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規矩,藺伯欽將清遠縣這兩年的卷宗文書、稅收賬簿,拿出來給吳光弼一一過目。


    吳光弼粗略的掃了一眼,就交給旁邊的蔡高義:“你看看有沒有問題。”


    蔡高義比吳光弼年長,卻還是恭敬的垂首站在他跟前,活像個隨從。他臉上帶著笑,點頭答是,將一摞東西拿去邊上翻看。


    吳光弼呷了口雲霧參茶,嚐了嚐,又吐了出來,抬手將茶盞放遠了,嫌道:“到底不如那明前雨後的西湖龍井,喝著怪夾口的。”


    藺伯欽沉著臉不答話。


    顧景同卻陪著笑臉道:“吳大人見多識廣,下官佩服。那西湖龍井,我還隻是在書上見過呢,到底什麽滋味兒,卻是不知。”他將糯米糕、雲片糕往吳光弼麵前呈,“清遠縣的茶不怎麽樣,但是糕點卻是出了名的好。這雲片糕在元太祖時期,還做過貢品。”


    聞言,吳光弼才將目光落在那兩碟糕點上。


    一碟長片狀雪白如雲,一碟做成各種花卉,十分精致。


    吳光弼拿起嚐了嚐,頷首道:“這糕點還不錯。”他又吃了幾塊,便不吃了,旁邊的隨從忙遞來毛巾,給他仔細的擦幹淨手指。


    藺伯欽自是看不慣他這幅做派。


    五品的監察禦史,說來在京城也不算多大的官,但就因為和陳太師交好,狗仗人勢,跑到望州這些邊陲之地狐假虎威,瞧著著實令人反感。


    又過了一會兒,蔡高義便看完了文書,頷首道:“文書記錄都沒有問題,藺大人做的很好。”


    吳光弼“嗯”了一聲,倒不意外,說了些冠冕堂皇的話來誇獎。


    這時趙琦看了眼衙門外,提醒道:“雪已經停了,吳大人可要去清遠縣城中四處巡察一下?”


    “可。”


    吳光弼站起身,便要往外走,顧景同不知想到什麽,忙從屋後拿出一個燒暖的手爐,快步跑去遞給吳光弼:“雪後天冷,吳大人還是拿上這個暖一暖吧。”


    吳光弼掂了掂手裏嶄新的手爐,看向顧景同笑了起來:“你姓顧?是清遠縣的縣丞?”


    顧景同頷首:“難為吳大人記得下官。”


    “不錯不錯,依我看,你才有做縣令的潛質。”吳光弼蔑了一眼藺伯欽,那意思不言而喻。


    顧景同朝藺伯欽使眼色,想讓他出來也阿諛幾句,可藺伯欽就像沒看見,幹脆扭頭與趙琦說話。


    吳光弼冷哼一聲,不再搭理。


    雪後城中行人不多,因此吳光弼一眾走在街上,十分令人矚目。


    且不說縣城裏人人都認識藺伯欽顧景同,再看那吳光弼一身穿著打扮,都知道是京中來的大官,紛紛伸長了脖子看。吳光弼似乎對這些目光十分受用,他高昂著腦袋,揣著手爐,一副優哉遊哉的模樣。


    行至路邊一戶賣古玩的店鋪,吳光弼來了興趣。


    他跨步進去,在多寶閣上翻看了幾樣,拿起一個羊脂玉淨瓶,點了點頭:“這和我收藏的那幅觀音像手裏的瓶子一樣。”


    旁邊的古玩鋪老板點頭哈腰道:“大人好眼光,這是我們鋪子裏成色最好的羊脂玉淨瓶,以前一直供奉在碧水寺廟裏,前不久我才收來。”


    吳光弼很是滿意的摸了摸小胡子,轉手就把瓶子遞給了隨從:“拿回去插花。”


    古玩鋪的老板笑道:“多謝大人,這瓶子一共二十兩銀子……”豈料他話還沒說完,那隨從就不悅的嗬斥,“知道這是誰嗎?這是吳光弼吳大人!他能看得起你鋪子裏的東西,是你八輩子修來的福氣,你還敢向他要錢?不要命了麽?”


    那老板頓時瞠目結舌。


    他看了看藺伯欽,又看了看神色冷漠的吳光弼,囁嚅著嘴唇,到底是低下頭,沒有繼續。


    吳光弼轉身就要離開,藺伯欽想要說什麽,被顧景同一把攔下:“佩之,別亂來。”


    藺伯欽麵沉如水,冷聲道:“他此等行徑,與流氓強盜有何分別?”


    “就算他真的是流氓強盜,你也不能與他爭執!”顧景同這時理性的可怕,他拍了拍藺伯欽的肩膀,“官大一級壓死人啊!”


    藺伯欽明白這個道理。


    他心頭仿佛有一團氣吞不下吐不出,可又沒有辦法解決,好半晌,才化作一聲歎息。


    他扭頭對古玩店的老板道:“那二十兩……記本官賬上。”


    老板忙不迭的跪下身子,瞌頭哭訴道:“多謝藺大人,多謝藺大人!這二十兩銀子是我們古玩店半年的收入啊,不是草民摳門不想送,而實在是沒有那個能力……”


    “本官知道,你不必多說。”


    藺伯欽將古玩店的老板扶起,正想再安慰幾句,就聽街道外突然傳來一陣喧嘩。


    隱隱約約聲音聽著熟悉,他和顧景同忙追出去一看,就見謝落英跌坐在地,腳邊散落著梨子,雙目正怒視著吳光弼。


    “當官就可以為所欲為嗎?”謝落英大喊一句。


    吳光弼身邊的隨從,方才不小心撞到了她,反而還大言不慚的罵她不長眼睛,謝落英回了嘴,才發現這一行人都是當官的。她心頭有氣,這句大不敬的話便脫口而出。


    吳光弼倒也不在意,隻是一雙滴溜溜的小眼珠子在謝落英身上來來回回的掃視。


    “嘖”道:“姑娘模樣倒是俊俏。”


    不似江南水鄉的女子婉約,眉目間反而一股英氣,就像一匹烈馬,等人馴服。


    謝落英冷冷的側過頭,覺得這當官的說話好不中聽。


    吳光弼出來幾日,都沒有找姑娘尋歡,這會兒瞧見謝落英心又癢癢,忍不住低聲湊近了,問道:“跟著本官,帶你去京城享受榮華富貴如何?”


    謝落英聞言大驚失色,瞪著他仿佛不可置信一個當官的,會在大街上說出這種話!


    吳光弼卻以為謝落英是在驚喜。


    他上前兩步,想將她拉起來,謝落英卻仿佛躲避瘟神一樣的瑟縮回手。


    吳光弼熾熱大膽的目光落在謝落英身上,似乎想要將她裏裏外外看穿,麵對著一行官員,這種感覺讓謝落英恐慌。她多希望這時候有人能來保護她,能幫她解圍……也不知是天意還是巧合,蕭琸背著長劍從轉角處路過。


    謝落英一眼看見他,又驚又喜:“蕭大哥!”


    蕭琸本是來清遠縣找馮河論劍,卻沒想碰到謝落英跌坐在雪地裏,臉都被凍紅了。


    他大步流星的走上前,將謝落英一把拉起:“落英,你怎會在此?”


    謝落英看了眼吳光弼等人,目光猶豫,扯了扯他的衣角:“……蕭大哥,我們還是走吧。”


    吳光弼以為蕭琸看著他會行禮驚怕,卻不料對方隻是冷冷的掃了一眼,便牽著美人離開。吳光弼這麽多年,還是頭次被兩個草民忽視,他追上前便要將二人抓起來治罪,蕭琸背後卻好像長了眼睛,他驀然回頭,如鷹隼般犀利的目光寒然瞪了一眼吳光弼。


    背後的長劍映著雪光,讓吳光弼膽戰心驚。


    這人……是個遊俠。


    大元朝遊俠殺人,向來隨心所欲,且武功高強,沒誰能抓得住,即便抓住了,也有人來劫獄什麽的搞得十分棘手。


    吳光弼的同僚就有被遊俠刺殺身亡的。


    他到底是擔心自己的小命,咬了咬牙,暗恨著目送二人離開。


    顧景同看旁邊的藺伯欽不為所動,於是硬著頭皮過去與吳光弼說話,岔開話題:“吳大人什麽時候去下一個縣城巡察?”


    吳光弼捋了捋小胡子,扯了下嘴角:“不急,在清遠縣留一段時間再說。”


    想他在京城要什麽樣的女人沒有,哪個女人見了他不為之瘋狂,可這個謝落英倒眼高於頂。他倒要看看,這個女子是不是真那麽難搞到手。


    藺伯欽有種不好的預感,他蹙眉不語。


    是夜。


    藺伯欽顧景同準備把縣衙收拾出來,讓給吳光弼一行人暫住。


    楊臘胡裕還在鋪床,可就在此時,就聽衙役來報,吳光弼等人去了翠紅院,今晚怕是不會歸了。他陰沉著臉,不悅道:“這吳光弼,哪像是來巡察的?我看他就是一路上尋歡作樂。”


    顧景同歎氣道:“就算人家尋歡作樂,那也是應該的。等你當了那麽大的官兒……”


    藺伯欽看他一眼。


    顧景同話鋒一轉,搖著折扇笑起來:“等你當了那麽大的官兒,你就可以懲處這些貪官汙吏了。”他語氣一頓,又說,“所以嘛,我現在所作所為,都是為了將來,你就別看不慣了。”


    藺伯欽垂下眼簾,喟歎道:“我知道這個道理,可瞧見了,仍無法過心底那關。”


    他的心清如鏡明如水,揉不得一點沙子。


    顧景同推開窗戶,見外頭又開始飄雪,感慨道:“你就是操心太多,其實啊,管好自己就行了。吳光弼反正不會在清遠縣長住,隻要他不殺人犯法,其它愛怎麽就怎麽吧。”


    “你倒是心寬。”


    藺伯欽無奈的苦笑。


    他望著外頭茫茫然的冰冷夜色,暗暗希望吳光弼快些離開。


    然而,天不遂人願。


    翌日天光剛亮,新雪之後,楊臘一路三摔連滾帶爬的跑進縣衙,顫抖著聲音,傳來一個天大的消息:“吳光弼吳大人……他,他……被刺身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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