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東西,勉強應該算得上的錢祿的遺書。


    任非把它拿在手裏,第一個注意到的是上麵那個碩大的、筆畫生澀的錯別字——熟。


    “熟”罪。


    是文化不高所以寫了錯別字而不自知,還是……錢祿故意把贖寫成熟?


    不知怎的,任非突然想起來那天他跟監獄的車到二院,當法醫解開蓋在錢祿身上白布的時候,他看見的那個,全身染著紅色化學製劑,仿佛整個人都被蒸煮熟了一樣的屍體。


    再回頭看這句話,一陣針刺般的涼意從脊背竄起,任非禁不住打了個冷顫……


    趙慧慧不安地站在他麵前,到現在也沒弄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麽,引得警察二度前來的母親錢喜,幹燥粗糙的臉上透著謹慎的戒備,把女兒攬在懷裏,向後退了兩步,拉開了趙慧慧與任非之間的距離。


    任非倒不介意人距離他有多遠,他還是坐在農家的炕頭上,陰暗而灰敗的屋子裏,棚頂是被多年小平房燒柴火煙熏火燎出的焦黃,他旁邊炕頭尾端是一個老實的組合櫃子,上麵玻璃後麵粗糙得花了些花鳥魚蟲,而有一麵玻璃已經壞了也沒有人換,硬生生把那些本來就很死性的畫切割得更加淩亂。


    那種感覺對他這種從小在城裏長大的年輕人而言很新鮮,如果是平時,他或許會在心裏吐個槽或者抒發些什麽其他的感想。但是現在他顯然已經沒有這個精力了,他舉著紙條朝趙慧慧示意,“慧慧,你是從哪裏找到的這個?”


    趙慧慧昨晚打的那個電話,是拿著錢喜那個扔到手機回收市場,販子們最多隻肯給十塊錢回收的舊手機,背著她媽打的。


    她舅舅死後,錢喜對這件事諱莫如深,問都不讓她問,她知道她媽媽不想再提這些事,所以一連幾天,她都裝作什麽都不知道,該上學上學,該住校住校。


    直到昨天回來。


    家裏條件不好,也沒什麽說忌不忌諱的資格,錢喜舍不得亂扔東西,錢祿在雨中的遺物都被她抱了回來,能用的拆拆洗洗修修剪剪,大部分都被她留了下來。


    ——其中有一個錢祿在獄中的筆記本。


    錢喜沒讀過書,不認識字。當時翻這個本子的時候,前麵幾頁被錢祿塗塗畫畫也不知道寫了什麽,她就想著,把這些用過的撕掉,剩下得還能給他們家慧慧用。


    撕掉了前麵幾頁,再抖落抖落,一塊比筆記本紙質明顯薄出許多的、巴掌大的紙隨之飄落,被錢喜一起團團揉揉,扔進了家裏裝垃圾的大鐵皮油漆桶。


    那塊巴掌大的紙,就是此刻躺在任非掌心裏的,錢祿的“遺書”。


    上次譚輝派人過來調查的時候,錢喜就已經把這團廢紙給丟掉了,所以當時的同事們無功而返。


    直到昨天晚上趙慧慧從學校回來。錢喜把本子給她,細心的小姑娘看見了前幾頁被撕掉的痕跡,出於對舅舅身上所發生的一切的好奇,趙慧慧借口自己弄丟了東西,去翻她家那個幾天也倒不滿的垃圾桶,然後從下麵翻出了這個被一團筆記本的紙包裹在最裏麵的小紙條……


    也幸虧當時這東西是最後飄出來的,被錢喜順手撿起來團進了最裏麵。不然的話,裏麵所有的鉛筆字跡都得被各色生活垃圾泡得一幹二淨。


    小姑娘背著她媽把這個偷偷拿回去,仔仔細細把上麵的“遺言”看了一遍,又趁著錢喜做飯的功夫,偷偷打開她媽媽放各種證件的小抽屜,從裏麵翻出了錢喜死亡證明和屍檢報告的複印本。


    怎麽看,都覺得不對勁。


    任非從頭到尾把趙慧慧的話聽完,直到她停下來,才在錢喜驚愕的目光中,沉定而和藹地問她:“為什麽你會覺得不對勁?”


    “我不、不知道……就是覺得那個‘熟’字很——很奇怪。”昨天聽見斷斷續續的聲音,原來真的不是由於信號不好,趙慧慧是個長得很清秀的姑娘,可惜,說話確實有點磕磕絆絆的不清楚,“而且我舅舅也沒上過幾年——學,我小時候他教、教我認字,他寫字,從來,都……都不帶標點的。可是這個紙條上,標點用得很標、標準……”


    任非瞄了一眼遺書上的標點,感覺自己心跳如擂鼓一般,但是從小到大官宦世家的浸淫和半年人民警察的力量,讓他表麵上卻絲毫也看不出來,“你見過你舅舅寫字?你覺得這個是你舅舅寫的嗎?”


    “是……是的。他寫字有個——習慣,隻要是帶勾的地方、勾都特別大、特別長。”


    趙慧慧說著掙開她母親越摟越緊的懷抱,從一個五六十年代的、老得不行的長桌下麵的櫃子裏,拿出了一本已經非常陳舊的田字格。


    “這是我上小學之、之前,舅舅教我寫字的時候留……留下的。上麵有舅舅的字,你、你可以對比。”


    趙慧慧說著把田字格遞給他,任非接過一看,上麵寫的都是寫最基本最簡單的字,再照著上麵的字體跟手裏的那殘破的遺書一對比,任非甚至差一點就要當即打個響指出來!


    ——妥了!


    果然是一樣的筆體!


    任非不露痕跡的,慢慢深吸了口氣,他不知覺有些微涼的目光輕飄飄地在眼前這對母女臉上劃過,帶起一絲仿佛形若有質的涼意,“你小時候的東西,為什麽你會保留到現在呢?”


    趙慧慧咬著嘴唇低下頭,難得的沒接茬。


    任非微微眯眼。


    半晌,他忽然想通了什麽,眼神裏下意識的審視和拷問驟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點點糅雜了感慨的遺憾逐漸爬上來。他歎了口氣,替沒有回答問題的小姑娘說:“……你很喜歡你舅舅吧?”


    就這麽一句話,趙慧慧卻霎時間紅了眼眶。


    然後任非也確定了,他沒有猜錯。


    “舅舅他……我小時候……他對我很好的。”大概是因為語速很慢的緣故,她不再像剛才那樣磕巴,“我……沒上過幼兒園。最初會寫的那些字……都是他教的。”


    其實任非這種小時候變著法子裝病不上課的搗蛋鬼,他不太能體會小時候因為家裏窮,所以必須看著別人家孩子背著書包被父母送去上學時的渴望。但是他也能理解,在那個心理健康、性格三觀都在初建的年紀,這些東西,會帶給孩子多大的創傷。


    他一手捏著錢祿的遺書,一手拿著趙慧慧的筆記本,兩樣同樣破敗的東西拿在手裏,卻隱有千金。


    ——因為沒法去幼兒園,所以對於能稍微叫她認字寫字的錢祿,有著直到現在也無法忘記的依賴和喜歡。


    他看著趙慧慧的樣子,一陣讓人心頭發酸的惻隱湧上來,他沒再問下去。


    情況到這裏也了解的差不多了,他從炕頭站起來,活動了一下被硬邦邦的邊角硌得發麻的腿,把筆記本和遺書放在一隻手裏,朝趙慧慧母女示意了一下,“錢祿的手書是重要證物,暫時不能換給你們了,我得拿回局裏去。還有這個田字格,我需要一起帶回去請筆記專家做比對。”


    他說完,在趙慧慧一瞬不瞬,直愣盯著他的目光中,又解釋了一句,“放心,等案子結了,這兩樣東西我都會給你完完整整送回來的。”


    沉默半晌,趙慧慧看著他把那個遺書妥帖的夾進自己的田字格,然後在小心地收進他一起拎進來的公文包裏,忍不住怯怯地問:“我舅舅……他……不是自殺……對麽?”


    對麽?


    老實說,任非不知道。


    雖然遺書上麵疑點重重,但是這些信息全部晦澀不清,都不用問他們譚隊,他自己就知道,沒辦法憑這個東西,就否定錢祿自殺的結論。


    所以任非沒回答。


    他也不知道該對死者家屬安慰什麽,所以隻能安撫似的小小,走過小姑娘的時候,抬手拍了拍她瘦弱的、微微有些顫抖的肩膀。


    ——然後手腕就被趙慧慧一把抓住了。


    任非沒想到趙慧慧會攔他,猝然回頭,緊接著,就看見了女孩兒那雙被求救和期望盈滿而翻出水光的眸子……


    那眼神仿佛是溺水之人最後絕望的呐喊,是斷然不該出現在這個年紀孩子眼裏的情緒,可是當任非這樣真切地看見它們的時候,卻覺得那樣的目光出現在孩子眼裏,比在大人眼裏看見更加的強烈,更加的灼人。


    他幾乎就要被這目光燙傷了……


    “警察叔叔,求求……求求你了。”


    “……”


    “我知、知道,”一激動著急,趙慧慧又開始磕磕絆絆,但是她每一個字音咬得都是那樣的清楚,一字一句,帶著任非從警生涯中還從未體驗過的執拗的哀求和鄭重的托付——


    “我舅舅他是個殺……殺人犯。他該為自己的行為付出、付出代價。可是既然……既然法律判了、他無期,就算一輩子要在監獄度——度過,可是,他也還是有生存的——權利,對不對?既然法律沒有判他死,那如果他……他不是自殺,你們會給他——做主的,對不對?”


    “……”不知道為什麽,當初任非看見了錢祿行凶現場的照片,事後連吃飯都惡心的要吐,可是今天他麵對錢祿的外甥女,在她如泣如訴的稚嫩聲音中,卻鼻子發酸,嗓子眼發緊。


    他驚奇一個初中的小女孩兒竟然能說出這樣的話,震驚自己在這種委托似的哀求中,體會到了一種從未體會過的,如此真切、巨大、壓力十足的責任感。


    那一刻,他突然覺得,原來他讀警校,當刑警,每天起早貪黑,工作日在外拚命休息日在辦公室加班,並不僅僅是為了找出十二年前殺他母親的凶手。雖然破十二年前懸案的執念是促使他最終站在這裏的原因,但是此時此刻,他站在這裏,身上盈滿的,卻是一種無法形容的、因為頭上那枚警徽的存在,而在不知不覺中悄然累積疊加的——使命感。


    他要保護更多的人,要伸張更多的正義,要讓經過他手的,所有枉死的人,靈魂終有一天安息。


    就如趙慧慧所說,即使是手上染血的殺人犯,即使天地不容,但法律給了他應有的懲罰,判他逃過死劫,他就有繼續生存的權利。


    任非狠狠咽了口唾沫,壓下喉嚨裏翻滾著是酸澀。他反手在女孩抓著他的手上重重回握了一下,仿佛是一個擲地有聲的承諾。


    “放心。如果證明你舅舅枉死,我們一定,為他鳴冤。”


    趙慧慧重重點頭,那顆在她眼底蓄謀已久卻倔強不落的眼淚,終於隨著孩子的點頭,而倏然滾落下來。


    ………………


    …………


    任非給錢喜母女輕輕帶上院外的大門,上車準備回去的時候,習慣性的摸出手機看了一眼。


    早上敲門之前,他怕跟趙慧慧交談的過程中會有電話進來打擾,所以破天荒地調了靜音。


    現在一個人獨處,他神經質地去查未接來電,結果還真就有兩個未接——


    都是譚輝打來的,就在十分鍾前。


    任非想都沒想,立刻撥回去,他們譚隊像是在等他電話,他這邊電話彩鈴甚至都沒響呢,譚輝那邊已經接起電話:“喂?”


    “譚隊。”任非叫了一聲,他下意識地看了眼被他放在副駕上的公文包,猶豫著錢祿遺書的這個驚天大發現,要先在說還是回局裏當麵匯報。


    但是在他猶豫的時候,譚輝已經非常著急的開始問他了:“你現在哪?”


    譚輝的聲音很低沉,而每當他用這種語氣說話的時候,熟悉他的同事們都知道,這就是有急事兒。


    譚輝在他手底下混了半年,早就已經心照不宣,當即也是精神一震,“錢祿的妹妹,錢喜她們家大門口。”


    “你別走了,蹲那兒吧,等著我讓人過去接應你再回來。”


    任非瞬間感到一陣難言的緊迫威脅一下子從腳底竄了起來,他甚至下意識地眯起眼睛在四周掃了一圈,可是沒見什麽可疑,“老大,怎麽了?”


    “錢祿死的確實蹊蹺。技術組從監控視頻中查到了錢祿死前曾跟代樂山有過密切接觸,我今天早上帶人去提了代樂山。據他供述,錢祿臨出事的一個星期前,曾含糊其辭的對他說過,‘那個人不想讓他活了,他該去贖罪’。代樂山說那之後的幾天,錢祿的精神似乎一天比一天恍惚。他原本隻以為錢祿是被夢魘困擾得睡不踏實,但是那之後沒幾天,錢祿就‘自殺’了。”


    “但是,無論是我們的走訪結果,還是獄友對錢祿的印象,錢祿都絕不可能是畏罪自殺的種。亡命徒,無期是撿條命,死刑他也不後悔。怎麽在監獄圈了這些年,反而突然就對謀殺對象心生愧疚,想著要以死謝罪了?”


    “現在想著,多半是有什麽人,把他當年的舊事翻出來,拿著什麽理由,逼著他去死。”電話裏,譚輝的冷笑清晰傳進任非的耳朵,“殫精竭慮步步為營,這種手段,也是夠高明。”


    “這麽說的話,就能對上了。”任非聽到這裏,深深吸了口氣,正色說道:“我在錢喜家拿到一封錢祿的‘遺書’。上麵本來有個地方非常蹊蹺,但是現在看開,或許正好可以佐證你剛才的話。我這就帶回去。”


    “你先在那守一會。等接應你的人到了再回來——錢祿要真是被人害死的,昨天晚上被那小姑娘一通電話通過電台鬧的人盡皆知,今天早上就有記者在東林監獄那邊蹲點等新聞了!我總覺得這檔子事從頭到尾都不簡單。情勢未明,我怕錢喜母女那邊有什麽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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