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不多便是如此了,阿瀅看是否可以?”裴恕征詢地看向陳瀅。


    此刻,那白紙上黑線縱橫交錯,呈不規則網格狀,極是醒目。


    陳瀅掉轉紙頁看了看,彎眉而笑:“自然是可以的,阿恕辛苦。”


    “不辛苦,手到擒來之事。”裴恕道。趁陳瀅不注意,將炭筆換至左手,右手卻悄悄在袍邊擦了擦。


    手心裏滿是汗漬,潮浸浸地,也不知怎麽回事。以往他就算揮刀千次,也絕不會如此。


    “阿恕,方才你總共劃下了十九段線條。”幹淨的語聲響起,拉回他的思緒。


    裴恕忙凝神想了想,點頭道:“正是。”


    他自己也暗自數過,確實共刺出了十九“刀”。


    陳瀅遂望住他,清眸之中,好似隱著些別的情緒:“不知阿恕有沒有注意到,你這十九刀,其實是分從四個方向刺出的。”


    “我自是知曉。”裴恕反握炭筆,淩空比劃了兩下:“因你說要徹底叫人認出不原來的樣貌來,是以我先斜向交叉,再橫豎交叉,如此可最大程度令皮肉翻卷,毀去原先的麵貌。”


    “關於這一點,我與阿恕看法一致。”陳瀅眉眼微彎,緩步行至床頭:“如欲毀去對方長相,交叉出刀是最方便、也最有效的方法。而一般情況下,利器形成的劃傷,多為入刀時深、收刀時淺,此乃人體發力的根本原理。可是——”


    她語聲微頓,指了指女屍的臉:“可是,死者臉上的刀傷,卻有兩點古怪。首先,所有劃傷皆是從左上額刺向右下頜,無一例外;其次,如果整張臉以斜線從左至右分為兩半,則其左半邊臉劃傷較深,而右半邊臉劃傷則較淺。”


    說話時,她又翻出一張白紙,右手單手拿著,再以左手反執炭筆,於其上劃出若幹線段:“女死者麵上的傷痕,便如我演示的這般,皆是一個方向,且左重右輕。我覺得這不合常理,為什麽一定要順著一個方向刺呢?且力道也不均勻,凶手為何要這樣做?”


    裴恕聞言,亦皺眉沉思:“這也真個古怪。若我是那凶手,首先,我絕不會這般出刀,這也太別扭了,正反手交叉才最舒服。二來,人的臉本就不大,便是再力弱之人,也該半邊臉劃得深、半邊臉劃得淺。除非……”


    他若有所思,左手反握炭筆,作勢在自己臉上劃幾下,目色漸漸了然:“……除非如阿瀅此前的推測,這女人其實是自己動手,把臉給劃爛了。”


    “是的。我也是覺出這其中不合理之處,才作出之前的推測。”陳瀅說道,將炭筆收起,改由鐵筷子翻檢女屍口腔,眉心深蹙:“阿恕,江湖上有沒有一種武功,既能讓人無法出聲,卻又不妨礙其行動自如?”


    比如點穴。


    武俠書中常有點啞穴之說,若大楚朝亦有這等武技,則陳瀅之前的推測,便不成立。


    “這個麽……”裴恕歪著腦袋想了會兒,搖頭道:“武功我倒是沒聽說過,不過有一種啞藥,能把人的嗓子燒壞。”


    陳瀅輕輕“嗯”了一聲。


    大楚朝之江湖,果然很接地氣。


    她迎光觀察著死者口腔,平靜地道:“經檢測,死者口腔粘膜完整,咽喉處無紅腫撕裂或其他外力形成的傷痕,口腔衛生與咽喉健康狀況良好。”


    她抬起頭,口罩上方,眉眼微彎:“換言之,死者並未被人灌過啞藥,也不曾被人堵過嘴。以此為前提條件,我這裏有一個基於我個人經驗的觀點,阿恕可願意聽?”


    “願聞其詳。”裴恕抱臂而立,麵色微肅。


    事情變得越發古怪了,若說這女子是被旁人劃爛了臉,他尚能理解,可是,她自己劃爛臉,原因何在?


    難道是凶手逼迫其這樣做的?


    為什麽?


    念頭將將轉至此處,他忽如醍醐灌頂,腦中登時一片清明。


    陳瀅方才點明啞藥之事,不正是在排除這種可能?


    既未服啞藥,且又能自己動手,則表明彼時這女子神智尚存。而既有神智,這一刀刀地劃爛臉,該有多痛?又豈會不因痛苦而發出呻吟?


    可是,事發當晚,左鄰右舍無並人聽到響動,這就很矛盾了。


    “說出推測之前,我們先來排除其中一種可能。”陳瀅一開口,竟當真點出裴恕所思。


    那一瞬,裴恕忽然有些恍惚,好似入了夢。


    這還是他頭一回跟上陳瀅的思路。


    太難得了。


    捺下心頭所思,裴恕接口道:“我明白阿瀅之意。在劃破自己的臉時,這女子應是行動自如,可她卻不曾呼痛求救,這不合常理。換言之,她應該並非被凶手逼迫,而自願劃爛了臉,是以才能強忍住不出聲。”


    語畢,看向陳瀅,一雙不大的眼睛裏,射出炯炯之光:“阿瀅方才要排除的,是不是就是這種可能?”


    陳瀅愕了一秒,彎眉頷首:“阿恕真是一語中的,把我要說的都說完了。”


    裴恕“嘿嘿”笑兩聲,露出滿口白牙:“我也就這麽一猜,不成想還真猜中了。”


    “阿恕聰明,與你說話我也省心。”陳瀅笑道。


    甫一觸著那水眸,裴恕忽又不自在起來,轉開視線,微有些語結:“那什麽……那個……我吧……”


    吭哧半天,竟說不出句整話。


    “噗哧”一聲,陳瀅忍不住笑出來。


    裴恕此際模樣,真像個小學生。


    還是情竇初開的那一種。


    怪可愛的。


    她不笑而還,這一笑,裴恕噌噌開始冒汗,手心發潮、額角發燙,至於麵色,不必說,定又是黑中帶赤。


    他照過鏡子,知道自己那副德性,簡直忒傻。


    可是吧,雖明知自己這模樣要多傻有多傻,若要教他就這麽走了,他又舍不得。


    隻能直挺挺站著。


    腰眼兒又開始滾燙,似一把火直燎到臉上來。


    陳瀅側首望他,莫名地,覺得這樣的裴恕,很順眼。


    那個瞬間,陳瀅那顆做導師的心,開始蠢蠢欲動。


    隻可惜,今天這場合有點兒……


    工作重要,工作重要。


    陳瀅默念兩句,當先轉身,不再去看裴恕,容他自我修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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