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斌回來那天的晚飯,王靜頭一回被允許上了餐桌。照顧她的李女把她抱至飯廳以後,就被蔡斌屏退。王靜被擺在坐席間,仰著脖子困難地望著麵前高度已到她鼻尖的食案,心裏一個勁兒地暗罵蔡斌:當爹的不厚道啊!李媽是她的移動飯盒,她被支走了,那她怎麽吃飯?難道這阿公想讓她跟他一樣,拿著盤碟筷箸往嘴裏送?


    王靜偏著頭,看傻子一樣看向蔡斌。這便宜阿公瞧著挺正常的一個人,可腦子卻不太靈光。看來自家小哥哥時不時冒傻氣的原因找到了。生子肖父,他們家有遺傳!


    王靜斂目肅眉地拿手扒上食案,試圖在不驚動“傻阿公”的情況下,看桌上會給什麽吃食。可是還沒等她有何動作,她身邊的蔡斌就一把將她撈在懷裏,安安穩穩地把人圈在了身邊。


    蔡家阿公似乎對自己這個粉嘟嘟,白嫩嫩的小女兒非常感興趣。尤其是看小丫頭一臉嚴肅,眼睛溜圓地盯著桌案,他就忍不住要生出一番逗哄的心思。當爹的那位饒有興致地把小女兒抱離食案,然後眼睜睜看著女兒小眼神黯淡下去後,又把人給送到了食案邊。


    等到王靜心頭一喜,要仰麵再瞧時,就覺得自己又離那桌案遠了些。她納悶地向後扭過頭,正見自己那便宜阿公滿臉笑意,春風和煦地望著她。看她回望,人家還挺有童趣地對她眨了眨眼,指著食案故作體貼地問:“乖囡想吃什麽?叫阿公,阿公給你夾!”


    這個不正經!剛那個麵無表情,嚴肅無比,裝得二五八萬似的阿公哪兒去了?


    王靜抿緊嘴巴,眼睛睜得大大望著蔡斌,似乎想在蔡斌身上看出個窟窿。王氏見此無奈地嗔了自己丈夫一眼。很有母愛地把小女兒從壞阿公手裏解救出來,邊夾了根雞骨讓她拿著磨牙,邊埋怨丈夫:“才回來多久你就惹她?她如今還沒開始認人呢,你也不怕把她逗狠了,以後孩子都不再跟你親近。”


    蔡斌掃了眼禮儀良好,正很有兄妹愛地互相夾菜的長子長女,又看看還氣呼呼地鼓著小腮幫瞪他的小女兒,邊伸手撓著小女兒的下巴,邊眉目含笑:“小家夥,你怎麽不哭呢?會哭的孩子才討人疼。”


    王氏“啪”地一下拍開蔡斌的手,轉身護住女兒坐回自己食案進餐去了。


    蔡斌也不著惱,幾步跟上以後揉著小女兒一頭軟發,向自己妻子問:“老幺是不是一直不怎麽哭鬧?”


    “也不是。”王氏搖了搖頭,從碗裏上舀起一勺雞蛋羹給王靜後,“前一段時間這孩子像是被什麽嚇到一樣,醒來就鬧,常常得幾個人守著她,她才能睡。這一陣子倒是好了很多。就是……有些懶散,怎麽哄都不張嘴。她大哥跟她阿姊這麽大的時候,都能叫阿公、母親了。”


    蔡斌挑了挑眉,捋著胡子沉吟了片刻:“我原本想這次回來以後就把咱們家兩個丫頭的名字給取了呢。現在看……還是緩緩吧。大女身子本來就不好,二女又剛被嚇到,這麽著急取名,怕是……”


    王氏聽著連連點頭,看來很是讚同蔡斌做法。在他們看來,小孩子,尤其是小女孩兒,天生福薄,取名字太早會壓不住,說不定一個不巧,就會被老天爺收了去了。


    當然對於這種迷信的做法王靜是不以為然,但想到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自己都要被叫“二”啥啥的囧狀,王靜還是覺得從心底裏不爽。


    不爽歸不爽,她耳朵倒一點兒沒閑著。從蔡斌歸來的種種言行裏,她已經意識到她這輩子的阿公不是個迂腐人。他們家並不講究“食不言”的聖人訓。也正因此,王靜在第一次上餐桌,就從一家人裏隻言片語中,謹慎地推敲出她現在所處的環境。


    她的家鄉應該叫潁陽,在潁川郡轄內。除此之外,她記得好像還聽蔡斌提到他經商時路經過洛陽、東萊、陽翟等地。想來她這回應該是沒穿到架空裏去的,雖然不知道年代是什麽時候,但好歹這地名實打實得地告訴她,她腳下其實還是華夏大地,隻是……在華夏大地哪一時段還處於未知。


    不過這個推論已經讓王靜覺得心內甚慰。相比於被流放到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混沌時空,她更傾向待在自己熟悉的土地上。而蔡斌的言行以及他跟王氏的對話則在向王靜透露,她老爹應該是個常年在外,走南闖北的商人。而她出身的蔡家也應該屬於商賈之家。


    這可不是什麽好消息。商人?好像除了秦代以前過得還算滋潤。自秦商鞅變法後,朝廷、民間開始推行“士農工商”思想,商賈一流被打入了政治底層,從此都處於被打壓被盤剝的序列。


    想到此,王靜同情地看了看蔡斌:要在政治地位不利的前提下還要維持一個家庭的體麵和榮耀,實在不是一個容易事。便宜阿公,之前我錯怪你了。其實變臉什麽,可能真的不是你的本性,或許,你也是迫不得已?


    蔡斌當然不知道自己小女兒腦子裏在轉什麽彎彎繞,他要是知道,肯定一個腦瓜崩敲到女兒額頭上。


    怎麽就商賈之流了?他們家就算有生意有產業,那也隻是副業而已!亂世將起,種田收租能賺多少錢?流民到處都是,災荒連年都有。對著苛捐雜稅,徭役盤剝,若隻是守著祖上傳下的田產度日,蔡家恐怕早就沒落窮途,逃荒鄉外了。


    當然,即便是農商並重,即便是主副協調,即便是行商收入超過了田裏的租賦,對蔡斌來說,行商也依舊是副業,他一直堅定地認為自己是地主,庶族地主!和商賈比,地主要出高一等。當然和世族地主比,庶族就是差的了。


    世家對寒門來說,有著更高貴的身份,更顯赫的門第。更優厚的便利,更廣闊的人脈。這是一個等級的差別。所謂寒門庶族,是再多的金錢都改不了的身份烙印。


    對蔡家而言,蔡斌這一代,下一代,甚至下下代,都可能被這個庶族的身份限製著,賦稅徭役不能免,苛捐雜稅要按時交,連他們舉孝廉的資格比世族少。


    當然蔡斌曾不止一次地憂慮過這個問題。作為一個卓有遠見的家主,他並不不甘心自己目前的處境。不管是通過聯姻也好,是通過其他手段也罷。蔡斌想總有一天,他們家會想法子擺脫這種境況。這個時間不會太遠,不是他這一代,便是他兒子這一代。


    瞧,這便是經濟實力決定政治地位的活生生例子。庶族地主們手裏能掌控的東西越多,心裏的政治訴求也越多。


    或許這個道理蔡斌不一定知道。但是他已經隱約感覺到,在今日時局下,應該有一大批人和他一樣有著同樣的苦惱和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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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蔡斌的憂慮沒有絲毫影響到王靜。王靜得了一腦門消息,飯後便被人抱回小床,繼續抱著彩球自娛自樂去了。她挺會“精神勝利法”地自我安慰:即便是商賈又能怎樣?(其實不是!)現下她阿公年富力強,她娘親亦是精明能幹。可以預見未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裏,她都將處於優渥的環境中。家境殷實,家庭和睦,她隻要不出岔子,基本就能混吃等死到嫁人。


    王靜想通也就釋然:對呀!她根本不用糾結這些有的沒的!一個沒三尺高的小人兒,她發愁也沒用。她該好好玩樂,好好睡覺,好好享受,方不辜負這幼兒時光呀。


    看,她手裏的彩球就不錯,圓滾滾,軟乎乎的,抱在懷裏分外暖和。除了不能在嘴裏啃啃,磨一磨發癢的牙床,它幾乎具備了王靜對玩具的所有期盼。


    王靜躺床上抱著彩球滾來滾去,最後玩累了,自己才迷迷糊糊睡著。半夜時分時,王靜被不遠處一陣“咯吱咯吱”的詭異聲響吵到,又受驚一般醒轉過來。揉了揉眼睛後,支楞起耳朵,王靜警惕而緊張地聽著動靜來源。


    “慢……慢,嗬……你……你輕點……二女,二女……還在睡覺……啊……”這是王氏軟如水波的聲線,尾音微微上揚,似痛苦又似愉悅地壓抑成聲。


    “阿璃……阿璃……可想死我了。”蔡斌的聲音沙啞中帶著喘息,似乎是在按捺強忍什麽。


    王靜開始還傻乎乎地沒反應過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等到那木榻頗具節奏的“咯吱”聲夾雜著帳內身體的撞擊聲在王靜耳邊響起時,王靜才“嗡”的一下紅了臉盤:阿彌陀佛,無量壽佛,你們這……好吧,久別勝新婚,戰況激烈一點,也是情有可原!但是……但是你們能在你們要妖精打架,大戰三百回合之前把孩子抱遠一點兒嗎?不要欺負小孩子年紀小就懶省事!聽真人版動作片是會長耳瘡的!


    王靜心裏羞一陣,惱一陣。一會兒氣蔡斌行為太猴急。一會兒又恨自己聽力太好,帳裏頭的呼吸聲她都聽的一清二楚。一會兒又嫌自己聯想太豐富,配著聲音,她腦子裏亂七八糟的姿勢竟然也跟著往外冒。稀裏糊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王靜聽裏頭聲響漸歇,又開始懺悔自己不光彩的聽壁角行為。就算她現在還沒承認,但是好歹人家也是爹媽,也是長輩,聽長輩壁角什麽的,真是太不孝了!


    王靜渾噩地反思了自己後開始大睜著眼睛思考:這一世她父親到底愛不愛他母親呢?應該是愛的。但是為什麽又會有侍妾呢?是要顧及麵子情,還是愛的不夠,亦或者……男人劣根性作祟?思考的結果就是……她想來想去也沒想通透這個放之千古皆無解的問題答案,最後隻能又倦極而眠。


    第二天王靜醒來的時候,大眼睛下麵難得出現了兩個黑眼圈。而罪魁禍首的那兩人卻還全然不知原因何在。比平常晚起了半個時辰的王氏在張氏把托盤送進來請她用餐時,抱起了在小床上迷糊假寐的王靜。


    “玉兒,昨日夫君說她們姊妹兩個的大名先不著急取,怕損了福氣。不過,他今天一早倒是給倆孩子取了小字,應該已經報到老夫人那裏了。”


    張氏端著粥碗遞到王氏麵前,也沒說什麽客套討巧的話,隻是細聲細氣地問王氏:“那……老爺給取了什麽?”


    王氏接著東西笑了笑,從一邊的桌案上取出兩個竹簡,遞給張氏一根:“這是大女的,叫阿婧。”然後又揚著自己手裏的那根,指指已經醒轉,正迷蒙地看著她的小女兒,笑眯眯道:“小丫頭嗎?也不知她阿公是怎麽想的,非要叫她阿媚。”


    阿媚?


    王靜,不,是阿媚,一下子就睜大了眼睛。僵著脖子轉過臉,傻兮兮看著王氏:她嚴重懷疑今天早上蔡斌在想這小字的時候腦子裏是不是還惦記昨晚上王氏的風姿?要不他怎麽能給自己取這麽個名字呢?雖說“媚”字寓意不錯,可是為什麽它聽起來就透著那麽一股禍國殃民的狐狸精味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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