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疤的遺書有三頁紙。其中兩頁是寫給自己父母的,還有一頁是寫給自己一個好朋友的。他希望他的好朋友能夠在父母彌留之際替他盡一盡孝道,待父母撒手人寰的時候能簡簡單單地葬掉。為了節省不多的時間,我隻是把那三張信紙看了一遍。但盡管這樣,我還是花費了將近半個小時的時間。


    遺書終於看完了,我又雙手遞還給他,強裝著笑容說:“行啊刀疤,一個錯別字都沒有!該說的事情都很有條理,一點問題都沒有。”


    刀疤苦笑著接過遺書:“想說的太多了,這幾頁紙根本就不夠。唉,算了,能留下點字總要比沒留下好。”


    我歎著氣重新點燃一支煙遞給他,“一點機會都沒了嗎?”


    他看我一眼,“哪兒還有別的機會?我聽說前段時間那個孫良捕了,但是他交代他和我哥從我家跑了之後就分開了,現在根本不知道人在哪兒。就算是我知道我哥在哪兒現在也很難改判了。我手裏還有個劉老鬼的事兒呢!”


    我默默地點頭,很久才說:“先別著急,我覺得你現在再好好想想,看看還有沒有別的機會可以活下去。你看林子,不也是都要上法場了,複核沒下來嗎?”


    “沒機會了……”刀疤的臉色蒼白,“都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還能有個啥機會?現在我最高興的事兒就是給我整了個注射死,起碼可以死得幹淨點,而且不會那麽怕……”


    我完全不知道該怎麽勸他了,隻好低頭不語。這時四哥走了過來,拍了拍刀疤的肩膀問:“兄弟,都準備好了嗎?”


    刀疤一擺手,“哥,沒啥可準備的。我在這個班大家都對我挺好,昨晚上給我洗了熱水澡,把衣服都給我換上了。一會兒斷頭飯來了一吃,我就可以踏踏實實地上路了。”


    四哥點點頭,“家裏的事兒有啥交代的嗎?”


    刀疤強笑道:“沒啥可交代的。哥你要是和大學生有心的話,逢年過節去我家看看,啥也不用買,就去看看就行。”


    “操,你說的這不是屁話嗎?”四哥瞪著刀疤,把胸脯拍得山響,“大學生啥樣子我不知道,但是我肯定給你保證,等我出去之後每年年節你家裏的柴米油鹽肉都我包了!兄弟一場,要是連這點事兒都做不了的話,你在陰曹地府裏咒我!”說著,他一看我,“小虎子,你給表個態?”


    我忙不迭地點頭,“刀疤你放心吧!我跟四哥沒法比,他做買賣的。但是我上班也能掙些錢,你爹媽年節的衣服、日常生活用的東西我都包了!”


    刀疤笑了起來,說有你們這樣的兄弟我真是放心了,咱也可以學學人家含笑九泉一次。四哥使勁勸他,說你就別多想,身後的事情有一堆兄弟給你頂著呢!有啥不順心的就給哥兒幾個托夢,保證年年清明給你燒紙過去!我也學著四哥強迫自己跟刀疤開玩笑,說四哥你要是燒紙錢的話,我就給刀疤燒紙人,給他發一個連的媳婦兒過去。刀疤說算了吧,等下去之後還指不定啥東西實惠呢,你們要是有心,就給我多燒點紙錢。


    聊了幾句,到了五點鍾的時候刀疤的最後一餐被送來了。他要的東西很簡單,僅僅是一籠小包子和一碗紫菜蛋花湯。四哥皺了皺眉頭問你怎麽就吃這個?刀疤說我挺喜歡吃這個的,再說昨晚上班長已經給我吃過好的了,這樣就挺好。


    和所有即將離去的死犯兒一樣,刀疤的這一餐吃得非常慢。他隻是吃了兩個包子,就擺手說:“算了,吃不進去。一到胃裏就跟塞了石頭一樣的難受,還不如不吃了。”說著,他拿起包子遞給上鋪的幾個人,“給你們吃了吧,純肉的包子,香著呐!”但上鋪的人哪兒肯接死犯的東西,連連擺手說我們現在不餓,刀疤失落地看了四哥一眼,“瞧見沒有,人還沒死呢,待遇就變成鬼待遇了。”說著,把飯碗往前一推,便狠狠地抽起煙來。


    過了幾分鍾,刀疤忽然抓住我的胳膊問:“大學生,你看過金庸的武俠片沒?”我點點頭,“當然了,以前在家的時候天天看,我家到現在有好幾套武俠片的vcd呢。”刀疤笑了笑,艱難地問:“你說這個毒針一打進去就和電視劇裏一樣,先是肚子疼,然後口吐白沫七竅流血?”


    我愣住了,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他,他失望地看了我一眼,以為事實真的和電視劇裏一樣,歎著氣說:“操,還不如吃花生利索呢,最起碼就一下子。這得疼多半天啊!”


    四哥接過話茬:“你小子就別想那麽多了。我看過一份報紙,說針打進去一點痛苦都沒有,不到兩秒你的大腦就沒知覺了。那還疼個球啊?精神點!你再怎麽說都三起三落的人了,按說早就該適應了。”


    刀疤苦笑起來,“哥,哪兒有你這麽勸人的。這玩意兒能適應嘛!”四哥也覺得自己這句話說得唐突,尷尬地笑了笑,轉身繼續和三班的老熊聊天去。


    四哥離開後刀疤徹底不言語了,任我怎麽跟他說話他都不肯搭腔,最多就是發出一聲古怪的鼻息,讓我知道他確實是在聽我的話。直到我最後問了一句:“刀疤,我怎麽看你好像又有準備的樣子?”他這才喃喃自語般地說:“準備?操,機會都給別人用完了,給我連個球毛都沒留。哪兒還有什麽準備?唉,這回是徹底死絕啦!也不知道我爹媽知不知道我今兒要執行的消息,他們要是知道了,估計又得難受了。”我歎了口氣,說既然要是沒啥機會的話,你現在想說啥就趕緊說吧,免得臨到頭了又後悔。他看了我一眼,勉強一笑說我該說的都已經寫遺書上了,需要交代的也算是跟你和二哥交代完了。現在就等著監倉門打開,把我拎出去注射。我說那你就說點你到這個班來以後不高興的事兒,別到時候帶著怨氣上路。刀疤搖搖腦袋,“不高興的事兒太多了。說起來都他娘的是眼淚。”


    監倉外麵已經大亮了,血紅色的朝霞印證著新的一天開始。這一天對我、對四哥、對大多數人來說都是極為普通的一天,但是對於刀疤,卻是他生命畫上句號的日子。


    七點半,當我們剛剛在三隊三班和他們一起吃完早餐後,監道裏傳來了嘈雜的聲音。從淩亂的腳步聲聽來,至少有十幾個人走進了監道。刀疤聽到聲音臉色一下變得煞白,嘴唇也不由自主地哆嗦起來。我趕緊站起身,扶著刀疤從地上站起,這時才發現他的鼻尖上在瞬時間居然流出了許多細細的汗珠。


    “媽的,這次是真的了。”刀疤顫抖著聲音說。


    四哥趕緊走了過來,一把抓住刀疤的手,“兄弟,路上走好!到了那邊多保佑你家裏人,也多保佑我和小虎子!”


    刀疤努力地擠出一絲微笑,“我知道了哥。”說著,他轉頭麵向我,“大學生,我出門之後記得給我點三根煙。”


    監倉門打開了,三隊的幾個管教、兩個武警、還有寇隊的身影出現在門口。一個管教看了一眼刀疤,喊了聲:“趙峰,走吧!”


    刀疤一聽這話頓時軟了下去。我和四哥趕緊一把夾住癱軟的刀疤,這時兩個武警走了進來,從我們的手中接過他。刀疤在兩個武警的幫助下一步步走出三隊三班的門。忽然,他一回頭對班長老熊說:“老熊,我來三班的日子我做鬼都忘不了。今兒晚上我找你來喝酒啊?”老熊的臉色當即變了,極度的恐懼在瞬時間轉化成為憤怒,“滾!”寇隊一看情況不對,馬上大聲嗬斥:“都蹲下!臧雲龍張毅虎,你倆出來蹲著!”我和四哥趕緊走出監倉,蹲在三班對麵的牆邊蹲下,目送著刀疤拖著腳鐐離去。


    刀疤走了。如果沒有意外,這是我最後一次看到他的背影——彎腰塌背,毫無力氣。這個和我相處了四個月的時間,卻建立了很深情誼的兄弟,終於在經曆了很多次的波折後,被押送刑場。


    一條生命,或許就這樣宣告完結。29


    送走刀疤的第四天就是我開庭的日子。開庭的頭天晚上我看了很久起訴書,到淩晨一點多才迷迷糊糊地睡去。第二天一大早,我又叫四哥請寇隊給我找人推了推頭發和胡子,並換上一身幹淨整齊的衣服,吃飽肚子靜等管教提人。


    早上八點多,寇隊拉開監倉門,高喊一聲:“五班張毅虎,開庭!”聞聲我趕緊拿起那件昨天晚上就準備好的“l看1616”的號服套在身上,跟著寇隊走了出去。


    又是警戒線,先是監倉門口的,接著是監道口的,最後又是看守所內門和外門的。一共過了四條警戒線,我才順利地來到當初入監時的那間檢查室。四個月了,我終於看到了檢查室外的那棵大樹,這是我在四個月的時間內第一次看到樹葉的綠色。


    寇隊把我交給了檢查室的管教,一番搜查後,又有幾個身著黃馬甲的勞動雜役給我戴上了開庭專用的腳鐐,還在我的腦袋上套了一個隻能露出兩隻眼睛的黑色布袋。做完這一切,管教對幾個法警說:“行了,帶走吧!”法警點點頭,把我的胳膊扭到後麵鎖上背拷,這才滿意地把我推到印有“法院”字樣的警車上。馬上就要見到父母了,我顯得有些興奮,不住地往車窗外張望。一個法警嚴厲地警告:“不準亂看!”我這才安靜下來,靜靜地盯著窗外發呆。


    車子駛過一段崎嶇的盤山公路,又路過一段滿是農田的郊區,終於駛入了城市的街道。外麵的風景很美,街邊的高樓和行色匆匆的人們幾乎觸手可及。但是我知道,僅僅是這層車窗,就把我和外麵的世界隔為兩世。或許今天開庭之後,我在至少兩年的時間內再也無法看到城市的風景了。


    大概過了二十分鍾,一座嶄新的法院大樓出現在我的眼前。這裏是l市城中區法院,像我這樣的小案子一審,都是區級法院來審理的。車子駛入法院大門時,我看到了車窗外的父母和馬蘭,還有我的很多朋友。父親看上去已經老了很多,他穿著灰色的夾克衫,手裏拎著一個印有“某某鐵路分局安全行駛一千天”的藍色布袋,駝著背努力地往車內探視。而母親似乎已經沒有什麽力氣了,靠著馬蘭和我另外一個女性朋友的攙扶,呆呆地目送著警車進入法院大樓的後院。


    車子停下來了,兩個法警先跳下去用對講機喊了幾聲,這才把我從車上拽下來。盡管我戴著頭套,但是父母是看著我長大的,他們還是一眼認出了身著黃色馬甲的我。


    “虎子,媽媽在這兒!”——這是媽媽的聲音。


    “虎子,跟法官好好說,律師會幫你!”——這是爸爸的聲音。


    “虎子加油!別聽別人胡說,我會一直等你出來的!”——這是馬蘭的聲音。


    我回頭看了一眼,不過馬上就被法警製止。眼淚在眼眶中使勁打轉,但是我堅持著不讓它們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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