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麽三個字,顯然出乎了聖上的意料。


    饒是心裏憋著一股火氣,他都不由地定了幾分心神。


    先聽聽徐簡怎麽說。


    聽聽他到底錯在哪兒。


    “哦?”聖上抿了一口茶,示意徐簡說下去。


    “前陣子,臣在夜裏見過殿下,在得月樓,”徐簡擰著眉,一副斟酌模樣,“您知道的,臣與劉家人不太親近,隻是臣那位生母逢年過節還總是惦記著臣。


    那日也是她讓人來傳話,說她帶著劉迅兄妹兩人去得月樓聽戲,問臣要不要一起去。


    一般這種事,臣都會拒絕,那天沒忍心還是去了,沒想到遇著殿下了。


    殿下也是剛到,和劉迅說了幾句,可能是在衙門裏對著臣對煩了,他說完話就走了。


    就這件事,臣當時沒有細想,隻當是偶爾遇著。


    剛才一路過來,臣就在想,殿下那天看著與劉迅很熟悉,他們分明就不該熟。


    一位天天觀政的太子,一個沒有入仕的官家子弟,他們白天熟不起來,肯定是下衙後才有的交情。


    臣若早些想到這一點,興許能早些發現劉迅帶著殿下在做什麽……


    臣可以規勸殿下,也可以跟您提一提,而不是被順天府和守備衙門逮了個正著,一點周旋的餘地都沒有了。”


    聖上微微頷首。


    徐簡說得有道理。


    多想一步,就能多看到一些。


    可沒能多想那一步,難道就是徐簡的錯了嗎?


    肯定不會去這麽算。


    他氣歸氣,不至於把邵兒的錯處推到沒錯的人頭上。


    “這也怪不了你。”聖上歎了聲。


    別說徐簡了。


    順天府和守備衙門也是一副愁得官帽要保不住的樣子。


    因為單慎他們也知道這是一個局。


    抓要犯卻掉進局裏,抓出來邵兒,他們能不愁嗎?


    而他明知這兩衙門踩了大坑,也不至於拿人開刀。


    說到底,邵兒才是被人設計還全然不知的那一個。


    正思索著,聖上見徐簡又開了口。


    “還有一樁,昨兒下衙時候,臣見殿下有些心浮氣躁,就勸了兩句,”徐簡看起來有那麽點緊張,“就是措辭上不夠注意,可能殿下聽得不太痛快。殿下大抵是生氣了,才沒有回宮、去外頭吃酒了。”


    聖上一愣,打量了徐簡幾眼,問:“都怎麽說的?”


    徐簡沒有隱瞞,總結了內容,去掉了語氣。


    意思還是那個意思,但口氣變化了,聽起來的感覺當然也不一樣。


    聖上“嗬”地笑了聲,笑意卻不達眼底。


    他了解徐簡。


    徐簡這是在禦前“收著”了。


    事實上,昨兒落在邵兒耳朵裏的肯定有過之而無不及。


    畢竟,徐簡這張嘴,陰陽怪氣起來確實不怎麽中聽,別說年輕氣盛如邵兒,朝堂上沉穩的老大人都未必能受這份氣。


    徐簡興許是故意的,但他不知道陳米胡同的事,也就不會想到會陰陽怪氣出個什麽結果來。


    當然,嘴巴多事,訓還得訓幾句。


    “朕之前就跟你說過,”聖上不讚許地看著徐簡,“朝堂上規矩些,別整天就跟看樂子似的。


    你不僅看樂子,你嘴巴還閑不住,好幾次了,朝會上讓別人下不來台。


    朕聽說,安逸伯也跟你講過這些是吧?


    都勸你呢,也沒見你長點心!”


    徐簡挨這麽兩句訓,不痛不癢的,沒往心裏去,麵上倒是很恭順:“您教訓得是。”


    “朕看你聽得進去,”聖上又道,“早朝上耐著不說樂子話了,下朝後就不得勁兒,昨兒去激了邵兒幾句。朕不跟你說什麽君君臣臣那一套,但你多管管你那嘴,都快要成親的人了,難道往後還要激寧安去?”


    徐簡一聽這話,眉宇間沒屏住,露出一點笑意來。


    說真的,他也沒少激小郡主。


    聖上見他笑了,也就不再訓了。


    左不過就是沒管不住嘴這點錯,跟邵兒那烏七八糟的事情比起來,不值一提。


    邵兒有徐簡一半“不惹事”,他現在也不用操這份心。


    想了想,聖上交代道:“你先別急著走,去偏殿那兒坐會兒,等朕問完其他人再來安排。”


    徐簡應下,起身先行告退出來。


    曹公公一路送出來,又在門口點了個小內侍,讓他去偏殿伺候。


    徐簡站在廊下,徐徐吐出一口氣。


    單慎和萬塘當即把他圍住了,壓著聲音打聽。


    “聖上現在心情如何?”


    “在外頭倒是沒聽見聖上發怒,是個什麽狀況?”


    三孤沒有問,卻也豎著耳朵聽。


    徐簡輕聲回答:“聖上這會兒心情還算平和,幾位大人等下有什麽就說什麽,聖上又不是不講理。”


    曹公公就在邊上,看了幾人一眼。


    以他觀察,聖上的火氣最後確實消下去了不少。


    大抵是提到了些家常事情,提到了寧安郡主,而國公爺聽著郡主的封號還笑了,這才讓聖上的情緒緩和了許多。


    等徐簡去了偏殿,曹公公引了其他人一塊進去。


    萬塘心裏還是有些發怵,問了曹公公:“聖上真的還平和?”


    “國公爺應對得好,聖上緩和多了。”曹公公答道。


    這麽一聽,萬塘舒了一口氣。


    得謝謝輔國公。


    打頭陣的輔國公若把聖上氣著了,他們後頭的真是一個也別想跑。


    單慎轉頭往偏殿方向看了一眼。


    國公爺那張嘴,他見識過,氣人時真可以讓人七竅生煙。


    好在啊,關鍵時候還是很靠得住。


    話又說回來,這回岔子,原本與國公爺的關係就不大,反倒是他和萬塘,見證了光溜溜的殿下。


    入內行禮,聖上讓眾人都坐下說話。


    三孤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是欲言又止。


    “請罪的話就別說了,”聖上止住了他們,又問單慎,“具體怎麽回事,你仔仔細細說。”


    單慎想站起來回話,偏聖上擺出了“你坐著說”的架勢,讓他渾身不自在。


    挪了幾下,最後隻沾了一點邊沿,才算沒那麽紮得慌,單慎整理了思路,一五一十、事無巨細地講了起來。


    單慎說完,便是萬塘。


    萬指揮使說了自己如何來助陣,如何衝進了宅子,又如何在與單慎會合時看到了一屋子亂象。


    饒是聖上的情緒在和徐簡說道完之後平複了許多,聽兩位帶隊抓人的官員講完過程之後,火氣還是蹭蹭往上冒。


    一口飲了茶水,努力壓了壓火氣,聖上問:“這麽說來,還沒全審完?”


    “沒有,”單慎道,“還有三個舞姬沒有醒,劉迅交代得含糊不清,也還沒問殿下。”


    “那就繼續問,”聖上道,“等找到邵兒了,你們該怎麽問就怎麽問,把事情都問清楚。”


    一旁,聞少保胸口發緊,忍不住咳嗽了兩聲。


    以為他要發表意見,所有人的目光都看了過來。


    聞少保正要說明緣由,但想到茲事體大、他們三人也不能光聽不說,幹脆就借機道:“聖上,單府尹,萬指揮使,不是臣想替殿下開罪,而是臣聽來聽去,殿下是被人算計了。


    背後之人既然敢打殿下主意,那留在那兒的舞姬、護院必然是棄子,他們能坐實殿下的罪名,卻咬不出背後人一點線索。


    連那劉迅,應該都是被一塊套進局裏去的,他想不含糊都不行。”


    聖上摸了摸胡子。


    設局這一點,應該是共識。


    聞少保又道:“背後人要抓嗎?肯定要想辦法抓,但也很難抓,順天府和守備衙門哪怕萬事不管、隻盯這一個案子,都不敢說一定有進展。


    話說回來,有無人設局,殿下行事不端的汙名也會在身上,他自己去的宅子、喝的酒、玩的……玩的那些。


    可以說有人在帶壞他,卻不能說有人強迫他,都是殿下自己高興。


    他去那兒也不是一回兩回了。


    現在滿朝都知道,很快也會傳遍京城。


    臣想明確的是,聖上您想怎麽處置殿下?您要怎麽為殿下的出格行徑給文武官員、給老百姓們一個交代?”


    話音落下,禦書房裏的氣氛瞬間就緊繃了許多。


    隻是,大夥兒心知肚明,這是必須要確定的要點。


    要點不敲定,不說縛手縛腳的,連心思都束縛著,勁大了小了都不行。


    聖上沒有立刻給回複,靠著椅背,似是在思索什麽,隻是眉宇間的鬱氣濃了。


    方少傅看在眼裏,多少能揣度聖上的心思。


    他也是一位老臣了,自是十分理解聖上,隻看神色就知道,聖上在努力克製脾氣。


    堂堂一國之君,為了荒唐的兒子,有火發不得。


    照著先前商量好的,方少傅試著打圓場:“案子還沒查完,總不能知道難查就走個過場,再給單大人他們一點時間……”


    聖上抬起頭來,擺了擺手:“朕知道輕重,邵兒也確實需要教訓。”


    又沉默了一陣,他道:“邵兒先禁足,在東宮裏老老實實反省。順天府繼續查,朕給你們兩天,就算抓不到設局之人,也要比今日有些進展。根據你們查出來的,朕再來處罰。”


    單慎和萬塘交換了一個眼神。


    兩天時間,緊是很緊,但他們起碼曉得了聖上的態度——烏紗帽還能繼續戴著。


    會不會被秋後算賬?


    誰知道呢。


    而在聞太保聽來,這個答案顯然還不夠。


    他既做這隻出頭鳥,便幹脆做到最後:“聖上,處罰輕了恐不能服人心。”


    聖上看了他一眼,示意他繼續說。


    聞少保道:“許國公那個一塌糊塗的兒子,流三千裏。”


    單大人脖子後頭隱隱作痛。


    那案子雖不是他定的罪,卻是他審的。


    “不能這麽說,”單大人木著臉,給自己續一續命,“蘇軻會被流放,主要是他在山道上動手腳、險些害了別人性命。”


    話已至此,聞少保心一橫:“那三個沒有醒的舞姬,會不會就……”


    單慎一張臉比刷了白及漿子還要慘淡,悄悄看了聖上一眼,心裏拔涼拔涼的。


    希望少保千萬不是隻烏鴉嘴。


    “朕有數,”聖上頓了頓,又重複了一遍,聲音暗啞,“朕有數。都想要一個交代,邵兒也確實需要一點切實的教訓。朕不會因為他是太子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見聖上如此神態,在座的幾人越發不好受。


    是君王,亦是父親。


    聖上對太子有多麽疼愛,所有人都看在眼裏。


    沒想到疼愛來疼愛去,太子成了這番樣子,最心痛的其實就是聖上。


    在聖上的吩咐下,三孤先行退了出去。


    而後,聖上又交代曹公公:“把徐簡叫來。”


    不多時,徐簡便重新進了禦書房。


    聖上麵上透著疲憊,與單慎道:“朕知道單卿在想什麽,讓你跟邵兒問案子,你缺點底氣,讓徐簡跟著。”


    單慎一聽,忙感激地笑了笑:“您想得周全,隻不過……”


    “隻不過什麽?隻不過案子關係劉家,你怕徐簡不好應對?”聖上心知肚明,直接與徐簡道,“你不參與進來,該求到你頭上的人還是會來求,倒不如你當半個審官,必須公私分明,也好堵了別人的嘴。邵兒禁足,你一個人不用去六部觀政,就去順天府,熟門熟路的。”


    單慎聽了,心中滾燙。


    看來,他的那點擔憂,聖上全想到了,而且,聖上也替輔國公考量了一番。


    而對他順天府來說,多一尊菩薩總歸是好事。


    徐簡垂著眼,道:“臣領旨。”


    曹公公送三人出禦書房。


    遠處,被他催著去打聽消息的小內侍回來了一人。


    朝他搖了搖頭,小內侍道:“還沒有太子殿下的消息。”


    曹公公聞言,長歎了一口氣:“能跑哪兒去呢?”


    知道徐簡走不快,萬塘那個急性子也實在等不住,簡單商議了一番後,先行一步、繼續去搜查陳米胡同那宅子。


    單慎和徐簡一道走,回順天府。


    “昨日行動前,我看了那宅子的文書,從中看不出多少問題,但既然能用來設局,想來深挖下去也能挖出些東西來,”單慎絮絮說著,“等回去了,國公爺也一塊看看,我們集思廣益。”


    徐簡聽著,頷首應下。


    走出宮門,廣場之上,徐簡一眼就看到了一輛馬車。


    見了他的身影,車上人急急下來,正是徐緲。


    感謝書友20230706221436215、小院子、徐必成官方女友的打賞。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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