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隻考慮到隆慶帝信任高拱,所以對於隆慶會對高拱隱瞞自己病情這件事頗有些懷疑,但馮保這麽一解釋,他就明白過來了。


    皇上對高拱的信任,的確已經超出了君臣這個範疇,或許在他的內心深處,對待高拱真有一絲對待父親的意思,畢竟他對於那個堅持“二龍不相見”的生父世宗皇帝,實在很難有多少感情。


    張居正當然沒有學過什麽心理學,也不會知道什麽情感轉移、角色替代之類的東西,但名詞可以隨著時代發展而變化,人的七情六欲卻不會隨便變化。與隆慶半師半友的高拱,也正是在長期為裕王遮風擋雨的過程中,慢慢感化著隆慶,甚至讓他在某種程度上感受到了父愛一般的關懷。


    可是,父愛既有關懷,也有要求,或者說期盼。


    高拱一心想要的,是做一個中興大明的千古名臣,但他同時期盼著隆慶。他期盼隆慶也能因為中興大明而成為千古聖君。


    但聖君也不是那麽好當的,按照儒家傳統對聖君的要求,皇帝雖然不至於要限製女色,卻至少不應該耽於女色,如果因為好色甚至拖垮了身子,縱然如唐明皇那般開創了開元盛世,在儒家君子眼中,最終也逃不掉一個安史之亂,免不了一場馬嵬之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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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把責任推給楊貴妃那隻是民間說法,真正的儒臣誰會這般幼稚?儒家講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你耽於女色、沉迷逸樂,那相當於修身都沒做好,後麵的還有什麽好說?


    儒家之所以總說百善孝為先,就是因為孝心是一個人道德的最低標準,倘若你連孝順都做不到,那還指望你能有其他更高要求的道德水準嗎?


    所以,隆慶不敢讓自己的情況被高拱得知,也就可以理解了。


    張居正忽然發現,馮保這廝雖然貪財好權又附庸風雅,但他常年伺候人,對於人心的把握還真有幾把刷子。


    也許,再沒有更好選擇的情況下,跟他結盟也是個還算不錯的選擇?


    馮保一直在仔細觀察張居正的麵色,此時已經看出張居正的心動,微微一笑,道:“太嶽先生這下可以安心不少了?”


    張居正回過神來,卻沒有立刻答話,反而在略微思索之後忽然道:“皇上畢竟正當盛年,若是經此一病,認識到沉迷逸樂之害,從此清心寡欲、調理陰陽,未嚐不能再固根本、重煥精神……”


    “哈哈哈哈!”馮保大笑起來。


    張居正皺了皺眉,卻沒有說話,隻是靜靜地看著他。


    “太嶽先生這隻怕是以己度人。”馮保止住笑,目光炯炯地道:“孔子曰:‘君子有三戒: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鬥;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今上之好色縱欲,豈是自今日始?氣血早衰矣。”


    張居正目光一閃。


    馮保又繼續道:“後來成年,又陷儲嗣之爭,安能戒‘鬥’?再後來,先帝龍馭,遂登大寶,其‘得’之大,乃天下也,如此又何以戒‘得’?”


    馮保說到此處,嘴角露出一絲嘲諷的笑容,搖了搖頭,用一種斷然的語氣道:“君子三戒,皇上一件都做不到,先生以為……其能長久乎?”


    到底是儒宦,這番話雖然有些牽強,但張居正也不好說他的話沒有一點道理,隻好微微點頭,表示認可。


    馮保瞥了他一眼,又道:“當然,還有更關鍵,也更直接的——房中藥用量大增。”


    房中藥也就是春yao,房中藥用量大增,意味著什麽,就不必解釋了。


    張居正目中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似擔憂,似哀傷,又似心弦一鬆。


    過了一會兒,張居正才緩緩開口,問道:“陛下負天下之重,如此……確有不妥。不知……嗯,不知陛下……”話說到此處,張居正似乎頗難啟齒。


    馮保卻無所謂,眉角一挑,直截了當地問道:“太嶽先生可是想問,陛下還剩多久時日?”


    “咳咳……咳咳!”張居正有些尷尬,也有些狼狽,隻好假裝咳嗽起來,以為掩飾。


    馮保撇了撇嘴,擺手道:“太醫院那邊自我東廠的安排,別的他們倒也不敢,但我為東廠提督,找他們問一下皇爺身子骨的實情,他們還是不敢瞞我的——按著太醫們的說法,如果皇上仍然如此一意孤行,絲毫不加節製,那麽……”


    張居正雖然盡量做出泰然之色,但他的目光仍然立刻被馮保吸引過去,兩隻耳朵恨不得豎起來,生怕漏掉一個字。


    “長則三載,短則十月。”馮保終於開口。


    張居正悚然而驚:“短則十月?”


    馮保點了點頭,再次肯定:“短則十月。”


    張居正倒抽一口涼氣:“太子年幼,若是……”


    “太嶽先生!現在該擔心的不是什麽太子年幼不年幼的問題。”馮保毫不客氣地打斷張居正的話,麵色森然,冷冷地道:“現在應該擔心的是,高拱乃是帝師首輔,一旦皇上病危,必然以他為顧命之首!此後若山陵崩,則主少國疑,而兩宮俱為婦人,少不得以先帝老臣高拱為靠,到那時候……你我二人,生死榮辱盡操其手!”


    張居正臉色發白,但卻還算鎮定,隻是目光閃爍,過了一會兒忽然問道:“兩宮……對高新鄭之觀感如何?”


    馮保搖了搖頭:“皇後那邊,我亦不知。至於貴妃這邊……她對高拱倒看不出什麽態度來。”


    張居正目光一亮,正要說話,不想馮保卻擺了擺手,搖頭道:“我知先生心中所想,不瞞先生說,我也曾反複想過。這條路子原本是最好的一條出路——太子一旦年幼登基,則貴妃即是皇帝生母,其必與皇後並尊為太後。而新君年幼,難以親自理政,勢必會形成外廷為高拱所掌,內廷由兩宮攝政之局。我乃貴妃舊人、新君大伴,為司禮監掌印乃是順理成章之事。”


    “可惜。”馮保搖了搖頭:“高拱必不能容我輕易得掌司禮監,否則內廷一心,哪還有他上下其手的餘地?他必想方設法破壞。”


    張居正點了點頭,道:“督公所言有理,然則……我料高拱必難得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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