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後,我成為了金陵歡新掛牌的舞女。


    我畫著濃妝,以掩飾我未滿十九歲的青澀麵孔。由於我扮演的是一個家道中落,不得不淪入風塵的大家閨秀,這樣的身份,讓我多少可以略帶清高地排斥那些終日追逐在我身邊的狂蜂浪蝶。


    由於我的上線乞丐並沒有給我布置工作,我每天的主要任務,就是扮演好舞女的角色。陪客人跳舞聊天,順便聽聽南京上流社會人士嘴裏都在說些什麽,從中篩選出我認為重要的信息,記錄在心。


    等待是一個漫長的過程,在這樣的過程中,人的心性會得到極大的磨練,心急的、焦慮的、衝動的、沉不住氣的,此刻都要耐下性子來,在不知什麽時候才能結束的命運中苦苦煎熬。


    我的心態雖然平靜了許多,但有的時候,我還是會從夢中驚醒,環顧四周,撫撫胸口,再勉強入睡。


    我堅持著,因為仇恨是我生存的理由,隻要心跳不停止,仇恨就不會停止。


    日子在我的等待中,不急不緩地過了半個月。這半個月裏,舞廳中總會出現一個固定來賓的身影,這人是日偽政府的幕僚,姓潘,大家都叫他潘爺,是個不小的漢奸。


    他每天準時在七點鍾的時候來到舞廳,九點鍾離開,中間會邀請我陪他跳一支舞,這個習慣幾乎雷打不變。我刻意和他保持著距離,不希望給他機會向我表達非分的想法。


    大概是因為我的冷漠,大概他對我確實也沒有太多的興趣,除了跳舞,他從未對我提出過任何其他的要求,但是我腦子裏繃緊的那根弦,卻始終不肯放鬆。


    我恨日本人,更恨這些賣國求榮的漢奸,他們比起標榜大東亞共榮的日本人更加可惡,因為他們是徹底拋棄了民族自尊和個人臉麵的走狗,他們殘害的是自己的同胞!


    雖然我表現得毫不在意,但潘爺老奸巨猾的程度還是超出了我的想象。


    有一天,他突然問我,“蕭姑娘,恕我冒昧,坊間傳言,你是因為家境困難才到這裏工作的,你父母在家的日子可還過得去嗎?”


    這老東西,不過跳個舞,也要習慣性地對人進行盤問,真讓我防不勝防。


    我麵不改色地說:“父母都去世了,要不然我也不用淪落至此。”


    以我展現出的性格,如果突然話變得多了,就會讓人生疑。因此我明知道他在套我的話,也不會做出過多的解釋。


    “嗯,是這樣啊!能問一下你父母去世的時候你多大嗎?”老家夥以一種貌似和善的語氣問。


    我麵上雖然冷,心中卻在謹慎應對。此人表現得越是和善,其內裏就越危險。稍有不慎,他輕鬆就能讓我看不見明天的太陽。


    “父親的長相已經記不清了,母親是三年前過世的。”無論他怎麽問,我隻抱定以不變應萬變的態度。


    “這三年,你自己是如何生活的呢?”老家夥做出一副唏噓不已的樣子來,似乎對我的悲慘遭遇深表同情。


    “我跟外公一起生活,不過他去年也過世了。”我的語氣更加冷淡,顯出對他的追問有些不耐煩的樣子。


    任何人被戳了傷疤,都不會若無其事的,我自然也不能例外。否則,老家夥一定會生疑。


    老家夥點了點頭,他的大腦應該在飛速運轉吧,不過他找不出什麽破綻,因為我的故事是以我本人為原型改編的。組織上這樣安排,很便於我自圓其說。


    老家夥的眼珠子轉了轉,一臉表演出的不解,“我再冒昧地問一句,家人去世,你不是應該守孝三年嗎,怎麽卻到這種風月場所來了?”


    我笑,“家人去世,我還活著,活著就得想辦法吃飯不是嗎?”剛好一曲舞畢,我向老家夥行了個禮,頭也不回地回休息室去了。


    人隻有經曆過,才能學會從容地隱藏自己。


    我在後台補了妝,看看時間,九點五分,估計潘爺應該已經離開。正打算出去應付其他的客人,就聽見外間吵吵嚷嚷,似乎有什麽人在鬧事。


    如果是平時的我,一定不會關注這樣的事情。但現在,我是一個盲目搜集情報的軍統特務,誰知道這鬧事之人的背後,有沒有什麽驚天的秘密呢。


    這樣想著,我不慌不忙地從化妝間走了出去,將自己藏身在人群中,默默地看熱鬧。


    一看不要緊,我有些傻眼——鬧事之人我認識,他就是曾與我有一麵之緣的潘少爺,那個被我好不容易甩掉的跟屁蟲。


    此時,他帶著一隊人馬站在舞廳的正中,其餘人等皆自覺四散,站在邊緣觀望。


    隻聽他趾高氣昂地說:“今天我一定要把那個勾引我爸的狐狸精找出來,找不出來,你們誰也別想走。”說話間,隻聽門口腳步聲大作,似乎有人在舞廳的出口攔截。然後,就是槍支拉開保險的聲音。


    舞廳的老板正低聲下氣地陪在他身邊,聽他這麽說,不由得渾身一顫,膽戰心驚地說:“潘少爺,您誤會了。令尊隻是來舞廳跳舞的,並沒有什麽狐狸精啊。”


    潘少爺看都沒看他,冷冷地說:“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舞廳新來了個舞女,我爸天天都跟她跳。你把她給我叫出來,我倒要看看,是什麽樣的女人能讓我爸如此神魂顛倒。”


    許是他說話的聲音太過溫婉,即便是放狠話,也顯得中氣不足,倒有些可笑。


    然而他所找的那個“狐狸精”,卻挺引我深思的,因為這段時間,舞廳新來的舞女就隻有我一個。


    潘爺,潘少爺,原來他們是父子。而我,就是那個“勾引”老頭子的“狐狸精”。


    我正想著,這下要命,甩了半天才甩開的人,又要扯上關係了。就見老板略一沉思,眉頭舒展,衝人群中掃視一眼,喊道:“蕭越,還不出來給潘少爺賠罪。”


    聽見我的名字,潘少爺明顯愣了一下,然後眼中竟然流露出一絲驚喜和期待。


    而我身邊,凡是認識我的人,都將目光投在了我身上。下一秒,他們竟然齊刷刷地讓出一條路來,徹底把我的所在地給暴露了。


    潘少爺跟著扭過頭來,一雙眼睛盯在我臉上。也許是我的濃妝影響了他的判斷,總之,他端詳了幾秒之後,才抬腿向我走過來。


    我正飛速組織語言,他卻毫不遲疑地將兩隻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溫婉地說:“蕭越,你竟然在這裏。”


    這下變故起的突然,本來眾人遠離我,是怕我遇難會牽連到他們。誰想到,潘少爺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和我攀起了“舊交情”。


    若說以前我可以對他不聞不問的話,現在我是金陵歡的舞女,沒理由對客人擺臭臉色,隻能微微一笑,說道:“潘少爺,又見麵了。”


    他的喉結上下滑動,但很快眼神一冷,不悅地說:“你知道我找了你多久嗎?你竟然跑到這裏來當舞女。”


    我嘴角一勾,不卑不亢地說:“我到南京來,就是討生活的。你找或不找我,我都一樣當舞女。”


    他神色一滯,在眾目睽睽之下似乎有些掛不住麵子,惱羞成怒般向周圍掃視一圈,吼道:“看什麽看,都給我散了。再看,就把你們眼睛都挖出來。”


    圍觀群眾皆覺無趣,一邊竊竊私語,一邊應聲散開。


    潘少爺不由分說捉了我的手腕,把我帶到一個包廂裏。門口,他帶來的人自動地站起了崗。


    舞廳的包廂,向來是給大佬和闊太太們鬼混用的。門一關,任何人也不會進來打擾。


    而我自從上班以來,還從沒跟什麽人進過包廂。舞廳裏的老客都知道,我隻陪舞,最多往卡座坐坐,跟人小喝幾杯。


    今天,我竟然被潘少爺拉到包廂裏去了,不光是客人,就連舞廳老板,都忍不住目送著我們走進去。


    “對不起,潘少爺,我想您不知道我蕭越的規矩。”我義正辭嚴地說:“我隻陪舞陪酒,再多的要求,恕我無能為力。”我冷著臉說。


    潘少爺冷哼一聲,將我甩在沙發上,慍怒地問:“你還好意思講你的規矩?我潘大少追著的女人,沒一個敢從我眼皮子底下溜走的。你蕭越既然做過一次,我就不允許你做第二次。”


    他的聲音實在是太溫婉了,再配上他的外貌舉止,讓我莫名就覺得,眼前有個大姑娘在質問我。


    半有意半無意,我撲哧一笑,不著急地說:“你糾纏不休,我為什麽不能逃跑?難不成你潘少爺看上的女人,就必須成你的私人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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