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文長曾經暗暗祈望,哪一天也能被蘇校長這麽拍一下子?但進校後,見到蘇校長的次數屈指可數,除了開學典禮,蘇校長從來不在公開場合講話或者作報告。他也不去班上巡視,但所有的老師同學都能感覺到,這這個偌大的校園裏,蘇校長無處不在。他一年四季都是衣冠楚楚,哪怕是炎熱的夏天,也從不穿短袖涼鞋。他那一頭銀發閃耀出一種特別懾人的光芒,遠遠地向你飄來的時候,你便不敢大聲喧嘩了。而現在,就這麽一個神靈般的人物,頃刻間不得不低頭!


    楊米米大大方方地走過去,坐到蘇校長那張古舊的藤圈椅上,張麗娜和齊文長一邊一個在辦公桌的兩端坐下。按楊米米的事先吩咐,齊文長拿出紙筆,做審訊筆錄。這陣勢,很像蘇聯電影中審白匪的樣子。楊mimi穿一身洗得發白了的斜紋布軍裝,紮一根牛皮武裝帶,紅袖章一套上去便顯得格外英武。他剪了一個簡樸而又高貴的平頭,濃眉大眼,神色剛毅而又沉著,滿溢出一股神聖的光彩。楊米米的父親是軍區的副參謀長,軍階在全校紅五類中排名第三。張麗娜的父親級別雖然不低,但因為是地方幹部,便顯得單薄一些。盡管張麗娜也弄了一套舊軍裝穿在身上,但總不如人家軍幹子弟穿了看得順眼,多少有點做作的味道。齊文長更加不是角色,就穿著學生裝。因為這種服裝是誰都能穿的,便暗暗有些懊惱。好在他也有一隻紅袖章,用以區別別的學生裝。


    三人坐定以後,便開始審問蘇海陽校長了,由楊米米擔任主審,張麗娜擔任副主審,齊擔任審訊記錄員。


    楊米米先喊一聲:“蘇海陽,低頭!”蘇海陽將頭垂得更低一些。


    楊米米問:“叫什麽名字?”


    他不是喊了名字嗎,怎麽又問?齊文長有些詫異,但還是如實記錄。


    蘇海陽校長回答:“蘇海陽。”


    楊米米問:“化名?筆名?曾用名?”


    蘇海陽答道:“沒有。”


    楊米米冷冷一笑:“歐尼爾是誰?”


    蘇海陽校長回答:“這是我在美國留學時用的名字,學校要求每個華人學生都要起個英文名字,回國後從來沒有用過。”


    張麗娜大喝一聲:“蘇海陽,你不投降死路一條!我問你,你這個蘇海陽的名字是誰給你起的?”


    蘇海陽校長答道:“我父親。”


    楊米米猛地提問:“你是什麽出身?”


    蘇海陽校長答道:“地主!”


    張麗娜大喊:“打倒地主階級的孝子賢孫!”


    張麗娜的慷慨激昂和快速反應讓齊文長很惶然。幾天前,準確地說,父親沒出事之前,他也會有這樣的慷慨激昂,會作出這樣的快速反應。但現在,有一種無名的力量在消解他的思想,讓他不再那麽理直氣壯。


    張麗娜冷冷一笑,說:“你那地主老子給你起這麽一個名字,有何居心?”


    蘇海陽校長想了想,說:“不知道。”


    “不知道?”張麗娜又冷冷一笑,“海陽,就是海上的太陽。海上的太陽隻有一個,就是我們偉大領袖毛爹爹。你這不是學蔣介石,和我們偉大領袖毛爹爹爭奪天下嗎?你父親肯定是蔣介石的走狗,忠實信徒,打倒蔣介石的狗腿子!”


    蘇海陽校長說:“我父親給我起名字的時候,根本不知道有蔣介石,那還是1908年——”


    楊米米敲了敲桌子,喝道:“不許狡辯!”


    蘇海陽校長不再做聲。


    楊米米問道:“參加過什麽反正組織?”


    蘇海陽校長答道:“沒有。”


    張麗娜又大喝一聲:“老實交代,我們已經掌握了,鐵證如山。”


    蘇海陽校長肯定地說:“沒有。”


    楊米米冷笑幾聲,用一種挖苦的口氣喝道:“蘇海陽,你是不是想否認你參加天主教啊?”


    蘇海陽說:“我曾經信奉天主教,但那不是一個組織,也不需要參加,你願意去就可以去,不願意去就可以不去。”


    張麗娜呀了一聲,說:“你說天主教不是反正組織?那它是一個革命組織啦?馬克思教導我們,宗教是毒害人民思想的精神鴉片。鴉片是怎麽到我們中國來的?就是那些帝國主義傳教士傳來的。”


    蘇海陽抬起頭,看了下張麗娜,想說什麽,但又很快低下了頭,沒有說什麽。


    張麗娜又喝一聲:“蘇海陽,你是如何叛變投敵的?”


    蘇海陽校長說:“從來沒有?”


    張麗娜問:“你是否被捕過?”


    蘇海陽想了想,說:“有,那是為了掩護一個教師。解放後,我才知道那個教師是地下黨,叫——”


    張麗娜打斷蘇海陽校長的話,喝道:“我不是要你自吹自擂自我美化,我是問你如何出獄的?”


    蘇海陽校長說:“全校教師,還有當時的省教育廳廳長將我保釋出來的。”


    何米米冷笑道:“蘇海陽,你把國民黨反動派的監獄說得多麽仁慈,我們那麽多革命誌士都英勇犧牲在裏麵,你卻一根毫毛都沒有傷地出來了。這說明什麽?你說明你可你的那個有問題,這好似我們今天要你交代的主要問題之一,你聽明白沒有?”


    蘇海陽校長說:“你們可以去調查,我不喜歡說謊話,也絕不說謊話。”


    問到這個地方,何mimi愣住了。他轉過頭,看了下齊文長,那眼神裏有許多不滿和許多狐疑。齊文長今天沒有進戰鬥狀態。前幾天的批,那個曾當過國民黨演劇隊上尉編劇的語文老師,齊文長是那樣亢奮那樣淩厲,一串串又猛烈又尖刻的詞語像重機槍一樣,突突突突地帶著火焰噴而出,將那個胡子拉雜的小老頭當場批昏過去,緊接著就尿濕了褲子。


    齊文長沒有抬頭,但他分明感到何米米投射過來的目光。他隻是一個勁地做著記錄,動作大得有點誇張。在接下來的靜默中,他又感受到了張麗娜的目光,那眼光幾乎是挑釁的,似乎在問:“齊文長,我們是沒轍了,你不是號稱鬥爭高手嗎?看你這個時候的熊樣,還說呢。”


    齊文長這一舉動,讓張麗娜和何米米大吃一驚。近些日子,他們也打過人,甚至很厲害地打過人,但總是在公眾場合,情緒鋪墊得熱火朝天的時候,再抓住對方的一兩句犯眾怒的話,才開始動手的。像這樣,在一間規規矩矩的辦公室,在很有教養,很有氣魄,鬥智鬥勇鬥口才的時候,這一巴掌打得實在太突兀了,太失無產階級革命小將的風度了。


    如果此時蘇海陽校長隻是捂著臉,甚至讓那淚水滴落下來,那會讓三個優秀的革命小將非常尷尬的。可他沒有,而是忍回了淚水,抬起頭,將齊文長狠狠地瞪了一眼,牙縫裏蹦出兩個字:畜生!


    正在辦公桌後無所手足的何米米聽見了這兩個字,大喊一聲:“你反了你——敢辱罵我們紅五類!”一邊喊,他一邊像一頭猛虎一樣撲了過去,緊接著,拳頭如雨般擂在蘇海陽校長的臉上、耳朵上、太陽穴上。


    蘇海陽校長晃了晃,終於倒下去了。還沒來得及動手的張麗娜見了,很不甘心,過去狠踢了蘇海陽校長幾腳,然後亢奮地嚷道:“開大會,開大會,開全校鬥爭大會,批判這樣的頑固不化的犯罪分子。”


    打這以後的整個過程,齊文長都是在滿腦子嗡嗡作響的恍惚中度過的。他隱約記得何米米和張麗娜邊跑邊喊著出去。很快,學校廣播站的高音喇叭響了起來。然後,十幾個紅衛兵衝進辦公室,將一個廢紙簍做的高帽子扣在蘇海陽校長的頭上,又給他掛了一塊寫著各種罪狀的小黑板,還踢脫蘇海陽校長腳上的皮鞋,推推搡搡地把他弄到了操場上。


    很快,操場上聚集了很多人。接著,外出抄家的小將們陸續返校,一個個熱血沸騰地參加了一輪又一輪的批中去。


    那是一個異常火的下午,台上台下都在躁動。猶如沙漠中蒸騰的暑氣,一切都變了形。每一粒砂子都是滾燙滾燙的。


    齊文長慢慢地敘說著,讓一件塵封了近三十年的往事,清楚地呈現出來。宛如千丈海水褪盡,露出一艘遠古的戰船。那甲板,那錨鏈,那一排排炮孔依舊煥然如新。


    吳中有靜靜地聽著,始終沒有插半個字。他的心很沉重,感覺有股無名的旋流在揪著他的心,一陣一陣的轉著。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才說:“齊市長,你準備怎麽樣呢?”


    齊文長說:“我想找蘇校長的女兒談談。”


    吳中有又拿起報紙,細細地看了看,說:“你知道這個作者的身份嗎?”


    齊文長搖了搖頭,說:“不知道。”


    吳中有說:“省社科院文史研究員,專門研究蘇聯文學的專家,她的先生是電視台的,還寫一些評論什麽的。她公公是省社聯的黨組書記,還有啊——”


    齊文長說:“你對我說這些,是什麽意思?”


    吳中有說:“你如果決定向蘇校長的女兒說明一切,你必須把一切考慮好。你知道,在我們眼下這個社會,這宗道德承擔是很沉重的,說不定要付出慘重的代價。”


    齊文長顫了一下,說:“會怎麽樣呢?”


    吳中有說:“不知道,但肯定不會輕鬆。接著,他又笑了笑,說:“在換屆選舉的關鍵時期,說不定,會斷送一個很有前程的幹部。”


    齊文長歎了口氣,說:“你說的這些,我也想過。但如果不說出來,我會厭惡我今後所做的一切工作的,包括平時的所作所為。我會認為自己是一個背信棄義,不講道德的人,幹什麽都會有顧忌。”


    吳中有說:“齊市長,我很欽佩你。還記得馬克思那一句很動人的話嗎?在寫完《哥達綱領批判》一文後,他說:我說了,我拯救了我的靈魂。可是,對於你來說,你說了,你拯救了你的靈魂,往後再怎麽辦呢?還得繼續生活在這個世俗的社會裏,這個社會由她自己的一套生存規則,我的同誌啊!”


    說完,吳中有不再說什麽,就默默地坐著。房間裏,一時無語,死一般寂靜。過了一會吳中有又說:“有一本美國小說,叫《紅字》,你看過沒有?”


    齊文長想了想,說:“沒看過,看聽說過,是講一個女人外的故事,是嗎?”


    吳中有說:“那個時代叫做通奸,這是一個比殺人放火更惡毒的罪名。”於是,吳中有將《紅字?裏麵的故事詳詳細細地將給齊文長聽。最後,他問道:“你知道,我讀《紅字》的時候,最受震撼的是什麽嗎?是梅斯代爾牧師最後公開自己身份的那一段。深得市民崇敬與愛戴的牧師梅斯代爾,在他深深隱匿了七年之後,準備與他的海斯特偷偷遠走高飛。就在臨走前的那天,那個小鎮上有一個什麽盛大的活動,在歡呼的人群中,他突然看見他的海斯特帶著他們的兒女站在鎮中心的那個絞刑架台上——作為通奸的女人,支配站在那種地方——突然,他向那個七年來為了他為了他們的愛情,受盡了萬般羞辱的女人走去,和她以及他們的孩子站在了一起。他撕開自己神聖的衣襟,露出烙在他口上那個紅色的a字——那個表示通奸者的符號。他最後說的那句話,我至今還記得:感謝引領我來到這裏的上帝。”


    講完《紅字》裏麵的故事,房間裏又陷入了沉默。


    過了一會,吳中有說道:“齊市長,勇於承擔自己的罪過或者過錯,是要付出大代價的。一方麵,你拯救了你的靈魂;另一方麵,你就要開始接受世俗的懲戒,甚至毀滅——而且,你的故事中海油另外兩個人。要不,你必須隱匿一部分真想,影藏他們兩個人的事。要不,你在公開自己的同時,將另外兩個人也講出來。他們會怎麽樣呢?他們會不會認為你出賣了他們,傷害了他們,甚至毀滅了他們?他們有沒有承擔的能力?他們的家庭有沒有承擔的能力?他們會不會矢口否認這件事?會不會是你誣陷了他們?還有你的家人,孩子,朋友,他們會有怎樣的感受?對他們的正常生活會不會有影響?開始很簡單,心一橫,口一張——我就是那個隱匿者,然後呢?”


    吳中有見齊文長在苦苦思索,有些不忍,說:“齊市長,說真的,我很欽佩你的這種義無反顧的氣概。但是,我不得不對你說,暫時打消這個念頭,好好麵對這次換屆選舉。你的行動,已經表明你已經承擔了,你已經公開了——起碼向我公開了。能做到這一步,已屬不易。你知道,我們這個社會,有多少各種各樣的隱匿者嗎?我甚至可以說,我自己也是一個隱匿者。我在和你交往的過程中,和乃至最親密的朋友交往中,有些事我永遠不會說。因為像你一樣,我已經將它們忘記。隻不過,你今天被一篇文章恢複了記憶。”


    雖然,吳中有講了這麽多,可齊文長還是說:“謝謝吳秘書的開導,我不會這麽衝動了。但是,我已經走出第一步,已經無法折回。對於這件事,我想走三步,第一步,和蘇海陽校長的女兒見一麵;第二步,打聽另外兩個同學的下落,和他們談談這件事;第三步,放棄這次副省長的競選。”說完,他感覺自己輕鬆了許多,居然露出了笑意。


    天色晚了,齊文長告辭。吳中有起身相送,把他送到樓梯口,緊緊握手,很鄭重地說:“齊市長,我尊重你的選擇,但是,我請求你,在你走第一步之前,和隆省長好好交談一次。”


    就在要擊敗對手的時候,居然出現這樣的事,讓吳中有感覺到人生的變幻莫測。人啊,到底是什麽樣的動物?這件事如果公開,對手肯定可以借機利用,大肆宣傳,把齊文長的副省長候選資格剝奪。


    想到這,吳中有有些焦急。他決定主動出擊,向隆省長作匯報,請求隆省長和齊文長見一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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