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揪出深度隱匿(1)


    第二天上午,吳中有在自己辦公室開始琢磨著,怎麽幫隆省長找個理由,讓喻書記組織找來常委會。正想著,他聽到了敲門聲,抬頭一看,見是白沙市市長齊文長,忙站起身來,說:“齊市長,省長現在沒時間,你稍等一會。”


    齊市長徑直進來,說:“吳秘書,我、我是來找你的。”語氣裏,似乎帶有緊張和不安。


    吳中有給他泡了杯茶,遞了過去,說:“齊市長,有什麽事,你坐下來說。


    “我給你看份報紙。”說完,齊市長從袋子鉤出一份報紙,遞給吳中有。給我看報紙?吳中有不無詫異地接過報紙,攤開,說:“這上麵有什麽好看的,還不是宣傳黨的方針政策,弘揚好人好事?”


    齊市長指了指第一版,說:“吳秘書,你看下這篇文章―《隱匿者》。這篇文章的題目是有點怪,讓吳中有就是一驚。他捧起報紙,開始細細讀了起來。文章是一個叫蘇珊珊寫的,寫的是她的父親的故事。文章一開始,便是追憶,追憶作者的父親蘇海陽在建設國家的關鍵時期從海外歸來,放棄一些大學的高位,接受當時江北省教育廳廳長的聘請,去白沙市唯一的一所中學一中擔任校長。從建國初期到文格之初,二十多年內,曆經動蕩時代變遷,癡心不改地獻身於自己的教育理想,最終卻死於文格之禍。


    蘇珊珊寫道,那時她才十二歲,文格興起的六七月份,校園裏滿是她父親的大字報。但她的父親很平靜,依然堅守在工作崗位上,沒有離開。她在文中寫道:她父親說,他一生中見的也多了,他相信自己一生所做的事情是沒有錯的,市一中也是沒有錯的,將他數十年的學生列出來看一看就知道,他一生就是教書育人,其它政事一概不涉入。所以,那一段時間,她父親依然如往常一樣早出晚歸去上班,該掃地就掃地該拔草就拔草,該寫材料就寫材料。


    一直到八月份的一天,父親回家卻精神大變。目光呆滯,神色恍惚,無言無語也不喝水進食。家人細,才發現他的右眼青腫,灰白的麵頰上有個紅紅的手掌印。我媽媽便問,他們打你了?


    我父親咧嘴一笑,笑得有些古怪又諫然。我母親一再追問,我父親就是不說,隻是茫然地搖著頭冒著眼淚。我母親偷偷地對我和我姐姐說,你們父親有點不對頭,今夜一定要好好看護,並將家裏剪刀菜刀之類的東西偷偷藏起來。當時,外麵已經有人自殺了,但學校還沒有老師自殺。我母親的擔心並非多餘的,果然,沒想到後半夜,我父親還是自殺了。


    他是用那隻伴隨了數十年的派克筆戳穿喉嚨而死的。等到我母親發現時,父親的喉管上硬戳出了五六個窟窿,血水鼓著泡沫溢滿了半張鋪。雖然,我父親被送到了醫院,可一切都完了,父親痛苦地張著眼晴,一直折騰到天亮才落氣。一位醫生說,血管氣管食管全戳穿了,要不是但求一死,是沒有狠氣戳這麽多下的


    我父親開創了市一中自殺的先河,往後去,陸陸續續又自殺了五六個。有一對教員夫婦於我父親自殺後第二天雙雙自隘,一個音樂教員於一周後跳樓墜亡,另外幾個死於幾年後的清隊,還有幾個自殺未遞的,勞改教養的,遣送回鄉的,帽子捏在群眾手裏,真是應了文格初期學校辦公室樓門前的那一副對子:藏汙納垢地,烏龜王八穴。


    父親死時的慘狀,我一直記得。多少年來,隻要我閉上眼晴,我的腦中就浮現出我父親慘死時的情景。在我的印象中,我的父親是個忠於黨忠於革命工作的勤奮者,我的父親是個疼我愛我的慈父,是個愛同事愛學生的好老師好領導。為什麽一晚之間,就這樣不明不白的慘死!多少年來,隨著我的年齡的增長,我一直在想著這個問題。


    在我的再三追問下,我母親在臨死前,告訴了我父親的真正死囚。那天下午,有三個學生去審問我父親,說著說著,其中一個突然狠狠地扇了他一記耳光。接著,其他兩個也上去拳腳相加。父親那天晚上對我母親說,這是他這輩子第一次被人扇耳光,而且是被學生扇了耳光。說罷,我父親竟如孩子般哭泣起來。哭了很久,夜色已深,便向母親索要紙筆,說是要寫一點東西。我母親以為他依舊是寫反省材料,便把紙筆給了他。他寫了一會,便上鋪睡覺去了,將那支鋼筆偷偷地帶進了蚊帳。父親臨時前,留下了一張紙條,那紙條一直到母親臨死時才給她。紙條上寫著:問問他們,為什麽打我?為什麽?


    蘇珊珊最後寫道:許多年以來,我父親和我們姐妹都想知道,那天下午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那三個學生為什麽要打我父親?但從來沒有誰對我們說起過這件事,仿佛從來沒有發生過這件事一樣。*結束後,父親*。我們一直希望有人出來說一說,希望有人能承認這件事是他們幹的,來向我父親道個歉,向我母親道一聲歉,回答一下我父親至死追問的那個問題。可是,一直到今天,沒有誰來。那三個人仿佛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我不禁想到,是不是還有許多像他們這樣的熱你傷害過甚至殘害過他人,也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成為一匹藏得無影無蹤的隱匿者?


    我不知道,在我們的生活中,究竟有多少這樣的隱匿者?以致我和別人交往時,常常會無緣無故地想到:他會不會就是一個曾經傷害過別人但卻要裝作若無其事的隱匿者呢?每當這時,我的心底就立刻充滿了絕望與恐怖。


    讀完這篇文章,吳中有感覺很沉重。雖然,這段曆史他沒有經曆,可通過讀小說讀曆史,他還是有所了解。他不明白齊文長為什麽要他都這篇新聞,便說:“齊市長,這篇新聞與我們要討論的話題有關?”


    齊文長點了點頭,說:“你再看看與這個新聞有關的評論。”


    吳中有找了下,在三版找到了一則新聞評論,正是與這個新聞有關。上麵說:“親愛的讀者,親愛的同誌,你聽說過追捕艾希曼嗎?艾希曼是納粹劊子手,對滅絕歐洲600萬猶太人負有直接責任的戰犯。德國法西斯戰敗,他逃了出去,隱居在阿根廷。以色列情報組織一直在世界各地不遺餘力地追捕納粹戰犯,經過多年的努力,他們偵查到了艾希曼的隱居地點。由摩薩德首腦哈雷爾親自率領特工去了那裏,把戰犯艾希曼秘密綁架到以色列,使他受到了應有的懲罰。反之,我們的文格等非正常時代,成千上萬的人被無辜殺害,但到底有多少文格時期的殺人凶手被送到法庭接受審判呢?須知,對那些沾滿了鮮血的殺人凶手的審判和追訴,不僅僅是對那些沉冤於九泉下的被害者的交代,更是對正義的彰顯和對所有活著的人們的警醒,提醒不能讓曆史重演。忘記曆史就意味著背叛,審判則是對罪惡的否定,對曆史的警鍾長鳴。”


    吳中有看完,心中有股莫名地情感衝動。他有些激動地說:“這評論寫得不錯啊,我們對犯下罪行的人的追究,不是打擊報複,不是搞歪門邪道,而是彰顯正義。”


    齊文長說:“他們的目的,正如吳秘書你想的一樣。”


    聽到這話,吳中有沒有明白過來,愣了一會。忽地,他想到了什麽,忙說:“這新聞與你有關?”


    齊文長痛苦地點了點頭,說:“我就是那個打蘇校長的耳光的紅衛兵。”


    “什麽?”吳中有驚得站起身來,定定地看著齊文長,半晌沒有作聲。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他才坐身去,說:“齊市長,到底是怎麽回事,你仔細說下,讓我聽明白。”


    齊文長喝了口茶,作了一個下了決心的動作,開始述說起原委。


    說真的,他已經完完全全將這件事忘卻了,打從那一天之後,他確確實實將這件事忘記了,忘得幹幹淨淨。在其長達三十年的漫長歲月裏,他再也沒有回想過這件事,連做夢也沒有夢到過。如果不是在報紙上讀到這篇文章,他還會繼續遺忘下去。


    齊文長往沙發背上倒去,感到自己的身體空空如也。它來的如此迅猛,連給他找個寬宥的理由的機會都沒有。它一瞬間便摧毀了齊文長數十年來小心翼翼克勤克儉積攥起來的那種道德優越感。特別是他做了高級官員之後,這種道德優越感成為他最珍貴最自豪的東西。每每看到那些雞鳴狗盜之輩貪贓枉法的時候,他齊文長的這種道德優越感便會如同一股長風從心底升起,成為他無私無畏秉公辦事的獵獵旗幟。他深信,這是一個人一個領導者靈魂深處的金子,隻要有這金子在內心深處閃閃發光,他便可以坦坦蕩蕩無所顧忌地走下去。現在,他多年來所精心養護的一切,被這一聲女兒的責問,剝奪得光。


    他恐懼了!


    齊文長發現,其實自己三十年來並沒有忘記這件往事,記得清清楚楚,連那時的聲音、色彩、光以及各種細節都記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在市一中的日日夜夜,都變得遙遠而又模糊,唯獨那個下午,越來越清晰,清晰得纖毫畢現。每一個細節漸漸地放大放大,淹沒了他腦海中的所有記憶,開始演繹。


    那個下午,班上所有的紅五類都到同學家抄家去了,一部分出身小職員小商販城市貧民的紅外圍也跟著去了——他們沒有資格抄家,但可以在外麵喊口號,看守那些被抄的財物與罪證。剩下的同學,全部在操場周圍釘大字報欄。作為一名紅五類,他本該去的,但就在隊伍臨出發前,他不知找了一個什麽理由沒有去,留了下來。他那天很痛苦!因為他的父親和幾個人去區公所辦事,在辦公室見到牆上掛著兩副頭像,一副是毛爹爹的,一副是林副主席的。因為不認得那個彪字,便問同去的人,說那個左邊是虎字,右邊有三把刀的字是什麽字,怎麽讀。


    辦公室的工作人員聽了,馬上上報,說他父親是現行反格命,竟然說偉大的林副主席像三把刀。馬上,區公所革委會組織人員,批他父親。一句話,就讓他的父親成為現行反格命!現在想起來,那是多麽可笑的事情。可是,在那個時代,這是理所應當的事。那天,他之所以沒有參與抄家,就是因為他認為自己已經失去了這種資格。他的自尊,又不容許他若無其事地混跡其中去表演一番對階級敵人的滿腔義憤。他寧願讓同學們日後唾罵他也是一個狗崽子一個黑幫子女,也不能容忍別人說他偽裝積極,假革命。


    他坐在空無一人的教室裏,前麵放著一份紙筆。過了一會,班上的兩個同學進來了。一個是團支部宣傳委員校文化革命委員會成員張麗娜,一個是紅衛兵指揮部勤務員楊米米。一進來,他們就問他為什麽沒有去抄家。他支吾著,說他想寫一篇批判蘇海陽的修正主義教育路線的大字報稿。


    張麗娜說,正好,我們現在要去提審蘇海陽,和我們一起去,看他今天還放什麽毒,你可以寫得更紮實一些。楊米米也說,我們三個人,力量更大。蘇海陽不老實,沒有一點低頭認錯的態度,今天我們一定要把他的傲氣打掉,搞到他的罪證。說罷,他們兩個不由分說,拉著他就走。


    齊文長哪有招架之力,隻在心裏為自己的弄巧成拙狠狠地罵了幾句,強打精神跟他們去了。


    蘇海陽校長的辦公室早已被層層疊疊的大字報糊得麵目全非,連辦公桌藤圈椅洗臉架上也貼滿了大大小小的紙條紙片。每張大大小小的紙上,都寫著那些有雷霆之力的話語:最後通牒,嚴正警告,打倒,投降,滅亡,死路一條,誓不罷休——他們三個人進去的時候,蘇校長正一手撩起從文件櫃上懸下來的大字報,一手從文件櫃裏掏出一疊材料。


    張麗娜衝進去,大喝一聲:“蘇海陽,幹什麽勾當!”


    蘇校長將手上那些材料放在辦公桌上,一字一句地說:“我在清理這些年來的材料,這些材料很重要,需要的時候,我會將它們移交給學校的其他負責人。”


    楊米米喝道:“我們現在就是學校的負責人,不需要你移交,我們接管了。我們會從中清理出你反毛爹爹的罪行的。”近兩月來,楊米米從一個隻打籃球不問學習成績平平默默無聞的學生,變成了一個叱吒風雲有膽有識的學生領袖,他的豪情與才幹讓許多同學為之傾倒,視為榜樣。他的語言一下子變得犀利而又幽默,很像《列寧在十月》中的那個揣著一把梳子不時拿出來梳梳頭發的克裏姆林宮衛隊長馬特韋雅夫。


    蘇校長聽楊米米這樣一說,多少有些詫異,他將那些材料在桌子上整理整齊,然後說:“我希望上級來和我做一個正式的交接,這些都是數十年來無數教職工的心血,還有曆屆畢業生——”


    楊米米打斷他的話,冷冷地說:“我們就是上級,今天已經不是你移交什麽材料的問題,而是你徹徹底底坦白你的罪行的最後時刻。”就在這時,一直在一旁冷豔旁對的張麗娜突然大喝一聲:“蘇海陽,低頭認罪!”說著,她一把拉住蘇海陽,將他從他的辦公桌後麵狠命扯出。然後,她伸出手,指著蘇海陽喝道:“蘇海陽,低下你的狗頭!!”


    蘇海陽緩緩地看了下張麗娜,將頭微微低下去。


    齊文長清楚地記得,就在蘇海陽低頭的那一刹那,他突然感到一種惡心,一種純心裏上的惡心。蘇校長的頭發硬全白了,但依然濃密。他低頭的時候,一片白花花的頭發撲在他的臉上,和平日高傲嚴峻的蘇校長,頓時判若兩人。多少年來,同學們就很難見到蘇校長的笑容,更難聽到他說幾句柔和的話。大家對他是又驚又怕,連所有的老師都是這樣。如果有一天,你和蘇校長相遇,他突然喊道你的名字——奇怪的是,他似乎不合學生來往,但卻知道每一個人的名字——然後拍拍你的背說,你很不錯,繼續努力!那個學生就會如領了天賜一樣興奮得無以複加,並由此真的越來越有出息。


    彷佛那一拍和那幾句咒語般的誇獎給你注入某種魔力,你必須不斷努力,你真會永遠不錯。齊文長是從另外一所學校轉到市一中的,剛來的時候,他便聽同學說蘇校長拍人是極準的,隻要經他一拍,準保不是清華就是北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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