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心湄的情況,比歐陽奕預想中更加糟糕。


    單獨病房裏,未免她再受到刺激,隻有歐陽奕留下來跟章心湄二人相處。


    沒有了其他人,章心湄果然麵色變得輕快了一點,一手抓著歐陽奕的袖子沒放,眼巴巴地盯著他。


    歐陽奕皺眉,察覺出不妥來了。


    “你叫什麽名字?”


    章心湄搖頭,茫然地看著他。


    “知道你為什麽在這裏嗎?”


    章心湄還是搖頭,眉頭卻開始皺起來了。


    歐陽奕擔心她承受不住而崩潰,沒有繼續問下去,而是抓住了一點:“你不能說話了?”


    章心湄張了張口,呼了一口氣,卻沒有發出聲音,頓時露出驚恐的表情來。


    歐陽奕心裏一沉,盯著她又問:“那你還記得什麽嗎?親人,朋友,同學?有沒誰讓你還有印象的?”


    在他的注視裏,章心湄想了想,依舊搖頭。


    不記得了嗎?


    歐陽奕不知道心底該鬆一口氣,還是該失落。


    他握住章心湄的手,輕柔地說:“別害怕,你隻是一時忘記了,以後就會想起來的。”


    急性應激障礙,很快會發展成創傷後應激障礙,也就是ptsd,一般持續三個月以上。


    三個月嗎?


    他抬頭對上章心湄懵懂又依賴的眼神,重新拭去血跡,把她的手再次包紮好:“記住,別再弄傷自己了。”


    章心湄乖巧地點了點頭,對著歐陽奕咧嘴一笑。


    眉眼彎彎,傻兮兮的,惹人憐愛。


    章心湄什麽都不記得了,笑得沒心沒肺的,但是歐陽奕卻不敢冒險。


    人的心理很複雜,即使表麵看起來她更像是在掩飾太平,自欺欺人地選擇性遺忘傷心難過的事,但是事實上,它還是存在於內心深處的。


    沒有渠道宣泄,一點點積累,到最後達到臨界點,就難以收拾了。


    歐陽奕沒有選擇沙盤,而是挑了簡單的白紙和畫筆,放在章心湄的右手邊。


    黎弈辰送來畫具的時候,隻是站在門外,章心湄就露出害怕的臉色,躲到病床和櫃子之間的一個小小的縫隙,抱著膝蓋蜷縮成一團,似乎黎弈辰向前走一步,她就要整個人鑽入床底去的。


    不管黎弈辰展開自認為最親切的笑容,章心湄還是哆哆嗦嗦的,頓時打擊了他的自尊心。


    好歹自己也是醫院裏除了歐陽奕之外最帥的醫生,怎麽在章心湄的眼中,他就像是吃人的怪獸一樣可怕?


    黎弈辰摸了摸自己的臉頰,百思不得其解,小聲嘀咕說:“沒事,等她痊愈,就能發現我的好了。”


    歐陽奕睨了他一眼,黎弈辰立刻把畫具遞過去,不經意地說:“師兄,她的左手一直握著東西,應該是個左撇子。”


    左手受傷,畫畫估計夠嗆。


    “不,她左右手都能用。”歐陽奕對上黎弈辰狐疑的目光,又飛快地補充說:“她的右手中指上有一點繭子,是常年寫字留下來的。”


    黎弈辰這才笑了:“也是,小時候學字,老師總是硬要左撇子換成右手,好把筆劃寫得整齊劃一,跟其他人一樣。”


    所以章心湄是左撇子,但是用右手寫字,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不過歐陽奕觀察夠仔細的,兩人相處前後沒有超過半小時,就已經摸清了情況。不愧是他的師兄,黎弈辰由衷佩服歐陽奕的觀察入微。


    身為心理谘詢師,洞察力是第一要素,顯然黎弈辰還沒學到家。


    歐陽奕把畫紙和彩筆放在地上,蹲著將枕頭墊在章心湄的身下,沒強迫她一定要回到病床去。


    他側身擋住章心湄的視線,讓她看不清楚門口的黎弈辰,指著畫紙說:“在上麵畫你喜歡的,或者討厭的東西都可以。”


    把畫筆往她身前推了推,章心湄注意力在歐陽奕身上,對門口的黎弈辰沒那麽害怕了,慢吞吞地把畫筆拿到腳邊,挑了一支綠色的在畫紙上胡亂畫了起來。


    沒有規則的線條,隨心所欲的,但是章心湄專注在畫紙上,睜大眼睛,看起來很高興。


    她畫滿了一張畫紙,抬頭看向歐陽奕,似乎在等待他的回應。


    歐陽奕也沒有讓章心湄失望,伸手揉了揉她的烏發,毫不吝嗇地誇獎:“畫得不錯,再畫一張?”


    章心湄得到肯定,仰頭對著他笑笑,又低頭挑了一支畫筆胡亂畫了起來。


    她專心致誌的,沒留意到歐陽奕往後退了兩步,低聲跟門口的黎弈辰說起話來:“我叫你來,是想讓章小姐對你放下戒心。我不可能一直陪著她,總要有第二個人在,穩定病人的情緒。”


    普通護士沒有經過專業的訓練,不知道該如何表現自己身上的善意與親和力,黎弈辰在這一點不必要擔心。


    他們兩人都有工作,交換來盯著章心湄會更好。


    畢竟章心湄的情緒太不穩定了,暫時身邊還不能沒有人在。


    黎弈辰會意,毫不猶豫地答應了:“師兄放心,我會小心看住章小姐的。”


    章心湄如今就像是怕生的嬰兒,貿然接近會讓她驚恐萬分,接而驚慌失措。


    這時候需要一個慢慢適應的過程,黎弈辰每天都過來,不出一周,起碼能讓章心湄習慣他的存在,不至於太害怕。


    即使歐陽奕不在,章心湄也不至於像之前那樣歇斯底裏。


    黎弈辰在門邊這一站,卻是足足半個小時。


    這半小時內,章心湄畫了十幾張畫。


    歐陽奕一一翻看,剛開始的七八張都是淩亂的線條,沒有規則,隨性而為,選擇的顏色除了綠色就是黑色。


    黑暗代表恐懼、憤怒和自責,章心湄雖然忘記了,依舊對車禍耿耿於懷。


    好在有綠色,證明她的情況並不至於太糟糕,畢竟綠色代表了希望和活力。


    病人打從心裏想要痊愈,這種主動性對她的治療有莫大的幫助。


    歐陽奕暗暗鬆了口氣,繼續翻開下一張畫紙。


    他一怔,畫紙上麵是空白的,什麽都沒留下。


    不,還是有彩筆在上麵塗畫過。


    歐陽奕的指腹在畫紙上摸了摸,並非完全平滑的觸感,偶爾會有澀澀的感覺。


    把畫紙放在視線平行的位置,對上窗邊的光線,他才好不容易發現這上麵塗畫的是白色的彩筆。


    一整張的白色,章心湄想表達什麽?


    腦中因為選擇性失憶而一片空白,還是代表別的東西?


    歐陽奕看見黎弈辰伸長脖子想要瞅瞅畫紙上的內容,慢慢又向後退了幾步。


    黎弈辰悄悄向前挪了兩步,見章心湄專注在畫紙上,沒有留意到自己,這才放心地接過畫紙,小聲討論:“白色的,羽毛,白糖,兔子……”


    沒理會師弟嘀嘀咕咕胡亂猜測,歐陽奕翻開了下一張畫紙。


    一大片的空白,右邊隻有一棵樹,僅僅是枝幹,沒有葉子,就像是一棵枯樹。


    黎弈辰對著陽光看了看,恍然大悟:“師兄,這棵樹旁邊也有白色的彩筆塗畫過,這是白色的……雪!”


    雪地,枯樹……


    歐陽奕抿著唇,沉默地翻開下一張。


    這次畫紙中間是一個紮著辮子的女孩,穿著紅色的外套,五官沒有畫完整,隻有一雙眼睛。


    黎弈辰指著女孩的眼睛說:“師兄,她在哭。”


    “我看見了,”歐陽奕看著女孩眼眶中藍色的線條,含著的淚珠,一直沒能掉下來,泫然欲泣的樣子叫人心疼。


    “章小姐心裏在哭,看起來很傷心。”黎弈辰歎氣,這個一日之間失去了雙親的年輕女孩是在叫人心疼。即使暫時忘記了,內心深處還是在哭泣著。


    歐陽奕搖頭,開口告訴他:“這不是她的內心表現,而是曾經的……記憶。”


    記憶?


    黎弈辰一怔,立刻明白了:“也是,現在是初夏,哪裏來的雪?”


    看見歐陽奕收起畫紙,顯然不準備看下去,他詫異地問:“師兄,接下來的畫不看了嗎?”


    “不用,起初的幾張畫紙已經能評估出章小姐的心理狀態,剩下的是屬於她的私隱,跟現在的狀況沒有關係,沒必要繼續看下去。”畫紙被他整齊地收在畫夾裏,按照順序放好。


    章心湄經曆了車禍,早就身心疲憊,拿著畫筆不知不覺低著頭打瞌睡。


    歐陽奕靠近的時候,她立刻被驚醒了,看見是他,這才又放鬆下來。


    “躺下睡一會兒,我們在這裏陪著你。”


    看到她猶如驚弓之鳥的神色,歐陽奕放柔了聲音,等章心湄點頭,他才張開雙臂,打橫抱起她慢慢放在病床。


    歐陽奕說的是“我們”,而不是“我”。


    章心湄剛開始沒明白,躺下後看見黎弈辰就在病床幾步之外,嚇得連連後退,幾乎縮在床頭輕輕顫抖。


    “不怕,我保證,他不會傷害你的。”歐陽奕摟著她的肩膀,不讓章心湄躲回櫃子的夾縫裏,一遍又一遍輕聲安撫,總算讓她稍微平靜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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