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睛已經模糊到連眼前的字跡都看不清楚了,隻知道淚水源源不斷地湧出來,我沒想到,竟是他先為了我連命都可以不要。我一直為自己的心意得不到他的理解而感到委屈不已,可他為我做了那麽多,得到的卻隻有我的誤會和不理不睬,他該是有多麽寒心啊!


    這些他沒有向我抱怨過一句,甚至我們在一起之後,他也從來沒為自己辯解過,所以我一直以為是我原諒了他,其實我才是那個需要說抱歉的人。


    人真是種討厭的動物,執著地隻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卻不肯用心去了解真相,所以才會後悔,才會自責,才會有遺憾。而現在,他已經不在了,我的抱歉,又能對誰說?


    盡管後悔和自責讓我的內心更加痛苦,但我還是忍不住繼續看了下去,因為從我出現開始,周廣瑋的日記便大多是記錄著關於我的點點滴滴。


    一九四一年二月二十七日


    她走了,組織上送她到特訓班去接受訓練,我打聽不到她的消息,但我知道,訓練是很殘酷的,每期都有人被淘汰掉,就算是男人也不例外,她能不能堅持住呢?


    她雖然看上去很柔弱,卻實在是個堅強的姑娘,她願意陪我麵對死亡,可我卻連跟她道別的機會都沒有,如果她不回來了,我要怎麽告訴她我喜歡她呢?


    如果她不回來了,我該怎麽辦?


    一九四一年三月四日


    許嘉函到特訓班去擔任特別指導了,我知道,他會遇上她。我很想問問她的情況,卻名不正言不順地無法開口。


    許嘉函似乎能看出我的心思,主動給我說了一些。我聽見她不怎麽適應高強度的訓練,很是擔心,卻又無能為力,隻希望她一切安好。


    再過幾天,許嘉函也要走了,那時候,我就真的變成孤家寡人了。


    一九四一年四月十八日


    還是打聽不到她的消息,我已經去她家裏看過幾次了,每次都沒看見她的身影,大宅子裏也很平靜,她應該還平平安安地待在特訓班裏吧!但願如此。


    一九四一年七月一日


    前幾天我差點送了命,一顆子彈擦著我的頭皮飛了過去,我的腦海裏幾乎是一片空白,隨即想到了母親和妹妹。如果我就這麽死了,她們要指望誰呢?我還沒有見到蔣茵,沒有跟她說對不起呢,就這樣死了的話,她會不會為我感到傷心呢?


    我不在那一年,他似乎也沒有心情記日記了。然而,我還是可以從他的字裏行間,讀出他對我的掛念。他在想著我的時候,我卻在用盡一切努力忘掉他。想到這裏,我的心痛得簡直不能呼吸。


    一九四一年十二月三十日


    聽說她要回來了,被分在機要室,走了快一年了,不知道她現在是什麽樣子。我等不及想見到她,希望經過這麽長的時間,她能忘記過去不愉快的記憶,如果她不再怪我就好了。


    一九四二年一月八日


    聽說她今天到局裏來報到了,我一得到消息就跑到她的辦公室去,假裝有事要辦,其實是想看看她。


    她就坐在那兒,認認真真地看著什麽,連頭也沒抬過,我真希望她能看見我,跟我說句話也好。她比以前更美了,比所有人都美一萬倍。


    一九四二年二月十二日


    她回來快一個月了,我一次都沒有遇見過她,隻能偷偷跑到她的門口向裏看一眼。以前我很鄙視許嘉函這樣的做法,可如今我卻不需要任何人的掩護就明目張膽地去了,可她卻還是看不見我。我知道,她有很靈敏的聽力,或許,她在離我很遠的地方就能聽見我的腳步聲,或許,是她故意在躲著我。


    可是,過幾天我就要去執行一個很危險的任務了,大家已經都做好了回不來的準備,我卻還是沒有機會跟她見麵,我不想帶著這樣的遺憾離開人世,隻能趁她下班,悄悄地跟在她後麵,她果然能聽見我的腳步聲,所以幹脆停下來,等我靠近了,她扭住了我的胳膊,她真的比以前厲害多了。


    聽她的口氣,應該還是沒有原諒我,沒想到女人這麽能記仇。不過,這對我來說就夠了,我隻想見她一麵,聽她說句話,這樣才能安心地去做任務。


    如果我能活著,一定不會再讓她受到傷害。


    一九四二年二月二十五日


    在醫院裏住了十幾天,我的組員們都死了,隻有我一個人死裏逃生,自私地活了下來。這次的經曆讓蔣茵原諒了我,我親眼看見當她以為我死了的時候,趴在床邊哭泣的樣子,我終於知道我在她心裏跟她在我心裏是一樣的位置。我的確不應該在這種時候感到開心,可我就是抑製不住對她的情感,對不起我的戰友們,本該悼念你們的時刻,我卻獨自享受著有她在身邊的美好,真的對不起!


    一九四二年五月十五日


    明天我就要回到局裏上班了,這三個月以來,我隻有在出院的那天寫過一次日記,盡管我有很多可以記錄下來的事,但有她在身邊的日子,卻根本沒時間去回憶每一天的幸福,因為馬上就會迎來第二天的幸福了。也好,就讓這些記憶留在心底吧!我不會跟任何人分享的,即使是我的日記。


    周廣瑋的日記也喚醒了我的記憶,那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三個月,盡管我沒有寫日記的習慣,但那些記憶我一刻也不曾忘記。


    現在,我就坐在我們曾一起度過美好時光的小屋裏,好像什麽都沒有變,又好像什麽地方都不對勁。


    我就這樣忽而傷心忽而歡笑,忽而想起我失去了他,忽而又安慰自己我得到過最好的他,此生再無所求。


    一片亂七八糟的思緒裏,我漸漸要接近日記的尾聲了。


    一九四二年五月十六日


    我剛一回到局裏,就聽到了很多關於小茵和魏傑的謠言,稍微一打聽,就大概能猜出事情的來龍去脈,我真想把魏傑拉過來教訓一頓,讓她離小茵遠一點!不過我發現小茵對這件事遠沒有我激動,我很高興,她在我不在的這段時間,已經學會了很好地保護自己。我終於明白當初徐處長為什麽要堅持送她到特訓班去了,她的身上或許真的有很多出色的特點,隻不過她平日裏有意弱化了這些特點,使自己看起來不那麽出眾罷了,這是她的生存之道啊。還好徐處長已經不在行動處了,不然她也不可能會被分到機要室,一定會被徐處長拉到行動處來的。


    一九四二年七月九日


    前一陣子,許嘉函回來了,帶來武漢的不少消息。他說武漢的工作需要局本部的支援,上級有意派我去執行刺殺的任務,一來是因為我成功刺殺過不少目標,二來是因為我從未去過武漢,比較容易隱藏身份,三來他們知道我需要錢,所以無論我能否活著回來,局裏都會負責我母親的生活費和妹妹的學費。


    我不想去,因為我不能保證自己每次都會有死裏逃生的幸運,我舍不得小茵,可是我知道我沒有選擇。


    小茵比我還要緊張和不情願,但她在盡力克製。她太懂事了,讓我更加舍不得離開她,每次看見她的臉,我都會有種帶她遠走高飛的念頭。可是,我不能。


    許嘉函還跟我說,他知道我和小茵在一起的事了,雖然是他先喜歡小茵的,但他還是願意祝福我們,因為感情上的事,要兩情相悅才可以。他是我的兄弟,這次我們就要並肩作戰了。


    我拜托他替我照顧小茵,可是我知道這次任務和以前的任何一次都不一樣,一旦行動開始,即使我們活著,也不一定能成功地逃回重慶。


    如果我和許嘉函都回不來,負責整理我遺物的應該是我的親近之人吧,請幫我關照一下小茵,謝謝了!


    這是周廣瑋的最後一篇日記,也是他最後的托付,雖然他也不知道能托付的還有誰。可是正如他所說的,我是一個有著過人天賦的人,也許我並不需要別人來照顧我;或者如果我願意,我就可以表現得比別人都出色;再或者,我能做到正常人做不到的事情。


    沒錯,我比任何人都更加清楚地知道自己的潛力,也更加清楚該如何利用。我合上日記本,反複用手摩挲了幾遍。每一遍,都好像跟周廣瑋進行了一次心靈的對話。


    我想象著他就筆直地站在我的麵前,目光如炬、勇敢無畏,對我訴說著家國之痛以及他的抱負。


    我突然找到了活下去的理由,並覺得渾身上下充滿了堅定的意誌。我告訴自己,現在不是哭的時候,離自憐自傷也還有很長的距離。我一定要為死去的周廣瑋做些什麽,即便不能挽回他的生命,也要讓他的精神延續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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