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朝假日極少,因此重陽的次日,該當值的、該當班的,便都恢複了正常的工作狀態。當然,也有人還沉浸在重陽的歡樂之中。


    譬如潘晟,今天來內閣當值的時候就還挺開心的。重陽嘛,他一個地位尊崇的老頭子,當然得到了家中最好的對待,孝子賢孫們都承歡膝下,把他哄得眉開眼笑,好心情直到今兒個還沒散去。


    整個重陽的當天,他收到的都是好消息。


    先是得到了潘益從浙江老家傳來的信,告訴他浙江的幾個私港泊位都已經到手,蘇州、鬆江那邊送給他們家的海船也已經抵達了十六艘,浙江的買賣已經可以開始進行。


    剩下的十一艘海船則留在了鬆江府,原因是徐家從劉守有家中轉給他們潘家的私港股份契約已經到手,現在這批船可以在徐家私港停靠,並且將來也會以此為錨地開始出海行商。


    如果說這條消息裏頭有什麽缺憾,大概就是船還不夠多。不過潘益對此表示樂觀,據他宣稱,浙江海商們打算把名下有船廠的大商人聯合起來,搞一個浙商船廠來和京華造船廠抗衡,到時候他們會很樂意給潘家提供一個優惠的購船價格。


    對於這條消息,潘晟持謹慎的態度。原因是在商場這一塊,他心裏對高務實有些發怵。


    高務實是什麽人?他是八歲創辦京華、在短短十餘年時間裏打造出了京華集團這個大明商業霸主的人!


    和他在商業上競爭?這說法簡直讓人兩股戰戰、幾欲先走!


    潘晟看信看到此處之時,長長的壽眉抖了兩抖,一臉憤怒,脫口而出地罵道:“潘益這個糊塗蛋,老夫前次回信的時候就已經和他再三強調過了,別去激怒高求真!”


    一家子人都被潘晟嚇了一跳,正要上前請問緣故,潘晟卻已經繼續罵道:“老夫要不是迫不得已,怎麽可能會去虎口拔牙,惹高黨惦記?老夫是怕百年之後,你們這些小輩被浙商聯盟害死!”


    一幹人立刻上前問明緣故,潘晟怒擲手中信函,道:“自己看看吧……浙商船廠?他們拿什麽和京華比造海船?老夫就算不懂造船,也想問他們一句:大明朝最好最多且最便宜的造船木料,現在控製在誰手裏?”


    潘家人其實也都不太懂造船這個行當,不過這次因為浙商聯盟逼得他們家老爺子不得不站隊心學派一事,他們也順便了解了一下海商的各種行當,對於造船業剛剛有了點皮毛了解。


    正經來說,大明朝現在並不是很缺木料,尋常的造船木料其實沒有人能壟斷,哪怕是京華也不行。


    但潘晟剛才問的這話也不是沒有道理,原因就在於尋常木料雖然大家都弄得到,但一來造船並不是一種木料用整船,它需要把很多種木料用在不同的部位,而有些部位所用的木料好壞懸殊,“最好”的木料如柚木、櫸木、櫟木等等,還真是被京華控製了大半。


    這種控製不是單一的控製產出,而是連同運輸、儲藏(要陰幹)等在內的全產業鏈控製,這就導致了其他船廠在一些關鍵木料上的選擇餘地大大降低——你要麽買京華高質高量而且價格穩定公道的;要麽就去找那些小木料商人,但他們通常貨源單一,供貨能力不足,而且質量時好時壞,價格也隨市場波動而起伏很大。


    浙商聯盟實力雖然不小,但“聯盟”這種東西,內部利益分配肯定比京華要麻煩百倍,就算他們能搞出一個聯合起來的浙商造船廠,也不可能去和京華搶奪整個產業鏈。


    既然做不到這一點,那麽在製造成本上就不可能占優。


    這還隻是製造這一塊,如果說到出海,那就更複雜了。因為京華是大明海上商道的霸主,在外海行船,你要是沒有京華的旗幟或者幹脆跟著京華的艦隊一道走,指不定哪天就被海盜給劫掠了。


    當然,浙商聯盟很有實力,也可以配備自己的武力,這沒問題。問題在於你配備武力也繞不過京華——刀槍劍戟這些還好說,但槍炮你還能從哪搞?


    現在連三歲小孩都知道,大明最好的槍炮就出自於京華火槍廠和京華火炮廠,價格雖然是貴了點,但京華這兩家廠子的產品質量,那絕對是天底下首屈一指的,綜合來看買京華的槍炮肯定比買其他家的更劃算。


    你一邊搞船廠、搞武裝商船隊和京華競爭,一邊找京華買槍買炮?京華的東家隻有高務實一個人啊,他瘋了才會賣給你!


    潘晟發了一通火之後,大家也漸漸從此前的狂喜中回過神來。


    沒錯,這次雖然因禍得福賺了一筆,但這筆錢拿了也就拿了,自家卻還是不能陷入太深。潘家本來又不是海商世家,拿著這筆錢老老實實悶頭發大財也就罷了,真要跟浙商集團綁在同一根繩子上當螞蚱,那可太不明智了。


    畢竟他們的對手是京華,是高務實。


    於是潘晟口述,其子執筆,很快寫了回信往浙江老家送去,嚴令潘益不得參與浙江船廠的任何事務,並且平時行事一定要保持低調,尤其不能和京華寧波私港起任何形式的衝突。


    接下去,潘晟的心情便逐漸好了起來——隻要不激怒京華,不激怒高務實,這次潘家總歸是白賺了幾十萬兩啊!心情能不好嗎?


    至於說在朝廷層麵會不會激怒高務實,潘晟覺得還是不會的,因為自己這次本來就做得比較謹慎、委婉,而以高務實的本事,他一定能查明自己這麽做是迫不得已。


    既然如此,高務實就算有所不滿,應該也不會把矛頭直接對準自己——我老頭子本來就隻有兩三年好幹了,你沒必要針對我啊。


    至於明年年初王錫爵就要結束丁憂……嗬嗬,到時候老夫都已經致仕走人了,高務實這小子那麽重名聲,總不能對我一個致仕老臣趕盡殺絕吧?


    你處心積慮花了十幾年時間才積累出來的好名聲,就為了我一個已經交權卸任的老頭子忽然不要了?


    不得不說,潘晟的如意算盤打得真是不錯,如果昨天的重陽大會沒有高務實力主,許國還真是不打算對潘晟如何的,那就完全遂了潘閣老的意。


    隻是潘晟沒料到的是,他今兒個一到內閣,就有到他值房“見習”的“觀政進士”匆匆前來稟告,說潘閣老您被彈劾了!


    潘晟的笑容僵在臉上,呆了一呆,連忙問道:“是誰彈劾老夫?所為何事?”


    “浙江道監察禦史蕭良譽、吏科給事中王庭諭,這兩人同時在今日上疏論劾閣老您。至於所為何事……”那觀政進士有些猶豫。


    潘晟一看就知道沒好話——當然了,彈劾都沒好話。所以他深吸一口氣,點了點頭,沉聲道:“知道了,彈章副本有了麽,可有送來老夫這裏?”


    “有的,已經在閣老案上放著了。”


    “好,你且去忙,老夫自己去看便是。”


    等潘晟到了自己值房,坐下去拿起兩本彈章副本一看,他就知道大事不妙了。


    “臣浙江道監察禦史蕭良譽,劾大學士潘晟:今有大學士潘晟者,清華久玷,不聞亮節,其能廉恥盡捐,但有甘言媚色。其初為禮部尚書也,穢跡昭彰,先帝常斥之。其再起也,輿情共惡,皇上又斥之。彼得以鄙夫冒宮保,優遊林下,已為過分。乃茲舉具瞻之位,論思之職,一朝畀而予之。臣恐貪榮競進之徒有以窺皇上之舉動也。請罷遣行人,更擇耆碩,以昭平明之治……”


    潘晟又拿起王庭諭的彈章看了看,所言大同小異,並沒有論及其他事,隻是單就他的“節操”猛烈抨擊,最多順帶說幾句此前穆宗也曾經批評他的舊事罷了。


    老實說,先帝批評他的理由和當前並無什麽關係,當時他隻是在徐階當政的時候順著徐階的意思批評了高拱幾句,而且話說得也不重,有些模棱兩可的意思。而隆慶帝的所謂“斥之”,也不過是以為高拱辯白為主,順便警告潘晟不要聽風就是雨,非要說那是“斥之”,其實有點拔高了。


    不過,既然這是兩道彈章,那把隆慶當時的話拔高一些也就很正常,潘晟當了幾十年官場老油條,經驗足夠豐富,並不會對這種字句太過在意。


    甚至說實話,這兩道彈章具體彈劾了他什麽事,他都不是很在意。


    他在意的是這兩個人。


    蕭良譽和王庭諭這兩個人,在潘晟眼裏當然不是什麽重要人物,理論上來說潘晟還是他們那一科的總監考官(不是主考,主考的主要任務是閱卷,而潘晟在那一科是主管監考),說是他們的半個座師也不為過,雙方地位懸殊之極。


    潘晟在意的,是他們兩人背後的那個人。


    蕭良譽的兄長是蕭良有,王庭諭的兄長是王庭撰,而蕭良有和王庭撰這兩位翰林院修撰的官場背景是京師百官都十分清楚的——其同年三鼎甲之首的高務實是也。


    蕭良譽和王庭諭出手,基本相當於蕭良有和王庭撰出手了,而他們倆出手也基本就相當於高務實出了手。


    高務實居然真的出手了!


    時維九月,序屬三秋,然天氣尚未轉涼,此刻的潘晟卻突然感到背後一陣陰寒,仿佛有股寒氣從腳下升騰而起,經後背直抵頭頂。


    堂堂潘閣老,被心底冒出來的“高務實”三字驚得當場打了個冷戰,腦子裏一時空白一片。


    過了好一會兒,潘晟忽然腰背一垮,癱坐在太師椅上,閉上眼睛,宛如死人一般呆坐不動。


    他有些想不明白,高務實為何突然出手了呢?這件事對他來說應該沒有太大的衝擊才對啊。


    甚至他還有些陰謀論的覺得,即便王錫爵被順利召回,真的取代了自己在內閣的位置,這對高務實來說也並非一定是壞事才對。


    為什麽?因為一旦內閣的局麵變成那樣,許國的壓力就變大了。


    許國在內閣的壓力一大,就不得不更加依靠高務實所接收的三位首輔留給他的政治資源。


    理論上來說,在高務實本人還沒有資格入閣的時期,許國對他的依賴程度越高,則他高務實本人在實學派內部的地位也就越加鞏固才對。


    這對高務實難道不是好事?


    潘晟閉目苦思:到底哪裏不對?到底哪裏出了岔子?難道是自己高看了高務實,他沒有想明白其中的關鍵?


    可是,這不應該啊。從高務實此前的種種表現來看,他不可能看不穿這其中的道理,這一點潘晟是可以肯定的。


    那高務實為何還要就此出手?


    就這麽思索了好半晌,潘晟忽然猛地睜開眼睛,低聲驚呼:“糟糕!高務實這小子根本沒把許國放在眼裏,他怕是連申時行都不當回事!這小子至始至終就把自己當做實學黨魁,他關心的隻是延續高肅卿和郭東野的改革!老夫這手棋失算了!”


    潘閣老的臉色一下子變得極其難看,所謂“麵如土色”大概就是他此刻的真實寫照。


    可是事到如今,說什麽都遲了。


    高務實這個人他是清楚的,雖然平時很多事他都願意商量,但如果他選擇不商量而直接出了手,那就再也沒有彌合的機會了。


    正因為他謹慎,所以一旦出手,就一定是深思熟慮之後的決斷,一定是他認為矛盾已經不可調和了,再無轉圜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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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潘閣老的臉上終於露出一抹落寞的苦笑,隨即歎了口氣,喃喃自語道:“千算萬算,也沒算到在他眼裏,我這堂堂閣老也不過一猴罷了……唉。”


    潘晟歎息完這句,微微搖了搖頭,不再愁眉苦臉,反而平靜下來。他也不叫人進來,而是自己攤開一本空白奏疏放好,然後開始研墨。


    片刻之後,潘晟在奏疏上抬頭寫下“臣潘晟受言自辯及因疾請辭求乞骸骨疏”一行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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