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間何處不江湖?心中有江湖,處處是江湖。


    ————李文哲


    當說話的人從霧裏麵走出來的時候,不僅是郭蓉,就連那名灰衣男子的臉色都霎時間變得極為驚懼!


    “怎麽是你!你不是應該在天霧鎮麽!”


    灰衣男子看著這名突然出現在這裏的老人,臉上的恐懼根本就不能夠掩飾!他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竟然會又一次麵對這個家夥!


    “天霧鎮的事情隻不過是老夫的一次心血來潮罷了,思來想去怎麽也不可能會比你這個逆徒來得重要。何況。”老人看著姬宮涅那平靜的眼神,眼中閃過一絲讚賞。


    “既然是夜小友有求,那老夫自然不會置之不理的。”


    “老家夥,別以為你比我多修煉了幾十年就一定能夠贏得了我!現在我已經入了靈境!而你也隻不過是真我境而已!”灰衣男子看著眼前這名此刻本應該是在天霧鎮上支持潛龍大會的主辦老人,雖然話說的漂亮但是這目光卻是不自禁的有些閃躲。


    “靈境?紅圖,你果然還是和以前一模一樣。”李文哲看著眼前的灰衣男子,眼中不禁有些閃現出幾抹懷念的神采。


    “當年你偷盜為師的九靈草想要以此突破靈竅境晉升靈台,這一點我不怪你,畢竟以你的資質早就可以突破到靈台境,隻不過是因為我的勸告才在靈竅境一呆就呆了整整十年,即便是離我對你忠告的十二年還差兩年但其實已經相差不多。可你為什麽還要在突破之後將你師弟的雙腿打斷讓他心境受損而導致修為數十年不得寸進一步?”


    李文哲在說這話的時候依然平靜異常,甚至在姬宮涅和郭蓉看來還有些溫和。


    但是在那名被老人稱為“紅圖”的灰衣男子看來,卻仿佛是那暴風雨前的平靜,讓他不敢鬆懈半分的心神。但是就當灰衣男子在聽完李文哲的話之後仿佛是被點燃之後的火藥!仿佛老人所說的東西是他不可觸摸的禁忌!他仿若那被激怒的野獸!奮力的嘶吼著:“那是他咎由自取!是他當年嘲笑我在靈竅境十年不得突破!是他在譏諷我不配所謂天才的名號!這一切都是他咎由自取!”


    “我知道他的脾性太過於自負和高傲,我也知道他在那幾年裏對你不斷的嘲諷和譏笑,但你有沒有想過我為什麽從來沒有阻止過他?”老人看著激動的灰衣男子,眼中的感歎一閃而過。


    “不過是你偏心而已。”灰衣男子在剛才的一通發泄之後好像將胸口上的憤懣散去了大半,在聽到李文哲的反問之後,眼中帶著幾分自嘲而臉上則有些不屑。


    “我的確是偏心,這一點我不否認。”李文哲看著他,眼中竟然有些失望。


    “可我偏心的不是你師弟,而是你啊!”


    李文哲此刻的麵目已經不再平靜,整個蒼老的臉上布滿了難以形容的痛苦。


    “當年你開辟四大玉宮,蘊養體內二百八十八穴竅本應該是水到渠成之事,以你十六歲就達到靈竅境巔峰的境界完全可以花費十餘年的功夫將體內靈力、境界打磨的趨於圓滿。可是當時的你太過於驕傲了!你沉浸在眾人所誇讚的‘天才’之中!你的心中隻有著無盡的自負!”


    “所以我誘導你重新打磨體內的修為境界,同時借由你師弟來消磨你的心性。我原本是希望你能夠在這十年裏將自己看得清楚,卻沒想到,你的心胸卻因此變得更為狹隘。”


    “這是我的錯。”


    李文哲的目光有些悲傷。他曾經對眼前的這個弟子寄予厚望,曾經以為他終有一日能夠超過他這個領路的老者。


    可是世事無常,沒想到數十年沒見,他竟然已經是靈境,終生無望道聖兩境,也就沒有所謂的超越一說了。


    “我雖然不知道你為什麽會晉升靈境,但是我想,你自然有著自己的理由。”


    灰衣男子靜靜聽著李姓老人的話。他有些想哭。


    他修煉一甲子,而他的前三十年都是在老人的身邊所渡過。這個老人曾經帶著自己遊曆四方,對他悉心教導猶如親子;他曾帶著他觀看過這北冰原的萬裏雪飄,看過這方天地之間無數值得銘記心中一輩子的景色;他也曾做過頭腦發熱的事情,又是這個男人為他遮風擋雨。


    他年少的時候曾自以為天下無雙,但卻在這紅塵之中飽受磨礪,最終在中年時懂得了審時度勢,明了了小心謹慎的智慧。洗盡鉛華,數十年恍如昨夜一夢,他突然明白,即便自己有著打拚數十年的基業,有著生死與共的兄弟,整日裏可以在自家的那一畝三分地上縱馬狂歌,稱王稱霸!


    但是他真正最開心的日子,竟然是在他離開老人之前的那一段記憶。


    “我身為師傅,兩個徒弟卻因為我一個背叛師門走上了一條歧路,一個被毀道心終生不得存進……很失敗。我這個師傅當得的的確確很失敗。”感慨完了的老人露出一個自嘲的笑。


    “我雖然在很久以前就知道你在這天霧山中打拚了一份基業,但我卻從未想過主動去尋你,因為我知道,是我這個做師傅的欠你的太多。”


    “師傅……”灰衣男子看著滿臉皺紋,滿藍疲憊的老人,輕輕念著這個許久都不曾從口中叫出來的稱呼。


    “是徒兒不肖!竟然趁著您遠遊之時在偷盜您的九靈草之後打傷師弟逃出師門!這一切都是徒兒的錯,和您沒有關係!”灰衣男子緩緩的對著老人跪了下來,額頭叩在了這老人身前的泥地上。


    “紅圖……”老人看著跪著的男子,眼中的欣慰一閃而逝。


    他彎下腰,伸出手想要將這名自己的徒弟從地上拉起啦。但是就當他剛伸出手的時候,他的嘴角就已經露出了一抹慘笑。


    當灰衣男子藏在袖子裏的匕首插在了老人的小腹,當灰衣男子的臉上露出狂喜的神色對著老人的胸口猛地一拍!


    他臉上的那股驚喜,猛地就此變成了不可置信和真正的恐懼。


    因為當他的雙手拍在眼前老人胸前的時候,他那雙隨便一拍就能夠開金裂石手掌所能夠感受到的,隻有火辣辣的疼痛。


    這是因為被老人的肉身反震所致,他帶著殺意的雙掌,竟然還動搖不了老人毫無防備的胸口!


    “你到底是變了。”老人合上雙眼,將插在自己小腹處的匕首緩緩拔了出來,當他的血流到了這地麵上,那名灰衣男子的眼神突然恢複了幾分神采。


    “你到底還是受了傷!”


    灰衣男子倒退幾丈,看著老人手中的匕首和流血的小腹,眼中雖然依舊有著恐懼,但是卻也升起了幾分僥幸和譏笑。


    “是你告訴了我這江湖之上人心險惡,是你說過凡事若有衝突自然要相信自己!如今我相信我自己依然沒錯!你卻已經忘了江湖的險惡!”


    “我當然知江湖險惡。”老人嘴角的慘笑仿佛是在對灰衣男子眼中譏笑的回應。但是他的下一句話,卻讓那名灰衣男子臉上的獰笑猛然凝固。


    “我如果不受你這一刀,我心中對你的愧疚就不可能消去。所以如果我不受你這一刀,我又怎麽可能下決心殺你?”


    老人將匕首扔到地上,語氣帶著濃濃的傷感。


    也就是在聽到這句話之後,姬宮涅和郭蓉同時看向對方,看著對方眼中的驚訝,不禁同時笑出了聲。


    剛才他們還在不由自主的為老人擔心,擔心老人家畢竟是老了,恐怕會因為舊情而真的大意受了傷。老江湖畢竟是老江湖,在這些混跡了數十上百年的老家夥眼裏,恐怕大多數的計謀都隻不過是個笑話而已。


    “這匕首上的毒對於第五境修者而言雖然無法致命,但是卻也有著極強的牽製,能夠憑空削去第五境三到五成的戰力!老家夥,我知道我贏不了你,但是現在就憑這你不過一半的實力,你以為你還真的能夠留下我不成?”


    灰衣男子在聽完老人的話之後,臉上的獰笑在凝固了一瞬之後漸漸散去。他雖然相信自己調配的毒藥對於任何一名第五境的修者有效,他也確定眼前的老人是真的中了他的毒,可為什麽他的心頭依然還有著那麽強烈的恐懼!


    “紅圖。”


    老人看色厲內荏的他,向前踏出了步子。


    “還記得我當年對你說的那句話麽?”


    “什麽話?”灰衣男子看著離他越來越近的老人,這雙腿不由自主的有些發顫,也跟著老人的腳步向後退去。


    “我曾經告訴過你,人世之中唯有人心最險惡。”


    “我曾警戒你,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所以人在何處,江湖就在何方。”


    “你還問過我江湖是什麽,我當年的回答是:江湖就是因果,有著因,便就有了果的存在。”


    “我教了你這句話幾十年,但是沒想到,我在今天,我自己才真的明白了這句話的意義。”


    隨著老人一句跟著一句話從嘴裏說了出來,隨著他們兩人一人向前一人向後倒退的腳步,當這“意義”兩個字落下,灰衣男子的腳步突然停了下來。因為他的背後已經貼上了這山間的林木。


    “我今天再教給你最後一課。”李文哲伸出手來摸著這灰衣男子的頭,溫柔的就像是父親於自己的親子。


    “江湖……不是因果,而是人心。因為每個人的心不一樣,所以每個人才都有著不同。但正是因為每個人的人心的不同,所以才有了這險惡而壯麗的江湖。你和我,都不過隻是這江湖上的一員而已。”


    李文哲不知道他有沒有將這一切聽進去,因為此刻的灰衣男子因為恐懼已經跪在了他麵前的地上。


    “不要殺我……師傅,不要殺我,好麽?”


    灰衣男子終於知道自己的心頭為什麽始終驅散不了那抹恐懼,因為他早已經在心中有了一個讓自己無比恐懼的猜測!


    被老人喚作紅圖的他跪在地上,他的眼中因為恐懼而流出了淚!


    “紅圖。”老人看著他,最後一次叫著他的名字。“這一世,師傅欠你的,下一世再還給你。”


    這是那名名叫紅圖的灰衣男子,這一世所聽到的最後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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