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想說這是我的錯嗎?”淩夙誠的聲音隻提高了一瞬間,隨即重新鎮定下來,語氣複雜地說,“就在不久之前,元歲曾經和我說過,即便是每天見麵,看上去彼此熟悉的兩個人,卻永遠不可能猜得到對方正在想些什麽。”緊蹙著眉頭閉上眼睛,他歎著氣搖了搖頭,“我現在才真正明白這句話的含義。”


    “現在才明白?那你還真是活的很幼稚呢。”孔仲思勉強控製住瘋狂起伏的胸膛,又看了一眼時間,“也是,像你這樣的人,永遠也不可能理解我所做的事情!”


    “人各有誌,我對別人想做什麽並不感興趣。”淩夙誠微微上前一步,冷聲逼問到,“但我想知道你做出這一切的理由。究竟是什麽原因,居然能夠讓你付出這樣的代價也要拚命完成?”


    “理由?哈,你的關注點還真是有趣。”孔仲思的麵部肌肉正在超負荷工作,猙獰地就像是在戲台上用力過猛的拙劣演員,“到了這種關頭,你居然沒有選擇直接撲上來弄死我,或者是綁回去對著刻著那些被我害死的人的石碑謝罪?”


    “我沒有那麽奇怪的愛好。”淩夙誠始終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冷淡至極地說,“收起你這幅駭人的樣子吧。事後張牙舞爪地衝著我表演有什麽意思呢?你根本沒有你現在表現的那樣在乎她。”


    佝僂的身影左右晃了晃,孔仲思的五官瞬間耷拉下來,冷漠的就像是倒模批量生產的石像。他抬手將額前濕透的頭發全部捋向頭頂,重新露出一個像是商場導購一般客氣的、程序化的笑容,接著緩慢地吐出了幾個字:


    “你懂個屁。”


    “我是不懂。”淩夙誠回答的很快,“即便是最窮凶極惡的罪犯,心底往往也保存有一絲良知。虐殺成性的殺手或許在自己妹妹眼裏是最好的哥哥,助紂為虐的幫凶在患病的妻子眼裏也可能是不離不棄的丈夫。人類說到底還是一種無法脫離社會關係的感性動物,誰都會有阻止他走上歧途的牽絆。唯一能夠犧牲自己數十年來打拚後所擁有一切的人,隻可能是孑然一身的複仇者。但我想不明白,你究竟要報複什麽?”


    像個沒上發條的機器似的,孔仲思維持著別扭的姿勢原地靜止了一會兒,最後垂著眼睛提問:“夙誠,你是真心喜歡你手底下的那個姑娘麽?”


    “是。”淩夙誠沒有任何的扭捏。


    “真是肯定……你認識她才多久啊。”孔仲思低著頭,腳尖輕輕地在地上打著拍子,“我和渺渺,從幼兒園開始,就是同學。”


    “我知道。”淩夙誠點點頭,“我當然知道。從小到大,我起碼從十個不同的人嘴裏聽說過你們倆的愛情故事。”


    “哈,是嗎?”孔仲思用力地抹了一把臉,幹笑了幾聲,停頓了很久才肯定地說到,“我很愛她。或者說,她是唯一一個能夠提醒我,我確實是一個有‘心’存在的‘人’。”


    “什麽意思?”淩夙誠努力理解他過於寫意的表達方式。


    “你的父親曾經在我麵前說過,或許是因為小時候的經曆太過特殊,你一直是個對旁人的情緒特別敏感的人。”孔仲思踹了一腳身邊的水窪,激起了一條長長的水花,“那你有沒有看出來,我和旁人有什麽不同?”


    “……偶爾會覺得有一點。”淩夙誠回答,“但我說不上來。”


    “也是。畢竟這麽多年了,就連渺渺也沒有發現過。”孔仲思僵硬地前後晃動脖子,再次突兀地問到,“你小時候,觀察過螞蟻麽?”


    以一個手勢打斷了正要開口的淩夙誠,他用一種神神秘秘的口氣說到:“哦,我差點忘了。你那個時候應該忙著接受一對一輔導呢,沒這個閑工夫。”


    “是。”淩夙誠應聲。


    “我讀的那所幼兒園——雖然說船內總共也隻有五所吧,但我還是要限定一下——它的門口,有一個很大很大的花壇。每逢換季的時候,就會有幾個工人在傍晚過來,把枯死的植物一個個連根拔起,再換上新鮮的。渺渺每次在上學時看到的時候,都會驚叫一聲,問我‘為什麽花壇裏的花總是不會凋謝’。”孔仲思臉上流露出一點真切的懷念的神情,“她就是這種一輩子活的無憂無慮的傻女孩兒。”


    淩夙誠靜靜的聽著。


    “有一天早晨,我蹲在花壇邊上,看那些不得不開始新一次搬家的螞蟻,首尾相連的慢吞吞前進著。後來我看膩了,順腳就把最近的幾隻踩死了,想順便觀察它們究竟是會選擇繞過去,還是踩著同類的屍體繼續前行。”孔仲思歪了歪腦袋,神態和往常的任何時候都不相同,整個人看上去甚至有點幼稚,“然後一直蹲在旁邊陪著我看的她,突然哇哇大哭起來,責怪我為什麽要做這麽殘忍的事情。”


    又衝著淩夙誠笑了一下,他不緊不慢地繼續說到:“就在那個瞬間,我終於明白,我時常體驗到的‘違和感’究竟是怎麽回事兒了。”


    “什麽意思?”


    “你說,人真是一種奇怪的生物啊。”長長的歎了口氣,孔仲思臉上的笑容甚至並沒有因此而消散,“明明可以麵不改色地吃下盤子裏烹飪好的食物,卻捂著眼睛說自己不忍心看屠宰牲畜的過程。”


    “你想說我們其實都很虛偽?”淩夙誠問。


    “不,不是的。”孔仲思重重地搖了搖頭,“我隻是認識到了自己的‘不正常’。”


    淩夙誠覺得自己愈發迷惑了。


    “我啊,好像從來都理解不了,人們為什麽會覺得‘花’這種東西是‘美’的。”孔仲思濃濃的眉毛皺起,仿佛正在談論什麽不可思議的事情,“我也從來不明白,小貓小狗這種東西可愛在哪裏。它們和蝙蝠一樣,不都隻是哺乳動物的一種嗎?同樣是大量病毒的載體,同樣有傷人的風險,人類為什麽總是傾向於喜歡某些特定的,小巧的,眼睛圓圓的,毛茸茸的東西呢?”


    他麵朝淩夙誠,雙臂大張,就像是正要將觀眾的情緒帶動到最高潮的歌劇演員:“我既不懂為什麽父母生下了我,就必須得愛我。自然界裏有那麽多會把剛生下來的幼崽吃掉以補充營養的物種,不是嗎?也不懂為什麽自己向老師舉報了考試中作弊的同學,就會遭人記恨。是他們先違反的規則呀!又或者說,所謂的‘愛’和‘恨’,到底是什麽東西呢?大腦中分泌的某種物質嗎?這也太抽象了。”


    “你是想說自己其實從沒有體驗到過……感情嗎?”同樣是皺眉的動作,向來寡言少語的淩夙誠對困惑的表現反而要自然得多。


    “是啊。但為了能夠融入這個世界,不被所有人視為怪胎,我這三十幾年來,每一天都必須讓自己看起來和旁人沒什麽不同。”孔仲思抓了一把自己的頭發,“我就像是個讀不懂劇本的演員,每天卻被逼著行走於一個個接連不斷的片場。你能明白這種感覺麽?我真的覺得自己活的很累。”


    “所以,你其實也並不能夠理解蘇渺對你的感情,對麽?”淩夙誠看著他的眼神裏漸漸生出一股憐憫。


    “她每天都貼在我的耳邊,告訴我她愛我。”臉上泛起一點幸福的紅暈,孔仲思此時看上去簡直就像是文藝片裏的男主角,“不管我是否能夠回應,怎麽拙劣的表達,她從不放棄。雖然我還是不能理解她究竟為什麽這麽執著,但是我想,或許這就是‘愛’?世界上總算還有一個人是真的愛我,這樣也足夠了。”


    “那你為什麽還要……”


    似乎並不願意回答這個問題,孔仲思的表情又垮了下來,轉而問到:“你知道你父親為什麽會選中我嗎?”


    “因為你的天賦很特別。”淩夙誠下意識握緊了袖子裏的刀柄。


    “是啊,很特別。我的天賦,就是模仿。不僅僅是模仿別人的動作,招式,甚至是……別人正在使用的天賦。”孔仲思歪著腦袋看著他,“這真是命運對我最大的諷刺,對不對?”


    “我聽父親說過一點,關於你的事。”淩夙誠調整了一下重心,保證自己隨時處在可以出手的最佳狀態,“你能夠展現出什麽能力,是對手決定的。如果麵對的是普通人,那麽你也隻能施展出普通的格鬥技巧。但如果麵對的是天賦者,你可以在他使用能力的同時,模仿他的樣子,以完全相同的方式運用他人的天賦。一旦對方停止,你也不再能夠接著使用。換句話說,你就像是一麵鏡子,要是並沒有人站在你的麵前,你就不能映出任何東西。”


    “也不隻是這樣,我無法使用我理解不了的東西。比如所謂的‘精神能力’,又或者——”孔仲思刻意拉了一個長音,“你和你的父親,曾經也不行。我以前一直不明白,為什麽始終無法模仿你控製重力的能力。因為你唯一的天賦,就是‘顯現’,換句話說,你就像是萬能溶劑。這實在是太超越我貧瘠的想象力了,不準確實驗幾次,我是不敢相信的。”


    “我不想被比喻成這麽奇怪的東西。”淩夙誠準確的抓住了對方口中的“曾經”兩個字。


    “我還是很感謝你的父親的。正是因為他不想把一些會髒手的事情交到你手上,我才有機會接觸到很多秘密。”


    “這些秘密值得你殺死‘世界上唯一一個真愛你的人’麽?”或許聽上去像是在諷刺,但是淩夙誠的語氣聽上去卻有些悲哀的意味。


    深呼吸的聲音就像是在用力拉動風箱。仿佛是為了說服自己似的,孔仲思拚命地使勁兒點頭,咬著牙回答到:“當然。對於我們這些從還是一個試管裏的胚胎開始,一生都隻能任人魚肉的家夥來說,隻有死亡才是唯一的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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