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棗兒從隨身的包裏翻出一麵小鏡子,在自己的耳朵上照了照:“沒有啊。”


    “我是說剛剛嘛。”胡婷擤了擤鼻涕,食指在右耳朵邊上打圈:“一股一股的,黑的。”


    趙棗兒心裏不安,她的耳朵是在幼時被邪靈做的標記,當下邪靈已除,怎麽還會冒黑氣呢?莫不是當時侵占她身體的邪靈沒有祛除幹淨?仔仔細細看著鏡子裏的耳朵,趙棗兒卻得不出一個所以然。


    看趙棗兒沒有回答,胡婷又驚又怕,“這是怎麽了嗎?”


    “沒事,不是鬼。”趙棗兒按捺下心裏的不安,打算回頭再求助於爺爺趙大匡或者問問莊祁,眼下先把她在共情裏看到的事情告訴胡婷。


    “那剛剛是......?”


    “我透過電話和照片感應在過去發生的事情,就跟剛剛能看到你在蘭灣的家一樣。”趙棗兒簡單解釋,胡婷也深信不疑:“真的絕了,你都沒去過說的分毫不差,我剛剛讓你嚇出一聲雞皮疙瘩來。”


    趙棗兒笑笑,心裏有些尷尬,跟那些個大師比起來,她不僅經驗不夠,氣場也不夠,與想象中自己牛逼哄哄解決一個案子的情形相去甚遠。趙棗兒這會子突然意識到:如果胡婷遇上的是一個窮凶惡極的鬼,她絕對應付不來,而什麽都不清楚、也沒有高超的實力,便答應了胡婷,其實是有些莽撞的。這樣一想,腦子裏居然浮現出莊祁抿著嘴,不滿的表情。


    “啊——”胡婷突然了悟了什麽一樣:“我懂了。”


    “......?”


    “那個黑氣,是什麽能量吧?”胡婷一本正經:“像是古娜拉黑暗之神......”


    “......”趙棗兒艱難地點點頭:“就這麽理解吧。”


    幸好胡婷性格大大咧咧,還有些粗神經,否則常人也不會這麽快接受趙棗兒的特異之處。生怕胡婷又突然說出什麽她接不上來的話,趙棗兒連忙把話題扯回正軌上。


    “這張照片,”趙棗兒先是拿起劉迭芝的獨照,而後指了指電話:“應該是打電話來的這位賀先生拍的,在1970年,白山公園。賀先生的名字......”趙棗兒凝神想了一下,“賀健,對,賀健。關於這個人,你知不知道什麽?”


    胡婷迷茫地搖搖頭。


    “這個人應該與你外婆是戀人關係——”


    “我外公!?”


    “我不知道。”趙棗兒攤手,“關於你外婆,你能說說嗎?”


    胡婷皺起眉,“外婆的事情我知道得不多,因為外婆也不常說,我大致知道,以前外祖家很有錢,外婆是大戶人家的大小姐。啊,有相冊,我給你找找。”


    胡婷雙手一拍,站起身來,走進了主臥室:“這是外婆的臥室,我記得以前有很多照片的,後來都被外婆收起來了。”


    趙棗兒跟在胡婷身後,走進臥室時,一瞬間又感受到了那股溫暖而強烈的念力。隻是這感覺稍縱即逝,趙棗兒隻能認定,這股能量一定與劉迭芝有關,或者就是她本人。“你說外婆住院很久了?是什麽病?”


    “癌。”胡婷聲音抖了抖,“發現的時候隻是中期,但是外婆年紀大了,不合適手術,化療太疼,外婆不願意做,現在靠藥物撐著,但是癌的擴散速度非常快,上個禮拜,整個胃都是陰影了,所以醫生說......”


    “抱歉。”


    “沒關係,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嘛,外婆她自己看得很開。”胡婷眼眶已經通紅,還是微微一笑,手中動作不停,翻找著相冊分散自己的情緒,“噢,找到了。”


    趙棗兒蹲在胡婷身邊,兩人一起翻開了相冊。


    撲麵而來的過去的氣息。


    “你看,這幾張,是外婆小時候、讀國中的時候、還有工作,都是年輕時的照片,外婆很喜歡穿裙子,而且身材也好,我總說外婆是大美人,不過當時也就是家裏有錢,才能有這麽多好看的裙子。”胡婷往後翻著照片,一一向趙棗兒介紹照片上的內容,但她並不是劉迭芝本人,往往隻是一句話帶過:“這是外婆的弟弟,還有哥哥,另外還有一個姐妹......這是外婆68年參加工作時照的,這是去哪玩來著......”


    相冊裏有很多劉迭芝的個人照,可以看出這位曾經的富家小姐家境富裕,而她也認真學習,努力工作,把生活過得充實而精彩,同時這個美麗自信的女人也喜歡用相片留下每一個美好的時刻。


    “外婆在報社工作,與同報社的同事相戀了。那人家境很一般,人品倒還不錯,外祖家本來不太看好這門婚事,但最後還是同意了,可是......”


    可是在兩人相戀的第三年,婚事將近的時候,男方因工作關係去了台灣,遭遇了船難,再也沒有回來。當時劉迭芝已經懷了對方的孩子,本滿懷欣喜地等著對方歸來,等來的卻是這樣的噩耗。


    “我聽我媽說過,那時候外祖家不知道外婆懷了孩子,隻是怕她太傷心,一直小心外婆做出什麽想不開的事,一開始外婆確實想不開,後來突然就好了,隻是一直把自己關在屋子裏,等到外祖家發現的時候,孩子已經流不掉了。盡管他們反對,外婆還是生下了我媽。”


    “後來呢。”趙棗兒輕聲問。


    “一個帶著孩子的女人怎麽可能嫁得出去?而且當時,婚前性行為是要被唾罵的,如果結了婚,那自然沒什麽好說的,可是男方死了,外婆連守活寡都稱不上,成了未婚先孕的女人。那樣的年代,社會的包容力有限,外婆後來帶著我媽從外祖家出來了,外婆說她是自己離開的,但是我媽說她們是被趕出來的,我也不知道,反正後來外婆來到了y市,就在這裏定居了。”


    照片一張張從眼前劃過,趙棗兒看到了更多,也能解讀更多,一個年輕的劉迭芝出現在她腦海裏。但這位女人、同時也是一位母親,她在那段時光裏經曆的艱辛是不可想象的。


    隻是看完了整本相冊,並沒有那位賀先生。


    “與外婆有婚事的這個人,是姓賀,沒錯吧?”


    胡婷搖搖頭,“這個真不知道。”


    趙棗兒站起身,在主臥裏環視,而後走到書桌邊,看到擺放整齊的一排記事本。


    “那是外婆的讀書筆記,幾十年的老習慣了。”胡婷道。


    趙棗兒點頭,她記得胡婷也有這樣的習慣,看到的好詞好句都會摘抄下來,上大學的時候好像聽胡婷說過,她的這個習慣是源自於她的外婆。


    伸出手,在一排記事本上輕輕撫過,從第一本一直到最後一本,趙棗兒停下動作,而後毫不猶豫地抽出了最後一本,也是年代最遠的一本。


    墨綠的硬殼本、發黃的紙張,從外表上就可以感受到本子的陳舊。徑直翻到本子的最後,趙棗兒找到了她想找的那張照片——劉迭芝和賀健的合照。


    “咦——?!”胡婷顯然也是第一次看到這張照片:“哇,這人好高啊,有一米九吧。”


    “這就是賀健。”趙棗兒道。照片的背景是那座白山塔,趙棗兒方才就想,一對戀人出去遊玩,怎麽可能隻有個人照而沒有合照呢,果不其然,隻是這張照片被劉迭芝細心收藏了起來。


    “外公!”胡婷非常果斷,“我媽超級高,一米七五,我也有一米七六,我爸才一米七七,我肯定是遺傳外公。”


    趙棗兒把記事本放回書桌上,照片留在胡婷手裏。現在知道了電話裏的人是誰、也能猜測電話打來的原因,隻是趙棗兒依舊不知道,明明沒有鬼魂,電話為什麽會響?


    “不對啊,”胡婷突然道,“剛剛電話裏的是一個老人吧,可是外公不是很早就死於船難了嗎?”


    “有可能是沒死。船難這樣的事故,醒來的時候不一定在哪。”趙棗兒說著往客廳走去,“快十二點半了,他說他還會打來,我們去等電話吧。”


    “好,”胡婷鼓起勇氣:“這一次,讓我接吧。”


    距離十二點半隻剩下不到十分鍾,兩人靜靜坐在客廳,耐心地開始了等待。趙棗兒拿出手機,琢磨著給莊祁發個微信詢問,但莊祁沒有回複。


    12:29。趙棗兒和胡婷全神貫注地盯著電話。


    12:30。預想中的鈴聲三響沒有到來。


    12:31。


    “為什麽啊。”胡婷懵了。


    趙棗兒也搞不明白,“我打個電話問問我......”


    胡婷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趙棗兒右眼皮一跳,隻見胡婷麵色凝重地接起電話:“喂,牛醫生......是,是,啊?......我馬上過去!”


    “出什麽事了?”趙棗兒拉住胡婷,“不要慌!”


    “病危了,我現在,我先去醫院。”胡婷努力鎮定下來。


    “走吧,我陪你去。”


    劉迭芝在十二點二十左右心率突然降低,腦壓也降到了有史以來的最低值,送入急救室後,主治醫生經過救治,下發了病危通知。


    趕到醫院的胡婷拿著病危書的手不停顫抖,眼淚更是控製不住,蹲在病房外痛哭失聲,而劉迭芝已經被推回了病房,隻是一直昏迷不醒,好像會睡上很久。


    下午的時候趙棗兒離開了醫院,與胡婷約好了明天再來探望。晚上八點多的時候莊祁才看到微信,直接回了趙棗兒電話。


    “抱歉,下午有課,一直沒看微信,剛剛跟浩霆吃飯去了,把手機落車上了。”


    “沒關係。”趙棗兒摟著布偶熊,仰躺在床上,聲音悶悶的。


    “怎麽了?”敏感地聽出趙棗兒情緒上的不對,莊祁問道。


    趙棗兒翻身坐起,把今天發生的事說給莊祁聽,也說出來自己的疑惑。


    莊祁沒有立刻解答她的疑惑,而是反問趙棗兒:“你覺得這是為什麽?”


    “我有一個猜想。”趙棗兒猶豫著,不太自信。


    “說說看。”莊祁鼓勵道。


    “我覺得電話會響,應該是因為劉迭芝想接到對方的電話,她的執念很深,我一直能感受到那種思念的感情,而這事也是在劉迭芝住院後才發生的,時間上也說得通......”趙棗兒說出自己的想法,隻是說得有些亂,但莊祁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的想法沒有錯。”莊祁給了肯定的答複,不自覺地微微一笑,“很棒。”


    得了表揚的趙棗兒開心地揉了揉懷裏的布偶,繼而問出其他的疑惑:“隻是賀先生到底有沒有遇難,我不知道。”


    “應該還是沒有吧......”莊祁給出了解答,趙棗兒聽得很仔細,兩人仿佛麵對著麵,趙棗兒可以看到莊祁眼底有淺笑的樣子,而莊祁也仿佛能看著趙棗兒認真點頭的模樣。


    趙棗兒本以為莊祁會怪她莽撞,但莊祁並沒有指責,而是指出了其他地方,比如接電話的時候不應該把胡婷的名字說出去:“......名字對一個人很重要,如果電話那頭是作惡的鬼,這會對胡婷不利,即使是善鬼,也不是好事,畢竟被鬼惦念上了。”


    “嗯嗯,我知道了......”


    兩人說了半個小時才掛了電話,電話一掛,趙媽媽就敲門進來:“棗兒,後天有沒有時間?”


    “後天?”棗兒看了眼日曆,後天是12月31日,“怎麽了?”


    “就是早上媽媽跟你說過的相親的事啊,張阿姨已經安排好了,你就去見見人家......誒誒誒,別推我出去啊。”


    “媽,我不相親我要睡了媽媽晚安。”趕緊把門關上,趙棗兒假裝自己什麽都沒聽到。


    12月31日——跨年夜,街上肯定會很熱鬧,會有很多活動吧,湖上廣場肯定會有煙花晚會......


    趙棗兒打開微信,手指在莊祁的名字上流連了很久,最終把舒碧雲敲出來,胡亂聊了一通,九點多便困得不行,早早地睡了下去。


    ——————分割——————


    醫院。


    劉迭芝在夜裏十一點多的時候醒了過來。


    “婷婷......”


    “外婆,外婆我在。”胡婷湊到劉迭芝臉龐,仔細聽她氣若遊絲的聲音。


    “你、回家,幫外婆、把書桌......本子裏的、照片......拿來。”


    “照片?照片......”胡婷靈光一閃,外婆說的,或許就是中午趙棗兒找到的那張照片吧。她離開家的時候太匆忙,把照片塞包裏了。胡婷連忙從包裏找出那張照片,遞到外婆眼前,輕聲問:“外婆,是這張嗎?”


    被疾病折磨得骨瘦嶙峋的女人幾不可見地點頭,眼角裏淌出了淚水。她想抬手摸一摸照片上的人,隻是她沒有力氣,使勁到頭疼了也隻抬起了幾根手指。


    胡婷明白她的意思,握住老人皮包骨一樣的手,輕輕拉著放到照片上,與老人一起看照片:“這是我外公嗎?”


    “對......”老人笑了下,想要摘下呼吸機。


    “醫生說不能摘。”胡婷心裏難受,隻是看著老人的眼睛比方才明亮,似乎精神了不少。


    劉迭芝看著照片,許久一動不動。“好看吧......”


    “超帥的,這腿,太長了,簡直是超模啊,肯定迷倒一片小迷妹呢。”胡婷故意逗外婆開心,劉迭芝笑著,卻使了勁捏著照片:“我的。”


    “什麽?”胡婷沒反應過來,劉迭芝卻沒再答,過來一會兒胡婷才明白,外婆說的是“我的男人”。


    這一口狗糧真是猝不及防。


    “婷婷啊.......”


    “誒。”


    “醫院躺久了,難受。”


    向來堅強的女人像個孩子般委屈地說難受,一句話惹得胡婷又要落淚,從來沒想過一直保護她守護她的外婆會有這樣的時刻,躺在病床上靠一口氣吊著,手腕細得像是隨時會折斷一樣,說話都沒有力氣,胡婷握著外婆的手,能感覺到生命在她手中流逝,死神似乎隨時會降臨。


    “忍一忍就好,很快就能不難受了......”胡婷說不下去了。


    老人看了胡婷一眼,眼裏的渾濁消失,隻有一片清明,她的眼神裏是了然。“外婆想回家......好不好......”


    “好。”胡婷答應著,淚流滿麵。


    劉迭芝的目光重新落回照片上,昔日在白山塔前的場景突然變得鮮活了起來。


    瞞著家人留下孩子,劉迭芝不知道值不值得;帶著孩子離開家,過上了顛肺流離的日子,她不知道值不值得;與女兒嫌隙漸大直至分道揚鑣,她無限悔恨,為了一個男人,她舍棄了另一種生活,她不知道值不值得。


    但直到兩年前,她接到了一通電話。


    家裏紅色的電話機她每個月都按時繳費,她從來沒用過,也從來沒有電話撥進來,那天電話一響,她在廚房,沒有聽到,直到電話響了第三次,她才匆匆接起。在接起的一瞬間,她便知道了是誰。


    是她朝思暮想的那個人。


    船難沒有奪去賀健的生命,隻是電視劇裏的那種爛梗發生了——賀健失了半條命,在台灣治了兩年,最終截取了雙腿。這模樣讓賀健不敢回到大陸,不敢讓他心愛的女人看見他這幅模樣,熬了三年,賀健最後還是回到了大陸,得到卻是劉迭芝生下女兒被趕出家門的消息。這個消息給了賀健沉重的打擊,然而沒有人知道劉迭芝去了哪裏,那之後,賀健開始了在茫茫人海中漫無目的的尋找。


    賀健從沒想到劉迭芝會帶走他家的電話,並將那個號碼保存了四十多年。所有的沒想到,變成了一次次的錯過,而所有的錯過,最後堆積成了一輩子的遺憾。


    身患重病的賀健找到劉迭芝後,沒能見上對方一麵,便懷著遺憾告別了人世。他們最後的聯係,便是那一通電話。


    賀健一輩子未娶,而劉迭芝一輩子未嫁,他的尋找、她的等待,他們的堅持,都完成了對彼此的誓言。


    劉迭芝把照片放到胸口,閉上了淚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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