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三姑娘……說笑了。”江媽媽似是好不容易轉過彎來,終是幹笑著開了口。


    那一刻,她咧開的嘴角不自然地兩邊拉扯著,嘴邊的法令紋顯得越發深刻:“陳三姑娘跟奴婢說什麽大楚律什麽的,奴婢可是半點兒都沒聽明白。這不過就是忠勇伯府的一點兒私事罷了,這律例定得再嚴,也不能管到別人後宅裏頭去罷?”


    看得出,說這些話她是用了心思的,既沒說明她毆打薛蕊是受了誰的指使,又沒說明薛蕊出現在這裏的緣由,一切都以“隱私”帶過。


    略停了停,江媽媽又繼續賠笑道:“陳三姑娘想是惱了奴婢等太吵,奴婢知罪。奴婢這就把人帶走,再不擾了姑娘的雅興。姑娘還請自去辦自己的事便是,就別管咱們府裏這些小事兒了。”


    說著她便回過身,在轉身的一瞬,她的麵色立時沉了下去,寒著臉看向薛蕊,目中冷意森然:“你瞧瞧你,如今都成了什麽樣兒了?一個女孩子家,竟在這群大男人麵前拋頭露臉的,你還知不知羞?名聲還要不要?分明是出乖露醜,你真當這是在出風頭不成?”


    一麵說話,她一麵便將那竹批提起來,動作輕慢地在薛蕊的頰邊拍了幾下,涼涼地道:“什麽阿物兒,叫我哪一隻眼睛瞧得上。”


    這字字句句,明著罵的是薛蕊,暗中所指是誰,卻是叫人一聽即明。


    尋真與知實直氣得臉都白了,尋真上前就要罵,陳瀅卻拉住她,向她搖了搖頭,旋即回身,對郎廷玉一笑:“勞駕,郎將軍,把這些人都攔下,不可走脫一個。”


    “是。”郎廷玉早就瞧這個陰陽怪氣的江媽媽不順眼了,聞言大聲應諾,隨後喝道:“上!”


    令出如山,這群侍衛立時虎步上前,迅速將這群仆婦家丁組成的隊伍團團圍住,就連站在圈外的兩個家丁,也被郎廷玉拎小雞似地一手一個,扔進了圈內。


    這可是實打實的武者,個個身體強壯、精於武技,動起手來豈是這群豪門奴仆可比?就算他們什麽都不幹,隻站在那裏,也已經瞧得人心裏頭打鼓了。


    如今,這群如狠似虎的侍衛竟直衝了過來,那忠勇伯府的下人們俱皆嚇得唇青麵白、抖衣而顫,有幾個膽小的丫鬟已經嚇哭了。


    “陳三姑娘,您……您這是在做什麽?”江媽媽倒還有幾分鎮定,但此時亦是色變。


    她再沒想到,這位陳三姑娘居然還真敢攔人。


    她不知道攔的是忠勇伯府的人麽?


    這樣強行把人攔下,她就不怕得罪忠勇伯府?


    誠然,江媽媽也沒自大到認為忠勇伯府可以淩駕於國公府之上,但是,場麵上總要過得去吧?


    她還從沒見過哪家貴女是這樣行事的,麵子裏子一點兒不顧,說動手就動手,簡直叫人不知道該怎麽應對才是。


    這般想著,江媽媽的心底忽然便生出了一絲悚然,眼前似是幻化出了萬氏那張冷漠的臉。


    她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此刻,見郎廷玉等人已經把人都攔下了,陳瀅便轉首對尋真道:“尋真,你去車上把筆墨都拿下來,我現寫個狀紙。”


    語畢,她又遙遙地向郎廷玉一笑:“我很快就會把狀紙寫好,到時候還要請郎將軍派兩個人陪我去趟府衙,何時府衙差役來人,郎將軍何時再把這裏的人帶去府衙。”她一麵說話,一麵便拿眼神示意了一下被圍住的忠勇伯府等人。


    圍而不打,不強行搶人,盡量不動用武力,這並非陳瀅心慈手軟,而是她必須給薛蕊留條後路。


    女校與庇護所的出現,就是要給如薛蕊這樣的女子一個去處、一個歸屬。而如果強行把她們拉到全社會的對立麵,那會把她們逼上死路,這有悖於陳瀅辦校的初衷。


    在她看來,薛蕊今天之所以會出現,必定是她趁著什麽機會自己跑出來的,很可能是來請求庇護所的庇護,陳瀅自不會將人往外推。


    但反過來說,忠勇伯府是薛蕊在濟南唯一的親人,縱使這親人目前看來很可能要置其於不顧,可是,誰又能保證薛蕊最後不回到這些親人的身邊呢?


    無論是走出來,還是退回去,這個選擇,始終隻能由薛蕊自己來做,陳瀅不會因為比別人多活了一世而越俎代庖。


    看著圍在四周的侍衛們,江媽媽的臉色越來越難看,嘴角兩邊的法令紋深得如同刻出來的一般,這讓她那張寡薄的臉上,難得地顯出了幾分苦相。


    “遵命!”耳畔忽地炸起了一聲應諾,卻是那個矮壯的黑臉軍漢在說話,卻是一聲就驚得江媽媽回過了神。


    她驚慌地發現,那個叫尋真的丫鬟居然很快就捧來了筆墨等物,看樣子,這陳三姑娘竟是真的打算現寫一份狀紙。


    江媽媽倒吸了一口冷氣,旋即後背便有點發涼。


    若萬氏真的上了公堂,隻怕就有十條命,也不夠江媽媽死的。


    用力地咽了口唾沫,江媽媽極為艱難地開了口:“陳……陳三姑娘,您真的要……要寫狀子?”


    這素昔聽來總是帶著幾分冷意的聲音,在此際變得格外澀然,每一個字都像是從喉嚨裏擠出來的。


    “唔,江媽媽聰明。”陳瀅點頭語道。


    便在她說話之時,一旁的知實已經動作極快地研了一池的墨,尋真則兩手抻開一幅白紙,陳瀅便就著她的手攏袖懸腕,奮筆疾書起來。


    包括江媽媽在內的忠勇伯府仆役,已經全都看得呆了。


    漫天雨絲飄落而下,發出細密的聲響,而這聲音落在江媽媽的耳中,卻更像是陳瀅落筆於紙、寫下她罪狀的聲音。


    穿著春衫的少女,在微雨輕舞的矮簷下寫字。


    眼前這幾可入畫的情形,在這一刻仿佛化身為洪水猛獸,讓江媽媽打從心底裏怕了起來。


    她定定地看著陳瀅,眼底深處,頭一次聚起了幾分惶遽。


    她的鼻尖開始冒汗,後背的冷汗濕了一層,又添一層。


    “啪嗒”一聲,那竹批子不知何時自她手中掉落,在地上濺起了幾星泥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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