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是在掙紮著四百年大漢王朝的最後一節,建安十八年的冬天是個特別寒冷的季節。滴水成冰,呼氣成霧。許都城很多的上了年紀的人熬不住這年天氣,在一番掙紮後,或不甘或留戀或釋然地離開了人世。


    管嬰抱著一件外袍,搖搖晃晃地邁著小步子,跑到自家府邸的大門前。他要去給他的祖母送件外衣過去,爹說:自己是家裏唯一的男子漢,要照顧好母親和祖母。娘說:嬰兒要好好孝敬祖母,祖母是個可憐人兒。


    小管嬰不知道可憐人是什麽意思,他隻知道從他有記憶開始,他的祖母好像就愛幹一件事:站在門外,不厭其煩地向著北方翹首以盼。


    “祖母……祖母……”管嬰嗓音嗓音稚嫩又好聽,帶著孩子特有的柔軟和甜糯,一聲聲地喚著門外佇立的白發婦人,“祖母,娘說天冷,祖母要加衣了。”


    被他叫到的公孫琴回過頭,看來人是管嬰以後,公孫琴柔柔地笑了笑,把衣衫接過,拍拍管嬰的腦袋,麵容和藹慈祥地讚道:“嬰兒真乖。知道疼祖母了。”


    管嬰握著小拳頭,重重地點點頭。一本正經地回答:“那是當然。孫兒長大了!”


    公孫琴笑眯著眼睛,彎腰吃力地抱起管嬰,不知是在自語,還是在跟人說:“是啊,嬰兒都長大了。就想迪兒一樣,要開始啟蒙學字了。”


    管嬰偏頭看著自己祖母:“祖母,你在跟誰說話?”


    公孫琴頭抵著管嬰前額:“祖母自己說說罷了。”


    管嬰撓撓頭,困惑不解地看著自己的祖母。良久後方道:“祖母,外麵冷,去房裏說吧。”


    公孫琴聞言手一緊,下意識地回答:“再等等,再等等,說不定馬上就到了。馬上就到了。”


    管嬰眨著眼睛,滿臉疑惑。他仰著臉,把手環在自家祖母脖頸處問:“再等等誰?祖母,你在等人嗎?他是誰呀?很重要嗎?為什麽祖母總是在等他?”


    公孫琴一愣,回看向管嬰,眼神恍惚茫然。她好像剛剛記起,自己孫子從出世到現在至始至終都沒有見過他的祖父,那個自己要等的人。


    公孫琴把孩子放到地上,手牽著管嬰,走到門前的欄檻上坐下。她把孫子抱在懷裏,眼睛依舊盯著北方,像是生怕錯過一個瞬間一樣。


    “很重要很重要啊。嬰兒,那是祖母的夫君啊。”公孫琴在說起這句話時像是墜入了回憶一般,蒼白的臉上泛起一絲紅暈,眉梢眼角的皺紋也因一個名字而舒展開來,顯得格外的年輕朝氣。


    管嬰聞言低下頭,手扣著衣角。他從來沒見過這個人,不知道這到底是個什麽樣的存在。家裏人很少有跟他提起過“祖母的夫君”這種詞。對於從來沒見過祖父的不到五歲的小孩子來說,就算腦袋瓜機靈,他也反應不過來“祖父”和“祖母的夫君”這兩個詞匯之間是否相同。


    “祖母的夫君?祖母的夫君是什麽樣的人呢?”


    “是個什麽樣的人?”公孫琴語氣飄忽地重複著喃喃道,“是個什麽樣的人呢?祖母也不清楚。”


    “祖母記得第一次見他,是在太外公家校場裏……”


    公孫琴聲音溫柔,眸光眷戀繾綣地緩緩敘述:奮威將軍府的校場,是她第一次見他的地方。從高樓上掀開紗簾,隻一眼,便看到陽光下開弓的英武青年,挺拔俊朗,芝蘭玉樹透著溫潤與沉穩,偏偏箭又去如流星,快似閃電,透著雷霆萬鈞力度。讓人覺得矛盾又誘人。


    “篤”的一聲入的,箭在靶心,也釘在了她心。


    “那後來呢?”


    “後來?”


    後來……她日日夜夜盼著他能來她家一次,她開始有事沒事上繡樓撩簾而望,她開始時時刻刻關注他的消息。她開始時常在校場通往府門的一叢桃林小徑上閑逛,翹首以盼一次偶遇,可是每每看到他要出現時,她又會慌不擇路的躲進花樹後。


    那種名曰單戀,苦戀、暗戀的情愫,夾雜著忐忑與憧憬,希冀與糾結陪她度過她的少女時代的每一天。她想跟他說話,她總是找出各種各樣的理由來接近他,又在即將實施的時候被她一個個推翻。她總覺得,這個理由太愚蠢,她會不會顯他笨?那個理由太淺顯,怎麽能配和他講話呢?


    許是老天有眼,在她苦惱不已再出入桃花林時,她撿到了他丟落的荷包。她見過這個東西。他時常帶在身邊,讓她以為這是他母親送給他的。可是等她捧起來,拿到眼前看時,公孫琴覺得……她之前的想法是錯的。


    勻稱至極的針腳,大方活潑的花樣,像是出自少女的手筆。“平安”“祥順”字樣已被摩挲的光滑。看得出,荷包主人很愛惜它,又很重視它。


    公孫琴想:這對他肯定很重要。他必然會回來找。


    他確實回來了,著急不已的樣子。那是她第一次看他著慌,看他心急。原來像他這麽穩重的人也有心急失態的時候。


    看得她心裏一陣陣的發疼。沒有失落,隻有心疼。


    還真有這樣的怪事,她明知道他這東西可能是一個戀慕他或者他戀慕的女子送的,可是她還是止不住心頭的疼惜。


    公孫琴把東西送還給他了。他回她一個感激的笑。話說的斯文有禮,又讓人挑不出一點錯處。公孫琴覺得那會兒她有些嫉妒,又有些羨慕:這個能讓他如此重視的荷包,要是她送的,該有多好呀!


    “那後來呢?再後來呢?祖母,你送那人荷包了嗎?”


    “送了,送了很多。”公孫琴嘴角噙著一抹笑意。


    她是他求娶來的。她一直知道,他心裏住著另一個女人,一個她沒聽過聲,沒見過麵,不知道容貌如何,不知道品行如何的女子。不過她那時想,能讓他戀上的女子,必然是很好很好的。她在他們新婚那天告訴他:我知道……我配不上你,若是……若是將來你們能重逢……我……我願意讓出正室的……


    瞧,愛至卑微。連讓步都如此小心翼翼。


    可是新郎官的管休卻未領情。他告訴她:不要胡思亂想。你是管休的夫人。管休求娶的妻子。將來管休孩子的母親。唯一的。


    她欣喜若狂,卻又不敢相信。可他做到了。


    他待她很好很好。體貼周到,羨煞旁人。自她進門的第一天起,她就再也沒見過他帶那個荷包。她以為他丟了,回憶起他當年丟東西的著急模樣,笨拙又努力地給他仿製了一個。忐忑不已地看他神色怔忡了片刻後,若無其事地把它含笑掛上,才心神安定。等後來,很久很久之後,她去給收拾他出征時的衣物,才發現那所謂的丟失的荷包一直都在,隻是被他鎖在了箱底而已。


    管嬰抬起頭,望著眼淚盈盈的祖母,伸出小手把流到眼角的淚給祖母抹去。他不知道自己祖母因何傷心,明明,剛才還好好的。


    “祖母你怎麽哭了?祖母不哭,嬰兒會乖乖的。祖母,你若是想他了,嬰兒陪你等他。”


    公孫琴把孫子一把勒進懷裏,抱的死緊死緊。她細細地描摹著孫子的眉眼,神情飄忽。


    “以前你父親也這麽跟我說。每次他出征,我都抱著衣服等他回來。他去行軍征戰的地方總是苦寒。所以每次他走,我都擔心他會受累吃苦,可是每次他回來,又都會瘦上一圈。”


    “我那時就想……要是哪天天下太平了,不打仗了,該有多好。那樣他就不用一有戰事就離開我們娘倆了。”


    “於是祖母就盼啊盼,總算盼到今天了。吳侯降了,益州平了。這天也馬上就要變了,再不用有刀兵擾擾,再不用有戎馬近郊。真好……這樣真好……這樣,他就能很快回來了。嗯……我記得他最近一次出征時,還答應了你父親,要回來檢查他的課業。他答應了,就一定會做到的。你看著吧,他肯定會回來,肯定會的……”


    管嬰湊在自家祖母的頸窩裏,跟著公孫琴的語氣重重的點頭:“是。祖母等的人肯定會回來。一定會回的。”


    那天管嬰聽公孫琴說了很多,很多。小管嬰記住了自己有個祖父,叫管休。記住了自己的祖父在北方征戰,記住了祖母無時無刻不在想祖父回來,記住了他一定會回來檢查父親的課業……


    管嬰覺得,從明天開始,他可以跟祖母一起等。等這位素未謀麵的祖父回家。


    可是小管嬰不知道,自打跟他講了這些往事的第二天,祖母就再也沒從床榻上起來,也再也沒有道門口繼續她的等待。她跟大多數老人一樣,沒熬過這個冬天。


    管嬰被父親和母親拉著到祖母榻前時,他的祖母似乎是清醒的。他覺得母親他們的話不對,祖母很好,一點也沒有病重的樣子,說不定,她明天就可以起床,繼續跟他講故事了。


    但是小管嬰失算了。他的祖母清醒過來,並沒有跟他講故事,她拉著他的爹娘說了好多話,斷斷續續,他有很多聽不懂,卻有一段記下了。


    她說:


    “別難過,我這是……要去找他了。迪兒,你一定……一定知道你父親在哪裏的,對不對?帶我去吧……讓我看看……骨灰也好……”


    管嬰很懵懂,不知道為什麽祖母會合上眼睛不再說話。明明她話才隻講了一半。他身邊,母親在抱著他,偎在父親懷裏痛哭。


    “為什麽?為什麽會這樣?她一直都知道……明明她一直都知道!她知道……她隻是假裝自己不知道……假裝自己覺得他還在……她騙了自己二十年,整整二十年,為什麽現在不再繼續騙下去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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