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嫵瞬間覺得她對他曾經有過的惱怒,氣氛,怨懟統統化作烏有。心髒像是被狠狠地揪扯,然後一下放回腹中。蔡嫵手掙著門框,眼淚上湧。她死死地抵住壓抑著上湧的暈眩感,顫巍巍上前,抬起手,踮腳撫上蔡威的發絲,又摸摸他的臉,捏捏肩頭、手臂,握握手掌:是他。她的弟弟人長高了,長大了。記得他離開時,個頭剛剛和她平齊,現在,卻已經能一手就攏過她整個人。


    “威兒,這些年……你去哪兒了呢?你去哪兒了呢?他們說你叛了荊州!說你燒了襄陽!說你得罪了東吳!說你遁到了海上!說你……”


    “這麽多流言,到底哪一句才是真呢?啊?你說你……你怎麽……怎麽就不知道來封信說說呢?你怎麽就不知道來封信呢!”


    “你知道我們有多擔心嗎?……啊?你知不知道二姊有多擔心?”


    問到後來,蔡嫵已經止不住地痛哭失聲。她手腳並用廝打著蔡威,邊打邊痛訴:“你知不知道這些年家人是怎麽熬過來那些日日夜夜的牽掛的?你知不知道十多年阿公娘親是怎麽過的?你知不知道這些年大哥提起你時心裏多疼?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二姊怕再也見不到你,怕你再也回不來……”


    蔡威靜靜地站著,一動不動。合上眼睛,任由蔡嫵抓撓揪扯,一聲不吭。廳裏這時早已經沒人,連郭奕都被杜若帶了下去。作為一個自小待在蔡嫵身邊的丫環和姐妹,杜若太了解這姐弟倆的感情了。十八年……十八年分別,自然許多體己話要談,留給姐弟倆一片獨處空間,實在是一件無可厚非的事。


    閑雜人等退下後,哭夠鬧夠發泄夠的蔡嫵才算消停下來。她撐著額頭,坐回桌案後。看著對麵被一陣廝打鬧的形容狼狽,衣衫不整的蔡威久久沉默。


    她不開口,蔡威自然也不說話。


    過了好久,蔡嫵才望著蔡威被她抓傷的手背問蔡威:“疼嗎?”


    蔡威掃了眼自己流血的手,黯了黯眼神才說:“不及二姊所受萬一。”


    蔡嫵瞪他。眸光依舊“凶狠”隻是話卻柔軟許多:“等會兒叫杜若來給你上藥吧。”


    “不用。”蔡威搖搖頭,“是我罪有應得。”


    蔡嫵呼吸一滯。鼻頭又開始泛酸。她靜靜地望著蔡威,像是要透過這種觀望聯想出這些年他是如何生活,如何從軍,如何工作,如何……很多如何如何,一下子充斥進蔡嫵的腦海,讓她額間泛起一股難以招架的暈眩。她架住身子,選擇了一個最平靜問題問蔡威:“你這是從哪裏來的?從海上嗎?”


    “不是從北海,是從潁川來的。二姊,我已經回過家了。”蔡威的聲音有些沙啞,話也說的簡潔。等說完以後才發現,剛還是對他拳打腳踢,怒目而視的二姊,在他話落後,立刻驚訝地睜大了眼睛,臉上全是擔憂和心疼:“你回過家了?那阿公怎麽說?他有原諒你嗎?”


    蔡威聞言眼睛閃了閃,表情凝固了片刻,手才下意識地摸了摸臉頰,隨後語氣就像幼時無數次被蔡斌大罵以後一樣,帶著無盡的委屈跟蔡嫵控訴:“阿公下手可狠了。他那幾個耳光抽的結結實實。還有那際窩心腳,我現在想想還疼呢。”


    蔡嫵愣了愣,先是伸手掰著蔡威腦袋仔細地查看了蔡威所言的“耳光傷”待察覺自己舉止有些呆傻後,立刻瞪了眼蔡威,然後抬起下巴萬分解氣地說:“阿公打你還冤枉了你?你當年不吭一聲一走了之,怎麽就不想想……”


    “我留書了呀。怎麽是不吭一聲了?”已經被發泄過的蔡嫵很捶了一頓的蔡威在意識到風浪過去以後,立刻故態複萌。小聲地低頭嘀咕,給自己辯解。旁人若是見了蔡威此時表情肯定會驚呼出聲:哎喲,威名赫赫的東海侯,在自己二姊麵前,竟然跟純善天真活潑可愛的小男孩兒一樣。真乃天下奇觀也!


    “留書你就叫有理了?”蔡嫵火不打一處來,轉手就拍了下蔡威腦袋,氣咻咻地瞪著他。然後她想起了蔡威當年離家的因由,又想到了流言裏曾經被傳的沸沸揚揚的東吳孫家小姐的事。


    蔡嫵心裏一下變得有些沒底。她探了探身子,看著蔡威正色道:


    “你把人家孫家小姐怎麽樣了?聽人說,人家姑娘被你劫持,之後就一病不起,現在還在孫府概不見客。威兒,咱們不能做那等天打雷劈的事。你跟姐說實話,你到底有沒有……欺侮人家?”


    “怎麽可能?”蔡威立刻喊冤。對孫尚香他是疼都疼不過來,怎麽可能欺負她?


    “那是假的。現在所謂的孫家小姐是孫仲謀拉不下臉麵,故意放出的生病風聲。孫小姐她哪裏是稱病謝客,她壓根兒就沒在江東。”


    “沒在江東?”蔡嫵滿眼疑惑,“那她在哪裏?”


    “在潁川。”蔡威說著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從北海回來,就在潁川待著安胎呢。原本她都說好要跟我一道來鄴城看二姊你的,結果事到臨頭,卻被娘知道,硬生生給攔了回去。她現在被全家上下護得嚴嚴實實。尤其是娘親和大嫂。跟供國寶一樣供著她。”


    蔡嫵聞言先是一愣,隨即心頭湧起巨大的喜悅感:哎喲,弟弟成家了。不止成家了,還要當父親了。想想當年他出生時,軟軟粉粉的一團,就像昨天一樣,這一眨眼功夫,他孩子都快有了。


    蔡嫵壓著雀躍和激動,繃起臉教育蔡威:“我不管她是什麽孫家小姐,還是什麽吳侯之妹。反正進了咱家門,你就得給我好好待人家。人家姑娘這些年跟著你出生入死不容易,咱們蔡家虧欠她。現在人家有身子。蔡威,你要是敢在這檔口給我辦出什麽招姬納妾的事,你看我不抽你?”


    蔡威心裏一暖,笑意漸露:他二姊這性子還是跟當年一樣呢。


    “二姊,你放心。弟弟雖然混了些,可我再混,也斷不會做那等傷心爛肺的醃臢事。孫蘅她是我下了聘的妻子,是我孩子的母親。是要和我共赴此生的夫人,是我曾發誓一輩子愛護的女人。我沒必要為了一個不著邊際的習俗傷了我心上人的心。那是傻子才幹的事。”


    蔡嫵呆傻了一下,看著蔡威麵露欣慰:到底還是她帶大的。最知道她煩什麽。


    “對了,你這次來鄴城,怎麽不見提前通知呀?”


    蔡威眼睛閃了閃,表情不忿環視著廳內:“若提前通知,怎能得知二姊你日子過的如何?若提前通知怎能知郭奉孝對你是否上心?若提通知,怎麽知道我見識到的‘真相’是不是他郭奉孝粉飾一遍的‘騙局’?”


    蔡嫵默了默。她並不太明白怎麽這麽多年過去,郭嘉在蔡威眼裏依舊還是那個怎麽看怎麽瞧都不順眼的人?


    ‘搶走他二姊’這梁子,一結二十年。到現在蔡威還惦記著。蔡嫵簡直不知道該說他什麽好。


    “那是你姐夫!”蔡嫵義正言辭地糾正。


    “他也配?”蔡威眸光閃爍,滿是不屑地地吐出三個字。瞧表情,端的一副正義使者模樣。蔡嫵很懷疑,照這個語氣,這種激憤,若郭嘉此時在他眼前,蔡威會不會直接提拳揍他一頓。


    想到這兒蔡嫵拍了拍胸口:幸好,奉孝今天在府衙忙活即將到來的出征之事了,現在不在。


    思及出征,蔡嫵又若有所思地看了眼蔡威,略微遲疑後問道:“你說……你從潁川來?那你那些部下呢?你現在來鄴城,總不能也帶著那麽多人來吧?”


    “他們回海上了。”蔡威肅整臉色,“二姊,其實此次來鄴城,我是秘密潛入。隻帶了十人。”


    “你……”蔡嫵聞言驚駭地捂住嘴,難以置信地看著蔡威,眼裏全是擔憂。她在看了看四下後,壓低聲音湊到蔡威跟前問:“你就帶這點人來鄴城?不要命了?你可還沒有歸順曹公呢,就敢這麽幹?你知不知道曹公愛才是真,可生性多疑也是真。你這樣潛入,不怕他懷疑你居心叵測,別有圖謀嗎?”


    蔡威眨了眨眼睛,還不掩飾地說道:“確實別有圖謀,不過卻不是對鄴城的。放心吧,二姊。下午我會親自到曹公府上說明此事的。不過在之前你可能保證你這府裏的下人嘴巴嚴實不嚴實?我來鄴城的消息,不能往外走漏分毫。”


    蔡嫵被蔡威言語感染,也不自覺的肅整起臉色。連蔡威要幹什麽都不問,直接回答他:“這個你不用擔心。家裏這些都是濾過無數回才留下的,口風絕對緊。”


    “那就好。”蔡威點著頭,目光卻牢牢釘在蔡嫵臉色。等把蔡嫵看得莫名其妙,摸著自己臉,一頭霧水:“我臉上長花了?”


    蔡威搖搖頭,並沒發笑,而是忽然提問:“二姊,這麽些年,郭奉孝他待你可好?”


    蔡嫵被蔡威問得愣怔,反應過來以後不覺心帶靦腆,尷尬地輕笑兩聲才說道,“挺好的。真的。雖說他隨軍時候會常年在外,心裏頭卻還是惦記著家裏的。並沒讓我操什麽心。”


    “是嗎?挺好的呀?”蔡威忽然挑著柳眉笑了笑,然後望著廳門方向,語氣不明,“即如此,弟弟我是不是該好好答謝答謝這位‘人在外,心在家,不牢二姊操心’的郭奉孝先生?”


    蔡嫵被蔡威這陰測測地口氣弄得有點疑惑,她下意識覺得蔡威哪裏不對,推推蔡威胳膊:“你想幹嘛?你可別亂來。再怎麽說他也是你姐夫,是你外甥、外甥女的父親。”


    蔡威被蔡嫵搖晃的心軟,無奈地看了看廳門。回過身望向蔡嫵眼神認真,目露關切,小心翼翼地問:“二姊,你現在……能看清楚我的長相嗎?”


    蔡嫵身子一僵,手從蔡威胳膊上無力垂下,眼眸也黯淡許多。她聲音苦澀:“你……都知道了?”


    “知道了。”蔡威垂下眸,臉上閃過怒意和心疼。他從袖子裏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錦囊,遞給蔡嫵“來鄴城的路上,我碰到一位走方的道士。是他告訴我你的事情,也是他交給我了這個。”


    蔡威停了片刻,緊接著補充道:“阿公和娘親並不知道此事。而且看樣子,那道士也不想自己是對阿公他們多嘴的人。”


    “那道士什麽模樣?”


    蔡威麵帶古怪:“他一會兒自稱是玄衝子,一會兒又自稱靈虛子。不過以我看,他什麽子也不是,是烏角先生才對。天底下除了他,不會第二個道士能如此的……顛倒疏狂。”


    顛倒疏狂?


    蔡嫵聽罷眼角抽了抽,覺得自己弟弟把這樣一個疏朗清明的形容詞放到左慈身上,實在是……有負她多年教誨!


    她低頭把錦囊拆開,發現裏頭是個巴掌大的玉匣子,跟以前的紫檀匣子有些像,打開以後,是碼的整整齊齊的蠟封小藥丸。蔡嫵知道……隻是左慈在給她治病的藥了。


    “這些丸藥並不能根治……二姊,可能……你以後都再離不了這些丸藥了。”蔡威在說這話時低著頭,聲音微微發顫。最後幾句,甚至已經低不可聞。


    他的語氣裏帶了讓蔡嫵陌生的沮喪和失落。連臉色都顯現出空前的無力和蒼白。這種不加掩飾的迷茫和脆弱讓蔡嫵心裏一陣刺痛。她把手搭上蔡威的肩膀,聲音柔和地開口:“威兒,這世界上沒有人可以肩扛一切,無所不能。人。隻要是人,都會有傷病,衰老,虛弱,死亡的一天。我們要做的並不是死死地糾纏住這已經發生的種種,而是在有生之年珍惜身邊已有。”


    “威兒,其實二姊從很早以前就一直擔憂一件事。你聽沒聽說過‘強極則辱,慧極必傷’?”


    “沒有。不過二姊你放心,弟弟並不是那種多愁善感之人。”


    “這也正是我所擔心的。威兒,我知道你不是多愁善感之人,那隻是說明你有自製力控製你的情緒而已。可你心裏呢?你心裏是怎麽想的呢?”


    “威兒,你走的太快,快到你周圍人都要跟不上你的腳步,快得你自己都要錯過沿路的風景。”


    “……二姊……”


    “威兒,你聽我把話說完。”


    “二姊,你說。弟弟聽著呢。”


    “威兒,寶劍之所以能削鐵如泥,吹毛斷發,並不是隻是因為他們本身銳利無比,這還和它們懂得藏鋒入鞘有關。劍鋒在利,也有被風霜腐蝕生鏽的時候,若不懂得收斂鋒芒,太阿魚腸也能變成破銅爛鐵。威兒,鋒芒太利,有時候並不是好事。你有沒有反思過,為什麽劉表下手下人千千萬,他卻獨獨對你心存忌憚?你讀過史,肯定也知道,不少時候‘收其銳氣,適時進退’也是大智之所成。這與風骨無關,隻跟氣度胸襟有關。”


    蔡威聽後垂著頭,一言不發,凝眉沉思。待好久之後,他擦抬起頭,看著蔡嫵:“隨時如此,可弟弟這回來卻還是得辦一次不斂鋒芒的事。”


    “你……”


    “二姊,這是我答應了尚香的。”蔡威抬手止住蔡嫵講出口的勸告,眨眨眼,認真道,“這也無關風骨,甚至無關胸襟氣度。這隻關乎我自己的心。”


    蔡嫵聽罷,靜靜地看了會兒蔡威,最後還是什麽也沒說,任由蔡威作為去了。


    到了臨近中午的時候,郭嘉跟郭滎分別從府衙和軍營回來,剛踏進家門,就有下人跟郭嘉說夫人在客廳,跟一個長相很俊秀的男人說話。


    郭嘉蹙了蹙眉往廳裏趕,他正暗自思索來人是誰,就見廳門處忽然出現一張令他無比熟悉又無比頭疼的臉。緊接著這張臉後頭就出現了緊跟著他出來,正擔憂地在他和自己之間來回掃視地蔡嫵的臉。


    郭嘉在稍愣怔片刻後衝蔡嫵笑了笑,給她一個安撫的眼神後,轉眼看向蔡威。用口型對正抱臂而立,倚門斜視的蔡威比劃:“去書房?”


    蔡威笑笑,撣撣袖子,同樣給自家二姊一個“你放心”的微笑後,站直身體。從郭嘉做了個“你先請”的手勢。


    郭嘉倒是不膽怯,直接扭頭往前帶路。


    蔡嫵被這演啞劇的倆人搞的一頭霧水,怎麽看也看不懂他們到底要幹什麽。正煩躁間,就見郭滎一步跨前,擋在郭嘉跟蔡威之間,眼盯著蔡威,語調慢吞吞,口氣平板板:“父親打不過您。”


    蔡威一愣,眯眼看著跟前酷似郭嘉的郭滎,勾了勾嘴角,似笑非笑。


    這要是換做別人,早就接收到危險信號,退做一旁了。可惜現在蔡威跟前的是郭滎,天生腦回路跟其他人不同。所以,郭滎直接無視掉蔡威,繼續杵在中間,不挪不動。


    “你覺得你攔的住我?”蔡威不隻是氣的還是樂的,居然能對著那張酷似郭嘉的臉笑出聲來。


    郭滎轉著腦袋,看向蔡嫵,壓根兒把蔡威話當了耳旁風。隻是在停了好一會兒後才吐出一句:“娘會傷心。”


    蔡威表情一滯,拳頭握緊又鬆開,鬆開又握緊,最後,眼光噴火地射向郭嘉。


    郭嘉搖搖頭,把擋在跟前的兒子撥到一邊。轉身帶蔡威往書房去了。


    那天書房發生了什麽誰也不知道,隻知道下午的時候,郭府的祭酒大人對外稱病,沒去府衙。但是夜間,郭嘉卻帶了個人拜訪了曹孟德的府邸。這個人是誰,從哪裏來,來幹什麽,統統沒人知道。而第二天,這個人又神秘地從兩個府邸間消失不見,遍尋鄴城,也找不到絲毫蹤跡。就像是從來沒有出現在鄴城過一般。


    這個神秘人消失的第二天,郭滎帶了封信去送到曹昂府邸。第三天,曹孟德帶郭嘉、龐統、賈詡、荀攸、程昱、司馬懿等軍師及其麾下曹洪,曹昂、曹彰、夏侯尚、張遼,於禁、徐晃、趙雲、馬超、等諸多將帥,集合水路兵馬四十六萬,號稱八十萬,開拔鄴城。揮師南下,發兵荊州。直上襄陽。荊州之戰,帷幕拉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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