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老夫人伸出一隻布滿青筋的,指向圖紙左側珠釵,緩聲道:“你瞧瞧,這珠釵上頭的珠花有一朵是六瓣兒的。你再瞧另一支,珠花皆是五瓣。這就是不一樣的地方了。”


    縱使陳瀅早就發現它們有所不同,此際聞言,仍舊有些震驚。


    老人家的觀察力,真是一點兒不比年輕人差。


    正自思忖間,驀地,幾上紙頁“嘩啦”一響。


    這聲音極輕,卻還是令陳瀅思緒微滯。


    她立時抬眸,卻見許老夫人正將草圖拿在手中,湊去眼前細瞧。


    “這釵子……”她喃喃輕語,卻也隻說了這三字,便止住話聲。


    而後,她越發將紙頁湊近,身體亦傾向窗邊,似要借助外頭明亮的光線,看清圖上花紋。


    陳瀅心頭一跳,脫口而出:“老太太……”


    “且先容我瞅瞅。”許老夫人抬手打斷她,視線始終鎖在那圖紙上,麵上神情變幻不定,眉心亦緊蹙,似在回憶著什麽。


    陳瀅不再出聲,靜立一旁,不動聲色地觀察著她的微表情。


    許老夫人似是回憶得很辛苦。


    這從她抿緊的又唇,以及時而鎖眉、時而凝目的神情,便可得知。


    又過數息,那張蒼老的麵容上,每一根皺紋都加深了幾許,甚至就連她的身體也繃緊了。


    這是回憶到緊要關頭的跡象,陳瀅忍不住呼吸漸急。


    小半刻後,許老夫人忽地眉頭一鬆,抬手向額角按了按。


    那個瞬間,她全身似都被疲倦包裹。


    “老啦。”微歎了口氣,她將圖紙還給陳瀅,身體重重向後一靠,依在了大迎枕上。


    “老太太是不是識得這釵子?”陳瀅踏前半步,目中含著幾分希冀。


    若許老夫人識得此釵,則眼前迷霧便會破去一半兒,露出案件真容。


    回答陳瀅的,是許老夫人的搖頭一歎。


    這一歎,恰似一陣疾風,將陳瀅心底的那點期盼,吹得四散。


    “我隱約記著,這樣子的珠釵,我仿似在哪裏見過。”許老夫人太息地道,麵色微黯,似是對記憶中模糊的往事無能為力:“方才我仔細瞧了,這釵子上幾朵珠花的樣式,很眼熟。隻這一時半刻的,教我當下便想起來,卻是不成。”


    她自嘲地扯動唇角,露出一個苦澀的笑。


    “我是真的老啦。”她按向額角的手向後攏了攏,撫向花白的發鬢,語聲極是感慨:“這幾年忘性兒一天比一天大,從前的事兒倒也不是盡想不起來,隻是,每到要用的時候兒,偏是不成。等用不著了,它自己又跑回來了。”


    滿含無奈地語罷,她便探身去端茶盞。


    陳瀅忙搶上前道:“您這茶也涼了,我重新倒一盞罷。”


    說話間,她將殘茶潑去白磁盂,複又行去一旁的梅花案,案上放著暖套兒,茶壺便溫在其間。


    借著這片刻間隙,她飛快整理著方才觀察得來的信息:


    微表情正常、情緒轉換自然、語言表達邏輯通暢。


    許老夫人沒說謊。


    她認出了珠釵,卻記不起它的主人。


    陳瀅心頭大定,唇角漾出笑來。


    想不起來沒關係,慢慢想便是,這案子本就疑點重重,陳瀅從不認為短時間能夠破案,今日已然收獲頗豐,她很滿意。


    微笑著將茶壺提至憑幾前,陳瀅向盞中茶。


    青碧的汁液自壺嘴流瀉,半空裏騰起一彎細弱的白煙。


    滴瀝水聲中,她幹淨的語聲亦如那道煙氣,穩定、從容、舒緩:“老太太勿要過於勞神,想不起來就別再想了。人的記憶是很奇妙的,通常我們大腦中的海馬體……”


    言至此,茶至八分,她停手息聲,轉望許老夫人。


    憑幾前落了半幅陽光,恰映上她幹淨的眉眼,幾許涼風自槅扇的縫隙間拂來,將她的發鬢吹得微動。


    一刹時,眼前少女冰雪為骨、秋水為神,竟叫人不敢逼視。


    許老夫人心頭劇震,忍不住眨了眨眼。


    定睛再看,陳瀅那張鮮少情緒的臉,重又占據了她的視線。


    “我又說了好些新鮮詞兒,老太太聽聽便罷,用不著深究。”清清淨淨的語聲,正是許老夫人此前聽慣了的。


    她不由暗自一哂。


    她也真是老糊塗了。


    這個曾經的三孫女,從來就非易於掌控之人,在國公府時她就知道。如今,二房與永成侯府形同陌路,僅剩的那一丁點血脈情分,亦終有消耗殆盡的一日,她又何必庸人自擾,為一些絕不可能之事而徒呼奈何呢?


    雖然心中如此作想,可是,在那極短的一息,許老夫人心底的遺憾,卻是難以言喻的。


    若早知陳瀅出落得如此之好,當初就該在她的婚事上頭多下些功夫,讓她嫁個更出色、更有前途的兒郎,而非小侯爺這樣的勳貴武夫。


    可惜了這麽好的孩子。


    雖然從不曾喜歡過這個三孫女,但是,對這個“神探”女孩的人品,許老夫人是信任的,甚至也是欣賞的。


    “罷了,你這孩子偏這許多客套。”許老夫人笑道,語氣頗為親昵。


    陳瀅此時已然歸了座,聞言便於座中躬身:“是我叫您老人家費神了。”


    許老夫人擺手笑了笑,飲一口茶,忽似想起什麽,忙問:“我想起來了,我這記性雖不行了,劉家的倒比我強些,要不要叫她進來問問?”


    她說的是劉寶善家的。


    她們主仆多年、歲數相仿,許老夫人做姑娘時,便得其服侍,這個提議很合理。


    陳瀅隻遲疑了半秒,便點頭應下:“但請劉媽媽進來吧,沒準兒她能想起來。”


    許老夫人立時揚聲吩咐:“劉家的進來。”


    劉寶善家的本就沒走遠,聽喚即至,許老夫人也不必陳瀅開口,直接便將草圖遞了過去,笑道:“陳大姑娘這就要備嫁啦,我想著送套頭麵予她,也算我這個長輩的賀禮,這丫頭卻怪著呢,也不說別的,忽兒巴喇地就拿了這花樣子過來,說是要照著這個打。我瞧著這樣式挺眼熟的,你瞅瞅,這珠釵從前是不是有誰戴過?”


    三言兩語間,便將話頭轉去陳瀅的婚事,言辭間沒有半點破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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