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郭康的回答,歐多西婭苦笑了一下。


    “我研究的結果,就是以我的身份,在現在這個秩序下,什麽都做不了啊。”她搖頭說道。


    “話不能這麽說。”朱文奎不信:“我也經常跟底層的人打交道,不是不知道他們生活艱難。但是,這和什麽都做不了,是兩回事。”


    “你處境再差,也有李兄幫忙,還有人養著。在這裏,已經算是不錯了。我太爺爺當年孤身一人,身處元末亂世,顛沛流離,有三年的時間,要靠化緣討飯過日子。比你這個處境,可要艱難、危險多了。也沒見他抱怨自己處境太差,所以什麽都做不成啊。”


    “那能一樣麽。”歐多西婭無奈地說:“你不會真覺得,他就是化緣而已啊。我沒去過中原,不知道當時的情況,但哪怕在大都這種相對安定富裕的地方,普通的乞丐也和其他底層人一樣,很容易死掉,活不了太久。”


    “堅持三年還沒事,那肯定不止單純的討飯了,估計至少也是帶著一群人,四處暴力討飯,還差不多。隻不過,後來他成了體麵人,給別人說這段經曆的時候,得強調自己安分守己,不是有意要造反;不好直接說,早在起事之前,就開始天天打家劫舍了。所以,就找了這麽個相對委婉的說法吧。反正,這也不算撒謊。懂得世情的人,都是可以直接聽明白其中意思的。”


    “他能這麽做,是因為他的戰鬥力強的離譜。”她給朱文奎分析道:“普通人想要白手起家,不止得有組織人的能力。因為按照曆史經驗,在剛招攬人手,開始做大事的時候,很多交戰,都得自己親自上才行,如此慢慢積累經驗和威望,才能讓勢力越滾越大。所以,個人武藝也是十分重要的。”


    “不管是塞裏斯還是羅馬,底層的人想要爬到高位,最簡單的方式就是通過戰爭。哪怕到皇帝,都是如此。你們應該很清楚吧,像宋武帝、明太祖這樣特別能打的人,才有真正改變社會的能力。哪怕有了一些家世的積累,最好也是和唐太宗、宋太祖一樣,武藝超群才好。,武力才是最根本的權力,也是近乎一無所有的人,唯一能依靠的東西。”


    “但是,這些都是整個曆史上也不常見的人。一般人哪能學得來?”她搖搖頭,承認道:“我當年心裏不甘,也想過學習一些武藝,希望至少能夠防身。而且,要是武藝能練出來,在劇團所處的那個環境裏,也多少能增加一些話語權。但學到最後,也隻有跑路的功夫熟練了一些,其他方麵都隻是稀鬆平常,明顯不是這塊料。所以,也就隻能放棄了。”


    “小姑娘練這個,確實比不過男人。也是辛苦了……”


    “從來沒聽說婦人能開國的,估計也是這個原因吧。”


    “是啊,你妹妹那樣的怪人,還是極少數的。而且也不能隻有蠻力吧。”


    其他人倒是已經知道她越獄的事情。而且,大家也發現,她其實很“上進”——起碼比李玄英積極多了。所以,他們隻是七嘴八舌討論了幾句,對於她也練過武的事,同樣不太意外。


    “世子,你既然了解底層生活,應該可以理解那裏的生存難度吧。”歐多西婭則反問朱文奎:“如果你自己處於這種環境,又能做到什麽程度呢?”


    朱文奎一時也答不上來。畢竟,他父親和他,似乎都沒怎麽遺傳祖先的武力水平,之前的行動,很多都是靠傑士卡隊長等人代打,而且這些人,其實也是他爹用吳王的名頭招攬來的。太爺爺當年那個情況有多困難,他還是有數的。要是把他丟到那樣的真正底層環境中去,從一無所有開始,他自己估計也撐不住。


    哪怕在座這些審訊者裏,他大概也就能勉強打打郭康了,實在不好意思評價武力方麵的話題。這問題,屬於哪壺不開提哪壺……


    見狀,狄奧多拉主動開口,接過了話題。


    “你說的也有道理。一個身處底層的女人,確實會比男人都更加無力。但是,世子說的也沒錯。伱也是有一些優勢的。”她說:“天父是公平的,在某個方麵限製了你,就會在其他方麵給予額外的恩惠。一般的男人,就得不到李公子這麽多幫助了。你該好好利用自己已有的條件。”


    “當初,你還不如借著他和其他富商的幫助,設法和更高層接觸。這也是個辦法。至少,如果我提前認識了你,憑借你這個學習能力和知識水平,我是肯定會設法招攬你的。”她保證道。


    “通過這種方式向上爬,確實容易被走正路的軍人和官僚看不起。但如果有人本來就被排除在正路之外,那麽她就算不走正路,也不應當被視為不義。因為這種境地,並不是出於她個人的選擇,而是先天決定的,所以,她也不需要承擔這部分所對應的道德責任。”


    脫歡等人對視了幾眼,暫時沒有說話。


    “男人在試圖向上爬,女人也在試圖向上爬。兩邊的人,都是同樣魚龍混雜,什麽樣的都有。”狄奧多拉指出:“出入各種上層社交場所,試圖進入宮廷圈子的女人,不少隻有色相,缺乏與她們的野心對應的能力和智慧,而後者毫無疑問,才是最為重要的;很多人也沒有足夠的道德水平和責任感,讓她們進入權力中心,隻怕會產生禍害。”


    “在大都城裏,這些位置是有限的。你不去設法占據一個位置,就可能被其他能力和道德不如你的人占據。你要是覺得,自己有足夠的能力去做事,又有足夠的動力和正義感去改變社會,不如加入羅馬的秩序,而不是一味反對它。”她搖搖頭:“說實話,我還是挺欣賞你的。可惜了……”


    “你還想拉人幹什麽啊。”脫歡沒忍住,說道:“你們占據的那些位子,很多都已經超過了傳統上的規矩。無論換誰,都是不符合規則的。都這時候了,還教人家不學好呢。”


    “我說得又沒有問題。”狄奧多拉不在乎地說:“世間既然有男人和女人,就有各自的職責。男人有朝廷和官職提供的權力,女人也就有對應的位置。這還有什麽不對的麽?”


    “女人去爭奪主導國家的權力,就是不對的。”脫歡回答:“我們羅馬一向寬厚仁義,並不是說要看不起任何人,隻是需要把適合的人,放在適合的位置上。你表麵上也在用這個理由,其實隻是在偷換概念罷了,因為女人的位置,本來就不包括治理國家。”


    “亞裏士多德早就說過了,女人不適合治理國家的工作,所以才要讓她們遠離權力。如果這麽放任下去,就算一時成功,得到了滔天權力,結果也會是漢朝呂後、唐朝韋後的下場。所以,這就像不讓小孩子玩火一樣,看起來是限製自由,實則是在保護他。”


    “權力的本質其實血腥又殘酷,傷人之甚,遠過於火焰,又怎麽是她們經受的了的?即使精明狠毒如武後,最後也是喪師失地,讓國家遭到重創,自己也晚節不保。既損害了國家,也損害了自己。說到底,我們也是因為仁愛天下百姓,也仁愛這些女子,才禁止她們這麽做的啊。”


    “你們的意思是,下層女人的機會,比男人更少,這一點,是大家都認同的,也沒必要隱瞞。”他轉頭對歐多西婭說:“但這同樣不是我們歧視誰,而是公正執政的要求。”


    “我們羅馬的根基,是軍團。男性公民就算貧窮,也可以加入軍團,為國家效力,所以,他們得到回報,也是應該的。但女人的戰鬥能力,天生不如男人,基本上都無法為軍團和國家提供同等的幫助,那麽國家也隻能給她們相對較少的權力。如果非要讓她們的權力和男人等同,讓這些不能充當合格士兵的人,去爭奪有限的官職與待遇,這才是不公平啊。老兵們會怎麽想?”


    “當年羅馬和迦太基爭鬥,羅馬的老兵能得到田地、財富和奴隸,而迦太基的老兵卻得不到應得的報酬,反而動輒被鎮壓和屠戮。結果,迦太基最終被毀滅,那些坐享其成,卻毫不尊重士兵的人,也沒有得到好結果。這個教訓,還不夠麽?”


    “我們也不是不給機會。”他繼續解釋道:“奧古斯都時代就規定,生了三個以上孩子的母親,就可以脫離娘家家長權的束縛,取得等同於男人的地位。因為她雖然沒有親自作戰,但已經為國家提供了足夠的兵源,理應享有這種地位。我們現在同樣保留了這種政策,因為這才是符合公正的基本準則。”


    “你這個情況……”他猶豫了下,說道:“你想獲得正式地位,就要和他有足夠的合法後代;想要讓婚姻與後代合法化,又需要獲得更高的正式地位……好像邏輯卡住了,我承認確實有些困難。但這都是可以解決的,並不需要觸犯公正的原則。”


    他說完,歐多西婭隻是繼續苦笑,沒有回答,狄奧多拉卻不認同。


    “你引用的亞裏士多德的話,才是偷換概念吧。”她反駁道:“柏拉圖記錄說,當年蘇格拉底曾經和格勞孔討論過稟賦的問題,他可不是這麽說的。”


    “蘇格拉底說,有的人是禿頭,有的人則有長頭發。這是稟賦的不同,大家都能直接看出來。但是,如果我們以此為理由,禁止禿頭的人當鞋匠,或者禁止長頭發的人當鞋匠,那麽,大家都會覺得這個規定過於荒謬可笑。因為這種稟賦,和鞋匠所需的素質,並沒有關係。”


    “同樣,建設和管理國家的素質,來自於教育,而不是性別上的天生不同。所以,蘇格拉底才認為,女人也可以成為國家的護衛者,參與管理職責。亞裏士多德的說法,才是背離了師祖和老師的意思吧。”


    “蘇格拉底和柏拉圖,本來分析得好好的,亞裏士多德卻非要加以篡改,摻進自己的想法。結果,將近兩千年的時間,大家推崇亞裏士多德的論述,卻忘了哲學的本意。這難道就對了麽?”


    “公主。”這時,歐多西婭卻打斷了她。


    “我很感謝你能體諒我,但這件事上,台吉比你說的,更接近事實。”她說著,歎了口氣:“我覺得,我們首先需要清楚,羅馬究竟是什麽。而你在這方麵的理解,似乎有些偏差了。”


    “我看過羅馬的曆史,也看過塞裏斯的曆史。我相信,你也一定都閱讀過。但實際上,羅馬不是個塞裏斯那樣的國家,他是軍隊的一個外殼。整個國家和它的各種政策,都是圍繞軍隊展開的。如果不能始終看到這一點,那恐怕就無法理解這麽多問題了。”


    “剛才台吉已經說了,為什麽有些人能得到優待。”她對狄奧多拉說:“這裏麵的邏輯,其實很簡單。”


    “羅馬的官府,其實就是軍團配套的輔助部門。他們開設工坊,最基本的目標就是為了提供軍械和耕種的器材;進行商業活動,是為了獲取軍費;進行管理,鼓勵生育和教育,是為了提供合格的新兵。”


    “而軍團則承擔了戰爭和耕種,這兩個最核心的任務。他們通過戰爭保護耕地,或者取得更多的耕地;再通過耕種,維持自己的生存,以及提供戰爭所需的消耗。幾十年來,這個體係一直如此運行,而且確實善戰又高效。整個地中海世界,應該已經很久沒見過這種製度了吧。”


    “除非他們吃了嚴重的敗仗,讓這個循環無法進行,這個國家和軍隊才會被迫停下來,進而崩潰瓦解。但是,我不覺得,現在周圍這些勢力,有任何一家能夠阻擋它。”歐多西婭搖搖頭:


    “而且,蠻族區域的遼闊程度,已經遠超古羅馬的時候;我們的開發能力,同樣提高了太多。這讓戰爭和開拓的收益變得極大,大部分人也確實因此得到了或多或少的好處,我看不到短期內,這個製度有停下來的可能。”


    “這不是好事麽?”脫歡問。


    “是啊。但是這樣的製度,是通過強有力的組織,強行讓社會運轉效率,提高到了驚人的程度。它的效率確實非常高,能夠把一切人力和資源,最高效地利用起來。可能,這就是它戰鬥力強大的原因。”歐多西婭想了想,說:


    “但同樣的,如果你不被軍團需要,那這些資源就都會遠離你。而且因為他們高效的組織方式,這種狀況幾乎沒有回旋餘地。”


    “我一直在想,就算沒有李家的特殊經曆,我這個行當,也會收到遠超歐洲其他地區的蔑視。在古時候的希臘王朝,在歐洲其他地方,都有女演員成為國王和貴族們的情婦,甚至妻子。但在我們這裏……”她搖搖頭:“我很早就意識到,這是不可能的。這甚至不是李家自己的態度能決定的。”


    “而你,也應該考慮這個問題的。”她提醒道。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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