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呈上《紓驛路疏》的隻是一個臨時太子官,甚至連實際品級都沒有,但京中官員沒有誰現在還會小看這位“小閣老”。


    譬如馮保,他的反應就最為迅速。


    時隔大半年,馮保再一次悄然來到張居正的大學士府。


    這日下午開始,就下了大雨,但大雨也打消不了馮保的出行計劃,他仍與前一次來的時候一樣,穿著一身蓑衣,帶著鬥篷,以徐爵隨從的身份而來。


    與前一次不同的是,張居正這次似乎早就知道馮保必是親自前來,已經在花廳做了安排,親自等候不說,還親自迎在花廳門口。


    相視一笑,一切盡在不言之中。兩人進了屋,隨意寒暄了幾句,馮保便悄悄引過話題,朝身邊的徐爵做了一個手勢,徐爵會意,連忙捧上一隻紅木匣子。


    “督公,此何物耶?”張居正問。


    馮保笑道:“閣老何不打開一看?”


    他做了個手勢,徐爵立刻打開紅木匣子,取出一幅裝裱精致的立軸,遊七看張居正沒有出言阻止,立刻上前幫忙分開立軸。


    原來這是用皇宮禦用的極品四尺宣紙,整張書寫的一張條幅。張居正起身去看,凝視著上頭的文字,微微一怔,竟忍不住低聲吟哦起來:


    燕市重來二月初,翩翩意氣曳長裾。


    金門未售甘泉賦,玄室何人問子虛。


    太乙夜燃東壁火,天池時化北溟魚。


    乾坤歲歲浮春色,環佩相將侍禁廬。


    詩後有一行題款:敬錄太嶽先生詩,馮保。那“保”字的下麵,鈐著一陽一陰、一方一圓兩枚圖章,陽文方章是魏碑體的“馮保”二字,陰文圖章上的兩個字卻是秦小篆體的“大伴”二字。


    馮保不鈐“司禮監秉筆”,不鈐“提督東廠”,偏偏鈐了個“大伴”,張居正不由得雙目微眯,眸中似有一抹精芒,卻又一閃而逝。


    至於馮保抄錄的這首詩,張居正再熟悉不過了。那是他十九年前寫的,是《送初幼嘉年兄還郢》的第一首。


    當時還嘉靖二十六年,他和同鄉好友初幼嘉兩個年輕舉子來京師參加三年一度的會試。他考中進士並被選拔為翰林院庶吉士,而初幼嘉卻名落孫山。兩人於京城客邸分別,張居正寫了這首詩送給初幼嘉。


    時隔近二十年,如今重讀這首詩,張居正不禁感慨萬千。


    那時年輕氣盛,初臨京城,看到那些錦衣玉食、鮮衣怒馬的王公貴戚、文武百官,他這來自江陵、出身軍籍的青年士子,既為自己的窮酸而氣餒,同時又為自己的滿腹經綸而自信。詩的字裏行間,透露出他的遠大政治抱負,就是要問鼎人臣之極:環佩相將侍禁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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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張居正口中吟誦自己的舊作,心中心思卻一瞬百轉:“這個馮保,這時候把這首詩抄來送我,是何用意?”


    他又一次端詳這幅立軸——這次不是看詩,而是看字。這幅字行草相間,腴而不滯,穩中見傲,頗得顏真卿《江外帖》的筆意。


    張居正拈須一笑,說道:“督公儒宦之名響徹朝野,士林盛讚督公琴棋書畫無一不精,尤其琴書二藝,更是冠絕一時,不要說兩京大內三萬內宦無人能出督公之右,便是金榜文曲之輩,也沒有幾個能望督公之項背……多謝督公好意,這幅字我將畢生珍藏。”


    “太嶽先生錯愛,保愧不敢當。”馮保說著,指示徐爵卷好那幅立軸裝回紅木匣中,又繼續道:“其實先生的書法遠在馮某之上,我曾見過先生幾張送給友人的條幅,淵渟嶽峙卻又揮灑自如,至於先生的奏疏、票擬,我就見得更多了,一言以蔽之:無意為書而深得個中三昧,信手拈來卻盡得十分風流。馮某見過不少閣老重臣的墨寶,嚴分宜、徐存齋、高中玄三位首輔的字,也都見過,卻沒有一個比得上先生。說起書法,馮某又怎敢在先生麵前班門弄斧?其實,馮某欣賞的是先生的這首詩。”


    馮保說話時,徐爵與遊七都知趣地離開書房到外頭客廳裏拉扯閑話去了。書房裏隻剩下張居正與馮保,張居正把書僮送上來的兩杯廣東貢品椰果的鮮榨椰汁遞給馮保一杯,自己則拿起另一杯來喝,喝了一口,才微笑著道:“督公抄錄的這首詩,原是不值一提,不過是仆年少輕狂不諳世事之時胡謅出的幾句妄語,如今讀來,徒惹人笑罷了。”


    馮保大搖其頭,答道:“先生說笑了,若說妄語,李清照說‘生當作人傑,死亦為鬼雄’,那才是妄語。想她一個女流之輩,隻不過能寫幾句詩,有何資格談及人傑與鬼雄?可先生你則不然,先生眼下已位居次輔,離人臣之巔隻差一步,隻要稍作努力,便是‘會當淩絕頂,一覽眾山小’之局,千古名相,離先生已是近在咫尺。”


    “千古名相?”張居正情不自禁重複了一句,內心一陣激動,他自小的誌向就是要當伊尹、呂望一類人物,操廟堂之權,行強國之術,但一想起高拱,心中悵然若失,歎道:“督公,天下人皆以江陵為新鄭佐貳,但有新鄭在位,我豈有這一日?”


    “既然如此,那就讓新鄭‘不在’便是;隻要沒了他高新鄭,先生取這首輔之位,猶如探囊取物。”馮保斷然說道。


    張居正眸中精光一閃,又沉吟著問道:“督公是不是過於樂觀了些,須知高閣老是皇上第一信臣。”


    馮保擺手道:“這一點自然不假,我又豈能不知?不過,但凡世事,皆有變數,如今這變數在即。”馮保說到這裏,探頭看了看虛掩著的書房門扇,壓低聲音說,“張先生,皇上近一個月來,食量減少了三成不止,而十日前,皇上咳血。”


    張居正麵色大變,霍然起身。


    “此言當真!”


    馮保很滿意張居正的表現,他朝張居正笑了一笑,擺了擺手,道:“先生,我的話還沒說完……”


    “還有什麽?”張居正這下子是真的很難淡定了。


    “郭安陽回京了。”馮保盯著張居正的眼睛,悠悠地道:“隨那位‘小閣老’一同而來……聽說,高務實拜了他為先生。”


    “郭樸!”張居正麵色大變:“高拱要起複郭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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