監獄裏,在押人員有個什麽東西丟了,跟獄管打個報告,這實在沒什麽值得拎出來特意說的,何況丟的還是根普普通通的簽字筆。但是如果這個人是梁炎東,那就很耐人尋味了。


    誰知道那個心眼兒多的跟蜂窩一樣的男人,是不是又要耍花樣了呢?


    所以梁炎東說明情況的時候,王管聲色俱厲地問得非常詳細。他詢問的內容包括——簽字筆是怎麽來的,用來幹什麽的,原本被他放在哪裏,最後一次用是在什麽時間,以及……本來收得好好的筆,為什麽說丟就丟了。


    他問什麽,梁炎東就老老實實地拿著筆在紙上寫什麽,隻有當初拿到這筆的原因被他隨手搪塞過去,剩下的,除了最後那個問題答不出外,其他都寫的清清楚楚。


    可是寫完了,王管又聲色俱厲地警告一番,然後就走了。丟筆的事兒,就此完結,再無下文。


    沒人在乎那根忽然丟了的筆去哪兒了,滿監獄找筆這種事情,更是無稽之談。


    這結果在梁炎東的預料之內——其實他原本也沒指望能有什麽結果,之所以打這個報告,隻是為了把自己在之後可能會發生的事情當中摘出去。


    一根兒筆能幹什麽?


    寫寫畫畫?


    不止。


    緊急情況中,懂得些技巧的人用用巧勁兒就能用它把人戳個透心涼。


    而那是他的筆,上麵有他的指紋。


    萬籟俱寂的仲夏夜,悶熱如跗骨之蛆,粘在每一個毛孔上,捂得人渾身難受。十五監區一大隊三班的窗戶開著,如練的月光在大蒸籠似的夜晚反而落下泠然清冷的光,從窗外投落在監倉裏,窗戶外麵鐵欄杆的影子因此印在水泥地上,牢牢地禁錮著監獄裏每個人的自由。


    靠窗戶最近的位置,梁炎東平躺在狹窄的床上,在滿屋子沒心沒肺此起彼伏的呼嚕中,睜著全無睡意的眼睛,直直地盯著上鋪的床板。


    那支關洋給他的簽字筆丟了三天了。東林監獄在他所能了解到的範圍內,沒有任何動靜。


    他不知道這幾天警方有沒有再來過監區調查,更無從知曉案件偵破有沒有進展,隻知道表麵上看起來,一周前接連死了兩個人的一大隊仿佛也逐漸恢複了平靜。


    ——但不可能是自己草木皆兵危機感過度。還是幕後之人按兵不動的在等待時機?


    上次他被襲擊,凶手準備充分目標明確,如果不是他情急之下踢響了門板,自己現在就已經是個死人了。


    梁炎東大概猜得出對方為什麽要對他下手——絕不可能是因為他曾經奸。殺幼女,如果是,出於對奸。殺女性的怨恨報複心理,那麽要殺人,不會等這麽久。細論起來,大概是因為他前不久插手警方那個連環殺人碎屍案的緣故。


    監獄外麵有人不願他再插手任何一件案子。


    見不得,容不下。


    一旦得知他不再“安分”,必然急於殺之而後快。


    為了自保,所以被判入獄後,他人前人後盡量弱化自己的存在感,能多低調就多低調。


    他這樣龜縮了三年,外麵的那些人認為他這是服了軟認了命,終於開始放鬆警惕,本來這應該是個日子向好發展的勢頭,可惜,被他自己伸手打破了。


    那個小刑警來找他,說著案情,帶著卷宗,期盼而祈求的眼神,四個被砍成碎塊的無辜死者,讓整件事情完全失控。


    從許多年前他在大學裏選了犯罪心理學這個專業開始,從汙穢不堪的泥沼中摳根刨底扒真相,還原犯罪現場,給無辜死者一個安慰,還悲慟家屬一個公道——這已經逐漸成為了一種本能,這本能深深地刻在他的骨血裏,哪怕必須封存,但是從未冷卻。


    而任非的到來,在這暗流湧動的血液裏澆了一把熱油。


    霎時的燃燒和激動,幾乎是他無法控製的。


    既然當時無法控製,時候就必須承擔這個“無法控製”的後果。


    監區封鎖消息,梁炎東目前沒有明確證據證明走廊裏勒他的人,跟殺死穆彥的凶手之間有沒有聯係。但是有一點是能夠非常肯定的——在走廊裏勒他的人一擊沒有得手,勢必會尋找第二次置他於死地的機會。


    那根從他手裏偷走的筆,很可能跟當初那段從水泥袋子上拆下來的棉繩一樣,成為對方殺他的工具。


    所以他夜不能寐,時刻警惕,小心提防。


    睡不著,就在腦子裏過這些天發生的事情——


    十天內,監獄裏死了兩個人。


    一個是九班的錢祿,一個是五班的穆彥。


    都凶神惡煞似的兩個人,都是強。奸殺人,都死在紅色的那口工業漂染池裏。


    按監獄的條件來說,凶手把人扔在工業染池裏顯然是個比較合適而“穩妥”的地方。


    漂染溶液深2米,新加染料進去的時候水深會在2.3到2.1米之間浮動,大約1.3米左右是把地麵挖空了沉進去的,染池外圍水泥高約1米,錢祿不會遊泳,跳進去說什麽也撲騰不上來,穆彥無論會不會遊泳,雙手被綁意識不清地沉進去,同樣不可能輕而易舉地浮起來。


    池水混沌,又都是化工染料,人沉到裏麵,哪怕發現及時,也沒人敢直接跳下去救。等找來合適打撈的工具,無論如何,人都已經死透了。


    但是傳言錢祿的死因是自殺——這一點存疑。


    穆彥被扒。光衣服吊在房梁上,當天中午到下午事發前曾兩次斷電——凶手是在這期間將穆彥綁上去的,趁著突發情況緊急集合的短暫混亂離開,或者幹脆混回人群裏。


    而在兩起死亡發生中間,有人曾想要殺他,事後將監控抹掉了。


    那麽現在,在他所知道的為數不多線索中,有三點存在明顯疑問:


    第一,穆彥死的那天監獄兩次斷電的原因。


    第二,在處處監控的監獄裏,監控鏡頭中的穆彥,是從何時開始在監控下失去蹤跡的。


    第二,穆彥的囚服在代樂山床上被找到,凶手既然有意把代樂山拖下水,那麽,起先危言聳聽造謠女鬼索命的算命先生,又在整件事中扮演什麽角色?


    梁炎東翻了個身,泠然月光中,他微微眯起的眼底透出的一道窄光亮得灼人:


    還有,做個假設,如果殺我的跟殺穆彥的是同一個人,那麽……凶手對他人下手的目的何在?


    凶手……


    男人慢慢閉上了因長時間沒有眨眼而酸澀的眼睛。他靈活而修長的手指搭在腿上,四根手指來來回回、反反複複地輕輕敲擊著大腿上微微繃緊的肌肉,他閉著眼睛一邊回想一周前穆彥死亡的那一幕,一邊在腦袋裏挨個過十五監區上到獄警管教,下至服刑人員的臉。


    ——每一張臉。


    他對人臉的麵部特征非常敏感,很多時候,哪怕隻是大街上偶然一眼,過一段時間後仔細回想,他仍舊能記起對方的樣子,何況他已經在一個地方待了三年。


    十五監區的每一張臉,對應的名字,名字主人的基本信息,他閉著眼睛過一遍,能夠一個不漏地回想起來。


    但是因為目前他所能掌握的信息實在太少,沒辦法對凶手進行心理側寫,最多隻能是做一個最籠統的排除。


    每個人的臉幾乎就自動被生成了一張表情活靈活現的一寸照片,在腦子裏穿成一線,纏繞著過電影一般地迅速在眼前晃過,最後的最後,倏然停頓在眼前的那張臉,讓梁炎東自己都感到意外。


    ——不是獄警管教,是九班的田永強。五十三歲,農村人。因故意殺人罪入獄,被判了二十年,這是他服刑的第四年。


    已經是知天命的年紀,頭發都白了一半,身體不好,有心髒病,尤其心髒一犯病的時候,後遺症能讓他走路都顫顫巍巍好幾天。


    真說起來,梁炎東跟這個田永強倒是有些淵源的,在田永強剛入獄的那年,當時還自由自在的梁炎東,甚至來探過他的監。隻是當梁炎東也蹲進監獄,這個當年在法庭上一張嘴無人能出其右的男人得了失語症成了啞巴之後,他們在監獄裏,反而形同陌路,再沒什麽交集了。


    但根據梁炎東對田永強的了解,那是非常老實巴交的一個小老頭兒。從前連自家院子裏養的雞都不敢殺,為人本分,愛看新聞關心國家大事,是非觀很正,愛跟人論道理,當時在他們村子裏很受人尊重愛戴。當初如果不是被逼急了,也不至於拿刀子捅人。


    而無論是當初拿繩子勒自己,還是把昏迷的穆彥拖到工廠房梁吊起來,這都需要凶手有比較好的身體素質,力量要足夠大並且續航持久——單從這一點上,田永強就應該被pass。


    不應該是他。


    梁炎東緩緩睜開眼睛,在腿上不斷輕彈的手指停下來,搖了搖頭。


    下一秒,仲夏夜出離寂靜的監獄裏,乍然響起的直刺人心的警報徹底打斷了他的思考。


    像是一陣淒厲的電鞭猛地抽在身上,監倉裏此起彼伏的鼾聲霎時消失,男人們一股腦從睡夢中驚醒,二木一個激靈差點從鋪上滾下來——


    “我操,怎麽了怎麽了這是?!”


    梁炎東從鋪上坐起來。他望著天際依舊沉靜如水的月光,看著月光中乍然亮起的應急燈下,嚴陣以待從四麵八方湧往同一個方向的獄警管教,心中劇震,渾身肌肉不自覺地緊繃,驟然間,仿佛連血液都僵在了血管裏。


    他沒說話。


    半個小時候,昌榕分局的值班刑警接到了來自東林監獄的報警電話。


    ——關在死囚倉裏的代樂山死了。


    監倉門禁森嚴門鎖完好,而他死在了堪稱密室的死囚倉外麵的圍牆下。


    致命傷,是太陽穴裏插著的那支三天前梁炎東打報告說丟了的簽字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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