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我對著躺在我麵前的日記本傾吐心事,這不僅是我工作一天後唯一放鬆的時刻,也是我對生活僅有的寄望……


    十六歲那年,我進入了軍統,成為人們嘴裏常說的特務。事實上,我隻是受到組織照顧,被開了後門的“功將遺孤”。


    我外公是力行社特務處較為早期的外勤人員,在執行任務的時候受了重傷,不得已從一線退了下來。而後因為身體情況持續惡化,卸去了在軍統的職務,回家療養。雖然作為元老級人物,他卻因為仕途坎坷,遠不如我母親在軍統的聲威浩大。


    可以說,母親是繼承了外公的衣缽。她曾經在早期的特訓班裏接受訓練,各項課程一直成績突出,年紀輕輕便成為軍事情報處的得力幹將。在犧牲之前,已是軍事情報科的科長後備。


    她把全副身心都獻給了黨國,於家庭來說卻隻是一個可有可無的存在,她將我和外公留在市郊的一個大宅子裏,自己經常夜不歸宿地工作。外公有腿疾,整天坐在輪椅上,對我很疼愛,我們爺孫倆就在大宅子裏相依為命。


    某些周末,家裏會來許多客人,那些都是母親的同事。他們聚在一起表麵上是開派對玩樂,實際上是暗地交流一些上不得台麵的情報。


    每當這時,外公都讓我呆在自己的臥室裏,他陪著我看書或是聊天,偶爾也下下棋,做點小遊戲。樓下場麵再熱烈,跟我們爺孫倆都沒有關係,仿佛我們有我們的世界。


    外公堅決反對我繼承母親的事業,因此我的童年生活是無憂無慮的,也沒有進入所謂的特訓班。但我有一個致命的天賦,就是如盲人般敏銳的聽力和觸覺,也正因為如此,熱衷於為黨國效力的母親才一直對我不能進入特訓班而耿耿於懷。


    我常聽見他們的爭吵,最凶的一次,外公摔了家裏的一個古董花瓶,氣得滿臉通紅,指著母親的鼻子痛罵。這個舉動成功地震懾了母親,從此以後她便沒有再提過讓我進軍統的事情。


    母親犧牲後,我尚在熱孝之中,軍統派人到家裏來,和外公進行了一次深談。他們走後,外公的情緒明顯差了很多,他把我摟在懷裏,慢慢撫摸著我的頭發,嘴裏發出輕微的歎息聲。


    沉思了良久,他很為難地開口,“他們說,在軍事情報處,就是你媽媽生前所在的地方,給你安排了職位,希望你盡快就職。雖然你沒有經過特殊訓練,但他們可以先讓你到特訓班學習一段時間,相信你有了我們的遺傳,一定可以勝任這個職位。”


    我無聲地倚在外公的膝蓋上,想想他和母親的經曆,對於在軍統工作隱隱感到恐懼。在我片麵的想法裏,進了軍統的人都不會有好下場的。


    外公撫摸著我的額頭,慈愛而又無奈地說:“我當然不能看著你走你媽媽的老路,可是他們的態度堅決,我隻能為你爭取到在相對安全的秘書室任職。如果你實在不想去,我也可以拚著這副老資格,再幫你爭取一下。”


    外公會這樣說,大概也知道希望渺茫,他從事情報工作多年,自然明白這其中的利害。


    以我的身世,不可能像普通人一樣生活。母親死了,不會開口,但外公還活著,不將我收編,軍統很難安心。與其作為他們的心頭大患,戰戰兢兢地生活,不如逆來順受,以表示忠心來獲取哪怕片刻的安寧。


    “我沒事。”我隻說了這三個字。


    外公擔憂地望著我,我卻隻能故作輕鬆,對他報以笑容。


    既然死不了,就得掙紮著活下去。


    外公沒再說什麽,我的想法他早已了然於心,這何嚐不是他的顧慮。他也知道,我隻是一個活在十六歲少女外表之下早熟的孩子,孤兒的身份讓我突然間明白了許多同齡人還不明白的道理。


    沒耽擱太久,軍統的後勤人員就送來了特訓班的入學通知。


    由於我受到了特殊照顧,因此特訓的內容比較潦草,隻大致走個形式,算給我造個資曆。教官用最短的時間、最少的精力,教會了我一些最基本的技能,他們還怕我學不會,又特意降低了難度。


    就這樣,我很快以“優異”的成績從特訓班畢業,正式到軍統局本部報到。


    接待我的是秘書室的張副主任秘書,也就是我的頂頭上司,他主要負責協理事務方麵的工作,權限並不算很大。但主任秘書不在的情況下,秘書室就成了他的天下。


    他的態度很親切,但我卻知道,這裏不會有毫無來由的親切,便微笑著等待他把話挑明。


    他先是問了些我外公的近況,然後又問了我的學業,最後才慢慢地把話題扯到了軍統的工作上。


    猝不及防地,他問道:“小蔣,你母親臨走前,有沒有給你留下什麽話?”


    我知道,正題來了。


    他的親切隻是為了讓我卸下心防,這大概是審問的一種手段,然後,再打我一個措手不及。


    我很清楚他內心的潛台詞是什麽。


    母親的犧牲並不是偶發事件,在軍統中,像母親一般犧牲的大有人在,有些人可能今天還坐在你對麵,跟你聊著天,明天就躺在哪個陰暗的角落裏永遠地沉睡。


    因此活著的人根本沒有心情去關心死了的人是否可憐,也不關心被他們拋棄的親人是否傷痛欲絕,他們想知道的隻有這個人是否在死前也值得信任。


    “家母走的匆忙,恐怕她自己都始料未及,更不可能給我留下什麽話了。況且,我也不經常能見到她。”我雖對張副主任別有用心的試探心存不耐,卻隻能沉下心來仔細應付。如有差池,那對我和外公都將是擺脫不掉的麻煩。


    張副主任若有所思地點了點頭,吩咐我到隔壁的辦公室去坐著,說呆會兒會給我安排工作。


    我順從地退了出去,按照他的話,敲響了隔壁辦公室的門。


    軍統內部男多女少,就連秘書室也是一樣,在我去之前,是清一色的大男人。並且,軍統內部有規定,就是不可與外部人員談戀愛,即便內部解決了,在抗戰勝利之前也不可以結婚。因此,很多大男找不到對象,尋尋覓覓好不冷清,隻要一有女同事進來,立刻會成為關注的焦點。


    當我敲門進屋,坐在已為我空出的位置上時,能感覺到他們的目光在我的頭和腳之間遊走。當然,這些目光隻是單純的觀察,並不帶有任何猥瑣的成分。


    最主要的是,他們大多知道我的身份,也知道我母親的英勇,更明白我雖家道中落,到底是功臣之後,再加上軍統內部紀律嚴明,因此也沒人敢於先來造次。


    我無所事事,隨手翻看著桌上的報紙,對他們的目光視若無睹。我想,隻要我沉住氣,就能在夾縫中卑微地生存。


    果然,沒多一會兒,我的工作安排就下來了,這大概是我來軍統之後,感覺到的唯一欣慰的事。


    我的工作是報刊整理和信件收發,有點像後勤,沒有接觸機密文件的權限,在秘書室屬於邊緣人物。我知道這已經是外公竭盡所能,為我爭取到最大程度的安穩了。


    除了上級訓話,許多會議我都可以自願參加,因為沒有要布置給我的任務。這簡直是一件太愉快的事情,我開始覺得如果日子一直這樣下去,也是很不錯的。


    因為我總是披散著頭發,偶爾也梳兩條辮子,在上班的初期曾被很多人形容成“單純”。


    同事們背後評價我經常用的一句話是:蔣茵美雖美,但年紀輕輕,眉宇間卻總透著一股涼薄寡淡之氣,這樣的女子通常都是紅顏薄命。


    薄命就薄命吧!在這樣的時代裏,連活命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能薄命我就已經很滿足了。


    過了幾天,有些膽大的小夥子開始接近我,我對他們的無事獻殷勤通常是一笑置之。


    盡管如此,每天我依然會收到很多邀請,最多的是在飯堂裏“共進午餐”的邀請。


    這樣的表達方式還算含蓄,屬於我能接受的範圍。為了不讓自己顯得格格不入,通常我會隨便答應一個讓我不那麽討厭的人。至於工作之餘的娛樂活動,都被我無一例外地婉拒了。


    時間久了,我這種頻繁換午餐搭檔的做法就得到了一個類似於水性楊花的評價,關於我的各種小道消息也在軍統內部流傳開來。最難聽的莫過於拿我是私生女的事實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更露骨一點的,會牽扯到我母親的生活作風問題。


    我不在乎別人說我什麽,畢竟他們都是我的陌路人,如果不是為了活下來和外公相依為命,我的生命早已沒有什麽期盼。至於他們對我母親的詬病,隻要不是當著我的麵說,我也大可不屑一顧。母親已經失去生命,任何讚美或貶低都毫無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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