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到了車間,師父一眼看到她那紅腫的眼睛,於是便問:“怎麽了?”


    她搖搖頭,“沒事……”


    “還沒事呢?眼睛都快成桃子了!”師父見她低著頭,猜出幾分來,“是不是你爸不同意你和那小子的事?”


    她沒想到師父一猜就中,她咬著唇,半晌沒說話。


    師父一邊換工作服,一邊說:“也難怪你爸不同意,他一個至今還沒返城的青年,不是家裏有什麽問題就是自身有什麽問題,要不然怎麽他就沒回來?你真以為你爸就糊塗成那樣了?老人還不是為了你好。可惜養了你這個小沒良心的,養也白養!”


    “可是他人很好,還很有文化。”她急急的為他辯解,也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她就聽不得別人說他一個不好來。


    “看看,看看,”師父說起話來也很不客氣,“還沒嫁給他就開始替他說話了?你爸養你這麽大幹啥!我要是你爸我也生氣。你倒是和我說說,那小子因為什麽沒返城?”


    “他……”提起他,她就替她惋惜。本可以上大學的,因為命運,他沒能上去。好好的一肚子才華,他卻委身呆在那荒遠的支青點了。想想老天還實在是不公。“他爺爺是國民黨軍官……但是他人很好的。”


    “這不就得了,”師父戴上帽子,把頭發掖在帽子裏,“要是他真能返城他還會找你?像你說的,他學問好,人也好,人家憑啥找你?你要學問沒學問,長相勉強說得過去,和人家平常能說上啥?恐怕連人家文縐縐說出的話你都不明白什麽意思。你說說他找你圖的啥?”


    她低下了頭,他圖的她什麽,她自己真不知道。他總說他自卑,其實真正自卑的那個人是她。


    她默默的換上工作服,師父那急脾氣上來了,“我告訴你了啊,今天回家你和你爸認個錯,說保證不再和那小子來往,這事就過去了啊。”


    她低頭把扣子係上,也不接師父的話。


    “哎你這個死丫頭!”師父恨鐵不成鋼的罵起了她,“你咋那麽倔呢?說句好話你能少二兩肉啊?表麵上看你文文弱弱的,其實自己的主意大著呢,也難怪你爸要罵你!”


    她依然低著頭不說話。


    師父來了脾氣,丟下她獨自一個人去了車床。


    師父的脾氣她最清楚,到了中午吃飯時,她順順從從的坐在師父身邊,師父還是把自己飯盒裏的肉夾給她。夾過後師父罵起自己來,“我也是個賤皮子,怎麽就放不開你這丫頭,幹脆不管你算了!”


    罵完她,師父歎口氣,“別和你爸總倔著,你再好好想想。”


    其實她心裏已經想好了,能和他好,是她八輩子修來的福分。


    可是她著急的是,娘整天看著她,她自然沒時間給許中天回信,時間就耽擱下來,她的心比誰都急。


    師父這邊也沒閑著,一麵勸著她,一麵給她張羅起介紹對象來。


    師父對她說:“你看車工小王咋樣?他家是三代貧農,根紅苗正,他爸是廠裏的采購,家裏姊妹也少,人你也是見過的,就是上次來找我的那個小夥子,我看這個挺好。”


    她沒想到師父竟然刻意讓人來相看她了,可是她不想相對象。


    師父說著看著她,她低頭不語。師父見狀又說:“你如果覺得這個不行,還有一個。是咱們廠子弟小學的體育老師,家不在這裏,父母是農村的。不過他工作不錯,你想想人家老師還有個寒暑假,白拿著兩個月的工資,這不挺好?”


    她依然不作聲。


    她師父惱了,指頭戳著她的頭,“你怎麽就不開化呢?我這麽幫你張羅,如果不是看你是我徒弟我還懶得管呢!”


    “師父,”她終於抬起頭來,“謝謝你。”


    說了句謝謝,話裏的含義她師父馬上就懂了。


    師父把手套一甩,“好好,我好心當成驢肝肺了,我自找的!”


    她知道師父為她好,但是她心裏除了他,再裝不進去別人了。


    也不知道這事師父怎麽就和她爸說了,她爸下班回來就把她叫了去,“你師父給你介紹的那兩個人我都知道了,你見見。”


    父親的一句話就定了她的戀愛,連她反對的理由都不可以說。


    知子莫若父。父親似乎也料到了她會在時麵耍小心思,當即就把話撂下:“你如果敢見過後不同意,我有本事把那小子給你寫信的淫詞拿到你車間去讀,看看誰丟臉!”


    她害怕了。


    在家裏丟人已經讓她抬不起頭來,她不想在車間裏還去現眼。


    “爸,我去見還不行嘛……”


    她眼圈裏含著淚,父親似乎並沒看到,甩下一句“兩個中選一個”後,從她身邊走過去。


    她把淚水強忍了下去,暗暗下了決心,有朝一日一定要離開這個不像家的家!


    星期天,她師父把她直接找到家,在師父的安排下,一個上午她就見了兩個小夥子。


    這個送走有一刻鍾,那個就來了。


    等後麵的送走了,她師父開始追問她:“咋樣?你覺得哪個好?”


    她想說哪個都不好,可是父親的話又回響在她的耳畔。


    “那……就那個體育老師吧。”


    “好了!”師父大喜過望,難得的笑了起來,“我也說那個體育老師不錯,你看看怎麽樣,你不是也相中了?我馬上告訴給人家,下周你倆就能出去了。”


    她低頭不語,像個被人擺布的木偶。木偶是沒心的,而她有,她無時不刻的不在相信著許中天。


    還沒等到下周,體育老師就在廠子門口接她下班來了。


    大廠子下班,人山人海的,誰站在大門口都分外顯眼。體育老師被下班的人群看了個正著,車間裏的小姐妹都捂著嘴朝她笑,“雙玉,人可來了啊!”


    她的臉通紅一片,低著頭推著自行車,蹭著腳步不願意走過去。倒是她師父,推了她的背一下子,“還不快去!”


    被師父一推,她才不得不走向體育老師。體育老師看到她,急忙迎上來,“我來接你,然後送你回家。”


    她答應一聲,先騎上了自行車,逃也似的離開廠大門口。


    體育老師和她一前一後騎著兩輛自行車,她想騎的快些,可是體育老師跟得緊,一邊騎車還一邊和她說著話。


    “你師父說你很文靜,是個好姑娘,我覺得也是。”


    “等幾天你就別騎自行車了,我天天接送你。”


    “你家離廠子真不算遠,我宿舍離廠子也很近,有空你去我宿舍看看?”


    體育老師問她的話,她隻說“好”“行”,多一個字她都不想說。


    終於騎回了家,她叫開小院的門,娘一眼就看到她身後的體育老師了。娘很是熱情,把人往裏麵讓,“快進來坐坐吧。”


    “不了不了,”體育老師倒很有禮貌,“我今天就是送雙玉回來,兩手空空的,改天我再來拜訪阿姨。”


    娘見人家不進門,也不強讓,一直望著體育老師蹬上自行車騎遠了,才回頭對著她笑,“我看這個挺好。”


    哪有許中天好。


    當著娘,她心的話萬是不敢說出來的。可是心裏那個人並沒有因為別人的出現而模糊,反而越來越清晰,越來越深刻起來。


    她偷偷抹著眼淚,這樣煎熬的日子什麽時候才能到頭啊,難道她的一輩子真就這麽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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