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死者到死的時候身體狀態都一直良好,骨質疏鬆不是其他疾病引起並發症的話,那麽隻有一種可能——死者生前有吸毒史。”胡雪莉“啪”的一聲合上二院鑒定科當初給錢祿做屍檢時的鑒定結果,站在會議桌前麵又嘩啦啦地翻從監獄調過來的錢祿就醫檔案,“但是死者入獄前曾接受過體檢,血檢沒有查處吸毒特征。”


    “全市所有戒毒所的記錄都查過了,沒有錢祿的信息。”馬岩開了台筆記本,屏幕幽幽的冷光映著他那張比慘兮兮的光更難看的臉色,有一種詭異而協調的幽森感,“可是,如果骨質疏鬆症狀明顯到了入殮師看枯骨都一眼能認出來的地步,那他生前一定是吸的很重。那麽大的毒癮,說戒就戒了?”


    “我沒看見遺骨,隻是照著入殮師說的情況來推斷。”胡雪莉把資料放下,“所以對你們來說隻是個參考方向,如果要確切答案,我得親眼看見才行。”


    “看什麽?錢祿的遺骸?人都下葬了,再挖出來?”譚輝後背猛然竄起一陣惡寒,他搓了把手,當即搖搖頭,“就算錢祿生前有過吸毒史,但是目前看,跟本案的案情沒有必然聯係——挖墳這事兒先放放。”


    胡雪莉一張經典冷美人臉上不置可否,這時候,被派去市局找筆跡專家做鑒定的刑警連門也沒敲,風風火火地帶著一個文件夾從外麵旋風似的刮了進來。


    “譚隊,筆記鑒定結果!”小旋風在譚輝麵前停下來,把資料往譚輝前麵一放,“還真特麽是同一個人寫的!”


    任非一下子從椅子上站了起來。


    他三步並兩步地走過去,正巧譚輝把鑒定結果看完了,“放投影吧,大家都看一下。”


    於是任非簡單的排了個版,把錢祿的“遺書”,趙慧慧提供的田字格,和市局筆跡鑒定專家的鑒定結果一起打在了幕布上。


    放大數倍之後,那個熟罪的“熟”字,在此刻看起來,似乎充滿了詭異的故事感,讓人看起來觸目驚心。


    ——他說的對,我該去熟罪。


    ——我死了,就解脫了,一切就都結束了。


    “既然確定是錢祿本人所寫,那麽同時也可以確定,的確有人背後操縱——或者說是側麵影響他走上了‘自殺’這條路。”譚輝扭著身子出神地盯著投影,他無意識地伸手反反複複搓著長出青胡茬的下巴,“既然他死了一切就都結束了,那麽就說明,在他活著的時候,一定有什麽東西是還在進行的。——錢祿是為了結束‘這件事’而死的。”


    任非眼睛同樣錯也不錯地釘在幕布上,“操縱也好,側麵影響也好,我總覺得,錢祿不是心甘情願去死的。或許……他是被什麽逼到非死不可的份兒上了。”


    石昊文往他的方向看了一眼:“怎麽說?”


    “我去趙慧慧他們家的時候,那小姑娘親口證實過,她舅舅是不會用標點的。但是你們看,這‘遺書’上的標點沒一個錯的,也是因此,趙慧慧懷疑這封‘遺書’有問題。”任非拿著鼠標一邊說著一邊在投影的標點符號和那個詭異非常的“熟”字上麵來回畫了個圈,“所以我覺得,在錢祿離開家,趙慧慧再也沒見過他的這些年中間,一定有人教過錢祿標點的用法。但是錢祿差不多就是個隻會寫些常用字的半文盲,按田字格上的套路,他在家時可能連成段的句子都未必寫的全。那麽按照正常的邏輯,既然有人會想到要教他標點的用法,那首先,對方最可能做的是教他識字寫字,寫字的過程中,發現標點不對,才會想起來教。”


    譚輝從煙盒裏又抽了支煙,夾在指間卻忘了點燃,“你是想說那個‘錯別字’?”


    “對。如果單純的因為錢祿不會寫贖罪的贖,想找個字來代替,那麽他為什麽不選擇比劃更簡單的類似於通俗的俗這種,而反而要去選一個更加難寫的生熟的熟?”任非慢慢地垂下眼睛,他視線正正落在投影儀上那封“遺書”原件上,覺得當初看見的錢祿的死相與這個字勾在一起,在腦子裏如影隨形,“聯係下錢祿的死法,他是不是在寫這封遺書的時候就已經想好了自己要溺死在那口紅色的染池裏,所以故意寫成這樣,來提醒看見這封遺書的人?但是——究竟什麽人會教錢祿這樣的人寫字呢?”


    任非說著慢慢住了聲,他眉心都快擰成疙瘩了,可是就算他把眉毛都擰掉,他也完全不知道答案。


    譚輝長長地出了口氣,“好歹也是個線索。老喬你明天再帶人重新去重點查一下,錢祿與家人徹底斷了聯係到他強。奸殺人入獄之前的這段時間的社會關係,他都幹了什麽,都接觸過什麽人,越詳細約好,尤其是感情方麵——我估摸著,有耐心教一個糙漢寫字的,多半是個姑娘。把人找出來,看看能不能再查出什麽有用的線索。”


    …………………


    …………


    昌榕分局的警察同誌們在人仰馬翻焦頭爛額裏過了一個加班的周末。


    周一早晨,在錢祿燒“頭七”的這一天,刑警支隊支隊長譚輝提交了證明錢祿非正常死亡的證據,昌榕分局請來東林監獄的監獄長和十五監區的監區長旁聽,對監獄服刑人員錢祿與穆彥的死因做了分析介紹。


    ——兩名死者都因強奸殺人入獄,都在做工時間裏死在了工廠那口浸泡著紅色工業燃料、池深兩米的漂染池裏。


    兩名死者有共同特征,凶手的犯罪性質相似,侵害目標相同,案件發生的地點相同,且犯罪手法在一定程度上有共同特點。


    兩起案件完全符合一般並案條件,在監區方麵沒有異議的情況下,分局方麵正式對錢祿溺亡事件展開立案調查,同時將錢祿與穆彥的前後兩起案件做並案處理。


    他們開會的時候,任非跟同事們一起出去調查穆彥和梁炎東的社會關係去了,按照那天開會的說法,試圖找出穆彥與梁炎東之間在入獄之前可能存在的交集。任非不在,散會之後,把東林監獄的領導客客氣氣地送走,譚輝讓石昊文給錢喜打了個電話,把情況跟被害人家屬做簡要說明。


    石昊文用盡量不太刺激被害人家屬的措詞把情況說完,電話那頭,從始至終不言不語的女人終於用瑟縮的聲音,顫抖、猶豫卻又異常執拗的語氣說了一句話:“……警察同誌,有什麽需要我做的,我一定配合。求你們——求你們……”


    後一句,她求到一半,卻說不下去了。


    這個在農村生活了大半輩子的老實人甚至不知道,她能不能求警察,替她哥這個殺人犯,再伸一次冤。


    石昊文的雙商和三觀跟他們支隊裏其他人比算是比較正常的,當下把女人那咽回喉嚨裏的話咂摸了一遍,便嚼出味道,隨即再三保證一定還錢祿一個公道,這才掛了電話。他掛了電話,正好看見任非渾身裹夾著伏天渾厚的暑氣,整個人一團驕陽如火地從外麵大步流星走了進來。


    他路過牆角的時候彎腰從礦泉水的塑料箱子裏拎出來一瓶礦泉水,邊走邊仰頭灌了半瓶,到了他自己的工作,一屁股癱坐在椅子上,扔下礦泉水,又從他抽屜裏拿出一罐紅牛,二話不說仰頭就幹了個底朝天……


    石昊文張了張嘴愣是沒說出話來,在旁邊看著左手扔開空罐子,右手又抓起水瓶子的小年輕,忽然覺得一連幾天的折騰,硬生生把這個本來膚白貌美的俊小夥給折騰成了皮糙肉厚的糙漢子……


    任非的臉此刻真是紅裏透著黑,油膩膩的粘汗在腦門上糊了一層,平日裏打理得很騷包也很時尚的發膠頭,那劉海兒如今都快背到腦後去了,往日清爽帥氣的樣子消失得十分利索,估計現在他當局長的爹站在麵前也不一定能認出這是他兒子。


    可是任非自己倒是不怎麽在意,他從桌上湊出兩張紙巾在頭臉胡亂擦了幾把,終於從方才的暴曬中緩過一口氣兒,注意到石昊文一直目瞪口呆地看著自己,這才反應過來,不太自在地打了聲招呼,“擦,你那麽看著我幹嘛,今天高溫橙色預警,我都快曬成狗了——”


    譚輝去了趟楊盛韜的辦公室,這時候剛巧進屋,聽見任非說話,迫不及待就追了一句,“有收獲嗎?”


    任非被突然出現的譚隊噎了一下。


    末了,他把手裏差不多快被汗漬浸成濕巾的紙巾泄憤似的扔進垃圾桶,從鼻子裏不甘心地重重哼哼了一聲,接著剛才要說沒說的話道:“——也特麽沒收獲!”


    譚輝:“……”


    “據目前所掌握的情況看,梁炎東和穆彥完全是兩個不同的生活圈子——一個是靠自己爹打下的根基創業,有所小成的猥瑣紈絝富二代,另一個是要能力有能力要人品有人品的無罪辯護律師,是深受愛戴的心理學教授,是特殊案件時連警方也不得不請的特別顧問。最可能的聯係就是穆彥曾經請梁炎東做過代理律師,但是沒有。我們往前查了五年之內的記錄,穆彥公司的法律顧問一直是委托另一家律所做的,跟梁炎東半點聯係都沒有。再往後,距離穆彥入獄也已經兩年了,去查證問詢的人,無一例外都說對此沒有印象。”


    任非一邊說情況一邊頭疼地抬手用力掐眉心,這些天他們差不多是連軸轉的,加上上次的殺人碎屍案結束到這案子開始總共也沒相距多長時間,不像隊裏的幾個老司機,任非多少有人緩不過神兒來。


    他熬的眼睛通紅,眼睛下麵兩個碩大的黑眼圈跟被李曉野打了兩拳似的在那兒招搖過市,隨著他捏眉心的動作,活像另外兩隻眼睛似的,在那曬的發紅的臉上上下聳動……


    譚輝看他的樣子有點不放心,本來是想下令讓他今天早點下班回家緩緩,但是還沒等開口,任非獵奇的電話鈴聲響起來,把他打斷了。


    任非掃了一眼來電,腔子裏剛從大太陽底下緩過來的那口氣兒一下子又吊了起來。他連忙接了,電話裏,關洋的聲音壓抑中顯得嘈雜,說秘密的語氣,讓電話那邊周圍的環境顯得格外安靜……


    “任非,你不是告訴我,梁教授那邊有什麽情況都跟你說一下嗎?”


    任非狠狠吞了口唾沫,語調驟緊,“怎麽了?!”


    “嗨,沒大事兒,我都猶豫要不要跟你說這個。就今天吃完午飯回監倉,梁教授跟負責他們班的王管報備說丟了支簽字筆。”


    “簽字筆?”


    關洋:“對。那筆還是我給他的。就錢祿死的那天,你來監獄找他,他當時不是給你寫了個‘知悉,請回’的紙條嗎?就是我借他筆寫的。事後筆記本連著簽字筆我沒往回要,都給他了,然後這筆現在丟了。他跟王管報備的時候我正好經過,聽見這麽一茬兒。”


    任非話筒聲音開得大,他也沒特意避著誰,電話那邊關洋的聲音附近幾個人都聽得見。關洋說完,任非把心裏逐漸騰起的一抹無法捕捉緣由的不安勉強壓下去,把手機拿得離耳朵遠了些,下意識往譚輝和石昊文的方向看。


    譚輝和石昊文的目光,幾乎同一時間,不約而同地落在了被隨手扔在桌上的簽字筆上麵,方才吵吵嚷嚷的辦公室裏,頃刻間,竟再也沒人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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