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曆十八年的春節依然寒冷,以至於皇宮之中早早開啟了地龍。從乾清宮到東西兩院後宮,依靠著京華源源不斷的煤礦供應,現在倒是無慮冬日之寒。如此種種,每年大概也就多個三四萬兩的花費,靠著遼南鹽場的分紅,皇帝對此並不在意。


    如今春節已過,宮中的皇帝陛下從一連串的儀式性活動中解放出來,此刻正在乾清宮休息,不過他的情緒看來並不算多好,麵色之中甚至還有些許陰霾。


    從一位宮女手裏的堆漆泥金盤中接過來一杯清茶,淡淡的茶香沁人心脾,朱翊鈞用嘴唇輕輕地咂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端詳著這一隻天青與絳紅雙色交錯的禹瓷暗龍杯,欣賞著自古被稱為“鈞瓷無雙”(禹瓷即高家的鈞瓷,避朱翊鈞的鈞字)的精美藝術。


    今日在皇帝身邊伺候的大璫是張誠,他完全明白皇帝的心思,但是他不打算先開口,而是準備等皇帝自己先提起來那一個極其重大的問題,免得日後皇帝的心思一變,自己會吃罪不起。


    站在旁邊侍候的幾個宮女和太監都沒有一點聲音,偷偷地打量著皇爺的麵部表情,甚至是他端詳茶杯時的細微動作與神情。他們也在猜測皇上會向張誠問及什麽機密大事,這些大事並不是他們敢聽的,他們也根本就不想知道,可是他們沒看見皇上的任何指示,又不敢主動地回避出去。


    這些宮女和太監們平日不需要等待皇爺開口,自然會根據他的眉毛川良梢、嘴唇或胡子等任何部位、任何輕微動作行事,完全能夠合乎皇爺的心意。


    當皇帝的眼睛剛剛離開茶杯的時候,一位宮女立刻走前一步,用雙手捧著一個堆漆泥金盤子把茶杯接過來,小心地走了出去。其餘的宮女和太監們宛如得了指示,極其默契地一起行動起來,個個躡著手腳卻偏偏井然有序,先後退了出去。


    很快,朱翊鈞便站起來,在西暖閣裏來回踱了片刻,然後用低沉的聲音問道:“朕聽說今年戶部忙得很吧?”


    “是,萬事逃不過皇爺法眼。”張誠小心翼翼地道:“今年戶部的事比往年多了不啻一倍,要是換做以往,地官大人就算急得撂挑子也不算稀奇……不過高司徒何等人也,即便是諸事斑雜,到了他手上也是井井有條的,皇爺大可不必擔心。”


    “唔,務實的才幹自然是不必多說的。”朱翊鈞說著,微微一頓,似乎不經意地道:“不僅這些事難不倒他,甚至還有時間去做一些其他的事。”


    張誠也似乎很不經意,飛快地接了一句:“皇爺是說呂宋的事?”


    朱翊鈞站到窗邊,看著窗外的飛雪,用一種難以捉摸其心思的語調道:“朕記得早些年的時候就總有人和朕說,說現在的勳貴們早就不會打仗了,隻能靠著祖上的恩蔭襲爵,為天家操持代祭等務。


    朱應楨和張元功他們也常說有愧祖先英名,是以前幾年京營兩分之時,他們都願意放棄禁衛軍中的差遣,而隻管著生產建設兵團那檔子事。


    可朕萬萬沒想到,就是這群人的家丁,一旦得了務實的指揮——甚至還不是直接指揮,就能出兵萬裏汪洋之外,揚威於異域番邦之境……你說,這是為什麽呢?”


    張誠心中一動,但仍不敢放肆,隻是繼續小心翼翼地道:“想是那番邦異域之兵實在不成器,遠遠比不得蒙古人吧?”


    “嗯,這話大概也有些道理。”朱翊鈞淡淡地道:“不過朕好奇的是,那呂宋一國既然是被紅夷占了,而紅夷數十年前之時便有那般巨炮,可見非比尋常之蠻夷,終究是有些伎倆的。


    可是,務實不過是派人帶著勳貴們的一群家丁南下,居然便摧枯拉朽地將紅夷擊敗……這可就奇了怪了。朕想著,早些年廣東水師形容紅夷之時,說的可不是紅夷不堪一擊,而是說他們擁堅船、攜巨炮,縱橫南洋少有敵手呀。你說……這是不是廣東水師又在蒙蔽聖聰啊?”


    “這個……奴婢隻知道伺候皇爺,這些事情哪裏知道得清楚。皇爺若是有疑問,何不召高司徒進宮,一問便清楚了不是?”張誠低著頭答道。


    朱翊鈞搖了搖頭,道:“朕倒是想召他來問一問,不過黃芷汀不是回京了麽?他夫婦二人平日相隔萬裏,好不容易聚一聚,朕現在召他來問話,未免有失體諒了,非是為君之道。”


    “那……要不遣中使去高司徒府上了解一下?”


    “這有什麽區別?”朱翊鈞背對著張誠,隨意擺了擺手:“以朕對務實的了解,隻要朕派人過去問起這件事,他一定會立刻進宮陛見。如今這麽大雪,他一路吹著北風過來,朕見了不得愧疚?”


    張誠聽得心中一驚,暗暗提醒自己一定要小心,但話一出口,卻是全無心機的模樣:“皇爺說笑了,常言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高司徒家族數代沐浴聖恩,其本人更是朝臣楷模,皇爺凡有所命,司徒無不克從,自庚辰以金榜魁首入仕,至今已近十載。十載以來,高司徒兩任外官,皆是蠻荒偏僻之地,何曾聽聞他有半句怨言?


    雖則朝中對他外任之時某些做法略有爭議,但以奴婢之耳聞目睹,無論哪位大人都得承認,高司徒其按廣西,則南疆定;其任遼東,則女真寧;其使豐州,則西虜從;其出河套,則關隴平……如此豐功偉業之下,即便真有些許出格之行,依奴婢之淺見,料想高司徒亦當自有緣由,恐是不得不為之爾。”


    “咦?”朱翊鈞有些詫異地轉過身來,盯著張誠打量了幾眼,點頭道:“你倒是長進了不少,難得難得。”


    張誠連忙道:“奴婢不敢當皇爺稱讚,莫說奴婢隻知道伺候皇爺,即便真是有所進益,也必是因為在皇爺身邊耳濡目染之故。”


    “嗬嗬。”朱翊鈞笑了笑,沒注意到此前張誠話裏其實已經給高務實下了眼藥,隻是隨意地道:“務實這個人什麽都好,隻是他今年收攏財權之舉,實在有些……嗯,有些動作太大了。朕知道他才具無雙,可眼下外廷很多人都在等著看他手忙腳亂,他偏偏又不以為然,認為這些事難不倒他……


    唉,其實朕也知道,他這個人看似平和,對誰都溫文爾雅,實際上卻頗有一股敢為天下先的傲骨,這和當年高先生並無不同。無非高先生之傲於言談舉止之中毫不遮掩,而務實之傲卻隻隱於行動之中。


    但這也是朕最擔心的事,以高先生之為人,與其為敵者自亦多以當麵交鋒為手段,然則若有以務實為敵者,恐怕更多的隻好在背地裏下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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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在往日,因著務實諸般功勳,這手大概是不大好下的,但去年務實收攏財權之舉著實太狠。朕聽說,如今連各部衙自行購買筆墨紙硯的那點銀子,都得分毫入賬,交給戶部審核。若是有些東西買得貴了,還會被一群八九品的小官逐個查驗,甚至勒令退還,或自行出資補足……


    朕固然知道務實這麽做是為了朕、為了朝廷,然則水至清則無魚,人至察則無徒,此誠至理之言也。冕而前旒,所以蔽明;黈纊充耳,所以塞聰。明有所不見,聰有所不聞,舉大德,赦小過,無求備於一人之義也。


    如今務實之舉,實乃求全於百官。筆筆入賬,事事監督,朕恐他萬一有個什麽閃失,就是昔日‘滿朝倒拱’之局麵。”


    “皇爺所言自然是有道理的,不過奴婢料想,以高司徒之才豈能有什麽閃失?”


    張誠笑著,低頭躬身道:“如今南北西東各處蠻夷番邦,無不畏高司徒如虎,聞司徒之名而北麵叩首,戰戰兢兢,不敢言語。


    朝廷府庫亦因高司徒之才而豐沛,今年歲入之高,聽聞或將逾千萬之巨。如此巨資握於司徒之手,朝中各部衙卻又如皇爺所言,連筆墨紙硯之購亦在司徒控製之下,誰敢對司徒不利?


    方才皇爺問,為何勳貴們在高司徒調遣之下,連一群家丁都能橫掃紅夷,數月之間抵定呂宋……奴婢想著,或許正是因為不敢觸怒司徒虎威吧?畢竟,那生產建設兵團亦是司徒所立,如今之獲利也少不得與京華合作,倘若惡了高司徒,這偌大一筆錢卻該上哪找去?”


    朱翊鈞聽完此言,半晌不曾開口,良久之後才擺了擺手,道:“你且下去吧,朕要看會兒書。”


    張誠老老實實應了一聲,規規矩矩退了出去。


    朱翊鈞再次走到窗邊,沉默半晌,又走到禦榻前,靠著床沿坐下小半邊屁股,仿佛那禦榻之上還有個人躺著似的,而他則仿佛在小心翼翼地伺候著那人。


    “父皇,您當年教我,說‘天下臣工俱有私心,沒有誰會完完全全與皇帝一心,因為歸根結底,這天下是皇帝的,又不是他的。’


    我不明白,問您那該怎麽辦,您便說‘選人而用’,您說‘天下人求官,無非求權,而求權又無非兩種原因:或是求名,或是求財,當然也有甚者,二者皆求。’


    您問我,若我做了皇帝,打算如何選。我說,自然選求名的那一種。但您說不對,說‘哪一種都要用,隻看你怎麽用罷了。’


    後來您又說,‘皇帝用人,其實隻有兩件事需要考量:他們要的東西,皇帝給不給得起,以及願不願意給。’


    然後您和我慢慢說到‘試玉要燒三日滿,辨材須待七年期’——如今莫說三年,便是七年也已經過了。按理說,兒子早已看得清楚,務實是真正的王佐之才,對兒子也足夠忠心。


    正如張誠所言,他無論任官何處,處境如何,從來不曾有半句怨言,把兒子交待的事情辦得妥妥帖帖,甚至還總能做得更多……這樣的人才能為兒子效力,不僅是兒子的幸事,也是大明的幸事。


    可是,您卻沒有告訴過兒子,如果才能高到他這般地步,勢力大到環大明各番邦俱望而俯首之時,兒子應該持何態度。


    您當年賦予高先生的權柄極重,以首輔之身兼掌銓務,天下政事幾乎決於其一人,我向您問之,您卻說那不打緊。您說,‘在大明,不論一個文官的權力有多大,你隻要不放鬆兩點,就至少不必擔心這個人成為王莽。’


    您說的這兩點,兒子至今記得清清楚楚,那就是廠衛與京營。


    可是,如今廠衛之中,東廠陳矩與務實相交十餘載,敬務實如師;錦衣之中,南北兩鎮撫,一為其表兄,一為其堂兄。即便從未聽聞務實插手廠衛之事,然此局麵,似也難言妥帖。


    京營原是勳貴所掌,勳貴與我天家休戚與共,列祖列宗都是放心的。但如今京營二分,禁衛軍司令戚繼光投於務實門下多年,對務實言聽計從猶如門生之拜恩師;


    建設兵團仍掌軍籍軍戶之調遣,軍屯田地之所出,但卻因與京華合作極多,若要反對務實,勢必投鼠忌器。更別說海貿同盟成立之後,勳貴們都在跟著務實營商,此事雖為朝廷帶來巨大收益,卻也使得勳貴們更不敢與務實有何異見……”


    朱翊鈞彎下腰來,以肘支膝,以手扶額,自言自語道:“務實並無銓權,但三代首輔餘蔭,盡在他一人之身;務實並非輔臣,但內閣理政決事,哪一件敢與他之心意相悖?


    您說,如今這廠衛,到底還能算是兒子的廠衛麽?這京營,到底還能算是兒子的京營麽?若是您處於兒子這般境況,您會如何做呢?”


    他歎了口氣,站起身來,繞著禦榻踱步,轉了好幾圈,又道:“兒子還是覺得,務實對兒子並無惡意,隻是事到如今……您說他這般權勢,會不會是已經到了‘飛龍在天’之象?若是繼續視而不見,接下去是不是便要‘亢龍有悔’了?


    若以您之大智慧,麵臨此番局麵,會從何處著手才能既不使局麵失控,又不使務實誤會兒子的心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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