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犧牲後,我和外公便得到了一筆不小的撫恤金,再加上外公的補助金,生活還是比較富裕的。更何況,我現在還有了一份正式的薪水。


    雖然家中已經沒有在軍統裏擔任要職的人員,外公和我依然被允許住在我家的大宅子裏,算是對我家族做出貢獻的肯定,也可以說是一種憐憫和照顧,更深層的含義,應該是便於控製和監視。


    隻不過,沒了母親的大宅,再也沒有昔日的熱鬧景象,隻剩下一個毫無生氣的空殼子,讓住在裏麵的人寂寞得心慌。


    那種寂寞,並不是繁華褪去後的失落,而是喪失親人卻還要強顏歡笑的悲哀。


    我知道外公也很寂寞,所以會經常去陪他,給他讀書的同時也讀給自己聽。外公還喜歡報紙,可我對政治不感興趣,每次讀報的時候都不走心,應付完差事就趕緊開溜。


    從小外公就培養我彈鋼琴,他自己也能頗為流暢地演奏,直到現在他還會偶爾檢查我的作業,空曠的大廳裏隻有我們祖孫倆互相討論的聲音。


    每當這種時刻,我們才會從有些壓抑的環境中暫時解脫,在旋律中找回點活力和自由。


    我們家還有兩個保姆,一個主要負責我和外公的生活起居,一個主要負責打掃衛生。平時如果不叫她們,通常是看不到她們人影的。所以她們的存在,也並沒有為這座大宅子平添一點生氣,反倒是多了絲幽靈般的鬼氣——這是外公有一次開玩笑時跟我說的。


    她們的薪水統一由軍統支出,因此她們也就不會太老爺、大小姐地叫著並圍著我們爺孫倆轉。


    這樣也好,反正我隻有和外公相依為命,並不需要把多餘的感情浪費在不相幹的人身上。


    我的許多同事們都喜歡在星期日休息的時候去看上一場電影,或者低調地到舞廳裏去活動一下身體。我卻從來不去,不僅是因為這樣做違反軍統的紀律,也因為雖然想看電影,但我不想跟那麽多人坐在一起。


    從骨子裏,我是孤僻的,所以,到了鮑處長生日的那天,我這個門出得很不心甘情願。


    我穿戴整齊,拿了外公叫人備好的禮物,打電話給司機讓他來接我。


    這司機也是軍統安排給我們的,平時不住在家裏,有事的時候一個電話,他就開車過來了。這項支出,自然也是在軍統的預算裏。


    就憑這些,我成了同事們眼中不折不扣的富家小姐,因為投胎投的好,能享受軍官級別的待遇。可隻有我自己知道,我的生活有多麽落魄。


    憐憫和施舍,一向不是顯示慷慨的好方法,更何況,這中間還多了提防和監控。


    我一路上都在默默祈禱,請上天千萬讓我一切順利,平平安安地回到家裏。


    可能因為局裏多數的老同事都認識母親和外公,我提著禮物剛一進門,就有人向我友好地打招呼,甚至有些上層的太太們也過來對我噓寒問暖。我雖不能算得上是嚐盡了人情冷暖,卻也不習慣他們虛情假意的問候。


    胡亂應付幾句,我把禮物遞給鮑府的管家,打算躲到角落去,盡量不要讓別人注意到我。尋覓了許久,終於發現二樓的觀禮台是個好地方,在那裏既可以俯視眾生百態,又很少有人會上來打擾我。


    打定了主意,我就在人群中緩緩地向樓梯靠近,突然一位同事在背後喊我,“蔣茵,你什麽時候來的,我怎麽剛才沒看到你?”


    我習慣性地笑笑,心裏想著怎麽在更多人發現我之前快些擺脫他。我微笑著說:“我也是剛到,正愁沒看見熟人呢,這裏人太多了,你能幫我去拿杯喝的嗎?”


    “好的,你等著。”同事好脾氣地轉身鑽進人群中,到處去給我找飲料了。


    趁他走遠的功夫,我迅速登上台階。見觀禮台的最裏麵有一根粗壯的柱子,心裏就認定了那個地方,以為就算有人上來,也不會看見站在柱子後麵的我。


    我匆匆往柱子後麵趕,偏巧從那兒突然轉了個人出來,差點撞上我。還好對方的動作很敏捷,緊緊抓住了我的肩膀,我才險些沒摔倒。


    定了定神,才發現眼前的人就是那個把我從張副主任的魔爪中解救出來的青年,他也認出了我,炯炯有神的眼裏立時又現出鄙夷的神色來。


    我心裏難過,又很尷尬,不知道該說些什麽好,尤其是想到他把我當成了那種女人,就更恨不得找個地縫鑽進去。


    “你也喜歡這個地方?”他先向我開了口,但完全是出於禮節。畢竟作為同僚,如此近距離接觸還不說話太奇怪了。


    “嗯。”我低著頭,盡量讓自己少說話,免得被他認定是一個輕浮的女人。


    “你多大了?”他突然問起我的年齡,這讓我的思路一時之間轉不過來。


    “十六歲。”我如實回答,感到些小小的欣喜——他竟然會關心我的年齡。


    “才十六歲啊!”他冷冷說道,我聽著他的語氣,仔細思索,才明白他是在感歎我小小年紀就和自己的上司不清不楚。


    我的臉瞬間紅到了耳朵根,可又實在無力為自己辯解,隻能傻傻地站在那裏,心裏祈禱著請他趕快離開,好叫我鬆快一些。


    但他卻絲毫沒有要走的意思,反而倚在欄杆上,點燃了一支煙,一邊輕輕吐著煙圈,一邊靜靜地看著下麵熱鬧的人群。


    “周廣瑋,我找了你好久,就猜到你在這裏。”一個聲音替我解了圍,我緊繃著的弦終於放鬆了下來。


    來人大步走近,低下頭仔細地端詳著我的臉,而後抬起頭來詢問地望著那個叫周廣瑋的男人,“這位姑娘看著眼生,是新來的吧?介紹一下給兄弟我認識認識唄!”


    來人別有用心地向周廣瑋眨了眨眼睛,似有什麽不可告人的秘密。


    “我也不認識。”周廣瑋既沒看他也沒看我,隻是吐了一口煙,百無聊賴地答了一句。


    “不告訴我是吧?沒關係,我自己猜。”來人做出努力思考的樣子,看上去有點刻意,但很滑稽,“聽說秘書室最近來了一位大美人,讓我想想,你的名字叫蔣茵吧?”


    如果說剛才我是被周廣瑋放出的鄙夷目光搞得無地自容的話,現在這位對我毫不掩飾的誇獎則讓我不好意思起來。


    “你好,我叫許嘉函,是軍事情報處下屬科室的科員,很高興認識你。”他伸出手來,見我沒什麽反應,便連拉帶拽地牽過我的手,硬是用力握了握。


    我趕緊抽回手來,不由自主地把手背到身後,許嘉函自嘲地笑了笑,也並不在意。


    “既然來了,我介紹你認識些朋友吧!”許嘉函不再碰我,而是給我讓出一條路來,做了個請的姿勢。


    我並不想去,正要開口拒絕,餘光不小心瞥到站在一邊冷若冰霜的周廣瑋,他還是沒有任何要離開的意思。如果我繼續呆在這裏,依然免不了要尷尬,於是我橫下心來,跟著許嘉函下到一樓。


    許嘉函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我帶到鮑處長的身旁,“處座,我給您介紹一下,這位是秘書室剛招進來的蔣茵。小蔣,這位是我們軍情處的鮑處長。”


    “處座好,祝您生日快樂!”我規規矩矩地行了個禮,便低著頭再也找不到話說。


    “哈哈,小蔣啊,我一直也在好奇清英的女兒長成什麽樣了,今天才見到,真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啊!”


    果然,對於我的身份,他並不陌生,雖然我母親是他曾經的下屬,但他會對我如此熱情,著實讓我吃驚了一把。


    許嘉函也跟我有著一樣的想法,不過他沒有開口詢問,隻是老實地站在一邊等著鮑處長繼續往下說。


    “夫人,快過來看看,清英的女兒在這呢!”鮑處長向不遠處的夫人喊過去,鮑夫人應聲走過來。


    “哎呀,真的是小英的女兒呀,長大了,是個大姑娘了。”鮑夫人的語氣,好像她跟我母親更熟些,而且,她似乎之前就見過我。


    “您好,鮑夫人。”我卻對她沒什麽印象,招呼打得也很生澀。


    “老鮑,你們也太不夠意思了,以這孩子的出身,怎麽也要讓她做個情報工作,怎麽分到秘書室那個破地方去了?”鮑夫人渾身上下,都是掩飾不住的優越感。


    鮑處長咳嗽一聲,他的夫人自知失言,馬上住了嘴。


    “小蔣啊,聽說你鋼琴彈得不錯,今天你別把我當成處長,就當做是你媽媽的老同事,你的伯伯,給我們彈奏一曲如何啊?”鮑處長不動聲色地轉移話題道。


    我無法推辭,隻能點了點頭。


    鮑處長清了清嗓子,熱鬧的人群頓時安靜了下來,“我身邊這位是秘書室新來的小蔣,小蔣很會彈鋼琴,現在我邀請她為我們演奏一曲,大家要不要聽?”


    眾人發出熱烈的掌聲,我知道這掌聲不是送給我的,而是送給鮑處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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