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瀅沉默地聽著,心底裏卻在一陣陣地發寒。


    分明是赤果果的利用,可諷刺的是,身處大楚朝這樣的社會環境,萬氏所為,竟還是寬厚的,畢竟,她予了那外室女一份前程,對方若是不想法子回報,必被人詬病。


    此念一生,那寒意幾乎遍及全身。


    一門還算體麵的親事,得來了雙贏的局麵。


    於伯府而言,這外室女便是他們對一個很可能有些前途的小縣令的投資,而對招遠縣令來說,這樣一個來曆不凡的小妾,讓他有了攀附忠勇伯府的機會。


    “招遠縣令今年多大了?表姑娘又是多大?”陳瀅輕聲問道。


    大楚律中對納妾有著明文規定,七品官這個品階是沒有納妾資格的,但如果年過三十而無子,則可以納一妾。而七品以下官員若要納妾,則等同於庶民納妾,都是要在年四十而無子的情況下才被允許的。


    “回姑娘,婢子聽說那表姑娘今年剛滿十五,縣令大人似是快五十了。”知實稟道。


    陳瀅心道果然如此,向知實點了點頭:“很好,你打聽得很仔細。”


    知實為人穩重,做事細致,派她去打聽消息自是無虞。


    知實忙道“不敢”,又道:“有個老婆子悄悄告訴婢子,說是招遠縣出事那晚,縣令大人家的女眷全被賊人給擄了去,因這位表姑娘的長相隨了她那個伎子出身的親外祖母,是這小一輩兒的女孩子裏最好看的,那賊頭兒一眼就瞧上了她,趁亂就把她給……”


    她沒再往下說,麵色變得有些蒼白起來。


    這位表姑娘的經曆,既叫人害怕,又委實叫人憐憫得緊。


    “所以,那表姑娘就避到濟南府來了麽?”陳瀅輕聲問道。


    知實回過了神,白著臉點頭道:“是的,姑娘。那表姑娘生母死得早,胞弟也死在那一晚被賊人殺了,如今她自己又壞了身子,就被知縣大人給送了回來。聽說來的時候,她身上什麽行李都沒帶,隻有一包隨身的衣物,再有個奶嬤嬤陪著,連個使喚丫頭都沒有。”


    陳瀅無聲地呼出了一口氣。


    那招遠縣令算是為國盡忠,家中親眷死傷甚重,元嘉帝念其功績,允其奪情,高升就在眼前。


    在這個節骨眼兒上,他把這個壞了身子的女兒送回其名義上的遠親外祖家,隻怕便不會再讓她回去了。


    若換作一般人家,這表姑娘的結局隻怕更慘,可因她到底也有一門伯府的親戚,不好隨意處置,於是,縣令大人就把這塊燙手山芋踢回濟南來,也算精明。


    “婢子還聽人說,那知縣大人命跟車的管事傳了句話,說是因他父母以亡,膝下獨子也死了,上意憐憫,特準他再納一妾。”尋真此時又道,說話時語聲更加低微:


    “那管事說了,知縣大人交代,如果伯府願意的話,他會把那個妾位留給伯府的姑娘,無論嫡枝還是偏枝,他都願納其為妾。”


    陳瀅聞言,嘴角便動了動:“這位縣令大人算盤打得倒精,沒把伯府往死裏得罪,場麵也圓過來了。”


    招遠縣令拋出了橄欖枝,表示願意繼續與忠勇伯府結盟,那個空置的妾位,便是投名狀,而這個被送回來的庶女,則是交由伯府處置的一樁麻煩。


    此念一生,陳瀅的心頭便仿佛壓了千斤巨石,呼吸都有幾分不暢。


    “這是何時之事?”好一會兒後,她方才問。


    知實躬身道:“回姑娘,那表姑娘是十月裏到的濟南,聽說來之前一直在養身子。”


    停了停,又補充道:“婢子還打聽到,那表姑娘因如今身子還是不大好,盧老夫人並世子夫人便打算著,等天氣再暖一些,就把人送到莊子上去。”


    這一去,怕便是有去無回了吧。


    望著遠處言笑晏晏的萬氏,以及正陪著一眾夫人們打馬吊的俞氏,那種窒息般的感覺,再度湧上了陳瀅的心頭。


    良久後,她方才深吸了一口氣,轉首看向知實:“她叫什麽?”


    知實愣了愣,隨後明白過來,陳瀅這是在問那個表姑娘的名字,心下便歎了一聲,低語道:“回姑娘,那表姑娘姓薛,單名一個蕊字。”


    薛蕊,這名字正如她的年紀,正該是一朵含苞待放的花兒。隻是,這花兒未開,便已遭摧折,恐是難以等到真正綻放的那一日了。


    陳瀅神情怔忡,遠遠地望著前方,半天都未曾收回視線。


    那俞氏原本正與人打牌,驀有所感,側首而視,恰巧便撞進了陳瀅的眸子裏,不由得一愣。


    再下一息,她便感應到了另一道視線,正切切地投在自己的身上。


    她動作極微地偏了偏頭,卻見萬氏先是看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正自悄立於曲廊中的陳瀅,隨後便拿帕子掩了唇,輕輕咳嗽了幾聲。


    俞氏心頭瞬間湧起濃濃的不耐,然麵上卻端著淺笑,行若無事般地轉向旁邊的大丫鬟,低聲交代了幾句,那丫鬟便上前替了她的手。


    俞氏微笑著起身,向一桌的夫人們告了個罪,便扶了個小丫鬟的手,徐徐款步,徑往遊廊而來。


    見俞氏越走越近,看樣子是要過來說話,而陳瀅卻還在那裏出神,一旁的尋真忙輕聲提醒道:“姑娘,世子夫人像是要過來了。”


    陳瀅如夢方醒,轉眸看去,便見俞氏已然拾級而上,那張端莊的麵容上,蘊著一個極為溫柔的笑。


    “陳三姑娘怎麽沒去玩?”人尚未至,笑語先行,一麵說話,她一麵便回首往身後瞧了瞧,複又轉眸淺笑:“那裏幾個小姑娘都在那兒喂魚呢,園子裏頭還有戲文,那可是‘祥雲社’今年新排的戲碼兒,你們姑娘家該是愛聽的才是。”


    說話間,她已然走到了近前,陳瀅依著禮節屈膝行禮,起身道:“謝世子夫人動問,隻是我不愛聽戲,觀魚也沒什麽意思,外頭又冷,倒不如在這裏站一站,看看風景。”


    不遠不近的語氣,不能算是失禮,卻也絕稱不上親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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