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人吃驚的是,花雨棠毫無遮掩地站在窗前,背對他們望向窗外,聽到聲響轉過身來,右臉眼下的刺紋觸目驚心。四人並未料到會如此直截了當地見到花雨棠的麵容,以為她至少會以紗巾遮麵,一時不知該做何反應才好。而花雨棠卻坦然地看著他們,眼神中沒有一絲閃躲,仿佛臉上永恒的恥辱並不存在。


    秦思俏看向她身後的梳妝台,一麵銅鏡邊放著幾根玉釵,一把木梳……


    “雨棠見過諸位恩人……”花雨棠先開了口,朝四人盈盈一拜。幾日不見她已消瘦了不少,麵色蒼白,嗓子有些許喑啞,紅紅的眼睛微腫,模樣更加弱不禁風了。


    “雨棠姑娘切不可行此大禮,我等哪裏擔得起恩人二字。”宋子昭開口道,一臉的同情與不忍。


    花雨棠起身搖了搖頭,“如若沒有四位,雨棠恐怕早就……”說著眼中泛起了淚光。


    “都站著做什麽,莫不是嫌我這地方小了!”江飛燕插了一句,眾人便禮讓著落了座。


    “世事難料……是雨棠辜負了諸位。”花雨棠有氣無力地靠在椅背上,“一朝繁華盡落,人去茶涼,也唯有飛燕和四位還能惦念著奴家。”語氣裏滿含淒涼。


    “我等與雨棠姑娘一見如故,交情淺情誼深,早就想前來探望了,這不,楊續他腿剛好些我們就趕來了。”秦思俏笑著說,想著讓氣氛稍微輕鬆愉悅些。


    “對了……楊公子的腿傷了可好些了?”花雨棠輕聲道。


    “好得差不多了,倒是姑娘你臉色不太好。往事不可追矣,凡事還要向前看。”楊續關切地回應道。


    秦思俏暗自心急,這楊續哪壺不開提哪壺,不是惹得人家又想起傷心事麽。果然,花雨棠聞言臉色又蒼白了幾分。“奴家是個命中帶煞的人,一出生便克死了親娘,長到五六歲家道中落,家中兄弟姐妹相繼病死、餓死……”說著說著哽咽起來,“算命的說我命硬,妨害至親,爹爹就將我賣給大戶人家做丫鬟……幾經轉賣,落到了不見天日的勾欄院裏……”花雨棠談及身世已是淚流滿麵,抽泣著繼續說道:“看盡了人心不古,世態炎涼,早已厭煩了紙醉金迷的日子,唯願得一心人,白首不分離,沒曾想……連累了盧郎枉死……”花雨棠痛哭出聲,“都是奴家的錯……算命的沒說錯,我就是個禍害,我就不該……活在這世上,該死的是我啊……盧郎……”花雨棠哭得肝腸寸斷、上氣不接下氣。眾人一番勸慰,好半天才緩了過來。


    “雨棠姑娘,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更該好好活著,以此告慰盧公子在天之靈。”楊續說完問向江飛燕,“聽聞雨棠姑娘的賣身契不翼而飛了?”


    江飛燕點點頭,“鴇母同官府說是給了錢老板,可錢老板死了,錢家翻了個底朝天也沒找到。於是隻得不了了之了。”


    “哦?這倒是因禍得福了,否則錢家攥著賣身契不放人可就麻煩了。”楊續說。


    江飛燕點頭道:“的確,官府是巴不得我拿錢贖人,因此雨棠才能順利脫了賤籍。”


    “我們出去談吧,我瞧著雨棠姑娘有些乏了。”秦思俏提議道,她可不想再看到花雨棠受刺激了。


    “也好。”江飛燕說著就扶起搖搖欲墜的花雨棠往後室去。待江飛燕回來後便引四人到了江宅後院,仍舊坐在八角亭前的石凳上,故地重遊,物是人非……


    “雨棠姑娘的身世真是曲折坎坷……”秦思俏歎道。


    “好在有飛燕這樣的摯友,叫在下著實羨慕。”宋子昭讚賞地看著江飛燕。


    “雨棠是個可憐人,雖身陷花街柳巷,但出淤泥而不染,一直捧著顆真心待人,老天爺對她實在不公。”江飛燕皺眉道。


    楊續坐在江飛燕的對麵,狀似不經意地說道:“盧公子也是福薄命薄,若仍活在人世,雨棠姑娘也好過多了。”


    江飛燕沒有說話,隻低頭沉思著。楊續又道:“可惜了,一個好人,死得太慘了……”


    江飛燕驚訝地抬起頭問道,“你們如何得知?”盧誌勤被狼群分屍的事情明明已經被官府封鎖了,這幾人是如何得知。


    楊續問道:“聽說盧公子被錢老板殺害了,難道是假消息?”


    江飛燕聞言一愣,“哦……的確是這樣,據搜山的捕快說,兩人都受了重傷,齊齊死在那兒。”


    “哎……盧公子為了保護心愛的人居然連命都不要了,也怨不得雨棠姑娘傷心欲絕。”楊續萬分惋惜地搖了搖頭。


    江飛燕見狀跟著點了點頭。


    秦思俏快受不了楊續這假惺惺的多愁善感了,開口道:“好在一切值得,雨棠姑娘安然無恙,能從大山裏逃出來可真是不幸中的萬幸。”


    “是啊。”宋子昭接腔道:“雨棠姑娘當時一定很驚慌吧?”


    “嗯……”江飛燕想了想開口道:“他們當夜出了城便棄了馬車步行,想著走山路更加安全,卻沒想到遇上了錢老板帶人來追,躲躲藏藏進了一個山洞,住了一宿,第二日清晨雨棠口渴,盧誌勤出去找水,就再沒有回來了……雨棠等不來他便出去找,卻發現兩人已經死了,嚇得六神無主……若是一走了之倒也好了,偏偏想著回來報官,為盧誌勤收屍……”


    四人點點頭,楊續對江飛燕說:“聽說那錢老板帶去的家丁也沒了?”


    “是失足摔死的……估摸著是天太黑,對後山也不熟悉,迷了路,從山崖滾了下來。”江飛燕說。


    “因為錢老板的貪婪,白白葬送了兩條人命!”秦思俏說著氣得握緊了拳頭。


    江飛燕卻不以為然,“那兩人平日裏跟著姓錢的作惡多端,為虎作倀,這是報應,惡人自有天收!錢老板一死,城裏一大半人都拍手叫好。”


    秦思俏有些詫異地看著江飛燕,沒想到她還是個嫉惡如仇的性情之人,隻是這話說得冷情了些。


    楊續毫無征兆地起身道:“今日不早了,擾了二位的清淨,見雨棠姑娘無恙,我等也就寬心了,這就告辭了。”


    “已過午時了,四位就留下來用飯吧。”江飛燕挽留道。


    “不了,我這腿該回醫館上藥了,請留步。”


    江飛燕也沒再多留他們,但還是很有風度地一直送至大門外,看著他們上了馬車才走……


    “楊續你這是懷疑到江飛燕頭上了?”秦思俏一上馬車就迫不及待地問出口。


    “有何不可,根據現有的線索,我們隻能推斷出當時確有第三者在場,會武,要置盧錢二人於死地,其餘一概不知。”


    “那你就不懷疑花雨棠了?”


    “今日又仔細觀察了一番,雖然有些不尋常之處,但她的確不會武,也絕不可能是男子的對手。”


    “花雨棠又有哪兒不尋常了?我怎麽沒看出來?”宋子昭問。


    秦思俏道出了自己的想法,“她既失去了愛人,又容貌盡毀,卻還有心思梳妝打扮,我看她梳妝台上有不少物什,這才搬過去沒多久,卻都備齊了。”


    “有道理。”楊續讚同地看向秦思俏,“屋子裏全是字畫花草,一看便知是花雨棠的喜好,若真是心如死灰,屢次尋死,又怎會有這份心思。”


    “那有什麽,江飛燕熟知花雨棠的喜好,想讓她住得舒心些提前備好的唄!”宋子昭覺得兩人想得太過了。


    “是啊。”秦思俏反駁道,“江飛燕如此事無巨細,怎麽會犯那樣愚蠢的錯誤呢?”


    “什麽錯誤?”宋子昭不解地看向秦思俏。


    “銅鏡!”秦思俏蹙眉道,“花雨棠跟前有一麵銅鏡!換言之,花雨棠時時刻刻都能看到自己的臉,江飛燕怎麽會做這樣的安排呢?”


    “這……”宋子昭詞窮,“反正不可能是花雨棠,她明知回來要受黥麵之刑,也未選擇逃跑,說明她對盧誌勤是死心塌地的,再說,哪個女子不顧惜自己的容貌,這樣做對她百害而無一利啊!”


    “我也是這麽想的。”秦思俏說,“花雨棠落得這般慘狀,是受害者無疑啊!可今日所見實在叫人想不通。”


    “但江飛燕肯定有事隱瞞……”楊續臉上的表情高深莫測,沉思片刻,撩起門簾對蘇兔說:“去城外!”


    “要去案發地嗎?”秦思俏問。


    楊續點點頭:“去看看,或許能找到什麽線索。”


    ……


    這一路不近,馬車走了兩個時辰才到,宋子昭摸著肚子後悔地說:“早知道就在江家用飯了,還裝什麽客氣……”


    “你想想盧誌勤就不餓了。”蘇兔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來。別說,還真管用,宋子昭一點想吃東西的欲望也沒有了。


    四人拴好馬沿著小路上山,這山丘不大,但是道路凹凸不平,很不好走,而且到處都是高高的灌木叢,看哪兒都長得差不多,的確容易迷路。


    “盧誌勤膽子不大卻敢摸黑進這山林,真是有些耐人尋味。”宋子昭邊走邊說,“我眼下覺得你說的有理了。”宋子昭回頭看了眼走在最後頭,手裏拄著根樹幹的楊續,“這盧誌勤恐怕對花雨棠真沒看起來的那麽至死不渝,若沒有事先探過路,我可不會帶著我的女人到這麽危險的地方來!他看起來讀過幾年書,不至於那麽傻吧。”


    秦思俏插嘴道:“如果一個男子讓一個女子身陷險境,就表示這男子待這女子並不真心,是這個理吧。”秦思俏心裏默默記下了,以後給思媛找婆家可要擦亮眼睛了,不能花言巧語,不能讓思媛冒險……


    “呃……話是沒錯,不過萬事總有例外,也有些迫不得已的情況……”


    “那照你看來,這件事算不算例外?私奔算不算迫不得已的情況?”


    “我覺得吧……不好說……”宋子昭方才還言之鑿鑿,這會兒卻突然不敢講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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