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道被誰叫醒,醒來的時候已經在家裏了。又是一日的早晨,躺在舒適的床上,像是經過大劫難之後浮在水麵上,世界的每一部分都安靜得不像是一個世界,我的腦袋裏一片空白,沒有任何灰塵和蜉蝣,也沒有思考。


    奶奶過來問我,怎麽回家了?


    我淡然地微笑著,告訴她,已經放暑假了,我特地回家看她。她搖了搖頭,歎了一口氣說,我知道你會回來的,想不到你一回來就知道學校拆遷的事情了。剛剛在睡覺的時候,你的眼角旁邊一直有淚痕,孩子,到底是什麽讓你如此悲傷?


    我搖頭否認,用喑啞的聲音說,沒有,一切都過去的。無論是美好的回憶還是像瘟疫一般的回憶,既然為了它,我的體內死了那麽多自己,還不如放下,奶奶,你說的,放下得愈多,走得愈遠。


    你舍得嗎?奶奶問我。


    我沉默了。


    生活中是一粒口香糖,咀嚼到無味的時候就會變硬,那時候你不想吐也得吐,不舍得也得舍得。我不知道自己為何一覺醒來,全身都濕透了,頭發和衣衫都被不知道是汗水還是淚水的液體浸濕。


    奶奶告訴我,我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睡在木棉樹旁邊,是過去搞拆遷的工人發現我的,那個地方特別荒涼,幸好有人發現我了。我安心地回複她,如果沒有人發現也沒有關係,待夢醒了,我還是自己會離開的。


    她聽見我的話立刻就跑過來抱住我,手撫摸著我的長發,像是在嗬護一個玩具被奪去的孩子。那個孩子眼中沒有焦距,十分悲傷。我喃喃地在她的耳旁說,親愛的奶奶,我已經長大了,經過這一場劫難,我得到了生命給我的救贖,你知道嗎?在我的心中,已經不用靠依賴一個人而活著,他變成我的過去。


    奶奶說,這樣就好,這樣就好……


    以前她總是說,人的身上有一層層皮,我們在成長的過程中,總是要把它們一層、一層脫下,即使是鮮血淋漓,也要咬著牙忍住,將衰老的舊皮扯離肉體,血肉模糊。這就是一點一滴的成長。


    那天中午,我給s打了一個電話,她跟林在已經到香港了,準備在那邊住一陣子。因為林在最近的攝影展和講座、會議都在那邊,他希望s陪他一同過去,兩個人甜蜜得很,像是不能分開的糖和豆。


    我把最近的事情告訴她,她平淡地告訴我,蘇筱,人總要經過這個階段的。希望你懂得,不要讓自己悲傷了,走出這個陰影吧。


    我告訴她,我已經讓自己走出來了。


    她也為我開心,還告訴我說,香港的生活比我想象中要急促,讓我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肯定住不久的,很快就會飛回g城。我說,好吧,我陪奶奶住一陣子就會回去了,暑假不太想在離鄉呆太久,這裏早已經物是人非,我不知道該如何麵對。跟s說話,仿佛對著一個鏡子懺悔,總是特別有安適感。


    拿著手機,一邊跟她講話,一邊走到海邊,我踢起沙灘上的貝殼和沙粒,那淺黃色的沙粒,化作一縷光,灑落在我的眼前。我此時還能用腳底觸摸光的形狀,聊到我們都沉默了,才自然地掛了電話,我沒有想東西,至今腦子和心都是亂七八糟的,像是沒有康複的精神病人一般。中午的太陽幸虧不大,因為被雲翳遮蔽了。


    我想,過一會兒可能有雨,於是就跑回家讓奶奶把魚幹收回來,奶奶說,嗮得差不多了。離開的時候也可以帶點走。其實,我不太喜歡吃魚幹,她也知道,隻是她想要留點東西在我的身邊,讓我知道,離鄉有一個家,家裏有一位奶奶。


    這時奶奶才忽然間想起了一樣東西,不緊不慢地告訴我,我離開的日子,每隔幾個月,都會有一個男人來家裏找過我很多遍,她不怎麽認識,這個男人他隻知道我的名字,其他一概不知,她也不敢多跟他接觸。


    我的心裏浮起了漣漪,好奇心如春日的花朵般綻放,我忙問奶奶到底那個男人長什麽樣子。或許,這就是一種直覺,我相信季桑白要回來了,他將會脫出陌生人的外衣,走入我的生命之中。當然,這隻是我的猜測。


    等待夏至日的過去,七月的到來。


    空氣悶熱得很,大地像是被人用高溫燒著一般,到了中午就沒有人肯出來。海上更是風平浪靜的,也許連海浪也躲在深海處歇息吧。我已經有半個多月沒有接觸到外界了,偶爾會在家裏弄一弄甜品,或許陪奶奶用衣車自己做幾件清爽的衣衫。我忘記了很多事情和煩惱。


    我也不確定那是七月的第幾日,季桑白來了。


    我直接跑到門口就擁抱他,我說,朋友,你終於回來了。他也很開心,露出潔白得像梨花般的牙齒,他說,蘇筱,我就知道你會回來。他的心裏對我有一絲的信念,這種信念是一道光華,照耀我們的人生。


    我告訴他,我不僅回家了,我還放下了所有的包袱。現在的我已經不是傻傻地跟你去玩,去丟掉悲傷的我了。


    他說,恭喜成長。


    我招呼他進來吃飯,並向奶奶正式地介紹了他。奶奶以為他是我的某一個男朋友,表現得很熱情。她把所有的居家廚藝都拿了出來,盡情發揮老本領,做了一大桌子的菜,然後和藹可親地看著桑白說,吃多一點,吃多一點。


    奶奶說,這個男人什麽都好,就是覺得臉色有點蒼白。


    我說,每一個南方男人都會這樣的。奶奶就笑了,問我,他肯定是北方的。我問她為什麽,她說,你不覺得他身上有一種屬於北方的情懷嗎?老人家總是喜歡笑而不語,我就由得她了。桑白也沒說什麽,我估計是盛情難卻,他跟我講了好多話,比如最近去了哪裏旅行,做了些什麽,還有什麽時候回來找過我。


    我告訴他,七月下旬我可能就要回g城,問他有什麽打算。


    他說,從今天開始,我可能離不開離鄉了。剛剛說完,他就沉默了下來。我沒有勉強他說很多,隻是笑了,笑得像夏天的月光,溫和而優雅,我說,你就好好留在離鄉,麵朝大海,春暖花開吧。這是一個美麗的地方,肯定會給你一個美麗的人生。


    他突然變得有點倔強,告訴我,蘇筱,不如我陪你一同回g城吧。


    不知道為什麽,我總覺得他說出這句話像是做了一個很困難的決定,但是我卻沒有詢問他。生活久了,才覺得完全失去了熱情。


    七月原本像一個老人般緩慢地匍匐前行,還拿著一跟很重、很重的拐杖。它每走一步路都沒有人發覺。我覺得七月的日子走得特別踏實。奶奶也開心,每天給我煮很多食物。桑白有時會給我們帶一些特別的菜,跟我奶奶跑到廚房研究去了。


    我常常坐在窗口,也沒有想事情了。就是坐在那裏發呆,聽見窗外的知了調皮地吵,它用清脆刺耳的聲音說,寂寞,寂寞。我聽後笑到哭了。這時,桑白偷偷地走進我的房門,捂住我的眼睛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我開口就罵他白癡。


    他立刻就笑了,他跟我說,蘇筱,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遇見的情景嗎?


    我說,我不擅長回憶。話才剛剛從我的口中吐出,他就笑了。跟我講,我覺得你最近變得更加冷漠了,像是換了一種性格。他說這話時的眼神好深邃,甚至讓我想起我的父親,我對父親還是有點敬畏了,於是失去了言語。


    他接著說,我還記得第一次遇見你。特別像是一個被遺棄的公主,寂寞的坐在海邊,我那時候以為你要自殺了,才會走過去帶走你。其實我們認識很少,互相不是特別了解。蘇筱,其實我們真的隻是過客,但我還是認為,我們還需要相處再久一點。我想,那天你肯定把我當成是你深愛的那個人,感情溢出來了。這讓我發現了不一樣的你。


    聽到最後,我讓他住嘴,說得很堅決。我在想,假如阿爾卑斯山的雪線下降五分米,我才會有勇氣回到過去,不,已經回不去了。我落寞地走過他的身邊,告訴他,請不要再說了。你能回來找我,我真的很感激,至於其他,已經都過去了。這個世界大部分都在膨脹,無論是友情還是愛情,都很容易出格的。


    火車出軌了,粉身碎骨。若愛情出軌了呢?


    我告訴他,我對愛這個詞已經是空洞了,沒有任何的概念,也許未來也沒有了。他聽著挺難過的,悄悄地走出這個讓他窒息的房間,幫我關上門。我覺得門外是一個世界,門的裏麵也是一個世界。


    對不起,我的淡然還有我的倔強。


    七月中旬,桑白把離鄉這邊的事情處理好了,我們考慮一起提前回g城。


    桑白說他在g城裏有朋友,那邊已經安排好住處和工作了。我也沒有多問什麽,打算一切回去再說。不知道該如何向奶奶告白,怕她老人家會記掛我。我走到她的房間正想要敲門,門就打開了,她站在門後對我笑。


    她說,你是要回學校了吧?


    我點了點頭,任由她抓住我的手使勁地搓熱摩擦。她的語氣像是沒睡醒,也可能是太累了,聽著那些喃喃的叮囑的話,我的鼻子突然有些酸楚。還深刻地記得她的那句話:“蘇筱,記得早點回家。”


    仿佛回到小學時代她送我回校,每次到了學校門口都會叮囑我,記得早點回家。


    我想她真的老了,完全不記得我在哪裏上學。我是在去離家鄉很遠的遠方,追求我的未來,而她卻一直停留在這裏。不是她不想要逃走,而是無心也無力,她寧願當一輩子的守房奴,直到自己老去,死去。


    我不忍心告訴她,我不是去幾百米外的學校,而是幾百公裏外的大學。


    她給我撿了許多包袱,吩咐我把那半箱特產拿給同學吃。她想要同學好好照顧我,這些我都一清二楚。她撿了好久,我在身旁一直陪伴她。她偶爾會翻出我以前小時候玩的布娃娃,說起那個碧玉般的溫軟的孩子,時常躺在她的大腿上,聽她唱革命紅歌。


    可是孩子的五音不準,導致學到現在還沒能把紅歌全首唱出。想起來,滿滿的都是愛。


    這時,我的手機突兀地響起。奶奶像是突然驚醒一般,提醒我接電話。我走開兩步,按下接聽鍵。


    是林在給我打的電話,他說s在香港遇到車禍了,現在還在病床。這突如其來的壞消息讓我很慌張,握著手機的手都在顫抖,林在的語氣像是在壓抑他的憤怒,說得輕描淡寫的。我生氣地問他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他還是沉默不言。


    我越講越激烈,快要哭了。


    他說,你現在冷靜一下,回去g城吧。過些日子等s好一點,我就會和她回去了。還有,小心你的婧。


    我冷淡下來問他,你這到底是什麽意思。


    他沒有回複我就把電話掛了,電話裏重複的聲音讓我的心壓抑得很,夏天的熱像微波爐一般烘焙我,我覺得自己快要被蒸發了。桑白進來房間問我到底發生什麽時候,我告訴他,像是一場災難要到來了。我的內心很慌張。


    他說,我的生命裏除了你無一不是災難。走吧,該麵對的還是需要麵對的。


    我靜下心,聽遠方的大海傳來的船的哀鳴,海鳥都盤繞著大海在悲傷,我知道那個黑洞要吞噬天穹,把我頭頂上的一大片天空淹沒。我的回憶裏無一不是屍體的味道,這股味道將要彌漫到現實世界中。


    桑白看見我一臉愁容,歎了一口氣就走開了,沒有再說什麽。


    他訂了兩張二十號離開的火車票,往g城的。離開離鄉的那天,我還是回去碎石滿地的離鄉中學,那兒還是在拆遷,運來了更多的沙石。我問過工人,他們說這裏會建一個大型超市和辦公樓。這個地段很快就會繁華起來,遊客會到這邊來購物,他們的夢想很黃金,說話的過程中,黃金也似乎從他們的嘴裏掉出來。


    但是很可惜,我所看見的隻不過是碎石,還有碎片。


    我對桑白說,我們還是走吧。回去那個黑暗的世界裏看看邪惡是怎麽張口大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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