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最著急的問題就是錢。


    他在當了皇帝之後才發現,當初父皇之所以經常死皮賴臉要求戶部撥款搞這搞那,並非真的就是什麽貪得無厭,而是皇帝與戶部之間的關係就有這麽神奇。


    戶部恨不得朝廷所有的用度開支都從內帑出,皇帝則恨不得連給後妃采買胭脂水粉的錢都歸戶部出。


    究其原因,似乎是雙方都覺得自己很窮,而對方卻很富。


    然而,戶部國庫的錢財有多少,雙方都比較清楚,而內帑到底有多少錢,則隻有皇帝清楚,戶部是不清楚的。


    這就造成了一個悖論般的情況,皇帝隻要喊窮,戶部堅決不信;戶部一旦喊窮,皇帝卻不能不信。


    按理說,隻要內帑財務公開,就可以解決這個問題,但實際上這一點至少就目前的情況來說,是沒有可操作性的。


    因為皇帝必須保持一定的神秘感,沒有任何神秘感的皇帝,經常會鎮不住場麵——譬如曆史上的崇禎末年,朝廷上下都知道內帑空了,朝廷大臣就沒幾個把皇帝放在眼裏的了,因為大家都知道,沒錢的皇帝說話不好使,調誰都調不動,誰都會陽奉陰違。


    而原曆史上的萬曆朝,則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哪怕朱翊鈞數十年不上朝,也沒有哪位臣子敢抗旨不遵。其中有一個很重要的原因,就是大家都覺得內帑充裕,甚至極其充裕——有礦稅嘛。


    那麽,皇帝內帑有錢為什麽這麽厲害?道理說穿了其實很簡單,因為一旦皇帝有什麽想法,哪怕你內閣不同意、戶部不撥款,朕也可以直接拿內帑的銀子來辦事,其實甚至包括調兵打仗。


    這樣的局麵,就相當於文官集團除了在道德層麵也許能限製皇帝一二,在最關鍵的經濟層麵卻根本控製不住皇帝,皇帝想做什麽就做什麽,真正的隨心所欲,言出法隨。


    這,才是權力運行的真正核心。


    大明的曆代皇帝們,或許他們的政治水平沒有高超到把這些問題理論化,但不代表他們不明白其中的要點,所以皇帝內帑到底有多少錢,那是從來不會讓外廷得知詳細的。


    不過,不同的皇帝會有不同的風格,比如成祖永樂帝的風格,就是始終讓外廷覺得內帑極其充裕,所以他可以不顧外廷的反對,又是五伐漠北,又是遷都燕京,又是七下西洋……搞得不亦樂乎。


    外廷既然不知道內帑到底有多豐厚,自然也就硬不起腰杆來,更遑論生出“限製皇權”的這種危險思想了。


    而隆慶帝的性格偏軟,他就不會效仿成祖,而是一門心思哭窮,整天說朕現在窮得叮當響,買區區兩萬兩銀子的珠寶、造一批春宮瓷器之類的破事,都非得讓戶部出錢。


    可是戶部也不傻,他們知道內帑不可能真的那麽窮,因為光是皇帝的金花銀等折稅,隆慶就用不完,更別提還有大片的皇莊、大量的皇店等收入。


    這樣一來,內帑在外廷眼裏依舊還是充裕的,所以隆慶帝的性格雖然軟,但隻要用了高拱這樣一個性格強勢又和他站一條戰壕的首輔,朝政就依然穩穩當當。


    這個情況在眼下的萬曆十一年開始有點變化了,朱翊鈞很敏感的意識到了這一點,因為戶部表現出來的苗頭不太對——戶部尚書開始動不動就以請辭來威脅皇帝收回成命。


    雖然這一年來戶部的確很困難,但動不動就以請辭來威脅,可還是嘉靖以來的頭一回,隆慶朝都沒有出現過這種局麵。


    變化的主要根源,就在於外廷開始懷疑內帑到底還有多少錢。


    造成這種懷疑心態的因素有好幾點,不過說到底,有兩個人責任最大:一個是朱翊鈞自己,另一個就是高務實。


    朱翊鈞為了樹立新君仁厚聖明等光輝形象,這兩三年來不停地搞各種免稅、減稅。


    土地貧瘠的地區,減免賦稅;受災受害的地區,減免賦稅;出現“異兆”的地區,減免賦稅;原先稅重的地區,減免賦稅……


    朱翊鈞的行政手段多半跑不了高務實的幹係,他在這裏頭也的確起了一些推動作用,不過他的出發點是“降低風險地區農業稅”,取而代之的是從其他重商地區收取商稅、關稅。


    隻是不管怎麽說,農稅減少了,皇帝的金花銀也就減少了。而更“作死”的是,高務實還勸朱翊鈞把皇莊廢了個七七八八。


    廢皇莊,取而代之的是變成民田,這相當於提高戶部的收入,而減少皇帝內帑的收入。雖說當時廢皇莊的本意主要是逼勳貴們退田,但京師勳貴們很快上了高務實北洋海貿同盟的大船,找到了新的補血路子,甚至比以前的收入還更高一點,而皇帝內帑的損失卻是實打實的。


    戶部賺了,勳貴沒虧,吃虧的就隻剩下皇帝一個人。


    然後就是漠南大戰的影響,當時戶部沒法陡然拿出那麽大一筆賞賜來,結果朱翊鈞又搭進去了一大筆銀子。


    如此前前後後加起來,各種此消彼長之下,外廷當然懷疑內帑現在還剩多少家底。


    朱翊鈞之所以對於這一次緬甸的挑釁很不滿,直接向高務實表示自己希望狠狠的教訓緬甸一番,也有這個原因——他希望用這一仗來證明內帑還是很充裕的,朝廷裏的某些人不要誤判了形勢。


    眼下朱翊鈞自己能想到的“新創收”,隻有高務實接手並進行改建擴建的營口鹽場,但高務實去遼東的時間本來就短,營口鹽場也不可能馬上給他提供大筆銀子——改建擴建不要本錢的啊?


    所以現在朱翊鈞麵對的局麵就是到處都缺錢,而內帑偏偏又出現坐吃山空的跡象,這換了誰來能不急?


    隆慶帝是有事不決問高肅卿,朱翊鈞是有事不決問高求真,所以高務實就奉詔回京了。


    當然,直接用這樣的理由召他回京未免有些麵子上過不去,因此“春闈同考官”這件事必須說在前頭。而現在,高務實終於要在“搞錢”上開口獻策了,朱翊鈞哪裏還沉得住氣?


    高務實麵色如常,說道:“臣這一計,或可名為借雞生蛋。”


    “借雞生蛋?”朱翊鈞有些疑惑,反問道:“此做何解?”


    但高務實偏偏不直接解釋,而是問道:“不知皇上以為,此戰若是我大明獲勝,我們可以獲得哪些好處?”


    “好處?”朱翊鈞微微一怔,下意識道:“打個緬甸能有什麽好處?我也不打算要緬甸那瘴癘之地,非要說好處,想來也就是能讓雲南邊地安靖十年罷了。”


    高務實大搖其頭,正色道:“皇上,恕臣冒昧,若是我大明開戰、應戰都隻是這樣考慮問題,恐怕再充裕的府庫也遲早要打窮。”


    朱翊鈞倒不生氣,隻是皺眉道:“那你的意思是?”


    高務實微微挑眉道:“簡而言之,就是沒好處的仗盡量不打,實在不得不打的,也一定要仔細審視其中可能蘊藏的好處,然後挖出來、利用上。”


    朱翊鈞聽得不是很理解,但他沒有馬上就問,而是想了一會兒才試探著問道:“就像李成梁打蒙古韃子那樣,打完還要搶一把?”


    高務實聽了差點忍不住翻白眼——這種低級手段像是我的做派嗎?


    “皇上,臣不是這個意思……何況就算真要如此以戰養戰,也不能是我大明天兵去公然行搶,那影響太糟了。對圖們可以這樣做,是因為蒙古乃我大明二百年宿敵,但緬甸的情況不同。一旦縱兵搶掠,就是放手容易收手難,到時候究竟是搶了緬甸,還是搶了其他宣慰司,隻怕劉綎和鄧子龍也控製不了,到時候各宣慰司離心離德,雲南將來就有得亂了。”


    其實高務實這話已經是“講分寸”了的,實際上他本來還想說,劉綎、鄧子龍所部就算“奉旨搶掠”,難道搶回來的財物還真能上繳多少到你皇帝手裏?想多了,他們兩個自己能拿到多少都不好說,畢竟這兩位雖然敢戰能戰,但帶兵的風格可不是戚繼光那種,禦下可不會那麽嚴格。


    這一點,十多年前劉綎就對高務實解釋過:他們這些將領不比戚繼光始終在朝廷高層有靠山,他們是經常要不到足餉的,哪像戚繼光還經常能要到加餉,這種情況下治軍根本就不可能多嚴厲,要不然下麵輕則鬧餉,重則嘩變,那可不是說著玩。


    朱翊鈞倒沒想那麽多,見高務實否認,便問道:“那要如何借雞生蛋?”


    高務實微笑道:“這裏頭的關鍵是,咱們首先需要讓朝廷上下都萬分肯定一件事:雲南這一戰,我大明不僅必勝,而且會大獲全勝,甚至不會拖得太久。”


    朱翊鈞疑惑道:“這……有什麽特別之處嗎?”


    其實他還真沒有想過大明會敗,即便眼下府庫告急,即便緬甸“遠在天邊”,但緬甸在明廷心目中本身就隻是個大土司,朱翊鈞根本沒把莽應裏當做一個層麵的對手。


    但高務實是知道原曆史上大明,在前前後後打了幾十年的明緬戰爭中其實是吃了大虧的,雖說大明軍事上的失敗並不多,但最終卻把外附的一些宣慰司基本丟了個幹幹淨淨,這其中的緣故還是值得深思的。


    歸根結底,一方麵大明被三大征給耽誤了,始終騰不出手來收拾緬甸,另一方麵也是大明的國防思維有問題。


    而高務實現在就是打算開始著手解決這個國防思維的問題。


    高務實道:“臣以為用兵之道,最怕陷入僵持,一旦陷入僵持局麵,無論最後是不是仍能取勝,本身也是一種殺敵三千、自損八百的打法。除非萬不得已,否則盡量不要打出僵持局麵,最好是能集中力量,一戰而勝。”


    朱翊鈞點頭道:“這個我也知道啊,就像漠南大戰那樣。現在之所以讓你去遼東,也是為了積攢實力,到時候快速擊敗圖們,以免夜長夢多——可這和眼下籌銀子有什麽關係?”


    高務實笑道:“如果朝廷上下都覺得咱們能一戰擊潰緬甸,那咱們就有‘借雞’的本錢了。”


    朱翊鈞還是不理解,皺眉道:“怎麽說?”


    “提前許願。”高務實道:“先在朝中放出風聲,這次擊敗緬甸之後,要向緬甸提出城下之盟——好吧,也不是什麽盟不盟的,就是索取賠款,索取大筆賠款來作為對緬甸的懲罰。”


    索取戰爭賠款這種事,在西方很常見,在東方卻不那麽常見,東方的習慣一般是打到一方徹底倒下為止。


    所以朱翊鈞就聽得有些新奇,忽然鬼使神差地問了一句:“讓他們出歲幣?”


    呃……你這個說法好像也差不多,歲幣這個詞,倒是很中國,差別隻是這次是咱們收歲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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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高務實幹咳一聲,道:“有些類似。”


    誰知道朱翊鈞卻搖頭道:“那可不太好,明明是咱們占理的事,一旦要錢,就顯得……顯得……”


    高務實明白了過來,這該死的天朝上國思維可真是要命,都這個局麵了,你還要臉不要錢?不對啊,你朱翊鈞在原曆史上應該是要錢不要臉的啊,怎麽現在就看不開呢?


    原曆史上的朱翊鈞,下頭有人匯報說有些富商不遵朝廷的服色製度,越製穿大紅等色服裝,希望皇上嚴肅朝廷法度。


    結果朱翊鈞回了一句差點氣死百官的話,大意是:如果這些人肯交錢,別說紅色了,就算是明黃之色,朕都可以準他們穿——但那要交得更多一些。


    這麽一位皇帝,現在居然還抱持著臉麵比錢大的態度?看來我的確有罪,罪就罪在讓大明的財政比曆史上富裕了不少,你沒能體會到一文錢憋死一條好漢的窘迫。


    但高務實不怕朱翊鈞不上鉤,他說道:“如果讓緬甸每年出二十萬兩歲幣,或者等價的物資,連續十年,甚至二十年呢?”


    朱翊鈞一下子坐直了,眼睛瞪得老大:“務實,你是在說笑?緬甸拿得出這麽多銀子?”


    高務實道:“緬甸在天南稱雄多年,這點家底應該是有的,就算沒有這麽多銀子,他們也能拿其他東西做抵。臣聽說緬甸生產美玉、寶石,還有金礦什麽的,至於柚木、黑木、紫檀木、黃梨花木等珍品木料,那就更多了……這都是銀子啊。”


    朱翊鈞一聽這話,頓時把天朝顏麵忘到九霄雲外,目光炯炯地道:“如此說來,這緬甸倒也不是一無是處……不過,這時間對不上呀,那歲幣得是打贏了之後才有,可眼下咱們的麻煩是大軍開拔的銀子都有困難啊。”


    高務實嘿嘿一笑:“所以剛才臣才說,一定要讓朝廷上下完全確信此戰必勝。”


    “這兩者之間有什麽關係?”朱翊鈞始終沒想明白這其中的道理。


    高務實道:“既然大家都覺得能贏,以皇上之仁厚,就不妨讓大家都在這其中發一筆小財……咱們可以發行一些特殊的‘寶鈔’,比如就叫‘滇戰寶鈔’,每張麵額為一兩銀子,第一期定量發行二十萬兩,滇戰結束之後,朝廷獲得緬甸歲幣,便以一兩一錢甚至一兩二錢來回收這批寶鈔……”


    “這,這……這果然是借雞生蛋。”朱翊鈞呆了半晌,以手扶額道:“朕要好好想想,要好好想想……”


    但他也沒“好好想想”,便忽然又有些緊張地問道:“務實,你覺得這寶鈔會有人換嗎?寶鈔早就和廢紙差不多了,我擔心到時候根本沒人要,那我這……”


    嗯,你是想說萬一賣不掉這些假借寶鈔之名的債券,你的麵子就和廢紙一樣的寶鈔差不多了?


    高務實微笑著道:“這一點皇上大可以放心,天下熙熙皆為利來,天下攘攘皆為利往,在必勝之戰的局麵下,坐在家裏白賺一兩成,是不可能沒人要的。退一萬步說,若真是沒人要,臣來兜這個底——這二十萬兩我京華一家包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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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PS:高務實想搞戰爭債券這件事,以前就透漏過一些苗頭,這次終於找到機會了,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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