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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離鄉。


    依舊是大海,藍天,夏天的溫度。和煦的日光灑在我們的身上,似乎讓我們變成另外一個人。火車站旁的報亭阿姨不認得我們,還問我們是不是外地來這邊度假,一直介紹這裏的地方特色和最新開發的景區。


    我在g城的時候聽別人說離鄉變化了,想不到真的改變了。我對渭城說,然後我拉著他走上開往離鄉中學的車。那是我們的母校,初中高中結合的學校。渭城停滯在原地,建議道,不如先回你家吧,別去學校了。


    我搖頭,拉著他上了公車,渭城才剛跟我談到不知道學校怎麽了,司機才告訴我們,終點站早就已經改了,標誌牌沒有來得及改過來而已,我看見車上的說明:終點站,海港口。


    我連忙問為什麽會改了終點站,要怎麽去離鄉中學。


    司機說,那裏已經拆了,新校區建在城鄉結合部的煙雨路那邊。我們聽後心情都黯淡了下來,那種感覺就像是被人用兩隻手指捏滅的火焰。失望地下了車,渭城問我想要去哪裏,我搖了搖頭告訴他,我很想要喝水,你給我買好嗎?


    他把我的手握得很緊,這次更是加大了力度。我仿佛能夠聽見自己的手骨碰撞的聲音,這使我的心緊張地揪了一下。我對他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像南方吹過來的柔和的風,他的表情慢慢地鬆懈,然後親切地問我,想要喝什麽?有變化嗎?


    我告訴他說,沒。


    他笑了,然後轉過頭就朝火車站旁的便利店走去。我站在原地看著他那熟悉的背影,真的以為自己回到了高初中時代。莫名的感動瞬間讓我酸楚萬分,他還會像以往那樣走幾步轉過頭來看看我,我依然對他笑。


    我看見他走入便利店,我也邁開了腳步,攔截了一輛計程車。我用了將近幾十秒完成這些動作,我害怕他走出來挽留我。渭城,現在已經是現實了,我沒有辦法不離開。計程車司機看見我淚花泛濫,關心地問我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問我是不是遇到了什麽事,要不要幫我報警。聽到他的話,我哭得更厲害了。


    我說,你朝離鄉中學的舊校區駛去吧。


    司機說,可是那邊已經被拆了,幾乎是廢墟一片,大概下個月就開始重建了吧。


    我說,沒關係,我就想回去看看。


    生活毀了與我回憶相關的東西,即使是把它們都變成了廢墟,我都願意進入廢墟裏撿一塊碎片,把它們通通都合起來變成一幅圖畫,那就是我的青蔥年華。我在計程車的倒後鏡裏看見渭城慌張而且失望黯淡的臉,他沒有找我,隻是在原地低著頭,然後緊緊地握住手中的那瓶綠茶,蹲了下來。


    他隻是跟自己打賭,我會不會離開。


    離鄉中學的變化讓我心裏很吃驚,比看見蹲下來的渭城更讓我覺得心疼。我走在這一片亂石堆砌的路上,曾經的教學樓和風雨跑道都看不見了,隻看見被砸下來的殘垣斷壁。我甚至覺得自己正踏在一條瀝青的道路上,還沒有散去的臭味熏陶著我。這一切的變化如黑夜把絕望的氣息鋪天蓋地籠罩住我。


    我踩到一顆石頭,然後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誰知道這樣的痛?就像是把美好的回憶變成一張張脆弱的紙張,瞬間撕開。我的過去現在死在我的腳下。我很想給渭城打一個電話,告訴他,親愛的,不僅我們回不去了,連這一切,連這些過去,都回不去了。我們連拍張照片留戀的機會也沒有了。


    可是我的手卻顫抖著,我知道自己已經不可能給他電話了。


    我的記憶想要釋放它內在的魔力,讓這一切死灰複燃,讓我們回到過去。穿著有褶皺的禮服白襯衫,白飯魚布鞋,手中抱著幾本書。我似乎聽見渭城在叫我,他說,蘇筱,你還不快點走就要上課了。


    我笑他說,都怪你,如果不是你這麽壞,教我逃學,現在我們就不用這麽趕了。快把東西收拾一下,別留下犯罪證據。那時候我們手中還拿著麥當勞的飲料。渭城笑了,他問我,那麽明天還要繼續犯罪嗎?


    我告訴他,隻要你想,我就可以陪你。


    也記得,此時我腳下走過這條路,渭城每天都陪著我走。他時常會在木棉樹下停下來,跟學校的貓玩,我就望著樹頂上的木棉花,那正是木棉花盛開並且凋謝的季節,每一朵花被風一吹就自然落下,落下的聲音很大,咚一聲。我就笑了,我問渭城,如果木棉花砸下來,會不會把你給砸暈了。


    我的話剛出來,一朵木棉花就從我的麵前掉落,把我嚇得後退了好幾米。


    渭城立刻就笑了,他走到我的麵前,彎下身體撿那朵木棉花,然後放到小貓的頭上。貓貓也不領木棉花的情,把頭甩兩甩就讓木棉花脫離它的小腦袋了。他也不強迫小貓,轉過頭來跟呆滯的我說話。


    他說,今夏的木棉花開得真是美好。


    我近乎著迷地看著她,輕輕地對他說,是啊。其實我的心裏想,最美好的東西莫過於在我身旁的你了。


    我無法忘卻在我生命中的木棉樹下的年華,那裏永遠占據我的內心那片最純淨的土地。每一次的回憶我的十分糾結和感動。我還記得,渭城那溫柔俊俏的麵龐,上麵永遠是對別人的冷漠和對我的體貼,我記得他那修長的手指,上麵有被我牽過的印記。我時常握住他的一根手指,讓他臉紅。


    他總是對我寵溺地說,小姑娘,你真是學壞了。口上雖然會這麽說,心裏還是喜悅的。我知道,那時候我們的心都在加速跳動。我還記得他喜歡給我買我最喜愛的加了冰的綠茶,然後把冰冰的塑膠瓶突然放到我臉上,冷氣似乎排斥我的臉,打擊我的麵龐讓我清醒過來,我轉過臉,又是陽光和煦的渭城。


    那時都是夏天,知了在樹上唱著不為人知的情歌。


    我也清晰明了寧晨的出現,他的轉變。但是那時我卻不相信,我永遠確信有這麽一個男生他會永遠愛著我,而不是多年後對我說,對不起,蘇筱,我們太熟悉了,所以沒有火花不能相愛。其實,我知道他是愛我的。


    一種連他自己也無法形容的愛,近乎於癡迷,但是他從懂事開始就一直接受我的愛而不會回複,最後寧願把自己的那份愛也給別人。這就是我一直不肯放棄的原因吧,因為我的心還是有他會回來的信念。


    他真的回來的,可是他回不來。


    多少人的青春曾經說過這麽一句話。


    我走到那棵木棉樹底下,手撫摸那殘缺的樹幹,樹皮像是老人身上掛下來的死皮,一層一層脫落了。樹幹上都是灰塵,還有被砍過得痕跡。那一條條裂痕仿佛是從我心中綿延開來的,我身上的每一個細胞都在放聲大哭,它們說,我聽見那年夏天的波濤聲,把木棉樹都嚇壞了,它們都奄奄一息。


    我難過地抱著眼前的樹幹,憐惜地看著眼前之境。發覺,幾年前的貓和少年仿佛要在此刻被悲傷的洪水衝走,回憶裏沒有防洪的大壩,沒有辦法抵禦悲傷的洪水。我也聽見住在心裏的那個少年黯淡了,悲傷了,甚至有自殺的傾向。


    他停滯在我心裏的某一處旅程,很憂愁地盯著我。


    他說,蘇筱,假如一天我要走了,你要好好地照顧自己,好嗎?人不能依靠回憶活下去的,特別是青春時候那黑暗的、似真似假的回憶。它們都是一陣風,一朵雲,消失於嫋嫋的煙雨之中。你回頭看見不是江南彼岸的一片美好,而是一地殘損的屍體。


    我很害怕此時看見的木棉樹,和那個男孩給予我的愛的濃密。


    我緊緊地抱住這棵快要死去的木棉樹,陪它掙紮,陪它走過人生最後一段旅程。這時,我看見上麵刻有幾個大字:我愛你。現在,還來不來得及?


    我愛你。


    我一直很愛你的,可是,我現在才發現了。


    蘇筱,我們還來不來得及?


    如果你愛我,如果你想要與我相愛,那麽之前你為什麽不說?


    到底,你所說的愛,是什麽?


    我仿佛聽見腳下水泥地下的鋼筋碰撞的聲音,整個大地充滿近乎撕裂的傷痛,使我忘記此時的我。空氣化作白色的口罩捂住我的嘴巴,讓我深呼吸才透出一點氧氣,二氧化碳侵蝕了我的神經,告訴我,時間跟我開了一個玩笑。


    蘇筱,我愛你。


    這隻是一句無力的話,直到我看見臉色蒼白的寧晨為我無力地躺在病房時,我才發覺自己愛你;直到我看見你知道寧晨有了我孩子之後絕望地離開,我才發覺自己真的愛你;直到我明白我真的要失去你的時候,我才發覺自己真的愛你。我已經不會為另外一個女人感覺到痛心了。


    那天,我跟寧晨說分手的時候,她哭了。哭得像是整個世界要麵臨核能爆炸的摧毀。


    她罵我狼心狗肺,罵我不是人。直到最後我才真正意識到自己是怎麽了。


    婧通知我,在鷺湖燒烤可以看見你。你無法想象我到底為了這個欣喜了多少天,可是我知道你是絕望了。你沒有給我任何表情,竟然連悲傷都沒有。那天,你告訴我,帶著一個孩子的我已經沒有資格愛上另外一個人,我蹲在馬路邊哭了,我不知道該怎樣去挽留你。那時,我的腦海中都是我們的回憶,美麗的童年和高中時代,它們是如此清晰地在我腦海中重演一遍又一遍。我沒有辦法不想你。


    我告訴自己,我已經沒有資格去挽留你、接觸你了。所以我不敢去尋覓你了。你等了我那麽久,我真沒能給你什麽。


    你還記得嗎?高二那年你對我說,渭城,我不想要假期了。放假的時候總是一個人,不能呆在你身邊,不能每天見到你,真的是一種煎熬。


    我告訴你,我也不想放假。因為放假的時候,我不在你身邊,你就胡思亂想,自己一個人吃飯,一個人到處走走停停,一個人悲傷。


    這是言情小說裏肉麻的曖昧的情話,我們都能自然地說出。你聽完欣喜的看著我,每一個眼神所散發出來的光彩都讓我心動。可是,我們太熟悉了。對不起,那時候的我一直沒有意識到這就是愛。到底什麽是愛,一直是我心中無法解開的謎底。


    直到我遇見強勢的寧晨,她抓住我的手告訴我,其實我愛她的。我就這麽傻乎乎地被她騙了,毫無猶豫就離開了你。


    蘇筱,我知道自己錯過了,但我仍舊想念你。


    你可能覺得我很犯賤,是愛情裏不可多得的禽獸。我也極其恨我自己。


    我離開的寧晨,你離開了我,我回到了離鄉。我腦袋裏都是你在公車站前對我說的那些狠心的話,這些話化作一個巨大的人,快要把我撕裂開兩半了。這幾天,我走遍離鄉各個角落,想要找尋你我的足跡,你我的初戀。我找遍了整個城鎮,發覺留下我們回憶的地方已經被毀滅了。我的世界近乎掉進一個深不見底的黑洞裏。


    原來不僅愛脆弱,回憶脆弱,物質才是最脆弱的。它們一碰就碎了。


    我們的離鄉中學沒有了,我們的回憶消失了。這讓我怎麽告訴我自己,怎麽告訴你?


    幸虧,我找到這棵樹,我在上麵哀求,我希望樹能夠聽見,把你帶到我的身邊,你知道嗎?我已經死了,我無法找回我的救贖。一切勞動和感情都不及我錯過你的悲傷,我覺得自己欠了你好多,也欠了寧晨好多,這兩者偏偏是我不能夠償還的。


    如果你給我一個機會,我可以去死。


    請你回來好嗎?我的女孩。那個站在木棉樹下唱著綿長的曲子,說要等我回家的女孩。


    我聽見你找辦法支開我的那刻,我就知道你要離開了。


    你說,你幫我去買一瓶水吧。


    你知道嗎?我忍受著眼眶裏快要掉落下來的液體,手緊緊地握住你,哀求著你,請你,不要放開手,不要離開我好嗎?


    你答應我的,你不會離開的。即使是那麽不可相信,我還是相信你了。我轉身離開,邁著艱難地步伐走向回不去的遠方,隻有幾米的距離,為什麽我會覺得這麽遠呢?遠得我感受不到自己身體內的體溫,我隻感受到一場傾盆大雨此時在我心中狠狠地砸,狠狠地下,讓我萬劫不複。


    我在愛你,一直用你不知道的方式。


    最後一刻,你離開了。是那輛行駛中的計程車,我發覺自己沒有勇氣再去追了,一絲勇氣也沒有,我停留在原地,看著你離開。你不知道吧,我的心此時都已經被黑暗吃了,它咬下去的第一口,我竟然不覺疼痛。


    你離開吧。我沒有資格再去挽留你了,謝謝你陪伴我最後的時光,在火車上的幾個小時,這是我一生中不敢奢求的美好。我已經沒有力氣和勇氣思考了,唯有不思考,無意識才能夠不想你。


    那一盛夏,木棉樹,女孩,貓還有純潔的真愛。


    感謝。


    ——渭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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