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德滿都,震後一個月。


    城市裏依稀可見重創後的痕跡,詠熙坐在出租車上,正打踏入這塊土地開始,浮動的心,一下子便安穩了。


    閉上眼睛,深嗅著潮濕著空氣——有他的味道。


    到酒店辦理了入住,之後便去了附近的醫院,檢查過後,因為身體的特殊性,醫生建議住院觀察幾天,一番交流過後,詠熙答應每天都會來醫院檢查,並且保證會照顧好自己,這才作罷。


    離開時,醫院問她的husband,為什麽讓她一個人出來旅行。


    想了下,她說告訴醫生,他在這塊土地上沉睡著,她怕他寂寞,才會和孩子一塊來陪他。


    醫生什麽也沒說,隻是低下頭,掩住發紅的眼眶。


    出了醫院,有三輪人力車過來,詢問她要不要坐。


    詠熙上了車,順著街道一路騎向杜巴廣場。


    天氣晴朗,35度左右的高溫,湛藍的天空,不再見救災直升機,軍用卡車也已從路邊消失。各種商業設施也在試著漸漸恢複運作。


    市中心的杜巴廣場,是加德滿都人民甚至整個尼泊爾的驕傲,可是現在,驗證曆史的一半輝煌如今已成廢墟。


    由於古代建築的特殊建造,廢墟與其它建築相連,經不起大型起重機或是吊車的清理,所以附近道路仍在限行。遠遠的看著,許多建築都成了危房,修複工作也無法立即開展,隻能靜靜的矗立在一片廢墟中等待著。


    附近的商業街上,許多小店都沒有開門,行人也是寥寥無幾,與之前的人頭攢動的情景相去甚遠。


    人力車過不去了,停了下來,詠熙付了錢,慢慢走下來,左腳雖然還有點不方便,可基本的行動已無大礙。


    她順著商業街慢慢走,看到了一家熟悉的早餐鋪。


    走進去,老板娘一抬頭,也一眼認出了她,表情又驚又喜,上前便擁抱了她。


    這種劫後餘生的感受,隻有經曆過的才懂,所以,怎樣都不重要,逝去的人太多了,活著便好,活著便是希望。


    見詠熙受了傷,老板娘很體貼的扶著她坐了下,接近傍晚,一整天也沒什麽客人,老板娘告訴她,這裏的旅遊業幾乎停頓,由於大地震後的餘震不斷,外國遊客不敢再到這裏了,所以,成了這般光景。


    老板娘倒還樂觀,她相信,一切都會好。


    交談當中,詠熙知道,老板娘三十多歲,名叫普拉薩德,名字來自印度教,是"恩情"的意思。


    詠熙告訴了她自己的名字,用中文一遍遍教她發"詠熙"的音,普拉薩德又問她是做什麽的,詠熙告訴她,"我是大提琴演奏者。"


    普拉薩德不是很能理解大提琴的意思,詠熙想了想,告訴她明天會解釋給她聽。


    普拉薩德很熱情的留下她吃晚餐,是當地特色的咖喱,還有扁豆湯和米糕。兩人邊吃邊聊,有種久違的安寧。


    告別了普拉薩德,詠熙離開商業街,順著和他走過的街道,坐在和他一起坐過的路邊,在那裏,望著眼前一輛輛摩托車駛過。


    遠處漆黑的杜巴廣場,隻有幾盞暈黃的燈泡,顯示有工人在作業。


    離得近一點,靜靜的感受著他存在的氣息,時間仿佛倒回,停留在她心動的那個夜晚。


    #


    第二天,詠熙背著大提琴,來到了普拉薩德的店鋪。


    普拉薩德坐在門口,見她來了,招呼著她進來吃早餐。


    詠熙要付錢,她說什麽也不要,她說,隻要看到有人坐在她的店裏,吃她親手煮的東西,她就很開心了,


    聽得出普拉薩德是孤獨的。


    詠熙沒有問她的家人,也許那是禁忌,觸碰了便是入骨的疼。


    "要不這樣吧,我用另一種方式來感激你的慷慨。"


    詠熙說完,來到店鋪前,坐在之前普拉薩德坐的藤椅上,打開琴盒,取出了她的琴,手指輕輕撫過,右手感覺有些遲鈍,是地震時受傷所致。


    但那有什麽關係呢?隻要她還能拉動琴弦,隻要她不是殘的,她就不會放棄大提琴。


    因為,無論在哪,有那麽一個人,是她唯一的聽眾。


    將琴固定後,拿起琴弓架好,琴音旋即傾瀉。


    一曲"千風之歌"——


    請不要佇立在我墳前哭泣


    我不在那裏


    我沒有沉睡不醒


    化作千縷風


    我已化身為千縷微風


    琴聲婉轉流暢,一如涓涓溪水,源源不斷的流淌進每個人幹涸的心澗。


    普拉薩德坐在旁邊,黑珍珠似的眼睛瞪得大大的,第一次被這種美妙的音樂震撼了!


    詠熙的琴聲,沒有多精致,卻有種打動人心的魔力,這是她能夠以非專業出身,擠身音樂界的重要原因。


    原本冷清的街道上,開始有人駐足,聽著她的琴,浸入沉思。


    詠熙拉奏得十分專注,不在乎她的技藝是否生疏,也不管有沒有再荒廢掉她的天賦。


    隻要他想聽,她便隨時隨地送給他!


    她相信,他聽得到。


    一曲完畢,頰邊濕涼,這才驚覺,早已淚流滿麵。


    普拉薩德望著她,什麽也沒說,遞上一塊手帕,詠熙接過來,說了聲"謝謝"。


    這時,有人要上前與她合影,也許是認出了她曾是刮起古典音樂界的那一股清風,也許,隻是單純的被她的琴聲打動。


    詠熙婉拒,想了下,說:"如果沒吃早餐的話,可以進來嚐嚐這一家,真的很好。"


    結果,她以又一曲為代價,為普拉薩德做成了三天來的第一單生意。


    普拉薩德十分感激她,望著她的笑臉,簡簡單單的,略帶幾分黝黑的幹淨笑顏,詠熙居然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這是任何一場演奏會都難以得到的!


    她突然發現,她站在台上享受的掌聲,居然抵不上普拉薩德一個質樸的笑臉。


    有了詠熙,普拉薩德的店鋪的生意接連不斷,詠熙的音樂,還有普拉薩德帶有地方特色的傳統美食,竟些這個才十幾坪米的地方,經營得分外溫馨。


    晚上,普拉薩德示意詠熙坐下來,拉過她的手,看到她受傷的痕跡,用一種當地的草藥,細細的塗在她的手上,再用棉麻布包裹好。


    之後,兩個人坐在店鋪前,一塊抬頭望著星空。


    詠熙抬頭,指著頭頂,"那是北極星……一生守護,隻要想要守護的人。"


    普拉薩德望著,眼神愈漸溫柔,她問:"詠熙,你來這裏,是為了你的北極星吧。"


    詠熙輕笑,說:"他用短暫的一生來守護我,我就用我的餘生來回報。"


    普拉薩德頓時有些感傷,"詠熙,你還年輕……"


    詠熙側過頭,笑著問:"那你呢?你的北極星呢?"


    普拉薩德一滯,又收回視線,落在頭頂不遠處,離她最近的那顆明亮,"我在等,等它出現。"


    詠熙不再多問,昂起頭,與她一起,仰望蒼穹唯一那抹光亮。


    #


    詠熙從酒店退了房,直接搬到了普拉薩德的閣樓,那裏有空房,她白天用大提琴幫助普拉薩德招攬生意,晚上,就教普拉薩德一些中式菜。


    幾天後,普拉薩德推出的中式早餐,很受歡迎,尤其是一些中國遊客,直誇她做得地道。


    詠熙安靜的坐在店前,懷裏是她心愛的大提琴。


    陽光懶洋洋的,照在她日漸豐腴的身子上,普拉薩德偶爾會過來,給她送些牛奶,或者是新鮮的水果。總之,會盡一切心力照顧懷孕的她。


    空閑時,詠熙會嚐試作曲,沒有限定的思路,隻有隨心所欲。


    她會記錄所有,晚風,藍天,城市,街道,情侶,信仰和……等待。


    吃過早餐,詠熙還坐在門口,普拉薩德出來,見她又在專注,笑著說:"詠熙,你該休息了。"


    "還有幾分鍾就好。"她隨口應著,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音樂世界裏。


    普拉薩德抬頭,不經意的看眼對麵,"詠熙,你認識對麵的那個男人嗎?他已經盯著你看了很久了。"


    "不認識。"詠熙隨口說,頭都沒抬。


    這幾日,有許多人打聽她,她懶得應,也不怕這些人從她身上挖掘出任意一段過往。所以,不論是拍客還是記者,她都隨了他們。


    普拉薩德應了一聲,這時剛好有客人,她扭頭去招待了。


    詠熙坐在藤椅上,咬著筆杆,手指無意識的在膝蓋上按壓,之後,又在本子上塗改。


    普拉薩德出來給她送了杯水,又一次提醒:"你該休息了。"


    "好好,馬上就休息。"


    見詠熙還在專心,普拉薩德隻是搖頭失笑,知道她是個倔脾氣,說過也是沒用。


    快要走進去時,她又站住,盯著站在對麵的男子,"詠熙,你真的不認識他嗎?"


    "誰啊?"


    在她問第二遍後,詠熙才緩緩抬頭。


    當她的視線觸到對麵的人時,眼神倏爾滯住。


    對麵的男人,總算活動了,他邁開長腿,朝她慢慢走過來。


    普拉薩德看看兩人,幾絲明了,輕輕拍下她的肩,"我進去忙了。"


    隨著他的靠近,詠熙的頭一點點仰起頭看他,說:"你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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