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跟苗若文又東拉西扯地聊了大半天,這時午睡鈴響了。我從地上站起來,正打算收拾地上的破棉絮,苗若文趕緊伸手過來,說:“班長,這事兒怎麽能讓你動!”


    我笑了起來:“看來瑞縣規矩不錯啊!”


    他幹笑一聲:“我在那邊給班長做水娃,所以這些規矩多少還是知道些的。”說著,手腳麻利地從地上疊起棉絮,抱起來往監倉裏走。


    此時大家都已經起來了,蒼蠅眼尖,一下子就見到了正低著頭抱著被褥往裏走的苗若文,頓時像是被錐子紮了屁股一樣從床上跳下來:“哎哎哎,新生,你眼力挺好啊!”


    苗若文知道這不是好話,趕緊站住蹲下來,將被子放在地上說:“班長剛才在外麵跟我談話,我看大家都沒起來,就先幫他收拾了。”


    蒼蠅變的怒不可遏,一蹦多高就要過來踢他,他也不躲,定定地蹲在地上,低頭不語。


    我趕緊攔住蒼蠅:“你這是幹啥?”


    蒼蠅一臉糾結,抬頭看我說:“哥,這是搶我的飯碗啊!”


    我嘿嘿地笑:“你這嚴重了啊,咱倆多久了,這苗若文才多久。把你的心放到肚子裏,沒人跟你搶三鋪。”


    蒼蠅聽到這話,也就不再言語,憤憤地惡罵了幾聲,轉身離開。


    大家各自忙碌自己手裏的事。馬上就要過年了,有人為這幾餐每頓都會大量出現的肉食而感覺到高興,有人為了無法跟自己的親人而感到悲哀。


    四哥坐在床鋪上點了一支煙,第一口煙噴出來的時候林子給四哥遞上了一杯熱茶,轉頭又問我要不要也泡一點,四哥當即一瞪眼,手中的火柴盒一下摔到了林子的臉上:“誰是班長你不知道嗎?”嚇得林子趕緊跑過去又給我倒了一杯茶,一個勁兒地說對不起。


    看守所就是這樣,一念之間,天堂地獄。


    四哥問我:“剛才聊了?”


    我點點頭:“也沒聊啥,就是他以前的事兒。”我轉頭看看,其他人都已經陸續到了風場,包括苗若文在內,然後看著四哥壓低聲音說:“哥,感覺不像啊!”


    四哥笑了笑:“你知道這世界上誰可以把真的變成假的麽?”


    我一愣:“魔術師?”


    四哥搖頭:“那是障眼法。能把假的變成真的隻有兩種人,第一種是原本就是真的,第二種,演員。”


    “不明白……”


    四哥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煙,把煙頭仍在他當煙灰缸的一隻灌了睡的塑料瓶子裏,從床上跳下來,一邊穿鞋一邊說:“走,出去轉轉。”


    作為勞動號,最舒服的事情莫過於可以隨時讓監道雜務叫警察來給自己開門,理由當然是要去廚房工作,要去教育隊,要去掃地拖地擦桌子,但事實上大部分時候,我們都會躲在廚房一邊啃雞腿,一邊山南海北地侃大山。很多時候警察是睜一眼閉一眼的,除非我們做的太過,耽誤了真正的工作,這才會被作為懲罰而不讓出監倉幾天。


    監道裏今天很熱鬧,各個班的勞動號,還有教育隊的勞動號都在忙著為過年做準備。我們班門口正好有兩塊深挖犯罪事實的小黑板報,趕到過年,所長說幹脆多一點過年的氣氛,就安排勞動號和教育隊共同把全所一共十六塊小黑板都變成歡度春節的簡體畫。也正因為這樣,我跟四哥沒費什麽力氣就找到了監道雜役,並很快走出了監道門口的警戒線。


    剛要出樓門,方隊喊住了我們:“你倆幹嘛去?”


    按照規矩,管教喊的時候我們必須馬上蹲下,雙手抱頭,低頭說話。但我們剛蹲下,方隊就一招手:“行了,來我辦公室吧!”


    方隊的辦公室也開始有些過年的氣氛了,不知道是方隊自己,還是別的管教,在窗戶上貼了兩個剪紙的窗花,頓時讓冰冷的看守所變的溫暖如春。四哥看的大發感慨:“方隊,您可真夠會生活的。”


    方隊轉頭看了看窗戶上的新裝飾,笑了起來:“咋,你們準備過年了,我們也得有點過年氣氛不是。”


    四哥笑道:“方隊真是辛苦了,三十兒還是您值班?”


    方隊點點頭:“嗯,等這段時間忙完了一起休息。你倆呢,挖出點什麽有用的線索了麽?我看中午張毅虎跟苗若文聊了挺久啊。”


    我趕緊說:“您可能也聽見了,這家夥要真的殺了任平,那我覺得下屆金馬影帝可以給他了。我覺得不像在撒謊。”


    方隊若有所思,好半天才說:“我怎麽感覺和你不一樣呢?”


    “您的意思是……”


    “他在瑞縣看守所關了那麽久,審問也無數次了,就這點劇情練兩年,肯定可以練出來。但我總覺得他藏著什麽事兒。”


    “方隊,”四哥搭話“我跟您想的一樣,總覺得這新收講的故事有點太完美了。但我這幾天也一直在想,除非他真沒殺人,否則怎麽到現在還惦記著出去要殺了任平?”


    方隊點點頭:“我也覺得奇怪。但刑警那邊的兄弟說了,兩年真是一點線索都沒查出來,他老婆說他是在家裏殺了任平,但我們去他家做過仔細的搜索,一丁點痕跡都沒發現。我們就想,要是真沒血液線索,是不是他毒殺了人?但不管怎麽殺,他都得去處理屍體啊。我們一直都沒找到他分屍,或者處理屍體的任何證。”


    四哥笑了笑:“方隊,許是真不是人家殺的呢。”


    方隊探口氣:“算了,你們多盯著點就好了,忙你們的去吧,回頭有什麽消息記得及時匯報。”


    我跟四哥趕緊站起來,跟他打了個招呼,轉身走出管教辦公室,朝樓外的廚房走。


    “四哥,我還是挺相信苗若文沒殺人的。”我走在四哥旁邊,踢著地上的小石子說。


    四哥笑了笑:“不一定那麽簡單的。我進來比你時間長一些,這來來回回有哪些事兒我心裏清楚的很。苗若文身上肯定是有事兒的,也許是他情商高吧。也算行,這哥們兒至少是我見過的犯兒裏,腦子聰明的。”


    我沒再說話,也不知道該想什麽,默默地和他一起走進了廚房。


    後天就要過年了,廚房裏的勞動號這幾天忙得焦頭爛額。以前我跟四哥來廚房時,還能跟他們瞎聊幾句,甚至坐在一邊抽幾顆煙,這幾天,基本上都沒有人有時間理我們兩個人。


    廚房裏年齡最大的老李,是玩忽職守進來的。原來在嶺東的某個機關做廚子,後來有一天喝多了,晚上跑到廚房自己給自己做兩個菜吃,沒想到忘記關火,結果機關食堂被他一把火給化成灰,他也就進來了。老李人不錯,沒什麽壞心眼。自從判了之後一直就在廚房幫忙,再有幾個月他也要出獄了,此刻正帶著一個新來的勞動號廚子,教他怎麽炸丸子。


    “老李,忙呐?”


    老李一回頭:“老四來啦!這幾天,真他媽忙暈了。你說一個看守所加起來四五百張嘴,靠著我們五六個人準備年夜飯,我都快瘋了。”


    四哥哈哈大笑:“多好啊,你們越忙,說明我們的口福越好。平時你們倒是不忙,扔到鍋裏的土豆有幾個你們洗過的?”


    老李一瞪眼:“扯,哪一個土豆沒洗過?你以為新來廚房的勞動號就那麽閑啊,跟你們監道的新收一樣,該過的門檻都得過。要說還是你們監道雜役輕鬆,無非也就是安檢,掃地,幹點這個那個的不費體力的事兒,我們就不一樣了,大冬天凍死也得在冰水裏洗菜,大熱天熱死也得給你們蒸饅頭。”


    四哥眯縫著眼睛:“老李,你再嘮叨一會兒,你的小徒弟就把肉丸子給變成醃丸子啦!”


    老李一驚,轉頭看那個新來的,他的小徒弟正在往肉餡裏放鹽,估計是這幾天太累了,他一個手倒提著鹽袋往下倒,一個手使勁地揉眼睛。


    “你搶鹽進來的吧!”老李大怒,一腳踢到小徒弟的屁股上。小徒弟一下驚醒,趕緊收起倒鹽的手。


    老李氣壞了,罵罵咧咧地從肉餡的最上麵一把一把地往下抓鹽,抓到最後,已經滲透在肉裏的鹽實在是沒有辦法了,好在剛才小徒弟倒的時候隻是在一個地方倒,老李幹脆一把攥住一大塊肉餡,團了團,扔到了灶坑裏。


    我笑著:“李哥,幹嘛扔了啊,可惜的。”


    老李白了我一眼:“不扔咋辦?給你們做了吃?我做給你們吃,你們找麻煩,我不做,扔到別的地方,警察找麻煩。我還不如直接扔到火力燒了算逑。”


    說完這話,老李不再理我,從小徒弟手裏一把奪過鹽袋子,自己一點點地往裏撒。


    我轉頭看四哥,他有些愣神,眼睛直勾勾地瞧著灶糖裏已經被點燃的那一團肉。我問:“哥,想啥呢?”


    四哥砸吧了一下嘴,抬眼看我:“我大概是摸出點門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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