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珥七世所化的靈類斷斷續續地度過了一百多年。


    此後的很多年裏,它有時在陵墓裏度過,有時在祭司的廟宇裏度過,有時在戰場上度過。


    每當尼羅人有需要的時候,它就會被它的祭司從陵墓裏喚醒,奔赴戰場。與敵人廝殺過後,它會回到廟宇,由它的祭司對這副黃金之軀進行維護、修複、補漆,然後重新回到陵墓中等待下一次召喚。


    這些年裏,手捧《亡者之書》的祭司換了好幾輪,從沉穩的長者也有青澀的少年,但對它來說沒有區別,就像它根本不在意在陵墓裏沉眠還是為誰而戰。


    它好像什麽都記得,又好像什麽都不記得。


    時光流逝。


    少年祭司變成了白發蒼蒼的老者,而老者在最後一次見麵的時候,將它的《亡者之書》交到了一個少女手中。


    那一天墓室裏點著幽幽的燭火,就像是冥河裏的古燈。


    少女神色緊張地接過《亡者之書》,轉身還一不小心打翻了燃燒的燭台。在一番手忙腳亂的清理和道歉中,她終於忐忑不安地走到了他麵前,緩緩跪下,用額頭輕觸它的棺木邊緣。


    “您好,蘇珥七世大人。”少女祭司安靜地俯首,就像一位虔誠的信徒,“從今天起,我便是您的祭司。”


    沉默。


    “在我十歲那年,我的部落被從天而降的龍火毀滅,是您殺死了那條龍,從龍爪下救下了我。”少女祭司低聲傾訴,“從那時起,我便決心要成為您的祭司,用餘生伴您左右。”


    沉默。


    “現在,我的願望終於實現了。”少女祭司露出了開心的微笑,“我祈求老師,讓我住進您的墓室裏,這樣我一睜眼就能看到您了。”


    沉默。


    靈類沒有回應少女的言語。


    它在陵墓中應當是一具屍體、一副棺木,而屍體與棺木都是不會說話、不會思考的。


    少女祭司或許是所有祭司裏最勤快、最耐心、最虔誠的一個。


    自她成為它的祭司後,她每一天都會在墓室裏,為不言不語不動的它擦拭、清潔、保養。


    一開始她在前前前……前任法老王所化的靈類麵前還有些拘謹,但是日子久了,靈類又安靜得如同牆上壁畫,她便慢慢地不再拘禮了。


    有時候,她一邊打掃會一邊自言自語。


    “今天我在集市上看到了一個乞討的老婦人,好瘦好瘦,好可憐,我把剛剛買的肉餅塞給她了。”


    “廟裏的祭司們又在舉行活動了,說是為了慶祝秋收……秋收有什麽好慶祝的?我們都知道季節是星球公轉的結果,和祭司沒有關係,所以我才不去呢。”


    “今天在街上,竟然有人公然汙蔑亡者,我聽得都快氣死了,差點衝上去和他打一架。後來這個人被衛兵帶走了,哈哈,活該。”


    “對不起對不起,今天回來晚了……我在路邊看到了一隻好漂亮的金色小貓,真的好可愛啊。可惜我不能帶它回來,不然它會抓花墓室牆壁,還有您的棺材板。但是它真的好可愛哦!”


    靈類靜靜地聽著。


    日子久了,少女祭司在無人的墓室裏漸漸地放開了,展露出了隱藏的活潑本性。


    “蘇珥七世大人……哎喲,我們認識那麽久了,我可以換個更加親切的稱呼嗎?七世大人?小七?哈哈哈,開個玩笑啦~”


    “噔噔噔~你猜這是什麽?是從天洲商人那裏買來的鬆香油!聽說用鬆香油來保養棺木是最好的,我這就給你用上!保證把你擦得錚亮!”


    “聽說南邊又打仗了,這次是為了和孔雀王朝搶一處靈氣充沛的秘境。啊!那個插著孔雀毛的光頭三王子真是太討厭了!好想把他揍得滿地找牙!”


    沉默,永遠的沉默。


    “唉……伱不會說話……如果你能夠說話就好了。”少女祭司低低地呢喃,“大祭司說,亡者可以歸來,但歸來不是複活。每一位亡者都是尼羅的英雄和守護者,但唯獨不是一個‘活人’。


    “可是,可是,我多麽希望你能真正地複活,成為一個真正的人啊。


    “那樣的話,我就能有一個朋友了。


    “哈——我大概是在癡心妄想吧。


    “你還活著的時候,也是地位尊崇的法老王呢,怎麽可能和我一個賤民成為朋友,在這裏聽我囉囉嗦嗦呢。”


    少女祭司倚著一塵不染的石台,枕著金光閃閃的棺槨,沉沉地睡去。


    墓室裏再度陷入了沉寂。


    在她看不見的地方,靈類的意誌似乎產生了一點奇異的波動,在那一瞬間想要擺脫被萬民祈願所賦予的“亡者”身份,去說些什麽,做些什麽。


    從來不曾有過的想法就像是嫩芽一樣,從幹涸的河床上冒出來,但那嫩芽一冒尖兒就一頭撞上了名為“祈願”的沉重枷鎖,被瞬間掐滅、枯死。


    ——您是亡者,您是尼羅的守護者,是最強的戰鬥兵器。


    ——您已經死了,可是您還是會繼續為我們而戰。


    ——您將複活歸來,成為尼羅的利劍,殺滅一切覬覦尼羅的敵人。


    蘇珥七世死後巡遊全國的那一年,來自尼羅人民的“祈願”是如此希望的。


    所以它成了他們想要的模樣。


    是亡者,是英雄,是兵器,是利劍,卻唯獨不是它自己。


    但這卻是它之所以成為亡者的根源,所有亡者都無法違背的根源。


    最終,靈類還是靜靜地躺在那裏,什麽都沒有說,什麽都沒有做。


    日子一天天地過去,幾十年的時間彈指而過。


    陪伴著靈類的少女祭司也一天天地成長,從女孩變成了女人,又從女人變成了老嫗。


    她不再年輕,不再活潑,不再跳脫,卻依舊每日拄著拐杖來到它的墓室裏,仔仔細細地為它擦拭棺槨的每一個角落。


    在這一生裏,他們經曆過大大小小數十場戰爭,每一次都是她捧著《亡者之書》將它從沉默中喚醒,帶著它走向戰場,又在戰爭後引著它回到墓室,為它修複受損的棺槨。


    靈類一如既往的沉默,就仿佛很多年以前的那一次意誌波動從未存在過,就仿佛她和曆任所有的祭司一樣,在它漫長的生命中如同過眼煙雲。


    直到蘇珥七世在棺槨中以靈類身份醒來的第兩百零一年,直到當初的少女祭司開始為它擦拭棺木的第七十年。


    神祇降臨,靈氣斷絕。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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