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知節聞言,趕緊上前拱手道:“該學童正是我海陵縣縣試案首徐鶴!”


    說罷,他朝徐鶴深深看了一眼。


    徐鶴會意,上前行禮道:“學童見過府台大人。”


    彭汝玉不置可否地點了點頭,然後盯著徐鶴浮票又看了兩眼:“結保、挨保可在?”


    他的話音剛落,吳德操和儲淵的四人出列,因為是五人結保,所以隻有吳德操一人站在彭汝玉身後。


    老規矩,一番問詢畫押之後,就到了徐鶴搜檢的環節。


    徐鶴心中大恐,就算在後世洗浴中心、老澡堂子,他也沒當這麽多人麵脫個精光。


    好在彭汝玉這時開口道:“聽說你曾作【粉身碎骨渾不怕,要留清白在人間】之句,本官相信你不是科考作弊之人,且去吧,搜身免了!”


    此言一出,頓時周圍吃瓜群眾紛紛朝徐鶴投來羨慕、嫉妒的目光。


    但當他們聽到彭汝玉所念那兩句詩後,全都露出震驚之色,沒想到眼前這個少年,竟然能做出如此振聾發聵之作,難怪府台大人不讓人搜檢於他。


    在這個時代讀書人眼中,詩是心之聲,能寫出《石灰吟》這樣的詩作,那徐鶴肯定不會作弊。


    雖然有些唯心,但可愛的是,如果徐鶴是這個時代土生土長的人,他也根本不可能作弊。


    為什麽?


    因為丟不起這個人,不是什麽人都會作出《憫農》,自己卻行巨貪之事的。


    所以,這個時代就是在這種淳樸、可愛中,按著自己的行為邏輯,不可思議地運行著。


    徐鶴長長舒了一口氣,終於不用那麽羞恥了。


    當他進了二門之後發現,眼前出現了一個巨大的考場,整個院子東西各有一個竹子臨時搭建的大敞棚,每一棚約有三十多間大小。


    兩棚之間有一大堂,這是主考和官員們安坐之地。


    正堂之前有軒,旁為席舍,兩座考棚旁又有門、皂房各三間,這是供巡考的兵丁、衙役、吏員休息的地方。


    敞棚中設有長條桌和條凳,長度與敞棚相當,每距離二尺坐一人。


    這種位置一般是由工房吏所置,因為吏員侵漁所費,所以質量很差,板子薄且脆,中有裂縫,坐在凳子上,稍稍用力,就有折斷之虞。


    而前一排坐十幾個人,為了防止交頭接耳,便將這十多個座位用竹條釘在一起,考生們隻要手足稍稍一動,整條桌凳全都隨之晃動,讓考試這一天沒有一刻安靜。


    而且這種桌凳,考生不能完全將身體重量放在上麵,一場考下來,跟紮馬步似的,十分痛苦。


    這還是全國最富庶的揚州府的考棚,那些邊遠州府的考試條件就更慘了。


    有的州府甚至連桌子都置辦不起,考生來考試總不能背著桌椅來吧?


    所以一到考試前,什麽門板、床板全都被這些考生借走,考生又多,門板、床板不夠,隻能用賣肉的案板來湊數。


    有人作《竹枝詞》描寫這種場景:


    國家考試太堂皇,


    多少書生坐大堂。


    油板扛來當試案,


    考完衣服油光光。


    但好在徐鶴這次依然十分幸運,當他領著號牌進入考棚後發現,自己坐在考棚的邊上。


    這位置為什麽說他【幸運】呢?


    如果刮風下雨,這個位置就慘了,但今天太陽初升、風和日麗,而且光線甚好。


    最最重要的是,他坐在最邊邊上,長條凳有兩腿支撐,總比那些坐在中間,沒有凳腿支撐的位置來得安全。


    徐鶴坐在上麵,屁股動了動,確實安穩不少,他暗暗鬆了一口氣,終於不用一天考試全都蹲著寫了。


    又過了一會兒,終於,冗長的資格審查工作結束,府試考棚關門落鎖。


    吏員們齊齊領了考紙發給考生。


    等全都領了,大堂下有吏員扛著一塊大板走出,那大板上用紅紙貼了,上麵寫有大字,因為隔得遠,徐鶴看不到,但想來應該是考題。


    果然,那吏員得到彭汝玉的首肯後,大聲將考題念了出來。


    【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念完後,那吏員叫來一人,扛著板在考棚裏依次走過,讓聽不清的人摘抄考題。


    徐鶴將題目一邊寫在稿紙上,一邊思考考題。


    這一題出自《論語·八佾【音:意】》


    朱子集注中解釋:“佾,舞列也,天子八,諸侯六,大夫四,士二。”


    說白了,就是一種舞蹈,這種舞蹈跳舞的人縱橫都是八人,一共六十四人。


    《論語·八佾》此章全文是:“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謂《武》,盡美矣,未盡善也。”


    徐鶴回憶了一番朱子對這段文字的注釋,具體怎麽說的他已經忘記了。


    但大概意思他還記得。


    簡單來說,《韶》和《武》分別是舜和武王的音樂。


    美這種東西呢,是聲光電的組合,很美,很有意思的事情。而善,則是另一種美。


    舜紹堯致治,武王伐紂救民都是功德一件,所以他們的音樂都是美的。


    但舜的地位是從堯那禪讓而來,可武王卻是造反而來,兩者隻見畢竟有差別,所以舜的一聲盡善盡美,而武王則有點小遺憾,得位是靠搶來的。


    徐鶴反反複複在腦海中將朱熹的注釋想了很多遍。


    但始終找不到這文該怎麽下筆破題。


    他將自己代入到孔子身上,想著自己假如是孔子會怎麽跟弟子們形容這件事。


    想了半天,他還是不得其要,心中漸漸煩悶,眉頭不由微微皺起。


    徐鶴不知道的是,他眉頭皺起之時,李知節也跟著緊張起來。


    此時的李知節心中甚至比徐鶴還焦急。


    雖然自己沒有親自教過徐鶴做文章,但他可是親自點了徐鶴做縣案首,而且還當著眾人麵承認他是自己的學生。


    自己都已經做到這種地步了,如果徐鶴文章做得不好,那真的會惹士林恥笑的。


    李知節有個毛病,遇到糾結之事時,隻要四下無人,他就會抱著手,用牙齒啃指甲。


    但奈何知府彭汝玉在旁,下麵又是烏泱泱一片考生,啃手指甲實在不雅,他隻能強壓著念頭,用食指摳拇指上的倒刺排解,真真兒把他急死了。


    彭汝玉其實這時也在關注著徐鶴這個考生。


    一方麵是因為徐鶴的詩名,就連他在高郵州都聽說了。


    還有就是他在上任前知道了自己前任落馬的細節,這個徐鶴在這件事裏也出現了不少次。


    可以說最後批驗所的稅銀不失,就是這小家夥的功勞。


    再加上徐鶴是跟自己臨時搭班子的通判李知節的學生,李知節是什麽人?大名鼎鼎的【丁未十子】之一,詩文領一代風騷的大才子,他很好奇,這位大才子的學生究竟能做出什麽樣的錦繡文章來。


    就在這時,兩人眼中的徐鶴突然展顏一笑,似乎已有所得,奮筆在紙上書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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