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千岁[重生]》 1、第 1 章 五更天,夜色半褪,曦光隐隐。 帝王寝宫之内,灯火煌煌,内监女官们在偌大宫殿里穿梭往来,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今儿是陛下登基的大喜日子,内廷四司八局十二监,为了这一日已经筹备了将近一月,众人从三更天就开始忙碌起来,连素日寂静冷清的宫殿也染上了几分人间烟火气。 殷承玉立于铜镜前。 等身高的铜镜中映出一道着明黄中衣的瘦削身影。青年宽肩窄腰,乌发雪肤,上扬的凤目里蕴着与生俱来的贵气。 长久凝视着铜镜里窄长的人影,殷承玉嘴角勾起浅浅弧度,直到身后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铜镜里又映出另一道暗红身影,他才敛了笑。 一身绯红蟒袍的薛恕捧着皇帝冠冕行至他身后,明黄中衣与绯红蟒袍在铜镜中交叠纠缠,连声音也变得暧昧起来:“臣为陛下更衣。” 殷承玉自铜镜中瞥他一眼,之后便垂下眼睫,舒展手臂,任由他动作。 衮衣、下裳、蔽膝……薛恕一样样为他穿戴妥帖,最后才拿起托盘里的白玉革带,绕至殷承玉身后,双手自他腰侧穿过,如同环抱一样将他拢住,修长手指灵巧地将革带上的玉扣扣上。 合上的玉扣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他却并未退开,而是就着这个姿势,拢住纤瘦的腰,将人带入怀中。 “恭喜陛下,终于得偿所愿。” 他将下巴抵在殷承玉肩窝处,带着温度的吐息尽数落在脆弱敏.感的侧颈,激起一连串细小的鸡皮疙瘩:“这大喜的日子,不知陛下可能让咱家也一偿夙愿?” 宦官特有的尖细嗓音被刻意压低,暖色烛光里,交叠的身影仿佛也染上了几许温情缱绻。 殷承玉抬起眼,透过铜镜与他对视:“厂臣已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还有何心愿未了?” 耳侧传来一声轻笑,腰上的手臂也随之收紧,薛恕以鼻尖在他耳廓轻触,如同情.人耳语一般道:“陛下明知道臣想要什么。”说完,挺直的鼻梁顺着耳廓线条下滑,至侧颈流连辗转。 这是他们彼此都非常熟悉的动作,再往下,身后的人便要用上唇齿了。 殷承玉闭了闭眼,挥开脑海里不合时宜浮现的旖旎画面,唇角抿直:“厂臣要的,朕恐怕给不起。” “是给不起,还是不想给?” 身后拥着他的人却仿佛忽然被触到了逆鳞,单手捏着他的下巴,强迫他转过脸来和自己对视,眼底布满暗潮:“还是说……陛下亦鄙夷咱家这等阉人,耻与为伍?” 每回他生气时,便不称“臣”,总爱阴阳怪气地称“咱家”。 殷承玉从不惯着他这一生气就忤逆犯上的坏毛病。 下巴被掐得生疼,他气急,挣扎着坐起身来,骂了一声“混账”。 外头守夜的小太监听见动静,小心翼翼进来,隔着床帐轻声询问:“殿下可是醒了?眼下才四更天。” 殷承玉恍惚间回过神来,这才意识到只是在做梦,揉了揉眉心,疲惫道:“无事,退下吧。” 小太监闻言放轻了步伐,又轻悄悄地退了出去。 殷承玉却再睡不着了。 他已经连着三晚梦见前世之事,梦见薛恕。 按照上一世的轨迹,再过三天,便是薛恕净身入宫的日子。之后五六年里,他将从宫中最不起眼的小太监,一步步往上爬,最后坐上西厂督主之位。皇帝宠信,权势遮天,连皇位亦能轻易左右,时人称之为九千岁。 而再有三个月,皇帝与二皇子党便会对他出手,先是外家虞氏牵扯进贪墨案中,满门尽诛;再是母后受惊早产,一尸两命;他的太子之位亦会被废,从尊贵无双的一国储君变成弃子,自此幽禁皇陵,孤立无援。 直到薛恕迎他回朝。 他们之间原本不过一桩不掺感情、利益互换的交易,却因纠缠了数年,间隔了生死光阴,也变得浓郁厚重起来。 有幸重来一回,他本不欲再与薛恕生出纠葛。 可每至深夜,那一双透着偏执的暗沉眼眸便自眼前晃过,耳边是一声声透着讥讽的质问:“陛下亦鄙夷咱家这等阉人,耻与为伍么?” 陛下亦鄙夷咱家这等阉人,耻与为伍么? 这样自轻的话薛恕只对他说过一次。 他似乎从未自卑于自己宦官的身份,床笫之间,也总是霸道而强势,就算没了那物件,也总有层出不穷的法子叫他认输求饶。 但他却从未当着他的面宽衣解带过。 仔细想来,多少还是在意的罢。 而如今,改变薛恕命运的机会就在眼前。 殷承玉满心烦躁地起身,站在窗户边吹了许久的凉风,才平静下来。 找,还是不找? 今日是隆丰十七年腊月初五,薛恕曾与他提起过,他是在腊月初八那日在蚕室净了身,之后使银子拜了直殿监某个老太监为师,才被带入了宫。 百盟书 腊月初八正是腊八日,日子特殊,殷承玉当时只听了一耳朵,便牢牢记住了。只是望京城中蚕室亦有数家,他并不清楚薛恕当初去的是哪一家。 若要找,恐怕得花些功夫。 但每每想到那人曾用在他身上的恶劣手段,又觉心气难平,无法下定决心。 在窗前立了许久,殷承玉才复又睡下。 这一觉依旧睡得不安稳,前世之事在梦中纷杂而过,翌日早晨殷承玉醒来时,只觉得一阵头昏脑涨,眼下也浮起浓郁青黑。 原本尚未痊愈的身体,越发显得孱弱。他掩着唇咳嗽几声,召了心腹太监郑多宝进来。 “殿下怎么咳得更厉害了?”郑多宝刚进门就听到压低的咳嗽声,顿时便显了急色,手里稳稳端着汤药,嘴上却已经在催促小太监去请太医来。 “无碍,只是昨晚吹了凉风。”殷承玉接过汤药一口饮尽,用帕子按了按嘴角,朝郑多宝招了招手:“孤另有事交代你去办。” 郑多宝附耳过去,听完之后神色诧异,一副想问又不敢问的样子。 殷承玉正心烦着,不欲多加解释,只挥了挥手:“尽快。” 郑多宝见状只得压下疑惑,匆匆出门办事。 要说在这望京城里打听蚕室,恐怕没有人比净了身的太监们更清楚。 大燕建国二百余年,最初时宦官地位低下,不许读书习字更不许议论朝政。但随着时间推移,朝堂上文臣党派愈发势大,皇帝为了节制文臣,便越发亲近倚重身边的内侍,不仅在宫中增设了内书堂,教导太监读书识字。甚至还允许宦官参与朝堂政务,致使宦官权势愈大。 到了如今,内廷二十四衙门之首的司礼监的掌印太监掌批红之权,连内阁首辅亦要以礼相待;秉笔太监提督东厂,锦衣卫亦要屈居其下。 宦官权势之盛,可见一斑。 世人逐利,阉人虽名声不好听,但利字当头,便有越来越多百姓自愿将家中男丁净身送入宫中,博一个富贵前程。 燕王宫中并未专设净身的蚕室,宫中一应内侍都由有资历的大太监自宫外招收,是以望京城内开设了不少蚕室。若家里心慈些,便会将孩子送至专门的蚕室净身;但也有那心狠的,舍不得银钱,便走偏门寻那劁牲畜的手艺人,只当牲畜一样劁了,生死由天。 郑多宝按照殿下的命令,派遣数人暗中寻访了两日,找遍了大大小小的蚕室,却并未找到殿下所说之人。 眼见着腊八之期将近,所寻之人却没有半点踪迹,他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命人扩大了范围,连带着将那些劁牲畜的手艺人也都探访一遍。 三日之期转眼即至。 大燕恢复古礼,遵循前朝旧制,每年立春、元宵、端午、重阳、腊八日都要行嘉礼,于午门外设宴,宴请群臣。 按例皇帝当出席与群臣同宴,以示亲近之意,但隆丰帝素来不喜应付朝臣,自然将这差事推给了已经参政议事的殷承玉。 殷承玉是嫡长子,外祖父虞淮安又是内阁首辅,刚满七岁就被立为太子,至十四岁便已入朝参政。自小便被当做储君教导。早早明白自己肩上担着的重任之后,更是严于律己,从不敢有半分懈怠,努力去做一个众人心中完美的储君。 隆丰帝交给他的事情,不论大小,他皆不计利益得失,全力以赴。 上一世这个时候,他因思劳过度感染风寒病倒,病情反复,缠.绵病榻十日之久。身体还未痊愈,就又接到隆丰帝让他负责腊八宴的旨意。 身为太子,为君分忧,为父解愁,他都没有推拒的理由,仍拖着病体接了下来。 结果腊八宴之后,他病情加重,发起了高热,昏迷了整整两日。虽然后头病好了,底子却虚了不少,还落下了头疼的毛病。 那时年少倔强,明明身体不适也不肯露出半分,还要感谢父皇信重,配合隆丰帝演足了父慈子孝的戏码。 可实际上呢? 他克己复礼,凡事追求尽善尽美,在朝臣和市井百姓当中名声愈盛。又有强有力的外家支持,声望甚至快要高过皇帝,早就成了隆丰帝的眼中钉肉中刺,恨不得拔之而后快。 所以后来大舅舅遭人攀诬构陷,牵扯进私盐案里,外祖甚至整个虞家也都牵扯其中,他几次请命彻查,隆丰帝却连查都不肯细查,便匆匆定罪发落。 说到底,虞家不过是受了他的连累罢了,隆丰帝从始至终想要除掉的威胁,是他。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 先是君臣,才是父子。 只可惜这个道理,殷承玉直到被褫夺太子之位的那一刻,才深刻的明白。 是以重来一次,他并不打算再做个为父分忧的孝子。 思绪流转间,殷承玉笑着推拒了吏部尚书的敬酒,他掩唇咳了几声,雪白的面色因此添了几分红潮,却反而更显病弱。 举起面前的清茶,殷承玉笑了笑,道:“孤近日身体不适,不宜饮酒,便以茶代酒与卢大人共饮一杯。” 卢靖连道不敢,敬完酒回到座位上,与边上的吏部侍郎感慨道:“太子殿下当真勤勉,生了病还不忘我们这些臣子。比起那位来真是……”他朝着东边努了怒嘴,用气音小声道:“强了不是一星半点。” 腊八日赐宴群臣,原就是君王亲近群臣之意。 但隆丰帝宠信宦官,又因孝宗在位时太过荒淫,君夺臣妻,发生过臣子当宴刺杀皇帝之事,是以对他们这些朝臣十分防备。 除了刚登基那两年,后来隆丰帝从不在宴会露面,直到太子年岁大了,才叫太子出面。 如此遭受君王猜忌,朝臣们口上不敢说,心里多少是有疙瘩的。加上隆丰帝虽然比不上孝宗的荒淫无度,却也不是什么明君。他能力平平,又耽于声色享乐,荒废朝政。若不是太子早早立了起来,又有虞首辅坐镇内阁,这朝堂早就不知道乱成了什么样。 两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默契地打住话题,没有再往下说。 只不过心里都想着,幸好还有太子。 殷承玉故意在宴上露了病态,朝臣们殷切关心一番、劝说他保重身体之后,便没人再来敬酒。殷承玉乐得清净,捧着暖炉有一搭没一搭地喝茶。 暖融融的热茶熨帖了肠胃,他惬意地眯了眼。 这样可比上一世时,他强撑着不露病色,一杯接着一杯喝酒来得舒心。 宴至半途,郑多宝神色匆匆进来,附在他耳边道:“殿下,人寻到了。” 殷承玉精神微振,看到下方好奇看过来的朝臣,下意识想说“宴罢再议”,但紧接着又想起他没必要再循着上一世的模样来活,索性便捧着暖炉站起身来,朝看过来的群臣颔首道:“孤身体有些不适,便先行一步,诸位大人尽兴。” 别过群臣,折返东宫,殷承玉坐上马车,才对郑多宝道:“细说。” 郑多宝揣着手半坐在一侧,表情有些一言难尽:“臣按照殿下的吩咐,找遍了望京城里的大小蚕室,但都没寻到薛公子。后来不得已,只得扩大了搜寻范围,到那些专劁牲畜的手艺人家中去寻……” 结果没想到,还真把人找到了。 只是那场面……郑多宝皱了皱眉,道:“那刘匠人家中实在有些腌臜,本不欲惊动殿下。但我们的人请不动薛公子,若是硬来,恐会伤了人……” 郑多宝是皇后拨给殷承玉的人,几乎是看着殷承玉长大。他并不知道太子殿下是何时结识了这么个人,自然也拿不准殷承玉的打算,因此不敢轻举妄动。 说话间,马车已经行至了刘匠人家门口。 郑多宝打起马车帘子,小心翼翼地扶着殷承玉下车。 殷承玉进了院子,眉头就深深皱起来。 郑多宝提起劁牲畜的手艺人时,唯恐污了他的耳朵,并未细说,但其实他是知道的。 上一世刚被迎回宫时,他还需仰仗薛恕扶持,为了不触他忌讳,自然将宦官从头到尾了解一番。 他知道宦官需净身,也知道净身之处在蚕室,却不知道薛恕云淡风气提起的蚕室,竟是这般简陋腌臜。 ——刘匠人这处屋子,拢共也只有一进。前后各两间屋子,中间不大的院子里晾着几床发黄的被褥,隐约还散发出难闻的气味。而此时还是个少年的薛恕就站在院子里,他身后是一间耳房,房门敞开,隐约能看到里头的布置。 昏暗的屋子里没有窗,只有一张木床,上头铺着发黄的被褥,床头和床尾皆有绳索垂下。 这便是一间极简陋的蚕室了。 殷承玉心口仿佛被人不轻不重地揪了一下,酸且涩。 但再看向穿着简陋布衣、满脸戒备和戾气的薛恕时,又更多了怒火。 “给孤绑回去。” 说完,殷承玉便甩袖出了院子,回了马车上。 接到命令的侍卫们立即行动起来,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准备对付薛恕——这少年看着不声不响,但下手却狠辣得很,他们找过来时刚一照面,就伤了一人。 但出乎意料的是,这回对方竟然并未反抗。 侍卫长用绳子将人捆了个结结实实,总算是松了一口气。 2、第 2 章 薛恕被绑回了东宫。 东宫又称慈庆宫,位于东华门内三座门迤北,三进院落,乃是大燕历代太子居所。殷承玉自七岁被立为太子之后,便搬到了慈庆宫独自居住。 十年时间,慈庆宫已被打造成了铁桶一般,如今行事倒也不必遮遮掩掩。殷承玉施施然在正厅坐下,小太监们换了热茶送上来,他便捧着茶盅,垂眸浅啜。 片刻之后,被捆成粽子的薛恕便被带了上来,跪在厅堂之上。 殷承玉垂着眼打量他。 这时的薛恕还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郎,高且瘦,五官轮廓清晰深刻,尚透着青涩稚嫩,配着眉眼间的戾气,像头刚出山林落了单的狼崽子。 凶狠,却还不足以震慑人。 殷承玉不由想起上一世两人初见的场面来。 那时隆丰帝已步入暮年,开始迷信长生之术,常居道观之中寻仙问道,不理朝事。薛恕因救驾有功,深得隆丰帝宠信,代为掌管朝堂大小事务。别说内阁学士和朝臣,就连宫中妃嫔皇子都要讨好拉拢他。 他听闻薛恕将陪同隆丰帝至皇陵祭祖后,便开始谋划着要见薛恕一面。只要薛恕能助他重回朝堂,他愿意付出任何代价。 薛恕也确实帮了他,只不过那代价是他自己。 他犹记得薛恕听完他的提议之后,看着他的眼神十分奇异,像一头锁定了猎物的孤狼,凶狠又残忍:“什么条件都行?” 他察觉了危险,却没有退路。 于是点了头。 薛恕当即便笑了,俯下身捏着他的下巴,毫不留情地在他侧颈上重重咬了一口,留下深深红印,又反复舔.舐,语调暧.昧:“这样呢?也行?” 时隔多年,殷承玉其实已经记不太清当时的心情。 震惊?屈辱?孤注一掷? 或许都有。 但印象最深的,还是当时薛恕阴鸷的眉眼。 他轮廓深,眼眸狭长,眼珠极黑,本就是极具攻击力的相貌,却偏偏穿一身绯红蟒袍,于是那深沉里又多了几分诡谲莫测。如同一条五彩斑斓的毒蛇,吐着信子,朝他发出阴冷的邀请。 而他别无选择。 五年幽禁,大仇未报,冤屈难洗,他不想再被动等待,唯有忍辱负重,殊死一搏。 他回应了薛恕。 路是自己选的,后来数年纠缠,屈于人下,他有恼怒也有不甘,却唯独没有后悔。 毕竟没有薛恕,就没有后来的他。 但不后悔归不后悔,却不代表他就那么心甘情愿地任由薛恕摆弄。尤其如今重来一回,他掌握先机,还是尊贵无双的太子。而薛恕却不再是那个掌握生杀大权的九千岁。 比起上一世那张狂不可一世的九千岁来,现在粗布麻衣、沉默寡言跪在下方的少年倒是顺眼多了。 殷承玉眉眼舒展,露出个畅快的笑容。 “叫什么?” “薛恕。” 即便跪着,薛恕的腰背也挺得笔直,并未露出畏缩之态。他直勾勾盯着高坐上首的人,垂在身侧的手指攥了攥,仿佛要抓住什么。 殷承玉并未留意,他这会儿身心舒畅,连带着语气也缓和些许:“上前来,让孤看看。” 薛恕闻言,往前膝行几步,离他不过半步距离。 离得太近,他甚至闻到了对方衣裳上散发出的熏香味道,比他曾经闻过的任何一种香味儿都好闻,像雪中的梅花,清清冷冷,却又透着点甜。 原来他是这样的。 薛恕抿起了唇,目光灼灼地看着殷承玉,觉得九天之上的仙人离得近了些。 他的目光毫不避讳,甚至有些放肆,这让殷承玉生出一股被冒犯的恼怒来,他冷笑一声,重重放下茶盏,以脚尖挑起他的下巴,带着高高在上的睥睨:“想来伺候孤么?” 殷承玉的本意是想要羞辱对方。 上一世是薛恕对他百般玩弄,如今境遇颠倒,薛恕落在他手里,他不一一报复回来,实在难消心头之恨。 然而薛恕听到他的话,却并未露出受辱神色。 那双孤狼一般的黑眸骤然抬起,里头波澜陡生,连语气也依稀带着渴望和欣喜,听起来沉甸甸压人:“想。” 这与他设想的情景完全不同。 殷承玉愣住,随即是更加难以言喻的恼怒。 薛恕此人,实在没有半分讨喜之处!他就该将他扔在那腌臜屋子里自生自灭去! “你不配。”殷承玉俯下身,极其轻蔑地拍了拍他的脸颊。 薛恕却并不在意,他极其认真道:“我会配得上。” 他逡巡一圈,似乎想为自己的话寻找佐证,最后目光落在了挎刀护卫在一旁的侍卫长赵霖身上,下巴微扬,语气张狂:“我比他厉害,他不敢杀人,我敢。” 赵霖面皮一抽,却又无法反驳。 倒不是敢不敢杀人的问题,而是薛恕骨子里就带着一股旁人没有的狠辣劲儿。他奉命护卫太子殿下,若是殿下遇到危险,他自然不会对敌人心慈手软。可若是遇到无辜弱小,他也绝不会滥杀。 但他却笃定,只要殿下下令,不论面前是谁,薛恕都会杀。 他像一把开了锋的利刃,眼中没有对错善恶,只有杀戮。 这种人,他只在东厂见过,那些东厂番子办事时不就是如此?只要上头有令,便是刚出襁褓的婴儿也照杀不误。 赵霖太阳穴突突的跳,不知道向来慈和仁爱的殿下为何忽然带了这么个人回来。 殷承玉轻笑了一声,这回倒是并未质疑薛恕的话。 薛恕确实是把趁手的刀。 但他虽然要用这把刀,却也不愿意看他太过得意张狂,因此懒洋洋支着下颌,目光扫过他的腹下,略微定了定,轻飘飘开口:“要留在孤身边,需得净身,你也愿意?” “愿意。”薛恕诧异的看他一眼,似有不解。 殷承玉后知后觉反应过来,若不是他将人绑回来,这会儿他怕是已经净了身了。 看着一脸无知无畏的薛恕,他不由嗤了一声。 也不知道后头后悔的人是谁。 想当初他被折腾得狠了,骂两句“死太监”,这人都要变本加厉的讨回来。也就是现在年少轻狂,不知珍惜。 没能见他露出屈辱之色,殷承玉没趣极了,再看他又觉得碍眼起来,便挥了挥手,道:“孤允了。”又对赵霖道:“你先带人去安置。” 薛恕又看了他一眼,才跟着赵霖退下。 等人离开之后,郑多宝为殷承玉续上热茶,小心翼翼地询问道:“殿下可是要将薛公子留在东宫?” “留在他东宫做什么?碍孤的眼么?”想到那情景,殷承玉眉头一皱,语气也带上了几分不快。 上一世他刚被迎回朝时,薛恕也曾在东宫住过。 他身为司礼监掌印太监,又兼提督东厂,不论是宫内宫外,都有自己的居所,可他偏偏就要名不正言不顺地住在东宫,还要与他同寝同食,同进同出。 美其名曰是为了伺候太子,实际不过是方便折腾他罢了! 那些放浪形骸的往事,如今回忆起来,只叫他想立即再将薛恕扔回蚕室去。 郑多宝见他神色有变,虽猜不到缘由,却不敢再多问,越发小心道:“那薛公子该如何——” “把人送去西厂。”不等他说完,殷承玉就有了决断。 恼怒归恼怒,他却不想因私人情绪坏了大事。 薛恕不仅是把好用的刀,也是能交托后背的盟友。这一次有他出手,虽然免了薛恕受净身之苦,但他却并不想打乱上一世的轨迹。 上一世,薛恕先是入了直殿监,然后去了西厂,靠着狠辣的手段一路爬到了西厂督主的位置,将原本势大的东厂和锦衣卫压得不得翻身。 如今的东厂督主还是高远,他和司礼监掌印太监高贤是同宗兄弟,两人明面上忠于皇帝,从不掺和诸皇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但实际上,早就和他那个好二弟沆瀣一气。 至于锦衣卫指挥使龚飞鸿,素来是个墙头草。如今他势大,龚飞鸿便屡屡向他示好;可一旦他遭了难,他也能扭头就投到老二那边。 从前他一心做孝子,从未起过拉拢皇帝身边人的心思,如今数来数去,手上竟没一个人得用。 只能寄望于薛恕。 他替薛恕保住了命.根子,薛恕投桃报李,为他效命也是应当。 想到此处,殷承玉又嘱咐了一句:“他未曾净身之事,莫让人知晓。”顿了顿,又道:“最好莫让人知道他与东宫的关系。” 郑多宝咂摸了一下,饶是他自小看顾太子殿下长大,也琢磨不清殿下对这位薛公子到底是个什么态度。 若是看重,又何必将人送到西厂去?西厂与东厂虽然只有一字之差,可谁都知道西厂形同虚设,就是个蹉跎光阴的地方;可若是说不看重,殿下却为了这么个人,劳师动众,耽误了半日功夫。 殿下素来严于律己,他从未见过殿下如此失态的时候。 思绪转了一圈,郑多宝应了一声“是”,便去安排薛恕之事了。 薛恕被个老太监带去了西厂。 西厂厂署位于西安门,与位于东安门的东厂恰好一东一西,遥遥相对。西厂原是孝宗时期为了制衡东厂与锦衣卫所设立,全盛时期,所领缇骑人数要比东厂多一倍,职权比东厂和锦衣卫更大,不仅可侦查臣民言行,对疑犯拘捕用刑,甚至还可不向皇帝奏请,任意逮捕朝臣。[1] 因为权利过大,孝宗时期出了不少冤假错案,以致民怨沸腾。是以隆丰帝继位之后,便有意削弱了西厂的权利。 到了如今,西厂早不复当初的辉煌,只能在东厂的压制之下苟延残喘。 老太监带着薛恕进了门,就见几个头戴尖帽、身着褐衣、脚上蹬着白皮靴的番役正在院子里吃酒,瞧见来了人,才匆忙收了酒瓶迎上来。 为首的档头认出老太监是东宫之人,面上就带出了几分谄媚:“公公大驾光临,真是蓬荜生辉啊。” “废话少说,听说西厂人手不足,咱家就奉命来给诸位送个人。”他倨傲地仰着下巴,伸手一指边上的薛恕,也不多言:“人就交给你了,咱家还有事,就先走一步。” “公公慢走,我必会将人好好照看着。”档头将他送到门口,之后回转过来,将薛恕上下打量了一番,便啧了一声。 看着就是个硬骨头,多半是在东宫得罪了人,才被发配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来。 这样的人他见多了。因此也懒得花费力气,随意点了个人带他去领了衣裳分了住处,便不再理会。 反正在这鸟地方待久了,再硬的骨头也得磨软了,都不需得他多做什么。 薛恕沉默地换上番役们统一的褐衣白靴,之后坐在床铺上,便无事可做。 他听着外头传来的喝酒划拳之声,想起了高坐堂上的殷承玉。 那人裹着雪白的狐裘,脸却比狐裘还要白上三分,越发衬得眼瞳乌黑,唇色殷红。端坐在高堂之上,仿佛遥不可及的仙人。 鼻端又浮起清清冷冷的寒梅香气。 薛恕五指张开,虚虚握了握,抿成一道直线的嘴唇向上弯出浅浅弧度。 他不是高不可攀的仙人,他们之间的距离,也能触手可及。 腊八之后,殷承玉又休养了五六日,风寒方才痊愈。 痊愈之后他也没像从前一样急着去替隆丰帝分忧,只借口还需休养,在慈庆宫闭门不出,不理政务也不见朝臣,每日只按时去弘仁殿听讲,做个安分守己不敢有丝毫僭越的太子。 ddxs.com 但他如此安分,隆丰帝却反而急了,派了高贤来东宫探病。 名为探病,不过是催促他回去干活。 送走了高贤,殷承玉端着茶冷笑不语。 他这位父皇,走狗.屎运坐上了龙椅,却没什么真才实学,本事不大,又好享乐,偏偏因为孝宗时期诸事,又喜欢疑神疑鬼,总觉得有人要害他,抢他的皇位。 他一面倚重自己和内阁,朝政能推则推;但一面,却又防着他们。生怕他这个太子等不及他殡天。拾人牙慧玩弄些拙劣的制衡之术,扶持老二和他对着干。 从前他念着父子亲情,对这些手段只作未觉。 现下他如了对方的愿,不再插手朝政,隆丰帝却又不乐意了。 他病了半月有余,先前没见他遣人来问一句,如今没人干活了,倒是三番五次来催。 但殷承玉偏偏不想如他的意。 上一世是他将人心想的太善,他以为自己光明磊落,即便置身高处,也不惧阴谋诡计。却不知那些暗地里的手段比他所想的还要肮脏,皇帝的心肠也远比他所想还要冷硬。 既然如此,这一世,他便不奉陪了。 那高处谁想去便去吧,反正他不去。 殷承玉喝了一盏茶,平心静气之后,便去坤宁宫给虞皇后请安。 这是他自重生之后,第一次去坤宁宫请安。 年岁渐长之后,为了避嫌,他不便再频繁出入后宫,只每月初一和十五会去请安。上月中旬他染了风寒,母后又怀着身孕,他怕过了病气,便没再去请安。算一算,母子两人已经将近一月未见了。 殷承玉行至坤宁宫门前时,脚步顿了顿,调整好起伏的心绪,方才往里去。 虞皇后听闻他过来,在女官的搀扶下迎出来。 她如今已经有孕六月余,行走动作间虽然有些笨重不便,但一举一动却还是优雅得体的。看见顶着风雪过来的儿子,她避开宫人的搀扶,掏出手帕替他拂干净发间的风雪,又让人端姜茶上来。 “病才刚好,怎么就过来了?”她言语间虽有埋怨,但眼角眉梢却透着喜意。 “想念母亲了,便来看看。”殷承玉亲自搀扶着她至一旁坐下,还贴心地拿了软垫垫在她腰后:“太医可有按时来诊脉?如何说?” “太医说一切都好。”虞皇后抚了抚隆起的肚子,眉眼十分温柔:“等出了年,估摸就能给你添个弟弟或者妹妹。” “我前几日做梦还梦到了,是个弟弟。”殷承玉温声笑着应和,垂眸时眼底却一片晦涩。 确实是个弟弟。 上一世,虞家出事,他的太子之位被废,母后接连听闻噩耗,受惊早产。 当时虞家和他接连遭逢巨变,坤宁宫人心动荡,有人便趁机在生产中动了手脚。虞皇后生产时血崩,母子二人只能保一个。她将生机让给了将出世的孩子,又用一个死婴代替了刚出生的幼子,让心腹嬷嬷将孩子带出宫抚养。 而这一切,都是殷承玉解除幽禁,重返朝堂后,带着殷承岄找来的嬷嬷所告诉他。 他难以想象当时独自留在宫中、面临生死抉择却孤立无援的母亲有多绝望。 即便后来他查出了始作俑者,将文贵妃绑在坤宁宫前活剐了,却也无法抵消母亲所遭受的苦难。 而今重来一次,他绝不会再让任何人伤害她们。 “母亲保重身体,等弟弟出生,我亲自教他读书习字。” 将心底涌上来的阴暗情绪藏好,殷承玉笑容温和,依旧是那个风光霁月的太子殿下。 虞皇后睨他一眼:“现在说这些还早……” 话音还未落,就见有宫女匆匆忙忙地跑进来,神色惊慌道:“娘娘不好了!妖狐、妖狐又出来伤人了!” 3、第 3 章 大内禁宫有妖狐出没伤人,已经不是第一次。 坤宁宫众人闻言脸色巨变,有机灵些的,已经到宫门处守着了,生怕妖狐闯进坤宁宫冲撞了皇后。 虞皇后也满脸忧色:“派人去查看过了吗?这次是在何处?伤了几个人?” 最先回来报信的小宫女颤着声道:“在储秀宫,新进的秀女们刚从琼华岛回来,正撞上了那妖狐,众目睽睽之下伤了五六人,之后那妖狐便往西面跑去,不见踪影了。” 虞皇后凝眉沉思片刻,逐一安排下去:“先传太医去给受伤的秀女们医治,再命锦衣卫加强禁内巡逻,寻找妖狐踪迹。正好本宫也过去看看。”说完便起身来,命人摆驾储秀宫。 “娘娘万万不可。”伺候的嬷嬷见状连声劝阻:“若是那妖狐去而复返,冲撞了娘娘可如何是好?” 虞皇后闻言神色也有迟疑,但转而想到这妖狐伤人之事已有第三次,神色便又坚定下来。 每次妖狐出没都弄得宫中人心惶惶,她贵为中宫皇后,这个时候需得出面安抚人心。她虽然不信鬼神之说,可这妖狐几次三番伤人却始终寻不到踪影,流言难免甚嚣尘上。 “不如让儿臣代母后前去。” 就在嬷嬷不知该如何是好时,殷承玉出了声。 他按着虞皇后的肩膀,让她重新坐下,才缓声道:“妖狐之说儿臣也有所耳闻,燕王宫乃龙气汇聚之处,邪祟安敢侵扰?我看多半是有人在装神弄鬼。” 虞皇后也有此疑心,只是一直未能找到证据,略一思索后颔首道:“也罢,事不过三,若能就此找出根源最好。” 殷承玉安抚一番之后,便带了人前往储秀宫查看。 妖狐出没,接连伤了五六人,此时储秀宫四周已经没了闲杂宫人,只有锦衣卫校尉守卫四周,另有其他队伍以储秀宫为中心,往四处搜寻。 见殷承玉至,领头的王千户连忙上前行礼问安。 殷承玉扫视一圈,道:“可发现了什么?” “未曾。”王千户摇头道:“根据目击宫人所说,那妖狐通身赤红,来去无踪,每每出现时四周就会涌起浓雾,雾中鬼火森森。据说凡是撞见妖狐的人,都会被吸去魂魄,神志不清。” “子不语怪力乱神。”殷承玉瞥他一眼:“大内禁宫之中如何会有这等邪祟?再细细搜索,恐怕是有人在暗中滋事。” “殿下说得是。”王千户苦着一张脸,虽然嘴上应下了,但表情却显然是信了那妖狐吸人精魄的说法。 殷承玉也没同他计较,走了个过场便出了宫。 ——按照上一世的轨迹,这妖狐在除夕还会出现一次。 妖狐之说最开始是自市井间兴起。 说是有个赵姓书生外出探亲时,在半途救下了一位女子,那女子生得花容月貌,书生见之倾心,便将人带回了家中日日恩爱痴缠。只是好景不过月余,自从那女子进了家门之后,书生的亲人家眷相继惨死,最后连那书生也没能例外。 而那名被带回来的美貌女子,却自此不见踪影。 街坊领居都传这书生遇到的乃是一只凶恶狐妖。 紧接着,望京城内又有人说半夜里看到美貌女子在街巷游荡徘徊,而那之后,又接连死了几个壮年男子。 于是妖狐的传说便渐渐流传开来。 一开始只是在市井当中,至今年夏,连禁内也出现了妖狐踪迹。 前两次妖狐伤人都不算严重,只是有一二宫人说看到了妖狐踪影,吓得不轻,受了些轻伤。这一次储秀宫现妖狐,是最为严重的一次,一连伤了五六个秀女。 再过两日,这事便该传到隆丰帝耳朵里。 他那位父皇素来惜命,又笃信神鬼之术,不但增强了宫内巡逻人手,还派人四处寻找修为高深的道士入宫做法驱邪。 而这正是幕后策划之人的目的。 对方苦心孤诣谋划造势,不过是为了在除夕夜制造一场“动乱”,引起恐慌之后,再顺势将忘尘道人推到皇帝面前。 上一世他失了先机,等察觉其中阴谋时,忘尘道人已经得了隆丰帝宠信。 他几次三番提醒隆丰帝忘尘道人居心不.良,妖狐伤人一事也疑点重重,却反而遭了训斥。 殷承玉嘴边勾起一丝讽笑,慢条斯理地拢了拢大氅,揣着暖炉不紧不慢穿过游廊。 这一次,他自然不会再做那些吃亏不讨好的蠢事。 两日后,隆丰帝果然听说了妖狐在储秀宫伤人一事,和上一世一样,他加强了宫内守卫,又命人大肆搜寻道行高深的道士入宫做法。 朝臣对此颇有微词。 身为帝王,却笃信神鬼之术,难免让人联想到前朝那些因为寻仙问道荒废朝政的昏君,生出惶惶不安之感。 外祖虞淮安甚至还因此来寻了殷承玉一回。 殷承玉对朝臣们避而不见,却不能不见自己的外祖父。 将人迎进来后,殷承玉奉上清茶,又命人送来棋盘。祖孙二人对弈一局之后,虞淮安看着己方被杀得零落的棋子,蹙眉疑惑道:“殿下最近变化极大。” 从前的殷承玉,是所有人心中完美的储君。 温和仁慈,胸怀坦荡。对上孝悌,对下宽宥,他日继承大宝,必定是位仁德之君。 然而眼下虞淮安观其棋路,却发现他一改从前怀柔风格,变得锋芒外露,甚至隐隐透出些许乖戾来,与从前几乎判若两人。 殷承玉笑了笑,避而不答,只道:“世事如棋,乾坤莫测。如今民间只知太子,不知皇帝,对孤来说并不是好事。” 话落,落下最后一子,彻底堵死了虞淮安的退路。 虞淮安弃子认输,颔首道:“殿下心中明白就好。” 从前太子的风头太盛,他隐隐有些担忧不安,也曾隐晦提醒过。可太子自小被教导得极好,事事以君王百姓为先,却并不太顾虑自己。他恐多说便成了离间天家父子,只能压下不表。 如今他能自己想明白,是好事。 只是不知道这其中又发生了什么,才让他有所转变, 虞淮安思绪回转,拱拱手道:“既如此,便不拿外头的事烦扰殿下了,内阁还堆积事务,便先告辞。” 原本他来这一趟,是朝臣们觉得陛下行事太过荒诞,想让太子出面规劝一番。但如今太子在慈庆宫闭门不出,谁也不见,就只能推出了他。 现在看来,太子必不会再管此事,那他也就不需再多说。 殷承玉颔首,亲自送他至麒趾门。分别之时,他还是将酝酿许久的话说出了口:“外祖父,如今天寒风雪大,您年事已高,当多珍重自身,就不要再撑着顶在前头了。” 他不再以君臣身份相称,而是换上了小辈的口吻,眸中满是深意。 虞淮安已经六十有八,他是成宗年间的状元,历经成宗、孝宗两朝,数度起落,方才坐到了如今的位置。 内阁首辅,压制六部,权势堪比宰相。 更别说,当年还是他率先站出来,支持尚是皇子的隆丰帝继位。 当年孝宗皇帝目无纲常,行事荒淫无度,五位皇子肖似其父,有样学样,夺嫡之争前所未有的惨烈。但谁也没有料到,五位皇子斗到最后都是输家,反而让生母身份低微、在冷宫长大的隆丰帝捡了漏。 隆丰帝自小长在冷宫,并未受到良好的教导。他自知出身学识都无法让朝臣满意,便装出恭顺勤政模样,拜了虞淮安为太傅,又娶了虞淮安唯一的嫡女为后。 再后来虞皇后诞下嫡长子,又立为太子。 鲜花着锦,烈火烹油,不外如是。 这些年来隆丰帝屁.股底下的皇位越坐越稳,再不复从前的恭顺不说,还日渐荒废朝政,露出了本来面目。但虞淮安心系太子,也心系朝堂百姓,仍然毫无怨言地替隆丰帝收拾烂摊子。 大夫七十致仕,他只差两年便能告老还乡,安享晚年。 但上一世,却在致仕之年,落得声名尽毁、抄家灭祖的凄凉下场。 所以殷承玉才会隐晦地劝他激流勇退。 他知道外祖父身为内阁首辅,牵一发而动全身,即便要退,恐怕也没那么容易。所以他现在只能警醒。 至于后事,还要徐徐图之。 虞淮安愣了一愣,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半晌方才颔首,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外祖省得了。” 两人在麒趾门分开,殷承玉看着半空中纷纷扬扬的雪花,眯了眯眼。 接下来,便只等除夕了。 除夕夜,赐宴百官,四品以上官员都可携家眷出席。 这一日,隆丰帝也会到场。 因着前阵子妖狐出没的传闻,宫中防卫加强了许多,几乎是五步一人,十步一岗。不仅锦衣卫,就连东、西厂的番役们也全都出动了。 殷承玉在皇极殿外看到了薛恕。 他个高腿长,猿臂蜂腰,在一众弓身缩首的番役里,如同鹤立鸡群,格外扎眼。番役们统一的褐衣白靴穿在他身上,竟也穿出了几分悍然气势。 殷承玉早知他生得出挑,此时也还是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值守的薛恕察觉他的目光,直勾勾看过来。 两人对视一瞬,殷承玉被烫着一般收回目光,冷哼了一声,目不斜视自他身侧走过。 薛恕瞧着他的背影,垂在身侧的手指虚虚握了握,喊了一声“殿下”。 殷承玉听见了,却只当没听见,拂袖进了殿内。 赴宴的朝臣已经各自落座,殷承玉在自己的席位落座,又等了一刻,隆丰帝才姗姗来迟。 他在上首坐下,遥遥举杯说了几句场面话之后,便命人开宴。 乐声起,舞姬们踮着脚尖、轻盈旋转着进入殿中。 管弦丝竹,美人曼舞。 朝臣们饮酒谈笑,气氛一时倒十分融洽。 殷承玉端着酒杯,有人来敬酒,便浅酌一口,实际上心里正算着时辰。 三刻钟之后,皇极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隐隐还有惊慌呼叫之声。 殷承玉蓦地放下酒杯,心说,来了。 外面的动静太大,连歌舞乐声都掩盖不住。隆丰帝不悦地叫停了歌舞:“命人去看看,外头出了何事?” 伺候在隆丰帝身边的掌印太监高贤立即使了个颜色,便有伺候的小太监匆匆出殿去查看。 不过片刻,小太监折返回来,面上却显而易见带着惊恐,声音都打着颤:“妖狐,是妖狐现身了!”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 有不信邪的朝臣当即出言驳斥,但也有人惊疑不定,觉得这小太监的神色不似作假。 众人交头接耳,嗡嗡声四起。 隆丰帝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他有心让人护着自己先行离开,但又顾忌颜面不愿露怯,面色变换数次,最后看向了下手的殷承玉:“天子脚下,妖邪岂敢出没?太子代朕去看看。” 殷承玉勾了勾唇,掩下了眼中的嘲讽,起身应是。 有不信邪的朝臣随他一道出去查看,但再坚定的信念,在看到倒了一地的守卫、漫天的红雾,以及雾中森森鬼火时,也都动摇起来。 跟随出来的朝臣们见情形不对,立即将殷承玉护在身后,准备撤回殿内。 殷承玉却不见丝毫慌乱,定在原地,朗声下了命令:“去调弓箭手来,再加一倍火把,孤倒要看看是何方神圣在此装神弄鬼。” 太子临危不惧,慌乱的守卫们终于找到了主心骨,也定下心来,调兵的调兵,寻火把的寻火把,又重新建起了防线。 倒是随后跟来的隆丰帝看见这一幕,几乎吓破了胆,疾声道:“快!快!快去请忘尘道人来捉妖!” 思路客 他这一句话,又叫众人心中打起了鼓。 这到底是妖邪作乱还是小人作祟? 就在众人面面相觑,心中摇摆不定时,却听殷承玉朗声道:“父皇,这红雾鬼火肖似街头杂耍艺人之法,那妖狐恐怕是有人——” 他说得不无道理,朝臣们顺着他的话,换了个思路再看那红雾鬼火,就觉得没那么阴森可怖了。 但隆丰帝显然不信,他直接打断了殷承玉的话,白着脸呵斥道:“来人护驾,摆驾乾清宫!” 竟是要抛下众人,独自离去了。 殷承玉欲言又止,似还想再劝,这时二皇子殷承璋出声道:“不管是人为还是妖邪,都该以父皇龙体为重。皇兄既觉得乃是人为,不若留下将幕后主使抓出来!” 这一番对话,上一世也曾发生过。 只是殷承玉当时并无准备,虽然留下了,却没能捉住幕后之人,也没能驱退妖邪。最后是忘尘道人出手,方才驱散红雾,杀死了狐妖。 不过这一回,他却早有准备。 他若有似无地扫过殷承璋,以及站在他身侧的三皇子殷承璟,淡淡笑了笑:“敢在宫中装神弄鬼,孤自然是要捉住那幕后主使。” 隆丰帝却不愿再听这些无用的争论,他惜命得很,命锦衣卫将他前后左右围了三层之后,便要离开。 殷承玉做足了样子,这会儿也不再劝说阻拦。只眯着眼看着处于护卫中心的隆丰帝。 他在心中慢慢数着数,数到“十”时,就见那红雾之中忽然冲出一只体型极大的畜生,张大了嘴发出一声尖锐怪异的呼啸后,直奔保护中心的隆丰帝。 那畜生皮毛赤红,通身却又泛着阴森森的绿光,张大的口中喷出腥臭气息,甫一出现,就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是妖狐!妖狐来了!” 勉强维持的平稳局面再次被搅乱。众人陷入惊慌之中,有胆小的已经开始四处逃窜。 隆丰帝被锦衣卫护着往后撤退,却因为彼此之间挨得太紧,没能及时回防,霎时就让那凶狠的畜生冲破了护卫圈,直奔隆丰帝。 “陛下!” “快护驾!” 一时之间,惊呼声四起。 隆丰帝早吓得面无血色,跌坐在地上动弹不得。 殷承玉冷眼看着,并无太多情绪,侧脸朝不远处的薛恕无声道:杀、了、它。 所有人都忙着自保或逃命,唯有薛恕逆流而上,似想要来他身边,一抬眸就接收到了他的命令。 只迟疑了一瞬,薛恕便迅速回身,扑向呆愣的隆丰帝,以身护住他的同时,抽出腰间佩刀,狠狠刺向妖狐的腹部。 妖狐受伤,痛叫一声,利爪拍向他。 薛恕不闪不避,生受了这一下,顺势抓住妖狐的皮毛,借力骑上妖狐的背部,双腿夹紧稳住身形,双手举刀扎入了妖狐脖颈。 长刀自后颈入,前颈出。 妖狐被扎了个对穿,鲜血四溅里,挣扎着倒地。 这场面太过血腥,四周一时寂静无声。 薛恕喘着气拔出刀,随意抹了把喷溅到脸上的鲜血,扭头直勾勾地看向殷承玉。 像是在说:你让我杀,我杀了。 4、第 4 章 殷承玉错开眼,避开了他的目光。 前世他总觉得薛恕的目光太深太沉,里面有太多看不分明的情绪,每每看他时,都好像他欠了他八辈子的债没还,叫人不快。 如今的薛恕看人时目光倒是直白许多,没那么多深沉情愫,几乎是赤.裸裸写着:要奖赏。 这么点小事,倒也好意思讨赏。 殷承玉在心里冷哼一声,故意不再看他,将目光挪到了后方匆匆赶到的一行人身上。 ——那忘尘道人终于赶到了。 他身穿法衣,手持桃木剑,倒有几分得道高人的模样。 “妖狐在何处?贫道来收了——” 就是他话说一半戛然而止,瞠目结舌瞪着妖狐尸体的神情实在不太端重,颇有几分滑稽。 殷承玉扫他一眼,余光又瞥了眼人群里、脸色难看的殷承璟,嘴角便微不可查地勾了勾。 在众人反应过来之前,他脸上冷淡的表情瞬间变换,一脸担忧地快步上前将跌坐在地的隆丰帝搀扶起来,看向沉默的忘尘道人,语气温和道:“妖狐已经伏诛,就不必劳烦道长了。”说着看向一旁的高贤:“劳烦高公公去传步辇来,龚指挥使,你再派人去四周仔细搜寻,孤看此事多半是有人暗中滋事,莫要让作乱的贼人跑了……” 他一叠声地安排下去,临危不乱,又将孝子模样拿捏的十足,其余人这才慢半拍回过神来。 锦衣卫立即四散开来,去搜寻可疑人迹;朝臣们顾不上整理衣冠,争先恐后地围拢上来,关切隆丰帝的身体,表忠心。 被众人围在中心的隆丰帝脸色难看。 他差点遇袭,又当众丢了这么大个人,即便这会儿心悸发慌,却也不愿意就这么走了,总要找回点面子。 “那妖狐可是伏诛了?”隆丰帝端起一国之君的架势,上前两步想踹那畜生一脚,临到近前,看见满地鲜血,又迟疑地住了脚,隔了半步看着。 “回陛下,那畜生已经死了。” 直到薛恕出声回话,众人的目光才又聚集在他的身上。 隆丰帝也打量着他,看见他身上的衣着,便随口问道:“你是东厂的?此次你诛杀妖狐,救驾有功,当赏。” 提督东厂的高远闻言一喜,正要上前邀功,就听薛恕不卑不亢回道:“臣在西厂当值,保护陛下乃臣职责所在,不敢邀功。”说完他顿了顿,神色间似有迟疑:“而且……那并不是什么妖狐,就是头野狼。” 高远脸上的笑意一顿,看着满身浴血的薛恕,心里就打了个突。 西厂被东厂压制许久,好苗子都紧着东厂挑了,西厂何时出了这么一号人物? “野狼?” 隆丰帝脸色顿时非常精彩,将信将疑地望向地上的尸体。 那畜生体型不仅比普通狐狸大得多,甚至比野狼还要大一些。长相也十分怪异,瞪着的眼珠是血红色,龇出来的长长犬牙露在唇外,看着十分狰狞。光从外貌体型上来看,确实并不像狐狸。 但瞧着也并不像狼。 唯有传说里的妖狐才有可能长成这幅可怖模样。 “这妖狐身上的绿光已经散了。”殷承玉适时上前一步,蹲下身在尸身上摸了一把,瞧见手指上的红色时,顿时便笑了。他将手掌摊开给众人看:“这红色是染上去的。” 只见他的手掌上,尽是斑驳的红色染料。 殷承玉凑近了闻了闻,笃定道:“是赭石。至于先前的红雾和绿色鬼火,孤曾在市井当中见过肖似之法。” “竟有宵小敢在宫内装神弄鬼!”隆丰帝闻言大为震怒,阴沉目光刺向锦衣卫指挥使龚鸿飞:“禁军莫非都是些废物?!竟然没有丝毫察觉?!” “陛下息怒!”不防怒火忽然烧到了自己身上,龚鸿飞暗暗叫苦,立即俯首认罪。 谁能想到竟然有人胆大包天,敢在禁宫之内装神弄鬼呢? “父皇息怒。此事恐怕也怪不得龚指挥使。”殷承玉慢条斯理地擦干净手指,又在烈火上浇了一桶油:“儿臣听闻皇爷爷尚在世时,曾有逆贼借助这杂耍的障眼法入宫行刺。现如今策划这妖狐之事的人,莫不是……孝宗年间的贼子余孽吧?” 他满脸担忧:“谁能想到,这么多年过去了,这些逆贼竟还没死绝呢。” 孝宗皇帝,是殷承玉的祖父,也是隆丰帝的父亲。 他在位时荒淫残暴,不仅朝臣受难,百姓亦苦其久矣。当时便有民间义士乔装成杂耍艺人,混进宫内行刺。 这场行刺自然没能吓到性情暴戾的孝宗皇帝,但此时此刻提出来,却足以成为扎在隆丰帝心口上的一根刺。 孝宗在位时,遭遇的大大小小的刺杀足有上百起。官府称这些刺客为乱臣贼子,但民间却称之为忠义之士,偷偷祭拜不说,还有人前赴后继加入其中。直到后来孝宗皇帝驾崩,隆丰帝继位,听从虞淮安的建议采用了抚民之策,才挽回了皇室的声誉,平息了民间的动乱。 如今殷承玉故意提起旧事,将始作俑者往孝宗余孽上引,胆小惜命的隆丰帝绝不会将此事轻轻揭过。 他垂着眼眸,鸦黑浓密的睫羽挡住了眼底的暗光,仔细将指腹上最后一块红迹擦净,将帕子随手扔给身边伺候的小太监。 隆丰帝闻言,面上果然闪过惊色:“查!务必将幕后主使之人揪出来!” 他的目光扫过龚鸿飞和高远,最后落在了薛恕身上,似在权衡。 “此事就交给西厂,就你!你去查!”最后他点了点薛恕:“给你十日时间,带着贼子人头向朕复命。” 薛恕跪地领旨。 龚鸿飞和高远神色难看,却不敢在这个时候触霉头。 皇宫大内出了事,陛下却不交给锦衣卫也不交给东厂,反而交给了西厂的无名小卒,这其中意味着什么,不言而喻。 至少在此刻,皇帝已经不信任他们了。 隆丰帝发完了火,只觉得整个人都发着虚,便也不再逗留,坐上步辇摆驾回了乾清宫。 好好的除夕宴被搅得乌七八糟,赴宴的朝臣们悬着一颗心也各自散去。 殷承玉身为太子,留到了最后方才离开。 一场闹剧,时间早已经过了子时,天上不知道何时开始又飘起了雪,殷承玉有些畏寒,拢了拢大氅的衣襟。 郑多宝见状上前一步替他挡着风,担忧道:“殿下可要在此处避避风雪?臣去传步辇来。” “也没几步路了。”殷承玉呵出一口白气,摇了摇头。 皇极殿距离慈庆宫不算远,他们抄小道从中左门过去,也就半刻钟便能到。 风雪越发大起来,殷承玉不由加快了步伐,快要靠近中左门时,却看见门边立着个模糊的人影。 郑多宝被唬了一跳,生怕是撞见了逃窜的刺客,连忙和侍卫们将殷承玉护在了身后,尖声道:“前方何人?” 对方不答,他正欲让赵霖上前去查看,却听身后的殷承玉道:“都退下吧,不是刺客。” 他上前一步,隔着风雪打量那人:“薛恕,你不回去治伤,在这里杵着干什么?” 说着说着,语气又带上了不快。 听他唤了自己的名字,薛恕才动了起来,两步走到他面前,低低唤了一声“殿下”。 他脸上的血迹尚未擦干净,左胳膊上的伤也没处理,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堪,偏一双漆黑的眼睛熠熠生光,让人不由联想到夜里捕猎的孤狼,便又添了几分难以言喻的悍气。 殷承玉目光扫过他的伤处,眉头皱了皱:“何事?” “殿下说的,我都做到了。”他定定看着殷承玉,舔了舔干燥的唇,来意明明白白写在脸上。 笔趣阁 殷承玉还从没被人追着讨过赏,尤其这人还是薛恕。 这让他恍然间生出一股荒谬之感来。 薛恕是何许人也? 手掌数十万禁军,耳目遍布天下,权势地位无人可及,便是一国之君,亦要屈居他之下。 他这样的人,想要什么,从来都是自己去取。 权势、地位、甚至包括他。 然而现在,未来的九千岁,顶着风雪,杵在中左门前不知等了多久,就为了向他讨赏。 这一认知大大取悦了殷承玉,连眉眼都变得温和起来。 “这次办得不错,想要什么赏?孤尽量满足你。” “不想在西厂,想来伺候殿下。”薛恕直勾勾看着殷承玉,没有丝毫避讳,眼底翻涌渴望。 虽无关情.欲,却也叫人恼火。 这狼子野心之徒,果真是不能给半分好脸色! 殷承玉冷下眉目,拂袖与他擦身而过,恼怒的声音被风雪模糊:“不允!” 这辈子就老老实实在西厂待着,替他效命罢! 殷承玉的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风雪里。 薛恕定定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回了西厂。 今日他护驾有功,又得了陛下重用,西厂众人一改之前的冷眼讥讽,从上到下都对他客气有加,连大通铺都换成了单独的屋子。 薛恕拒绝了同僚替他请太医来看伤的提议,拿了药进了屋子。 胳膊上的伤口有些深,那畜生的爪子上沾了不少脏东西,此时都留在了伤口的血肉里,需得清理干净。 这样的伤对他来说司空见惯,薛恕面无表情地用烧酒一遍遍清洗伤口,直到流出来血液是鲜红色了,方才上药包扎。 之后洗漱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才将一块素白的手帕拿出来把玩。 帕子是殷承玉用过的,上头还沾着斑驳的红色染料。殷承玉用完后随手扔给了小太监,薛恕瞥见,鬼使神差地要了来。 指腹轻捻过柔软的布料,薛恕回想起殷承玉用帕子擦拭手指的模样。 那双手很白,手指细长,骨节分明,看不见一点瑕疵,仿佛上好的羊脂白玉雕就。明明和它的主人一样,透着高高在上的冷,却又偏偏在指尖处泛起红晕,平添了几分勾魂夺魄。 薛恕感受指腹的柔软,垂眸思索: 殿下的手,也和这帕子一样软么? 殷承玉回了慈庆宫,心头恼怒还没消散。 他单知道薛恕胆大包天,却不知道他在这样的境遇里,也敢如此放肆! 若不是念他刚立了功,又受了伤的份上,必定要拖出去打上几大板以示惩戒! 郑多宝着人备好了沐浴的热水进来,就见他依旧一脸不快,便猜到多半是还在为方才的事不高兴呢。虽然他不明白素来好脾气的殿下为何偏偏针对薛恕一人,但这并不妨碍他为殿下出谋献策:“那薛恕也实在弄不清自己的身份,可要臣去寻个由头,小施惩戒?” 虽然在他看来,薛恕不愿待在西厂,想来殿下身边伺候,眼光着实是不错。 但因此惹了殿下不高兴,就是他的错了。 郑多宝主动分忧,殷承玉反而迟疑了。 那畜生力气不小,薛恕生受了一爪子,也不知伤势轻重。恼怒归恼怒,气过之后,他却也清楚,自己不过是因为前世之事迁怒罢了。 这一世薛恕什么也没做,说想来他身边伺候时,也并不带旁的意味。 “罢了,好歹也立了功。”殷承玉叹了口气:“明早你去一趟太医院,让刘太医去替他看看,别耽误了伤势,后头还用得上他。” 郑多宝应了声是,心里却想着,他还从未见过殿下如此反复无常呢。 5、第 5 章 薛恕奉皇命追查妖狐案的幕后主使,但进展却并不顺利。 隆丰帝乃九五之尊,他因锦衣卫和东厂办事不力,心中不满,便将这差事随口指给了救驾有功的薛恕,让他十日内缉拿真凶。 可他一没许薛恕官职,二没给他可调配的人手,薛恕虽说是奉了皇命,但较真说起来,不过还是个身份最低微的番役罢了。别说东厂和锦衣卫的人手,就连西厂的番役们,嘴上虽恭维奉承着他,但真要办事出力的时候,还是一个比一个躲得干净。 没有可供驱使的人手,他只能自己去查。 薛恕又去了一趟皇极殿。 一.夜过后,皇极殿四周被白雪覆盖,几乎已经看不到昨夜的痕迹。 薛恕在殿前转了一圈,又往四周查探,在心中丈量着距离。 昨夜那红雾鬼火几乎笼罩了整个皇极殿广场,范围极广。他长于市井之间,类似的戏法不知见过多少,但相比昨夜皇极殿前这一出,杂耍艺人们的戏法只能算是小打小闹。 要制造出这样的景象,必定得费不少功夫。而且范围那么大,肯定需要提前布置,才能确保万无一失。 那些锦衣卫虽然废物,但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贼子宵小在皇极殿附近来来去去。 所以做这番布置的人,一定有个能掩人耳目的身份。 多半是内鬼。 能在宫中行走的人就那么些,对方冒着风险做这件事,必定是于自身有极大的益处。 薛恕回忆了一番昨夜众人的表现,一一排除之后,很快锁定了怀疑的人选。 夜里闹腾了半宿,白日里殷承玉就起得晚了。 郑多宝听见动静进来时,就见他还拥着被子斜斜倚在塌上,满头青丝披散在肩头,越发衬得面如冠玉,还多了几分从前极少露出的慵懒神色。 “下了一.夜的雪,外头可冷着。臣特意叫小厨房备了羊肚汤,殿下起了可以喝些暖暖身子。” 殷承玉懒懒“嗯”了一声,还有些怏怏的没精神。 ——睡到后半夜的时候,他总觉得被子里凉得很,后头就没怎么睡着。 其实以前他也没那么畏寒,这毛病还是去了皇陵之后落下的。 幽禁皇陵,听起来仿佛隆丰帝还对他存着几分父子之情,不忍心杀他。但实际上待在那儿,比死了还不如。 一个活人守在死人墓里,能有什么好日子过呢? 太子之位被褫夺,他声名狼藉,跟着他前往皇陵的,只有一个郑多宝。别说他了,就是郑多宝也没吃过什么苦头。 但到了皇陵,除了三餐有人送,其他事都得自己亲力亲为。 那时候他最怕的就是冬日。 每到下雪的时候,皇陵就冷得和冰窟窿一样。他是戴罪之身,自然不可能有炭火供应,头一年什么准备也没有,就是冷得睡不着也只能咬牙熬着。郑多宝为了给他浆洗衣裳,一双也算养尊处优的手,冻得生满了冻疮。 到了第二年,他们有了经验,便早早存起了过冬的柴禾,他和郑多宝一起四处寻回来,再劈开晒干, 郑多宝一开始不愿让他动手,但他都沦落到那个地步了,还端着金尊玉贵的架子给谁看? 不动手,就只能等死。 他们就这么熬过了幽禁的五年,他的身体在那些年里亏空更甚,即便后来和薛恕结盟,回到了东宫,他依然忘不掉那种置身冰窟、冷到骨子里的感觉。 至此就落下了畏寒的毛病。 每到冬日里,他屋子里的地龙总要早早烧起来,炭火也比旁人更足。那时候薛恕非要歇在他的屋子里,结果住了几日就被烤得上火,还闹了两回鼻衄。 但即便这样他也不肯去别的屋子住,还强压着他不许再烧那么热的地龙。 那次也是他第一次对薛恕发了火,事后还很有些忐忑,担心薛恕一怒之下撕毁约定。但出乎意料的是,薛恕却并未恼怒。反而自那之后,养成了睡前打拳的习惯。等就寝时抱着他,浑身暖融融的,倒是比烤得人上火的地龙要舒适几分。 于是他也就默认了对方抱着他睡的行为。 现在想来,要说薛恕有什么优点,恐怕就是暖床暖得十分不错。 殷承玉幽幽叹了口气,对郑多宝道:“屋子里的地龙是不是不热了,叫人再烧旺些。” 郑多宝感受了一下屋里的温度,寻思着这再烧旺些,怕是要将人烤出汗来。但瞧着殷承玉雪白雪白的面色,又觉得还是之前那场大病虚了身子,殿下这才比旁人怕冷些,便连忙应下。心里寻思着改日要命人做些药膳,给殿下补补身体。 等地龙又烧热了些,殷承玉才掀开被子下床。 郑多宝伺候着他梳洗更衣后,便命人将午膳摆上来。 殷承玉喝了一口羊肚汤,舒服的半眯起眼,这才问起正事来:“人抓到了吗?” ——早在除夕宴开始之前,他就安排了人手埋伏在皇极殿四周。昨夜妖狐现身,皇极殿陷入混乱之中,动手之人自以为无人注意,实则他的人早就已经在暗处伺机动手了。 “赵统领今早来回禀,昨夜抓到了两个人,其中一人服毒自尽了,另一人被拦了下来,但嘴巴却硬得很,什么也不肯说。”郑多宝道。 “赵霖还是太过心慈手软。”殷承玉摇了摇头,道:“既然父皇将此案交由了薛恕去查,便叫他来领人。” 薛恕刚回西厂,就又被传去了慈庆宫。 行至殿门前,他仔细拂干净身上的雪花,方才随着引路的小太监进入厅堂内。 厅堂正中的红宝座空着,只有郑多宝在堂中候着他,见他来了,便道:“薛大人随咱家来。” 薛恕跟着走了几步,又回头望了一眼空荡荡的座位,出声询问道:“怎么不见殿下?” “这等小事何必殿下出面?”郑多宝瞥了他一眼,觉得这位薛大人的规矩实在太差,忍不住道:“殿下是君,我等是臣。如何能随意探问殿下行踪?此为不敬!” 薛恕摸了摸藏在怀中的帕子,心不在焉的“嗯”了一声。 郑多宝絮絮叨叨领着他去了暂时关押犯人的地牢。 那嫌犯被绑在柱子上,脑袋垂落下来,看不清面容,上衣被扒了,身上犹有鞭痕,应该是才受了刑。 “就是这人了。昨日赵统领察觉这人形迹可疑,便将人捉住询问,谁料其中一人竟服毒自尽了。这人倒是被及时拦下了,却嘴硬得很,什么也不肯说。现在便交由薛大人审问,望薛大人尽早查明真相,捉住贼人。” 小书亭app 郑多宝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这也是他光明正大带薛恕来令人的缘由。 东宫侍卫发现可疑之人,交由负责此案的薛恕审问,无论从哪儿都挑不出错来。 没能见到殷承玉,薛恕有些意兴阑珊,也懒得浪费功夫,领了人就走了。 郑多宝则回了内殿向殷承玉复命。 “人领走了?”殷承玉正在弘仁殿里练字。 “是。”郑多宝挥退了伺候的小太监,执起墨锭磨墨:“什么也没说就将人带走了。赵统领花了一.夜也没撬开嘴,这位薛大人真能问得出来?” 他实在有些怀疑。 “他要是问不出来,也没人能问出来了。” 殷承玉哼笑了一声,想起薛恕对付敌人的那些残酷手段,也不由皱了皱眉。 上一世薛恕那些手段固然有从厂卫那儿学来的,但更多的,还是他打骨子里就带着旁人不能及的狠戾。 后来他掌管两厂一卫,将北镇抚司诏狱里的花样都翻了新,据说凡是进去的人,就是再难啃的硬骨头,也没有能撑过三日的。 “且看着吧,很快便会有结果了。” 薛恕带着人去了西厂大牢。 西厂在鼎盛时期,也设有关押审问嫌犯的大牢,其中酷刑花样不比诏狱少。只是后来西厂没落之后,西厂大牢也随之空置下来,但凡罪犯都进了诏狱。当然,这功劳自然也归东厂或者锦衣卫。 然而这天下午,空置许久的西厂大牢又传出了嫌犯的惨叫声。 这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叫西厂的番役们都惊了一惊,互相询问这是谁在审问犯人。 问来问去,人选自然只有薛恕一个。 薛恕将人送进了西厂大牢后便再没露面,之后没多久,大牢就传出连绵不绝的惨叫声和痛骂声。 现在还待在西厂的,都是些没甚本事也没甚胆色的混子,此时听到那凄惨的呼声,脸色都有些难看, 惨叫阵阵,吃酒划拳是继续不下去了,一众番役各自散去,心里却琢磨着这惨叫什么时候能歇。 结果这一叫,却是持续了整夜。 第二天清晨,惨叫声终于停了,满身血气的薛恕自西厂大牢走出来。 原本有番役想上前同他打个招呼,恭维两句,却被他眼中尚未散去的戾气惊住,连呼吸都下意识屏住了。直到他走过,方才敢大口呼气。 ——这会儿的薛恕,看起来比经年掌管诏狱的贴刑官还要令人惧怕。 不像个人,像杀人的刀。 6、第 6 章 酷刑审问一.夜,薛恕倒是撬开了犯人的嘴,但却并没有问出多少有用的东西来——对方也只是整个计划中一个小环,奉命在除夕那晚将妖狐引到皇极殿去。 至于其他,对方并不知情。唯一能确定的便是给他们传信的人乃是忘尘道人身边的人。 ——这倒是和薛恕的猜测不谋而合。 若是昨晚他没有出手,妖狐现身引起恐慌,最大的既得利益者恐怕就是这个忘尘道人。 皇极殿居南,而忘尘道人所在的玄穹宝殿却在燕王宫东北,当时事发突然,隆丰帝慌乱间下令让人去请忘尘道人,宫内又不许策马,一来一回间,最快也需要两刻钟。 但那晚忘尘道人出现之时,衣冠整齐,神态从容,端的是仙风道骨,显然是早有准备。 薛恕心中锁定了人选,便又去了趟慈庆宫——向赵霖借人。 刚上值的赵霖正带着一队侍卫巡视东宫,见他满身血气过来,便先惊了一跳,神色惊疑不定:“你这是……” “犯人提审完了,借我一队人,我去拿人,免得人跑了。”面对不喜欢的人时,薛恕总是极度缺乏耐心,连说话的语气也毫不客气。 赵霖本还想问怎么这么快就审出来了,又很快反应过来,就他身上散发的浓重血气,显然是上了酷刑。 他先前对薛恕的判断倒是半点没错。 “调动东宫防卫,我需得请示殿下。”同是为殿下办事,赵霖倒是并未为难,还好脾气地询问道:“殿下已经起了,你若是着急,可同我一道前去。” 薛恕先是意动,旋即又想起自己审了一.夜的犯人,衣裳满是血气脏污,旁人看看也就算了,却不好惊到殿下。 那样的人,就该在高处,干干净净的。 他摇头,将嫌犯的供词交给赵霖:“我就在此等候。” 赵霖也不再多说,匆匆去寻殷承玉。 殷承玉刚用过早膳,正在弘仁殿看书。听见赵霖的回禀之后,他推开窗户遥遥望了眼,却只隐约看到个模糊的影子。 “不必从东宫调拨人手,你知会龚鸿飞一声,他平日里与东、西两厂争长短便罢了,可别耽误了陛下交代的正事。叫他拨一队校尉供薛恕驱使。” 赵霖应下后便快步退了出去。 殷承玉隔着窗户,瞧见他与薛恕说了话,之后便一道出了慈庆门,应该是去找龚鸿飞要人了。 他轻哼了声,唤了郑多宝进来:“前日叫你请太医去给薛恕看伤,太医如何说?” 郑多宝愣了愣,不知道殿下怎么今日忽然提起这茬来,但还是一五一十回禀道:“刘太医过去的时候,薛大人已经自行处理包扎了伤口。臣不放心,让刘太医又复查了一遍。那伤口约莫有一掌长,并未伤到筋骨,刘太医重新缝合了皮肉,又上了药,说是养上半月就能长好了,” 听见要养上半月时,殷承玉下意识蹙眉,随即却又想到,薛恕自己都不爱惜身体,他在这儿咸吃萝卜淡操心做什么?真是闲的。 薛恕这人,不仅骨头硬,命也极硬。 上一世殷承玉曾见过他胸膛上那些陈年伤疤,纵横交错,甚至还有一道落在了心口致命之处,但薛恕最后还不是活得好好的?还能折腾他! 都说祸害遗千年,薛恕的命,可比他长多了。 薛恕自锦衣卫领了二十名校尉,便直奔玄穹宝殿。 玄穹宝殿位于东六宫以东,隆丰帝最近请来的高人们都被安置在此处,平日里除了皇帝传召之外,道士们都在殿中侍奉祖师爷,少有人来往进出,便显得有几分冷清。 但今日的玄穹宝殿却寂静得有些过分。 薛恕命人守住玄穹宝殿各个出口,便带人前往忘尘道人的住处。 刚要敲门,鼻端却嗅到一股极细微的血腥味,薛恕眼睛一眯,抬脚将门踹开,当先冲了进去—— 只见正厅靠门处,两个道士胸口重创倒在血泊当中,血迹自厅堂蜿蜒到后头。薛恕顺着血迹寻过去,就看见了悬在房梁上晃动的尸体。 正是忘尘道人。 薛恕看着晃动不停的尸体,猛然侧脸看向边上半敞的窗户,当即便跳窗追了出去,只是到底迟了一步,他只遥遥看到一抹黑影闪过,之后便再寻不到踪迹。 眼见着追不到人,薛恕面色阴沉地折返回屋内。 忘尘道人的尸体已经从房梁上放了下来,跟来的锦衣卫道:“看来像是起了内讧之后,畏罪自杀了。” 薛恕不置一词,绕着尸体走了一圈后,眼眸便是一闪,对其余人道:“你们去外面守着。” 其他人不明所以,但此时带队的人是他,便只好听令退了出去。 将人遣走之后,薛恕才蹲下身来,伸手在忘尘道人的喉咙处仔细摸了摸,果然摸到了异常凸起。 他眼眸微眯,并指探入摸索,最后从忘尘道人的喉咙里捏出一枚蜡丸来。 这忘尘道人恐怕是知道自己大难临头,便想将保命的东西贴身藏着,只是估计没想到杀他的人来的那么快,匆忙间想要将蜡丸吞进腹中,结果惊慌之中反被噎住,又被杀手勒死伪装出自尽的假象,这蜡丸就堵在了食管处。 要不是薛恕注意到尸体晃荡不停,猜测杀手刚走不久。也不会注意到如此细微之处。 薛恕将蜡丸捏开,发现里头藏的是半张盖了印的盐引引纸。 大燕的盐商贩卖官盐都需要这引纸,他从前在那些盐商手中见过。盐引每“引”一号,分前后两卷,上书数量价格几何,加印之后,裁为两半,前卷留档,为“引根”;后卷则给盐商作为凭证,为“引纸”。 这藏在蜡丸里的引纸看不出丝毫特殊之处,但忘尘道人将其藏得这么隐蔽,就足以说明这引纸并不简单。 而且一个道士,手里却有盐引的引纸也十分可疑。 薛恕将引纸收好,方才喊人进来收尸。 如今有了供词,忘尘道人又“畏罪自杀”,妖狐案已经可以结案。但薛恕却没有急着去向隆丰帝复命。 他有种直觉,这忘尘道人的死,怕不是那么简单。 一天之内,薛恕两次去了慈庆宫求见,不过这一次,他事先回西厂换了身干净衣裳。 薛恕被郑多宝引过去时,殷承玉正在暖阁里赏雪,面前的红泥小火炉里还煮着茶,袅袅升起的热气将他雪白的面色熏得微红,整个人看起来越发妍丽。 “又有什么事?”殷承玉抬眸瞥了他一眼,继续自顾自煮茶。 大约是因为心情愉悦,神色间便有些懒洋洋的。难得温和的语气里带出些许经年相处才会有的熟稔。 薛恕目光在他执着茶壶柄的葱白手指上定了定,才将引纸呈上去:“忘尘道人被杀了,我找到了这个。” “什么?” 殷承玉漫不经心地接过,细看时却陡然顿住,眉尾往上挑起,语气惊讶:“盐引?” 他的神色逐渐转为凝重,斜斜倚靠的身子也坐直了,将那陈旧的引纸细细端详了半晌,他似想通了什么,眉眼倏然绽笑。 loubiqu.net 将引纸收好,殷承玉看向薛恕,难得和颜悦色:“办的不错,你这次立了大功。” ——上一世时,大舅舅虞琛卷入贪污案,虞家败落,正是从盐引开始。 他原本以为这是特意针对虞家设下的陷阱,可现在看来,倒更像是东窗事发后,幕后之人祸水东引,顺水推舟而为之。 薛恕不知道忘尘道人背后的人是谁,但他经历过上一世,却是知道的。 正是他的三弟,殷承璟。 除开还未出生的殷承岄,隆丰帝现今共有四儿一女。 二皇子殷承璋是文贵妃所出,行事素来张扬,坏在明面上;三皇子殷承璟是德妃所出,性情浪荡不羁,好风月,喜豢养伶人。看似对皇位无意,实在早就在暗中谋划;至于四皇子殷承绪,将将十岁,尚未展露野心。 忘尘道人是殷承璟的人,如今又牵扯出盐引,那上一世的官盐贪墨案与他绝脱不了干系,大舅舅虞琛不过替罪羊罢了。 殷承玉垂眸沉思,片刻之后唤来赵霖,吩咐道:“去查一查忘尘道人来历。”顿了一顿,又补充道:“还有那被妖狐灭了满门的赵姓书生也一道查查。” 他总觉得这几件事,似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赵霖领命退下后,殷承玉又看向薛恕,眉眼含笑,显然是心情极好:“想要什么赏?” 说完正好瞧见桌前的龙须酥,便随口道:“孤记得你也喜欢这龙须酥,便赏给你了。”他抬了抬下巴,郑多宝便会了意,将一碟还未动过的龙须酥端到了薛恕面前。 薛恕为难地拧起眉,挣扎半晌才拿起一块送入口中,没怎么咀嚼就囫囵吞了下去。 他素来不爱吃甜,齁甜的龙须酥入口,实在腻得慌。 殷承玉注意到他的表情,生出些疑惑来:“你不爱吃?” 薛恕犹豫了一下,怕殷承玉还要他吃,到底说了实话:“我不喜甜食。” 殷承玉微微一愣。 他之所以记得薛恕爱吃龙须酥,还是因为有次他和谢蕴川对弈时,小厨房正好送了龙须酥来。谢蕴川同他一样嗜甜,他便顺手赏了对方一碟。结果这事不知道怎么叫薛恕知道了,当晚压着他折腾了两回后,便阴阳怪气地说什么:“咱家也爱吃龙须酥,怎么就没见殿下赏一碟?殿下对那些无关紧要的人倒是关心得很。” 他当时又气又恼,怀着报复的心思,干脆便叫小厨房每天都给薛恕送一碟子龙须酥去。 这么齁甜的点心,日日吃,腻不死他。 薛恕一开始还日日吃,后来大约也是吃腻了,便不肯再吃。被他拿话刺了几回后,恼羞成怒,故意在床榻之事上磋磨他。将那没吃的龙须酥捏碎洒在他身上,再一点点舔干净。 如此两败俱伤数次之后,他才不再让人给薛恕送龙须酥了。 可现在薛恕却说他根本不喜吃甜! 殷承玉略一思索便想明白了缘由——什么龙须酥,不过又是薛恕找由头折腾他罢了。 他冷笑一声道:“不爱吃便不吃,郑多宝,拿出去倒了。” 不防他忽然发火,郑多宝和薛恕都愣了下。 郑多宝自然不敢违抗,端着龙须酥便要出去倒了。 倒是薛恕见他双眸被怒意烧得明亮,虽然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爱吃龙须酥也会惹得人不高兴,但还是立即拦住了郑多宝,将那一碟子龙须酥抢了下来。 “我吃。” 殷承玉现在看着他这张脸,就想不由回想起被翻来覆去折腾的情景,怒火也越发高涨,他冷笑连连:“若不是看在今日你立了大功的份上,吃得就不是龙须酥,而是板子了!” 说完狠狠瞪他一眼,拂袖而去。 郑多宝从未见他这么失态过,瞠目结舌半晌,匆匆跟了上去。 徒留薛恕端着一碟龙须酥站在暖阁里。 他迟疑地再度捏起一块尝了尝,又皱眉放下,太甜了。 但殿下喜欢吃,那他也可以喜欢。 7、第 7 章 直到小太监来暖阁收拾残局,薛恕方才离开,带着那碟还没吃完的龙须酥一道。 他穿着西厂番役的衣裳,眉目凛然,却偏偏手里捧着碟点心,返回西厂的一路上,引起了不少人瞩目。 就连刚回宫的殷承璟也注意到了,他捏着把折扇,醉醺醺倚靠在个貌美伶人身上,眯着眼打量了半晌,问身旁伺候的人:“那是薛恕?” “是、是吧。”伺候的人其实不太认得出薛恕的模样,但这两日他也听人提起过数次。 除夕宴那晚,薛恕单枪匹马杀了妖狐,长刀锋锐,眉目浸血,其势之悍勇,叫在场的许多人都留下了不可磨灭的印象。加上后来皇帝又钦点了他查办妖狐案,所以这几日时不时就能听见有人提起薛恕之名。 据说还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人,刚净身入宫,就开罪了东宫的管事,被发落到了西厂吃灰,要是不出意外,恐怕这辈子就在西厂蹉跎至死了。谁知道他竟有这般本事,硬是凭着一把刀,又从泥里爬起来了。 甚至有不少人都猜测着,有了这么一号人物,沉寂已久的西厂恐怕又要起来了。 “本王那位好大哥,竟然也有看走眼的时候。难怪这两日总将人往东宫召,怕是正忙着设法拉拢呢。走,过去会一会他。” 殷承璟哼笑一声,推开搀扶着他的伶人,整了整衣襟,摇着折扇上前,拦住了薛恕的路:“小薛公公这是要回西厂去?” 薛恕还是头一回被人这么称呼,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虽然没有净身,但现在他的身份已经是个太监了。他垂首掩下眸中情绪,不卑不亢道:“回三皇子,正是。” 他当然是认得殷承璟的,甚至还记得除夕宴那晚,殿下的目光总有意无意地往对方身上瞟。 “你这手里端的是龙须酥?”殷承璟探头打量了一番,啧啧道:“大哥素来爱吃这玩意儿,不会是大哥赏给你的吧?”他挑了挑眉,语气诧异:“听说你才破了妖狐案,大哥就赏你这个?”他似真似假地说“也忒小器了些。” 薛恕拧起眉,他听不得旁人说殷承玉一点不好。 “是臣喜欢吃,向太子殿下讨的。” 然而殷承璟显然不信,他以扇掩唇,意味不明的笑了笑:“小薛公公倒是知足。” 薛恕迅速抬眸看他一眼,耐心开始告罄:“三皇子若是无事,臣便先行告退了,妖狐案的卷宗还需尽快整理出来呈报陛下。” 他的语气算不上恭敬,但殷承璟却半点不恼,风度翩翩地让出路来:“那就不耽误小薛公公为父皇办差了,请。” 薛恕并不客气地与他擦身而过。 殷承璟看着他的背影远去,良久方才扭头对搀扶着他的伶人吩咐:“把今日的消息透到老二那边去,就说……薛恕立了功,却被太子一碟子点心就打发了。” 至于剩下的,让他那二皇兄去做就好。 因为忆起前世,郁气盈心,殷承玉后头几日再没有召见过薛恕,但关于薛恕的消息却没有断。 忘尘道人“畏罪自杀”,隆丰帝震怒。不仅将先前请回来供着的高人们轰撵出宫,还命人将忘尘道人的尸身扔到了乱葬岗喂野狗。短时间内,他恐怕不会再相信那些个高人道士了。 因为此事,连带着东厂和锦衣卫都吃了挂落,高贤和龚鸿飞因疏忽不察,被隆丰帝怒斥一番后,均罚俸一年。 堂堂司礼监掌印太监和锦衣卫指挥使自然不缺这点俸禄,更多的是颜面无光,以及失去圣心的惶恐。 而负责侦破此案的薛恕,不出意外讨了隆丰帝欢心。 他斩杀妖狐之姿实在太过悍勇,后来隆丰帝得知他并不是自锦衣卫调去西厂的番役,而是宫中内侍时,更是大为欢喜。 觉得自己宠信内臣是有理可依,不是他倚重内臣 ,实在是锦衣卫和朝臣们太过废物! 他甚至还借着考校的名义,让薛恕在校场与十数名锦衣卫力士轮流较量了一番。 结果自然是薛恕胜出。 薛恕一身拳脚工夫都是十几年里在市井中摸爬滚打实践得来,他骨子里就有一股狠劲儿,下手又狠辣不留情面,上场的锦衣卫力士最后都是被人抬下去的。 隆丰帝圣心大悦,当场便下了旨,升他做了御马监监官,提督四卫营;又兼任西厂理刑千户,地位仅在西厂提督之下,足见其荣宠。 “眼看着陛下恐怕要复用西厂,宫内宫外都人心浮动。有那动作快的,已经开始找门路想搭上薛监官了,听说二皇子那边也派了人去送了升迁贺礼,薛监官来者不拒,都收下了。” 说起此事,郑多宝颇有些愤愤,他可是最清楚薛恕这一路升迁是怎么回事的,可不都是他们殿下给铺的路? 现在这果实长成了,便有人想来摘桃子,实在叫人恼怒。 还有那薛恕,原本以为是个忠心的,结果竟如此短视贪财!这才起了势呢,就开始收礼了! 反倒是殷承玉并不见如何着急,他不紧不慢地翻过一页书,道:“急什么?薛恕可看不上他们。” 倒不是他对自己的驭人之术太过自信,而是前世这些人就都拉拢过薛恕,只是都失败了罢了。 不管前世今生,薛恕都还是那个薛恕。前世瞧不上的人,不可能今生就瞧得上了。 况且如今隆丰帝重用薛恕,重启西厂,可不仅仅是因为薛恕救驾有功。隆丰帝向来疑心重,如今又受了妖狐案的刺激,多半还在怀疑有孝宗余孽暗中想要他的命,看谁都觉得是乱臣贼子。 薛恕救驾有功,却又出身不显,和内廷外朝都没有牵连,再没有比他更让隆丰帝放心的人选了。 在隆丰帝犯疑心病的当口上,谁去拉拢薛恕,不就是明摆着告诉隆丰帝自己有异心? 也就是老二头脑简单,才会干这种蠢事。 郑多宝此时可不像殷承玉那般放心,总觉薛恕会被一时荣华迷了眼,认不清自己的主子是谁。但殿下都不在意,他多说也无益,只能将话题转到了另一件事上去:“下头人来报,殿下让查的事,有消息了。” “说说看,”殷承玉这才有了兴致,放下了手中的书。 “那忘尘道人不是望京人氏,查起来麻烦些,还未传回确切消息。但那赵姓书生,却是有眉目了。赵家是被人灭了满门,妖狐杀人不过是掩人耳目罢了。” 这赵姓书生一家,是一年前才迁来望京。原籍是天津卫人士,靠漕运发了家后,便举家迁来了望京。因为赵家人乐善好施,在望京城里也颇有美名。 后来被传妖狐灭门,受过恩惠的百姓们还颇为唏嘘感叹了一阵。 但这都是明面上的东西,殷承玉派去的人往下深挖之后,发现狐妖作恶是假,但赵氏被灭门确是真。 “天津卫人士,漕运发家?”殷承玉屈指敲了敲桌案:“运的何物?往何处?” 郑多宝道:“走运河,往南面儿去。明面上说是运的是酒、面、糯米等物,但实际上,运的乃是长芦盐。” 长芦盐场隶属长芦都转运盐使司管辖,而长芦都转运盐使司的衙门正设在天津卫。 “私盐?”殷承玉陡然抬眼,一瞬间想通了所有关窍。 大燕设有两淮、两浙、长芦、山东、河东五个都转运盐使司,对于官盐买卖管控十分严苛,不仅有盐引限制,还有“引岸专销”之策。 而长芦盐,按照“引岸专销”之策,只能销往北直隶、河南等地。 但这些年来,因为私盐利益巨大,私盐贩子屡禁不止。常有私盐贩子将私盐运往南方诸地,赚取巨额利益。更有盐使司官员与当地豪绅漕帮狼狈为奸,倒卖盐引,贩卖私盐,搅乱盐市,哄抬高价。 上一世,巡盐御史方正克奉命前往长芦盐使司巡视盐课,却在一月之后,八百里加急送回奏疏,痛斥长芦都转运使勾结奸商,私卖盐引,获取盐利竟达数百万两之巨。 此事一出,朝堂哗然,隆丰帝更是震怒,下令彻查,整个长芦盐使司从上到下无一幸免。 而时任长芦转运使万有良却在被押解上京后痛哭喊冤,拿出诸多证据,指认这数百万两赃款只有小半进了自己的口袋,大头实则是被上任转运使侵吞。而他之所以参与私卖盐引之事,也是受了对方的蛊惑。 大燕盐使司转运使三年一任,而大舅舅虞琛,正是长芦盐使司上一任的转运使。 当时万有良啼声泣血当堂指认,又有诸多和虞琛来往的书信与证据。而众人皆知,万有良乃是虞首辅的门生,与虞琛多有往来,他根本没有理由诬陷虞琛。 忽然被牵连其中的虞琛百口莫辩,当即就被下了诏狱。 之后三司会审,隆丰帝亲自定罪,一切都十分匆忙。 私卖盐引,贩卖私盐,贪污受贿,条条都是抄家灭族大罪。外祖父一生积攒的贤良之名一朝毁尽,虞家满门尽诛,声名狼藉。 反而是最开始被牵扯出来的万有良,因有虞家在前头顶着,只判了流放。 而幕后主使之人,更是毫无损伤。 忠良背污名,小人坐高堂。 殷承玉现在想来,还恨得咬牙切齿。 他垂眸思索良久,方才冷声道:“备轿,孤要去一趟南熏坊。” ——虞府正在南熏坊的红厂胡同。 上一世没能救下虞家人,一直是他的心病。 后来他登基,想要彻查旧案,却因时间久远,当时的卷宗和证据也都被有心之人焚毁,万有良更是早就死在流放途中。人证物证俱无,他连为虞家翻案,洗清污名都做不到。 aiyueshuxiang.com 若不是后来薛恕找到了大舅舅仅剩的血脉,他恐怕至死都无法释怀。 殷承玉下了轿子,看着头顶“虞府”的牌匾,闭了闭眼平复心绪,方才迈步走了进去。 这一世,该是谁,便是谁。 一个都逃不掉。 殷承玉与外祖父和两个舅舅一番长谈,自虞府离开时,已经过了子时。 他倚在轿壁上,面色虽有些疲惫,却没有来时那么紧绷了,整个人显得放松许多。 是以当轿子在慈庆宫门前停下,殷承玉看到打轿帘的竟然是薛恕时,都不觉得生气了,甚至眼中还多了几分笑意——若不是薛恕机敏,发现了引纸,他虽然也能设法让大舅舅避开一劫,但必定没那么轻松。 “你大半夜不睡觉,就为了等在这儿替孤打帘子?” 薛恕摇头:“我有东西想给殿下。” 说完,不错眼地看着殷承玉,等他的回应。 殷承玉睨他一眼,没再斥责他的冒犯:“进来说话。” 流云般的衣摆自面前飘过,薛恕又闻到了那股清冷冷的梅花香。 很甜,很好闻。 他贪婪的捕捉着若有似无的香气,大步跟在了后面。 今日耗费的心神不少,殷承玉实在疲乏得紧,也懒得再端着架子在正厅同薛恕说话,便将人引去了寝殿的偏殿。 殿内地龙烧的旺盛,他脱了大氅,又换了一身轻便的常服和软底鞋,才出来见薛恕。 “什么东西这么急吼吼要呈给孤?拿上来吧。”殷承玉懒洋洋靠在圈椅当中,端起茶盏轻抿一口。 他本是精致的相貌,此时束发的头冠取下,乌发半披,衬得肤色如玉,眉眼秾丽。偏他不自知,姿态慵懒,眼波潋滟,在莹莹烛光之下,勾魂夺魄的美。 仿佛皑皑雪地里,满树红梅一夜绽放,灿灿灼人眼, 薛恕第一次见他这般模样,一时竟无法挪开视线,黑漆漆的眼底波澜陡生。 殷承玉不经意抬眸,与他的视线对上,顿时便沉了眉眼,重重放下茶盏:“薛恕!” 茶盏撞击发出当啷之声,薛恕这才收回视线,将脚边的箱子捧到了殷承玉面前。 那箱子有一尺高,两尺长宽,看着颇有些沉手。 “打开来看看。” 殷承玉抬了抬下巴,郑多宝会意,上前将箱子揭开,随即便被里头满满当当的金银玉器晃了眼。 “这是……”他看着薛恕,一脸莫名。 要说是送礼吧,也没见谁大喇喇直接将一箱金银玉器堆在一处送来的,这也太不体面了! 可若不是送礼,这大半夜搬这么大一箱子来,还能是行贿不成? “陛下赏我的,都给殿下。” 薛恕抱着箱子上前两步,放到了殷承玉手边的小几上。 殷承玉拿起一个白玉狮子眯眼打量半晌,便笑了:“殷承璋送你的?” 他曾在老二那里见过这么个白玉狮子,这雕刻狮子的白玉十分难得,通体莹润无暇,唯生了两个绿点,有巧手的匠人因形制宜,将之雕成了雄狮之态,那两个绿点,恰做了玉狮的眼睛。 因十分难得,老二很是喜欢,没想到竟然舍得用来拉拢薛恕。 “还有些旁人送的。”薛恕“嗯”了一声,颇为理直气壮:“我向陛下禀报过了,陛下说任我处置。” 殷承玉闻言又笑了,睨他一眼:“狡诈。” 别人给他送礼,他转头就禀给了隆丰帝。既得了隆丰帝的信任,又得了实实在在的好处。 不过仔细想想,上一世时薛恕也是如此,一副雁过拔毛的狗脾气。 前世老二为了拉拢薛恕,也没少给他送礼。 还记得他被迎回东宫不久时,外界对他和薛恕的关系猜测纷纷,又因薛恕夜宿慈庆宫,传出不少流言蜚语来。老二为此特意派人下江南寻了两个盘正条顺的小倌回来,调.教好后就眼巴巴让人送给薛恕。 谁料薛恕不按常理出牌,当场就拔刀将人斩杀了,砍下头颅送到老二府上,说他送来的人意欲行刺。 最后老二花了二十万两银子将两人的尸身赎回去,这才息事宁人。 没想到重来一世,竟还能看到老二的乐子。 若是叫老二知道了,恐怕要气得吐血。 殷承玉心情顿时大好,赞赏地看了薛恕一眼:“不错。” 语毕,又打量着薛恕,语带试探:“殷承璋如此厚待,你当真半点不动心?” 薛恕摇头,目光定定锁在殷承玉脸上:“我只想伺候殿下。” 要不是殷承玉不允,他更愿意留在东宫。 “缘由。”殷承玉心里一动,目光不由带上了探究。 薛恕想了想,却说没有理由, 他怎么想的,便怎么做了。 自见到殷承玉的第一眼始,便不可自抑地想要靠近他,想将世间一切捧到他面前。 世人都说妖邪惑人,但他却觉得,真正惑人的是九天之上的神祇才对。 殷承玉便是他的神祇,只需一个照面,便能让人折腰,甘愿俯首。 8、第 8 章 上一世,殷承玉也曾问过同样的问题。 殷承玉回忆着那时的情景,那应该是夺嫡之争最激烈的时候。隆丰帝刻意放纵,文武百官争相站队,老二老三奋力最后一搏。他身为太子,处于漩涡中心,便不可避免地遭遇了刺杀。 其实自他从皇陵回来,重回朝堂,逐渐掌握大权之后,就已经开始不时遭遇刺杀了。 只不过那一次格外凶险些,他不慎中了毒双目失明,薛恕带着他躲避追杀时滚落山崖之下,两人在一个狭窄的山洞里藏身了半个月,才联系上了搜寻的禁军,脱离危险。 回宫之后,他曾问过薛恕:为什么是他。 当时薛恕是如何回答的? 他垂首看了他许久,手指轻佻地按住他的唇,说:“旁人都不及殿下好颜色。” 当时他心觉受辱,之后便再未问过这样的问题。 他与薛恕之间,始于利益交换,纠缠于欲.望之中,中间或许还夹杂了许多其他东西,但他却不愿再深究。保持现状就很好,如此就算来日兵戈相见时,也不会心慈手软。 自前尘往事里抽身出来,殷承玉看向面前的人,又恢复了漫不经心的神色。 他打量着如今尚且年少、心思一览无余的薛恕,心想还是年少好。 既不会说那难听话惹人厌烦,还会眼巴巴凑上来讨人欢心。 多乖。 殷承玉最后还是收下了薛恕送来的一箱子金银玉器。 他让郑多宝拿了块东宫令牌,扔给了薛恕:“令牌给你了,日后且记得自己是谁的人。” 薛恕接过令牌,鲜有情绪波动的面上露出些许喜色。 他认得这令牌。郑多宝,还有赵霖他们腰间,就经常挂着这么一块令牌,这意味着他们是太子的人。 “谢殿下赏。”他郑重将令牌收进袖中。 “既无事了,便退下吧。”殷承玉挥挥手,起身准备往正殿去,行至门口时,又嘱咐道:“你既要替父皇办事。日后再来,记得避着人。” 薛恕目送他的背影离开,之后才神色轻松地离开。 他记着殷承玉的话,这回没走正门,如同夜枭一般,悄没声儿地自角门出了东宫,往西厂行去。 殷承玉回了正殿,想起那一箱子东西还没安置,便吩咐郑多宝道:“在库房单独辟出一间来,将那箱物件收进去,日后一律如此。” 郑多宝应了一声,伺候他睡下之后,方才指挥着小太监将箱子收进了库房里。 盯着人登记造册时,郑多宝满意地直点头。 觉得自己先前倒是想岔了,这薛恕倒是个好的,懂得知恩图报。 元宵之后,便出了年。 望京城中年节的喜气还未散,就出了件大事——南熏坊的虞府遭了贼。 那入府行窃的贼子动静还闹得不小,不仅卷走了虞首辅珍藏名家真迹,连带着大老爷二老爷的书房珍藏也被席卷一空。就连这几年同亲朋来往的书信、私印等等,都一卷而空。 虞家当即就报了官。 虞首辅年事已高,惊闻噩耗,生生被那嚣张贼子气得病倒了,一连数日都告病未能上朝入阁。 虞家二老爷虞景素来是个炮仗脾气,眼见父亲气得病倒,惹事的贼子却不知所踪,便日日去顺天府衙门要说法。他只在五军都督府领了个荫蔽的闲差,每日里正事不干,就挎着刀往顺天府衙门大堂里一坐,还美其名曰督促顺天府尹尽快捉拿贼子。 顺天府尹愁得头发都白了一把,只能派出更多差役去搜寻贼子下落。 由于阵仗颇大,望京城里的百姓将此事引为笑谈。偶尔有那胆大的,遇见去顺天府衙门的虞景,还会笑着问上一句:“虞二老爷,今日可捉住那贼子了?” 虞景通常只满脸不快地回一句:“没呢!” 而就在这样平和中带着些许欢欣的气氛里,巡盐御史们带着皇命,静悄悄地离开了望京,往各地盐使司去巡视盐课了。 前往长芦盐使司的方正克刚出望京,殷承玉就收到了消息。 “人手都安排妥当了吗?” 赵霖颔首:“都安排妥当了。那赵家遗孤也已被我们的人说服。” 殷承玉颔首,思索着整个计划里,可还有遗漏之处。 前些日子,他暗访虞府,将盐引之事向外祖父和两位舅舅透了底。却未料到从大舅舅处得知,万有良早在前年时,就同他隐晦提起过盐引利益之巨。 当时虞琛并未在意,反而提醒对方,不论是倒卖盐引还是贩卖私盐,都是杀头的大罪,叫他切莫被利益迷了眼。万有良自然莫有不从,只推说是好友间私话闲谈罢了。后来虞琛与他书信往来,朝堂上也未听说长芦盐使司有何不妥,他便将之抛诸脑后去了。 但今时今日想来,恐怕万有良那时就已经被利益动了心。 按照殷承玉查到的消息,望京城被灭门的赵家,是在天津卫做漕运发家,赵家明面上运送的是酒、面、糯米等物,实则运送的乃是私盐。而赵家效命之人,正是现任转运使万有良。 天津卫地处九河下梢,漕运繁盛,运输便利;又有长芦盐场,产盐量颇巨。利字当头,总有人经不住诱.惑,想方设法弄到盐引,再将兑出的官盐偷偷摸摸运到南面去卖。 如此作为,上到掌管盐引签发的盐使司官员,下到漕运商人,都得打通关窍才能畅通无阻,官商勾结便屡见不鲜。 而赵家一开始的确是做的正经漕运生意,后来掺和到私盐里头,乃是因为赵家女儿嫁给了河间府一豪绅为妾室。那豪绅正是靠着私盐发家,赵家为利益所动,便开始替亲家将私盐运往南方。 但他们并不知道,那豪绅之所以能有源源不断的私盐,是因为对方与万有良有私交。 万有良为了私盐之利,私自伪造户部文书印信,超发盐引。 寻常盐引每一引交税银一两,但万有良伪造文书,假做向户部预提次年盐引近三十万道——如此般预提的盐引,不仅要缴盐税,还要计息银,盐商每引需交三两银。 盐商缴纳的盐税都要上交户部,虞淮安正是户部尚书。他一查历年卷宗,发现不仅长芦盐使司上交的税银对不上,甚至根本就查不到户部签批的预提盐引文书。 万有良竟欺上瞒下,侵吞了其中差额。 赵家不过是其中小小一个榫卯罢了。赵家当家生性谨慎,他知晓贩卖私盐乃是重罪,赚够了银两之后,便金盆洗手,举家迁往了望京。 但赵家却不知道万有良早就暗中与三皇子殷承璟搭上了线。他生怕赵家在望京漏了底细,日夜难安,这才求到了殷承璟面前去。 恰好那个替万有良伪造文书印信的忘尘道人有些本事,殷承璟这才设下了这么一个局, 先是灭了赵家满门,散播妖狐传言;再在京中为忘尘道人造势,之后更是在皇宫之中制造妖狐伤人之象,顺利成章地将忘尘道人推到了隆丰帝面前。 而殷承璟大约早就对贪婪成性的万有良不满,又深知今年巡视盐课的方正克秉性刚直,难以糊弄。索性便将万有良推出来,让他攀咬虞琛。既除了万有良这么个隐患,又能借机拖虞家和他下水。 按照前世轨迹,殷承璟这一计环环相扣,一石三鸟,当得上一句算无遗策。 只可惜苍天有眼,给了殷承玉重来一次的机会。 这一回,殷承璟的计划恐怕无法再顺利施行了。 方正克已经前往长芦盐使司,而他命人辗转找到了躲过一劫的赵家遗孤,劝说对方带着证据,在中途拦下方正克告御状。 提前近两月将此事捅出来,忘尘道人又已伏诛,也不知道万有良那些“证据”都准备齐全没有。 殷承玉屈指敲了敲桌案,嘱咐道:“沿途派人多盯着些。” 正月末,通政司收到了方正克八百里加急送回的奏疏。 速度比殷承玉预料中还要快上一些, 方正克在奏疏痛斥长芦盐政之混乱,直指长芦盐使司勾结盐商,超发盐引,侵吞盐税。而赵家遗孤拦路状告一事也未曾遗漏,方正克在末尾提起此事,语气激烈,痛心疾首,叱责长芦盐使司官员为一己私利,搅乱盐政,草菅人命。请隆丰帝着人彻查。 loubiqu.net 隆丰帝大怒,当即命人将病中的虞淮安请了回来,核算长芦历年签发的盐引与盐税。 户部上下官员,耗费了整整三个日夜,才盘清了税银。 不查不知道,一路查下来,发现近十年来,长芦盐税亏空竟达五百万两之巨! 盐税历来是国库进项大头,整个大燕一年的税收,亦不过两千余万两罢了! 国库空虚,隆丰帝连修个园子都要被朝臣唠叨,这些盐政官员却靠着盐仓各个富得流油,这叫隆丰帝如何能忍? 震怒中的隆丰帝当即便下令:着人前往长芦盐使司彻查。 不仅是长芦,连带着两淮、两浙、山东、河东等四路盐使司都要从上到下彻查一遍。势必要将贪污蛀虫都揪个干净。 但真到了要派人去时,却又犯了难。 单长芦盐使司,就已经是鲜有的大案,若再加上其余四个盐使司,利益牵扯之巨,怕是难以想象。普通官员别说去查案了,怕是根本到不了地界。 在隆丰帝当朝询问“谁可往时”,满朝文武眼观鼻鼻观心,谁也不敢接这个烫手山芋。 如此僵持了两日,仍没有定下人选来。 倒是方正克的请罪折子又到了。他说自己在查阅长芦盐使司历年留档文书时,官署忽然走了水。他负伤灭火,却没能保住历年的文书档案。 名为请罪,实为求援。 长芦盐使司彻查已迫在眉睫,却硬生生寻不到一个合适的人选。 就在隆丰帝焦头烂额之时,殷承玉掐着时机上朝请旨:“盐政混乱,伤及国本。儿臣愿往长芦,彻查盐税,替父皇分忧。” 他一开口,隆丰帝以及满朝文武都松了口气。 再没有比太子更合适的人选了。 隆丰帝虽然不愿再看太子坐大,可如今实在无人可用,他只能点头应允。 但思来想去又觉不放心,长芦盐使司亏空数百万两银子,便是只追回来部分,数额也不小。若是查办之人在数目上做些手脚……他怕是也不知晓。 他下意识扫了一眼虞淮安,有他坐镇户部,到时候还不是老大说多少就是多少? 就在隆丰帝斟酌着如何安插几个人同行监督太子时,殷承玉却主动给他递了台阶:“此去长芦,路途遥远。东宫侍卫不济事,还请父皇允儿臣领一队禁军随行。” “自是应当。”刚瞌睡就来了枕头,隆丰帝头一次觉得自己这个大儿子也这么知情识趣。 他装模作样地思索了一会儿,便道:“御马监的薛恕提督四卫营,拳脚功夫亦十分出众。便命他领五百四卫营勇士随行护卫。” 殷承玉顿时便笑了,深深揖首:“谢父皇体恤。” 父子二人相视一笑,俱是满意。 9、第 9 章 前往长芦盐使司的人选已定,殷承玉不日就要整装出发。 离开之前,他去坤宁宫同虞皇后辞行。 虞皇后如今有孕已经八个月,肚子比先前又大了许多。再有一两个月,估计就要分娩了。 殷承玉扶着虞皇后坐下,亲自为她斟了热茶:“我此行不知何时才能归来,生产凶险,我不在宫中时,母后务必小心珍重。”他将一块令牌放入虞皇后手中:“东宫的人我不全带走,母后若是遇事,可遣人往东宫去调人,给外祖父传递消息。” 上一世,虞皇后是在二月二十一出的事。 如今已经是二月初四,虽然殷承玉已经安排了人手暗中保护虞皇后,又知会了外祖父多盯着宫里些,但不能亲自守着,难免还是忐忑,唯恐重来一次也无法避免上一世的悲剧。 他的神色太过凝重,最后虞皇后还反过来安慰他:“我在宫中能出什么事?倒是你,此去天津卫凶险难料,万不可激进冒险。”她再清楚这个儿子的性情不过,无论做什么事都力求做到最好,不允许自己有丝毫瑕疵:“没有什么比你的安危更重要。” “儿子晓得。” 殷承玉陪着虞皇后说了会儿话,无论她说什么,都只管应下。坐了三刻之后,眼见虞皇后面露疲态,这才止住了话语,让嬷嬷伺候她去歇息。 自坤宁宫出来,就看到候在殿外的薛恕。 他如今已是御马监监官兼西厂理刑千户,又坐镇四卫营,手掌实权,不再穿普通番役所穿的褐衣白靴,黑色披风底下,是隆丰帝御赐的四兽麒麟纹妆花罗曳撒袍。头戴一顶描金乌纱帽,劲瘦有力的腰部以犀角带束起,身姿挺拔,气质卓然。 殷承玉乍一眼看去,仿佛又看到了上一世那个姿态张狂的九千岁。 他略微顿了一顿,才走上前去:“薛监官在此等候,可是寻孤有事?” 如今皇帝明显有意将薛恕培养成自己的心腹耳目,殷承玉也乐见其成,明面上自然与薛恕保持着距离,语气也是客气有余,亲近不足。 薛恕拱手见礼:“四卫营五百勇士已经点齐,通州码头的船只亦已备好。臣来同殿下确认明日出发的时刻。” “宜早不宜迟,寅时便出发吧。” 殷承玉同他并肩而行,余光又瞥了他一眼,道:“人靠衣裳马靠鞍,薛监官果然今时不同往日。” 薛恕倒是并未觉得自己有何不同,但他对上殷承玉的目光,微愣之后,忽然福至心灵,低声询问道:“殿下喜欢我穿这个?” 殷承玉收回目光,淡声道:“客套之言,薛监官莫要当真。” 说完便加快了步伐,将他甩在了身后。 此情此景落在旁人眼里,又传到隆丰帝耳中,顿时叫他更为放心。 看来他果然没选错人,太子和薛恕恐怕早有龃龉。 长芦盐使司的衙门设在天津卫。 天津卫地处九河下梢,素有“望京门户”之称。又有京杭大运河流经,水运便捷。自顺天府通州码头登船,走水路至多两日便能抵达天津卫。 翌日寅时,东方还未露白,殷承玉便坐上了马车,在薛恕和五百禁军的护送之下,赶往通州码头登船。 因行程匆忙,此次出行所乘之船,乃是调用的漕船。漕船乃是运货之船,虽然供住人的楼子内部已经刻意拾掇布置过了,但乘坐起来仍然没有御用黄船舒适。 漕船启航不多时,殷承玉便有些晕船。 他在舷窗边的贵妃榻上倚着,整个人四肢发软提不起力气来,连早膳都未用,就怏怏倚在窗边吹风。漕船随着水波晃动,他的五脏六腑就仿佛也跟着一起晃,面色惨白一片。 郑多宝见状着急得不行,亲自去了厨房里盯着人弄些清淡开胃的饭菜。 薛恕守在他身侧,见他如此也露了忧色。略一迟疑便道:“殿下要是难受得厉害,我替你按一按穴位?能缓解些许晕眩。” 殷承玉抬眸睨他一眼,大约是难受得厉害了,整个人看上去十分脆弱,他没有犹豫太久,便点了头:“你来试试。” 薛恕得了应允,便脱了靴子上榻,跪坐在他身后,让他将头枕在自己膝上,手法娴熟地替他轻揉太阳穴,缓解不适。 “殿下这样不吃不喝可撑不住,船要在水上走一天一.夜,明日傍晚才到。生姜益胃止呕,等会儿我叫人煮一碗姜汤来,殿下用膳之前喝半碗,能好受些。” 殷承玉半阖着眼眸,怏怏道:“孤不想喝。” 大约是薛恕的手法还不错,他恢复了些精神,便断断续续地同薛恕说话:“隆丰十四年的时候,山东遭了水灾,孤奉命去赈灾。也是走的水路。那是孤第一次坐船出行,比现在闹得厉害多了。当时船上有个厨娘,听闻之后就给孤送了一小坛自己制的……”话到半途,他却怎么也想不起那东西叫什么名字了,只得略过继续道:“那东西好像是生姜所制,爽口开胃。孤在船上那几日,全靠着它才能吃下饭。” “是酱紫姜。”薛恕接话道。 “对,就是酱紫姜!”殷承玉说完又有些疑惑,抬眼看他:“你怎么知道?” 薛恕垂下眼眸,语气听不出什么起伏:“隆丰十四年的时候,我正在济宁州。济宁州家家户户都会做这酱紫姜,那厨娘应是济宁州人士。” 殷承玉这才恍然,难怪那时他要赏赐那厨娘,对方却不肯收,只说不值什么银钱。 “你也是济宁州人士?”殷承玉话已问出口,方才惊觉,自己似乎对薛恕的过往一无所知。 他祖籍何处,家中有何人,皆不了解。 从他认识薛恕时,他便已是人人敬畏的九千岁,至于过往来历,俱被掩埋在这层身份之下,无人敢过问。 “不是,我祖籍陕西,靠近嘉峪关一带,后来才迁往济宁。” 殷承玉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些,他起了兴致,便愈发好奇起来:“那又为何迁往济宁,你家中可还有其他亲人?如何会想到净身入宫?” 一连串的问题,叫薛恕默了默,才斟酌着道:“嘉峪关一带常年受瓦剌劫掠侵扰,我与母亲长姐不堪其扰,便决意前往山东寻亲……后来便在济宁长居,做些小生意。” “再后来适逢济宁水患,母亲病逝,长姐也嫁了人。我孤身一人无处可去,便去了望京。”说起往事和逝去亲人时,他都三言两语带过,语气也十分轻描淡写。 原本兴味盎然的殷承玉沉默下来,凝了他片刻,道:“过去的便过去了,也没什么可讲的。你再与孤说些旁的趣事吧。” bqgxsydw.com 薛恕从善如流,不再说那些散发着陈腐气息的旧事,挑着市井之中遇到的趣事说给他听。 他的声音低沉悦耳,殷承玉听着,昏昏沉沉间便睡了过去。他侧着脸枕在薛恕腿上,长发散开,形状姣好的凤眼阖着,连带着周身的尊贵疏离之意也收了起来,显出几分不常见的柔软和脆弱。 薛恕小心翼翼地将他的头移到软枕上,才下了榻。 他并未立即退出去,而是定定在贵妃榻边站了一会儿,才轻声说:“其实,那时候我也在鱼台。” 他们都没有同对方说实话。 隆丰十四年,山东确实闹了水患。但山东水患年年都有,并不是稀奇事。真正惊动太子大驾的,乃是因为那一年济宁州下辖的鱼台县,爆发了疫病。 而那时他与母亲长姐,刚在鱼台定居半年。 疫病爆发之后,鱼台县宛若人间炼狱。 鱼台县令尸位素餐,在疫病爆发之后不顾百姓死活,匆匆上报之后就命官兵将整个鱼台县封锁了起来。活人、死人,还有染了病的病人都圈在一处,原本没病的,时候长了,也染了病。 更难捱的是没有食物。 水灾之后,房屋损毁,米粮耗尽。被围起来百姓为了争抢仅有的食物,打得你死我活;饿得很了的,易子而食也不是没有。 就在这样无望的境遇里,母亲也染上了疫病。 染了疫病的人更遭排挤,他们只能在半坍塌的破庙里容身,找不到食物,更没有药材,每日只能靠草根树皮果腹,与其说是活着,不如说是在等待死亡到来。 后来长姐为了换取治病的药材,委身给了觊觎她已久的徐员外。 可即便这样,母亲还是没撑过去。 母亲尸骨未寒,紧接着长姐也不知所踪。他四处打听,才知道徐员外使银子买通了看守的官差,逃离了鱼台县。长姐也被带走了。 再之后,便是听说城中疫情太严重,上头下了命令,要焚城。 那阵子他浑浑噩噩,仿佛陷在深不见底的泥沼当中,无论如何也爬不起来,便觉得或许死了也不错。 这污糟糟的乱世,也没有什么再值得留恋。 直到他不经意抬起头,看见城门大开,素衣黑发的殷承玉翩然而来。 如神祗降世。 从前他不屑旁人求神拜佛,受苦受难的人那么多,神灵如何会一一顾及?求人不如求己。 但后来他才知道,神确实能救世人于苦难。 他说鱼台县令玩忽职守,业已伏诛。 他说孤与百姓同在,鱼台绝不焚城,所有人能活下来。 于是他当真活了下来,从烂泥里挣扎出来,一步步走到望京,走到他面前。 从此以后,他便是他虔诚侍奉的神。 10、第 10 章 郑多宝拎着食盒回来时,殷承玉已经睡得沉了。他叹了一声,小声咕哝说不吃东西可不成,但人好不容易睡着了,他总不能再吵醒,只得又轻手轻脚地出去,命人将饭菜送去灶上温着。 “我让厨房备了姜汤,等会儿殿下醒了,郑公公伺候殿下喝一碗,应该会好一些。”薛恕边说话,边将凉了的汤婆子换了热乎的重新塞进锦被里,又将锦被边角仔细掖好。 听他这么说,郑多宝下意识“诶”了一声。 等人出去了,又觉得有些不对,怎么这薛恕把他的活儿都干了? 他疑惑地看着薛恕的背影,想了一遭没想明白,也就不想了。 反正都是为了殿下好。 出了屋子,薛恕正准备下楼往厨房去,忽而听见了右侧走廊有细微的衣料摩擦之声。他脚步一顿,那摩挲声顿时便也停了。然而薛恕余光里却未瞥到人影,只隐约有光影晃动——这船舱三楼是殿下住处,寻常人上不来。更不敢如此鬼祟。 薛恕眼神陡然转厉,拔出腰间佩刀便掷了出去。 泛着冷光的长刀挟着威势,角度刁钻钉入了窥探之人的腹部,与此同时,河中传来“噗通”的落水声。 薛恕疾步赶去,就看到走廊转角处一人腹部插刀,委顿在地;再看江中,隐约有个黑色影子正在远去。他长眸微眯,打了个呼哨通知护卫御敌,自己则毫不迟疑地跳入河中,游鱼一般追了上去。 如今虽已入了春,河上的冰早就化了。但早春的河水依旧冷的刺骨,若不是常年在水上讨生活的人,根本禁不住这寒水。 那跳水的中年人满以为只要入了水,便性命无虞,但还未等他庆幸,就听见身后传来了划水声。 xiaoshuting.org 仓皇间回头一看,就看见个少年紧追其后。 寒凉的河水汲取了他的温度,浸湿了他眉眼,却使黑的更黑,白的愈白。隔着河上薄雾沉沉看来,白面黑眸,如水中恶鬼。 不过片刻,便已追至身侧。 两人霎时在水中缠斗起来,但中年人的力气显然不及薛恕,交手不过两个回合,便被薛恕牢牢钳住了双手,按着头颅,沉入了水中。 便是再好的水性,这会儿也憋不住气了。 几次之后,中年人便呛咳着翻起了白眼,挣扎不休的四肢也变得疲软无力。薛恕这才拖着他,将人弄回了船上。 甲板上接应的四卫营兵士看见他自水里爬上来,将手里的人死狗一般扔在甲板上,顿时齐齐打了个激灵。 这位薛监官掌管四卫营不久,和他们打过的交道不算多。此次护送太子出行,他们虽然对对方还算客气,却算不上恭敬。 毕竟这么大点小子,还是个阉人,竟然就压在了他们头上,但凡有些血性的兵士,心里都不会服气。只不过碍于对方得了皇帝倚重,这才多了几分客气。 可现在看来……这竟不是个花架子。 四卫营兵士心中泛起了嘀咕,神色间也比以往更加恭敬一些。 薛恕接过下属递来的布巾,随意抹了把脸便往船舱走:“将人押到货舱去候审。” 说完,便大步往房间去。 ——他下了趟水,衣裳湿淋淋贴在身上,若不是衣裳穿的还算厚,恐怕就要漏了马脚。 薛恕匆忙回去换了身干燥衣裳,这才去了货舱。 这艘漕船被临时征用,自然没有载货。上下两层货舱都是空荡荡的。捉到的两人就被关押在最底部的货舱里。 这会儿跳水的中年人已经醒了,正被绑着双手吊在柱子上;另一人则被薛恕的刀刺中腹部,只剩下半条命。倒是没有吊着,就绑了手脚扔在一边。 四个兵士守在货舱内,见薛恕过来,纷纷行礼。 为首的兵士搬来椅子,又擦了擦并不存在的灰尘,殷勤道:“薛监官可在此处看我等审讯。” 若不是条件不允许,他恐怕还要上一壶好茶并瓜果点心。 薛恕却并未理会对方的讨好,摆了摆手,冷声道:“咱家亲自来审。” 他身上的寒意本就未散,又刻意学了掌印太监高贤的模样,掐了些嗓子,将一个阴鸷太监的模样拿捏十足,叫船舱里的几个人都打了个哆嗦。 四名兵士顿时不敢再多言,乖觉地退到了边上去。 薛恕上前,看着被吊起来的中年人:“姓名。” “孙、孙二雷。”中年人在水中就见识了一回对方的狠辣,也并不是什么硬骨头,连忙交代了。 薛恕又问:“会写字吗?” 虽不明白他为何要问会不会写字,但孙二雷还是连连点头,讨好道:“会的,会的。” 薛恕这才颔首,似满意了,对边上的兵士道:“先把舌头拔了,免得问话时吵到了殿下。” 孙二雷表情一僵,就要求饶。却又被他阴冷的眼神吓住,整个人恐惧地打起摆子来。 接下来的审问便十分顺利了。 被拔了舌头的孙二雷几乎吓破了胆,将所有事情一五一十地交代清楚了。 薛恕拿到了画押的供词,满意出了货舱。 后到一步的赵霖正等在外面,见他出来便迎上来:“薛监官,可审出结果了?” 薛恕点头,又问他:“殿下可睡醒了?” “醒了。” 薛恕闻言便要上楼去,想起什么来又停住,轻描淡写道:“画押的供词我呈给殿下,那两人留着也没什么用处了。窥探殿下行踪,意图不轨,便扔河里喂鱼吧。” 说完,仔细拂了拂衣裳上的灰尘,去回禀殷承玉了。 留下的赵霖去货舱看了一眼,便拧了眉。 那两个犯人奄奄一息趴在地上,四肢扭曲成怪异的姿势,张开的口腔里没有舌头。其中一个尤为凄惨,不仅挖了左眼,连双手的手指也被斩了,只留下了右手一根画押的大拇指。 赵霖拔刀了结两人的性命,才命人将尸体抛入河中。 薛恕去见殷承玉时,他正捧着碗姜汤小口喝,眉头拧得死紧。 见人来了,先是不悦地剜他一眼,才道:“问出什么来了?” 他觉浅,底下的护卫呼啦啦上楼时他就被惊醒了,才知道船上混入了奸细。 “请殿下过目。”薛恕将供词呈给他,又观察他的面色:“殿下看起来好了些。” 殷承玉细细看供词,没理会他的话。 这姜汤确实有些用处,虽然辛辣难喝,但半碗下去,那种胃部翻涌的感觉就被安抚住了,不然他也不会忍着不适继续喝。 “漕帮的人?”殷承玉看完,将供词扔到案几上:“看来是万有良急了。” 虽然这两个奸细只吐出了漕帮,没有指认万有良。但略微想一想,此时最在意他的行踪、又想趁机要他命的,除了万有良之外,不做他想。 竟然在通州码头就迫不及待地安排了精通水性的人跟在船上,看来这长芦盐场,不仅养肥了万有良的荷包,也养大了他的胆子。 “那两个人呢?”殷承玉轻轻敲着案几,正思索着怎么给万有良送份大礼,就听薛恕说:“杀了。” 殷承玉骤然看向他,不快道:“怎么就杀了?留着许还能派上些用场。” “妄图刺杀殿下,千刀万剐亦不足惜。”薛恕却是丝毫不知错,语气阴沉,眉眼间戾气萦绕,又恍惚有了几分上一世的影子。 殷承玉顿时止了声,知晓再与他多说也无益。 薛恕就是这么个人,表面看着人模人样,其实内里流的是狼血,偏执又残忍。他对于自己的东西看得十分紧,从不容许有任何人觊觎。 上一世但凡是刺杀他的刺客,薛恕便是将这两京十三省都犁过一遍,也要将人揪出来,剥皮充草,以儆效尤。 如今两人的关系虽然变了,但薛恕的性子,却是半点没变。 可真是自小到大的狗脾气。 殷承玉心里骂了一句,却没再与他在此事上纠缠。 反倒是薛恕沉着眉眼:“万有良如此猖狂,天津卫之行,恐怕不会太平。” “再硬的铁板,孤也能砸开一道缝来。”殷承玉哼笑了一声,往后靠进椅背里,神色并不怎么在意。 上一世他也曾彻查过盐政。只不过那已经是他幽禁五年后回宫的事了。 当时他重回朝堂,急需功绩。又正逢边关起战事,国库空虚。他便将主意打到了盐政上。五个盐使司不知道养出了多少硕鼠,国库缺钱时,可不就得拿这些老鼠开刀? 当年他都闯过去了,如今又有何惧之。 想到明日才抵达天津卫,殷承玉便暂时抛开了这些烦人的事务,起身到贵妃榻上躺下,对薛恕招了招手:“过来,给孤按按腿。” ——先前薛恕给他按了会儿太阳穴,手法倒是非常不错。 一回生二回熟,薛恕依言脱了靴子上榻,将他的两条腿抬起放在膝上,控制着力道轻轻揉捏。 殷承玉舒服地喟叹一声,眯着眼瞧他:“孤让你按腿,你心里可有不满?” 感受着手中柔软纤细的触感,薛恕低垂着眼,掩下眼底波动,摇头:“能伺候殿下,是臣的荣幸。” 殷承玉被他顺从的模样取悦,笑道了一声“谄媚”。 11、第 11 章 第二日傍晚,漕船在天津卫马家口码头靠岸。 天津乃三会海口,漕运兴旺。码头河面上大小船舶多不胜数,一艘艘载满货物的漕船有序停靠,码头上工人往来忙碌,一派兴盛气象。 殷承玉站在甲板上看了半晌,才缓步下了船。 万有良并天津卫镇守总兵、河间府知府、静海县县令等人,带着浩浩荡荡的下属随从,早早就侯在了码头上。瞧见殷承玉下来,立即殷勤地迎了上来。 “见过太子殿下。” “太子殿下千岁。” 一众大小官员殷勤问安,各个脸上笑意满满,若是不知道的,恐怕以为殷承玉是来出游,而不是来彻查长芦盐政的。 “诸位大人免礼。”殷承玉微微颔首,目光一一扫过在场之人,将他们的面貌名姓与记忆里对应。 “这一路舟车劳顿,下官特在南川楼备了接风宴为太子殿下接风洗尘。” 开口说话的乃是万有良,他身量不高,体型偏胖。凸起的肚子将绯色公服都撑了起来,腰上的金荔枝腰带紧紧绷着,好似下一刻就会受不住崩开来。 xiaoshuting.cc 他端着一张极谄媚的笑脸,肥肉在下巴处堆了三层:“还望太子殿下赏脸。” 从前殷承玉也是见过万有良的,那时他还不如现在痴肥,是个面相和善的微胖中年人。没想到来了此间不过两年,便换了一副模样。 殷承玉看见他这模样就觉得发腻,微不可察地皱了眉,却没有拒绝:“漕船不便,孤先去行馆换身衣裳。” 说着目光自人群里扫过,似乎才发现一般道:“怎么没见方御史?” 万有良听他前头半句话还没来得及笑,就因为他后半句话僵了脸。他脸上的肉褶子颤了颤,笑道:“前些日子盐使司衙门走水,方御史不慎受了些伤,正在养伤呢。” “原来如此。”殷承玉点头,仿佛只是随口一问,并未深究。对万有良道:“万大人,前头带路吧。” 此次落脚的行馆,是征用的盐使司衙门下属的一处三进院落,不知道是不是万有良特意吩咐过,院子虽然布置得清雅,却并没有什么富贵之物,处处都显出一丝与皇家不符的“寒酸”来。 殷承玉对此不置一词,带着自己的人马进了院中。 薛恕领着五十名四卫营精英,将整处院落密不透风地防守起来。至于剩余兵士,则在卫所当中暂时安顿。 待殷承玉更衣出来,薛恕刚布置好巡防。 因郑多宝还要安置行李箱笼,便由薛恕随殷承玉赴宴。 “万有良来者不善,殿下身份尊贵,何必赴宴?” “他们费心费力安排了这么大一场戏,孤要是不给面子,他们这戏如何往下唱?”殷承玉笑了声:“总要看看他们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因为他的插手,这一世到底和上一世走向不同。 这一世,有了他安排的赵氏遗孤半路告御状,方正克抵达天津卫不久就送了折子回京,捅破了长芦盐政乱象。之后方正克又为了寻找证据,查阅历年档案——此举虽是提前将盐政乱象揭开来,打了万有良一个措手不及。但从另一方面来说,也算是打草惊蛇,给了万有良挣扎的余地。 盐使司历年档案被烧,万有良大可以死不认罪。所以他现在才劳心费力安排了这么大一场戏。 在他甫一登岸时,便展现出一个井井有条、治理有方的天津卫来,不过是自以为是能蒙蔽他罢了。 “走吧。”殷承玉拢了拢披风,缓步走了出去。 南川楼是天津卫最大的酒楼。 因今日殷承玉至,已经提前清了场,并未有其他客人。酒楼掌柜殷勤地引着一行人上了二楼的包厢落座。 殷承玉居上首主位,薛恕则并未入座,低眉敛目候在他身侧。 接风宴无非就是酒肉歌舞,宴开之后,有乐师舞姬缓缓而入。美貌舞姬踏着轻盈舞步上前为殷承玉斟酒。她身着胡裙,藕白双臂裸.露在外,薄薄纱衣裹住丰盈身姿,一双剪水瞳盈盈望来,欲说还休。 殷承玉勾唇接过美人手中酒杯,朝众官员举杯示意:“孤与诸位大人共饮一杯。” 既未接受,也未拒绝,叫人摸不清他的想法。 席间官员交换了个眼神,不知道这美人计起没起作用。 太子年已十七,却既未娶妃也未纳妾。按照他们的想法,这火气旺盛的少年人,哪有禁得住寂寞的?所以才特意安排了从扬州府寻来的瘦马。若是太子收用了最好,日后也好拿捏;若是不收用,也正好试探其态度。 众人心中思绪纷纷,接下来态度便更殷切一些。 殷承玉对于敬酒来者不拒,言语之中又对天津卫之盛景称赞有加,一时间酒宴的气氛倒是十分融洽欢欣。 薛恕立在他身侧,见他眉目含笑,一杯又一杯与人喝酒,眸色便沉了沉。 又看向中央翩跹起舞的舞姬,各个姿态柔媚,眉眼风.流。尤其是方才给殷承玉斟酒的那个,更是出类拔萃。 他曾混迹市井,自然知道这样的女子对男人是极有吸引力的。 殿下方才还对她笑了,是也喜欢这样的么? 薛恕为自己的猜测生了怒,又生生按压下来。 这样的庸脂俗粉,如何能与殿下相配? 宴罢时,已经是月上中天时分。 殷承玉今夜喝了不少酒,已面露醉意。 万有良一行将他送至马车边,指着随行的舞姬笑呵呵道:“下官观殿下此行并未带婢女,恐无人伺候。这几个舞姬虽然容色粗鄙,但当婢女还是使得的,不若让她们去伺候殿下。” 殷承玉撑着太阳穴,眼眸微阖,对他的话并没有反应,似醉得厉害了。 万有良见状,也不管他答没答应,朝几个舞姬使了眼色。为首的舞姬便袅袅跟在了车边。反正只要跟了回去,隔日太子也不能再将人送走。 薛恕见状顿时面色更沉。 他扫一眼万有良,掐着嗓子阴恻恻地说:“万大人恐怕还不知道,来天津卫的路上,有两名贼人混上船欲行不轨。虽已经被咱家捉住杀了,但难保没有漏网之鱼。” “殿下安危事大,现但凡是近身伺候殿下的人,都要经四卫营审上一遭。咱家看这些姑娘娇娇弱弱的,恐怕经不住审。” 说完,他如冰刃般的目光,从几名舞姬身上缓慢刮过,带着阴森森的寒意。 别说几名舞姬,就连万有良也生了些惧意。 那两名刺客自然是他授意安排的。但主要还是为了刺探消息,刺杀不过是下下策罢了。虽然笃定此事没经他的手,太子拿不住他的把柄。但他想到下头人禀报上来的那两人的死状,还是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脸色僵了僵,不敢再多加阻挠,只能看着太子车驾缓缓离开。 马车离开南川楼,折返行馆。 殷承玉这才睁开眼,坐直了身体,赞赏地睨了薛恕一眼:“做的不错。” 他确实有些醉意,却不至于不省人事。推薛恕出来回应,不过是暂时还不想和万有良撕破脸。 薛恕抿起唇,看了他半晌,道:“那些人配不上殿下。” 这话便是僭越了,殷承玉懒洋洋斜他一眼:“孤的事,可还轮不到你置喙。” 话虽如此说,却也不见有多生气,毕竟类似的话他上一世可听得太多了。 忆起上一世,殷承玉心里又生出几分不爽快,剜了薛恕一眼。 旁人配不上,你就配得上了? “过来给孤捶腿。” 看着薛恕低眉顺眼地给他捶腿,殷承玉心气儿才顺了,在马车规律的晃动里阖眼睡了过去。 今晚喝的酒后劲足,殷承玉原本只是微醺,但被马车晃悠了一路,酒意上涌,便有了七八分醉意。 郑多宝见他醉得厉害,连忙去叫人煮解酒汤。 薛恕搀着他回了房,在榻边坐下,便要替他脱掉披风和外袍。 殷承玉只觉得一双手在脖颈处游走,迷迷糊糊睁开眼,就对上那张熟悉的脸。 那双手将他身上的披风解了,又来脱他的外袍。而那双手的主人,却是衣冠整齐,丝毫未乱。 又是这样,又是这样! 一股火气自胸口涌出,殷承玉猛然将人推开,怒火将眼瞳烧得晶莹:“你放肆!” 薛恕猝不及防被他推开,跌坐床尾,满眼诧异。 不明白他为何忽然生了这么大火气。 “殿下——” “孤让你开口了吗?” 殷承玉冷脸叱了一声,扶着床柱站起身,冷笑着看向薛恕。 此时他站着,薛恕坐着,这种占据主导地位的感觉让殷承玉脸色缓和了一些。他俯身逼近薛恕,捏着他的下巴,几乎与他鼻尖对着鼻尖:“回回都是你看孤,今日也该孤来验验你。叫你知道知道尊卑规矩!” 说完,他松开手,居高临下地看着薛恕,命令道:“自己将衣裳脱了。” 薛恕惊疑不定地看着他,动作一时便慢了。 殷承玉等得不耐,冷声道:“怎么,还想要孤帮你么?” 薛恕摇头,紧抿着唇才能勉强压抑住心口鼓噪的情绪。他直勾勾盯着殷承玉,眸色极深,眼底似有风浪酝酿。动作却十分乖顺,缓缓解开了上裳…… 殷承玉肆无忌惮打量着他,目光在他精瘦的上身停留片刻,嗤道:“也没比旁人多些什么,何至于藏着掖着不敢让人看?” 说着他又不耐烦起来,冷声道:“够了,滚出去。” 薛恕听不明白他的话,只当他是醉的厉害了,闻言止住了动作,重新将上衣穿好,一言不发地退了出去。 只颈侧迸出的根根青筋,以及身体里沸腾的血液,昭示他此刻的不平静。 12、第 12 章 薛恕刚走到门边,就听见身后又传来声音:“等等,回来。” 他只觉得身体里血液瞬间沸腾了起来,猛然转过身时,漆黑的眼里就只剩下那一个人,再也看不见旁的。 “殿下……” 因为血液奔流,他的声音带了些许嘶哑,又因为不可置信,压得极低,整个人像一头随时准备扑向猎物的兽,眼神锐利,身体紧绷,透着难以言喻的危险。 若是清醒时的殷承玉,必定一眼就能看出他动了情,生了欲。 可此时的殷承玉醉了。 他坐在榻上,身体斜斜依靠着床柱,外裳因为方才一番折腾敞开,绯红内裳也皱了,领口微松,露出来的脖颈肌肤如玉白皙,呓语间喉结滚动,仿佛皑皑雪地里红梅盛放燃烧,一路烧到了薛恕的眼底。 他一步一步走到殷承玉面前,垂眸看他。 明明腰背还挺得笔直,姿态也依旧是恭敬的,可低垂的黑眸里,却有暴雨将至。 他又叫了一声,含着满满的忐忑,与自己也不甚明晰的期待:“殿下……” 斜倚在床头的人低哼了一声,抬手捏了捏鼻梁,方才抬起脸来:“孤头疼,你先伺候孤就寝了再走。” 语气透着理所当然,一如平日里的矜贵冷漠,却又因为沙哑的声线,勾出了几分暧昧旖旎。 他坐直身体,平展双臂,下巴微微扬起,醉意朦胧的眼里映不出人影,却端的是尊贵无双。 可薛恕却满心躁动,眼睛一瞬不瞬地锁着他,只想将这尊贵揉捏成别的什么东西。 某种饱含戾气的破坏欲被勾了出来,却被又被理智死死束缚,困在深不见底的囚牢里发出不甘的嘶吼。 他微微俯下身,太阳穴因为过于紧绷而微微鼓起,喉结几番滚动,才艰难出了声:“臣,伺候殿下歇息。” 说着,他替殷承玉宽了衣,散了发,脱掉鞋袜,只留下玉白中衣。 殷承玉这时已经困得厉害,含糊交代了一句“给孤按按头”,便躺下阖了眼。 他素来是个重礼仪之人,就连睡姿也无可挑剔。静静躺在那儿时,像匠人耗费心血雕琢出来的玉人,叫人不敢亵渎,又叫人想要摧毁。 薛恕挨着榻边坐下,极度克制地伸出手,替他将青丝拨至一旁。殷承玉的头发和他的人完全相反,柔软得不像话。 顺滑青丝自指尖穿过,薛恕下意识握紧,片刻之后,才松开,手指落在对方的太阳穴上,控制着力道,轻而慢地按揉起来。 无人知晓他心底此时酝酿着何等的狂风骤雨,又萦绕着如何大不敬的念头。 郑多宝端着解酒汤过来时,就看见殷承玉已经睡下了,而薛恕坐在榻边,微俯下身替他按揉太阳穴。 他侧着身体,面容被光影分为两半,乍一看去,隐在阴影里的另一半面容,仿佛森狱恶鬼,在黑暗里张牙舞爪。 但他又一晃眼,那错觉便散了,薛恕转过脸来,压低了声音说:“殿下睡熟了。” 郑多宝按了按胸口,心想果然是年纪大了,竟都开始眼花了。 他放轻了动作上前,轻声道:“薛监官今日随殿下出门,怕也累了。便早些回去歇息,这里交给咱家吧。” 薛恕目光倏尔刺向他,在郑多宝靠近时,将床幔放了下来:“殿下刚才一直说头疼,好不容易才睡了,我们还是莫要再打扰了。” 郑多宝一听也是,便只留了一盏灯,端着解酒汤又和薛恕一道出去了。 薛恕回了自己房间。 他坐在窗前,自怀里拿出块帕子,放在鼻端轻嗅。 帕子被他洗过,上头的污迹已经没了,却还有浅浅淡淡的寒梅香,同殷承玉身上的香味一样。 粗粝指腹一寸一寸揉过帕子,薛恕静坐窗边,任由寒露湿了衣。 不知道枯坐了多久,他才动了动僵硬的四肢,到榻上躺下,那块帕子被放在了枕头底下,连梦里都是寒梅的浅淡香气。 或许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这一晚,薛恕梦到了殷承玉。 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只着了一身明黄的中衣,衣襟尽敞,被他抱在怀中。 而他自己,却穿着一丝不乱的绯红朝服。 绯红与明黄纠.缠里,他俯首尽情采撷。而怀中的人微阖着眼眸,眼睫沾湿,细长白皙的手指攥紧了他的衣袖,手背迸出青色经络。 他附上他的手背,将他紧攥的手指缓缓掰开,与他十指交握。 …… 心脏被一种饱涨的情绪所充盈,薛恕醒来时,身体里还残留着那种掌控一切的兴奋与战栗。 都说黄粱一梦,梦里的事醒来便忘了,可薛恕却记得清楚。 他闭上眼时,甚至能清晰回忆起对方眼睫颤动的微小弧度。 那种掌控着对方、尽情索取的感觉让他着迷不已。尤其是,那人明明是他不该亵渎的神祇。 薛恕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来。 可心底疯狂叫嚣的声音却让他无法忽视,许久,他犹豫地拿出枕下的帕子,往浴房去了。 殷承玉醒来时,已是巳时末。 他揉着太阳穴坐起来,只觉得头脑昏沉,怏怏唤郑多宝给他拿水来。 郑多宝伺候他喝了杯温水,又用了一碗解酒汤,才拧了湿帕子替他净面。 “殿下可好些了?若是还头疼,再叫薛监官来给殿下按按头?”郑多宝一边伺候他洗漱,一边絮叨着:“薛监官手上功夫倒是不错。” 殷承玉的神色一顿。 郑多宝不提还好,一提薛恕,殷承玉就想起了昨晚的事。 他酒量不算浅,昨晚本也没醉得不省人事。只是酒意催发了他的情绪,再对着那张熟的不能再熟的面孔,就难免混淆了前世今生。 实在是有些失态了。 殷承玉敛了眸,语气淡淡道:“薛恕呢?” “在外头当值呢。”郑多宝如今对薛恕的观感相当好,之前他还不理解殿下为何要收这么个少年人在身边,可眼下看来,薛恕年纪虽然不大,办事可比其他人利索多了。 而且最重要的是,他对殿下忠心呀! 按说他现在大小也是个官儿了,西厂千户虽然不算什么,可御马监那可是人人抢破头的去处。他们这些净了身的宦官,旁的享受不了,自然就更看重权势地位。 如今陛下宠信内臣,御马监掌着四卫营和勇士营,足有两万兵马。平时那御马监掌印太监在宫内恨不得横着走,连带着御马监上下都眼高于顶。 薛恕年纪轻轻就坐到了御马监监官的位置,顶头压着他的官儿也就三四个,又得皇帝宠信,可以说是前途无量了。 可他在殿下面前,却同普通内使一般,没有不能做的。 凡是有关殿下的事,他都事事过问,亲力亲为。叫他都有几分自愧弗如了! ahzww.org 郑多宝念着薛恕的好,就不由多说了两句:“一早就来了,布防换防,这行馆里现在怕是连只苍蝇都飞不进来。赵统领昨日还同我说,这活儿都快被薛监官抢着干完了。” 殷承玉哼笑了一声:“叫赵霖安心,薛恕爱干就叫他干去。” 束发更衣之后,殷承玉便去厅堂用午膳。 进门时正撞上薛恕。 他今日穿着深红葵花补团领衫,乌角带勒出劲瘦腰形,未戴冠帽,长发束起,整个人挺拔又利落,仿佛一柄毫无赘饰的利刃,直直撞进殷承玉眼里。 殷承玉扫了他一眼,无视了对方直勾勾的眼神,转身进了厅堂。 用过午膳,万有良又来拜访,殷勤地邀殷承玉去城中游玩一番,只字不提盐使司事务。 他不提,殷承玉也不点破,颔首应承下来:“孤还是第一次来天津卫,正当好好体察地方民情,今日便随万大人去四处看看。” 万有良闻言忙在前引路,笑得脸上肉褶颤个不停。 心里却想着,素闻太子殿下英明无双,如今看来,实在吹嘘太过,也不过是个喜好吃喝玩乐的少年人罢了。 只要将人哄好了送走了,他还不是继续在此处做他的土皇帝? 日后调任,再使银子谋个好位置,依旧前途无量。 两人各怀心思,出了行馆坐上轿子,往热闹的街市去了。 轿子在热闹的街道上停下,殷承玉仿佛当真是来游玩赏景的,看到什么新鲜东西都要停下来研究一会儿。万有良又有心讨好,但凡是他看过的物件,都买了下来,命人送去行馆。 如此消磨半日,殷承玉迈步进了家茶馆。 万有良本想让人清场,却被殷承玉阻止了:“这样才热闹,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他便只能作罢,在他下首坐了,又叫小二送最好的茶水点心上来。 殷承玉专心致志听台上的说书人说书,那说书人讲得是才子佳人终成眷属的故事,在他听来,实在有些老套了,但台下的看客们却十分捧场,时不时传来叫好声。 殷承玉心里有了数,便不再看,只不紧不慢地品茶。 心思一旦散漫下来,自然就发现了不少之前没注意的细节。殷承玉侧脸往右边瞥了一眼,果然就看见薛恕盯着他看。 那眼睛里黑沉沉的,也不知道转着什么心思。 殷承玉险些被他气笑了,薛恕这些日子胆子倒越来越大。 他不快地沉了眉眼,叫了小二过来:“将你们这儿最甜的点心,各上一份来。” 小二应了声,知晓这是贵客,不敢怠慢。很快就送了四碟点心上来。 有枣泥糕、云片糕这样外地传入的点心,也有小辫麻花和津八件儿这样的本地糕点。 殷承玉捏起一块枣泥糕尝了尝,果然是小店,糕点做得并不精细,用料也粗糙,入口带着粗劣的齁甜,便是他这样嗜甜的人,也不太爱吃。 他便满意地笑了。 将咬过一口的枣泥糕放回去,他指着那些糕点对薛恕道:“孤不爱吃,便赏你了。” 薛恕眉头跳了跳,目光却是落在了那被咬过一口的枣泥糕上。 他顿了片刻,伸手将那块枣泥糕拿起,就着殷承玉吃过的地方咬了一口,低声道:“谢殿下赏赐。” 殷承玉并未看到想要的效果,又见他独独拿了自己吃过的那一块,面色就沉下来。只是到底还有外人在,他不便发作,便只皮笑肉不笑地说:“你既喜欢,便都吃了吧,孤不喜浪费粮食。” 薛恕垂着眸,又谢恩。 一旁的万有良眯着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在两人之间滴溜溜打转。 心里却琢磨着,这太子看起来,似乎是对这位皇帝派来的薛监官十分不满啊。都说阉人心窄,这位薛监官看起来倒是个能忍的。 万有良暗地里笑起来,这不就是他的机会么? 13、第 13 章 四碟点心,薛恕吃得干干净净。 明明是想让他吃点教训,可殷承玉看着他全程眉头都没皱一下,就觉得没趣极了。尤其是想到那块自己咬过一口,又被薛恕吃掉的枣泥糕,就更是满心不快。 上一世薛恕就喜欢将自己吃过的东西喂给他,他要是嫌脏不肯吃,薛恕就要使别的手段,亲自喂他吃下去。 也不知道是些什么癖好。 如今虽然掉了个个儿,可殷承玉瞧着薛恕舔唇的满足模样,总觉得仿佛和上一世重叠了。 不自在的人反而变成了他。 殷承玉心中恼怒,顿时就没了继续下去的兴致,便借口累了,打道回了行馆。 薛恕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存在感极其强烈。即便殷承玉没有回头看,也能猜到薛恕必定又直勾勾地盯着他看。 这人就像一头野狼,看人的眼神直勾勾没有半点回避。总叫人错觉他下一刻就会扑上来咬住你的喉咙。 殷承玉在内室门口顿住,扭头看他,语气冷淡道:“你不必进来,传赵霖过来。” 薛恕只能止住脚步,转身去唤赵霖。 赵霖正在自己屋里看下头探子送回的信件,听闻太子殿下传唤,连忙将信件整理好,向薛恕道了声谢,便要去主屋复命。 “不用谢。”薛恕沉沉看着他,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冷。 赵霖并未察觉他的敌意,只觉得薛恕今日看他的目光似乎格外久一些。但他赶着去见太子,便没有多想,脚步匆匆地走了。 落在后头的薛恕目光钉在他身上,垂在身侧的手攥起来。 他难道不比赵霖好用吗? 殷承玉回屋换了轻便衣裳,才去书房见赵霖。 “方正克情况如何?” 他虽然明面上没有过问方正克之事,也没有去见他。但实际上,早在方正克出发来天津卫之时,他就安排了人手随行。一是为了及时掌握消息,二则是防止万有良对方正克不利。 “还在养伤,有我们的人护着,暂时没有危险。” 方正克在查阅盐使司历年档案时,正好存放档案的库房走了水,他不慎受了些轻伤。这档案室走水当然不是巧合,而是万有良为了毁灭证据蓄意为之。当时他本还想连带让方正克也出不了火场,是殷承玉安排的人将他救了出来。 之后方正克向朝中又递了折子求援。便一直借口养伤,闭门不出。这才一直叫万有良没再找到下手的机会。 在盐使司任职的两年显然养大了万有良的胆子,他行事实在猖狂得很。 殷承玉沉吟许久,道:“将火场抢出来的档案交给方正克,叫他尽快厘清。至于其他,暂时先不要妄动。” 如今出手,固然可以摁死一个万有良,可盐政官员与当地势力盘根错节,若盐政不肃清,仍然会有下一个万有良。 他要做的,是从万有良为缺口,打破这种畸形的官商勾结,肃清大燕盐政多年来贪污腐败之乱象。 安排下去后,接下来几日,殷承玉便继续在天津卫四处游玩,仍然是万有良作陪。 期间他为了表示自己并不是什么正事也没干,同万有良提出要去长芦盐场视察一番。 殷承玉初提起此事时,万有良心里还咯噔了一下。 但等他安排好,将人引过去,见他只是四处乱逛,没多久就意兴阑珊之后,便放松了下来。 只是走个过场罢了。 皇宫里长大的尊贵人,怕是连盐和糖都分不清楚,哪能知道这盐场里的门门道道呢? 万有良悬起的心放回了肚子里,还似真似假地抱怨了几句:“下官任转运使一职两载多,虽不敢说鞠躬尽瘁,但也是兢兢业业,不敢有半分疏忽。自下官上任来,这盐课比往年还多了一成。不想那方御史竟听信了小人之言……”他哀哀叹了一口气,脸上的肉褶子也跟着往下撇:“太子殿下明鉴,他日回朝,可得替下官在陛下面前分辨一二啊,下官属实是冤枉!” 殷承玉笑意不达眼底:“那是自然,孤绝不会令任何一位栋梁蒙冤受屈。” 万有良闻言笑了两声,捧着肚子快步上前引路。 殷承玉在盐场里转了一圈便离开了,万有良送他上马车时,见随侍之人又是郑多宝,而未见薛恕时,眼珠子就转了转,再联想到这几日,那位薛监官都没再出现在太子身边时,便越发笃定了自己的猜测。 这两人之间恐怕是生了不小的龃龉,连表面功夫都不做了。 目送马车缓缓远处,万有良回了自己府上,亲自写了一封拜帖交给管家:“去,给那薛监官送去。”他叮嘱道:“避着些太子的人。” 薛恕接到万有良的请帖之后,立即去寻了殷承玉。 ——他已经有几日没有得殿下召见了。 这些日子殷承玉去哪儿都不带他,在行馆时也不传唤他伺候,他只有在对方出门或者回行馆时,能远远看上一眼。 若是和从前一样无法靠近也就罢了,可明明他曾经离得那么近过,近到一伸手,就能触碰到对方。 于是忽然的疏远,便叫人难以忍耐起来。 每每看到跟在殿下身边的郑多宝和赵霖时,他心底都难以抑制地滋生出无数阴暗想法来。 殿下身边的人,为什么不能是他呢? 殿下的眼睛,为什么不能只看着他呢? 暴烈的情绪在心底盘旋,被理智束缚着的阴暗念头一次又一次发出不甘的嘶吼。 薛恕踏入内室,垂下眼,遮挡了眼底的阴霾,恭敬地将万有良的请帖呈了上去。 修长如玉的手伸过来,自他手中将请帖抽出,展开。 薛恕抬眼,晦暗目光黏在那双精致漂亮的手上。 殷承玉并未察觉,他看完之后,嗤笑一声,又将请帖扔给了薛恕:“去赴宴,无论他说什么,都先答应着,把人稳住。” “是。”薛恕将请帖收好,因为紧绷,声音透出些许哑意。 见他收了请帖,人却还杵在堂中不动,殷承玉皱了眉,开口赶人:“你可以出去了。” 薛恕抬眸,直直望向他,眸光晦暗难辨,似捕猎的兽,带着极强的侵略性。但最后,他还是什么也没有说,自喉间挤出一个“嗯”字,缓步退了出去。 xiaoshuting.cc 殷承玉凝着他的背影,眉头拧起来。 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这一世的薛恕,似乎跟上一世越来越像了。 但怎么可能呢? 这时候的薛恕,生涩稚嫩,甚至还没满十八。 和上一世那个诡谲莫测的九千岁,还隔着五载光阴呢。 接下来一连数日,薛恕都受万有良之邀,饮酒作乐。 万有良为了拉拢他,下足了本钱,光是金银,薛恕都往行馆里搬了四五箱回来。 而殷承玉对两人往来只做未觉,每日领着仆从侍卫在天津卫各处游玩赏景。 万有良开始两日还安排了官员作陪,后来因殷承玉说不必日日作陪,他又见殷承玉并无异常举动,便不再遣人陪同。 殷承玉终于甩掉了尾巴,不再去街市上闲逛,而是往平民百姓居住的街巷胡同里去。 这些胡同街巷七弯八绕,道路狭窄,路面上随处可见脏物,还弥漫着一股难以形容的咸腥味道。 殷承玉也不嫌弃,一条一条穿过去,看见有人家敞着门,便驻足看上许久。 花了大半日功夫,看了五六条街巷,殷承玉才回了行馆。 早上出门熏过香的衣裳已经染了气味,郑多宝一边伺候他沐浴更衣,一边不解道:“殿下身份尊贵,去那样腌臜的地方做什么?” “自然是去找贩卖私盐的证据。”殷承玉泡在热水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来。 天津卫私盐之猖獗,竟然比他上一世彻查时还要严重。 上一世虞家被牵连进去,一朝首辅也落得个身败名裂、满门尽诛的下场,到底还是狠狠震慑了各地盐政官员。五年后他到长芦彻查盐政时,情形比如今好上不少。 至少没像现在这般,竟家家户户院子里,都有煮盐的竹锅和铁锅。 私盐猖獗,又分为场私、商私、官私、邻私和枭私等数种。 场私,乃是盐场“灶户”监守自盗,勾结盐商私卖官盐;商私则是盐商走私;官私乃是盐政官员借职务之便倒卖盐引官盐等;邻私则是违背“引岸专销”之策,在专销地意外的邻地销售;枭私则是一些当地比较大的匪患势力,吸纳百姓流民贩卖私盐,势力大的盐枭,甚至敢与当地官府对抗。[1] 如今天津卫盐政之情形,可谓五毒俱全。 盐政官员参与其中,大开方便之门;盐商与漕帮勾结,将官盐运往南地贩卖;更还有盐枭横行。 而这些煮盐的百姓,不过是整个贩卖私盐链条的细枝末节罢了。 官府、盐商、漕帮、盐枭等实力勾结一处,分薄利益,这些煮盐的百姓不仅赚不到太多的银钱,反而还饱受欺压。 私盐多则官盐滞,盐税不丰则国库空虚。国库空虚则必加税目。 到头来,养肥了硕鼠,受苦的还是百姓。 殷承玉敛眸沉思许久,才换了身干净衣裳,随意将长发披散在身后,往偏室走去,道:“去传薛恕来。” 要想打破天津卫这块铁板,还需从内部瓦解。 14、第 14 章 天津卫盐商有八大家,分别是曹、柳、谢、王、孙、吴、卫、蒋八家;又有漕帮三个,分别是天津左卫四头帮,天津右卫兴武帮,天津卫罗生帮。 这“八家三帮”彼此之间互为姻亲,往来密切,人脉之广可遍及整个河间府甚至北直隶。因为涉及私盐,彼此身家性命都连在一处,便都格外的团结。但一旦有人犯了忌讳,威胁到其他人,他们下手也就格外狠辣。 比如那金盆洗手迁到了望京、又被灭了满门的赵家。 赵家家主原本乃是四头帮的大当家,他一手组建了四头帮之后,汲汲营营,花费了数年时间将四头帮发展壮大,成为了天津左卫的独一份。而这也正是盐商曹家看上赵家、与之结为姻亲的缘由——拉了赵家下水,运盐的船只就又多了几十艘。 长芦盐场产盐量巨大,但官盐却只允许销往北直隶和河南等地,使得盐商们极其眼红南地庞大的市场。而打通了漕运之后,他们便可以畅通无阻地将长芦盐运往南方诸地售卖,赚取巨大利益。 但也正是因为盐商漕帮利益相关,牵一发而动全身,所以不仅仅是万有良,这些地头蛇也容不得有人中途退出。 一旦有人打了退堂鼓,赵家就是前车之鉴。 单看殷承玉到天津卫这些日子,所到之处海晏河清百姓和乐,别说想打听私盐之事了,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都不敢多提一个“盐”字,足可见这些本地盐商漕帮的势力有多大。 要想将这么一块利益结成的铁板打破可并不容易。 但凡事一回生二回熟。上一世殷承玉花费了不少时间和功夫才找到了突破口。是以这一世办起事来,就简单了许多。 殷承玉提笔在宣纸上写了一个“卫”字。 “多派几个人,将卫家盯紧些,多留意卫家长子卫西河的动静,有消息立即来报。” 上一世,他正是从卫家打开了突破口。 如今天津卫的八大盐商之一还是“卫家”,但在五年后,“卫家”不存,天津卫只知“柯家”。 盖因卫家上一代家主膝下只有一独女,为了继承家业,便为女招赘。只可惜他终日打雁却被雁啄了眼,招的赘婿是个野心勃勃的白眼狼。卫家老太爷去世之后,家业便交由了女婿柯守信打理, 刚开始几年,柯守信还待卫氏母子极好,兢兢业业管理家业。但当他完全掌握了卫氏家业之后,野心便显露出来,也不再甘心做个赘婿。 先是卫氏病故,没过几年,柯守信与卫氏的独子卫西河又在进学路上遭了山贼。虽然人逃了回来,但下身和双.腿却被马蹄踩踏,卫家四处求医问药,最后也只保住了一条腿。 卫西河跛了一条腿,再不能人道。 而柯守信则以延续香火为由,娶妇纳妾,五六年间,生了三儿二女,皆随柯姓。 至于已经前途尽毁。与废人无异的卫西河,则被关在卫府偏院里自生自灭。 只是柯守信大约也没想到,他这个嫡长子遗传了他的心性,动心忍性,忍常人所不能忍。不仅硬生生熬过了十年非人生活,还拿到了柯守信贩卖私盐的证据。最后他带着这些证据投向殷承玉,覆灭了整个柯家。 若不是遭遇那些挫折,卫西河当是个奇才。 想起前世之事,殷承玉颇有些唏嘘,也不知道他提前五年到了天津卫,卫西河的境况如何。 他搁下笔,又嘱咐赵霖:“注意着些,别叫卫西河伤了性命。” 交代完,便打发赵霖出去。 又见薛恕迟迟未见人影,蹙眉不快道:“薛恕人呢?” 郑多宝自外间进来,解释道:“薛监官赴宴喝多了些,刚回行馆,怕酒气冲撞了殿下,回去更衣了。” “万有良为了拉拢他,倒真是废了心思。”殷承玉又提起笔,不紧不慢地练字,口中随意道:“叫厨房做些解酒汤给他送去,让他醒了酒再来,也不急于一时。” 郑多宝“哎”了一声,便退出去,去厨房命人备解酒汤去了。 只是他带着人拎着解酒汤去寻薛恕时,却扑了个空。问附近的守卫才知道,薛恕更完衣就直接去主屋了。 此时薛恕刚到主屋。 伺候的小太监引着他进了偏室,还未进门,他就瞧见了书案后的身影。 殷承玉今日的打扮和往日十分不同。 他今日穿了一件朱红长袍,交领大袖,风姿逸然,颇有名士之风。满头长发未束,以玉簪半挽在脑后,随着他低头,有几缕青丝自肩头滑落胸.前。 听见小太监通传的声音,殷承玉抬头看去,略有些昏暗的偏室內,他朱袍乌发雪肤,无一处不精致。像黄昏之时才出现在人间的精怪,勾魂摄魄。 薛恕顿住脚步,定定看了他数息,方才收回视线,恭敬垂下了头。 只是垂在身侧的手指却忍不住轻轻捻了捻,回忆起了将那头青丝攥在掌心的触感。 柔软,顺滑,叫人着迷。 “怎么就来了?”殷承玉见他定定站着,不动也不说话,只当他是喝多了酒还没醒:“不是叫郑多宝传话了?酒醒了再来便是。这些日子与万有良虚与委蛇,倒是辛苦你了。” 上一世与薛恕朝夕相处,他自然是知道薛恕从来都没有那个耐心与人周旋的。 在他的认知里,只有顺我者昌,逆我者亡。 不满意的,杀了便是。 曲意周旋,是弱者才会做的事情。 反而是现在,他能将万有良稳住,还从万有良的荷包里源源不断地掏出银钱来,才叫殷承玉觉得惊讶。 他如此听话,殷承玉自然也不吝待他好一些。 “为殿下办事,不辛苦。” 薛恕再次抬眸看向他,眼底有暗色流转。许是因为酒意醉人,许是因为今日的殷承玉如精怪般蛊惑人心。他难以自抑地上前几步,与殷承玉之间的距离,只隔着一张宽大的书案。 这些日子的疏离,叫他再也无法压抑心底的渴盼。 他倾身上前,狼一样的眼眸锁定了殷承玉,胆大包天地追问道:“殿下这几日为何不召我?” ranwen.la 他直直望着殷承玉的眼睛,似是质问,又似只想求一个答案。 只是无论哪一种,都叫殷承玉感到了冒犯和不快。 他要见谁,如何轮到薛恕置喙?! 他难得的好脾气终于耗空,啪地一下扔下了笔,语带警告:“薛恕!你僭越了!” “我不比郑多宝和赵霖好用吗?殿下要杀谁,我替你杀。”薛恕却不依不饶,他固执地看着殷承玉,非要为自己讨一个公道。 殷承玉本正气恼着,却又差点被他这番话逗笑了。 两世的薛恕,到底还是有些不同的。 上一世他与薛恕之间的纠葛太深。他们立场不同,中间又掺杂了太多的利益和野心。面对敌人时能彼此交托后背,可一旦外敌肃清,他们之间的结盟便不再牢固。 他是太子,未来是皇帝,有一统天下开疆拓土的野望。而一个手握大权的皇帝,是绝不可能为旁人所左右的。 可薛恕偏偏是权倾朝野的九千岁。 他们二人,迟早有一日要兵戎相见。 他和薛恕都对此心知肚明,却在那一日到来之前,默契地维持着和睦的假象。偶尔连他自己也会被那假象所迷惑,生出些心软犹豫来。 时至今日,他仍然说不清楚,自己对薛恕到底是什么心思。 而他于薛恕,大抵也是如此。 薛恕从未如此直白的和他表露过自己的想法。 大多时候,这人都是阴阳怪气的,嘴里说出来的话没有一句叫人痛快。 倒是眼下,虽然说出来的话恼人了些,却没那么叫人堵心。 果然还是年岁小讨喜啊。 殷承玉心里高涨的怒火散了些,又恢复了从容。他倾身过去,捏着薛恕的下巴细细打量他,诧异的发现他眼里竟然还有些不易察觉的委屈。 当初说他狗脾气,还真是没错。 “你自然是比他们好用的。”不然也不会重活一世,还把人留在身边。 殷承玉松开手,施施然坐了回去,又指了指掉在地上的狼毫笔,抬了抬下巴:“给孤捡起来。” 薛恕乖顺地将狼毫笔捡起来,双手奉给他后,又紧紧盯着他,似在等他下头的话。 殷承玉却不继续说了,而是道:“明日.你随孤去个地方。” 没听到殿下继续夸自己,薛恕略有些失落。但又听他要带自己出去,抿紧的唇终于弯了弯:“是!” “知道了便回吧,满身酒味儿熏人。”殷承玉睨他一眼,嫌弃地撇了唇。 薛恕却不动,道:“天晚了,我伺候殿下就寝再走。” 他不说还好,一说殷承玉又恼起来。他难得醉酒失态一回,竟叫这人捉住了把柄! 殷承玉沉下脸,指着门外道:“你既这么闲,便去厨房将柴劈了!” 薛恕见他生气,不敢再得寸进尺,闷不吭声去了柴房。 于是这一日行馆上下都知道了,薛监官惹怒殿下,被罚去了厨房劈柴。 消息几经辗转,再传到万有良耳中时,他极其满意地对一旁的关总兵道:“之前你还不肯信,如今信了?陛下素来和太子不亲厚,他派那薛恕随行无非是为了监视太子罢了。薛恕要想得陛下信任,怎么可能去帮着太子?” 关总兵沉吟良久,颔首道:“也是,是我想得太多了,便依你所言行事吧。” 15、第 15 章 次日一早,天才蒙蒙亮,殷承玉就乘着马车出了行馆,往小稍直口的福寿宫去了。明面上的借口自然是说想去福寿宫上一柱头香。福寿宫在天津卫名声颇大,殷承玉到了天津卫,想去看看并不会引起万有良等人的警惕。 薛恕亦随行。 只不过碍着还需要他稳住万有良,所以他并未在随行队伍中露面,而是和殷承玉一道坐在马车里。 行馆里备的马车自然没有东宫的宽敞舒适,殷承玉早早起来,本就困乏,再加上城外路面不平,被马车一颠簸,就有几分不适。再看见坐在一旁的薛恕似乎没有半点异样,他便指了指了身旁的空位,道:“坐到孤这儿来。” 薛恕依言坐过去,正要开口询问,就被他轻飘飘睨了一眼:“坐好,莫要乱动,也不许说话。” 说完之后,他顺势躺下,头枕在了薛恕的腿上。 这人肉枕头,果然比硬邦邦的靠枕要舒服的多。 “再给孤按按头。”交代完,殷承玉就心安理得地阖上了眼。 倒是薛恕感受着腿上的分量,再一低头,眼底映着张梦里出现过的妍丽面孔,一时间连呼吸都乱了几分。 他攥紧了手指,又缓缓松开。沉沉吐出一口浊气来,才克制着将手放在了殷承玉的头部,避开发冠,控制着力道按揉起来、 此时两人一坐一卧,薛恕垂着头,目光就不可避免地落在殷承玉脸上。 殷承玉阖着眼,眼睫随着呼吸起伏微微颤动。淡色的双唇轻抿着,饱满丰润,叫薛恕一下就回想起了梦里时,这两瓣唇被咬破,凝出血珠的模样。 那是另一种风情。 是九天之上的冷月堕了凡尘,沾染了世俗污浊后,蛊惑人心的艳。 薛恕无意识舔了舔唇,压制在心底的野兽又叫嚣起来。 那嘶吼声不断蛊惑着:靠近他,占有他,弄脏他。 将这举世无双的尊贵之人拉入泥沼,染上他的气息,打上他的烙印,与他共同沉.沦在污浊之中,自此再无法逃离。 可最终,他只是深深望着殷承玉,目光贪婪地一寸寸舔舐过他的肌肤,指尖却极克制地在他发间轻按。 “你若是再盯着孤看,便滚下去。” 殷承玉睁开眼,气恼地对上他的眼睛。他本准备小憩一会儿,结果薛恕的目光如有实质,一寸寸在他脸上刮过,让他想忽视都不行。 大约是殷承玉的语气里并没有太多怒意,叫薛恕的胆子也大起来:“殿下好看。” 竟然还敢顶嘴了,果然是自己对他太过容忍。 殷承玉都要被他气笑了,坐起身来,指着外头冷笑道:“现在就给孤滚下去。” 薛恕不动,却也不再顶嘴,只低垂着眼眸道:“还没到福寿宫。” 没到福寿宫,自然就还需掩人耳目。 殷承玉捏了捏眉心,吐出一口郁气,指尖点了点他,几乎是咬牙切齿:“离了福寿宫,你就滚下去,不许骑马!” 薛恕乖顺应了一声“是”,又道:“那我继续给殿下按头?” “你闭上嘴,孤自然就不会头疼了。”殷承玉狠狠剜他一眼,不再理会他,只看着窗外。 马车行了三刻,才抵达福寿宫。 殷承玉进去上了头香,又在福寿宫中用了斋饭之后,方才离开。 只不过他并未折返天津卫城,而是走小道,去了另一处。 ——此行真正的目的地,是一处建在八仙山半山腰的道观。 道观已经有些年头了,不仅门前的柱子掉了漆,连门匾上字也淡了颜色,远远看去,只隐约模糊看出“白鹤观”三字。 殷承玉并未靠近,而是无声打了个手势,命人将道观围了起来。 薛恕跟在他身侧,立即领会了他的目的,低声问道:“殿下要抓谁?” “一个滑不溜手的老道士。” 殷承玉这才与薛恕讲了原委。 这白鹤观因为荒废多年,早已经断了香火。山上的道士走的走散的散,到了后来,只剩下两人还守着这破败的道观。 一人是早就死了的忘尘道人;另一人,则是今日要抓的老道士。 这两人本是一对师徒,因为道观难以维持生计,便下山谋生,靠着一些玄虚之术骗取钱财。师徒两人分工合作。老道士负责在暗中布局吓唬人,而忘尘道人则摆出仙风道骨的高人模样,趁机揽客,高价卖符除妖。 后来忘尘道人靠着坑蒙拐骗有了些名气,便入了万有良的眼,又被殷承璟送到了望京城去。 但不论万有良还是殷承璟,他们都只知忘尘道人本事不小,能模仿手迹和仿造印信,却不知道他这一身本事,全是他的师父教给他的。 这老道士心眼可比徒弟多多了,深知闷声发财的道理,并未让忘尘道人暴露自己的存在。若不是殷承玉派了人细查忘尘道人生平,从中发现了端倪,顺藤摸瓜找了过来,恐怕还不知道这老道士的存在。 这老道士久混市井江湖,不仅性情警惕,身手也十分了得。殷承玉先前派人来拿过一次人,却不慎叫他逃了。 原以为他不会再出现,没想到他乔装打扮之后,竟又悄悄回了道观里。 殷承玉一接到消息,便立即带了人过来。 忘尘道人被灭口的太早,许多东西都死无对证,这老道士知道的事情恐怕不会比忘尘道人少。为了确保万无一失,他才特意带了薛恕过来。 “你去,别叫他跑了。” 殷承玉想了想,又提醒道:“和他交过手的人说,他很有些邪门本事,滑不溜手。你交手时留意些。” 薛恕应了一声,便走向了道观。 他故意将脚步放得很沉,走到紧闭的门前时,还前后张望了许久,方才神色犹豫地扣门:“有人吗?有人吗?” 扣了几下门,见没人应声,他又高声道了一句:“若是没人,我便进来了。诸天神仙,多有得罪,请莫怪罪。” 他一边念叨着一边朝四方各作一揖,像个在山中迷路的少年郎一般,忐忑又紧张地去推道观的门。 这荒废的破败道观自然是没有门栓的,推开之后,他警惕地探头看了一会儿,才踏进门内,准备往里走。 刚迈出一步,旁边忽然飘出一道苍老的声音:“你是谁?” 薛恕仿佛被吓了一跳,仓惶又局促地看向对方,连声音都透着紧张:“我和好友半路走散了,迷了路,眼看着天色已晚,想在道观借宿一晚。您是观主吗?可否收留我一晚?” 老道士眯着眼打量他,目光从他的头扫到脚,好半晌才动了一步,去关道观的大门:“进去吧,你可以在后座房住一晚,别到处乱跑。” 薛恕朝他感激地笑了笑,毫无防备地走在他前面,还在好奇地东张西望:“我还是第一次知道这八仙山上竟有座道观呢,观里只有道长一人吗?” “是啊。”老道士跟上他,目光扫过他的虎口:“道观位置偏,也没什么人——” 他口中回着话,袖中却是滑出一把匕首,猛地刺向薛恕后胸位置。 走在前方的薛恕早有防备,侧身躲过,同时出手擒住他的手腕,右腿扫向他的下盘。却不料那老道士手腕一扭,就如游鱼一样滑溜溜地挣脱开来,往后殿逃去。 薛恕眼神一沉,嫌弃的看了一眼手上沾的透明粘液,就知道这老道士必是在身上抹了蛙卵一类的东西——蛙卵搅匀后,无色,滑腻溜手,“竹篮打水”的把戏就是用蛙卵做的障眼法,是许多杂耍艺人常备之物。 他眯了眯眼,将提前备下的流星锤抽出来,便追了上去。 那老道士没他速度快,见他追上来,又想故技重施,却不想这次薛恕并不与他近身相搏,而是将流星锤掷出。 带着铁刺的锤头重重砸在老道士腰间,同时另一个锤头借助惯性,在他腰间绕了两圈,将人结结实实缠缚住。 往前奔逃的老道士霎时失去平衡,摔倒在地,好半晌都没能爬起来。 薛恕见他不动,便上前拿人,却不防那没动静的老道士忽然张开了嘴,朝他露出个阴森森的笑—— 只可惜薛恕对这些小伎俩熟悉得很,动作比他更快,没等他口中暗器吐出来,就先卸掉了他的下巴。 tsxsw.la 装着暗器的短竹管自他口中滚落,又咕噜噜掉在地上。 薛恕用流星锤的铁链将他双手束住,又挑断他一根脚筋防止逃跑,便将人拖着往外走去。 老道士眼睁睁看着他一脚踩碎了装着暗器的竹管,回头朝他阴沉笑了下,再不复先前伪装出来的青涩纯良。 殷承玉在外等了两刻钟不到,就见薛恕手里拖着个人出来了。 他将老道士推到殷承玉面前,邀功一样说:“人捉到了。” 殷承玉脸上现出笑意,虽然没开口夸赞,眼神却是赞赏的。 他打量着老道士,刚经历了一番搏斗,对方此时颇有些狼狈。只不过他倒是有些骨气,即便跛了一只脚,也还硬气地站着:“你们是何人?光天化日之下,竟也敢谋财害命!不怕官府吗?!” 他大声叫嚣着,一副你们竟敢戕害良民的无赖模样。 殷承玉还未开口,倒是薛恕先阴了脸。 他眯了眯眼,猛地踹向老道士膝弯。 老道士猝不及防失去平衡,膝盖重重磕在了地面上。 但薛恕犹嫌不够,抽过旁边侍卫的佩刀,刀鞘重重砸在他的脊梁上,迫使他整个身体都贴在地面上,脸埋进尘灰里,才冷然道:“你算什么东西?跪着回话。” 16、第 16 章 看出薛恕不是善类,老道士不敢再撒泼耍赖,终于老实下来。 只是他虽不再叫嚣,却仍然在装傻:“各位好汉,我就是个穷道士,大恶不敢作,最多也就是在山下装神弄鬼吓唬人,赚些银钱糊口。若是你们有亲朋在我这买过符,花了多少,我尽数退还就是。” 殷承玉懒得听他废话,自袖中将那张从忘尘道人身上得来的盐引引纸拿出来,在他面前晃了晃:“这个认识吗?” 老道士瞪眼看那张盐引,顿时如同被掐住了喉咙的鸭子一般安静下来。 半晌,才抖着嘴唇道:“这、这是什么,我不认识。” 话是这么说,但他的神情已经转为了惊恐。 “忘尘道人是你徒弟吧?他已经死了。被人灭了口,尸体就扔在乱葬岗上。” 只看他心虚畏惧的表情,殷承玉便笃定他对忘尘道人参与之事知情。将那张引纸扔给薛恕,他转身往马车边走:“人交给你了。” 薛恕拱手应是,目送马车离开之后,便拖着老道士进了道观里。 ——行馆里人多眼杂,又有万有良的眼线,并不是审问的好地方。倒是这道观偏僻,正适合审讯。 薛恕将人拖到了道观正殿,第一件事是先亲手挖了老道士的一对膝盖骨。 谁也没想到他刚进来,还一句话没问,就先用了刑。 老道士活了五十有余,走南闯北,自诩也是经过风浪的,但此时却也被他的狠辣吓破了胆。原本满肚子应付的招数都在这酷刑下烟消云散,他又惊又惧又疼,终于承受不住,趴在地上痛哭流涕地求饶:“我说,我都说。” 然而薛恕却并不着急审问,他将染了血匕首扔到一旁,接过下属递来的帕子,不紧不慢地擦拭指尖血渍:“知道为什么要挖你膝盖骨么?” 不等老道士回答,他便自问自答道:“对殿下不敬者,当诛。” 说这话时,他眉目阴鸷,声音阴冷渗人,如森狱恶鬼欲择人而噬;连带着他背后的三清祖师像也仿佛染了几分阴邪,含笑的嘴角似带了别的意味。 阴森诡谲,叫人不敢直视。 在场众人齐齐打了个寒颤,尤其是那些跟随的四卫营兵士,眼中均露出惊惧之色,各个垂首缩肩,恨不能将自己缩进墙里。 薛恕却并不在意自己在旁人眼中是个什么模样,他擦干净了手,命人拿了笔墨纸砚摆开,对老道士道:“说吧,把你知道的一五一十交代清楚。”他扫了一眼挖出来扔在一旁血淋淋的膝盖骨,平铺直叙道:“若有遗漏,咱家多问一句话,就挖你一块骨头。” 知道他绝不只是吓吓自己,老道士不敢再藏着掖着,将自己知道的事情一五一十交代了。 供词写了满满一张纸,最后让他画上押,才算完了。 薛恕将供状收好,本想命人将老道士处理掉,但转念又想到上一回他杀了两个刺客,殿下还生了气。便又改了口:“关起来,留口气。” 处置完老道士,他才命人寻了铁锹,去挖三清祖师像下面埋的东西——据老道士交代,万有良伪造户部文书所用的假印信,并不是忘尘道人所刻,而是出于他之手。 忘尘道人长袖善舞,却并无甚谋略见识。老道士将他推到人前,自己则在幕后出谋划策,正是深知掺和的这些事迟早要惹大祸,便早早给自己留了后路。 除了与忘尘道人瓜分的金银之外,他还保存了伪造的户部印信数枚、文书副本、往来书信等等。所有这些东西都被他埋在了正殿的三清祖师像下,他之所以冒险折返白鹤观,也是舍不得藏起来的钱财。 至于忘尘道人临死前藏起来的那张盐引引纸,老道士也交代清楚了,那是他让忘尘道人留的保命符——那盐引是伪造的,可上头盖的盐使司官印却是真。是忘尘道人寻机骗万有良拿出官印,偷偷摸摸盖上去的。 假的盐引,上头盖的却是真官印。足以用来牵制万有良了。 只不过他大概没想到,自己到死也没能用上这引纸。倒是为他人做了嫁衣裳。 薛恕命人将挖出来的金银运走,自己则带着伪造印信和文书等回去向殷承玉复命。 殷承玉把玩着那伪造的印信,再仔细辨认那伪造盐引,最后果然在印刷墨迹上发现了细微不同。他将东西收起来,叹了一声:“那老道士倒是奇才。” 难怪上一世,伪造的书信让他都寻不到破绽。 “人暂时留着,等此间事了,再行处置。” 说完又想起郑多宝方才来通报的事,又道:“下头来报,说万有良有遣人送了请帖来,那时你不在,郑多宝便叫下头的人说你被孤罚去了柴房思过,还未出来。你别记错了说辞。” 薛恕应下来,又盯着殷承玉看。 眸光殷殷,似有期盼。 殷承玉与他对视片刻,念在他此次立功不小的份上,到底唤了郑多宝进来:“领他去库房,随着他挑几样东西。”又转脸对薛恕道:“行馆里都是下头人送来的孝敬,没什么好东西,回望京后再论功补上。” “臣不想要那些。”薛恕却是摇头。 “那你想要什么?”殷承玉此时心情不错,便也好脾气地问道。 薛恕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道:“想要香料,殿下常用那种。” 他很喜欢殷承玉身上的冷梅香气,可那帕子上的香味已经逐渐淡了。 殷承玉闻言有些诧异,在他的记忆里,薛恕是从不喜品香熏香这类风雅之事的。但他既然开口要了,殷承玉也不至于吝啬一盒香料,便应了下来:“郑多宝,你领他去拿两盒雪岭梅。” 薛恕讨到了赏,心满意足随郑多宝一道退了出去。 他随郑多宝去拿了两盒香料,又去赵霖处拿了万有良的请帖,之后便回了自己的屋里。 此时已经黄昏时分,夕阳迟暮,夜色.欲侵。 薛恕将请帖翻阅一遍,记下时间地点,便随手扔到了一旁。 然后才将两盒雪岭梅放在了桌案正中。 他坐在桌前,盯着两盒香料看了许久,又豁然站起身来,去了浴房——雪岭梅香味清淡,他在外奔波一天,满身浊气,恐会污了香味。 沐浴之后,薛恕才将郑多宝顺带给他的博山炉摆出来,按照郑多宝所说,细致地将香料引燃。 袅袅的香气逐渐逸散开来,一开始有些浓郁,片刻之后转淡。那香味清清浅浅,飘忽不定,融入寒凉的空气当中,若即若离盘旋在鼻端。 薛恕闭眸轻嗅,捕捉与殷承玉相似的味道。 只是片刻后他就皱起了眉,有些不快地睁开了眼——这味道不对,和殿下身上的味道差了一些。 他拧眉盯着香炉思索片刻,起身将压在枕下的帕子拿了出来。他低头嗅了嗅,这个味道是对的。只是已经非常淡了,要十分仔细才能嗅闻出来。 迟疑一瞬,他才将帕子置于博山炉上方,熏染片刻后,他再次将帕子置于鼻端,这才终于满意地笑了。 清冷冷的梅香里,沁出丝丝缕缕的甜, 味道对了。 这一晚薛恕睡的极好,到第二日去赴宴时,整个人都精神奕奕。 万有良约了他在南川楼吃酒,这已经是第五回了。 只不过这一次,没有舞姬伶人在侧,还多了一个镇守总兵关海山。 ——你来我往地试探了这么久,他们终于要说正事了。 伺候的侍女上了酒菜,便悄无声息地退了下去。 屋内只剩下三人。 那两人不开口,薛恕也不主动询问,只不急不慢地喝酒吃菜。 酒过三巡,万有良方才开了口:“薛监官来天津卫也有半月余了吧?” “十七天。” 万有良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声:“这半个月来,薛监官也都瞧见了天津卫的情形,该知道那拦下御史告状的赵氏实在是血口喷人!” 薛恕颔首,等着他下头的话。 果然就听万有良又道:“如今这桩事在陛下面前挂了名,已成了我、成了天津卫上下官员的心病!此事一日不解决,我等一日就寝食难安。大家伙儿都盼着太子殿下早日回朝,还我们一个清白呢。”顿了顿,又道:“ 薛监官当也想早日回去吧?” 听他提起殷承玉,薛恕眉眼才动了动,放下酒杯:“哦?此话怎么说?” 见他接了茬,万有良心里就定了,他与关海山交换个眼神,关海山便接过话头道:“太子殿下在天津卫乐不思蜀,也不知何日才打算回转。薛监官才得了圣心,就被派来了天津卫,若是时日拖得长了,怕是陛下又回转心意,一心倚重高公公了。” 这也是他们拉拢薛恕的一个缘由。 宦官的依仗无非就是皇帝的宠信,虽他救驾有功,一步登天入了御马监。可圣心难测,他在宫中无甚根基,又出来这么久,难保回去后陛下还记得他这号人。 在太子回京这件事上,薛恕与他们的利益是一致的。 薛恕听出了他们的言外之意,抛出了饵:“可太子并不与咱家亲厚,咱家也劝不动太子。诸位若想太子早日回京,恐怕得从郑公公那头下手。” “薛监官这便想岔了。”万有良摸着下巴意味深长道:“让太子回京,也不止这一个法子。” “没错。”关海山也附和道:“薛监官掌管四卫营兵士,太子殿下的安危尽系你一念之间。试想若是太子出行时不慎遇到了海寇山匪,受了伤,不就得尽快回京了?” 他们两人一唱一和,脸上带着笑,提出的法子却是歹毒的很。 薛恕脸色倏然沉下来,满身杀意几乎快压制不住。 他沉默地盯着万有良和关海山看了许久,若目光能杀人,这两人恐怕已经被他剥皮凌迟了。 但他到底还有一丝理智在,在两人被他陡然的沉默弄得脸色僵硬时,才掐着嗓子一字一顿地说:“法子是个好法子,可太子殿下金贵,就是破了点皮,都得咱家担着责。” 万有良总觉得他的声音里像压抑着什么,但他没有功夫深究,满心只想着说服薛恕:“此事薛监官大可不必担忧,天津卫靠海,常有海寇上岸烧杀劫掠。咱们又不是那乱臣贼子,也不一定非要伤着太子殿下。只需在太子遇见海寇时,薛监官缓一缓再去救驾即可。届时太子受了惊,说不得就起心思回京了。这不就皆大欢喜了?” tsxsw.la 薛恕垂眸似在思索,良久,他方才抬眼,冲两人笑起来:“是个好主意,咱家就听二位大人的。” 17、第 17 章 三人密谈许久,最后决定在三日后太子巡视大沽口海防时动手。 万有良与关海山负责安排海寇,而薛恕只需在海寇出现时,暂时按兵不动即可。 从南川楼出来时,薛恕眉眼压得极低,平静的表象之下,杀意如暗潮翻涌不休,每一滴沸腾的血液都在叫嚣着杀戮。 或许是他骨子里就刻着嗜血杀戮的本能,在听到万有良和关海山谋划着如何伤害殷承玉时,他只想将一百零八种酷刑都让这两人一一尝过。 连死都是对他们的仁慈。 “回行馆。”薛恕声音哑的像从嗓子里一个字一个字挤出来,整个人像一张绷到极致的弓,那箭矢已经上弦,森冷箭镞悬在眼前,锁住了敌人咽喉。 随行的兵士敏锐察觉他的情绪不对劲,连呼吸声都放轻了,驾着马车往行馆方向去。 回到行馆时,薛恕脚步顿了顿,最后没有立即去寻殷承玉复命,而是回了自己所在的院子。 他在院中立了许久,心口涌动戾气却无法平息。 良久,他望向院中的兵士,脱掉繁琐的披风与外袍,道:“来十个人。” 这便是要人陪练了。 兵士们犹豫地围上来,面面相觑半晌,却谁也不敢先动手。 薛恕左右活动脖子,舔了舔唇:“拔刀,一起上。” 话落,他率先动了手。 他没用刀,赤手空拳地对上十个兵士。 那些持刀的兵士一开始还畏缩着不敢动手,生怕伤了薛恕。但很快,他们就发现若是不还手,自己的性命就要堪忧了, 薛恕下手并没有留情,他力气极大,一拳一掌都直冲要害而去,有躲闪不及的兵士,被他一拳打在腹部,当即就起不来了。 “动手!” 薛恕收拳,眼中戾气翻滚。 若再不做点什么,他怕自己控制不住今晚就会杀了那两人。 他的目光太有压迫性,余下的兵士当即不敢再犹豫,举起刀,一道攻了上去。 长刀在日光下折射出冷光,薛恕森然的眉眼映在刀身上,如修罗恶鬼。 兵士们被动还击,也杀出了血性,长刀交错间,总有伤到薛恕的时候。 薛恕脸上添了道伤口,他抬手抹掉血迹,不见恼怒,反而更添兴奋:“再来。” 殷承玉寻过来时,就看见数个兵士倒在地上,另还有四五个兵士,正举刀围攻薛恕。 刀光晃动间,双方各有负伤。 尤其是薛恕脸上那一道伤口,红艳艳扎人眼。 “你们在做什么?!”怒意在胸口翻滚,殷承玉出声叫停了这场搏斗。 双方霎时收势,薛恕扭头看向殷承玉,扭头扔下一句“带他们下去治伤,一人领五十两赏钱”后,便快步走向殷承玉。 “殿下。”刚经过一场激烈搏斗,他体内的热血还未平复,声音尚且带着压抑过后的沙哑。 殷承玉目光扫过他周身,看着他衣裳上的破损,冷笑道:“你倒是长本事了,回来了不去向孤复命,还有闲情逸致来练武?” 薛恕乖乖垂头认错:“臣有罪。” 他态度如此乖顺,倒是把殷承玉噎住了,瞪了他一息,干脆转了话题:“万有良邀你去说了什么,这么大火气?” 殷承玉当然清楚薛恕今日这番是为何。 ——他生气了,想杀人。 薛恕生气一般有两种情形。一种是纯粹心情不快,一种则是有人犯了他忌讳。 若是心情不快,薛恕便会找借口来折腾他,把他折腾的不高兴了,薛恕就高兴了;但若是有人犯了他忌讳,薛恕会杀人。 权倾朝野的九千岁,大部分时候,想杀谁就杀了。但朝堂内外,明里暗里和他作对的人并不少,也总有几个暂时动不得的。 像今天这样的情形,上一世殷承玉只见过一次。 那是隆丰帝还未驾崩、沉迷长生之术的时候。 隆丰帝因常年服食丹药,变得暴躁疯癫。而他被薛恕迎回朝堂,以太子身份监国,逐渐重掌朝政。 老二为了和他争,不知从哪寻了个道士,向隆丰帝献上了两颗据说能使人返老还童的回春丹。隆丰帝服用之后精神大振,当即就留下道士为自己炼制仙丹。但那道士却说回春丹乃是仙药,需要以龙肉二两和少女初潮血为引。 隆丰帝闻言自然便命薛恕去寻。 那一次薛恕从隆丰帝所居的清馥殿出来后,便一副要杀人的模样。 他听闻消息去校场寻人时,薛恕也是正在和人搏斗。 只不过那时的薛恕远比现在凶狠的多,命人自天牢里提出十数个穷凶极恶的死囚来,告诉他们只要最后能活下来,就可免罪。 那些听信的死囚自然以命相搏。 最后全死在了薛恕刀下。 殷承玉还清楚记得当时的情景:校场上倒了一片尸体,唯薛恕浑身浴血站在中央,提着刀看过来时,刀尖犹在滴血。 那时他就觉得,薛恕天生就是一把杀人的刀。 而现在,这把刀被他握在了手中。 见薛恕眉眼含煞,殷承玉率先往他的屋子走去:“把自己收拾干净了过来回话。” 郑多宝跟在他身侧,将座椅板凳都擦拭干净,请他入座,又命人送了热茶过来。 殷承玉喝完一盏茶,薛恕才来了。 他换了身衣裳,应该是沐浴过,身上泛着皂角味道。只脸上那道浅浅伤口并未处理,让他看起更添几分凶悍。 “说吧。”殷承玉不紧不慢抿了一口茶。 薛恕这才压着怒气,将万有良和关海山的盘算说了。 听到海寇一节时,殷承玉的表情也不由沉下来:“他们果真是无法无天,竟还敢和海寇有勾结。” 大燕苦海寇久矣。 自大燕建国以来,每年沿海州府都要遭海寇烧杀劫掠。这些海寇成分复杂,既有前朝余孽、外来倭人,还有沿海流窜的匪寇。这些不法之徒聚集在一起,靠着打劫海上货船、掠夺沿海百姓积累了财富,壮大自身,一代代发展起来。 他们藏身在海上岛屿,大部分时候靠着打劫海上货船为生。后来运河畅通,海船减少,他们便开始不定期到岸上来烧杀劫掠。出手狠辣,撤离迅速。即便朝廷几次出兵剿除,都没能奈何这些海寇。 天津卫的建立原因之一,便是为了防卫越来越猖獗的海寇。 殷承玉早知海寇猖獗必有沿海军队不作为之故,上一世他就曾经派人整顿沿海军备、训练水师。只是没想到关海山等人胆子如此之大,竟然早在这个时候就和海寇勾结在了一起。 殷承玉沉吟良久,冷声道:“便按他们的计划来,孤倒是要看看他们到底猖狂到了什么地步。” “殿下是玉器,他们是瓦砾。如何能用玉器去碰瓦砾?”薛恕拧着眉,语气尽是不赞同。 若要他说,最好直接将万有良和关海山杀了了事。 殷承玉心头一动,倏尔看他:“你便是为了此事生气?” 薛恕沉沉“嗯”了一声:“他们该死。” “确实该死。”殷承玉颔首赞同,心情极好地起身,道:“此事便这么定了,事了之后,那两人交给你处置,必叫你出了这口气。” 殷承玉决意以身做饵,薛恕再反对也无用,只能和赵霖加紧布置,以防当日计划出现纰漏。 而殷承玉则在前往大沽口的前一日,接到了卫西河的消息。 ——卫西河想见他。 他没有考虑太久,便在当晚带着薛恕去了卫府。 卫西河的住处在卫府最西边的院子,一道月亮门隔开了这处荒僻的院子与整个卫府。 远处可见卫府主院灯火辉煌,而卫西河这处西院,黑得不见五指,只有一盏烛台勉强照亮。 “大人请随草民来。”执着烛台的是个高壮青年,因为光线太暗看不清面容,只能从衣服上分辨,应该是伺候卫西河的下人。 殷承玉随着对方进了屋,就瞧见一瘸一拐迎上来的卫西河。 按照上一世推算,他今年应当刚刚弱冠。穿着一身泛了白的灰袍,瘦弱伶仃,唯有一张脸笑起来时,还能看见几分从前的斯文俊秀。 殷承玉的目光下意识落在他的腿上,这个时候的卫西河还没有瘫痪。 上一世他见到卫西河时,他已经二十有五,双.腿因为护理不当彻底残疾,只能靠轮椅代步。整个人更是瘦得颧骨高凸,唯有一双满是沧桑的眼睛里,还闪着不甘的光。 那时他身边也并没有人伺候,对比看来,他如今的情况还算好。 “太子殿下千岁。” 卫西河将人迎进屋坐下,便要跪下行礼。 殷承玉抬手拦住,没叫他跪下:“孤趁夜而来,不是为了这些虚礼。下头人回禀,说你手中有柯守信贩卖私盐的账目?” 他原本只是叫人盯住卫府的一举一动,没想到卫西河如此敏锐,不仅察觉了有人盯梢,还猜到了背后之人是他。借着暗探之口邀他前来。 殷承玉上一世就十分欣赏卫西河的坚韧机敏,如今更甚。 只可惜上一世卫西河在柯家覆灭之后,选择了绝食而亡。不然他或可多一名股肱之臣。 “是。”卫西河并没有同他玩些弯弯绕绕的手段,朝跟在他身侧的青年使了个眼色,对方便去了里间,片刻之后捧出两本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册子来。 “历年账目都在此了。” 殷承玉接过,大致翻看之后,心里就有了底。 毕竟提前了五年,这些账目并没有上一世齐全,但也足够用了。 他将账册交给薛恕收起来,看向卫西河:“你有何条件?” “一切尘埃落定后,请太子将柯守信交由草民处置。”卫西河跪趴在地,垂下的眼中闪过怨毒。 殷承玉到底惜才,不愿看他走上绝路:“你自己呢?” 卫西河直起身来,眼中有片刻迟疑,但又很快坚定下来。他没有像上一世那样拒绝殷承玉的招揽,而是道:“若可以,草民想入宫为内侍。” “你心性坚韧,学识过人。便是身体有缺,但孤并不是那等狭隘之人,若你愿意,可入东宫为幕僚。” 这是殷承玉能给他最大的许诺。 但卫西河却仍是摇头,他以额触地:“谢殿下厚爱,但草民是残缺之人,不敢污了太子名声。” beqege.cc 见他执意如此,殷承玉便不再劝,起身道:“孤允了。入宫之事,叫薛监官替你安排。你腿部有疾,不便在宫中行走伺候,只能入东西厂。” 卫西河谢过恩,起身送他至偏门。 在薛恕经过他身侧时,他又出言叫住了薛恕:“薛监官请留步。” 18、第 18 章 薛恕脚步一顿,回身看卫西河。 他的目光并不友善,甚至可以说带着冷冰冰的敌意。他一向对殷承玉的情绪十分敏.感,从殷承玉邀卫西河为东宫幕僚时,他就知道卫西河是特别的。 东宫有许多幕僚臣属,他们为太子出谋划策,讲解天下大事,太子也待他们礼遇有加,但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 可卫西河不一样,他总觉得殷承玉看着对方的眼神,透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熟稔。 在他看来,殷承玉其实是个多疑的人,他真正信任的人只有那么寥寥几个。但这个卫西河,明明从未见过,殷承玉却似对他并无戒心。 就好似当初带他回东宫时一样。 东宫里有了郑多宝、赵霖不够,还要多一个卫西河吗? 薛恕心中念头翻腾,面上却还维持了平静,只眼神却骗不了人。若不是怕殷承玉生气,他面对威胁的第一反应是杀了对方。 “何事?” 卫西河没有错过他眼中翻腾的杀意,虽不知是从何而来,但他还是垂下头,极力让自己看起来并没有任何威胁:“薛监官的胡子剃得不够干净,普通人或许看不出端倪,但懂行的人,一眼就能瞧出来……” “……去势之人,是没有胡茬的。”卫西河在自己光洁的下巴上轻划了一下。 他十五岁时被匪徒所劫,逃走时不慎被发现,追赶他的匪徒驭马踩断了他的双.腿,同时也伤了他的下.体。救治之时为了保命,他被一并去了势。 虽然那时他年岁已大,没有同那些自小净身的宦官一般变得嗓音尖细,但却是逐渐不再长胡茬了。 而薛恕如今的年纪与他当初就差了两三岁,虽然仔细剃过,下巴上还是可见淡青色的胡茬印。 固然可以净身时年岁已大为由搪塞,但难保不会被有心之人拿来做文章。 薛恕下意识摸了一下下巴,确实有些扎手。 他是有认真了解过宫里那些内侍的,就连郑多宝他都仔细观察过。年幼去势的太监,大多皮肤光滑细腻,嗓音尖细、下颌无须,举止阴柔如女子;年长些去势的,变化没有那么大,但确实也少有长胡须的。 声音他还能掐着嗓子说话,可这胡须却无法控制。虽然每天都仔细刮过,但难免留下胡茬印。 “你有办法遮掩?” 他这么说,便是承认了卫西河的猜测。 “草民看过不少杂书,曾偶然看到过一个游医写的油膏方子。将这油膏敷在下颌半刻,再以刀刮净,便能去根不留印记。” 其实这油膏方子原本是女子闺房之物,是一些体毛旺盛的女子用来祛除体毛之用。据记载,数次之后,体毛便不复生。 今日他观薛恕举止,心中有所猜测,才冒险赌了一把。 “方子我要了,你想要什么?” 卫西河并不掩饰自己的目的:“草民入宫为内侍,既无根基也无依仗,日后还望薛监官多多提携。” 薛恕皱起眉,虽然他不乐意卫西河跟着殿下,但此时还是对卫西河一心入宫当宦官感到不解:“殿下并不介意你的身份,你追随殿下岂不是更有前途?” 他可不信卫西河那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 “草民想要权势,这天底下,还有哪里比皇宫离权势更近呢?”卫西河轻轻笑了笑:“况且太子殿下光风霁月,而草民早见识了人心丑恶,若不使些手段,恐怕难以活下去。殿下惜我才能,却未必能忍我卑劣。” 早在太子一行抵达天津卫时,他就辗转打听了太子的性情和行事。 素闻太子植操端方,禀气庄重,没想到其本尊比传言更令人敬佩。只是这样端方如玉的君子,恐怕是无法与他这样的卑劣之人共存的。 与其日后遭受主上猜疑不满,不如索性借着这点功劳,走另一条路。 事到如今,他本也不能再奢望走一条阳关大道。 薛恕明白了他的意思,再看着卫西河的眼神也变了些,没再那么充满敌意。 卫西河倒是个明白人,也有自知之明。 要想知道一人品行如何,只看他身边之人便知。殷承玉身边伺候的郑多宝、赵霖等人,都是一心为主、心思纯善之人。 相比起来,反倒是他显得格格不入。 偶尔这个认知会叫薛恕感到不快,但更多的时候,又会觉得愉悦。 殿下身边明明都是些纯直之人,可却偏偏留下了他。是不是意味着,他于殿下来说,是尤为不同的? 现在卫西河的选择,更叫他坚定了自己的猜测。 “算你还有点眼力。”薛恕扫他一眼,道:“回京之后,我会替你安排。” 话罢,便转身走向了等候的马车。 殷承玉在马车上等了片刻,才见薛恕上来。他略有些不满地蹙起眉:“你与卫西河说了些什么?” 薛恕自然不会瞒他,将自己和卫西河的对话复述了一遍,又问:“卫西河说得对么?” 殷承玉垂眸未答。 卫西河说得当然对,只不过那已经是上一世的他了。 他自小研习四书五经,矢志做一个端方有礼、礼贤下士的储君。他为大燕江山鞠躬尽瘁,不结党不营私,上孝父母,下悌兄弟。朝堂市井都对他称赞有加,可结果呢? 在母后难产而死的当天,他遭人下药陷害,被人发现和后宫妃嫔躺在一张床上。 即便所有人都心知肚明,这是构陷。 可皇帝当朝叱他失德无状,满朝文武眼见虞家倒下、皇后崩逝,无人敢为他申冤;二皇子党和三皇子党趁机落井下石,四处散布谣言,他声名狼藉遭人唾骂,自高台跌落泥潭,自此幽禁皇陵五年。 后来他赌上一切,不惜以色侍人,才换得了翻身的机会。 他重返朝堂不久,终于寻到证据为自己洗清污名,却并不觉得有多痛快。 那一日他喝得酩酊大醉,质问薛恕为何世道如此不公,栋梁蒙冤受屈,奸佞却逍遥自在? 薛恕沉默地看着他,许久才说:“世道本是如此不公,若想要公正,唯有将权势握在自己手中。”他轻佻地抬起他的下巴:“若无权势,以太子之尊,如何会与咱家一个阉人厮混?殿下若是不甘心,便自己去争。” 他的话扎耳,却是实话。 朝堂深宫,勾心斗角、争权夺利的角斗场。你若不争不抢,自恃光明磊落,总有一日会被人踩到泥里去。 bidige.com 自那以后,他便摒弃了从前愚蠢的坚守。 殷承玉眼中划过暗色,有些怏怏地垂了眼:“孤若是喜欢纯直之人,怎会留你在身边?” “我不一样。”薛恕拧眉反驳。 “你有何不一样?”殷承玉抬眼,倾身过去捏着他的下巴,冷笑道:“颜色比旁人好几分?” 薛恕不语,屏住呼吸直勾勾看着他贴过来的脸。 殷承玉对上他的目光,才意识到两人离得太近。大约是前世在这人身上受过的挫折太多。到了今生,便总忍不住想将那些招数原样奉还。 他撒手将人推开,又靠了回去,懒洋洋睨他一眼:“坐远些,别碍着孤的眼。” 19、第 19 章 见过卫西河的次日上午,殷承玉便带人前往大沽口巡视海防。 万有良和关海山一道随行。 颠簸了小半日抵达大沽口,殷承玉走过场似的各处巡视了一番后,便提出要去海边看看。 此话正中万有良二人下怀,他们装模作样地劝说一番后,便陪着殷承玉出了城门,往海防线方向去。 大燕历来有海禁政策,加上如今大运河畅通,海上又有海寇猖獗,货运船只多走内河运输,海上就渐渐萧条下来。海防线一带更是荒芜得很,遍地嶙峋怪石。 殷承玉装模作样地逛了一会儿,实则在等万有良下一步动作。 吹了大约两刻钟的海风之后,就听鼓楼方向响起了鼓声,有报信的兵士骑着马急急忙忙出城报信,隔着老远就大喊道:“报!有海寇来袭!” 关海山神色一肃:“怎么回事?!” “西南海域有海寇登岸,有、有两艘五百料的战船!” 那报信的小兵气喘吁吁,脸上神色惊慌不似作假。 “命人准备迎敌!我立即就回!”关海山让小兵先回去报信,接着才转身对殷承玉道:“海寇忽然来袭,臣等先护送太子殿下撤回城内。” 殷承玉摇头道:“海寇从西南海域登岸,离这边远的很,战事紧急,关总兵先去御敌。” 关海山犹豫了一下,便不再推辞,立即策马回了城。 “我们也回去看看。”因海寇来袭,殷承玉没了兴致再闲逛,便又带人返回城中。 回到城中时,就见四处一片混乱。百姓们都埋着头匆忙往家中奔去,足可见海寇之凶恶。 “那些海寇经常入城劫掠?”殷承玉脸色沉了沉,不论关海山今日安排这一出是真是假,但这些百姓的反应却都是真真切切。 若不是吃过苦头,不会听到鼓声就如此惊慌逃窜。 万有良叹声道:“海寇凶悍狡猾,关总兵虽全力加强了守卫,但难免有不敌之时……且那些海寇极狡诈,常常伪装成普通百姓混入城中烧杀劫掠,实在难以防备。” 殷承玉听得眉头皱起来,似有些忧虑道:“关总兵去西南海域御敌,城中守备必然空虚,海寇岂不是有机可乘?”他扭头吩咐薛恕道:“你快马去卫所调四卫营兵士来,城中需得加强防备。” 薛恕应了一声,当即策马赶去卫所调兵。 万有良没想到殷承玉竟如此配合,都没等他想法将人支开,自己就先遣走了护卫。 他扫过殷承玉身边的护卫,眼下不过十来人罢了。 目光隐晦地扫过四周,万有良看见右手边某户人家窗户上系着的青色布带时,双手背在身后做了个手势。 殷承玉仿佛对此一无所觉,对万有良道:“先回官衙等消息吧。” 万有良应是,等他上了马车之后,自己才上了轿子。只不过他朝轿夫使了个眼色,轿夫故意放慢了脚步,轿子和马车就逐渐拉开了距离。 马车内,殷承玉靠在车窗边,将帘子撩起一角,观察外面的情况。 伺候在他身侧的郑多宝并不知计划,便有些着急:“海寇凶恶,殿下安危不容有失。为何不先让薛监官先护送殿下回去?” 说着他又想起来赵霖也没见人影:“赵统领今日怎也不在?” 殷承玉朝他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含笑道:“他们马上就来了,别急。” 郑多宝伺候他这么些年,对他极为熟悉,见他露出这样胜券在握的笑容,顿时明白过来,这里头许是有什么他不知道的计划。于是说服自己安下心来,镇定地给他斟茶。 马车行走在空旷的街道上,车轮压过地面,发出骨碌声响。 大沽口内城不算大,再转过两条街,便能到官衙。 但就在马车转过拐角时,一小波剃着月代头的海寇举着刀迎面冲了上来。 “有海寇!戒备!”随行护卫立即将马车围了起来,将马车护在了身后。 迎面撞上的海寇们看见那豪华的马车,吱哇乱叫了一通后,便兴奋地举着刀冲了上来。 这波海寇约莫有七八十人,而殷承玉的护卫却只有十余人。 一开始尚且能勉强支应,战过两回后,便逐渐开始落在下风。 有个格外勇猛的海寇在乱战中越过护卫防线,直直将刀掷向了马车—— 打着旋的长刀扎在马车壁上,刀身没入大半。 殷承玉看着面前颤动不休的刀身,正要掀开车帘示意动手,就听见外头已经响起了更为激烈的喊杀声。 他掀开马车帘,就见薛恕不等他的命令,已经领着四卫营的兵士杀了过来。 这次天津卫之行,殷承玉一共带了五百兵士,除开留守行馆的五十人,还有四百五十人安置在卫所中。 在知晓了万有良的阴谋后,殷承玉在今日前往大沽口之时,便命赵霖暗中去卫所调兵设伏了——当时万有良和关海山随行在侧,卫所的消息并不能及时传到他们耳中。 四百余兵士对上七八十海寇,胜负已有定论。 殷承玉命郑多宝打起马车帘子,端坐其中观战。 薛恕和赵霖分两路包抄,将意识到不对想要逃走的海寇包圆。赵霖带着兵士奋力杀敌人,薛恕却是劈手抢过对面海寇的长刀,左右手各持一把刀,自外围一路杀到了到中心。 他喘着气站在马车前,抬头与马车里的殷承玉对视。 目光将人仔细扫过,确认他没事后,才哑声说:“臣救驾来迟,殿下受惊了。” 这种时候,殷承玉没再叱责他不听命令私自行事,只颔首道:“留几个活口。”又朝后头看了一眼,叮嘱:“别叫万有良跑了。” “是。” 薛恕扔掉手中卷刃的刀,将马车壁上插着的重刀拔了出来。 他目光在人群里搜寻,待锁定了那掷刀的海寇之后,便挥着刀步步逼近—— 那海寇还未意识到危险,就已被薛恕取了项上人头。 薛恕提着刀,弯腰将骨碌碌滚到一旁的人头提起来,眼神阴鸷地往后方去寻万有良。 万有良此时正惊疑不定,他隐约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劲。 他们安排的这波海寇,自然不是和薛恕所说,仅仅是想要吓一吓太子。他们还想让太子吃点苦头,不得不离开天津卫。 按照约定,这会儿薛恕确实也该来救驾了,可他听着前方激烈的喊杀声,总觉得不对。 薛恕应该就是杀几个人做做样子,之后松松手让人跑了才对。怎么这会儿听动静像是动了真格? 万有良有心想下去看看,又怕那些海寇不慎伤了自己,就在他犹豫之时,外头忽然响起几声痛呼声,万有良一惊,猛然掀开轿帘,就看见了薛恕。 四个轿夫已然倒地,薛恕用刀尖挑着海寇的人头朝他笑:“万大人。” 万有良强作镇定地看着他,一张脸却隐隐发白:“薛监官,你、你这是……” 薛恕却并不解释,一刀扎在他腿上换来一声杀猪般的嚎叫后,便抬手将人从轿子里拖了出来,扔给身旁的下属:“带回去。” 这场以多对少的战斗很快就平息,海寇留了十来个活口,余下当场格杀。 赵霖带人清理尸体和街道,殷承玉则听薛恕汇报战况。 “已经派人探过,海寇来袭是假的,两艘五百料战船在海面上转了一圈,又走了。”薛恕道。 “看来关海山与海寇牵连甚深。”殷承玉蹙起眉,目光无意扫过一侧的巷子时,意外发现了个小小的身影。 他止住了话语,迟疑道:“那是不是个孩子?” 那巷子就在殷承玉斜对面,距离方才厮杀过的街道只有一步距离,若还是个孩子的话,恐怕是被厮杀的血腥场面吓到了。 想到四处奔逃的百姓,殷承玉动了些恻隐之心,起身上前去查看,发现竟真是个瘦弱的男孩:“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他叹了口气,扭头对薛恕道:“命人将他暂时带回官衙安置吧,若是寻不到家人,就送去善——” 话还未说完,就听薛恕忽然喊了一声“小心”,接着猛然将他推开,一脚将那孩子踹了出去。 殷承玉捂着划伤的手臂,愕然看向那孩子,就见对方趴在地上,匕首掉在一旁,扭头凶狠地瞪着他,脸上哪有半点孩童的天真? 薛恕上前,掐着那孩子的脖子将人拎了起来。 那孩子不过十岁出头的年纪,小鸡崽一样在他手中挣动,很快便因为呼吸困难翻起了白眼。 “薛恕!” 殷承玉拧着眉,到底还是出声阻止了:“罢了,这么大点的孩子,多半是受人指使,暂时将人关起来吧,” 薛恕回头看他,一双眼黑沉沉的,但最后还是听话松了手,将人扔给了赶来的护卫。 他大步走向殷承玉,低头检查他的伤口,见没伤太深,打成结的眉头才松了些,只声音哑得厉害:“我先给殿下包扎,得赶紧回官衙请大夫。” 说完,自怀里拿出帕子,小心翼翼地替他包扎伤口。 殷承玉看他满脸写着懊恼,到底还是开口道:“一点小伤罢了,不妨事。孤早就听闻有些海寇会专门收养孤儿,利用这些孩童混入城中打探消息,没想到今日也遇到了。” 这些海寇不只是在海上横行,竟已经逐渐渗到沿海州府了。 若是长此以往,恐怕更难拔除。 殷承玉心中忧虑,却也只能暂且按下。 因着殷承玉意外遇袭,一行人立即赶回了官衙。 赵霖留下善后安抚百姓,薛恕则将犯人送去大牢,分开扣押审讯。 唯有殷承玉,被郑多宝三催四催地请到了官衙临时辟出来的厢房里休息,又请了大夫来看伤。 “一点小伤罢了。” 薛恕发现得及时,那孩子也不是专业杀手,匕首只是在他小手臂划了道浅浅口子。 “流了这么多血,这么能是小伤?”郑多宝却不放心,小心翼翼替他将染了血的帕子解开,催着大夫赶紧看看。 殷承玉实在不想听他唠叨,只能支着胳膊由着大夫处理伤口。目光百无聊赖地落在一旁。 小书亭 “那帕子捡起来给孤看看。”殷承玉忽而注意到扔在盆中的帕子,目光微动。 郑多宝不明所以,将染了血的帕子捡起来,又体贴地展开方便他看清。 殷承玉仔细看向帕子的边角处,果然找到了熟悉的暗纹。他又叫郑多宝拿了自己平时用的帕子来比对,两方帕子放在一起,连暗纹都一模一样。 ——这是织造局根据他的喜好特供的帕子。 薛恕那儿怎么会有? 20、第 20 章 殷承玉正思索间,就听见外头通传说薛恕求见。 “进来。” 殷承玉收起帕子,看向走进来的人。 薛恕走上前,目光落在他被纱布包裹的手臂上:“殿下的手……” “无妨。”殷承玉命郑多宝送大夫出去,放下袖子挡住伤处,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薛恕。 原本他以为,这一世的薛恕到底和前世不同,可这方帕子却又让他不那么觉得了。 这人倒是始终如一,喜好从未变过。 薛恕不明所以,只能疑惑回望着他。 殷承玉忽而笑了一声,朝他扬了扬下巴:“你上前来些。” 薛恕上前两步,与他之间的距离便只剩下一步。 此时殷承玉坐在榻上,而薛恕站着。 殷承玉自袖中将那方染血的帕子拿了出来,两指夹着在他眼前晃了晃:“这帕子是孤的吧?你打哪儿偷去的?” 薛恕看那帕子一眼,神情看起来倒是半点不自在也没有,理直气壮的很:“不是偷的。” “不是偷的,孤的帕子怎么会在你那里?”殷承玉冷哼一声,嘲讽道:“还能是自己长脚跑了不成?” “是捡的,斩杀妖狐那日捡到的。” 薛恕垂下眼眸,目光却控制不住的自那只伸近的手上缓慢扫过——那只白皙漂亮的手,正捏着他用过的帕子。 幽幽的冷梅香气在鼻端浮动,薛恕垂在袖中的手难耐地攥紧,呼吸控制不住地滚.烫起来。 他躲闪地移开眼,不敢再多看那双手,连耳尖也因升高的体温染了红。 殷承玉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细细观察着他,没有错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薛恕这般心虚闪躲的模样。 眼睛又扫过对方发红的耳尖,殷承玉先是感到惊奇,随后又有些愉悦——果然还是年纪小,脸上的情绪还藏不住,他稍稍逼问一下,就乱了阵脚。 这点倒是比前世讨喜。 他微微眯了眼睛,朝薛恕招了招手,命令道:“你弯下腰来。” 薛恕依言弯下腰,那一步距离顿时就变成了半步,两人挨得更近。 傍晚昏暗的光线下,殷承玉那张精致的极具冲击力的脸直直映进他眼底。他的眼中、心中霎时就只容得下那一人。世俗杂物都被抛诸脑后。 “殿下……” 他下意识唤了一声,声音带着极度压抑后的低哑,呼吸也变得滚烫起来。整个人像被扔进沸水里煮过一遍,散着热泛着红。 心底苦苦压抑的野兽也开始嘶吼不休。 殷承玉察觉了他的变化,却不见恼怒。他仔细审视着薛恕,良久抬起手,指尖虚虚停留在他的脸庞上方,如同临摹一般描绘过他的锋利眉眼,又顺着侧脸往下,最终停在了凸起的喉结之上,用了点力道按压下去。 他的动作极缓慢,微凉的指尖将落未落,像蝴蝶翩跹花丛,又像蜻蜓点水而过,轻且柔,却激起了薛恕眼底深处的惊涛骇浪。 薛恕的情绪紧绷到了极致,垂在身侧的手用力攥成拳,手背上青筋迸出,才勉强克制住心底深处嘶吼不休的野兽。 殷承玉手指复又往上,两指捏住他的下颌,迫使他将头垂得更低,欣赏他紧绷又克制的模样,久违地感到到了愉悦。 难怪上一世,薛恕总喜欢这么温吞吞地折磨人。 他最喜欢点上满屋子的灯,将屋子照得透亮,没有一丝阴影,然后在煌煌灯火下欣赏他的狼狈……他那时感到羞耻又屈辱,也曾质问过薛恕为何要如此折辱自己。 薛恕却总是避而不答,只似笑非笑地回他:“殿下不能只顾着自己,总也要让咱家找些乐子。” 一个太监,连命.根子都没了,做这档子事哪来的快活可言? 殷承玉那时不明白,觉得他不过是寻个由头折腾他罢了。 可现在,他却好似隐约明白了薛恕的意思。 这种掌控对方的情.欲,随意一个动作就让对方乱了呼吸的感觉……确实叫人快活。 在薛恕眼底风浪滔天的时刻,殷承玉施施然撤回了手,将那帕子拢在掌中把玩,一双上挑的凤目斜斜睨着他:“你拿孤的帕子做什么?” 他的声音清清冷冷,但落在薛恕耳朵里,却好似带了无数钩子。尖锐的钩子扎入他的心脏里,细细密密的丝线织成密网,将他的一颗心紧紧缠缚住,勒得微微的疼,但更多是难耐。 难以忍耐的痒意。 薛恕的目光凝着那张帕子,逸散的思绪飘回了那个浮着冷梅幽香的凌晨。 他曾用那张帕子…… 而现在殷承玉却毫不避讳的将那张帕子握在手中,葱白细长的手指将帕子揉得微皱,甚至……垂首轻嗅了下。 薛恕眼底霎时有暗潮涌起,齿关因为极度的克制紧咬,声音听起来嘶哑破碎不成句子:“臣,没做什么。” 殷承玉敏锐察觉他的变化,目光掠过他暗沉的眼、不断滚动的喉结……最后定住,秀长的眉头缓缓拧起来,带了点被冒犯的不悦:“你这是生怕旁人不知道你是个假太监,想被拉去刷茬子了?” ——燕王宫里的内侍,每年都会重新检查一遍身体,若是发现有复阳之人,便会被带去二次阉割,又称之为“刷茬子”。 薛恕闷不吭声,动作也不见羞耻闪躲。他就直挺挺立在那儿,一双暗如潮涌的眼睛直勾勾盯着他。 也不知道心里转着什么龌龊念头。 殷承玉顿时又失了兴致,嫌弃地赶人:“滚出去,别污了孤的眼。” 薛恕仍是不动,紧紧盯着他,半晌才开口:“殿下没把帕子还我。” 殷承玉都要被他气笑了,这可真是个匪类性子,从他这儿拿走的东西竟还有脸要。瞥了眼手里的帕子,殷承玉没趣地扔回给他:“赶紧滚吧!” 薛恕接过,紧紧攥在手里,又朝他行了一礼,才退了出去。 殷承玉看着他的背影,哼笑了声。旋即却又想起他忍成那样了还要找自己要帕子,指不定是要回去做什么腌臜事了。 不对,说不得以前就用过了。 殷承玉表情一顿,忆起那帕子上浓郁的雪岭梅的香味儿,神情彻底沉了下去。 那帕子都丢了多久了,哪里还能有香味儿? 他陡然想起来薛恕前些日子才找他讨了两盒雪岭梅去,他就说薛恕从前并不喜摆弄这些香料,怎么忽然找他讨要!多半是为了那档子腌臜事。 还真是一脉相承的狗胆包天。 殷承玉喊人打了水进来,细细将手洗了一遍,思来想去心里还是不痛快,又命人传郑多宝进来:“你且记下,薛恕回京后的赏赐就此作罢。”吩咐完又觉得这点惩罚对薛恕来说不痛不痒,又补充道:“再去叫人抓二两黄连煮成水,给薛恕送去,孤看他火气重的很,需得清清火!” 二两黄连! 也不知道薛恕怎的又惹了殿下不快,郑多宝见他面有愠色,也不敢触霉头替薛恕求情,连声应下后便连忙去命人抓黄连煮水了。 等一碗黄连水煮好,郑多宝亲自端着去敲了薛恕的门。 薛恕随意披着件袍子开门,身上犹带冰凉水汽:“郑公公,有事?” 郑多宝见他脸色也不算好,心里就唉了一声,道:“殿下叫咱家来给你送些降热清火的黄连水……”他想着那二两黄连熬出来的苦水,也不知道该怎么圆了,只得委婉劝道:“殿下是最宽和之人,你若是惹了殿下不快,老实认错便是,殿下不会与你计较的。” 说完,将一碗黄连水送到他面前。 薛恕拧眉接过,一口气喝下。 郑多宝见他两道剑眉都拧成了麻花,摇了摇头,收回碗去向殷承玉复命了。 倒是薛恕回了房里,喝了一整壶凉茶,才解了满口苦味。 郑多宝倒是没说错,黄连水降热清火,一碗下去,再大的火气也被弄得没了兴致。 薛恕重重倒在床榻上,抬手覆着眼。 过了半晌,又爬起来点了一炉雪岭梅——那讨回来的帕子被他洗了,此时还晾着。他只能点起熏香聊做慰藉。 或许是傍晚厢房里的撩拨作祟,又或者是满屋的冷梅香太过诱人。 薛恕又久违地做起了梦,梦里依旧有殷承玉。 煌煌灯火下,等身高的铜镜立在屋中,镜面倒映出模糊人影。 殷承玉通身上下只着一件黑色绸缎袍子,如水的绸缎贴着身体曲线勾勒出漂亮的线条。浓郁的黑色下,肌肤雪一样白。 薛恕自背后将人拥住。 殷承玉想挣扎,却被他迫着看向镜中。 昏黄的镜面里,绯红与玄黑交织在一处。 他俯下身亲吻他,如同野兽一般撕咬。 …… 薛恕惊醒时,才不过三更。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因为绮丽的梦境,呼吸间带出难以言喻的热度。 起身将窗户推开,薛恕在初春的冷风里立了许久,方才勉强平复下来。只是却也再睡不着了,盯着天边的冷月看了许久,他索性出门往关押犯人的大牢去了。 yawenku.com 身体里的野兽还在兴奋地叫嚣着,阴暗的念头如潮水一样涌上来,占据了他大脑。 他必须要做点什么。 杀人,或者别的。 21、第 21 章 大沽口的大牢就在官衙最后面, 原是用来暂时关?押海寇的,一般关?押个十?天半月,便会?被移送天津卫城审判定罪, 所以这官衙的大牢大部分时候都空置着。 牢内昏暗潮湿, 房梁上结了厚实的蛛网, 蛇虫鼠蚁横行。 万有良被关?进大牢后, 就没能合过眼。 一开始是疼的, 大.腿上的伤口用布条包扎过, 没有再流血,却疼得人睡不着;后来则是他养尊处优惯了,还是头一回吃这种苦。光是闻着牢里腐败的味道,就恶心?欲呕,根本睡不着。 他靠坐在墙边,瞪着眼想,怎么就走到这一步了呢? 明明他与关?海山都计划周全了, 只要顺利逼走太子, 剩下?方正克一人成不了大事。他就还能在这金银窝里逍遥一年,等下?一任转运使?来接他的位置。 可?现在什么都没了。 刚被关?进来的时候, 他还会?大声嚷嚷让人放他出去,后头折腾了半日见无人理会?,才逐渐安生下?来, 琢磨着关?海山这会?儿如何。 如今唯一可?能救他出去的人就只有关?海山了。 正思索着可?能的情况,就听陈旧的牢门?发出咯吱声响,长长的走道里传来脚步声。 万有良动?了动?,目光看?过去,就瞧见了走进来的薛恕。 薛恕衣着光鲜,而他却成了阶下?囚。 万有良一时忘了腿上的痛, 怒声大骂道:“阉狗!你竟敢蒙骗于我!” 薛恕在关?押他的监牢前驻足,满含戾气的眼睛缓缓扫过他,阴沉道:“骂了咱家,可?是要还的。”话落,侧脸对跟随的下?属道:“堵上嘴拖出来。” 随行的四卫营兵士现在对他俯首帖耳,闻言立即打开牢门?,将万有良堵上了嘴拖了出来。 薛恕令人将海寇提到刑室审问,万有良则被押在一旁,惊恐地?瞪大眼睛看?他,喉咙里发出唔唔之声。 “放心?,殿下?留着你还有用,咱家现在不会?杀你,你且好好在旁边瞧着。”说完,命人将他绑到一旁的架子上,自己则开始审问提出来的海寇。 这些?海寇剃着月代头,做扶桑异人打扮,无论薛恕问什么,都叽里呱啦说些?听不懂的话。 薛恕问了几句,见他们不肯配合,便命人上了刑。 各种刑具上过一遍,便有人开了口。不再说些?鸟语装傻,而是一口纯正的大燕官话。 ——这伙海寇虽然都是扶桑倭人打扮,但实则都是沿海流窜的匪寇。 他们在沿海一带烧杀掳掠无恶不作,唯恐真实身份被查出后牵连家中父母亲朋,干脆便做了异人打扮,掩饰身份方便行事。 而昨日突袭,这伙海寇并不知内情。只隐约知道是常年和他们来往的官老爷遇到了麻烦,上面的头儿便派他们来替官老爷吓唬吓唬那?个“麻烦”,让对方吃点教训。 至于再深入的,这帮平日里只负责上岸劫掠的小喽啰便不清楚了,说只有上头的当家们才知道。 薛恕对此不置可?否,又让人给?十?来个海寇轮番上了一遍刑。 虽仍然没问出刺杀之事,但却意外?问出了另一件事来。 ——有个海寇小头目招供说:岛上的食物和女人不够了,加上前不久又有一批新货抵达。大约再过十?日,主力队伍便会?在大沽口登岸“补货销货”。 这些?海寇为了躲避追捕,都藏身在天津卫附近海域的岛屿之中。在物资不足或者需要销货才会?登岸。烧杀掳掠乃是常事,官府也?不会?管。 薛恕确认这些?海寇嘴里再问不出东西了,才叫人将之押回了监牢。 有下?属端来温水和布巾给?他洗手,薛恕认真洗干净手上血迹,拿布巾擦干手,才转身看?向万有良,示意拔出他口中布巾:“万大人抖什么?咱家对那?些?海寇上的刑,不过是开胃小菜。万大人长居天津卫,恐怕还没见识过西厂的酷刑吧?” 万有良哆嗦着嘴唇说不出话来,看?着薛恕的目光就就像看?地?狱里的修罗恶鬼一般,满是惊惧。 “万大人这身肉养得不错,最适合用梳刑。”薛恕看?着他,嘴角微微勾起,眼底却不见笑意。晃动?的烛光扭曲了投在墙上的影子,叫他看?起来更添了几分阴森诡谲:“先用开水从头到脚烫上一遍,再用铁梳子梳理,保管将你这一身肉都干干净净地?梳下?来。” “你、你……”万有良脸上肌肉抽动?,用尽全力才从喉咙里挤出两个字来,紧接着空气里就传来一股尿骚味。 薛恕皱眉,嫌弃地?退后一步。 如今万有良留着还有用处,他暂时不能动?,也?就吓唬吓唬他罢了,没想到竟然这么不经吓。 “咱家还没用刑呢,你怕什么?”薛恕顿觉无趣,命人将他收押回去,才转身出了大牢。 外?头这时才五更天,天色蒙昧,除了值岗的守卫,连虫鸣鸟叫都歇了。 薛恕望着头顶皎洁的冷月,驻足思索了一会?儿,便往殷承玉所居的主屋去了。 他没有露面,寻了棵正对着主屋的大树待着,盯着那?扇紧闭的窗户发呆。 这会?儿殿下?应该正睡着,薛恕在脑海里描绘出他只着中衣、阖目安睡的模样,心?情就变得极好。 他枕着手臂靠在树枝上,目光锁着那?扇窗户,从五更天一直看?到辰正。 冷月从西边落下?去时,初阳从东边升起来。早春的阳光从枝叶间隙洒落,投下?斑驳的影。 值守的兵士换了一班岗时,薛恕就瞧见郑多宝端着洗漱用具进了屋。 不多会?儿,那?扇紧闭的窗户就被推开来,殷承玉的身影出现在窗后。 他只着一身玄色中衣,满头乌发倾泻而下?。窗外?投射的光影在他脸上晃动?,时明时暗间,竟有几分与薛恕梦里的景象相重合。 薛恕顿时坐直了身体,定定盯着看?了一会?儿,终于按捺不住,自树上跃下?,去了主屋禀报审讯结果。 殷承玉刚洗漱完,就听下?头汇报,薛恕来了。 他嘀咕了一句“怎么这么早”,还是换了身衣裳出去见人。 薛恕等在堂中,瞧见他出来,眼睛抬起来,眼珠就不动?了。 “一早寻来,所为何事?”殷承玉在主位上坐下?。 薛恕如实禀报了审讯结果。 情形倒与殷承玉所料相差无几,他屈指轻敲案几,半晌才道:“昨日城中的事遮掩不住,关?海山必定已知晓万有良的情况。任他缩在卫所里不出来也?不是个事,你去一趟,将人带回来。” “至于海寇之患……”殷承玉将能用之人在脑海里过了一遍,道:“孤再另作安排。” 说话间,正好厨房下?人送了早膳来。 殷承玉便命人摆在厅中,施施然在桌边坐下?。瞧见薛恕还杵在边上,便叫他一道坐下?用膳。 薛恕在他下?首坐了,却没看?面前吃食,只盯着殷承玉。 殷承玉的礼仪规矩历来被称为典范,举手投足间尽是优雅。他夹起一块白玉桂花糕轻咬一口,慢条斯理地?咽下?,凤眼斜斜瞧着薛恕:“若不想吃,便滚去办事。” 他这一句话并未带什么恼意,反而因着那?双斜斜瞥过来的眼眸,带出几分撩人情思。 薛恕的眼神霎时热烈了起来,压得极低的眼睫之下?,无数情绪交织翻腾。 他低着头,极慢地?拿起筷子,去夹放在殷承玉面前的那?碟白玉桂花糕。 却在伸过去时,被殷承玉用筷子压住。 殷承玉打量他面上神色,神情似笑非笑:“不是不喜欢吃甜?” 薛恕抿起唇,半晌才说:“殿下?喜欢。” 殿下?喜欢吃,那?他便也?喜欢吃。 他想知道对方喜欢的东西,是什么滋味。 “那?这一碟便赏你了。”他的话取悦了殷承玉,他收回手,示意边上布菜的下?人将那?碟桂花糕放到薛恕面前。 刚上桌的桂花糕只动?了一块,那?被殷承玉咬过一口的半块就放在最上头。 殷承玉放下?筷子,端起热茶轻抿一口,透过氤氲的热气看?着薛恕。 见他果然又先去夹他吃过的那?块,眉尖便动?了动?,勾唇笑起来。 用过早膳后,殷承玉便去盐使?司官署寻方正克。 磨磨蹭蹭不想走的薛恕则被他打发去了卫所逮关?海山。 方正克的伤已经养好,这段时日里他待在官署里大门?不出,只安心?理清盐使?司的卷宗和账目。当日万有良为了毁灭证据火烧盐使?司档案库,殷承玉安排的人虽然抢了一部分出来,却还是有不少损毁。 “如今虽然已经理清部分,但不过是冰山一角。”方正克满面怒色:“只看?这残留账目,管中窥豹,便知这些?年来长芦盐使?司内里如何腐败!” 这些?年里,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望京到地?方的盐政官员,恐怕没几个是干净的。 “殿下?若想动?其根本,还得想办法厘清历年账目才行。” “这有何难?”殷承玉将整理出来的账目一一翻阅过后,道:“方御史且瞧着吧,孤自有办法将这些?蛀虫都揪出来,盐税事关?国本,长芦盐使?司之乱象决不能再放任。” 殷承玉与方正克一番恳谈之后,便回了天津卫城。 经过一.夜功夫,大沽口的消息显然已经传回了天津卫城,迎出来的官员瞧见殷承玉,各个面带惶惶之色,却谁也?没敢表露太甚。 殷承玉却不再与他们虚与委蛇,直接摆驾去了衙门?公?堂,接着便命人将盐商与漕帮当家均宣到了公?堂上。 八大家三大帮的当家们齐聚公?堂,跪了一地?。 殷承玉端坐高堂,手里端着茶盏,茶盖边缘缓缓滤过茶沫,姿态从容地?轻啜。 当家们被晾了快两刻钟,跪得膝盖都发了麻。面面相觑半晌,最后推了盐商之首曹峰出来说话。 曹峰拱了拱手,陪着笑脸道:“不知道太子殿下?召草民们前来,所为何事?” “是有些?事想问问诸位。” 殷承玉“当啷”一声合上茶盏,茶盖撞击茶碗,鸣声清脆:“有人检举长芦盐使?司盐政混乱,私盐泛滥挤兑官盐。孤特奉皇命前来彻查……”说到这里,他故意顿了顿,目光缓缓掠过下?方,将众人表情收归眼中,方才继续道:“查了这些?日子,孤发现长芦盐使?司不仅账目混乱,盐转运使?万有良还伪造户部文书?,私发盐引,截留税银,实在罪无可?恕。” “如今万有良已被羁押,但前阵子盐使?司档案室被烧毁,不少账目文书?缺失。孤这才召诸位前来了解万有良私发盐引一事。在场诸位都是天津卫的大盐商,万有良私发盐引提高税银,诸位想必久受其害。如今若有冤屈不满,尽可?以说来。” 殷承玉表情宽和,仿佛真只是召他们来诉说冤屈。 一时几位当家心?里都打起了鼓,不明白这太子到底是真傻还是装傻。 万有良私发盐引,多收税银之事盐商心?中自是有数。但这点税银相比起私盐巨大的利润来,不过九牛一毛。 他们予万有良好处,万有良予他们方便,这是互利互惠之事。 况且若是万有良倒了,牵扯出私盐一事,他们谁也?跑不掉。 曹峰露出惶恐之色,以头抢地?道:“还请太子殿下?明鉴,自万大人赴任以来,一力打击私盐,稳定官盐价格,天津卫盐商深感其恩,不知道这私发盐引提高税银一说从何而来?我等并不知情。” 其余人见状紧随其后,纷纷附和:“没错,还望太子殿下?不要听信了小人诬言。” “万大人一心?为民,怎会?犯下?此等大错?” 殷承玉听着他们一个个争先恐后为万有良辩驳,反倒是拊掌笑了:“孤本不信长芦盐场官商勾结倒卖私盐,如今见诸位如此维护万有良,倒是信了□□分。” 此话一出,激烈的辩驳声便霎时顿住。 当家们诧异地?望向他。 殷承玉冷下?脸来,不复方才宽和:“万有良所犯之事罪证确凿,已是死罪难逃。尔等与他狼狈为奸,亦难逃罪责。只不过孤行事历来宽厚,法不责众。你们若是想清楚了,便带上历年账目前来自首,尚可?转做污点证人从轻发落。若是想不清楚……”他森然笑道:“倒卖私盐者,按大燕律,当斩。” 话罢,便拂袖而去。 郑多宝捧着一叠账册留在最后,看?着神色惊疑不定的当家们,又给?了个枣儿吃:“殿下?仁厚,不愿看?见天津卫血流成河,这才召诸位前来。可?惜了……”他怜悯地?扫过公?堂众人,叹声道:“你们自以为铁板一块,但殊不知早有人暗中投了殿下?。” 他意味深长地?拍了拍手中捧着的一叠账册,跟在殷承玉后头离开。 留下?堂中众人惊疑不定。 蒋家当家怀疑地?扫过几人:“谁做了叛徒?” “离间之计你也?信?!”曹峰叱了一声。 “都稳当些?,若真有证据,咱们今日还能轻轻松松回去?”柯守信也?跟着安抚道。 他说得不无道理,但殷承玉的话到底在心?底留下?怀疑的种子,一时间众人心?中各有计较,出了公?堂之后,便匆匆各回了家中。 而这头殷承玉回了行馆,便传了赵霖来:“可?以命人将消息放出去了。” 之前卫西河交给?他的账目,他一直隐忍不发,就是为了今日。 就在盐商和漕帮当家们还在犹疑不定、观望形势时,素来与曹峰交好的盐使?司官员忽然透出风声来,说卫家暗投太子,已经交出了私盐账目。 这两日里太子正在二次核查账目。 这些?年来,各家经手的私盐都是有明细账目的,这既是他们的催命符,也?是他们彼此牵制的保命符。 只要众人还是系在一条绳上的蚂蚱,那?谁也?不会?轻易将这东西拿出来。 可?现在却传出风声说卫家已经叛变,消息还是打盐使?司内部传来的。 忽遭背刺的当家们一时激愤难当。 如今卫家乃是柯守信当家,曹峰也?不敢带太多人上门?,恐引人瞩目,便只和柳家当家柳绪之以及罗生帮的大当家阎楚河找上了卫家。 这两日柯守信也?颇有些?惶惶不安,听闻三人上门?,还以为有了新消息,连忙将人请到书?房去,结果刚进门?就遭了阎楚河一拳头。 阎楚河掐着他脖子将人掼在墙上,神色凶狠:“你敢出卖我们?!” 柯守信掰着他的手,神色惊诧:“你胡说什么?!” 另两人见他神色惊诧不似作假,连忙上前劝说,才将人先放了开来。 曹峰端起和事佬的架子:“老柯啊,咱们都可?是一条船上的兄弟,你要是先跳了船,害了其他人,可?别怪我们心?狠手辣。” 他将一张誊抄的账目自袖中抽出,递给?柯守信:“你看?看?这是不是你家的账。” “我怎么可?能做这种蠢事?这两日我还担心?那?几个蠢货信了离间计去自首呢!” 柯守信面色铁青,接过他手中纸张,原只是随意扫了一眼,但看?到上头独特的记账法子时,表情就滞住了。 其他三人见他表情不对,立即狐疑起来:“这真是你家的不成?” 柯守信心?中惊涛骇浪,面上却还是稳住了,蹙眉不快道:“不是我这儿的。” 只是说是这么说,他脸上笑容却十?分勉强。 他在心?里飞快思索着,账目是从何处流出去的——那?些?账目自他掌控卫家后,一直都是握在他手里,不可?能为外?人知晓才对。 不对,还有一人知道! 柯守信悚然一惊,想起了自己那?个行将就木的大儿子。 他无心?再和三人周旋,匆匆将人打发走后,便快步往西院去。 卫西河刚收拾完东西。 他在这方宅院里生活了二十?年,临到离开,不过简简单单一个包袱。 亲人已逝,卫家易主,只剩自小一道长大的奶兄还陪在他身边。 他仰头望着卫府高高的院墙,释然笑了声,侧脸道:“阿悬,我终于能离开这里了。” 周悬接过他手中的包袱,“嗯”了一声:“少爷要去祭拜老太爷和夫人吗?” “现在还不是时候。”卫西河看?向大步走来的柯守信,轻声说:“血仇未报,谈何祭拜?” “逆子,是你对不对!”柯守信大步上前,就要来抓他的衣领。 周悬下?意识想要挡开,却被卫西河一个手势止住了动?作。 “除了我,还有谁?” 卫西河笑看?着他,一根根掰开他的手指头,眼底盈满恶意:“如今只不过是开始罢了。不只是你,你那?些?妻妾、儿女,都会?为卫府陪葬。” 他眼神之阴冷,语气之冷酷,叫柯守信下?意识退后两步,咬着牙道:“早知如此,当日我就不该心?软留你!” 卫西河嗤了一声:“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清明将至,我必提你项上人头,去祭祖父和母亲。” 话罢,他掸了掸衣袍上的尘灰,在周悬的搀扶下?,挺直了腰背,一步一步走出了这座困了他五年的牢笼。 卫家投了太子的消息很?快就在各家传开,尤其是曹峰等人去找柯守信打探消息回来后就推病不见客之举,更叫一干人心?中打起了鼓。 不少人心?中已经开始动?摇。 尤其是万有良被羁押不过五日,就又听说总兵官关?海山也?被缉拿归案。 他原本躲在卫所里,以为可?以暂时避过一劫,却不料太子派了四卫营精兵前去缉拿。关?海山反抗未果,反被斩了一条胳膊,关?进了天津卫城的大牢。 关?海山身为天津卫总官兵,乃二品大员。若不是有了确凿证据,太子绝不会?如此行事。 一时间天津卫人心?惶惶。 而殷承玉的离间之计也?终于起了效用,接连有人暗中前来自首,呈上历年私盐账册,愿转为污点证人,只求从轻发落。 一箱箱的私盐账册被送到了方正克处。 人证、物证确凿。 殷承玉抵达天津卫一个月后,私盐案终于正式开始审理,巡盐御史方正克为此案主审官。 而殷承玉此时,则忙着另一件事——防备大沽口海寇来袭。 按照那?海寇小头目的招供,他们在配合关?海山完成了吓唬“麻烦”的任务之后,便会?留在大沽口,方便两日后接应大批海寇登岸。 天津卫海防松懈,军队惫懒。关?海山这个总兵官又带头勾结海寇,纵容海寇船只往来,致使?这些?海寇登岸已成常律。 他们不仅会?在岸上烧杀劫掠,还会?将海上运回的货物售给?天津卫的商贩,由其销往各地?,换取大笔银钱和物资。 因有利可?图,不少商贩和当地?百姓自愿成了海寇的耳目,为了防止关?海山出事的消息走漏,殷承玉命人走水路自广宁卫调兵支援,撤离了整个大沽口的百姓。 如今大沽口只剩下?一座空城,而城中生活的“百姓”则是兵士所扮。 只等海寇登岸。 两日后,一切都已布置妥当。 广宁卫指挥使?肖同光随殷承玉一道坐镇大沽口。 “殿下?确定那?伙海寇今日会?登岸?” 此次调兵肖同光也?是冒了风险的,若不是他一向敬佩殷承玉品行,信上殷承玉又言辞恳切求援,换了旁人,没有兵部文书?,他绝不会?贸然同意调兵。 天津卫本身就有驻兵五六千人,更别说下?头的千户所百户所等,兵力十?分充足,左右又有辽东、山东护卫,便是有小波海寇,也?当能自行解决。 只是殷承玉来信时说天津卫总官兵勾结海寇,数日后海寇将要登岸,卫所上下?却无可?信之人。为防走漏风声,只能从旁处调兵。 肖同光几经思虑,这才冒险调兵前来支援。 “不确定。”殷承玉摇摇头:“消息是从捉拿归案的小头目口中所知,孤也?不确定这中间会?不会?有变故。但海寇猖獗已久,孤既听闻了消息,便不能置之不理。” 他拍了拍肖同光的肩膀,笑道:“肖指挥使?放心?,若是出了岔子,孤一肩担着就是。” 说罢他背着手上前,通过千里镜观看?海面情形。 此时海面平静,并不见有船只航行迹象。 这么一等,便等到了傍晚时分,仍未见海寇踪影。 殷承玉依旧从容不迫,倒是肖同光就有些?沉不住气了,再次怀疑道:“莫不是消息有误?” 殷承玉道:“今日不来,明日也?许来。等过三日不来,肖指挥使?便可?先行折返。” 听他如此说,肖同光只能耐着性子继续等。 就在夕阳快要坠到海平线上时,忽然有斥候来报:海上来了五艘大船。 其中两艘是五百料战船,另外?三艘略小些?,都是货船。 肖同光精神一振,迅速布置下?去。 此时大沽口如同往常一般,看?不出任何差别。 几艘大船在靠近码头时,打起了旗语。接头的旗语早从小头目口中问了出来,当即便有兵士回了暗号,示意一切正常。 大船在简陋的码头暂时停靠,海寇们兴高采烈地?搬着货物下?船。 他们大部分人都剃着月代头,穿着扶桑异服,但口中却熟练地?以大燕话交流。 不过半个时辰,货物便装卸完毕。 海寇们将堆积如山的货物扔在码头上,成群结队,准备先进城去找点乐子,顺便喊人来装货。 为首的大汉扛着一把厚背重刀,身上穿着不伦不类的衣裳,一双眼睛四处扫射,并未加入狂欢的海寇队伍里。 他踹了旁边的人一脚,皱眉道:“都担心?着点,我感觉有点不对。” “能有什么不对?大当家就是太谨慎了。”被他踹了一脚的是二当家,嘻嘻哈哈道:“咱们这次弄到了好东西,到时候叫关?总兵来看?看?,他若是肯收,咱们就发大财了。” 他们早就眼红私盐生意许久,只是天津卫的私盐早都被瓜分完了,他们这种后来的一直没寻着机会?加进去,只能跟着喝点肉汤。 如今正好从关?海山兜里掏点银钱。 大汉没有反驳他的话,但眉头仍然皱着,心?底总有股危机感盘旋不去。 殷承玉在鼓楼上,他看?了一眼为首的大汉,将千里镜递给?了肖同光:“贼首起疑心?了,让他们准备提前行动?。” 肖同光接过看?了一眼,也?发现了大汉四处张望的动?作,当即便传令下?去。 鼓楼上的旗帜以特殊频率交错挥动?数下?。 昏暗暮色里,大沽口城门?缓缓阖上,发出沉闷吱呀声响。 “不对!有诈!”大汉听见声响,最先反应过来,便往城门?口冲。 他的速度极快,城门?又过于沉重,闭合的速度缓慢,竟当真让他冲了出去。 而在他之后,几个速度快的海寇也?冲到了城门?前,与守城的兵士战到了一处。 局势瞬间混乱起来,肖同光见那?匪首跑了,急忙道:“我带人去追,不能让他跑了。” 那?大汉如此机警,身手又好,必定是海寇重要头目。 “不必,我的人已经追上去了。”殷承玉眯着眼,看?向城门?口已经战至一处的两道人影。 ——在大汉冲向城门?的同时,薛恕已经追了上去。那?大汉十?分悍勇,眼见甩不脱薛恕,便回身拔刀与他战了起来。 大汉用厚背重刀,大刀挥出时势如千钧,携带风声;而薛恕用双刀,一长一短两把刀在他手中如臂使?指。 看?出大汉臂力惊人,他并未硬碰硬,而是仗着灵活身手贴身近战,左手短刀不时在大汉身上留下?伤口。 不过片刻,大汉身上便血迹斑斑。 他啐了一口,眼神更见凶恶,将一把大刀舞得虎虎生风。 然而薛恕就如同狡诈的孤狼,每每都能正好躲开他的招式,还顺势反击。就在大汉被缠磨的不耐时,就见他上身忽然漏了个破绽,心?中顿时一喜,挥刀朝他左肩砍去。 薛恕似躲闪不及,锋锐刀锋自他肩上削过,鲜血迸出。 大汉朝他凶狠一笑,还未来得及得意,笑容就僵住了。 ——薛恕右手长刀正砍在他腿上。 这回换薛恕朝他阴森一笑,腰身一旋带动?手臂使?力,便将他整个右腿齐膝斩断。 大汉痛呼倒地?,膝盖处鲜血喷涌。 薛恕随意抹了把喷溅到脸上的鲜血,将刀拄在地?上,扭头看?向鼓楼方向。 殷承玉从千里镜里看?见这一幕,目光却被他左肩殷红一片刺痛。 “孤下?去看?看?。”他将千里镜扔给?肖同光,便下?了鼓楼。 城门?口的厮杀已至尾声,广宁卫士兵训练有素,很?快将一百多海寇尽数拿下?。 连同五艘大船一道扣下?。 殷承玉赶到城门?口时,那?断了腿的贼首已经被绑起来押上囚车。薛恕拄着刀跟在后头,身姿一如以往挺拔,只脸色有些?发白。若不是肩膀上暗红洇湿一片,几乎以为他和平常无异。 “快传军医!” 殷承玉看?见那?片鲜红就一阵心?悸,已顾不上旁的,只命人去架住薛恕。 薛恕皱眉挣扎,正要说他自己能走,就被殷承玉瞪了一眼:“老实些?!” 他动?作一顿,果真老老实实被人架着,回了官衙。 军医背着医药箱匆匆赶到官衙,看?到他肩上伤口就惊了一跳:“这若是再偏些?,这条胳膊怕是就废了。” 他说着便吩咐小医童准备麻沸散针线等物。 薛恕脸上布满汗珠,闻言冷声反驳道:“不过小伤罢了,我心?中有数。” 那?军医被他噎住,本想痛骂他一顿,但对上他的凶悍眼神,又闭了嘴,闷不吭声拿出纱布替他清理伤口。 反倒是殷承玉看?得心?烦,叱道:“你若有数,能伤成这样?” 薛恕抿起唇,眼中不服,却到底没有反驳。 片刻之后医童端来麻沸汤,他喝完之后便昏睡过去,军医替他清理干净伤口,又以针线缝合,忙活了小半个时辰,才将伤口处理好。 “他这伤如何?需休养多久?”殷承玉问。 “至少静养半月。”军医道:“幸好避开了经脉要害,只伤在皮肉,不然怕是一年半载也?好不了。” 殷承玉眉头拧起来,命人送走军医,才在榻边坐下?来。 麻沸汤的药性还没过,薛恕此时还昏睡着。 因为失血太多脸色苍白的缘故,平日锋锐的眉眼此时显露几分脆弱,多了几分少年气。 殷承玉细细打量着他,这才惊觉,他其实与他年岁相仿,还是个少年郎。 他自己重生一回,又带着对前世的既定印象,每每看?他时,总习惯性将他当做上一世那?个无所不能的九千岁。 但他忘了,就算是九千岁,其实也?是从刀光剑影里走来,留下?过满身伤疤。 他总说他是杀人的刀,却忽略了一把刀,需得无数次打磨,才能如此锋锐无匹。 这人骨子里就有旁人没有的狠戾,似乎天生就擅长搏斗厮杀,可?无论前世今生,他都从未问过,薛恕这一身功夫是如何习来。 殷承玉在榻前坐了许久。 直到郑多宝端着熬好的汤药进来,他仍未离开。 郑多宝给?薛恕喂完了药,劝他回去休息,殷承玉只是摇头,眼神沉沉的不知道在思索什么。 郑多宝只当他是太担心?薛恕,心?里感慨了一句殿下?当真是看?中薛恕,便带着空碗退了下?去。 薛恕是在喝过药的两刻后醒来。 刚醒来时,他眼神还未聚焦,有些?许茫然。但这样的迷茫只持续了一两息,他的眼神便转为清明,又带上了熟悉的锐利。 他侧脸看?向床边的人,声音嘶哑:“殿下??” 大约没想到殷承玉会?在这儿守着他,尾音带了点惊讶。 “醒了?”殷承玉垂眸看?他:“伤口疼吗?” 薛恕想说不疼,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点头说“疼”。 殷承玉闻言冷笑一声,压抑不住心?底火气:“知道疼,不知道惜命?” “他杀不了我。”薛恕为自己申辩一句,又道:“而且殿下?想活捉他。” 那?贼首本事不差,他若不露点破绽受点伤,恐怕骗不到他。 殷承玉又沉默下?来,脸上表情归于沉寂。 良久,他眼睫颤了颤,倾身过去抬起他的下?巴,几乎与他鼻尖对着鼻尖,声音带着点咬牙切齿的意味:“如此忠心?,你这是……喜欢孤?” fantuantanshu.com 他突兀的发问叫薛恕的呼吸滞了一下?,接着便毫不犹豫地?点头。 “是哪种喜欢?”得到意料之中的答案,殷承玉笑了下?,微垂着眼长久地?看?他,指尖点了点他:“这种?” 薛恕的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望向他的眼神似有风雨欲来。他用没受伤的那?只手抓住了殷承玉的手腕,手背青筋迸出,忍耐而克制。 殷承玉不轻不重地?拍了下?他的手背,叱道:“放肆。” 只是因为拉长上翘的尾音,这话听起来并无太多的威慑力,反而平添了几分撩人意味。 薛恕便也?没有松开手,而是控制着力道,小心?翼翼地?将他的手拢在掌心?。 “殿下?呢?” 他抬起眸,仿佛要直直看?看?殷承玉心?底去。 殷承玉却未答,似笑非笑斜晲他一眼,留下?一句没头没尾的“孤还没消气”,便抽回手离开了。 薛恕望着他的背影,指腹无意识的轻捻。 殿下?的手,果然比帕子还软。 22、第 22 章 殷承玉出?了门?, 嘴角还翘着。 想到他随意一个动作便能叫薛恕呼吸急促难以自抑,便觉得心?里痛快极了。 上一世?时薛恕可没这般好拿捏。他本就擅忍,去了势更是连唯一的弱点都没了, 每每都是他沉溺在对方制造的旋涡之中, 而始作俑者却始终面色平静, 连呼吸都不曾乱过一分。 清醒之后, 便尤为叫人屈辱。 如今他掌握先机, 境况颠倒, 不过一句话?一个动作就能叫薛恕乱了心?神,也?算是出?了一口?恶气。 果然人一旦有了弱点,就容易拿捏了。 殷承玉心?情愉悦地命人备车,出?了官衙去寻肖同光。 肖同光尚在城门?口?收尾,海寇已经尽数拿下?,分批押往大牢。那停留在码头的五艘海船以及岸边货物则由肖同光的人接收盘点。 殷承玉抵达时,肖同光正围着几个箱子?不住打转, 满脸都是喜色。瞧见他过来, 更是连忙迎上来,神情要多热切有多热切。 “缴获了何物, 肖指挥使这么高兴?” “殿下?来看?。”肖同光搓了搓手,将其中一个箱子?掀开展示。即便已经看?过了,再看?到这箱子?里一把把泛着冷铁微光的鸟铳时, 他还是忍不住吸了口?气:“全是鸟铳,一共十箱,约莫有千余数。” “西洋来的?”殷承玉俯身?拿起一把仔细查看?,发?现这鸟铳与大燕官制的鸟铳有些许差别。 他端起鸟铳,熟练地装药填弹点火,之后侧脸贴近铳托, 从准星瞄准了百步之外的大树,扣下?了扳机。 铅弹射出?,精准击中树干。冲击力之巨大,使得粗壮大树微微晃动,树叶落了满地。 “比兵仗局制造的鸟铳射速还要快些,威力也?更大。”殷承玉道:“这伙海寇竟能弄到这样的好东西,难怪着急登岸。” 大燕兵仗局亦有制造鸟铳,但鸟铳制作工艺复杂,铳管更需要精铁打造,这些年下?来,也?只?有宫中禁军装备了万余把。禁军之外的军队,只?零星分得几把罢了。 也?难怪肖同光如此?激动。 “按照惯例,海上缴获的赃物,可由卫所自行分配。”肖同光又搓了搓手,满含期待地看?着殷承玉:“殿下?您看?这……怎么分?” 这可是上千把鸟铳,还都是缴获的贼赃,若不是碍着太子?在这儿,他恐怕当场就要卷着贼赃回广宁卫去。 殷承玉瞧他一眼,念着他帮了大忙的份上,到底没有吊他胃口?:“肖指挥使辛苦跑了一趟,两百鸟铳便做谢礼。” 肖同光嘶了声,觉得有点少。 正欲讨价还价时,就听殷承玉道:“这五艘海船也?得处理了……” 他连忙接口?道:“天津卫位于?辽东山东中间,素来少有战事?,倒是广宁卫每年迎击海寇损耗巨大,正缺战船。” 要不怎么说无本买卖最赚呢,这伙海寇规模不算大,但装备却比正规军队还要好。这几年国库空虚,军费一而再再而三?地削减,即便像广宁卫这样居险要之地的卫所也?要勒紧裤腰带过日子?。 那三?艘货船倒是不紧要,可两艘五百料战船却是相当扎实。完全可以收归军用,如此?就又可以省下?一笔买船的费用。 相比之下?,鸟铳倒是不那么重要了。 两人达成共识,默契将贼赃分割完毕。海船、两百鸟铳归肖同光,余下?的鸟铳与货物则归殷承玉。 这些赃物没有过明路,也?就不用上账,完全是进了殷承玉的腰包。 殷承玉心?情大好,唤了赵霖过来收缴货物后,便与同样心?情爽快的肖同光相约回了官衙小酌。 翌日清晨,肖同光便带着自己的人手,直接乘坐收缴的海船返回广宁卫。 殷承玉去送了他一程,自码头回来后,便打算顺道去瞧瞧薛恕。 行到半路时,却见郑多宝捧着一封信急急忙忙追上来,喘着气道:“殿下?,京里来信了,皇后娘娘亲笔。” 这个时候来信……殷承玉心?里一动,拆开信件一目十行扫过,脸上就露出?笑意来。 虞皇后在信中说,她已于?三?月初三?平安分娩,正如殷承玉所说一般,是个男孩儿。 洗三?礼之后,隆丰帝赐名殷承岄。 一切都已经和上一世?不同。 母后平安分娩,殷承岄足月出?生,母子?二人皆是平安康健。 等他将天津卫的案子?审理清楚回京时,或许还能赶上殷承岄的满月宴。 将信交给郑多宝收好,殷承玉眉眼含笑,语气轻快:“中宫大喜,都赏。” 郑多宝“诶”了一声,也?是满脸喜色。 他收好了信,便下?去安排赏赐去了。主子?有喜,下?头伺候的人也?都跟着沾光。 双喜临门?,殷承玉心?情大好,去看?薛恕时,眼里还含着笑,同他说话?时,连语气都比以往柔和两分。 反倒是薛恕,因昨晚殷承玉惹了火便抽身?走人,他不得纾解,辗转一.夜未眠。此?时眼下?带着浓郁青色,眼底有红血丝浮起,看?向殷承玉的目光也?比从前更加热切。 像久饥的野兽盯着吊在陷阱之上的猎物,蠢蠢欲动,却又在仅有的理智警醒下?,不得不克制守礼。 他放在身?侧手攥紧又松开,松开复又攥紧,极力克制着想要逾矩的念头,只?拿一双黑沉沉的眼睛紧盯着殷承玉,将他从头到脚扫过一遍又一遍, 殷承玉对此?心?知肚明,只?作未觉。 直到不紧不慢地喝完一盏茶,感觉薛恕再盯下?去,都要将他的衣裳灼出?窟窿来了,方才迎上他的视线,勾着唇道:“你盯着孤看?了半日,可看?出?什么来了?” “殿下?好看?。”薛恕眼神并未闪躲,回答他的问?话?时也?一如既往地坦诚。 他的直白坦率再度取悦了殷承玉。 ——薛恕这张惯会阴阳怪气扎人肺管子?的嘴,如今竟也?会说讨喜话?了。 殷承玉倾身?往前,拉近了两人间的距离。他挑起眉梢,潋滟眼底映出?薛恕的影子?,刻意压低的声音带着点勾人心?魄的哑:“孤是问?你,你看?着孤时,这里都转着些什么念头?” 他伸出?手,指尖描绘过薛恕的眉眼,最后在他胸口?停住,轻轻点了点。 薛恕的目光不由自主追随他跳跃的指尖,嗓音因紧绷变得低沉厚重:“说了殿下?会生气。” 他的心?里、脑子?里,盘旋着无数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念头。 苦苦压制的兽.性不断冲击着桎梏,想要颠覆理智。 “说,且饶你一次。”殷承玉收回手,端起茶盏轻啜一口?,凤目惬意的眯起,只?用余光睨着薛恕的动静。 薛恕似在犹豫,他沉默了良久,方才垂着眼道:“在想殿下?的手。” 所有阴暗的念头都被下?垂的眼睫所遮挡。 他挑了一个最为稳妥的答案。 殷承玉微微一愣,下?意识看?了一眼自己的手,旋即想起什么来,便笑了。 他意味深长地打量着薛恕:“原来你喜欢这个。” 这话?是对着薛恕所说,又不是。 薛恕的答案,恰好误打误撞地解了他上一世?的疑惑。 上一世?,薛恕十分热衷给他送些玉戒扳指一类的小玩意,红玛瑙、紫翡翠、鸽子?血各种料都有,尽是一些浓烈鲜艳的颜色。他嫌弃薛恕品味俗气,一次也?没戴过。 后来薛恕还问?过他为何不戴,他当时敷衍说“戴着累赘”,薛恕便没再提。 只?不过后来再折腾他时,便喜欢将那些遭了嫌弃的玉戒扳指往他嘴里塞,迫着他含住了。 那时他还以为是薛恕识破了他的敷衍,恼羞成怒在报复他。 如今看?来,恼羞成怒是真的,却不是因为他的敷衍,而是拉不下?脸来求他戴罢? 殷承玉骤然笑了声,看?向薛恕,眼里就带上了恶意。 难怪昨日反应那么大。 “喜欢?” 殷承玉探手捏住他的下?巴,大拇指按上他的唇,指腹时轻时重地碾压。 薛恕垂着眼,因为隔得太近,只?看?得到一截雪白手腕,骨节微微凸.起,精致漂亮。 齿根忽然乏起一阵阵难以忍耐的痒,薛恕下?颌绷紧,用力吞咽两下?,终于?忍耐不住,咬住了那恼人的手指。 指尖传来微微的疼,殷承玉冷不防被咬了一口?,颇有些恼怒地抽回了手,叱道:“看?来是孤太纵着你了,竟还敢还口?!” 薛恕不语,沉默地舔了舔唇。 殷承玉见状愈发?恼怒,只?是对着个伤患轻不得重不得,罚也?无从下?手,最后只?狠狠瞪了他一眼,拂袖出?去了。 薛恕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背影,直到完全看?不到了,才收了回来。 沉默地盯着帐顶回忆了一会儿,门?外便有守卫通报,卫西河求见。 ——自卫家的账目放出?来后,卫西河便转到了明处。因离间之计奏效,那些个当家生怕自家账册交得晚了没了用处,都争先恐后地将账目送了过来。 而卫西河也?不再需要蛰伏,光明正大地离开了卫家,投向了太子?。 他原本在天津卫城留守,听闻薛恕受了伤需要静养之后,猜测他应当需人办事?,便主动上门?求见。 薛恕撑着手臂坐起来,将卫西河打量了一遍。 卫西河着灰袍,头发?尽束在冠中,露出?来的眉眼是清隽的,但眼底却蕴满戾气。这让他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割裂违和,但他却丝毫没有掩饰的意图。 薛恕对他还算满意。 他若要在宫中站稳脚跟,日后必定要培植心?腹,目前看?来,卫西河是个不错的人选。 “昨日缉拿的百余名海寇,以及贼首都关押在牢中,你来得正好,便替我?去审一遭。” 卫西河恭敬应下?,又同他说起天津卫城情形:“方御史已经开始提审诸盐商和漕帮当家。曹峰等一干人都下?了狱。” 他只?点到为止地提了一句,但薛恕却已经明了他的意思:“柯守信已经没有用处了,在定罪之前,留条命候审便是。至于?万有良和关海山,留着我?亲自去审。” “是。”卫西河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听完吩咐,便退了出?去。 殷承玉一行在大沽口?逗留了四五日,之后方才押着一干囚犯返回天津卫。 根据海寇的供词,总官兵关海山勾结海寇罪证确凿,又为私盐案的审理添了一把柴。 有盐商漕帮当家为人证,私盐账目为物证。万有良和关海山在一道道的审讯之下?终于?撑不住招供,又牵扯出?了更多参与的官员。盐使司上下?无一幸免,连河间府知府亦牵涉其中。 根据盐商们交出?的私盐账目来看?,长芦盐使司近十年来,超发?盐引、截留税银、倒卖私盐等等累加起来,亏空数额高达两千六百万两白银。 比起一开始户部核查账目盘算出?来的五百万两竟高出?了五倍有余! 由于?亏空数额过大,方正克不敢擅作主张,写了折子?命人快马送回京中,等待隆丰帝定夺。 据说隆丰帝看?到亏空账目之后气得摔了一套青花瓷器,之后便拟了圣旨,命方正克为钦差大臣,全权督办此?案。 而牵涉其中的官员,一律革职抄家问?斩。 一时间,天津卫官署十室九空,大牢里人满为患。 “一个长芦盐场,竟养肥了如此?多的蛀虫。”殷承玉看?着方正克呈上来的账目,皱眉叹息。 biquge.name 方正克也?深有同感:“一个长芦盐场尚且腐败至斯,其余几个盐使司恐怕也?……” 他话?未说完,但殷承玉却明白他的忧虑。 “循序渐进罢。”殷承玉收了账册,提笔列出?一张名单来,对方正克道:“明日孤便让人挨家去查抄,这抄出?来的银两,也?算是能弥补一二。” 方正克来寻他也?正是为了此?事?,便朝他拱了拱手:“多谢太子?殿下?.体恤。” 他虽然能查案,但抄家着实不是他的强项。 这次太子?出?行带了五百四卫营兵士,这些宦官手底下?教出?来的兵士,最擅抄家之事?,他这才特意来求援。 送走方正克,殷承玉唤了卫西河过来,将名单交给他:“薛恕尚需休养,此?事?便交予你了。” 24、第 24 章 孤不会杀你, 只罚你,如?何? 一?句话寥寥数字,却是千回百转。回回都落在薛恕最隐秘的点上, 转转都缠绕于他情绪饱涨的心脏之上。 微微沙哑的嗓音, 刻意拖长?的语调, 交织成暧.昧的丝网, 将他笼罩其中。无?处可逃, 也不想?逃。 理智甘愿被缚网中, 被禁锢的野兽将要破闸而出,薛恕整个人都紧绷了起来,眼瞳漆黑,内里戾气和渴望翻涌不休。 他一?把攥住殷承玉的手腕,极用力。又因为最后一?丝理智还未绷断,极度的压抑和克制之下,手臂肌肉微微鼓起, 连眼底也浮起细细红血丝。 像捕猎的狼, 下一?刻便会扑上去,用尖锐的犬牙咬住猎物的咽喉。 “殿下怎么?罚我, 都可以。” 手腕上传来微微的疼,殷承玉身体后撤,没有?错过他眼底蔓延的欲。 果然是年轻人, 可真是火气旺。 他恶劣地?勾了勾唇,垂眸看着那截被攥住的手腕,指尖划过薛恕的小臂,沿着迸出的青筋一?直到手背,屈指轻轻点了点:“你弄疼孤了,该罪加一?等。” 话是如?此说, 只是他的语气依旧听不出半点怒意。 薛恕目光动?了动?,落在皓白的手腕上。殷承玉的皮肤太白,稍微用点力就能看见?红印,现在被他如?此大力握住,已然是红了一?片。 他下意识松开了手,就瞧见?那精致漂亮的手腕上,红色指痕清晰。 更添几分旖旎。 薛恕眸色又暗了几分,需得紧咬住牙根,才能克制住再?次席卷上来的冲动?。 殷承玉轻轻活动?手腕,眼睛斜斜睨着他:“按大燕律,亏礼废节,谓之不敬,当斩。你说……孤该如?何罚你才好??” 薛恕下颌紧绷,不语。 殷承玉眯着眼,欣赏他克制又紧绷的姿态,好?半晌,方才微微叹气道:“罢了,孤一?向宽宏。便饶你这一?回,孤要就寝,你去将床铺上、暖好?,便当将功折罪了。” 他打量着薛恕,似笑非笑道:“船上湿气寒气重,正好?你火气旺,替孤好?好?驱一?驱。” 垂在身侧的手紧紧攥成拳,薛恕与他对视着,感觉自己掉入了深不见?底的旋涡之中。 那旋涡搅得他心慌意乱、目眩神迷,他却甘愿深陷,只为求片刻的亲近。 他艰难地?收回目光,缓缓起身,哑声应“是”。 “你去吧,好?了叫孤。”殷承玉朝他挥了挥手,将那碟子剥好?的核桃仁端到面前,拈起一?粒放入口中。 殷承玉惬意地?眯起眼,山核桃滋味果然甚好?。 薛恕在内室待了将近三刻钟,方才出来。 殷承玉倚在贵妃榻上翻了小半本?书,又就着茶水吃了小半碟核桃仁,颇有?些困意上涌。见?他铺好?床出来,便将人打发了出去,往内室去歇息。 床榻上枕头锦被已经整齐铺开,他探手到被下摸了摸,果然已没了阴冷潮气,带着暖融融的温度,便满意地?宽了外衣,钻进?了锦被里。 看他先前说什么?来着,薛恕暖床暖得确实不错。 从屋里出来,薛恕径直回了自己所住的船舱。 他反锁了门,整个人隐在黑暗里,才终于放任压抑的情绪,重重喘.息。 过了许久,春夜寒意浸透,涌动?的躁意才逐渐平息下来。 薛恕走到桌前点了灯,又打了一?盆水,自袖中将弄脏的帕子拿出来,仔细清洗干净。 白色的帕子浸在水中,薛恕却有?些出神。 这个时候,殿下应该已经就寝了。 那床榻就那么?大一?点,或许殿下此刻正躺在他睡过的位置上,整个人被他的温度和……气味包裹。 薛恕抬手嗅了嗅指尖,并没有?什么?味道。 他很小心,殿下应该不会发现吧? 或许就算发现了也没关系,薛恕垂着眼,拿起浸湿的帕子轻揉,反正殿下就是再?生气,也就是罚他。 想?到今日的惩罚,他舔了舔干燥的唇,心底竟有?期待。 返京的船只在运河上行了两日一?.夜,方才抵达通州码头。 太子车驾仪仗早就在码头候着,船上的赃物自有?户部派来的人清点,殷承玉则先行回慈庆宫。 薛恕还要将万有?良等人押往大理寺,并不与他一?道回宫。 “父皇若是召你,你知道该如?何答吧?”与他擦身而过时,殷承玉压低声音道。 “殿下放心。”薛恕微微颔首。 他向来是个聪明人,殷承玉提点这一?句便已经够了。便未再?与他多言,上了马车,回慈庆宫去了。 薛恕立在原地?,直到看不见?车驾了,方才转身去办正事。 殷承玉先回慈庆宫更衣,之后便去了武英殿向隆丰帝禀报此次天津卫之行的情况。 大约是知晓他今日返京,除了首辅虞淮安依旧称病未出外,其余几位阁老?都寻了各种由头齐聚武英殿,等着打探消息。 虽然这些日子天津卫一?直消息不断,但两地?相隔,消息难免有?滞后,太子这里的消息才是最准确的。 殷承玉刚进?门,就有?五双眼睛落在了他身上。 他神情不变,上前向隆丰帝行礼:“儿臣幸不辱命。” “起来吧,你出去将近一?月,朕与皇后都甚为惦记你。”隆丰帝乐呵呵地?唤他起来,看着殷承玉的眼神充满慈爱。 他早在方正克送回来的折子里知晓这回查抄的脏银数额达一?千五百万两之巨,即便素来不喜这个儿子盖过他,但想?到那大笔的银子,脸上还是难免多了几分笑意。 命高远搬了椅子让殷承玉坐下,隆丰帝这才问起天津卫的情形。 殷承玉并未隐瞒长?芦盐政乱象,将情况尽数说了。 “长?芦内有?硕鼠,一?面伪造文书,超发盐引,截留税银;一?面勾结盐商漕帮,大开方便之门,将官盐运到南地?售卖,赚取巨额利益。甚至还有?关海山等人勾结海寇。以致天津卫一?带田地?荒废,军队松弛,家家户户不务正业,竟都在院中置锅煮盐。” “仅长?芦盐场一?处,牵涉其中的大小官吏便多达数十人。难以想?象两淮、两浙等地?是何等景象。”殷承玉加重了语气,起身垂首道:“盐课事关国本?,硕鼠不除,国库不丰,还请父皇下令严惩彻查。” “是该彻查。”隆丰帝面露怒色:“正是这些贪官污吏太多,才致使国库空虚。此次长?芦涉案的官员,均从重发落,抄家问斩,以警后人。另再?派御史?去其余盐使司彻查,凡贪墨官员一?个不留。” 他随口一?句话,却叫几位阁老?惊了一?跳。 除去长?芦,大燕还有?两淮、两浙、山东、福建、河东五个盐使司,其下又分设数个巡检司,其中利益牵扯之巨,官员之多,不可估量。 若当真要彻查,多少人要栽进?去? 尤其是两淮,两浙还有?福建都属南地?,在场的四?个阁老?里,就有?三个是南方派系官员,与南地?官场牵涉甚深。 几个阁老?交换了眼神,最后是次辅邵添出言道:“还请陛下三思。古人言水至清则无?鱼,私盐乱象古已有?之,虽然要惩戒整治,却万万不可操之过急。若是从重处罚,恐会生出乱子来。不若采取怀柔之策,只斩主犯,其余从者,凡主动?上交脏银者,便算将功折罪,只罚银不罢官。此举既能不费吹灰之力令盐政官员自查自省,亦能丰盈国库。岂不一?举两得?” “次辅言之有?理。都说法不责众,如?今所涉官员太多,若都杀了,一?是地?方将无?人可用,二则是百年之后,陛下恐会落下残暴之名。”文华殿大学士常启也出言附和。 他们都深知隆丰帝性情,他随口一?句都杀了,并不是当真憎恶贪官污吏,不过是恼怒这些贪官污吏将银子都放进?了自己的腰包里罢了。 说到底,还是银子归谁的事。 果然,方才还怒气勃发的隆丰帝闻言又犹豫起来,当真开始思考邵添所言的可行性。 殷承玉看着这一?幕,心中毫无?惊讶。 只垂下的眼眸划过淡淡讥讽。 隆丰帝就是这么?个人,学识平平,胸无?主见?,明明是天下之主,却只顾着自己的利益。 他可以为了那些贪官兜里的银子,派他彻查长?芦盐政,所涉官员一?个不留;当然也可以为了那些贪官兜里的银子,網顾律法,蔑视法度。 殷承玉没有?再?出言,反倒是建极殿大学士卢靖听不下去了,他身兼吏部尚书之职,最知道这些贪官污吏的害处,出言驳斥道:“邵次辅与常阁老?此言将大燕律法至于何地??若是贪赃枉法之徒不受惩治,长?此以往,助长?歪风邪气,岂不是人人都敢贪墨?” yyxs.la “卢阁老?未免危言耸听了些……” 一?直未曾开口的文渊阁大学士宋广轩也加入进?来。 四?人你一?言我一?语,互不相让,争论不休。 隆丰帝被吵得脑子疼,重重拍了桌子道:“罢了,此事容后再?议。” 说完瞧了至始至终未曾出言的殷承玉一?眼,再?没有?了之前的慈爱:“太子这些日子也辛苦了,便回去歇着吧。” 说完便甩袖回了乾清宫。 等回了寝宫,隆丰帝思来想?去,觉得邵添的提议着实不错。如?今国库空虚,他先前想?修几座万寿塔都拿不出银子来,若是当真将几处盐使司彻查一?遍,从犯处以数倍罚银,别说是修几座塔,便是建行宫也绰绰有?余。 况且历朝历代都有?卖官之先例,他此举亦算是遵循祖制。 隆丰帝越想?越觉得可行,对高贤道:“去,宣薛恕过来。” 殷承玉自武英殿出来后,没有?立即回慈庆宫。 他在回廊下立了许久,看着外头草长?莺飞,春.色深深。良久,盈满胸口的戾气才逐渐平复下来。 他缓缓吐出一?口郁气,踩着日光阴影,往坤宁宫去了。 25、第 25 章 薛恕被召去了乾清宫。 殿内燃着龙涎香, 浓郁的香气?弥漫里,隆丰帝歪靠罗汉床上,正有两个年轻宫女跪在一旁替他捶腿。 瞧见薛恕进来, 隆丰帝抬眼看向他:“这?次你随太子去天津卫查案, 都有些什么?收获?” 他这?话问?得委婉, 但两人都心知肚明薛恕此行是充当皇帝耳目, 以节制太子。 薛恕便将天津卫之行大略说了, 又?自袖中拿出查抄账目的副本?呈上去:“这?是查抄账目, 陛下请过目。查抄一事乃臣亲自经手,罪犯以及家?眷都一一审问?过,确保没有私藏遗漏。” 隆丰帝将账册翻过一遍,看着上头的数目满意颔首:“不错。” 他派薛恕去天津卫,一是防着太子,二也是想着试试他。 这?样一个颇有能力手段、又?还未在宫中有根基的年轻宦官,正是他所?需之人。高贤高远这?些人, 跟在他身边的日子久了, 心就?大了、野了。他还没老?呢,就?忙不慌地开始结交皇子, 还当真?以为?他不知道。 如今提拔起一个薛恕,正好给?这?些人敲敲警钟。 隆丰帝将账册放到一旁,眯着一双眼打量薛恕:“你来得正好, 朕正有一桩事拿不定主意,想寻个人问?问?。” “臣定知无不言。”薛恕垂首。 隆丰帝便将方才书房中的争论说与他听:“你去过天津卫,觉得这?罚银抵罪之策如何?” 薛恕略一思索后道:“既能拿出数倍罚银,家?中必还有余裕。” 他不说谁对谁错,却一语道在了隆丰帝的心坎上。 数倍罚银听起来是不少,但对于南方那些累世?的富商豪族, 说不得只是九牛一毛。素闻南方豪族奢靡成风,那些个硕鼠的家?资加起来,恐怕比国库还要充裕。 隆丰帝心里顿时又?有了偏向。但他并未表现出来,仍然继续道:“若是动真?格地查,朝中那些酒囊饭袋实在派不上用场。况且若当真?大动干戈,恐怕要斩不少人……”他叹气?道:“世?人恐要言朕残暴。” “据臣此行观察,方御史为?人刚正不阿,对盐政亦十分熟悉,就?连太子亦多?有仰仗。”薛恕并未避讳,反而直面隆丰帝的试探:“只是方大人乃是文人,手无缚鸡之力,陛下可派遣东厂锦衣卫随行震慑,如此到了南地,谁还敢作乱?乱臣用重刑,陛下荡清污浊,肃清盐政,明察秋毫,乃是明君所?为?,怎么?会被言残暴?若真?有此流言,恐怕也是有小?人奸邪作祟。” 他这?话深得隆丰帝心。 隆丰帝愈发满意,只是到底还存了些怀疑:“你的看法倒是和太子差不离,天津卫相处将近一月,你觉得太子如何?” “臣不敢妄议太子殿下。”薛恕拱手低眸,借着阴影藏住了眼里戾色:“但臣正有一事要向陛下回禀,与太子殿下有关。” “哦?说来听听。”隆丰帝略微坐直了身体?,脸上浮现兴味之色。 薛恕便将大沽口迎战海寇一事说与他听了。 “当日大沽口一战,太子并未上报兵部,直接去信广宁卫指挥使肖同光,调了千人驰援天津卫。后来拿下海寇清点贼赃,太子也并未让臣经手。海寇共两艘五百料战船,三艘四百料货船,其上货物?被太子殿下与肖指挥使瓜分。” 按照大燕律,这?些贼赃亦该登记造册,充入国库。 只不过卫所?抗击海寇损耗巨大,常以缴获贼赃作为?补充,几乎已成了常例。朝廷上下对此都是睁只眼闭只眼,素来是民不举官不究。 如今薛恕将之报上来,隆丰帝只觉得他虽然不懂其中关窍,但如此小?事亦能报与他,说明这?一个月他与太子相处并不算太融洽。 或者说,并未被太子笼络过去。 隆丰帝顿时放下心来,只道:“太子此举虽不合章程,但并不算过分。” 见他并不在意,薛恕便垂首不再多?言。 隆丰帝对他的进退有度愈发喜欢,便也不吝给?他点甜头:“你去天津卫一月,朕观西厂制度松弛,人员惫懒。西厂提督赵有文年岁已不小?,怕是有心无力。日后西厂办差,还需靠你。” 西厂早已废置多?年,隆丰帝如今这?番话,无异于是要复用西厂。 薛恕却并未喜形于色,十分沉稳地谢恩。 又?道:“臣还有一事向陛下禀报。” “说。” “臣在命人清点账目时,查抄出的金银物?件等共计两千余万两,但方御史处理出来的亏空却高达两千六百余万两。为?了查清差额流向,臣提审了罪犯万有良等人,经审问?得知,这?两年间,万有良每季都会以‘冰敬炭敬’之名向户部侍郎陈河送孝敬,前后数额总计有两百万两之巨。另还有一些流向他处,臣都列出了名单,请陛下过目。” 他自袖中拿出一张名单并几封来往书信呈了上去。 书信自然是老?道士伪造的。不得不说,老?道士这?一手造假功夫出神入化,便是他拿着有陈河手迹和钤印的卷宗比对,也看不出任何差别。 隆丰帝看完,将信件重重拍在案几上,怒道:“你去,将这?些人都拿下。给?朕细细地审!一个户部侍郎,两年间竟受贿两百万两,真?是好大的胆子!” 得到了他的吩咐,薛恕躬身,微不可查地勾了唇:“是。西厂人手不足,臣可能自四卫营与锦衣卫借调人手?” 这?些小?事隆丰帝自然懒得管,挥了挥手,道:“随你。” 薛恕领了命,便躬身退了出去。 行至殿门口时,正遇上掌印太监高贤。高贤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薛监官年纪轻,可别贪多?嚼不烂,反倒把?自己个儿撑着了。” 薛恕冷淡瞥他一眼,并未搭话,大步离开。 见他气?焰竟然如此嚣张,高贤沉下脸,满目阴沉地望着他的背影。 此时坤宁宫里,殷承玉正在虞皇后说话。 虞皇后还未出月子,正在暖阁里休养身体?,刚出生的殷承岄就?被放在她边上的小?木床里。 殷承玉一边同虞皇后叙话,一边逗弄殷承岄。 经了几天,小?小?的婴孩已经长开了些,身体?滚圆,皮肤粉.嫩,一双睁大的眼睛如同黑曜石。殷承玉拿手指逗弄他,他便伸着藕节一样的胳膊去抓。 殷承玉先前满腔的阴郁戾气?彻底散开,嘴角勾起浅浅的笑。 上一世?殷承岄回宫时,已经六岁了。 他刚出生就?被赵嬷嬷带着逃出宫去,在偏僻的乡野隐姓埋名生活。赵嬷嬷当时逃得匆忙,身上未带太多?银钱,是靠着四处给?人做绣活、浆洗衣裳才养大了他。 殷承岄在乡野长到六岁,连字都不识几个。又?因为?乡野中孤儿寡母总遭人欺辱,性子也变得乖戾偏激。 那时他身体?已经不太好,为?了尽快让殷承岄长成合格的储君,他狠下来心来拿戒尺严罚,才掰回了他的性子。 只是他到底是没有机会看到他长大后的模样了。 好在重来一世?,有他和母后的保护,殷承岄再不必受颠沛流离之苦。 殷承玉将手指从殷承岄的嘴巴里抽出来,拿帕子擦干净,又?问?起了满月宴的事。 虞皇后道:“满月宴定在四月初五,一切从简就?是。听闻今春各地少雨,还有些地方遭了蝗灾。省下来的一应用度,我命人送去救济堂,就?当是为?你弟弟积福。” “如此也好。”殷承玉想到下头报上来的灾情,也是皱了眉,又?在虞皇后处坐了一会儿,便回了慈庆宫。 薛恕从乾清宫出来后,便去了趟御马监领人。 有薛恕的关系在,卫西河已经验过身份,拿了身份牌子,顺利入了宫。只不过他身体?有疾,不能在御前行走,薛恕便直接将他带回了西厂,日后负责掌管西厂大狱。 将人安置好,天色已经晚了,薛恕便歇在了西厂。 他习惯性地想要点上雪岭梅助眠,接着又?想起香味沾身恐怕会引人注意,便克制住了,只将那帕子压在枕头下,辗转半晌才睡了过去。 梦中又?见殷承玉,只是这?回却不同以往辗转于床榻间,又?是另一番景象。 殷承玉穿着一身与他极不相配的粗布麻衣,静默坐在廊下,表情很淡。他脸上犹带病态的苍白,往日红润的唇毫无血色,压抑地咳嗽了两声后,侧脸对身侧的郑多?宝道:“墙倒众人推,树倒猢狲散,如今我已无倚仗,他们如此,也是人之常情。” 郑多?宝愤然道:“可当初——” “如今还提什么?当初。”殷承玉抬手打断了他,又?咳了两声,语气?淡淡道:“旁人都靠不住,莫再多?想了。只要我一日不死,总会有翻身的机会。” 郑多?宝还想说什么?,却忍住了。他扭头偷偷擦了眼泪,哽声道:“那我去替殿下煎药。” 殷承玉“嗯”了声,没有回头,继续坐在廊下。 萧瑟秋风卷起落叶,打着旋经过。他满头长发未束,在风中飘飞,一双温情的眼里只剩下苍凉孑然。 薛恕想要靠近他,可脚步一动,人便惊醒了。 只那一双苍凉的眼睛仍留在脑海中,叫他心脏攥成一团,酸涩难言。 即便明知道只是梦境,可薛恕回忆起来,仍然控制不住戾气?缠身。 那样金尊玉贵的人,不该满身萧索坐在廊下。 他就?当端坐高堂之上,尊贵无匹,受万人朝拜。 心底有什么?涌动着,他忽然很想见殷承玉。 但宫中不比天津卫,耳目众多?,他如今的身份更不便出入东宫。 起身查看漏刻,薛恕发现此时还不到三更。盯着窗外的冷月看了许久,还是悄无声息地出了西厂,往慈庆宫方向去了。 他没有现身,而是避开了巡逻的禁军,寻到了殷承玉的寝殿去。 叫他诧异的是,寝殿的灯还未熄,窗户半敞着,烛火在微风里跃动。 薛恕换了一棵正对着窗户的大树藏身,正能清楚瞧见埋首案前的身影。 殷承玉穿着玄色交领袍,长发半披在身后,正在翻阅卷宗信件,时不时提笔批注一二。 偶尔抬起的眉眼里,一派清风朗月,并未染上经年的霜雪。 心底充斥的戾气?散开,薛恕藏身树间,静静看着他处理公务。 殷承玉忙了多?久,他就?看了多?久。 到了四更天时,殷承玉还撑着未曾歇息,桌案上堆积的卷宗信件已经处理了大半。 他似乎是有些疲倦了,抬手捏了捏鼻梁,却撑着额不小?心睡了过去,身后长发滑落至胸前,精致的面容隐在阴影当中,只露出精致的下颌。 薛恕看了一会儿,见并无人进去伺候他歇下,便猜测应是他特别交代过不许打扰。 于是心里便蠢蠢欲动起来。 他耐着性子又?等了一会儿,见殷承玉仍未醒转,终于按捺不住,踩着冷月的阴影,悄无声息地潜入了寝殿当中。 睡熟的人对此一无所?觉。 薛恕走到他身后,俯身沉沉盯着他看,似要将人刻在眼底一般。好半晌,方才伸手将人打横抱了起来。 fqxsw.org 他的动作很轻,没有惊醒怀里人。 可快速搏动的心脏却在疯狂叫嚣着,血液如江河奔腾,让他整个人都热了起来。 但他并未有任何异动,而是稳稳抱着怀中人,一步步走向内室的拔步床。 将人放在床上时,薛恕心中生出强烈不舍,好似心里终于被填满的某处,又?被生生挖开一处空洞。 他紧绷着下颌,在理智的勒令下,一点点收回手。却又?因为?心底的野兽叫嚣,握住他的手腕不舍流连。 紧绷的身体?里,理智和兽性在拉扯。 就?在他犹豫未决时,那只被他握着未放的修长手掌忽然动了—— 殷承玉反手握住他的手腕,借力坐起身来,眯着眼瞧他,脸上看不出情绪:“大胆贼子,深夜潜入东宫,意欲何为??” 26、第 26 章 薛恕未曾防备他忽然醒来, 对上那双望过来的眼?睛,身体先是僵了?僵,接着又很快坦然起来, 垂下头?道:“臣做了?个噩梦, 便想来看看殿下。” 被抱起来时, 殷承玉其实就已经惊醒了?。继续装睡, 只是想看看薛恕又想做什么罢了?。没料到竟得了?这么个答案, 这下诧异的反而成了?殷承玉自?己。 上一?世时, 薛恕像这样半夜三更潜入他寝殿来的时候也?不是没有,理由常常千奇百怪,但像今日这样“做了?个噩梦,便想来看看殿下”的理由,却?是从未有过。 殷承玉原本还想为难他一?番,但现在他过于直白坦率,反而叫他生不出?什么恼意?来了?。 甚至还有一?丝好笑。 他松开了?手?, 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倚着, 手?支着下颌,将薛恕打量了?一?遍又一?遍, 嘴角含了?浅浅笑意?:“做了?什么梦?和孤有关?” 回忆起梦里?的情景,薛恕拧起眉,摇了?摇头?, 并不愿意?说。 “梦都是反的,说出?来既污了?殿下耳朵,又不吉利。” 有他在一?日,殿下如何会?孤立无援? 殷承玉看了?他半晌,见他一?脸抗拒,也?没再勉强。从枕头?旁摸出?个安神香囊扔给他, 哼笑道:“多大人了?,做了?噩梦还要来寻孤。拿了?滚吧。” 见薛恕将香囊揣进?怀里?,他眼?风斜斜扫过去,又道:“若再有下回……” 薛恕垂首等着他的下头?的话,却?迟迟未听到下文。他抬起眼?来,却?见殷承玉站起身,朝他挥了?挥手?:“还杵在这儿做什么,等会?旁人进?来瞧见你,你就该去诏狱里?待一?待了?。” 他赤足踩在柔软的地毯上,扯了?屋里?的铃铛,唤人进?来伺候。 薛恕见状,只得自?窗户翻了?出?去,身影很快隐匿在黑暗之中。 殷承玉看着他消失的背影,再看看外头?毫无动?静的护卫,忍不住皱了?眉:“这些禁军果然难堪大用,” 竟然真让薛恕在宫内来去自?如。 说完自?己又愣了?下,总觉得这话有些许耳熟。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脸色就难看起来——这话上一?世薛恕也?曾说过。 每每薛恕深夜潜入他寝殿,将他弄醒时,面对他的质问,总是那么云淡风轻地说:“殿下可怪不得咱家,都怪那些禁军太过废物。” 确实是废物,殷承玉想。 郑多宝领人小太监们进?了?内室,就瞧见殷承玉脸色阴沉沉的。 “殿下可是疲了??”郑多宝命人将热水抬到屏风之后,又替他宽了?外袍,只余中衣。 殷承玉摇了?摇头?,将薛恕的影子赶出?去,自?去沐浴歇息了?。 薛恕并未离开,他在外头?又守了?半夜。 看着寝殿内小太监们抬着热水进?进?出?出?,猜测应该是殷承玉在沐浴。半晌之后,内室的烛光熄了?,郑多宝轻手?轻脚退出?来,关上了?房门。 他望着寝殿方向,将怀里?的香囊拿出?,放在鼻端嗅了?嗅。 香囊里?装的是安神的草药,有股好闻的药味。但不知道是不是在枕边放的时日长了?,沾染了?殷承玉的味道,隐隐约约还有一?股雪岭梅的味道。 薛恕珍惜地将香囊收好,直到夜色将要消退时,才赶在巡逻禁军交接换班的节点,回到了?西厂。 他并未歇息,而是换上御赐的绯红蟒袍,带上卫西河,又领了?一?百番役,便往大时庸坊去了?。 ——陈府便在大时庸坊。 东方刚露出?微光,陈府的朱漆大门便被西厂番役被踹开,昏昏沉沉的门房出?来查看情况,看到凶神恶煞的番役们时,瞌睡立刻就被吓醒了?。倒吸了?一?口冷气?,转身便要往内院去报信。 只是刚跑了?两步,就被人从后头?踹趴到了?地上。 番役将门房堵住嘴,看向薛恕。 薛恕扫过这清雅别致的宅邸,声音沉沉道:“将陈河押过来,搜。” 上百番役霎时兵分数路,往各个院子去了?。 薛恕在下属搬来的太师椅上坐下等候,卫西河就站在他身旁。 不过片刻之后,陈河就被从小妾的床上拽了?起来,衣衫不整地被扭送了?过来。 至于陈府其余人等,则被陆陆续续轰撵起来,赶到了?院子里?。 陈河是见过厂卫拿人的场面的,但他从未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也?会?落得这般下场。 他看着十分面生的薛恕,再看看那些番役身上与东厂锦衣卫都有所区别的衣裳,忍住了?怒意?道:“你们是何人?竟然夜闯朝廷命官府邸!” 薛恕冷眼?瞧他,并未开口。 卫西河见状道:“西厂奉皇命办事,陈大人还是省着些口舌,等回了?西厂,多得是机会?叫你开口。” “西厂?”陈河愕然一?瞬,便嚷嚷起来:“我要见陛下,我要见陛下!” 他虽然已过了?耳顺之年,但身体还硬朗得很,竟挣扎着扭动?起来。 卫西河见状,冷笑一?声,朝押着他的番役使了?个眼?色,番役们便加大了?力气?,将人压着头?按在了?地面上。 陈河如何受过这等屈辱,顿时破口大骂。 卫西河跛着脚走到他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陈大人尽管骂,待回了?西厂,可都是要还回来的。” 说话间四处搜寻的厂卫们已经拿着信件回来复命,薛恕接过看了?一?眼?,便起身:“全部带回西厂。” 上百番役来时悄无声息,走的时候却?是人尽皆知。 大时庸坊住了?不少?朝廷命官,各家府邸之间相距并不算远,陈府的动?静早就传了?出?去。左右邻居派人打听一?番,听说是西厂办事时,顿时又惊又惧。 西厂办事。 这句话已经多少?年没有听到过了?? 西厂乃是孝宗时期设立,全盛时期地位犹在东厂和锦衣卫之上。管辖范围更是上到朝廷命官,下到市井百姓,统统囊括其中。每每西厂番役出?动?办事时,百姓甚至吓得闭门不出?,足可见其凶恶。 后来隆丰帝继位,为了?安抚人心,才逐渐削弱了?西厂权力。 这些年来西厂如同?虚设,唯有经历过孝宗时期的老臣,才知晓当初的西厂是如何横行无忌。 如今西厂又出?,隆丰帝竟是要复用西厂了??! 这一?日的朝会?上,接连数个大臣弹劾薛恕和西厂行事张狂,不分青红皂白抓捕朝廷命官云云。 总而言之便是反对皇帝复用西厂,让西厂放人,并严惩薛恕。 侍立在龙座旁的高贤低着头?,嘴角勾起个阴冷的笑。 他就说薛恕张狂不了?几日了?。 隆丰帝听着这些大臣挨个弹劾薛恕,脸上没什么表情。等一?班大臣义愤填膺地说完了?,方才将一?叠信件扔下去:“薛恕不过奉命行事,倒是你们,一?个个为了?陈河义愤填膺,莫不是也?和盐引案有牵扯?” 站在前列的次辅邵添捡起信件看完,脸色顿时就变了?:“陛下息怒,我等并不是为陈河开脱,只是薛恕行事实在太过张狂。” 与邵添亲近的官员也?附和道:“孝宗时期设立西厂激起民怨,险些酿成大祸,陛下万不可再重蹈覆辙啊!” 然而他们越是弹劾薛恕,隆丰帝越是铁了?心要保。 他瞥了?边上的高贤一?眼?,心里?想的却?是这些年来东厂行事不比西厂低调,可这些人却?从未弹劾过高远,这说明什么? 说明他身边的人,早就与这班朝臣勾结到了?一?处。 隆丰帝脸色沉下来,抬手?制止了?大臣们的劝谏:“朕意?已决,不必再说。” 他唤了?大理寺卿上前,将薛恕给的名单交由大理寺卿,让大理寺挨个去查与盐引案有牵连之人。 长芦盐使司的职缺乃是肥差,这十年间经手?过长芦盐政的大小官员不知凡几,更别说还有每年一?度的巡盐御史巡视盐课。此?刻站在朝堂上的官员,便是自?己没机会?,也?总有相熟的同?窗亲朋等沾染过。 如今隆丰帝列出?了?名单来,摆明是要翻旧账了?。 一?时间众人无心再争论西厂之事,心里?都打起鼓来。尤其是曾染指过盐政的官员,俱是心内惶然。 就连大理寺卿看着那名单上密密麻麻的名字,心里?也?颤了?颤。 这朝堂,怕是要有大动?荡了?。 这日的朝会?匆匆便散了?,一?班朝臣出?来时脸色阴沉,如丧考妣。 等殷承玉收到确切消息时,已经有一?批官员下了?大理寺邢狱。 “大舅舅还好吗?”殷承玉问。 “虞侍郎叫属下给殿下带了?口信,叫您不必担忧。” 薛恕呈给隆丰帝的那张名单里?,自?然不可能漏了?虞琛。 虞琛乃是长芦盐使司上一?任转运使,他在任期间,私盐并未如此?猖獗,盐课亦无缺漏。只不过长芦盐政积弊已久,非他一?人能改,便只能抓大放小。直到万有良接任,贪心不足,长芦私盐才猖獗自?此?。 真要细究起来,虞琛自?然不是全无责任,但至多也?就是个失职不查罢了?。 这也?是他早与大舅舅商量好的计策。 隆丰帝对他和虞家早有不满,既然如此?,不如激流勇退,暂避锋芒。 外祖父虞淮安已是内阁首辅,又身兼户部尚书之职,虞家权势已是一?时无俩,虞琛自?长芦盐使司调回京中之后,为了?避嫌便只入了?工部,至今只是个工部侍郎。 趁着这次机会?,能退出?来也?好。 殷承玉思索了?一?番,道:“以孤的名义,送些被褥去大理寺,就说孤担忧大舅舅旧疾复发,不必避嫌。” 既然要让隆丰帝安心,自?然做戏要做足些才好。 这场风波持续了?近十日,才将将平息下来。 大理寺抓了?一?大批官员,每日朝会?上,一?班大臣都要颤颤巍巍地确认一?番,今日朝上又少?了?谁;更别说还有些品级低、没资格参与朝会?的官员们,被大理寺官吏带走时,甚至无人得知。 一?时间,大理寺邢狱人满为患。 大理寺上下忙得团团转,接连审了?数日,罪证确凿者直接扣下,无罪者便放回去。 直到殷承岄满月宴前一?日,虞琛才被放了?回来。 而隆丰帝看着大理寺卿呈上来的折子,再看看薛恕抄家呈上来的账目,气?得心口一?抽一?抽的疼。 这班大臣,可真是胆大妄为! 平日里?倒是会?端着架子劝谏他,大道理一?个比一?个多,结果一?个盐引案,牵扯出?了?多少?人? ranwena.net 他修个园子都要被整日整日地念叨,结果这些人贪的钱,加起来都够他修上十个园子了?! 隆丰帝勃然大怒,当即召回了?方正克,命他领十名御史,前往两淮等地巡盐,彻查盐政。 与此?同?时,又自?西厂调拨了?八百番役,由卫西河任大档头?,随行护卫方正克等人。 ——原本隆丰帝属意?薛恕亲自?前去,但薛恕以陈河一?事未审理完为由,举荐了?卫西河顶替自?己。隆丰帝如今对高贤龚鸿飞等人生了?疑,自?然不会?再派东厂和锦衣卫之人前往,便同?意?了?薛恕的举荐。 四月初五,卫西河带着西厂番役,护送方正克一?行出?京。 也?是同?一?日,殷承岄的满月宴,在蕉园举办。 27、第 27 章 满月宴并未大?肆操办, 一切规格仪制都从简。除了后宫妃嫔外?,虞皇后还邀了各家命妇入宫。 虞皇后那一边都是女眷,男客自然便都在另一边同?殷承玉饮酒。 想到另一边安然无事的虞皇后和殷承岄, 殷承玉的心情就极好, 凡是有上前来敬酒的, 他都来者不拒喝了, 眉眼间盈满温和笑意?, 再不见半分阴霾。 二皇子殷承璋同?三皇子殷承璟的位置挨在一块儿, 见状低低哼了一声?,低声?道:“皇兄最近可真是运道好,朝堂内外?发生了这么多事,他愣是半点?没沾身?。” 先?是虞皇后平安诞下一子,虽然如今还小,但若是日后长成了,必是太子助力;之后盐引案又立了大?功, 就连向?来忌惮太子的隆丰帝都夸了几句;更别说后头盐引案将?虞琛牵连进去, 原以为虞家怎么也得折进去一个,谁知道竟然毫发无伤地从大?理寺邢狱出来了。 听说太子还大?大?方方地命人给送了被褥用具进去, 虞琛在里头吃好喝好睡好,半点?苦头没吃。 殷承璟不紧不慢地晃着酒杯,并未接他的话, 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只?道:“我去敬皇兄一杯。” 殷承璋那个蠢货只?以为太子是运道好才避过一劫,熟不知这分明是太子心机深沉,早有所料。不仅跳出了他的陷阱,还反将?了他一军。 这么看来,太子也并不似表面上那般清风朗月。 殷承璟掩下眼里的深思, 上前对殷承玉举杯道:“皇兄此次破了长芦盐引案,实为我辈楷模,臣弟敬皇兄一杯。” 殷承玉扫他一眼,笑容敛了敛,举杯回敬,意?味深长:“不过都是仰仗方御史罢了,孤并未出什么力。” 两人相视一笑,对饮一杯。眼底俱是笑意?浅薄。 之后殷承璟便借口要醒醒酒,出了焦园。 到了无人处,殷承璟脸上的笑容便淡下来,转为阴沉。他站直了身?体,脸上并无半分醉意?:“可都安排好了?” 小太监恭敬垂着头回:“都安排妥当了,必不会出岔子。” 殷承璟这才满意?地笑起来:“甚好,大?哥如此春风得意?,我这个做弟弟的,合该送上一份大?礼庆贺。” 说罢,他又迷离着眼,歪歪斜斜倒在了小太监身?上,声?音含糊不清地说:“去遣人和皇兄说一声?,就说我醉了,先?寻个地方歇息去了。” 殷承玉听了小太监的传话,并未多在意?殷承璋的去向?。 他又应付了一会儿,感觉酒意?上涌时,便先?离了席,去外?头走廊上醒醒酒。 焦园就挨着太液池,沿着池边建了条长长的囚雪浮廊,廊外?遍植柳树。人行其中,看廊外?树影婆娑,水波粼粼,别有一番意?趣。 殷承玉刚寻了个安静的地方坐下醒酒,就瞧见另一头一道身?影聘聘婷婷走来。 对面看到他似乎也楞了一下,之后在侍女的搀扶下快步上前,福了福身?:“太子殿下安。” 她穿得极朴素,淡青色袄裙越发衬得她弱质芊芊。身?量虽高,却如同?这春天里的柳条一般,柔弱里透着苍白。 望着面前的人,殷承玉有一瞬间的陌生,之后才恍惚着想起来,这是他的长姐,殷慈光。 “皇长姐怎么不在焦园吃酒,来了此处?”殷承玉的目光有些复杂,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殷慈光。 殷慈光的相貌无疑是极盛的,瓜子脸柳叶眉,尤其一双眼睛十分出挑,只?是眼里总盈满郁色,再加上满面病容,看着病恹恹没什么精神,便让她看起来减色几分。 她比殷承玉大?了一岁,是隆丰帝第一个孩子。 按理说她是大?燕第一位公主,身?份是极尊贵的,但却直到十九岁都没有公主封号,也至今尚未议亲。 殷承玉记得上一世虞皇后还同?他说起过殷慈光的亲事。 说她和生母容嫔都不得隆丰帝喜爱,又一直遭文贵妃针对,殷慈光自己身?子更是不好,根本说不到合适的人家。曾有几次有命妇倒是提出过想要尚公主的意?思,但容嫔都哭着求皇后拒了。 虞皇后向?来心肠软,打?听后知道那都不是什么好人家,也就顺水推舟拒了。 只?是这么一直下去,总归不是个事儿。 当时殷承玉还说,若是寻不到中意?的也便罢了,堂堂皇室也不是养不起一个公主。 谁知道世事多变,后来虞皇后身?亡,虞家覆灭,他被幽禁皇陵。 等他五年后回宫,再听到殷慈光的消息时,这个名字已经成为了皇室的丑闻。 殷承玉的目光落在殷慈光的脖颈上,那修长的脖颈被上袄的竖领遮挡的严严实实,但若有心去瞧,便会发现?微微的凸起。 那是男子才有的喉结。 上一世他被幽禁皇陵,许多事都是后来回宫后才听说,其中最令他诧异的莫过于殷慈光了。 ——殷慈光并不是大?公主,而是大?皇子。 容嫔不知何故,竟然有意?瞒住了殷慈光的身?份,将?他当做女孩儿养大?。 据说容嫔当年生产时年岁轻,胎像不稳,一度差点?流产。后来好不容易将?孩子生下来,自己伤了底子不能?再生育,孩子也落下了先?天不足的毛病。 殷慈光自小到大?身?体都极差,几乎是日日汤药不离。若非必要,几乎不会现?身?于人前。就算偶尔出现?,也总是低垂着头颅,一副恭顺模样。 上一世容嫔去后,他没多久也跟着病死了。 后来宫中嬷嬷替他整理尸身?遗容时,发现?了他生前掩藏的秘密,此事才报到了隆丰帝面前。 bqgxsydw.com 隆丰帝对殷慈光母子本就没什么爱惜感情,乍闻此事更是震怒,一顿发落下去,母子二人甚至连皇家陵寝都没能?入,草草下葬了事。 殷承玉对这个没什么存在感的“皇姐”几乎没有什么印象,上一世更是直到他死,都未曾说过几句话。 但大?约是物伤其类,如今再看他,殷承玉眼中就多了几分怜悯。 他要是猜得没错,容嫔将?他扮做女孩儿,不过是想护着他罢了。 容嫔身?份低微,她原是教坊司的舞女,因舞姿出众得了隆丰帝的宠爱,怀上了龙种,才被升为嫔位。 但不巧的是,当时文贵妃几乎与她同?时有孕,可偏偏没多久就滑了胎。因此文贵妃一直认为是容嫔的孩子克了她的孩子,这些年来一直不断针对容嫔。 当时中宫皇后尚未有孕,若是容嫔当真生下个男孩儿,便是皇长子,恐怕文贵妃根本容不下他们。 “皇长姐身?子弱,春日风寒,还是少吹凉风为好。” 容嫔的一片拳拳之心,让殷承玉想起了虞皇后。上一世母后拼死将?殷承岄送出去时,也是如此罢。 殷慈光有些诧异地抬眼看他,很快又垂了眸,低声?道:“谢太子殿下关心,我只?是想出来寻母妃。” 殷承玉略略颔首,没有再与他多说,侧身?让开了路。 殷慈光又福了福身?,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往另一头去了。 “你同?赵嬷嬷说一声?,叫她日后多给大?公主调拨些药材,若是得空,叫太医也过去看看。”等人走远了,殷承玉才对身?侧的郑多宝交代道。 后宫之事他不便插手?,又不想让母后烦心,只?能?叮嘱母后身?边的赵嬷嬷多加看顾。 郑多宝虽不解他为何忽然关心起这位没什么交情的大?公主了,但还是应承下来。像这些不受宠的妃嫔公主,在宫里待遇如何,也就是主子们的一句话罢了。 殷承玉又看了一眼远处的身?影,凝眉道:“文贵妃也太过猖狂了些。” 郑多宝“诶”声?,低声?道:“听说这几日景仁宫里,内侍女官们都战战兢兢,日日都有打?碎的瓷器被清理出来。皇后娘娘诞下龙子,那位心里可憋着气呢。” 殷承玉道了一句“叫人多盯着些”,便又转身?回了席间。 见他回来,殷承璋拎着酒壶上前要与他喝酒。 殷承玉刚见过殷慈光,此时再看着他便没了什么好心情,只?是伸手?不打?笑脸人,便接过酒杯与他共饮了三杯。 殷承璋随手?将?酒壶扔给一旁的内侍,回到席间坐下,醉醺醺地同?贴身?伺候的太监道:“呵,你看他那眼神,明明都恨不得吃了我,偏偏还要端着笑脸同?我喝酒,可真是会装。” 贴身?太监紧张地张望了一下两侧,见无人注意?方才松了口气,小声?劝道:“两边还有人呢,殿下您可别再说了……” 殷承璋这才不甘不愿地住了嘴,又给自己斟了杯酒,闷闷地喝。 殷承玉喝了三杯酒,刚入席,就感觉有股热意?自丹田涌上来,头脑也有一瞬间的晕眩。 他心头一沉,立即意?识到不对劲,扭头便想叫郑多宝。 可刚刚还跟在他身?侧的郑多宝此时却不见了踪影,他按着额头略一思索,便知道这里头恐怕有蹊跷。 源源不断的热意?自丹田涌上,侵蚀着神志。 这种感觉于殷承玉来说,再熟悉不过。他努力维持着镇定站起身?来,一言不发地快步往外?走。 刚出焦园,就有小太监迎上来要搀扶他,殷承玉厉色将?人推开,加快步伐往东边走去——今日焦园有宴会,薛恕也在附近执勤。 殷承玉勉强维持清明,绕了半圈方才找到了人,哑着嗓子叫他过来:“薛恕。” 薛恕不明所以地上前,却被他紧紧抓住了胳膊:“带孤走。” “殿下要去哪儿?”薛恕扶住他,敏.感地察觉了不对,殷承玉呼出来的气息极热,身?上还带着酒味。 “随便。”殷承玉死死抓住他的胳膊,另一只?手?大?力掐住掌心,靠着疼痛刺激,才维持了头脑清明。 薛恕意?识到问?题,连忙避开人,搀扶着他去了不远处的崇智殿偏殿。 将?要推门进去时,殷承玉抓住他,警惕道:“检查一下,里面有没有人。” 薛恕推门进去快速检查了一遍,确认没人后,才扶着他进去。 殷承玉一进门便松开他,快步走向?桌边,提起桌上的茶壶,也不管里头的茶水换没换过,便大?口往嘴里灌。 他喝完一整壶茶水,又冷静地命令薛恕:“再去寻水来,快去快回。” 薛恕张了张嘴,想问?什么,却被厉声?呵斥道:“快去!” 他从未见过殷承玉这般疾言厉色的模样,只?能?快速闪身?出去,去给他寻茶水。 在他出去后,殷承玉警惕地拴住了门,之后才找了个大?肚花瓶,弯着腰催吐。 等薛恕再回来时,他已经吐过了数回,额上布满冷汗,脸上犹有残留红晕,但眼神却清明了许多。 殷承玉并未同?他说话,接过他手?里的茶壶,继续闷声?灌水。 此时薛恕也反应过来,猜到他许是中了下三滥的药。见他如此,喉结滚动几番后,终于忍不住道:“臣可以帮殿下。” 殷承玉动作顿住,倏尔回头看他,因为极致的隐忍,眼尾带着压抑后的红,声?音也因为催吐变得沙哑:“你帮孤?” 他的语气有些怪异,看着薛恕的目光也变得极为凌厉,仿佛透过他看到了旁的什么人。 薛恕张嘴欲言,殷承玉却是笑了,指着堂中道:“跪下。” 薛恕看了他半晌,只?能?走到他指着的地方跪好。 殷承玉冷眼瞧了他片刻,将?被水打?湿的外?袍脱了扔在地上,转身?去了屏风之后。 这偏殿平日不住人,只?放了贵妃榻和罗汉床供人小憩。殷承玉脱力地躺上去,半阖着眼喘.息。 他灌了不少水,又催了吐,这会儿药性已经没有那么凶猛,不足以侵蚀神志,但即便是微薄的药性作用下,那滋味仍然是难以忍受的。 殷承玉用力咬住手?臂,只?能?自行纾解药性。 偶尔侧脸时,便能?看见那映在屏风上的人影——薛恕还跪在那里。 殷承玉烦躁地闭上眼,却是控制不住地想起了上一世。 他曾经也中过药,不止一次。 第一次时人事不省,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和个女人躺在一处,还未等他弄清楚情况,乌泱泱的人便踹破了门来捉.奸,说他与宫妃私通,失德不伦。 可他当时甚至都没看清那个女人的模样。 第二次则是在回宫后不久,他出宫之时不慎中了招。当时薛恕听闻消息后赶来,叫了两个女人来,笑着让他选:“殿下是要她们,还是要咱家?” 那药性猛,当时他几乎神志不清,却还是咬着牙抓住了薛恕的衣袖。 之后,他在宫外?足足歇了三天。 薛恕则命人将?整个酒楼的人全部扣下,一个个的审,终于找到了下药之人。 重来一世,避过一劫,殷承玉没想到竟还会有人用这下三滥的招数。 经历过两次之后,他便对这种事便格外?敏感,他几乎可以确认,有问?题的是殷承璋给他喝的酒。但殷承璋再蠢,也不至于亲自给他下药。 那多半只?剩下殷承璟。 说不定在这崇智殿的某间屋子里,还给他准备了一个女人。若不是他早有防备,这会儿可能?又神志不清地躺在了哪个倒霉宫妃的榻上。 殷承玉闷闷哼了一声?,缓了好一会儿,才坐起身?来。 扛过了药性,神志复又清明起来。 掏出帕子慢条斯理擦干净了手?,殷承玉赤足绕过屏风,居高临下看着薛恕:“去,给孤寻身?干净衣裳来,再暗中派人去搜寻一番,看看这宫殿里还有没有旁人。” 焦园远离后宫,附近就只?有一座崇智殿可供休息。对方要是想算计他,多半就在这崇智殿。 薛恕抬眸看他,只?觉他的唇比平日更红,身?上雪岭梅的味道,似乎也掺杂了旁的气味。 清冷里透着难以言喻的欲。 他顿时不敢再看,垂眸应是后,快步退了出去。 28、第 28 章 薛恕出去叫人时, 正撞上了带着小太监急急忙忙四处寻人的?郑多宝。 郑多宝体型微胖,这会儿跑得汗都出来?了,瞧见薛恕后?急忙上前问道:“薛监官, 你可瞧见殿下了?” 他原本在?殿下身边伺候着, 结果?忽然有个小宫女来?报说焦园外头有两个宾客吵嚷起?来?了, 他唯恐扰乱了宴会秩序, 急忙赶去处理。结果?赶到后?却发现两人只?是喝多了酒拌了两句嘴罢了。他见并未发生纠纷, 便又赶了回来?。 谁知道就这片刻的?功夫, 殿下就不见了踪影,问周围伺候的?人,都说只?瞧见殿下出去了,身边未曾带人,却不知道去了何处。 郑多宝在?这深宫里待了几十年,立即察觉其中恐怕有蹊跷,急忙带人找了过来?。 “殿下在?偏殿里歇息。” “那?就好。”郑多宝拍了拍胸口, 一?直提着的?心?这才放下了。 “咱家去看看殿下。”说着便要往偏殿去。 薛恕见他就要往偏殿走, 又抬手将人拦下了:“殿下喝多了酒,吐了几回, 衣服上沾了秽物。郑公公来?得正好,还麻烦你去取套干净衣裳来?。” 一?般宴会上,都会备上一?两套供主?子们更换的?衣裳, 以防席间弄脏了衣裳。 听他这么说,郑多宝便连忙着人去将备用的?衣裳取了来?。 他捧着衣裳正要送去偏殿,却又被薛恕接了过去,顿时疑惑道:“薛监官还有事?” 薛恕面不改色道:“殿下喝的?酒里恐怕不太干净,正在?命人去搜崇智殿。我初来?乍到,对?崇智殿不熟悉恐有遗漏, 还需郑公公去盯一?盯,动静不要太大。” 一?听酒不干净,郑多宝的?眉头就拧起?来?了,恨声道:“这宫里头也就这些下作手段了!殿下现下可好?” “已经无事。”薛恕抱着衣裳往偏殿走:“搜寻一?事便劳烦郑公公了。” 郑多宝正上着火,闻言自然是无有不应。当?即便调了东宫的?亲信,把?崇智殿挨间搜了过去。 薛恕则捧着衣裳回了偏殿。 殷承玉正坐在?圈椅上,垂着眸沉思。 他身上只?着了白色中衣,因为方才一?番折腾,衣襟散开来?,露出小片白皙胸膛,与平日里端方自持的?模样截然不同,反倒显出几分前朝名士的?风.流浪荡之?态。 “搜到了吗?”瞧见薛恕进门?,他掀起?眼皮看来?,嗓音还带着尚未清醒的?慵懒和沙哑。 “已经命人去挨间搜了。” 薛恕垂着眼上前,将衣裳捧给他。 殷承玉“嗯”了声,接过衣裳,便去了屏风后?更衣。 那?屏风是绢布所制,薄薄一?张绢布上绣了古人的?水墨山水画。其后?的?身影隐隐约约投映在?其上,越发引人遐思。 薛恕不错眼盯着那?道身影,脑海里不受控制地回忆起?先前的?旖旎时,却听屏风后?的?人唤:“薛恕,过来?。” 他急急打住思绪,收敛心?神绕到了屏风之?后?。 殷承玉已经换好了中衣,繁复的?外袍就铺在?他之?前才躺过的?罗汉床上。 他展开双臂,下巴微微抬起?:“替孤更衣。” 薛恕目光触到罗汉床,又猛地收了回来?,不敢多看,更不敢多想。 只?快速拿起?外袍,一?样样替他穿戴整齐。 在?他蹲下身替自己系腰间玉佩时,殷承玉居高临下的?扫视着他,在?瞧见他额头上细密的?汗珠时,抬手抹了下,轻笑:“有这么热么?” 薛恕动作顿了顿,未答。 埋着头替他将佩饰整理好,才起?身退开一?步。 殷承玉哼笑了声,将换下来?的?脏衣服扔给他:“替孤洗干净。” 话罢,也不理会他的?反应,便绕过屏风出去了。 屏风之?后?,薛恕捧着那?身衣裳僵立许久,方才小心?翼翼地收拢了手臂,将那?白色中衣攥在?了手中。 殷承玉更完衣,正逢郑多宝前来?复命。 瞧见他脸色怪异,殷承玉眉头微动:“人找到了?是谁?” 郑多宝附在?他耳边轻声说了个名字。 “竟然是容嫔……”殷承玉先是惊讶,随后?便想明白了。 确实该是容嫔。 这宫里谁都知道,文贵妃和容嫔有旧怨,而下药的?酒又是经了殷承璋的?手给他的?。就算东窗事发,也只?能攀扯到文贵妃母子身上。 这幕后?之?人心?计不可谓不毒。 “孤去看看。”殷承玉叹了口气,当?先往前走去。 如果?这一?次是容嫔,那?上一?世他遭人陷害时,那?个后?宫妃嫔很可能也是容嫔。 只?是当?时情况混乱,他本就没见过容嫔几次,当?时更没细看对?方的?容貌。只?后?来?隐约知道这件事被隆丰帝按了下来?,他的?太子之?位被废,而那?个妃嫔也被赐了鸩酒。 如今想来?,他五年后?回宫,容嫔和殷慈光的?名字都成了宫中禁.忌,伺候的?宫人们在?他提起?时,表情都战战兢兢。恐怕不只?是因为殷慈光的?身份,还是因为容嫔便是当?初那?个与他“通奸”之?人。 算一?算时间,殷慈光也确实是在?容嫔去世之?后?没多久就紧跟着病死了。 2kxiaoshuo.com 郑多宝原本想劝两句,但见他脸色沉凝,便又咽了回去。 只?要低声叫人将四周都看好了,省得那?背后?之?人不死心?还要泼脏水。 容嫔被关在?崇智殿的?西厢房,她也被人下了药,不久前才清醒过来?。已经有侍女伺候她穿好了衣物,只?是散乱的?鬓发还未来?及仔细打理,面上也满布惶然之?色。 瞧见殷承玉进来?,她深深垂下了头,声音都发着颤:“太子殿下。” 在?陌生的?地方清醒过来?,再看见自己外裳尽褪时,她已然明白自己入了别人的?局。只?是没想到,另一?人竟然是太子。 虽然竭力保持镇定,可交叠在?小腹前的?手还是忍不住微微颤抖。 殷承玉没有错过她面上的?惊惶,正欲出言安抚,却听身后?身后?有人唤:“母妃。” 屋内人回头去看,就见殷慈光在?侍女的?搀扶下快步走了过来?。他的?脸色极苍白,因为剧烈的?情绪起?伏,身形已然有些摇摇欲坠,却还是上前几步,将容嫔挡在?了身后?。 他深深蹲下了身体,头垂得极低,话语因为突发的?咳嗽变得破碎:“还请……太子殿下明察,我母妃,也只?是被人……牵连其中罢了。” 屋内除了殷承玉,还有数个内侍和宫女,但他的?姿态仍然摆的?极低,看不出半分皇家公主?的?尊贵。 殷承玉叹了口气,并不欲为难他们母子。说到底,两世都是受他牵连罢了。 他将殷慈光扶了起?来?,安抚道:“皇长姐不必担忧,今日之?事绝不会泄露半分。”说罢又对?郑多宝道:“席上的?酒出了问题,孤与皇长姐、容嫔娘娘吃了酒后?都有中毒之?兆。今日皇长姐与容嫔娘娘受了惊,你亲自将人送回去,再命尚膳监彻查源头,看是哪儿出了问题。” 这一?番话,便是将有人意图下药陷害太子与容嫔媾和之?事遮掩了过去。 殷慈光诧异地看他一?眼,见他神色温和,又很快垂下了眼,轻声道谢:“谢太子殿下宽宏。” 站在?太子的?角度,他遭人陷害,完全可以将这件事捅出去。左右他并未中计,又是受害者,这件事现在?捅出去完全不会对?他有影响。 唯一?会受到牵连的?人只?有容嫔罢了。 容嫔身份低微,又不受隆丰帝宠爱。眼下又被人下了药差点送到太子的?床上去,即便事情未成,但她是女子,依然于名节有损。若是太子将此事捅出来?,隆丰帝不仅不会怜惜她,说不定还会更加厌弃,甚至赐下白绫了事。 太子此举,是为了护容嫔。 殷慈光护着容嫔离开,远远又回头看了一?眼。 殷承玉被人簇拥着,朝着他相?反的?方向行去。他一?身紫衣,宽袍广袖,行走间衣袖翻飞,萧疏轩举,湛然若神。 郑多宝护送二?人回去后?,便去向殷承玉复命。 虽然他明白殿下此举是为了保护容嫔,但心?里多少有些不得劲:“那?陷害殿下的?人,当?真就这么放过了?” 殷承玉摇头:“这不叫放过他,既然要下棋,那?自然不能顺着对?方的?棋路走。不然岂不是正落入了对?方的?算计里?” 殷承璟敢出手,必然已经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他贸然将此事捅出来?,一?是牵连了无辜的?容嫔;二?则是他笃定,此事无论怎么查,最终都只?能攀扯到文贵妃与殷承璋身上去。 文贵妃这些年来?盛宠不衰,是隆丰帝心?尖尖上的?人。她又极擅玩弄人心?,殷承璋虽然蠢笨,但他这个母亲却是个心?机深沉的?,这些年来?暗中替他拉到了不少朝臣支持。 若是他将此事捅破,将殷承璋牵连进来?,文贵妃必定不会接这盆脏水。 最后?多半要演变成太子党与二?皇子党互相?攻讦。 而真正的?幕后?之?人,反而坐收渔利。 殷承玉怎么可能让殷承璟躲在?后?面捡便宜? 他屈指敲了敲案几,吩咐郑多宝道:“你去盯着尚膳监,将动静闹大些,最好叫所有人都知道那?有问题的?酒,是从殷承璋手里递给孤的?。” 又侧脸对?薛恕道:“不是说抓到个鬼鬼祟祟的?小黄门?吗?你亲自给文贵妃送过去。” 既然殷承璟想撩撺着他和殷承璋斗,那?他便顺水推舟,替殷承璟也点一?把?火。 文贵妃可不是傻子,会由着人白白算计。 她虽然未必能奈何殷承璟,可殷承璟的?生母德妃还得看文贵妃脸色过活呢。 薛恕将那?被抓住的?小黄门?送去了景仁宫。 焦园的?动静文贵妃自然也已经有所耳闻,她原本正看着好戏呢,结果?却没想到火竟然烧到了自己身上。 看到五花大绑跪在?下头的?小黄门?时,那?张芙蓉面都扭曲了一?瞬。 “有劳薛公公了。” 薛恕脸上情绪淡淡:“臣这也是正巧撞上了,太子吩咐下来?,才领了这差事,不敢当?贵妃娘娘的?谢。” 他并未遮掩自己是太子指派来?的?这个事实。 文贵妃略一?思索便明白太子派薛恕来?是什么意思。 薛恕如今是皇帝身边的?红人,有人意图下毒谋害太子,太子捉住了人,却并未大肆宣扬,而是让皇帝的?人将疑犯送到了她跟前来?。 再结合今日尚膳监传出来?的?消息,说太子是喝了二?皇子敬的?酒才中了毒。 太子此举何意,文贵妃已然明白。 ——他这是明摆着在?说,我知道不是殷承璋下的?毒,嫌犯我也送来?了,谁要陷害殷承璋,你自个儿去查。 便是日后?隆丰帝过问起?此事,她也没法再告状。 太子这是把?她的?路都堵死了。逼着她去和下毒之?人对?上。而他自己半分力不出,就能找出陷害他的?幕后?真凶来?。 这是算准了她必定咽不下这口气呢! 文贵妃送走了薛恕,阴沉沉盯了那?小黄门?半晌,道:“带下去审!” 30、第 30 章 薛恕将衣裳洗净后, 隔日便送到了慈庆宫去。 殷承玉瞧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裳,眉尖动了动,打趣道:“想不到薛监官浆洗衣裳的本事竟也不错。” 薛恕没有错过他眼中的揶揄, 他抿起唇, 并未回应。 “将衣裳收到柜子里?去吧。”殷承玉侧脸吩咐了一声, 郑多宝便接过衣裳, 往里?间去了。 见薛恕仍然站着未动, 殷承玉又问:“还?有事?” 他微侧着身体, 手肘撑在?引枕上支着额侧,掀起眼皮看来,神色疏懒,隐约透着点不同于旁人的亲近。 似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在?与?薛恕相处时,便极少再摆出那?副尊贵疏离的姿态。大多时候,他就像踮着足经过你身前的猫儿, 偶尔驻足回头看你一眼, 毛茸茸的长尾若有似无绕过你的脚踝,半眯起的猫儿眼里?, 神色永远琢磨不透。 薛恕的心被那?尾巴勾得发痒,想一把抓住握在?掌中尽情?亵.玩,却?又怕激怒了他, 从?此再也不与?他亲近。 垂在?身侧的手轻轻捻了捻,薛恕按下心中的渴望,压着嗓子道:“昨日陈河已经招供,供词臣已经呈给陛下看过。三皇子被罚了禁足一月,又被勒令遣散府中伶人。听?说三皇子回府后,发了好大一场脾气, ” 听?到这个,殷承玉可就来了兴致。 他的身体坐得端正了些,嘴角勾起玩味的弧度:“遣散伶人,这会儿老三心里?恐怕是在?滴血吧?” 父皇的三个儿子里?,他居长居嫡,早早被立为太子。即便隆丰帝对他多有忌惮不满,但也只?能扶持殷承璋与?他作对,没有合适的理由,甚至不能废太子。 而殷承璋虽然不占嫡长,但他的生母文?贵妃这些年来盛宠不衰。文?贵妃虽也是官宦人家的小姐出身,但其父官职并不高,也无甚才能。文?家荣光全仰仗这个得宠的女?儿。因为这一点,隆丰帝对文?贵妃的偏宠几乎可说肆无忌惮,连带着爱屋及乌,对殷承璋这个二儿子也极为宠爱。 反倒是殷承璟,非嫡非长,既无显赫有助力的外家,也无得宠的生母能在?隆丰帝耳边吹风。他今日这些家底人手,恐怕都?是日积月累积攒起来的。 如今隆丰帝一句话就废了他数年经营,他能忍下去已经是心性远超常人了。 上一世?若不是他拉拢了薛恕东山再起,说不定老三还?真能斗倒了文?贵妃和殷承璋,成为最后赢家坐上皇位。 只?可惜,不论前世?今生,这个位置都?注定只?能归他。 尤其是发生了蕉园的事后,如今殷承璟越难受,他就越高兴。 殷承玉轻笑?一声,看着薛恕的目光带着赞赏:“你倒是会挑时机。” 陈河之事早不报上去晚不报上去,偏偏选在?这个时候。眼下隆丰帝可能还?顾念着父子之情?高高拿起轻轻放下。但等文?贵妃那?边听?到消息,再吹两句枕边风,殷承璋母子还?有得苦头吃。 “都?是殿下教的好。”薛恕并不居功,垂着眼眸道。 “孤可没教你什么。” 殷承玉睨他一眼,心里?想的却?是人果然分三六九等,有人天生蠢笨如猪,自然也有人天生七窍玲珑心。 薛恕大约便是那?天生七窍玲珑心的,不然也不至于前世?今生,都?能无师自通地将隆丰帝哄的团团转。 上一世?若不是他时不时便要?发疯折腾自己,与?他合作其实是个一本万利的买卖。 听?了殷承璟的倒霉事,殷承玉的心情?大好,连带着对薛恕的态度也格外和煦起来。 薛恕临走之前,又得了赏。 那?赏赐被装在?个扁平的檀木漆盒里?,殷承玉没说是什么,薛恕也没问。 bidige.com 等出了慈庆宫,他自怀中将漆盒拿出来,发现里?面装着条帕子。那?帕子色雪白,四角绣有暗纹,是银承玉常用的那?种。 薛恕不需低头,便闻到了熟悉的冷梅香气。 他顿住脚步,回头望着慈庆宫高高的屋脊。 虽然已经看不见殿宇内的人,但想也知道,这个时候,殿下必定正勾着唇轻笑?。 他总喜欢那?么对他笑?,明明眉眼依旧是清清冷冷的,可那?微微眯起凤眼深处,依稀藏着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半藏半露,引人探寻。 “殿下……” 薛恕喉结滚动,轻声呓语。 他将雪白的帕子攥在?手中,粗粝指腹将平整的帕子一点一点揉得发皱,借以宣泄心口饱涨的情?绪。 皱巴巴的布料,又让他想起同样被揉搓成一团的雪白中衣。 那?中衣如今已经被他洗净晾干,熨烫得平平整整,还?特?意?用雪岭梅熏过,没有留下半分痕迹。 殿下叫郑多宝将中衣收进了衣柜。 以后……殿下会穿吗? 想到殷承玉将自己用过的中衣贴身穿着,薛恕身体里?的血液就沸腾起来,心底激荡的情?绪几乎要?满溢出来。 他用力攥着那?条帕子,直到将帕子揉搓得一团糟,方才松开手。 沉沉盯着掌心看了一回儿,才又将帕子抚平,小心收进了怀里?。 薛恕走后,殷承玉又去了一趟坤宁宫。 昨日蕉园的事虞皇后是后头才知晓,已经派了赵嬷嬷来问过两回。殷承玉索性亲自去一趟,也好叫虞皇后放心。 虞皇后亲眼见着他面色红润精神奕奕,才终于放下了心。只?是想起那?下作手段到底觉得膈应,冷声道:“殷承璟平日里?一副浪荡子模样,德妃在?后宫里?又向来安分守己。却?没想到母子俩都?如此心机深沉。看来本宫得好好敲打敲打她了。” 殷承玉给她斟了杯茶,笑?道:“母后何必为此动气,不管德妃还?是殷承璟,都?自有文?贵妃去收拾,母亲只?看好戏便是了。”说着,附到虞皇后耳边,将自己的计划说了。 虞皇后听?完果然展颜。 母子俩叙了会儿话,又一道用了晚膳,殷承玉才出了坤宁宫。 正欲回慈庆宫时,郑多宝又来报,说大公主在?望山亭,相见他一面。 没想到殷慈光会再主动来寻自己,殷承玉略微有些诧异,思索一瞬后,还?是先去了望山亭。 殷慈光就候在?亭中。 他今日穿了身浅蓝色袄裙,未施粉黛,长发简单挽起,身边没有带侍从?。 瞧见殷承玉走近,他福身行礼,姿态娴雅。若不是身形过分纤弱,脸上还?有病色,当得起一句“芙蓉面桃花颜”。 知晓真相的殷承玉神色颇有些复杂:“皇长姐寻孤有何事?” 殷慈光微垂着眼,酝酿许久,方才缓声道:“昨日之事,已是太子殿下宽宏。我本不该再来烦扰太子殿下,但……我与?母妃在?宫中生活实在?艰难。只?能厚颜来求殿下庇护一二。” 他的声音带着微微的哑意?,好几次似乎想要?咳嗽,都?生生忍住了。 “我知道如此请求有些强人所难,但我身体不好,不知道何时便撑不住了,独留母妃在?深宫里?无依无靠,便是死了也难阖眼。只?能趁着如今还?能苟活,厚颜来求太子。” 大约是提起了容嫔,他情?绪有些激动,终于忍不住转过头掩着唇低低咳嗽起来。 许久,他才勉强止住了咳嗽,白着脸道:“我久居深宫,多少也知道一些事情?,愿为太子殿下差遣。” 殷承玉没想到他找自己,是为了说这么一番话。 这深宫里?,活不下去的人可太多了。上到不得宠的妃嫔,下到伺候主子的宫人,哪个不是过着朝不保夕的日子? 他不是菩萨,自身尚且难保,如何去渡其他人? 但对上殷慈光哀求的眼睛时,他难免动容。 大约是因为上一世?容嫔和殷慈光的遭遇与?他太过相似了。 若是没有遇到薛恕,或许他的结局,便是下一个殷慈光吧。 病死皇陵,沉冤难雪。 经年之后,孤坟荒冢,无人来祭。 殷承玉叹了口气,挥手斥退了身边随从?,才将人扶了起来:“你我是兄弟,不必如此。” 殷慈光陡然抬头看他,白着脸退后一步:“你……你怎么……” 殷承玉未答,只?温声道:“岄儿年岁小离不得人,母后整日呆在?坤宁宫里?也无聊。若是容嫔得空,便常去坐坐,陪母后解解闷。” 殷慈光长久凝视着他,眼中情?绪变换,许久,方才露出个笑?容:“我明白了,日后必会叫母妃常去坤宁宫请安。” 殷承玉“嗯”了声,见他面白如纸,又叮嘱了一句:“皇长姐保重身体,若药材不够用,可去寻赵嬷嬷。” 他对殷慈光,总有些同类相惜的怜悯,他愿意?在?力所能及的范围里?拉他一把,但上一世?的教训,也叫他学会了防人之心不可无。 所以他故意?点破了殷慈光的身份,明晃晃地告诉他,他知道他的秘密。 殷慈光是个聪明人,想必能明白他的意?思。 31、第 31 章 殷慈光果?然也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缓缓福下身, 垂下头颅道?:“太子殿下恩德,永生难忘,我必结草衔环以报。倘若我有背弃殿下之日, 便叫我不得好死?。” 殷承玉将人扶起来:“皇长姐言重了, 兄弟姊妹互相?扶持, 本是?寻常事, 孤并不需你报答什么。” 说到?底, 不论是?殷慈光还是?容嫔, 都不会威胁到?他的位置。 既然如此?,在他的能力范围内庇护一二,也不过举手之劳,并不是?为了从殷慈光身上谋求什么。 但殷慈光显然并不如此?认为,他来寻求殷承玉的庇护,并不是?赌对?方的良心,而是?带了筹码来的。 现下太子愿意庇护一二, 他也不吝投桃报李。 “此?次前来, 其实还有一事想告知太子殿下。” 殷慈光又掩唇咳嗽了两声,方才继续道?:“近来父皇新?宠爱的肖美人, 我曾无意间撞见过一次,发现她身上的熏香很有些蹊跷。我也算是?久病成医,粗通医理, 加之体弱,对?气味非常敏感,识出了她身上的熏香,乃是?被禁用了的苏合香。” 苏合香是?孝宗朝的禁香。 这种香香味清淡,但性却极烈,有助兴之用。孝宗时期就曾有妃嫔靠着苏合香得了孝宗皇帝的宠幸。后来不慎使用过量, 孝宗皇帝力竭昏倒,此?香之害才被披露出来。 后来那?使用苏合香的妃嫔被赐死?,苏合香自此?也成了宫廷禁香。 过了这么些年,宫中几乎已无人识得苏合香,但有些经?历过孝宗朝的老人,辗转成了教坊司的嬷嬷,手里仍然还藏着这种香。 容嫔出自教坊司,当初教坊司有个老嬷嬷待她极好,就偷偷给了她一颗苏合香。叫她利用此?香,生个孩子好傍身。 后来容嫔也确实是?用了这香,才怀上了身孕。 当然,这些陈年旧事便不必再同太子赘述,殷慈光略过这一段,只道?:“这香虽然使男子重振雄风,但实则是?在透支身体,时日长了,便会逐渐掏空身体底子。” 殷承玉挑眉,眼中露出玩味之色。 据他所知,这肖美人,似乎同德妃走得极近。 肖美人是?今年新?选上来的秀女,商户人家出身,得了恩宠后便被封了美人,最近颇得隆丰帝欢心。 一个小小商户之女,去哪儿知道?这宫廷禁香? 但若是?这香是?殷承璟弄来的,人是?德妃安排,就说得通了。 殷承璟豢养伶人,知道?这苏合香并不奇怪。而德妃容色普通,无法讨得隆丰帝欢心,推出这么一个肖美人为自己固宠更是?顺理成章。 “孤知道?了,多谢皇长姐告知。”殷承玉缓缓转了转指间的玉戒,打量殷慈光的眼神又变了些意味。 他这位大哥,看着虽然病弱,但似乎并不是?任人宰割。 殷慈光也并未多问他是?否准备揭穿肖美人,朝他福了福身后,便先行告辞离开。 留下殷承玉独自沉思。 苏合香倒是?叫他想起了前世的另一件事来。 上一世时,隆丰帝年岁渐大后越发沉迷寻仙问道?,薛恕曾为他请回过一位老神仙,老神仙道?号紫垣真人,极精通炼丹之道?。隆丰帝与紫垣真人相?见甚欢,之后愈发沉迷丹道?,长居玉熙宫修仙炼丹,不问杂务,连朝政大事都交给了薛恕。 后来他重回东宫,也是?因此?才有了机会名正言顺地监国,逐渐将朝政大权握在了手中。 如今隆丰帝虽然因着妖狐一事暂时歇了心思,但他寻仙问道?的心却未改。如今国库刚刚充裕一些,就已经?张罗着修缮道?观,寻请得道?高人了。 殷承玉对?此?倒是?乐见其成。 重活一世,他不愿再浪费时间在权力争斗上,更不愿意再处处受人掣肘。但他和?隆丰帝之间的矛盾却注定?无法调和?。 隆丰帝到?底是?他的生父,他以正立身,断不可能留下弑父的把柄。如此?,他就只能另想办法转移隆丰帝的注意力。 今日殷慈光提起的苏合香倒是?个法子。隆丰帝年岁已经?不轻,若是?因此?香沉溺床榻之间,身体恐怕撑不了多久。等他感到?力不从心之时,必然又会如同上一世般,寻求鬼神之道?。 这时便是?他的机会。 让隆丰帝沉迷寻仙问道?,无心理会朝政。而他身为太子,监国再正当不过。 燃文 所以他不仅不会揭穿肖美人的把戏,还会暗中替她遮掩。反正人是?德妃安排的,禁香是?殷承璟寻来的,万一出了事,不忠不孝之人也只会是?殷承璟。 殷承璟一向?喜欢稳坐钓鱼台,挑动鹬蚌相?争,也不知这回他替自己安排好后招没?有。 殷承玉背起手出了亭子,吩咐守候在外的郑多宝去查一查肖美人:“若是?发现她有何?不妥之处,便替她遮掩过去。” 次日,殷承玉命赵霖暗中给薛恕传了消息,让他晚间来一趟慈庆宫。 薛恕白日里收到?消息后,便一直盼着天黑。 好不容易等到?太阳落下,皎月升起,他才故意挑着无人的小道?,去了慈庆宫。 殷承玉事先已经?吩咐过赵霖将东宫守卫暂时支开,是?以这次薛恕潜入东宫时,并未遇见守卫,一路畅通无阻。 因是?私下见面,所以殷承玉并未在厅中见他,而是?在寝殿外间。 薛恕上回倒是?来过一次,但当时他全?部心神都系在殷承玉身上,并未仔细观察周围。如今自正门走进来,才留意到?屋内都铺着细软的绒毯。 如今已经?入了夏,冬日里厚实的帷幔都换成了轻薄纱幔,有风自窗外吹来时,纱幔轻摆,帘后烛火跃动。 殷承玉就坐在巨大的落地鎏金蟠龙烛台前,白色中衣被煌煌烛光染上暖色。 他手里拿着本古籍随意翻阅,赤.裸的足踩在细软的绒毯上。 听见薛恕进来的动静时,细长手指按住书页,不紧不慢地转过脸来,眼底灯火璀璨:“来了?” 薛恕在距他一步远的距离停下,习惯性垂眼看地面,却被那?双毫无瑕疵的赤足晃了眼。 他眼底微颤,连忙抬起眼来,正撞进殷承玉似笑非笑的眼里:“到?处乱看什么呢?” 薛恕抿起唇,与他对?视片刻,心底渴望如同野草疯长。 他的目光贪婪地锁住殷承玉,最后落在殷承玉的衣襟上,看清领口?别致的绣花后,便再也压抑不住疯长的念头,不答反问:“殿下穿得是?我昨日送回来的衣裳么?” 他记得那?套中衣的衣襟领口?处绣的就是?一丛青竹。 虽然也有可能其他中衣上也绣的是?一样的图样,但他就是?有种莫名的直觉:殿下穿的是?他洗过的那?套, 薛恕眼底有烈火灼灼燃烧。 殷承玉斜眼瞥他,哼笑了声:“孤的衣裳都是?郑多宝在收拾,如何?知道?哪套是?你送来的?” 话罢也不给薛恕继续追问的机会,道?:“孤召你来是?有正事要议。” 他放下书,起身走到?桌案边,指尖点了点桌案上被镇纸压着的画像:“孤要你去寻一个人。” 那?画上的人是?个鹤发童颜的老道?士,脸颊清瘦,一双眼睛炯炯有神。 “这是?谁?” “一个老道?士,本姓姓彭,名不知。但自称紫垣真人。这个时间点……可能在山西大同一带。” 上一世时,薛恕是?三年后才找到?紫垣真人,将他带到?隆丰帝面前。 紫垣真人原本只是?个游方道?士,寻仙问道?的本事没?有,但因在道?观长大,耳濡目染之下,糊弄人的本事却很有一套,尤其是?他天生一头白发,更加具有欺骗性。虽然只有四十?余岁,但常对?外宣称自己已经?百余岁。 是?以所经?之处,百姓都尊称他为老神仙。 薛恕当初是?在山西大同找到?的人。 但紫垣真人实际并不是?山西人,他祖籍何?处家在何?方殷承玉也并不清楚。如今提前了三年去找,他也不确定?这会儿人在不在山西,只能让薛恕先打探着。 “若是?大同一带找不到?,便扩大范围往周边去寻。” 薛恕点头应下,道?:“陛下最近让我留意各方高人踪迹,若是?真有能耐的,便请回望京论道?。殿下这是?替陛下物色的高人?” 殷承玉赞赏地看他一眼:“既然你已经?明白了,孤也不必再费力气同你解释了。尽快将人找到?带回来。” 他将镇纸挪开,将画像叠好,放进薛恕手中。 微凉的指尖与薛恕的手指一触即分,薛恕留恋地摩挲指腹,眼底火光跃动:“有奖赏么?” 殷承玉嗤了声,眼角乜着他:“不是?才赏了你?你现在心倒是?大的很。” 薛恕一瞬不瞬凝着他,低声道?:“帕子太娇,不经?用。” 殷承玉笑容一顿,虽然这帕子做了什么用途彼此?都心知肚明,但这人脸皮越忒厚了些,竟如此?大剌剌的就说出了口?。 这是?吃定?自己不会罚他了? 殷承玉敛了笑容,并不喜欢这种被吃定?的感觉。他以两指捏住薛恕的下巴,微眯着眼道?:“既然知道?帕子娇,便省着些用。此?去山西一来一回,怎么也要半个月,用坏了,孤可不会再赏你。” 说完松开手,淡声道?:“孤要就寝了,赶紧滚吧。” 32、第 32 章 殷承玉吩咐下?去后?, 薛恕隔日就去回禀了隆丰帝,说是打听到山西有位紫垣真人,年岁已过百, 却是鹤发童颜, 擅丹道, 有驻颜长生之术。 隆丰帝一?听后?果然十分感兴趣, 当?即便让薛恕带人去请。 因?殷承玉急着找人, 薛恕没有耽搁, 当?日便点齐人手,次日天未亮就快马赶往山西。 五十名西厂番役由京师出发,走官道,经过太原府,再转道往大同府,如此昼夜不休赶路,也要七八日左右。 连续赶路四日, 眼看着快要抵达太原府, 薛恕才?下?令休整。 番役们迅速寻了个背风之处搭起了帐篷,又有人带着弓箭去山中捕猎拾柴。 “监官可?要喝些酒解解乏?”李档头自腰间将酒囊解下?来?, 恭恭敬敬地捧到他面?前。 薛恕打量四周,眉头缓缓皱起来?:“不必,分给弟兄们吧, 别贪多误了事。” 李档头见?他不喝,便将酒囊扔给了下?属,让他们自己?去分。自己?则跟在薛恕身侧,讨好道:“这太原府也太荒凉了一?些,一?路行来?,竟没见?什么人家。” 他们久居京师繁华之地, 平日里见?多了人,眼下?出了直隶,进了山西地界后?,沿途连个喘气儿的人都没有,难免有些不适应。 李档头本只是随口抱怨,想和薛恕搭两句话留个好印象,结果薛恕听着,眉头拧得越紧,沉声道:“情?况有些不太对。” 如今已经是四月中旬,冬麦快要收割,按理?应该是农忙的时候,可?他们一?路行来?,只见?荒废农田,却不见?农人。 薛恕长于乡野,这种荒凉景象,他曾是见?过的——都不是什么好事。 他再度翻身上马,留下?一?句“尔等在此地等候”,便策马朝着来?时的路折返回去。 他们来?时的路上,便有一?片农田。 薛恕策马疾行两刻,便到了农田边。他翻身下?马,仔细查看农田中的庄稼残桩,神色就沉了下?来?。 这些麦杆还?泛着青,说明这是新长的麦子。但如今只余下?光秃秃一?片麦秆,很大可?能是遭了蝗灾。 今岁出了冬便无雨,偶尔听殿下?提起时,也说北方诸省都有旱情?上报。 而旱灾往往伴随蝗蝻。 薛恕直起身来?,遥遥望向远处的村舍。 如今正是黄昏时分,村舍却并不见?炊烟,寂静的可?怕。 他并无迟疑,又策马上了田间小道。 片刻之后?,便至村舍。 远看时只觉村舍寂静荒凉,等靠近了,才?明白这寂静从何而来?。 ——整座村落死寂一?片,门户敞开,却连犬吠声都没有。 薛恕挨个看过去,只见?大部分房屋前都挂着白幡和白灯笼,还?有不少堂屋里停放着棺材,只是那棺材盖子都被掀开扔在一?旁,里头空无一?物。 天边一?点残阳欲尽,暮光笼罩整个村落,晚霞似血。 薛恕自村落里出来?,便策马回了临时驻扎地。 李档头瞧见?他回来?,苦着脸上前道:“监官,今晚我们只能就着干粮充饥了。这山里别说野兔野鸡了,竟连只鸟雀都没见?着,荒凉得很,” “不是荒凉。”薛恕面?色发寒:“是遭了灾,人都死绝了。” 李档头一?惊:“但沿途并未见?尸体。” 薛恕摇头,点了几个人,在地上画了简易的方位图:“你们快马往这几处去探查。”他着重将太原府城圈了出来?:“不必进城,也不要惊动州府官员,只在周边打探一?番便可?。” 几人领命四散而去,薛恕远目看着,脸色是前所未有的凝重。 半个时辰后?,夜色里有马蹄声急响。 先去太原府城探查的番役快马飞奔回来?,因?为太过惊骇,下?马时踉跄了一?下?才?站稳,向薛恕回禀时嗓音还?发着颤:“太原城城门紧闭,不许出入。城门外五里处,全是死人堆,只有官兵往来?焚烧尸体。” bidige.com “可?探听到发生了何事?‘ 猜测再次被证实,薛恕的声音发沉。 他曾见?过蝗蝻肆虐过的模样,饿殍千里易子而食都是常事,但却绝不是现下?这样村落空置,白幡高挂,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情?形。 太原府如此行事,说明情?形比他预想的更为糟糕。 番役喘着气道:”属下?没敢靠的太近,只隐约听到那些焚烧尸体的官兵提到了’疙瘩瘟‘,似是爆发了某种疫病,不少人都染病死了。” 果然是疫病。 薛恕眉眼隐没在夜色里:”可?知开始多久了?“ ”从对话里推测,应该有近大半个月了。“ 然而他们在京师,却没有听到任何消息。 薛恕沉吟不语,又等了一?个时辰,所有外出探查的番役便都回来?了。 回禀说太原府周边的县镇情?形都与?此处差不离。 白番高挂,十室九空。 据说这“疙瘩瘟”烈性?非常,染病之后?药石罔效,十死八.九。数口之家,一?但染此疫,严重者甚至阖门尽殁。[1] 不过短短半月便在山西各地蔓延开来?,以至于生者不敢吊,死者无人收,路无行人。 虽近些年来?,大燕各地常有大旱大涝,疫病亦常伴随发生,但从未有哪次如山西的“疙瘩瘟”般蔓延之迅速,死人之众。 薛恕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他沉默片刻,望着夜色中起伏的山林,沉声道:“十人随我赶回京师报信,余下?四十人,继续前往大同寻找紫垣真人踪迹,若沿途仍然有疫情?,立即快马送信回京师。” 说完薛恕点了十人,匆匆吃过干粮之后?便就地和衣休息。 睡到天微亮时分,便起身匆匆折返望京。 来?时尚且花费了四日时间,但折返之时,却只花了三日不到。 抵达望京时正是深夜,但薛恕仍然连夜入了宫,硬生生将隆丰帝自梦中吵了起来?。 隆丰帝倒是不见?生气,乐呵呵地朝他身后?张望:“如此着急,可?是老神仙找到了?” 瞧见?他一?心只惦记着老神仙,薛恕心里便沉了沉。却还?是摇头道:“紫垣真人下?落还?在探寻,臣深夜前来?,是有急事要禀。” 原来?并不是找到老神仙了。隆丰帝顿时兴致缺缺起来?,他曲腿倚在榻上,打了个哈欠:“多急的事,不能明日再禀?” 薛恕垂眸道:“臣前往大同时,途径太原府,发现山西一?带有大饥疫。死者众多,如今太原府一?带的县镇,已是十室九空。” “山西?”隆丰帝回忆了一?番,道:“”山西巡抚好像是递过折子报了春日旱情?。不过旱灾罢了,各地年年都有,户部也已经允了开仓放粮的折子。” 他的神色并不以为意。 大燕这些年天灾不断,旱涝蝗灾疫病轮番来?,隆丰帝都看烦了。 尤其是每次遭灾时,总有人说是上天降罪,言语间仿佛是他这个皇帝被上天不满似的,所以隆丰帝格外不喜听到这些消息。 反正自有内阁去处理?。 大燕幅员辽阔,人口众多,天灾人祸死些人,那不是再正常不过? 薛恕看出他的不在意,却还?是坚持道:“此次的疫病与?往年十分不同,更为烈性?——” 但还?没等他说完,就被隆丰帝有些不快地打断了:“能有什么不同?朕乏了,此事明日再议。” 说罢摆了摆手,便往寝殿去了。 随侍的高贤皮笑肉不笑地赶人:“想不到薛监官还?操着忧国?忧民的心呐?” 薛恕沉沉看他一?眼,转身就走。 出了乾清宫,他看了一?眼晦暗的天色,避开人,又往慈庆宫去了。 殷承玉被郑多宝叫醒时,还?有点懵:“怎么就回来?了?” 郑多宝伺候他穿好了衣物,道:“好似是有急事要禀。” 殷承玉整理?好仪容出来?,就看见?站在厅中的薛恕。 他立在堂中,风尘仆仆。玄黑曳撒下?摆满是泥泞尘灰。听见?殷承玉出来?的动静,他转过身来?,面?上亦满是疲惫,只一?双眼睛又黑又沉,像余烬里的火星,在看到他的那一?瞬,方才?爆开,亮了一?瞬。 “出什么事了?”殷承玉从未见?过他这副神情?。 薛恕将山西景况说与?他听,他似怕殷承玉不信,语气沉沉道:“臣曾经历过大疫,但便是最凶猛的疫病,也断没有这‘疙瘩瘟’来?势汹汹。十者难活一?二?。” 殷承玉却是自听到“疙瘩瘟”开始,面?色就越来?越难看。 他自然是知道“疙瘩瘟”的。 这种疫病一?开始发作时,病者先于腋下?股间生核,呕血如西瓜水,不受药饵。病者快则片刻即亡。[2] 上一?世时,疙瘩瘟最先在大名府爆发,之后?蔓延到望京。 最严重之时,望京城九门日出万棺,人死八.九,街巷皆空。 而且这还?只是个开始。 之后?疙瘩瘟又往天津等地蔓延开来?,北方诸省死人无数,田地空置,良民被逼南迁或者落草为寇,各地起义不断。 当?时他被幽禁皇陵,只隐约知晓疙瘩瘟是隆丰十九年的七八月方才?爆发,却没想到竟然早在这个时候,就已经有了苗头。而且真正的源头,是自山西开始。 上一?世爆发之初,所有人都以为这疙瘩瘟和从前的疫病一?般,很快便能平息,却不知,这正是大燕浩劫的开始。 33、第 33 章 疙瘩瘟的贻害远比他们?想象中还要?严重, 后续数年间仍然难以恢复。因为疫病横行,不少村镇成了空城。户丁锐减,小儿几乎绝迹。匪患也日益严重, 不少匪首甚至四?处收拢流民, 揭竿起义。以致各地战乱不断。大片田地荒废无人耕种。 人头不足, 田地无人耕, 地方赋税难以收齐, 国库越发空虚, 户部?艰难之时甚至连军队的军饷都拨不出来。军队本就因为疙瘩瘟死了不少兵士,士气大跌,又缺衣少食发不出军饷,每每平乱时军心涣散,行事?惫懒拖沓,一场小小战事?常常拖上数月都无法?平息。到了后来,甚至还有将官带着手下士兵直接投向了起义军。 是?以后来殷承玉回宫时, 虽然京师仍旧歌舞升平, 但朝廷对地方的掌控其实已经大不如前。整个大燕都陷入动乱中,风雨飘摇。 他为了充盈国库, 才不得?不想方设法?从那些贪官硕鼠的荷包里掏钱。但即便如此,疙瘩瘟蔓延数年留下的疮痍,也非一时半会儿能够弭平。 直到殷承玉死前, 大燕都还未从这场大疫里完全?恢复过来,与从前的繁盛不可?同日而语。 上一世疙瘩瘟爆发之时,他尚被幽禁皇陵之中,虽侥幸逃过一劫,却也错过了最佳控制时机。朝廷官员的忽视,隆丰帝的放任, 导致疙瘩瘟横行肆虐整个北方,甚至开始往南方蔓延。此后数年间,朝廷和百姓都深受其苦。 即便后来朝廷意识到疙瘩瘟的可?怕,想要?遏制,也已经来不及了。 如今薛恕误打误撞提早发现疙瘩瘟的源头,他必定要?想办法?及早遏制,绝不能再像上一世那般四?处蔓延开来。 殷承玉踱了几步,看?向薛恕,语气沉重:“紫垣真人必须尽快找到,加派人手,不惜一切代价去?找。若是?仍然找不到……”他顿了顿,神情冷然:“……便尽量找个替代品。” 他太清楚的隆丰帝的性情了,就算他上奏陈明疙瘩瘟的危害,隆丰帝也不会重视,或者说,只要?不是?威胁到他的皇位,平民百姓的死活,他根本不会在意。 即便他有了先知,但若是?将希望寄托在隆丰帝身?上,恐怕只会重蹈上一世覆辙。 他必须将隆丰帝支开,尽快拿到监国之权。 “卫西河一行已经抵达江浙,你再传信于他,让他先摸清楚江浙一带的粮商、药商、漕运等,以防万一。” 若是?万一山西的疙瘩瘟没能控制住,北方疫情扩散,那势必要?从南方调粮调药支援。 殷承玉缓缓回忆从前应对瘟疫的法?子,让郑多?宝拿了纸笔来铺开,对薛恕道:“你再仔细与孤说一说山西的情形,不要?有丝毫遗漏。” 薛恕尽量详尽地将沿途所见告知他。 殷承玉提笔记下要?点,却是?陷入沉思。 上一世这个时候,山西并未出现过疙瘩瘟。 按照卷宗记载,最早出现疫病的地方在顺德府,之后河间府,大名府相继都有小范围的疫病出现。当时的记载甚至并未意识到那并不是?寻常的疫病,而是?疙瘩瘟。 但那应该是?一年后的事?情才对。 大约在隆丰十九年二月左右,直隶各州府便相继有染病之人,之后到了四?五月,又遇旱灾蝗灾,大名府尤为严重。饿死者不知凡几。之后疙瘩瘟才借此在大名府大面积扩散开来,又蔓延至整个直隶,以至于后来传入了京师。 上一世他回宫之时,疙瘩瘟已经爆发四?五年,死人无数后,疫情已经趋于平缓。后来他曾翻阅过所有记载疙瘩瘟的卷宗追根溯源。不论是?何地记载,都未曾提到过山西最早出现疫病之事?。 疫病一事?非人力可?改,今生山西爆出疫病,那上一世必定也曾有过。 但上一世的地方记载中并未提及隆丰十八年山西有疫病,那便只剩下一个可?能——山西瞒报疫病,并且在这一年暂时控制住了疫病的蔓延。 山西瞒报疫病很好理解。 山西巡抚周为善已到了致仕之年,他已向隆丰帝递过致仕折子。只等今年底任期一满,便可?致仕荣养。若是?这个节骨眼上,他将山西爆发疫病之事?上报,别说告老荣养,可?能还会因办事?不力问罪。 至于控制住了疫病蔓延,殷承玉屈指轻敲桌案,觉得?并未周为善本意。 倒像是?周为善为了掩饰疫病,误打误撞才控制住了。 殷承玉再度提笔,将“焚烧尸体?”和“染病者当即处死”圈了出来。 “《诸病源候论》中说:‘人感乖戾之气而生病,则病气转相染易,乃至灭门?,延及外人。’,历年来疫病之防范方法?,无非便是?将染病者迁至疠所隔开,再行治疗。《治疫全?书》中亦有提及 ‘毋近病人床榻,染其秽污;毋凭死者尸棺,触其臭恶;毋食病家时菜;毋拾死人衣物’,皆是?为了避其邪气。观山西如今情形,说明疙瘩瘟亦可?遵循此法?。” 既然山西疫病能短暂控制,延缓到次年才在大名府等地爆发,就说明古法?依然有用。 yawenku.com 只要?控制住山西疫病的蔓延,再召集名医寻寻求治疗之法?,或可?避免上一世那样大片的爆发。 “山西之疫情必须尽快上报,方能引起重视。”殷承玉放下笔,对薛恕道:“你去?安排,无论是?设法?让地方官递折子,还是?让流民闹事?……只要?动静够大,都可?放手去?做。” 这一次,殷承玉无论如何也要?从源头遏制住这场大疫。 薛恕拱手应是?,抬眸看?向他时,目光滚烫热烈。 他就知道,殿下绝不会弃百姓于不顾。 殷承玉凝神思索对策时,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那个飘然降临鱼台的神祇。他站在高处,满身?清冷萧肃,可?当他垂眸看?来时,目光比满天神佛更慈悲。 神佛不能救世人,但他能。 也唯有这样的人,才配为帝,才配他效忠。 薛恕的心脏紧缩着,血液里流淌着难以言明的情愫。似滚烫的岩浆在岩层下翻涌奔腾。 想要?顶礼膜拜,又想将他拉入尘世,占为己有。 然而最终,他只是?深深将人凝着,肃容道:“臣,定不辱命。” 殷承玉交代完正事?,却是?想起他先前说的话来,好奇道:“你何时经历过大疫?怎么从未听你提过?” 没想到他忽然问起此事?,薛恕垂下眼,沉默下来。 那些经年的旧事?,在看?不见的角落里散发出腐败恶臭,他并不想对殷承玉提及。 如此,便仿佛他也能洗净满身?泥泞,离九天之上的冷月更近一些。 见他不语,殷承玉眯起眼细细打量他。直觉薛恕有什么事?瞒着他。 他有些不高兴,薛恕的秘密太多?了。 上一世亦是?如此。 他对薛恕的过往来历一无所知,他不知他为何入宫,亦不知他入宫后经历什么才爬到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更不知道他为什么偏偏选择了被幽禁皇陵一无所有的自己。 要?论色相,殷承璋和殷承璟哪个都不算差,身?份亦并不比他低微;要?论好掌控,也是?生母早逝,年岁又小的四?皇子殷承绪更容易控制。 但他偏偏选择了他,伸出手来,将他从一个泥潭,拉入了另一个深渊。 无数次的交托后背,数不清的同生共死。他唯恐沉溺其中,只能死死抓住他,又不断警告自己,莫要?当真。 他们?终究不是?一路人。 可?人非死物,心亦有所偏向。经年相处,他们?早已密不可?分,他到底做不到无动于衷。 殷承玉眼中情绪明灭,良久,才冷然道:“若是?不想说,便滚吧。” 薛恕抿起唇,定定看?了他数息,到底没有开口,躬身?告退。 外头天色蒙昧,才刚过四?更。 但殷承玉却再也睡不着,他将应对要?点逐条记录下来,又根据上一世的经验逐步完善改进。 到天色微明时分,册子已经密密麻麻写了小半本。他收起册子,又抽出一张宣纸,提笔悬其上半晌,方才落笔。 画上人一身?华贵蟒袍,眉目间戾气深重。 正是?上一世的薛恕。 殷承玉长?久凝视着画中人,想到他胸前交错的伤痕,想到他无人知晓的来历,以及,那一双望向他,仿佛装载了无数说不清道不明情绪的黑眸。 “你到底瞒了孤多?少事??”殷承玉提笔在画像上画了个叉,含着怒气道:“”总有一日,孤会让你自己亲口说出来。” 他将笔扔下,画像揉成一团扔进纸篓中,才回了内室歇息。 十日之后,四?月二十一。 山西太原府安东中屯卫指挥使孙耀八百里急奏,状告山西巡抚周为善隐瞒疫病,罔顾人命,贪墨赈灾粮。致使山西多?地爆发大饥疫。生者或饥食鼠,或染病被处火刑,短短半月死者已达数万之众,死者烧之不及,数个村镇人丁凋敝,如同鬼城。 周为善又强逼卫所兵士处理尸体?,以致卫所兵士亦传染疫病,如今八千兵士只余四?千不到。 奏折之上,孙耀描绘山西如今之惨状,字字句句椎心泣血,引起满朝哗然。 大学士卢靖等人心系百姓社稷,当即请求隆丰帝立即调拨银两,加派人手前往山西救灾。 但隆丰帝犹有迟疑:“不若先派人前去?核实情形。疫病年年都有,孙耀状告上司已是?违律,恐有夸大其词。” 就在朝堂上为是?先派人前往山西核实情况还是?直接派人赈灾吵翻天时,顺天府尹又上奏,言河中现群鼠衔尾渡河之异状,恐为大凶之兆。 34、第 34 章 北运河河段, 忽现群鼠衔尾异象,一时间引起无数百姓围观。 有年岁长的老人都说:老鼠渡河,必有大?灾殃。 隆丰帝接到顺丰府尹的奏报, 一时也有些?犹疑不定起来。 他招了钦天监的监正?前来询问, 老迈的监正?对着天象扯了一堆高深莫测又模棱两可的话之后。隆丰帝终于听得不耐:“说些?有用的, 这天象究竟如何?” 监正?身子一躬, 颤声道:“上天示警, 岁有大?凶。” 隆丰帝背着手焦躁踱步, 一双已经有些?浑浊的眼睛盯着监正?道:“上天可有给出应对之法?” 监正?盯着天上看?了半晌,又掐指片刻,迟疑道:“北方大?凶,吉位在?南。往南去可解。” 隆丰帝咂摸了半晌,皱眉道:“往南?莫非要?去南京城?” 山西就紧挨着直隶,若是山西疫情当真如此严重,那直隶恐怕也难以幸免。 而且疫病一旦大?规模爆发出来, 也不是一时半会儿能?控制住的。 隆丰帝心里琢磨了片刻, 到底还是有些?犹豫。南京城虽是陪都,但天子出行不是小事, 如今疫病尚未扩散,他就提出前往南京城避疫,多少有损颜面, 落人口实。 况且这疫病也未必真如孙耀折子里说的那样可怖。 从前那些?瘟疫哪次不是说得可怖非常,但死?上一批人,也就平息了。 最重要?的是,若是他去了南京城,京师需得有人坐镇,若是留下太子监国?, 那老大?的声望恐怕又要?上一层楼。但若是换成旁人,又终究没有太子叫他放心。 隆丰帝一时陷入两难境地,犹豫了半晌也没能?下定决心,最后决定再观望一番。 他先派了官员前往山西核实疫情。 就在?核实山西疫情的官员出发不久,薛恕留在?山西的四十名西厂番役回来了,同?时还带回了紫垣真人。 薛恕亲自见了人后,隔日便将人请进了宫中,面见隆丰帝。 紫垣真人满头白发如雪,面相?看?起来却只有四十左右。身体轻盈,健步如飞,完全不见龙钟之态。 隆丰帝一见着人,便直呼“老神仙”,满面喜色将人请到玄穹宝殿论?道。 两人从午膳时分一直论?到暮色四合,隆丰帝才?恋恋不舍地打住。 又命人将玄穹宝殿收拾出来,要?将紫垣真人留在?宫中论?道。 没想紫垣真人却是摇头推拒:“贫道不欲在?京久留,如今天现异象,大?灾将至,贫道准备往南去寻破解之法。” 他这话却是叫隆丰帝心里一动:“真人何出此言?” 紫垣真人道:“贫道最近夜观星象,发现北方异象频出,紫薇星四周为邪气?遮蔽,有大?凶之兆。而南方则气?清正?,若要?破北方之凶,需引南方清正?之气?驱逐邪气?。” “要?如何引?”隆丰帝追问。 “需命格极贵之人坐镇南方,助长南方清正?之气?。天气?阴阳之气?本互为轮转,南方清正?之气?盛极,则会往北方轮转。邪不压正?,如此北方邪气?消退,则大?祸消弭,大?灾得解。” 隆丰帝沉吟半晌,道:“那命格极贵之人不就是朕?” 这世上还有谁的命格比真龙天子更贵? 紫垣真人点?头又摇头:“是也不是。陛下自然是命格最贵之人,若是能?南下,自然是能?助长清正?之气?。但陛下乃万金之躯,轻易不能?离京,贫道只能?多寻命格贵重之人以做替代。” 他越是这么说。隆丰帝越是意动。 先前钦天监监正?的话就让他动了念头,只是到底还有些?犹豫。如今紫垣真人这一番话,反而让他坚定了南下的念头。 按紫垣真人所说,他此行前往南京城,非是避祸,而是为了破解北方大?凶之兆。 隆丰帝越想越觉得可行,摇头道:“便是寻上百人千人,也未必能?替代。不若朕亲自南下坐镇,以助清正?之气?。” 紫垣真人仍然迟疑:“如此自然是好,只是……” “真人不必担忧,朕自会解决。”隆丰帝摆了摆手打断他的话,心中已有决断,便命人摆架回了乾清宫。 紫垣真人望着他的背影,谨慎地等了半个时辰,才?又寻人请了薛恕过?来。 他面对薛恕,再无对着隆丰帝时的仙风道骨,满面讪笑道:“薛监官您看?……我都按您说的做了。” “做得不错。”薛恕看?出他面上忐忑,并未与他绕弯子:“目前不需你再做什?么,只要?你有本事哄得陛下开心,荣华富华便都是你该得的。” 紫垣真人神色还有些?迟疑:“那可是陛下,万一被识破了……” “你在?大?同?府骗那些?百姓时,可曾有人识破?”薛恕不等他说完便反问道。 “未曾。”紫垣真人对自己的本事还是很有些?自信的,他捋了捋打理整齐的雪白胡须,挺直了胸膛道:“大?同?府的百姓都称我‘老神仙’,对我之所求无有不应。” 若不是西厂番役忽然将他强行带来,这会儿他还在?大?同?的道观里受人叩拜呢。 山西最近疫病颇为严重,不少百姓都到观里求了驱邪符回去。要?不是他怕染上疫病,说不得还能?开个道场做法事。 “那你觉得陛下比之百姓如何?”这话问得就有些?大?逆不道了。 紫垣真人神色迟疑:“这……” 薛恕却并不忌讳,话语带着蛊惑:“你便将陛下当作那些?百姓便是。你就是有上万的信众,带来的荣华富贵,恐怕也不及这一人。” 紫垣真人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什?么来。 仔细想想,薛恕说的确实不错。陛下并不比那些?市井百姓难糊弄。 他打量着即便看?起来简朴素雅,实际上连角落里最不起眼的香炉都嵌着宝石的玄穹宝殿,再想想自己那经营了许久、仍然连神像金身都塑不起的小道观,贪念便源源不断地涌了出来。 富贵险中求。 “日后还望薛监官多多照拂。” 薛恕满意颔首:“彼此彼此。” 隆丰帝回乾清宫思索两日之后,第三日便当朝提出,要?去南京城为百姓祈福。 他将紫垣真人的一番话复述了一遍。 大?约是说的多了,他自己也深信不疑。在?朝上提起时,颇为振振有词。 雅文吧 满朝文武一时都被震住,竟无人反驳。 山西疫病才?刚爆出来,一国?天子便要?南下避祸。这是无论?如何矫饰,都难以让人信服的。 只是无人敢直言罢了。 毕竟隆丰帝做过?的荒唐事也不是一两桩,只不过?这次更为荒唐一些?罢了。 下头的官员都下意识看?向几位内阁学士,四位内阁学士则面面相?觑,谁也没有出言劝阻。 次辅邵添为首的南方系官员自然不会当这个出头鸟得罪皇帝,反正?他们的根基在?南方,北方人死?得再多,隔着秦岭淮河,对南方影响也不大?。况且皇帝摆驾南京,对南方的好处也是显而易见。 大?学士卢靖原本想要?出言劝阻,却被后头的兵部侍郎拉了一把提醒:“这是好事。” 皇帝走了,总要?有人留下。这人选除了太子,还能?有谁? 这对如今的山西而言,确实是好事。 卢靖很快便想明白了,也闭口不言。 于是朝廷上下罕见地达成了一致,隆丰帝前往南京的提议无一人反对,顺利施行。 四月末,隆丰帝携宠爱的妃嫔和皇子公主,在?五万禁军的护卫之下,前往南京城。 太子殷承玉留下监国?。 临走之时,隆丰帝到底不放心,将薛恕留了下来,命他统领四卫营两万兵马,名为协助太子护卫京师,实则是行监视之实。 队伍开拔之日,殷承玉至城门送行。 眼看?着华盖队伍逐渐走远,殷承玉才?露出个痛快的笑容来,对郑多宝道:“传孤令,召几位大?学士入宫议事。” 山西饥疫拖延至今日,他终于可以毫无顾忌地施展手脚。 包括卧病告假的虞首辅在?内,五位阁老齐聚慈庆宫弘仁殿,共同?商议山西赈灾一事。 前去核实灾情的官员已经折返,言山西灾情比孙耀所陈更加严重,长久下去,恐人丁将少泰半。并且山西疫病已有往周边的大?名府等地等扩散之象。 如今国?库还有盈余,户部调拨钱粮容易,但要?保证钱粮都送到当地百姓手中,却是难事。 且山西巡抚周为善革职问罪,还需寻顶替之人。 但眼下的山西就是个烫手山芋,如邵添之流皆心怀鬼胎,既惦记着赈灾的钱粮,却又不想一肩担下山西这个重担。倒是也有虞淮安和卢靖这样心系百姓的臣子,可不是年纪太大?就是过?于文弱且经验不足。 之前在?朝堂上吵过?的问题,如今到了弘仁殿,又吵了一遍,仍然没什?么结果。 殷承玉听了半晌,头疼地让人散了。 独自在?弘仁殿呆了半晌,殷承玉召了薛恕过?来。 “孤欲往山西一趟,你去安排。” 山西疫病关系整个大?燕的命运,殷承玉思来想去,派谁去都不放心,唯有自己亲自去一趟。 朝中有外祖父坐镇,并不需要?他太过?担忧。 “山西疫病严重,殿下千金之躯,不宜冒险,”薛恕还没听完,便皱眉反对。 但殷承玉却并不是要?听他的意见,他缓缓逼近他,按住他的唇:“孤召你来,并不是要?听你的意见。给你一晚时间准备,明日一早出发。不必备马车,孤与你们一道骑马,轻车简从先往山西探查。其余赈灾人马随后到。” 要?控制山西疫病,需得弄清楚山西疙瘩瘟爆发的始末,如此方能?对症下药,尽快遏制。 薛恕劝说无果,只能?依言去安排人马。 次日一早,殷承玉和三名年轻太医,在?薛恕以及一百四卫营精兵的护送下,赶往山西太原府。 殷承玉说不用马车,便当真弃用马车,快马不停赶往山西。 三名太医骑术不精,便只能?由兵士轮流带着。 一行人清晨出了望京城,直到深夜方才?寻了背风处停留歇息。 为了节省时间,殷承玉并未让人搭帐篷,只生了几堆篝火,匆匆吃些?干粮填饱肚子,便就地和衣休息。等天色微明,便要?接着赶路。 薛恕见他皱着眉咬冷硬的干饼,将自己在?火堆上烘烤得微热的水囊递给他:“就着温水好咽些?。” 殷承玉接过?,喝了一口,将粗硬的干饼咽下去,方才?道:“你怎么不睡?” 薛恕摇头说睡不着。 又问:“殿下腿疼么?” 殷承玉迟疑一瞬,还是点?头:“是有些?酸疼,养尊处优久了,难免疏懒。” 其实不只是腿疼,颠簸了一日,浑身骨头都散了架一样的酸疼,精神也极疲惫。但那场大?疫就像追在?身后的猛虎,让他不能?歇,也不敢歇。 身体疲惫到极致,精神却仍旧紧绷着,难以成眠。 “我替殿下按按?”薛恕说着,不等他回答。便席地坐下,拍了拍自己的腿,示意他将腿放上来。 殷承玉正?犹豫,就听薛恕又道:“到太原府还有两三日的路程,若不好好缓解酸痛,后头两日,殿下恐怕得要?臣带着。” 殷承玉闻言便不再迟疑,背靠着大?石,脱掉了靴子,将腿放了上去。 薛恕垂眸,控制着力?道替他按捏。 他身后正?有一堆燃烧的篝火,火光勾勒出他的身形,面容却隐在?夜色里,看?不分明。 殷承玉看?了他片刻,拿脚尖碰碰他的腿:“你怎么不痛?” “臣是习武之人。”薛恕眉眼微抬,看?他一眼。眼神晦暗。 殷承玉却是不太信,他倾身向前,抬手用力?捏了捏他的腿,见他皱眉露出忍耐之色,便嗤了一声:“装模作样。” 随行的四卫营精兵也都日日操练,但赶路这么久仍然疲惫不堪。薛恕又不是铁打的,怎么会不痛不累?就是嘴硬罢了。 殷承玉乜他一眼,道:“不按了,替孤把靴子穿好,孤要?睡了。” 35、第 35 章 一行人日?以继夜, 风餐露宿,终于在第四日?清晨抵达太原府城。 因为疙瘩瘟肆虐横行的缘故,太原府城一带已经极其萧条。殷承玉一路行来, 途经数个村镇, 皆是家家闭户, 路无行人。 自?山西疫病被曝出来后, 周为善虽然?已经被羁押, 但?之前的暴行留下的影响却还未消退。 周为善为了?瞒住疫病, 不仅让官兵将所有死者尸体扔入坑中焚化,还下令凡是有发热,咳嗽,腋股生核等症状者,全都?按照染疫处以火刑。 如此虽然?让疫病暂时没有大肆蔓延开,却也叫无数幸存者为之惊惧。 如今周为善下狱,太原府城城门不再紧闭, 但?仍然?无人敢进出, 城中更是不见行人踪迹。偶有行人出没,也是蒙住头脸, 匆匆而过。 畅想中文网 守城的兵士亦是惫懒,殷承玉一行进入时,竟无人理会。 殷承玉皱着眉, 在空荡无人的街道上转了?一圈。 城中房屋店铺有小半门户大敞,屋内家具物件混乱不堪。似遭过洗劫。应该是主家遭了?难,家中已经无人了?。 也有那门窗紧闭的人家,在他们行过时,屋内传出悉索动静,若仔细观察, 便能发现窗后或者门缝里有眼睛在盯着他们打量。 整个太原府城,虽有活人,却宛若死城。 以小见大,府城尚且如此,想必其余地方,只会更加不堪。而此时距离山西疙瘩瘟出现,不过才一个月光景。 天灾虽可怖,但?人祸并不比天灾逊色。 殷承玉停下脚步,吩咐道:“着人去打探一下,这疙瘩瘟最?开始是从哪里开始的,哪个县哪个村,哪户人家,尽量清楚一些。” “已经命人四处打听过了?。”薛恕闻言回?禀道:“据说最?开始是从太原府辖下的清源县王家村爆发。下面的探子只匆匆探过便折返回?来报讯,当时的具体情?形尚未弄清。” 没想到他考虑的如此周全,殷承玉赞赏地看他一眼,旋身上马:“那正好,我们再去探一次。” 一行人又上了?马,出了?城,往清源县疾奔而去。 抵达王家村时,已是晌午。 殷承玉站在村口?,举目望去,只觉得?整个村落死气沉沉,别说人迹了?,连虫鸣鸟叫声都?没有。他们策马而来的动静并不小,但?却连个出来查看的人都?没有。 “王家村是最?早出现疙瘩瘟的,会不会已经没有人了??” 殷承玉接过太医分发的布巾遮住口?鼻后,迈步往里走,看到两侧败落的房屋时,神?色越发沉重。 “应该还有幸存者。”薛恕随他走过一段,在其中一间屋子前停下,伸出手指摸了?下大门把手,见上手并无多少积灰时,便抬手敲了?门:“有人吗?我们想打听些事情?。” 他敲了?几下,又接连唤了?几声,里面却并无人应答。 殷承玉正想说里面可能已经没人时,却见他加大了?力气,换了?一副凶悍的口?气道:“官兵盘点人丁,若再不开门,便砸门了?。” 话落,就见一直没有动静的房屋里传来轻微的动静,紧接着大门被拉开一条缝,有个四五十岁的庄稼汉探出头来,身体藏在门口?,神?色紧张又恐惧:“官老爷,我们家就剩我一个了?。我没染病,也没发热咳嗽。” 听他言行,显然?是以为又有官兵来抓人了?。 殷承玉暗暗叹气,示意薛恕退后,自?己与他交涉:“大叔,我们不是来抓人的,只是打听到王家村是最?早出现疙瘩瘟的,便想来了?解情?况。” “还有什么?可打听的?”庄稼汉听他说不是来抓人的,顿时便松动了?一些,唉声叹气道:“没人了?,都?死绝了?。村头家的得?罪了?鼠大仙,我们都?逃不脱的。” 大约是见殷承玉一行穿着富贵,又劝道:“你们也赶紧走吧,不然?鼠大仙生了?气,你们也活不成。” 说着便想要关上门。 殷承玉及时伸手抵住门,示意薛恕将一袋干粮拿出来:“我们没有恶意,只是上头的大人们在想法子治疗疙瘩瘟,派我们下来打听这疙瘩瘟的源头,我们这才找到了?王家村来,还请大叔行个方便,将知道的告诉我们,说不定能帮的上忙。”边说,边将一袋干粮塞给庄稼汉。 山西本就闹了?饥荒,眼下粮食可比金银更好使,庄稼汉攥着一小袋干粮,犹豫了?一下,便松开了?门,可也只是隔着半扇门同他们说话。 “这疙瘩瘟也没什么?好说的,最?开始是村头的王大壮家发作,一家人死了?好几口?,就剩下个寡妇和?半大小子。村里都?说是因为他们家偷偷捉了?老鼠吃,得?罪了?鼠大仙,大仙发怒,他们家人才得?了?这怪病。就连村里人去帮着处理丧事的人也被迁怒,回?来后没多久也都?染了?病,一个传一个的,没多久就死绝了?。还有人去府城里的医馆看过,大夫都?说没见过这种病,没办法治。后头没过两天,听说其他村还有府城里也都?有人得?了?这种病。官老爷到处在抓染了?病的人,说是只要将得?病的人烧死了?,鼠大仙就能息怒了?。” 那庄稼汉得?了?干粮,倒也老实。但?凡殷承玉问的,他知道的不论真假都?说了?。 最?后见确实再问不出什么?来了?,殷承玉这才问了?王大壮家的位置,又和?薛恕带人往前寻去。 据庄稼汉说,整个王家村,如今只剩下四五户人家,加起?来也就十余个人。 有一大半人都?是饿死了?或者染病死了?,还有一半,则是刚有了?些症状,就被官兵带走了?,再也没回?来。 余下这些人,就靠着搜刮左邻右舍藏起?来的余粮勉强过活。 一行人到了?王大壮家,薛恕正要敲门,就见门自?己从里头打开了?。一个十五六岁的半大少年挡在门前,看着他们:“你们在王五叔家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们想问什么??拿吃的来换。” 少年肤色黝黑,身量非常高?,但?却非常瘦,两侧脸颊都?凹了?下去。虽然?神?情?凶狠看着颇能唬人,但?若是仔细观察,会发现他在微微打着颤。 并不是害怕,应该是饿的。 殷承玉递了?一袋干粮给他,那少年却没吃,说了?一句“等着”,便拿着干粮进了?屋。 透过半掩的门,殷承玉看见对方拿出碗,将干粮泡在水里泡软后,才端着碗进了?里屋。再往里的情?形殷承玉就看不见了?,只是过了?片刻就听到里面传来女人的哭叫声,隐约说着什么?“鼠仙人”,“报应”之类,最?后哭叫吵闹的动静以碗砸在地上的脆响结束。 里屋安静了?片刻,就见少年端着缺了?个大口?的碗出来,碗里的水已经洒了?,只剩下几块泡软的干饼子。饼子上隐约看到沾了?泥土,应该是打落在地后又被捡了?起?来。 那少年也不嫌,就着水狼吞虎咽吃完了?干饼,随意抹了?下嘴巴,走出来往门口?一坐:“你们想知道什么??问吧。” 殷承玉并未在意对方的无礼,温声道:“你家的情?况能说说吗?是怎么?得?病的?鼠大仙又是怎么?回?事?” 听到鼠大仙,那少年冷笑了?声:“你莫要听信村里人胡说八道,什么?鼠大仙的,就是唬人的。” 他面上带着怒意,胸膛起?伏片刻,才忍住了?怒火,说起?了?自?己家的事情?。 今春大旱无雨,又闹了?蝗蝻。田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 山西各地都?闹了?饥荒,王家村自?然?也不例外。 王大壮一家上有二老,下还有五个孩子,一家九口?人,张张嘴都?等着吃饭,日?子也就过得?比别人家更艰难些。 少年也就是王州,仗着自?己体格壮实,便想着往深山里去,或许能找到些能吃的野菜或者野物。 他一去就是两个日?夜,但?山里的野物早就被人猎空了?,他跋涉两日?也只找到了?几把野菜。疲惫不堪地回?了?家,却发现家里弟妹都?不嚷嚷肚子饿要吃了?。一问才知道,是王大壮夫妻两人在村子外头发现了?不少老鼠洞。他们本只是想找着老鼠洞后,看看洞里有没有老鼠过冬的冬粮,结果却在洞里发现了?几窝还没睁眼的小老鼠。 夫妻俩也是饿急了?,想着从前听人说这没睁眼的老鼠仔还是道名菜,便把几窝老鼠仔偷偷摸摸弄了?回?去,就着野菜煮了?汤分吃了?。 但?老鼠仔也就那么?些,吃完就没了?。夫妻俩想着老鼠仔都?能吃,那老鼠那么?大,一只都?够一锅汤。便又去捉了?大个老鼠回?来。 村里虽然?闹饥荒,但?老鼠并不少,因此王大壮一家就靠着老鼠肉,暂时解决了?果腹问题。 王州回?去时,他们已经吃了?两天了?。 厨房角落里的袋子里,还装着好些活老鼠,省着点吃,也能供一家人勉强活下去了?。 谁知道就在王州回?来的第二日?,先是爷奶卧床不起?,脖子上长了?老大的肉疙瘩。接着几个弟妹也都?开始昏迷高?热,身上一样长了?疙瘩。 请了?村里的赤脚大夫开了?药,喝了?不仅没见好,到了?次日?晚上,两个老人就先没了?。还没来得?及办丧事,几个弟妹又陆续开始呕血,一天之内就相?继咽了?气。 “我爹是后一个走的。村里人都?说是因为我们家吃老鼠,得?罪了?鼠大仙,这才遭了?祸,还连累了?村里人。当时那老鼠仔是我娘弄回?来的,她?受不了?打击,就疯了?。” 王州攥紧了?拳头,眼眶微微泛红:“但?村里吃老鼠的也不止我们一家!我家出了?事以后,陆续有几家也有人得?了?病,我亲眼看着有人提着一袋老鼠扔到了?后山去。” “若不是实在没吃的了?,谁会吃老鼠?这鼠大仙要是因此就害死了?这么?多人,算什么?大仙?” 王州捂住了?脸,发出压抑的哭泣声。 殷承玉静默看着,却说不出安慰的话。 王州似是憋久了?,压抑的哭声很快变成嚎啕大哭,过了?许久,方才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嘶哑着声音说:“就是这些了?,也没有其他好说的。” 殷承玉又给了?他两袋干粮,张了?张嘴想安慰他,却发觉这个时候说什么?都?太过苍白,最?后只艰涩地说:“再撑一阵子,孤……我们会尽快想办法,不会一直这样。” 王州接过干粮,也不知信没信,和?他道了?谢,便进了?屋。 没有人再说话,王家村顿时又恢复了?一片死寂。 静默良久,殷承玉才率先离开。 到了?村口?时,殷承玉扭头问随行的太医:“鬼神?之说不可信,鼠大仙之说是无稽之谈。但?这些最?开始染病的村民,确实都?吃过老鼠,这疙瘩瘟有没有可能和?老鼠有关?” 太医方才也一直在思索这个问题,他斟酌着回?道:“老鼠本身无毒,从前也有人食鼠,并未听过染上疫病之事。但?如今山西饥荒,这些老鼠无食,说不得?就啃食过尸体。尸体腐败后生出疠气。老鼠啃食尸体很可能也沾上了?疠气。人再食鼠,疠气从口?入,便生疫病。但?这也只是臣的猜测,还需证实。” 殷承玉沉吟半晌,看了?看昏沉的天色,道:“先回?府城再议。” 一行人于是又快马赶回?府城。 殷承玉没有表露身份,便没有去官署。而是寻了?一家已经无人的客栈暂做落脚地。 客栈大堂里桌椅歪倒,满是尘灰。 薛恕命人上楼将客房收拾出来,又去后院的井中看了?看,见井中水还干净,便打了?两桶提到柴房去烧。 殷承玉此行为了?节省时间,并未带上伺候的人。如今一应起?居便都?是薛恕打理。 他正拧着眉整理床铺,薛恕就端着一盆热水上来,身后跟着的番役手里还端着一壶热茶。 “客栈简陋,只能委屈殿下了?。”薛恕上前,接过他手中的被褥。几下便抖开铺好。 “孤没那么?娇气。”殷承玉宽了?外袍,自?己拧了?帕子擦脸。 薛恕替他将外袍挂好,又将干净衣裳拿出来放在一旁。 殷承玉到屏风后简单擦洗更衣,出来时薛恕已经叫人送了?一碗泡饼子上来,虽然?口?感?不怎么?好,但?热乎乎喝到胃里,确实熨帖许多。 殷承玉放下碗,轻轻吁出一口?气来。 满身疲惫虽然?散了?些,但?想起?王家村的惨状,心头依旧沉甸甸。 他推开窗户,看着萧条寂静的街道,侧脸看向立在一旁的薛恕,指了?指窗边的桌椅,道:“陪孤坐坐吧。” 两人在窗边相?对而坐,都?未曾说话。 殷承玉喝了?两杯热茶,方才道:“其实周为善的法子是有用的,虽然?行事太过残酷,也并不是他的本意,但?确实控制住了?疙瘩瘟的蔓延。” 他想起?上一世最?后肆虐半个大燕的疙瘩瘟,眼底晦暗一片:“若是能以一省之人换半个大燕,你说孤该何如?” 今日?亲眼所见太原府城和?王家村的惨烈情?形,叫他坚定的决心动摇了?。 如此烈性的疫病,当真凭人力能控制住吗? 若是山西疫情?当真控制不住,他是眼睁睁看着疙瘩瘟像上一世那般横行半个大燕,还是效仿周为善,在疫病无法控制之时,牺牲山西一省,挽救整个大燕? 殷承玉第一次生出了?彷惶之感?。 薛恕窥见他眼底的彷惶,良久,才道:“如何选择,只看当时所处立场罢了?。殿下是君,自?然?从大局出发,顾大局便需舍小节。” “可这对山西百姓太过残酷,他们并不是没有生的机会。”殷承玉近乎自?言自?语。 他看向薛恕:“若是你身在局中,会如何?” 薛恕再次沉默,许久方才答道:“若站在臣的自?己的立场,大约会怨恨吧,没有人会不想活着。也并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为了?旁人牺牲自?己的性命。” 说到此处,他顿了?顿,目光直直看向殷承玉,又道:“但?殿下心怀慈悲,与周为善不同。” 殷承玉苦笑一声:“有何不同?若当真走到那一步,孤效仿周为善之法,在山西百姓眼中,孤也许就是另一个周为善。” 薛恕却是摇头,笃定道:“殿下非视百姓如草芥之人,不到最?后一刻。绝不会放弃山西百姓。若真到了?那一步,也只是为了?尽力保全更多人罢了?,是不得?已而为之。” 殷承玉长久凝视着他,良久才展眉笑了?声,倾身过去捏住他的下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孤自?己都?不敢相?信自?己,你倒是敢相?信孤?” 他微眯着眼瞧他,目含打量。 薛恕与他对视,目光并未闪避。 他当然?相?信他,因为他曾亲身经历过。 他非神?佛,却曾凭一己之力,救众生出水火。 神?佛尚且不慈,又如何能要求他完美无缺? 36、第 36 章 薛恕的目光太过坦率, 漆黑眼底情绪浓烈而?直白,叫殷承玉心底微动。 似乎无论前世今生,薛恕对他都有种超乎寻常的信任。 他又想起了上一世刚回朝堂的情形。 当年离开时他一无所有, 满身污名。 五年后他重回朝堂, 冤屈尚未洗清, 为了阻挠隆丰帝复立太子, 当年旧事难免又被有心之?人拉出来?攻讦。 沉寂了五年的旧事再度被翻出来?, 比五年前更加腐臭难闻。二皇子党、三皇子党更是迫不及待将各种脏水往他身上泼。 yqxsw.org 他虽然早有心理准备, 听着也难免扎耳。 但那时他早在五年幽禁里学会了谋而?后动,若不能一举洗清冤屈,倒不如按兵不动。 坐不住的人反而?是薛恕。 在那些朝臣们再一次将他与容嫔“通奸”的旧事翻出来?议论,甚至借此?不断将各种脏的臭的往他头上扣时,听政的薛恕走下金鸾台,抽出侍卫的佩刀,当场斩了那个叫嚣得最为厉害的御史。 在一班朝臣惊恐的眼神里, 他冷冷将染血长刀扔在地上, 眉眼饱含戾气:“人云亦云,连真假都辨不清的蠢货, 咱家看着实在是碍眼。” 那时他只觉得薛恕性情暴戾专.制,不容有任何人质疑自己的决定,可如今想来?, 那时他笃定的语气,与现在一般无二。 可他与薛恕之?前并无交集。而?五年前他与容嫔“睡”在同一张床上的事却几乎是满朝皆知的秘密,隆丰帝赐死?容嫔更是将此?事盖棺定论。 薛恕为何不相信满朝文武,反而?信他? 他的笃定从何而?来?? 殷承玉缓缓松开钳住对方的手,身体后撤,仔细审视着薛恕。 他心底翻涌着诸多疑惑, 有些事情一旦发?现了端倪,便会像滚线团一般,将疑惑越滚越大。 然而?到?了最后,他也没有将疑惑说出口。 手指慢条斯理抚过衣裳褶皱,殷承玉起身,意味深长地笑了声,却是说起了旁的事;“你派人去大同、宣府等地调兵,守住山西和?周边州府的往来?要?塞,在疫情未被控制前,只许进不许出。再调四?卫营两?万兵士驻扎山西边境,一旦山西疫病控制不住……” 说到?此?处,殷承玉脸色沉了沉,却没有继续往下说。 但薛恕已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旦山西疫病控制不住,恐怕只能采取下下策。 他垂下眼,沉声应是。 殷承玉又思索一会儿,本还想询问其他安排,忽而?注意到?外头的天色,想到?白日里已经奔波一天,便打住了话题:“其余事情明日再议,孤要?就寝了,你先退下吧。” 薛恕依言退了出去,仔细替他关好了房门。 他没有立刻离开,在门前静静站了许久,方才?走远几步,召了值守的兵士将殷承玉的吩咐交代下去。 说完后,他又沉吟片刻,补充道:“明日一早让人去城外远离人烟处搭一间?屋子,再准备几个铁笼,去乡间?寻十只狗,捉上百余只老鼠,将捉来?的老鼠与狗养在一处,只给水,不必给食物。” 今日殷承玉与太医的对话落在他耳中,让他多少有些在意。 虽然太医说疙瘩瘟由老鼠而?来?只是猜测,但他却觉得此?病八九不离十和?老鼠有关系。从前他就听经历过大疫的老人说过,灾年的老鼠吃不得。 灾年里,人都没得吃,老鼠哪儿来?的食物? 多半是靠着无人收敛的死?尸为食。 这样的老鼠吃了,便容易沾染死?人的秽气和?邪气,轻则病上几天,重则丢了性命。 虽然只是老人口口相传,还扯上了鬼神之?说,但这些老话都是前人经验,未必无用。 若当真能证实疙瘩瘟和?老鼠有关,找到?源头,或许对控制疫病能有帮助。 “捉老鼠时都警醒些,衣服裹厚实了,口鼻遮住,也莫要?上手。事情办妥当之?后,立即将旧衣服烧了,再去找太医拿艾草熏身。” 这一晚殷承玉只睡了三个时辰就醒了。 外头天色刚刚露了白,殷承玉起身推开窗,就看见街上有零星人影。 看身形都是些老弱妇孺,躬着身快速从街上跑过,看见无人的房屋,便进入翻找一番。 他定定看了半晌,直到?薛恕端着洗漱的用具进来?,方才?关上窗户,不再看外面。 “怎么就起了?” “醒得早。”薛恕回了一句,等他漱完口,又将温热的帕子递给他净面。 “昨日安排的事可交代下去了?”殷承玉擦完脸,将帕子扔进盆中,又展开双臂,任他为自己更衣。 薛恕更衣的动作已经极其熟练,先是内衫,再是外袍。他垂着眉眼,每一步都做得极缓慢极认真,衣袍上每一丝褶皱都被仔细抚平。 “吩咐下去了,今晚应该就能封锁所有路口。” 殷承玉颔首:“赈灾队伍可有消息,还有几日到??” “快则两?日,慢则三日。” “那等不及了。”殷承玉蹙眉道:“控制疫病宜早不宜迟,孤先去见山西布政使,将赈灾事宜安排下去,等赈灾物资到?了,便能尽快安排。” 收拾妥当之?后,殷承玉便往太原府城的官署去,同时命人召了山西布政使和?都指挥使前来?觐见。 自巡抚周为善被撤职下狱之?后,布政使荆卫山就一直提着一颗心,生怕悬在头顶上的铡刀什么时候落了下来?。 这日清早忽然听闻太子驾临,他心头先是跳了一下,接着便松了一口气,不论结果好坏,头顶这把刀总算是落下来?了,太原府乃至山西这个烂摊子,也终于?有人来?收拾了。 山西布政使,都指挥使,以及太原知府领着一干下属侯在衙门门前,将殷承玉恭恭敬敬迎了进去。 殷承玉至大堂主位坐下,打量着垂首缩肩,战战兢兢的一干官员,略微缓了缓语气:“怎么就这么些人?” 如今还站在堂中的官员,除开布政使都指挥使和?太原知府外,就剩下并十来?个官员, 布政使荆卫山面上露出苦涩,拱手告罪:“回太子殿下,官署里之?前好些官员也染了疫病,都、都被……处死?了。” 周为善任山西巡抚近二十年,掌管整个山西的民?政兵权,积威深重,整个山西几乎是他的一言堂。 这一次疙瘩瘟忽发?,周为善为了瞒下疫情,心狠手辣处死?了不少人,就连一些官职低微的官员也没能躲过。 这些官员往日里听周为善的话听惯了,忽然遇到?这等大事,面对周为善的暴行,竟无一人敢反抗。 若不是薛恕派人说动了安东中屯卫指挥使孙耀越级奏报,此?事恐怕根本到?不了朝廷,而?这些被烧死?的官员和?百姓,恐怕最后也只是周为善奏折里的一个笼统的数字罢了。 虽然有些怒其不争,可再看到?这些官员面上憔悴和?惶恐交织时,殷承玉也说不出太多苛责的话来?。 来?之?前他已经看过荆卫山生平,此?人虽能力平平,没什么主见,却并未为恶。 周为善做下的决策,他也只是听令行事罢了。 “周为善已下狱,待山西事了后会交由大理寺处置。至于?尔等,虽亦有过失,但念在只是从犯并且非有意为恶的份上,允你们将功补过。” 殷承玉打量着众人面上神色,缓缓道:“孤已经传令大同和?宣府调兵封锁整个山西,疫病没控制之?前,任何人不得离开。朝廷的赈灾队伍再有两?三日便至,银子,粮食,药材……孤都能确保不缺。但眼下唯独缺少听令办事之?人,诸位大人可能胜任?” 他虽自进门后便没有动过怒,语气也还算缓和?。 可一干官员听着他说已经调兵封锁整个山西时,心头就冒出了凉气。 这位太子殿下,瞧着和?气,但行事手段恐怕并不比周为善软和?。 若是疫病能控制住就皆大欢喜,若是控制不住……众人根本不敢往下想。 荆卫山深深弯下腰,带头道:“但凭太子殿下驱使,臣等必定肝脑涂地。” 殷承玉立了威,满意颔首:“既如此?,便传令下去,尽快将山西境内的人丁核算一遍,生者何数,死?者何数,病者又何数。一一核算清楚,记录成册。” “再命兵士在府城外一里外空地广修善济堂疠人所,用以安置病患。” “……” 殷承玉一条条吩咐下去,一众官员终于?又找到?了主心骨,各自领了差事便散去干活了。 三日之?后,朝廷的赈灾队伍也终于?抵达山西太原府。 大批的官兵护送一车车的粮食和?药材进了城,殷承玉让薛恕带着人,一车一车验过,确认粮食药材都未曾出差错,方才?入了库。 “赈灾粮已经到?了,接下来?该分发?到?各个州府去,叫差役广为公告,通知灾民?前来?领取救济粮。” 殷承玉说着,眉头却是不展:“只是各地统计上来?的名册,各地病患数目竟然为空。这疙瘩瘟如此?烈性,在不知病患数目之?前,聚集大批百姓恐怕会适得其反。” 患者数目为空的缘由很好猜,先前周为善行事太过残酷,但凡是有咳嗽高?热的都要?视作染疫处以火刑,如今百姓已然不再相信官兵,就算家里有人染了病,恐怕也是藏着,不敢让人知晓,更不可能主动报上来?了。 这种情形,殷承玉一时也想不到?好的办法,只能道:“罢了,先由太原府开个好头,等领到?粮食,得到?救治的百姓多了,其他州府便可效仿行事。” 他看着堆满仓库的粮食,道:“今晚便叫人准备粥饭,明日一早便可施粥。再派两?个太医跟着,若发?现有染疫症状之?人,立即送往疠人所。” 如今三位太医以及民?间?招来?的大夫们已经在钻研如何治疗疙瘩瘟,但在找到?治疗之?法之?前,目前也只能先将染疫的病患转移到?疠人所,和?正常人隔离开来?,以防更多人染上疙瘩瘟。 “灾民?恐怕等不到?明日一早。” 薛恕闻言却是摇摇头,提议道:“今晚殿下便可命人在仓库附近守着,恐怕会有灾民?强闯仓库。” 这几日间?薛恕已经派番役将太原府内外的情形摸透了,别看太原府眼下看似死?城,实则是因为之?前官兵抓人吓坏了普通百姓,大部分人都躲了起来?,白日里躲在家中地窖里,晚上才?出来?活动。 方才?粮车入库时,便有番役来?报,说瞧见仓库四?周有鬼祟身影。 “这本就是赈灾的粮食,他们何必来?抢?”殷承玉闻言却是不解。 “先前的赈灾粮都未落到?百姓手中,再加上周为善暴行,这些如同惊弓之?鸟的百姓恐怕不会再轻易相信官府。”薛恕垂着眼眸,声音发?沉:“与其盼着官府施舍那么一点救济粮,不如自己去抢。” 山西大饥疫已有一月余,这些艰难活下来?的百姓,恐怕都已经到?了极限。 人一旦到?了绝境,便不会再相信任何人,只信自己。 殷承玉思索片刻,觉得他说得不无道理。 只是他还是有些不解,打量地看着薛恕,目光隐含逼迫:“你如何这么清楚这些灾民?的想法?” 37、第 37 章 ——你如何这么清楚这些灾民的想法? 当然是因为他也曾经历过这一?切。 当年鱼台水涝之后紧接着爆发疫病, 鱼台县令直接下令封城,被困在城中的灾民没有食物?,还受疫病威胁, 亦是沦落到如此境地。 人?在绝境里时, 总能?做出许多往日里绝不会做的行径。比如从前安分守己?的平民百姓也会强闯官府仓库, 也会一?哄而上抢劫富户人?家的存粮。 他自然也参与过。 甚至当年太子初初入城赈灾时, 有灾民打?听到仓库里堆满了粮食时, 也曾起?过心思?, 想要?趁夜强抢。只是最后因为仓库守卫太多,而剩下的灾民即便还勉强苟活着,也都?打?不过身强力壮的兵士,这才作罢。 那些景象如今回想起?来,仍然让人?生出身处炼狱般的恍惚之感。 总害怕如今一?切其实只是临死前的一?场幻梦罢了。 薛恕避开殷承玉带有压迫性的目光,依旧未答。 殷承玉见状,越发笃定他藏着秘密。 他忽而倾身靠近, 似乎同薛恕耳语一?般道:“你不说…… 孤也迟早会知道。” 两人?站在粮仓之外, 身体挨得极近,又因为殷承玉刻意压低了声音, 听不清内容。在旁人?看来,只以为他们在低声商量事情?。 然后只有薛恕知道,耳边的气息带着飘忽的热意, 刻意压低的话语声变成了气音,带着沙哑的软钩,从耳窍钻入,最后却落在他心上。 “殿下为什么如此执着臣的过去?” 薛恕抬眸与他对视,垂在身侧的手攥成拳,身体也因为绷紧, 呈现防备的姿势。 像一?只被侵犯了领地的兽,不敢进攻,只能?焦躁又戒备地伏低身体,守住最后一?块属地。 殷承玉眯眼打?量他,并未错过他神色间的抗拒。 可对于薛恕,他从来不是个体恤之人?。薛恕越是要?费心费力藏着掖着的东西,他越是想要?知道。 这一?世,他不允许薛恕对他有任何秘密。 殷承玉缓缓笑起?来,日光的阴影落在他脸上,让他表情?比平日里更沉,凤眸因为微眯更显狭长,里头藏着的恶劣显而易见。 此时的他看起?来一?点也不像人?前清风朗月的储君,倒有几分前世九千岁的诡谲莫测。 “孤不喜欢身边的人?有秘密。”他抬起?手来,仿佛是按住了他的肩,但?实则冰凉的指尖,若有似无地自他后颈划过。看着薛恕整个人?都?越发紧绷起?来,他才含笑说完了剩下的话:“……尤其是你,明白了吗?” 说完,他收回手背到身后,一?双眼满意地扫视着薛恕,朗声道:“薛监官言之有理,郝指挥使今晚在仓库周围多安排些人?手,以防万一?。” 他发了话,紧接着便背着手不紧不慢地同都?指挥使郝诚去商量仓库防卫了。 徒留薛恕定定站在原地,目光锁住他的身影。 既狼狈,又欢喜。 他又想起?了在天津卫曾问过的那个问题。 那时殿下只说“还没消气”,却从未说过不喜欢,也从未因此而斥责他。 殿下待他,总与旁人?不同。 薛恕舔了下唇,眼底有光芒流转。 那些他深埋心底,腐臭发烂的往事,殿下若非要?知晓,该拿什么来换呢? 薛恕摸了摸怀里的帕子,低低笑了声。 那一?点小小的野心和奢望,在无尽的渴求里,在有意无意的纵容里,终于生根发芽,蓬勃生长。 殷承玉按照薛恕的提议,命都?指挥使郝诚表面上放松了守卫,实则暗地里加强人?手,布下了天罗地网,只等那些四处躲藏的灾民们主动现身。 这一?晚殷承玉未眠,他与薛恕等人?藏身暗处,在时间的推移里,耐心等着主动撞上门的兔子。 等到三更天时,仓库外终于传来骚动。 三十几个人?从各个方向冲上来,打?倒了仓库守卫,便开始齐心协力地撞门。 仓库门结实,他们撞了数次发现纹丝不动后,便想要?顶上爬,从屋顶进去。 最先爬上去的是个身形瘦小但?十分灵活的少年,他刚爬到屋顶上,准备用工具掀开瓦片时,就瞧见了不远处包抄而来的官兵。 他惊叫了声:“不好,官兵来了!” 其余人?一?听,朝四周望去,就看到数百官兵持刀枪围了上来,各个还戴着布巾蒙着口鼻。 这三十几个灾民里,有身形高大的青年,也有瘦弱的老人?和少年,甚至还有几个健硕的女人?。但?不论?何种年纪,各个都?是脸颊深陷,面黄肌瘦的模样。 这些人?原本只是想趁夜抢些粮食就跑,却没想到早有官兵守着,一?时都?慌了神。 慌乱之中有灾民握紧了手里的砍柴刀,想要?强行突围,却听为首的将官大声喊道:“把刀放下者?不杀。” 将官大声喊了几遍,并未贸然攻击,只是不远不近地将人?围着。 灾民们见他们确实没有上来就打?杀的意思?,一?时间动作便有些迟疑。 下书吧 那将官见他们已经动摇,便按照殷承玉的交代?,打?了个手势示意官兵们收起?武器,又朗声道:“如今太子殿下已经亲来太原府赈灾,这仓库里的救济粮,明日便会发到灾民手里,你们何必再强抢?” 话落又推了个大夫打?扮的老人?出来,劝说道:“放下武器,今晚之事既往不咎。你们挨个上前来给?大夫诊脉,未曾染疫者?,可以去城门口排队,再有小半个时辰,城门口的粥棚便都?搭起?来了。” 三十几个灾民面面相?觑,想信却又不敢信。 “真有这样的好事?” “不会又是抓人?的新法子吧?” “但?我们进来的时候,城门口确实有搭起?来的棚子。” “说是太子来了,说不定朝廷真的派人?来了呢……” “……” 灾民们小声引论?一?阵。虽然没有立即投降,气氛却已经没有那么剑拔弩张了。 将官又将之前的喊话重复了几遍,大夫此时也将桌案摆开,在案后坐了下来。 这大夫原本是太原府城同仁堂的坐诊大夫,年岁颇大,看起?来并没有什么威胁性。他无见人?过来,将蒙住口鼻的布巾扯下来一?些,露出整张脸孔,道:“你们之前还有人?偷偷去找我抓过药吧,我还能?和官兵一?起?害你们不成?太子殿下亲自来赈灾了,日后不会再四处抓人?了。” 老大夫这张面孔确实有不少人?认识,又犹豫了一?会儿,总算有人?收起?了武器,犹犹豫豫地上前让老大夫诊脉。 有人?开了头,后头便顺利起?来。 能?出来活动的灾民都?是身康体健的,一?番望闻问切之后,便都?被放了出去,又有官兵将他们引去了城门外的粥棚处。 殷承玉瞧着,微微松了一?口气:“总算开了个好头。” “另外几个被抓住的又是什么情?形?带孤去看看。” ——在粮仓这边遭抢时,囤积药材的药房同时也糟了贼。 但?看这抢粮仓的灾民反应,两边似乎不是同一?拨人?。 殷承玉将用艾草熏过的布巾戴好,方才往药房去。 因为全部注意力只放在了防备粮仓上,没想到药房也会遭贼,官兵反应过来时,已经让几个灾民闯了进去。 慌乱间药架倒了一?排,药材散落一?地,还有六个灾民被绑住了手脚,此时正狠狠瞪着进来的殷承玉一?行。 薛恕皱起?眉,拦住了殷承玉没让他靠近,示意随行的太医上前诊脉:“先看看有没有染疫的。” 太医上前仔细查看一?番,摇了摇头。 薛恕这才命人?将几人?松绑,道:“这几人?自己?没有染疫,却冒险来药房偷药材,想来是家中有人?生了病,急需要?药材。” 如今城中药铺早就关门,仅剩的药材更是席卷一?空,若不是家中有人?急需用药材,不至于冒险来抢官府的药材。 几个灾民闻言立即面露惊慌之色。 殷承玉见状心里一?动:“府城里还有染了疙瘩瘟的病患?你们将人?藏起?来了?” 几人?闭着嘴,谁也没有开口。 殷承玉正想着如何劝说他们开口,却听薛恕又道:“冒险来偷药材,想来是你们已经没有药材了,若今日不能?带着药材回去,病患恐怕只能?等死。” 有灾民闻言愤愤看向他,却敢怒不敢言。 薛恕却是神情?平静道:“这些粮食和药材,本就是为了赈济灾民调来,若你们现在带我们过去,弄清了情?况,或许亲人?还有一?线生机。” 他将倒在地上的药篓扶起?来,将散落的药材一?一?捡起?来装好,又将药材塞到了跪在后方的女子手里:“大黄、朴硝、枳实、川朴……这是治疫的熟药方,你是大夫。” 他的语气没有疑问,十分笃定,那被护在后面,一?直低垂着头的女子终于抬起?头来,看向殷承玉:“你们当真是来救灾的?” 殷承玉颔首:“当真。” 那女子仿佛在权衡,良久,她咬着唇道:“给?我两筐药材,我带你们过去。” 殷承玉微微点头,当即便有番役装好了女子所需的药材,背起?药篓跟在了她身后。 女子又看了一?眼四周的官兵,到底还是带着其他人?,在前面带路了。 38、第 38 章 一行?人出了太原府城之后便往南走。 行?了三刻钟之后, 远远便瞧见一座村落。 那女子却并未带他们进入村落,而是自边上绕过,往村子后面的?山林走去。 “为何?不进村?”随行?护卫的?将?官警惕道。 “你们不是要看病患?”一路行?来, 那女子见他们并未露出恶意, 神?色也放松些许, 语气平和地解释道:“这疙瘩瘟传染极快, 我们不敢将?人留在村里, 只?能另外寻地方安置。” 她?抬手指了指树林里隐约露出来模糊轮廓, 说:“人都安置在村后的?土地庙里了。” 此?时星辰隐退,月色朦胧,众人就着微弱的?火把光看去,只?能依稀看到些许轮廓。 又走了一刻钟,才到了土地庙近前。 行?至一颗粗壮的?老树前时,那女子却是抬手拦住了人,说不能再往里走了。 她?在右手边粗壮的?大树上摸索了一会儿, 抹黑找到一根麻绳, 抓住拉扯了两下,便有清脆的?铜铃声响起。 原本黑黢黢的?土地庙里很快亮起了灯光, 有了动?静。 “这里面都是染了疙瘩瘟的?病患,除了我之外,平常几乎不会让人轻易进出。你们也最好将?布巾戴好。” 就在殷承玉一行?将?布巾都戴好后, 就见有个年轻男人提着灯笼缓缓出来了。 男人脸上也蒙着布巾,他并未靠近,隔着两三步远的?距离便定住了。因着夜色和昏暗的?火光,也并未注意到殷承玉一行?的?异样?,只?以为是村里人来了,控制着声量问道:“温大夫, 可是弄到药材了?” lingdiankanshu.com “嗯,弄到了。”温泠并未提及府城里发?生的?意外,她?将?药篓接过来放在面前的?地上,询问道:“大家的?情况怎么样??” 男人低低咳嗽了两声,叹气道:“又死了五个,尸身已经烧了,骨灰都洒在庙后头了。这两天药材断了,没有汤药,大家的?病情又严重起来,有十几个人今日都呕了血,已经转到另一边去了。” 温泠微微皱起眉,说:“这两篓药材暂时应该够用了,明日一早先叫人把药煎了。汤药还是要继续喝才行?。” “我知道的?。”男人应了一声,又说:“今日听老赵家的?说,她?儿子白日里打听到官府运了粮食来赈灾,也不知道府城里现?在是个什么情况。要真是官府来赈灾就好了,就怕又要将?我们这些得了病的?都抓去烧死……”他说着又叹息一声。因为咳嗽,声音发?沉,落在人心头沉甸甸的?重。 温泠下意识侧脸看了殷承玉等人一眼,安抚道:“不会的?,我听说这次来赈灾的?是当朝太子,太子宅心仁厚,素有贤名。并没有听说下令抓人……” 男人哀哀叹了两声,显然并没有对此?多做期待。 两人又说了几句话后,温泠才又带着一行?人离开。 他们走远之后,那个男人才上前去背起药篓,回?了土地庙中。 温泠又带着殷承玉一行?折返了村落。 来的?路上,她?已经知道了殷承玉的?身份,此?时却并不见惶恐,只?是神?色仍然带着怀疑和不信任:“太子殿下已经看过了,准备如何?处置他们?” 她?声音虽然平静,眼底却有波澜:“我是在山里采药时,偶然发?现?了这里,便留了下来。这些病患大都是太原府城以及周边县镇逃出来的?。有的?是一开始就染了病,有的?是后来被人传染。他们不想连累旁人,却也无法坦然接受被烧死,所以聚集在了这处已经荒废的?村落里艰难求生。后来灾民越来越多,口口相?传,有亲朋染了病的?,便也都送到了这里来。为了防止更?多人染上疙瘩瘟。这些病患都安置在土地庙,由病症轻些的?照顾病重的?。没染病的?家眷就藏在村子里,四处寻找食物和草药,还要随时防备官兵搜查。” 她?将?这些灾民的?艰辛娓娓道来:“可惜我医术有限,也只?能开些治疗普通疫病的?方子,日日喝着虽能延缓病症,却无法治好。土地庙几乎日日都有人病死,因为死的?人太多,来不及找地方安葬,只?能烧了,将?骨灰洒在山神?庙后头。如今土地庙后头已经积了厚厚一层白灰。” 讲述这些时,她?自始至终都非常冷静,言语间甚至没有愤懑,唯有微微颤抖的?手指泄露了内心的?情绪。 并非无所畏惧,只?是如今她?们已经没有了任何?依仗,唯一能依靠的?,便只?有面前这些上位者的?良心。 若是他们能生出些许怜悯,或许能放这些病患一条生路。 殷承玉看出了她?暗藏的?紧张,语气平和道:“ 凭你一人之力,无法兼顾这些病患,将?他们送去疠人所吧。” “一开始那些官兵搜查病患时,也是说送去疠人所。但后来,疠人所的?病患全都被烧死了,就再没人敢去。”温泠手指陷入了掌心,却并没有退缩。她?言词直接而犀利:“太子殿下也会烧死他们吗?” “这个时候,孤无法承诺你们什么。”殷承玉瞧着她?,并未隐瞒自己的?意图,据实以告:“太医和召集的?大夫已经在尽力寻找医治之法。但你身为医者,也当知晓这次的?疙瘩瘟非普通疫病,若是控制不当,后果不可设想。孤如今只?能承诺你们,所有送到疠人所的?病患,都会尽量医治。不到最后一刻,孤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百姓。” 温泠沉思许久,才涩声道:“我明白了。” “如今孤正?在广招天下医者,寻求治疗疙瘩瘟之法。温大夫若是愿意,也可出一分力。”殷承玉道:“至于这些病患,必须尽快转送到疠人所,以防更?多人感染疙瘩瘟。” “我会帮忙劝说他们。”温泠想通之后,便不再迟疑。 “那便有劳温大夫了。”殷承玉颔首,领随行?的?将?官留下帮着温泠转移病人。 等殷承玉再回?转府城时,天边只?余浅浅夜色,东方已经露了白。 有温泠的?帮忙,劝服第一批病患进了疠人所,逐渐消除周为善留下的?阴影,后续当会有更?多病患自愿住到疠人所里去。 如今尚未研得治疗之法,只?能尽量先将?染病之人隔离开来,阻止疙瘩瘟继续蔓延。 殷承玉缓缓吁出一口气,在薛恕的?伺候下宽了外袍,换了身轻便的?常服。 大约是今日受到的?冲击太甚,他并无睡意,索性便在窗边的?罗汉床上坐下,不紧不慢地泡茶。借着袅袅茶香,让紧绷的?情绪缓缓放松下来。 薛恕就侍立在他身侧。 他垂着头,半边面容隐在阴影之中,浓黑的?眼睫遮挡了目光,叫人看不分明。 殷承玉烫了茶盏,给自己斟上一杯热茶,轻啜一口,方才看向薛恕。 “你之前说你也曾遭过大疫,又曾在济宁待过……”他缓缓转动?手指上翠绿的?玉戒,用一种闲聊的?口吻道:“孤忽然想起来,孤在隆丰十四年时曾去济宁府鱼台县赈灾,那时……你莫不是也在鱼台?” 他转动?玉戒的?动?作十分缓慢,但凝着薛恕的?眼光却越发?锐利,带着探究和试探:“你曾在鱼台见过孤?” 虽是疑问,但却带着七八成?笃定。 这些时日观薛恕言行?,他的?确是遭过大疫的?。 再联想到在天津卫时,薛恕曾说过自己祖籍陕西,后来才到了济宁府定居,却并未提及在济宁何?处。 虽然山东水患年年都有,疫病也时有伴随。可能称得上大疫的?,却只?有隆丰十四年鱼台县那一次。 再联系薛恕对他不同?寻常的?态度,便叫殷承玉心中有了猜测,故意寻了这么个奔波一夜后十分疲惫的?时机,试探于他。 薛恕脸上看不出来太多的?表情。 从殷承玉一次次试探逼问他时,他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此?时被殷承玉一语道破他极力隐藏的?秘密,也并未见太多的?情绪波动?。 他抬眸凝着殷承玉,沉声道:“臣若是如实说了,可有奖赏?” 殷承玉长眉微蹙,抬手攥住他的?衣襟,迫使他弯下腰来:“你还想要何?奖赏?” 他凤眸潋滟,缓缓抬起那只?戴着翠绿玉戒的?手,以一种极缓慢的?速度,将?食指上那枚玉戒褪了下来。 浓郁的?绿色衬得他的?手指如葱白般。 薛恕凝着,连呼吸都滞了一瞬。 “这枚玉戒喜欢么?” 殷承玉以拇指和食指捏住玉戒,在他眼前晃了晃。 紧接着他不等薛恕回?话,便拉开他的?衣襟,将?玉戒自领口塞了进去,轻笑了声:“赏你了。” 冰凉的?玉戒贴着肌肤滚落,激得薛恕整个人控制不住战.栗一瞬。 “不够。” 他哑声道了一句,在殷承玉诧异的?眼神?里,用力攥住他的?手腕,低头将?他戴过玉戒的?那根手指含.入口中,用力咬了下去—— 殷承玉疼得皱起眉,正?要呵斥,就见他已经松开了口,抬起头凝着他,舔了舔唇,目光放肆。 而被咬过的?手指指根处,留下一圈深红牙印。 殷承玉的?皮肤白,那鲜红也更?发?显眼。 “你是属狗的?么?”殷承玉满脸不快,又有些嫌弃地看着手指上沾染的?水渍,将?那只?被咬过的?手递到他面前,冷声道:“还不给孤擦干净?” 薛恕垂着头,没有反驳,自怀中拿出帕子要替他擦手。 “等等。”殷承玉喝止了他,拿出另一块帕子扔给他:“用这个擦。” 他皱眉看着薛恕手里那块帕子,表情有些嫌弃。 谁知道他用来做过什么。 薛恕只?得收起自己的?帕子,用他给的?帕子仔仔细细将?玉白手指上的?水渍擦干净。 殷承玉这才满意了,收回?手端起茶杯,乜了他一眼:“说吧。” 薛恕与他对视片刻,到底还是开了口。 从鱼台初见,到辗转入宫。 他将?自己鲜血淋漓地剖开来,摊开在殷承玉面前。 殷承玉的?表情非常怪异,似喜非喜,似怒非怒,他放下茶盏,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个人。虽然心中已有了猜测,但他还是问道:“所以……你为什么要进宫?” “为了殿下。”过往被毫不留情地揭开来,薛恕不再掩饰自己的?野望:“想离殿下更?近一点?。” 殷承玉半晌未语,他垂眸轻抚指上的?牙印,指着那圈鲜红的?印迹,语气难辨道:“你就是这么报答你的?恩人的??” 他似在问薛恕,又似透过薛恕,问上一世的?那个人。 可此?时的?薛恕并不是上一世那个对他百般折辱玩弄的?九千岁,他看着雪白手指上的?红痕,回?答得颇为理直气壮:“古人有言,救命之恩,当以身相?许。” 本来有些不快的?殷承玉生生被他气笑了。 他缓和了表情,又恢复了从容不迫的?姿态,淡淡睨了薛恕一眼,大度道:“罢了,你没进过学,胡言乱语,孤懒得同?你计较。” 他又满上一盏茶,随意挥了挥手道:“滚吧,别在这烦孤。” 薛恕却不肯动?。 他敏锐察觉殷承玉的?语气里并没有怒火,甚至还带着点?笑模样?。 心中叫嚣不停的?渴望,被这隐秘的?纵容滋养的?更?加蓬勃。他定定看着殷承玉,非要求一个答案:“殿下消气了吗?” 他不知道殿下为何?生气,但却隐约知道,殿下若是消气了。或许一切都会不同?。 薛恕心底的?期待如同?野草生长。 殷承玉闻言却是嗤笑一声,他站起身来,整个人逼近他,指尖若有似无地轻触他干燥的?唇,拉长了语调道:“孤气量小,记性又好,这气……怕是一时半会儿消不了。” 薛恕垂眸看他指尖,半晌才艰涩道:“那我等殿下消气。” 消气之后会如何?,谁也没说。 殷承玉冷哼了声,拂袖与他擦肩而过:“滚吧,别吵着孤歇息。” 39、第 39 章 薛恕回了?房间, 才将衣裳里的玉戒拿出来。 那玉戒顺着衣领滚落下去,将将被束紧的腰带卡在腹间。薛恕拿出来时,冰凉的玉戒已?经染上了?微热体温, 虽然明知与?殷承玉无?关, 可他攥着微微温热的玉戒, 再想到那双白玉般的手, 以及潋滟的眼, 仍然情动不已?。 他缓缓低下头, 以唇轻触玉戒。 戒面润泽光滑、微暖,触感如同细腻肌肤。薛恕闭上眼,眼前只剩下那张清清冷冷的面容。时而冷漠疏离,时而亲昵暧昧,叫人捉摸不透,却?又越发沉溺其中,想看看那尊贵清冷之下暗藏的另一?种风情。 ”殿下……“ 薛恕低哑唤了?一?声, 只觉得心口有某种情绪已?经饱胀到了?极致, 随时将要炸开。 让他欢喜又难耐,也让他心底的欲念不断滋生。 想要靠近一?点, 再靠近一?点。 想要将他占为己有,妥帖收藏。 这一?晚,薛恕用红绳将那枚玉戒串起, 挂在了?颈间,紧贴于胸口。 他身上向来不会带多余的缀饰,玉戒微硬的触感落在胸前,让他有些不适应。但这不适应却?又时时刻刻地提醒着他,殿下待他的与?众不同。 于是?这不适里,也沁出丝丝缕缕的欢喜来。 天?将明时分才睡下, 但这一?晚薛恕睡得却?十分安稳。 只是?他久违的又做起了?梦。 梦里的殷承玉,不复大燕太子的尊贵荣光,他穿着粗布麻衣,消瘦憔悴,只一?双上挑凤目里还留存着与?生俱来的尊贵骄傲。 而他一?身锦绣衣袍,随侍在隆丰帝身侧。看他身处众人之中,俯首叩拜,口呼万岁。 他的衣裳极单薄,瘦削的身体被宽大不合身的衣袍裹着,越发显得空荡。长发束起,额前滑落的碎发随着风雪卷动,模糊了?他的表情。 ranwen.la 只那偶然抬起的黑眸里,有什么东西萌发,极深极沉。 薛恕注意到他看了?自己一?眼。 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跳动,血液也前所未有的沸腾起来。 他紧紧盯着他,殷承玉却?又垂下了?头,仿佛只是?随意瞥过,并未留意他。 薛恕心里有些失望,又有暗藏的兴奋。 他控制不住地想去见他,想要离他更近一?些。 无?人的偏殿里,他特意去寻他,而殷承玉似乎也有意在等他。 他仿佛特意换了?一?身体面些的衣裳,只是?泛白的色调,依旧透着掩饰不住的落魄,处处都在彰显着,他早已?不是?从前那个金尊玉贵的太子殿下。 尤其是?薛恕一?身尊贵鲜艳的绯色蟒袍,越发衬得他的处境凄凉。 经年?之后,两人终于站在一?处,却?已?是?物是?人非,境遇颠倒。 天?之骄子跌落尘埃,无?人来问?。 而他自泥潭深渊里爬出来,心狠手辣,不折手段,终于手握大权,成了?世人口中的权阉、奸佞。终有一?日不得好死。 他费尽心机,跋山涉水,终于一?步步走到他跟前。一?切好像变了?,又似乎什么都没有变, 他们?之间仍然隔着千山万重,彼此看不分明。 甚至殷承玉看向他的眼神?,与?旁人也没有什么不同。 他在他眼里,是?弄权的奸佞,是?卑贱肮脏的阉党,也是?能利用的刀。 故人相逢不相识,他独自欢喜期待。而殷承玉满身孑然,倾尽所有与?他谈条件:“只要督主能助我重回朝堂,任何条件我都答应。” 薛恕被他孤注一?掷的决然眼神?刺痛。 戾气源源不断自胸口涌出,叫他想要杀人。 但他怎么会伤他? 于是?他笑了?声,故意问?他:“什么条件都行?” 殷承玉迟疑一?瞬,颔首,亲手放出了?他禁锢心底的野兽。 凶狠的兽类破闸而出,咬住他的脖颈,品尝到了?鲜血滋味,也接受了?他的条件。 雪白的脖颈上落下的鲜红咬痕,如同契约。 自此,他陪他短暂沉沦泥沼,而他做他手里最锋利的一?把刀,为他斩除一?切障碍,万劫不复,虽死不悔。 …… 薛恕醒来时,外?头已?经天?光大亮。 他摸索着握住胸口的玉戒,重重喘息。 梦境中的一?切都太过真实,那种暴戾而疯狂的情绪裹挟着他,叫他控制不住想要摧毁,想要拖着殷承玉一?道?沉沦。 那种情绪太过浓烈,叫他即便脱离梦境之后,依然惊悸不已?。 他无?法想象出那样尊贵骄傲的人,在被折断了?羽翼、打?落泥沼之后,会是?何等模样。 薛恕紧紧攥着玉戒,直到冰凉的玉戒染上了?微暖温度,他焦躁的心绪才逐渐平静下来。 他重重吁出一?口浊气,将玉戒妥善地放了?回去。 回想起梦里那道?孑然身影,满心戾气便有些控制不住。 他无?法容忍唯一?的雪色被染黑,即便那人是?他自己,也不行。 薛恕收拾妥当?去寻殷承玉时,才知道?他已?经出了?城。 有温泠居中劝说调和,土地庙里那些病患今日都被妥善送到了?疠人所去。一?大早太医以及其余大夫就已?经前往疠人所为病人诊治。 与?此同时,城门处的救济棚也搭了?起来,不仅有人布施粥饭,还发布了?招工告示。凡是?身体康健之人,都可参与?城外?疠人所以及善济堂的修建,每人每天?除了?应有的食物外?,还能领到十文工钱。 薛恕赶到时,城门口已?经排起了?长龙。 最外?围是?派发遮脸布巾的官兵,凡是?前来排队的百姓,都要领一?块布巾蒙住口鼻。另还有十数名大夫坐诊,凡是?上前诊脉之人,皆可往后去排队领两个馒头并一?碗菜粥。 诊脉之后,若是?身体康健者,愿意的还可去招工处揭榜。若是?身体不康健的,则分染疫和非疫。染疫者则送往疠人所隔开救治;没有染疫但生了?病的,可前往善济堂领取药材治病,病症痊愈后便可自行离开。 薛恕过去时已?经过了?午时,城门处听闻消息聚集而来的百姓渐渐多了?起来。 有胆子大的已?经迫不及待排队去诊脉领粥饭,也有的仍然还在犹豫观望。 为了?打?消百姓顾虑,殷承玉还特意安排了?嗓门大的官兵不断重复吆喝,尽量让所有百姓都知道?如今周为善已?经下狱,太子代表朝廷来赈灾了?,不会再随意烧死病患。 殷承玉站在城门上,看着下头一?切都井井有条的展开,眼中露出了?些许笑意,侧脸对身旁的布政使荆卫山道?:“府城赈灾如今卓有成效,日后其余州府,便效仿太原行事。只要染疫之人不再增多,广招天?下名医,总能想办法研制出治愈之法,山西之危便可解矣。” 荆卫山连连应是?,看着下头井然有序的状况也颇为感慨唏嘘,神?色间也振奋起来。 他任山西布政使这些年?,无?功无?过谈不上功绩,更没有雄心壮志。有周为善这个势大的巡抚在上头压着,好事都是?周为善的亲信去办,坏事全?是?他们?这些人的,也习惯了?得过且过的混日子。 可这些天?来,他在太子殿下手底下当?差。太子处事松弛有度,赏罚分明。下臣按照拟定出来的框架一?条条施行,如今再看着努力得来的成果?,多少有些与?有荣焉。 想当?初科举入仕时,谁又没有抱过效忠朝廷造福百姓的雄心壮志?只是?满腔热血到底在无?望的前路里渐渐凉了?下去。如今跟随太子,他仿佛又找回了?当?初的热血澎湃。 其实他不过才四十六岁,离着致仕之年?尚有二十四年?。 不求入内阁封侯拜相,只要兢兢业业,日后再进?一?步并不是?没有可能。 荆卫山领了?命,便匆匆下了?城楼,去命人往各州府传令去了?。 殷承玉背着手看城楼下的百姓,余光分了?寻过来的薛恕一?丝:“休息好了??” 这些日子薛恕不仅四处奔波,还要兼顾伺候他,日日睡得迟起得早,估计也累的不轻。今日一?早没见着薛恕过来,他也没让人去叫。 薛恕还没从梦中摆脱出来,此时看着他,便忍不住将他与?梦中对比。 怎么看,都还是?如今这个人叫他欢喜。 大燕贵公子,气盖苍梧云。 冷月需在天?上,才能照亮冥夜。 “谢殿下.体恤,已?休息好了?。”薛恕敛眸应道?。 “那便随孤回官署一?趟吧,下头来报,大同来了?急报。”殷承玉自他身侧经过,宽大的衣袖扬起来,一?刹那与?薛恕的衣袍纠缠,又很快分开。 薛恕目光定了?一?瞬,很快便跟了?上去。 回了?官署,送信的兵士已?经等候在堂中,神?色惶恐焦急。 “发生了?何事?” 殷承玉接过信件,边说边拆开了?信件。待看清内容之后,脸上残留的笑意便尽数沉下了?下去,他将信件重重掷在桌案上,声音发冷,几乎有些咬牙切齿:“荒唐!” 薛恕拿过桌上的信件,看过一?眼,脸色也难看起来:“臣这就带人去追,绝不能让这些病患流入其他地方。” ——大同总督急信:因近两日有流言说太子调兵封锁整个山西,准备屠城以绝后患。大同灾民于昨晚冲破了?士兵的防线,往相邻的陕西和宣府等地逃去了?,其中还有不少染疫病患。 40、第 40 章 往陕西和宣府等地逃窜的百姓约有数千人。 官兵没敢硬拦, 竟让这些百姓冲破了防线,逃往他处。 “必须将人截下来,一旦让这些染了疫病的百姓逃亡他处, 后果不堪设想。”殷承玉面色阴郁, 眼?底满是怒意:“薛恕带人往陕西方向拦截, 孤亲去大同府。” 时间?紧迫, 薛恕领命之?后便立即带了人往陕西方向急奔而去。而殷承玉则同时出了太原府城, 赶往大同府。 策马疾驰将近三个时辰, 殷承玉赶到大同府府城时,就发现大同与其他州府极为不同的气氛。 其余州府的百姓亲身经历过周为善的暴行,一开始几乎不敢在白日里上街,行事也?多有躲藏。但如?今观大同府,却是所有百姓都走上了街道?。他们缓慢往同一个方向走去,神色间?有畏惧有不安,也?有掩饰不住的愤怒。 “那个方向是蔚县, 处于大同和宣府的交界处。”殷承玉勒住马, 遥遥看了一眼?,没有入城, 又直奔蔚县而去。 蔚县在大同府最北边,与北直隶所属的宣府交界。 山西东面有高山阻隔,南下又需经过太原府城等重重关卡, 这些灾民便尽数往西南边交界的陕西与北边交界的宣府逃去。 殷承玉带人赶到时,就见蔚县边界上重兵陈列。 但被挑起了恐慌和怒火的百姓此时并不畏惧这些士兵,已经开始有人不断冲击防线。这些驻守的士兵大多是山西籍贯,此时面对群情激愤的同乡百姓,犹豫迟疑之?间?,便逐渐有了败相。 百姓们聚集在一处, 不断往前冲击。而兵士们却有所顾忌,只?能不断后退。 bqgxsydw.com 殷承玉策马上前,大同总兵蒋孝文瞧见他,连忙擦着汗迎了上来。 “殿下,此处危险,还请去县衙里稍坐。” 他微微躬着身体,不断抬袖擦着额头上汗珠,眼?神却不断瞟着后头激愤的百姓,一副担忧焦急却又无计可施的模样。 殷承玉原本心?情就极差,此时再见一府总兵、掌管边境数万军权的大员遇事竟如?此不堪,表情便彻底阴沉下来:“孤去了县衙,这些百姓你当如?何?” 蒋孝文迟迟疑疑地说:”这些百姓也?就是闹一闹,等时候长了,自然也?就散了……“ 殷承玉冷笑一声:”时候长了也?就散了?你可知?这些百姓里有多少染了疙瘩瘟之?人?若是日日如?此聚集,别?说这些百姓,这些驻守士兵可会染病?这些驻守的士兵染了病,可会在军中传开?届时我大燕边境的将士折在疫病里,外?敌来犯时,谁来抵御?“ 蒋孝文显然没有想到这层,他愣了一下,支支吾吾答不上话来。 他原本只?是个副总兵,因?为原先的总兵乃是巡抚周为善的亲信,在周为善下狱之?后亦被牵连,他这个副总兵才?终于熬出头,顶了缺。 只?是没想到,还没来得及扬眉吐气,便遇上了灾民暴.动。 蒋孝文连连擦汗,却只?能说:“是臣考虑不周,请太子殿下恕罪。” 形势危急,总兵却偏偏不堪大用。殷承玉只?能亲自顶上。 他策马到了防线后方,看着神色迟疑的将士们,叫来了旗手。 “传令下去,竖盾,弓箭手准备。但凡有强行突破防线者,格杀勿论!” 旗手被他话语中的冷酷惊住,却不敢违抗,交叉晃动旗帜,打出旗语。 防守的将士们接收到命令,很快重新布防。步兵竖起盾牌,弓箭手在其后,拉弓搭箭。闪烁着寒芒的箭头悬起,箭尖指向前方的百姓。 激愤的百姓们被忽然变换的阵型惊住,再看见自盾牌缝隙里露出来的密密麻麻的森冷箭矢。下意识慌乱地往后退。 短暂的慌乱和沉寂之?后,有人大喊道?:”太子要屠城了!杀人啦!“ 因?为弓箭震慑而短暂沉寂的难民们,在极致的恐慌下,又燃起了怒火。 他们又开始尝试着往前,动作甚至比先前更加激烈。 殷承玉看着前方的冲突,脸色前所未有的冷凝,毫不迟疑地下令:”放箭!换枪!“ 悬起的箭矢射出,冲在最前方的灾民陆续倒下。 盾牌之?后,弓箭手后撤,后面持着长枪的士兵上前,枪尖穿过盾牌缝隙,依旧指向前方。 同伴的倒下让被愤怒占据了头脑的百姓们冷静下来,畏惧再次占据了上风。 他们终于不再无畏地往前冲,而是停留在原地对峙。 殷承玉看到这场景,冷冽的眼?神放才?略微缓和。 此时天色已经擦黑,光线暗沉下来。无数聚集在一处的百姓,仰着脸看过来时,脸上或写着愤怒或写着恐惧,但那一双双眼?睛里,却又透出麻木和无望来。 但山西疫病控制明明初有成?效,本不该走到如?此地步。 殷承玉闭了闭眼?,方才?吩咐旗手:“按照孤的话来说。” 旗手依令敲响了铜锣,扬声将他的话转述给所有人:“太子殿下有言,屠城乃是谣言。太原府疫病已得控制,山西其余各州府,皆会效仿太原府行事。染疫者可到疠人所救治,无病之?人受饥荒疫病所累,无食者可派发米粮粥饭,老弱病者可有大夫诊治派发药材。只?要尔等按照官府告示行事,无事之?时好好待在家中,太子殿下绝不会放弃任何一个百姓。” 旗手扯着嗓子,将殷承玉的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 眼?见着前方的难民从沉默到窃窃私语,殷承玉又道?:“所有人现下各自返回家中,明日开始,城门口会张贴告示,一应救灾章程,都会有官兵宣读。只?要大家按章行事,所有人都能领到米粮和药材。” 聚集的灾民骚动了一会儿,便逐渐开始有人散去。 眼?看着聚集的百姓越来越少,还有些大约是亲朋受了伤,犹犹豫豫待在边上没走,却也?没敢去搀扶。 殷承玉这才?对边上战战兢兢的蒋孝文道?:“去令人查看那些被射伤的百姓,死者收敛尸身安葬,有亲人的将抚恤金发给亲人。伤者送去善济堂救治。” 见他并未发落自己,蒋孝文略松了一口气,忙不迭应是,几乎是落荒而逃。 直到最后一批百姓也?散去,殷承玉又重新安排了边界的防卫,这才?去了蔚县县衙暂时休整。 蒋孝文命人安置好受伤的灾民,一脸忐忑地前来复命。 眼?下人手不足,殷承玉暂时没有发落他,但是对着他也?实?在摆不出什么好脸色,冷着脸道?:“将情况详细再说一遍。” 蒋孝文颤颤巍巍将情况说了。 原来早在殷承玉调兵封锁山西边界时,就已经有了屠城的流言。 只?是蒋孝文当时并未重视,直到最近两日流言愈演愈烈,在蒋孝文还未反应过来时,这些百姓就趁夜聚集起来,冲破了防线逃往别?处。 “兵分?数路,还让染疫的病患打前锋?” 殷承玉蹙眉,眼?底有锐芒:“听起来倒像是有备而来,这次暴.动必定有人从中煽动策划。” 如?果只?是普通起冲突,多半是如?同今日一般两方冲突对峙。但昨晚的暴/动却是以染疫的患者打头阵,士兵投鼠忌器,这才?叫防线出现了缺口。 如?此有谋有划,其后必定有人推动。 殷承玉沉思良久,唤了西厂大档头崔辞来:“你派人去查一查,最近百姓之?中可有人故意散播谣言,煽动情绪。再安排一路人手,往宣府等地去追查逃窜的灾民。宣府等地也?都传孤手令,让各州府官员加强盘查,绝不能放这些灾民入城。” 崔辞是薛恕的心?腹,如?今薛恕带了人往陕西方向去拦截,不知?何时能回。殷承玉只?得暂时使唤崔辞。 将事情一桩桩布置下去后,第二日清早,殷承玉便折返大同府城,亲自主持赈灾事宜。 三日之?后,薛恕带着人马赶到大同府。 大同往陕西,需经过经保德州。薛恕领命之?后快马加鞭赶往保德州,在进陕西的关口处将难民尽数拦了下来,除此之?外?,还抓到了两个一直在煽动灾民情绪的嫌犯。 他先是将这些灾民遣往太原府安置,之?后便押送嫌犯赶到了大同府。 薛恕去面见殷承玉时,正巧撞上去复命的崔辞。 崔辞是他一头提拔起来的亲信,瞧见他后,便先将调查的情况说与他听了。 薛恕听完,略略颔首,道?:“你先退下吧,此事我会禀给太子殿下。” 之?后便将两个嫌犯交给崔辞,自己去寻殷承玉。 殷承玉正在书房查看直隶各地送来的信件。 经过数日追查拦截,出逃的山西灾民拦截了一部分?回来。但直隶不比山西和陕西地广人稀,逃往宣府的灾民眼?见入城不得后,早就逃往了直隶其他州府,如?同鱼儿入了水,了无踪迹。 如?今三日过去,遣送回来的只?有数百人。其余人难以寻觅行踪,恐怕已经流往直隶各地。 想到不知?所踪的人里不知?道?混了多少染疫的病患,殷承玉就头疼不已。 这三日他几乎没怎么好好休息过,再看到一个接一个的坏消息,只?觉得满心?疲惫。 心?里隐隐担忧着,即便重来一世?,他仍然无力挽回这场浩劫。 甚至间?接导致这场大疫提前爆发。 薛恕进屋时,就见他揉捏着鼻梁,满脸都是疲惫憔悴。 听见他进来的动静,殷承玉方才?收敛了情绪,只?是声音仍透着疲惫:“情况如?何?” “都拦下来了,还抓到了两个煽动者。”薛恕打量着他的表情,问道?:“殿下多久没好好休息了?” 殷承玉肤色白,每每没休息好,眼?下的青黑便格外?明显。 “睡不着。” 大约是听见陕西那边的人尽数拦了回来,殷承玉紧绷的神色松弛了些,往后靠进圈椅里,抬手遮着眉眼?道?:“孤头疼,你给孤按按。” 薛恕走到他身后,替他松开发冠,十指插/入发中,轻柔地按揉起来。 41、第 41 章 殷承玉的模样实在太过疲惫和?憔悴, 薛恕替他按了一会儿,又特意叫人送了热水和?帕子来,替他热敷眼?睛和?后颈, 让他舒服些?。 殷承玉精神紧绷了数日, 眼?下终于偷得片刻闲暇, 忍不住长长叹出一口气。 薛恕转而替他按捏肩膀, 见?状问?道:“可是宣府的情况不好?” 逃往陕西的灾民?都已经?拦截遣送回来, 殷承玉还如此满面愁绪, 必然是宣府这头出了岔子。 “宣府遣返回来的人数与当初逃离的人数差了太多。”殷承玉道:“里头也不知?道有多少染疫之?人,孤担心疫情会蔓延到直隶。” 事情一桩接着一桩,疫病刚刚转好却又出了岔子,难免叫人心力?交瘁。 “山西控疫已经?有了成效,就算按最坏的情况打算,万一直隶也爆发疫病,效仿山西之?法, 总不会太差。” 薛恕道。 “但愿吧。”殷承玉又问?道:“那两人你可审出什么来了?” “大同灾民?暴/动确实有人蓄意煽动, 只是那些?挑动之?人混在灾民?里,已经?难以排查。抓住的那两人也只是受了煽动的普通百姓, 因为曾去?过陕西熟悉路径,这次才成了领头。” 虽然早有预料,可真听到有人蓄意挑起?灾民?暴/动时, 殷承玉还是感到了愤怒:“实在荒唐至极!” 这个节骨眼?上,挑动灾民?暴/动的人选,他就是闭着眼?都能找出来。 就是不知?道到底是老二还是老三了。 隆丰帝前往南京,带上了文贵妃和?德妃,殷承璋和?殷承璟自然也随行去?了,唯有他身为太子, 留下监国。 老二和?老三恐怕这会儿都悬着心,生怕他稳住了山西疫病,再添一笔功绩,日后更难以扳倒。 “都是些?鼠目寸光之?徒。”殷承玉坐直身体,压下了怒火:“罢了,现在生气也无济于事。当务之?急是先控制住山西的疫病,直隶也需防范于未然。” 他将先前整理好的章程交给薛恕:“大同总兵不堪用,大同府诸事你多盯着些?,绝不能再出现灾民?逃窜之?事。” 因为灾民?暴/动,殷承玉在大同府滞留了近十日。 有他亲自拟定的章程,又有薛恕带人盯着,大同府的赈灾事宜终于走上了正轨。 五月下旬,殷承玉在视察了其余几个州府的赈灾情况之?后,才又回到了太原。 如今太原府城比当初的“鬼城”已然热闹许多,百姓们白?日出门做工,帮忙建造疠人所善济堂,日落之?前赶回城中休息。因为亲眼?见?到疠人所的病患得到了妥善的救治,虽然如今每日疠人所都有死者尸体被送出来焚烧,但染疫者却不再是绝望地等?死。 有百姓自己或者家?中亲朋出现生病征兆的,也都开始积极上报,主动到疠人所接受救治。 如今太原城外的疠人所已经?一再扩建,分?为内外两个部?分?。症状严重者和?症状轻微者分?开,有大夫每日诊脉记录,虽然无法立即治愈,但日日服用汤药,死亡人数比起?开始已经?有所减少。 回城之?后,殷承玉先去?了官署查阅近日文书,薛恕则去?看?了先前让人建的狗舍——下头人来报,那些?狗每日与老鼠生活在一处,以老鼠为食。现在已经?有大半狗出现了精神萎靡、食水不进的状况。还有少部?分?狗甚至和?人一样,脖颈上生了肉核。 狗舍建在荒无人烟的凹地里,为了防止老鼠挖洞逃离,整个狗舍四面都以小孔铁板覆盖,只留出了通风和?观察的口子。 薛恕远远看?了一眼?情况,便令人去?请太医来。 这些?时日,从宫里带来的太医连同诸多各地召集的大夫们一直在研制疙瘩瘟的治疗之?法,只不过至今没有研制出太有效的方子来。 如今确定这些?老鼠和?疙瘩瘟脱不了关系,或许能帮上些?忙。 大约半个时辰后,不只是三位太医来了,殷承玉以及温泠也一道来了。 “殿下怎么也来了?此处易染疫病。”薛恕皱起?眉,将一块用艾草熏过的布巾递给他,不让他再往前走。 “孤听说了狗舍之?事,便也过来看?看?。你什么时候弄的?” 殷承玉停下脚步,看?见?三位太医和?温泠换上了厚实衣裳,又戴好面巾,以艾草熏过身后,才谨慎地靠近了狗舍。 “从王家?村回来之?后,当时想起?从前听的老话,就侥幸试试。”薛恕道:“只望能派上用处。” 两人说话的功夫,已经?有番役将病狗从狗舍里弄了出来。 三位太医和?温泠轮番检查过之?后,道:“与疙瘩瘟症状相似。” “这些?老鼠果然身带疠气,不管是人还是狗食用了,都有很大可能会染上疙瘩瘟。” 温泠看?得更为仔细一些?,她仔细观察着这些?狗,又让人将仅有的两条尚未染病的狗也弄出来,仔细对?比之?后,她迟疑道:“但若说食用,另一笼的五条狗并未喂食老鼠,却也有三条出现了疙瘩瘟之?症状。这些?染病的狗,身上皮肤都有溃烂之?处,像是被跳蚤之?类的虫子叮咬所致。而这两只尚未染病的,看?起?来倒是干净许多,身上也暂时未看?到叮咬痕迹。会不会不只是吃老鼠,与这些?老鼠待在一起?久了,也会染上疙瘩瘟?” 这些?日子她与三位太医共事,也听说了王家?村的事:“王家?村的村民?没有食物,便捉了老鼠养在家?里当粮食。农户人家?房屋狭小,多半是养在院子里或者厨房里,平日宰杀老鼠也都要接触,很可能也会沾染老鼠身上的跳蚤虫子。” “温大夫说得不无道理。”太医们咂摸了一会儿,道:“若老鼠携带疠气,那跳蚤等?虫子长期宿在老鼠身上,说不得也沾染了疠气。” 殷承玉听明白?了:“那是不是只要清理掉老鼠,不叫跳蚤近身,就能大大避免疙瘩瘟传人?” “可以一试。不过如今疙瘩瘟已经?传开,清理老鼠也只是亡羊补牢。”太医叹息道。 “亡羊补牢,为时不晚。” 殷承玉露了笑,道:“研制疙瘩瘟治法交给诸位,孤去?命人宣扬老鼠之?危害,再清理城中老鼠,尽量避免再有人因老鼠染疫。” 命人将病狗和?狗舍全部?烧毁之?后,殷承玉与薛恕返回了城中。 当夜他命人拟出了文书告示,次日一早就命官兵到城中张贴宣读,宣扬老鼠之?危害。 除此之?外,还准备了大量艾草分?发给百姓,几乎满城熏艾,以祛除疠气虫蚁等?。 进入六月后,整个太原府城都弥漫着艾草的味道。 街道亦每日有人打扫,干净整洁,城中几乎看?不到老鼠踪影。 但就在太原的疫情趋于平缓时,直隶却奏折不断,传来了噩耗——大名府,顺德符,宣府等?地陆续出现了疙瘩瘟,且有蔓延之?势。 殷承玉刚因山西情况好转而放下的心,又提了起?来。 虽然早在当初山西灾民?逃窜时,他就料到会有此一遭,可如今当真听闻噩耗,还是觉得心情沉重。 他找来了山西布政使荆卫山,将山西后续事宜交托于他:“山西诸事已经?走上正轨,你按章行事,不会有太大错漏。直隶接连告急,孤需得回京主持大局,便将山西百姓交托于你了。” 荆卫山跟着他这些?日子,也算是老树开花重燃起?了斗志。骤然听闻他要离开,虽有一瞬的惶然,但很快就镇定下来:“臣定不辜负太子殿下之?托。” 六月十二,殷承玉返京。 他出京之?前,只知?会了外祖父虞淮安与郑多宝等?少数几个亲信,其余大臣是在数次找人都扑空之?后,才发觉太子悄无声息去?了山西赈灾。 只是这时人已经?走了,他们闹也没处闹。加上一直称病不上朝的虞首辅出面坐镇朝堂,倒也没人敢生出事端。 殷承玉回来时,直隶各州府的疫情折子已经?到了内阁。 他甫一回京,就召集了内阁大学士们商议直隶防疫之?事,将许多事情布置下去?,终于能歇下来喘口气时,已经?过去?了三四日。 殷承玉放下奏章,看?了眼?外头暗沉的天色,疲惫地叹出一口气。 习惯性想要叫薛恕自己按按头,张了口却又反应过来,现在是在慈庆宫里,薛恕这会儿并不在。 他往后靠进圈椅里,按了按眉心,唤郑多宝进来。 门扉发出一声轻响,郑多宝轻手轻脚走进来,将一碗面放在了案上。 殷承玉看?一眼?热气腾腾的面,皱了皱眉:“怎么这会儿还送了面来?” 他说着觉得不对?,抬头去?看?,却见?垂手站在边上的竟是薛恕。 “你怎么来了?”殷承玉挑了挑眉,眼?里泄出些?许笑意。 “今日是殿下生辰。”薛恕看?着他道。 殷承玉愣了一下,方才反应过来:“前几日好像郑多宝提过。” 回京之?后他因为直隶疫情焦头烂额,当时郑多宝来问?他,他便随口说了今年不办。 没想到薛恕竟然还记着。 他眼?里笑意愈浓,睨了薛恕一眼?:“你这是一碗面便将孤打发了? 薛恕抿唇,自怀里将一个锦盒拿出来:“面是郑多宝准备的,这才是臣的贺礼。” 他垂着眸,将锦盒递到殷承玉面前。 殷承玉接过,并未避讳地打开,就见?不大的锦盒里,放着一枚翠玉吉祥扣。 吉祥扣玉质清透,是难得的佳品,显然不是匆匆寻来充数的物件。 “你倒是有心。” 殷承玉并未推拒,将锦盒收了起?来。又故意问?道:“你是何时生辰?” 经?历过一世,他当然知?道薛恕的生辰。 只不过上一世,他拢共也就给薛恕过过一回生辰罢了。 他还记得当时他将费心挑选的礼物送给薛恕,结果薛恕似乎对?他的贺礼并不满意,说什么“殿下何必费心挑选礼物,你不就是咱家?最好的礼物”。之?后自然又有各种借口,强留在他寝殿中,百般折腾于他。 自那次之?后,殷承玉便再没给他送过生辰贺礼。 虽然薛恕仍然会因为他不送贺礼而发怒,进而再来折腾他。但左右是要遭折腾的,他可不愿意白?白?带着贺礼送上门去?。 而薛恕大约也是为了和?他较劲,后来每年逢他生辰之?时,总要第一个送上贺礼。 笔趣阁 送礼的锦盒看?着富贵光鲜,实则内里装的都是些?见?不得人的玩意儿。 “七月十六。”薛恕回道。 “恰好比孤晚了一个月。” 想起?上一世薛恕给他送的那些?玩意儿,殷承玉心底的恶意又翻涌起?来,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声,拖长了调子道:“等?你生辰之?时,孤也给你送份贺礼。” 42、第 42 章 若不是殷承玉问起, 薛恕几乎已经忘记了?自己的生辰。 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过生辰了?。 隆丰十四年夏,鱼台水灾之后接着大?疫。当时死?人无数,无人收敛的尸体?泡在污水里, 肿胀发臭。连带着那段回?忆都仿佛染上了?尸体?的腐臭。 而他接连失去了?至亲之人, 每每回?忆起那段晦暗无光的时日?, 总感觉整个人如同陷入了?不见底的泥沼之中。泥沼底下沉着至亲之人的尸骨和无数冤魂, 他们攀附在他身?上, 拉着他不断往下沉。 只有殷承玉如神祇凌空而来, 不染半分尘埃。朝他伸出手,带他重入尘世。 记忆里母亲做的热气腾腾的长寿面已经逐渐模糊,取而代之的是殷承玉愈发清晰的面容。 雪岭梅清清冷冷的香气驱散了?记忆里的腐臭,他目光懒洋洋地看过来,含着笑意?对他说:“等你生辰之时,孤也给你送份贺礼。” 薛恕心里便也重新?燃起了?期待。 经年之后,至亲不在, 孑然一人。但尚有殿下会惦记着他的生辰。 因?为心里怀着期盼, 与往常一般无二的日?子竟也变得度日?如年起来。 薛恕白日?里在西厂,并不能去慈庆宫, 更不能如同在京外时时时跟随左右,只能借着在宫中行走办差的机会远远瞧上一眼。 因?为直隶疫情蔓延,这些日?子殷承玉频频召官员入宫议事。 他穿着庄重的太子朝服, 精致漂亮的眉眼沉着,端方持重,气势迫人。 薛恕的目光遥遥追随着他,将他从头到尾打量一遍,刻在心里。 看见他腰间并未佩戴自己送的吉祥扣时,难免有些失望。 大?约是这些日?子殿下待他的态度越发宽和纵容, 让他行事也越发大?胆起来。 这日?入了?夜,薛恕在榻上辗转片刻,便又悄悄去了?慈庆宫。 殷承玉果然还未休息,正在弘仁殿处理政务。 因?不必见外人,他只穿了?件绛紫常服。广袖长袍布料轻薄垂顺,却偏偏在腰间收出一截勾人曲线。浓郁的紫色衬得他肤色如羊脂白玉。 端坐案前,眉眼清冷,一派尊贵。 薛恕屏息凝神看他,一时不察,便被巡逻的护卫发现了?踪迹。 “何人窥探?!” 薛恕心神顿收,在护卫过来前,藏身?到了?不远处的大?树上。 护卫过来巡视一圈,并未发现人影,疑惑地四处巡查。 倒是俯首处理公?务的殷承玉听到动静,询问之后心里便有了?数,随意?寻了?个借口将护卫打发走了?。 护卫离开之后,殷承玉看了?看空无一人的窗外,压着怒意?道?:“还不滚出来?” 薛恕从善如流地跳下树,仔细拍打干净身?上的尘灰,才从窗外翻了?进来。 殷承玉搁下笔,拧眉训斥他:“你最近真是越来越放肆了?。” 这点训斥对薛恕来说不痛不痒,他恍若未闻,眼睛直勾勾看着殷承玉腰间,那里只佩着一块蟠龙璧,问:“臣送的吉祥扣,殿下怎么不带?” 那是他精挑细选许久的贺礼。既能让殿下随时戴在身?上,也不会叫人瞧出端倪,坏了?殿下的布局。 没想到他半夜潜入东宫,竟然就为了?这么点小事,殷承玉面上怒意?更浓;“孤的衣物配饰自有郑多宝安排,你莫要得寸进尺。” 薛恕抿着唇没应声,但看他眼神,就知道?他半点不知错。 说不得还挺委屈。 殷承玉可不爱惯着他,将手边的纸张捏成团掷在他身?上:“若无正事,便赶紧滚。再敢夜闯,下回?便送你去昭狱小住!高远那些人可等着捉你的把柄。” baimengshu.com 薛恕没能讨到甜头,还遭了?一番训斥,只能不甘不愿地走了?。 整个六月间,殷承玉都在为直隶疫情劳心。 虽然早有防范,但直隶各州府人丁密集,再加上早间山西难民四处逃窜,混入了?当地流民当中,导致疙瘩瘟在流民当中迅速传开,紧接着便传给了?普通百姓。 疙瘩瘟蔓延迅速,各州府不断告急,从兵力?到劳力?,从银两到药材。整个直隶如同无底洞般,把将将富裕一些的国库又榨得空空。 殷承玉为了?防止直隶疫情继续蔓延,不计损失,先是命重兵封锁了?爆发疫情的州府,接着便下了?严令,所有百姓必须待在家中,不许随意?外出。若有流民,全部?强行送入善济堂。同时还切断了?州府几条主要的水陆往来通道?,防止人丁流动。 城中官兵则分为数支队伍,一队负责每五日?挨家挨户派发米粮和防疫药材;一队负责清理街市,捕杀老鼠;再有人数最多的一队,则一日?两次核查城中百姓情况,若有病者?,立即送往疠人所。 如此虽然暂时控制住了?疙瘩瘟在城中继续蔓延,但也使得直隶各州府愈发人心惶惶。 就在日?益紧张的气氛当中,又闹出了?事——有部?分州府官兵中饱私囊,贪墨赈灾米粮,并未将粮食和药材派发到百姓手中。被迫待在家中的百姓无法?外出,又断了?粮食,与官兵起了?冲突,死?了?人。 虽然后来贪墨的官兵已经被处置,事件也已经平息。 但朝中仍有官员对殷承玉的强硬手段不满,认为他为了?一场疫病就浪费兵力?耗空国库,还惹得天怒人怨,实在太过小题大?做。 其中又以次辅邵添为首的官员意?见最大?,好几次殷承玉拟定的防疫之策,都因?为邵添等人的反对而争论不断,以致迟迟未能施行。 殷承玉发了?几场火,陈明厉害,但无济于事。 这些人并未见识过上一世大?燕被疙瘩瘟肆虐后的惨况,今生山西疫情又控制得颇好,反而使得这些迂腐的官员认为疙瘩瘟与寻常疫病没什么不同,觉得他小题大?做。 到六月下旬时,望京城内亦出现了?疙瘩瘟。 一开始是酒楼的伙计发起了?高热,之后酒楼里接连数人身?上生了?肉核。待去医馆诊治时,又传给了?医馆的病人和大?夫…… 等消息报到殷承玉处时,京中已经死?了?十几人,就连五军都督府中亦有将士染疫身?亡,而染疫未发者?更是不知凡几。 殷承玉得知消息之后,立即命薛恕带四卫营精兵封锁了?望京城,接着开始挨家挨户排查患病之人。 这一查,才知道?竟然有朝廷命官也染了?疙瘩瘟,但却因?不愿去疠人所而瞒下不报,自在家中养病,以至于府中下人亦接连染病,已经死?了?好几个。 殷承玉听闻消息后震怒,停了?大?朝会,严令上下官员待在家中,同时自查。 同时下了?令,将隐瞒不报的官员革职。只是革职的文?书还未送到,那官员的府门前便挂起了?白幡。 因?为疙瘩瘟传开,京中丧葬铺子人满为患。城中白幡高挂,每日?都有棺材自城门送出去。 而先前质疑殷承玉小题大?做的朝臣们,在亲眼目睹了?白幡高挂纸钱纷飞的惨状时,终于歇了?声。 疙瘩瘟之烈性,过往任何疫病都无法?比拟。 先前被百般阻挠的诸多政令,终于顺利施行下去。 只是囤积的药材早在山西和直隶各地爆出疫情时,就已经消耗的差不多。眼下望京疙瘩瘟传开,米粮药材反而告急,要从周边调。 殷承玉为以防万一,命薛恕传信给南地的卫西河,让他从南方采买药材,尽快走水路运回?京中。 但南地的药材还未抵京,隆丰帝的口谕便先到了?。 隆丰帝虽然人在南京府,但并未放松对望京的掌控。 京中情况传到南京后,又经高贤等人添油加醋,传入隆丰帝耳中。 隆丰帝听闻京中疙瘩瘟传开,大?为恼怒,当即便让高贤赶回?了?望京,先是申斥太子防疫不力?,接着便让掌印太监高贤留京辅佐太子。 名为辅佐,实为分权。几乎是在明摆着质疑殷承玉的能力?。 殷承玉早知隆丰帝的秉性,并未有太大?的情绪起伏。他如今一心只想先控制住望京城的疫病。 反倒是薛恕每每看见高贤从旁指手画脚,都面寒如冰。 若不是殷承玉私下警告他,紧要关头不可节外生枝,他多半要去寻一寻高贤的晦气。 但即便这样,他还是见不得殷承玉受这份委屈。 想到早早躲去了?南京府的隆丰帝,他压下眼底的戾气,派心腹给紫垣真人送了?密信。 信上内容极短,只有寥寥数句:还春丹可献于帝。 七月十二,在殷承玉强硬手段之下,望京城的疫病总算得到了?控制。 城中虽然依旧白幡飘飞,但不再如同之前一般,每日?都有棺材送出。 又一日?,薛恕收到了?卫西河送回?的急信。 信上言所需药材已经走水路运往京师,与药材一道?送来的,还有自南地网罗的十几个擅治疫的大?夫。其中有一名籍贯福建的大?夫,据说精通刺血之法?,曾以此救过不少染疫的病人,或许能解此次的疙瘩瘟, 算算时间,信件在七月初二快马送出,运送药材的漕船同日?。再有半月,应该就能抵京。 薛恕收起信件,等到天色擦黑时分,方才去向殷承玉回?禀。 到了?慈庆宫时,却发现弘仁殿里还有一人。 竟是殷慈光。 殷慈光不受宠,自然没有随隆丰帝前往南京。 他此次寻来,是因?为这些时日?一直翻阅医术古籍,在记载中找到了?一种刺血之法?,可治疫病。便来向殷承玉毛遂自荐。 他因?自小体?弱,久病成医,也算精通医理,就想去疠人所试一试这刺血法?。 殷承玉原本有些犹豫,刺血法?有用与否尚不可知,贸然让殷慈光去,实在过于冒险。 疠人所全是染病的病患,便是身?体?康健的大?夫们进去尚要担负风险,何况一向体?弱的殷慈光。 但他听了?薛恕回?禀之后,却又迟疑起来。 卫西河寻来的大?夫里也有人懂刺血之法?,说不定这刺血法?当真能起效。 但船队自南方抵京,至少还要半月功夫。晚一日?,疫情便严重一日?。 他斟酌许久,还是同意?了?殷慈光的请求。 “你身?体?弱,易过病气。孤命太医陪你前去,你将这刺血法?教与太医,让他们动手便可。”殷承玉看着殷慈光的目光带上了?感激:“不论有用与否,孤都代百姓谢过你。” 殷慈光并未虚伪推拒,他垂下头来,轻声道?:“能为太子殿下效劳,是我之幸。” 有太子这一句话,便不枉他这些日?子呕心沥血翻遍医书,寻找破解之法?。 太子生来尊贵,背后又有虞家这颗大?树,追随者?不知凡几。 他若想得上这艘大?船,唯有让自己比旁人更有用些。 这场疫病便是最好的契机,他这一步走对了?。 43、第 43 章 因?殷慈光要去太医院, 殷承玉特意让郑多宝陪他一道去,以免殷慈光行事时遇到阻碍。 殷慈光再次谢过,才告辞离开。 离开之时, 他与站在堂中的薛恕擦肩而过, 忍不住侧脸隐晦打量了他一眼。 他是知道薛恕的, 从?西厂不起眼的小番役一跃成为隆丰帝跟前?红人的第一人, 薛恕之凶名响彻宫闱。宫中都传言隆丰帝之所以重用薛恕, 乃是因?为太子与薛恕有宿怨, 关系不睦。这次隆丰帝南下,太子留下监国,隆丰帝还特意留下了薛恕监视,更?是坐实了这个传言。 可如今看来,二人关系似乎并非传言那般不睦。 在薛恕察觉的目光瞥过来时,殷慈光快速收回目光,垂下头随着郑多宝出去了。 方才因?为殷慈光在场, 殷承玉只捡着问了些不太紧要的事, 如今没了外人,他方才看向?薛恕, 又问起了南地?诸事:“将南地?情形细细说?来。” 薛恕便将卫西河信中所言细细说?与他听?。 御盐御史方正克在卫西河的护送下前?往各盐使司彻查盐课已有两月余。方正克已经先后巡视了山东、河东、两淮的盐使司,来信之时,已经巡视至两浙和?福建。 方正克为人刚正, 又熟悉盐政。如今得了隆丰帝的手令,更?有卫西河带精兵保驾护航,这一路上可谓无所顾忌,将各个盐使司查了个底儿掉,搅得天翻地?覆。 北面为疙瘩瘟所苦,南面显然也并不平静。 方正克一路查去, 不知道多少盐政官员和?当?地?豪绅牵扯其中,查抄的赃银之多,连封箱造册都来不及。 如今卫西河命人送回京中的几船药材,正是事急从?权,挪用了赃银采买。一应文书都随书信送回京中,还需去户部补上支取文书。 而剩余查抄的赃银,也都在药材之后,由专人押运返京,充入国库。 这算是近期难得的好?消息,殷承玉露了些笑意:“不错,前?日虞首辅还同孤说?,防疫支出银两甚巨,国库已经告急。这笔赃银正好?解了燃眉之急。” 殷承玉心情一好?,再看薛恕的目光也带了笑模样。 正好?下面伺候的人来问是否要摆晚膳,殷承玉便让人将晚膳摆在弘仁殿外间,唤薛恕一道出去吃。 只是刚起身?走了两步,他眉头就皱了起来。 薛恕见状,关切道:“殿下怎么了?” 殷承玉看他一眼,拧眉未语。 薛恕不解其意,又连声追了两句。 殷承玉本想着先将人打发出去,自行处理。但被他一叠声追问就又犯了性?子,索性?又坐了回去。 他打量了薛恕一会儿,笑了下,微微扬起下巴道:“你将门关上,吉祥扣松了,你重新给孤戴上。” 薛恕关上门回转身?,就听?见他在说?吉祥扣。可目光自他身?上扫过,却并未见他佩戴,神色间就流露出疑惑来。 殷承玉却是支着下颌看他,命令道:“跪下。” 薛恕在他跟前?单膝跪下,抬眸看他。 殷承玉将右脚抬起,搁在他膝盖上:“替孤脱了鞋袜。” 他的语气听?起来懒洋洋的,垂眸看过来时,眼里带了些旁的意味。像春日里绽放的富贵花,专会招蜂引蝶。 薛恕心口猛然蹦了一下,隐约意识到什?么,目光霎时热烈起来。 他一手扶住殷承玉的小腿,另一手替他将鞋袜脱了。随着白袜褪下来的,还有一枚翠绿的吉祥扣。 吉祥扣的红绳散开,跌落在地?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薛恕紧紧盯着,觉得那吉祥扣是落在了他心尖尖上。 砸得他又疼又痒,目眩神迷。 他下意识收紧了手,扣住了掌心底下一截精致的踝骨:“殿下……” 薛恕眼里烧起了一簇火,声音被烈火烤得干哑,明?明?表情和?动作?都隐忍克制,偏偏身?体诚实得很。 殷承玉居高?临下看他,一览无遗。他缓缓笑起来,像是诱捕到了猎物的猎人,眼里闪着快意的光芒。 他倾身?上前?,捏住薛恕的下巴,手指缓慢摩挲两下,方才开口:“这绳子太滑,系不牢,你给孤系紧些。” 这红绳是殷承玉自己穿的。 他所用的一应配饰,都有郑多宝安排。眼下忽然多出个吉祥扣,他若指明?要佩戴,依着郑多宝的性?子,总要询问几句。而他又不愿意赘言解释,便索性?找郑多宝要了根红绳,自己将吉祥扣串上了。 颈间和?手腕都易被人窥见,唯有脚腕上隐蔽些。 只是没想到这红绳不牢,竟然散了。 散了倒也有散了的好?处。 殷承玉曲起腿,脚尖碰了碰他:“回神,发什?么愣呢?” 薛恕呼吸乱了一瞬,陡然抓住他的脚踝,额头都迸起来青筋来。 良久,他方才松开手,垂首捡起掉落在地?的吉祥扣。 吉祥扣中央的小孔被一根红绳穿过,浓郁的绿配上一抹鲜艳的红,艳丽的配色冲击着薛恕的眼睛。 他努力控制着呼吸,捏住红绳两端,绕过殷承玉的脚踝。 瓷白的皮肤做底,浓烈的艳色快要满溢出来。 殷承玉瞧他抖着手。几次都没能把红绳打上结,哼笑一声,复又收回脚放在他膝上,道:“罢了,这绳子怕是不太成。你给孤编条结实些的绳链送来罢。” 薛恕如蒙大赦,轻轻呼出一口气,将吉祥扣收起来,哑着嗓子应是。 “替孤将鞋袜穿上。”殷承玉似笑非笑地?扫过他,语气带着些许戏谑:“也就这点出息了,给绳子打个结都做不好?。” 薛恕重新为他穿好?鞋袜,闻言目光沉沉锁着他,一字一句仿佛从?牙缝里蹦出来:“臣会做旁的。” 没想到他还敢回嘴,殷承玉脸上的笑意淡下来,垂眸瞥着他冷哼:“你会做什?么不重要,孤让你做什?么才重要,懂么?” 薛恕说?得含糊,殷承玉答得也含糊。 两人嘴上打着哑谜,彼此却心知肚明?。 薛恕想到怀里翠色.欲滴的吉祥扣,舔了舔干燥的唇,没有再反驳。 至于心里想的什?么,只有他自己知晓。 殷承玉也不在意,收回脚踩在地?上,睨他一眼:“你这般模样,也不便去用膳。允你多待一刻再自行离开。” 薛恕站起身?来,目光追随着他,在他将要出门时,忽然开口道:“殿下,臣的生辰还有三日。” 殷承玉自门外回首看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孤记着呢,忘不了。” …… 等殷承玉用过晚膳,再回里间时,薛恕已经不见人影。 他在案前?坐下,回想起三刻钟之前?,却是无心处理正事,索性?铺开宣纸,提笔泼墨。 这一次,画上还是薛恕。 仍是绯红蟒袍,但面容青涩许多。 殷承玉长久凝视着画中人,紧蹙的眉头缓缓舒展开来,嘴角勾了微不可查的弧度。 “如此,倒也不错。” 上一世他与薛恕纠缠太深,芥蒂也太深。 他们相遇的时机太差,他被打落深渊,只能紧紧抓住薛恕的手才能爬出来,那双手曾予他生机希望,却也曾将他的尊严与骄傲尽数剥下。 恨过,厌过,也依靠过。 他在黑夜里踽踽独行,只有这双手从?始至终未曾松开,为他扫平了无数障碍。 经年过去,两世生死相隔。 鲜明?的记忆缓缓褪了色,爱恨也不复浓烈。如今再想来,只余浅浅淡淡的怅惘。 回首万里,故人长绝。 薛恕有错,他亦有错。 他们都太过骄傲和?固执,彼此试探,却谁也不愿先低下头。以为低了头,就是认了输。 可实际上,赌桌之上,胜者只有庄家。 他与薛恕,都是赌徒,一败涂地?。 殷承玉静静看了那幅画良久。 之后方才将其卷起,唤了赵霖进来:“你亲自去一趟济宁鱼台县,去查一查隆丰十四年的大疫里,一个叫薛红缨的女子的去向?。年纪约莫在二十岁左右,曾给当?地?的富户做妾……” 他回忆着薛恕简单提起的关于薛红缨的信息,尽量没有遗漏的告知赵霖:“若是人活着最好?,寻到人后先暗中护着,尽快来报于孤。若是人不在了,至少也要寻到尸骨。” 赵霖没有多问缘由,只拱手应是, 殷承玉又嘱咐了一句“秘密行事莫要走漏消息之后”,方才让赵霖退下。 等人出去了,他将那张尚还有些粗糙的画卷铺展开来,重新提笔,细致描绘。 xiaoshuting.info 上一世时,薛恕也曾替他找回虞家唯一血脉;这一世他投桃报李,不论生死,都会替他将唯一的亲人寻到。 殷承玉再搁下笔时,已经过去了半个时辰。 鎏金博山炉烟雾缭绕,模糊了画卷之上的少年。 少年衣红袍,配银刀。眉目锋锐,意气风发。 殷承玉端详良久,方才落笔提字:“心期切处,更?有多少凄凉,殷勤留与归时说?。到得却相逢,恰经年离别。”顿了顿,又写:“莫负枕前?云雨,尊前?花月。” 画成,殷承玉落了印,方才唤了郑多宝来,让他拿去装裱。 “装裱完再送回来,仔细些,别叫旁人瞧见了。” 郑多宝”诶“了一声,也没敢打开看,抱着画卷退了下去。 44、第 44 章 薛恕回了西?厂之后, 便叫人寻了红绳来。 他从未打过络子,自然不懂。但又不想问旁人,便寻了几个络子拆开细致研究, 试着自己编。编坏了数条红绳之后, 方才成功了一条。 他并未编织太过复杂的花样, 两条细细红绳交织编成略粗的绳链, 绳结处特意做成了活结, 方便取戴。 鲜艳的红绳中央, 缀着一枚大小正好?的通透的碧玉吉祥扣。 薛恕坐在?灯下,略有些粗糙的指腹用力摩挲过吉祥扣表面,却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不像殿下的皮肤,只是稍微用了些力,便会留下微微的红色指痕,点?缀在?细瓷一般白腻的肌肤上,像欲.色流淌而过。 把玩了好?一会儿, 薛恕才寻出个织锦小袋将吉祥扣收了起?来。 今晚火气太盛, 他并未去浴房,而是自井中打了冰凉的井水, 从头浇下。 凉水暂时?压下了滚.烫情思,却浇不灭心口烧着的火。 等?熄了灯躺上床时?,薛恕摸到藏在?胸口处的锦绣小袋, 再摸摸颈间?玉戒,连冰凉的水汽也蒸腾起?热意。 一夜辗转,直到后半夜才睡下。 只是梦里依旧不得安生。 殷承玉面朝下趴伏在?贵妃榻上,整个人安静得过分,紫袍贴着身体曲线垂落,满室春色流淌。 薛恕侧身坐在?他身后, 织金绣银的衣摆与他的重叠一处,几乎分不出你我。 屋子里灯火跳动,将两人的影拉得极长。 沉默在?灯火阴影中流淌。 似只过了几息,又似过了许久,薛恕终于?动了,自一旁的冰鉴里,扯出一枚白玉小印来。 那小印只有拇指长短粗细,一端被红绳系着,因为刚从冰鉴了拿出来,遇了热,表面凝出细小的水珠。 薛恕抬手,拎着红绳,将小印悬在?殷承玉颈后。 小印末端沾了红泥,轻轻落下,便在?瓷白的肌肤上落下红印。印泥遇水模糊化开,但依稀可辨认出,那是小篆体的“薛恕”二字。 冰凉的玉石陡然接触皮肤,叫安静的人打了个颤。 殷承玉回过头来,漂亮的凤目里充斥怒意:“薛恕,你莫要太过分!” 薛恕却是笑吟吟的,只是笑意并不达眼?底,透着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殿下连谢蕴川的生辰都记得,还特特让人赐了亲笔丹青,却偏偏不记得咱家的生辰,咱家甚为伤怀,只好?自己来讨。” 说话间?,白玉小印在?红绳的牵引下,顺着微微凹陷的背脊滚过,留下一串暧/昧不清的红色。 …… 薛恕醒来时?,整个人热汗涔涔。 如今已进了七月里,天气正热着,屋中四角摆放的冰鉴已经化尽,暑气却正盛着。 YY小说 蒸腾的热意灼得人口干舌燥。 薛恕坐在?榻上好?半晌,才从自梦里回过神来。 梦境中的一切都太过真实。 殿下的每一个反应牵动着他的心神与欲.望。但同时?每一句话,也都如同尖刀,不见血地插在?他心口。 以至于?醒来后,那种那种无所?适从的焦躁和嫉妒仍然在?心口翻涌,不得平息。 薛恕有些急切地将贴身收着的织锦小袋拿出来,感受到袋中吉祥扣的存在?后,翻腾不休的情绪方才逐渐平息下来。 他缓缓吁出一口气,还好?只是个梦。 他既不会如此对待殿下,殿下也不会如此待他。 殿下收了他的吉祥扣,也亲口允诺他,会为他准备生辰礼。 都与梦中不同。 薛恕收敛了情绪,将织锦小袋收好?,又去冲了个冷水澡,方才更衣。出门前又将织锦小袋揣在?怀里,想着天色稍晚时?,可以去慈庆宫,将吉祥扣还给殿下。 想到殿下贴身戴着自己送的物件,薛恕心头就一片滚烫。 出了西?厂,薛恕便往御马监去巡视。半路上却遇着了东厂厂督高远。 高远穿一身秋香色飞鱼服,腰间?挂着银鱼袋,掌心里把玩着两颗油润光泽的核桃,面上看着和善,但语气却是夹枪带棒:“西?厂近日无事,薛监官这一早儿是要去哪儿呢?” 自从隆丰帝重新起?用西?厂,在?东厂和锦衣卫脸上重重打了一巴掌后,高远就单方面和薛恕结了死仇。 先前隆丰帝为了敲打他们?,一再重用薛恕,高远被高贤几番警告,才勉强忍耐下来。 如今隆丰帝不在?,高贤又持了皇帝手令回京,高远就多少有些忍耐不住了。 一个走了狗屎运的黄毛小子罢了,再有本事,还能翻了天去? 高远出入诏狱,见多了自诩有能耐、一开始嚣张猖狂,后来却连狗都不如的年?轻人,再看薛恕,眼?中就带了轻蔑。 他装模作样地叹了一口气:“薛监官若是闲着无事,不如来给东厂帮帮忙,如今这京中疙瘩瘟传开,陛下不知打国库拨了多少银两赈灾。可这些平头百姓半点?不知感恩,竟在?坊间?传谣诋毁陛下,其心实在?可诛。高掌印为陛下分忧,特意命咱家将这些造谣的书生百姓都抓起?来审问,说不得就有乱臣贼子混在?其中煽风点?火,挑起?是非。” 薛恕闻言皱眉,冷眼?瞧着高远,并未有半分退让:“如今疙瘩瘟横行本就人心惶惶,高督主再来因言获罪这一套,小心激起?民愤。届时?弄巧成拙,可别怪咱家没?有提醒你。” 高远嗤之以鼻:“薛监官可别扣大帽子吓唬咱家,咱家吃过的盐可比你吃过的米粒还要多。你这般寻理由推脱,别是连进诏狱都没?胆吧?” 薛恕并不受他的激将法,思索一瞬后,却是道:“既然高督主盛邀,咱家便随你走一趟。” 见他受了激将法,答应了去诏狱,高远阴冷撇了唇,当先走在?了前头。 今日这一出,可是他特意为薛恕准备的,保管叫他里子面子都丢干净了,日后再没?脸在?人前趾高气昂。 两人出了宫,往诏狱去。 诏狱隶属北镇抚司,原是锦衣卫辖下。但锦衣卫指挥使龚鸿飞历来是个墙头草,在?隆丰帝面前也总被高贤压一头。是以锦衣卫也在?东厂面前被压一头。 诏狱几乎都是东厂的人。 如今高远抓来的书生们?,便都关在?诏狱之中。 薛恕随高远进了诏狱大门,就听后头厚重大门沉沉关上,身穿褐衣的番役们?按着刀,森冷目光望向他,极带压迫感。 薛恕扫过一眼?,便知晓今日的偶遇,恐怕是高远蓄意为之。 但他从不畏惧挑衅,今日顺着高远的意思,不过是想着殿下必然关心此事,才借机来探探情况。 他面色不变,随着高远深入监牢。 通往监牢的走廊狭长阴暗,时?不时?还能听到犯人的惨叫和哀嚎声传出。两侧墙壁上灯火跃动,愈发带出几分阴森可怖。 “今日下头番役抓到了几个书生,他们?在?茶馆聚众作诗讽刺陛下。我们?的人审过一遍后,发现其中一人的祖父曾在?望京经商,名下有个戏园子。巧的是那戏园子在?孝宗时?期,曾出过一名戏子趁着唱戏之时?,刺杀孝宗皇帝的恶事……这些书生,恐怕与孝宗时?期的余孽有关。” 高远缓缓转动手中的核桃,叹息道:“可恨的是这些余孽倒有几分骨气,叫人审了两回,却无论如何都不肯认罪。咱家想着东厂的手段不成,便来试一试西?厂的。” 他说得冠冕堂皇,仿佛真有此事,薛恕却暗暗拧了眉。 孝宗时?期的余孽,不过是一个幌子罢了。 天下谁人不知孝宗残暴不仁,逼得各地起?义?频频?所?谓余孽也不过是普通百姓被逼得活不下去了,才生出了改朝换代?的心思。 后来孝宗皇帝身亡,隆丰帝继位,采取安抚之策,百姓有了活路,才逐渐没?有了刺杀之事。 只是隆丰帝胆小畏死,虽然明面上未说,但其实至今仍然对孝宗时?期的余孽多有忌惮。 高远等?人正是拿捏了隆丰帝的心思,才想借着这个机会,抓一批人屈打成招,好?去隆丰帝面前邀功。 这些书生不过正好?撞在?了当口上。 不仅要被屈打成招,恐怕还要被拿来做筏子,给他一个下马威。 薛恕眼?中浸了寒意,瞧着高远命人将个不成人形的书生拖了上来,一同带上来的,还有数个伤势略轻的书生,此时?都像牲畜一样关在?笼子里。 这些书生倒也是硬骨头,并未被酷刑打断了脊梁,见着高远,纷纷恨声骂起?来。 高远阴沉了面色,命人堵了嘴。一个个都绑在?了审讯架上。 “咱家倒是要看看你们?骨头能硬到几时?!” 话落,便叫人行刑。 有番役推来一架刑具,将那个可能是“孝宗时?余孽”的书生绑了上去。 高远笑眯眯地为薛恕介绍:“这叫弹琵琶,就是再硬的骨头,到了这上头,被弹上一曲儿,也得软下来。” 说话间?,就听那已经奄奄一息的书生发出不似人的嚎叫声。 他被迫抬起?的扭曲面孔上没?了眼?睛,只剩下两个血窟窿,正血淋淋地朝向薛恕。 刑讯的差役问他:“你可认罪?” 那书生已经说不出话来,张大的嘴里流出混了血的涎水,却仍然小幅度摇头。 高远打量着薛恕的神色,见他皱着眉,便以为他是露了怯。笑眯眯地又推了一把,啧啧道:“倒是能抗,咱家手底下的人不中用,不如薛监官替咱家审一审?” 薛恕侧脸,沉沉看他一眼?,皮笑肉不笑道:“那就……恭敬不如从命。” 他走上前去,在?经过刑讯的番役身边时?,抽出他腰间?佩刀。 高远正要询问何意,就见他手起?刀落,一刀斩下了书生的头颅。 飞溅的鲜血喷了高远满身满脸,他愕然看着薛恕,气急败坏:“薛恕!你大胆!” 薛恕将刀扔在?地上,拿过一旁的布巾慢条斯理地擦拭手上血渍:“不是高督主请咱家帮忙审讯?” 他勾唇笑了笑,眼?底戾气横生:“咱家这个人行事和高督主不同。别有异心之人,一律杀了就是。杀干净了,主子们?安心,咱们?也省心。何必在?这里白费功夫?” 高远颤着手指着他,说不出来话来。 他今日不过想借机给薛恕一个下马威,杀杀他的锐气。却不想薛恕比他预料中更为猖狂。 虽然他并未用刑,可看过来的那双眼?睛,却比经年?的掌刑官还要瘆人。 见高远面白如纸,薛恕嗤了一声,将那染了血的布巾扔在?他脚边,道:“高督主今日的招待,咱家记住了。今日还有事,便先走一步。” 话落,他擦着高远的肩膀走出去。 原本在?旁戒备的东厂番役按着刀,见状纷纷朝两边退去,竟无人敢拦。 45、第 45 章 薛恕出了诏狱, 便回?了宫中。 他先?安排了人手去调查那几?个书生的?事情,等到?了日入时分,才趁夜去了东宫回?禀此事。 ranwen.la 殷承玉听完, 面露怒色:“东厂也太过猖狂了些。” 自隆丰帝派了高贤回?京之后, 先?前还算安分的?朝臣们都蠢蠢欲动起?来。尤其是高远等人, 拿着鸡毛当?令箭, 虽然不至于影响疫京中病防治。但隔三差五找点事情, 也实?在烦人。 若是上一世, 殷承玉愿意当?个孝子,对于隆丰帝的?心腹也就忍了。但如今他早已不复当?初,隆丰帝尚且不值得?他忍让,何况对方养的?几?条狗? “如今京中大疫,本就人心惶惶,眼下东厂再四处抓人,无异于火上浇油。文人书生虽然看着势弱, 但素来同气?连枝, 其中更不是不乏硬骨头。一旦闹起?来,不会是小事。” 薛恕领会了他的?意思:“那不如借力打力, 臣再去添一把火。事情是高远做下的?,出了事,自然也是他担着。陛下先?前就因妖狐一事对东厂不满, 若再闹出事端,高贤也护不住他。” 殷承玉的?想法与他不谋而?合,颔首道:“此事就交由你?去办。” 薛恕肃容应下,又将贴身收着的?织锦小袋拿了出来:“殿下先?前交代给?吉祥扣换一条绳链,已经换好了。” 殷承玉接过织锦小袋,打开袋口扫了一眼。就见?里头露出来的?红绳样式十分简单。 他眉头挑了挑, 心里隐约有了猜测,目光睨向薛恕:“你?自己编的??” 薛恕“嗯”了一声,又说?:“臣替殿下戴上?” 殷承玉凝了他半晌,方才将织锦小袋扔回?给?他,嘴角勾着笑?,懒懒靠进椅背里:“允了。” 薛恕得?了允许,沉着的?眉眼霎时松动。眼底情绪流转,最后又尽数克制地压回?深处。 他单膝跪下,将殷承玉的?腿抬起?来放在膝盖上,褪了鞋袜,才将吉祥扣拿出来,松开活结,戴了上去。 鲜艳的?红绳系紧,将将卡在精致的?踝骨之上,一点浓绿点缀其上。仿佛冰雪地里囚了一捧春色,愈发引人探寻。 他送的?生辰礼,亦由他亲手替殿下戴上。 短短一截红绳,束在殷承玉脚踝上,也将他的?一颗心牢牢禁锢其中。 薛恕不错眼地瞧着,手掌下意识收紧,连动作都慢了几?分。 殷承玉将他的?变化收于眼中,故意问他:“发在什么愣?还不将鞋袜给?孤穿上?” 薛恕自然答不上来,而?且他也听出了对方语气?里的?戏谑。 殿下总喜欢这么逗弄他,挑起?了他的?欲望,却又毫不犹豫地抽身离去。 而?他甘之如醴。 替殷承玉重新?穿好鞋袜,薛恕才抬眸看向殷承玉。他的?眉眼锋锐,瞳仁漆黑,直勾勾看过来时,带着毫不遮掩的?热烈情愫:“还有两日。” 今天是七月十四。 殷承玉自然明白他在说?什么。他轻哼一声,似笑?非笑?睨向他:“你?当?孤七老八十了不成?这点小事竟也要日日提醒,如此沉不住气?,以?后孤如何放心让你?去办差?” 薛恕抿唇不语,并不知错。 他已经惦记了数日,从没有哪一次像现在这般期待自己的?生辰,每一日都是数着过来。 殷承玉观他表情,就知道他心里转着些什么念头。 但如今日子还早,他懒得?同薛恕歪缠,索性便将人撵了出去。 薛恕不情不愿回?了西厂,就见?崔辞正在门口候着,白日里他派了崔辞去调查那几?个书生的?背景,眼下看来是调查清楚了。 “去书房说?话,”薛恕没有进屋,转身带人去了书房, 等他坐定,崔辞便将打探到?的?消息呈了上去。 这次被抓的?书生一共有九个,都是即将参加秋闱的?学子。 最近因为望京城爆发疙瘩瘟,书院停课,这些学子被关在书院当?中,也不得?归家?。便常常聚在一处饮酒作诗,谈古论今。 书生意气?,苦闷之时,言语间难免有不谨慎之处,恰被东厂的?番役探听到?记录在册,被高远当?作了邀功的?工具。 这九人里,其中七人都是家?境普通的?学子。唯有身亡的?孙淼和另一个叫谢蕴川的?,家?中比较优渥。 薛恕看到?“谢蕴川”三字时略微有些惊讶,大约是因为梦中曾出现过一样的?名字,薛恕无端生出几?分不喜来。但到?底没有因此误了正事,细细看完了密报上所载。 孙淼家?中经商,薄有资产。其祖父敬仰读书人,这些年来不仅捐助了数家?书院,还资助了不少贫寒学子,在望京小有名声。而?孙淼正是孙家?唯一的?读书人,被寄予了厚望。据说?学问也做得?相当?不错,这次秋闱下场,若不出意外,也是能稳中的?。 薛恕看完孙淼的?背景,嘴角冷冷往下撇:“高远还真是个急功近利的?蠢货。” 不过这也并不意外,东厂和锦衣卫这些年来仗着隆丰帝宠信,行事猖狂无度,这样颠倒黑白之事早不是第一次发生。 高远查到?孙家?名下的?戏园子在孝宗时期出过逆贼,以?为拿准了这一点,将孙淼屈打成招,送到?隆丰帝面前,就是功绩一件。 至于那戏园子其实?是孙家?后头接手的?并不打紧,反正只要孙淼认了罪,孙家?也翻不了身了。 高远算盘打得?好,但他却不知道孙家?人虽然经商,却十分敬仰读书人。孙家?老太爷颇有风骨,而?孙淼被孙家?寄予厚望,自小教养得?极好,也并不是个软骨头。 所以?孙淼自始至终都未曾认罪。 如今人死在了诏狱里,高远拿不到?认罪状不说?,还坐实?了自己屈打成招、草菅人命的?恶行。 简直是把把柄送到?了薛恕手上。 “去将那孙淼的?尸身收敛了,送到?孙家?去。你?再替咱家?送一封信给?孙家?老太爷。”薛恕提笔写了封信交给?崔辞。 孙家?若是想报这个仇,他自有法子助他们一臂之力。 孙家?的?反应比薛恕所料更为激烈。 孙淼尸身送回?去那晚正是七月十四,次日便是七月十五,正是中元节,乃是祭亡魂的?日子。 孙家?老太爷刚烈,命人将孙淼的?尸身收敛入棺,却并未下葬,而?是命家?中子侄抬着,挨家?挨户去扣响了那些曾经受过孙家?恩惠的?人家?。 棺材并未加盖,孙淼之惨状有目共睹。 再听孙老太爷一番哭诉,知晓原委,脾气?烈些的?书生们,当?即便跟在棺后,要一同上衙门去讨个公?道。 有薛恕暗中大开方便之门,孙家?的?抬棺队伍无人阻拦,其后跟随人数越来越多,漫天纸钱纷纷扬扬。 只是一行人到?了顺天府衙门前,却被挡了回?来。 孙老太爷看着客客气?气?却一脸为难不断推脱的?顺天府尹,便知道这顺天府的?衙门是主持不了公?道了。 东厂督主,天子近臣。就是给?顺天府尹一百个胆子,他也不敢接这案子。 孙淼的?棺材停在顺天府衙门前,孙老太爷睁着浑浊的?眼看了许久,到?底下了决心,恨声道:“顺天府衙门不敢接,今日我便舍了这条命,去叩阍!” 叩阍,即为告御状。 按大燕律,叩阍者,不论对错,先?杖二十。 这也是昨晚薛恕信中的?提议。 东厂只听天子调令,东厂督主是天子近臣。要想动其根本,唯有告御状,将事情闹大。 将孙家?与高远的?仇怨,大而?化之,变成文人与宦官的?矛盾。 隆丰帝固然忌惮孝宗时期的?余孽,但也十分顾惜自己剩余不多的?名声。 孙家?虽是商人,可孙淼大小是个秀才,有功名在身。而?孙家?多年来资助读书人,名声极好。这些读书人只要有一部分站出来,口诛笔伐,便能叫隆丰帝喝上一壶。 大燕朝历来没有因言获罪的?前例,隆丰帝若想平息文人怒火,便只能舍了高远。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是孙老太爷愿意出这个头。 薛恕接到?消息时,孙老太爷已经带人抬棺,到?了午门前击鼓鸣冤。 在他身后,有不少读书人跟随,群情激愤。 通政使司听闻有人在午门击鼓鸣冤,已经派了右参议前来查看情况。 待问清原委之后,右参议收了状纸,将孙老太爷收监。 次日,按规矩,孙老太爷要在午门前当?众受杖二十。 之后,此案才会正式开始审理。 孙老太爷已过耳顺之年,身上套了麻袋,须发花白被按在板凳上,只露出个头在外,犹在高声喊冤。 高远早就收到?了消息,却并未露面,而?是远远瞧着。 他脸色不太好看:“昨日不就让你?动手么?怎么竟让他活到?了今日?” 跟在他边上的?档头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他昨日就安排了人去,只是送进去加了料的?食物,对方却并没吃。等再想用其他法子,却又失了时机。 高远心里正烦着,也不愿听他辩解,只阴沉道:“去打个招呼,叫行刑官用心打。” 用心打,便是不留活口。 档头不敢再多言,领了命去跟行刑官打招呼。这种事在宫廷里常有,做起?来也是熟门熟路。他将一包银子塞到?行刑官袖中,两人相视一笑?,这事便是成了。 只是到?了行刑之时,档头却见?监刑官脚尖朝外,竟是个外八字。 这廷杖里头门道深,若是将人打残,便说?“着实?打”,若是不留活口,便说?“用心打”。若是不出声,也可以?看脚尖朝向。脚尖朝外,便是做样子;脚尖朝内,便是往死里打。 档头瞧见?这外八字,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再去看那孙老太爷,一板子打下去,人没晕死过去,还在痛骂喊冤。 等二十板子打完,孙老太爷被人搀扶着下来,脚步虽然蹒跚,中气?却还是十足。 远远看着的?高远显然也意识到?了不对劲,还未来得?及做出反应,就见?薛恕自远处缓步行来,目光特意在他身上顿了顿,远远朝他笑?了下,才走到?刑场上道:“太子殿下到?。” 虽说?是告御状,但实?际上大多数案件都还是由通政使司或者刑部审理,只有少数案子惊动了圣驾,才会由天子亲自督办。 如今隆丰帝不在京中,出面的?自然成了殷承玉。 殷承玉与薛恕前后脚到?,却并未看他。而?是看向跪倒在地的?孙老太爷道:“孙家?之冤屈,孤已听闻。此案孤亲自督办,交由刑部审理,必会给?孙家?一个交代,给?天下文人学子一个交代。” 话罢,又看向薛恕,道:“听闻薛监官当?日也在诏狱,比案便由你?从旁协助。” 薛恕自然躬身应下,他阴沉沉看了高远一眼,道:“臣遵命。” 高远见?他们一唱一和,面色霎时间变得?极为难看。 46、第 46 章 孙淼的?案子很快被转到了刑部。 刑部尚书?程百川听说案子是太子亲自督办, 自然不敢马虎,将?高远并薛恕都请到了公堂之上。 孙老太爷作?为?苦主,扶着孙淼的?棺材出现在公堂上。孙家的?亲朋好友以及受过孙家恩惠的?文人?书?生不得上公堂, 便都在外头翘首等消息。 老太爷的?伤势已经处理过了, 因为?薛恕交代过, 行?刑官控制着力道, 他虽受了些皮肉之苦, 却没有伤着根本, 大约是知道伸冤有望,精气神反而?更好些。 程百川顾虑孙老太爷年纪大了,允他不跪,叫差役送了个?小凳来让他坐着。但孙老太爷却不肯,执意跪着,将?写好的?状纸递了上去,状告东厂督主高远大兴文字狱, 罔顾律法, 草菅人?命。 程百川接过状纸看?完,就吸了一口凉气。 孙家的?状纸上, 将?事情原委,经过写得明明白白,甚至连孙淼在诏狱里受了什?么刑, 如何屈打成招,都一清二楚。 要?知道这些东西可都是普通人?打听不到的?。再联想到孙淼被送回?来的?残破尸身,程百川隐晦地打量了一眼薛恕。 这案子看?着是孙家和高远的?恩怨,但这后头,恐怕少不了西厂这位的?手?笔。 东西两厂之争,自西厂成立之后, 就没少过。不是东风压倒了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了东风。 两厂争权,倒霉的?总是他们这些普通官员。 后来当今登基,西厂被弃用,才好不容易太平了些年。眼下西厂再度启用,又?有了薛恕这个?主心骨,恐怕又?要?重演早些年的?争斗。 程百川能坐到刑部尚书?的?位置,自然不是蠢人?。 他实在不想掺合到东西两厂的?斗法里,便端起了公正廉明的?架势,两边谁也不偏帮,都客客气气的?。 “高督主,孙兴状上所?陈可都属实?” “自然都是污蔑!”高远坐在一旁,冷冷笑道:“我东厂历来奉皇命办事,可从不错抓一人?。前些日子咱家接到密报,说东川书?院里有几名学子可能与孝宗朝的?余孽有牵连,这才抓了人?前来审问。至于人?怎么没了……” 高远一双阴鸷的?三角眼斜斜瞧着薛恕,阴阳怪气道:“程尚书?可要?问问薛监官,冤有头债有主,天可怜见,这人?可不是咱家杀的?!” 程百川只好看?向薛恕:“薛监官,高督主所?言可属实?” 薛恕就坐在高远对面,听他言语也并未露出什?么情绪波动,不紧不慢地颔首:“人?确实是咱家所?杀,不过也是咱家心善,见不得孙淼再遭受非人?折磨,才好心给了他一个?痛快。” 高远闻言正要?出声,薛恕却没有给他机会?,继续道:“那天高督主与咱家偶遇,说是抓住了几个?贼子,却审不出来什?么,非要?邀咱家去诏狱帮忙,说是为?君分忧。咱家这个?人?向来心软,便应下了。可到了地方,却发现所?谓的?贼子余孽不过只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秀才。那些秀才被抓进来几日,就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尤其是孙淼最甚,满身是血不成人?形,一双眼睛也被挖了。就这样,高督主还让人?上了‘琵琶’……” “程尚书?是没看?见当时的?情形,那场面看?了,凡是个?有良心的?人?都要?做上几晚噩梦。”薛恕摇头叹气:“那孙淼也有骨气,都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仍然在喊冤。高督主见他不肯认罪,便叫咱家去审。可咱家与高督主不同,向来做不来屈打成招之事,又?见孙淼被折磨得出气多进气少,若是万一撑不住酷刑稀里糊涂认了罪,还要?牵连家人?,索性便给了他一个?痛快。说起来,此事咱家还要?向孙家赔个?罪。” 他三言两语说完了诏狱里的?情形,面上没有指责什?么,可又?字字句句都在说高远屈打成招、草菅人?命。 高远被气了个?倒仰,猛然站起身指着他骂道:“胡说八道!” 薛恕不语,眼含挑衅。 程百川见状重重一拍惊堂木:“肃静!” 高远不得不坐下来,咬牙切齿道:“这都是他一面之词,程尚书?可要?秉公处理。” 他将?“秉公处理”四字咬得极重,意带威胁。 若是往常,程百川自然卖他个?面子,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孙家的?案子如今不仅牵扯到西厂,还因为?激起了文人?的?怒火,在太子跟前也挂了号儿。 饭团看书 他要?是敢有一丝不公,先不说西厂了,就那群御史都能参死他。 因此程百川难得硬气了一回?,皮笑肉不笑道:“督主放心,本官自会?秉公处理。” 说罢,叫了仵作?前来,当堂验尸。 验尸过程颇久,众人?等了一个?时辰,仵作?才收了工具,重新给尸身盖上了白布。 “如何?”程百川问。 “死者生前曾受过酷刑,四肢及躯干都有严重外伤,内伤则伤及脏腑。” “可能治好?”程百川急急追问。 仵作?摇头:“虽致命伤为?斩首,但死者生前多处骨头折断,脏器亦破裂。就算没有斩首,恐怕也撑不过三日。” 也就是说,就算薛恕不动手?,孙淼也活不成。 程百川看?向高远:“仵作?所?言,证实了薛监官之言,高督主可还有话说?” 自仵作?上来,高远的?脸色就没好过。他阴沉着脸道:“孙家的?戏园子与孝宗时余孽有牵扯,孙淼又?当众作?诗暗讽陛下,撑不住审讯死了,那也是死有余辜!” 言下之意,便是认了。 程百川颔首,不置可否。他看?向孙老太爷:“孙兴,戏园子一事,你?如何分辩?” 先前高远与薛恕斗法,孙老太爷一直没有出声。眼下程百川问到他了,方才涕泪横流地喊冤:“大人?明鉴,那戏园子早年是出过事没错,但如今已经过去了几十年,辗转换了四五任主家!我孙家也是前两年才接手?,怎么就能将?几十年前旧事扣在我们头上?!再有我那孙儿写的?诗,乃是仿的?古人?,他学问差不解其意,便是有错,也罪不至死啊!” 薛恕火上浇油,赞同道:“孙淼与一众书?生所?做诗文咱家也看?过,不过是改了前人?诗句好玩罢了,前人?之诗词尚且广为?传颂,怎么他们改了就是暗讽了?可别是高督主这些日子太闲了,犯了疑心病,看?谁都是贼子余孽。” 事情辩到了此处,孰是孰非已经分明。 程百川也没少和东厂打交道,这种随便抓了人?屈打成招再去邀功的?伎俩也不是第一回?了。 只不过这一次高远的?运道不太好罢了。 程百川心里有了数,也不着急定案,借口要?去查证戏园子的?来路,核查孙兴所?言,要?休堂改日再审——他还需将?此事呈上去,探探上头的?意思?,再行?定夺。 高远是皇帝亲信,尚未定案前无法羁押,孙老太爷则依旧要?收监在刑部大牢。 薛恕自他身边经过时,低声道:“老太爷保重身体,此案很快会?有分晓。” 孙老太爷瞧他半晌,到底“唉”了一声。 他不是不知道自己成了两方争斗的?棋子,但孙家小门小户,斗不过势大的?东厂,他只能相信薛恕。 薛恕从刑部公堂出来,刚到宫门口,就被个?面生的?小太监拦下了。 对方显然一直等着他,看?他回?来连忙迎上来,低声道:“太子殿下命臣来传话,请薛监官戌时正去一趟弘仁殿。” 今日正是七月十六,酉时末。 薛恕眼底冰霜化开,嘴角勾起了微微弧度:“知道了。” 薛恕酉时初就去了慈庆宫。 他回?西厂的?住所?换了一身衣裳后便无事,想着殿下许已经在弘仁殿等他,便按耐不住的?提前去了。 只是到了地方,却发现殷承玉尚在处理公务。 他并未贸然进去,便在外头寻了个?隐蔽的?地方候着,生生等到了酉时正,才进去。 大约是特意吩咐过,今日弘仁殿周围并没有守卫,殿内也没有伺候的?宫人?,连郑多宝都不在。 薛恕进了内间,就见殷承玉刚刚搁下笔。听见动静回?过头来看?他:“来了?” 薛恕“嗯”了一声,快步走上前,心里眼里都只装得下那一个?人?:“殿下……” 他的?眼里带着毫不遮掩的?期待。 殷承玉勾了唇,指了指一旁小几上的?锦盒:“东西放在那儿了,拿了便回?吧。” 薛恕走过去,将?锦盒拿起,正要?打开,却听殷承玉道:“回?去再看?。” 他听话的?停下手?,却没有退出去。而?是目光灼灼地瞧着殷承玉,追问:“只有这个?吗?” 还真是养肥了胆子。 殷承玉似笑非笑:“你?还想要?什?么?” 薛恕不错眼地看?着他,喉结几番滚动,好半晌才低声道:“殿下。” 想要?殿下。 他已经渴望了太久,像一头饿久了的?兽。 殷承玉面上的?笑容淡下来,亦长久凝视着他。 如今薛恕这点小心思?,他太清楚了。正因为?太清楚,所?以才不想满足他。 他喜欢看?薛恕明明情.动却不得不克制的?模样,掌控对方的?情绪欲.望,看?着对方陷入自己亲手?制造的?漩涡里,远比榻上那点事叫他愉悦。 虽然薛恕显然更热衷榻上那点事。 但谁叫如今掌握了先机的?是他呢。 殷承玉换了个?姿势,微微倾身向前。红润的?唇翘起来,抿着丝恶劣的?笑:“你?上前来。” 薛恕听话地走近,闻到了雪岭梅的?香气。 今日的?香气似乎有些浓郁,萦绕在薛恕鼻尖,叫他生出些头晕目眩之感。 漆黑的?眼直直对上殷承玉,薛恕又?叫了一声“殿下”,嗓音低哑。他看?见殷承玉朝自己伸出了手?,那只手?白皙细腻如上好瓷胎,却偏偏在指尖处晕开一点浅粉,带出几分欲来。 薛恕克制不住地抓住了他的?手?,有些不得章法地握紧,却又?怕力气太大弄伤了他。 殷承玉感受着手?背传来的?力道,睨了他一眼,语气冷淡道:“松手?。” 薛恕与他对视,眼底暗色翻涌。紧握的?手?一瞬用力,又?克制着缓缓松开。 只一双眼,毫无顾忌又?贪婪地注视着他。 “不许动。”殷承玉观察着他的?神色,眼睛愉悦地眯起来。 此时两人?间只剩下半步距离,他拉着薛恕胸前衣襟,迫使?他弯下腰来。如同剥松子一般,修长漂亮的?手?指轻易撩开了他的?颈侧衣襟。 但也仅止于此。 望着他露出来的?侧颈,殷承玉露出猎人?一般兴味的?表情。 他点了点薛恕的?唇,又?说了一遍:“不许动,知道吗?” 说完,不等薛恕反应,便咬了下去。 薛恕眉头一瞬皱起,又?缓缓松开。血液奔流,耳旁嗡鸣,叫他整个?人?控制不住颤栗起来。 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才压抑住了暴烈的?冲动。 整个?人?快要?虚弱一般,鼻息粗.重。 殷承玉尝到了血腥味,这才缓缓退开。 他眯眼看?着薛恕侧颈上的?伤口,指尖在伤口上轻触,沾了一点鲜红的?血:“疼么?” 薛恕死死咬着牙,半晌才从牙缝里挤出字来,语调微颤:“不疼。” 伤口是不疼,但他心口却涨得快要?炸开。 殷承玉闻言笑了声,指尖合拢轻捻,那点血渍便不见了踪迹。 他说了句叫薛恕听不太懂的?话:“可是孤疼。” 薛恕不解,被咬了一口的?是他。 他用不算清明的?脑子斟酌一番,才试探着道:“殿下心疼我。” 殷承玉笑容愈盛,定定看?了他一眼,摆摆手?道:“孤对你?够宽容了,莫要?贪心,赶紧滚吧。” 薛恕抿唇与他对视,发觉这回?没有再讨价还价的?余地之后,才抱着自己的?生辰礼退了出去。 背后殷承玉的?声音传来,拖长了调子,听起来懒洋洋的?:“衣领记得拉起来。” 47、第 47 章 薛恕捧着锦盒回了住处。 有值守的番役瞧见他手?里捧着个大盒子, 有心讨好,便凑上前来想要帮他拿。 只是手?还没碰到锦盒,就被薛恕冰凉的眼神盯得一个激灵, 伸出来的手?僵住, 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薛恕冷淡瞧他一眼, 道:“咱家自己拿。” 说完捧着锦盒, 略过番役, 大步回了自己的屋子。 将门窗关好后, 薛恕才将锦盒打开。 锦盒有两层,放在上层的是一副卷轴,中?间以?红绳系住。 薛恕扯开红绳,小心将卷轴展开,宣纸上的少年?也随之展露出来——这竟是一副画。 画上少年?衣红袍,佩银刀。身后雪地梅花彼此?映衬,两相灼灼。 ——大燕太子通五经?贯六艺, 世人皆知?。却极少有人知?道, 他其实?更擅丹青。丹青之中?又犹擅人物和花鸟。工笔重彩,一画难求。 薛恕还是因为常出入弘仁殿, 偶然听?郑多宝提起?过才知?道。 殷承玉乃一国储君,心系社稷百姓,少有闲情逸致作画, 所?以?他的画作极少。除去被好丹青的老臣们讨要走的部分,余下的几幅画都被郑多宝当宝贝一样收着。 但如今,殿下却为贺他生辰,再度提笔作画。 薛恕心绪激荡,想到殿下执着画笔,一笔一笔勾勒出自己的模样……心口的欢喜就几乎满溢出来。 他的目光在画上流恋, 又注意到画像下方的题字。 “心期切处,更有多少凄凉,殷勤留与归时说,到得却相逢,恰经?年?离别。”薛恕指尖虚虚点着字,一字一字念出来:“莫负枕前云雨,尊前花月。” 他虽然没正经?进过学,却也是读过书?识过字的。鱼台大疫之前,家里虽然穷,但母亲也会送些米粮碎银请隔壁的老秀才捎带着教一教他和姐姐,不盼着能考科举,只盼能开智明理, 这首词他曾在老秀才的书?上读到过,乃是前人怀念家乡和妻子所?作。 但眼下,殿下却题在了赠给他的画上。 而且若是他没记错,原句应是“辜负枕前云雨,尊前花月”,现下却被改成了“莫负枕前云雨,尊前花月”。 “莫负……” 薛恕指尖虚虚触及那两字,只觉得心底有什么?情绪涌动着,却又道不分明。 他低声反复念着那一句词,似要一字一句刻在心底。 薛恕将这幅画看了许久,才恋恋不舍地收起?来。 将画放回原处时,才想起?下层似乎还有东西。他怀着雀跃的心情将第二层打开,却发现只有一个朴素的布袋。 将布袋打开,发现里面装的竟是个口枷。 口枷原本是一些犯了疯癫癔症的犯人所?用,将绳索束在犯人脑后,木头塞.在口中?,便可防止犯人喊叫吵闹甚至咬人。 但殷承玉送的这个,却颇为精致。两根指宽的玄黑皮革带子,连着一根巴掌长、寸许粗细的软木,玄黑的皮革带子朝外一侧点缀了细小的宝石,置于口中?的木头也是上好的软木,上头还雕了精细的花纹图案。 不像是惩罚犯人的口枷,倒像是……床榻间的助.兴之物。 早两年?他四处流浪时,便听?人说过,有些达官贵人癖好奇特,那些秦楼楚馆为了迎合,准备了许多小玩意儿,其中?就有这口枷。 行/房时将其置入口中?,之后无?论?怎么?折磨玩.弄,对方都叫不出声来。 ddxs.com 薛恕那时听?听?就过了,只觉得说起?这些事的人脸上的神色叫人作呕。 可如今,他手?中?捏着这精致小巧的口枷时,欲.望却沸腾起?来。 若是这口枷塞在殿下口中?…… 想到殿下被迫张开嘴,说不出话来,只能像小动物一样发出呜咽之声—— 薛恕垂下眼,将口枷置于口中?轻轻咬了咬。 软木大小粗细都正好,质地并不坚硬,想来不会伤了人。 …… 大约是被口枷勾起?了心思?,这一晚薛恕睡得十分不安生。 连梦里整个人也充斥着难言的火气?。 殷承玉正在弘仁殿处理公务,连他自门口进来都未曾发觉。 薛恕悄无?声息行到他身后,就瞧见他正在翻阅官员递上来的奏折。 “又是请立太子妃的折子?” 薛恕将那折子自殷承玉手?中?抽出来,随意翻阅了几眼,脸色便黑了,如风雨欲来。 他俯下身去,几乎从后将殷承玉环抱住:“殿下已二十有四,还未有妻妾子嗣,也是该成婚了……”他面上笑着,声音却阴沉沉的,像毒蛇吐出信子,带着几分引诱:“殿下心中?可有合适的太子妃人选?” 殷承玉侧脸打量他,忽而冷笑一声:“这满朝文武,谁家没有一两个适龄女儿,还怕没有合适的人选?就怕督主不允。” 薛恕与他对视半晌,眼底怒意翻腾。 他微眯着眼,指尖挑起?他的下巴,皮笑肉不笑地道:“咱家这也是为了殿下好,殿下经?了咱家那么?些时日的教导,还能要女人么??万一床.上露了怯,也有损殿下英明。” “薛恕!”殷承玉闻言厉声呵斥,一张脸涨得通红,亦动了真火。 “你一个阉人都能行事,孤有何不可?” 两人目光相撞,以?言语为刀枪,互不相让。 对峙良久,薛恕忽而嗤笑一声,眼底带出几分讥讽,又似悲凉:“殿下果然是翅膀硬了,用不上咱家了。” 说完,垂下首去,在他颈侧重重咬了一口。 殷承玉疼得皱起?眉来,却一声未吭。 薛恕复抬起?头来,唇上犹沾着血,却与他耳鬓厮磨:“殿下疼么??” “不疼。”殷承玉白着脸,不肯示弱。 薛恕也不知?信了还是没信,沉沉笑了一声,压着声音道:“殿下记住这感觉,只有咱家能给你。” 说完,他将请立太子妃的折子收入袖中?,施施然走了。 …… 薛恕自梦里挣脱醒时,只觉得心里一阵惶然。 仿佛有某种他拼命要抓在手?里的东西,正在缓慢而坚定地流失。 他不顾一切的想要抓紧,却反而流失得更快。 而他除了满心怒火,无?计可施。 薛恕起?来喝了两盏凉茶,才驱散了心头萦绕不散的仓惶。 他摸了摸侧颈的伤口,才定了心神。 殿下咬他时没有留劲,伤痕颇有些深,过了一晚依稀还能摸出完整的牙印来。 但他并不觉得疼痛,只觉得安心。 梦与现实?是相反的。 梦里他与殿下背道而驰,渐行渐远。 可现实?里,殿下待他再好不过,而他也绝舍不得让殿下那么?疼。 薛恕用过早膳后,便出宫去了诏狱。 昨日刑部已经?审理了孙家的案子,虽还未最终定案,但结果大家都已心知?肚明。唯一有待商榷的不过是高?远的处置罢了。 高?远经?营多年?,又有高?贤支持。树大根深,要动他也急不来。倒是之前那几个和孙淼一道被关押在诏狱的书?生,可以?提前从诏狱里接出来。 在刑部大牢里,总比诏狱要安全。 还可以?顺道杀杀东厂的威风。 薛恕带着西厂的人浩浩荡荡到了诏狱,向东厂讨人。 高?远听?到消息匆匆赶来,瞧见趾高?气?昂的西厂众人,气?得脸都歪了:“我东厂抓的人,你西厂凭何来讨要?” “东厂办事不利,高?督主官司缠身。这诏狱甚至东厂,迟早都要归我西厂,如今不过是要几个人罢了,需要何凭据?” 今日出宫,薛恕穿了一身玄黑绣银的飞鱼服,腰间挎着长刀。他右手?按在刀柄上,狭长眼眸瞥过东厂众人时,带着凛凛寒意。 他刀未出鞘,煞气?却张扬,丝毫未曾掩饰自己的野心:“我若是高?督主,这会儿就不会在这浪费口舌,而是赶紧将人交出来。不然那几个书?生要是死在了诏狱里,高?督主就是当场自裁,怕是也灭不了那帮文人的怒火,还要平白牵连了掌印大人。” 高?远自做了东厂督主之后,已经?许多年?没有人敢在他面前如此?猖狂了。 薛恕是独一份。 可偏偏他不得不承认,薛恕说得没错。 高?远不是个擅忍的人,但他到底还是有些忌惮的。孙家的案子闹成这样,同宗大哥高?贤为了不受牵连,已经?主动避嫌,不仅没插手?审案,甚至这些时日都未曾见过他。 他与高?贤说是兄弟,但也不过就是沾着几分同宗关系罢了。他差事办得好,高?贤愿意抬举他几分,可若是他惹出了祸事,高?贤那几个干儿子,可都等着顶他的缺。 眼下这一关他若是渡过去了便算了,若是渡不过去,恐怕高?贤也不会伸手?拉他。甚至为了撇清干系平息那帮文人的怒火,还要踩他一脚。 “去将那几人带出来,交给薛监官。”高?远恨恨咬紧了牙,为长远计,他不得不将东厂的脸面踩到脚底下。 东厂的番役们原本满面怒色,手?都按在了刀柄上,高?远此?话一出,东厂众人都愣了愣。 高?远丢了面子正满心不快,见番役们呆愣愣不动更是憋屈,尖着嗓子呵斥道:“都聋了吗?还不快去!” 回过神来的番役们这才赶紧去提人。 片刻之后,余下八名书?生便都交到了薛恕手?中?。 薛恕讨到了人,满意颔首,对高?远道:“高?督主果然深明大义,人咱家便带走了。” 西厂众人浩浩荡荡来,又浩浩荡荡走。 只留下东厂一干人等面面相觑,隐晦打量着高?远铁青的面孔,心底不安。 几个书?生被送出来时,正装在囚车里。薛恕并不打算接手?,便也没将人放出来,而是直接押着囚车往刑部去。 大约是孙淼之死叫高?远有了顾忌,这些书?生虽受了刑,但好歹都全胳膊全腿,身上未缺什么?部件。 其中?一个书?生还认出了薛恕的面孔,扒着囚车破口大骂:“阉狗!你还孙兄命来!你们草菅人命,迟早不得好死!” 他们一直被关在诏狱里,只知?道孙淼死了,却不知?道外头因为孙淼的案子,已经?打起?了官司,各方都在角力。 反倒是另一名周身看起?来稍微干净些的书?生拉了拉他,劝道:“你少说几句,孙兄之死……”他顿了顿,看了薛恕一眼,到底没把话说完。 那日他也在,自然看出来了,对方动手?杀了孙淼,无?论?是对孙淼还是对孙家,都是好事。 只是这实?话说出来实?在残酷,他也不信这些阉人有如此?好心,多半还是为了利益争斗,便压下不提,只劝诫同窗不要再谩骂,免得再平白受些皮肉之苦,不值当。 薛恕对这些书?生的谩骂无?动于衷,倒是多看了那劝说的书?生一眼。 若他没记错的话,这书?生叫做谢蕴川。 51、第 51 章 隔日大朝会, 殷承玉便提出了亲往山东平乱之事。 除了别有异心的朝臣,大部分朝臣对此都持反对意见。在他们看来,叛乱谁都可以去平, 但一国储君的安危却不容有失。 只不过殷承玉已经决定?之事, 并不是朝臣三言两语就能改变。 劝谏的朝臣们跪了一地, 殷承玉凤目扫过, 只沉声问了两句话:“若孤不往, 谁能挽回皇室颜面?谁又能确保平息山东之乱?” 清清冷冷的声音如碎冰撞壁, 当?啷碎开,寒意四射。 满朝文武面面相?觑半晌,最后却是眼观鼻鼻观心。谁也没敢应声。山东之乱或可平,却没谁敢轻言替皇室挽回颜面。 确实没有比太子更加合适的人选。 殷承玉扫过一班朝臣,不容置喙道:“既然没人能往,便由孤去。今明两日户部调拨粮草,后日启程。” 他一锤定?音, 再无更改的余地。 第?一日, 户部调拨粮草辎重。 第?三日清晨,殷承玉领四卫营五千将士开拔, 赶赴山东。 因山东情况紧急,这一路都是急行军。 直到?临近了山东地界,殷承玉才?下令安营扎寨, 好好休整一日。 连续赶路七日,已经是人困马乏。 士兵们扎起了帐篷,营地之间点起篝火。伙夫煮了骨头汤分下去,不需要值守的士兵捧着碗,三三两两坐在一处说话,连风里都是肉汤的香味儿。 殷承玉并未待在营帐里, 他独自爬上了西面的小山坡。小山坡就在营地边上,坡上都是些低矮的野草,没有遮挡,正?好能看到?底下营地里的点点火光。 “殿下怎么?不去休息?” 薛恕从?另一侧爬上来,与殷承玉并肩。 “帐篷里闷,孤睡不着,出来透透气。”殷承玉并未回头,抬首去看头顶的弯月。 出发时已是八月半,路上费了七日,如今月亮只剩下细细窄窄的一弯,不过却极亮,连四周的星子都失了色。 “那我陪殿下坐一会儿。” 薛恕脱下外?袍铺在地上,示意殷承玉坐。 殷承玉也未推拒,盘腿坐在外?袍上。回头见薛恕还站着,又朝他招招手:“你也坐下,陪孤说说话。” 薛恕依言在他身?侧坐下。 他个子高?,双腿修长,因为外?袍大半被殷承玉占了,他只坐了个角落,一双长腿便有些无处可放的支着。 殷承玉见状往边上挪了挪,又唤他坐过来一些,将双腿放平。 “孤躺一会儿,你给?孤按按头。”说罢也不等薛恕反应,就顺势躺在了他腿上。 源源不断的热意自相?贴的部位传来,薛恕垂眸看着姿态安然的人,心底又沸腾起来。像一池平静的水,陡然投进了一块烧得通红的烙铁,滋啦作响。 他控制着心底的躁动,十指轻柔地插.入殷承玉发间。 殷承玉看天上的弯月,他就看着殷承玉。 他目不转睛地将人盯着,殷承玉就是想装看不见都不成,目光斜斜睨着他:“此去山东,会路过济宁。等叛乱平了,你若是想回去,可以回去看看。” 殷承玉本是有心体恤,以为他故地重游,许会想回家乡看看。 但薛恕却摇了摇头:“没什么?好看的,那里留下的,都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鱼台本就不是他的故乡,只不过曾经有母亲和姐姐在,那里才?成了他的家乡。 如今亲人不在,甚至母亲病逝后遗体同其他病人一道火化,连坟冢都没能留下。那里就只剩下些晦暗不堪的往事,更没有回去的必要。 他的语气很淡,看得出确实对故地毫无留恋。 或者说,自从?亲人故去后,他如杨花随水而飘,东南西北,居无定?处,就很少再对旁的事物有所留恋。 他毕生所求,也不过眼前这一个人罢了。 如今他所求得应,已不再奢求别的。 “有孤的记忆,也是如此不堪吗?”殷承玉抬眸凝着他,质问得近乎无理取闹。 但在薛恕面前,他总是如此。只要他想,他便是理。 薛恕与他长久对视,抿着唇浅浅笑了笑:“殿下是那段时日里唯一的亮色。” 他缓缓回忆着贫瘠的往事,那些旧事都蒙了尘,是阴翳的灰黑色,只有殷承玉是鲜活的,所以并不怎么?费力,就记了起来。 yawenku.com “殿下还记得么??那时候鱼台死了很多人,尸体却无人收敛。殿下来了后,命人将尸体收敛火化。因骨灰混在一处无法分辨,便都洒在了东边的山头上。还立了石碑,死者之名?都刻在上面。” 他的语气很淡,神色平静没有波澜:“我母亲的尸体也在其中,当?时买不起棺材,城中又遍地水涝,根本找不到?地方下葬。我只好将尸身?用草席裹了,放在破庙里。后来殿下说死者尸体统一火化立碑,还请了僧人做法事超度,我便将母亲的尸身?送去火化了。” 他本不信神灵,只是不忍母亲生前艰辛,死后还要被扔在乱葬岗不得安宁。 所以他带着母亲去了。 尸体运到?东山头的焚尸坑焚烧,山下则摆了道场法坛,穿着灰色僧衣的和尚们坐在道场上诵经超度。 道场之外?,跪着无数在这场大灾里失去至亲的人。 薛恕亦在其中。 他并无信仰,跪在道场下麻木地念诵重复的经文,目光却被道场中央的殷承玉所吸引。 太子殿下一身?素衣,双手合十,掌中缠绕一串佛珠,阖着眼眸虔诚诵经。 世?人信神佛,而他信殷承玉。 他的苦难因对方而结束,他的希望亦种在了对方身?上。 “后来几年颠沛流离,我不信神佛,不信人心,只信殿下。”薛恕垂眸,近乎虔诚地望着他:“殿下……便是我的神。” 这一番话,即便是上一回殷承玉步步逼问,他也未曾吐露过,这是藏在他心底最深处的秘密。 但大约是今晚的气氛太好,银月弯弯,佳人姣姣。他就这么?毫无防备地袒露了。 薛恕下意识屏息,黑沉沉的眼紧紧锁着殷承玉,流露出些许紧张之色。 殷承玉亦看着他,从?他说起鱼台,殷承玉的紧蹙的眉头就未曾松开过。 待薛恕说完,他轻叹一声,手肘撑着地,半坐起身?来。 他用另一只手绕过薛恕的脖颈,手掌张开,完全地覆在薛恕的后颈之上。手臂微微用力,压着他低下头来。 两人的距离瞬间拉近,几乎是鼻尖擦着鼻尖,呼吸交错。 “除我之外?,你不可再有别的神,知?道么??” 尾音未落,已是鼻尖交错,唇齿相?贴。 有上一世?的经验,殷承玉于此道已十分熟练,他舌尖如游鱼,轻而易举地挑动薛恕的情绪。 微睁开眼眸时,就瞧见薛恕颤动的眼睫下,眸光如野兽, 他轻笑了声,声音从?喉咙里闷闷发出,带着颤动,很快便被凶狠的人吞了下去。 相?比之下,薛恕的反应就要青涩许多。 但他骨子里生来就带着兽性,学得极快。很快便掌握了主动权,凶狠地将人禁锢掠夺。 星月沉寂,草丛间偶尔传来几声虫鸣。 远处隐约传来士兵说话的声音。 两人分开时,时间已过去许久。 殷承玉微微喘息,拇指抹掉唇边一点血渍,斜他一眼,骂了句“狗东西”。 真是惯会咬人。 薛恕毫无愧色地应了。 替他将散乱的鬓发别到?耳后去。 殷承玉拍开他的手,语气带着些恼:“别乱动,坐好。” 得了便宜的人立即老?实坐好,再不敢乱动。 殷承玉这才?满意了,复又躺了下去,叫薛恕继续给?他按头。 薛恕目光落在他红润微肿的唇上,难耐地舔了唇,觉得更渴了。 短短一个吻,并不能安抚他心底叫嚣的野兽,如饮鸩止渴。 想要多一点,再多一点。 想将面前的人打上自己的印记,染上自己的气味,彻底占为己有。 薛恕长久望着闭目养神的人,用尽全部力气,才?克制着没有轻举妄动。 他低垂着头,眸光将那张精致漂亮的面孔描绘了一遍又一遍:“殿下也会只有我一个吗?” 略有些粗粝的指腹轻划过耳后皮肤,殷承玉眼睫轻颤一下,睁开眼来看他。 他没有说话,就这么?静默地望着薛恕。 薛恕看不透他的神情,但并不退缩。 “二皇子已经定?了皇子妃,三皇子也有满府姬妾,殿下也会有吗?” 他想到?了梦里曾见到?的,那些请立太子妃的折子,便打心底里涌出戾气来。 酸涩、嫉妒,以及想要将人占为己有的暴戾交杂扭曲,让他只是想一想,便快要疯了。 手上的力道不自觉的加重,便听见殷承玉轻嘶一声、皱了眉。 薛恕当?即收回了手,克制地攥成了拳。 “孤身?边除了你,还有谁?”殷承玉不悦地瞪他一眼。 “日后呢?”薛恕这会儿仿佛半点看不懂脸色,一个劲儿地追问不休。 殷承玉被他气笑了,坐起身?来,捏着他的下巴,拇指重重揉搓过他唇上伤口,看他皱起了眉,方才?道:“那就得看你听不听话了。” “我……听话。”薛恕呼吸窒了一瞬,数息后才?恢复正?常。 他的双手撑在地上,手指紧紧抓住地上的杂草,才?勉强保持了冷静。 得了他的保证,殷承玉这才?满意了。 这小山坡上星月明朗,微风徐徐,他并不想那么?快回去,便又躺了回去,只这回重重强调了一遍:“不许再吵闹。” 说罢朝里侧了侧脸,正?欲阖目休息,却又发觉了近处的热源。 他皱眉看了一眼,对薛恕说了句“安分些,莫打扰孤歇息”,便将脸转向了外?侧去。 52、第 52 章 原地休整一日之后, 平叛军再次启程,在三日后抵达了青州府。 青州府的府治为?益都,五千四卫营将士在益都城外安营扎寨, 殷承玉则被安远侯, 山东巡抚, 以及青州知府等一众人?迎入城中。 因为?红英军叛乱, 不少百姓响应号召加入叛军。洗劫官衙和富户, 如今益都城内一片狼藉, 街道上行人?无几,一片萧条。 “如今红英军仍然盘踞在卸石寨上?”殷承玉随一众官员到了官衙,便问起红英军情?形。 “是?,叛军实在猖狂,百姓愚昧受其蛊惑,现?下卸石寨周围数个州县和村镇德百姓都举家加入了红英军。一旦有官兵靠近,这些百姓便往卸石寨通风报信。” 提起红英军来, 安远侯徐惠满面悲愤, 他?拍了拍自己?受了伤走路微跛的左腿:“这条腿便是?在带兵搜寻二皇子下落时?,被那些愚民所伤!” 殷承玉先前就注意?了他?的瘸腿, 看伤势倒不似做伪。他?挑了挑眉,却?并未顺着安远侯的话往下接问起殷承璋,而是?继续问起了红英军:“那红英军的贼首有何能耐, 竟能在如此短的时?间内,蛊惑如此多的百姓?” 大燕从前倒也出过小规模的叛乱,那些流民首能聚集到数千人?已经算是?不少。 像红英军这样短短两月就聚集了两三万人?规模的叛乱,已经是?极少数。 说起此事,倒是?青州知府丁顺昌更为?清楚。 “这红英军的贼首,原先是?蒲台尼姑庵的一个庵主?, 名叫高幼文。高幼文自称是?‘佛母’降世,能通晓前世今生。她还创立了一个红莲教,这两三年里蛊惑了不少信徒入教,称只要信徒今生能虔诚供奉红莲佛母,来生便能不受苦厄,投生在富贵人?家。山东这些年来灾厄不断,百姓生存艰难,但为?了求来生能投个好人?家,仍然节衣缩食,将仅有的粮食银钱供奉给教中。” “高幼文起事之前,曾称心生感应,自供奉的佛像下挖出了一个石匣,匣中装有天?书与宝剑。之后高幼文便以天?书降旨神剑斩邪之由,举了反旗。因红莲教教众甚广,所以有许多百姓追随。即便是?未曾追随起义的百姓,在叛军和官兵之间,也都是?偏向叛军,愿意?为?其通风报信。所以青州卫几次派兵围剿都失了先机,实在难以对付。” 殷承玉听得皱眉。 天?灾人?祸不断,百姓生活艰辛,便往往容易被一些邪/教哄骗。 但邪/教惑人?,百姓愚昧不假,可归根结底,还是?如今山东饥荒太严重,百姓活不下去了,才只能将希望寄托在虚无缥缈的来世。 若是?人?人?生活富足,又如何会有这么?多百姓轻易信了高幼文的哄骗? 2k小说 不论?是?安远侯,还是?青州知府,都在不动声色地将这次的动乱往百姓愚昧和红莲教身上推,却?丝毫未曾反省己?身。 殷承玉默然不语,良久方才道:“派人?多留意?卸石寨的动静,知己?知彼,方能百战不殆。”说完又看向安远侯,终于提起了殷承璋:“二弟可有下落?” 安远侯摇头叹息道:“山路陡峭,又是?夜晚。臣已经派了数百人?四处搜寻,还是?未有下落。” “命人?继续找,若是?人?手不够,便再增派。”殷承玉终于装出一副兄弟情?深的模样来:“孤既来了益都,必会将二弟带回去,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安远侯小心观察他?神色,并未发现?什么?异样,略放了心,拱手应是?。 …… 殷承玉长途跋涉,抵达益都已经是?傍晚,听几人?大致回禀了如今的情?形之后,便去了行馆休息。 安远侯将人?送至门口,瞧着车驾离开了。方才回了住处,乔装打扮之后,低调地去了益州城外的一户农家。 殷承璋正在此养伤,见?他?过来,面色阴沉沉的:“太子今日可是?到了?” 安远侯报上去的消息,半真半假。 当初抄小路夜袭卸石寨中计是?真,但行到半路他?就察觉了不对,想要撤退。只是?叛军狡诈,提前切断了后路。他?们前有狼后有虎,进退两难,只能硬着头皮强行突围。 因并未深入陷阱,他?们实际上只折损了千余人?。 只不过殷承璋当时?被安排在最?后方殿后,不料正好与往后包抄的叛军正面对上,混战之中不慎跌落山间。 安远侯带着人?在山谷里找了两日,才将人?找到。 虽然没有危及性?命,但此战惨败,若是?报到朝中,受责罚事小,严重的是?怕会在皇帝和朝臣心中留下无能印象。 这次文贵妃费尽力气,才安排了安远侯陪殷承璋同来平叛,便是?想叫殷承璋立下功绩,一是?好让那些支持二皇子的朝臣定定心。二则是?为?了积攒和太子相争的本钱。 只是?不想出师不利,弄巧成拙。 而且一战之后,安远侯便知晓这次的叛军不同往常,恐怕并没有他?们想象中那么?好对付。 他?到底久经官场,思索一夜之后,便想出了法子——让殷承璋假做失踪,再刻意?夸大叛军实力,设计引太子亲来山东平叛。 二皇子失踪,山东大乱,再没有比太子更合适的人?选了。 安远侯至少有七成把握太子会来。 只要太子来了,他?便可趁着太子和叛军交战之时?,设计暗杀。 不论?暗杀成功与否,只要太子出事,军心必定大乱。到时?候再让殷承璋“死而复生”,力挽狂澜,便能洗清之前的耻辱。 届时?不会再有人?记得前头的大败,众人?只会记得二皇子关键时?刻力挽狂澜,犹胜太子。 “不出臣所料,太子已经住进了行馆。”安远侯捋了捋胡须,笑了一声,关切地看着殷承璋:“殿下伤势可好些了?” 殷承璋点头:“好了不少,大夫说至多五日,便能痊愈。” 当初失足跌落,中途被树丛挡了几下,他?并未伤及骨头脏腑,只受了些皮肉伤。 “那就好。”安远侯道:“殿下在此好生静养,如今太子已到了益都,为?防意?外,臣往后便不再过来。若再有消息,便命旁人?送来。” 殷承璋虽被文贵妃宠得跋扈,但他?在大事上还算拎得清,知道安远侯是?母妃特意?派来助他?,因此十分敬重,即便在这破地方已经待得浑身难受,还是?忍耐着应了下来。 殷承玉在行馆休息了一晚,次日一早便又召了巡抚庞义和知府丁昌顺前来,让两人?陪同视察青州受灾情?况。 三人?骑着马,在侍卫的保护下,将益都周边巡视一遍。 庞义和丁昌顺对于山东之惨状倒是?没有遮遮掩掩,益都城外随处可见?衣裳褴褛、满脸麻木的百姓。这些百姓瞧见?殷承玉一行,也没有什么?反应,只捧着手里的树根一下下嚼着,眼底只余下绝望漠然。 大约是?见?殷承玉看得久了,庞义叹息着解释道:“这些百姓都是?没什么?力气了,只能在此处等着富户人?家好心施舍些粥饭,但凡还有些力气的,都去了卸石寨。以为?叛军会管吃管喝。但他?们哪里知道,待在益都城,起码偶尔还能领到一口吃的,去了卸石寨才是?只能等死。” 他?满面愁容,叹息连连。 殷承玉眉眼未动,只问:“备灾粮呢?为?何没开仓放粮?” 如山东等地灾厄多发之地,朝廷都有备灾粮。一旦有个天?灾人?祸,便能用灾备粮应急。 庞义道:“早就放粮了,只是?这次受灾范围广,灾民多,灾备粮根本不够分,早已分完了。原打算向周边粮仓接粮,还未来得及派人?,就生了叛乱。” 殷承玉凝眉沉思半晌,道:“孤会拟一封手令,你们先自周边粮仓调粮赈灾。” 庞义和丁昌顺文言面露喜色,朝殷承玉拱手道:“臣等先替山东百姓谢过殿下宽宏。” 殷承玉扫过两人?,掩下了眼底冷意?,道:“灾情?孤已知晓,便先回行馆吧。” …… 庞义与丁昌顺将人?恭送至行馆,见?殷承玉进了行馆,方才对视一眼,策马回了官衙。 行馆内。 殷承玉下了马,就瞧见?刚自城外军营回来的薛恕。 他?扬了扬下巴,示意?薛恕跟上,便率先进了书房。 “派几个探子,去各处打探一下高幼文与红莲教的消息,越详细越好。”他?提笔写下一条,又继续道:“再派几名好手,暗中监视徐惠、庞义以及丁昌顺三人?,不要打草惊蛇,只记录行踪和往来即可。” 他?将写好的纸张拿起来吹干笔墨,折起来扔给薛恕:“最?后再去拿一身你的常服来,孤要微服出去一趟。” 薛恕接过纸张收好,不赞同道:“如今敌暗我明,殿下贸然离开,恐有危险。” “方才孤随庞义和丁昌顺去益都城外视察,观益都百姓衣不蔽体食不果腹,想来其他?地方也是?如此。但庞义却?说灾备粮早已经放完,两人?所言是?真是?假,孤要亲眼验过才信。” 薛恕见?他?坚持,只能去寻了一套自己?的常服来给他?。 殷承玉绕到屏风后换上。 薛恕的衣裳他?穿着有些宽大,但也正好模糊了他?的身形,青色袍服叫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文弱气息。 他?自屏风后出来,刻意?缩着肩膀垂着头,乍一看上去倒是?有几分怯弱小太监的模样。 “这样可能掩人?耳目?”只是?他?抬起脸来时?,精致的五官瞬间便冲淡了方才的怯弱,连普通的衣袍都仿佛添了几分尊贵气。 薛恕定定看着他?,半晌才出声:“出去时?,殿下记得低着头。” 若是?顶着这张精致漂亮的面孔,便是?披着麻袋,恐怕也会被人?认出来。 殷承玉睨他?一眼,暗自记下,便与他?一道出了门。 薛恕大步在前,殷承玉落后半步,含胸缩肩,头深深垂着。甚至连步伐都特意?改变了,不似平日稳当从容,似带了几分惶恐,步伐小而快地跟在后方。 两人?顺利出了益都城,确定未被人?察觉,殷承玉才不再伪装,看向西面,道:“先往临朐去。” 青州府下辖三州十六县,其中临朐,寿光还有昌乐都在益都周边。殷承玉此行便准备将这三个州县都探过一遍。 薛恕早让亲信在城外备了马匹,两人?上了马,便往临朐方向疾驰而去。 大半日的时?间,殷承玉先后探访了三个州县,其受灾情?形与益都相仿。但殷承玉与薛恕在当地挨家挨户问过去,官府是?否有开仓放粮,这些百姓却?都摇头。 说法与庞义二人?截然相反。 殷承玉让薛恕将询问过的农户的姓名,家中人?丁一一记录下来,留待回去核对。 灾备粮发放素来有明文章程,先由里正挨家挨户记录受灾人?丁,之后整理成册再报给上级官府,经官府核实之后,受灾百姓才能领取赈济粮。若是?未在名单中的百姓,是?没有资格领取赈济粮的。 粮仓放了多少粮,有多少灾民领取,都会一一记录成册。 殷承玉行过了三个州县,询问记录了上百户受灾百姓的名姓,之后只要回去查阅留档的名单上是?否有这些百姓的姓名,便可判断孰真孰假。 这么?多百姓不会同时?说谎,殷承玉心中已有决断,但他?断案,素来讲究罪证确凿。 两人?自昌乐返回益都城时?,已是?戌时?。 城门已经合上,薛恕出示了令牌,才领着殷承玉从角门入城。 马匹留在了城外,殷承玉又扮作了垂首缩肩的小太监模样跟在薛恕身后。 此时?城中已无行人?,除了巡逻官兵,只有青楼堵坊等地红灯笼高挂,乐声靡靡,嬉笑阵阵。穿着富贵的客人?们谈笑往来,与四周黑暗沉寂格格不入。 殷承玉侧脸看了一眼,叹了一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薛恕随着他?的目光望去,眼神却?是?一凝,陡然将殷承玉一揽,便就近躲进了旁边敞开的门里。 待进去后,浓妆艳抹的老鸨迎上来,两人?才意?识到进了什么?地方。 殷承玉脸色难看,抬眸瞪了他?一眼。 薛恕快速对他?比了个口型:有人?跟着。 殷承玉霎时?了然,不再说话,跟在他?身后上了楼。 老鸨笑容满面地将两人?请到了包厢,叫人?上热了茶,便扭着腰去叫姑娘。 这些时?日益都不太平,她们这楼子小,生意?也比以往差了许多,难得才来两位贵客。 趁着人?出去的功夫,殷承玉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些往外瞧,却?什么?也没看到:“是?什么?人??” 薛恕摇头,说不清楚:“光线昏暗,看不清模样。” “不是?老二的人?,便是?叛军的人?。”如今也就这两拨人?最?可能关注他?的行踪。 “人?还在么??”殷承玉问,他?方才什么?也没看见?。 薛恕眯眸看了半晌,将窗户关上,颔首道:“还在。” 殷承玉闻言挑起眉梢:“那我们再钓他?一会儿,你放个信儿去叫人?,别叫他?跑了。” 薛恕应了一声,快步下楼去放信号。 城中留有打探消息的探子,看到信号后便会尽快赶过来。 薛恕放完信号上楼,就瞧见?老鸨领了三个姑娘站在房中,正笑容满面地介绍:“这三个都是?咱们楼里顶好的姑娘,爷您挑一个?” 53、第 53 章 那?三个女子还算年轻, 穿着颜色鲜亮的纱衣,并排站在一处,眼神?含羞带媚。 殷承玉坐在桌边, 正好?侧对着门口, 薛恕看不清他的表情。 虽然理智上知道殿下必然瞧不上这些烟花女子, 可真看到这些女子目光殷殷、眼如秋水地将人望着, 就有一股火从?心底烧到了五脏六腑。 薛恕大步上前, 眸光冷冷扫过老鸨和三个女子:“这是在做什么?” 老鸨见他过来, 顿时?笑得更开怀了:“您来得正好?,她们三个都是楼里最?好?的姑娘,您看是和这位爷一人挑一个,还是……”她说着说着暧昧地笑起来,拿帕子掩着唇道:“还是三个都留下来,一起玩儿呢?” 她自顾自说个不停,薛恕的脸色却已经?越来越黑。他上前一步, 将殷承玉挡在后头, 冷声?道:“都滚出?去!” 不防他忽然翻脸,老鸨愣了一下, 接着便有些不高?兴了:“不要姑娘您二位上花楼做什么?拿我们当乐子么?” 薛恕冷眼瞪着她,额侧青筋直蹦。若不是碍着不能将动静闹得太大,他现在就想将这老鸨和三个女人一道扔下楼去。 还是殷承玉看两人斗眼鸡似的互相瞪着, 将一锭银子推到了老鸨面前:“我们只借用一会儿地方,不需要姑娘。” 老鸨见了银子,脸上的怒色顿时?化为?笑意,她迫不及待将银子收进袖子里。一双眼睛在两人身上来来回回转了几遍,露出?了然的神?色来:“原来二位爷是想自己玩儿。”她笑眯眯地挥手让三个姑娘退了出?去,自己走到门口, 贴心道:“二位爷放心,这二楼没其他客人,我会交代?其他人不得上楼,您二位今晚必然可以尽兴。” 说完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体贴地替他们关上了门。 包厢里顿时?就剩下两人,薛恕心口的怒气在听到老鸨的话后早就散了,他在殷承玉对面坐下来,一双黑漆漆的眼睛把殷承玉紧盯着:“已经?传讯出?去了。” 殷承玉“嗯”了一声?,似乎半点没有察觉屋子里暧昧的气氛:“那?便等着吧。” 薛恕有些不甘心,自从?上次在旷野里的那?个吻之后,他与殿下就没有再亲近过。 此时?屋里粉色帐幔飘动,隐隐约约露出?后头屏风上的春.宫图。更别说一旁的博山炉都是男女交.合的造型,袅袅香雾自炉中逸散,味道浓郁甜腻,不算好?闻,却催人欲.火。 薛恕有些口干舌燥,他连喝了三杯茶,正想说点什么,门口却又传来了敲门声?。 老鸨端着酒上来,热情道:“这是咱们楼里才有的荷花酿,味道淡不醉人,二位若是累了可以喝一些解解乏。”她也不多?留讨人嫌,放下托盘便退了出?去,行到门口又想起什么,道:“床头的柜子里一应用具都有,二位若自己没带,尽可以用。” 说完她再度关上了门,只隐约能听到走远的脚步声?。 老鸨一番话,仿佛往烈火上又浇了一瓢油。 整个屋子蒸腾着热意,方才还微微飘动的粉色纱幔也静止下来。 薛恕盯着人看的眼睛淬了火,带着毫不遮掩的渴求。 殷承玉乜他一眼。起身将窗户推得更开了一些,眼神?透着些许揶揄:“天有这么热?额头都冒了汗。” 他似乎完全没有察觉此时?此刻的暧昧和旖旎,在这欲.海情天之地,眉目依旧浸着清泠泠的凉,像不染世俗欲.望的仙。 那?一晚的呼吸交缠,仿佛只有薛恕一人刻在心上,夜深人静时?细细回味。 然而他越是如此,薛恕眼中的欲燃烧得愈是热烈。 他想将这清清冷冷的仙人拉入怀中,肆意摧折,融入骨血。 “凉茶解燥,可多?喝些。” 被他这么直勾勾地瞧着,殷承玉嘴角勾了笑,提起茶壶,原想给他倒杯茶,却发现一壶茶已经?被他喝光了。他蹙了眉,改而拎起酒壶,给他倒了一杯酒。 薛恕闷声?接过,一声?不吭地喝了。 继续盯着他看。 殷承玉忽略他带着温度的眼神?,不紧不慢给自己也倒了杯酒,刚举到唇边,就敏锐地闻到了一丝药味儿,再想到方才老鸨送酒时?别有深意的表情,他脸色变了变,放下了酒,目光倏尔看向对面的薛恕。 薛恕刚刚喝了一杯,眼下看起来倒是没什么反应。 他想了想,觉得这花楼的酒多?半也就是助兴,药性不会太强,便也没有说出?来,只拿脚尖碰碰薛恕的小腿:“别光盯着孤,去瞧瞧人跑了没。” 薛恕不情不愿地起身,走到窗边往外看,瞧见个人影还在隐蔽处探头探脑。他算了算时?间,收到信号的番役们差不多?快赶到了,便又坐了回去。 “人没跑。”他只是寻常说一句话,但嗓音却哑得不成样子。 大约是觉得口干舌燥,他拎起酒壶,还想倒酒,却被殷承玉按住了手。 薛恕看向殷承玉,喉结明显滚动了一下。 “喝酒误事。”殷承玉将酒壶拿出?来,放到了自己这边。助兴之物,喝一杯可能没什么影响,但喝多?了就不好?说了。 薛恕见状不再讨要,但却反手握住了殷承玉的手。 粗粝的指腹一根根摩挲过葱白般的手指,着迷不已:“殿下怎么不戴玉戒了?” 殷承玉未答,眼见他动作?越来越放肆,才抽回了手,敷衍道一句:“累赘。” 薛恕抿唇,神?色有些失望。 他喜欢。 两人说话间,窗外又响起了两短一长的夜枭叫声?——这是西?厂番役在外联络时?的暗号。 薛恕只得打住,先去办正事。 西?厂内部自有一套交流的语言,他模仿夜枭的声?音长长短短地回应几声?,将跟踪之人的位置透露了出?去。 安排了下属去捉人,薛恕便在窗边盯着。 那?跟踪的人大约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惊慌之后便想逃走。他对地形十分熟悉,径自就往黑漆漆道的巷道里钻。但番役们早有准备,将人逼进死胡同里瓮中捉鳖, 不过片刻,外头就又响起了夜枭叫声?,通知薛恕事情已经?办成。 “人抓住了。”薛恕走向殷承玉。 “那?便回吧。”殷承玉闻言站起身来,便准备出?去,却猝不及防被薛恕从?后抱住。 薛恕下巴抵在他肩头,与他耳鬓厮磨,呼出?的气息如火炽热:“殿下给我喝的酒有问题。” fantuantanshu.com 殷承玉被他严丝合缝地抱着,自然察觉到了。 他听着薛恕语气里的委屈,嘴角就恶劣地挑起来,故意道:“助兴之物罢了,你若是受不住,孤给你叫几个人来?” “不要。”殷承玉话音还未落,薛恕就先捂住了他嘴巴,仿佛生怕他开口叫人:“我只想要殿下。” 他的嗓音因?为?药性变得粗重,像粗糙的砂石磨过耳窝。 殷承玉被他捂着嘴,无法说出?完整的话来,只能从?喉咙里发出?闷闷的动静,又气又急,连眼尾都染了薄红。 薛恕听着呜咽般的声?响,再见他一双凤眸里水光盈盈,心里苦苦压抑的渴望,一瞬间便冲破了堤坝。 他非但没有松手,反而近乎粗暴地将殷承玉整个抱紧,往床榻方向走去。 若是松了手,让殿下说出?话来,他必定无法违抗。 殷承玉察觉他的意图,顿时?又惊又怒。 在薛恕在榻边坐下,将他按在腿.上时?,更是怒火中烧。他虽没有薛恕那?般的蛮力,但上一世刺杀不断,薛恕曾教过他几招克敌的防身功夫,还亲自陪他练习过,他学得十分纯熟。 如今以子之矛攻子之盾,薛恕猝不及防间便松开了手。 殷承玉恼怒地挣开他,怒声?道:“看来孤是太纵着你了!竟敢如此放肆!” 他眼底被怒火烧得极亮,姿态是居高?临下的,可偏偏脸颊上还残留一片暧昧的红色指痕,叫那?尊贵里多?了几分脆弱。 薛恕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药性激发了他骨子里暗藏的暴戾和不驯。看人的眼神?都带着掠夺。 “殿下故意的。” 故意撩拨他,又故意用旁人激他。· 此时?的他不似平日里驯服听话,小心收着的尖齿和利爪都伸了出?来,不像上一世阴鸷诡谲的九千岁,却也不像殷承玉熟悉的那?个少年。 他像一头终于长成的野兽,对着殷承玉展露出?尖锐的爪牙。 仿佛下一刻就能扑上来咬住他的喉咙。 殷承玉冷笑一声?,并未退怯,反而上前一步,单腿插.入他膝间,俯下身捏着他的下巴道:”孤就是故意的,你待如何?“ 殷承玉正站在他面前,而薛恕坐在塌上。 他撑在榻上的手指陷入软被里。握紧,又缓缓松开。 半晌,他抬起手握住了殷承玉的手腕,并未使劲,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讨好?。 殷承玉并未挣脱,只垂眸看他动作?。 薛恕将他的手腕翻转过来,在他手心落下一个滚烫的吻,声?音低哑:“臣……甘之如饴。” 野兽小心收敛了爪牙,露出?柔软脆弱的腹部,以示臣服。 高?涨的怒火就这么猝不及防地灭了。 殷承玉看他半晌,下意识攥紧手指,手心却仍然残留温度, 他缓缓直起身,将那?只手背到身后去,居高?临下地瞧着薛恕:“你将中衣脱了。” 54、第 54 章 他这句话来得太过突兀, 薛恕愣了一下,随后眼神便沉了下去?。 墨色瞳孔深处燃起一簇火星,而后燎原。 他在殷承玉的注视下, 缓缓将外袍褪下, 最后是雪白?中衣。 衣裳被随意堆在床尾, 肌理分明的上身自然展.露出来, 因为极致压抑的情?绪, 此时他身上的每一根线条都紧紧绷着, 透着凌厉的美感?。 殷承玉毫不避讳地打量着他。 这应当是他第一次在清醒的情?形下,看到薛恕的身体。 上一世时,薛恕因为宦官的身份,是绝不可能在他面?前宽衣解带的。 还记得有一次,他被折腾得生了怒,气急之下就去?撕扯他的衣裳,却也只是拉开衣襟, 露出大片胸膛罢了。 和眼前不同, 那时薛恕肤色要更?白?一些,是那种常年不见日?光的苍白?, 胸膛上陈年旧疤纵横交错,心口致命处还有一处伤疤格外狰狞。 每一道?伤疤,都仿佛在诉说一段艰辛的往事。 而薛恕将这些往事死死捂着, 不肯轻易示人。 可他越是藏着掖着,他越是想要探寻究竟。 殷承玉愉悦地勾起唇,目光肆意。 这一世没了这个阻碍,薛恕倒是自觉主动得很。 他打量的目光太过放肆,薛恕的身体越发紧绷,可方才已经惹了殿下生气, 此时他不敢再轻举妄动,只能压抑着浓烈的情?绪,哑声叫他,似带着些讨饶:“殿下……” 那荷花酿的药性已经彻底发作出来,薛恕也并未掩饰自己的异样。 殷承玉瞧他一眼,抬手在他唇上轻轻摩挲了下:“在此处等着。” 说完,他将床尾的中衣拿起,绕到了屏风另一侧去?。 花楼里,连屏风都是助.兴之物。 但薛恕目光落在屏风上,看的却不是上头精细的春.宫图,而是隐隐绰绰倒映其?上的身影。 殷承玉似在更?衣,黑色的影子分辨不出太多,唯一分明的是极窄极细的腰,两侧弧线往内凹出漂亮的弧度。 薛恕的目光还在那漂亮的凹/陷处流连,殷承玉就已经换好了衣裳。他衣裳齐整,丝毫看不出方才在屏风后做了什么。拿着一件雪白?中衣走过来,扔给了薛恕。 薛恕下意识接住,察觉手中触感?不同,才低头仔细看手中中衣。 中衣领口和袖口处绣了精致的暗纹——这不是他的,是殷承玉的。 再想到他方才在屏风后更?衣的举动,薛恕目光落在他衣襟处露出的一点雪白?领子上,目光顿时沸腾了起来。 ——殿下穿着他的中衣。 那衣裳刚刚从?他身上脱下来,还带着他的体温和气味……这一认知比当初殷承玉将自己的中衣给他,还要激起他的渴望。 薛恕蓦然攥紧了手中的中衣,克制不住地抓住了殷承玉的手,力?道?极大。 殷承玉皱了皱眉,却并未挣开。 他用另一只手拂过薛恕锋锐的眉峰,轻声道?:“孤在外面?等你。”他目光向?下瞥了眼,道?:“给你半个时辰。” 说完,便拍了拍薛恕的手,示意他放手。 薛恕却越发抓紧了他,手心沁了汗,湿且热:“中衣不够,殿下帮我。” 殷承玉垂眸看他,将他攥在手中的中衣抽出来,俯下身半披在他身上,附在他耳侧犹如情?人低语:“这是罚你今日?大不敬……”他挣开薛恕的禁锢,瞧着他眼睛通红却还要努力?忍耐的模样,愉悦地笑起来。 “好好记住今晚的教训,日?后不可再犯。” 见薛恕还想说话,殷承玉指尖挑起他颈上戴着的红绳,捏住末端串着的翠绿玉戒把玩—— slkslk.com 这玉戒本是他兴起赏给薛恕,没想到他竟然一直贴身戴着。 这个发现大大取悦了殷承玉,他想起上一世薛恕的所作所为,将玉戒抵在薛恕的唇上,眼底闪着恶劣的光:“咬好了,不许出声。” 那玉戒早就染了薛恕的体温,温温热热抵在唇边。而捏着玉戒的手指却截然不同,即便并未触到,也能感?受到雪般冰凉。 两人长久对视,目光激烈地撞击拉锯。薛恕狭长锋锐的眉眼里满是不驯和狠意。但最终,所有锋利的爪牙都被妥善地收敛起来。他缓缓张开了唇—— 只是到底不甘心,最后连带着那冰凉的指尖也一道?咬住。 他咬得极重,殷承玉皱眉“嘶”了声,却并未恼怒,只笑着拽了拽红绳,让他咬好,才抽身而去?。 殷承玉并未离开,又让老鸨送了一壶茶水,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喝茶。 茶桌与拔步床之间,隔了不过四五步的距离,中间以一道?屏风隔开。 薛恕披着他的中衣,半倚在床头,目光却紧紧盯着屏风上一点模糊的影子。 汗珠蒸腾成水雾,散发出情?.欲气味。 薛恕用力?咬着玉戒,额侧青筋迸出,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殷承玉听着屏风后隐隐约约的动静,唇角微弯,从?容不迫地喝完了一壶茶。 两人自房间里出来时,已经是半个时辰后。 老鸨见两人下了楼,洋溢着笑容迎上来,挤眉弄眼地问?道?:“二位爷今晚可满意? 薛恕沉着脸未答,眼底情?绪沉沉。 倒是殷承玉笑着睨了薛恕一眼,又给了老鸨一锭银子:“十分满意。” 老鸨收好银子,捏着帕子送他们到门口,嘴里说着下回再来。 …… 两人低调回了行馆。 因白?日?里是微服出行,此时回来了自然也不好大张旗鼓。殷承玉便只叫伺候的小太监去?搬了浴桶来沐浴。 小太监很快便搬来浴桶,注满了热水。 殷承玉瞧一眼还想赖着不走的人,下了逐客令:“这里不用你伺候了,有事明日?再议。” 薛恕寻不到留下的理由,只能退了出去?。 殷承玉打发了伺候的小太监,关上了门。薛恕回首望去?,只看得见窗户里透出烛光。 他站在阴影处看了片刻,抬手摸了摸衣襟,手指重重抚过上头的暗纹纹路,眼中情?绪明灭。 半晌之后,才转身离开。 薛恕并未回自己的院子休息,而是又骑上马出了城。 心火未散,他需得找些旁的事泄泄.火。 55、第 55 章 跟踪之人被关在了城外四?卫军驻扎的军营里。 薛恕过去时, 下头的人已经先?行审过一轮,见薛恕过来?,连忙搬了桌椅过来?请他坐下, 又殷勤地上了热茶。 “问出?什么了?”薛恕问。 “都交代干净了。是个?软骨头, 叛军那边派来?盯梢的, 刑还没上完, 就把知道的都交代了。”下属将供词双手捧给他。 薛恕接过, 却是看得眉稍挑起:“叛军内部也有动?乱?” 据这人交代, 他是佛母高幼文安排来?盯梢的人,但却不是为了专门盯着殷承玉,而?是为了盯梢圣女。 这红英军名?为军,实则是由红莲教发展壮大而?来?,叛军同时也都是红莲教的教众。因此?整个?红莲教仍然以?教主,也就是佛母高幼文马首是瞻。 但偌大教会?,高幼文一人也支撑不起来?, 是以?佛母之下, 分?别还有圣女和左右护法。 圣女负责管理教中一切杂务,左右护法则各掌一部分?军权。 据此?人交代, 圣女应红雪与那佛母高幼文原先?乃是尼姑庵里的师姐妹,红莲教为两人共同创立。只不过高幼文居长,才被尊为教主。应红雪比高幼文小了十余岁, 是以?只封了圣女,但她一直是红莲教内部默认的下一任教主。不仅教中诸多事物是她处理,就连此?次揭竿起义,成立了红英军,从蒲台转移到益都卸石寨,也都是应红雪的主意。 只不过随着红英军逐渐壮大, 数次与朝廷交手之后,高幼文与应红雪对于红英军未来?的发展出?现了分?歧。 高幼文想要接受朝廷招安,过太平富贵日子,可应红雪却认为朝廷腐朽无信,坚决不肯接受招安。 这矛盾从红莲教在卸石寨扎根之后便已生出?,只不过双方一直引而?不发,直到前些日子,高幼文似乎与朝廷的人私下联系达成了什么交易。 这交易叫应红雪知道后,怒斥高幼文目光短浅自取灭亡,之后就和右护法一道带着自己的心腹叛出?了红英军,不知所踪。 高幼文听闻太子亲往青州平乱,唯恐应红雪坏了自己的好事,于是才派了心腹到益都来?盯梢。 盯梢的人没见过殷承玉,只不过见二人深夜入城,其中一人又含胸缩肩,一直垂着头看不清脸,唯恐是应红雪的人趁机混进来?,这才悄悄跟在后头。 只是没想到运气不好,撞到了薛恕手里。 “这倒是有意思。”薛恕嗤了声?,瞧见那缩在角落里抖得跟筛子似的人,道:“将人看好了,先?留条命。再传讯给散出?去的探子,叫他们警醒些,将徐惠那边盯紧了。” 说罢,他便先?回了自己的军帐。 四?卫营驻扎在城外,他身?为监官,自然有自己的军帐,命人提了热水进帐,他才解了衣袍,用热水解乏。 白日里在外奔波一整日,身?体本该是极其疲惫的,但因为在花楼的事,精神却极亢奋。 薛恕整个?人浸在热水里,手臂垂在木桶之外,手中攥着那件雪白的中衣。 xiaoshutingapp.com 中衣布料柔软,还残留着浅浅淡淡的雪岭梅香气。 薛恕将脸埋入其中,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压制下去的渴望又翻涌了上来?。 他微阖着眼,脑子里回想起的却是殷承玉被他捂住嘴、被迫坐在他腿上时愤怒又脆弱的神情?。那时候他们贴的很近,殷承玉整个?人被禁锢在他怀里动?弹不得,仿佛任由他摆弄的瓷娃娃一般。 那种短暂的掌控感叫他情?动?不已,仿佛殷承玉整个?人都属于他,可以?被他尽情?占有,肆意把玩。 他的呼吸逐渐粗.重起来?,想着若是当时自己没有松手会?是如何。 这一刻,他的身?体里仿佛有两个?人在拉扯。 理智告诉他,若是他没有松手,殿下必然会?生气,日后再不会?与他亲近。他得小心藏好自己的爪牙,徐徐图之。 殿下是九天上的冷月,他能得片刻垂青已是幸运。 可骨子里的暴戾却又时时刻刻提醒他,想要什么,得自己去夺,去抢。 就算是殿下也不例外。 只要他再胆大一些,便能将九天冷月揽入怀中,让那清冷的月光也染上自己的颜色。 只不过是一个?可能,便叫薛恕兴奋起来?。 他眼角微微发红,将雪白的中衣塞入口中,发了狠地撕咬。 中衣料子娇贵轻薄,很快便被撕裂,裂帛之声?非但没有阻止薛恕,反而?叫他撕咬的动?作更为粗鲁。 仿佛要将所有不能对殷承玉发泄的恶念,都宣泄在了这件中衣之上。 不过片刻,中衣便被撕咬得如同破布一般,破碎的布料垂在浴桶里,沾湿了水,看起来?更加狼藉。 薛恕呼吸越重,手掌攥紧揉搓,直将那破碎的中衣揉搓得皱巴巴一团,方才握着它沉入水中…… 次日一早,殷承玉便带着名?单,往官衙去调取赈灾名?单查阅。 知府丁昌顺听闻消息,心里就咯噔了下。他强压下慌乱,陪着笑脸道:“赈灾名?册杂乱,殿下不如到外头稍坐,想要看哪个?州县的,臣去命人找出?来?便是。” 殷承玉冷冷瞧他一眼,道:“不必麻烦,孤只是随意看看。” 他嘴上说着随意,行动?却极有目的性。按照年份、州县查找,很快便找出?了昌乐,寿光,临朐等地的赈灾名?录。 之后再按照村镇索引,就顺利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看着名?录上记载的“八月初五,李家墩,李旺,领米一斗”,殷承玉面色就冷了下来?。 ——李家墩他去过,这李旺家他也恰好询问过。 殷承玉沉着脸继续往下翻找,发现他与薛恕暗中探访的那些农户,尽在赈灾名?录当中。 大口领米一斗,小口领米三斗,五岁小儿?不予。 一条条记录清晰无错漏,若不是殷承玉亲自去探访,只看这条理分?明?的赈灾名?录,恐怕当真会?信了这些人的鬼话。 他重重合上名?录,目光转向丁昌顺:“这些名?录可有错漏之处?” 丁昌顺观他面色如山雨欲来?,心里已经打起了鼓。可这名?录绝不会?有问题,他摸不准殷承玉的怒气从何而?来?,只能硬着头皮回道:“所有赈灾名?录都是如实记录,可能会?有一二错漏,但不会?有太大的出?入。” 殷承玉颔首,自袖中将自行记录的名?单抽出?来?,推到了丁昌顺面前:“那这名?单之上的人又是怎么回事?” “孤昨日去了临朐,昌乐,寿光三个?州县,共计走访了上百户百姓,所问农户,皆说从未领到赈济粮。”他面上笑意渐渐敛了,眼神极具威压:“你身?为青州府知府,可知为何?” 丁昌顺听他说走访了百户农家时,额头冷汗就冒了出?来?。 他抖着手拿过名?单。却什么也看不进去,那一个?名?字晃得他心里直发慌,只能结结巴巴地寻理由:“许是,许是下头没有通知到吧……” 说是如此?说,他的双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是么?”殷承玉垂眸瞧着他:“这三个?州县,十数个?村镇,上百户人家,都是巧合?” 他的语气越来?越重,到最后已经染上了怒意:“是巧合,还是你们贪赃枉法,中饱私囊?!” 循序渐进的重压之下,丁昌顺终于承受不住,猛地跪下来?,头重重磕在地上:“殿下饶命。” 殷承玉站起身?来?,并未理会?他的求饶,对随侍的侍卫道:“将人带下去,再召庞义前来?。” 连灾备粮都要贪墨,他绝不会?轻饶这些蛀虫。 等殷承玉将丁昌顺和庞义隔开,分?别审问过数遍,理清了关系网,便传了薛恕来?,让他按照庞义和丁昌顺供出?的名?单,挨个?去拿人。 “臣还有一事要禀。”薛恕收起名?单,才说起了昨晚的审讯情?况。 “说。”殷承玉端起凉茶抿了两口。 薛恕便将红莲教中的内乱说与他听。 “应红雪?”这个?名?字叫殷承玉皱了眉,总觉得似乎在哪儿?听过。只是一时又想起来?,便只能暂时按下,道:“叛军内乱对我们来?说是好事。” 他屈指轻敲桌案,略微沉吟:“先?前招安之策已经被否了,殷承璋要想立下大功,绝不可能招安红英军。眼下却说高幼文与朝廷的人有联系,还做了交易……其中必定有猫腻,你再派人将徐惠盯紧些。” 薛恕颔首:“已经传讯给外头的探子了,一有动?静便会?来?报。” 殷承玉满意颔首,便起身?要去处理其他事务。 经过他身?侧时,忽然注意到他换了衣裳,乜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孤的中衣,记得洗干净了还回来?。” 56、第 56 章 薛恕想起了那件碎布一样的中衣, 若是叫殿下看见了,必定会?生他的气。 他抿了抿唇,试图打消殷承玉的念头:“那中衣臣穿过了。” 殿下喜洁, 他穿过的贴身衣物, 当不会?再要。 谁知殷承玉却挑眉道:“你穿过怎么了?”他眸光流转, 暧昧横生:“你穿过了……孤就不能穿了么?”说到?最后一句话时, 殷承玉的声音压得极轻, 勾着笑的唇几乎快要贴在?薛恕耳朵上。 吞吐的热息在?敏感的耳窝处流转, 薛恕猛然抬眸与他对视—— 殷承玉勾着笑容看他,仿佛方才的话再正当不过。 薛恕想到?那破碎的中衣穿在?他身上的模样,喉咙里便涌出一股痒意?来,他拇指与食指合拢,重重捻了捻,才缓解了心底突生的躁动?,低声应了好。 殷承玉瞧着他隐忍的表情, 心情愉悦地去了书房。 刚坐下没多久, 外?头就通报,安远侯求见。 这会?儿过来, 想来是已?经知道了庞义和丁昌顺被问责之事,过来探听消息的。 殷承玉将人宣进来:“安远侯有何?事?” 安远侯果然提起了两人的事情,沉声道:“二?皇子下落不明, 叛乱也?未平息,叛军盘踞卸石寨虎视眈眈,太子殿下如今却先问罪了一批官员,恐不利于人心稳定。” “安远侯觉得孤为何?亲来平叛?”殷承玉并未接他的话,而是反问了一句。 安远侯拿捏不准他的意?思,迟疑道:“这……自然是为了江山社稷之安定。” 殷承玉颔首, 接着问:“那如何?又称得上社稷安定?” ”内无忧患,外?无强敌。” “边境已?太平数年?,如今大燕只有内患。”殷承玉不紧不慢道:“内患为何??”这回不等安远侯开口,他就接上了:“一则贼子叛乱,二?则民生多艰。” “民为国本,民多艰则国本不稳。孤此行?来山东,虽是为了平乱,但也?是为了民生社稷。” 他打眼瞧着安远侯,再度发问:“安远侯觉得,平乱与抚民,孰轻孰重?” 殷承玉的语气自始至终都十分平和,一言一句皆有理可依。可落在?安远侯身上,却觉得有些咄咄逼人,自己的话还没说出口,后路就全被封死了,让他有种?如鲠在?喉的憋屈感。 他不由抬眸打量殷承玉,觉得太子似乎变了许多。 从前人人都称赞太子温和端方,日后若继承大统,必定是位仁君。但在?他看来,太子行?事太过妇人之仁,根本没有为君的杀伐果断。 这样的人,堪称君子,最后却未必能坐上皇位。 但现在?看来,太子似乎并不似看起来那般软和。 “臣认为,还是平乱重要,叛乱不平,百姓如何?有太平日子?” 听完他的答案,殷承玉却笑了,看着他的目光带着不易察觉的冷意?:“安远侯以为叛军从何?而来?卸石寨上的叛军,九成都是遭遇饥荒活不下去的平民百姓。若蛀虫不除,饥荒不解,叛乱不仅平息不了,还会?有源源不断的百姓投身叛军。就是没了红英军,也?还有白英军黄英军。” 安远侯哑口无言。 今日他寻来,本是来劝说太子尽快出兵平乱,却没想到?碰了个软钉子。 若太子不出兵,殷承璋如何?在?紧要关?头出现“力挽狂澜”? 原本有七八成把握的计划,在?经过这一番对话后,安远侯心中忽然就生了些不妙的预感。 殷承玉见他无话,又道:“安远侯平叛心切孤能理解,但目光当放长远些。卸石寨的动?静已?有人盯着,那些叛军若有异动?,孤自不会?轻饶。但如今既然叛军并无动?作,便当以抚民为主。等处理了蛀虫,开仓放粮,山东饥荒平息,叛军的人心散了。那时再去平叛,岂不是事半功倍?” 他说得在?情在?理,安远侯却是越听心头越沉。 太子虽然按照他的计划来了山东,但后续计划,却根本没有按照他预想的来走。 燃文 安远侯勉强应付了两句后,便匆匆告辞,并未注意?到?身后倏尔变冷的目光。 安远侯匆匆回了驻扎的卫所,他在?屋里踱了几圈,反复思量许久,才终于下定了决心。 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他提笔写了一封信,宣了心腹进来,将信件交给对方:“送到?山上去,交给石虎。” 石虎是红莲教?的左护法,如今手下掌着近万红英军。 第二?次交手大败,他找回二?皇子之后,便命探子去细查了红莲教?的几个话事人。 ——他曾经带兵平定过多起叛乱,那些起义军的贼首大多不懂什么谋略,只会?横冲直撞。偶尔也?会?遇到?有些头脑的,但也?上不得台面,只要兵力充足,收拾起来十分轻松。 这还是头一次碰到?如此棘手的叛军。 是以他特?意?命人去细查了红莲教?几个话事人的底细。辗转打听,才知道红莲教?目前都是由圣女应红雪在?打理,而先前设下陷阱埋伏他的,也?正是应红雪。 他敏锐地察觉了红莲教?内部的暗涌,派人几番试探,终于和红莲教?的左护法石虎搭上了关?系。 石虎告诉他,红莲教?被应红雪和右护法贺山掌控,教?主高幼文日渐被架空,而他则因和贺山有矛盾,在?教?中亦没有什么话语权。 利用这一点,他顺利将红莲教?从内部分化,又许以石虎重利,将之收为己用。 眼下看来,他提前布局是对了,石虎这枚棋子,正好派上用场。 太子既然不想出兵,那他就让他不得不出兵。 安远侯这边消息送出去的第二?日,薛恕这边就得了消息。 西厂的探子跟了送信人一路,亲眼见着探子上了卸石寨,这才折返回来报信。 薛恕听了消息,立即去寻殷承玉。 出门之前又想起什么来,折返回里间,将那件洗干净叠得方方正正的中衣揣进了怀里。 薛恕寻过来时,殷承玉刚看完一干官员的供词,见他来了,便将之放到?一边去:“有何?事?” “探子来报,说看到?了安远侯的心腹上了卸石寨。” 卸石寨仗着地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因此探子没能跟上去,并不知道对方上去做了什么。 “果然是他。”殷承玉嗤了声,却并不意?外?。 当时听那捉住的叛军交代,说有朝廷中人和高幼文有联系时,他就猜测不是殷承璋就是安远侯。 如今看来,这事是安远侯的主意?。 理由也?很好猜,安远侯和殷承璋想趁机要他的命,为保万无一失,在?叛军中安插自己的人是最稳妥的。 “昨日安远侯来寻过孤,想让孤出兵,孤没有同意?,” 薛恕联系上下略一思索,便明白了卸石寨之行?的目的:“他急了。” “没错。孤没有动?作,他们的计划就无法施展。”殷承玉自架子上取来一副青州府舆图展开:“只有逼着孤出兵应敌,他们才有机会?。” “若安远侯和高幼文等人有联系,那红英军近日很可能会?有动?作。”薛恕快速道。 殷承玉瞧他一眼,手指在?青州府的几个州县上划过,最后手指重重落在?益都城上:“为了最大的程度的挑衅和激怒孤,他们不会?选择周边的州县,多半会?攻打益都城。” “臣会?暗中布防,叫他们有去无回。” 殷承玉目光在?他眼下青色定了定,道:“这几日便辛苦你了。” 薛恕摇头说不辛苦,迟疑一下,还是自怀里将中衣拿了出来:“臣已?经将衣裳洗干净了。” 殷承玉将中衣接过来,本想随意?放在?一旁,忽然注意?到?触感有些不对劲,收回手来仔细一看,眉稍就挑了起来。 他将叠起的中衣抖开,就瞧见原先好好的一件中衣,已?经被撕扯的不成样子 “怎么坏成这个样子?”殷承玉抬眸,目光异样地打量着薛恕,神情却并不诧异。 他细细抚摸过那些撕破的地方,发现有些地方断口平滑齐整,明显是被撕裂的。但有些地方却起了毛边,摸着十分不平整,像是被什么尖锐之物磨的。 殷承玉的目光落在?薛恕唇上,眼眸眯了眯:“怎么,不服孤罚你?” 薛恕闷声说没有,却也?没有解释。 总不能说是情/动?之时难以自抑,才将好好一件中衣给撕扯坏了。 但他越是闷不吭声,殷承玉越是要咄咄逼问。他又上前一步,捏着薛恕的下巴,叫他转过脸看着破碎的中衣。自己却凑在?他耳边轻声道:“不是怨孤罚你,那是想报复孤?还是……也?想对孤如此?” 还是……也?想对孤如此? 轻飘飘一句问话,却如同蛊惑人心的邪语,叫薛恕心生躁动?,到?了难以自抑的地步。 “不是报复。”他抬手攥住了殷承玉的手腕,低头将那捏着自己下巴的手指含入口中,重重咬了一下,又轻柔地在?牙印处落下轻吻。方才抬起眼,直直撞上殷承玉的目光,哑声道:“……是喜欢殿下。” 由爱故生欲。 过于膨胀的欲望又滋生出难以压抑的恶念来。 在?他的身体里,理性和兽性每分每刻都在?撕咬争斗。 情绪的拉扯让他感到?煎熬,但撕扯之后留下的每一道印记,都镌刻着他对殿下的感情。 越拉扯,绑缚得越紧。 可他却甘之如饴。 “食色性也?。”殷承玉垂眸轻抚手指上的牙印,抬眸看他,眼神透出愉悦:“看在?你并未撒谎的份上,这回便不罚你了。” “出门在?外?,诸事不便,弄坏了孤也?没有第二?件再给你。”他将那破碎的中衣又放回了薛恕手中,似笑非笑道:“你且自己修补修补罢。” 57、第 57 章 除了西?厂的番役盯着卸石寨上的动静, 还有另一方人?马也派人?盯着卸石寨。 听到下面人?来报,说有不是寨子里?的人?上了卸石寨时,应红雪就冷了神色。 “他们还在和?安远侯往来?真是不撞南墙心不死?。可打探到他们说了什么?” 当初她得知石虎和?安远侯来往, 甚至高幼文也被石虎说动, 想要投靠安远侯, 拿红英军换自己的前程时, 就曾经极力反对。只是那两人?被利益蒙了心窍, 根本听不进去劝说。 为了以防万一, 她才?和?高幼文决裂,与贺山带着自己的直系出走。 但红莲教虽尊高幼文为教主,但实际上却是她一手经营起来,她带人?出走并?不是意味着要放弃之?前的经营,只不过以退为进,由明转暗,以免受高幼文和?石虎拖累罢了。 “老鹞怕被发现, 没?敢靠得太近。只隐约听到他们在说起益都城, 似乎是想出兵攻打益都城。” “益都城?”贺山大为费解:“不是说太子现在就在益都城?他们这是上赶着找死?呢?” 红英军现在看?着人?是不少,但其实大部分都是活不下去来投奔的平头百姓。看?着声势浩大, 但实际上不中什么用。当初朝廷派了安远侯来平乱,还是应红雪设了局,利用他们轻敌才?得了胜。 如果正面对上, 硬碰硬,一盘散沙的红英军是决计打不过朝廷军队的。 不然他们这次出走,也不会才?带了两千多人?。 应红雪表情有些凝重:“他们这是想拿红英军演一场戏,换自己的富贵前程。只是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命去享受。” 二皇子和?安远侯来平乱不成,紧接着朝廷又派了太子来。 这怎么看?都像是太子和?二皇子的党派之?争。 更何况现在安远侯还暗中联系红英军,让红英军攻打太子所在的益都城, 但凡有点脑子的,都不会陪着演这一场戏。 可偏偏高幼文和?石虎仿佛被猪油蒙了心,一门心思要往火坑里?跳,拉都拉不住。 “那咱们要管吗?”贺山习惯性征询应红雪的意见?,神色有些踌躇:“还有不少弟兄们都在山上呢。” 应红雪垂眸深思,平心而论,她并?不想掺和?到这里?面去。 高幼文虽是她师姐,两人?在庵里?时感情还算不错,但这两年?间她已经忍够了高幼文的鼠目寸光和?猜疑。只不过红莲教是她一手经营起来,这才?一直忍耐着没?有撕破脸。 眼?下正是个分道扬镳的好时机。 “他们要送死?的话,不必去管。” 说完见?贺山一脸欲言又止却又忍着没?有开口,才?又问?:“怎么?舍不得你那些弟兄?” 贺山这人?性情爽直,和?谁都能称兄道弟。 “是有点。”贺山叹了口气:“看?着他们去送死?,心里?总有些不得劲儿。”他说完,小心觎着应红雪的脸色,又给自己找补道:“但我都听你的。” 应红雪这才?笑了。她本是艳丽的长相,高鼻深目,轮廓深刻。尤其是一双狭长的眼?睛,似狐狸一般,不笑不动时总仿佛透着几分妖气,叫人?觉得难以捉摸。 但此刻,她的神色看?起来却有几分温柔。 “这几日你带人?去沙古道守着,他们若是要打益都城,必定要走沙古道。到时候能拉多少人?回来,就看?你的本事了。” 贺山闻言,立即振奋起来,“诶”了一声。 目光闪闪看?着应红雪,磨磨蹭蹭没?走:“你昨天不是说腿又疼了吗?我留下来给你揉揉?” ——应红雪早年?腿受过重伤,因为医治不及时,落下暗伤。不只是走路时会有些微跛,平日里?伤处的骨头还会时不时疼痛难忍。 若是少劳累多休养还好,但这几日他们离开卸石寨,在山里?跋涉寻找新?的驻扎地,着实费了不少力气。虽然贺山大多时候都将人?背着,但难免还是有劳累之?时,旧疾就犯了。 应红雪看?他一眼?就知道他转着什么心思,笑了下:“白日里?要忙,你晚上再来吧。” 殷承玉正在书房里?翻阅红莲教重要头目的生平。 ——那被捉住的叛军是高幼文的心腹,知道不少东西?。为了保命,这几日搜肠刮肚将红莲教上下有些姓名的头目都交代了个干净。 殷承玉挨个看?下去,目光就定在了右护法贺山的名字上——他忽然想起来自己听到应红雪这个名字的熟悉感是从何而来了。 应红雪正是贺山的夫人?。 上一世,大约在隆丰二十四年?春时,山东也曾生过叛乱。 叛军头目名叫贺山,天生神力,虽然断了左臂,但却异常勇猛。他带着五千叛军,从山东青州一路打到了直隶真定府,直逼京师。 叛军人?数更是由五千激增到五万人?之?众。 当时大燕已经遭受疙瘩瘟肆虐,军力损失过半,国库更是空虚,实在无力再出兵抗衡,只能采取安抚之?策。 贺山一开始拒不接受招安,后?来又改口,要求派出一位皇子亲自来谈判,以表重视。 原本为了确保能顺利招安,殷承玉想亲自与他谈判。但当时老二见?他太子之?位坐得日益稳当,为了与他争功,将招安一事揽在了自己身上。 结果两方会面后?一切谈妥时,贺山却猝不及防动了手。 贺山擅使一把长.枪,谈判之?时为了确保安全,双方都将兵器留在了帐外,贺山的长.枪亦然。 只不过谁也没?有想到,他在身上还藏了两柄匕首。在两方坐下来谈了半个时辰,眼?见?着条件谈妥达成了共识时,贺山却忽然发难,将匕首扎进了殷承璋的胸口。 若不是殷承璋惜命在衣裳里?穿了软甲,又有部下拼死?相救,都不用后?来殷承玉动手,他就折在了贺山手里?。 即便是这样,他也受伤不轻,被送回望京后?,四五个太医轮流照顾着,修养了小半年?才?好。 殷承玉之?所以将这一节记得如此清楚,是因为贺山翻脸之?后?,又带兵打到了河间府。 当时京师岌岌可危,却没?有可堪匹敌的武将应敌,最后?是薛恕亲自带兵御敌。 cxzww.com 他命人?调查贺山来历,才?知道在他幽禁的那五年?里?,山东也曾生过一次叛乱,当时的叛军头目正是贺山的妻子,名叫应红雪。 这段记载十分简略模糊,只说那场叛乱最终由二皇子殷承璋平息,他亲自斩杀了叛军头目,立下大功。 至于其他,并?未详述。 他查清贺山生平,本是还抱着招安的心思。 怎料贺山坚决不受招安,无可奈何之?下,薛恕亲领两万四卫营将士赶赴河间府,鏖战了一月有余,才?险险以多胜少,平息了这场战乱。 贺山被斩于刀下,而薛恕亦身受重伤,命悬一线,是被心腹抬回京中。 殷承玉至今还记得那时的场景。 薛恕满身是血地躺在担架上,一杆长.枪斜插.入胸口。露在外面的大半枪杆已经被锯掉,透着银色冷光的枪头深深陷入身体里?,十分凶险。 当时连太医都说,能不能活,得看?天意。 那时他已经重新?坐稳了太子的位置,老二老三虽尚未除掉,却已经没?有威胁。 心腹臣子劝他,正好趁此机会神不知鬼不觉将薛恕这个隐患除了。 理智上他知道对方说得没?错,他与薛恕本就是利益交换。 当初他势弱,不得不求助薛恕,受他掣肘。可随着他逐渐掌控大权,立场转换,薛恕便从盟友成为了需要提防和?斩除的敌人?。 薛恕掌着东西?两厂,又有四卫营勇士营等听他调令,是世人?皆知、权倾朝野的九千岁。 日后?他若是登基掌权,薛恕必定是最大的阻碍。 那一日他独自坐在弘仁殿沉思了许久,想起的却是薛恕来向他请命的模样。 他说:“殿下不必忧虑,只要咱家在,这望京城就破不了。” 他甚至轻佻地捏着他下巴,笑吟吟地许诺:“只要咱家在一日,这天下之?主,便只有殿下当得。谁想坐这龙椅,得先问?过咱家手里?的刀。” 次日,他便领了两万四卫营将士前往河间府平乱。 当时正是朝廷最为困难的时候,兵力不足,国库空虚,人?心动荡。 而叛军却有五万之?众,一路势如破竹,士气如虹。 相处一年?,他早知道薛恕这人?冷心冷情,天下苍生从来不在他眼?中。 他本可以稳坐望京城,让其他人?去送死?。 薛恕是为了他才?领兵平乱。 他在弘仁殿里?坐了一夜,次日清晨,去看?薛恕。 昏迷不醒的人?难得显出几分苍白脆弱。因为高热不退,脸颊泛着红,看?起来甚至有些惹人?怜惜。 最后?他到底没?有听从心腹的建议,让太医全力救治。 现在想想,中间好几次太医都说不行了,可薛恕却硬生生挺了过来。 还当真是孽缘难断。 殷承玉沉思许久,提笔将应红雪和?贺山圈了出来。 如今应红雪未死?,贺山也还未成长至上一世那般悍勇。趁着其尚未长成,或者可试试招安,收为己用。 若是不成…… 殷承玉眼?神微冷,又提笔在名字旁画了两个叉。 放下笔后?,他想了想,又命人?将随行携带的软甲取了出来。 这软甲乃是工匠特制,质地轻薄可藏在衣裳里?,虽不及盔甲坚硬却十分有韧性,除非贺山那等神力之?人?,否则一般刀枪都难破,是保命之?物。因用料珍贵,工艺费时,只供给皇室使用。 这一次他来山东平乱,以防万一,才?将之?带了出来。 殷承玉抚过冰凉软甲,脑海里?闪过的却是上一世薛恕重伤命悬一线的模样。 “去宣薛恕。” 薛恕过来时,就见?殷承玉正负手立在窗边。 他拱手行了礼,行到殷承玉身侧,目光殷切地望着他:“殿下寻我?” 殷承玉“嗯”了一声,将那件软甲拿起来扔给他:“新?得了件软甲不错。过些时日你要御敌,便赐你防身了。” 58、第 58 章 软甲拿在手中?, 虽然比起寻常的铠甲要轻了许多,但?仍然有些许分量,掂一掂便知道用料十分扎实。软甲表面还有金银丝织就的龙纹。只看其精细不凡的做工, 便知道是极珍贵之物。 薛恕珍惜地轻抚软甲, 眼?底溢满欢喜, 却并没有立即接下:“这软甲难得, 臣穿普通的铠甲就够用了。殿下还是留着自己防身。” 说?着, 又双手捧着软甲, 递到了殷承玉面前。 见他?竟还不收,殷承玉生出?些许不悦。 他?斜眼?将人瞧着:“孤赏你,你收着便是。孤要这东西做什么,你还想孤在前头冲锋陷阵不成?” 听?出?他?语气里?的不快,薛恕不再推辞。 他?将软甲收起,并未因为殷承玉的冷了神色就有丝毫退却,依旧毫不闪避地对上?他?的目光, 郑重道:“臣做殿下的铠甲。” 这个时候嘴巴倒是甜得很。 殷承玉这才露了笑容:“软甲既赐你了, 便记得穿上?,别供着舍不得用。” 薛恕应下, 见他?朝自己摆摆手,知道他?还要忙,便揣着软甲欢欢喜喜地退了出?去。 因为提前预测到了红英军的动向?, 接下来?几日里?,薛恕明面上?依旧如同往常布防,但?私底下却命四卫营的将领们?提高了警惕,暗中?戒备。 可一连等了三日,卸石寨都没有动静,丝毫没有攻城之像。 就连殷承玉都觉得奇怪, 他?倒并不觉得自己的推断有错,只猜测是不是哪里?出?了岔子。 直到在卸石寨附近盯梢的探子回?来?,他?们?才知道红英军迟迟未攻城,是因为内部?又起了争斗。 今日天还未亮时分,高幼文就派石虎领了五千红英军下山,原本是想趁夜偷袭益都城,却不料行?军到沙古道时,却被?早早得了消息的贺山劫了道。 贺山性情豪爽仗义,虽然是右护法,却没什么架子。不论是在蒲台时还是如今到了卸石寨,只要他?有一口饭吃,跟着他?的兵士就饿不着肚子。相比之下,总是端着左护法架子,强调上?下有别的石虎,远远没有他?得人心。 只是贺山跟着应红雪出?走时,只带走了从蒲台就跟着他?的直系,其余人无处可投奔,只能留在卸石寨上?。 眼?下见贺山带着人来?劫道,这些跟着石虎的士兵本就有些蠢蠢欲动。再听?贺山说?石虎这次攻打益都城是为了自己的前程而不顾兵士们?死活,这些兵士就越发不安起来?。 贺山一番游说?,最后愿意跟着他?走的有将近三千人。 本该带着五千人夜袭益都城的石虎,最后手底下就剩下稀稀拉拉两千余人。 时机延误,兵力不足,人心惶惶,自然无法再继续出?兵,石虎只能临时改变计划,带着余下人折返了卸石寨。 殷承玉听?完,倒是半点不意外。 贺山若不是有些本事,上?一世也不可能聚集起五万人的叛军来?。 如今朝廷正缺少这样勇猛的武将,这个消息倒是越发让他?坚定招安二人的想法。 只不过如何打消贺山二人对朝廷的敌意,却是个为难的问题。 猛虎在野,若不能收归己用,便只能趁早除去,以免后患。 就在殷承玉犹豫为难之际,赵霖的一封信改变了他?的主意。 ——这一次亲赴山东平乱,他?虽带上?了赵霖,却在进?入山东境内后,让他?带人去了济宁府。 一是代他?巡视山东其余州府的灾情,二则是继续打听?薛红缨的行?踪。 如今赵霖来?信,正是薛红缨有了消息。 赵霖信上?说?,在鱼台寻到了当初徐家的老仆,那老仆在徐家伺候了多年,当初鱼台大疫封城,徐员外一家买通了守城的官兵举家出?逃,这老仆也在其中?。 据这老仆说?,当初逃走时,确实有一个叫薛红缨的姨娘同行?。 不过薛红缨并不是自愿离开,而是因为徐员外舍不得新到手的姨娘,将人打晕了强行?带走的。薛红缨性烈,行?到半路了还想要逃回?去,徐员外唯恐她?走漏风声连累自己,一时气恼还打折了薛红缨一条腿。 只不过徐家运道不好,出?了鱼台没多久就被?山匪盯上?,一家男丁都被?杀了,女眷以及仆人都被?掳上?了山。 薛红缨因为容貌出?色,被?山匪头子看上?,成了山匪头子的夫人。 如老仆这样的普通仆人,则留在寨子里?做些杂活,保住了一条命。 那老仆被?掳上?山后,在山寨里?待了大半年,并没有什么机会见到薛红缨,因此并不知道她?后来?在山上?的境况。只听?旁人说?她?很得大当家的宠爱,寨子上?下都称她?夫人。但?也就是过了半年多的时间,就听?说?这位夫人趁着二当家不在,下药毒杀了大当家。大当家身死,群龙无首,山寨也因此四分五裂,能逃的都趁机逃下了山,老仆也是那时候逃下山,因无处可去,才又回?了鱼台。 赵霖循着老仆所说?的这条线往下查,又辗转找到了几个改邪归正的山匪。也打听?到了一些消息,但?却又是和老仆不同的另一番说?辞。 那些山匪说?薛红缨是红颜祸水,大当家和二当家为了美人反目成仇互相残杀,寨子这才乱了。事后薛红缨不知所踪,二当家则带着愿意跟着他?的弟兄下了山,不再做山匪。 关于薛红缨去向?倒是有几种猜测,有说?她?去尼姑庵做了姑子,也有说?她?流落到了风尘之地,还有说?二当家头脑清醒后一怒之下将人杀了……各种说?法,不一而足。 这些口口相传的故事往往与真相相去甚远,殷承玉并不尽信,叫他?十分在意的一点是:山寨的二当家,名?叫贺山。 他?提笔写下贺山的名?字,接着又在贺山旁边写下了薛红缨以及应红雪二人的名?字。 薛红缨。 应红雪。 殷承玉默念这两人的名?字,倏尔露了些笑容。 薛红缨倒过来?念,不正是应红雪? 若赵霖查到的消息没错,这红英军里?的应红雪,或许就是薛恕失散的姐姐。 单单看薛红缨所做之事,殷承玉便觉得这姐弟俩行?事作风有七八分相似。 打骨子里?就不是安分守己之人。 不过要进?一步确认,还得薛恕亲自去看看。 姐弟二人失散时,薛恕已经十四岁,薛红缨比他?大了三岁左右,容貌就算有变化,也当能认得出?来?。 殷承玉思索许久,才收起了信件,召了薛恕过来?。 薛恕刚练完武,听?见殿下召他?,连衣裳都来?不及换就过来?了。 他?长发束起,未戴任何冠饰。一身耐脏的玄黑劲装,脚上?蹬着牛皮军靴,鞋底的硬钉踏在地面上?,发出?沉闷声响。初见时青涩的少年气,已经在不知不觉间蜕变成了成熟男人的锋锐和野性。 先前殷承玉还未觉,可现在越看,越觉得他?与上?一世相似。 只不过上?一世的薛恕锋芒外露,谁靠近都要割得一身伤。如今的薛恕却学会了收敛锋芒,像收进?鞘中?的利刃。 瞧在殷承玉眼?里?,倒是顺眼?多了。 他?快速打量了一番薛恕,很快收回?了心思,说?起了正事。 “孤先前听?你提起失散的姐姐,便想着寻你来?问问,可还想寻她?的下落?” 他?忽然提起此事,薛恕诧异了一瞬,垂下眼?道:“殿下不必为我白费功夫了,鱼台大疫之后,我曾打探过徐家的消息。听?说?徐家在半路上?遇到了山匪,一家人都被?杀了。” 当年得知徐家人去楼空,姐姐不知所踪,他?心中?痛苦的同时也松了一口气。 鱼台宛若人间地狱,不论姐姐是不是自愿离开,都比留下来?好,至少能活下来?。 徐员外虽不是良配,但?姐姐性子并不柔弱,总会想办法让自己过得好些。 后来?鱼台大疫平息,他?将母亲的尸身送去火化后,便四处辗转打听?徐员外一家的下落。 想着若是姐姐在徐家过得好,他?便自己离开。若是过得不好,他?便带着姐姐一道走。天南海北,总会有他?们?姐弟的容身之处。 然而他?辗转打听?了数月,得到的却是徐家数个月前遭遇山匪,满门被?灭的消息。 灾年里?,人人皆苦。徐家的遭遇没人同情,反成了茶余饭后的谈资。那些人说?起来?时眉飞色舞,说?死去的徐家人没人收敛,在路边暴尸近两月,尸身腐烂生蛆,臭不可闻,只有野狗秃鹫啃食。 薛恕按照他?们?所说?寻去时,尸体?早已经被?官兵收敛火化。 他?不知道那些腐烂路边无人收敛的尸体?里?是不是也有姐姐一个,便只能自欺欺人地安慰自己,姐姐一向?聪明,没看到尸体?,许是逃了出?去。 这些年里?,每提起姐姐,他?从来?只说?失散了,但?心里?其实清楚,这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母亲去了,他?只剩下姐姐一个亲人。 若是连姐姐也不在了,他?便是真正的无家可归、无根可落之人。 薛恕垂着眼?眸,神情晦涩。 殷承玉头一次见他?如此,再观他?神情,便猜到了一些。 原本已经想好的话顿时便有些说?不出?口了。 他?怕若一切只是个巧合,应红雪并不是薛红缨,薛恕会失望。 沉默良久,他?叹了一口气,到底还是没有瞒他?:“早先孤让赵霖去查你姐姐的下落,最近他?查到了些消息,送了信回?来?。”他?将袖中?的信拿出?来?放在薛恕手中?:“你且自己看看。” 薛恕接过信件,快速翻阅完,晦暗的神色逐渐转为讶异。 他?抬眸看向?殷承玉,声音有些哑:“应红雪……” 显然他?也和殷承玉想到了一块去。 “孤不确定,所以得你自己去看看。”殷承玉看破他?眼?底忐忑,扶着他?肩膀,手掌微微用力:“若真是你姐姐最好,若只是个巧合……”他?顿了顿,方才语气淡淡道:“孤总不会让你一个人。” tsxsw.la 孤总不会让你一个人。 薛恕与他?对视,心底暗潮迭起。 他?已经一个人独行?太久。 自鱼台出?来?,得知徐家灭门的噩耗,他?曾迷茫了许久。 天地之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他?走过很多地方,在码头上?搬过货物,也跟着杂耍艺人卖过艺。做过赌坊打手,也落过草……然而所过之处,人世热闹纷杂,却不属于他?。 他?独自游离在外,寻不到归处。 后来?他?想起了鱼台城里?翩然而至的神祇。 想着,既然无处可去,便朝着神所在的方向?而去罢。 自此,他?一路往望京去。 不再是漂泊无根的旅人,而是朝圣之人。 他?将全部?的希望和愿想寄托在了九重天的神祇身上?,他?以为这辈子自己都只能跪在淤泥里?仰望头顶冷月。 幸而上?天眷顾,不可触碰的神灵竟奔他?而来?。 “殿下……”薛恕抓住肩上?的手,极用力,连手背上?都迸出?青筋来?。 殷承玉皱了眉,却并未呵斥。他?垂着眸,将薛恕的手指一根根掰开。不需要太用力,薛恕就卸了力道,反变成他?将薛恕的手握住。 他?垂眸打量着薛恕的手掌。 薛恕的手掌宽大,手指修长,但?掌心和指腹处却有厚厚的未曾褪去的茧,手指骨节微微凸出?,一看就是干过重活的手。与他?的手截然不同。 上?一世他?见到薛恕时,对方已经是权势滔天的九千岁。 养尊处优,一双手虽然略有粗糙,却早已经看不出?早年艰辛的痕迹。 他?也从不提往事。 殷承玉一根一根抚过他?的手指,感受粗粝的茧子划过皮肤的粗糙感。又缓缓附上?薛恕的手背,手指一根根插/入他?的指缝当中?,握紧。 他?对上?薛恕一眼?望得到底的眼?睛,在他?唇上?碰了碰,声音带了些哑意:“你听?话些,往后孤疼你。” 59、第 59 章 温热的唇一触即分, 似掠过花丛的蝶,短暂停歇,留下些微的痒意, 便振翅飞往下一处。 薛恕喉咙紧了?紧, 下意识舔了?舔略干燥的唇, 手掌翻转过来, 与他掌心相对, 十指相扣。 殷承玉并未挣开, 反而以指尖在他手背上若有似无地滑动。 他迎着光,窗外照射进来的、过于强烈的日光让他的轮廓有些模糊,似镀了?一圈柔软的光晕般,皮肤在强光下似瓷胎一般毫无瑕疵,红润的唇微微翘着,眸光潋滟,仿佛在邀请。 薛恕与他对视数息, 便垂下头去, 吻住了?他。 唇齿辗转间,传出含糊的许诺:“我都……听殿下的……” 殷承玉仰着脸配合他。 午时的日光强烈, 连风都挟着燥热的温度。书房的窗户敞开着,偶尔有巡逻的兵士经过,脚步声便激起一阵慌乱的推拉。 殷承玉脊背贴着墙, 手按着薛恕的肩,似推拒又似挽留。 连声音都带上了?浓浓的鼻音:“够了?……” “我很高兴。”薛恕退开一些,不再那么凶狠激烈地吻他,鼻尖和他磨蹭着,唇贴在一处,欲分未分:“我从小就没?有父亲, 能记事起,就是姐姐带着我。” 他轻柔又强势地握住肩上的手,手掌贴着腕部往下滑,手指缓缓插.入指缝间,紧紧扣着按在墙上,发出满足的叹息。 “都说寡妇门前是非多,我娘独自带着我们姐弟,日子过得十分艰难。她性情善良温和,难免遭人欺负,那些嘴碎之人,骂我娘不守妇道,说她和鞑子私通,说我和姐姐是杂种。我娘怕惹麻烦,从来只任那些人谩骂。我三岁时就跟着姐姐,半夜抓了?老?鼠和蛇,扔到?那些嘴碎人的家里。” 想起那些晦涩的往事,平息的戾气便又翻涌起来,激起了?潜藏的暴戾。 薛恕闭了?眼,又去咬他。 殷承玉不甘示弱地反击,舔了?舔嘴角的血渍,喘.息着道:“原来从小就没?干什么好事。” “吃人的世道,好人怎么活得下去?”薛恕短促笑了?声,舔干净他嘴角的水渍:“后来我和姐姐年纪越大,再没?有人敢当着我娘的面嘴碎……” 谁家骂他娘一句,他和姐姐便将那家的男人和儿子堵住了?打。 一根骨头,抵一句恶言。 后来再没?有人敢欺负他们。 没?有谁生来就是恶人,只是没?爹的孩子想护住娘亲,想好好活下去,总要?比旁人更?凶狠一些。 那一身的狠劲,不过是残酷世道留下的烙印罢了?。 殷承玉叹息一声,手指轻抚过他的眉眼,又去吻他的眼睛:“以后不会了?。” 以后不会再有这?样的世道,也不会再让他受这?样的苦。 薛恕低低“嗯”了?一声,侧过脸,鼻尖在他掌心轻轻地蹭:“我有殿下了?。” 薛恕已经知道了?应红雪之事,殷承玉也不再瞒他,表明了?招安之意。 原先他还发愁如何打消应红雪和贺山对朝廷的敌意,如今有了?薛恕,倒正可以让他去做说客,一举两得。 只是应红雪下了?卸石寨之后便十分谨慎小心,一直藏身卸石寨附近的伏虎岭中。 伏虎岭地势复杂,多山丘峡谷,藏身其中,难以觅其行踪。 薛恕派出西厂番役盯梢了?四五日,才终于找到?了?他们的藏身踪迹。 就在他准备亲自带人去一趟时,却有探子来报,说红英军攻来了?—— 石虎自那日被贺山劫道,带走了?近三千人之后,便只能临时改变计划,折返卸石寨重新整顿兵力。花了?四五日功夫,他软硬皆施,又忍痛让出了?不少好处,才终于稳定了?军心。 而另一头安远侯已经派人催了?两次,石虎无法?再拖延,便挑了?个日子,带兵攻打益都城。 不过因为中间出了?回岔子,他到?底多了?点心眼,打是打了?,却打得极其敷衍——和薛恕正面交手败了?一次后,他便不再迎战,只在益都城外叫嚣了?两日,之后不等?对面还击,便连夜撤兵龟缩回了?卸石寨。 殷承玉得到?消息,道:“没?了?贺山和应红雪,这?红英军果然不堪大用?。” 也就是仗着卸石寨的地利嚣张片刻罢了?。 “殿下可要?出兵?”薛恕道:“探子回禀,说安远侯的心腹这?几日里往卸石寨去了?两趟,他们恐怕已经心急如焚。要?是再这?么拖下去,二皇子迟迟不出现,等?不及做‘力挽狂澜’的英雄,恐怕死讯就要?先传回望京了?。” 殷承璋跌落山崖这?么些日子没?有消息,难免要?被人当作死了?。 等?死讯传得满望京都是时,再演这?一出效果恐怕会大不如预期。 “也是该出兵了?。”殷承玉翻阅下头官员送上来的折子,庞义和丁昌顺等?贪墨灾备粮的官员已经被绳之以法?,被贪墨的灾备粮也追回了?大半,如今他已重新令各州县核算受灾人口,发放赈济粮。再加上自周边粮仓调来的赈灾粮,应能助山东百姓度过饥荒。 饥荒之困暂解,接下来便当解决殷承璋了?。 “卸石寨占据地利,但弱点也很明显。山上无水无粮,一旦被困。便是绝境。”殷承玉道:“不必与他们硬战,你只需带兵将卸石寨围上十天半月,再命人日日劝降,等?食水供应不上时,叛军自会由内而外瓦解。” 薛恕领命应下,当即去调兵准备。 行到?门口时,又被叫住:“如今你要?迎战,无法?亲自去寻应红雪,孤另派人去请她,你可有信物?” 薛恕想了?想,道:“没?什么信物,若见着人,只说‘蛙鸣三更?半’。若真是姐姐,她自会明白?。” 从前每次姐姐半夜三更?带着他出门堵人时,都是以蛙鸣作为暗号。 次日,殷承玉便召了?安远侯来,说了?自己?的考量:“叛军越发嚣张,决计不可再放任。孤已经命薛恕带兵围困卸石寨,接下来数日,孤欲往亲自督战。” 安远侯听到?他要?出兵,先是一喜。待听到?围困时,又生了?迟疑:“殿下欲采用?围困之策?” 殷承玉颔首:“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叛军被困卸石寨,食水短缺,届时人心必会大乱,轻易便可取之。” “这?……时日是不是长?了?些,而且也不知道叛军是否在山上囤了?粮。”安远侯斟酌着劝道。 “只要?能减少伤亡,时日长?些便长?些。叛军也都是些普通百姓,若能逼得他们自愿投诚,兵不血刃,最好。” 安远侯心里又冒出些许不妙的预感。只是他观殷承玉神?色,并未看出任何异样。 太子行事一向宽和,他不想正面交战,只行围困之策倒也不奇怪。 将心底那一丝不妙压下去,安远侯拱拱手:“殿下英明。” …… 自行馆离开之后,安远侯便回了?自己?的住处。他斟酌良久,还是乔装打扮一番,悄悄出了?城。 已经在农家快要?待不住的殷承璋见到?他十分惊喜,连忙将人迎进来:“侯爷,可是太子要?动手了??” 安远侯颔首:“太子派了?薛恕出兵卸石寨,不日自己?也会前往卸石寨亲自督战。这?是我们的机会。” 殷承璋握了?下拳,压抑着激动的神?色问道:“何时动手?” “再过数日。” 安远侯生性谨慎,总觉得有些许不对,便想多观望几日,确保无虞再动手:“太子欲困死红英军,但若是双方不交战,不利于我们浑水摸鱼。所?以不妨再多等?几日,等?卸石寨的叛军忍耐不住时,我再让安插的心腹撩窜他们背水一战。届时再安排我们的人伪装成红英军,前后夹击……必能叫太子有去无回。” “一旦太子出了?事,军心必定会大乱。殿下便能趁乱归来,挽救大局。事后只需说先前受了?伤在山中养伤,伤好了?些便赶回来,恰好碰上动乱便能圆过去。” 安远侯将计划细细推敲一遍,并未发现遗漏之处,略微安了?心,道:“接下来几日,还需殿下带人前往伏虎岭暂时等?待,若是臣这?边得手,便以三支火箭为号通知殿下。” 殷承璋无有不应,与他又对了?一遍计划之后,当夜便带人前往伏虎岭。 薛恕带兵将卸石寨围了?起来。 卸石寨建在伏虎岭最为险峻的一座山峰上,三面皆是陡峭山壁,只有一略微平缓,凿了?山路石阶,可供人通行。 如今唯一的出口被围住,卸石寨的人便再无退路。 四卫营兵马在卸石寨下方安营扎寨。 殷承玉与薛恕并肩站在阵前,仰头瞧着高处的寨子:“崔辞已经去了?。” ——因为薛恕无法?亲去,只能让心腹崔辞带着有太子私章的亲笔信去寻应红雪。 其实原本可以等?卸石寨的战事结束再去寻人,但殷承玉总惦记着上一世应红雪身死之事。算算日子,应红雪出事差不多就是这?个时候。 虽然这?一世殷承璋看起来和应红雪并不会产生冲突,应红雪应当不会再死在殷承璋手里,但殷承玉心里总不安生,干脆便先派人去应红雪请回来,以免夜长?梦多。 薛恕“嗯”了?一声,神?色有些迟疑:“但愿顺利。” ——他的担忧是有原因的。 早些年嘉峪关一代常常有鞑子骚扰,趁着防备空虚,冲进城烧杀抢掠一番就撤,等?官兵赶来,鞑子早就不见了?踪影。 当地百姓苦其久矣,也自有一番应对之策。 每每听说鞑子来了?,便将家里的粮食等?值钱物迅速收拢起来,往附近的山林里躲。 那些鞑子什么也找不到?,便也进山搜。 他们躲得多了?,便有了?经验。自有一套隐藏踪迹、躲避鞑子的法?子。 偶尔遇见落单的鞑子,甚至还能设下陷阱反劫掠一番。 西厂的番役盯梢了?四五日才寻到?应红雪一行的踪迹,多半是因为应红雪一直在刻意隐藏踪迹。 若是他亲自过去,自然有把握见到?人,但若换成崔辞,恐怕还要?费上一番波折。 而此时的崔辞也正薛恕所?料想的一般,扑了?个空。 他摸了?摸地上尚有余热的灰烬,猜测人应该刚走不久,便又循着痕迹往前寻去。 只是刚走了?一里路,旁边的草林里子就传来风声,他预感到?危险,往旁边就地一滚,躲开射来的利箭,却不料身体骤然失重,重重跌进了?一个深坑里。 他刚吃痛地爬起来,上头便又落下来一张网,将他整个网住了?。贺山扔掉弓,收紧了?绳网,轻轻松松将他拎了?起来,去找应红雪邀功了?。 ”大当家,人逮住了?。“ 贺山将绳网往地上一扔,得意洋洋。 最近应红雪发现有人一直在盯梢,打探他们的行踪,便故意设了?个局,引蛇出洞。 但她看着崔辞身上的装束,倒是有些疑惑了?:“你是……西厂的人?” 贺山一听大为惊奇,把绳网翻了?翻,试图去看崔辞长?得什么样子:“这?是个太监?怎么瞧不太出来?” 崔辞猝不及防摔进了?深坑,又被贺山装在网里一路粗鲁地拖拽过来,着实伤得不轻,头晕眼花间听到?了?两人的对话,来不及解释什么,只喊出了?薛恕所?说的那一句暗号。 “蛙鸣三更?半!” “他在说什么?”贺山莫名其妙。 倒是应红雪皱了?眉,剜了?贺山一眼,让他将网解开,神?情有些许凝重:“这?句话你从哪儿听来的?” 崔辞狼狈地从地上爬起来,对上应红雪那张脸先是愣了?下,才连忙道:“是太子派我来的,我是薛监官、就是薛恕的人。” 他赶忙从袖中将信件拿出来交给应红雪:“您看过这?信就明白?了?。” 应红雪接过信看完,眉头几乎打成了?结。 贺山听到?“薛恕”这?个名字,也明白?了?什么。他是知道应红雪有个失散的弟弟的:“不会有诈吧?” xiaoshutingapp.com 应红雪也在思索这?个问题,但这?个暗号只有薛恕和她知晓,她眼底便又多了?几分迟疑。 “薛恕为什么让你来?” 崔辞道:“薛监官奉命领兵围困红英军,实在抽不出身。但又思亲心切,只能派我前来,请您去一叙。” 说完忽然反应过来应红雪也是红英军之人,面色便有些讪讪。 太子出兵围困卸石寨倒是真事,应红雪藏身伏虎岭,自然也听到?了?消息。 她沉思片刻后,道:“我同你去。” 贺山一听便有些着急:“那我和你一起!” 应红雪警告地看他一眼,对崔辞道:“我还有些事情要?交代,你在前头等?我片刻。” 崔辞听懂了?她的话外之意,当即便识相地退了?开去。 应红雪看向贺山,迅速交代道:“这?暗号只有我和薛恕才知道,不论真假,我都要?去看一眼才安心。但你和弟兄们却不能跟着我冒险。如今藏身地已经暴露,伏虎岭不宜久留。我会带他绕远路出去,你带着弟兄们立即撤出伏虎岭,埋伏到?益都城附近去。万一其中有诈,你趁着城中守备空虚,攻下益都城,到?时候拿益都城换我。” 贺山一番话全被她堵回了?肚子里,憋了?半晌,只握住她的手,心不甘情不愿道:“那你小心。” 应红雪笑了?下,用?力握了?下他的手,便朝崔辞走去。 山林中骑马反而不便,两人一前一后往外走。 应红雪心存防备,一边问起薛恕的近况,一边不动声色地套话。 崔辞有所?察觉,想到?这?位极有可能就是薛监官的姐姐,也只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两人边说边走,将近一个时辰才出了?伏虎岭。 到?了?官道上,速度便快了?。 崔辞早就注意到?应红雪腿脚有些不便,只不过应红雪并不肯要?他帮忙,便只能放了?信号出去,叫等?候在附近的番役驾马车来接应。 两人在官道上等?了?三刻钟,就瞧见远处有马车疾驰而来。 马车车轮轰隆滚过,连带着地面都在微微震动。 应红雪皱眉四处张望,只觉得脚下的震动越来越明显,根本不是马车造成的震动,是整个地面、甚至连远处的山峰都在微微晃动。 她陡然意识到?什么,飞快往开阔地跑去:“快跑!是地龙翻身!” 60、第 60 章 地龙翻身, 山摇地动。 震动的?感觉先是从脚下传来,似千军万马奔腾而过。紧接着地面上的?房屋树木也开始摇晃,连站都站不稳。 地面裂纹如同蛛网迅速蔓延开来。 建在小盘山上的?卸石寨亦晃动不休, 殷承玉甚至听到了慌乱的?叫喊声?和脚步声?, 是山上的?人在往下跑。 山体不断有落石坠落, 砸在地面上激起一阵阵尘灰。 这?一切只在数息间发生, 殷承玉定定看着不远处的?小盘山, 他目力极佳, 当瞧见对面险峻的?山峰裸/露出来的?山体裂开无数缝隙时,心头顿时涌现出不妙的?预感。 他退后两步,下意识抓住了薛恕的?手腕:“山要崩了,下令撤兵!” 滚落下来的?山石越来越多,距离他们也越来越近,薛恕护着殷承玉,语气沉重:“我先护送殿下离开!” 殷承玉抓紧他的?胳膊:“不行, 先让传令官传令下去!” 两人目光相对, 薛恕看出他眼中坚定,知道他绝不会扔下将士先走, 便不再浪费时间,迅速去寻传令官。 沿途遇见寻来的?将领,薛恕来不及多说, 只厉声?让他们立即传令下去:撤兵。远离小盘山和伏虎岭,退得越远越好。 这?次迎战的?兵力,除了四卫营,还?有青州卫将士,人数共计万余人,都分散驻扎在卸石寨下的?开阔平地处。正好将卸石寨的?出口围死。 但一旦像现在这?样出了事, 要立即通知所有人撤离,也更加耗费时间。 地动刚刚开始时,将士们惊慌一瞬便冷静下来,坚守在原地等待号令。地龙翻身在北地并?不算罕见,普通兵士们也都知道应对之策。这?个时候跑是没用?的?,只要寻个开阔地等地动平息就好。 是以殷承玉和薛恕赶到中军营帐时,将士们都聚集在帐外等待号令。 “下令撤兵,立即撤出去。不必管粮草辎重,所有人立刻走。” 殷承玉第一次露出这?样焦急的?神色,语气又快又急。此时地动还?未停歇,且有越来越烈之势。人随着地面一起晃动,连站都快要站不稳。 传令官得令,一个站到高?处打旗语,一个吹响了撤退的?号角。 山石崩落的?巨响里,撤兵的?号角声?迅速传开。一道接着一道。 原地待命的?将士们听到撤退号角声?,立即开始撤出小盘山的?地界。 “我们也走。” 殷承玉看一眼身后,紧紧抓着薛恕的?手,与他一道往前跑。 地面震动越发剧烈,细小的?裂缝逐渐扩大,竟然有掌宽。殷承玉拼命往前跑,心脏跳得快要裂开来,却不敢回头。 身后陡然传来巨响,惊雷一般炸响在耳边,接着整个天地都为之一震。 滚落的?山石泥土如同洪流,卷着草木轰隆追来。 身后的?动静越来越大,声?音也越来越近,犹如在耳边。 殷承玉被薛恕拉着往前跑,控制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就见小盘山只剩下半截矗立在原地。 崩断的?山体整个滑落,岩石、泥土、草木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如同决堤的?洪水一般横冲直撞,有落在后面的?士兵,甚至来不及躲避,就被卷了进去。 “太快了,来不及了。” 薛恕左右张望了一圈,快速选定了一块巨大的?山石,拉着殷承玉躲在了山石后方?。他将殷承玉紧紧抱在怀里,尽量用?身体将他整个包裹起来,小声?在他耳边说“别怕”。 下一瞬,巨石遭到撞击,碎石土块铺天盖地而来—— 四周一片漆黑,鼻端充斥着泥土的?腥味。 殷承玉恍惚了一瞬,才意识到自己还?没死。他试探着动了动,发觉腰部以下都被土石埋了,没法挪动。背后胸膛温热,是抱着他的?薛恕。 “薛恕?”殷承玉试探着摸索,没碰到人,先入手的?是粗粝的?树皮。 他仔细摸索过一遍,确认这?根横在他们斜上方?的?大树救了他们一命——他们背后是巨石,这?颗枝桠茂盛的?大树恰好横在巨石上,枝桠挡住了大部分土石,形成了一处不大的?容身之处。 “殿下?” 薛恕也醒了过来,他动了动僵硬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在殷承玉身上摸索,语气紧张:“你受伤没有?” 殷承玉头有些晕,但不想他担心,只说“没有”。 “你呢?”他试图去确认薛恕的?状况,只是他被薛恕从背后抱在怀里,此时动弹不得,只摸到了他的?手臂。 “我也没事。”薛恕将头埋在他颈窝,轻轻蹭了蹭。 殷承玉安下心来,思索片刻,道:“外头地动应该已经平息了。等清点人数后发现我们不在,必定会派人来找。接下来我们少?说话,省着力气,等其?他人来寻我们。” 薛恕“嗯”了一声?,越发抱紧了他。 地动持续了将近两刻钟,原本还?算晴朗的?天气,忽然淅淅沥沥下起雨来。 应红雪看着塌陷了一片的?伏虎岭,面色越来越凝重。 她甚至等不到地动完全平息,就卸了马车上的?马匹,飞身上去:“薛恕他们是不是在卸石寨那一片?” “是。”崔辞跟在她后面上了马,尚未明白:“军营驻扎在空旷处,应当没有危险。” “山崩了,那个方?向应该是小盘山。”应红雪语速极快道。 而军营就驻扎在小盘山前的?空旷地带。 崔辞眼皮一跳,意识到了严重性。不再废话,跟在她后头打马飞奔回去。 地动导致官道不少?地段开裂塌陷,沿途所过的?村落皆是房屋倒塌一片。侥幸逃出来的?百姓跪在雨中,不停磕头,祈求上天息怒。 二人赶到时,就见青州卫指挥使正在清点人数。 而不远处的?小盘山被削了头,只剩下半截。崩落的?碎石泥块掩埋了原先的?军营。 崔辞策马上前:“殿下和薛监官呢?” 指挥使脸色一片惨白:“没找到人,还?在找。” 其?实还?有一个可能他不敢说,那就是太子和薛监官,都被埋了在乱石堆里头。 他们听到了撤退的?号角后,便立即往两边空旷地撤退。但人数太多到底影响了速度。紧赶慢赶也没来得及完全撤出去,折了两千多人在里头。 当时太子和薛监官让传令官通知所有驻扎军队,估计耽误了不少?时间。 崔辞看了看眼前的?废墟,心口也不由?紧了紧。但眼下薛监官不在,他只能压下心慌,先稳住局面:“太子和薛监官不见的?消息先压着,派出一队人手往四周去搜寻。再整顿兵力,清理?乱石堆,搜寻伤者。” “最后可有人见过薛恕?”应红雪问。 指挥使不认识她,但见她和崔辞一道回来,还?是道:“当时情势紧急,场面混乱。只知道薛监官和太子殿下都在中军营,中军营是最后一批撤离的?。” 驻扎军营呈长条分布,左右两头先撤,最后才是中间的?。 应红雪点点头,对崔辞说了一句“你先带人找,我去去就回”。说完便又上了马,往益都城的?方?向去。 ——她是去寻贺山。 为了给贺山留时间撤出伏虎岭,她故意带着崔辞在伏虎岭多转了半个时辰才出来。 按时间推算,不出意外,贺山这?会儿应该已经带着人到了益都城附近。 应红雪行半途,就瞧见对向有几匹马飞驰而来。 她眯眼看去,瞧见马上熟悉的?身影时,就松了一口气。将手指放在口中打了个呼哨。 对面很快也传来一道呼哨声?。 应红雪这?才勒住缰绳,等贺山一行过来。 “弟兄们没事吧?” “没事。”贺山看见她也松了一口气:“我们运气好。到了益都城附近才碰上地动。这?要是在伏虎岭里,恐怕逃都没处逃。” 应红雪闻言颔首:“去将人手召集起来,跟我去小盘山。” “去哪儿做什?么?”贺山急急忙忙拉住她:“我听动静,小盘山和伏虎岭那一片估计是山崩了。这?地龙翻身也不知道翻完没,那边危险着。” “薛恕很可能被埋在里面了。”应红雪拍开他的?手,率先策马折返小盘山。 贺山闻言一个激灵,连忙叫下属去召集人手,自己则追在应红雪后面去了。 yawenba.net 四周没有光,伸手不见五指,让人对时间的?变化?也迟钝了起来。 殷承玉说不清被埋了多久,只觉得身体的?温度在逐渐流失,头也越来越晕。 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的?身体也不断传来一阵阵的?疼痛。 他强忍着没有出声?,只努力侧了侧身体,将头抵在了薛恕的?肩膀上,轻轻唤了一声?:“薛恕。” “我在。”薛恕低低应了一声?,头靠过来,摸索着和他蹭了蹭脸。 得到回应,殷承玉安心了一些,头抵在他肩上,努力压下身体上的?难受,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 可越是如此,头脑越是昏沉。 恍惚间,他仿佛又回到了上一世临死前的?时候,也是这?般的?无力和疲惫。 那已经是绥和三年?冬,离着新年?不过半月。 彼时他登基为帝,大权在握,却因为早年?幽禁皇陵时伤了根本,身体每况愈下。 隆丰帝虽然去了,却留给他一个烂摊子。大燕内忧外患风雨飘摇,他片刻不敢松懈,夙兴夜寐地撑了几年?,到底油尽灯枯。 所有病症都在这?一年?冬天发作?出来,药石罔效。 太医战战兢兢为他施了针退下,只有幼弟殷承岄守在他身边。 殷承岄将将十岁,回宫亦不过五载,殷承玉还?有许多事没来及教他,然而时间不等人,他只能在弥留之际,尽量妥善地安排好后事。 “内廷有郑多宝,朝堂上有谢蕴川,至少?三五年?内,不会出什?么岔子……但是权势迷人眼,你必须得尽快成长起来,将朝政大权揽在手中,才最稳妥,万不可一味依赖他人。” 郑多宝是司礼监秉笔太监,自小跟在他身边,忠心耿耿;谢蕴川则是他一手提拔的?心腹,还?曾欠他一个人情,都是信得过的?托孤人选。 加上登基这?几年?来,他大刀阔斧改革,有异心的?朝臣已经清洗得差不多,思来想去,能威胁到殷承岄的?只剩下一人。 ——司礼监掌印太监兼西厂提督薛恕。 薛恕是最锋锐的?利刃神兵,他活着时,这?柄利刃尚能被他握在手中,取敌人性命。但他不敢保证,他死了之后,这?柄利刃会不会转而朝向殷承岄。 他做事向来不会留隐患。 薛恕必须死。 然而话语在喉头滚了又滚,到底没能说出口。 大约是纠缠得太深太久,紧要关头,他竟然生出一丝心软不舍来。 “罢了,你先出去吧,容我再想想。”疲惫地捏了捏鼻梁,殷承玉到底没能下定决心。 殷承岄出去时,正撞上薛恕进来。 他似乎刚从外回来,身上的?斗篷还?没来及解,眉目间凝着细碎的?雪粒,整个人看起来比外头的?霜雪还?要冷上几分。 殷承岄素来有些怕他,颔首打过招呼后,便匆匆离开。 薛恕停在内殿门前,解开斗篷扔给身后的?小太监,先到墙角的?九龙鎏金暖炉前烘手,直到身上的?寒意散尽,才靠近床榻。 殿内伺候的?太监宫女?有眼色的?悄声?退了出去。 “回来了?”殷承玉抬眸看他,神色有些许复杂。 自他病倒之后,薛恕便一直在外为他搜罗大夫。前几日他打听到浙江严州府有位老大夫医术精湛,便带着人快马加鞭赶去了浙江,今日才回。 “嗯,那老东西沽名钓誉,医术不精,就没将人带回来。”三言两语交代了严州府之行的?结果?,薛恕面上情绪不显,说起了另一事。 “皇陵已经赶工完成,陛下尚未成婚,又无妃嫔,一人长眠难免孤寂,所以臣命工匠打造了可容纳双人的?梓宫……日后黄泉地府,臣也能继续伺候陛下。” 他在榻边坐下,替殷承玉掖了掖锦被。 动作?很轻,神色柔和,乍一看起来竟有些许温柔。 这?些年?里,两人有利益交换,有欲.望交缠,唯独少?有温情缱绻。殷承玉已经习惯了他时不时的?阴阳怪气和明刺暗讽,也习惯了床榻之间的?抵死纠缠。 这?人是利刃也是猛兽,打骨子里刻着掠夺和偏执,温柔与他格格不入。 如今忽然换了副面孔,反倒叫殷承玉生出了几分心软,本就摇摆不定的?念头,越发犹豫起来。 最后殷承玉也没能下定决心,只有气无力叱了一句“胡闹”。 他想着,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等他好好想一想,该如何处置这?个人。 可他的?病却不肯等。 三日之后,他的?病情再次恶化?,再次自昏睡中醒来时,殷承玉突兀生出一种大限将至的?恍然感。他心知这?回恐怕是真的?撑不住了。 心腹朝臣在榻前跪了一地,他强打精神,将身后事一一安排下去。 轮到薛恕时,他凝视对方?许久,方?才叹了一口气,下了口谕:“命掌印太监薛恕为辅政大臣,与武英殿大学士谢蕴川共同辅佐太子,匡扶朝政。望诸卿……莫负朕望。” 到底还?是没能狠下心杀他。 61、第 61 章 也不知薛恕最后有没有好?好?活着, 殷承玉迷迷糊糊地想。 殷承岄天资聪颖,只?不过年纪还太小,若是薛恕能好?好?辅佐他, 大燕必定可以按照他的布局长长久久地走下去。 唯一叫他放心不下的是, 殷承岄性子?比他还要倔强。早年颠沛流离的生活到底还是留下痕迹, 让他冷了心肠。 而且殷承岄素来不喜薛恕。 薛恕那个嚣张狂妄的性子?, 若是一直不曾收敛。等殷承岄到了亲政的年纪, 恐怕又?将有一场不见血的厮杀。 他对薛恕留有情分, 不忍心杀他。殷承岄却未必。 这是他在下诏前就已预见到的未来。 薛恕殉葬本是个对所有人都十?分圆满的结局。 却到底败在了他的一时?心软上。 是他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薛恕……”殷承玉身体一阵一阵发冷,口中低低叫着薛恕的名?字。 “我在。” “薛恕……” “我在。” 殷承玉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他一声一声叫着薛恕的名?字,薛恕就不厌其烦,一句一句地答。 他叫一声,他就应一声。 怀里的身体在逐渐变冷,声音也越发微弱。 薛恕艰难地抬起手, 手臂动作时?, 扯动了背上伤口,让他面容扭曲了一瞬, 动作也跟着顿了顿。但也只?是极短的时?间?,他便忍耐下来,手指触碰到殷承玉的身体, 一寸寸小心地摸索过去,最后停留在殷承玉侧腰。 那里摸起来一片粘腻,显然是受了伤,流了不少血。 但殷承玉自始至终都一声不吭。 薛恕心脏一阵紧缩,颤着声叫了他一声,得到微弱的回应之?后, 才略略定了神,用牙将衣袖撕成布条,将他侧腰的伤口一圈圈包裹起来。 大约是扯动了伤口,殷承玉发出轻微的哼声。 薛恕急切的动作顿了顿,摸索着去亲他,带着浓浓的安抚意?味。 平日里丰润的唇变得干枯,带了点凉。若是有光,此时?应能看到唇色是失血过多后的苍白。 薛恕轻轻磨蹭了下,随后退开,低头咬在了自己?手腕上。 …… 殷承玉自昏迷中醒来时?,只?觉得口中被渡过来什么,他本能地咽下去,满口都是咸腥味道。 那味道既然熟悉,又?陌生,叫殷承玉瞪大了眼睛。 待他反应过来后,便想要挣扎。 “你?在做什么?!” 殷承玉又?惊又?怒,抬手在他身上胡乱摸索,薛恕却用双臂禁锢着他,不让他乱动,又?寻到他的唇,用力地亲他。 “别乱动,省些力气。” 殷承玉本就四肢虚软,被他禁锢住后,顿时?动弹不得。 他泄愤一样地去咬薛恕的唇,声音断断续续:“你?给我……喂了什么?” 薛恕避而不答,感觉怀里的身体多了些温度,才放下心来。他将人抱紧一些,温柔地回应殷承玉的撕咬:“我不想待在西厂了,等出去以后,殿下调我去东宫伺侯吧。”他的下巴抵在殷承玉的肩膀上,鼻尖在他侧脸轻蹭,耳鬓厮磨:“我肯定比郑多宝伺候得好?。” 殷承玉退开一些,微微喘着气,短促笑了下:“你?顶了郑多宝的活儿,叫郑多宝做什么?” “去西厂,或者御马监,做什么都好?,只?要别和我抢殿下。”薛恕越发抱紧了他,脸埋在他颈窝,声音越来越低:“我舍不得和殿下分开。” 殷承玉摸索着抓住他的手,十?指相扣,用力握紧:“那就不分开。” 薛恕低低应了声,没有再说话?。 殷承玉手指微微颤抖,手掌顺着他的手背往上摸。到手腕处时?。果然摸到了粗糙包扎的布条。 他闭了闭眼,缓缓吐出一口气来,努力侧过身体,去亲他的下巴。 薛恕喂给他的东西,是血。 这滋味儿他一点都不陌生,上一世时?,就尝过了。 殷承玉将头靠在他肩上,努力睁大了眼睛想去看他,却什么也看不清。 四周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听不见声音,分辨不出时?间?,仿佛置身孤岛,唯有身后温热身体能给他些许安心。 上一世他伤了眼睛时?,便是如此。 那是他遭遇的最为凶险的一次刺杀,老二败局已定,狗急跳墙,趁着他出宫之?时?,不顾一切派人刺杀。 他不慎中了毒,双目失明。薛恕带着他躲避追杀时?滚落山崖下。 外面是四处搜寻追杀的刺客,而他双目无法视物?,薛恕不放心将他独自留下,只?能带着他藏身山洞里,再寻机联络自己?的下属。 他们在山崖下的山洞里躲了半个月。 山崖下荒凉,缺食少水,他们开头七八日,是靠着野草和树皮勉强撑着。 到了第十?日时?,因为缺水,他的身体已经变得极其虚弱,整个人混混沌沌,只?隐约听到薛恕说抓到了两只?鸟。 他们没有生火的工具,薛恕将鸟杀了,用手捧着血喂给他。又?将鸟肉嚼碎,一点点哺给他。 靠着那两只?鸟,他们撑过了后头的四五日,等到了循着沿途暗号找来的援兵。 回宫之?后,太医为他解了毒,他去寻薛恕,才发现?他比自己?伤得更为严重?。 太医说,别的伤都好?,就是胳膊上被削掉了好?大一块肉,失了不少血。 殷承玉那时?候心中已经隐隐有所猜测,只?是他们之?间?掺杂了太多其他东西,面对对方时?,都习惯了隐藏真?实想法。 谁也不敢轻易迈出那一步。 这样至少来日兵戈相见时?,不会心慈手软,心有不甘。 所以他只?问薛恕:“为什么是我?” 而薛恕答:“旁人都不及殿下好?颜色。” 他问得含糊,薛恕答得敷衍。 之?后,再未提及此事。 他便也只?当不知。 口中似乎又?泛起了血腥味,殷承玉眼睛有些发酸。他仰着头,极力想要看清薛恕的模样,却只?是徒劳。 “薛恕……薛恕……”殷承玉连着唤了两声,才得到了回应。 他颤抖着扭过脸去亲他。 薛恕的唇很凉,殷承玉在黑暗中睁大了眼,缓慢地舔舐,予他温度。 薛恕慢了半拍回应他,感觉到怀里的身体微微颤抖,脸颊也触到一片湿濡。 “殿下?” “孤是不是对你?不好??”黑暗里,殷承玉的声音听不出什么异样,只?是格外嘶哑。 薛恕摇头,声音越发虚弱:“殿下对我极好?。” 再没有谁比殿下对他更好?了。 殷承玉没有再说话?,只?断断续续地吻他的唇,亲他的下巴。 每当薛恕快要睡过去时?,他便一声声将他唤醒,同他说话?。薛恕反应慢了许多,但听见他的声音,还是会本能给出回应,只?是大多时?候只?低低地回一两个字,声音虚弱无力。 只?他抱着殷承玉的手臂,从始至终未曾松开过。 殷承玉靠在他怀里,睁大了眼睛看着头顶,不敢错过一丝一毫的动静。 他分不清到底在地下呆了多久,只?根据薛恕的下巴上冒出来的胡茬推断,至少已经过去了两三日。 头顶上偶尔会传来些动静,但隐隐绰绰地听不分明,似隔了很远。 黑暗里,时?间?变得很慢,每往前一刻,死亡便逼近一步。 殷承玉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来,每每快要陷入昏沉时?,便在手臂上用力咬一口。 疼痛让他清醒,也让他确认自己?还活着。 他一只?手死死抓着薛恕的手腕,手指搭在他的脉搏上。只?有掌下微微跳动的脉搏才能给予他一丝平静。 笔趣阁 黑暗里忽然传来滴答的声响,一滴水落在了殷承玉的脸上。 水珠顺着脸颊蜿蜒往下,流入口中。 殷承玉舔了舔唇,抬起头,又?有第二滴水珠落下。 紧接着第三滴,第四滴…… “下雨了。”殷承玉嘶哑的开口,有些许惊喜。 他估摸着水珠滴落的方位,张嘴去接。 外面的雨应当下了有许久了,水珠一开始还是一滴一滴落下,之?后便渐渐连成了线。 殷承玉含着水,并未咽下,而是扭过头,一点点地哺给薛恕。 薛恕已经有好?一会儿没有回应他,好?在哺水过去,还能本能地吞咽。 殷承玉给他喂了三次水,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错觉,总觉得掌下的脉搏跳动有力了一些。 他身体用力往后靠,和薛恕更贴紧一些,想让他暖和一点。 就在他再次陷入昏沉时?,头顶上忽然传来敲击的声响,还有模糊的人声。 殷承玉霎时?清醒过来,侧耳听了许久,却听不太清内容,但那一下一下的敲击声却听出来了——有人在铲土石堆。 他猜得没错,还有人在找他们。 殷承玉张开嘴,想发出声音求救,却发现?声音嘶哑得厉害,别说外面的人,连他自己?都快听不清。 头顶上敲击挖掘的声音似乎在远去,殷承玉咬着牙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手掌在四周胡乱摸索,在摸到松动的石块时?,狂喜的将石块挖出来,不顾撕裂般疼痛的腰部,努力扭过身体,握着石块去敲击身后的巨石。 石块相撞,发出清脆的声音。 殷承玉心中一喜,越发用力地敲击。 他想起薛恕曾随口同他提过西厂内部联络的暗语,握紧了石头,长长短短有频率地敲击,努力引起外面人的注意?。 崔辞和应红雪已经在废墟上不眠不休搜寻了三日。 地动之?后就下起了雨,又?增大了搜寻的难度。好?在应红雪调了五千红英军来帮忙,清理的进度便快了许多。 这三日里,他们自土石堆里挖出了不少被掩埋的士兵,大部分人都已经死了,尸体残缺不缺血肉模糊。 只?有少数几个还勉强有一口气。 每挖出一具尸体,他们都既高兴又?害怕。 高兴挖出来尸体不是太子?和薛监官,又?害怕随着时?间?一点点推移,两人生还的机会越来越小。 青州卫指挥使甚至一度想要上报太子?出事的消息,都被崔辞强硬压了下来。 雨势越来越大,黄豆大的雨点砸在脸上,连眼睛都快睁不开。 崔辞看着还未搜寻的区域,再看看在雨中艰难搬动碎石的士兵,对应红雪大声喊道:“先收兵吧,雨小些了再继续。” 应红雪迟疑了下,到底还是点了头。 这么大的雨,实在不适合再找人。 搜寻的士兵们逐渐撤走,应红雪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一瘸一拐地往临时?搭建的营帐走,刚走了两步,贺山便跑了过来,蹲在她面前:“上来。” 应红雪并未拒绝,她趴在贺山背上,还在四处张望,思索着雨小些后要不要换个位置搜寻。 正琢磨着,耳朵却捕捉到了一声不同寻常的响声。 她一开始并未注意?,但紧接着,那声音又?连续响了几声。 “停下。”应红雪从贺山背上跳下来,努力分辨声音传来的方位:“你?听到了没?有声音。像是有人在敲石头。” 贺山努力听了一会儿,不确定道:“好?像是有。” “是有人!”应红雪笃定道。 崔辞见他们二人停住不动,上前来询问情况,也听到了那不同寻常的响声。那声音被大雨掩盖了,要很努力去分辨才能听清。 三长,两短,一长。不断重?复。 “是西厂的暗号!” 崔辞顿时?激动起来:“必定是薛监官!” 说完也不顾大雨,立即召集了人手开始清理挖掘。 头顶上传来微微的震动,依稀还有人喊话?的声音。 但殷承玉头发昏沉,已经听不太清楚。 他只?抓紧了薛恕的手,嘶声道:“薛恕,有人来救我们了。” 身后的人并没有回应他,只?脉搏还在微弱地跳动着。 头顶陆陆续续有碎石泥土和着雨水落下来,殷承玉闭着眼,只?能靠耳朵去分辨上头的动静。 先是最上面的土石被挖开,然后头顶的树干也传来动静……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紧紧闭着的双眼忽然感受到耀眼的光,殷承玉抬手挡住眼,耳边充斥着无数人的声音。 他听不分明,只?嘶声道:“先救薛恕。” 62、第 62 章 两人腰部以下都被土石埋了, 头顶还横着?颗枝桠茂密的大?树。 崔辞本?想?让人先将树挪开,却发现?那大?树其中一根两指粗的枝干,竟插.进了薛恕后背中, 鲜血将那那一截枝干浸染得?暗红。伤口周边凝固的血渍已?经变成了黑红色。 那树枝也不知道进去了多深, 他?不敢动, 只能先让人寻刀来先锯断树枝, 同时让人清理下方的土石。 好在这三日都在下雨, 土石还未夯实, 清理起?来还算容易。 待树枝锯断,头顶的大?树被挪开,众人才小心翼翼地准备将人抬上来。 殷承玉久未见光,怕他?被外面的强光伤了眼睛,此时眼睛已?经蒙了黑布。崔辞原想?先将他?送上去,但在殷承玉的坚持下,一行人只能先将薛恕送上去, 只不过薛恕的双臂紧紧箍殷承玉, 搬动的人不敢硬掰,只能再次为难地停下, 请示殷承玉。 殷承玉摸索着?拍了拍薛恕的手臂,凑近他?耳边低声道:“已?经安全了,你先松开孤。” 薛恕不知道听没听到, 但殷承玉再去拉他?的手时,他?便松开了胳膊。 其他?人这才小心翼翼地将他?抬上去,放在担架上,送到临时搭建的营帐内救治。 殷承玉后一步才被送出来。他?右侧腰上被锋利的石头割伤,但好在伤口不算深,又得?到了包扎, 眼下虽然虚弱,意识却还清醒着?。 被送往营帐时,他?陡然想?到什么?来,叫了崔辞过来,嘱咐道:“你去跟着?薛恕,若是有要人贴身伺候的地方,务必要你亲自?动手,莫让旁人近身。” 崔辞虽然不明白缘由,还是应下,跟着?薛恕去了。 殷承玉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 外头的雨势还未歇,仿佛要将春夏未曾下的雨水一次性补足一般。黄豆大?的雨点砸在营帐顶上,如同细密鼓点。若是往日,殷承玉怕是要嫌嘈杂,可此时听着?外头的雨声,却觉得?平静。 至少他?们还有机会?再感受世间?嘈杂。 他?身上的脏污已?经清理过,伤口也得?到了妥善的处理和包扎。殷承玉试着?动了动,除了腰侧和右手有些疼痛,其他?小伤都还能忍耐。 他?撑着?手臂缓缓坐起?来,动静惊动了伺候在外间?的小太监。 小太监绕过屏风进来,是个熟面孔,瞧着?应该是平日里伺候薛恕的:“殿下可还有哪里不适?臣去传大?夫来?” “不必。”殷承玉的嗓子还是嘶哑的,说话时有些艰涩:“给孤倒杯水来。” 小太监很快捧了温热的茶水过来。 殷承玉喝了一杯温茶润喉,嗓子才舒服了一些,让小太监去传崔辞过来。 不过片刻,崔辞便来了。 殷承玉已?经换好了衣裳,只身体还有些虚弱,便靠坐在外间?的罗汉床上,因为阴雨连绵,天气?潮湿阴冷,脚边还放了个炭盆。 “薛恕的情况如何?” “大?夫已?经取出了插入后背的树枝,幸好薛监官穿了护甲,那树枝被软甲挡了一下,并未入得?太深,没有伤及脏腑,昨日已?经用药施针了。”说到此处他?顿了顿,觎着?殷承玉的脸色小心道:“不过薛监官的伤势要严重些,只中途短暂醒了一会?儿,便又陷入了昏迷。大?夫说得?他?自?己熬过去,若是今晚不发热就不会?有太大?危险。” 殷承玉颔首,垂着?眸看他?:“可都是你在伺候?” 这话让崔辞心里咯噔了一下,硬着?头皮说“是”。 昨日太子交代他?务必要贴身伺候薛监官时,他?还不解其意。可等他?替薛监官清理身体时,便明白了太子特意交代那一句的意思。 只是有些事,他?知道了,却只能当不知道。 甚至连主子问起?来时,也最好不要多提一个字。 因此他?答完之后,便恭敬地垂着?头,一个字也不曾多提。 殷承玉凝视他?许久,见他?虽然有些紧张,但还算镇定?,才满意地颔首:“好好照顾他?,以前如何,以后还当如何。” 他?说得?极隐晦,但崔辞却听明白了。 “殿下放心,臣定?不辱命。” 殷承玉这才打发了人出去,还没来及歇口气?,就又听小太监来通传,说左布政使,青州府同知以及通判求见。 先前因为灾备粮贪墨一事,山东巡抚以及青州府知府都被问罪下狱,如今接替的官员还未来得?及任命,便又遇地动,事急从权,便只能由左右布政使等人暂代职责。 山东饥荒尚未解决,又遇上地龙翻身,死伤无数。偏偏这个节骨眼上太子失踪三日,又昏迷一日。 三人已?经急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如今一听说太子醒了,连忙前来求见,一是请安,二则是山东灾情需要上报,得?太子拿主意。 殷承玉自?然也明白他?们的来意,让人赐座之后,没有废话,直接问起?了这次灾情。 “都有哪些地方受灾?受灾人数可有核算清楚?” 左布政使钱柏起?身拱了拱手,道:“这次地动的中心在青州府伏虎岭,以益都城为中心,昌乐、寿光、临朐等地受灾最为严重。青州府之外,就只有相邻的济南府遭了灾。各州府房屋倒塌约有两万余间?,粗略核算的受灾人数约莫有十一二万人,再详细些的时间?紧迫,还没来及核算。” “饥荒未解又遇地动,百姓艰难,可有开仓赈灾?” “先前追讨回来的灾备粮加上自?临近粮仓借调的粮食共计一万六千余石,已?经全部发放给灾民。但此次人祸连着?天灾,受灾人数太多,还差着?一半。太子殿下尚在山东,臣等也不敢私自?上报……” 往常若是遇到地动,当地长官当递折子上报灾情。之后由户部派人核实,朝廷再调拨赈灾银粮。 但如今巡抚出了事,太子尚在山东,余下的几人谁也没胆子僭越上报。 殷承玉沉吟片刻,叫人拿了纸笔过来,当场写了一封折子:“山东灾情严峻,可先赈后报。你命人快马将折子送回京中,走水路调用漕粮贷给百姓,待灾后丰年再行归还。” “太子殿下仁厚!”钱柏闻言大?喜,若是能借调漕粮,可真是解了山东的燃眉之急。 “除赈灾之外,死者尸体也要尽快收敛安葬,严加防范疫病和水涝。地动已?是雪上加霜,若再生波折,百姓恐难以维生。” 山东一带灾害频繁,每年不是水涝就是旱情,这二者又常常伴随饥荒和疫病。今年春夏少雨干旱,又闹蝗蝻,田地颗粒无收。到了秋天却反常地开始阴雨连绵。若是再这么?下去,殷承玉担忧会?引发水涝和疫病。 他?的担忧也正是钱柏等人隐隐担忧的,如今听他?提起?,便也不着?急走,索性将制定?好的防灾之策拿出来细细与他?探讨完善。 殷承玉早年就到山东治理过水患和疫病,对此颇有心得?。他?与钱柏三人探讨了半日,确定?防治之策已?经没有什么?遗漏了,钱柏等人才宝贝地捧着?折子和粗略写就的治灾章程离开。 他?清醒过来时才午时,钱柏等人离开时,却已?经是酉时末。 外头的雨势小了一些,但天依旧是阴沉沉的,厚重的铅云沉甸甸压在头上,不知何时才会?放晴。 殷承玉有些疲惫吁出一口气?,揉了揉眉心,这才起?身去看薛恕。 正逢小太监端着?饭菜进来,看着?他?往外走的身影急忙道:“殿下还未用膳。” “先放着?,孤回来再吃。” 薛恕的营帐离着?他?的主帐不远,殷承玉没让人跟着?,自?己撑了伞过去。 进入营帐时,正逢应红雪和贺山往外走。 二人看见他?愣了一下,很快便反应过来行礼。 殷承玉昨日眼睛蒙着?布,并未看见应红雪,只从崔辞那里知道,地动之后应红雪与贺山带了五千红英军前来支援。 他?仔细打量着?应红雪,从对方眉眼间?依稀看到了熟悉的影子,语气?便也温和许多:“孤先前还怕寻错了人,现?在看来倒是多虑了,他?和你很像。” 应红雪诧异地看他?一眼,觉得?他?的态度有些怪异,但对方毕竟是太子,她垂着?头道:“一母同出的姐弟,自?然是像的。” 殷承玉点点头,又问:“你们这是看过人了?薛恕醒了么??” “还未醒来,大?夫说最好让他?静养,过了今晚若无事,便能平安了。” “那孤去看看他?,二位慢走,若有需要,可随时去寻孤。”殷承玉说完,朝二人略略颔首,便往里间?去。 应红雪和贺山则往外走。 “没想?到太子竟然这么?平易近人,”贺山撑起?油纸伞,小声和应红雪说着?话。 应红雪瞥他?一眼,嗤道:“哪个上位者不惯会?装模作样?而且我?们怎么?说也帮了他?,客气?些也正常。”她微微皱起?眉,思索一番后,道:“如今太子已?经没事了,他?虽然还并未针对红英军,但我?们不可不防。你悄悄送个信出去,叫兄弟们都分散开来,以防万一。” 她到底还是不敢完全信任朝廷的人。 两人小声说着?话走远了,而此时营帐内,殷承玉挥退了伺候的药童和小太监,在榻边坐下。 薛恕还未醒过来。 崔辞替他?清理了身上的脏污,连冒出来的一点青色胡茬都刮干净了,身上的伤处也都妥善处理包扎,就是整个人瞧着?清瘦了许多。 此时穿着?白色的中衣躺在榻上,眉目紧闭的模样,瞧着?比往日里还要冷峻些。 殷承玉在榻边坐了许久,静静看着?他?。 前尘往事如潮水翻涌上来,却已?经不会?再激起?他?心中的郁气?和愤懑。 所?有的郁气?和愤懑,不过都源于心底不肯承认的不甘罢了。 五载纠缠,他?与薛恕之间?的感情,已?不是简单的爱恨可以说清。 他?们都太过骄傲,除了感情之外,要顾虑的外物也太多。 所?以动了心,也不肯承认。 他?和薛恕就像两个握着?刀的人,刀尖朝向对方。却谁也下不了手,谁也不敢先放下刀。就这么?在无解的困境当中僵持着?,互相折磨,越陷越深。 殷承玉垂着?眸,手指缓缓划过他?硬挺的眉宇,又落在他?干燥的唇上,轻声道:“若你醒来,孤便不生气?了。” 饭团看书 63、第 63 章 灾后要处理的事务太多, 殷承玉不能久留,略坐了一会儿,便要去巡视灾情了。临走之时?, 他?将外头候着的药童和小太监唤进来?, 嘱咐两人照顾好薛恕。 “你们?轮流将人看着, 不得有?丝毫差池。若有?变化, 立即去寻大夫和孤。” 二?人恭敬应下, 殷承玉这才离开。 此时?已是戌时?, 外头夜色深深,但因为雨已经停了,士兵们?并未休息,而是点起了火把,继续清理碎石土堆。 距离地动已经过去了四天,当初和他?们?一样撤离晚了、被埋在土石下的士兵共计有?两千余人,如今经过昼夜不停地挖掘清理, 已经挖出了近千人, 只是大多士兵都?没能幸运撑过这场劫难,生还者不过十之一二?。 时?间越往后推移, 生还的几率越小。 所?以?这些士兵片刻不能停歇,雨刚一停就又开始连夜清理搜寻。 殷承玉在边上看了一会儿,唤来?青州卫指挥使, 让他?将这次参与营救的将士姓名都?记录下来?,待灾后从他?私库拨银两以?做奖赏。 刚交代?完,就看见带着人神色匆匆离开的安远侯。 殷承玉神色一动,出声将人叫住:“安远侯这是要去哪儿?” 据崔辞所?说,地动之后安远侯并未参与营救。也就是其他?人这几日都?忙着救灾,才没工夫顾及到他?的异常。 外面天色黑, 安远侯没注意到他?竟也在外面,脚步一顿,只能回过身来?请安。 “小盘山山崩,卸石寨上尚有?数千人未能及时?逃离,都?被埋在了废墟之下。臣这些日子一直谨记太子殿下教诲,想着叛军虽然有?过,但亦是大燕百姓,便抽调了一支队伍在清理灾区,营救里头的百姓。” “安远侯说得没错。”殷承玉赞同地颔首:“红英军里大多数都?是走投无路的百姓,如今遭遇天灾,朝廷决不能坐视不理。且这次孤遇难,也多亏了圣女?和右护法带领红英军众人施以?援手,才得以?顺利脱险。” 安远侯面皮抽了抽,神色有?些难看,却还是勉强应和道:“殿下英明。若是殿下无他?事,那臣便先去了?” 他?急欲告辞离开,可偏偏殷承玉并不让他?如愿。 一脸关切道:“小盘山位于伏虎岭中,这次地动中心?就在伏虎岭。卸石寨的受灾情况应该更?为严重,只一支队伍恐怕人手不够。正?好应红雪与贺山熟悉小盘山的情况,他?们?二?人仗义,孤再出面请他?们?带人去帮忙救灾。安远侯也可借此机会歇一歇,操劳坏了身体反而得不偿失。” 他?说这话时?,神色温和带笑,仿佛真心?实意在关心?安远侯。 可安远侯却听得心?头一阵阵发凉。 他?嘴唇蠕动,好几次想要质问殷承玉,是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了自己和二?皇子的计划,所?以?现在才百般阻挠。 地动前一晚,二?皇子带了百人入伏虎岭。后来?遇上地动,又碰上小盘山山崩,他?与二?皇子已经失去联系四日了。 这四日里,他?明面上说是营救卸石寨里的百姓,实则是带着人在四处搜寻二?皇子的下落。 计划是他?定下的,人也是他?送进伏虎岭的,若二?皇子真有?个?三长两短,别?说他?,就是整个?徐家恐怕都?承受不起文贵妃的怒火。 这些日子他?心?力交瘁,没有?一刻不曾后悔。 安远侯嘴唇颤抖,面色发白,忍了又忍,才将喉头的质问强行压了下去:“谢殿下.体恤。” 达成了目的,殷承玉这才放他?离开。 他?瞧着安远侯仓惶的背影,想到的却是上一世。 根据他?对应红雪以?及贺山了解,这二?人随便哪一个?,都?不可能轻易让殷承璋占到便宜。但上一世模糊的平乱记录上所?载,却是应红雪被殷承璋斩于刀下。 之前他?还有?些疑惑,但若再结合这场突如其来?的地动,便都?说得通了。 应红雪与贺山带着自己的人马藏身在伏虎岭当中,一旦遇上地动,恐怕难以?全身而退。那平乱记录如此模糊,甚至没有?提到青州府的地动,恐怕是因为殷承璋的这笔平乱功绩,乃是趁虚而入趁火打劫,得来?的并不光彩。 如今重来?一世,应红雪二?人侥幸避开。而殷承璋却阴差阳错入了伏虎岭。 也算是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了。 殷承玉思索了会儿,又召了崔辞过来?。 “派人暗中盯着安远侯,若殷承璋折在伏虎岭便罢了,若他?还活着……”他?顿了顿,语气有?些冷:“别?让他?活着出伏虎岭。” 戏已经开场,便不是安远侯或者殷承璋想叫停便叫停了。 就算是假戏,殷承玉也要让它成真。 半夜里,又淅淅沥沥下起了雨。 薛恕陷在混沌的梦境里,将醒未醒。 他?又做起了梦,不再是些零散破碎的片段,而是冗长的、经历了春夏秋冬四季轮转的梦。 在梦里,他?不再和从前一般,如同旁观者一样看着。他?深陷其中,仿佛在梦里过完了一生。他?第?一次无比清醒地意识到,这是他?曾经经历过的一切。 他?从鱼台跋山涉水来?到望京城,用这两三年间积攒的银钱买通了直殿监的一个?老?太监,让对方收他?为徒,带他?入宫。 入宫之前得净身,但他?手中的银钱都?给了老?太监,没法再去蚕室,便索性寻了个?劁牲畜的手艺人。 这样的私活对方大概接得不少,刀子摆弄得十分熟练。他?虽受了些皮肉之苦,但好歹顺利熬过了腊月。 除夕之后,他?养好了伤,便被老?太监领着入了宫,成了直殿监众多洒扫太监中的一个?。 每日天不亮就要起来?洒扫,平日里轻易见不到宫里的主?子们?,就算偶尔撞见了,也得立即趴伏在地上跪迎。若有?不守规矩的敢抬头乱看,回去便要受十鞭子。 薛恕不记得自己为此挨了多少次鞭子。 但每次他?满怀期望地抬头,面前的总不是心?底期待的那个?人。 入宫一月,他?一次也未曾见过太子。 只有?偶尔洒扫时?,抬眼眺望慈庆宫高高的屋脊,才觉得那人离自己也不是太远。 他?以?为日子就会这么继续下去。 最圆满的结局莫过于经年之后,他?成了直殿监的管事太监,有?资格偶尔面见太子。而太子则永远也不会知道,有?个?人曾视他?如神明,从鱼台到望京,不远千里前来?朝拜。 神明于九天之上俯瞰世人,而他?是世人之一,便足矣。 可这世上的庸人何其多?互结朋党,以?相渔夺。便是尊贵如太子,也躲不过中伤和陷害。 神明亦会被群蚁所?伤。 一夕之间,太子被废,幽禁皇陵。 深宫里,趋炎附势之徒太多。他?们?仿佛全然忘了自己曾经对太子的称赞和敬仰,私底下都?津津乐道地谈论着太子与妃嫔私通、被捉奸在床的场面,仿佛自己亲眼见证了这一桩丑事。 薛恕未曾参与,却也无力阻止。 他?使了银子,偷偷去了皇陵。却见那金尊玉贵的人被打入泥中,病容憔悴,一身孑然。 从前众星拱月,如今身边却只余一人。 冷月光辉被乌云遮盖,孤立无援。 而那些结党的庸人占了他?的位置,却无德无能,只能东施效颦。 他?心?里生出巨大的不甘来?。 那个?位置,只有?殷承玉才配坐。既无人帮他?,那他?便以?身铺路,做神明归位的阶梯。 玩弄人心?对他?来?说再简单不过。 从直殿监最低微的洒扫太监到权倾朝野的九千岁,他?只用了三年的时?间。 余下两年,他?则在为迎太子回朝暗中筹谋。 可笑的是那群蠢货一无所?知,甚至还在费心?费力地讨好拉拢他?,他?并不觉得快意,只觉得讽刺。 就是这么一群人,将他?心?中的神明打入了泥中。 数年筹谋,一切都?该回归本位。 他?跨过尸山血海,人心?算计,终于站到了高处,可以?亲手将冷月重新捧回天上。 可他?却忘记了人都?会变,殷承玉也是人,亦不能免俗。 他?费尽心?思策划了皇陵之行,满怀期待地去见他?。 可殷承玉却朝他?露出了脆弱的脖颈,说:“只要督主?能助我重回朝堂,任何条件我都?答应。” 他?的眼中满是决然。 仿佛他?提出任何的条件,他?都?不会拒绝。 或许在殷承玉眼里,他?是弄权的奸佞,是卑贱的阉党,也是可以?利用的利刃。 所?以?不惜任何代?价也要抓住。 五年幽禁,曾经光风霁月的太子殿下,到底也学会了算计人心?。 而薛恕是他?迈出的第?一步。 他?并不感?到难过,反而打心?底里生出无尽的渴望来?。他?忽然发现,比起跪在地上仰望头顶的月光,他?更?想将冷月拥在怀中,占为己有?。 殷承玉提出的条件太诱人,他?无法拒绝。 他?想染指神明,将这世间,变成他?与他?的情天恨海,至死方休。 然而一步错,步步错。 他?端着九千岁的架子,说着口不对心?、言不由衷的话。他?与殷承玉夜里纠缠于床榻间,白日里却针锋相对、互相防备。他?们?的身体无限靠近,心?却日益疏远。 有?些一开始没有?说出口的话,以?后便再没有?机会开口。 他?走进了一条死路。 他?没有?机会再告诉殷承玉,他?在意的从来?不是权势地位,他?不敢放开手中的权力,只是唯恐一旦他?连权势都?没了,便再无法靠近他?。 只是他?攥得越紧,他?与殷承玉之间的矛盾越深。 最是人间无奈事,白首相知犹按剑。 他?们?被动地站在不同立场,终成了敌人。 他?与殷承玉之间,就像下一盘棋,他?刚开局便走出了最差的一步,草蛇灰线伏脉千里,败局在最初就已定下。 下书吧 64、第 64 章 只是薛恕没有想到, 那一日会来?的那么快。 殷承玉早年在皇陵时?伤了底子,后来?又遭遇几次刺杀,身体每况愈下?。登基不过三年, 便油尽灯枯, 病入膏肓。他四处奔波, 网罗天下?名医奇药, 却仍然治不好他。 那群庸医每每都只叹息着说:是臣无?能?。 仿佛除了这一句话, 他们再不会说别的话了一般。 薛恕不肯信命。 他和阎王争命, 想把人留在身边。 但?殷承玉就像他拼命攥在手?里的流沙,攥得越紧,流失得就越快。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殷承玉越来?越虚弱消瘦,原本就白的肌肤几乎看不见一点血色,露出来?的脖颈上甚至能?看到突起的青色血管。躺在宽大的龙床上时?,只占了一小块位置,像个易碎的琉璃娃娃。 他轻不得, 重不得。舍不得, 留不得。 帝王寝宫里,药味终日不散。 太?医送过来?的漆黑苦涩的汤药, 殷承玉总能?面不改色地喝下?去。明明如此苍白脆弱的一个人,骨头却比谁都硬。 他努力活着,却也从不畏惧死亡。 甚至在最后的时?日里, 平静坦然地将殷承玥的后路都安排得妥妥当当。 而薛恕早已明了自己的结局,做好了殉葬的准备。 他是殷承玥皇位最大的威胁。殷承玉若活不成了,他也得死。 挺好的。 从前?殷承玉生?气时?会叱他忤逆犯上,这一回,便顺了他的心意罢。这短暂时?光,本就是他勉强得来?, 如今能?共赴黄泉也算个圆满收场。 他从未想过独活。 可殷承玉何其残忍?生?已不同时?,竟连死后同穴的机会都不肯给他。 只因他一句托孤遗言,殷承玥和大燕江山都沉甸甸压在他肩上。 他想追随而去,又怕黄泉碧落相见之时?,他会失望。 故人长绝,往事成灰。他身后再无?可回望之路。无?归处的旅人,只得背负起逝去之人的期望和嘱托,继续往前?。 而此后生?死荣辱,都不再与他有关。 …… 薛恕自巨大的哀恸中挣脱出来?,直愣愣盯着头顶的帐顶,目光散漫没有落点。 静静躺了许久,他才动起来?。 不顾背后伤口崩开传来?的痛楚,他下?了榻,在营帐里漫无?目的地搜寻。 帐子里没有镜子,只有一盆水。 他就站在盆边,垂眸看着水中的倒影。 水中倒映的面容青春稚嫩,未经风霜。只一双眼?暗沉晦涩,满含风雪。 他静默看了许久,脑海里前?世今生?交错呼啸而过,最后风雪停歇,一切都归于寂静,定?格在那张梦寐难忘的面容上。 那样青春年少?的鲜活,是后来?五年间,他日夜渴盼却再也无?法?见到的。 薛恕闭了闭眼?,又忆起了地宫冰棺的寒冷。那样彻骨的寒凉,冷入肺腑,叫人永生?难忘。 他有些怕冷的拢了拢衣襟,又伸手?去触碰水面。 水面晃动,波纹荡开,投映其上的面容也模糊起来?。 薛恕一瞬不瞬地看着,心中忽然生?出一股巨大的惶恐来?,害怕如今这一切,只是他思念成狂的臆想。 他迫切地想要见到殷承玉,确认眼?前?一切的真实性。 他连外衣都未披,便匆匆往外走。守夜的小童被惊醒,急急忙忙上前?想要阻止,却被他一句话钉在原地:“闭嘴,不许叫人。” 小童畏惧地看着他,又退了回去。 临出门时?,薛恕瞥到了放在小童放在一旁的药箱,那里面装得都是给他处理伤势用的药品。 他在药箱前?驻足翻找片刻,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便大步出去。 此时?已经是三更天,就连抢时?间搜寻伤者的士兵们都歇息了。整个营地里,除了几堆烧到了末处的篝火,就只有巡逻的士兵还未歇息。 薛恕避开巡逻的士兵,寻到了殷承玉所在的主营帐。 他蛰伏在黑暗里,制造动静引走了门口值守的护卫,悄悄潜了进去。 主账内只留了个值夜的小太?监,此时?也已经在罗汉榻上睡了。薛恕悄无?声?息地走近,手?指按在他的脖颈大脉处片刻,小太?监便昏死过去。 他驻足了片刻,方才一步一步靠近屏风后的床榻。 床上的人睡得极熟。 薛恕站在榻边时?,他仍一无?所觉。他的睡姿十分端正,双手?交叠在腹部,长发打散,在枕上铺开,衬得脸颊尖而小。 若世人都是女娲所造,那他一定?是最得女娲钟爱的那一个。 薛恕贪婪地看着他,目光从他微颤的眼?睫,流连到丰润饱满的唇上。 没有一处不鲜活。 他眼?眶酸涩起来?,手?指颤抖着轻触他的脸颊。待感受到温暖的体温时?,终于再无?法?隐忍克制,将脸埋在他颈.窝里,贪婪地汲取他的气味。 熟睡中的人似有所觉,眉头微蹙,薄薄的眼?皮下?眼?珠转动,似乎下?一刻就要醒来?。 薛恕抬起头,目光难辨地看了他许久,最终在他醒来?之前?,将从药箱里寻来?的帕子捂在了他脸上。 这帕子在麻沸散里浸泡过,药力不算强,但?足以让人继续陷入昏睡。 颤抖的眼?睫又平静下?来?,殷承玉安稳睡着,呼吸绵长。 薛恕收好帕子,脱鞋上了榻,将他摆弄成和自己面对面的姿势,紧紧拥在怀中。 他肆无?忌惮地宣泄着自己的思念。 从他紧阖的眼?、挺直的鼻梁,辗转到丰润的唇……每一处都没有漏下?。 他亲得凶狠又放肆,却又小心翼翼不敢留下?任何痕迹。 五年了,黄粱一梦于现世不过一瞬。于旁人来?说,也许只是做了个冗长的梦,梦里醒来?,多了一段不太?愉快的记忆。 可于他而言,他陷在梦里过完了一生?,耗尽了爱恨。 他与殷承玉已经死别五年。 那五年间,他每一日都过得煎熬,艰辛无?人可诉。 他遵照殷承玉的遗诏,辅佐幼帝,开拓疆土,创大燕之盛世。 他不结党不营私,不争权不夺利。 从一个满手?血腥的奸佞小人,变成了备受称赞的肝胆忠臣。他收敛噬人的抓牙,按照殷承玉期望的模样活下?去。 人人都说他变了,说先帝目光毒辣,竟没有看错人。 从无?人知晓,从殷承玉走后,他便夜不能?寐,思念成狂。 从前?他不信神佛,但?殷承玉走后,他却只有在念诵往生?咒时?,才能?得片刻安宁。 他寻佛问道,大兴土木广修佛寺道观,召集天下?高僧仙道,为殷承玉诵经祈福。 但?却从不敢奢望来?世。 身死魂灭,岂有来?世? 只能?靠回忆苟延残喘罢了。 殷承玥曾经怒斥他,说他已经疯了。 其实也没有错。 疯了总比清醒地活着要轻松,总好过每时?每刻都要告诉自己,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那种感觉太?痛了。 像硬生?生?剜去心上的一块肉。 只是回忆,薛恕就疼得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他死死抱住殷承玉,像脱水的鱼一样大口喘息着,拼命从他身上汲取温度。他紧握着殷承玉的手?,将手?指含在口中,克制地用牙齿磨。 忍得身体都在颤抖。 每一片哀嚎的灵魂都在叫嚣着占有他,像从前?一样占有他。 凶狠地将他的血肉吞入腹中,合二为一,便不会再遭受失去的苦楚。 然而最终,他甚至没有在殷承玉身上留下?半点痕迹。 他将人抱了许久,亲了许久。直到外头传来?些微的光亮,方才沉着眸起身。 动作轻柔地擦干他脸上和手?上的水渍,再整理好散乱的发丝,将睡姿调整成原样,盖好了锦被。 一切和先前?毫无?分别。 最后他俯下?身去,与殷承玉额头抵着额头,许久,方才起身离开。 薛恕外出许久未归,守在营帐内的小童已经急得团团转。 好不容易盼到他回来?,有些急切地迎上去,却又被他阴沉的表情慑住,畏惧地停下?脚步,欲言又止地看着他。 薛恕扫他一眼?,神色阴沉:“今晚之事,不该提的便不要提。” 小童喏喏点头应是。 又瞧见他背后的纱布上浸了红,忍着害怕道:“监官背上的伤口恐怕崩开了,得换药重新?包扎才好……”大概是怕薛恕不肯,他又急匆匆搬出了太?子:“太?子殿下?特意交代了,叫我们务必照顾好监官,不得有丝毫差池。” 薛恕脚步一定?,眼?中霜雪化开,可窥见些许温柔。 他看向小童,语气也缓和下?来?:“你去拿药来?。”顿了顿,又道:“再寻面镜子来?。” 小童不知道他要镜子做什么,也不敢问,只四处翻找了一番,才找到一面铜镜。 薛恕坐在桌边,小童在后头替他处理崩开的伤口。 那面铜镜就立在薛恕面前?。 薛恕看着镜子,镜子里的人也看着他。 俱是一脸阴沉。 他盯着镜子看了半晌,才尝试着调整表情。 这个年岁,他双眉间还未烙下?深刻皱痕,习惯性蹙起的眉头舒展开,眼?底的风雪也隐去,便与之前?一般无?二了。 xiashuba.com 他缓缓勾了唇,镜子里的少?年英气勃发,当是殷承玉喜爱的模样。 小童替他重新?上了药换了绷带,便退了出去。 薛恕在桌前?对镜练习许久,终于摆脱了前?世的阴影。 他自衣襟里将那枚绿玉戒拉出来?,指尖摩挲半晌,低头吻了吻。 殿下?喜欢他什么模样,那他就是什么模样好了。 65、第 65 章 殷承玉一早醒来?, 就听人来?报,说薛恕醒了。 他简单收拾过?后,便匆匆往薛恕的营帐去。 过?去时, 大?夫已经给薛恕诊完了脉, 正?在收拾药箱。薛恕则躺在床上, 小童正?端着药喂他。 看见殷承玉过?来?, 薛恕的眼珠便不转了, 直勾勾将人盯着。 殷承玉只作未觉, 向大?夫询问?情况。 “昨夜没有发热,便没有危险了。接下来?只需按时服药静养,等伤口愈合便可。殿下不必担忧。” 听大?夫如此?说,殷承玉才放了心?。 让随侍的小太监封了赏银,将大?夫送出去,殷承玉才走到榻边看薛恕。 薛恕眼珠动了动,与他对?视。 殷承玉挥手将小童打发出去, 在榻边坐下, 顺手端起未喂完的汤药。 “盯着孤看什么?在地下埋了几日,就不认得孤了不成?”边说, 便舀了药喂到他嘴边,眼里含着些笑?意。 薛恕张嘴将药喝下去。眼睛却仍钉在他身上:“昨夜梦见了殿下。” “哦?”殷承玉伸出手指,将他唇角的药渍擦干净, 又流连着摩挲了几下:“都梦见了什么?” 薛恕垂了眼,藏起了眼底的仓惶:“梦见殿下生我的气,不肯原谅我。” 这句话亦真亦假。 今世相遇历历在目,他才知道,原来?他与殿下还可以?走出另一条截然不同的路。当?他们之间的关?系不再掺杂其他权势利益时,他们也?可以?温情脉脉, 也?可以?毫无保留地信任对?方。 这样的感觉太好了,是他上一世费尽心?思也?不曾得到过?的,他舍不得打破。 这一世,殿下在他入宫前便救了他,将他留在身边……轨迹同上一世截然不同,显然殿下也?是有上一世的记忆的。但他从未提起过?上一世,还几次三番对?他说“未曾消气”,足以?说明殿下心?中?有怨。 怨他,甚至恨他。 薛恕不敢深想,只紧紧抓着仅有的温情,想着殿下还愿意留他在身边,至少还对?他有情分。 那些前尘往事称不上愉快,若是殿下不愿记起,那他就当?自己从未想起过?便是。 “你且乖一些,孤便不生气了。”殷承玉轻抚过?他手腕上的伤处,眼神便软下来?。 这样的伤,薛恕经了两次。 薛恕抓住他的手,缓缓握紧,许诺一般道:“以?后我都听殿下的,若是我不听话,殿下罚我。” “确实该罚……”殷承玉瞥到他的变化,挑眉笑?了下,抽出手来?,指尖移动,不轻不重地按了按:“这才多大?一会儿,就如此?了?” 难以?言喻的感觉逐渐蔓延扩散,如潮水堆岸绵延不绝。 薛恕咬住牙根闷闷哼了声,额侧迸出两根青色筋络。他陡然按住了殷承玉的手腕,狭长黑眸隐忍地望向他,五指攥紧间,骨节凸起克制忍耐的弧度。 这样的感觉于他,既新奇,又陌生。 上一世,他十七岁净身入宫,至三十三岁身死。中?间做了十六年的阉人,早已经忘了做男人的滋味。 从前每每与殷承玉纠缠,他都既满足又痛苦。 满足于这快乐是自己带给他的,痛苦于他永远也?无法真正?地拥有他。 于是他只能变本加厉地搜罗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儿,让殷承玉沉溺在他亲手编制的罗网里,离不得他,如此?才能得片刻的欢喜和满足。 可若是重来?一次,他还是会选择净身入宫。 殷承玉感受到掌心?传来?的温度。 与薛恕对?视片刻,在他满是祈求意味的眼神里抽出手,不轻不重地捻了下他的耳垂,附在他耳边低声道:“你伤势尚未痊愈,得好好养着,知道么?” 温热吐息轻飘飘打在皮肤表面,勾起连绵不绝的痒。 这痒意一直蔓延到心?底去,薛恕侧过?脸,几乎与他脸贴着脸,语声低哑:“那等伤好了,殿下帮我。” 殷承玉直起身来?,瞧他半晌,意味不明地笑?了声:“那且得看你表现如何。” 两人温情软语片刻,殷承玉才与他说起了正?事。 “你那日昏迷了不知道,崔辞请了应红雪过?来?,确认她便是你姐姐薛红缨。就是不巧,昨晚孤请她和贺山带着余下的红英军去卸石寨营救伤者了,今日天刚亮他们就去了卸石寨,并?不在营地里。孤已派了人去给他们送信,应该不久就会回?来?。” “你姐姐还活着。” 殷承玉垂眸看着他,想起的却是上一世的薛恕。 那时应红雪早亡,阴差阳错之下,薛恕为了平乱,竟然亲手斩杀了姐夫贺山。 若是他知晓,必定会难过?。 好在这一世悲剧并?未酿成,一切都还来?得及。 他再不会是孑然一人。 “我替姐姐谢过?殿下。”薛恕藏起了眼底的波澜。 “对?孤不必言谢。”殷承玉点了点他的唇:“孤还有事务要处理,你好好养伤。等应红雪回?来?了,便叫人带她来?见你。” 说完,便起身欲要离开。 薛恕知晓他必定有许多事务要忙,并?未出言挽留,只满眼不舍地看着他的背影,眼底情绪翻涌。 情.欲与情爱,一字之差,结果却天差地别。 上一世,他与殷承玉纠缠于情.欲间,却从未像如今这般温情缱绻过?。 薛恕闭了眼,嘴角弯出浅浅弧度。 还好,还好,他耗尽心?血,终是求来?了一次机会。 应红雪与贺山回?来?得比预料中?要晚些,直到傍晚才回?来?。 同他们一道回?来?的,还有安远侯。 安远侯神色灰败,身后还跟着一队人马。中?间四人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头依稀是个人形,蒙着白布。 正?是才被找到的殷承璋。 殷承玉已经先一步得了消息,他快步上前,掀开白布看了一眼,是殷承璋没错。 据暗中?跟着安远侯的西厂探子回?禀,殷承璋一行?埋伏在伏虎岭中?,结果遇上了山崩,一行?人都被埋在山下。 山崩之时,随行?的护卫以?身相护,殷承璋才堪堪留下了一口气,只腰部以?下被土石压住,无法脱身。 苦熬了四日,终于等到了安远侯的救援。 但大?约是他命中?有此?劫,就在安远侯清理土石,准备将人救出来?时,才发现他腰腹部被锋利的石头整个刺穿。一直压着不动还能留一口气儿,一动之下石头拔出,伤口顿时血如泉涌,连内里的肠子都看得见。 不过?片刻,人就没了。 安远侯差点当?场晕过?去。 应红雪与贺山迟迟未归,便是因为得到消息,帮着清理废墟,收敛尸体耽搁了时间。 殷承玉重新将白布盖上,脸上适时露出些许哀恸之色来?,他重重叹了一口气,抬手按了按安远侯的肩膀,沉声道:“替孤好好安置二弟的尸身,先派人回?京向父皇报丧吧。” 安远侯迟缓应是,从前的精气神已经散了,如丧考妣。 等他抬着尸身走了,殷承玉才问?起了卸石寨的情形。 先前兵力都用在清理军营驻地的废墟上了,卸石寨一片只有安远侯在带兵清理。但他名义上是营救卸石寨的百姓,实则只派了几人做样子,大?部分人马都在四处搜寻殷承璋的下落。 是以?卸石寨直到今日应红雪一行?前往,才真正?得到了救援。 “卸石寨建在半山腰,发现地动的时间更早,跑得快便都跑了,余下的……”应红雪神色没什么变化,只声音有些发沉:“余下的都死光了,我自乱石堆里找到了高幼文和石虎的尸体。” 这也?是预料之中?的事,卸石寨情况比下头的军营更加严峻些。又晚了四日才得到救援,有生还者的可能性极小。 殷承玉复叹息一声,道:“高幼文与石虎既已身死,其余叛军也?再兴不起风浪。他们本就是走投无路的百姓,如今便不再追究。至于余下生者……”他看向应红雪与石虎:“这几日二位与红英军义士助孤良多,朝廷正?值用人之际,若诸位愿意,可接受招安,编入军中?。若不愿意从军的,也?可自行?归家,既往不咎。” 贺山下意识看向应红雪。 应红雪沉吟片刻,并?未立即拒绝:“谢太子殿下宽宏,我会转达给兄弟们,看他们的意思。” 这已经比殷承玉预料中?的反应要平和,他略微颔首,没有再多言,只道:“薛恕已经醒了,伤已经无大?碍。二位若无事,可去看他。” 应红雪与贺山抱拳谢过?,便往薛恕的营帐去了。 小童将二人引进去,正?撞见薛恕迎出来?。 姐弟二人都是冷硬的性子,久别重逢,也?不过?是对?视片刻,情绪都在眼中?。 三人沉默地坐下,最后是应红雪先开了口:“还活着就好。” 又指了指身边有些紧张局促的贺山,坦然道:“这是你姐夫贺山,还未成婚。” 薛恕看向贺山,神色有一瞬诧异。 前世他以?命相搏才斩于刀下的人,他自然不会不识得。 上一世他调查贺山时,只知道对?方的妻子死于朝廷平叛,一条手臂亦是那时所断。他坚决不肯接受朝廷招安,便是为了给亡妻报仇。 但薛恕那时却并?不知道他的亡妻就是自己失散的姐姐。 阴差阳错之下,两人成了生死之敌。 薛恕静默打量着坐在面前的故人。 贺山身高体壮,相貌硬朗,是典型的北地汉子。应红雪算生得高挑了,但被他一衬,仍显得娇小。 上一世薛恕见他时,他要比现在更沉稳狡诈,并?不是个好打交道的人。但如今瞧着,却还有几分北地汉子的粗狂憨厚,心?思一眼就能看到底。 就在贺山被他看得坐立不安时,他开口叫了一声“姐夫”。 大?约没想到他这么简单就接受了自己,贺山有些不知所措地应了声,脸上的笑?容险些收不住。 姐弟重逢相认,谁都没有问?起对?方的过?去几年间都经历了什么。 想也?知道,这样的世道里活下来?,都不容易。 多问?也?只是徒添伤感。 叙了一会儿闲话,应红雪见着天色不早,嘱咐他好好养伤,便与贺山先行?离开。 出了营帐走远,贺山才小心?翼翼地开口:“我这两日打听到……西厂的人,都是宦官。” 而薛恕正?是西厂的千户。 应红雪斜他一眼,并?不见多在意:“太监便太监,能活着便已是幸运,哪管得了那许多。” 当?初她杀了山寨的大?当?家,下了山后也?曾回?鱼台寻过?薛恕,只是并?未找到人。后来?几经打听,倒是寻到些似是而非的消息,说是随着漕船船南下了, 下书吧 大?燕两京十三省,以?她微薄之力,根本无力去寻,也?只能在诵经时,替他念一段经文祈福。 后来?世道愈发艰难,死于饥荒的人越来?越多,庵里的日子也?越发艰难。她那时随着高幼文四处为死人超度,不过?是想借着“佛母”、“圣女?”的名头多赚些法金,没想到后来?信徒越来?越多,红莲教的名头也?越来?越响,逐渐变了味道。 她读过?书,自然知道红莲教再这么发展下去,官府是绝容不下的。 以?防万一,她才特?意改名换姓。这样万一日后出了事,官府查不到她的来?历,也?不至于牵连到薛恕。 她从未想过?姐弟二人还会有重逢之日。 能活着便已是上天眷顾。 贺山见她并?未难过?,这才松了口气,笑?起来?:“也?是,以?后咱们可以?生两个崽儿,一个记在薛恕名下,替他养老送终。” 应红雪停住脚步,定定瞧着他。 贺山有些紧张地和她对?视。 “你倒是会打小算盘。”应红雪抬脚踢了他小腿一下:“累了,背我回?去。” 见她并?未生气,贺山心?头的紧张散开,脸上又露出笑?,蹲下身背起她,稳步往营帐走去。 66、第 66 章 应红雪与贺山走后, 天色已经不早,薛恕早早便歇了。 北地早入了秋,天已冷起来。加上连绵的?阴雨, 潮湿冰冷。虽然营帐内摆了炭盆, 但薛恕仍然睡得不安稳, 梦里寒气一阵接着一阵往骨头缝里钻。 他仿佛又回到了地宫里。 四壁都是?冰块砌成, 散发出森森寒气。人?在里头待久了, 连血液都跟着冷下来。 这地宫是?薛恕为殷承玉所建。 他亲自?督建了帝陵, 连帝王梓宫都按照双人?打造。原本是?预备着等殷承玉崩了,他便也殉了追随而去?。 两人?生不同时?,至少要死后同穴。 只没想到殷承玉的?托孤遗诏打乱了他全盘计划,他求死不能,又无法忍受百年之后亦要相隔两处,所以在帝陵完工之前,留了一条出入的?暗道。 国丧之后, 他命人?在宫外的?府邸之下挖了一座地宫, 又运来无数寒冰,生生造出了一间冰宫, 将自?帝陵偷运出来的?殷承玉的?遗体?,安置在了冰棺里。 这一放就是?五载。 地宫的?入口?就在他的?卧室之中。那时?他整宿整宿地睡不着,便去?地宫里守着殷承玉。 冰棺打磨得剔透, 他可以轻易看到安详躺在里头的?人?,假装他并未离开,还在自?己身边。 可便是?再寒冷的?冰,也无法让一具尸体?鲜活如初。 那张精雕细琢的?面孔逐渐变得青白僵硬,眉目发间结了厚重的?寒霜。而他只能像殷承玉生病那时?一般,眼睁睁看着, 却无能为力?。 人?力?在生死面前总显得脆弱渺小。 薛恕每每想见他,却又怕见他。 地宫寒气无孔不入地将他包裹起来,拖着他往沉不见底的?暗处去?。 薛恕瞧见殷承玉在底下,仰着脸朝他笑?,可只是?一眨眼间,那张鲜活的?面容便开始枯萎衰败,血肉化开,只余枯骨。 冰冷腐朽的?气息将他包裹。 “殿下——!” 薛恕惊坐而起,惊恐地大睁着眼沉重喘息。背上包扎的?伤口?因为动作?幅度太大,再度撕裂开来,暗红的?血浸透了衣裳。 在外间守夜的?小童听见动静进?来查看,见状赶忙提来药箱,但对上他骇人?的?神色,又畏缩着不敢上前,喏喏道:“监官背上的?伤口?裂开了……” 薛恕自?可怖的?梦境挣脱出来,心神巨痛,木然转头看了小童一眼,未语。 见他一径沉默,小童试探着靠近了一些,大着胆子替他拆了绷带,重新上药包扎。 薛恕一动不动,等他处理好伤口?,方才披上外衣下地。 他想见殷承玉。 一阵阵往肺腑里钻的?寒气冻得他发颤,唯有亲眼看到那鲜活的?人?,亲手触到他的?体?温,才能叫他安心。 他必须立刻去?见他。 薛恕面白如鬼,将药箱夺过来,在里面胡乱翻找一通,终于找到了想要的?东西?。将药帕子攥在手心,他匆匆往外走去?。 雨不知何?时?停了,带着潮气的?冷风扑面而来,冷得人?打了个哆嗦。 薛恕出了营帐疾走几步,又陡然顿住身形。 他攥着帕子,迟疑地立在萧瑟寒风中。 殷承玉的?主帐就在十步之外,守夜的?士兵已经抱着长.枪靠在背风处打瞌睡,只要他想,轻而易举就能潜进?去?。 只要像上次一样,让殷承玉睡得更沉一些。他便可以尽情肆意地拥抱他。 那样温暖的?体?温,足以驱散这刻骨的?寒意。 薛恕眸光明灭,脚步迈出去?又收了回来。耳边响起殷承玉的?声音。 “孤不喜欢身边的?人?有秘密,尤其是?你。” “你且听话些,往后孤疼你。” 听话些…… 薛恕垂眸看着掌心的?药帕子,如此行径,恐怕算不上听话吧。 若是?叫殿下发现了,必定会生气。先前好不容易才得来的?温情,许也会破灭。 薛恕垂眸看了许久,到底还是?收起了药帕子。 他迎着寒风,一步步走向殷承玉的?营帐,却没有进?去?,只在外面寻了个离他最近的?位置,背靠着营帐坐下。 厚实的?营帐布,将他与里面的?人?隔成两个世界。 …… 薛恕在外面坐了后半夜,直到值守的?士兵换岗时?,他才悄声返回了营帐。 背上的?伤口?倒是?没有再裂开,只是?吹了半夜凉风,脸色白得像鬼,神色也怏怏。小童给他端了安神汤来,他用过才勉强睡了一会儿。 等殷承玉来看他时?,就见他面色发白,眼下青黑,精神瞧着也不太好。 “怎么回事?刘大夫不是?说只要按时?服药便会好转,孤怎么瞧着比昨日气色还差了许多?” 小童抬头瞥了薛恕一眼,在他警告的?目光下垂了头,没敢搭话。 “没有大碍,就是?没有睡好。” 薛恕不错眼地看着他,在衣袖的?遮掩下,手指勾住他的?指尖,进?而一点一点,珍惜地握紧。 殷承玉没有拒绝,拇指摩挲他的?手背,低声道:“今日怎么如此粘人?,又梦见孤了?” 他语声含笑?,存了几分戏谑。 薛恕感受着掌心传来的?温度和脉搏,沉沉“嗯”了声:“每晚都梦见殿下。” 殷承玉乜他一眼,并未当真,只以为他是?因为伤口?在背上不好睡,关切道:“那叫刘大夫给你配些安神汤助眠,若是?背上还疼,便叫人?先送你回益都城,城中有软床,你趴着睡许会舒服些。” 薛恕望着他,眼里只装得下这么一个人?,无论他说什么都应好。 殷承玉有些诧异他今日如此乖顺,挥退了小童,抬起他的?下巴,奖励般地在他唇角落下个吻,轻笑?道:“好好养伤,孤忙完再来看你。” 这便是?要走了。 薛恕不舍地松开他的?手,见他转身欲走,却到底压抑不住,陡然抓住了他的?手臂,眼底满是?隐忍。 “怎么?”殷承玉回过身,挑眉看他。 薛恕未语,猛然拉下他,咬住了他的?唇。 他气势凶狠,但动作?间却很?小心翼翼没有伤他,唇舌辗转良久,才将人?松开,嗓音低哑:“这样才够。” 殷承玉舔了舔唇,没有斥责他犯上。 只拿出帕子来慢条斯理地擦干唇边沾染的?水渍,将那帕子扔进?薛恕怀里,笑?了下,才转身出去?了。 薛恕攥着帕子,置于鼻下深深嗅了嗅,又亲了亲,方才珍惜地收进?了怀里。 连五脏六腑的?寒意都褪了些。 殷承玉自?营帐出来,安远侯便来求见。 他面上带了些认命的?颓然:“二皇子的?遗体?已经收敛好,但尸身不宜久放,需尽快送回京中。如今山东叛乱已平息,臣斗胆恳请太子殿下早日回京,也好告慰二皇子亡魂。” 高幼文?和石虎身死,应红雪和贺山不再是?敌人?。山东叛乱消弭,赈灾也走上了正规。 确实是?到了该回京的?日子。 只是?殷承玉想到薛恕苍白的?脸色,到底还是?不放心。他伤在背上,路上颠簸,未养好伤便上路,恐怕伤势会反复,更难痊愈。 “安远侯的?心情孤明白,只是?如今地动刚平息,诸多事务也尚未交接妥当。匆忙间赶回京并不妥当。不若先寻个冰窖安放二弟尸身,等交接清楚之后再启程。如今天已转凉,回去?路上也不必担心尸身腐坏。” 他语气虽然温和,态度却没有半点松动。 安远侯便知道劝不动他,只能住嘴。 太子与二皇子并不亲厚,对他的?遗体?不上心是?预料之中。只是?他没能护住二皇子,若是?再连遗体?都保管不好,日后归京面对文?贵妃,怕是?没有半点求情的?余地。但若让他独自?押送二皇子遗体?回京,他也没这个胆子。 和太子一道回京,至少还有人?能分担文?贵妃的?怒火。 安远侯心中想罢,不再多说,匆匆去?寻冰窖去?了。 …… 清理灾区,救治伤者,安置灾民……一切处理妥当时?,已是?十月初。 诸多事务交接清楚,殷承玉才准备返京。 除了带来的?五千四卫营兵士外,一道返京的?还有三千余招安的?红英军。 应红雪与贺山在斟酌之后,到底还是?接受了朝廷的?招安。 跟着贺山的?五千多红英军,其中一千多人?选择回了家中,余下三千余人?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民,自?愿跟着贺山接受招安,日后将编入护卫军中。 返京之行并不如来时?情况急迫,因此殷承玉并不着急赶路。 在启程前一夜,令人?采买了活猪羊来宰杀,犒赏将士。 入了十月之后,淋漓的?雨水终于停了。 营地里点起篝火,士兵们拿着碗排队领了大个的?肉馍,就着热乎乎的?肉汤吃得开怀。 中军帐内,殷承玉则同几个将领共饮,应红雪贺山等人?也在。 武将之间不似文?臣风雅,也没那么多弯弯绕绕多,最好的?交流方式便是?喝酒。 山东之患已解,还顺道除了殷承璋这个敌人?,殷承玉心情畅快,便同他们多饮了一些。 喝到后半夜,殷承玉酒意上涌,方才别了诸将领,被小太监搀扶着,勉强维持清明回自?己的?营帐。 走近了,才发现薛恕等在帐前,也不知道等了多久。 殷承玉眯眼瞧他一会儿,挥退了小太监,将手递给了他。 薛恕便扶着他,随他一同进?了帐内。 殷承玉在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喝了,才去?瞧他。 看着看着眉头就皱起来,捏着他的?脸仔细打量:“脸色怎么这么差?” 他疑心是?薛恕背上的?伤还未养好,指了指床榻:“去?那边坐着,上衣脱了给孤看看。” 薛恕喉咙紧了紧,下颌绷起,目光凝着他数息,才一步步行至榻边坐下,背对着殷承玉将上衣解开。 殷承玉在他身后坐下,就着昏黄的?灯火去?检查他背上的?伤。 薛恕的?伤在琵琶骨下方,经了大半个月休养,已经痊愈结痂。褐色结痂有鸡蛋大小,烙在这具精壮漂亮的?身体?上,显得十分突兀。 “还疼么?”殷承玉伸出手,在结痂边缘的?红色嫩肉上轻触。 “不疼了。”薛恕背部肌肉紧了紧,声音像从嗓子里挤出来。 身后的?人?没有再说话,薛恕没得到回应,下意识想要回头看,却听殷承玉又说了一声“别动”。 1200ksw.net 他顿住身体?,克制了回头的?欲望。 伤口?周围的?皮肤却忽然传来一阵温热的?湿濡感,薛恕意识到他在做什么后,一阵难以言喻的?麻意顺着脊椎往头顶攀爬。 他整个人?僵住,脊背紧绷,流畅精悍的?肌肉线条隆起。垂在身侧的?手指紧紧抓住身下的?锦被,方才压制住了瞬间攀升的?渴望。 “殿下……”薛恕难耐地闷.哼一声,勉强忍耐着没动。 背后的?温热却已经离开,久久未有回应。 薛恕耐心等了片刻,终于忍不住,试探着转过身来,却见殷承玉靠在床柱上,眼睫低低垂着,已然是?醉酒睡了过去?。 他神色流露出些许失望。 目光沉沉将人?看了半晌,才将上衣重新穿好,去?叫候在外头的?小太监打温水进?来。替他擦了脸和手脚,宽了衣裳后,薛恕方才伺候他睡下。 殷承玉喝不少酒,睡得极沉。 薛恕在榻边枯站了半晌,最终也没有舍得离开。他靠坐在榻边,一手伸到锦被下,紧紧握着殷承玉的?手,就这么睡了。 他已经接连半个月没有睡过一个好觉,每每一闭上眼,就深陷冰冷的?地宫中。只有白日累极了,用了安神汤才能勉强睡上一会儿。 此时?温暖的?体?温顺着交握的?手源源不断传来,让他无比安心。 这一次,薛恕再没有做噩梦。 67、第 67 章 次日午时, 大军开拔,返回京师。 来时情势危急,急行军尚且花费了十?余日, 眼下折返并不赶时间, 大军以正常速度回京, 到了十?月末才抵京。 殷承璋身亡的消息已经遣人先一?步送回宫中。 大军抵达望京城后, 殷承玉让应红雪与贺山随着四卫营将士一?道驻扎在城外京营, 并未立即让两?人随自己入京觐见。 隆丰帝已于?九月末自南京府返回望京, 文贵妃等人自然也一?道回来了。 眼下殷承璋身死,虽他是自食恶果,但?文贵妃必不会善罢甘休。这时候贺山和应红雪还是不要太有存在感的好。 殷承玉、薛恕,还有安远侯一?道送殷承璋的灵柩回宫。 停灵的殡宫设在燕王宫北侧,一?应丧葬之物?都已经备好。 隆丰帝与文贵妃接到消息后,便?已经赶往殡宫。隆丰帝瞧着只是有些许憔悴,但?文贵妃却是实打实地苍老许多?。素来保养得宜的面容未施粉黛, 一?身素色, 眼角眉梢都浸了风霜。 殷承璋身亡的消息传回京中,她悲痛之下先是不肯相信, 央着隆丰帝派人往青州府确认消息,好不容易等核实消息的人快马赶回,确认殷承璋死讯后, 她再无法自欺欺人,日日以泪洗面。 盼了近一?个月,才终于?盼到殷承璋的灵柩归京。 灵柩还未停好,她便?扑在棺椁上痛哭。 隆丰帝虽然一?直利用二儿子?和太子?打擂台,但?他向来宠爱文贵妃,对殷承璋这个儿子?自然也是多?有纵容, 倾注了不少关爱。如今见着文贵妃声嘶力?竭,几乎快要哭晕过去?,眼角也隐隐泛了红,对护灵的将士道:“将棺椁打开,朕与贵妃再看璋儿一?眼。” 棺椁尚未钉死,将士依言将棺盖启开。 为防尸体腐烂,殷承璋的遗体在冰窖里停了半月。后头进了十?月,天气冷了,一?路行来倒也没有腐烂。但?他生前遭遇了山崩,即便?特意让人妆点过遗容,总归是不太好看的。 隆丰帝只瞧了一?眼,便?挪开了视线。 文贵妃趴在棺边恸哭,眼见着她哭声越来越嘶哑,隆丰帝才上前,揽着她的肩膀将人带开,示意其余人将棺盖合上。对候在一?旁的礼部官员道:“好好准备二皇子?的丧事,一?应丧仪规制比照亲王。” 殷承璋不过十?七,还未未成婚,还没来得及封王。 文贵妃听在耳中,抓着他的衣袖嘶声道:“陛下,不能就这么下葬,害死璋儿的罪魁祸首还未伏诛,就这么下葬,我儿如何能安息啊?!” 隆丰帝蹙眉,但?见她伤心欲绝,到底心软,只得哄着道:“那些保护璋儿不力?之人,都交由你?处置好不好?若是不解气,便?让他们给璋儿生殉了。” “只那些人如何够?”文贵妃擦了擦泪水,一?双红肿的眼睛缓缓扫过安远侯和殷承玉,恨声质问道:“我听说这次益都地动,太子?亦有遇险。怎么太子?就有人救,我的璋儿却无人理会?!” “还听说人找到时还好好的,怎么一?救出来反而不行了?说不得就是有人蓄意谋害皇子?!” 她流着泪哀求道:“还请陛下彻查,为我们母子?做主!” 虽然文贵妃没有指名道姓,但?在场的人,拢共也就那么几个,她在怀疑谁不言而喻。 在场官员都缩肩垂首,恨不得自己不存在。 “贵妃娘娘丧子?悲痛,孤能理解。但?有些话能说,有些话却说不得。”殷承玉神色坦然地迎上文贵妃的目光,姿态并不似从前温和忍让,目光微凛道:“八月上旬二弟平乱失利,坠落山崖不知所?踪。这期间安远侯一?直派人四处寻找二弟下落。孤抵达益都之后,又增派了人手扩大范围范围搜寻,几乎将伏虎岭翻过来,只是却一?直未曾找到二弟行踪。直到地动后第?四日,安远侯才在伏虎岭的小盘山一?带发现了被压在碎石下的二弟。” “虽不知道二弟为何藏在伏虎岭中不现身,但?地动实非人力?所?能操纵,二弟遇难确实是个意外,不论是那些以身相护而死的护卫,还是日夜不休带人搜寻二弟行踪的安远侯,都是忠心耿耿之人。贵妃娘娘若因?伤心就妄加揣测,恐怕会寒了忠臣良将之心。” 他幽幽叹了口?气,仿佛全然未曾意识到文贵妃所?说的那个谋害皇子?的人,是他自己。 即便?安远侯明知他这是故意拿自己挡刀子?,这时候还是不由生出了些许感激。他保护二皇子?不力?,文贵妃若要处置他便?罢了,只盼着莫要牵连徐家其他人。 文贵妃自然察觉了在场众人的神色变化,殷承璋与安远侯的谋划她也是知道的。只不过如今没算计到太子?,自己的儿子?反而搭进去?一?条命,让她如何能不恨? 她恨恨盯着殷承玉,蓄养得长而锋利的指甲陷入掌心,快要掐出血来,方才压下了心底的愤怒和不甘,垂下眼歉意道:“太子?殿下说的是,是本宫失态了。” 一?直未曾言语的隆丰帝这时才出来打圆场:“此事既已说明白,日后便?不必再提。礼部好好操办二皇子?的丧事,一?应物?件都用好的。”说完方才看向殷承玉:“这次山东叛乱得以平息,太子?也辛苦了,便?好好休息几日罢。” 对于?平乱封赏,却是只字未提,轻轻带过。 殷承玉并不意外,他行了礼,便?退了出去?。 薛恕并未随他离开,而是跟在了隆丰帝身后。 陪了一?会儿文贵妃,隆丰帝便?回了乾清宫。 薛恕亦随行。 回了乾清宫,隆丰帝在正中的罗汉床坐下,挥退了伺候的内侍,眯眼打量立在面前的少年人。 出去?一?趟回来,薛恕的气势瞧着比先前更足,已经不输在宫中浸淫多?年的高贤等大太监。若不是隆丰帝一?手将他提拔起来,也不相信他其实进宫还不到一?年。 是把好用的刀,只可惜这把刀却分不清自己的主子?。 隆丰帝端起热茶轻啜,待他的态度不似从前亲近,语气也是不咸不淡:“将山东之行说与朕听。”他着重强调道:“事无巨细。” 薛恕直挺挺立在那儿,似乎并未察觉皇帝待自己的不同?。 隆丰帝说事无巨细,他便?当?真事无巨细地将山东平乱经过说与他听,只略过了与殷承玉还有应红雪的部分。 “……就是这些了。”薛恕垂着眸,态度倒是与从前无异。 恭敬,却并不似其他人谄媚。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将隆丰帝的性子?摸得很准。隆丰帝疑心重,实际上并不喜谄媚讨好他的人,那样的人会叫他觉得有所?图谋。他还喜欢揽权,心里最厌恶的便?是争权的臣子?,即便?他还需要利用这些臣子?打压太子?。 如他这般恭敬却不谄媚的纯臣姿态,才是最让隆丰帝放心的。 上一?世他便?是靠着隆丰帝的信任,才一?步步斗倒了高贤和龚鸿飞,将东厂和锦衣卫握于?手中,壮大了西厂。 不过眼下隆丰帝对他的态度,显然是听说了什?么,又犯了疑心病。 他正思索着,就听隆丰帝又好似随意地问道:“朕听闻这次太子?遇险,是你?冒死相救?” “是。”薛恕神色不变,亦未否认,也并未为自己辩解。 “你?与太子?倒是亲近。”隆丰帝语气不明地感叹一?声。 薛恕神色坦然道:“太子?殿下是君,君有难,臣自当?以身相救。” “朕倒是看不出来,你?对太子?竟然忠心至此。”隆丰帝神色微沉,已有了怒意:“既如此,那西厂与御马监的事务你?便?不必管了,去?慈庆宫伺候太子?起居罢!” 他冷冷瞧着薛恕,决心给他个教训。也好叫他清楚地知道,他该效忠的君是谁! 然而薛恕并未求饶或者露出任何惶恐之色,他只躬身行礼:“谨遵陛下旨意。” 隆丰帝将手中的茶杯砸在他身上,怒道:“滚!” 薛恕毫不迟疑地退了出去?。 隆丰帝那一?下并未留手,茶杯是实打实砸在了他身上,热茶打湿了衣裳,顺着衣摆流了一?路。 薛恕看了看染成深色的衣裳,微微皱了眉,正欲去?换身干净衣裳,前路便?被笑吟吟的高贤拦住了。 高贤早看他不顺眼,但?无奈隆丰帝宠信他,轻易动不得。如今得了消息,知他触怒隆丰帝,特意来看他的笑话:“薛监官这是犯了什?么事,竟惹得龙颜大怒。可要咱家帮你?在陛下面前美言几句?” 薛恕赶着换了衣裳去?慈庆宫,不耐烦同?他掰扯浪费时间,只轻描淡写地问:“怎么不见高督主?”说完之后他才好似刚想起来一?般道:“竟忘了,高督主已被陛下发落了。” 他语气关切,神色却嘲讽:“如今东厂无人管事,高掌印一?人顾着司礼监与东厂,竟如此得闲么?” 高远先前借由职权之便?,罗织罪名,抓了数名书生屈打成招。结果不想踢到了铁板,逼得孙家人告御状,激起了无数文人的怒火。 ddxs.com 此案是殷承玉亲自督办,在离京赶赴山东之前就已经定案。 只不过当?时山东叛乱突生,高远又是皇帝的人,他们没有等待隆丰帝的处置结果,便?去?了山东。 回来后他才知晓,隆丰帝得知此事后大怒,为了平息文人们的怒火,直接将高远斩首示众了。 高贤手底下还有几个得力?的干儿子?,倒是不太心疼这个同?宗兄弟。但?听说他后头举荐了自己的干儿子?接替高远的位置,不仅未被允准,反而还遭了隆丰帝的训斥。 如今东厂督主的位置就这么空悬着。 高贤特意来看薛恕的笑话,却被薛恕狠狠踩了两?下痛脚。 他阴沉沉看着薛恕:“你?好得很,只盼太子?能用上得你?,不然日后若是落到了咱家手中……”自有你?好果子?吃。 薛恕抬眼瞥他一?眼,与他擦肩而过,神色轻慢:“那就不劳高掌印操心了。” 他嘴角微不可查地勾了勾,殿下用得上他的地方,可多?着呢。 68、第 68 章 深宫里没有秘密, 薛恕遭了隆丰帝训斥,被罢了西厂和御马监官职的事,很快便传开?了。 薛恕回西厂的住处换了身衣裳, 出来时就?察觉了西厂番役们隐晦的打量。先?前在他麾下办事的, 神色多带着担忧;而那些未曾跟着他的人, 则多少带了些隐秘的幸灾乐祸。 他一?眼扫过, 眼中并无太多波澜。 这深宫里就?是如此, 成千上万的宫女太监们伺候那少数几个?主子, 越是身份低贱之人,越是喜欢跟红顶白,逢高踩低。 好似这样自己就?也?成了主子一?般。 他当年刚进宫中时,没有殿下保驾护航,亦没有富裕的银钱打点关系,冷眼和训斥都?是轻的,若是遇见脾气差的女官或者大?太监, 毫无缘由挨一?顿鞭子或者竹板是家常便饭。 西厂在他之上, 尚有一?个?督主和掌刑千户,先?前西厂势弱, 他又得隆丰帝宠信,这二人便龟缩不?出,最多暗中做些小动作。如今听闻他触怒了隆丰帝, 恐怕要坐不?住了。 只可惜这些人的如意算盘都?打错了,他既敢得罪隆丰帝,自然也?有把握重得他的信任。 想到即将到来的冬狩,薛恕眼中露出些许轻蔑,毫不?迟疑地往慈庆宫去了。 薛恕过去慈庆宫时,已经是傍晚。 晌午乾清宫发生的事郑多宝也?听说了, 他刚和殷承玉禀报完,外头就?来通报薛恕求见。 “让他进来吧。”殷承玉道。 郑多宝“诶”了声,到外间去唤人。瞧见薛恕时,还出言安抚道:“不?过挨了顿训斥,莫要放在心上。先?前你不?是就?想留在慈庆宫伺候?如今倒也?算如愿了。” 薛恕瞧他一?眼,随意应了声,便大?步往里间去。 殷承玉换了身家常的藏蓝夹棉长袍,领口一?圈镶了黑色的毛边,他坐在桌边慢条斯理地泡茶,举手投足间贵气天成。 瞧见薛恕进来,他挥退了屋里伺候的人,才抬眸看?过去:“乾清宫的事郑多宝已说与?孤听了。” 薛恕垂着眸:“臣是故意的。” 认错速度倒是快,但神色间却半点看?不?出觉得自己有错的样子。 “孤就?猜到你是故意的。”殷承玉倒是并未生气,反而笑了声:“既这么想来慈庆宫伺候,以后便留下吧。郑多宝年纪大?了腿脚不?好,孤也?不?忍使唤他,你来了倒是正好顶上。” 他神色慵懒地支着下颌,乜了薛恕一?眼,指了指自己的腿:“先?过来替孤捶捶腿。” 薛恕垂着眸上前,单膝跪在一?旁,控制着力道替他捶腿。 殷承玉瞧着他顺服的模样,愉悦地眯了眯眼,又抬手去揉捏着他耳垂:“你这些日?子倒是听话得很。” 仔细想想,自地动遇险之后,薛恕竟一?次也?没有惹他生气过。 薛恕手上顿了下,又若无其事地继续,只声音有些沉:“我听话,殿下便多疼我些。” cxzww.com 若是放在上一?世那个?境遇,这样的话他是决计说不?出口的。 他与?殷承玉之间不?论彼此境遇如何,他从来都?将自己放在最低微处。只是那时他自卑于阉人身份,又觉得殷承玉是受形势所迫方才忍辱负重与?他做戏。每每想起便觉怒火摧心,更不?可能轻易示弱。只能使尽手段,逼着他说些好听的话来哄他。 可结果?总是事与?愿违。 直到大?梦初醒,他才明白自己大?错特错。 这样骄傲的人,逼迫只会将人推得更远。他需得将自己的弱点露出来,引诱他自己一?点一?点靠近。 薛恕藏起眼底的晦暗之色,借着按揉的动作,指尖若有似无地划过他腿.上的敏感之处。 就?如同殷承玉了解他一?样,他亦熟悉殷承玉的每一?处。 他的动作极其轻微,殷承玉只觉得他伺候人的功夫越发熟练,惬意地微眯了眼,指尖在他侧脸流连,笑道:“越发谄媚。” 因隆丰帝的口谕,薛恕留在了慈庆宫,每日?随侍殷承玉左右。 原先?殷承玉的一?应起居用度都?是郑多宝亲手料理,他是慈庆宫的管事太监,殷承玉又未立太子妃,慈庆宫里的大?小事务都?要他管着,多少有些忙不?过来。 但将太子的事交由旁人他又不?放心,便只能辛苦些两头兼顾着。 如今薛恕来了,他心思缜密处事周到,又得殷承玉欢心,是以顺理成章地接手了太子的日?常起居。 郑多宝一?面觉得省心不?少,一?面又觉得哪里有点怪。 自从薛恕伺候太子之后,太子身边就?没再有旁的人能靠近。薛恕白日?里伺候洗漱更衣,晚间伺候沐浴,连铺床暖床这样的事都?一?力担了。 原先?伺候太子的太监宫女们无事可做,只能做些洒扫的杂事。 甚至还有人偷偷寻了郑多宝抱怨,说薛恕抢了自己的活儿?。也?不?乏有那看?薛恕不?顺眼想要挑事的来上眼药,说薛恕怕是想争一?争这东宫总管的位置。 郑多宝是皇后赐的人,又有打小看?顾太子的情分,自然没将这话放在心上。 只是他看?着薛恕端着洗脚水进了寝殿内间时,还是大?为?不?解。便是想要伺候太子表忠心,也?不?必连端洗脚水这样的零碎活计都?要抢罢? 薛恕自然是不?知道郑多宝在想什么,便是知道了也?不?关心。 他端着铜盆进了内间,将铜盆放在脚踏上,自然地卷起袖子:“殿下畏寒,这热水里加了姜汁,多泡一?泡可暖身。” 进了十一?月之后,天气便越发冷起来。 这几年冬天一?年比一?年冷,几乎年年都?有不?少无家可归的流民冻死饿死。今年虽还未生出灾祸来,但这两日?殷承玉看?着各地送来的折子,心中隐隐担忧。便向?隆丰帝提议削减宫中用度,将节省下来的银钱用来修建善济堂,以防万一?。 隆丰帝好名声,左右削减用度也?削不?到他这个?皇帝身上,省下了国库的钱他扣一?扣还能多修个?宫殿或园子,自然是允了。 反倒是殷承玉身为?太子,为?给?百官做表率,东宫的一?应份例都?有削减。眼下入了冬,连地龙都?未烧,只在四角摆了暖炉。 而殷承玉一?向?畏寒,天气越发冷后,他半夜总睡得不?好。 薛恕这才特意寻了民间的土法子,把姜汁加在热水里,让他泡脚暖身。 “怎么不?叫其他人来。”殷承玉皱了眉,并未有动作。 “旁人哪有臣伺候得好?”薛恕笑了下,毫不?在意地替他脱了鞋袜,捧着他的脚放入水中。 殷承玉的皮肤本就?极白,双足常年不?见日?光,更是欺霜赛雪,足弓上甚至清晰可见青色的经络。此时泡在热水里,皮肤泛了红,修剪得整齐圆润的脚.趾微微蜷起,就?像玉雕染了深红花汁,无一?处不?精致。 薛恕目光微凝,喉结上下滚动片刻,才控制着力道,替他按压足底。 力道适中的按捏叫殷承玉舒.服地叹息一?声,看?着薛恕的目光也?更软了些:“日?后不?必再如此,你将方子交给?下头的人,叫他们来伺候就?是。” “臣愿意。” 殷承玉有心体恤,然而薛恕却并不?领情。他抬眸对上殷承玉的视线,眼神直勾勾的,手上力道也?不?由大?了些,又重复了一?遍:“臣愿意伺候殿下。” 若是殷承玉一?开?始还没发现他存着什么心思,眼下听他声音沙哑得厉害,不?明白也?明白了。 他垂下眼眸,就?瞧见了薛恕的变化。 少年人还真是血气方刚,洗个?脚竟也?不?安分。 刚生出来的一?丝怜惜霎时烟消云散,殷承玉眯着眼,抬起一?只腿放在他膝上,尚沾着水的足贴上去,用了些力道踩了下:“孤觉得力道不?太够,你觉得呢?” 衣裳被温水沾湿,渗过层层衣料抵达皮肤时,已经变得冰凉。 薛恕被激得咬紧了牙,才未发出声来。 “那臣……再用力些。”薛恕声音破碎,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底快要炸开?的渴望,低垂着头继续为?殷承玉按捏穴道,又以指尖轻划。 足底传来些微痒意,直往心底钻。 殷承玉忍不?住动了下,又瞥了他一?眼,脚尖加了些力道,似在警告他安分一?些。 薛恕对他的警告恍若未觉,只低着头继续按捏。 唯有露出来的手臂上,青筋根根迸出,才可窥见一?丝不?平静。 …… 冬日?里水凉的快,不?过两刻钟,便已经凉透了。 薛恕替殷承玉擦干了脚上的水,方才站起身来,衣裳下摆尽是深色的水渍,依稀可看?见模糊的脚印。 殷承玉斜倚在榻上,脚下被塞了汤婆子,神色满是揶揄:“替孤洗个?脚罢了,怎么站都?站不?稳了?少年人身体这么虚可不?行?,改日?孤叫小厨房给?你炖些补汤补一?补。” 薛恕紧抿着唇看?他,眼底尽是尚未满足的渴望。 他从未想过,殿下有朝一?日?竟会将他教他的东西,再学以致用在他身上。 那样的感觉……既快乐,却又不?满足。叫他的心底疯狂的念头被放至无限大?。 可最终,他还是隐忍下来。 薛恕攥紧了拳,一?点点弯下腰去端脚踏上的铜盆。 倚在榻上的殷承玉这时倾过身来,指尖绕了绕他鬓边垂下的碎发,上挑的凤目染了笑:“湿衣裳记着换,不?然着了凉,外人可要说孤亏待了你。” 薛恕看?进他眼底,好半晌才沉着嗓子应是。 69、第 69 章 晚间就寝时, 薛恕依旧要留下来?守夜。 之前?守夜的小太监都是睡在拔步床外?头的脚踏上,方便夜里主子使唤。自换成薛恕后,殷承玉便叫他去外?间的罗汉床上睡。 殿内的灯已经熄了, 四周静悄悄的, 只暖炉里银丝碳燃烧爆出一?二火星, 偶尔发出零星动静。 薛恕躺在罗汉床上, 眼睛却一?瞬不?瞬地盯着?不?远处的拔步床。 慈庆宫里的这张拔步床他也曾睡过, 当时殷承玉刚复立为太子不?久, 根基尚未稳健,重新入住东宫之后,身边只有郑多宝一?个老人,其余人等都是自各处调来?,保不?齐就有其他人安插进来?的探子细作,他不?放心,便也跟了过来?。 也是像如今这般近身伺候着?, 同进同出, 同起同眠。 那时殷承玉尚要依靠他夺权,虽偶尔也会忍不?住刺他两句, 可在床榻间却几乎是任他予取予求。唯一?的倔强,大约便是无论有多爽.快,都绝不?肯发出半丝声儿来?。若是被欺负狠了, 便会死死咬住自己的手指,忍得眼角都沁出泪珠。 他既想看他承受不?住地哭出声来?,又?爱极了他那股子不?肯认输的狠劲儿。 高高在上的神祇跌落凡间,既让人想要玷.污亵.渎,又?忍不?住爱他的高贵和冷傲。 那时他便深陷在这样的矛盾里,又?唯恐殷承玉看穿了他的弱点, 待殷承玉的态度也总是时好时坏。但他的殿下素来?是个极聪明的人,后来?相处久了,摸透了他的性子,便再不?像开始那般顺从,露出了满身的刺来?。 但他渴望拥抱他,便连那满身尖刺也一?同纳入怀中。 回忆起那些旧梦,薛恕眼里露出些许涩意,心底未得到满足的兽又?开始大肆叫嚣起来?,不?断蛊惑着?他。 心尖上的人近在咫尺,他不?该只在此处看着?。 况且殿下明知他的心思,却还是允了他留下。 心中恶念汹涌澎湃,薛恕呼吸沉了一?些,缓缓坐起来?身来?,一?双漆黑的眼眸在夜里熠熠。 这是他在寝殿里守的第四个夜,按照前?几晚的经验,这个时辰,殷承玉已经睡熟了,只要放轻了动静,做些什?么他也不?会察觉。 心脏激烈地鼓动着?,薛恕耳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心脏跳动时的“咚咚”声。 他悄无声息地下了榻,靠近拔步床。 床上的人呼吸平缓,神态安然,果然睡得极熟。 薛恕在榻边站了数息,目光在平静的睡颜上逡巡许久,最后单膝半跪在榻上,将手捂热,探向了床尾的锦被之中—— 殷承玉身形单薄,素来?体寒,睡前?被子里塞了三个汤婆子。眼下过了半夜,汤婆子凉了,被子里也没?剩下多少?热乎气?儿。薛恕的手触到他微凉的足,顿了一?下,又?抽了出来?。 他皱起眉犹豫了一?会儿,到底还是转身出去了。 片刻之后,他抱着?三个灌满了热水的汤婆子回来?,小心将床尾的被子掀开,将凉了的汤婆子拿出来?,换成了新灌了热水的, 被角掀开,熟睡的人察觉了凉意,不?安地皱了眉。 薛恕看着?他怕冷蜷缩起来?的脚.趾,将汤婆子放在他的脚底,又?忍不?住用手掌拢住那双精致漂亮的足,重重揉.捏了一?下。 睡梦中的人有些怕痒地缩了缩脚。 薛恕却偏偏不?肯松手,粗粝的指腹用力摩挲过每一?寸细瓷般的肌.肤,又?低下头去,含住那珠贝般的脚.趾,用牙齿不?轻不?重地磨。 1200ksw.net 他胸口盘旋着?浓重的戾气?,不?断叫嚣着?用力咬他、弄醒他,然后在每一?处都留下自己的印记。 但最后,他也只是将那双漂亮的足细细把玩品咂一?遍,又?小心地放回了带着?暖意的锦被里。 而睡梦当中的人,对此一?无所觉。 薛恕单膝跪在榻边,小心控制着?气?息,凝视他许久,方才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殷承璋身死,隆丰帝罢朝七日。 七日之后,便至钦天监择的下葬吉日。殷承璋的葬礼按照亲王规制操办,他只是皇子,前?朝后宫都免了奉慰礼,只禁礼乐、着?素服七日。 殷承玉以兄长?身份祭拜过,便往坤宁宫去给虞皇后请安。 他过去时,容嫔和殷慈光竟也在。 二人坐在虞皇后下首,瞧见?他进来?,连忙起身行礼。 自山东归来?后,殷承玉还未见?过殷慈光,算一?算,自太医院一?别后,二人已经有些日子未曾见?过。 先前?殷慈光不?顾自身安危,与太医们一?道钻研改进了可治疗疙瘩瘟的刺血法,后来?又?将这刺血法推行到直隶各个州府,救治了无数染了疙瘩瘟的病患,免去了一?场大灾祸。 便是素来?对这个大女儿并不?上心的隆丰帝,在回京之后听说此事,亦难得嘉奖了殷慈光。 这些年来?一?直未曾晋升位份的容嫔,也被晋为了妃位。 “还未恭喜容妃娘娘与皇长?姐。”殷承玉含笑?道:“听闻皇长?姐最近常去大本?堂听讲,如今大本?堂里只有四弟及伴读在上课,先生们讲得也都是些启蒙之理,恐怕不?适合皇长?姐。大本?堂离着?东宫近,每两日便会有翰林院的先生前?来?为孤讲经,皇长?姐若是想听,可以到弘仁殿来?。” 大本?堂是皇子公主们的进学?之地,但如今除了四皇子殷承绪之外?,其余皇子公主都已年长?,不?必再去大本?堂进学?。 反倒是殷慈光这些年因为容嫔不?受宠,又?屡屡被文贵妃针对,连去大本?堂进学?的机会都没?有。还是靠着?容嫔身边的大太监教导,加上殷慈光聪慧肯学?,才不?至于?大字不?识。 现下殷慈光得了隆丰帝的欢心,这才特意讨了个去大本?堂进学?的机会。 殷慈光十分珍惜这个机会,虽然先生们讲得浅显,但他都十分认真?地听了。余下时候,便在大本?堂里静静看书习字。 若碰上不?懂的问题,次日上课时,再向先生请教。 他从未想过,太子会邀他去弘仁殿听讲。 大燕的太子与皇子不?同,太子是国之储君。皇子公主们在大本?堂听课即可,但太子入主东宫之后,还会有内阁诸部的官员兼领东宫官职,在弘仁殿教导太子治国之策。 虽然如今太子已然年长?,但仍会有大儒为其讲经解惑。 寻常的皇子公主,是绝不?可能接触到这些的。 殷慈光猛然抬头看向殷承玉,眼里泛起了涟漪,苍白?的面上也有了些许红晕。 他最擅察言观色,自然知道太子所说并不?是客套之言。 只是想到自己的身份……他到底还是迟疑着?摇头拒绝了:“谢太子殿下.体恤,只是我学?识浅薄,大本?堂的先生便已足矣。” 他虽名义?上是公主,却到底是男子。皇子与公主终究不?同,便是太子信任他,他也当知道避嫌。 殷慈光眼中的光缓缓敛去,又?垂下了头。 有时候,他倒是宁愿自己一?出生便是女儿身,至少?不?用陷在这样尴尬两难的境地之中。 见?他不?愿,殷承玉也没?有勉强,又?与他说了几句话,母子二人便知情识趣地告辞。 待人走后,殷承玉方才坐下来?,一?边逗弄摇篮里的殷承玥,一?边与虞皇后叙话。 “容妃与长?公主可是出了什?么事?” 刚才他过来?时,就瞧见?容妃在擦眼泪,只是顾及容妃与殷慈光的面子,方才没?有点破。 “还不?又?是文贵妃。”虞皇后叹了口气?,提起文贵妃也不?由皱眉:“大公主受了嘉奖,容妃也跟着?晋了位份。偏偏这个当口,二皇子却出了事。你也知道文贵妃一?直觉得容妃与大公主克了她,屡次针对。如今二皇子又?没?了,她越发疯魔,昨日容妃与她撞上,被她当场扇了一?耳光,还说要替大公主寻一?门好亲事。” 文贵妃能为殷慈光寻什?么好亲事? 饶是虞皇后性情宽和大度,也实在是对文贵妃生厌:“眼下文贵妃刚丧子,陛下怜惜她多有纵容,任着?她在后宫里作威作福。容妃这才求到了本?宫这儿来?。” 大公主的婚事,到底还是得她这个皇后点头才成。 殷承玉也听的皱眉,上一?世二皇子死后,文贵妃没?了顾忌,也发过一?阵疯。只不?过那时候隆丰帝沉迷长?生之术,即便是文贵妃也见?不?到他几面,倒是没?能翻起什?么浪花来?。 后来?他还是借着?德妃的手除了这个隐患。 但今生与前?世不?同,隆丰帝尚未沉迷寻仙问道,虽然有其他妃嫔分宠,但多年的情分在,文贵妃仍然最得圣心。 若是文贵妃借机生出事端…… 殷承玉看向虞皇后和殷承玥,神色沉了沉,道:“文贵妃心机深沉,如今又?没?了软肋,母后也要多加提防才好。” 他屈指敲了敲案几:“我再调几个好手到坤宁宫来?。至于?皇长?姐的婚事……她助儿臣良多,儿臣已有了打算,日后不?论谁来?提,母后只管拦下便是。” 虞皇后虽然有些诧异他如此关心殷慈光,但还是应下了。 母子俩叙了会儿话,殷承玉留在坤宁宫里用了晚膳,方才回了慈庆宫。 薛恕落后一?步随侍在他身后,腰间光明正大挂着?东宫的牌子。 回了慈庆宫后,殷承玉便去弘仁殿处理政务,薛恕本?想跟进去伺候,却被小太监叫住,说是卫西河来?寻他, 他迟疑了下,到底还是先去见?卫西河。 卫西河先前?随着?方正克前?往南方彻查盐政,一?直未在京中,九月才回了宫。因彻查盐政有功,还升了掌班。 “有何事?”薛恕行至关雎左门,就见?卫西河候在门边。一?身褐衣,瞧着?比离京之时更加瘦削了些,但却身姿挺拔,精气?神极好。 卫西河是为了西厂之事而来?,他拱手行了礼,方才低声禀报道:“自监官来?了慈庆宫之后,陛下便下了旨,让赵督主接手西厂。不?少?咱们的人都遭了打压,还有些眼皮子浅的,已经投了赵有为……” 他今日来?寻薛恕,一?是报信,二则是为了讨个应对之策。 70、第 70 章 如今满宫里都在传, 薛恕起?得快,但落得也快。触怒了陛下之后,被赐给了太子殿下。 这宫里还有谁不知道太子殿下不喜薛恕? 就说薛恕到了慈庆宫的这些日子, 正经事没做几件, 整日里就在给太子殿下端茶送水, 做些杂事。昨日里甚至还有人瞧见他给太子殿下打了洗脚水! 从前也是在御前行走、呼风唤雨的管事太监, 如今在慈庆宫里, 却连最?低等的小太监都不如! 传言甚嚣尘上, 也难怪先前在薛恕手底下办事的人心思浮动。 薛恕早就料到会有这一遭:“不急,那些不安分的不必理?会,且看着就行。” 这宫里头最?忌讳的就是背主另投,这种朝三暮四之人,都不必费他的手去料理?,以后还有得是苦头吃。 “至于你与崔辞,若有本事, 便只管往上爬。咱家?另有正事要做, 迟早也得你们顶上。” 见他姿态从容,卫西河便知他心中必已有了打算。而且他与旁人不同, 在天津卫时?他是见过太子殿下与薛恕相处的,外面那些传言,恐怕就只是传言罢了。 “臣省得了。” 卫西河行了一礼, 便转身离开。 殷承玉回了弘仁殿,便瞧见桌上放着的秋闱名单。 秋闱已于九月放榜,先前他惦记着谢蕴川亦于今年?参加秋闱,便叫人放榜后将中举名单送一份来。 他将名单展开,只去看头一名,果然见谢蕴川的名字在第一个——正是解元。 看来先前孙家?案并未影响到他备考, 走向?仍然与上一世相同。 若不出?意外,明年?的春闱,谢蕴川还会一举得中会元,又于殿试上被点做状元。 之后他顺理?成章入了翰林院,任翰林院修撰观政。后因为隆丰二十年?冬的“通州惊变”表现出?色,仅两年?便结束“观政”入了礼部,任礼部右侍郎。后在礼部表现亦十分优异,升任兵部左侍郎兼文渊阁大学士,成为首辅邵添的心腹。 他是当时?年?纪最?轻的阁臣,风头无?两。朝中官员都言邵添有意培养他做自己的接班人。 但后来殷承玉回宫临朝,为了除掉邵添及其党羽,几经周折辗转才查到谢蕴川与邵添有血仇。他忍辱负重多?年?,甚至不惜成了邵添的得意门生和左膀右臂,不过是为了更方便报仇。 当年?他费了不少?力气,才打消谢蕴川的怀疑,与他联手除掉了邵添这个大患。 若不是邵添倒了,没了最?有力的支柱,文贵妃与殷承璋后来也不会昏招频出?,被他一举覆灭。 谢蕴川于他,是挚友,亦是良臣。 想到谢蕴川身负的血仇,殷承玉思索了片刻,还是决意派人暗中盯着些,这一世生出?的变数已经太多?,他不希望谢蕴川受了影响。 他下意识想要让人传薛恕来,还未出?声便又打住了。 上一世薛恕与谢蕴川便互相看不顺眼,屡屡针锋相对,不知有多?少?次差点大打出?手。若不是他在上头压着,这二人恐怕就是生死之敌。 饭团看书 这一世二人相遇,难保不会再?结下什么仇怨。想到薛恕那极为强烈的嫉妒心,殷承玉头疼地捏了捏眉心,最?后还是让人传了赵霖过来。 …… 薛恕中途耽搁了片刻,行至弘仁殿前时?,正巧与往外走的赵霖撞上。 赵霖不仅负责东宫防卫,手中还有一支暗中培养的探子。 但自他把控了西厂之后,殷承玉寻常不会召赵霖,大部分事交由他和西厂番役解决。按照薛恕的经验,殷承玉每每用到赵霖时?,必定?是有什么避着他的事情。 薛恕目光微闪,顿住脚步和赵霖打了个招呼:“赵统领这是做什么去?可是殿下又有差事吩咐了?” 赵霖与郑多?宝算是东宫里唯二知道薛恕是太子心腹的人。因此?他对薛恕并未设防,点了点头道:“正是。” “人手可够?赵统领上回不是说手底下的探子不得用,想从西厂调几个么?”薛恕随口?闲聊一般道。 “不过一个书生罢了,杀鸡焉用牛刀?”赵霖乐呵呵道:“下回再?去你那儿挑人。” 说完朝薛恕抱了抱拳,便往外走了。 薛恕瞧着他的背影,脸色一点一点阴沉下。 书生? 先前他尚未忆起?前世时?,尚且不明白殿下为何会忽然关心孙家?案牵连的几个书生。 眼下什么都想起?来了,自然知道这都是为了谢蕴川! 又是谢蕴川! 上一世在他与殿下之间搅合还不够,这一世竟然也阴魂不散。 薛恕眼中蕴着戾气,想到先前错失的机会,心中越发郁郁。但凡他早些想起?来,当时?便能在诏狱里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人料理?了,还可以将黑锅甩给高?远,如何还会让殿下有机会再?见到这心黑的老狐狸?! 他在门外站了片刻,强压下心里的怒火与嫉妒,方才往弘仁殿里走。 殷承玉坐在书案后,正在批阅文书。听见动静抬眸看他一眼,虚指点了点砚台:“来得正好,过来替孤磨墨。” 薛恕抿起?唇,走到他身边,执起?墨锭在砚台上打圈。 他动作?极轻,没有带出?半分情绪。唯有一双阴郁的眼,借着眼睫的遮挡,沉沉瞧着殷承玉。 故人旧事,又勾起?了他深藏心底的暴戾。 只是如今这个时?候,他甚至没有立场质问一句,只能暗暗憋着气,将那墨锭当做谢蕴川,一点点磨了。 殷承玉并未察觉身边的暗涌,将礼部送过来的折子摊开,示意他看:“方才礼部送来了丹犀冬狩的章程,日子定?在了十一月二十。届时?瓦剌与鞑靼都会派遣使者参与冬狩。” 古之帝王,春蒐夏苗、秋狝冬狩;四时?出?郊,以示武于天下。[1] 大燕自建国?以来便有冬狩之传统。 丹犀冬狩每三年?举办一回,地点在北平府的丹犀围场。届时?瓦剌和鞑靼等周边部落都会派遣使者前来参与这场盛事。而大燕则会派出?最?为精锐的军队,在丹犀围场上演一场军演。 既为操练精锐士兵,也为以武力震慑邻邦,彰显大国?之威。 上一世这个时?间,殷承玉正被幽禁皇陵,自然未曾参与丹犀冬狩。但他却知道上一世的丹犀冬狩结果并不太好——大燕建国?以后,一直沿用太.祖重文抑武之策,以至于良将难求。而勋贵们更是养尊处优,早已失了先祖的血性。更不用说禁军久未应敌,风气惫懒。 诸多?因素累加,以至于隆丰十八年?的丹犀冬狩,不仅未能如愿震慑诸国?,反而大失颜面。 作?为东道主的大燕,在丹犀冬狩上不仅未曾得到围猎的头名,隆丰帝甚至还在追捕一头吊睛白额虎时?,差点丧生虎口?之下。当时?正值围猎中途,所有禁军出?动救驾,连鞑靼和瓦剌使者都听说了此?事。 后头围猎结束,清算战绩时?,鞑靼与瓦剌包揽了一二名,而大燕只落得个第三。 这一年?的丹犀冬狩草草收场,隆丰帝受了惊又丢了面子,早早回了京中,并不许任何人再?提丹犀冬狩之事。 但鞑靼与瓦剌却由此?窥见了大燕的衰弱之像,隆丰二十年?的冬天,鞑靼大败瓦剌,之后兴兵南下直至通州。沿途侵扰地方十卫三十八州,杀掠人口?二十余万,掠取牛马杂畜二百余万头,金银财宝无?算,焚毁民居八万户,导致荒芜田地数十万倾。[2] 是为“通州惊变”。 当时?大燕国?库空虚,又因疙瘩瘟蔓延肆虐,百姓阖户死绝,而军队亦因此?军力大减。以至于鞑靼率兵打到通州之时?,京师兵力加起?来竟只有六七万老弱病残。根本无?力抵挡鞑靼铁骑,只能任其劫掠。 后来殷承玉翻阅“通州惊变”的记载,上书“鞑靼大掠村落居民,焚烧庐舍,大火日夜不绝”,“掠男女羸畜,金帛财物,既满志,捆载去”。[3] 大燕幅员辽阔,边境连年?摩擦不断。但如“通州惊变”这般毫无?还手之力的惨败,却是前所未有。 上一世殷承玉登基之后,最?大的野望便是有朝一日,能踏平北方诸部,一雪前耻。 只可惜上一世耽误了五年?,等他登基之时?,大燕早已千疮百孔。他夙兴夜寐三年?,亦不过是补上了大些的窟窿,让百姓日子安定?太平一些罢了。北方诸部虽然未敢再?大举进?犯,但侵扰仍然未曾断绝。 挥军北上到最?后亦只是未曾付诸于口?的宏愿。 殷承玉瞧着折子上提到的鞑靼使者“阿哈鲁”,眼神一点点沉下去——上一世带兵进?犯大燕的,正是阿哈鲁。 “大燕缺良将,此?次丹犀冬狩,孤想让贺山与应红雪参加。” 应红雪擅谋,贺山勇猛,都是不可多?得的良将。 有上一世的前车之鉴,即便无?人知晓,这一次的丹犀冬狩,殷承玉也必定?要洗刷耻辱,同时?震慑鞑靼,令其不敢再?轻易出?兵。 薛恕对此?倒无?意见,只道:“姐姐与姐夫应当不会拒绝。” 殷承玉也是如此?想,他提笔划掉了两个勋贵子弟的名字,将贺山与应红雪的名字加了上去。 十一月十五,一切安排妥当,隆丰帝率众臣前往丹犀行宫。 丹犀行宫建在北平府东北部,背面就是丹犀围场。 冗长的冬狩队伍在行了三日之后,便抵达行宫。隆丰帝借口?锻炼太子,此?次冬狩布置半点未曾插手,一应事宜皆是殷承玉与礼部兵部等协商定?下。 如今到了行宫,隆丰帝与一众妃嫔已在行宫中休憩游玩,就连官员以及家?眷都已经休息,准备迎接两日后的冬狩。只有殷承玉不得歇息,既要盯着行宫布防,又要督促操练事宜,还时?不时?要应对各部官员递上来的突发问题。 等终于能歇下来喘口?气时?,已经是冬狩开始的前一晚。 殷承玉自书房出?来,往寝殿去歇息,眉眼间是掩藏不住的疲惫。 薛恕跟在他身侧,见状道:“听闻行宫的温泉养人解乏,殿下可要去试试?” 殷承玉脚步微顿,被他说得心动起?来,并未太犹豫,便往温泉池的方向?走去,他侧脸看了薛恕一眼,道:“你去将孤的衣裳拿来,就拿放在最?底下的那一身。” 71、第 71 章 薛恕捧着衣裳回来时, 殷承玉已经下?了水。 袅袅白色水汽模糊了他的身影,薛恕只隐约瞧见一抹瓷白浸在?水中,不多时便被温泉水蒸得染了红。 薛恕将衣裳放在?屏风后, 就听见池子那头殷承玉唤他。他疾步过?去, 就见殷承玉半趴在?池边, 仰着脸看过?来, 肤如细瓷, 唇如朱砂。琉璃珠一般的眼睛里头沁着朦胧水雾, 如妖似魅。 “替孤擦擦背。” 他的语气平淡,神色从容,仿佛这是再简单不过?的一个要?求。 薛恕忽然觉得这温泉池子有些太热。 满室水汽蒸腾着,他却?觉得口干舌燥。 顿了数息,薛恕方才沉着嗓子应是。他去拿了布巾,跪坐在?池边,稍稍俯身前倾, 用布巾沾湿了水, 替殷承玉擦背。 他的动作极轻极慢,眉眼低垂, 眼睛随着布巾移动。 若殷承玉回头来看,会瞧见他的眼底尽是他一人?。狂风暴雨、七情六欲皆因他而起。 然而殷承玉片刻也未曾回头。 他惬意地眯着眼眸,下?颌枕在?手臂之?上, 乌黑长发?束在?头顶,后脑勺饱满,圆润的弧度至后颈处往内收,雪白的颈子细长,与乌发?对比强烈,黑愈黑, 白愈白。 强烈的色差冲击着薛恕的眼睛。 他艰难地吞咽数下?,狼狈地移开目光,不敢再多看。 然而不过?数息,便又难以自抑地再度转回来,似看到猎物的野狼,贪婪凶狠,跃跃欲试。 可最终他也只是看着,害怕吓跑了猎物。 殷承玉在?池子里泡了三刻钟,满身疲惫尽数散去。 “好了,不必再擦。” 他直起身来,瞧了薛恕一眼,见他忍得眼角都?发?了红,便笑起来:“将大些的布巾递来。” 艰难地将目光自他身上挪开,薛恕拿了干燥的布巾递给他。 殷承玉接过?,随意披在?身上,便踏着台阶走了出来。 布巾宽大,遮住了大部分。 但?半遮半掩的模样,反而更引人?遐思。 薛恕眼神跟随着那抹瓷白,最后定在?屏风上,再也挪不动。 殷承玉换上柔软干燥的中衣,又解了发?冠,散开长发?,才自屏风后出来。 xiaoshuting.la “替孤更衣。” 他朝向薛恕,平展双臂,微抬着下?巴看他。说话间睫羽颤动,末端的水珠坠.落下?来。 薛恕伸手接住,一点微凉在?掌心洇开,渗进他心底。 喉结不断滚动,薛恕深深将人?看着,将一旁的外裳拿过?,抖开,为他穿上。 只是当他半蹲着身体系衣带时,目光无意间瞧见内里雪白的中衣,手指便颤了下?,猛然抬眸看向殷承玉:“这中衣……” “……是臣的。”薛恕吞咽一下?,方才完整说完。 殷承玉勾起唇,手指划过?他眉峰,落在?他的十分浓密的眼睫上,指尖反复拨弄,语气也是轻飘飘的:“是你的怎么了?先前你咬坏了孤一件中衣,难道不该赔孤一件?” 许是在?温泉池子里泡得久了,连声音也仿佛沾了水,变得潮湿起来。 薛恕攥紧了衣带,半晌才道:“……是当赔。” 殷承玉乜他一眼,耐心地等他系好衣带,方才在?一旁的贵妃榻上坐下?。 薛恕深吸一口气,捧来一双云纹鹿皮靴,单膝跪在?地上,让他一足踩在?自己膝上。又捧起他另一只足小心穿上鞋袜。 殷承玉懒洋洋靠在?塌上,忽而注意到脚背上一点红痕。 他皱了眉,抬起腿踩在?薛恕的肩上,虚指着那红痕道:“这可是被虫咬了?” 薛恕侧脸去看,瞧见那红痕时眼神便闪了闪。 那应该是他先前不慎留下?的。殷承玉皮肤太白,极容易留下?印记。 他隐晦地打量着殷承玉的神色,也瞧不出他是看出来还是没看出来。如今的殿下?早不似上一世那般好揣摩拿捏。 于是他也不回答,只用奇异的目光看着那点红痕,哑声道:“臣替殿下?上点药。” 话音未落,唇已落在?了那点红痕上。 殷承玉下?意识想要?收回脚,却?被他强硬握住了脚腕。 温热的触感自脚背传来,垂在?身侧的手指缩紧,殷承玉呼吸微重,眼底亦染了几?许颜色。 “可要?臣伺候殿下??”薛恕注意到他的变化,抬起头来,直直迎上他的目光,舔了舔唇,眼底满是捕猎前的兴奋。 二人?对视数息,目光勾缠。 最后殷承玉收回腿,俯过?身来捏住他的下?颌,拇指用力按过?他的唇,哑声道:“你想怎么伺候,用这里么?” 薛恕目光暗了暗,咬住他的指尖,声音从齿缝里挤出来:“随殿下?喜欢。” …… 二人?又耽搁了两刻,方才离开。 殷承玉长发?披散,眼尾嫣红,等薛恕为他将狐裘披上系好,便抱着暖手炉,缓缓往自己院子行去。 薛恕跟在?他身后,目光暗沉,并未满足。 还远远不够。 次日?,冬狩开始。 丹犀冬狩为期十日?,第一日?乃是宴饮歌舞,皇室勋贵,文武官员,以及瓦剌和鞑靼的使者都?会参宴。 既是围猎开始前的放松,也是探明敌情的最好时机。 隆丰帝这两日?在?行宫里过?得十分快活,此时坐在?主位上,朝两部使者举杯之?时,颇有些意气风发?。 “诸位满饮此杯!” 先前因为殷承璋之?死,文贵妃哭闹不休,连带着后宫也不得安宁。隆丰帝很是头疼了一阵。他一开始也是心疼文贵妃和二儿子的,还茹素斋戒了几?日?,为死去的二儿子祈福。 可男人?的悲伤有时候就只有那么片刻,他是皇帝,是天下?之?主。虽然疼爱的二儿子死了,可他还有三儿一女。更别说后宫里还有这么多年?轻漂亮的妃嫔,以后他还会有更多的孩子。 于是殷承璋下?葬之?后,隆丰帝那点子伤怀便彻底淡了。 连带着对整日?怏怏的文贵妃也有些避着,虽赏赐依旧不断,但?自己却?不再往景仁宫去。 文贵妃亦发?现了隆丰帝的变化,她尚未为儿子报仇,自然不肯失了帝王宠爱,于是压下?了悲痛,也一同?来了丹犀行宫。 在?行宫这几?日?,她又变回了从前那个娇媚万千的贵妃,将隆丰帝哄得身心舒畅。 眼下?文贵妃坐在?隆丰帝身侧,手中端着酒杯,目光悠悠转过?席上众人?,最后定在?了瓦剌使者木巴尔身上。 这一次丹犀冬狩,瓦剌派来的使者乃是最为年?轻的小王子木巴尔,而鞑靼使者则是太师阿哈鲁。 自北部蒙古国分裂之?后,东蒙古为鞑靼所?占,西蒙古则为瓦剌所?占,部落离散,互相攻伐。 而在?长城以南的大燕,则是瓦剌与鞑靼共同?觊觎的肥肉。 三方之?间关系微妙而脆弱。 瓦剌与鞑靼既向大燕朝贡,又会在?实力强盛之?时,毫不犹豫地出兵骚扰,想要?从实力雄厚的邻居身上咬下?一块肉来。而瓦剌与鞑靼为了争夺漠北的话语权,更是连年?交战不断,不是东风压到西风,就是西风压到东风。 而大燕自太.祖往后数,几?任有雄心的帝王,都?曾数度出兵征讨,只是并未如收服平北方诸部。 到了孝宗皇帝时期,更是切断了同?瓦剌和鞑靼的一切来往。直到隆丰帝继位后,才再度恢复了往来。只是彼时国力空虚,隆丰帝更没有雄心壮志,因此这些年?来的对外之?策,便是扶持弱小,维持平衡。 瓦剌与鞑靼之?间,无论谁落了下?风,大燕都?会出手相助,以保北方诸部内乱不断,无法完全抽出身来对付大燕。 就在?今春,鞑靼突袭瓦剌,瓦剌王受了重伤,伤势不明,瓦剌内部很是动乱了一阵。听说这位被派来参与丹犀冬狩的小王子木巴尔,是瓦剌王最为宠爱的儿子,瓦剌王一直有意将王位传于他。 这次之?所?以让木巴尔作为使者参与冬狩,一则是为了向大燕求助,二则是瓦剌王有意让木巴尔与大燕联姻,以借助大燕的实力帮木巴尔坐稳王位。 这些消息都?是文贵妃听隆丰帝所?说。 隆丰帝刚抵达行宫之?时,瓦剌使臣便已暗中拜访过?,隐晦表达了联姻的想法。 只不过?隆丰帝顾着面子,并未立即答应——不论鞑靼还是瓦剌,皆是大燕的下?属国,需仰仗大燕的支持。这两百余年?来,只有瓦剌与鞑靼向大燕朝贡的份儿,从未有过?公主和亲。 文贵妃抿了一口酒,目光扫过?下?手的殷承玉与殷慈光,眼中闪过?一丝怨毒,又很快按捺下?去。 席间觥筹交错,推杯换盏。 舞娘们穿着轻薄的纱衣,赤足踩在?地毯上旋转。 阿哈鲁起身举起酒杯,用流利的官话朗声道:“大燕陛下?,烈酒当配美人?。此次丹犀冬狩,我不仅带来了北方的烈马,还带来了草原上的明珠。”他看向中央舞姿柔媚的舞娘,眼中划过?轻蔑:“请让我们的草原明珠为陛下?献舞,只有草原女儿的英武,才配得上这等好酒!” 他言辞间带着隐约的贬低,有敏.感的官员,已经皱起了眉。 但?隆丰帝懵然不觉,他放下?酒杯,叫了一声“好”。 “将你们的草原明珠带上来。” 阿哈鲁拍了拍手,朝身后看了一眼,便有个穿着黑衣的女子走上前来,站到了中央, 她穿着宽松的黑袍,面孔藏在?兜帽下?看不分明。但?勒紧的腰带,仍然能窥见几?分姣好的身形。 原先在?中央曼舞的舞娘们缓缓旋开,为她让出位置。 那女子抬起头来,一双妙目依次扫过?主位上的隆丰帝、文贵妃,最后定在?了殷承玉身上。 她掀开兜帽,露出明艳的面孔,朝殷承玉的方向盈盈一笑。接着不等众人?惊艳,便见她脚尖腾跃,信手拉开腰间的系带,那黑袍便散开滑落在?地,露出内里精致的舞衣。 舞衣之?下?,纤秾有度。 她将双手举过?头顶,五指张开,手掌抖动,腕间金玲齐响。而后又手腕翻转,自腰间抽出一根精致的细鞭。猛然跃起的同?时,细鞭抽过?地面,清脆的鸣鞭声甚至盖过?了靡靡乐声。 72、第 72 章 乐声渐弱, 鞭声渐强。 女子腰肢扭转如水蛇,柔美却并不?柔弱。裸.露的手臂线条健美,每挥出一鞭, 都挟着猎猎风声。在场的习武之人都能看出来, 她这?一手鞭子, 绝不?只是好看的花把式, 而是实打实的功夫。 挟着风声的细鞭合着妖娆灵动的舞步, 让她看起来妩媚动人, 却又带着致命的危险性。 这?是个?美丽又难以驯服的女子。 一曲舞罢,女子裙摆飞散,被金红色抹胸包裹的胸.脯饱满,微微起伏着,更添几分艳色。 她将细鞭缠在臂上,腰肢款摆,步伐轻盈地走到?殷承玉面?前, 行了一个?鞑靼特有的礼仪后, 将那细鞭的鞭柄递到?殷承玉面?前:“我们草原上有句话叫‘女人如烈马,越美丽的女人性子越烈, 只有最勇猛的勇士才能驯服’,听说太子并未成婚,不?知太子殿下可愿做乌珠的勇士?” 少女清脆的声音清晰地落在每一个?人耳里, 在场众人神色各异。 勋贵子弟多是艳羡,这?么一个?美人主?动示好,试问哪个?男人舍得?拒绝? 而文武官员们则是从两国交好方面?考量,能被阿哈鲁带在身边、又特意在今日献舞的女子,身份必定不?同寻常。她的态度,足以说明?了鞑靼的态度。 ——鞑靼想与?大燕联姻。 异族女子自然不?可能做太子的正妻, 但若只是给个?侧妃位置,只要鞑靼诚意足够,也不?是不?可以谈。 唯有文贵妃与?三皇子面?色闪过丝异样,只是都聪明?地未出声。 反倒是阿哈鲁对乌珠的坦诚非常自豪,他笑着朝殷承玉举杯道:“这?是汗王最为宠爱的小女儿乌珠公主?。乌珠公主?是草原上最美的明?珠,曾有无数勇士相继前来求娶,却都未能摘取这?颗明?珠。如今乌珠公主?相中了太子殿下,草原儿女真性情,不?懂燕国的礼仪,还望殿下不?要见?怪。” biquge.name 殷承玉含笑举杯回敬:“乌珠公主?年纪小不?懂事,孤自不?会计较。”又侧脸对身边伺候的宫女吩咐道:“冬日天冷,去取一件披风给公主?,莫让贵客受了寒。” 他简单几句话,便?将乌珠公主?的示爱推到?了“年纪小不?懂事”上,并未当真。 之后也再?未看那乌珠公主?一眼。 乌珠公主?涨红了脸,恰逢宫女送了披风来,她便?裹着披风回了席上,眼里染着怒意与?不?甘。 从来都是她拒绝别?人,这?还是她第一次遭人拒绝。 她不?甘朝斜对面?优雅轻啜的殷承玉投去目光,却不?防与?薛恕的目光对上。 薛恕半眯着眼看向她,如同被侵犯了领地的独狼,缓缓朝她露出个?阴鸷的笑容来。 他眼底杀意太浓烈,乌珠公主?本能地绷紧了身体,手也按在了腰间的鞭柄上。 旁边的阿哈鲁叫了她两声,见?她恍若未闻,皱眉在她案前敲了敲,加重?了声音,用鞑靼话快速道:“素闻大燕太子文治武功出类拔萃,如今看来,大燕太子胜其父太多。公主?还需多用些手段。”他隐晦地瞧了对面?的瓦剌使?团一眼,阴沉沉道:“今春交战,瓦剌元气大伤,若是没有大燕支持,明?年汗王必能吞下瓦剌。” 乌珠公主?收回目光,略略放松了身体,才颔首道:“太师放心,乌珠必不?辱使?命。” 她说完,又忍不?住用眼角余光去观察斜对面?。 却再?度与?薛恕的目光对上。 薛恕的目光太利,看人时仿佛裹着刀刃,一层层割过皮肤,杀意如有实质,叫人坐立难安。 乌珠瞪了他一眼,飞快收回目光,在心里骂了一句。 一个?太监而已,怎么看着竟比草原上的猛兽还要凶悍。 薛恕却是冷冷看了她半晌,才收回了目光。 这?位乌珠公主?虽然年纪不?大,但野心可大得?很。 上一世在殷承玉登基之后,她也曾随阿哈鲁出使?大燕。彼时大燕国力?贫弱,北疆兵力?不?足,防卫空虚。而鞑靼在吞并了瓦剌后,实力?大增,在乌珠的父亲托烈汗王的带领下越发兴盛,对大燕也越发不?臣。 乌珠也曾像这?般向殷承玉示过爱,只不?过那时鞑靼强大,乌珠的态度也更狂妄一些。 她的目标直指皇后之位,言辞之间溢满威胁,暗示若是大燕不?允,她便?让汗王亲自带着草原勇士来京城“提亲”。 殷承玉自然不?应,只是顾忌着边关百姓尚需休养生息,不?愿太过激怒鞑靼,到?底未曾采纳他的意见?将鞑靼使?臣与?乌珠公主?斩杀在阵前,客气招待后将人送了回去。 事后鞑靼果然带兵进犯,只不?过殷承玉早有防范,提前派兵布局,才防住了鞑靼的进攻。 而鞑靼汗王虽觊觎大燕,但北方诸部面?和心不?和,瓦剌残部亦伺机死灰复燃,所以一击不?中之后,再?未强攻。 双方之间勉强维持着表面?的和平,甚至边境还有互通贸易,但彼此都心存吞并对方之心。 这?种情况直到?殷承玉驾崩三年之后,他按照殷承玉生前制定之策安抚百姓,韬光养晦。在国库充盈、兵力?充足之后,亲自带兵征讨鞑靼,一举踏平了北方诸部,将北方草原并入大燕国土之内方才结束。 而当年曾想嫁与?殷承玉做皇后的乌珠公主?,被他亲手斩杀在阵前。 临死之前,这?位已嫁做人妇的异族公主?甚至还想引诱他,以换得?一线生机。 薛恕冷冷笑了下,晦涩的目光落在殷承玉雪白的后颈上,伸手摸了摸怀里的帕子,将源源不?断涌出的暴戾小心藏起。 酒宴仍在继续。 大约是见?鞑靼占了先机,瓦剌也不?敢落后,酒过三巡之后,瓦剌王子木巴尔也站起身来,笑容爽朗道:“大燕陛下,鞑靼的公主?都已主?动示好,瓦剌也不?能落后。早就听闻大燕有一位公主?才貌双绝,如今得?见?,果真是名?不?虚传,令人见?之忘俗。”他弯下腰来,右手握拳置于胸口:“我木巴尔,愿致以瓦剌部最诚挚的礼仪,求娶大燕公主?。” 年轻的王子目光直直看向殷慈光的方向,志在必得?:“若陛下允婚,除了今岁朝贡的五千匹战马外,瓦剌愿再?增加五千匹战马,作为迎娶公主?的聘礼。” 一万匹战马! 别?说隆丰帝,就是在场的官员们都意动了,看着瓦剌王子的目光也变得?热切起来。 这?可是一万匹战马! 北方诸部是马背上的民族,马匹品种比起大燕本土的要优良许多。如今大燕的战马有八成都是由北方诸部朝贡的战马繁育而来。 但瓦剌鞑靼岁贡的马匹数量不?多,按照往年的惯例,贡马不?过两千到?三千之数。大燕兵员众多,仍需耗费巨资从北方部族购买马匹。 市面?上最普通的马匹尚要三四十两一匹,而自北方购买的战马,价格更是高达一百至一百五十两一匹。 一万匹战马,换成银两,有百万两之巨。 这?叫人如何不?心动?! 一个?公主?,能抵价值百万两的战马! 隆丰帝亦十分心动,险些就要张口答应下来。只是话到?嘴边,好歹想起了大国君主?的风范,拿捏着腔调道:“朕只有一位公主?,若要远嫁瓦剌,心中甚为不?舍。若小王子确实爱慕公主?,还需展现你的诚意来,让朕和公主?放心。” 木巴尔一笑,目光牢牢锁定殷慈光:“木巴尔必定会让陛下和公主?见?到?我的诚意。” 殷慈光别?开目光未曾看他,放在在桌下的手指紧紧攥起,面?如白纸。 便?是他也知道,一个?无足轻重?的公主?换一万匹战马,实在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买卖。 就在他被绝望笼罩时,却听一道清越的声音不?疾不?徐道:“皇长?姐柳絮才高,蕙心纨质,求娶之人如过江之鲤。木巴尔王子若想配得?上皇长?姐,不?说文武双全,至少也要有胜得?过我大燕儿郎的本事。否则区区万匹战马便?想娶走大燕的大公主?,恐怕大燕的儿郎不?服。” 殷慈光猛然抬眸朝他看去,却见?殷承玉朝他颔首,露出个?安抚的笑容。 攥紧的手指松开,殷慈光弯起眼眸,露出些许笑意,忽然便?没有那么无望了。 木巴尔皱了皱眉,并不?退让:“那太子殿下觉得?,如何才算有本事?” “丹犀冬狩在即,自然是在围场上见?真章。”殷承玉淡淡一笑:“若今年的丹犀冬狩上,木巴尔王子能夺魁,自然便?配得?上大燕的公主?。” 木巴尔还以为他会提出什么刁难的人条件,一听只是在丹犀冬狩上夺魁,五官便?舒展开来,笑容里带着一丝优越:“不?过在冬狩上夺魁,这?有何难?”他看向殷慈光:“那公主?便?等着我猎来熊虎,剥下它们的皮为你做一身衣裳。” 未等殷慈光回应,乌珠公主?却是嗤笑出声:“木巴尔,你还打不?过我,怎么敢向公主?许诺自己能夺魁?”她高高扬起下巴,眼中满是轻蔑:“今年的冬狩我也会参加,若是我赢了,那大燕的公主?岂不?是要随我回鞑靼去?” “可我的父亲与?大哥都已经娶了妻子,大燕的公主?若是跟我回了鞑靼,可就只能做侧室了。”她眨了眨眼睛,仿佛全然未曾意识到?自己的话有多侮辱人。 提起了今春的交战,瓦剌使?团的人都怒瞪着鞑靼使?团。 而大燕的官员也神色不?虞。这?乌珠公主?也太过张狂了一些,全然未将大燕放在眼中。 丝竹声渐渐弱下来,空气中仿佛带了肃杀之意。 最后是一声清脆的撞击声打破了凝滞的气氛。 瞧着朝自己看过来的众人,殷承玉不?紧不?慢地搁下玉杯,脊背挺得?极直:“二位莫要伤了和气,丹犀冬狩三年一回,上次是瓦剌夺魁,上上次是鞑靼夺魁。我们大燕有句老话,叫‘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年这?风水,恐怕该转到?大燕了。” 目光掠过众人,他的姿态从容不?迫:“既然瓦剌与?鞑靼都想求娶皇长?姐,不?若在冬狩开始之前立下赌局。鞑靼与?瓦剌,夺魁一方便?可迎娶我大燕公主?。”说到?此处,他语气微顿,殷红的唇翘起,眼底带了丝轻蔑:“但若是我大燕夺魁,木巴尔王子先前许诺的万匹良驹,便?赠与?皇长?姐添妆如何?”他又看向阿哈鲁与?乌珠公主?:“瓦剌小王子拿出万匹良驹,鞑靼可能拿得?出来?若是没有那么多,也可酌情减少一些。” “万事都好商量。” 自始至终,他都笑容温润,声调平和。 只是语气中的强硬不?容错认。 阿哈鲁瞧着他的神色,心道不?好。 这?位大燕的太子,似乎比他所知更为硬气一些。 只是此时不?论是他们还是瓦剌使?团,都已经被对方一番话架到?了高处。 若是怯战,失得?是部落的颜面?。 阿哈鲁几番衡量斟酌,最后还是觉得?以大燕目前的状况,要想夺魁并不?容易。 更何况他们今年带来的可都是好手。 瓦剌想向大燕求援,派来的人应该也不?差。 阿哈鲁略微沉吟,便?微不?可查地朝乌珠公主?点了点头。 空气中战意凛冽,乌珠公主?下巴高抬,带着毫不?掩饰的傲慢:“不?必,区区万匹马驹,我鞑靼输得?起!” 木巴尔见?状,忽略了那么一丝微小的输的可能性,沉声道:“那赌局便?定下了,我必定抱得?美人归。” 三言两语之间,赌局便?定了下来。 此时酒宴已至尾声,待瓦剌与?鞑靼使?团离席之后,隆丰帝方才召了殷承玉前去训话。 他喝了不?少酒,面?色尚有些发红。不?知道是不?是丹药起了效,他虽然瞧着精神尚好,但眼睛却愈发浑浊,面?色亦现了老态。 “太子还是莽撞了。” 对于殷承玉自主?主?张与?瓦剌鞑靼立下赌约,隆丰帝十分不?满。 在他看来,殷慈光与?瓦剌王子的婚事再?划算不?过,实在没必要再?节外生枝。 “儿臣既然敢设下赌局,自然有把握。”殷承玉垂着头,语气却并不?见?软和。 隆丰帝不?快地蹙眉,想要训斥几句,却到?底顾忌着没有开口。 反而是文贵妃娇声笑道:“都说胜败无定数,丹犀冬狩虽然只是围猎,但也与?战场无异了。若是太子殿下胜了还好,若是同往年一样败了……”她掩着嘴道:“那可是一万匹战马,百万两雪花银呐。” 隆丰帝赞同地点头:“太子尚且年轻,日后还需将目光放长?远些。孤知你与?大公主?亲厚,但你身为储君,凡事当以大燕利益为先,不?可感情用事。” 殷承玉却是短促笑了声:“不?论有没有赌约,木巴尔要迎娶皇长?姐,都要献上一万匹战马。如今立下赌约,若我们在冬狩中赢了,就能白得?两万匹战马。父皇想让皇长?姐和亲不?正是为了战马?如此该高兴才是。只要不?让鞑靼夺魁,大燕最差也能得?万匹战马。以小博大,既能得?战马,又能震慑北方诸部,何乐而不?为?” 他并不?似往日里温和忍让,语气里反而透着些许嘲讽与?咄咄逼人。 隆丰帝噎住,细想确实是这?么个?理儿。可听他的语气,却怎么也高兴不?起来。 他打量着殷承玉,发现这?个?儿子在不?知不?觉间,竟然已经长?成了他不?甚熟悉的模样。 龙王将老,而龙子爪牙锋利,正是健壮之时。 73、第 73 章 隆丰帝神色难测, 只是到底顾着太子年岁愈长,没有再多说什么?,将人打发走了。 文?贵妃瞧着他?比先前阴沉许多的脸色, 微不可查地笑了下。 殷承玉自厅中出来, 就撞见?了三皇子殷承璟。 殷承璟从另一?头?过来, 不知道要去往何?处, 瞧见?他?脚步顿了下, 便上前行礼。又随口说起?方才宴上的赌约:“大哥似乎对这次丹犀冬狩极有把握?可是因为今年得了一?员猛将之故?” 自先前遭了隆丰帝训斥被禁足之后?, 殷承璟行事便极为低调。 如今即便解了禁足,也极少往殷承玉面前凑。但这不代?表他?不关注殷承玉的动向。他?早就知道殷承玉山东之行招安了两个叛军首领,那女子他?倒是不甚在意?,但另一?个叫贺山的,却叫他?有些警惕。 据探子打探到的消息,贺山勇猛非常,力能扛鼎。日后?若是入朝为官, 必定是一?员猛将。 殷承玉将人安置在京营, 却并未急着为其请封,显然是另有打算。 而且这次丹犀冬狩, 贺山与?应红雪也在名单之上。 殷承璟心中念头?百转,却听?殷承玉道:“凡事太瞻前顾后?,难免失了气势。不论?有没有把握, 在鞑靼和瓦剌小国面前,都不能失了大燕颜面。”他?乜着殷承璟,眼神有些诧异:“况且孤也说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今年说不得就轮到大燕了。难道三弟竟对我大燕儿郎如此没信心?” 即便殷承璟心中觉得大燕必败无?疑,只是分一?败涂地与?输得好看些的区别罢了。但太子都如此说了,他?自然不能再灭自己威风长他?人志气。 于是拱了拱手, 毫无?诚意?道:“自然是信的。” 得到满意?的答案,殷承玉颔首道:“孤也信。”说罢敷衍地拱拱手,便径自走了。 殷承璟留在原地,瞧着他?的身影暗暗骂了一?句狡诈。 试探了半天,结果殷承玉一?句话都未答。 他?这位大哥,真是越发滑不溜手,难以对付了。 殷承璟在原地站了片刻,便拢着袖子往曲水兰亭行去。 曲水兰亭位于行宫西边,因为此处有一?弯曲水,亭子题字又以兰花为题而得名。因靠近花园,曲水兰亭常有人往来。 biquge.name 殷承璟特意?选了这么?一?个地方约见?阿哈鲁,便是为了避免他?人耳目口舌。在光明处大大方方叙话,可比私下会见?要让隆丰帝放心。 见?面的地点在地势最高的一?座八角亭,八角亭匾额上题字“兰芳”。 信步踏上台阶,殷承璟入了兰芳亭。随侍的小太监将小火炉与?茶具依次摆开,仿佛只是特意?来此处赏景。 不过片刻,阿哈鲁也到了。 二人神色丝毫看不出是提前约好,只做偶遇的模样起?身行了礼,接下来阿哈鲁便在殷承璟的相邀下,坐在了他?对面。 兰芳亭地势高,可将下方景色与?行人尽收眼中,也不怕谈话内容被人探听?。 阿哈鲁端起?面前的热茶,却并未喝,只用一?双鹰隼般的眼眸打量着殷承璟,似要将他?看穿。这个看似五大三粗的草原汉子,实在狡诈又心细。 “不知三皇子相约,所谓何?事?” 殷承璟轻抿热茶,淡声道:“听?闻托烈汗王有意?吞并瓦剌,可惜错过了今春的机会,日后?再攻,恢复了元气的瓦剌可就没那么?好对付了。” “三皇子难不成有应对之法?”阿哈鲁眼中闪过精光,并不着急,等着他?的下文?。 “此次丹犀冬狩,瓦剌献出万匹战马意?欲与?大燕联姻,便是有意?借助大燕的力量抗衡鞑靼。”殷承璟一?步步点出鞑靼的困境:“按照本?王对大哥的了解,不论?此次丹犀冬狩结果如何?,他?都会主张支援瓦剌。托烈汗王的打算恐怕注定要打水漂了。” 然而阿哈鲁却并不着急,岿然不动稳若泰山:“三皇子邀我来此地,看来是有解决之法了。” 殷承璟再次在心里骂了声奸猾,却还是说出了自己的目的:“本?王与?大哥的想法素来不同,若是本?王能做主,必定是支持汗王一?举拿下瓦剌的。北方部族众多,每逢粮草不丰之年便会犯边。与?其任由各部落时不时侵扰边境,不若选出一?个领导者?,统一?北方诸部,双方签订和平条约,贸易互市,互为睦邻,永不征战。” 至此,阿哈鲁便明白了他?的来意?:“三皇子有意?皇位?” 殷承璟并不否认,眼中泄露些许野心:“天下之主,当有能者?居之。只是我朝迂腐,不以才能选任储君,反而立嫡立长。本?王只能另寻他?法。” 阿哈鲁哈哈笑道:“在我看来,三皇子比起?太子,倒是更有魄力。”但他?却也不肯一?口答应:“只是此事到底是大燕内部纷争,鞑靼若贸然插手,恐怕会引起?争端,不妥。” 对于他?不见?兔子不撒鹰,殷承璟自然早有准备,他?借着着斟茶的动作轻声道:“那就不让人察觉不就行了?”他?直视着阿哈鲁,眼中露出狠色:“丹犀冬狩,除了鞑靼与?瓦剌,还有诸多将士与?勋贵子弟参与?,届时人多眼杂。这山里更是天寒地冻,就是出了点意?外也是再寻常不过。” 他?又意?味深长地笑了笑:“况且不是还有瓦剌的小王子么??太师也不希望瓦剌得到大燕的支持吧?” 阿哈鲁露出深思之色。 他?虽然不信殷承璟,但他?有一?句话却没有说错,按照大燕以往的惯例,不论?丹犀冬狩结果如何?,大燕必定会扶持瓦剌。 “三皇子说得在理。”阿哈鲁笑起?来,面上一?派爽朗之色:“不过大燕才是东道主,我们人生地不熟,还得三皇子在前领路。” 殷承璟举杯,以茶代?酒敬他?,与?之相视一?笑:“自然。” 殷承玉并未回自己的院子,他?思索了一?番,先去寻了殷慈光。 今日之事,说到底与?殷慈光无?关,只与?大燕公主这个身份有关。不论?是乌珠公主还是木巴尔王子,想要的都只是借着大燕公主的名号行事罢了。 就连今日他?顺势与?瓦剌鞑靼立下赌约,也并不是为了殷慈光。在那样的场合,大燕公主代?表的是整个大燕朝的颜面。 殷慈光夹在其中,皆是身不由己。 殷承玉念及先前积攒的情分,想着还是先与?他?说清楚为好,有些事情还是得让对方安安心。 听?闻太子前来,殷慈光有一?瞬的诧异。他?安抚地拍了拍容妃的手,便起?身迎了出去。 因药材充足,他?的身子经?过两三月的调理,比起?先前已然健壮许多。 只是先天带来的不足,叫他?看起?来仍然带着病容,身形也是极瘦削的,有些臃肿的莲青色袄裙穿在他?身上,竟也衬出了几分病弱西子般的弱质芊芊。 他?缓步行到殷承玉面前,庄重行了礼,方才抬起?脸来:“不知道太子殿下大驾光临,有失远迎。” 殷承玉打量着他?,发现比起?之前,他?苍白病弱的面孔倒是多了丝活气,整个人瞧着更生动一?些。 “今日宴上的事,皇长姐不必放在心中。”他?斟酌了一?番,隐晦道:“孤既敢立下赌约,便是有必胜的把握。皇长姐不必担忧,我大燕朝历经?二百余年,从未有公主和亲的先例。” 殷慈光有瞬间惊讶,他?没想到太子特意?来寻他?,是为了同他?说这么?一?番话。 他?不愿自作多情,但还是忍不住想,太子这番话,是想叫他?安心吧。 殷慈光眼中荡开浅浅情绪,又尽数被垂下的眼睫遮挡。 “我信太子殿下。”他?微垂着头?,依然是恭顺柔弱的模样,但脊背却挺得很直:“但我身为皇室之人,对此早有觉悟。围场如战场,局势多变,便是殿下未能取胜,我也不会心有怨愤。” 他?顿了下,复抬起?眼来,郑重行了一?礼:“若真免不了和亲命运,我会先行自裁。只求殿下能看顾我母妃。” 他?处事素来悲观,即便殷承玉已许了他?一?个光明的未来,可他?还是忍不住想,万一?呢? 总得替母妃安排好后?路。 殷承玉叹息一?声,知晓这时候无?论?怎么?说,他?都未必能完全放心,还是应了下来。 临走前,他?瞧着举手投足间仪态分毫不差的殷慈光,还是问道:“皇长姐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不再为这身份所困?” 殷慈光愣了下,眉眼间笼着浅淡的愁绪:“欺君之罪,我担得,母妃却不可。她为了我,已吃了许多苦。” 谁不想堂堂正正地活着呢? 只是对他?与?母妃来说,活着都已经?如此艰难,再不敢再奢求其他?。 殷承玉想说,若是他?愿意?,自己或许有办法助他?。隆丰帝笃信神佛,他?信任的紫垣真人又是殷承玉安插的人。若是殷慈光想恢复身份,让紫垣真人运作一?番,或可不被降罪。 但就是他?也无?法保证,隆丰帝一?定不会降罪。 若是殷慈光只有一?人,或可一?试。但若再加上容妃,他?多少理解殷慈光的顾虑。 因此便也按下不提,没有再多劝。 殷慈光送他?到门口,瞧着他?的背影,久久未曾挪动。 许久,他?才折返回去。 容妃擦干了眼泪迎上来,带着些期许问:“太子殿下寻你可是为了和亲一?事?” “嗯。”殷慈光拍了拍她的背,扶着她坐下,动作轻柔地拿出帕子替她将未干的泪痕擦拭干净:“母妃别担心,太子殿下会助我们的。” 从殷慈光那儿离开,殷承玉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刚至院中,便听?到铮铮之声。他?穿过垂花门,便瞧见?一?侧的演武场上,薛恕与?赵霖正在切磋。 眼下数九寒冬,两人却只穿了一?身单衣对阵。 薛恕手握长刀,眉目覆了霜雪,更添几分凛冽。他?的招式都是野路子,乃是是市井间摸爬滚打自行领悟的,招招都是狠手。而赵霖是锦衣卫出身,再正统不过。一?招一?式板板正正,并不带什么?杀气。 招式往来之间,到底是薛恕更胜一?筹。 殷承玉揣着手瞧了一?会儿,见?他?们一?时半会儿分不出胜负,便往书房行去。 薛恕余光瞥见?,眼神一?沉,动作越发凌厉起?来。 先前赵霖还只是稍落下风,但在薛恕气势一?变之后?,明显有了败相。 薛恕心中急切,动作并不留情,他?一?记虚晃之后?,刀背便架在了赵霖脖子上,提前结束了这场比斗。 赵霖正想夸他?两句,就见?薛恕将刀扔在地上,从小太监手中拿出衣服,匆匆追随在太子身后?而去。 他?看了一?眼,在心里感?慨薛公公待殿下可真是忠心耿耿,明明如此得殿下宠信,却半点不恃宠而骄,殿下在行宫里的大小事情都是他?亲力亲为。 此时亲力亲为的薛公公刚进了书房。 伺候的小太监见?他?进来,便躬身退了出去,还带上了书房门,以免风雪灌入。 殷承玉正在提笔在围场舆图上勾画,听?见?脚步声便知是他?,也并未抬头?。 薛恕绕至殷承玉身后?,瞧着他?的背影,还未完全发泄出去的戾气又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从宴上乌珠公主主动示爱开始,他?心底的猛兽就叫嚣着,杀意?凛冽。 不管是前世今生,觊觎殷承玉的人都太多。 他?想将那些觊觎者?统统杀了,却又觉得不够。引起?嫉妒的源头?尚好端端地坐在这儿。 九重天上的神祇,永远不乏朝拜者?。 只有将人藏起?来,不叫人窥见?半分,才能杜绝那些让人生厌的目光与?言语。 将他?藏起?来,藏在只有自己才知道的地方。 将他?的喜怒哀乐掌控在手中,让他?永远只为自己欢笑哭泣。 像上一?世那样,好像也没有什么?不好。 他?可以尽情地拥抱他?,主导他?的七情六欲。 无?数的念头?蛊惑着薛恕,让他?面上神色越来越阴沉。他?缓缓俯下身,舌尖舔过略干燥的唇,双臂撑在圈椅扶手上,形成一?个将人圈在怀里的占有姿势。 温热的唇贴着那只白皙漂亮的耳朵,薛恕沙哑着声音问:“殿下觉得乌珠公主如何??” 在殷承玉看不到的角度,他?嘴角勾起?冰冷的笑容。 如同毒蛇藏身草丛里,蛇首高高昂起?,只等一?个答案,下一?瞬便会向一?无?所知的猎物发起?进攻。 74、第 74 章 殿下觉得乌珠公主如何? 低沉的话语声在耳边响起, 其中还带着丝丝质疑的意味。薛恕的态度变化过于明显,殷承玉不快地蹙起眉。 他不喜欢薛恕这种掌控主导一切的姿态,这总让他回想起上一世?的不愉快。 上一世?这人每回心里不痛快想要?找他麻烦时, 就会这么意味不明地抛出一个问题来做饵。之后不论他如何回答, 最后的结果都?是被他好一番折腾。 几次三番之后, 殷承玉便明了, 他想要?并不是答案, 不过是想借机折腾他, 宣泄自己那?些扭曲的欲.望罢了。 仿佛置身上一世?的错觉,叫殷承玉冷叱了声“放肆”:“这样的问题,孤已经回答过你,莫要?无理取闹。” 然而薛恕却不依不饶,眼?睛凝着他,眼?底闪着奇异的光:“瓦剌与鞑靼都?想与大燕联姻,殿下也?会联姻么?” 这样的问题, 他曾问过殷承玉。 殷承玉也?给了他答案。 可他还是不满足, 想再听他说一遍。一遍又一遍,如此才能安抚他的心中不受控制的妒忌与暴戾。 殷承玉两?道长眉皱得愈发紧, 他疑心自己这段时日对薛恕实?在过于纵容了,才纵得他如此拈酸吃醋无理取闹。 biquge.name 他看向薛恕,沉着眉眼?道:“女子有七出之条, 今日孤便也?为你定?下‘七不准’。”他站起身来,手?按他的肩膀往下压,迫使他单膝跪下,方才俯身看着他,一字一句道:“第一条,不准善妒。” 薛恕仰头看他, 与他视线纠缠。 二人目光都?没有退避,在空中相?撞交汇,互相?撕扯,毫不相?让。 薛恕窥见了殷承玉眼?底的不快,以及那?一抹坚定?。 今时不同往日。 薛恕绷紧了下颌,想起了殷承玉与他言笑晏晏的模样;想起了殷承玉亲吻他时,眼?底的怜惜与心疼。 上一世?他们何曾有过这般的温情脉脉? 他耗尽心血求来这一世?,不是为了重蹈覆辙。 被情绪压制的理智回笼,薛恕的眼?神?也?一点点软化下来,他依旧单膝跪着,却伸手?去抓殷承玉的手?。殷承玉不快地拍开,他又锲而不舍地去抓。等终于抓住了,才小心翼翼地用手?心包裹住,又垂首在那?手?背上讨好地亲了亲,方才仰起脸来,沙哑着声音道:“殿下这般好,总有那?么多心思不纯之人觊觎,臣控制不住。” 殷承玉目光有些了变化,却仍然沉默。 薛恕又去抓他的衣袖,手?掌顺着手?臂往上,直至触到他的腰,才将人紧紧抱住,脸贴在他腹.部,用示弱的姿态诉说自己阴暗的心思:“乌珠公主在宴上说那?些话时,臣真?恨不得亲手?杀了她。” 殷承玉知道他说得是真?的,薛恕就是这么一个人,想要?的便不折手?段去抢去夺,若是有人敢同他争,那?就杀了。 在他眼?里,没有男女之别,也?没有强弱之分,只要?妨碍他了,便是敌人。 他曾说他母亲是个十分善良柔弱的女子,但他却一点也?不像他的母亲,骨子里就不是什?么善类。 可两?辈子,殷承玉就喜欢他这一股狠劲儿。 这一世?打从一开始将人留在身边时,他就已经有了心理准备。一头狼便是再听话,装得再纯良,可他到底还是头狼。 将一头难控的野兽留在身边,总有噬主的风险。 殷承玉垂眸看他,将他紧圈着自己的手?拉开,捏着他的下颌缓声道:“好好记着,孤不是你的所有物,今日之事,下不为例。” 薛恕目光暗沉一瞬,应是。 又听他说:“不过乌珠公主不是善茬,她并不是冲着孤来,而是意在大燕。如此狼子野心之人,孤亦不喜,围场上若有机会,你自去处置便是。” 上一世?时,乌珠公主仗着鞑靼势大,朝他发过难,逼他许以皇后之位。 这其中自然不是因为什?么男女情爱,而是大燕与鞑靼之间的较量。乌珠的要?求是为了羞辱他,也?是为了借机逼迫他在两?国谈判之时让出利益。 那?时大燕国力?衰弱,他不愿边境再起战事,只能忍一时之气。即便遭受羞辱,仍然以礼相?待,将鞑靼使团客客气气送了回去。 他不怯战,却也?不愿因一时意气引发战争,苦了边境百姓。 事后鞑靼果然带兵来犯,只不过殷承玉早料到鞑靼内部亦有争斗,托烈汗王亦不愿大兴战争。所以提前派兵防卫,鞑靼一击不中后,果然未曾再犯。 当时他能权衡局势忍下羞辱,不代表他未曾生怒。 上一世?形势所迫便罢了,这一世?大燕还远远未到上一世?那?般衰弱残败的境地,而鞑靼甚至还未吞并瓦剌,更无需顾虑。再面对别有居心的乌珠公主与鞑靼使团,他自然不会再忍让。 总要?叫他们吃点教训才好。 薛恕闻言却是阴戾尽散:“臣自行处置?” “只别杀了人,叫鞑靼抓了把柄。”殷承玉睨他一眼?。 薛恕眼?中顿时充斥战意,跃跃欲试:“那?除了乌珠公主,若还有旁人觊觎殿下,臣是不是也?能——” “孤说了,”殷承玉以指封唇,不许他再继续开口:“不许善妒。” 见薛恕眼?中似有不服,他冷嗤了一声:“看来你还未记住。” 殷承玉转过身去,提笔在宣纸上写?了些什?么,片刻之后回转过来,对薛恕道:“你过来,将这《男德》抄上百遍,铭记于心。” 女子有《女德》,他便效仿《女德》为薛恕写?一篇《男德》,好好教教他规矩,以免他日后再犯。 薛恕站起身来,瞧着未干的字迹,眉头皱得如同吃了苍蝇。 殷承玉倒是对他日益了解,将他的脉络拿捏得极准,几乎将他所有爱干的事都?罗列了进去,并严词批判了一番。 他沉着脸,不太想写?。 殷承玉屈指在桌案上敲了敲,有催促之意。 薛恕只得走到桌案边,在圈椅上坐下,不情不愿地提起了笔。 手?中拿着戒尺的殷承玉立于他身后,见他迟迟不动笔,那?冰凉的戒尺便在他手?背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下:“怎么不动?” 薛恕额头青筋直蹦,深吸一口气,沉着眸子开始抄写?。 殷承玉饶有兴致地在旁边监督,时不时还要?出声指点。 “字迹太潦草,慢些抄才能记得牢。” “这个字写?歪了,可见你态度不诚。” 每说一句,那?戒尺便不轻不重地在薛恕身上拍一下。 他如先前薛恕所做那?一般,双臂撑在圈椅扶手?上,俯身下去在他耳边,呵气如兰:“抄就好好抄,你手?抖什?么?” 说话间,那?冰凉的戒尺又没入了衣襟一些。 一滴墨汁滴落在宣纸上,霎时化开,污了宣纸。 殷承玉越发皱眉:“这么半晌还未抄完一遍,可见态度不端,心思不诚,你说……孤该如何罚你?” 薛恕呼吸渐重,他陡然按住那?只手?,手?背上浮起青筋,神?色隐忍得厉害。 这回未得到殷承玉的允准,他倒是没有再妄动。只用那?双黑沉沉如野兽一般的眼?睛,渴求地望着殷承玉。 看来这抄写?还是有些用处。 殷承玉心下满意,将手?抽出来,任由那?尺子滑进衣襟里,捧着他的脸,俯首去亲他。 他的亲吻并不激烈,若即若离,似蜻蜓驻足水面,荡开涟漪之后,便又振翅离开。薛恕被这吻勾得心痒难耐,只觉得心口泛起了一股难言的痒意,只想将人狠狠箍在怀里,肆意亲吻,以解相?思。 这么想,便也?这么做了。 薛恕终于还是压抑不住,箍着殷承玉的腰,将人带进了怀里,又急又凶狠地亲他。 一边放肆地亲吻,一边熟练地四处点火,挑起他的欲念。 怀中的躯体,曾把玩过无数遍,他再熟悉不过。 熟悉又陌生的感觉如火星被点燃,殷承玉正意乱情迷之时,忽而被熟悉的动作一惊,混沌的神?志陡然归位。 “薛恕!”他突兀叫了一声。 薛恕动作顿住,与他对视,眼?中似有疑惑和忍耐。 殷承玉目带审视地看他,最后什?么也?没有说,手?掌勾着他的后颈,唇与唇相?贴,含糊道:“继续。” 薛恕继续吻他,这次温柔许多,还有些不得章法的急切。 方才一瞬间的熟悉感,仿佛只是错觉。 第三日,围猎开始。 围猎场边上建有看台,打理行宫的官员早就将看台收拾出来。 冬日天寒,看台三面都?以厚布围起挡住风雪,四角摆了数座青铜兽首暖炉,还有小暖炉若干。外头风雪猎猎,帐内却温暖如春,吹不到半点寒风。 隆丰帝坐在主位上,文贵妃陪坐一旁。其余官员家?眷等都?依次入座,翘首瞧着外头的动静。 殷承玉穿着战甲坐在马上,风雪模糊了他的面容,只留给众人一道挺拔身姿。 “入场!” 他向几名带队的将领颔首,高喝了一声。 今日是围猎开始的第一天,各路人马都?在准备,但却不会这么快就下场。需得先安排数队将士往围场四面包抄,将围场里的野兽驱赶到指定?的范围,以方便后续的狩猎。 将围场的野兽驱赶到指定?的范围,听起来容易,实?则十分考验将领排兵布阵以及调兵遣将之能。 是以每一次丹犀冬狩,都?是对参与的将领与士兵的一次磨炼。 围场如战场,将士们配合得越好,越能彰显军队之战力?,也?越能震慑北方诸部。 殷承玉坐在马上,并未理会身后诸多打量的目光,他隔着风雪看着远去的士兵,眼?中尽是笃定?。 这一战,他必要?让鞑靼与瓦剌知道,即便龙游浅水虎落平阳,也?绝不是败犬可欺! 看台之上。 阿哈鲁审视地看着殷承玉,越发觉得这位大燕太子棘手?。 太子可比皇帝的野心大多了,若是日后他继位,恐怕不论是鞑靼还是瓦剌的日子都?不太好过。 原本他对于三皇子的合作还有些疑虑,可眼?下见大燕军队在殷承玉的指挥下气势如虹,心中反而有了抉择——当趁龙未成而杀之。 他侧眸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殷承璟,三皇子可比这位太子好糊弄得多。 阿哈鲁转过脸,用鞑靼语对乌珠公主道:“公主此行,记得带上准备的勇士。” 乌珠公主闻言有些诧异:“太师不是说今春大战消耗不小,不宜征战,要?和大燕联姻?” 那?些提前准备的勇士,可都?是顶好的猎手?。 能猎兽,也?能杀人。 阿哈鲁神?色阴沉:“大燕不止一位皇子,我看三皇子倒是不错。” 乌珠公主皱眉看了一眼?殷承璟,虽然长得也?算是俊美,但比起太子来,到底还是差了不少。 她心里有些嫌弃,但她知道这等大事面前,自己的喜恶是无足轻重的。 鞑靼女子地位素来低下,便是她的母亲也?得看人眼?色行事。她虽是汗王最宠爱的女儿,但那?都?是因为她能为汗王解忧。北方诸部素来不和,常有纷争,她靠着这副好皮相?,已不知为汗王除掉了多少敌人。 如今,不过是又多了一人而已。 她摸了摸腰间的鞭子,今日她没有带那?装饰用的细鞭,挂在腰间的乃是一根九节钢鞭,鞭身只有拇指粗细,上头布满了尖锐的倒刺。手?掌握住冰凉的鞭柄,她的眼?神?也?变得冷冽起来:“太师放心,乌珠必定?完成任务。” 就在阿哈鲁与乌珠低声交谈时,围场外围的比武场已经开了。 这是丹犀冬狩的惯例,驱逐野兽耗费时日,等待的时间里,便有各家?年轻子弟下场比斗。 一是寻个乐子,二也?是想要?在皇帝面前露脸留个印象。 但后来因有了瓦剌与鞑靼参与,这比武就逐渐变了味道,与围猎一样,胜负代表着一国颜面。是以每年参与比武的人选,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精锐。 比武场乃是守擂制。 愿意下场之人,可以在比武台上接受挑战,最后留在擂台上的人,便是胜者。 最先下场的是鞑靼勇士也?蛮。也?蛮无愧于他的名字,身高体壮,如同蛮牛,用一双巨大的斧头。 他举着斧头在比武场上转了一圈,斧头重重砸在比武场上,发出巨响:“谁下来和我打?!” 虽是这么问,但也?蛮挑衅的目光却一直落在大燕的队伍之中。 敌人姿态太过张狂,当即便有大燕的将士受不得激将,下了场。 “我和你比!” 下场是个参将,亦是身材魁梧,但比起也?蛮来,还是显得瘦弱一些,使一杆红缨枪。 一声锣响之后,两?人便战在一处。 也?蛮力?大,参将也?不逊色。 红缨枪与钢斧撞在一处,火花迸溅,铮鸣之声不绝。 殷承玉坐在马背上,隔着风雪看这一场比试。 参将的功夫不错,但比起也?蛮来,到底还是差了些,两?人鏖战不过一刻,参将便逐渐落到了下风。 他心中倒是不关心这一场的胜负,而是在想着大燕的武将到底比不上这些草原部族,如参将这般的武将,在大燕军中已经能称的上一句不错,可他与也?蛮对上,亦不过撑了一刻。 可这几日他观瓦剌与鞑靼,如也?蛮这样的勇士却并不少。 就在殷承玉垂眸思索之时,却听看台方向骤然传来一阵惊呼声—— 他抬眸看去,就见比武场上鲜血四溅,参将断了一条胳膊倒在地上,生死不知。 而也?蛮提着钢斧,神?色半点不见慌乱,他抬头看向大燕队伍方向,没什?么诚意地解释:“刀枪无眼?,一时没收住手?。” 说是没有收住手?,可他脸上的表情却写?满了恶意,甚至还笑了笑。 仿佛在说,我就是故意的,你们能耐我何? 75、第 75 章 历届丹犀冬狩的比试, 都是点?到为止。刀剑无眼,比斗之?时或许会有小伤,却不会下死手?。 而方才也蛮与曹参将的对战, 众人却是看得清清楚楚, 也蛮是下了死手?的。若不是曹参将躲得快, 被砍掉的或许就不只是胳膊了。 一时之?间, 大燕的将士们都激愤起来, 有军医抬着担架将昏死过?去的曹参将抬了下去, 但比武场上残留的鲜血却刺激着每一个尚有血性的大燕儿郎。 他们对也蛮怒目而视,有性情冲动的已经撸起袖子想要下场为曹参将报仇了,却又被身边理智的同伴按住。 不是也蛮的对手?,便是下了场,也是徒添耻辱。 愤怒席卷了在场的血性儿郎们,他们看着比武场上满脸得色的也蛮,又从愤怒之?中品出一丝耻辱来。 ——也蛮确实很强, 曹参将在京营之?中已算是有名的神?力之?人, 可对上也蛮时,却仍旧不敌。 曹参将本不至于?伤那么重, 在也蛮那一斧子竖劈而来时,他并未怯战,而是以红缨枪格挡, 却不料也蛮巨力,竟然生生劈断了红缨枪,连带着砍下了曹参将的胳膊。 “比武场点?到为止,鞑靼勇士出手?太重了些。” 下方的将士们群情激愤,稳坐看台上方的勋贵官员们脸色也不太好看,纷纷出言指责鞑靼坏了规矩。 “也蛮天生巨力, 就是我部勇士与他比斗,也常有收不住手?的时候。此?次实乃意外。”阿哈鲁闻言开?口慢悠悠道:“若是大燕将士担心受伤,那我让也蛮弃用武器便是。他赤手?空拳上阵,想必就不会再有什么意外了。” 他说是这么说,可脸上的傲色却毫无遮掩,几乎快要将“大燕将士打不过?我部勇士,那我部勇士就不用武器让你们几分好了”写在了脸上。 先前出言指责的勋贵官员们被他一番话堵回来,心头憋了老大一口气?,目光在一众将领中逡巡,扒拉着谁下场能找回颜面来。 可找来找去,有可能胜过?也蛮的武将要么已经年老,体力不支;要么正带兵在边境重镇镇守,不在京中。而年轻些的武将里?,曹参将已是翘楚,与他实力相仿的,便是上了场也是自取其辱。 大燕重文抑武,这一代的武将早已经青黄不接许久。 如今遭了鞑靼如此?羞辱,竟连一个找回颜面的人都找不到。 隆丰帝也觉得面上无光,他不快地皱了眉,目光扫过?在场的武将:“下一场谁往?”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竟然挑不出人选来。 倒是有将领愿意下场,不争馒头也要争口气?。下场不敌总比怯战要体面些。 可还未站起身来,就听一道爽朗声音洪亮道:“臣请战!愿与鞑靼勇士一较高下,请陛下恩准!” 众人循着声音看去,瞧见的却是个生面孔。 贺山体格高壮,一身腱子肉,看上去比曹参将还要健壮些。他杵着一把厚背重刀站在那儿,身上带着北方汉子独有的粗犷彪悍之?气?。 一众官员交换眼神?,都未曾想起这名面生的武将是何方神?圣。 反倒是坐在隆丰帝身侧的文贵妃沉了脸,眼中露出几分恨色。其他人不认识贺山,她却是认识的。 若不是这些红英军的反贼,她的璋儿如何会英年早逝?! 只可惜这些反贼回京后就驻扎在城外京营,也未请封,她根本没有寻到机会报仇。 如今见贺山站出来,她眼中划过?快意,只盼着他死在也蛮手?中才好。 隆丰帝瞧着主动请战的贺山,顿时龙颜大悦:“准了。” 贺山颔首,提着刀便跳进了比武场。 场上的也蛮自然也瞧见了方才一幕,知晓大燕无人,神?色更为张狂:“我斧下不斩无名之?辈,报上名来。” “你爷爷!”贺山是山匪出身,虽然如今投了军,一身匪气?却未改。 在京营这段时间,他虽觉得这些兵实在太弱,私心里?有些瞧不起。但他瞧不上归瞧不上,却也轮不到这些鞑靼蛮子大放厥词。 他并不与也蛮废话,单手?握住刀柄末端,将百余斤的厚背重刀舞得虎虎生风,锋锐刀锋直指也蛮。 也蛮眼中闪过?轻蔑,但当钢斧与他的重刀对上后,震得虎口一阵发麻时,他便知面前的人不可小觑了。 也蛮神?色逐渐变得凝重起来。 贺山态度却并无变化?,在交手?几次之?后,他就笑起来,故意吊着眉毛一脸惊诧道:“我还以为多厉害。原来是山中无老虎,猴子称大王。”他将刀换了个手?,姿态随意:“也不过?如此?嘛。” 也蛮的大燕话学得不错,听懂了他的嘲讽。 他大喝一声,手?中双斧攻势越急。 贺山游刃有余地错身避开?,灵活绕至他身后,却是纵身一跃,同时双手?高举重刀,由上往下朝也蛮竖劈而下—— 有看出门路的将士立即高声喝彩:“好样的!” ——贺山这一招与先前也蛮对曹参将所用无异。 贺山攻势汹汹,也蛮被迫回斧双手?交叉格挡。蓄满力的厚背重刀以雷霆万钧之?势斩下,震得也蛮虎口剧痛,双斧险些脱手?。 然而贺山并未就此?收手?,竟在极短的时间内再次举刀劈下。百余斤的重刀在他手?中如臂使指。竟生生将也蛮劈得跪了下去,膝盖重重磕在地上,连下方的比武台都裂出数道缝隙。 他这一招实在太漂亮也太震撼,看台上爆发出巨大的叫好声。 殷承玉坐于?马上,也遥遥看着。看到这一幕时回头对薛恕感叹道:“贺山神?力过?人,日后必定是员猛将,难怪当初你亦不敌他。” 他似随口一说,薛恕却侧脸看过?来,蹙着眉锋道:“臣何时不敌贺山了?”他极认真道:“贺山虽神?力,但若我与他对上,胜负六.四开?。” 他神?色间有些傲然,还有些对殷承玉不信他的不满:“若殿下不信,等?会我可以下场与贺山较量一番。” xiashuba.com 殷承玉眯眼打量他,没瞧出半点?异样来。 目光再次转到比武场上,殷承玉语气?淡淡道:“孤自是信你的。” 此?时比武场上已经分出了胜负。 也蛮困兽之?斗,不肯认输。贺山与他再度交手?之?时,寻机斩断了他的右臂。 也蛮本就是勉力支撑,又被断了右臂,顿时脱力跪倒。 看台上发出巨大的喧哗声,鞑靼使团已经有人控制不住站了起来。 贺山却是敷衍地拱了拱手?,将上一场时也蛮的原话奉还:“刀枪无眼,一时没收住手?。” 鞑靼使者齐齐变了脸色,满面怒色。唯有阿哈鲁还算镇得住,勉强挤出个笑容来:“愿赌服输。” 说完,又使了个眼色,又有鞑靼勇士下了场。 然而无论鞑靼派出几个勇士,结果都是下一个也蛮。 贺山连战十五场,到底守住了擂。 眼见鞑靼还想继续,殷承玉策马上前,朗声道:“贺山已经连胜十五场,鞑靼勇士这是眼见着单打独斗不是对手?,想用车轮战不成??”他语气?中带着些许轻蔑:“虽然比武规矩并未规定不许车轮战,但眼下天色不早,晚宴该开?了,太师若是不服输,不如明日围场上再见真章如何?” 他一身银甲坐于?马上,长?发尽束在脑后,因在雪地里?待久了,眉间上都凝了冰霜,又添几分冷冽。 阿哈鲁与他对视数息,只得忍下耻辱,做出大度模样笑着说好。 贺山自然成?了优胜者。 他提着刀归位,神?色有些疲惫,但精气?神?却极好。 隆丰帝找回了颜面,心情大好,将人传到跟前,要重赏:“你是哪路军中的,先前怎么从未见过??” 不等?贺山回话,刚上了看台的殷承玉笑着替他答道:“父皇,贺山乃是山东一行?招安的将领,归京后事杂,儿臣竟忘了替他请封。” 听说是山东之?行?招安,隆丰帝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来,这便是红英军的贼首。 因着殷承璋是“平叛”身死,他本能有些不喜对方。可贺山才为大燕挣回了颜面立下大功,且就在刚才,他还金口玉言说了要重赏。 隆丰帝脸色几番变化?,最后看着神?色激动的武将们,到底还是开?口给了封赏:“既如此?,那便封贺山为正四品威武将军罢!” 说完看着太子面上淡淡的笑意,他心里?多少有些不快。总疑心眼下局面是太子有意为之?,拂袖起身道:“时候不早,命人开?宴。” 比武大胜,自然要饮宴庆祝。 贺山在比武场上大出风头,已被一群武将们围了起来,正在一碗接着一碗喝酒。 而往日里?十分高调的鞑靼与瓦剌使团,这次却是安静了许多。鞑靼使团伤了不少人,只有阿哈鲁和乌珠公主二人出席。瓦剌使团倒是到齐了,但今日在比武场上见识了大燕将领的勇猛之?后,木巴尔也有些愁眉不展,有一杯没一杯地喝着酒。 宴至半途时,先锋军回来报信,说白?日里?前往围场驱赶野兽的数支军队已经将野兽驱赶至中心地带并封锁了围场,明日便可下场。 殷承玉出去检阅,薛恕随行?在他身后。 殷慈光原本坐在殷承玉相邻的席位,眼下见他起身离开?,便也不再忍耐大殿中浑浊的空气?,起身离席,准备回自己?的院子休息。 文贵妃瞧见他离开?的背影,朝身边的女官使了个眼色。 片刻之?后,便有个侍女端着酒壶来替木巴尔斟酒,借着弯腰斟酒的工夫,小声对木巴尔道:“慈光公主饮多了酒不适,方才去了西面的廊下透气?。” “谁让你来的?”木巴尔骤然抬眸审视着侍女,侍女却朝他福了福身,又端着酒壶退了下去。 木巴尔迟疑片刻,到底不想放过?这个机会,起身快步往大殿西边的抄手?游廊追去。 在看台上坐了一日,晚上又被宴席上浑浊的空气?一熏,殷慈光又犯了咳疾。 他刚出了大殿,便咳得止不住,侍女担忧他的身体,只能先找了个背风处让他坐下歇一歇。 殷慈光咳了好一阵子,方才哑着声音道:“无事,你折回去,给我拿一壶热茶来。我歇一会儿就好了。” 侍女心急,急急忙忙又折回了大殿。 寻过?来的木巴尔正好撞见,认出了这是殷慈光身边的侍女,眼神?深了深,脚步更快了些。 殷慈光咳了好一阵,又吞服了自制的药丸,才感觉好些了一些。 自从有了太子的庇护,他不再为生存日日忧虑,需要的药材也都足量送来,他身体已经调养好了不少,咳疾也有阵子没犯了。 许久不犯,再一犯起来,便有些来势汹汹。 殷慈光正想靠在柱子上休憩一会儿,不远处却忽然传来脚步声。他抬眸去看,认出来人身份时,心就提了起来。 他站起身来,双手?交叠在腹前,行?了个福礼。他并不知道木巴尔是专程来寻他的,只以为恰巧碰上,打个招呼便能离开?, “公主殿下。”木巴尔回了个礼,却并未离开?,目光仔仔细细地打量他,流露出些许惊艳。 先前求娶这位大燕公主,是为了瓦剌大计。加上殷慈光一直垂着头,他并未看清对方的模样,只觉得对方十分瘦削,比起他们草原上的女子来,实在过?于?孱弱,仿佛一阵风就能吹走。 但反正他求娶对方也不是出于?喜欢,一个大燕女人,就是身份再尊贵。以后也不可能为他孕育子嗣,便是孱弱些也无所谓。父亲已为他物色了合适的妻子人选,等?度过?这个难关,他便会再迎娶一位妻子。 这位大燕的公主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象征符号。 可现在,他瞧着端庄站着的女子,廊下昏黄的灯笼光零碎洒落在他身上,使他看起来格外静美。 他垂着头,微曲的脖颈修长?,脊背挺得笔直,交叠在小腹前的一双手?白?而修长?。 无一处不精致,无一处不秀美。 木巴尔见过?形形色.色的美人,却从未见过?殷慈光这样的。他的大燕话学得非常不错,想起了一个词非常适合他——空谷幽兰。 他还未有过?这样的女人。 木巴尔忽然便对这位联姻的公主起了兴致。 他情不自禁上前了一步:“公主殿下的脸色不太好,可是有哪里?不舒服?” 殷慈光退后一步,抬眸看他,语气?冷淡戒备:“本宫没什么不舒服,有劳小王子关心。” 说罢也不等?侍女回来,便想先行?离开?。他敏锐察觉到了危险。 然而木巴尔却并不肯让开?去路。 他体格生得高大,比起孱弱的殷慈光要健壮许多,轻而易举便将人拦了下来。 “先前我曾向大燕陛下许诺,要让公主看到我的诚意。公主若是有不适,不必将我当外人。”他再度逼近了一些,笑道:“方才来时,我看见公主的侍女往饮宴的大殿去了,也不知何时才会归来,我的院落就在前方不远处,不如公主随我过?去喝杯茶歇一歇。” 话语是在征询,可他动作却极为强势,甚至想要来拉殷慈光的手?。 殷慈光虽然一直扮做女儿身,却何曾遭受过?如此?侮辱? 他白?着脸退后一步,避开?了木巴尔的手?,掩在袖中的手?因为怒意微微颤抖,却还是极力维持平静道:“小王子请自重。” 见美人面有惊色,木巴尔越发兴致高昂,正欲再进一步,却不料殷慈光的侍女去而复返,急匆匆的上前来,唤了一声“公主”,警惕地看着木巴尔。 多了一个碍事的人,木巴尔皱眉,只得退后一步。 “走吧。”殷慈光垂眸不再看他,唤上侍女快步离开?。 木巴尔留在原地,看着他惶急的背影,露出个志在必得的笑容。 76、第 76 章 藏身在暗处的女?官将木巴尔的神情收入眼中, 又悄无声息地返回了大殿之中。 隆丰帝今日心情极好,多喝了些酒,此?时?已经被高贤和两个?美人?搀了回去?。文贵妃刻意落在后面, 同女?官小声说话:“如?何?” “看神色, 当是?成了。”女?官便将方才抄手游廊上木巴尔纠缠殷慈光的一幕粗略说了。 “看来消息没错。”文贵妃露出满意的神色来。 这些日子她特意遣人?打听过瓦剌这位小王子的喜好, 别看这位小王子年纪轻, 相貌也?长得端正, 人?前瞧着像模像样, 但是?她遣人?从瓦剌使团那?边打探来的消息,却?说这位小王子十分好女?色,而且很有些上不得台面的嗜好。 只不过瓦剌王宠爱他,所以这些事也?没有人?敢提起。 若是?殷慈光嫁去?瓦剌和亲,定?然不会有什么好日子可过。 文贵妃抚了抚锋利的镂空雕花金护甲,低低笑了声:“这些日子将那?边盯紧了,那?母女?俩不是?要投靠太子么, 本宫倒是?要看看, 在这后宫里,太子能不能将人?护得周全。” 前一日派出的数只骑兵队伍已将野兽驱赶至划定?的狩猎区域, 次日一早,各路参加冬狩的队伍便都准备入场。 高处的看台上亦已坐满了人?准备观围。 殷承玉一身戎装,策马自远处而来, 神色肃穆对旗手官下了令:“收围。” 狩猎开始前,要收围设下人?墙以作防御。旗手官将命令往下传,传讯兵扛着大旗策马往数个?方向去?传讯,不过片刻,便听号角声接连响起,旗帜交错示意。接到?命令的骑兵们分为数队, 或从左右延伸围拢,或殿后压阵。整齐有序地开始收拢队形,逐渐缩小包围圈。 而这只是?第一层防御圈。 第一层人?墙紧密,人?与人?之间相隔不过不过一臂距离,以便拦截突围而出的野兽。第二层人?墙则更宽松,每人?之间间隔两臂,各个?手持弓箭,以防万一猛兽突破了第一层防御,好及时?射杀。 布围完成,一切准备就绪之后,隆丰帝才在无数护卫与随侍的拱卫之下现身看台。 看台下方的演武场上已摆上了大鼓与长号,身强力壮的将士抡起鼓槌,吹起号角。雄浑的鼓声与号角声传出老远,惊起一片飞鸟。 殷承玉、殷承璟、乌珠公主、木巴尔以及各家勋贵子弟们,都带着各自的人?马,侯在了围场入口之外。 隆丰帝目光扫过下方众多人?马,朝高贤挥了挥手:“拿上来。” 高贤做了个?手势,便有两个?健壮的太监抬着一只兽笼推了出来。兽笼里装得乃是?一只银灰皮毛的野狼,野狼右后爪上带了个?刻了字的铁圈。此?时?正不耐地在兽笼中踱步,朝四周露出尖利的兽牙、发出威胁的低吼声,模样看起来十分凶悍。 隆丰帝满意地看着这头野狼,这是?他特意命人?抓回的狼王,就是?为了今日。 他指着兽笼里的狼王,对下方蓄势待发的众多队伍道:“丹犀冬狩的规矩已有多年未变,实在无趣。今年朕便加些新?乐子。围猎开始后,朕会命人?将这狼王投放到?围场某个?地方,若能猎得狼王者,才算是?今年真?正的魁首,另还可得千两金!” 话罢,便令人?将那?兽笼推了下去?,准备送往围场投放。 而此?时?围场之外,所有参赛的队伍,都目光火热地看着那?头狼王。 一刻之后,鼓号声再响,围场入口打开。 在围场外等待的数只队伍齐齐策马而入,卷起一阵寒风。 殷承玉银甲弯弓,策马疾奔。薛恕领五十余人?紧随其后。不过片刻,所有队伍便已经尽数入场,只留下被马蹄踏碎的雪地。 看台之上,不少人?官员交头接耳,甚至还有设下赌局,赌今年谁会第一个?送出猎物来。 ——各支队伍人?数不少,配置齐全。除了精兵护卫之外,有猎犬、猎人?等协助搜寻猛兽踪迹,也?有杂务兵专门运送猎物。 围场占地极广,杂务兵往来耗费时?间,每一次运送猎物,数量至少要十只以上。这十只猎物里,还不能只有野鸡野兔一类的小型兽类,需得有大型兽类才能撑得起场面。 为了讨这个?喜头,每年刚入围之时?,都是?竞争最为激烈的时?候。 观围的众人?一边品茗闲聊,一边翘首望着围场的动静。 殷慈光安静坐在角落里,将热茶换成了浓黑的汤药,亦随着众人?一起等待。 2k小说 他没有参与讨论,心里却?觉得第一个?送出猎物来的,必定?是?太子殿下。太子银甲弯弓坐于马上,英姿飒爽,是?全然不同平日的锋锐。 他垂眸喝下一口苦涩的汤药,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盘旋在心头。 若是?他的身体?能康健些,或许今日他也?能追随太子之后,而不是?在此?处枯坐等待。 进入围场后,各支队伍便选了不同方向去?狩猎,殷承玉选了东南方向,策马深入围场之后,速度才逐渐慢下来。 “可发现了踪迹?” 这一路上他们倒是?猎了不少野鸡野兔之类,但殷承玉既要夺魁首,自然不满于猎些小兽,而意在大型的兽类。 冬日天寒,这些野兽虽然养得膘肥体?壮,但都藏匿起来过冬。如?今虽然被驱赶到?了一处,但围场范围太广,要想寻其踪迹,还是?需要根据雪地残留的足印、粪便等追寻。 队伍中的猎人?牵着两只猎犬在前方探路,他们入围场后不久,便发现了马鹿的粪便。马鹿喜爱群居,若是?能寻到?鹿群,收获当不小。所以他们才让猎犬循着气味一路追了过来。 两只猎犬在原地打转,似有些拿不准方向。 猎人?道:“应该就是?这附近了,不会有错。” 殷承玉略思索后,便对赵霖与应红雪道:“兵分三路,散开往四周去?搜寻,以响箭为信。” 五十余人?立即分成三队,往不同方向搜寻。 殷承玉领着十余人?继续往前行。他凝眸四处张望,寻找马鹿群留下的踪迹。偶尔林中有野兔等小兽受惊逃窜,他毫不迟疑地拔箭挽弓,一击射杀。 一众将士的马上已挂满了猎物,其中有大半都是?他所射杀。 不论朝堂市井都只夸太子学富五车,文治极佳,日后必定?是?位守成的仁君。却?不知道他亦熟读兵书,骑射之术亦出类拔萃。 从前在宫中时?不显,如?今换上戎装之后,他便仿佛一柄开了刃的利剑,锋芒毕露。 薛恕跟随在他身后,甚至没怎么动手,只一直以目光追随他。 殷承玉每挽一次弓,他眼底热切便增一分。 上一世殷承玉走后,他遵照他的遗命辅佐殷承岄,攘内安外,开疆拓土。那?些从前攻讦他的朝臣转而阿谀称赞他才兼文武,就连殷承岄后来亦说,大燕万里河山,有他一半功劳。 可这些人?却?忘了,他所施行的抚民之策,是?殷承玉生前定?下;他休养生息韬光养晦,最终踏平北方诸部一统万里河山,亦是?殷承玉之宏愿。 他只不过是?按照殷承玉生前所想,一步一步走了下来。 所有人?都忘记了逝去?之人?,唯有他还心有不甘。 若他所爱之人?能长命百岁,只会做得更好。 他领兵站在北方草原上时?,也?曾想过若是?殷承玉尚在,与他一同披甲策马、征战北方诸部时?会是?何等模样。 后来他曾寻画师绘了许多张两人?并肩策马的画像,可惜都不似他心中所想。 他那?时?以为是?画师画功太差,可如?今看着眼前人?,他才明了,或许世上最好的画师,亦画不出此?时?意气风发的少将军。 银甲耀河洛,扬扬意气骄。[1] 多看一眼,便沉.沦一分, 薛恕眸中情绪翻滚,心中悸动不已。 又猎下一只狍子后,殷承玉收起弓箭,皱眉道:“已经走了这么长一段了,却?还未见鹿群踪迹,赵霖与贺山那?边也?未曾传讯来,莫不是?鹿群已转去?了别处?” 薛恕闻言目光闪了闪,指着不远处一处山坳道:“我方才探查时?,在那?处山坳下发现了新?鲜的粪便,那?山坳下有条河,鹿群或许会去?喝水。就算不是?鹿群,可能也?是?其他大型兽类。” 殷承玉一听便来了兴致,便要派人?过去?埋伏蹲守,却?被薛恕拦了下来:“鹿群警惕易惊,人?不宜太多。我先过去?探一探。”说完顿了顿,又询问道:“殿下可要同我一道?” 殷承玉与他对视数息,忽而笑了。他旋身下了马,道:“那?孤便同你一道去?看看。” 二人?下了马,便徒步悄声往山坳下方行去?。 山坳下有一条小河流经,河面结了冰,冰面有多处破开。河边的雪地上一片泥泞凌乱,有些印记似是?兽类足印,但看模样应该已是?数日前留下,因时?间太久早已分辨不出具体?。殷承玉在山坳下转了一圈,未发现薛恕所说的新?鲜粪便,遂挑眉觎着他:“鹿群在何处?” 薛恕逼近他,垂首在他鼻尖上啄了下,嗓音带着些压抑的哑意:“大约是?受惊跑了。” 本就是?他信口胡诌的,只为将他骗来罢了。 殷承玉退后一步,脊背却?正抵在粗壮的树干上——薛恕显然蓄谋许久,连位置都挑好了。 “敢诓骗孤,这可是?大罪。”他眯着眼瞧他,却?没什么怒意。 薛恕的唇若有似无顺着高挺的鼻梁往下,最后覆于唇上,有些急切地撕咬。 方才他就想那?么做了,只是?碍着人?多无法施行,才忍了又忍。 殷承玉启了唇任由?他侵入,却?并不回应。 没有得到?预期的回应,薛恕愈发难以满足,他将手贴在殷承玉后颈,迫使他与自己更贴近些,又大力舔咬他的下唇,含糊的声音自相贴的唇缝溢出来:“等回去?了,殿下再罚我抄写《男德》。” 殷承玉闷闷哼了声,眼底盈了笑意,终于肯按着他肩膀,同样激烈地回吻。 唇舌纠缠,却?如?同交战,谁也?不肯落了下风。 背靠的大树随着动作微微晃动,枝叶上的雪花扑簌簌洒落下来,落了满身。 77、第 77 章 两人发上、衣上都?染了层白, 不过转瞬,雪花又在体温的?灼烫下?,化作水渍, 在衣裳上留下?冰凉的?深色痕迹。 殷承玉双手按着薛恕的?肩, 因?受了冷, 那双手失了暖色, 比地上的?雪还要白。 他微微仰着头, 后脑勺抵在树干上, 轻轻喘着气。带着暖意的?吐息遇冷便化作阵阵白雾,模糊了视线。 薛恕埋首在他颈.间,鼻尖或轻或重地蹭过他颈侧,耐心细致地描摹着修长漂亮的?颈部线条。 鼻尖冰凉,若有似无?地碰触时,激起?一阵阵的?痒,一直蔓延到心底。 殷承玉半睁着眼眸, 瞧见了薛恕眼底深沉的?欲。他缓缓吸入一口?冰凉的?空气, 找回了些许理智。 冰凉的?手指顺着后衣领探入,殷承玉哑声道:“够了, 该回去了。” 后颈传来的?寒意让薛恕打了个激灵,却并未制止他的?动作,反而更刺激了心底压抑翻涌的?渴望。他不满足地舔过雪白皮肤, 牙齿叼着那最细嫩处轻轻地磨,却不敢咬下?去, “殿下?……”喉间发出喑哑模糊的?音节,他难耐地贴紧殷承玉,重重地蹭。 殷承玉手掌覆于他的?后颈,如?同对待不听话的?狼犬一般捏住他的?后颈肉, 强迫他与自己?拉开距离:“再?耽搁下?去,误了正事,孤便将你当做猎物交上去。” 他语气带着漫不经心的?凉。 薛恕与他对视片刻,知晓他不会再?继续纵容,到底不情不愿地退开来。 “给孤将衣裳整理好。”殷承玉皱眉拍了拍身上的?落雪与枯叶,瞧着他的?眼神又带了两分不满。 薛恕得了便宜,这会儿自然不敢再?造次,乖顺万分地垂着眉眼替他整理好弄乱了衣裳。 片刻之后,二人便一前一后离开了山坳,回到了队伍之中。 殷承玉旋身上马,对等?待的?其余人道:“山坳下?并未发现鹿群踪迹,再?把猎犬放出来,继续往前寻。” 猎人将猎犬牵出来,将风干的?鹿粪让猎犬嗅闻后,重新确认方位。 正等?待时,身后忽然传来一阵马蹄疾声。众人回头去看,却见来得是贺山队中的?一名小将。 未等?殷承玉发问,对方便满面喜色道:“殿下?,可算是找到您了,贺将军已找到了鹿群踪迹!” 殷承玉闻言立即命其他人调转方向,跟在了小将身后。疾奔去与贺山一行汇合。 只是到底还有疑惑:“为何不用响箭,而是你来?”这与他们先前约定的?不符。 “那鹿群不只是我们盯上了,还有瓦剌人也?发现了。他们人多,我们若是硬抢胜算不大,放响箭怕打草惊蛇,所以贺将军才命我悄悄来报信。” 贺山与应红雪带着人没走多远,就发现了鹿群。 只是他们正要命人将鹿群包围同时放响箭通知其他人时,却发信瓦剌人竟也?在鹿群周围悄悄设伏。 瓦剌人由木巴尔带队,人员并未分散,足有五十余人。 应红雪衡量了一番,若是直接抢,对方人多箭多,他们必定抢不赢,而冬狩规则虽允许队伍之间有争斗,但素来是猎物死在谁箭下?便归谁,所以只能趁着瓦剌还在设防包抄鹿群时,命人去通知殷承玉与赵霖一行。 殷承玉一行在距离鹿群还有一里远时,便下?了马,改为牵着马徒步前行,以免被?瓦剌人察觉了动静。 等?他们赶到之时,瓦剌人刚刚设好包围圈,将鹿群可能逃窜的?方向封死。 一无?所知的?鹿群正在中间的?雪地上悠哉踱步, 来接应的?人是应红雪,她?一边引着殷承玉去与贺山汇合,一边小声说了情况:“我们发现了瓦剌人之后就撤到了更外围来,瓦剌人没发现我们,正在收紧包围圈准备动手了,我们得抢在他们前面动手才行。” “赵霖还没到?”殷承玉目光扫过,便发现人还未齐。 “还没到。”应红雪道:“但时间来不及了,我们三十余人对上瓦剌五十余人,抢占先机,至少?能抢下?一半来。” wucuoxs.com “一半太过便宜瓦剌。想个办法拖住瓦剌,我们将鹿群驱赶至别处。” 殷承玉却并不满足于和瓦剌对半瓜分鹿群。马鹿体型高大,擅奔跑跳跃,性?格又警醒。要想找到数量这么多的?鹿群,不是易事。 若是和瓦剌对半分,实在太便宜他们。 应红雪有些为难地皱着眉,思索着如?何才能将瓦剌拖住争取时间。 “可以用马鹿粪便。”正在众人凝眉思索时,薛恕指着雪地里半干的?马鹿粪便道:“这种半干的?粪便点燃后产生?大量浓烟,可以用来阻碍瓦剌视线,制造混乱。” 大约是鹿群常在这一片活动,雪地里有不少?半干粪便。 殷承玉略一思索,觉得可行。当即便命人去收集了马鹿粪便,悄无?声息埋伏到了瓦剌人的?后方。 “我们从两翼包抄,将鹿群驱赶到来时的?狭路上去。” 他们过来时,曾经过一处狭窄的?山道,将鹿群驱赶至狭路,正方便猎杀。 在殷承玉的?指挥下?,余下?人员再?次分为三队,一队带着鹿粪埋伏瓦剌人,另外两队则分别伏于两侧,准备驱赶鹿群。 而此时,木巴尔正藏身在树林当中,看着不远处的?鹿群,面上露出笑容。 “这么多马鹿,送出去足以叫那些大燕人大吃一惊了。” 身边的?下?属附和道:“等?小王子得了魁首,便又能多一位美人。” 木巴尔想起?那位纤纤弱弱的?大燕公主,摩挲了下?手中弓箭,笑得狂肆:“为了公主。” 他抬起?手,做了个预备放箭的?动作。 但还未等?放下?手,林中忽然弥漫起?一股熏鼻的?臭味,木巴尔皱眉四处张望:“什么味——”道。 他话还未说完,便有无?数燃烧的?鹿粪砸了过来。 刺鼻的?臭味随着浓重的?烟雾迅速弥漫开来,树林里埋伏的?瓦剌人顿时乱了起?来。 悠闲散步的?鹿群嗅到了危险,领头的?公鹿嘶鸣一声,撒腿奔逃。 殷承玉早就带人埋伏一侧,见状立即策马奔出。在他身后,有士兵敲响铜锣发出“咚咚”响声,鹿群受到惊吓,立即往另一侧奔逃。 但另一侧亦被?贺山与应红雪带人拦截。 左右两侧以及后方都?没有了退路,鹿群只能拼命往前奔逃。 殷承玉紧跟在鹿群一侧,双.腿夹紧马腹,身体前倾,挽弓拉箭,不断射向高壮的?马鹿。 他的?箭极准,每一箭都?正射中马鹿的?脖颈。还未至狭路,便已经有数头马鹿倒地。 在两队包抄之下?,马鹿群顺利被?驱赶至狭路。 而此时正逢收到消息的?赵霖带人自狭路另一头赶来,彻底将鹿群包圆。 ——这次的?收获极丰。 鹿群粗略估计有四五十头马鹿,除去中途逃散的?,以及刻意放走的?母鹿与幼鹿,共猎杀马鹿二十六头。 由于马鹿数量太多,杂务兵两匹马都?驼不下?,只能又另派了三人一道运送。 正在殷承玉一行清点完战利品准备离开时,满身鹿粪味儿的?木巴尔终于带人追了上来。 突如?其来的?鹿粪叫他们一下?子乱了阵脚。 鹿粪烧起?来味道刺鼻,烟雾又重,他们毫无?防备之下?,被?熏得眼睛都?睁不开。别说继续猎杀马鹿了,连方向都?分不清。 木巴尔是听着殷承玉一行驱赶鹿群的?铜锣声追出来的?。 只是在树林里的?骚乱叫不少?人都?弄丢了弓箭武器,还有些人甚至都?没跟上来。木巴尔好不容易追上来,身后却只稀稀拉拉跟了二十余人。 狼狈又落魄。 瞧见堆起?来的?马鹿尸体,木巴尔霎时什么都?明白了。他愤怒地瞪着殷承玉,咬牙切齿:“太子殿下?今日所为,木巴尔记住了!” 殷承玉抬袖掩了掩鼻子,神色有些许嫌弃,却还是维持了风度朝他拱拱手:“小王子今日相助,孤也?铭记于心,承让了。” 两人目光相撞,木巴尔胸膛起?伏,脸色发青。 但他到底还是忍了下?来,一言不发地策马折返回去。 还有二十余人遗落在树林里,他得回去将人寻齐。 “小王子慢走。”殷承玉瞧着他的?背影,不紧不慢又补了一句。 走远的?木巴尔没回头,愤怒地一箭射在了树上。 围场已经开了两个时辰。 观围众人已用过了午宴,此时正百无?聊赖地聊着天。 深入围场之后,他们便看不到场内的?情形了,此时还等?在此处,不过是想看看是哪家先送出了猎物。 正饮着酒时,便听掌着千里镜的?小将兴奋道:“有人出来了!” “是哪一队?”原本依在软椅上的?隆丰帝也?来了精神,站起?身来要自己?看。 小将将千里镜放在他手中:“隔得太远,只瞧见有五匹马。分不出是哪一队的?。” 隆丰帝举起?千里镜,眯着一只眼睛贴过去细看。 但他年已大,眼睛早已浑浊,自然便看不太清楚,只道:“是有五人,瞧着像是一起?的?……” 他举着千里镜瞧了半晌,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众人虽着急知道出来的?到底是哪一队的?,却也?不敢催促他。只交头接耳地引论?到底是哪一队竟如?此阔气,一次派出了五匹马运送猎物。 要知每只队伍的?人员都?是有定数的?,多几个送猎物的?,便少?几个狩猎的?。 能如?此作为,说明刚入围不久,就猎到了大型兽群。 这围场里,不是狼群,便是鹿群。 不论?哪一种,都?是极大的?收获。 大燕众人兴奋地交头接耳,瓦剌使团和鞑靼使团也?都?有些沉不住气,翘首看着围场出口?。 “运送的?猎物乃是鹿。”就在这时,隆丰帝终于看出了些端倪,他眯着眼睛,猜测道:“看体型和鹿角,像是马鹿。” 瓦剌使者一听,顿时便激动起?来,抚掌笑道:“那看来是我们小王子送出来的?了。” 使者满面骄傲道:“瓦剌王喜吃幼鹿肉,小王子为表孝心,曾专门?学习过如?何寻找鹿群,亲自为瓦剌王猎杀了不少?幼鹿回来。” 若送回来的?是马鹿,那必然是他们小王子猎的?了。 78、第 78 章 瓦剌使者已经?迫不及待地站起身, 到?看台前缘去等待了。 阿哈鲁观他们急切的模样,端着?酒杯冷嗤道;“擅猎鹿的可不是只有你们小王子,乌珠公主亦是草原上的好猎手。” 因?今春的战争, 瓦剌与?鞑靼之间的关系十分微妙, 也?就是此刻在大燕的地盘上, 才勉强能维持表面无事。 但不能动手却不代表不能动嘴。 听出阿哈鲁语中的挑衅, 瓦剌使者立即满面讥讽道:“乌珠公主的美名我们也?有所耳闻, 她猎鹿的功夫怕是远远不及她猎男人的功夫。”他还重重在“美名”上加重了语气。 瓦剌与?鞑靼彼此争斗多年, 互相之间那点事都知道得清清楚楚。 乌珠公主也?就是骗骗不知底细的大燕人了,如今草原上谁不知道这位草原明珠是颗“黑珍珠”? 眼见两个使团互不相让,你一句我一句地互相嘲讽,大燕的官员们都默契地保持缄默,只拼命竖着?耳朵听他们互相揭短,偶尔交换个眼神,眼底满是兴奋。 谁也?没?想过这会儿?出来的会是大燕人。 不论是鞑靼还是瓦剌, 都是马背上的部?落, 他们世代逐水草而居,骑射于?他们而言已经?是本能。而大燕这些年来重文轻武, 差一些也?是常事。 反正?丹犀冬狩也?不是第一次输了,只要不是垫底,输得体面些, 也?不妨事。 看台上的争吵还在继续时,疾奔的马匹已到?了近前。 ——隆丰帝看了一会儿?便觉得疲惫,因?为鞑靼与?瓦剌的争论,也?觉得来人不会是大燕队伍,便兴致缺缺地坐了回去。 是以那千里?镜又回到?了小将?手中。 小将?一瞬不瞬地瞧着?,待看清马上的人时, 眼睛忽然睁大,抖着?嗓子激动道:“来得是太子殿下的扈从!” 这一声喊,如巨石投湖,霎时激起千层浪。 瓦剌使者下意?识皱眉否认:“你看清楚了?!”怎么可能不是他们小王子?! 阿哈鲁倒是未曾太过失态,但也?震惊地起了身,到?看台前缘眺望。 此时那五匹马已到?近前,不用千里?镜也?能看个大概,那马上之人所穿衣物,确实不是鞑靼或者瓦剌的。 反倒是在场的大燕官员还有些不敢置信,纷纷站起身来,探头去看:“真是太子殿下的人马?” “不愧是太子!” 就连神色怏怏的隆丰帝也?振奋起来,坐直了身体,眯着?眼去瞧:“竟真是太子?!” 他面上是欣喜的,但欣喜之下又透着?股说不出的怪异。 看台上一众人眼巴巴瞧着?,就见那五匹马终于?到?了看台之下,果真是太子的扈从。 马上三名士兵下马行礼后,便开?始搬卸马上驮的猎物。 围场外有太监带着?人专门清点猎物记录数量,此时见来得是太子的人,声音故意?抬得又高又尖:“太子殿下猎马鹿二十六头,狍子十五只……” 听到?马鹿二十六头时,所有人都发出惊叹声。 马鹿警醒,擅奔跑,速度极快,能猎到?数只已是不易。如今太子殿下竟一次猎到?了二十六头,这多半是寻到?了鹿群,且将?鹿群包圆了。 围猎鹿群考验的不仅仅是个人的骑射功夫,还极依赖排兵布阵之能。不然便是寻到?了鹿群,也?无法猎到?这么多。 从前信服称赞太子的多为文臣,今日瞧着?那一头头被?小太监抬走的鹿尸,观围的武将?与?士兵们也?亢奋起来。 吏部?尚书卢靖拢着?手笑呵呵同一旁的兵部?侍郎夸赞道:“太子殿下文韬武略,令人折服。” 说话间目光又瞥到?不远处脸色难看的阿哈鲁和瓦剌使者,朝两方拱了拱手,谦虚道:“未曾想来人竟是太子殿下的扈从,二位也?正?好免了争吵,可以歇一歇。或许再等片刻小王子与?乌珠公主的人便出来了。” 他言语看似谦虚,但脸上却全然是扬眉吐气之色。一番阴阳怪气的劝慰反倒叫阿哈鲁气得拂袖离了看台。 其他与?卢靖交好的官员见状纷纷摇头,话里?话外都在暗示鞑靼瓦剌小国,输不起没?气量,从前鞑靼瓦剌的队伍第一个出来时,他们也?没?如此呀! 又将?争了一口气的太子好一番夸赞。 文贵妃瞧着?隆丰帝神色,也?跟着?夸赞道:“恭喜陛下,太子殿下文武兼备,实乃大燕之福。”眼见着?隆丰帝面上笑意?几近于?无,她仿若未觉地继续道:“若是太子能夺下丹犀冬狩的魁首,等归了京,那些市井间的说书先生怕是又有新故事说了。” 隆丰帝并未接话,但眼神却暗了下来,已不见喜色。 太子能得胜是好事,但若太子的风头甚至盖过了他这个皇帝,就不那么好了。 其他人正?沉浸在压过瓦剌鞑靼一头的喜悦之中,并未注意?到?隆丰帝的异样,但殷慈光坐得近,却是将?文贵妃的话听在了耳中。 他含着?笑,不疾不徐道:“都说虎父无犬子,父皇龙章凤姿,皇弟遗了父皇风范,自然也?不会差。” 这话倒是比文贵妃的话悦耳多了,隆丰帝虽仍不太有兴致,但面上的阴沉终是散了些许。 cxzww.com 杂务兵将?猎物送走之后,殷承玉一行便继续深入,沿途寻找大型兽类的踪迹。 乌珠藏身在远处林中,瞧着?他们走远了,方才后撤离开?——她是听到?了铜锣声追寻而来,瞧见殷承玉与?木巴尔起了冲突,便没?有贸然现?身。 殷承璟与?她前后赶到?,为防人多动静太大,并未跟上来,而是在不远处等她。 见她探查归来,殷承璟策马往前走了两步,与?她低声交谈:“太子拿下了马鹿群,今年冬狩恐怕真有一争之力,公主准备如何做?” “不着?急。我已经?探过了,这围场里?有狼群。”乌珠甩了下鞭子,一双明媚的眼里?满是算计:“草原狼本就凶悍,冬日里?又少食,只会更?加难以对付。我已命人去寻狼群踪迹,届时趁夜将?狼群引到?太子的驻扎营地去……” 她并未说完,目光倏尔转向殷承璟:“我的人已做好准备,三皇子也?该拿出些诚意?来,想办法将?太子身边的护卫引开?。”想到?那几个麻烦的人,她下意?识皱了眉:“那个赢了也?蛮的将?领贺山,太子的护卫统领赵霖,还有一直跟随太子左右的那个太监薛恕……” “忽尔赫说他们很危险。”既然要动手,就得确保万无一失才好。 殷承璟露出思索之色,道:“贺山和赵霖好说,但薛恕是条忠心的狗,寸步不离地跟着?太子。若是贺山与?赵霖不在,恐怕难以将?他引开?。” 之前他还听信传言,以为薛恕当真与?太子不和。 可自从青州地动,听闻薛恕与?殷承玉同埋在泥石之下,全靠薛恕用命将?人护着?,殷承玉方才完好无损,他便知道这恐怕又是他那个好皇兄制造的假象。 看二人关系如何,不需听外头的流言,只看二人做了什么便知真相。 即便后头薛恕被?隆丰帝罢了,遣去了慈庆宫当差。又传出不少流言说薛恕遭受打压,在慈庆宫里?只能做些端茶送水甚至端洗脚水的粗使杂活儿?,在他看来也?多半是殷承玉故意?掩人耳目罢了。 “狼群凶猛,若只薛恕一人,应当不足为惧。”乌珠露出些兴奋之色:“我已派人暗中跟着?太子与?木巴尔一行。” 等太子出了事,第一个被?怀疑的必定是与?太子起了冲突的木巴尔。 乌珠将?鞭子盘在手臂上,将?一个竹筒扔给殷承璟:“以此为信号,现?下便先去狩猎,该做的样子也?得做全。” 殷承璟收好竹筒,与?她定好了时间,便转身往相反的方向行去。 丹犀冬狩为期十日,真正?入围狩猎的时日只有五日。 这五日里?,所有入围之人都会留在围场中,中间一应生存所需都自给自足,直到?五日之后围猎结束,方才能出去。 下午时,殷承玉一行没?再遇到?大型的兽类,只猎了些普通常见的野兽。 第一日的收获就已经?颇丰,入夜之后,殷承玉便没?有再继续狩猎,而是命人寻了背风的平地扎营休整。 他们此行入围,除了必备的弓箭武器,器皿亦带了部?分。 士兵们分工合作,或去砍柴,或去汲水,或去处理猎物,待火堆升起来后,便将?冰水倒入铁锅里?煮沸,再将?收拾干净的野物用沸水烫煮过的树枝串好,架到?火上慢慢烤。 殷承玉、薛恕、应红雪、贺山还有赵霖五人围坐在火堆边,一边翻烤着?架子上的烤肉,一边喝酒。 出门在外,自没?有行宫中那般精细,殷承玉端着?深褐色的瓷碗,不紧不慢地喝酒,顺便听其他人说话。 贺山是个跟谁都能称兄道弟的,赵霖亦耿直,两人一见如故,正?在一碗接着?一碗拼酒。 他二人喝还嫌不够,贺山又提议道:“这么干喝多没?意?思,不如来划拳吧?” 话刚说完,就被?边上的应红雪掐了一把。 贺山“嘶”了声,后知后觉意?识到?太子也?在,神情局促地挠了挠头。 倒是殷承玉笑道:“干喝酒确实无趣,划拳也?不错,输的人自罚三杯如何?”他说这话时,眼风斜斜瞥着?薛恕。 薛恕对上他的目光,一言不发地将?面前的空碗倒满了酒。 五人便开?始划拳。 殷承玉没?玩过划拳,但他学得极快,玩了两三局、喝了三杯罚酒后便掌握了诀窍,再没?有输过。 薛恕情形与?他差不多,他少年混迹市井,什么花样没?见过?这些三教九流的东西他虽然生疏了,却没?忘,自然罚酒的时候少。 最后酒几乎全进了贺山与?赵霖的肚子里?。 这两人瘾还极大,越输越不服输,喝得脸通红也?不肯罢休。 殷承玉瞧着?醉醺醺的二人,再瞥一眼旁边毫无醉意?的薛恕,眉头紧紧锁着?。 他原还想灌薛恕些酒,好趁机试探一番。 薛恕余光一直留意?着?他的神色,自是猜到?他心中所想。见他眉头都快打成了结,再继续划拳时,便故意?输了几局,好让他如愿。 一碗接着?一碗的烈酒下肚,他脸上也?染了些醉意?。 殷承玉打量着?他,估摸着?差不多了,在最后一碗罚酒时,主动提过酒坛,亲自为他满上。 清冽的酒水倾倒进碗中,掩盖了轻微的当啷声响。 薛恕道了声谢,酒碗抵在唇边,正?要一饮而尽,却眼尖瞥见了沉在碗底的一点红。 ——那是枚玉戒,沉在碗底,被?酒水浸着?,红玉戒面漾着?汪水色,极润。 若他没?记错,就在方才,这红玉戒还戴在殷承玉的左手食指上,那被?玉戒圈着?的葱白手指随意?伸展,轻按着?褐色的碗壁,引得他瞧了好几眼。 薛恕侧脸瞧了始作俑者一眼,却见那人支着?下颌,修长手指端着?瓷碗,徐徐摇晃着?,并未看他。 暖色火光之下,他一半脸隐在黑暗中,似勾魂索命的山中精怪。 薛恕喉结滚动,神色未变,仰头将?酒饮尽。 那枚被?酒水浸得冰凉的玉戒也?被?他一并饮下,含在口中细细品咂。 殷承玉余光瞥见,方才侧眸去瞧他,笑盈盈地发问?:“这酒滋味如何?” 玉戒压在舌尖下,薛恕垂眸不语,只又将?酒碗满上,朝殷承玉举杯。 殷承玉举碗与?他碰了一下,目光扫过他紧抿的唇时,却见他极快启唇,舌尖将?那汪着?水色的玉戒送出来,朝他笑了下。 下一瞬,那玉戒又被?他妥善藏了起来。 他眯眼瞧着?殷承玉,再度将?碗中酒饮下。 两人一来一往只在瞬间,其余三人并未发觉他们之间的暗潮涌动,贺山还醉醺醺地说:“这酒滋味甚好!” 殷承玉深以为然。 他瞧着?薛恕不断滚动的喉结,露出个笑来,对其他人道:“诸位继续,孤去醒醒酒。” 眼见着?他的衣摆已消失在夜色之中,薛恕亦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跟了上去。 79、第 79 章 贺山瞧见他们一?前一?后?离开, 探着脖子瞅了一?会儿?,扭头对应红雪说:“咱们小弟可真受太子殿下器重,就这一?会儿?都要跟着。” 一?旁的赵霖听到, 附和道?:“除了郑公公, 咱们殿下最宠信的恐怕就是薛公公了。” 贺山闻言兴致勃勃, 正想问问是怎么个宠信法, 就被应红雪又掐了一?把。 他龇牙咧嘴地回头, 就见应红雪正若有所思地看着二人离开的方?向。 她觉得不太对劲。 但哪里不对劲, 又说不上来?。 殷承玉并未走太远,前方?是披着雪衣的树林,身后?便是燃着篝火的营地。 隔着林木看去,依稀可见跳跃的篝火以及篝火旁围坐的人影。 林中有风穿过,枯枝悉索作响,斜后?方?传来?踏过浮雪的细微脚步声,殷承玉眯起眼, 侧脸去瞧来?人, 似笑非笑:“薛公公跟来?做什么?” 薛恕在他面前站定,垂眸细细瞧着他。 冷白的月光从头顶照下来?, 落在纯白的积雪之?上,越发?清寒。 殷承玉就站在那雪地里,神?色难辨地向他看来?, 如同冷月白雪一?般泛着冷意。 仿佛上一?世那个碰得到却留不住的太子殿下又回来?了。 他知道?了,又或者?仅仅只?是猜测。 薛恕心底一?阵发?紧,眼中情绪也跟着沉下来?,连月光亦照不到底。他上前一?步,俯首去亲殷承玉。 一?手绕过去按住殷承玉的背,一?手安抚地摩挲着他的后?颈, 强硬地撬开他的齿关,将口中含着的那枚玉戒渡了过去。 染了暖意的玉戒滑过舌面,殷承玉低低哼了声,抓着他的衣襟,不甘示弱地将那玉戒又推了回去。 玉戒在两人唇齿间辗转,偶尔有点点银丝自嘴角溢出?。 这个亲吻拉锯许久,才以薛恕不甘愿地退后?一?步而结束。 那枚殷红的玉戒依然被他含在口中。 殷承玉掏出?帕子,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唇角,方?才叱道?:“你这是又发?什么疯?” 薛恕不答,他将殷承玉的左手拉过来?,指腹一?寸寸细致抚过他精致漂亮的指骨,眸色阴沉晦暗。 殷承玉正要抽回手来?,却见薛恕垂首将他的指尖含入。 手指上传来?柔软温热的湿濡感,殷承玉眯眸看着他动作,没有抗拒,反而以指尖去拨弄他的舌。 薛恕喉间发?出?含糊沉闷的声响。他垂着睫,反复舔过每一?厘肌肤,偶尔抬起眼眸里,欲.色惊人。 “喜欢孤的手?” 虽然早知道?他对自己的手格外热切,但此时见他如此情态,还是大大取悦了殷承玉。他喜欢掌控他的欲.望,也喜欢看他为自己着迷发?疯的模样。 薛恕抬眸,瞥见他眼底的笑意。 他自鼻间应了一?声,牙齿叼着那枚玉戒,缓慢地戴回他的手指上。 那只?手本来?极白,被含了那么许久,白雪一?样的皮肤上晕了红,还有些许齿痕。沾染的水色亦未干,雪白的手指上一?抹殷红,平添了几分靡色。 薛恕的呼吸愈沉。 殷承玉笑觎着他,手指顺着流畅的肌理线条往下,又顿住。 薛恕的呼吸一?窒,抓住他作乱的手,沉重的呼吸声越发?明显,叫人难以忽略。 殷承玉笑吟吟瞧着他,指尖灵巧如同拨动琴弦:“你还未回答孤。” “喜……欢。”薛恕嗓子喑哑,眼角已经泛了红,按在他后?背的手不知不觉用上了力,两人紧贴着,亲密无间,不曾留下半分空隙。 殷承玉顺势将下巴抵在他肩上,故意侧着脸,呼出?的气?息如一?串串的小钩子,落在耳窝,直往薛恕心底钻。几乎叫他心神?失守,只?想不顾一?切地占有他。 tsxsw.la 但就在这当口上,殷承玉在他耳边轻声问:“若是当初叫你做了真太监,怕是不能像这般快.活吧?” 他细致观察着薛恕的反应,继续刺激他,等着他失态:“若是个真太监,恐怕连衣裳都不敢脱……”他唇角高高翘起,眼底被月光照亮,情绪一?览无遗:“薛公公觉得孤说得有道?理么?” 薛恕眼睫颤了下,倏尔低头咬在他颈侧。 他留着心,怕留下的印记被人瞧见,并未直接咬在露出?的皮肤上,而是隔着一?层高高的衣领。 痛楚与?极乐交织成网,将他束缚其中,动弹不得。只?能通过齿间咬紧的力道?,叫殷承玉感受到他心中的痛与?乐。 颈上传来?闷痛,殷承玉舔了舔唇,手上用了些力道?。 如意料中听到他闷哼,方?才卸了手劲,斜斜睨着他:“怎么不说话?” 薛恕避开他的眼睛,藏起了眼中浓郁的情绪,哑声道?:“殿下金尊玉贵,怎会与?阉人厮混。臣答不出?。” 殷承玉神?色一?冷,嗤道?:“你倒是说对了。” 他抽出?手来?,将掌心的污迹在他胸.前衣襟上擦干净,冷着脸一?字一?句道?:“孤确实瞧不起阉人!” 说罢,便不再理会他,转身拂袖而去。 薛恕瞧着他逐渐远离的背影,心中忽然慌乱起来?。 他疾步上前,几乎有些粗暴地将殷承玉抱住,压抑着一?阵阵往上涌的戾气?,嘶声道?:“臣不是阉人。” 他死死抱着殷承玉,将有些狰狞的面孔埋在他的颈窝里,一?遍遍重复。 “臣不是阉人。” 他已不是最卑贱的阉人,他配得上的殿下。 那么多年,他从未后?悔为了靠近殷承玉而净身入宫。若非如此,他如何将九天之?月拥在怀中? 只?是他实在太过干净了,就像那高山之?巅终年不化的白雪,干净,纯白。将他的低贱与?卑劣尽数映照,无处可藏。 纵是他早已经黑了心肠,每每对上他那双澈然的眼,仍觉得不堪。 他是九重天上的神?明,是不可触摸之?冷月。 本该居于高处俯瞰世间。 那些蝼蚁将他拉入泥中,他本想去去救他,却动了私欲,死死拉着他,在泥沼中沉.沦。 渎了神?,遮了月。 他与?那些人并没有什么不同。 疯狂和偏执似是刻在他骨子里的东西。 他对殷承玉的感情,掺杂着自卑、偏执、绝望、占有。这些情绪像泥沼一?样包裹着他,让他越挣扎越往下沉。于是在皇陵再见到殷承玉的那一?刻,在殷承玉向他发?出?邀请的那一?刻,他终于露出?了森然的爪牙,迫不及待地将他拖了下来?。 他想与?殷承玉一?道?沉.沦,又渴望殷承玉像从前一?样,救他出?去。 紧缚于腰间的手臂微微颤抖,殷承玉察觉到他濒临失控的情绪,有些懊悔地抿了唇。 他不该如此激他。 缓缓吐出?一?口浊气?来?,殷承玉没有再继续试探,而是拍了拍他的手臂:“知道?你不是阉人了,松开些,勒疼孤了。” 那双铁钳一?般的手臂果然松动了些。 殷承玉顺势自他怀中挣脱出?来?,刻意忽略了他泛红的眼,拍了拍他的脸颊,笑道?:“你这命.根子可是孤替你保下的,当好好谢孤才是。” 薛恕与?他对视,目光晦涩。 良久,方?才哑声道?:“是该谢殿下。” 得了满意的答案,殷承玉略略颔首:“外面风大天寒,孤先回了。”又扫他一?眼,目光意有所指地往下滑了滑:“你且在此处醒醒酒吧。” 说完,便转身离开。 …… 殷承玉回去时,贺山与?赵霖没再喝酒,正在分吃烤好的野鸡。 贺山拿着把匕首,灵活地将烤鸡肉片在盘中,递给应红雪。 见殷承玉出?来?,他将架子上的烤鸡往殷承玉面前递了递:“殿下尝尝,这野鸡不错,烤得焦嫩。”说着未见薛恕出?来?,又探头探脑地往他身后?看:“怎么未见薛恕?” 这两人不是一?道?出?去的? “孤喝了酒没甚胃口,你们吃吧。”殷承玉拒绝了烤鸡,想到独自留在林子里的薛恕,毫无负担道?:“他喝多了酒,正在林子吐呢。等吐完了应该就回了。” 贺山实在话多,眼见他似还想再问什么,殷承玉借口犯困,回了自己的帐子。 “竟然喝吐了?”贺山将烤鸡收回来?,一?边片肉一?边同应红雪咬耳朵:“小弟这酒量忒差,还不如你好。” 应红雪实在听不下去,剜了他一?眼,将鸡腿塞进他嘴里,冷声道?:“吃都堵不住你这张嘴。” 她想起殷承玉殷红异常的唇,还有那生了褶皱的衣摆,到底皱了眉。 …… 休息一?.夜后?,第?二日继续狩猎。 殷承玉派了人往四面去探查大型兽类以及隆丰帝所放的那头狼王的踪迹。 只?是找了半日,仍旧毫无踪迹。 好在一?路行?来?,各类猎物倒是猎了不少,也不算一?无所获。 殷承玉正准备下令原地休整用午饭时,却听远处的山林里,忽然传来?一?声虎啸声、 虎啸雄浑,穿过层层雪林,惊起一?片飞鸟。 所有人都振奋起来?。 殷承玉不再休整,立即令所有人上马:“去寻虎啸源头!” 那老虎只?叫了一?声,便没有再发?出?声音。好在随行?的猎人十分有经验,辨明了方?向之?后?,便领着众人行?去。 策马行?了十余里路,在前头带路的猎人忽然停下马,俯身将路边一?蓬荒草扒拉开,露出?地上模糊的兽类脚印。他用手掌反复丈量比对后?,兴奋道?:“是老虎没错,看这爪印,身长至少九尺,重量至少在三百斤之?上!” 若能猎到这老虎,今年的魁首便十拿九稳了! 80、第 80 章 虎啸山林, 余音不绝。 就连围场外的人亦听到了?余声,神色间流露出?兴奋来。 围场里,竟出?现了?老虎。 虎多独行, 藏身在深山老林里, 行踪难觅。丹犀冬狩三?年一次, 也不是每次都能幸运地猎到老虎。 今年这?头?老虎, 也不知会被谁猎到。 就在看台众人议论纷纷之时, 隆丰帝忽然?站了?起来, 他刚服用了?一丸丹药,整个人疲态尽去,显得容光焕发,浑浊的眼珠里散发出?亢奋的光:“紫垣真?人前不久曾为朕算过一卦,言朕今岁将有一小?劫,与虎有关。若能破劫,当否极泰来, 福庇大燕。朕先前还不解这?是何意, 如今却是明白?了?。” 这?“虎”劫,恐怕正是应在了?这?次丹犀冬狩上。 紫垣真?人还同他说过, 这?次劫难会得吉星相助,有惊无险,让他不必担忧。 “将朕的盔甲与弓箭呈上来, 朕要亲自去猎虎。”隆丰帝健步走下?看台,又让高贤去传讯:“往围场里传讯,让他们搜寻猛虎下?落,莫要轻举妄动。” 话毕,他在随侍太监的伺候之下?,穿上了?缎绣平金龙云纹大阅甲, 佩上櫜鞬与腰刀,恰逢侍卫将坐骑前来,他便蹬着马磴子上了?马。 坐于马上时,隆丰帝身体里久违地涌起了?一股豪情壮志。 从前他也曾参加过丹犀冬狩的。 大燕太.祖是于马背上打下?来的江山,是以大燕皇室一直都有行围传统。刚登基那会儿,他亦参加过几次冬狩。只不过他幼时在冷宫之中长大,没有机会学习,后来大了?再学,骑射功夫也及不上打小?练习的好。加上后来在冬狩上又屡屡被鞑靼和?瓦剌压制,败了?几次之后,他也就逐渐失了?兴致,只叫宗室的小?辈们参与。 也许是年岁渐大,到了?如今,竟然?又怀念起策马奔腾的热血沸腾来。 回春丹让隆丰帝精神振奋,仿佛又找到了?年轻时的精力充沛之感。他勒紧缰绳,马儿打了?个响鼻在原地踱步,他已经迫不及待要入围。 大臣们见?他神色兴奋,有心想劝,又怕在那两个小?国面前示了?弱丢了?面子。只好围在隆丰帝身侧,让多加护卫,又派了?几位武将随行。 阿哈鲁与瓦剌使?者见?隆丰帝要入围场,沉思片刻,便先后起身,请求随行。 隆丰帝早年在这?些小?国面前丢了?不少面子,眼下?见?他们主动要求随行,只想着寻机将面子挣回来,未曾拒绝,带上了?大队人马便往围场深处去。 猎犬循着气味,一路走走停停,终于找到了?老虎栖身的洞穴。 猎犬在洞穴百米处停下?,朝着山洞口吠了?数声。 犬吠声未歇,山洞里立即响起低低威胁的吼声,听声音确实是老虎无疑,只是不知何故,那老虎受了?挑衅也并未出?来。 那洞穴不知有多深,一眼看过去黑黝黝的,也瞧不清楚里头?的情形。 殷承玉正要命人将老虎逼出?来,就听头?顶忽然?传来一声巨响,伴随着黄色的烟雾炸开——这?是围场外发出?的信号,意味着皇帝入围。提醒围场内一干人等准备迎驾。 “陛下?怎么忽然?入围了??” 隆丰帝已经多年未曾入围行猎,其余人大感诧异,都在小?声议论,倒是殷承玉与薛恕都算不上惊讶。 上一世丹犀冬狩,隆丰帝也曾入围行猎。这?一世想来也不会例外。 殷承玉看向那洞穴,想的却是上一世隆丰帝猎虎不成,反被老虎所伤,在鞑靼与瓦剌使?者面前丢尽了?颜面。他微不可查地皱了?眉,命随行的将士散开,将虎穴三?面都围了?起来,以防老虎逃走。又叫人到不远处去放了?几道响箭,标明了?虎穴位置。 一行人等了?半个时辰,才瞧见?隆丰帝带着人策马而?来。 马上疾奔许久,隆丰帝有些气喘,到了?近前,他又服了?一丸丹药之后,方才感觉疲惫散开,又有了?精神。他目光扫过殷承玉一行,定在不远处的洞穴上:“那老虎在洞里?” 殷承玉行了?礼,回道:“是。为防激怒老虎,儿臣并未让人靠近探查,洞穴中情形不明,还需将老虎引出?来才方便猎杀。” 隆丰帝颔首,对随侍的高贤道:“将朕的鸟铳拿来。” 除了?弓箭,隆丰帝还带了?一杆鸟铳。 高贤自护卫手中接过鸟铳递给他,隆丰帝将鸟铳拿在手中掂了?掂,策马走到前方:“这?是兵仗局新呈上来改良鸟铳,据说火力更大,射程更远。朕还未试过,正好用这?畜生来试一试。” 殷承玉见?他神色兴奋,知晓劝不住。只能朝薛恕和?贺山等人使?了?个眼色,加强了?布防。以免一会儿又出?了?岔子,丢人现眼。 隆丰帝端着枪,调整好姿势,朝着黑黢黢的洞穴放了?一枪。 洞中传来巨响,紧接着便响起一阵愤怒的吼声, 一只背毛黄黑相间的老虎自洞穴中走出?来。它身长目测接近九尺有余,颈与肩同宽,四肢健硕,比普通老虎看起来更为雄壮。虎目往上吊着,眼上方是一片白?色,竟是只吊睛白?额虎。 此时它布满黑色环纹的粗长虎尾不耐地摆动着,仰头?朝众人发出?威胁的吼声,看起来十分凶悍不好惹。 隆丰帝见?它完好无损的出?来,便知道刚才那一枪并未打中这?畜生。 他心中略感不快,端起鸟铳又放了?一枪。 这?一回却是打中了?那老虎的前腿,老虎吃痛,顿时更为狂躁,它似知道是谁冲他开了?枪,转头?便直冲隆丰帝而?来。 xiaoshuting.la 其余护卫见?状立刻便策马上前拦截,准备放箭射杀老虎,却被隆丰帝厉声喝止:“莫要动它!给朕留着!” 与老虎对峙的护卫们闻令迟疑地放下?弓箭散开些。隆丰帝立在原地,眯眼又冲那畜生开了?一枪。 却不想这?一枪仍然?未曾击中老虎要害,铅弹只擦着老虎的皮毛过去,留下?一道焦黑的血痕,刺激得老虎愤怒咆哮一声。 三?番两次负伤的老虎凶性更甚,它竟不再与护卫对峙,反而?怒吼一声一跃而?起,自这?些护卫上方越过,直奔向后方的隆丰帝。 隆丰帝未曾想这?畜生竟如此凶悍,他所在位置与虎穴相距不过百余米,老虎越过了?护卫,转瞬便要至他跟前。隆丰帝见?势不好,急急调转马头?便要后撤。慌忙之间鸟铳失手滑落,他只能一边大喊“护驾”,一边策马狂奔。 这?一切只发生在数息之间,反应过来的护卫立即上前护驾,而?殷承玉早有安排,正要命人猎杀老虎时,薛恕却策马从他旁边而?过,按住了?他的手臂,快而?轻的在他耳边道:“交给我。” 殷承玉动作一顿,到底没有下?令。 而?此时老虎已身中数箭,却并不见?任何颓势,反而?越发凶狠起来,在护驾的队伍中横冲直撞。 身上的疼痛极大地激起了?老虎的凶性,它发出?阵阵嘶吼声,似是知道是谁伤了?他,只认准了?被护在中间的隆丰帝,不论多少护卫来挡,都它或用身体撞开或用爪拍开。 不过片刻,隆丰帝身边的护卫便负伤倒下?一片。 隆丰帝看着越来越近的老虎,一阵胆颤。他想跑,腿脚却一阵发软,手抖得连拔出?腰间佩刀的力气都没有。 这?一瞬间,他眼前一切都仿佛变成了?慢动作,他瞧见?那畜生撞开最?后一个护卫,离他已不到一尺,近得甚至能闻到老虎口中发出?的腥臭味道。 而?他的儿子和?护卫们,大喊着“护驾”,正往他的方向奔来—— “陛下?小?心!”一声怒喝唤醒了?吓懵的隆丰帝,他惊恐地瞪大了?眼,却见?那只快到他面前的老虎,硬生生被薛恕拉住了?尾巴,半寸都近他不得,只能狂躁地发出?怒吼。 薛恕眉眼肃然?,手臂青筋迸起,死死抓着虎尾,将老虎往后拖。 愤怒中的老虎终于转开了?注意力,转头?扑向薛恕。 薛恕就地滚开,眼见?老虎已经远离了?隆丰帝,不必再有顾虑,立即沉声道:“放箭!” 先前唯恐打老鼠伤了?玉瓶的护卫们忙不迭举弓朝老虎放箭。 那老虎早负了?伤,撑了?这?么一会儿,已经到了?强弩之末,它浑身插满了?箭矢,愤怒地嘶吼咆哮着想要还击,却因为伤势过重很快便委顿在地上,喉咙里发出?不甘的低吼。 薛恕绕过老虎,在众人回神之前,将那杆落在地上的鸟铳捡起,又将隆丰帝扶起来,将那杆鸟铳放在他的手中,声音沉静:“这?畜生尚未咽气,当由陛下?取它性命。” 隆丰帝抖着手握住鸟铳,深吸了?几口气,才终于找回了?力气。再度端起鸟铳,朝地上的老虎头?部开了?一枪。 响声过后,那老虎最?后一口气也散了?。 隆丰帝脱力地将鸟铳扔到地上,总算将方才的难堪遮掩了?过去,目光难辨地瞧着薛恕,道:“你又救了?朕一回。” 他想起紫垣真?人与他说的“吉星”相助,看薛恕的目光便复杂许多。 两次救他于危难之中,这?“吉星”恐怕就是薛恕。 薛恕并不居功,淡声道:“这?是臣应为之事。” 不论何种境地,他始终都是这?样不卑不亢的态度。开始隆丰帝喜他不拉帮结派,是个纯臣。后来又觉他与太子走得太近,且对自己没有丝毫恭敬,又生了?厌。 但此时再看他这?模样,隆丰帝却打心底里觉得,这?才是忠臣之所为。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 薛恕此人得意时不骄,落魄时亦不怨。不论君王如何对待,仍有一颗忠君之心。 倒是难得之人。 隆丰帝正要夸赞几句,却忽听耳边忽然?一声惊呼“父皇小?心”,他没来及回头?看,只感觉殷承玉猛然?将他扑倒在地,带着他连打了?几个滚。 还未等他发怒,就又听见?了?一声雄浑的咆哮声。 隆丰帝咽了?咽口水,自地上爬起来,才发现竟还有另一只老虎! 那老虎比先前一只更为高大壮硕,瞧着至少有十余尺长,四五尺高。 方才众人说话时,它就悄无声息地埋伏在林中,待众人放松警惕之时,便陡然?扑向了?隆丰帝,若不是殷承玉眼尖瞧见?,扑过去将人推倒,恐怕这?会儿隆丰帝已经葬身虎口了?。 隆丰帝惊魂未定地从地上爬起来,被护卫护在身后,咬牙切齿道:“快!将这?畜生杀了?!” 殷承玉按了?按右肩,站在他身侧,朝看过来的薛恕比了?个口型:杀。 不再需要顾虑隆丰帝,这?老虎虽然?更为凶猛,但杀起来反而?更顺利一些。 不过一刻钟,健硕的老虎便倒地没了?气息。 隆丰帝今日?受惊不轻,瞧着两只老虎的尸体,已经什?么兴致都没了?。 他目光复杂地看了?一眼殷承玉,命人摆驾准备离开围场,临走之时,犹豫许久,难得语气温和?地多问了?殷承玉一句:“方才可有受伤?若是受伤了?,便随朕一道回行宫。” “谢父皇体恤,儿臣并未受伤,不妨事。”殷承玉垂眸回道。 他若是此时回了?行宫,无异于放弃了?比赛。 见?他脸色尚好,隆丰帝也没有再多说,让人扶着上了?马,便先回去了?。 带人走远之后,薛恕才走上前来,眼底带着后怕,刻意压低的声音染了?怒意:“殿下?为何奋不顾身去救他?!” 看见?殷承玉扑过去推倒隆丰帝的那一刻,他只觉得身体里的血液都停滞了?。 殷承玉并未看他,语气淡淡道:“他可以死,却不能死在这?里。” 一国皇帝若在围场里葬身于虎口,不仅仅是丢了?大燕的颜面,还可能会叫眼下?还算安分的鞑靼和?瓦剌生出?不该有的心思来。 81、第 81 章 薛恕沉默下来。 他早就知道殷承玉就是这么一个人,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他永远都将个人私欲放在大?局之后,胸中装得是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上?一世?, 殷承玉登基之后身?体?每况愈下, 太医曾几次三番叮嘱过, 不能再这么劳心劳力, 需得好?好?养着。但那时?大?燕千疮百孔, 内忧外患, 朝中官员清洗过后,可用之人亦不多,殷承玉放心不下,仍然不顾身?体?,夙兴夜寐地处理政事,连批折子亦是亲力亲为。 他看在眼中,有心想要替他分担。可那时?两人的关系已?经非常微妙, 他唯恐自己主动揽过批红之权会?叫殷承玉猜疑不快, 便?只能静默陪在他身?侧。 御案上?要批的折子堆积如山,批改到深夜亦批不完。 他自知劝不动人, 又担心如此熬着太费眼睛,便?挑了烛火,一封折子一封折子的为他读。 如今回忆起?来, 那算是难得平和的时?光。两人常常相伴至深夜,偶尔殷承玉实在累极了,便?不知不觉靠在他肩头小憩。 他觉浅,往往只是眯上?一会?儿便?很快就醒来,又继续批阅奏折。 他们曾如此依偎着过了许多夜晚。 他恼怒于殷承玉不爱惜身?体?,也为此发?过火。但每回与殷承玉对上?, 输得那个人总是他。 殷承玉就像暗夜里的明灯,竭尽所能的燃烧自己,想要照亮处于长夜中的大?燕子民。 他既被那光明吸引,又害怕终有一日,长夜未明,灯火已?尽。 薛恕深吸了一口气,寒凉的空气充斥肺腑,压下了翻涌的怒意。 他看向殷承玉的右肩,银白的盔甲碎了一块,里头的黑色衣裳被撕裂,露出里层的棉絮来,有零星的血迹沾在棉絮上?。冬日里衣裳穿得厚,再多的便?看不出来。他下意识想伸手?去确认伤势,又怕弄疼了他,蜷起?了手?指,低声问:“疼么?” 殷承玉侧脸看了下伤口,皱了皱眉,本想说“不疼”,但话到嘴边又变了:“有些疼,你给孤看看。” 老虎凶猛,方才一番搏斗有不少人都受了伤。殷承玉干脆命人原地休整,统计伤员。 薛恕命人将营帐搭起?来,挡住了凛冽寒风后,方才让他卸下盔甲,脱了外裳检查伤口。 耽搁的一会?儿功夫,伤口的血渍已?经凝固,与里衣粘连在一处。 薛恕皱着眉尽量放松了动作,小心翼翼将粘连的里衣分开。 伤势只是皮外伤,算不上?重?。 但那老虎的爪子太锋利,即便?只是在肩上?抓了下,未伤及筋骨,依旧留下了深深的爪痕。这伤若是落在那些皮糙肉厚的人身?上?,看着或许便?没什么。可换做了殷承玉,就看得薛恕心都揪了起?来。 骇人的青紫从右肩往肩胛骨蔓延,那淤青之上?,还有三道深红抓痕,周边细嫩的皮肉翻卷起?来,还有凝固成血块的黑红血渍。 “得把伤口清理干净再上?药。”薛恕与他面对面对坐着,将准备好?的干净棉布浸入烈酒当中。他看了眼眉头不展的人,侧了身?体?将左肩凑过去:“殿下若是疼,便?咬着我。” 说罢,便?不再说话,尽量放轻了动作替他清洗伤口。 那伤口其实本不怎么疼的,但用烈酒清洗之时?,却?比被老虎抓得那一下还要疼上?许多。殷承玉额头青筋鼓起?,用力咬着牙根才没有发?出声来。 薛恕大?约察觉了他的痛楚,动作越发?小心翼翼。 殷承玉喘了口气,将头抵在他肩上?,侧脸催促:“动作快些。” 薛恕只得加快了动作,殷承玉额头冒出汗珠来,疼得厉害了,便?将头靠在他肩上?,埋首咬着他的衣裳。 倒是想咬他,叫他和自己一样痛。 只是忽然又想起?,上?一世?这个时?候,薛恕也为隆丰帝挡了一下。 这都是他回宫之前的事情了,后头再打听时?,细节总是没有那么清楚。只知道在丹犀冬狩上?隆丰帝遇险,薛恕冒死救驾,之后便?得了隆丰帝的信任。 至于当时?情形有多凶险,薛恕伤得有多重?,他一概不知。 但他想起?偶尔瞥见的薛恕胸膛上?那些纵横的旧伤疤,或许其中有一道,便?是那时?留下来的。 便?不忍再叫他痛。 殷承玉微阖着眼睛,哑声问:“你那时?痛么?” 薛恕手?上?的动作顿了下,又若无其事地继续。 当然是痛的。 他亦只是个凡夫俗子,也会?有病痛缠身?之时?。只不过他总是比旁人更能忍耐一些而已?。 上?一世?隆丰帝冬狩,身?边尚没有带这样多的人。而他想着在冬狩上?引起?隆丰帝的注意,费尽心机挤进了随侍的队伍中。 隆丰帝在猎虎之时?,也是如今日一样,几次未曾击中老虎要害,反而激起?了老虎的凶性。 但当时?的隆丰帝身?体?并不如现在康健,他早年被酒色掏空,后来又常服于丹药。虽然表面看着还算健朗,但身?体?底子其实早就垮了。是以在老虎扑过来时?,他甚至没来及得策马奔逃,就被受惊的马儿颠落在地。 当时?护卫反应不及,是他冲过去替隆丰帝挡下了老虎的致命一击。 代价是肋骨断了两根,腹部?亦受了重?击。 当时?情形凶险,隆丰帝脱险之后,命太医全力救治他。 那时?他在宫里无亲无故,只想着若是他也死了,他的殿下便?当真无人去救了。到底靠着心口的一股气,侥幸活了下来。 活下来后也不敢在病床上?躺太久,他得趁着隆丰帝还记着他这个人的时?候,展现出自己的用处来,将人笼络在自己手?心。 而事实也证明,他所做的一切,都值得。 薛恕换了一块棉布继续清洗伤口,伤口中的脏污逐渐清理干净,流出鲜红的血来。他用另一块棉布蘸干血渍,动作娴熟地在伤口上?撒上?止血的药粉,再用绷带包扎。 从始至终,都未曾回答殷承玉的问题。 他知道殷承玉已?经猜到了什么,或者?说已?经确认了。 但他不想承认,也不敢承认。 好?在殷承玉见他不答,也并没有再继续逼问。 薛恕悄悄松了一口气,小心将绷带打了结。 “好?了。” 殷承玉直起?身?体?,试着活动了一下手?臂,有些闷闷的痛,但也还算能忍受,并不算太过影响活动。 他瞥了薛恕一眼,神色如常地吩咐他:“再去打盆水来,给孤擦擦脸。” 刚才流了不少汗水,此时?脸上?有些粘腻。 薛恕一声不吭地出去换水。 殷承玉瞧着他的背影,无声笑了下。 杀伐决断的九千岁,竟也有这样畏缩不前的时?候。 他转了转指上?的玉戒,心想总要寻着机会?,将他披着的那层人皮扒下来。 自隆丰帝带人入围后,大?燕一众官员都提着心。 原本以为怎么也要个半日功夫才回出来,结果才过了一个多时?辰,就见一队人马出了围场,为首的正是明黄龙袍的隆丰帝。 此时?的隆丰帝与方才吓得战战兢兢的模样又不同?。 他虽然被老虎吓破了胆,但回过神来后,到底还顾及帝王的体?面,特意停下来整理了衣冠,又服用了一丸丹药之后,方才率人出来。 在围场内时?,高贤看懂了他的脸色,已?经敲打过随行之人。猎虎时?发?生的意外,除了今日在场的人,再不会?有其他人知晓。 待人马走到近前时?,隆丰帝下了马,便?有小太监来伺候他卸甲。而高贤揣摩着隆丰帝的心思,命人将那两头壮硕非常的虎尸送到了清点的地方,扬声道:“陛下猎虎两头。” 看台上?顿时?发?出喧哗之声,夸赞声不绝于耳。 隆丰帝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之后却?又很快地从容起?来。虽然中间出了些岔子,但他带去的人马猎杀了老虎,自然也算是他猎杀的。 “将两只老虎处理了,皮留下,其余赏给此次猎虎有功之人。” 此时?不少人都好?奇地去看那两头老虎,而隆丰帝则满面得意的被簇拥着上?了看台。 阿哈鲁与瓦剌使臣落后一步,瞧着那些被蒙在鼓里的大?燕官员还在不遗余力地吹捧隆丰帝如何勇猛,都不屑地撇了撇唇。 只不过他们都是人精,谁也没有揭破这个谎言。 毕竟若不是隆丰帝猎杀的老虎,那这两头老虎的功劳恐怕就要算在太子身?上?。这对他们有害而无利。 阿哈鲁落了座,细细推敲着方才猎虎时?发?生的一切。 隆丰帝虽然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可那位大?燕太子,还真是歹竹里出了颗好?笋。 还有太子手?底下带的那几个人,都并不逊色于鞑靼的勇士。 这废物皇帝倒是不足为惧,可若是太子继了位,日后对鞑靼的威胁恐怕不小。 想到临行前汗王的嘱咐,阿哈鲁手?指敲了敲膝盖,召来随行的护卫悄声吩咐道:“想办法给乌珠公主传信,叫她动作快些。”他眼中闪过狠色:“此次只许成,不许败!” 原地休整一个时?辰后,殷承玉命人将先前猎到的猎物,以及伤势影响行动的伤员送到围场外去。 loubiqu.net 余下的四十多人,则准备继续深入围场,寻找狼王的踪迹。 正要启程离开之时?,却?忽听山洞里又传来微弱的叫唤声。 殷承玉耳朵尖,顿时?停了动作,看向那黑黝黝的洞穴,对赵霖道:“你过去看看。” 他想起?来先前那两只老虎,一只略大?些一只略小些,虽没有来得及分辨雌雄,但只看这两只老虎前后出现,说不得是一对。 赵霖奉命下马过去探查,他进了山洞里。片刻之后便?喜滋滋地抱着只挣扎不断的老虎崽子出来:“殿下,这洞里竟还有只小的!” 82、第 82 章 那?被他抱着的老虎崽子也就?一尺来长, 黄黑间隔的柔软绒毛还未换下,张开的爪子也不甚锋利,养得倒是圆胖, 被赵霖双手抱着, 正在?不停扭动挣扎着, 发出尖尖细细如同猫儿一般的叫声。 这么小的老虎崽子, 没了父母, 若是就?这么扔在?洞穴里, 恐怕也活不过这个冬日。 殷承玉想了想,道:“带上吧,回?京后送去?虎城养着。” 万岁山有专门饲虎的虎城,倒也不怕多上这么一只幼虎。 一听能留下,赵霖立即兴高采烈地应下了,将这幼虎揣在?了怀里,一道带上了路。 …… 在?围场里待的第四日, 殷承玉一行终于寻到?了狼王的踪迹。 “粪便是半风干的, 应该近两?日在?这一带活动过。”猎人让两?只猎犬嗅了嗅记住味道,便放开绳索, 让他们辨别方向。 猎犬耸动鼻子嗅闻了一会儿,便往右手边跑去?。 众人立即策马跟上。 只是才?寻出一里路,就?不巧撞上了另一队自侧面过来的人马。待看清领头?之人后, 殷承玉眉尖挑了挑,拱手道:“又遇见了,小王子。” 木巴尔显然也没有想到?会撞见他们,面上有惊讶一闪而过,之后便露出警惕的神色来,极其敷衍地打?了个招呼:“太子殿下。”他还记着先前的仇, 话语便有些阴阳怪气:“围场这么大,太子殿下却一连撞上了我们两?次,也不知道是上天?注定的缘分,还是有心算无心。” 殷承玉只做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笑容温和?有礼:“有时候缘分来了,挡也挡不住。” 木巴尔被他膈应得够呛,又想到?自己才?发现了狼王的线索,就?又遇上了殷承玉,哪就?有那?么巧合的事?恐怕缘分是假,有人盯梢才?是真。 有了马鹿的前车之鉴,他看着殷承玉的目光越发凝重,虚伪笑道:“既然缘分一场,本王便不与太子殿下相争。”他抬手示意身后的下属让出路来:“太子殿下,请。” 殷承玉见状并不推辞,带着人大大方方自他让出来的路上过去?了。 待走?出很远后,才?听见身后隐约的马蹄声,是木巴尔一行往另一个方向去?了。 “木巴尔应该是发现了什么,怕我们与他抢。”殷承玉回?忆着木巴尔方才?的表现,转向贺山与应红雪,道:“你们带几个好手,暗中跟上去?探一探。” 若不是如此,以木巴尔的脾气,才?被他们截了胡,绝不会这么客气地让出路来。刚才?那?样反倒是更像急着去?找什么,不想与他们起冲突,让他们发现异常。 “是。”贺山与应红雪领了几个人,循着木巴尔一行的踪迹跟了上去?。 殷承玉一行则继续跟着猎犬往前寻找狼王踪迹。 远处的树林里,一道黑影快速闪过,往相反方向奔去?,片刻之后,黑影在?一处洞穴前停下来,捡起一块碎石,在?石璧上有规律敲了几下。等了片刻,洞穴里头?的人便走?了出来,赫然是乌珠公主与殷承璟。 “情况如何?”殷承璟问。 “一切如三皇子所料,瓦剌小王子与太子在?岔路口撞上了,那?小王子着急寻狼王线索,被太子看出了端倪。暗中派了贺山带人跟上去?。” 殷承璟闻言露出浅淡笑容来:“甚好。你去?吧,继续盯着。” 乌珠公主先前还对?这个计划有些许疑虑,眼下见进行得如此顺利,多少?对?这位三皇子有些许改观:“已经引开了一个,还有一个三皇子准备怎么引开?” 狼王曾在?在?这一带活动是真,但?线索却都?是假的。 那?投放狼王的小太监是司礼监掌印太监高贤的人,殷承璟与高贤暗中往来,早在?入围第一日,殷承璟就?知道了狼王投放的位置。他们一路寻来,终于在?前天?活捉了狼王。方才?利用狼王的皮毛粪便等,制造出种?种?线索来,引殷承玉入局。 如今太子身边三员猛将已去?其一,只要再将赵霖引开。便可以动手了。 “不着急,第二个钩子已经埋好了,就?在?前头?等着他们。”殷承璟负着手,默默计算时间距离。 这个时候,应该就?快发现了吧。 猎犬跑了五六里路,方才?停下来,在?一棵树下嗅闻半晌,又用爪子去?刨。 猎人上前将杂草枯叶翻开,就?瞧见了树根上一圈的雪融了一片,空气里还浮着些许骚味。 “是狼尿。”猎人有些兴奋地起身四处张望:“味道还未散开,应该还是新?鲜的,没过多久。” 说不得狼王不久前就?在?这一片活动,甚至可能他们到?来前刚刚离开。 “可能确定往哪个方向去?了?”殷承玉命人下了马,四处寻找蛛丝马迹。 猎人则带着两?只猎犬四处嗅闻,确定方位。 半晌之后,猎人有些不确定道:“猎犬也确定不了,许是这片都?是狼王的味道,分辨不太清楚。” 殷承玉正要命人扩大范围四处去?搜寻,目光却忽然落在?地面凌乱的脚印上。 这些脚印…… 他的眉头?一点点皱起来,长久盯着那?些凌乱的脚印,又定睛去?看方才?被刨开的树根,甚至快走?几步,到?各个方向仔细查看。 片刻之后,他收敛起所有情绪,看向薛恕道:“你带人去?搜寻狼王踪迹。” 薛恕愣了下,接着与他对?视一眼,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领了十来个人翻身上马:“臣领命。” 待薛恕一行离开之后,殷承玉看看天?色,道:“这天?色似是又要下雪,时间已经不早,便找个地方扎营罢,原地等贺山与薛恕回?来。” 留下的赵霖便带着人去?寻合适的地方扎营。 冬日里天?黑得早,等营地安置好时,天?色已经暗沉下来。 营地就?安置在?发现狼王踪迹所在?的一里远处,外头?士兵们正在?准备晚饭,殷承玉坐在?帐中,百无聊赖地往火盆里添柴,等薛恕过来。 那?只捡回?来的幼虎被赵霖暂时放在?了殷承玉的帐子里。这两?日它?已经熟悉了殷承玉的气息,赵霖不在?没人看着它?,它?便围着在?殷承玉脚边打?转,又跃跃欲试地伸着爪子去?够火盆里迸出的火星子。 有好几次都?差点扑进火盆里,被火焰撩了皮毛。 殷承玉拎着它?的后颈,将它?放得离火盆远一些。它?却以为殷承玉在?同它?玩耍,立即甩着尾巴来扑殷承玉的手。 幼虎还没换牙,咬得倒是不疼。殷承玉嫌弃地将它?推开一些,拿出帕子擦手,又想起来某个也喜欢咬他手指的人。 用手中的枯枝敲了敲火盆,殷承玉看了眼外头?,此时天?色已经全然黑了,心道薛恕应该要来了吧。 正念叨时,却听帐子一侧传来悉索声响。 殷承玉侧眸去?看,就?见薛恕自营帐一角的缝隙里钻进来,正在?将帐篷角的绳索重新?系好。 “没被人发现吧?”殷承玉问。 “外头?已经黑了,我从后面暗处绕过来的,盯梢的人看不见。”薛恕将帐篷边角重新?系上,在?他对?面坐下来,等殷承玉的吩咐。 先前殷承玉命他带人去?寻狼王踪迹时,他看懂了殷承玉的暗示,明面上带人去?四周寻找狼王,实则走?了半途,确定无人盯梢之后,就?暗中折返了回?来,悄悄来见殷承玉。 “殿下可是发现什么了?” “那?狼尿有些不对?。”殷承玉道。 薛恕回?忆了一番,浓眉也拧了起来:“四周没有爪印?” 众人的注意力只放在?发现的新?鲜狼尿上,却忽略了地上的爪印。那?尿液既然是新?鲜留下,这雪天?泥地里,当有狼王的爪印才?对?。 但?四周除了一些凌乱的痕迹以及他们留下的脚印与马蹄印之外,并没有发现清晰的狼爪印,这并不合乎常理。 殷承玉颔首:“而且入围至今,我们一次也未曾遇见乌珠公主与殷承璟。” 这围场虽大,却不是大得没边。这么多队伍在?围场里待了四日,四处探查猛兽踪迹时,多少?要打?回?照面。除了木巴尔,其他勋贵武将子弟领头?的队伍他们也遇见过。唯有乌珠公主与殷承璟却仿佛消失了一般,一次都?未曾遇见过。 但?他们在?这围场里,自然不可能消失。更大的可能是,他们在?刻意避开他。 至于避开的缘由,便十分耐人寻味了。 “殷承璟与鞑靼结盟了?”薛恕问。 “可能性不小。”殷承玉无意识地捏了捏幼虎毛茸茸的尾巴,思索着道:“若孤是他们,绝不会放过围猎这么好的机会。” “但?围场中动手,太容易留下痕迹。” “他们可以不自己动手。”殷承玉指了指追着自己尾巴转圈的幼虎:“有时候,猛兽比人更危险。” 薛恕顺着他的思路,很快便想明白了:“老虎这类单独行动的猛兽不足为惧,但?这围场中听说曾有草原狼群出没。” 草原狼凶猛,又是群居。尤其是在?这冬日里,狼群少?食,在?饥饿之下恐怕会更加凶恶,若是遭遇了饥饿的狼群,毫无防备之下,确实难以应付。 “若是孤猜得没错,他们多半会在?今晚动手。” 围猎只有五日,今日过后,便再没有这么好的时机了。 薛恕压着眉,眼底泄出丝丝戾气:“我今晚带人守着。” 殷承玉却摇头?:“你去?寻贺山与应红雪,寻到?人后不必立即现身,埋伏在?后方。至于营地的防卫,孤会交给赵霖。” yawenku.com 一听这个时候要让他离开,薛恕便满面不乐意,但?还未出言反对?,就?听殷承玉反问:“你不信孤?” “自然是信的。”薛恕看着他,一字一顿,说得心不甘情不愿。 殷承玉笑起来,倾身过去?抚了抚他的后颈,那?动作与方才?安抚那?只幼虎时一般无二:“那?便按孤说的做。” 他的决定无可更改,薛恕只得依令行事。 只是临起身离开时,瞥见那?只还在?殷承玉脚边打?转、想往他膝上爬的幼虎,便拧着眉拎着它?的后脖颈提起来,道:“这幼虎烦人,我拿去?还给赵霖。” 83、第 83 章 薛恕走后?, 殷承玉又唤了赵霖进来。 赵霖怀里揣着幼虎,正使劲将幼虎从胸前衣领处钻出来的毛茸茸的脑袋按回去:“殿下。” “今晚恐怕会有狼群来袭,你去统计一下所带的酒和火油还有多少。” 殷承玉用枯枝在地上画了个圈, 又凭着记忆将兵士们休息的营帐画出来, 正好是个大圈套着小圈:“狼群惧火, 统计完酒和火油之数后?, 你便?带人暗中去挖沟槽。动作务必要隐蔽, 可?借助营帐遮挡。一切都准备好后?, 再来禀孤。” 从他说起狼群来袭起,赵霖脸上的笑容就淡了下来,神色逐渐变得凝重。 他虽然不擅诡计,但脑子并不笨。听到殷承玉特意交代要隐蔽,便?多少猜测狼群之危恐怕是小人作祟,外头?多半还有人在盯梢。 “留守的人只有一半,可?要臣立即派人将贺将军召回来?”说完又立即反应过来, 方才他还在外面撞见了本该出去寻狼王踪迹的薛恕, 恐怕这会儿薛恕已?经?去报信了。 果然就听殷承玉道:“孤已?经?命薛恕去寻人,你尽快挖好沟槽, 再将树枝枯叶填入沟槽里,用烈酒和火油浇透了。” 赵霖领命,正欲离开时, 想起怀里的幼虎碍事,便?又将幼虎拿出来留在了殷承玉的帐子里。 若是真?有狼群夜袭,也就殿下的帐子里安全些?。 赵霖按照殷承玉的吩咐,花了两个时辰便?将沟槽挖好。 沟槽隐藏在营帐底下,有三尺来宽,一尺来深。里头?已?经?填满了白天为了取暖捡拾的枯枝树叶。只等到时一声令下, 便?可?浇入烈酒和火油,将帐子点了,烧起熊熊火圈。 殷承玉听了回禀,又吩咐道:“再挑四五个箭法好的弓箭手,让他们带上重弓,藏于树上待命。提点他们都警醒一些?,注意四周,别着了道。对方除了狼群,恐怕还会有旁的手段。” 以他对殷承璟的了解,若他当真?要动手,恐怕不会只有狼群这一层保障。 赵霖垂首应是,便?又出去布置了。 因得了殷承玉的警醒,赵霖有了防备,命人暗中几度搜寻之后?,已?经?找到了盯梢之人的方位。只不过为了迷惑对方,他只做未觉,依旧按照往常的习惯安排人布防换防,其余人明面上进了帐中休息,实?则整装待命。 营地中除了几堆快要燃尽的篝火,便?只有缩着身体守夜的一小队士兵们。 雪林的夜晚极静,除了寒风不断拨动树枝的簌簌之声,便?只偶尔有几声兽类或者鸟雀的叫唤声。 而此时这静谧中,又多了几道窃窃之声。 “引来了么?” “快了,已?经?在两里之外。” 殷承璟闻言满意颔首,对藏身树上的探子道:“动手吧。” 两名?探子得了令,立即下了树,往不远处的营地靠近。 今夜起得是西北风,他们找到了营地的上风向处,用面罩挡住口?鼻后?,便?自怀中拿出一个白色的瓷瓶来。瓷瓶里装得是极细的药粉,探子将药粉倒入随身携带的炉子里,点燃了火,便?见那药粉很快燃烧起来,涌出大量的白雾,顺着风往营地方向扩散。 殷承璟筹谋许久,要动手自然不能只指望狼群。 这药粉是他千方百计寻来,无毒,却只需燃上指头?大一点便?能叫人深眠。 如今这么多的助眠药粉顺着风吹入营地里,殷承玉手底下的人一觉好眠,恐怕等狼进了营地都不知道。 眼见白雾已?将逐渐笼罩了营地,不远处又响起一声尖利的夜枭叫声,殷承璟得了信,便?悄无声息地带着人退去了远处高地观战。 ——狼群要来了。 殷承玉坐镇帐中,此时正用一块打湿了水的帕子捂住口?鼻,轻悄悄地撩起帐帘往外看。 漆黑雪林里,数十?双泛着幽幽绿光的眼睛的浮在空中,正在快速靠近营地。 若是侧耳细听,甚至能听到脚爪踏过雪地的声响。 狼群的速度极快,不过片刻间便?已?到了眼前, 殷承玉耐心等着,在狼群距离营地只有不到百尺时,放出了响箭。 箭矢拖着长长的啸声升至空中,在营帐中待命的兵士们立即撤出,快速将腰间的烈酒或者火油倒在帐子上,点着了火。 十?数顶帐子同时烧起来,火焰蔓延到地面时,又迅速点燃了沟槽中的枯枝树叶。熊熊火焰如同接力?一般,快速沿着沟槽蔓延开来,形成一个完整的圆,将整个营地围在了里面。 而此时,狼群刚至眼前。 这些?狼是被专门?引来,他们循着引狼人留下的气息一路疾奔而来,速度极快。营地的火圈烧起来时,有数只狼甚至因为奔跑速度太快来不及停下,身体已?经?先冲进了火中。 火焰撩过皮毛,凶悍的草原狼亦发出哀嚎声,令余下的群狼望而怯步。 三四十?头?草原狼分散着守在火圈之外,虎视眈眈望着火圈内的人,接连不断地发出低吼之声。 为保不出差错,乌珠公主还特意让引狼人给这些?草原狼喂过了人肉。尝过人肉滋味的草原狼凶性更?强,如今见着了活人,眼中绿光莹莹。 若不是畏惧着面前的火焰,早已?疯狂扑了上来。 殷承玉抱着吸食了白雾昏昏欲睡的幼虎自帐中出来,沉声道:“动手,一只不留。” 赵霖得令,早已?经?准备就绪的弓箭立即齐发。 营地中留守的人手只有二十?余,但狼群数量却有三四十?。 箭矢落下,只有数头?草原狼当场毙命,余下被射中的草原狼负了伤,发出愤怒的嘶吼,竟试图跃过火圈突袭。 而此时被殷承玉安排藏身在营地外树上的弓箭手便?起了作用,熊熊火光将营地照得大亮,弓箭手藏在树上,离狼群极近,又用重弓,但凡有试图跃过火圈的草原狼,都被一箭毙命。 不过片刻,狼群就已?经?损失了十?数头?狼。 领头?的头?狼见势不对,长啸一声,便?想要撤退。 但殷承玉之所以将计就计,正是为了猎杀狼群,如何会这么轻易放它们离开? 后?一步赶来埋伏在营地外雪林中的贺山等人,立即封死了狼群的退路。 一场猎杀已?经?开始,雪林被火光映照得大亮,嘶吼声与哀嚎声不绝于耳。 但却并不是殷承璟预料之中的景象。 观此情景,殷承玉分明是早有所料,有备而来。 这一次殷承玉不仅丝毫无伤,或许还可?以凭着这数十?头?草原狼,稳坐魁首之位了。 高处观战的殷承璟紧咬牙关?,看了许久才恨声道:“走!” 乌珠公主闻言面露不满:“费了这么大的功夫,你就这么走了?” 她瞧了火光中的殷承玉一眼,只觉得这大燕太子不仅相貌出色,心智城府亦叫人不敢小觑。这样的人,若能成为她的夫婿,必是助力?。可?惜的是,他已?注定是鞑靼的敌人。 敌人,便?只能杀了。 “我让忽尔赫趁乱去杀了他!” 这是太师交给她的任务,她没有失败再来的机会。 “蠢货。”计划失败,殷承璟终于失了耐心,咬牙低声道:“他都能布置了人手防备狼群,你以为就没有安排其他人在暗中等着我们送上门??” 乌珠公主闻言快速扫过营地,发现没看见薛恕后?便?悚然一惊,眼中杀意凝滞,神色明显迟疑起来。 殷承璟观她表情,便?知道她已?发现了,冷笑道:“乌珠公主若是想上门?送死,便?去吧。本王惜命,便?先走一步。” 若是再不走,等殷承玉杀光了狼群腾出手来,恐怕就要来找他们了。 狼群安排得天衣无缝,殷承玉虽占了便?宜却抓不到他的把柄。但若是此时被对方堵住,那才是赔了夫人又折兵。 见乌珠公主还在迟疑,殷承璟也不再理?会她,立即带着自己的人马撤了出去。 乌珠公主见状,咬牙权衡片刻,到底还是打消了趁乱偷袭的主意。追在他身后?离开。 营地里的厮杀声,并未完全遮掩马蹄踏过地面的动静。 埋伏许久的薛恕终于等到动静,循着声响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殷承璟十?分谨慎,他唯恐泄露了行踪,绕了几圈确定身后?没有尾巴之后?,才回了营地。 他们的营地就扎在藏着狼王的洞穴附近,殷承璟与乌珠公主的人马各占一边。 先后?回到营地之后?,没了顾忌,乌珠公主立即发了火:“废物!你不是说将人引开了,绝不会出差错么?!” 明日便?是围猎最后?一日,他们根本找不到机会再下手。她完不成太师交代的任务,回去之后?必定讨不了受罚。 殷承璟阴沉着脸冷笑一声:“计划是我安排的没错,但公主别忘了,实?施的却是你的人。怕不是你的人蠢笨,布置时漏了破绽,被看了出来。” 说是这样说,他也在思?考着,到底是哪里漏了破绽,让殷承玉发现了端倪。 乌珠公主瞪着他,眼里满是怒火。 只是此时到底不是吵架的时候,她隐忍了怒意:“罢了,好在还有一头?狼王。” 殷承璟闻言眼神一沉:“那狼王可?是我拿到的消息。” 就在二人争执之时,薛恕敏锐地捕捉到了“狼王”的字眼。他隐在黑暗里耐心等待着。 殷承璟与乌珠最后?也没争出个输赢,最后?都疲惫地去帐中休息了。两边营地里都各留了五六人守夜。 薛恕等到了五更?天时,连守夜的人都打了瞌睡,他方才将抢来的炉子放在地上,点了火。 这炉子正是殷承璟派出去的探子所有,薛恕当时见忽生了白雾,心中生疑,便?循着源头?找了过去,将人打晕,将那烧到一半的炉子抢了过来。 殷承璟计划失败撤离得匆忙,怕是早将那两个久久未归的探子给忘到了脑后?去。 小书亭 一阵白雾顺着风吹入了营地中,缓缓笼罩了整个营地。 薛恕又等了两刻钟,方才捂着口?鼻进了洞穴。 方才他听两人争吵,便?知晓了这洞穴里竟藏着狼王。 薛恕进了洞穴后?,果然看到了脚爪上戴着铁环的狼王。狼王四肢被绑着,身上有不少箭伤,看肚皮微弱的起伏,竟然还剩下一口?气。 这倒是正方便?了薛恕,他从洞穴里捡来绳子,将狼王的嘴严严实?实?捆上,之后?便?将狼王整个扛起来,出了洞穴。 营地中的人吸入了白雾睡得死沉,他扛着狼王大摇大摆地出来,竟也无人发现。 左右转了一圈,薛恕顺了一匹马,将狼王绑在马上,正欲策马回去向殷承玉邀功时,又想起什么,将目光转向了殷承璟与乌珠公主的主帐。 来都来了,不给这两人留下些?礼物,怕是太过失礼。 84、第 84 章 薛恕拍了拍马屁.股, 让马儿?驮着狼王先进了雪林,自己则走向了殷承璟的?营帐。 那药粉的?效果极好,殷承璟睡得沉, 薛恕进去时。他?没有丝毫察觉。为了防止药性散后他?中途醒来, 薛恕一手刀劈在他?颈后, 确定?人完全晕过去后, 便扛着他?出了营帐, 再次寻了一匹马, 如同狼王一般绑在马背上?。 之后他?又去了乌珠公主的?营帐,如法炮制,将人偷了出来,和殷承璟绑在了一匹马上?。 冬日天亮得迟,即便已过了五更,天还是泼墨一般黑沉沉,只有后方营地燃烧的?篝火传来些许光亮。 薛恕顺了一支火把, 牵着两?匹马折返回去。 殷承璟回来的?路上?绕了好几?个?圈子, 他?记得就在某一条路上?,不知何?人在地面上?挖个?巨大的?深坑, 瞧着像是猎人用过的?陷阱,现下倒是正好方便处理这二人。 薛恕的?记性极好,循着记忆里的?方位果然找到了深坑。他?让马儿?在坑边等着, 自己则借着绑在树上?的?绳索,将殷承璟与乌珠公放进了坑中。 深坑极大,底部还算平坦,薛恕将两?人随意扔在一边,便开始解殷承璟的?衣裳。 扒下来的?衣裳当做被褥直接铺在地上?,再将光.溜溜的?殷承璟挪上?去, 轮到乌珠公主时,薛恕紧拧着眉,到底有些嫌弃,只将外裳和里衣脱了,留下了蔽体的?小衣,便将人推进了殷承璟的?怀里。 布置完之后,他?站起身来踱了两?圈,想着殷承璟那些上?不得台面的?阴谋诡计,仍觉得心中戾气未平。但人肯定?是不能杀的?,他?有些烦躁地思索了片刻,又自腰带下拉出一根极细的?铁丝来。 做了一世?的?太监,他?自然最是清楚男人的?弱点在何?处。他?忍着不适将那铁丝绕在殷承璟的?下.体脆弱之处,收紧。又将余下的?短短一截铁丝紧紧缠绕在了乌珠公主的?手腕上?。 如此便妥了。 这铁丝细而锋利,明日这二人醒来受惊之下,想来会发生些有趣的?事。 随意为两?人盖上?衣袍,最后再生了一堆篝火免得二人被冻死?,一切才算安排妥当了。 临走之前,薛恕又想起那炉子,那炉子里还剩下些许药粉没烧完,他?便将余下药粉全部倒进了篝火中,将那炉子随手扔在了边上?。 顺着绳索爬上?去,将唯一的?绳索收起带走,薛恕方才上?马,带着另一匹马往营地疾奔而去。 殷承玉对狼群袭击早有防备,安排了人手前后夹击互相配合,没有伤亡地顺利将狼群尽数猎杀。 赵霖和贺山带着人在清点草原狼的?尸身,数数时声音激动得能惊起林中飞鸟。 殷承玉揣着幼虎巡视了一圈,见士兵们都已经在扑灭火焰,处理战场,便放了心。只目光在场中逡巡了数圈,仍然没有瞧见薛恕的?踪影。 薛恕去哪儿?了? 殷承玉缓缓皱起眉,寻到应红雪:“怎么不见薛恕踪影?” 他?并未吩咐薛恕旁的?事情?。 应红雪听到这话,手上?动作顿了下才回道:“他?没和我们一道,说要去埋伏幕后设局之人。方才猎狼时西南方向隐隐传来动静,他?应该跟了上?去。” 她隐晦打量着殷承玉的?神色,试探道:“薛恕素来机警,殿下不必担忧。” 殷承玉瞥她一眼,没有错过她眼中的?疑虑。但他?与薛恕之间的?纠葛自己尚且没能完全理清楚,自然也无法同应红雪说什么。 他?只做未觉,淡淡“嗯”了一声,便抱着幼虎回了主帐休息。 只是回了营帐却也睡不着,此时已近三更天,夜色浓稠如墨,外头一开始还有士兵们清理营地的?动静,之后便慢慢淡下来。 与狼群厮杀了许久,虽没有伤亡,但也颇为耗力,士兵早已经疲惫不堪,清理完战场之后,便都歇了声休息。 大部分营帐先前为了引火都已经烧了,除了中央的?主帐之外,只余下两?三顶营帐幸存,士兵们都挤在一处睡觉。 营帐与营帐之间的?距离不算远,甚至能听见鼾声如雷。 殷承玉坐在火盆边,百无聊赖地支着下颌,用一根细细的?树枝去逗幼虎。 吸入的?迷烟药性已散,幼虎又精神起来,不停地对着树枝扑咬,喉间发出稚嫩的?低吼声。 殷承玉与它玩了许久,心中默默算着时间。 差不多过了卯正时,外面终于传来了马蹄声,接着便是守夜的?士兵低低的?说话声。 是薛恕回来了。 殷承玉眯了眼,将逗弄幼虎的?树枝扔进火盆里,等着人进来向他?复命。 没了树枝,幼虎有些不高兴地低呜了一声,倒在殷承玉脚边,四爪抓着他?的?袍角撕咬。 薛恕掀开帐帘进来时,瞧见得就是殷承玉侧着脸漫不经心将那幼虎拎起来,蹙眉将自己的?衣摆从它口中拉扯出来的?场面。 “这幼虎不是赵霖要养,怎么总在殿下这里烦扰?”薛恕上?前两?步,将扑腾着四个?脚爪扭动的?幼虎接过来,捏着后脖颈按在身边,不许它乱动。 殷承玉瞟了那在地上?扭动的?毛绒幼虎一眼,问道:“人追上?了?怎么这个?时辰才回来?” “殿下所料不错,幕后之人正是殷承璟和乌珠公主。” 薛恕三言两?语就将自己一路追踪,又发现了狼王之事说了:“狼王已经带了回来,至于那两?人……”他?顿了下,挑眉笑得有些怪异:“说出来怕污了殿下的?耳朵,殿下明日只等着看戏就罢了。” 他?既如此说,必然是已经处理妥当了,殷承玉便也不再追问:“既已无事,便早些歇息吧。外面帐子不够,你?自拿了被褥,在帐中寻地方将就一晚。” 出门在外诸多不便,自然没有宽大舒适的?床榻就寝,便是尊贵如殷承玉,也只是就地取材搭了个?矮榻,铺上?了厚实被褥当做床榻罢了。 床榻略窄,只容一人。 殷承玉睡下后有些冷,瞧见边上?扑腾着腿儿?想上?来的?幼虎,犹豫了片刻还是将它拎了上?来,塞进了床尾的?被褥里。 幼虎还没换毛,一身皮毛柔软蓬松,肚皮上?暖融融的?。殷承玉将足底贴在幼虎毛茸茸的?肚皮上?,这才心满意足地睡了。 薛恕重新从外面拿了被褥进来,就瞧见殷承玉已经睡下了,大半张脸都掩在锦被里,只一双眼露在外头,鸦黑浓密的?睫羽垂落,在眼周投下浅淡阴影,看起来柔软无害。 当然,这都只是假象罢了。 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这双眼睛睁开时,是如何?的?水色潋滟,摄人魂魄。 色是刮骨刀,这一双凤眼望过来时,却比刀刃更利。 薛恕目光缓慢地自这张充满诱.惑的?漂亮面容上?移开,眼角的?余光却倏尔注意到一抹黄色。他?眉头蹙起,定?在床尾的?那抹黄色上?许久,才确认那是幼虎的?半只耳朵。 幼虎大约也闹腾累了,此时捂在床尾呼呼大睡,只半只耳朵露在锦被外面,时不时抖动一下。 薛恕盯着那只耳朵看了半晌,终究忍不住走上?前去,将那只幼虎拎了出来。 自熟睡中被吵醒,幼虎发出愤怒的?低吼声,张着嘴扭动身体想要去咬他?。 薛恕自鼻间嗤了声,松手将它扔在了地上?的?被褥上?。 还未睡熟的?殷承玉被这动静闹醒,抬眸静静看着他?,语气不快:“睡得好好的?,你?将它扔出去作甚?” 才刚捂出些许热乎气来。 “殿下要暖床,唤臣便是,怎么叫一只畜生上?了榻?”薛恕不高兴道:“也不知道干不干净。” 殷承玉听他?这话音,便知道这人八成是又犯了病,跟只老?虎崽子也要计较一番。若是白日里尚且还有精力应付他?,但才折腾了一.夜,实在疲乏,便也懒得同他?计较,只道:“这床太小,睡不开。” 薛恕却只选择性地听了前半句话,脱了靴挤到床尾坐下,解开了外袍,将他?还残留着暖意的?双脚抱在怀中,道:“我给殿下暖着。” 他?怀中确实暖和,足底贴在他?小.腹上?,便有源源不断地暖意传来,只是比起幼虎毛茸茸的?身体,到底是硬了些。 殷承玉犯了困,实在懒得同他?掰扯,便任由他?抱着,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见他?安生睡了,薛恕这才勾了唇,摩挲着掌下细腻的?皮肤,斜眼看了团着身体睡在地上?幼虎一眼。 翌日是围猎的?最后一日。 薛恕带回了狼王,又已猎到了四十三只草原狼,此次冬狩魁首已是掌中之物?,殷承玉索性便不在围场中打转,休息好之后,便下令撤退围场。 几?乎每匹马上?都多驮了一具狼尸,队伍前行的?速度并不快。过了午时,方才行到了围场边缘。 围场出口浩荡的?队伍立即引起了看台上?众人的?注意。 “这是哪只队伍?竟这么早就出来了?” “多半是哪家的?子弟吧?受不住围场苦寒,便早早出来了。” “竟半日都熬不住,实在娇气了些。” 丹犀冬狩上?,即便没有夺魁,若猎到的?猎物?足够多,亦是会受到嘉奖的?。是以从前冬狩,几?乎没有队伍会提前出来,都是直到收围的?号角声响起,才接连出来。 眼下有队伍提前出来,自然引起了不少讨论?。 鞑靼与瓦剌前几?日折了颜面,眼下见状便忍不住讥讽出声,想要找回些面子 bqgxsydw.com 阿哈鲁笑道:“大燕果然地大物?博,这世?家子弟也养得比草原儿?女娇贵些,连围场数日苦寒都忍不下。” 瓦剌使者在这时候也放下了成见,附和道:“北方诸部逐水草而居,草原儿?女们早已习惯了苦寒。大燕富饶,连儿?郎也养得精细一些。” 两?边一唱一和,大燕官员的?面色多少便有些不太好看。他?们自己议论?是一回事,但这话从鞑靼与瓦剌使者的?口中说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 就在看台上?气氛愈发怪异时,忽见看台下有传讯兵策马疾奔而回,喜道:“报!太子殿下猎到了狼王!” 85、第 85 章 “狼王?” “太子殿下猎到的?” 看台上众人一时喧哗不已, 正有人要?下了看台抓住那小兵细问时,看台前方持着千里?镜瞭望远处的小将忽然回?过身来。语气?激动道:“出来的是太子殿下!” 最先出来的一行竟然是太子? 众人先是错愕,接着又很快反应过来, 都猎到了狼王, 加上先前猎到的那许多马鹿, 冬狩已经是胜券在握, 太子提前出围倒也说得过去。 一众官员议论纷纷, 唯有瓦剌和鞑靼的使者面色犹如猪肝, 说不出话?来。 然而?这还不止,就在众人探首眺望时,殷承玉的队伍已经由远到近,马背上驮着的狼尸也露了出来。 四十余匹马跟在殷承玉身后,涌向了看台下方的猎物清点处。 一具具狼尸从马背上卸下来,堆叠起?来时,甚至将那清点数量的小太监都遮挡住了。 殷承玉让薛恕在下头盯着, 自己则上了看台, 向隆丰帝复命。 “父皇。”他身上不见风.尘,银甲熠熠生辉, 端的是风姿毓秀,轩若朝霞。 “怎么猎到如此多草原狼?是碰上了狼群?”隆丰帝亦瞧见了下头多得清点不过来的狼尸,也忍不住好奇问道。 因着之前围场之中殷承玉舍命相救, 加上眼下殷承玉又狠狠挫了鞑靼与瓦剌的锐气?,他的神情语气?是难得的慈和。 殷承玉道:“确实是遇到了狼群。”他抬眸瞧了阿哈鲁一眼,似笑非笑道:“说起?来这狼群还得多谢乌珠公主。” 他故意没将话?挑明了说,但在场的都是官场上纵横的人精,即便猜不出事实如何,但多少听出了端倪, 恐怕是鞑靼人想要?在围场里?使绊子,结果偷鸡不成蚀把米。 一时间,大燕官员看向鞑靼使团的目光愈发不善。 看到大燕太子好好出了围场,还猎了如此多的草原狼时,阿哈鲁心中就有了不好的猜测。眼下殷承玉的话?,不过是提前证实了他的猜测罢了。 阿哈鲁神色僵硬,没有接殷承玉的话?。却到底忍不住在心里?骂乌珠公主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回?禀了隆丰帝之后,殷承玉便先行回?了行宫沐浴更?衣。 到了晌午时分,方才?再次到了看台观围。 围场太大,看台虽建得高?,却也并看不到什么。是以其实只有第一日和最后一日,隆丰帝才?会莅临看台观围。 今次的冬狩,因为?殷承玉提前出围,气?氛比往届还要?更?热闹一些。 时间就在众人闲话?中匆匆而?过,到了申时末,便有持号的士兵吹起?号角,又有三道红色响箭升空,通知围场内众人,围猎结束,准备出围。 陆陆续续开始有队伍自围场内出来。 木巴尔是最先出来的,他骑坐马上,脸上志得意满的笑容在看见堆成一座小山的狼尸时,霎时凝固。 只是还没来及开口询问这狼尸是谁所猎,就听那清点的太监尖声道:“往后退一退,待太子殿下的猎物运走再上前。” 竟是大燕太子所猎? 木巴尔往四周扫了一圈,却并未见殷承玉的身影,反而?看到了混在狼尸中的狼王。 他目光一紧,面色越发沉凝。他循着踪迹找这狼王找了两日,没想到却还是落在了殷承玉手中。 此次冬狩名次虽还未出,但只凭狼王与数十只草原狼,殷承玉已是无冕之王。 想到立下的赌约,木巴尔眼神阴沉。 带着人往后退开一些,听着身后的议论,他目光往上,便看见了端坐看台上的殷承玉。 他竟早就已出了围。 殷承玉垂首往下看,恰与他的目光对上,客气?一笑,便看向了别?处。 冬狩的队伍陆陆续续全都出了围场,只剩下乌珠公主与三皇子殷承璟的队伍迟迟未出。 众人只当是二人深入围场距离出口远,出来得晚一些,也没有在意。但一直等到了酉时,仍没见到人出来,众人才?生了疑虑。 阿哈鲁惦记着殷承玉先前的话?,疑心是殷承玉做了什么,起?身道:“乌珠公主迟迟未出,恐怕是出了岔子,不如我派人入围去寻。” 隆丰帝也生了担忧,正要?点头,却听殷承玉道:“围场防卫都是孤所布置,太师对围场内部情况不甚熟悉,还是孤派人去寻。” 隆丰帝一听觉得说得有理,便道:“那就太子派人去吧。” 殷承玉领了命,命赵霖带人再次入围去寻人。 围场外的人在关心殷承璟与乌珠公主的下落,此时围场内的人,实则也在寻找殷承璟与乌珠公主的行踪。 因着药粉作用,两人的下属醒来时就已过了午时。 发现中了招之后,双方第一反应都是怀疑对面的人,因为?昨晚乌珠公主与殷承璟就因狼王的归属起?了分歧。 然而?待他们去各自的主帐寻人时,却发现自家主子不见了。 一开始双方还遮遮掩掩互相试探,后头发现不仅是人不见了,连山洞中的狼王也不翼而?飞后,终于撕破了脸。就在差点打起?来时,才?发现殷承璟与乌珠公主竟是同?时不见了踪影。 双方人马这才?暂时停了争斗,一道寻人。 然而?寻了快两个时辰,却始终不见人影。 两人仿佛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眼看着时间越来越晚,天色也开始发暗,就在双方争执着是继续寻人,还是派人出去报信求援时,却听到一阵马蹄声传来——赵霖带着人马寻了过来。 外头派了人来,乌珠公主与殷承璟一齐失踪的事再也瞒不住。赵霖听了情况,便将带来的人马分成几路,与他们一道去搜寻。 就在众人慌乱寻人之际。 乌珠公主才?刚刚自昏迷中醒过来。 薛恕劈下去那一手刀未曾留劲,最后倒进火堆的药粉药性更?是强烈,她迷迷糊糊睁开眼时,还有些分不清今夕何夕。 身上传来一阵凉意,她皱着眉头极力睁大眼睛,就先瞧见了一片光.裸的胸膛。 不可?置信地瞪大眼,乌珠目光逐渐往上,最后定在了殷承璟那张再熟悉不过的面孔上。 混沌的眼神逐渐清明,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之后,乌珠猛然坐起?身来,将人用力推开,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质问道:“殷承璟!你对我做了什么?!” 她怀疑殷承璟是自知杀太子无望,为?了胁迫鞑靼继续合作,对她下了药。 然而?未曾等到回?答,却见昏睡的人忽然惨叫一声,痛苦地蜷起?了身体。 殷承璟被一阵难以忍受的剧痛唤醒,那疼痛从下.身传来,仿佛将他整个人从中间劈开来,疼的人只想在地上打滚。 但他好歹还留了一丝理智,意识到旁边还有人,勉强压下剧痛,看清了面前的人。 “乌珠?!” 他额头冒了冷汗,只觉得下.体传来阵阵剧烈的疼痛叫他煎熬又恐惧:“你做了什么?!” 乌珠还想问他呢,只是刚想说话?,余光却瞥到了手腕上吊着的东西,讥讽的话?语顿时滞了一下。 她缓缓抬起?手,就瞧见了手腕上绕着的细细铁丝。 那铁丝极细,一端缠在她手腕上,因为?方才?用力,勒破了手腕皮肤,溢出了血珠。而?另一端—— 乌珠的眼睛逐渐瞪大,看看铁丝上的血迹和挂着的些许皮肉,又看看夹着腿满头冷汗的殷承璟…… 虽然殷承璟因为?疼痛蜷得像只虾子般看不清楚,但方才?她骤然一瞥,似隐约瞧见有一截东西半吊着,欲落未落。 “你、你……”她声音都有些抖了,快速将缠绕在手腕上的铁丝解开扔在地上,胡乱抓起?地上的衣物匆忙套上,便想往爬上去叫人。 殷承璟见状,也顾不上疼痛了,扑过去死死抓住她的脚腕,面孔狰狞道:“回?来!” 乌珠刚想抬脚踹他,就听他咬牙切齿道:“你若是敢嚷出去,你也活不了!” 乌珠动作顿时一顿,惊疑不定地看着他,脑子里?快速思索着对策。 眼下的情况,他们二人必然是被人算计了。可?那铁丝拴在她手上,真要?细究起?来,确实是她伤了殷承璟。若真将此事嚷嚷出去,掰扯起?来又找不到幕后凶手,不论是大燕皇帝还是殷承璟,估计都会拿她当替罪羊。 而?她本?就没有完成任务,父亲还有很多个女儿,阿哈鲁根本?不会花大力气?保她。 见她面露迟疑之色,殷承璟松了一口气?,咬牙道:“给?我将外裳撕成布条止血!” 下.体疼痛太过剧烈,如今已经生出了麻意。他甚至不敢去看那处如何,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无论好坏,都决不能传出去。 乌珠很快便发现自己别?无选择,只能退回?来,将里?衣撕成碎布条递给?他。 殷承璟吸着气?接过,才?艰难地半坐起?身,忍着恐慌看了一眼下面。 还好,还连着一些。 太医说不得还能接回?去。 他闭了闭眼,咬牙将布条缠上去,小心将伤口包扎好。 光是处理这一处,就废了不少时间。 待包扎好之后,殷承璟叫乌珠替她穿好衣物,方才?再开了口:“将你头上的发簪给?我。” 他满脸都是冷汗,面色也惨白的吓人,乌珠瞧着他这副模样,只觉得心里?瘆得慌,顺从地将头上的珠钗拔了下来。 殷承璟接过,蓄了一会儿力,便狠狠将珠钗尖锐一端扎进了大.腿。 鲜红的血流出来,他将珠钗扔到一旁,用碎布条将大.腿的伤口绑好,扭头看向乌珠,声音阴森如鬼魅:“记住,本?王是为?了救你,才?摔断了大.腿,知道么?” 乌珠咬牙点头。 殷承璟靠着坑壁,虚弱道:“现在你可?以爬上去叫人了。” 天色越发暗沉,赵霖带着人找了半个时辰,仍不见踪影。正同?忽尔赫商议着再将先前找过的地方找一遍以免有遗漏之处时,却忽然听到了隐约的呼救声。 他看向忽尔赫,忽尔赫显然也听见了:“是乌珠公主的声音。” 两人迅速朝着声音源头寻去。 这坑太深,乌珠公主尝试了几次都没能爬上去,只能在坑底大大声呼救,好在大声叫嚷了半晌,总算有人听到了她的呼救声。 听着越来越近的马蹄声,乌珠公主在坑底坐下来,看一眼殷承璟,哑声道:“有人来了。” 殷承璟面色阴沉,未曾回?答。 赵霖和忽尔赫循着声音的方向,很快找到了深坑。 这一片他们曾寻过,只不过那深坑有一半被蓬乱的枯枝杂草掩着,另一半则被突出的石壁遮挡,竟然没被发现。 赵霖探头往底下瞧了一眼,看清楚二人状况时,就愣了下。 这二人一身狼狈不说,但那凌乱的、皱巴巴的衣裳,实在很难不让人想歪。尤其是乌珠公主身上穿的外裳,似乎是三皇子的…… 落后半步的忽尔赫注意到他的异样,跟着看去,表情也变了数变。只是众人都未曾说破,只叫人放下绳子,将人拉上来。 乌珠公主未曾受伤,自己顺着绳子就爬了上来。 她想到殷承璟的伤,到底还是选择了妥协,按着殷承璟的说辞道:“三皇子为?了救我摔伤了腿,现在动不了。” siluke.com 赵霖只得现砍树做了副简易担架,让人将殷承璟抬到担架上,吊了上来。 因为?殷承璟伤势不轻,受不得颠簸。回?去的时辰比预计还要?晚些。 先行策马出来报信的人已经如实将情况告知了殷承玉,殷承玉再转达给?了隆丰帝。此时隆丰帝的表情十分难看,只是到底顾忌着是自己的儿子,还是命太医先来候着了。 得了讯的德妃与太医站在一处,难得失了淡然,满面焦色。 殷承璟被人抬回?来,瞧见候着的太医时,神色阴沉了一瞬,没叫对方给?自己诊治,只匆匆给?边上的德妃使了个眼色,便强撑着身体坐了起?来行礼:“父皇。” 隆丰帝看他一眼,压着怒意道:“你与那乌珠公主怎么回?事?” 方才?太子同?他说,赵霖等人找到殷承璟时,对方正与乌珠公主在一处,孤男寡女过了一夜,衣衫不整,明眼人都知道这其中有什么勾当! 只是不知道老三又是如何受了伤。 殷承璟面色扭曲一瞬,还是将事先想好的说辞说了出来。 “那日大殿一舞,儿臣便对乌珠公主心生仰慕,恰好乌珠公主亦对儿臣生了情,昨夜情不自禁之下……”他适时低了头,露出些许羞愧之色:“只是不料遇到了寻食的黑熊,躲避黑熊时,慌乱下掉入了深坑之中。为?了保护公主,儿臣不慎摔断了腿。” “儿臣一时色迷心窍,犯了如此大错,甘愿受罚。只是不想连累了乌珠公主,毁了公主清誉。”他抬起?眼看向隆丰帝,面带乞求之色:“还请父皇为?儿臣与公主赐婚!” 86、第 86 章 殷承璟一番话情真意切, 若此时他求娶的?对象不是乌珠公主,而是个普通官家女子?,那么这场面还是令人动容的?, 隆丰帝作为父亲也乐于成全。 可一想到他要娶的?女人是乌珠公主, 无数猜疑就打心底涌了上来。 他到底是喜欢乌珠公主, 还是与乌珠公主背后的?鞑靼有了牵扯? 自从殷承璟勾结朝廷命官, 掺和进了盐税里之后, 他就发现这个素来看?起来纨绔风流、不理庶务的?三儿子?, 其实也是个野心大的?。 隆丰帝瞧着?他,原本还有些?慈和表情一点点冷下来,最后定格成面无表情。 他缓缓转头?看?向一旁默不吭声的?乌珠公主,语气不咸不淡道:“婚事自然是要结两国之好,乌珠公主先前不还向太?子?示好?如今也愿意嫁给朕这个三儿子?么?” 乌珠公主抿唇,下意识看?了一眼人群外的?阿哈鲁。 阿哈鲁身形高大,在燕人中?格外突出, 是以她一眼就看?清了阿哈鲁面上的?神色。 狠戾又阴沉。 这一次阿哈鲁带她来大燕, 本意是想让她与太?子?联姻,后来联姻不成又发现太?子?是个大威胁, 便想让她在围场里趁机暗杀太?子?。 而眼下,这两个目的?都未达成。 汗王妻妾众多,她的?母亲并不受宠。她能有今日?地位, 全靠着?她够听话,又替汗王除掉了几?个统一大业的?绊脚石。 但现在,她接连失败了两个任务。 从前她得宠时,没少树敌。汗王还有许多女儿,这些?姐妹都盼着?挤掉她,成为新的?草原明珠。 若是就这么回去了, 恐怕结果不会比现在好多少。 而且……她看?了殷承璟一眼。这个男人明明伤了要害,却还能隐忍至此。现在她知道了对方的?秘密,他不会轻易放她走。 转瞬在脑海中?权衡了利弊,乌珠公主垂下头?,做出羞赧又欢喜的?模样:“大燕陛下,先前乌珠对太?子?殿下只是单纯的?崇拜。围场几?日?相?处,乌珠发现才发现真正喜欢的?人是三皇子?殿下。” 郎有情妾有意,若再不答应,反而显得隆丰帝不近人情了。 “联姻之事事关两国邦交,需得好好商议,朕会命礼部尚书负责此事。” 言下之意,便是允了。 殷承璟连忙道:“多谢父皇成全。” 隆丰帝看?他一眼,也没有再关心他的?伤势,只道:“你受了伤,便早些?回行宫歇着?,叫太?医给你看?看?,别留下了病根。” 听到“病根”二字,殷承璟的?面色扭曲一瞬,又很快压了下去。 他情意绵绵与乌珠公主告别之后,便在德妃的?陪同下先回了行宫,那一直未曾来得及替他诊治的?王太?医也跟着?去了。 回了行宫,殷承璟强行撑着?的?一口气终于散了,挺直的?脊背弓起来,他紧紧攥着?拳,白着?一张脸,抓紧德妃的?手?,忍耐道:“母妃,让人都出去。” 德妃素来熟悉自己的?儿子?,知晓他这伤势必定另有隐情。将?所有人都屏退后,只留下了一名?心腹女官与诊治的?太?医。 太?医看?到这个架势,心里就咯噔了一下。 果然,紧接着?就听德妃笑吟吟地与他闲话:“听闻上个月王太?医的?儿媳刚诞下麟儿,添了个嫡长孙?” “是,上个月二十九出生。” 王太?医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岁,在深宫里见多了阴私,听到这个话锋就知道不好,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来。他极力平息了心中?的?惊骇,勉强维持着?镇定,抖着?手?去查看?殷承璟的?伤势。 殷承璟白着?脸任他查看?,牙齿咬得咯吱作响。 将?包裹的?碎布条解开?,看?清真正的?伤势之后,王太?医骇然瞪大了眼睛,之后一句话也不敢多说,重重跪在地上,颤抖着?身体趴在地面:“娘娘饶命!三皇子?饶命!” 太?医一脸惊惶,德妃也好不到哪儿去。她极力压下心慌,含着?笑道:“算算日?子?,王太?医府上的?满月酒应还未办吧?本宫也略备了薄礼,便提前给王太?医了。” 话罢,一旁伺候的?女官捧着?个沉甸甸的?锦袋上前。 王太?医瞧着?,不敢拒绝,抖着?手?收下了。 德妃蹲下身来,手?搭在王太?医的?肩膀,极力想要保持平和的?语气,却到底还是因为殷承璟的?伤情流露些?许狰狞:“我儿的?伤便交由王太?医了,王太?医务必好好治。” 王太?医抖了下,咽了咽口水,喏喏应是。 围猎结束之后,当晚有惯例的?饮宴。 虽然殷承璟受伤缺席,却并未耽误饮宴。尤其是隆丰帝眼下对他生了猜疑,加上又想在鞑靼与瓦剌面前抖抖威风,这宴席不仅正常开?了,甚至比往届还要盛大热闹一些?。 虽然冬狩的?排名?要明日?才会公布,但殷承玉已经?是无冕之王。 出席的?鞑靼使团与瓦剌使团都面如菜色,偏偏大燕官员从前受够了这等小国冷嘲热讽,如今终于扬眉吐气一回,便一个个端着?酒杯上前敬酒。 这些?使者强颜欢笑的?模样倒也有趣。 殷承玉的?席位就在隆丰帝下首,一开?始还有不少官员和勋贵子?弟来敬酒,他喝过一轮后便借口不胜酒力,不再继续。 此时只坐在席位上有一搭没一搭地喝酒,顺道小声同薛恕说话。 “你把老三怎么了?” 薛恕跪坐在他侧后方,借着?替他倒酒的?功夫,低声道:“若不出意外,三皇子?以后恐怕只能做个太?监了。”他语气里透着?点幸灾乐祸:“是乌珠公主干的?,可不是臣。” 没想到竟是这么个答案,殷承玉一阵错愕。 他就说方才殷承璟与乌珠公主之间奇怪的?氛围是怎么回事,他可不信这二人之间真能有什么男女私情。只是怎么也没想到中?间是这么一档子?事。 他斜眼瞥了薛恕一眼,虽然他把自己摘得干净,但显然此事与他脱不了干系。 倒是一如既往会掐人死穴。 定定瞧了薛恕半晌,殷承玉轻哼了声:“看?老三的?眼神,这笔账怕是记在了孤头?上。” 薛恕垂下眼眸,借着?宽大的?衣袖遮挡,手?从矮几?底下探过去,轻勾他的?手?指,似乎与他悄声交谈一般:“臣给殿下惹麻烦了。”袖子?底下的?手?指勾勾缠缠,薛恕抬眼凝着?他,眼底不见悔过,反而蕴着?些?叫人脸红心跳的?情愫:“殿下说过……会护着?臣。” 手?心传来酥.麻的?痒.意,殷承玉并未与他对视,自顾自端起一杯酒轻抿。掩在袖中?的?手?,却顺着?勾.缠的?手?往上,微凉的?指尖扣在手?臂内侧,在微微凸.起的?脉络上缓慢摩挲滑动,细细感受着?血液奔流而过的?律动,红唇微挑:“也算不得麻烦。” 清清冷冷的?梅香与酒香混在一处,钻入鼻中?,叫薛恕目眩神迷。 他手?臂往上提,摸索着?抓住他的?手?,手?指循着?指缝钻入,扣紧,严丝合缝:“殿下会护着?臣。” 这回是笃定的?语气。 字里行间,还有那么一丝得意的?意味。 殷承玉眼珠往他那边斜过去,先是瞧见了两人交叠在一处的?衣袖。今日?饮宴,二人穿得都是宽袍大袖,此时衣袖垂落,暗红与苍青重叠,透着?几?分旁人瞧不出的?亲昵与暧.昧。 红.唇弯出的?弧度愈盛。 上一世?的?九千岁可不会如此示弱,他总是强势又不可理喻地闯入,像一团火,不把他烧成灰誓不罢休。 如今倒是乖顺起来。 殷承玉似有几?分醉态,不经?意间往薛恕那边歪了歪,姿态慵懒地支着?额侧,下巴微抬:“把酒满上。”倏尔又压低了声音,呵气如兰:“把孤伺候好了,就护着?你。” 薛恕耳朵一阵酥.麻,胸口也沸腾起来,袖中?相?扣的?手?握得更紧一些?,无声传递着?他涌动的?渴望。 艰难地挪开?目光,他提起酒壶,动作极其慢地将?矮几?上的?酒杯满上。 殷承玉端起酒杯轻啜,眉眼含笑。 满堂宾客谈笑风声,无人注意到案几?下暧.昧纠缠的?衣袖,以及衣袖里十指紧扣的?两只手?。 情思暗流淌,唯有两相?知。 斜对面的?殷慈光瞧见两人低头?交谈,四周仿佛笼着?一层旁人无法插.入的?氛围,犹豫一瞬,还是端着?酒杯走过来:“还未恭喜太?子?殿下夺得魁首。” 殷承玉瞧见他过来,下意识想要抽回手?,薛恕却紧紧扣着?不放。 他面色不变,笑看?向殷慈光:“皇长姐身体不好,不如以茶代酒。” 说完目光自然地转向薛恕:“给皇长姐换茶来。” 薛恕与他对视,心不甘情不愿地松开?手?来,却听殷慈光笑着?说:“一杯酒不碍事的?。”他一双桃花眼弯起,漆黑的?眼底漾着?细碎的?光:“我想与太?子?殿下喝一杯。” 见他坚持,殷承玉端起酒杯,与他轻碰。 瓷杯发出轻响,杯中?的?酒液也跟着?荡了一下,泛起细细的?波纹。 两人同时饮尽。 殷慈光是个很懂分寸的?人,他敬完了酒,便没再多留,回了自己的?席位。 辛辣的?酒液入喉,让他有些?熏熏然,无意间抬眸,便瞧见对面殷承玉与薛恕又凑近了,正在交谈什么,殷承玉的?唇角始终勾着?。 loubiqu.net 不知不觉间喝了半壶酒,殷慈光只觉得殿内有些?闷热,揉了揉太?阳穴,他没让侍女跟着?,独自去了殿外透气。 阴沉喝酒的?木巴尔留意到他的?动静,不期然想起了方才文贵妃让人给他传得话——他才知道,上一回让侍女给他传话的?人,正是文贵妃。 这一次,文贵妃又派了人同他说:一切都安排好了,若木巴尔王子?想抱得美人归,还需得胆子?大一些?,将?生米煮成熟饭。 生米煮成熟饭。 确实是个好主意。 想到承诺的?万匹战马,木巴尔眼中?闪过狠意,起身跟了上去。 87、第 87 章 殷慈光并未走太远, 就在?回廊下站着。 天色已晚,外头又纷纷扬扬下起?了雪,雪花经过廊下明灭的灯笼时, 被映出暖色。 他拢了拢披风, 定定看着灯笼出神。 寒风卷着细雪扑面而来, 那股闷热之感却仍未散去, 反而愈发强烈起?来, 连面颊也泛了红, 有某种欲.望呼之欲出。 殷慈光用手背给脸颊降温,只觉得身体燥热得有些不正?常。 给自己把了脉,脉搏快而乱。他蹙眉思索着,陡然?间意识到什么,泛红的脸便白了些,匆匆扯了扯裙子,便想要折返大殿去寻侍女。 然?而还未等他迈出步子, 就有一只手从?后方捂住了他的嘴, 将他往后拖去。对方比他高大强壮许多,力气极大, 殷慈光来不及反抗,便被拖入了后方偏殿的某个房间里。 殷慈光挣扎着扭头看向敞开的房门,从?喉咙里发出闷闷的叫声想要求救, 却只看见一双手从?边上伸过来,将敞开的房门合上了。 他的眸光暗下来,已然?意识到这是一场针对自己的局。 而身后之人的身份,并不难猜到。 许是知道求救无望,他的挣扎逐渐弱了下来,身体细细颤抖着, 纤长?的眼睫不停抖动,有湿润的水珠滚落。 滚烫泪珠落在?木巴尔手背上,让他心口?热了起?来。 美?人哭起?来,越发勾人。 木巴尔手上的力道松了一些,免得将这娇滴滴的美?人给捂坏了:“公?主别怕,待会儿我会轻一些,保管叫公?主欲.仙.欲.死……” 他低头在?殷慈光颈间嗅闻,另一只空闲的手已经开始解衣上的系带。 殷慈光轻颤着,似怕极了。似在?风中?瑟瑟的柳枝,越是柔弱,越是引人攀折。 木巴尔似乎十分喜欢他害怕却又不敢反抗的模样,手上的动作并不急切,甚至还故意放慢了一些,想要欣赏他纤纤弱弱的模样。 殷慈光垂着眼,掩下了眼底的冷冽。 藏起?的手摸到了腰间的银针,用力握紧。 就在?木巴尔将要解开外裳之时,他忽而奋力扭过身体,将那银针扎入了木巴尔脖颈。 木巴尔喉咙一痛,下意识松了手。殷慈光趁机挣开他的桎梏,抢过桌上的茶壶便重重朝着他的头砸了下去。 木巴尔才?拔出喉间的银针,就又被迎面砸了一下。鲜红的血顺着额头流下来,模糊了视线。 但他到底是习武之人,身强体壮,并未立即倒下,而是抹了一把脸,狰狞着表情逼近殷慈光:“臭娘们,敬酒不吃吃罚酒。” 殷慈光步步后退,面上故意装出来的惊慌散去,面无表情地与他对视。 他连退数步,后背已经抵在?落地的烛台上。 体内的药性?已经发作,他眼前一阵阵发晕,时而清醒时而模糊,身体的反应也开始激烈起?来,若不是冬日穿得厚,恐怕早已经露了端倪。 他将手背在?身后,紧紧抓着落地的烛台,看着木巴尔逼近。 必需一击成功。 他在?心里计算着距离,就在?木巴尔伸手来抓他的瞬间,他忽而端起?烛台上的蜡烛,猛地朝木巴尔脸上泼去。 那蜡烛有手臂粗,因为长?时间的燃烧,灯芯处凹陷下去,中?间低四周高,内里汪着滚烫的蜡油。 木巴尔本能回手护脸,在?滚烫的蜡油泼在?他手上的瞬间,殷慈光抓住机会咬牙举起?落地烛台,朝着木巴尔狠狠砸了下去。 烛台为铜铸,极沉。 砸在?头上时,木巴尔只觉得一阵眩晕袭来,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倒在?了地上。 他并未彻底晕过去,眼睛半阖着,瞧见殷慈光朝他走近。 方才?的争斗中?,殷慈光的外裳落了地,木巴尔看见他摇摇晃晃地走近,弯下腰捡起?地上的外裳重新穿上,又仔细整理了衣裙,才?再次举起?了地上的烛台。 殷慈光眼底一片暗沉,铜铸烛台握在?手中?,只要对准木巴尔的头再砸一下,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然?而他盯着木巴尔看了许久,到底没有动手。 不能杀他。 心中?这么念叨着,殷慈光松了手,那烛台重重砸在?木巴尔身上,他捡起?地上掉落的银针,才?摇晃着开门出去。 外头呼啸的寒风让昏沉的意志清醒了一些,但体内的药性?未解,殷慈光不敢回大殿,只能朝着不远处的假山走去…… 一直盯着偏殿动静的女官见他独自出来,衣裳完好,便知道事情未成,心里骂了一句木巴尔废物,给随行灰衣太监使了个眼色:“你跟上去,我过去看看。” 灰衣太监悄无声息地跟在?了殷慈光身后,女官则去偏殿内瞧了眼。 见木巴尔满头满脸都是血,人事不知地倒在?地上时,她也不由恨恨低骂了一声,费劲挪开了烛台,又去掐他人中?。 足足过了一刻钟,木巴尔才?醒转过来,头上火.辣辣的痛叫他直吸气。 女官瞧着他狼狈的模样,想起?自家娘娘一番布置,忍不住道:“娘娘费心安排许多,小王子怎么连个病歪歪的弱女子都制不住?竟还让人给伤成这般?” 头还在?一阵阵地疼,木巴尔坐在?地上,满脸阴沉。 回想起?对方举起?铜铸的烛台砸向自己,咬牙切齿道:“他哪里像个弱女子?!” 这么一说?时,他似想起?什么来,愣了下,面上顿时有些惊疑不定。 “殷慈光果真是女子?”他怀疑地看向女官。 他忽然?想起?方才?搏斗之时,殷慈光下腹似有异物,将那水蓝的百迭裙都撑起?一快。 作为一个正?常男人,自然?没少见这样的景象,可这景象放在?女子身上,怎么说?都解释不通。 他御女无数,也不是没有见过阴阳人。 有的阴阳人虽生了一副女子模样,却也有男人的那物。 倒是女官被他说?得一愣:“小王子这是什么意思?” 木巴尔没有多解释,只阴鸷地笑了声,阴阳怪气道:“你们这位公?主,怕不是个阴阳人。” 女官闻言皱眉,不知木巴尔为何?忽然?如此说?。 但木巴尔不愿意多说?,她再问也问不出什么来。见木巴尔没有大碍之后,便匆匆离开,去向文贵妃复命了。 殷慈光躲进了妩园假山的空洞当中?。 他费力地背靠着假山壁坐下来,重重喘息。体内的药性?仍未散开,他的身体就好像一块烧红的烙铁,不断被炙烤着,往外散发着热意。 摸索着抓起?一捧雪含在?口?中?,直冲天灵的寒凉抵消了些许热意,总算叫他找回了几分清醒。 殷慈光咬着唇,手往下探去。 …… 在?假山洞中?待了小半个时辰,殷慈光将体内大部分药性?抒发出去后,异常亢奋的身体便疲软下来。 先前因为药性?比压下去的种种不适也争先恐后地涌上来。阵阵寒意从?后背传向四肢百骸,殷慈光捂着嘴重重咳了数声,用雪清理掉所有痕迹,又仔细将有些凌乱的衣裳整理好,方才?离开了假山洞。 远处盯梢的灰衣太监终于等到他出来,轻悄悄绕到假山洞内去查看,却什么也没有发现。 眼见殷慈光走远了,他不便再逗留,这才?离开假山洞,又跟了上去。 殷慈光还未回到大殿,就撞上了见他久久未归出来找寻的侍女。 他掩唇咳了两声,出声唤她。 侍女终于找见了人,急急忙忙上前来,却见他面色惨白,唇色泛青,顿时吓了一跳:“公?主……” “无事。”殷慈光抬手阻止了她的话,压下了所有惊险与耻辱,面上仍然?是一派温和之色:“只是赏雪忘了时辰,多吹了一会儿风。” 侍女不再说?什么,喏喏跟在?他身后回去。 今日回去的有些晚,殷慈光才?绕过影壁,就瞧见了提着灯笼站在?廊下眺望的容妃。 因先前救治鼠疫有功,这次丹犀冬狩隆丰帝准了他们母子伴驾。但容妃到底年岁大了,也无心再争宠,并不得隆丰帝欢心,连今晚的宴席都没有资格参与。 殷慈光去赴宴,她心中?担忧,便只能一直等着。 眼下终于等到人回来,容妃也顾不上外头的风雪,提着灯笼迎上来:“听说?冬狩是太子殿下得了魁首,那是不是就不用你与瓦剌联姻了?” 说?完才?注意到殷慈光青白的面色,容妃脸上的笑容也淡下来:“可是出了岔子?” 殷慈光忍下喉间的咳意,笑着道:“不是,母妃且放心吧,联姻之事应当不成了。今日心情开怀,多喝了几杯酒,回来时又吹了凉风。回去休息一晚就没事了。” 听他如此说?,容妃脸上才?重新浮起?笑容来,与他一道进了屋中?。 灰衣太监瞧见人进了院子,再盯不出什么来,便折返回去复命。 文贵妃已听女官说?了偏殿发生的事,此时心中?疑虑重重,见他回来,连忙问道:“可发现了什么?” 灰衣太监摇头:“大公?主什么也没有做,就在?妩园的假山洞里待了小半个时辰就回去了。” 文贵妃疑惑拧眉,心中?隐约有些模糊的想法,却始终抓不住:“他在?假山洞待那么久做什么?” “怕被发现,臣没敢离得太近,中?间又有东西遮挡,并未瞧清楚。” 文贵妃听着,心中?疑虑更是丛生。 将灰衣太监打?发下去,文贵妃再度同女官确认道:“木巴尔果真说?了殷慈光是阴阳人?” “是。”女官点头:“小王子亲口?说?的,不会有错。” 阴阳人…… 文贵妃缓缓抚过指上护甲,努力回忆着这些年来有关殷慈光的种种。 那比寻常女子高挑许多的身量,眼看着快要双十了却始终没有议亲…… 再加上今日之事,文贵妃眼中?划过异色,对女官道:“多派几个人去盯着,尽快确认。” 若真是阴阳人便罢了,若是另一个可能……想起?自己未能出世的第一个孩子,文贵妃眼中?划过怨毒,她绝不会叫这母子俩好过! 次日午宴,丹犀冬狩的猎物数量清点完毕。 殷承玉猎了狼王一头、草原狼四十三?头、马鹿二十六头,还有其余猎物若干,是当之无愧的魁首。 余下之人,木巴尔排第二,乌珠公?主排第三?。 隆丰帝满面春风地依照排名给了赏赐,就连那些凑数的勋贵子弟们,也都得了不少赏。 大燕群臣一派喜气洋洋,反观鞑靼与瓦剌,气氛就不太好了。 阿哈鲁沉着一张脸,乌珠公?主虽坐在?他身侧,彼此之间却十分疏离,其余鞑靼使者?更是大气都不敢出。 而瓦剌那边,小王子木巴尔头上缠着纱布,据说?昨日喝多了酒撞到了柱子,受伤不轻。眼下阴沉着一张脸,盯着空缺的席位,不知在?想什么。 殷承玉看向面色不虞的鞑靼使团与瓦剌使团,遥遥举杯致意,神色温和有礼,只是说?出来的话就不那么叫人痛快了:“如今排名已定,当初立下的赌约也当生效了吧?” 若大燕夺得魁首,瓦剌与鞑靼当各进贡万匹战马。 万匹战马可不是小数,即便对于盛产战马的鞑靼与瓦剌来说?,白白送出这么多战马,也要肉痛许久。 更何?况,这送出去的战马,增强的可是大燕军队的实力。 阿哈鲁看向隆丰帝,沉着脸开口?:“陛下,战马筹集还需时日,不如折换成——” ranwen.la “太师不会是后悔了想要毁约吧?”殷承玉不等他说?完便打?断了他的话,他面上含笑,话却并不怎么客气。 阿哈鲁盯着他,好半晌才?一字一顿道:“自然?不是。” 殷承玉做出松了口?气的模样,笑道:“那便好,看来是孤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想来太师也做不出那等言而无信的事来。” 阿哈鲁:“……” 88、第 88 章 赌约虽然只?是口头协定, 但却是三国皇室当众所立。阿哈鲁即便再不?情愿,也不?能反悔。 最后?一番商议之后?,定下瓦剌与鞑靼各上贡五千战马, 其中公马四?千, 母马一千。余下之数则在大燕新年之后?筹集齐再另行上贡补齐。 两国上贡之数加起来, 便是足足一万战马。 折算成银两, 有上百万两之巨!这若是算在采买的?军费当中, 可?不?知道要和兵部掰扯多久。 但现在这可?都是白?白?送上门的?银子! 胡须花白?的?太仆寺卿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 端着酒杯硬生生挤到?了鞑靼与瓦剌使团之中,拉着对方来使便要商量马匹交接流程。光商量还不?够,又当场令人?拿了纸笔来,立下了契书。 不?仅是如?今承诺的?现马要尽快交付,就连年后?再补齐的?马匹数量与大致日期都写进了契书里,那模样是生怕鞑靼与瓦剌赖账。 鞑靼使团与瓦剌使者被架着在契书上落印时,脸都是绿的?。 围猎名次已定, 丹犀冬狩亦步入尾声。 一番准备之后?, 队伍于十二月初一启程返京。 按照往常惯例,两国使者在冬狩之后?便该各自离开, 但今年鞑靼将与大燕联姻,为了商议联姻细节,阿哈鲁一行并没有立即返回鞑靼, 而是一道回了望京。 瓦剌这番亦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木巴尔头上的?伤还未好,心中不?甘,也跟着留了下来。 于是返京的?队伍比来时更加浩浩荡荡,在路上行了三日,方才抵达京城。 隆丰帝在半路上染了风寒, 抵京之后?便摆驾直接回乾清宫,将瓦剌与鞑靼接待事宜全权交给?了殷承玉。 只?临行之前,让高贤来唤走了薛恕。 高贤来时脸拉得老长,声音因为不?甘比平日里要尖锐许多:“薛恕,陛下召见,随咱家来吧。” 薛恕冷淡瞥他一眼,掀开帘子同殷承玉说了声,这才跳下马车,跟在他身?后?去面见隆丰帝。 隆丰帝染了病身?体不?好,这些日子除了太医,其余人?等一概不?见。 薛恕行至马车边上,隔着帘子行了礼。 马车里的?隆丰帝并未出声,他挑了挑眉,猜测着隆丰帝这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一路行至乾清宫。 有太监女官早早搬来棉布帘子,将寒风挡住后?,隆丰帝方才被人?从马车上搀扶下来。 薛恕注意?到?他发?间又添了许多白?发?,不?甚高大的?身?体微微弓着,没什么精气神,整个人?瞧着比先前老了至少十岁。 不?像是染了风寒,倒像是得了其他的?病。 薛恕想到?隆丰帝这半年来被喂的?东西,眼底划过波澜,又很快敛下,归于平静。 隆丰帝前呼后?拥进了乾清宫。殿内地龙烧得旺,他这才脱下了裹得厚实的?狐裘,又在宫女的?伺候下用了汤药,漱过口,才看向静静候在一旁的?薛恕。 他将人?细细打量许久,方才拖着调子问道:“可?知朕为何宣你来?” “臣不?知。” 隆丰帝笑了声,却不?再说此事,转而又问道:“先前朕让你去慈庆宫伺候,你心中可?有怨愤?” “未曾有怨愤。” “是没有,还是不?敢有?”隆丰帝收了笑,身?体往前倾了些,一双浑浊的?眼睛片刻不?离地凝着他,似要将他看穿。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臣不?曾有任何怨愤之心。”薛恕与他对视,眼中坦荡,毫无畏惧之色。 隆丰帝这才满意?,不?再继续逼问,缓和了语气道:“围场中你救驾有功,可?有想要的?奖赏?” 薛恕摇头说没有:“护驾是臣应尽之职,不?敢谈奖赏。” 这一番话显然叫隆丰帝更为满意?,他衰老的?脸上再度现出笑容来,神色显得平和许多:“你倒是个直的?。” 上一回他将薛恕召来,问他冒死?救太子一事。 当时薛恕并未辩解,他只?觉薛恕和其他人?一样,到?底还是被太子拉拢过去。加上他态度不?敬,是以才发?了怒,夺了他的?官职,将他发?配去了慈庆宫打杂反省。 但经过围场救驾之后?,他却又觉得,青州地动之时薛恕冒死?救太子,未必是与太子亲近,不?过是职责所在罢了。 否则那日围场遇虎,连随行护驾的?锦衣卫都尚且反应不?及,他大可?不?必冒险救驾。 隆丰帝双手撑着膝盖,心中已然打消了疑虑,思量着对薛恕的?安排。 薛恕此人?有能力,身?后?又没有错综复杂的?势力,还是个阉人?。要想在宫中立足,只?能效忠于他。虽然性情桀骜了些,却并不?借势猖狂。还是个忠君的?纯直之人?,心思简单明了,比高贤之流,办事更叫他放心。 至少在遇险之时,他会不?顾安危来救驾。 几番思量,隆丰帝很快便有了决定:“你虽不?要奖赏,但朕向来赏罚分明。高远犯事,司礼监正缺个秉笔太监,便由你补上,东厂提督一职亦空悬许久,也由你兼领。” “再赐蟒袍,金百两。”他见薛恕面色镇定,越发?满意?他的?心性,快慰道:“日后?好好当差,莫要叫朕失望。” 这一切与薛恕预想分毫不?差。 早在隆丰帝贬他去慈庆宫之时,他便已经铺好了回来的?路。 只?是真到?了这一日,想到?以后?无法再在慈庆宫伺候,心中到?底还是有些不?快。 薛恕极好地藏起了眉眼间的?戾气,领旨谢恩。 隆丰帝与他说了这会儿话,已经有些疲了,道:“你先去将差事交接好,过三日再到?司礼监当值。” 话罢摆摆手,示意?他退下。 薛恕躬身?行礼后?,这才退了下去。迈出宫门时,瞧见了侯在殿外?的?高贤。 高贤也瞧见了他,却罕见地一言不?发?,只?脸色难看得厉害,显然已经知道了消息。 薛恕瞥他一眼,眉梢挑起来,拱了拱手:“高掌印,以后?还请多多关照。” 那东厂提督的?位置,高贤已经盯了许久,都已经想好了让哪个干儿子去顶缺,却万万没想到?,被薛恕给?截了胡。 这不?仅仅意?味着东厂日后?要落在薛恕手里。还意?味着,比起他来,隆丰帝更信任薛恕。 高贤差点将一口牙咬碎,但薛恕风头正盛,他不?得不?暂避锋芒,只?能皮笑肉不?笑地拱手:“恭喜薛督主了。” 薛恕瞥了他一眼,再未回应,迈步走进了风雪之中。 不?过半日的?功夫,薛恕起复的?消息便传了开来。 薛恕去西厂时,西厂督主赵有为听闻消息迎了出来,笑得满脸都是褶子,像个白?胖的?发?面包子。 西厂多年被东厂打压,不?受重视。赵有为这个督主这些年来并未立下什么功绩,也就在西厂这一亩三分地上抖擞抖擞。后?来薛恕接手西厂,办了几件漂亮案子,又自御马监调了人?手过来,西厂这才有了些模样。 赵有为虽然眼馋,却也忌惮薛恕,并不?敢明目张胆地争权。 直到?薛恕被隆丰帝卸了职,去了慈庆宫打杂,他这才敢大肆揽权,将薛恕手底下叛变的?人?都收拢起来,真正抖起了西厂督主的?威风。 只?是万万没想到?,这才不?过三个月,薛恕竟然又起复了! 还升了东厂督主。 不?光是赵有为,还有其他先前在薛恕手底下办事后?来投靠赵有为的?人?,听闻消息都心中惶惶。 赵有为弓着身?跟在薛恕身?侧,试探道:“薛督主可?是回来收拾东西?” 虽同是一厂提督,可?东厂比起西厂来,权势要大了太多。形势比人?强,赵有为不?得不?老实装起孙子。 薛恕行到?书房前,转身?瞧着他,以及那些面色惶惶的?番役们,唇角冷冷勾起来,缓声道:“虽然陛下让咱家领了东厂的?职,但这西厂迟早也要听咱家的?,在哪处住不?是住?就不?必收拾了。” 他目光收回来,眼珠斜向僵了脸的?赵有为,藏着寒意?:“赵督主觉得呢?” 赵有为面上的?笑容险些撑不?下去,只?能磕磕巴巴道:“薛督主说得没错。” 薛恕满意?点了点头,推门进了屋中:“传卫西河与崔辞来。” 赵有为还想跟上去,却差点被关上的?门砸到?了鼻梁。 他停在紧闭的?门前,面色数度变换,到?底还是乖乖去传话了。 瞧见这一幕的?番役们交换了眼神,有人?欢喜有人?愁。 这西厂的?天,怕是又要变了。 薛恕召了卫西河与崔辞来,听了这些日子东西两厂以及皇宫内发?生的?事后?,又命他们二人?去细查东厂掌刑千户、理刑百户以及几个档头的?底细。 高贤苦心经营东厂多年,虽然高远没了,但东厂全是他的?心腹,势力仍然不?容小觑。薛恕虽得了隆丰帝的?旨意?接管东厂,但要想将东厂完全握在手中,还得费上些力气。 上一世时,他一直在西厂任职。后?来西厂办了几件漂亮案子,越发?势大后?不?断打压东厂,直至将东厂收归麾下。 当时东厂是崔辞兼管着,他却是从未亲自掌管过东厂。 不?过如?今倒也并不?算难,就是得费些时日罢了。 比起如?何接管东厂,更叫薛恕烦心的?是日后?再不?能自由出入慈庆宫了。 将事情安排妥当,打发?了卫西河与崔辞后?,薛恕瞧了眼外?面的?天色,才起身?往慈庆宫行去。 这时已经过了亥时,天地间充斥着浓郁的?墨色,只?有手中的?灯笼散发?些许微光,被风雪吹得摇摆。 薛恕入了麟趾门,正撞上往外?走的?郑多宝。 郑多宝看见他先说了声“恭喜”,猜到?他多半是来寻殿下复命,便提醒道:“殿下还在弘仁殿未回。” 薛恕道了谢,便径自往弘仁殿去。 殷承玉正执一本?书在灯下细看。发?冠解开,乌黑长发?半披散在肩头,着白?袜的?足正踩在那只?越发?滚圆的?幼虎肚皮上,听见脚步声时抬头看向门口:“来了。” 听这语气,似是在等他。 薛恕走上前去,瞧见翻着肚皮的?幼虎便皱了皱眉,不?客气地将那幼虎拎起来扔到?一旁,自己单膝跪在一旁,将殷承玉的?脚揣进了怀里妥帖捂着。 “路上奔波数日辛劳,殿下怎么还不?去休息?” 瞧他一番动作,殷承玉挑了挑眉,倒也未曾斥责,只?将泛着凉意?的?脚更贴紧了些,汲取温度:“听闻父皇将你调去东厂了?”他笑睨着人?,脚尖动了动:“孤先恭喜薛督主了。” 一声“薛督主”,唤得意?味深长。 上一世时,他便如?此唤过他。 薛恕按住他的?足,不?叫他乱动。眼睛直勾勾盯着他道:“日后?臣便不?能再日日在殿下身?边伺候了。”一双斜飞的?剑眉紧蹙着,他到?底还是吐露了心底话:“若不?是为了大事,臣宁愿留在殿下身?边。” siluke.com 殷承玉乜着他,笑说了声“没出息”。 “司礼监的?秉笔太监,再往前进一步,便是掌印太监了。”他凝眸瞧着薛恕,指尖划过他衣袍上的?飞鱼图案:“衣蟒袍,掌内宫。谁不?想做那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九千岁?” 殷红的?唇翘起,他面上看不?出喜怒,语气也是轻飘飘的?,似在问现在,又似在问从前。 薛恕握住他的?指尖,语气没有半分迟疑:“臣只?想做一人?之上。” 殷承玉望进他眼底,在里头瞧见了自己的?身?影。 他抽回手,倏尔笑起来:“薛督主的?野心太大了些。” 薛恕抿唇看他,并不?反驳。 前世今生,他所图谋的?也不?过就这一个人?罢了。 可?以说他野心不?大,也可?以说他野心极大。 毕生所求,不?过是九天揽月。 见他不?语,殷承玉将在脚边团团打转的?幼虎抱了起来,又拿脚尖踢了踢他,道:“罢了,你也就这点出息了。给?孤将鞋穿好,孤要回寝殿歇息了。” 89、第 89 章 这日之后, 薛恕收起了慈庆宫的腰牌,到司礼监任职。 而殷承玉因为隆丰帝病了,朝中一应事务都需要他代为处理, 比往常还要更忙碌一些。 直到过了腊八之后, 隆丰帝宣布罢朝封笔, 文武百官休沐, 不再上朝会, 殷承玉才算清闲了一些。 但也?这清闲也?仅仅只是止于不必上朝会罢了, 年节跟前各种各样的事务繁多,加上今年还有瓦剌与?鞑靼的使团要接待,慈庆宫弘仁殿每日都有官员前来?求见,商讨事务。 如此忙碌到了初十,殷承玉方才抽出?时间去坤宁宫请安,临行之前想了想,将那?幼虎也?一道带上了。 自从殷承岄出?生?后, 虞皇后在殷承玉的授意下, 借口身体不适以?及幼子需人照顾,推掉了许多需要皇后出?席的事务, 只在一心在坤宁宫中教养殷承岄。 殷承岄如今已经?有八个月了,因为被照顾得精心,长得白?胖圆润, 像个滚圆的粉团子。 咧着才长了两颗乳牙的小.嘴笑时,是和上一世截然不同的童真。 上一世殷承岄找回来?时已经?五岁,沉默寡言,眼底没有半点孩童的天真,性子偏激执拗,殷承玉废了不少功夫才将他扳回来?一些。虽然殷承玉未曾见过他年幼时的模样, 但想也?知道他的幼年必然过得不幸。 看着如今一团天真的幼弟,气色丰润神态平和的母亲,殷承玉眼角眉梢都含着笑,将怀中的幼虎放在了地毯上,将坐在摇床里的殷承岄抱在怀里,点了点地上的幼虎:“今日给你带了个玩伴来?。” 幼虎也?就?一尺来?长,回京后有宫人给它?洗了澡,吃喝上也?照顾得十分精细,比起刚捡到时已经?胖了一圈。 此时它?被殷承玉放在地上,正迈着粗短的四肢小心探查周围的环境,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好奇。 殷承岄也?瞪大?了眼看着幼虎。 他还不会说话走路,只会爬,但也?已经?知道要玩,甚至学会了含糊不清地哼唧撒娇。但他还太小,平日里都被拘在坤宁宫里,只有在虞皇后的陪同下,才能到外面的花园里放放风。 大?约是每日里来?来?回回见到的不是虞皇后就?是奶嬷嬷,所以?小小的孩童对于偶尔才来?的殷承玉十分感兴趣,并没有半点认生?。 他被抱在怀里,咬着手?指头,一会儿看看殷承玉,一会儿又去看看地上的幼虎,琉璃珠一般的眼睛瞪得大?大?的,似乎不知道该看哪个才好。 虞皇后见状笑道:“他比你小时候闹腾多了,整日里便想着出?去玩。也?就?是偶尔被磨得没办法了,才带着他出?去放放风。” 说到此处,她面上露出?些许忧虑之色来?,只是顾念着殷承玉辛苦,到底没有表现?出?来?。 后宫不得干政,她虽然不参与?朝中诸事,但自小也?熟读四书五经?。自然看得懂前朝风云变幻的局势。 隆丰帝沉迷酒色,后宫女人多不胜数,更还有个厉害的文贵妃,她虽为中宫皇后,但不得隆丰帝宠爱,在许多事情都无法帮上忙。 如今所能做的,唯有尽量照顾好殷承岄,不拖儿子的后腿。 殷承玉却是明白?她的忧虑,将殷承岄放在地上让他同幼虎玩耍。自己则在虞皇后身侧坐下,温声?道:“玥儿也?越来?越大?了,总不能再这么将他拘在坤宁宫里。等再过一段时日,我让人从东厂挑几个信得过、会功夫的太监过来?,母后也?能轻松一些。” 重活一世,他扭转了许多事情,虞家未曾覆灭,虞皇后与?殷承岄也?都平安无事。 但这并不代表那?些盯着他盯着虞家的人就?放弃了。 前朝后宫关系紧密,那?些人从他身上找不到突破口,便想从虞皇后和殷承岄这边下手?。好几次若不是虞皇后心思谨慎,又轻易不出?坤宁宫,那?些暗地里的阴谋已经?得逞了。 “母后有什么辛苦的,”虞皇后抬手?摸了摸他的脸颊,心疼道:“倒是你又瘦了些,如今你外祖和舅舅们为了避嫌,许多事都帮不上忙,只能靠你一人。” 殷承玉倒没觉得自己瘦了,也?不觉得辛苦。 这些日子虽然忙碌了些,但隆丰帝病了顾不上朝事,次辅邵添等人因为殷承璋之死又安分许多,许多事情都按照他的布置走了下去。 比起上一世来?,实在是好了太多。 他只恨时间太短,能用之人又太少。 …… 殷承玉在坤宁宫坐了一个上午,让幼虎陪着殷承岄玩了许久,方才准备回慈庆宫。 殷承岄已然将幼虎当做了自己的玩伴,此时见他要把玩伴带走,嘴巴一瘪便要哇哇大?哭。 虞皇后将他抱在怀里哄了许久他才没哭了,只含着一包眼泪,瘪着嘴要哭不哭地看着被殷承玉抱在怀中的幼虎,嘴里发出?“啊啊呜呜”的声?音。 幼虎从殷承玉怀里探出?头来?看他,两只圆耳朵抖动着,倒是没看出?不舍。 “你还太小,孤先替你养着。等你大?了便让他给你当坐骑。”殷承玉哭笑不得地摸了摸幼弟的头,温声?安抚了几句,见他没再要哭,这才离开。 出?了坤宁宫,郑多宝便迎上来?,在他耳边低声?道:“大?公主先前遣人来?传话,约殿下在曲阳亭品茶,似是有事。” 殿下难得才有空来?一趟坤宁宫,他便没有贸然进去打断,特意等到人出?来?了才传话。 殷慈光向来?有分寸,若是无事不会轻易来?寻他。殷承玉闻言将幼虎交给郑多宝:“你将幼虎送回去,孤去一趟。” 曲阳亭。 殷承玉过去时,就?见殷慈光正在亭中坐着,身旁的红泥小火炉上,陶壶正喷涌出?袅袅水汽,沸腾的水将壶盖都顶了起来?,似已经?烧了许久。 示意护卫留在原地,殷承玉走上前去,并不客套地在他对面坐下:“皇长姐可是等久了?” “也?就?是比太子殿下早到了片刻。” 见他过来?,殷慈光收起了逸散的思绪,示意侍女退下,提起炉上沸腾的热水温杯,亲自为他泡茶。 高?冲低泡,他泡茶的动作?行云流水,赏心悦目。 清亮的茶汤落入茶盏之中,恰好七分满,被推到殷承玉面前。 “母妃最喜欢我泡的茶,殿下尝尝。”殷慈光隔着逸散地白?雾看向他、 殷承玉端起茶盏,低头嗅闻茶香,不紧不慢地品了一口。 “好茶。” 茶盏小巧,殷承玉饮尽后,又自己给自己倒了一盏茶。 他细细品着茶,神色平和,并不催促,等着殷慈光想好后开口。 殷慈光不会平白?无故邀他来?品茶,必是有事要说。眼下迟迟不开口,恐怕是有难处。 亭中茶香袅袅,殷慈光垂眸瞧着杯中沉浮舒展的茶叶,到底还是下定了决心:“殿下先前问我,可想恢复身份。若我现?下说不想再被此身份所困,殿下可还愿意助我?” 说到“恢复身份”时,他攥紧了手?指,眼眸甚至没敢看殷承玉。 他不确定上一次在行宫时,殷承玉是随口一说,还是真心愿意助他。他心里隐约觉得应是后一种,却又怕徒添失望。 若他只是个普通的皇子便罢了,可他偏偏是长子。 历来?皇位之争,都离不开“嫡长”二字。 他无意皇位,只想与?母亲偏安一隅过太平日子,可旁人却未必会信。 他也?怕太子不信。 殷慈光心中酸涩难言,只能忐忑地等着答案。 “孤可以?助你,但此事确实有风险,若事情不成,你与?容妃都有可能被父皇降罪,你可想清楚了?” 殷慈光陡然抬头看他,眼底还有未曾散去的惊愕。他在心中设想了许多答案,却唯独不敢奢想他如此轻易便应下了。 呆了片刻,他才反应过来?,神色似悲似喜,嗓音也?带了些许喑哑:“想清楚了,我没有其他选择。” “可是发生?了什么?”殷承玉听出?了他的言外之意。 殷慈光并未隐瞒当时在行宫发生?的事。 “当时我中了药,神志并不清明,不确定是否有露了破绽。但回宫之后,我发现?一直有人在暗中盯着我,屋内贴身用品也?都有被人翻找过的痕迹……” 容妃做事心细,为防漏了破绽,每个月都让侍女准备了月事带放在他屋里。但回宫之后,他发现?放月事带等私密之物的柜子曾被人翻找过。 自小伺候他的侍女溪雪也?同他说,最近这几日,总有宫女亲近她,旁敲侧击地打听他的事。 殷慈光素来?警醒,想起当时被木巴尔劫持到偏殿时,那?双关上门的手?,便猜测自己的秘密恐怕已经?暴露了。他让溪雪暗中留意,发现?那?些试探的人都与?景仁宫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文贵妃不是什么善茬,她如今未有下一步行动,多半是还未确定真假。 但他不敢赌。 与?其将把柄留在对方手?中,不如先发制人。 木巴尔受伤蹊跷殷承玉是知道的,却万万没想到这里面还牵扯到了殷慈光。 他皱起眉头,有几分不快:“那?此事需得尽快,文贵妃既生?了疑,便不会忍耐太久。”他敲了敲桌面,唤了随行护卫过来?,让对方去传薛恕过来?。 lingdiankanshu.com 要想办成此事,还得让紫垣真人配合一番。 护卫刚出?了亭子准备去寻人,就?见一身绯红蟒袍的薛恕自回廊尽头走来?。 薛恕的目光牢牢定在几日未见的人身上,语气带着几分幽怨:“太子殿下可是要寻臣?” 90、第 90 章 说曹操曹操就到。 殷承玉抬眼着缓步走来的?人?影, 眸色就深了深。 来人?头戴嵌红宝三山帽,帽带在颌下收紧,绯色簇锦蟒袍腰间以黑色革带束起, 胸.前坐蟒怒目圆睁、张牙舞爪。艳丽的?色彩衬得狭长的?眉眼多了几分邪气, 薄薄的?唇抿起, 仿佛噬人?的?兽类, 下一刻便会暴.起择人?而噬。 自回廊尽头从?容行来时, 叫殷承玉恍惚间以为是上?一世的?九千岁自记忆里走了出来。 但下一瞬, 这错觉又?被他亲自破碎。 薛恕口中问着“太子殿下可是要寻臣”,眼底却分明写着“若是无事太子殿下恐怕都已经忘了我是谁吧”。 这样质问里又?带着些委屈怨愤的?神色,与上?一世的?阴沉狠戾截然不同。 若不是殷承玉先?前已经抓住了他的?小辫子,摸清了他的?底细,恐怕这时候还被他蒙在鼓里。 倒是会装。 殷承玉哼笑了声,忽略了他看过来的?目光,也?没赐座, 就叫他在旁站着, 不紧不慢地开口:“是有些事要你?去办。”说完看向殷慈光,询问道:“你?的?事需要薛恕去办, 事成前他绝不会泄密。” 这便是在询问殷慈光的?意思?了。 殷慈光先?前便在慈庆宫见过薛恕,早猜到薛恕与太子之间的?关系不似传言中那般差,却不知道太子竟如?此信任薛恕。 他轻轻颔首:“无妨。” 殷承玉这才对薛恕说了殷慈光的?处境, 思?索着道:“此事事关皇室血脉,要想不触怒父皇,还得寻个合适的?理由?与时机,你?可有想法?” 要说谁最了解隆丰帝的?性?情,恐怕非薛恕莫属。 薛恕两辈子都能将隆丰帝牢牢握在掌心,便是殷承玉这个亲儿子也?不及。 “理由?倒是好找。”薛恕道:“陛下笃信神佛, 只管往玄了编就是。但他便是信了,却未必不会降罪,所以此事还需得对陛下有些好处,叫陛下心甘情愿地将隐瞒之事揽在自己身上?。” 隆丰帝此人?疑心极重,刚愎自用,又?颇几分独断专行。 殷慈光的?事,往小说只是换了个身份避灾。但往大了说,却是混淆皇家血脉。隆丰帝作为后?宫之主、殷慈光生父,却被瞒了这么久,骤然得知殷慈光的?身份,不仅会生怒,恐怕还会觉得丢了颜面。 若对他半点好处没有,隆丰帝为了找回颜面、彰显威严,极有可能会降罚。 yyxs.la 殷承玉瞧他神色便知道他必已经有了主意,挑起眉梢看他:“薛督主想来是有法子了?” “陛下自行宫回来后?染了风寒便一直没好。最近更是噩梦连连,夜不能寐。” 说是夜不能寐都轻了,实则隆丰帝最近是寝食难安,整个人?都迅速苍老下去。 之前在围场遇虎,他本就受了惊未曾发作出来。后?来在回京的?路上?又?在马车里宠幸了两个新得的?美人?,颇有些“操劳过度”。加上?被喂的?各种?药物一并?发作出来,整个人?一夜之间便老了,比从?前憔悴了太多。 这消息一直被隆丰帝捂着,未曾传出来。但实则太医院的?几位老太医都轮着被召进了宫中诊治。 隆丰帝本来还想继续服用丹药,还是紫垣真人?胆子小,怕他吃多了丹药真把自己吃死了连累自己,一番云山雾罩地哄骗,才叫他暂时停了丹药,先?用太医开的?汤药。 殷承玉领会了他的?意思?:“那此事便交由?你?安排了。” 薛恕垂首应下来,见他仍坐在亭中品茶,没有要走的?意思?,忍不住开口道:“臣另还有一事要禀。” 说完,一双眼睛定?定?望着殷承玉,里头满是殷切情愫。 殷承玉对他对视一瞬,嗤了声,却还是转头同殷慈光说了告辞:“下次孤再邀皇长姐品茶。” 殷慈光颔首,起身目送他们离开。 薛恕落后?半步,跟在殷承玉身后?,似垂首与他说着什么。殷承玉则侧脸看他一眼,嘴角微微往上?勾起,像是在笑。 两人?已经走远,殷慈光听不见声音,却能看出两人?之间的?亲近。 方才在亭中他就察觉到了,太子与薛恕之间,有种?旁人?都插不进去的?亲昵。 两人?的?身影缓缓消失在回廊尽头,殷慈光收回目光,有些羡慕。 心中升起淡淡的?怅惘,又?很?快被压下去。 殷慈光对侍女道:“将茶具收拾了,回去吧。” 侍女收拾了茶具,跟在他身后?一道回了永熙宫。 永熙宫位于东六宫,却在东六宫最末,位置偏僻,一直只有容妃与殷慈光居住。原先?容妃还是嫔位时,母子二人?只能居偏殿。后?头升了妃位后?,才搬到了主殿,为一宫主位。 殷慈光行过条条回廊,走了两刻钟方才抵达永熙宫。 拂去肩上?的?落雪踏入殿内,殷慈光还未开口,便先?瞧见了殿中坐着的?女人?,脸上?的?笑容也?跟着收敛下来。 “秋姑姑怎么有空到永熙宫来?” 秋姑姑是文贵妃的?心腹女官,从?前瞧见他们母子时,眼睛恨不得翻到天上?去。 但今日却端起了笑容,极为和善道:“眼见到了年节跟前,内织染局送了不少布匹到景仁宫,贵妃娘娘便让我通知了各宫娘娘去挑选。” 这确实是景仁宫的?惯例,但文贵妃素来针对他们,从?前这些东西是绝没有他们份的?。 事出反常必有妖。 殷慈光本想拒绝,却不料秋姑姑先?转了话头,不容置喙道:“各宫都已经通知到了,如?今就差容妃娘娘与大公主了。若是去迟了贵妃娘娘恐怕要怪罪于我。大公主与容妃娘娘还是快随我过去吧。” 她虽笑着,眼中却有不耐和催促。 殷慈光与容妃对视一眼,轻轻摇了头,敛眸道:“那我与母妃便随姑姑去一趟。” 秋姑姑见他答应,嘴角极快地撇了下,便在前头带路。 到了景仁宫,却并?未见其他宫的?妃嫔,倒是有几匹布随意堆在桌案上?。 秋姑姑敷衍地打圆场:“容妃娘娘与大公主来得晚了些,看样子好料子都被各宫娘娘们挑完了。” 懒洋洋坐在主位的?文贵妃却是笑道:“不妨事,本宫特意给大公主留了一匹好料子,内织染局说是当下最时兴的?纹样。本宫穿着颜色有些活泼了,不够稳重,倒是正适合大公主。” 说着便有个女官捧着一匹水红色的?布料上?前。 文贵妃抬手抚了抚料子,指着女官对那殷慈光道:“这是针工局的?赵掌司,今日来替本宫量身做新衣,容妃与大公主既来了,也?正好叫赵掌司替你?们量一量身,好将年节的?新衣裳赶制出来。” 她笑吟吟将两人?看着,话虽说得客气,语气却不容拒绝。 那赵掌司已经捧着布匹走到殷慈光面前:“大公主随我到后?头去量身吧。” 一环接一环的?咄咄相?逼,就连容妃亦看出了来者不善,面色煞白,想说什么却又?忍耐着没有开口。 掩在袖中的?手紧握,殷慈光客气地回绝:“这点小事就不必麻烦贵妃娘娘与赵掌司了,我与母妃的?衣裳尺寸,针工局应是有存档,按照往年来就好。” 文贵妃闻言笑容愈盛,竟也?不再相?逼。 她挥了挥手,赵掌司便捧着布匹退了下去,连着殿中其他伺候的?宫人?也?一并?离开。 秋姑姑关好了门回来,身后?还跟着四个膀大腰圆的?嬷嬷,一看便是做惯了力气活的?。 殷慈光下颌绷紧,将容妃挡在了身后?:“贵妃娘娘想做什么?” 文贵妃也?不与他绕弯子了,方才一番试探,已然确定?了殷慈光心中有鬼。 她抚了抚尾指上?尖锐锋利的?护甲,声音在殿内回荡,透着股阴冷:“大公主?或者该叫你?大皇子?咱们就打开天窗说亮话,你?再狡辩也?是徒劳。景仁宫是本宫的?地盘,你?说……若是本宫叫四个嬷嬷将你?扒光了验一验身,结果会如?何?” 欣赏着母子二人?苍白的?脸色,她冷笑了声,目光如?刀刺向容妃:“真是人?不可貌相?,本宫倒是瞧不出来你?还有这等胆识和本事!” 木巴尔发现了殷慈光的?异样,也?只以为殷慈光是阴阳人?,是男女同体的?怪物。 不过是因为他不知内情罢了。 毕竟后?宫里哪个女人?不想生个皇子、母凭子贵呢?他自然想不到容妃会将儿子假扮做女儿养大。 但文贵妃只略让人?查了查,甚至不需要证据,便确定?了殷慈光的?真实身份。 她凶狠地盯着容妃,当初她与容妃先?后?有孕,结果她腹中孩子被克死,容妃这个贱人?却顺利生产。 若早知生下来的?是个男孩,她绝不会让殷慈光活到这么大! 她的?两个孩子都没了,凭什么这些贱人?的?孩子却能活着长大? 文贵妃眼中闪过狠色,却又?玩味地笑起来:“欺君之罪,也?不知陛下会不会看在大皇子的?面上?赦免了。” “文贵妃将我们请来,便是听你?说些废话么?”身份已经被戳破,殷慈光索性?不再伪装。他安抚地握住容妃的?手,目光直直对上?的?文贵妃。 “做了太子的?狗就是不一样,都敢朝本宫吠了。” 文贵妃冷嗤,扬了扬下巴,便见秋姑姑自屏风后?将一个香囊端出来:“你?既然如?此忠心,便叫本宫看看,太子和你?母妃,你?选哪一个。” 秋姑姑将香囊送到殷慈光面前:“这香囊里掺了蛇胆草,佩戴久了可逐渐侵蚀人?的?神智。蛇胆草磨成粉掺在香料之中,无色无味,便是太医也?查不出来。” “听闻容妃的?绣件颇得皇后?喜爱,这香囊便由?你?绣完了献给皇后?如?何?”她见容妃欲开口,抬手止住了她的?话头,笑道:“先?别着急拒绝,先?听听拒绝的?后?果。” 她的?脸上?的?笑意淡下来,阴沉道:“陛下最近病了,你?说我要是这时候告诉他,后?宫里出了个男女不分的?妖物,正是妖物克了龙体,你?们母子可还有活路?” 91、第 91 章 外面的风雪大了起来, 北风啸声如厉鬼嚎叫,砰砰撞击着紧闭的门扉。寒意从?门缝窗缝里渗透进来,烛台上的烛火因此摇摆跃动, 光影幢幢, 衬得大殿里鬼气?森森。 主位上的文贵妃居高临下?瞧着母子二?人, 明灭的光影在?她脸上割裂开?来, 宛若森罗厉鬼。 容妃性情柔弱, 此时一张脸已不见丝毫血色, 眼?里满是仓惶。 虞皇后和善,待她多有照拂,她不愿去害人,却也害怕文贵妃真会将殷慈光的秘密捅出去。 她不怕死?,只是舍不得殷慈光同她一起去死?。 这个孩子自小吃了太?多苦,每一日?都活得在?谎言里战战兢兢,不曾有过一天轻松日?子。 笔趣阁 偶尔她也会想?, 当初她是不是做错了。 她眼?里满是绝望, 嘴唇颤抖着,甚至想?要下?跪哀求文贵妃放殷慈光一条活路。若文贵妃不解气?, 便?只管把她的命拿去好了。 然而殷慈光却在?她之前开?了口,他的表情很?淡:“我答应。” 容妃悚然一惊,下?意识想?要出口阻止, 却被他握住了手。感受到手上传来的力道,容妃收了声。 她心里有不安,却到底还?是听从?了儿子的暗示,没有再?贸然开?口。 “皇后娘娘仁厚,早就免了各宫妃嫔请安。我母妃也是每隔四五日?才会去请安,昨日?她才去过坤宁宫, 若立即再?去,恐怕太?过明显,会惹人疑心。” “还?以为是多忠心的狗,也不过如此。”文贵妃打量着他,施舍一般道:“那便?宽限你们三日?,你也别想?着耍花招,若三日?之后没在?虞皇后身上瞧见这香囊,你们知道后果。” 殷慈光低低咳嗽了两声,将香囊收下?:“贵妃娘娘若没有其他吩咐,我与?母妃便?先退下?了。” 文贵妃瞧着他病歪歪的样子,心情好了些,挥了挥手:“滚吧。本宫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殷慈光这才带着容妃离开?。 风雪变大,天色也变得蒙昧起来,明明还?是晌午时分,天色却暗得如同入了夜。 殷慈光身体不好,刚才又在?殿中对峙,骤然出来受了寒风,便?是一阵急迫的咳嗽。容妃红着眼?眶拍着他的背,到底忍住了没有哭。 只颤着声说:“你不能答应她。” 她不是什么顶聪明的人,但也知道,若有了开?头,被文贵妃拿住了更多的把柄,他们母子便?再?也挣不脱了。 殷慈光咳得停不下?来,苍白的脸上甚至泛起了不正常的红。许久才顺过了气?。他动作轻柔地替容妃将兜帽戴好,用身体替她挡住了凛冽风雪,护着她往永熙宫走,嗓音温柔沉静:“母妃放心,我有分寸的。” 离了曲阳亭,殷承玉往慈庆宫的方向走。 薛恕撑着伞走在?他身侧,恰替他挡住了吹来的寒风。 风将他的袍袖吹得飘飞,漫天风雪之中、昏暗的天色里,他一袭绯色蟒袍极艳,直直扎入殷承玉眼?里。 像是上一世那个人,又不太?像。 重来一世,不论?是他还?是薛恕,都变了许多。 这种变化叫殷承玉满意,因此更多了几分耐心与?纵容,说话的语气?也不知不觉柔和下?来:“你还?有何事要禀?” 此时恰行至回廊转角之处,薛恕轻轻飘飘一个眼?神,随他一道过来的崔辞领会了他的意思,抬手将东宫护卫拦在?了原地:“我们督主有事要单独禀报殿下?,诸位留步。” 薛恕在?慈庆宫当过差,护卫虽与?他相熟,却也不敢贸然留太?子一人。领头的护卫长征询地看向殷承玉。 崔辞的声音并不小,殷承玉自然也听见了,微微颔首。 护卫留在?原地,只有薛恕与?殷承玉转过拐角。 廊腰缦回,从?护卫们的位置看过去,只隐约看到暗红的袍角。 殷承玉被夹在?薛恕与?廊壁之间,抬眸看他,语气?带了点玩味:“这就是薛督主要禀的事?” 薛恕逼近他,直勾勾与?他对视,眼?底情绪一览无遗:“殿下?已经数日?未曾召臣。” “你已不是东宫属官。”殷承玉微眯起眼?,指尖从?他凸.起的喉结划过:“薛督主当早日?认清自己的身份,免得惹人闲话。” “这几日?,殿下?便?半点不曾想?起臣吗?”他恶狠狠地盯着殷承玉,只觉得这人就像外头纷飞的白雪,看得见却抓不住,叫他恨得牙痒痒,却又心甘情愿地追逐:“臣对殿下?,一日?不见,思之如狂。” 明明是情话,但从?他嘴里吐出来,一字一顿,宛若恶语。 又似乎有些怨愤。 殷承玉却未答,漂亮的凤眼?往上掀起,眼?底有从?容的笑意:“薛督主今日?模样,恰叫孤忆起一位故人。” 他看进薛恕眼?底,没有半分闪避:“这故人薛督主应当也是识得的。” 薛恕眼?神闪动,顿了下?方才疑惑道:“哦?殿下?说得是谁?” 又在?装傻。 殷承玉冷嗤一声,手抵在?他的肩上,坚定地将人推开?,朝他笑了下?:“你猜。” 说罢,便?拂袖走了。 瞧着有些许不快。 薛恕瞧着他背影,舌尖舔过齿列,有些许烦躁。 他知道在?殷承玉在?说什么,殷承玉也知道他明白。两人心知肚明,却谁也没有先捅.破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 薛恕走进风雪里,借由风雪平息心底的躁意。 雪花拂面而来,叫他又回忆起了地宫里刻入骨髓的冷。那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回忆。 往事不堪记,于他如此,于殷承玉想?来也是如此。 他不明白为什么殷承玉总是屡屡试探他。 他不敢承认,也不愿承认。如今的一切宛若镜中花水中月,他怕一旦说破了,梦便?醒了。 上一世苦守五年,他夜不能寐,更遑论?梦见他。 他心甘情愿收敛起所有爪牙,只留下?他喜欢的模样,不过是想?在?这美梦里沉溺得更久一些,最好永远也不要醒。 薛恕定在?风雪当中久久未动,最后小心将挂在?颈上、藏于衣中的玉戒拉出来,以唇轻触。 天太?冷,玉戒上沾染的体温散去,竟比冰雪还?要冷几分。 上一世他一遍遍亲吻冰棺时,也是这样冷。 身体里的渴望如野草疯长,薛恕忽然很?想?拥抱殷承玉,确认他的体温。 只是殷承玉早已经回了慈庆宫,而他如今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东厂督主,再?不能同从?前一般,肆无忌惮地出入慈庆宫。 薛恕将玉戒重新放回去,遥遥看着慈庆宫的方向,心想?再?等一等,再?等一等。 等待的时间总是漫长又煎熬。 好不容易等到深夜,风雪停歇,宫中巡逻的侍卫们也寻了暖和的角落躲风,换了一身黑色常服的薛恕才踏着夜色,去了慈庆宫。 熟门熟路地绕开?防卫,潜入了太?子寝殿。 为做百官表率,今冬慈庆宫没有烧地龙,屋子四个角摆放了青铜兽纹暖炉,碳火烧得倒是很?足,偶尔爆出一两点猩红的火星。 薛恕在?暖炉边驱除了寒气?,才绕过屏风,到了拔步床边。 这个时辰,殷承玉早已睡下?。 他畏寒,半张脸都藏在?了被子里,捂出来的热意将他的脸颊熏得微红,中和了眉眼?间的清冷之感。 薛恕在?床边蹲下?来,贪婪地看着他,最后小心翼翼地将被子往下?掖了掖,将脸埋在?他颈窝里。 殷承玉不喜奢靡享受,却唯独偏爱熏香,不论?是衣裳还?是被褥,都要用雪岭梅熏过一遍。 雪岭梅味道清淡,用在?这冷冷清清的人身上,便?越添冷冽。可此时这冷淡的香染了暖意,便?又沁出丝丝缕缕的甜来。 薛恕阖着眼?,深深吸一口气?。 雪岭迷的香味合着另一种说不出来的、独属于殷承玉的气?味涌入鼻中,充盈了他干涸空虚的胸腔。 疯狂叫嚣的不满平息了下?来,风雪褪.去,又有另一种热意涌上来。 他抬起头来,长久地凝视着睡熟的人,眼?中闪过贪婪与?欲,却最终都被压制下?去,只余下?未得到满足的渴。 将手伸进被子里,薛恕摸索着找到了殷承玉的手,小心地握住。 动作轻柔又克制。 从?前他不懂情爱,只会强迫与?掠夺。 他只以为将神灵拉下?神坛占为己有,便?是圆满。可后来发现,这从?来不是他真正所求。他想?要的不是拉着神灵堕.落凡尘,与?他沉.沦。而是想?要神灵俯首,眼?中只看他一人。 只是他明白得太?晚,歧路已走了太?远。蓦然回首之时,才发现早已与?所爱之人分隔两端,遥不可及。 覆水难收,破镜难圆。 是上天恩赐,才给了他重来一次的机会。 薛恕就这么坐在?脚踏上,握着殷承玉的手,静静守着他。 源源不断的暖意从?相握的手上传来,叫他安心。 殷承玉模模糊糊间感觉到有人抓住了自己的手,那感觉太?过熟悉,以至于提不起丝毫警惕之心,只是皱着眉不甚清醒地睁开?眼?扫了一眼?,瞧见熟悉的身影时,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大半夜你不去睡觉,坐在?这做什么?” 薛恕没想?到会吵醒他,僵了一瞬,却没有松开?手,嗓音有些哑:“臣想?殿下?了。” 殷承玉拧着眉看他,清醒了一些:“又做噩梦了?柜子里有被褥,去罗汉床上睡。” 薛恕却只是摇头:“我想?看着殿下?。” 殷承玉不知道他又犯了什么疯病,盯着他看了半晌,却到底没有挣开?他的手,又藏进了被褥里,含糊咕哝一句:“随你。” 92、第 92 章 薛恕就这么握着殷承玉的手, 在脚踏上合衣将就了一.夜。 交握的手让他安心?,这种踏实?感甚至抵消了身体上的疲惫,到了天亮时分他便醒了, 精神却比往常还要更好一些。 榻上的人还睡着, 他不想吵醒他, 也舍不得松开手, 就支着腿坐在榻边, 眼也不错地看着他。 用目光一遍遍将这张朝思暮想的脸镌刻在心?底。 被他用灼.热的目光盯着, 殷承玉便是个木头人,也该有了感觉。他睁开眼来,脸往床边侧了侧,果然就对上了薛恕黑漆漆的眼。 见他醒来,薛恕又往前凑了些,指腹摩挲着他的手背,哑着嗓子叫了声“殿下”, 声音带着清晨刚睡醒的低沉, 有些像厚重的埙,音色幽深, 绵绵不绝。 不轻不重地搔殷承玉心?口上。 撑着手肘坐起来,锦被滑落,两人相扣的手也露了出来, 殷承玉瞥了一眼,眼珠又斜向薛恕:“还不松开?” 交握的手不舍松开,手心?霎时空了一块,薛恕留念地捻了捻指腹,站起身来,抿唇看他:“臣伺候殿下洗漱更衣。” “薛督主还不走?”殷承玉赤足踩在脚踏上, 雪白的中衣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宽松,衣襟自然散开些许,露出纤长的颈子和?一截精致漂亮的锁骨,墨发随意垂落,几缕乌黑的发恰落在锁骨与肩线之间的凹陷处,又轻轻滑落下去。 他姿态肆意,像浪荡随性的名士,眠花宿柳之后醒来,满身皆是风.流。 而薛恕恰是那花与柳。 殷承玉勾着一点笑瞧着他,像是在下逐客令,又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似无情,似多情。 多情总被无情恼。 薛恕不答,拉了床边的铜铃,熟门熟路去柜子取他今日?要穿的衣物?。 听见铃响、端着洗漱用具进来的郑多宝与他撞了个正着,顿时愣了下:“薛督主怎么怎么早就来了?” 薛恕面不改色地扯谎:“有些事要同殿下商议。”说?着自然而然地将他手中的铜盆接过,道:“殿下刚起,我来伺候吧。” 将铜盆交给?他,郑多宝晕晕乎乎出了内殿之后才反应过来不对,薛恕如今都是司礼监的秉笔太监了,按品级论,比他的品级还高些,怎么还在干这伺候殿下的活儿? 接着他又有些欣慰地笑起来,这薛恕果然是个知恩图报的,恐怕还念着殿下的知遇之恩呢。 不忘本好! 今日?薛恕不必去司礼监当值,便也不着急走。 伺候殷承玉洗漱、更衣之后,他才就着殷承玉用剩下的盐水漱了口,又拧了铜盆里的帕子擦脸。 yyxs.la 殷承玉乜着他,微嗤:“你倒是不见外?。” 神色间却没有斥责的意思。 “若殿下不允,臣也不敢。”薛恕回眸看他,漆黑眼底充斥着浓郁的情愫,毫无遮掩。 他发现每每露出这样的神情时,殿下对他就格外?宽和?一些。 殷承玉果然只是哼了声,并?未再多说?什么。 反倒是郑多宝又去而复返:“大公主说?有急事求见殿下。” 这么一大清早就来求见,看来确实?是有紧急之事。 “将人请到弘仁殿去。” 薛恕见状,亦步亦趋跟在他身后,只当自己还是在慈庆宫当值的时候。倒是慈庆宫其余宫人瞧见他,都面露惊讶,想不明白东厂督主怎么会一大清早出现在慈庆宫。 别是从前在慈庆宫受了气,现在来找回场子的吧? 二人去了弘仁殿,便见殷慈光等在堂中。 他今日?未穿大燕公主的宫装,反而穿了身小太监不起眼的灰蓝色衣袍,长发挽在帽中,完全露出来的五官苍白.精致,越显得病弱。 一看便是刻意乔装掩人耳目。 瞧见殷承玉后,他深深行了礼:“惊扰太子殿下了。” 殷承玉抬手,叫宫人们退了出去,只留下薛恕:“可是发生了什么事?” 殷慈光将昨日?景仁宫中发生的事说?了,又自袖中将文贵妃给?的香囊拿了出来:“这是文贵妃给?的,回去后我已经仔细检查过,并?未发现香料有任何不妥。” 文贵妃说?香料里掺了蛇胆草磨成的粉末,长久佩戴可令人丧失神志。 可他遍览医书,却并?未听过什么蛇胆草,仔细检查之后,更未发现香囊有任何不妥。 他心?中隐隐有些猜测,就听殷承玉将他的猜测说?了出来:“文贵妃不是蠢人,怎么可能贸贸然就让容妃去暗害母后,这香囊恐怕多半是在试探。” 虽然一个香囊指认不了什么,但纵观文贵妃行事,足见她是个谨慎之人。 所谓太医也查不出来的蛇胆草,更像是在诈殷慈光母子。 若二人反水,将实?情告知殷承玉,一个查不出毒来的香囊反而可能会叫双方之间生出嫌隙;而二人若是依她所言将香囊献给?了虞皇后,那这香囊便是文贵妃现成拿捏的把柄。 “你再送去给?太医确认一番。”殷承玉将香囊扔给?薛恕,眉间有些阴翳:“殷承璋已身死?,孤本不欲对文贵妃一介女流赶尽杀绝,但如今看来,倒是孤太过心?慈手软了。” 殷慈光第一次见他露出这样阴戾的神色来,打眼一看,竟与站在他身侧的薛恕有些许相仿。 “文贵妃留不得了。” 殷承玉双手负于?身后,思索片刻后道:“既然文贵妃想试探,那我们便将计就计好了,先暂时稳住她。至于?恢复身份之事……”他扭头看向薛恕:“你尽快去办。” 薛恕收起香囊应是。 “皇长姐便先回吧,香囊给?太医验过之后,便命人送还于?你。不必太过担忧。”殷承玉道。 殷慈光颔首,临走前又拱手深深一揖:“殿下之恩,莫不敢忘。” 自从香囊送出去之后,文贵妃便一直派人盯着永熙宫的动静。 两日?后,听说?容妃去坤宁宫请安时,文贵妃便笑了:“本宫说?什么来着?这养在身边的狗反口咬人才最痛。” 她厌恶容妃与殷慈光,却更憎恨皇后与太子。 殷慈光不是要投靠太子寻求庇护么?太子不是要当个宽厚的储君么? 那她就设计逼着殷慈光反咬太子一口,让这两人去窝里斗。 文贵妃轻轻抚摸着画上的人,嗓音轻柔透着冷意:“璋儿别急,母亲会为你报仇的。” 她盯着画像看了片刻,才小心?将画卷收起来,藏起眼中的怨毒。让女官替自己化了时兴的妆容,换上鲜亮颜色的衣裳,去乾清宫侍疾。 隆丰帝病了这些日?子,一直没见好,自然也没有精力再去宠幸女人,但他大约是年岁大了,虽然耕不动田地了,却尤为喜欢鲜嫩的少女伺候在跟前。 仿佛这样就能让他挣脱暮气,感受到几分鲜活劲儿。 这些日?子,德妃可是揣摩着上意,送了两个容貌身段出挑的少女过去伺候着,听说?将隆丰帝哄得开怀,都已经封了美人。 文贵妃在年龄上没有优势,但她盛宠不衰这么多年,凭得可不单单是容貌,还有对隆丰帝的了解。 今日?她铆足了劲儿准备来争宠,却不料到了乾清宫,却扑了个空。 她瞧向总是伺候在隆丰帝身边的高贤,诧异道:“陛下龙体未愈,怎得未在宫中休养?” 高贤面色不太好,但文贵妃的面子他还是要给?的,压抑着不快道:“陛下去玄穹宝殿同紫垣真?人论道了。”而随侍的是薛恕。 他隐约觉得那紫垣真?人恐怕和?薛恕之间有些关系,可如今隆丰帝对紫垣真?人奉若神明,他也不敢贸然开口,只能眼睁睁瞧着薛恕趾高气昂占了他的位置。 “这两日?陛下精神好了些,每日?用了药后,都要去玄穹宝殿待上一阵。今日?已经去了一个时辰了,差不多也快要回了。娘娘若是不着急,可再多等等。” 文贵妃听明白他的提点,便没有回去。让人搬了桌椅来,在乾清宫廊下候着。 而此?时玄穹宝殿中,隆丰帝正在同紫垣真?人问卦。 “你是说?,朕这病久久不愈,乃是因为阴盛阳衰?” “正是。”紫垣真?人捋了捋雪白的胡须,高深莫测道:“陛下为真?龙天子,是阳气鼎盛之人。但如今陛下龙体有损,阳气外?泄。再加上后宫之中妃嫔众多,阴气汇聚。便呈阴盛阳衰之象,不利于?龙体痊愈。” 隆丰帝皱着眉沉思,他一开始生病,正是因为在马车上宠幸了两个美人。 原本只以为是小小风寒,很快便能痊愈,谁知药用了半个多月,仍然不见好,精气神也越来越差。他嫌乾清宫沉闷,便召了几个年轻妃嫔来侍疾,看着也多几分鲜活气。 但若按紫垣真?人所说?,他久久不能痊愈的原因,恐怕正是因为这些侍疾的妃嫔。 想通了关窍,隆丰帝有些急切道:“那可有解法?” 紫垣真?人阖眸掐指半晌,道:“贫道算到燕王宫东北方位有一阳气极盛之人,陛下只需找到此?人,将人放在身边,自然便能抵消了过盛的阴气,龙体也能康健如初。” 隆丰帝闻言顿时露出喜色来,随后又有些迟疑:“燕王宫中光是宫人便有上万之数,该如何去寻?此?人可有何特?征?” 紫垣真?人却是摇头:“天机只露三分,贫道只能说?此?人与陛下关系极深。” 关系极深,那便不是普通的宫人了,多半是后宫妃嫔。 隆丰帝一边回忆着哪些妃嫔的宫殿在东北方向,一边扭头对薛恕道:“你去带人去寻,将朕宠幸过的、住在东北方向的妃嫔都召集起来。再请真?人一一辨过。尽快将此?人找出来。” 93、第 93 章 从紫垣真人那得了解法, 隆丰帝心情开怀许多,病恹恹的脸色看?起来也精神了些,从玄穹宝殿回乾清宫时, 甚至没有让人搀扶。 只?是到了殿门前, 瞧见?等?候的文贵妃时, 面色顿时就没那么好了, 脚步也顿了顿。 文贵妃在乾清宫等?了小?半个时辰。 隆丰帝不在, 她自然不能?随意出入帝王寝宫, 只?能?在外头候着。虽然宫人搬了桌椅和火炉来,但这寒冬腊月里,天气实在严寒,在外头等?了这么久,也冻得不轻。 眼下好不容易将人等?回来了,她自然不会浪费这个机会。 调整了面上的表情,她提着裙摆婀娜多姿地走向隆丰帝。她身姿纤秾合度, 今日又?特意打扮过, 白?色狐裘之下,一身红衣并不厚实, 薄薄贴在身上,恰到好处地勾勒出姣好的身段。 眉眼含情间,连声音带着些许嗔意, 百转千回的一声“陛下”,是那些年轻美人所没有的妩媚。 隆丰帝从前最喜她如此?。 然而?今日却一反常态,隆丰帝不仅没有朝她伸出手,反而?皱眉急声道:“你站住!”颇有些避如蛇蝎的模样。 文贵妃身形一顿,愣愣地看?向他。 大约也意识到自己?态度太过严厉,到底是自己?宠爱的女人, 隆丰帝也多了几分?耐心,道:“朕身体未愈,这些日子需静心修道,爱妃便?先回吧。” 文贵妃脸色红了白?,白?了红,手里的帕子都快绞烂了。最后到底是理智占了上风,福了福身,温顺道:“那臣妾便?告退了。” 乾清宫外尚有不少宫人侍卫,今日当众被如此?呵斥,文贵妃从未这般丢过颜面,憋着气领着侍女匆匆走了。 隆丰帝直到她走远了,才有些后怕地自言自语:“隔着这么老远,应当不会被阴气所克吧?” 这么说着,他到底还是担忧,叫宫人将文贵妃用过的东西收拾走,又?特意把乾清宫外清扫了一番,这才进去。 在外头折腾这许久,隆丰帝入了寝殿便?疲了,让小?太监伺候着歇下时,还不忘嘱咐薛恕立即去寻人。 薛恕按照他所说,将居于燕王宫东北方位的妃嫔全都召集到了乾清宫偏殿,又?命人请了紫垣真人来一一辨认。 仙风道骨的紫垣真人自一众妃嫔间走过,摇摇头:“不在其中。” 薛恕颔首,让惶惶不安的妃嫔们各自散了,去向隆丰帝复命。 隆丰帝年纪大了觉少,不过半个时辰就醒了,正在喝汤药,见?薛恕来了霎时神情一振,擦了嘴迫不及待道:“可找着了?” 薛恕摇头:“真人说不在其中。” 面上的喜悦之色退去,隆丰帝不快道:“怎会不在?会不会是找漏了?” “所有妃嫔都来了,并无缺漏。”薛恕并不惧他的冷脸,据实道:“女子多阴气重,真人所寻之人却是阳气重,会不会并不是女子?” “倒也有可能?,但真人说此?人与朕关?系极深。”隆丰帝皱起眉,燕王宫里除了太监,余下的男人便?是宫中护卫了,哪有和他关?系极深的? 莫非是锦衣卫指挥使龚鸿飞不成? “召龚鸿飞进宫。”隆丰帝想不通,但不管是不是,将人全都找来辨一辨就是了。 lingdiankanshu.com 隆丰帝大张旗鼓地在宫中寻人,但连寻了两日,却始终没找到紫垣真人所说之人。 他甚至都开始怀疑,紫垣真人是不是算错了,人并不在皇宫里。 就在隆丰帝为了找人着急上火之时,前朝后宫都得了消息。 前朝官员大多只?暗地里叹息一声,还有些甚至想要投机取巧,替皇帝找一找那位“贵人”。 倒是后宫之中,气氛不同往常。 自隆丰帝在乾清宫前亲口对文贵妃下“逐客令”之后,乾清宫就再没有女人进去过。 不仅是后宫妃嫔,就连宫女也都被调走,只?留下了太监伺候。 文贵妃无处争宠,只?能?在景仁宫里琢磨着如何利用殷慈光母子。就在昨日,她的人瞧见?皇后腰间戴着容妃送去的香囊。 这母子俩已经迈出了第一步,后面再让他们做什么,定会比先前乖顺得多。 她得好好想想怎么发挥这两人的用处。 只?是还没等?她想出周全的计划,就收到了隆丰帝翻遍后宫寻找阳气极盛的“贵人”的消息。 这消息不知?为何叫她心口跳了跳,生出些不好的预感来。 她有心想要寻隆丰帝试探一番,确认这一番动作到底是因?何而?起,但如今隆丰帝根本不让女人近身,她斟酌之后只?能?暂时隐忍下来。 倒是隆丰帝这两日颇为心浮气躁,忍不住发了火。 “这皇宫都快犁了一遍了,怎么还未寻到人?” 因?记挂着寻人,这两日他吃不好更睡不好,刚养好些的病情又?反复起来,太医来看?过,每日用汤药比先前多了一半,却也起不了太大作用,只?叫他静养着。 “这两日里,不只?是东北方位,为防有遗漏,整个皇宫都已经找了一遍。”薛恕立在他身侧,依旧是面无表情波澜不惊地模样:“有没有可能?是紫垣真人算错了?” 隆丰帝一愣,久久看?着薛恕。 他先前也曾有过这想法,只?是直隶爆出疙瘩瘟时紫垣真人展现的能?力叫他深信不疑,所以即便?有一丝疑虑,他也压了下去。 但如今薛恕的话?,又?让他摇摆起来。 他知?道薛恕一贯直来直去,此?言并不是针对或者怀疑紫垣真人,只?是合理地猜测罢了。 紫垣真人毕竟还未曾修成大道,不是真正的仙人,算错也是有可能?的。 就在他摇摆不定、想着要不要将紫垣真人请来再算一算时,外头伺候的宫人却来通传,说容妃与大公?主求见?。 隆丰帝如今病情反复,生怕被阴气克了,是半点不许女人近身的,闻言立即道:“不见?。” 通传的太监迟疑道:“但容妃说是为了陛下所寻之人而?来。” 这么一说,隆丰帝又?迟疑起来,想了想还是更想尽快找到人,到底将人召了进来。 小?太监领着二人进入内殿。 容妃一看?见?隆丰帝,便?先跪了下来,深深趴伏在地:“臣妾来向陛下请罪。” 殷慈光也跟着她跪下,抿唇不语。 母子二人进来就请罪,反倒叫隆丰帝吃了一惊:“你们这是请什么罪?莫不是你们将人藏起来了?” 他本是随口一说,却不料容妃竟然应了声,她抬起头来,面色惶惶然:“陛下所寻之人……可能?是大公?主。” 隆丰帝一听顿时露出喜色:“当真?” 他仔细一思索,后宫妃嫔还有护卫都查过一遍,殷慈光还真有可能?是那个漏网之鱼。 “快,去请紫垣真人来。”隆丰帝交代了一声,笑吟吟看?向母子二人,面色已然和气许多:“若是大公?主最好,你们母子何罪之有?” 容妃嘴唇颤抖,似是想说什么,又?不敢说,趴伏在地上的身体微微颤抖着。 殷慈光更是抿着唇,面色惨白?,眼眶泛红。 隆丰帝不解她二人的反应,但此?时让紫垣真人确认殷慈光是不是要找的人占据了他全部心思。他也懒得过问,手指有些急切地敲击案几。 过了一刻,紫垣真人便?被人急急忙忙地请来了。 他才刚踏过门槛,浑厚的声音便?传了进来,带了笑意:“恭喜陛下,这回总算找对人了。” 隆丰帝听闻这话?,激动地站起身来:“当真是大公?主?” 紫垣真人仔细打量着殷慈光,手指掐算片刻,笃定道:“甲申年,丙寅月,甲申日,丙寅时,八字纯阳,错不了。” 隆丰帝闻言转头询问殷慈光的生辰年月,容妃说了时辰,果然与紫垣真人所言对上了。 他顿时满面喜色,哈哈笑道:“真人果真是神机妙算,那朕这病是有解了?” 紫垣真人却未答,面色凝重地盯着殷慈光,有些迟疑道:“陛下,有件事贫道不知?当说不当说……” “真人请直言。”隆丰帝此?时心情大好,将心中最后一丝疑虑也抛弃了。 “这位大公?主,从命格上看?,应是男儿身才对,怎么……”他似有些不解,抬着指反复掐算。 隆丰帝脸上的喜色淡了些,看?向始终跪着的二人。 从紫垣真人说出“男儿身”时,容妃便?抖得更厉害了。 他想起这二人一进门就跪地请罪,重新在罗汉床上坐下,面色沉凝道:“怎么回事?” 容妃似是害怕极了,膝行两步,将殷慈光挡在身后,哀戚道:“陛下息怒,此?事是臣妾所为,慈光都是受臣妾胁迫……” 她这番言辞,无异于是承认了紫垣真人的话?。 隆丰帝面上现出些怒色,但想到殷慈光能?助他,又?勉强按下了怒意,道:“先将事情说清楚。” 容妃这才擦了眼泪,将来龙去脉说了。 “当年分?娩的前一.夜,有仙人托梦,说臣妾腹中的孩儿是八字纯阳之人,而?陛下是真龙天子,阳气盛极。若是孩子生下来,恐会与龙体相冲。托梦的仙人告诉臣妾解法有二,那么是一出生便?将孩子溺死,要么便?让他从今以后扮做红装,用女子装扮压制过盛的阳气。” “臣妾心软,不舍得将孩子溺死,便?只?能?将他从小?扮做女孩儿。”说到此?处,她又?流了泪,满眼凄色:“这次听闻陛下病情久久未愈,要寻阳气重之人。臣妾自知?罪孽深重,却不敢损害龙体,只?能?带着慈光前来请罪。臣妾甘愿一死,只?求陛下饶了慈光。” 说罢,她将头重重磕在地上,长跪不起。 殷慈光白?着脸来拉她。因?情绪太过激动又?咳起来,却还是坚持道:“是儿臣的错,儿臣愿替母妃一死。” “这简直是胡闹!”隆丰帝叱道:“不过一个梦罢了,你竟做下这样大逆不道之事!” 他面带怒色,气得胸膛起伏,喝了一盏茶才堪堪平复。 只?是看?着哭成一团的母子俩,他又?犯了难。若是以往,这样的丑事他必定是绝不会姑息的,但眼下他病情痊愈还需要殷慈光。 正在他为难时,却听紫垣真人又?开了口:“容妃娘娘这个梦倒是有些玄妙。” 他开了口,叫隆丰帝又?提起几分?兴趣来:“此?话?怎讲?” 紫垣真人捋了捋胡须,不疾不徐道:“大皇子八字纯阳,而?陛下又?阳气极盛。若是遇上,确实有相冲。”眼见?隆丰帝露出紧张之色,他又?继续道:“但有一点却不对,大皇子出生之时,陛下正值春秋鼎盛,大皇子虽然阳气盛,却也克制不了真龙。反倒是他年岁太小?,承受不住气机相冲,有可能?早早夭折。这男扮女装之法,倒是阴差阳错叫他捡回一条命来。” 隆丰帝一听,便?觉得有理。 殷慈光确实是打娘胎出来就身体弱,即便?他同这个孩子不亲近,但也知?道他日日里汤药没断过。 这么想来,倒是他克了这个孩子。 隆丰帝心中便?没有这么恼怒了,问紫垣真人:“那如今可还有影响?” “如今陛下正需补足阳气,自然是无碍。”紫垣真人道:“陛下若要早日痊愈,只?需叫大皇子在身边侍疾一月便?可。” 隆丰帝闻言看?了看?母子二人,到底没有再发怒。 命人送走了紫垣真人,他斟酌片刻后道:“念在你们母子未铸下大错的份上,朕便?从轻发落。大皇子的身份朕会寻时机公?布,你也不适合再住在后宫,今日便?搬至乾清宫偏殿侍疾。至于容妃……” 在殷慈光紧张的表情之下,他缓缓道:“便?闭门思过吧,朕这病何时好,何时解除你的禁足。” 殷慈光悬起的心落了地,他深深弯下腰趴伏在地:“谢父皇开恩。” 94、第 94 章 殷慈光搀着容妃退出了乾清宫。 在隆丰帝痊愈之前, 容妃都将在永熙宫禁足,而殷慈光年岁已长,加上隆丰帝迫不及待要他来侍疾, 是以?还派了四个力士随他一道回去, 安置好了容妃之后, 他便会带着一应用具搬至乾清宫偏殿暂住。 人逢喜事精神爽, 隆丰帝解决了心中一大患, 顿时觉得神清气爽, 整个人都轻松了许多。 他放松倚在靠枕上,两个小太监替他捶着腿,他则品着新换的茶感慨道:“倒是朕多虑了,紫垣真人真是料事如神。” 薛恕侍立在他身侧,闻言淡声提出了质疑:“会不会太巧合了些?” 隆丰帝侧脸瞧他一眼?,倒是没见怒意,反而还笑?了声, 摇头?道:“巧确实?是巧了些, 但这不也正说明真人神通广大?”他瞧着薛恕,头?一回发现对方也有看不明白的事, 端着上位者的姿态指点道;“至于其他,你还年轻,在宫中的日?子短, 需得多看多学。” 薛恕的暗示他自然听明白了。 今日?这一桩巧合,若是旁人瞧来,恐怕会觉得是容妃母子买通了紫垣真人,合伙做一场戏好为自身脱罪。 若今日?之事换做其他人,他也必会生出疑心。可换了容妃母子,他却觉得再正常不过了。 容妃是教坊司出身, 身后没有强有力的母家支持。她性子又怯弱不讨巧,更?不得他的宠爱,这么?些年里,她与殷慈光在后宫里几乎没有存在感。每每见了他也如同老鼠见了猫。更?别说文贵妃素来同这母子二人不对付。他们的日?子不说过不下去,但至少是没有那么?多银子去买通紫垣真人配合做戏的。 且如今他拢共就剩下四个儿子,除了太子和老三?,余下两个都还年幼。 殷慈光这个忽然冒出来的大皇子,光占了一个“长”字,恐怕就碍不少人的眼?,不论是哪一方,估计都只想按死?他,而不是为他脱罪。 所以?在平息了被瞒骗的怒火之后,他对忽然多出来的这个大儿子,倒是多了几分重视。 老二身死?,老三?又受了伤,他的身体也每况愈下,朝堂之上几乎是太子一人独大。 他既要仰仗太子,却又不得不想办法牵制他。 殷慈光的出现倒是正好来了瞌睡便有人递枕头?。 隆丰帝心中转过许多念头?,嘴角带了笑?,却什么?也没有说。 殷慈光回了一样?永熙宫,安抚好容妃,收拾了一应用具后,便搬到了乾清宫的偏殿去。 如今他的身份已经在隆丰帝面前过了明路,便不必再扮做女子。脱下宫裙,取下钗环簪饰,他换上了一身苍青色的圆领袍,一头?长发全都束进了发冠之中。 身姿挺拔,气质如竹。 虽然眉目还是艳艳,却不再带着女气,多了几分文弱清贵的书生气。 隆丰帝留他在乾清宫侍疾,他便当?真认认真真地侍疾。 一应汤药都是他亲自伺候。 隆丰帝年纪大了,时常有个腰酸背疼,他便又主动为隆丰帝推拿。 这推拿之法是薛恕特意授予他,据说是个老神仙曾告诉他的养生之法,可通经活络,焕发精神。 此举本也是为了配合紫垣真人那一套说辞,但效果竟比预料中还要好些,隆丰帝的病情虽然还未痊愈,但精神却一日?比一日?好起来,太医每日?来诊治,都说病情已在好转,只要继续静养即可。 而隆丰帝瞧见了效果,越发对紫垣真人深信不疑,连带着对殷慈光的态度也更?加慈和起来。 虽还未正式公?布殷慈光的身份,但因隆丰帝也并?未刻意瞒着,是以?数日?之后,关于“大公?主”变“大皇子”的离奇之事便在前朝后宫里彻底传开?了。 甚至有传言说隆丰帝准备在小年宴上正式为殷慈光正名。 “如今只等陛下为大皇子正名,此事便算揭过去了。” 薛恕正在向殷承玉禀报这几日?的进展,只是想到最近隆丰帝待殷慈光的态度,他拧眉不悦道:“只不过我看陛下的态度,倒是有意想扶持大皇子制衡殿下。” 隆丰帝昏庸无能?,对付儿子的手段来来去去也就是那么?几套。虽没什么?大用处,但实?在是膈应人。 薛恕倒是不担心殷慈光会威胁太子地位,只是殷承玉费心谋划,若真养出一只反咬主人的白眼?狼,恐怕会伤心。 殷承玉明白他的意思,却未太过担忧:“大皇兄志不在此,而且这本就是他应得的。” 研制疙瘩瘟的治疗之法时,殷慈光曾帮他良多,他如今所为也不过是投桃报李罢了,其实?也并?没有费什么?功夫。 而且他虽不敢说完全了解殷慈光,但相交这些时日?,对殷慈光的品行多少还是认可的。 他做了这么?多年的太子,敌人从来就不是这些兄弟,目的也不是囿于朝堂勾心斗角争权夺利。 他之宏愿,在黎民?,在社稷。 若不是殷承璋殷承璟这些人前世今生一再相逼,他更?愿意将时间精力花费在处理政务上去。 薛恕得了他的回答,紧蹙的眉峰舒展开?来,望着他的眼?蓦然烧起一团火。欢喜、爱慕、敬仰等诸多情愫在那团火里燃烧,最后提炼成最为纯粹的情意,充盈他的胸腔。灼热的情意随着心脏的博动,流向四肢百骸。 身体里的每一滴血液都仿佛在无声地叫嚣着爱意。 是了,他的殿下一贯如此。 他能?助殷慈光,自然也不惧日?后的威胁。 他就像悬崖上的松、雪中的梅,孑然立于风雪之中,却永远坦荡干净,不为外物所移, 殷承玉注意到他染了温度的目光,眉梢动了动,却未曾点破,又问?:“文贵妃与殷承璟可有动静?” 薛恕压下澎湃的心绪,垂眸回道:“文贵妃听闻消息后大发雷霆,景仁宫里这几日?每日?都有宫人被抬出来,苦心经营的一局棋还未开?局就被掀了棋盘,这口气她怕是咽不下去。至于德妃与殷承璟处,倒是暂时没有动静。”提起殷承璟,他眼?里带着些不加掩饰的恶意:“这会儿恐怕还忙着寻医治病呢。” 回宫这些日?子,殷承璟表面安静养伤。但实?际上早不知道从民?间找了多少大夫来看病了。 只可惜乌珠公?主的劲儿太大,他那命.根子虽然勉强接上了,却再也派不上用场了。 殷承玉斜他一眼?,自然没错过这人眼?里的恶意,他屈指敲了敲案几,嘱咐道:“这两人都不会安分,多盯着些。” 薛恕应下来,见他再无事吩咐,便道:“天色不早,臣伺候殿下就寝。” 说着便十分自觉地去铺床。 如今他身份不便常往来东宫,要寻殷承玉时只能?趁夜而来。 不过次数多了,他也发觉一个好处,那便是可以?借口天晚,留宿慈庆宫。 看着他熟练的动作,殷承玉懒洋洋支着下颌瞧他:“东厂是没给薛督主准备住处么??竟夜夜都要赖在孤这儿?” 薛恕动作顿了顿,没有回头?,只道:“哪儿都没有殿下身边好。”说完怕殷承玉又要赶他,沉声道:“先前臣都是一早离开?,未曾叫人发觉。” “薛督主这话说的……”殷承玉端着茶盏的手顿了下,眉尾微微挑起,笑?意从凤眼?中沁出来:“倒像是偷.情一般。” 他故意在“偷.情”二字上加重了语气,清清冷冷的音色缠绕着几分若有似无的暧.昧,勾人于无形。 此时薛恕已将床铺铺好,汤婆子也塞到了被褥下暖着。闻言回转身去看他,黑眸凝在那染了水色的唇上,暗潮丛生:“臣倒是想,殿下允么??” 他虽然每回趁夜来都要寻理由赖在慈庆宫,却也只能?睡在罗汉床上。 若真是来偷.情倒好了。 薛恕眼?眸沉下去,不期然想起了上一世。 那时殷承玉才被迎回东宫不久,诸多事情尚且要仰仗他,表现得听话又顺从。 他舍不得分离,便随意寻了个理由留在东宫伺候,与他同进同出、同寝同食。他们曾在这间寝殿里留下了许多痕迹。 那时他的殿下还未经过什么?事,面皮极薄,唯恐动静大了叫外人知道自己屋中有人,丰润的唇死?死?咬着,不肯发出任何一点声音。 若真要论起来,那才叫偷.情。 想起前世,薛恕有些心焦气躁,舌尖舔过上颚,虽然极力克制着,但眼?底兽类一样?侵略的光芒仍然难掩。 殷承玉发觉了,却未曾回应, 他站起身来,衣摆如流水拂过地毯,赤着足的若隐若现。 “罢了,薛督主爱留便留吧。”经过薛恕身旁时,他顿了顿,身体与他挨得极近,面颊相对,殷红的唇噙着笑?:“反正孤这里也不差这一张罗汉床。” …… 殷承玉上榻睡了,薛恕熄了灯后,也在罗汉床上歇了。 他身形高大,那罗汉床虽然还算宽大,但睡起来还是有些束手束脚的局促。薛恕曲着长腿,头?枕在手臂上,侧脸瞧着床榻的方向。 大约是最近殷承玉态度松动,对他越来越纵容,将他的野心也越养越大。 如今两人距离不过数步,中间只隔着一扇屏风,可他心中却总觉缺了一块,叫嚣着不满足。 夜深人静之时,只要合上眼?眸,便会怀念起将那柔软温热的躯体禁锢在怀中的满足感。 ahzww.org 不知是不是又想起了前世原因,这一.夜格外难以?入眠。 薛恕在罗汉床上辗转了半夜,终于敌不过心中叫嚣的渴望,悄无声息地起身走?向了床榻。 榻上的人对他毫无防备,仍熟睡着,薛恕站在床边看了许久,眼?中情绪变换,最后到底还是抵不过诱.惑,小心翼翼地掀开?锦被,上了榻。 95、第 95 章 因?为?薛恕的动作, 熟睡中?的人皱了皱眉,薄薄的眼皮下眼珠颤动,似下一瞬就要醒来。 薛恕霎时顿住, 屏息看他。 僵持了大约一刻, 殷承玉到底没有醒来, 皱起的眉头缓缓松开, 神态复又?变得平和。 薛恕缓缓松了一口气, 替他掖好?锦被?边角, 侧着身小心翼翼将人揽入怀中?,双脚也摸索着靠过去,让他有些冰凉的足底贴着自己的脚背,替他暖着。 或许是因?为?畏寒,又?或许因?为?前世同.眠养出的默契,这一回殷承玉并未抗拒,反而?无意?识地调整了姿势, 贴近了他, 睡得愈发安稳。 薛恕垂眸瞧着怀里的人,将他规矩置于?身侧的手拉过来, 掌心相?对,十指紧扣。 这是近得不能再近的距离,身体贴近, 彼此的温度交换相?融。 心底空了一块的巨大缺口,也因?这源源不断传来的温度,逐渐充盈起来。 但充盈之后,又?又?另一种欲.望野草般疯长。 薛恕凝眸看了他许久,将所有阴暗的、不可见人的念头一点点压下去,珍惜万分?地在他唇角轻轻碰了碰, 方才拥着他睡了。 …… 自入了冬后,殷承玉难得睡了个好?觉,没有迷迷糊糊地冻醒,反而?有些热。 他醒来时,被?褥间甚至还?残留着暖融融的温度。冬日里暖洋洋的感觉总格外叫人贪恋,殷承玉生出些许惫懒,没有立即起身。余光往屏风一侧瞟了瞟,罗汉床上已经没了人,想是薛恕已经离开了。 殷承玉在床上多躺了会儿,直到暖意?逐渐散去,方才起身来,抬手拉了床边的铜铃。 雪白的衣袖滑落,露出一截瓷白的手臂,以及手背上细微的红痕。 殷承玉眸光一顿,垂眸细细瞧着那手背上的红痕。那印记很淡,但他肤色太?白,依稀能瞧出是几枚指印。 试着用左手握住右手,瞧着恰好?被?手指覆盖的指痕,殷承玉眉梢便动了动。 难怪昨夜格外暖和。 他松了手,指尖抚过手背上的痕迹,丰润的唇勾起,低低嗤了声:“这便忍不住了?” 越靠近年?关,事?情越多。腊月二十三,小年?夜。 隆丰帝在皇极殿设宴,为?鞑靼与瓦剌使团送行。 瓦剌与鞑靼使团在京逗留已将近一月,这些时日里都由鸿胪寺派人接待,另外还?有礼部官员与鞑靼使团商议联姻细节。 两边官员拉锯谈判了这些时日,到底将联姻的章程敲定了下来,定下了婚期。 乌珠公主?虽贵为?公主?,但大燕到底是宗主?国,即便只是皇子,也不可能叫一个异族公主?做皇子正妃,而?且殷承璟本已与五军左都督姚兆安的幼女口头定过婚约,所以最后商议之后,定下乌珠公主?为?三皇子侧妃。 而?鞑靼则再加三千匹母马,以及金银之物若干,作为?乌珠公主?的陪嫁之物。 但为?显乌珠公主?之尊贵,鞑靼要求正妃与侧妃在同一日迎娶。 过了年?,殷承璟的年?纪也不小了,加上鞑靼这边催得急,婚期便定在了来年?的二月。 婚期定下,时间紧迫,鞑靼使团要带着乌珠公主?回鞑靼准备婚事?,不便再留在望京。而?木巴尔则在听到了殷慈光“公主?变皇子”的消息之后,终于?死了心,瓦剌使团便也提出了一道离开。 三日之后两国使团便将离京,是以隆丰帝便命人在小年?夜办了这送行宴。 不仅重伤初愈的殷承璟出席了,备受各方关注的殷慈光也以皇子身份参宴。 他身穿针工局新赶制出来的湖蓝双鱼纹团领衫,外罩一件宽大的黑色貂裘,发以碧玉冠束起。眉眼间依稀可看出昔日颜色,却再没有从前低眉顺眼的怯弱之态。 面如冠玉,挺拔似竹。 隆丰帝病情转好?之后,对紫垣真人的话?深信不疑,就连设宴也要将殷慈光的位置放在自己跟前。 按照礼制他的席位虽盖不过太?子,却在殷承璟前头。 殷承璟目光阴沉地望着殷慈光许久,压下怒意?,默然饮了一盏酒。 宴饮过半时,隆丰帝已有些醉意?,他瞧着安安分?分?的殷慈光,再瞧瞧殿上那些目光不断扫向殷慈光、将好?奇都写在了脸上的官员们,终于?想起了今日的第二件事?。 他举起酒杯来,笑呵呵道:“今日是个大喜日子,还?有另一事?,朕也便借机公布了,免得你们私底下猜来猜去。”他伸手一指殷慈光:“这是朕的大皇子,当年?他出生之时,有仙人托梦,言大皇子与朕相?克,需以女子装扮压制其阳气方可化解。是以这么些年?,大皇子一直以女子模样示人。前些日子紫垣真人算到灾厄已经化解,朕便让他恢复了男子之身。” 他这一番话?,说得十足轻描淡写。 底下官员虽然早得了消息,却没想到他竟然就这么宣布了大皇子的身份,一时有些措手不及。 只是一阵吵嚷议论?之后,谁也说不出旁的话?来。 皇帝都将源头揽到了自己的身上,谁还?敢质疑一句? 一众官员欲言又?止,到底没人敢当这个出头鸟说什么。 说来说去,这是皇帝的家事?,皇帝自己都不在意?,他们这些臣子更没有置喙的余地。 因?此一事?,殿上气氛变得沉寂,又?有暗潮涌动。 隆丰帝却并不在意?,反而?扭头对殷承玉道:“你皇兄先前一直住在永熙宫,如今他既恢复了身份,按年?纪也该出宫开府了,如今朝堂之事?都是你在处理,建府一事?你也当多上些心。” 督建王府罢了,何至于?需要太?子费心。不过是隆丰帝借机敲打殷承玉罢了。 殷承玉只作未觉,淡淡颔首:“父皇放心,儿臣会督促工部办好?此事?。” …… 宴散时,已过戌时。 隆丰帝不胜酒力,早已先一步离开,殷慈光不愿与那些围上来探听消息的大臣们打交道,便同殷承玉一道离开。 如此也是为?了向其他官员表明自己虽是皇长子,却无意?与太?子相?争。 思路客 “恭喜皇兄了。”殷承玉笑道。 见他并未因?为?隆丰帝的敲打生出不满,殷慈光稍稍松了一口气,坦言道:“父皇想扶持我与殿下相?争,但我并无此意?。” 东宫主?位,也唯有殷承玉这样朗月清风之人才配坐。 “皇兄不必担心,孤并不在意?。就算没有你,父皇也会扶持其他人。”殷承玉敛了笑,语气沉静笃定:“但这太?子之位,只会是孤的。” 他难得露出些许桀骜棱角来,殷慈光侧脸瞧着,嘴角也跟着弯起来:“我信殿下。” 两人说着话?走远,随后出来的殷承璟被?那并肩的身影刺痛,脸色愈发阴沉。 殷慈光投靠了太?子他是知道的,但他没想到,太?子竟然有如此心胸,在知道殷慈光男扮女装之后,竟然还?愿意?助他。 这多出来的可不是随随便便一个皇子,而?是皇长子! 这些日子有关殷慈光的流言甚嚣尘上,他亦派人几次查探。刨除那些夸张的言语,抽丝剥茧之后,他发现背后推动的人,竟然是紫垣真人与薛恕。 旁人都被?薛恕与太?子不和的假象所蒙蔽,但他却是知道真相?的。 薛恕就是太?子安插在皇帝身边的一枚暗棋。 如今看来,不只是薛恕,那紫垣真人恐怕也与太?子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有这么两枚好?用的棋子,难怪能将父皇哄得团团转。 两人的身影已经被?夜色掩盖,殷承璟死死盯着殷承玉离去的方向,面孔隐在阴影之中?,神色刻毒。 身旁伺候的太?监见他久久不动,低声提醒道:“殿下该回去服药了。” 提起服药,殷承璟的眼神又?阴毒几分?。 手指神经质地颤动几下,这些日子他的外伤是养好?了,可无论?试了多少次,却始终无法正常行房。 大夫开得汤药一碗碗灌下去,却没有任何作用。 这些时日,殷承璟煎熬又?恐惧,偏偏为?了掩人耳目,只能苦苦隐忍,连脾气都不能发。 而?害他至如此田地的人,却春风得意?,还?有兴致上演兄友弟恭的戏码。 殷承璟咬着后槽牙道:“去将壬午传来。” 这个秘密文贵妃多半还?不知道,那他就将消息递过去再推一把,以文贵妃如今不管不顾的疯劲,见两个仇人过得安好?,多半不会善罢甘休。 他要养伤,抽不出来功夫对付太?子,倒是正好?叫文贵妃在前头冲锋陷阵。 不是兄友弟恭么?希望来日被?反咬一口时,他的好?大哥还?能保有今日的心胸。 同殷慈光分?别之后,殷承玉便回了慈庆宫。 入了寝殿,却瞧见了不该在这儿的人。 摆了摆手示意?伺候的宫人退出去,殷承玉瞧着眼前的人,勾着唇似笑非笑:“薛督主?怎么又?来了?当差如此疏懒,要如何讨父皇欢心?” “臣只想讨殿下欢心。”薛恕靠近,替他解开系带,脱下大氅:“陛下身边自有旁人伺候。” 两人挨得近,薛恕闻到了他身上的酒香,又?问:“可要让人送醒酒汤来?” 殷承玉喝得不算多,只是吹了会儿风酒意?上涌,难免有些微醺。 他微眯起眼打量薛恕,眼尾的红晕也愈发明显:“不必,孤坐一会儿就好?。先替孤将外裳脱了。”说着便展开双臂,微微仰着下巴等他替自己宽衣。 冬日里衣裳穿得厚,难免有束缚之感。脱下厚重的棉衣,只着轻薄内裳,殷承玉才惬意?地长吁一口气。 薛恕将他换下的衣物整理好?搭在架子上。殷承玉支着额,目光随着他的动作移动。 大约是酒意?作祟,这会儿殷承玉瞧着他,只觉身姿修长,猿臂蜂腰长腿,竟比平日里多了几分?顺眼。 他起身走上前去,附在他背后,贴近,在他耳边哑声问道:“薛督主?说要伺候孤,是用哪里伺候?” 96、第 96 章 温热的躯体靠过来, 略有些热的吐息挟着酒气落在后颈肌肤上,激起一连串的小疙瘩。 薛恕明明未曾喝酒,却也染了几分醉意。 醉了, 理智固守的那些条条条框框便也松了。 扣住搭在肩上的手, 薛恕骤然?转身, 调转了两人的位置, 声音沉沉, 裹着风雨之势:“殿下想用哪里?” 殷承玉未答, 定睛瞧了他半晌,便按着他后颈,亲了上去。 酒意作祟,他不似平日里端方自?持,唇齿撩拨直白又激烈。薛恕忍耐许久,在这样?的攻势下,很快便招架不住, 以?更猛烈的姿态回应他。 殷承玉背靠着红木架子, 纤长的颈子如白鸿鹤,弯出极漂亮的弧度。 绛紫内裳贴着身体勾勒出漂亮利落的线条, 纤薄的胸膛剧烈起伏,气息凌乱。 “殿下想用哪里?”薛恕稍稍拉开距离,与他额头抵着额头, 又问了一遍。 殷承玉轻轻喘.息,置于?他脸侧的手掌轻移,指尖按过他的唇。 …… 屋外风雪凛冽,北风如吼,遮盖了室内细微的动?静。 落地烛台上烛火晃动?,映出亲昵的一双人影。 不知过了多?久, 薛恕退开来,仰头瞧他,眸色暗沉,黑云涌动?:“去榻上?” 殷承玉垂眸瞧他,拉他起来。 薛恕起身,顺势拥住他,又欲来亲,却被抵住了肩。 殷承玉将他往后推,拉开两人的距离,上挑的眼尾尚洇着一抹红,语调却是?极沉静的:“薛督主的秘密,可愿意告诉孤了?” 箭已在弦上,猎人却转了目标。 闪着锋锐冷光的箭矢悬在前方,箭尖直指薛恕。 两人对视,目光胶着撕扯,暧昧之中又添几分硝烟。 半晌,薛恕才缓慢道:“臣对殿下,没有秘密。” “是?么?”殷承玉冷嗤一声,抵着他的肩将他一寸寸推远,带着些许咬牙切齿的意味:“孤看你秘密倒是?多?得很。” 整理好?衣裳,殷承玉最后侧脸瞧了他一眼:“孤曾对你说过,孤最不喜身边之人有秘密。薛督主既记性不好?,那便等想起来再来同?孤说罢。” 语毕,肩膀擦着他而过,自?去浴房沐浴去了。 待他从浴房回来,就见红木架前的痕迹已经处理干净,床铺亦整理好?,唯有薛恕不见人影。 殷承玉瞧着那未上栓的窗,冷哼一声,走上前去落了栓。 如此仍不解气,瞧着那罗汉床半晌,又拉铃唤了人进?来:“将这罗汉床搬出去。” 罗汉床很快被搬走,殷承玉盯着那空荡荡的地方看了半晌,拂袖自?去歇息了。 薛恕在外头等了半夜。 肆虐的风雪浇灭了身体里的火焰,却平息不了心中的烦躁不安。 殷承玉步步紧逼,他却毫无招架之力,只能一退再退。 一旦最后一层窗户纸也被扯下来,那些深陷淤泥的陈年旧事?便也会被摆到台面上来。 那样?难堪的场面……薛恕闭了闭眼,竟是?想也不敢想。 越是?恐惧,便越想靠近。 他踏着阴影行?至窗下,伸手推了推,却发觉那窗已落了栓。 果然?是?生气了。 薛恕抿起唇,神色有些阴鸷。自?袖中摸出一把薄薄的匕首,顺着窗缝卡进?去,轻而易举挑开了栓子。 自?窗外翻进?去,驱散了一身风雪后,薛恕习惯性走向罗汉床,却发现原本放着罗汉床的地方空空如也,显然?是?被搬走了。 殿下似乎比他想象中还要生气一些。 他靠近拔步床,瞧着床上的人,阴鸷的神情变得和缓,露出几许无奈之色。 在床边坐了半晌,薛恕脱了靴上榻。 有一便有二,他宽衣钻进?被褥里,将人揽进?怀中,又摸索着去握他的手。 只是?刚刚握住,就发觉掌心柔软的手忽而动?了起来,大?力按住了他的手腕。薛恕心头一跳,凝眸去瞧怀中人。 只见方才还阖着的凤眼不知何时睁开了,正清冷冷瞧着他,叫人分辨不出里头的情绪。 “薛督主这是?在做什么?” 薛恕与他对视半晌,舔了舔唇:“天冷,臣给?殿下暖床。” 殷承玉并不客气地嗤了声,定定瞧着他紧张的神色,最后却没有赶人。 他松开了薛恕的手腕,手指捏住他颈间的红线,将他藏在衣中的玉戒拉了出来,捏在指尖把玩着,语调拖得长,透露些许危险意味:“想留下来也可以?……” 薛恕眉头跳了下,直觉后头必然?有什么为难人的条件,果然?就听他接着道:“但你得听话领罚。” “什么罚?”薛恕喉结振动?,声音有些哑。 雪白的手指捏着那枚玉戒抵在他的唇边,殷承玉笑道:“自?然?是?惹孤生气的惩罚。” “口枷不在手边,你便咬着这个好?了。”殷承玉松开手,见他顺从咬住玉戒,方才有些许解气:“好?好?咬着,别再惹孤生气,知道么?” 拉了拉红绳,见薛恕咬得紧。殷承玉这才满意了。 他将锦被掖好?,靠在薛恕怀中,打了个困倦的哈欠,心满意足地阖眸睡了。 小年一过,转眼便是?除夕。 爆竹声中一岁除,春风送暖入屠苏。[1] 除夕大?宴之后,辞旧迎新,便进?了新年里。 今冬天寒,鹅毛大?雪不知下了多?久,即便年节里也冷得很。初三之后,隆丰帝便计划要去京郊的温泉行?宫里住一阵,待元宵之后再返回京中。 只是?还未成行?,便接到了湖广巡抚姜政飞奏,上报湖广雪灾。 奏折上陈,自?腊月之后,湖广诸地大?雪不止,持续近一月。大?雪闭门,雪深五尺,池水皆冰。数以?千计的房屋被大?雪压垮,黄童白叟衣不蔽体,无食可进?,冻死饿死者?不知凡几。 长沙府、岳州府、常德府、郴州等数个州府十几个县镇,数万民众,都受雪灾波及。 自?入冬之后,殷承玉便在担忧雪灾之患,年前就已经命人传讯北方各州府官司,令官员防备雪灾。 只是?万万没想到今年大?雪连天,竟使湖广也受了灾。 隆丰帝得了消息,不得不中断行?程,召集了各部官员至武英殿商讨赈灾之策。 如今首要之务,便是?尽快派户部官员前往湖广勘察灾情。 只是?此次雪灾范围广人数又众,只派户部官员去难以?抚民。次辅邵添提议道:“不如派三皇子前往湖广赈灾,以?彰圣恩。” “三皇子腿伤未愈,湖广情况紧急路途遥远,怕是?不便。”隆丰帝道。 “陛下将去行?宫,太子还需在朝主持大?局,亦不合适。”邵添迟疑道:“那不如派大?皇子前往?” 提起殷慈光,隆丰帝下意识皱了眉。 他可还记着紫垣真人的话,他的病还需得殷慈光侍疾一月。眼下他的身体才堪堪好?转,若这时让殷慈光去了湖广,病情又反复起来如何是?好?? 下书吧 隆丰帝摇头道:“大?皇子未经事?,不可。” 虽然?并不愿意叫太子再多?一笔功绩,但这个时候,唯有太子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看向站在一侧的殷承玉,隆丰帝道:“太子经验丰富,此次湖广雪灾,便还是?你去罢。” 殷承玉抬眸看了邵添一眼,拱手领命。 因湖广雪灾紧急,殷承玉命人收拾了行?装后,次日便要启程。 此行?除了户部官员外,还自?十二团营中抽调了五百人马随行?护卫,由贺山统领。 而薛恕碍于?身份,此次无法随行?。只在出发当日,代隆丰帝前去送行?。 “京中便交给?你了,若有紧急之事?,可去虞府寻外祖父。”路程遥远,经不起耽搁,殷承玉匆匆交代了一声,便启程离开, 薛恕立于?城门前,瞧着马蹄踏雪远去,沉着眉眼思?索许久,方才回了宫。 而殷承玉一行?披星戴月,跨过河南布政司,行?了足足十八日,方才抵达武昌府。 湖广布政司的使司衙门设在武昌府,受灾情形还不算严重,但仍随处可见及膝高的积雪,最深处积雪甚至可埋至大?.腿处。 殷承玉一路行?来,入目皆是?白雪皑皑,沿途村落房屋皆被大?雪掩埋,百姓都闭门不得出。 巡抚姜政提前得了讯,领着大?小官员在城外相迎。 殷承玉自?下了马,便被众官员簇拥着往使司衙门行?去。 因为雪灾闭门,道路难行?,府城中一片萧条景象。待到了衙门,殷承玉脱下结了冰的大?氅,并未浪费时间,看向了为首的姜政:“如今灾情如何?” 姜政五十余岁,瘦长身形,相貌精明。 他原是?广东人士,擢升湖广巡抚不过两年,在任上也还算兢兢业业。只是?没想到运道不好?,第二年就遇上了大?雪灾。虽然?已尽力救灾,但他到底是?南方人士,对于?雪灾应对经验不足,救灾成效并不大?。 此时面对殷承玉的询问,颇有些战战兢兢道:“前日报上来的,共有五个州府十九个县镇受灾,被大?雪压垮的房屋共计四千三百二十一间,受灾人数两万三千余人。因为受灾人数太多?,湖广粮仓的存粮已经用尽,臣五日前已向周围粮仓借调灾备粮。只是?如今大?雪封路,水路不通官道亦难行?,一时半会难以?运至,只能等。” 姜政说着,不由叹息一声:“这雪实在下得太久了,往来运输不便,如今粮价、盐价、布价都居高不下,不少穷苦百姓只能生生熬着,熬不过去的,便冻死饿死了。” 而因为大?雪封路,家家户户闭门不出,甚至无法确切统计死者?之数。 殷承玉眉头紧皱,虽然?对灾情早有预料,还是?难免叹息。 来不及驱除满身寒气,他站起身来,将大?氅上的冰渣抖落,复又披上:“那便不耽搁时候了,左右布政使、俞知府且随孤走一趟,尽快将受灾诸地勘察一趟,核实受灾范围与人数之后,再想办法解决赈灾粮。” 97、第 97 章 殷承玉带人离京后不久, 隆丰帝便按照原先的行?程,去了京郊温泉行?宫休养。因为侍疾未满一月,殷慈光也跟着去了。 而薛恕作为隆丰帝的心腹, 被留下来?代为执掌朝政, 小事由他?与内阁诸学士商议决定, 若有大事, 则往行?宫请隆丰帝定夺。 年节里, 正是清闲的时候, 除了湖广飞奏的雪灾之外,再无他?事。 京中官员互相?往来?,把酒闲话,便难免提起奔赴湖广赈灾的太子,以及被隆丰帝带在身边、深受宠爱的大皇子。 loubiqu.net 不知从何时开始,有传言说隆丰帝实际上更为宠爱大皇子,先前大皇子扮做女装掩藏身份, 并非什么仙人托梦, 乃是因为当年的隆丰帝皇位未稳,恐长子降生惹中宫与虞家不快, 方才出?此下策。 如今帝位稳固,大皇子将要弱冠,又在疙瘩瘟横行?时立下大功, 才能又并不比太子差。隆丰帝公开大皇子的身份,又将其?时时带在身边,恐怕是要扶持大皇子与太子相?争呢。 众所周知,历来?皇位的“嫡长”之争都是极敏.感?的话题。 这些年来?太子背靠虞家,立下功绩无数。但只要是个明眼人都能瞧出?隆丰帝不喜太子也不喜虞家,是以朝中不少人揣摩着帝王心思, 将宝押在了二?皇子与三?皇子身上。 只是不想二?皇子说没就没,如今又冒出?个大皇子来?。 二?皇子和三?皇子居幼,政绩上又压不过太子,可这大皇子却不同,既有帝王宠爱,又占了一个“长”字,虽然在朝中还无甚根基,但胜算却比三?皇子更大。 一时之间,望京城中关?于隆丰帝有意扶持大皇子欲“立长”的流言传得沸沸扬扬。 薛恕翻看着下面番役递上来?的册子,上头详细记录了某年某月某日某时,哪几?位官员在何处饮酒畅谈,就隆丰帝“立嫡还是立长”争论时的对话。 这样的记录并不只一例,从殷慈光随隆丰帝前往京郊行?宫之后,类似的流言便忽然多了起来?。 其?中自然有隆丰帝刻意放任的结果,但更多的,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 将记录册子收起,薛恕神色露出?些许阴沉。 都不需派人去查,他?便能猜到背后推波助澜的人是谁。 不是文贵妃,便是殷承璟。 具体是哪一个并不重要,左右这两人都是敌人,迟早要除掉的。 薛恕唤了卫西河过来?。 卫西河如今已?是西厂掌刑千户,明面上头顶还有个西厂督主。但实际上自从上次薛恕给?了赵有为一个下马威之后,赵有为惜命,已?经老老实实放了权。 如今西厂已?经尽在卫西河掌控中,听?命于薛恕。 “派人将三?皇子冬狩伤了根本,不能人道的消息散出?去。” 谣言最?难澄清,涉及“嫡长”之争的谣言更是容易越描越黑。背后之人放出?消息,不过是为了离间殷承玉与殷慈光,挑起二?人之间的争斗。 既然如此,他?便索性用另一个更博眼球的消息将之压下去。 人总是健忘的,时日长了,又有了新鲜谈资,自然就忘了旧的。 卫西河闻言诧异一瞬,很快明白了他?的用意:“属下领命。” 两日之后,京中便有新的流言传了出?来?。 说三?皇子在冬狩之时对鞑靼公主一见倾心,但鞑靼公主却看中了太子。三?皇子心中不忿,便趁着入围狩猎之时,将鞑靼的公主强占了。可那鞑靼公主性子极烈,又岂是好欺负的?她一怒之下竟下药药倒了三?皇子,将三?皇子给?阉了! 据说三?皇子被从围场里抬出?来?时,下身血淋淋吓人得很。而鞑靼使团自觉理亏,只好将公主赔给?了三?皇子做侧妃。 传言真假掺半,却十?分博人眼球。 放出?去后都不需西厂番役暗中煽风点火,就迅速传开了。甚至在短短两日内多了数个版本,都传得有鼻子有眼,如同亲眼所见一般。 当初伴驾参与了丹犀冬狩的官员们更是府邸门槛都快被踏破,这传言实在太过惊人,不论是出?于好奇还是出?于利益考量,京中官员都在打听?冬狩那日的事情。 而根据参加冬狩的官员所述,有些细节竟与传言都对上了! 三?皇子确是被从围场里抬出?来?的,下身满是鲜血,说是为了救鞑靼公主,摔伤了大.腿。 摔伤了大.腿,听?着就十?分欲盖弥彰。 就连三?皇子未来?的岳丈、五军左都督姚兆安都坐不住了,寻到了三?皇子府上去探听?情况。 据说事后三?皇子气得砸了一间屋子。 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转到了三?皇子能否人道上去,果然再无人再关?心太子与大皇子的“嫡长”之争。 薛恕看着卫西河送来?的册子,冷冷嗤了声:“先给?他?们制造些麻烦,等咱家回来?了,再收拾他?们,” “督主明日便走么?”卫西河问。 “今晚就出?发?。京中便交与你和崔辞了。多给?他?们寻些事,别叫他?们清闲下来?。” 就在殷承玉奔赴湖广后,薛恕便命人放了风声出?去,说武当山有位老神仙,道行?高深,通前世今生,晓轮回转生之道。 这两日“风”终于吹到了隆丰帝耳边。自从病了这一场后,他?越发?苍老,许多事情力不从心。便也更加笃信神佛。一得了消息,便传信薛恕,叫他?去武当山请老神仙入京。 薛恕自然义不容辞。 殿下离京已?经有六七日,他?已?迫不及待想去见他?。 殷承玉带着四名户部官员,以及当地数名官员,花了五六日的功夫,将整个湖广受灾的州府勘察了一遍。 在确定受灾情况属实之后,便命当地官府将受灾百姓户籍、损失情况等登记造册,待回京上报户部之后,便可免除受灾地三?年赋税。 但免税是长远之策,眼下灾情仅仅是免除赋税尚且不够,得想办法弄到物资赈灾。 天寒地冻,道路难行?,从周边粮仓借调的灾备粮最?快也要半个月才能抵达。 远水解不了近渴。 “湖广乃鱼米之乡,多豪绅大户,如今百姓受难,可倡议豪绅多捐钱粮,以赈灾民。”殷承玉思索着道。 这些豪绅富户名下有大片的田庄,必定存有充足的粮食。 历来?救灾,除了朝廷之外,当地的富户乡绅也都会捐钱捐物。而作为回报,朝廷会立功德碑予以表彰。 “殿下有所不知,雪灾未曾报上去之前,就已?有乡绅富户主动?捐粮救灾,只是……”俞知府露出?些许为难的神色,犹豫半晌还是咬牙道:“只是后头这些愿意捐粮捐物、甚至不抬高物价的商户,都被三?江商会暗中警告了,之后便再无人敢捐助。” 这三?江商会是湖广最?大的商会,其?下囊括了粮食、布匹、漕运、盐酒茶等诸多买卖往来?,商会内商户所至地方遍布两京十?三?省,但凡是湖广地界内有些规模的商户,都入了三?江商会。 零散商户可借由商会的人脉买卖交易货物,但同时也要抽两成利给?商会作为酬金。 三?江商会驻址在武昌府,其?会长周知龄乃是举人出?身,其?妻邵氏与京中的邵家有些远亲。借着这一层关?系,周知龄将三?江商会发?展壮大,这些年来?在湖广地界已?是说一不二?的人物,便是当地官员偶尔也要仰仗他?的支持。 上一任湖广巡抚与周知龄关?系匪浅,是以每每有个大灾小难三?江商会都会出?力支持。 但才上任两年的现任巡抚姜政却是个耿介之人,最?厌恶这些官商相?交的蝇营狗苟之事。这两年间他?拒了周知龄数次邀约,又严厉约束下官,决不容许徇私枉法收受贿赂之事。 就在去年,周家还有个纨绔小辈犯了律,周家求到了姜政面前,结果不仅被姜政拒之门外,后来?这小辈还按律被发?配偏远之地了。 所以今冬雪灾,周家不仅自己?不肯捐助,还不许其?他?商户捐助。更甚者,还命商会下面的商户囤积粮食布匹火炭之物,借机抬高价格。 别说普通贫民了,便是一些小富之家都快要买不起过冬之物。 姜政得知消息之后,也曾派了俞知府前去交涉。 但那周知龄狡诈,只说天寒地冻,路途艰难,商户们运回货物亦不容易,仓库内只剩下那么点货物,若是不涨价怕是连本钱都赚不回来?,就是死死咬着不肯降价。 虽有豪绅捐赠旧例,但如今人家不愿捐助,姜政也不能按着人捐,商户涨价他?更时无法管束,只能另寻他?法。 “与京城邵家是远亲?”殷承玉啧了声,总算明白邵添忽然提议派皇子来?湖广赈灾的意图了。 “这三?江商会和周家,往日里可有作奸犯科之举?” “不曾。”俞知府道:“不论是周家还是三?江商会,在湖广风评都十?分不错。周知龄更是有名的大善人。” “若真是大善人,又怎会在雪灾之时囤积居奇?”殷承玉屈指敲了敲桌案,想着该如何从三?江商会入手。 若是三?江商会和周家有作奸犯科之举,他?大可以问罪后将之查抄了,查抄出?来?的粮银正好赈灾。 可对方若是装得好,恐怕一时半会难以下手。 正蹙眉思索之时,忽听?门口传来?一道熟悉的声线:“东厂番役擅侦缉之事,再狡诈的狐狸也逃不过东厂耳目。殿下不如将此事交予臣去办。” 殷承玉循声去看,就见薛恕身披风雪,推门进来?。 98、第 98 章 殷承玉没?想到薛恕会来。 他出发之时是正月初六, 在路上行了十?八日,抵达武昌府之后又马不停蹄四处勘察灾情奔波数日,如今已是二月里。 算算时日, 薛恕只?比他晚到了数日, 几乎是他前脚离京, 他后脚就跟了上来。 但即便如此, 两人也分别了将近一月。 目光在空中交汇, 两人隔空对视良久。 殷承玉还算平静, 薛恕眼底却是波澜迭起,充斥着叫人不敢直视的浓烈情绪。 loubiqu.net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薛恕大步走上前来。他裹着满身寒意?,如同?卷着风雪而来,却又无比克制地行礼:“薛恕见过太子殿下。” 殷承玉垂眸凝视他,看到了他发间凝结的霜雪,这人也不知道?赶了多久的路。 他心头蓦地软了一下, 却只?不动神色地收回目光。未问来由, 而是先说了正事?:“薛督主此次带了多少人手?来?” “百余人,不多, 但都是东厂擅侦缉的好手?。” 实则这些人手?是为了搜寻老神仙下落才带来的。 殷承玉自是知道?他对东厂的掌控度,他既然开了口,必是有把握, 便也未曾推拒,而是应下来,又叫人搬了座椅让他落座。 而他则继续与一种官员商议救灾章程。 除了筹集过冬物资,除雪亦是迫在眉睫的难题。 进?了二月,倒是没?有再连天的下大雪,可?天气仍然不见转暖, 冬雪不化,反而凝结成冰。不仅阻碍了普通百姓的出行,也极大影响了救灾物资的运输。 “湖广的驻军都已参与到除雪当中,但冰雪太厚,范围又广,一时半会难以除净。” 湖广位于大燕中部,不临边也不靠海,驻军人数并不多。如今遭了雪灾,大半驻军都派去除雪,仍然杯水车薪。 “只?依靠驻军时日太久,需得设法调动百姓一道?除雪。”殷承玉道?。 武昌府下的一知县叹气道?:“这天寒地冻的,没?衣没?食,百姓哪里肯出门呢?” 雪灾不比其他,数九寒冬里,百姓们都闭门不出,只?苦苦熬着,盼着冬日过去便好。但官府却等不得,这天根本没?有转暖迹象,若是熬到三月去,不知要冻死饿死多少人。 “说来说去,还是没?粮。” 这样的时候,银钱是不好使的。如今湖广地界米粮棉衣火炭之物的价格高?得吓人。便是以工代赈,直接发放银钱,一人顶着寒冬干上一日活儿,领得那些铜板,估计还不够买一餐的米粮。 百姓也不是傻的,与其出去挨饿受冻,不如待在家?中,说不得还能多熬几日。 殷承玉眉头深拢,思索着解决之法。 如今米粮才是根本,但根据俞知府所言,周家?行事?谨慎,若是想找到对方的把柄,说不得还得费上不少时日。 但这三江商会里,也不是只?有一个周家?有粮。 这些商户如今肯听命于周家?,不过是目前利益一致罢了。一旦发现自身利益与周家?相?悖,这些商户多半会倒戈。 倒不如先从商会里其他商户入手?,拿住了把柄,逼着他们先交出粮来,解了燃眉之急。 殷承玉心中很快有了决定,对俞知府道?:“俞知府,你以姜政的名义去下帖子,三日之后邀三江商会中的几个领头人来一聚。” 俞知府并不是个精明人,猜不到他的打算,但胜在办事?听话,应下来后便去办事?了。 其余官员亦陆续告退,最后就剩下一个薛恕。 殷承玉凝着他,缓缓道?:“三日之内,将三江商会中几个领头人都查一遍,找出把柄来,可?能办?” 他虽是询问的语气,神色却并不担忧。 薛恕并未辜负他的笃定,说能。 又道?:“殿下不问臣为何而来?” 殷承玉与他对视,良久后勾唇轻笑了声?,那双清冷冷的凤目里满是笃定:“有什么可?问的,左右都是为孤而来。” 问了,再说得天花乱坠,也都是借口罢了。 他应得如此坦荡,叫薛恕的呼吸都紧了一瞬,继而心脏鼓噪,情动难抑。 若说这世上谁最了解他,恐怕只?有一个殷承玉。 他堪破他的贪嗔痴,也明了他的爱恨怨。 七情六欲尽数为他所牵动。 交汇的视线似着了火,从薛恕眼底,烧到殷承玉心口,烫得他下意?识收回了视线。 这人可?真是…… 殷承玉目光倏尔又转回去,不甘示弱地地直视着他:“好好办差,先救灾。” 薛恕望着他,极缓慢的“嗯”了一声?。 周知龄行事?谨慎,一时半会儿难以寻到破绽。但三江商会里,各行各业大大小小的商户有数百之数。 薛恕只?命人按照名单,捡着商会中排在前头有话语权的十?几个大东家?挨个筛查了一遍,便轻易寻到了突破口。 到了殷承玉定下的日子,薛恕将一沓薄薄的纸张递了上去。 上头记录着这些个大东家?的基本情况,以及他们深深藏着不愿为人知晓的秘密。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更何况这些富商们盘踞湖广经?营多年,多多少少都有些不干净,要抓他们的小辫子,实在再容易不过。若不是时间紧迫,恐怕递上来的就不只?是这么薄薄一沓了。 殷承玉快速翻看完,便将之交还给了薛恕:“你随孤一道?过去。” 召见的地点在布政司衙门下头的一座宅院里。 这次接到帖子的一共十?人,除了会首周知龄外,余下九人皆是三江商会大东家?。乃是米粮、布匹、火炭、漕运等各个行业的翘首。 此时这些人都已经?聚在正厅中,下人上了热茶后便退了下去,厅中再无他人。 “这厅中竟连个炭盆都没?有,这是故意?给咱们下马威呢?” “这姜政吃了两回瘪,竟还不死心。” “先前办事?不知通融,眼下有事?却要咱们出力,这世上哪有这么好的事?呢?” “……”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见周知龄皱着眉头不吭声?,奇道?:“会首怎么一脸凝重,这姜政也不是第一回找我们了,有什么可?担心的?” 周知龄坐在左手?边第一个,闻言掀起眼皮扫了几人一眼,却没?应声?。 这些人消息不灵通,自然不知道?太子现在就在武昌府。 他们在这儿坐了已经?有两刻钟,却迟迟不见姜政现身,这与姜政从前行事?作?风完全不同?。他疑心今日邀他们来的,不是姜政,而是那位太子殿下。 就在周知龄心中猜疑之时,便听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道?:“人都来齐了,太子殿下请入内。” 太子殿下?! 众人闻声?一时惊疑不定,纷纷起身往外看去。就瞧见姜政与俞知府簇拥着一人行来。那人紫袍金冠,气度高?华,一看便不是普通人。 再想到刚才听到“太子殿下”。 几个大东家?便彻底坐不住了,心情也跟着焦灼起来。 太子怎么会接见他们? 一时间几人面面相?觑,眼底俱是惊疑。 唯有周知龄早有猜测,反应快一些,当先迎了出去。其余人见他打头,也立即跟了出去。 他们不将巡抚姜政放在眼底,是因为姜政乃是新官上任,在湖广并无势力,强龙也压不住地头蛇。他们三江商会拧成一股绳,就是一方巡抚也不得不给面子。 但太子就不同?了,那可?是一国储君! 几人行了礼,将殷承玉迎了进?去。 “诸位不必惶恐,孤奉皇命前来勘察灾情,今日正巧听姜巡抚邀了商会几位大东家?商议买粮之事?。孤十?分感念诸位之忠义,便跟来瞧瞧。” 殷承玉笑吟吟在主位落了座,一副平易近人的模样。 但商会众人听着他口口声?声?说着“买粮”,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姜政下的帖子上可?没?写什么买粮。 他们下意?识看向周知龄。 周知龄倒是见过大风浪的,并不慌乱,拱手?道?:“太子殿下谬赞了,这都是我等当为之事?,殿下与姜大人为百姓奔波,我等自然也当尽绵薄之力。” 说着他又话锋一转,叹息道?:“只?是今年实在艰难,雪灾导致陆路水路不通,仓库只?进?不出,这么耗了许久,我们这些大商户手?里还能剩些存货,但商会里的小商户却早早断了货,甚至以维持正常的营生?。商会里念着若是这些小商户断了货,普通百姓买不到粮食火炭之物,恐难以为生?。所以商会内部一直在互相?匀货周转,这才勉强维持了经?营……大家?伙儿都盼着这雪灾早些过去。” 这便是在哭穷了。 殷承玉却不接话,只?瞧了姜政一眼。 姜政会意?,接过话茬道?:“谁不如此盼着呢,只?是如今赶上了天灾,粮仓余粮告罄,周边调粮又远水接不了近渴……” 他说着重重叹息一声?。 有太子坐镇,这一回商会众人却没?有再敷衍推诿,周知龄正义凛然道?:“大人的难处我们自然晓得,官府一心为民,我等也义不容辞,怎么好再谈买卖?如今我那米仓还剩余五百石陈米,原是留着以防万一的,如今既然赈灾粮不够,草民便尽数捐了,只?盼能多活些人。” 其余人见他先开了口,顿时领会了意?思,便纷纷开了口。 这个捐两千件棉衣,那个捐五十?石火炭…… 先前姜政去同?商会交涉了两次,想要同?商会买粮,便都是被这么打发了。 只?不过这次有太子出面,打发的格外多一些。 这些人一个个喊着仓库空了没?货了,可?实际上仓库里堆得满满当当,只?是为了抬高?价格,牟取暴利,都按着不肯放出来罢了。 殷承玉眼神沉下来,面上却还带着温和?笑意?。 “诸位有如此胸怀,孤甚为感动。但好事?也不能叫诸位白做了。”他看向侍立一旁的薛恕,吩咐道?:“将孤拟定的契书发下去,给几位大东家?看看。” 说着他又转过头来,不疾不徐道?:“诸位仔细看看,量力而行,若有不合适之处,尽可?指出来。” 薛恕捧着一沓纸张,挨个发下去。 几人心里正嘀咕着义捐还签什么契书,待将那到手?的薄纸拿起定睛一看,便齐齐变了脸色。 99、第 99 章 有几个定?力不够的, 看完那纸张上所写?的内容后,已是神?色惊疑不定?,额头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来。 “几位大东家可是热着了, 怎么都流汗了?”薛恕冷眼看着, 故意将声音掐得极细, 调子拖得长长的, 叫人听着又多?几分诡谲之感:“如今过冬物资紧缺, 殿下爱民如子, 不舍得多?用火炭。咱家原本还怕冻着各位呢,眼下看来倒是有些?多?虑了。” 他这话要多?阴阳怪气就有多?阴阳怪气,尤其?是配上太监特有的尖细声调,扎得人耳朵都疼起来。 那离他最近的文大东家又惊又惧,心中正憋着火,登时抬首怒目瞪他,却在对上他的眼神?之后, 悚然?一惊。 先前他们被太子驾到的消息所震, 并未多?注意到这太子身侧的随侍。可眼下细细一瞧,文大当家心底就冒出细细密密的恐慌来。 他们这些?做生意的, 最要眼力。 是以他与薛恕目光短暂相接之后,便瞧出来这绝不是个善茬。 那黑沉沉的眼眸看着你时,只觉得三魂六魄都要被看了去, 叫人打心底里生出畏惧来。 文大当家的脸色白了些?,抬袖擦了擦额上的汗珠,勉强应和道?:“太子殿下果?真仁慈。” 周知龄位置在他斜对面,自然?察觉了他明显的异样。 或者说不只是文大东家,坐在他对面的几位大东家,脸色都不怎么好, 一副心虚气短被拿捏住了七寸的模样。 可这大太监并未做什?么,不过就是发了份契书罢了。 周知龄瞧了瞧自己手中的契书,并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内容,大抵便是义捐达到多?少数目之后,名?字会被刻上功德碑云云,尽是一堆废话。 这几人在怕什?么?周知龄拧眉扫视,按下了心中的疑惑。 这时坐在上首的殷承玉欣赏够了这些?人变幻不定?的神?色,仍旧一副温和宽厚的笑模样:“契书诸位当都看完了,尽可带回去好好参详。若是对契书有存疑的,可于明日午时前,到布政司衙门寻姜巡抚解惑。” 他站起身来,目光缓缓扫过在场诸人,唇角往上翘,语调带了些?许同薛恕一般无二的诡谲:“……过时不候。” 饶是他表现的再?客气,众人也听出了里头的威胁之意。 眼见着人已经?走得看不见影了,文大当家才?恨恨锤了下桌。 只是顾忌着太子,连一句难听话都不敢说。 其?余八位大东家神?态与他一般无二,都是敢怒不敢言。 周知龄瞧出了端倪,问道?:“太子给你们看了什?么?” 一番观察下来,他可以确定?自己手中的东西?与其?他人不同。 另一位朱大东家是个刻薄性?子,他将那纸张攥成一团妥帖收进袖中,敏锐发觉了周知龄的异常。方才?他就留意过了,除了周知龄外,其?余人看过那“契书”之后,都变了脸色,唯有周知龄从始至终面无二色。 眼下听他发问,就越发笃定?了心中猜测。 周知龄这人惯会装模作样,表面功夫做得极好,怕不是根本没被太子抓到把柄。、 意识到这一点,朱大东家心里便难受极了,这囤积货物抬价可是周知龄的主意,他们不过是配合行事罢了。如今出了事情?,他们这些?小?喽啰被抓了把柄,周知龄却能独善其?身,实在是叫人心中不平。 “周会首问得这是什?么话,你的东西?难不成和我们不同?” 此话一出,其?余八双眼睛都紧盯着周知龄,神?色变得怪异起来。 外人看来觉得三江商会铁板一块,但实际上包括周知龄在内的十位大东家都各有各的势力,他们之所以尊周知龄为会首,以周知龄马首是瞻,不过是因为周家与京城邵家的关系。 周知龄有官家的人脉,许多?事由周家出面更为方便,他们也就愿意卖这个面子。 但此时发现自己被套了进去,周知龄却边儿?都没沾身,几人心底就不得劲儿?了,看着周知龄的目光也带上了审视。 太子的近侍发下来的“契书”,根本不是什?么契书。薄薄的数张纸上,记录的乃是他们最不为人知的隐秘。 他们自以为藏得好,却不料早落入了旁人眼中,被太子当做了谈判的筹码。 若说他们先前还在思索是不是身边人被买通了,那现在他们看着周知龄,心里就冒出浓浓的怀疑来。 别是周知龄忌惮太子,出卖了他们。 周知龄也不是蠢人,观几人神?情?顿时便猜到了他们所想,压抑着火气道?:“你们也是久经?商场之人,可别中了外人的离间计。若真有事,不如放到台面上来商议。可别忘了三江商会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朱大东家揣着手笑了声,阴阳怪气道?:“咱们哥几个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但周会首背靠大山,哪儿?能和我们这些?泥腿子一样呢?” 他素来与周知龄不太对付,只不过从前有利益维系,面子上还算客气。如今发觉自己入了套,顿时就换了张面孔,对周知龄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起来。 周知龄知晓此时争论无益,只看向更为稳重的向大东家,道?:“太子来者不善,咱们这时候若是再?起分歧,岂不是如了旁人的愿?” 但怪得是这回向大东家竟也只是摇头,手中牢牢攥着那张纸,重重叹了一声:“自古以来,民不与官斗。” 若只是姜政,他们还能拧成一股绳斗一斗。 但这位太子明显不是位好惹的主,这才?来了多?久,就抓住了他们的命脉,让他们自己窝里斗了起来。 最可怕的是,他们明知是套,但却被捏住了七寸,不得不往里面钻。 “现在争论也无用了,我就直说了,我这里的事儿?是决不能叫旁人知道?的。”文大当家将那纸张撕碎了捏成团塞进嘴里,就这么就着茶水咽了下去。之后在众人惊诧的目光下,将茶盏重重往桌子上一放,起身走人。 “纸上写?得东西?,就是烂也得烂在我自己肚子里。明日我便带着账册过来。” 他当先走了,其?余人犹豫一瞬,也跟着陆续散了。 周知龄最后一个离开,瞧着这些?人的背影,到底没忍住骂了一句废物。 待匆匆回了府上,瞧见前来禀事的管事,还是不放心地询问道?:“最近府城中可有外来人打探周家之事。” 管事摇头:“未曾听说。” 周知龄却还是不放心,他细细思量了一番过往所作所为,确定?没有留什?么尾巴,才?暂且将心放回了肚子里:“北边儿?的信到了么?” 管事来寻他正是为此,闻言立即将一封以蜡封口的信件呈给了他。 周知龄仔细检查了蜡封,确认无损之后,才?打发走管事,查看信件。 待信件看完,他有些?焦躁地在书房里踱了几圈,神?色从犹豫,逐渐变得坚定?。 提笔写?了一封信件,周知龄召来心腹吩咐道?:“将信件送到凤凰山去。” 出了宅院,殷承玉便去寻贺山。 此行乃是贺山带队,应红雪也一道?随行。 因着眼下殷承玉并未安排事情?,他们便带着团营将士和府城官兵一道?清理城中的积雪,或帮着城中百姓修补坍塌的房屋。 殷承玉寻过去时,贺山正在将应红雪往屋里推:“你出来做什?么,外面冷得很,渴了我自己进去喝水,受了寒腿又要疼了。” 他铲雪铲得满身是汗,这会儿?倒也不怕冷,就穿了件薄薄的单衣,依稀可看见块垒分明的肌肉。正在其?余士兵的哄笑声中,按着应红雪的肩膀往屋里推。 应红雪裹着厚实的棉衣,窈窕身段藏得严实,唯有一张露在外面的脸艳色逼人,尤其?是拧眉生怒的时候,越发艳丽。 “你将姜汤喝了,我再?进去。” 贺山不敢惹她生气,也不管烫不烫,一口将海碗的姜汤喝完了,将碗递给她,讨好地对她笑。 应红雪这才?展了眉头,接过碗正要进屋,却瞧见了殷承玉几人。 “殿下。”应红雪拱手行礼,又看向随侍一旁的薛恕,朝他点了点头。 其?余人闻声看过去,也连忙跟着行礼。 殷承玉摆了摆手示意免礼,对应红雪道?:“孤已与三江商会交涉过,商会几位大东家仗义疏财,争先义捐。其?他人孤信不过,还得劳烦应姑娘负责与商会对接,尽快将义捐物资运回来,赈济灾民。” 商会这些?人都是千年的狐狸,叫应红雪过去,正可以防止他们又生事端。 应红雪无有不应。 殷承玉又同贺山询问了城中积雪清理进度。 “城中主要道?路已经?清理了大半,接下来便是修补那些?被风雪吹倒压垮的房屋。”贺山道?。 进展还算快。 殷承玉道?了一声辛苦,便先行回府衙处理其?他事务,薛恕始终落后半步跟在他身侧。经?过一条对穿的巷道?时,寒风卷着地上的雪粒子扑面而来,薛恕立即快走两步,替他挡住了风雪。 殷承玉压抑地咳嗽了几声,加快步伐穿了过去。 倒是薛恕听着他咳嗽,眉头打成了结,探手去摸他袖中的手试温度:“怎么在咳嗽,莫不是染了风寒?” 掌中的手如寒冰一般,薛恕眉间皱痕顿时更深:“还是得叫人多?添几个炭盆,再?熬一碗防风寒的汤药。” 两人行在路上,手臂贴着手臂,宽大的袍袖交叠,正挡住了其?中交握的双手。 薛恕的手心十分暖和,殷承玉蜷了蜷手指,犹豫了一下,到底没有抽出来,只淡淡“嗯”了一声。 回了府衙,薛恕便命人给书房里加了两个炭盆,又叫人熬了汤药,亲自盯着殷承玉喝了一碗。 bidige.com 殷承玉也恐生病误事,眼也不眨地将汤药喝完,才?继续批阅下面各州府送上来的文书。 等将这些?公文一一做出批示再?命人送出去后,天色已经?黑了下来。 夜晚比白日里更冷,寒风如刀,割在脸上冷生生的疼。 殷承玉回了屋子,才?感觉那种冻得人脑仁都在疼的感觉散去了些?。 只是屋子里也没暖和到哪里去,如今物资紧缺,殷承玉不愿太铺张浪费,只在床边放了两个取暖的炭盆。 这样冷的天,水冷的快,沐浴也不方便。殷承玉只简单擦了身,便换了干净中衣,钻进了被褥里。 被褥里事先放了汤婆子暖着,倒是不凉。 殷承玉半张脸都缩进被子里,目光定?定?瞧着薛恕。 他没有开口,但薛恕却明白这是在催促了。 就着用剩下的水擦过身,薛恕掀开被褥上了榻,侧身面对着他,低低唤了一声“殿下”。 殷承玉未曾应声,只朝他怀中挪了挪,冰凉的双手钻进中衣里暖着,被汤婆子捂出些?热气的双足也靠过来,紧紧贴着他的腿。 身挨着身,肌肤贴着肌肤。 源源不断的暖意传过来,殷承玉整个人热起来,惬意地叹了一声:“睡吧。” 鼻间是染了暖意的梅香,薛恕瞧着他头顶的发旋,喉结滚动几下,将人往怀里揽了揽,低低应了声。 100、第 100 章 半夜里, 薛恕是被一声?叠一声?的咳嗽惊醒的。他垂头去看?,就见殷承玉还昏睡着,白玉般的脸颊泛起潮红, 咳得身体都蜷作了一团。 薛恕探手去试他额头, 却发现?烫人得很, 竟是发了热。 他叫了几声?, 未能将殷承玉唤醒, 便立即起身披衣, 叫人去寻大夫来。 出门在外,太医并?不随行,听到动静的东厂番役匆匆去城中医馆,将大夫从被窝里抓了过来。 殷承玉烧得迷迷糊糊,已没了意识。薛恕心焦地?守在他身侧,隔着老?远听到动静,便大步出去, 将被番役架着过来的大夫抓进?了屋中。 老?大夫年纪不小?, 几乎是被他半拖过来,踉踉跄跄差点撞到床沿上去。他本是有些不满, 但瞧见薛恕阴云密布的凶煞模样,到底理智地?将不满咽了下去,先为殷承玉诊脉。 仔细诊脉之后, 他蹙起的眉头却是松开了,语气也轻松了些:“忧思过度,风邪入体。这病虽来得急,但好在公子身体底子康健,老?夫开一贴药,喝下去退了热, 再多休养数日便无恙了。” 说完便让人取了纸笔来开药方。 薛恕闻言仍然拧着眉:“确定不会有大碍?” 老?大夫对?他的质疑敢怒不敢言,只竭力压着火气道:“你若不信,自去寻旁人来看?就是。” 他被人匆匆抓过来,根本没来得及瞧见自己进?了哪儿,也不知殷承玉的身份。虽然瞧出薛恕有些权势,但到底没忍下火气。 ahzww.org 薛恕将方子交给?番役:“去将药抓回来,再收拾间屋子将大夫安置下来。大夫放心,待我?家主人病好了便会放你回去,诊金少不了。”这后头半句却是对?老?大夫所说,语气虽然平和许多,但那股子戾气仍然叫人打颤。 大夫不欲与他争辩,随着番役去安顿了。 不过一刻,番役便抓回了药材。 薛恕命人寻来炉子生了火,亲自煎药,手法熟练。 他这前前后后地?折腾,院子里又弥漫开苦涩药香,很快便惊动了其他人。住于附近的数名官员、还有贺山应红雪等人都过来探听消息。 薛恕压着戾气,只说太子染了风寒,将来探听消息的官员打发了回去。 贺山与应红雪倒是不惧他冷脸,又多问了几句,确认不是什么?大病这才离开。 行至院门口,贺山又回头望了一眼,就见薛恕蹲在炉子前,面容被烧红的炉火映着,一双眼睛暗沉得惊人。 他迟疑了一下,艰难地?组织言辞形容心里怪异的感觉:“你有没有觉得薛恕有些不对?劲?” “怎么?不对?劲?”应红雪瞥他一眼。 “就是对?太子……”贺山是个粗人,没读过书,无法准确地?表达那种感觉,最后泄气地?比划道:“说不出来,反正就是不太对?劲。” 应红雪诧异看?他一眼,显然是没想到他平日里五大三?粗,这时候竟还能看?出不不对?劲来。 她回头望了一眼,暗地?里叹了口气,却是朝贺山翻了个白眼道:“我?看?你最不对?劲,没事?不要七想八想,早些回去歇息,明日还有事?要做。” 被她这么?一说,贺山心里那点别?扭就散了去,同她一道回去。 守着火炉,将三?碗药煎成一碗后,薛恕将泛着热气的药汁倒入了瓷碗里,端进?了屋里。 伺候的下人没得他吩咐,不敢贸然进?去,只能合上门扉,守在门口。 殷承玉还昏睡着,尚未退热,被褥掖得严实,捂出了一身汗来,额头上布着密密的汗珠。 将还有些烫人的汤药放在一边晾着,薛恕打来温水给?他擦身。 昏睡的人无法给?出任何反应,乖巧得不像话。 薛恕凝着他的面容,心口却是颤了一下,手中的布巾一时没抓紧,落进?铜盆里,溅起点点水花。 上一世殷承玉病倒时,也是这般模样。 他躺在宽大的龙床上,瘦弱的身体只占据了龙床小?小?一块,就像尊昂贵易碎的琉璃娃娃,逐渐失去了生机与温度。薛恕将他紧紧拥在怀里,却怎么?也捂不热逐渐冰凉的身体。 那种失去的恐慌一瞬间击溃了他伪装出来的平静,心口传来的痛楚叫他弓起身体,颈侧青筋凸起。 他紧紧抓着床沿,大口喘气。撑着床沿的手臂不断颤抖着,前所未有的狼狈和慌张。 目光在殷承玉面上逡巡,瞧着他潮红的脸颊,薛恕在心中一遍遍重复大夫的话。 只是一场风寒,很快便会好了。 这一世他没吃那些苦,身体很是康健。 肆意蔓延的恐慌逐渐被压制下去,双手也不再颤抖,薛恕深吸一口气,小?心抱着殷承玉将他的身体抬高一些,端起碗给?他喂药。 一碗汤药喂完,薛恕又在屋中添了几个炭盆,将身体烘烤得暖热,才上了榻,将人紧紧拥在怀里。 老?大夫开的药不错,第二日早上,殷承玉便退热醒了。 昨夜他烧得迷迷糊糊,只大概知道自己病了,只是意识昏昏沉沉,怎么?也醒不来。 现?在睁开眼时,倒是没了那种昏沉无力之感,只是人还有些虚,喉舌也干涩得很。 他拉开薛恕的胳膊想要坐起身来。 这一动薛恕便知他醒了,将人按了回去不叫他起身:“殿下想要什么??” “孤渴了。”殷承玉一开口,才发现?声?音哑得厉害,还有些瓮声?瓮气。 薛恕下榻给?他倒了温水过来喂他喝了。干涩的嗓子滋润了一些,殷承玉才又问:“什么?时辰了?” “巳时三?刻了。” “巳时三?刻?”殷承玉心里还惦记着今日三?江商会那几个大东家要过来,昨日定的期限是午时,眼下时候也差不多了。他挣扎着要坐起身来:“伺候孤洗漱更衣,今日还要去府衙,不出意外,赈灾物资当是有了。” 他这一番话说得极快,本就有些哑的嗓音听起来越发嘶哑。 本是极寻常的一句吩咐,却不料薛恕忽然爆发,抓着他的手腕将他按了回去,手臂撑在他脸颊两侧,身体极具压迫性地?压下来:“殿下如此不爱惜身体,是要臣再眼睁睁地?看?着你死一次么??” 他咬紧了牙根,眼角猩红,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字字椎心泣血。 殷承玉愣住,愕然看?他,却猝不及防瞧见了他眼底掩藏不住的痛楚与恐惧。 他没想到自己的死会叫他如此痛苦。他心头骤然涌起一股酸涩,抬手想去碰他发红的眼睛。 薛恕却一口咬在他的手腕上,齿关没有收力,几乎要咬出血来。 殷承玉手指痉挛了一下,没挣扎,也未曾呼痛,只静默地?望着他。 “若再有一次……”薛恕却自己松开了口,声?音透着狠戾:“我?绝不会再为你守这大燕江山。” 他生来冷情,若不是为了他的嘱托,山河飘零又与他何干? 自从窥破薛恕亦有前世记忆之后,殷承玉一直想逼他承认。可如今他当真承认了,他却半点高兴不起来。 他早知薛恕有心结,却不知道他的心结竟如此深。 这样凶狠却又脆弱的神情,叫他的心也跟着揪成一团,迟缓地?疼起来。 “我?当初留你,并?不是——”并?不是为了大燕,只是下不了狠心杀你。 只是话尚未说完,却被薛恕按住了唇。 他似乎已经整理好了情绪,又变得平静起来。扯过滑落锦被,妥帖地?为他盖好:“殿下好好养病,三?江商会那边便交给?臣,臣会处置妥当。” 殷承玉瞧着他,叹了一口气,到底妥协了。 薛恕将温着的汤药端进?来,亲自喂他喝。 汤药苦涩,殷承玉拧着眉,又见薛恕沉着眉眼,眼中戾气惊人,到底叹了一口气,朝他招了招手:“你靠过来些。” 薛恕依言俯身靠近。 带着苦涩药香的唇便覆了过来。 他睁着眼,漆黑的眼睛一瞬不瞬看?着殷承玉,却未曾有动作。殷承玉以?舌叩开他的唇齿,与他纠缠。 薛恕到底没忍住,终于反客为主,凶狠地?撕咬。 这一刻他长久压制在心底的恶念汹涌而出,唇齿间有铁锈味蔓延,他想叫他也尝到他的痛。 殷承玉并?未拒绝,良久之后,两人气喘吁吁分开。殷承玉的指尖点过他唇上血珠,声?音还有些嘶哑:“去吧,此间事?了,再说他事?。” 薛恕看?了他许久,起身出去。 如今他们所住的院子便是布政司衙门后头的三?进?院子。 薛恕换了一身绯色蟒袍,便带着人往前头去。 此时刚进?午时,但三?江商会除了周知龄外的九位大东家都已经到齐,且已经等了两刻钟。 他们等得焦躁万分,原以?为太子必定会同昨日一样晾他们许久,却未曾想刚到午时,太子身边的随侍太监就过来了。 周知龄不在,为首的便是年纪最大性情又最为稳重的向大东家。 向大东家起身行礼:“薛公公,我?等都已经考虑好了。” 薛恕扫过几人,在主位坐下,声?音十分平静:“那便叫咱家听听诸位的诚意吧。” “太子殿下今日不来么??”文大东家见状问道。 “你们算什么?东西,也配殿下几次三?番地?接见?” 文大东家本是随口一问,却不料这太监今日如同吃了炮仗一般。他虽然只是商贾,但家大业大,在湖广地?界也是一方人物,从未被如此下过面子。顿时脸颊紫胀,想要怒声?驳斥。 可待对?上那双阴翳的眼睛时,心脏顿时紧了紧,那酝酿好的话也就说不出来了。 薛恕并?不在意他们的心情如何,他双脚分开与肩平齐,双手撑在膝上,身体微微前倾,如同盯住了猎物的孤狼,对?文大东家道:“便从你先说起吧。” 101、第 101 章 文大东家所经营的?主?要产业, 正是米粮铺子。 湖广地界的?米粮铺子,若说周家占了五成?,那文家就占了有四成?。余下的?一成?方才是零散的?小商户, 需要仰仗周、文两家的?鼻息生存。 而且文家生意并?不止步于湖广地界, 文家靠着与漕运丁家的?姻亲关系, 米粮生意已经扩张至北方, 北直隶甚至望京城中都有不少?文家产业。 三江商会其余几位大东家与文大东家的?情形差不多, 除了湖广地界的?生意之外, 在别?处都各有依仗。 这也是一旦利益起了冲突之后,这些大东家并?不太忌惮周家、敢自行行事的?缘由。 今日前往府衙赴约,这些大东家们便已经做好了割肉的?准备,十分有觉悟。 “草民回去之后,已命底下人将湖广各地的?存粮重新核算计数,清点出白?米五千石。”文大东家是个相当?识时务的?人,意识到这大太监不好惹之后, 身段也就低了下来, 好声好气道:“这些米粮都作赈灾之用,草民也不敢漫天要价。如今市面上的?白?米一石需二两银, 文家米铺只?要一两五钱便可。” 说完,他小心翼翼去觑薛恕的?表情。 只?是薛恕面上分毫未动,看不出端倪来, 他只?好忐忑地退了回去。 其余人见他说完,便也各自上前报出了可以拿出来的?存货数目以及价钱。或是火炭,或是布匹,或是棉花之物,不一而足,但都是如今正紧缺的?物资。 待所有人都依次说完了, 薛恕仍然?不开口?,几人便有些忐忑地交换了眼神,但最终谁也没敢再开口?。 在长久的?静默里,薛恕轻呵了一声,野兽一般的?目光依次扫过每个人,最后定在文大东家身上:“据咱家所知?,文家在通城县、汉川县、华容县等十余个州县都有仓库,其中只?白?米存数就有五万石之数。至于这粮价……”他面上讥讽之色愈发浓重:“往年里,白?米一石不过八钱到一两银。后头各地遭了灾田地减产,也不过涨到了一两二钱左右。最贵的?新米也就一两五钱罢了。直到此次湖广雪灾,粮商囤积居奇哄抬价钱,粮价才飞涨到二两甚至三两银。” “其余火炭等物,亦是如此。咱家不点破,你们便真?当?咱家是傻子不成??”他面上不见怒意,语气却极重。周身散发出难以言喻的?威势来。 “这便是诸位要给咱家看的?诚意么??” 他轻而易举就道破了文家粮仓的?存粮,其余人尚且不知?真?假,可文大东家的?脸色当?时就变了。 这存米数量,正是他叫底下人连夜统计出来的?! 文大东家心中惊涛骇浪,越发恐惧,却也不敢就此承认自己谎报数目,只?搜肠刮肚地寻摸理由周全方才的?话:“这、这……并?不是草民有意少?报数目,只?是文家各地的?米铺数量众多,尚需存粮的?周转,核算之后,能抽调出来的?就、就只?有五千……” 他的?声音在薛恕的?凝视下越来越微弱。 薛恕嗤了声,并?不听他解释也懒得与他掰扯,收回目光望着其余人道:“咱家体谅商铺需要存货周旋,因此只?要你们存货七成?,至于价钱么?,便按方才所报价钱折七成?算。” 价折七成??! 那他们岂不是只?能拿到原先三成?的?价钱?! 几个大东家一时骇然?,更兼有怒火。 朱大东家试图争取道:“薛公公,折七成?实在太多了,咱们生意瞧着做得大,但手底下还有那么?多的?伙计要养活……” “是啊,朝廷要赈灾,我?等也愿意出力,只?是这去七成?实在是……还请薛公公体恤!” 事关切身利益,几位大东家都顾不上畏惧了,纷纷开口?争取。 文大东家见薛恕不语,以为是众人的?反抗起了作用,也跟着道:“太子殿下爱民如子,灾民是‘子’,我?等商贾便不是‘子’了么??还请薛公公给大家留一条活路!” 他们七嘴八舌群情激愤。 薛恕却是突兀笑了声,缓缓站起身来。 他手微抬,便有随侍的?番役立即将几人按住,一脚踹在膝弯,强制跪在了地上。 没想到他会忽然?发难,这些养尊处优许久的?商人们都有些慌了神,文大东家强作镇定道:“薛公公这是何意?我?等不过是对价钱有异议,并?未做什么?作奸犯科之事吧?” 薛恕踱步行至他面前,居高临下俯视他,饶有兴致道:“咱家这还是头一次碰到要和厂卫讲道理的?。” 他虽然?笑着,但眼底并?不见笑意,反而冷沉沉骇人得很。 “不过文大东家既然?问了,便叫你当?个明白?鬼好了。”他抬了手,立即便有番役恭敬将纸张放在了他手中。 薛恕将之扔到文大东家面前:“这是新查出来的?,文大东家可仔细看看。” 几人听到他说“厂卫”时,身体就颤了颤。他们只?知?这大太监是太子身边的?人,却不知?他竟是东厂的?人。 即便远在湖广,东厂那些骇人听闻的?行事他们亦听说过不少?。 文大东家原本挺直的?腰杆不自觉地弯了些,抖着手去捡地上的?纸。待一目十行地看完,已是抖如糠筛,却还是死鸭子嘴硬道:“没有证据,这都是污蔑之词!” 先前番役去查这些人,因为时间仓促,来不及深挖,只?查到些表面的?东西,大多是些小打小闹或者见不得光的?阴私,若是说作奸犯科,却还不至于,顶多起个震慑威吓的?作用。 但薛恕并?未就此收手,他叫侦缉的?番役继续顺藤摸瓜往下查,这不就查出了人命官司来么?? 这文大东家与其寡嫂通奸,不慎被伺候的?丫鬟发现。文大东家为了遮掩罪行,将那丫鬟勒死了。等人死之后,他方才发现,这丫鬟乃是良籍。 按照大燕律法:若奴婢有罪,其家长及家长之期亲若外祖父母不告官司而殴杀者,杖一百;无?罪而杀者,杖六十徒一年,当?房人口?悉放从?良。[1] 这刑罚并?不算重,可若是死者是良籍,情形却又不同?了。杀人者当?以命偿命,处斩刑。 “污蔑?”薛恕在他面前蹲下身来,不疾不徐道:“从?前每个被咱家拿下的?罪犯,都口?口?声声喊着诬蔑冤枉,文大东家猜猜这些人后来如何了?” 文大东家恐惧地看着他,咬着牙根才没有抖得那么?厉害。 薛恕嗤了声,骤然?失了耐心,站起身抽出番役腰间的?佩刀,便斩在了文大当?家撑在地面的?手上。 三根手指齐断,鲜血喷溅,文大东家顿时发出杀猪一般的?哭嚎声,被两个番役按着,才没有满地打滚。 其余人瞧见这一幕,更是肝胆俱颤。 薛恕反手将刀入鞘,再随意不过地吩咐道:“去,将断指送到文家,让文家再派个能当?家做主?的?人过来对接。” 顶点小说 处置完文大东家,他的?目光平静扫过吓得鹌鹑一般的?其余几人身上,缓声道:“太子殿下仁慈,行事多有宽宥。但咱家脾气急,却没那闲工夫周旋。限你们两日将数目清点出来,届时自有人与你们交接。” 说完便让人将疼得昏死过去的?文大东家拖起来,往厅外去:“文大当?家得随咱家走一趟,诸位自便。” 他一走,那些凶神恶煞的?番役也跟着呼啦啦离开,若不是偏厅地面上那一滩暗红的?血迹,仿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几个大东家再不敢有任何侥幸心理,各自匆匆回了家中。 番役将文大东家暂时押到了府衙大牢,他的?罪行自有官府去审,还用不上东厂。薛恕则亲自去寻了姜政与应红雪。 今日这一出后,那几个大东家估计便老?实了,只?需寻两个可靠的?人去对接并?安置赈灾物资便可。 应红雪是自己人,姜政代表湖广官府,互相配合倒是正好。 先后同?两人交代妥当?之后,薛恕便准备回去。 应红雪看着他的?背影,犹豫了一下,出声叫住了他。 薛恕回头瞧她:“姐姐还有事?” 应红雪有心想问问他与太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这两人之间的?不对劲她从?冬狩时就有所察觉。 她曾听人说过前朝有些皇室子弟就喜欢玩弄漂亮的?小太监,虽然?太子瞧着不是那样的?人,薛恕也并?不是那任由欺凌的?漂亮小太监。但这两人之间一定有些问题。 只?是眼下想问,却又不知?从?何问起。 她叹了一口?气,斟酌着道:“以色侍人终不长久,你……还得多为殿下办些实事,也为自己留条后路。” 薛恕听出她的?言外之意,挑了挑眉,神色柔软了一些,道:“姐姐的?话,我?记下了。” 与应红雪分别?后,薛恕便回了府衙东院。 他大步行至院门口?,待要进去时又顿住了脚步,有些踟蹰起来。但这踟蹰也没有多久,他很快便平静下来。 左右殿下已经知?道他是个什么?人了。 他压下了心底的?忐忑,大步走向主?屋。 殷承玉还需静养,也见不得冷风,午饭都是下人送到屋子里用的?。薛恕回来时,下人刚将热腾腾的?饭菜摆开。 薛恕将人打发出去,见殷承玉欲要披衣下榻,连忙将人按住:“臣伺候殿下用膳。” “孤是染了风寒,又不是手断了。” “臣伺候殿下。” 殷承玉与他对视,窥见他眼底的?执拗,又懒洋洋地靠了回去:“罢了,给孤盛碗粥。” 因还在病中,厨房准备的?饭食也以清淡为主?。薛恕用小碗盛了鸡丝粥,又夹了些菜,坐在榻边喂他吃。 殷承玉也不扭捏,要吃什么?便叫薛恕给他夹。 他吃东西极为优雅,颇为赏心悦目。薛恕伺候他用了一碗鸡丝粥,两碟小菜。见他摇头了,才放下碗,拿了帕子替他擦嘴。 殷承玉仰着脸任由他服侍,又问:“你便没有什么?想同?孤说的??” 薛恕避开他的?目光,淡声道:“往事不可追,臣只?想珍惜当?下。” “你在怕什么??”殷承玉自是看出他的?逃避,他抬手捏着他的?下巴将他的?脸转回来,目光直视着他,又重复了一遍:“你在怕什么??” 薛恕抿唇不语。 像个锯了嘴的?葫芦。 殷承玉冷嗤了一声,原是有些不悦,只?是想起他不经意流露的?痛苦时,到底还是心软占了上风。 “孤活了二十八年,一心扑在江山社稷上,从?未有过私心。”他大力钳着薛恕的?下巴,倾身过去,与他靠得极近,语调缓慢而郑重:“不杀你,是孤唯一有过的?私心。” 权倾朝野的?九千岁,是最大的?变数。 杀了他,可保朝堂安稳,江山稳固。 可至死,他也没能狠下心肠。 102、第 102 章 心动则情生, 可到底什么时候动了心,连殷承玉自己?也说不?清。 或许是遇刺失明,与薛恕在山崖之下相依为命半月, 回宫后发现?他割肉相饲时;或许是薛恕四处寻访, 将他仅剩的至亲带到他面前?时;又或许是他缠.绵病榻, 薛恕却不?辞辛劳为他四处寻医问药之时…… 五载光阴, 一千多个日?夜。 好的, 坏的, 他们都曾经历过。有拔刀相对时,也有温情缱绻时。 他们之间的纠葛太深,肢体的缠.绵到底还是在心上留了痕迹。言不?由?衷的话,纵使骗得?过旁人,也骗不?过自己?。 大抵这世间的情与欲总难界限分明。 他与薛恕就像两根相互缠绕的藤蔓,天长日?久,再无法轻易割舍。 心动或许只需一瞬, 可情动却在朝夕相伴、互相扶持里滋生。 他穿风拂雪, 于漫漫长夜里跋涉,唯有薛恕自始至终相伴左右。 五载同路人, 到底做不?到无动于衷。 “可臣倒宁愿随殿下而去。”薛恕与他相望,长久以来的伪装卸下,神情似哭非哭, 露出满目疮痍的内里来:“生同衾死同穴,总好过往后余生阴阳相隔,不?复相见?。” 他抓着殷承玉的手,按在自己?胸口,一字一句地控诉:“殿下走后,臣过得?不?好。” 一句“过得?不?好”, 便概括了五载相思。 何止是不?好。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1] 他以为求不?得?便已是最痛,后来殷承玉身死,他才?知“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之苦楚。 后头几年,殷承岄总说他疯了。 他倒宁愿自己?是真疯了,也总比清醒地活着,任凭思念成刀,受凌迟之苦来得?痛快。 殷承玉窥见?他藏于眼睛深处的悲痛。 薛恕骨子流得?是兽血,他从不?肯喊痛,再脆弱时也只肯露出两三分痛楚。 可如今模样,分明是痛极了也怕极了。 微微酸涩的心房塌陷下去一方,殷承玉轻抚他的眉眼:“岄儿?待你不?好么?” 他以为他走后,薛恕或许会伤心,但也只是一时罢了。 殷承岄年幼,朝堂局势尚未完全稳定,薛恕受辅政大臣之位,以他之才?能,若能尽心尽力辅佐,至少在殷承岄亲政之前?,都可以过得?不?错。 若他够聪明,在殷承岄亲政后主动放权,或许还能荣养到老。 等经年之后再回忆起年轻时这段荒唐往事,或许便只余下两三声唏嘘。 “殿下不?在,谁还会待臣好?”提起殷承岄,薛恕便冷笑了一声:“亏殿下苦心孤诣为他筹谋铺路,却不?知殿下走后不?过三五年,他们就已经忘了殿下,连臣为殿下修塔都要几次三番阻挠。” 他眼中犹有愤然,握着他的手又凑近去亲吻他。 冰凉的唇贴在一处,舌尖细细地描绘、厮磨,齿缝间传出含糊不?清的话语:“只有臣,日?夜思念……莫不?敢忘。” 这人还是同从前?一般,但凡提起旁人,不?论是殷承岄还是谢蕴川,都没有半句好话。 殷承玉只信了半成,却并不?与他争辩,只微微启唇接纳他的舌,用缠.绵的吻安抚他的急躁。 或许是心中的悲痛得?到了安抚,连亲吻也变得?温情缱绻起来。薛恕捧着他的脸,动情地撷取,恨不?能将他整个吞下去,融进骨血之中。 殷承玉风寒未愈,呼吸不?畅。不?过片刻便有些承受不?住,按着他的脸将他推开一些:“够了,孤风寒还未好。” 薛恕却不?管不?顾,用鼻尖去蹭他的手心,又偏过脸去,细细舔.吻他腕上的牙印。那?是他出门之前?所咬,当时他心中痛极了,只想让他也尝到和?自己?一样的痛楚,下嘴时丝毫没有留情。 留下的暗红牙印还新?鲜着,印记分明,被那?瓷白的肌肤一衬,便显得?格外骇人。 薛恕此?时才?感到心疼与后悔,一厘一厘地亲吻过去。 像捧着失而复得?珍贵的宝物,姿态虔诚。 手腕上传来细微的痒意,殷承玉亦动了情,另一只手插.入他发间,顺着乌黑的发滑至后颈处,迫着他抬起头看向自己?。他喉结微动,殷红的唇吐出蛊惑的邀请:“亲我。” 薛恕眼角便红了。 将他的手腕扣在塌上,薛恕应邀俯身,再次覆住了殷红的唇。 …… 暖盆中炭火烧得?极旺,门窗紧闭,融融暖意便被禁锢在了室内。叫这小方天地里,也有了春日?的气息。 薛恕用尽了千般技巧与手段来取悦他,逼得?殷承玉眼睛都红了,泄愤一般咬在他肩上。 “殿下病还未好。”薛恕以拇指摩挲他的唇角,带着浓浓的安抚意味:“待病好了,臣再伺候殿下。” 他总是最清楚殷承玉想要什么。 殷承玉松开唇,抬脚踹在他身上,嗓子哑得?厉害:“滚下去。” 大约是话说开了,两人相处比从前?更默契一些,自有一种旁人难以插.入的氛围。 殷承玉生病的这两日?里,凡事无论大小,都是薛恕亲力亲为,外面诸事也都是他代为传话。 偶尔偷得?片刻闲暇,便在榻上厮磨而过。 如此?到了第三日?,殷承玉的病便好了个七七八八,因休养了几日?,气色反而比生病之前?更加红润些。 这日?正是三江商会几位大东家带着账册来对接的日?子。 自上次被薛恕一番震慑之后,这些商贾打消了侥幸之心,再也不?敢偷奸耍滑,回去之后老老实实地清点盘算了库存,到了约定之日?,便争先恐后带着账册前?来了。 他们生意铺得?大,湖广各地都有分铺,薛恕先前?限他们两日?内交接货物,但如今路途不?便,有些仓库亦距离武昌府甚远,就算要调货也来不?及。是以这几个大当家带着账册前?来时,还颇有些忐忑。 生怕这一次薛恕又要不?讲理,随便捉个倒霉鬼砍了手指。 好在这一次并不?是薛恕独自前?来,大东家们看见?当先走在前?头的太子时,眼神如同看到了救星一般, baimengshu.com 要是早知这太监如此?难以对付,他们绝不?会在太子面前?阳奉阴违,叫他有机会将这煞神放出来! 殷承玉进了厅中。薛恕让人在黄花梨木的圈椅上铺了暖和?的软垫,又让人摆上了炭盆、热茶等物,才?请他坐下。 “孤前?些日?子偶感风寒,便将采买赈灾物资一事交给?了薛恕,听他说几位大东家都十?分配合朝廷赈灾,竟愿意将库中七成存货以市价三成价让利给?朝廷。都说商人重利,可孤看诸位却是忧国忧民的大义之辈,待灾后孤必定让姜巡抚将诸位之功绩刻于功德碑上,以供后人瞻仰。” 听着他这番大义凛然的话,几人又是好一阵肉痛。 市价的三成啊!这批货一卖出去,别说回本了,恐怕连带着先前?趁雪灾挣得?那?些雪花银都一分别想留下! 太子身边这位太监是当真将他们算得?死死的! 几人敢怒不?敢言,还得?赔着笑脸说“应当的应当的”。 毕竟只要不?傻,都能瞧明白这位太子绝不?像表现?出来那?般平易近人。先前?他们就是信了这幅宽和?好拿捏的模样,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推诿。 结果便是太子不?再露面,却将身边的大太监放了出来,恨不?得?将油水刮得?一滴不?剩! 也就是他们没犯下大事,否则只看文大东家如今的情形,便知抄家恐怕是免不?了了。 众人不?由?隐晦地瞧了如今代父出来处理生意的文家大公子一眼。 文大公子脸色虽然有些白,但行事还算稳重。他将账册双手捧上去,条理清晰道:“文家名下的粮仓数目都已核算清楚,共计五万三千石白米,除留下一万五千石做生意周转,还余下三万八千石。这三万八千石白米分散囤于八个粮仓,其中属武昌府通城县和?崇阳县的粮仓屯粮最多,合计有两万三千石。余下之数则分散于六个粮仓之中,若要调运过来,费时费力。草民斗胆提议,太子殿下可将粮食继续存放于文家粮仓之中,各地需要赈灾时,可持官府令牌就近前?往文家粮仓调粮。文家米粮铺的管事伙计都听从官府调遣。” 这也是殷承玉的想法,若是将这些物资都集中到武昌府来统一调配,实在费时费力,不?如按照远近划分分配,由?下面各州县的官兵前?去调取物资赈灾。 这位文大公子倒是个聪明人,比他父亲倒是识时务多了。 殷承玉颔首:“孤正有此?意。今日?几位大东家便留在府衙,姜巡抚会来与诸位商议各地仓库物资分配一事,届时还需要诸位配合往各地传信,方便行事。” 想了想,又对文大公子道:“至于通城县与崇阳县两地的米粮,今日?立时便可派人去调,还需文公子派人随行。” 文大公子连声应允,对身边随行的管事交代了一声,便让他同负责调粮的官兵一道赶往通城县和?崇阳县。 殷承玉将大东家们呈上来的账簿翻阅过一遍后,姜政才?终于赶来。 这些日?子他要统筹各地灾情,自然也不?清闲,整个人瞧着比先前?憔悴了不?少,但精神却极好。他急急忙忙同殷承玉见?了礼,便迫不?及待去和?大东家们确认各处仓库的详细位置去了。 有了一这批物资,他们便不?需要从周边布政司借调赈灾粮了! 见?姜政兴高采烈地商议了起来,殷承玉便没有多留,去了书?房处理这两日?堆积的公文和?信件。 到了晚间时,姜政便来禀报,说已经划分好了各地仓库物资的调配范围,只等明日?一早派人往下头各地传讯,调取物资便可。 “通城那?边可有消息传回?”殷承玉问。 姜政算算时候,道:“通城距离近,传信的应该快回了。” 正说着,便听外头有人高声报道:“太子殿下!姜巡抚!通城的粮被山匪劫了!” 103、第 103 章 通城与崇阳两处的?粮仓, 均遭洗劫。 据报信的?兵卒回禀,文家管事与负责调粮的?俞知府抵达文家在通城的?粮仓时,才发现看守粮仓的?护卫都已经被杀害, 而粮仓内的?存粮早已经洗劫一?空。 通城与崇阳相距不远, 文家管事担忧崇阳粮仓, 又?请俞知府遣人快马加鞭赶往崇阳粮仓查看, 结果崇阳粮仓果然与通城情形一?般, 护卫均被杀死, 粮仓空无一?物?。 俞知府当下命人往周边打听?消息,这才知道?就在昨天夜里,凤凰山一?带曾有匪寇下山,声势不小。平民百姓们不敢招惹匪类,根本没敢多留意,只?大致知道?这些匪寇确实是往粮仓的?方向去。 只?是次日粮仓并未传出动静,也就无人关心?罢了。 湖广境内自古以来便多生山匪, 山匪占据地利四处流窜, 四处打家劫舍甚至拦截官银之事也不是没做过。即便官府几次出兵剿匪,也很难彻底清理干净。只?是这一?次山匪竟不声不响地劫了粮仓, 时机实在太过巧合了些。 “以姜大人所知,这是巧合还是有人指使?”殷承玉问。 姜政认真思索了一?番,道?:“恐怕还是巧合居多。凤凰山乃是望沱岭的?主峰, 望沱岭东临沱水,绵亘蜿蜒,状如伏蛇。山势斜陡,十?分险恶。不少匪患藏匿其中,在粮草不足时下山劫掠乃是常事,早已成了湖广地界一?大祸患。至于那文家, 据老臣所知,因文大东家妻妾子女众多,并不太平。就说今日出面的?文大公子,他乃是文大东家的?发妻所出,发妻死后,文大东家又?续娶了新妇,更有数房美妾,诞下众多子女。这文大公子并不受宠,与文大东家的?关系又?并不亲近。如今文大东家出了事,他被推出来做话事人,恐怕只?恨不得早日处决了文大东家,将文家和自己给摘出来。轻易不会多生这事端才对。” 殷承玉听?着,并未赞同或者驳斥。他沉吟片刻,道?:“一?应赈灾事宜仍然按先前商议的?继续,至于山匪一?事,孤来解决。” 两万石白米,能活多少灾民。朝廷绝不可能轻易放弃。 打发走了姜政,殷承玉便回了东院。 刚行至院门口?,就与大步而来的?薛恕撞上了。薛恕这头显然也接到了消息,不等殷承玉开口?,便率先道?:“臣已经派了探子去凤凰山一?带打探情况。” 这消息一?探,便是一?日一?.夜的?功夫。 到了第二日晚,探子才来汇报。 “通城崇阳的?粮仓确为山匪所劫,但却并不单是凤凰山的?山匪所为。”探子道?。 殷承玉听?出了名堂来:“望沱岭中还有其他山匪?” “据属下所探,望沱岭中光是比较大的?山寨,便有至少五个。凤凰山华林寨,仙女峰东乡寨,紫竹峰玛瑙寨,石照峰黑云寨,万寿峰塘洞寨……除此之外,还有十?数个小寨子。人数多则上千人,少则百十?人。这些匪类占山为王,遥相呼应。平日里各行其是,但若碰上如文家粮仓这样的?‘肥羊’,便会联合行事。这次洗劫粮仓,便是几个大山寨领的?头。” “可曾探到粮食存放之处?” “望沱岭各寨以华林寨为尊,如今洗劫的?粮食正?存放在凤凰山南山腰的?一?处石洞当中,有重兵把守。目前这些匪徒正?在商议如何分脏。” “望沱岭地势复杂,若是等匪徒分完赃了再出兵,便难再追讨粮食。”殷承玉看向薛恕:“你怎么看?” “可令贺山与应红雪领兵,他们有山中作战经验。”薛恕道?, 殷承玉也是如此作想,便立即传了贺山应红雪二人与守城参将前来议事。 此次赶赴湖广赈灾,殷承玉并未带太多兵力,如今要出兵剿匪,还需要自武昌府抽调兵力。 让守城参将配合贺山应红雪行事,几人于书房中商议了两个时辰,定?下了剿匪之策后,方才散去。 次日傍晚,天色刚暗下来,点齐了三?千兵马的?贺山应红雪二人,便借着夜色的?掩盖,往望沱岭行去。先前探路的?东厂番子一?道?前往,充作斥候。 殷承玉则留守武昌府。 瞧着城外队伍蜿蜒成长龙,逐渐隐没在夜色当中,殷承玉方才拢了拢大氅,回了府衙东院休息。 因先前才生了一?场病,薛恕对他身体格外在意,殷承玉在他的?督促下,到底没有再夙兴夜寐地处理公务,早早便去歇了。 如今薛恕借着伺候他的?由头,光明正?大宿在他屋里,晚上倒也暖和。 只?是多事之秋,到底不容安眠。 天还未亮,殷承玉便被外头传来的?喊杀声惊醒。醒来之后才发现薛恕并不在榻上,他摸索着点燃了蜡烛,披衣起身欲去查看,正?逢薛恕推门进来。 “外面发生什么事了?” 薛恕吹灭了烛火,拿过搭在屏风上的?衣物?迅速伺候他穿好,一?边解释道?:“望沱岭的?山匪攻进府城了,正?往府衙方向来。臣先带着殿下避一?避。” “攻进了府城?”殷承玉诧异:“城门怎么破的??” 话一?出口?,他便立即反应过来:“有内应?” 城门每到夜间便会关闭,若是山匪攻城,绝不可能轻易攻破固若金汤的?城门。 薛恕“嗯”了一?声;“东门的?兵卒开了城门,将山匪放了进来,山匪约莫有五六千人。城中兵力大多抽调去剿匪了,眼?下只?余两千多人,又?被打得措手不及,一?时间难以整顿起来对抗山匪。” 说话间,殷承玉已穿好了衣物?。薛恕抖开大氅替他披上,在番役的?护卫之下,借着夜色遮掩,悄无声息地从角门离开了府衙。 一?行人未点火把,摸黑在巷中穿行。 殷承玉眯眼?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火光,道?:“姜政他们可撤了?” “已派了番役护送他们暂避。”如今各个府衙只?剩下一?个空壳。 “但眼?下四处城门都已被山匪把持,山匪寻不到人,估计很快会开始搜城。”锋锐的?眉往下压了压,薛恕沉声道?:“这不是普通的?山匪,配合默契行动迅速,比起山匪像是士兵。” “士兵?”殷承玉挑起了眉,近日来的?事一?桩桩盘旋在脑海里,逐渐罗列出明晰的?走向:“冲着孤来的??” 薛恕颔首,薄唇抿出冷硬的?弧度。 若是在编的?士兵,绝不可能这么明目张胆地攻城,那答案便只?剩下一?个:这些训练有素的?士兵,是豢养的?私兵。 豢养私兵是重罪,绝不是普通人可以担得起的?。 这湖广地界,或者说武昌府里头,能养得起私兵,又?有这胆子养私兵的?人家,就那么一?个—— 1200ksw.net “去周家。”殷承玉毫无迟疑道?。 府城内喊杀声震天之时,周知龄亦未睡 周家的?下人们听?闻了动静已经乱做了一?团,因没有主人出面管束,奴仆甚至后院的?女眷们都四散躲避逃难去了。 只?燃了一?盏微弱的?书房内,周知龄正?焦躁的?踱步,全然未曾理会乱糟糟一?片的?后院。 “到底成了没,怎么还没来消息?” “你急什么,一?个肩不能扛手不能挑的?金贵人,还能飞了不成?”出声的?乃是坐在周知龄对面的?大汉,他满脸横肉被茂密的?络腮胡遮住,块垒分明的?壮硕肌肉连甲衣都遮不住。此时叉着腿大马金刀地坐在阴影当中,倒有几分恶面罗刹的?恶像。 周知龄见状略微安心?了一?些,他与樊虎来往已久,自然是相信他的?本事。 只?是他心?底到底还是有些莫名不安,迟疑着道?:“太子身边那个大太监薛恕就不是个善茬,他似是东厂督主,但大人的?来信中并未提及此人……” 想起薛恕处置文大东家的?雷霆手段,他打了个寒颤,将将安稳一?些的?心?又?提了起来。 “一?个太监罢了,再厉害能厉害到哪里去?”樊虎并没见过薛恕,颇有些不以为意。 但周知龄是见过那太监的?狠戾手段的?,只?是不知道?该如何同樊虎陈明利害。他忍不住起身转了几圈,思来想去还是觉得薛恕此人不能小觑,猛然转身道?:“樊兄,薛恕此人你决不能——” 话未说完,便尽数梗在了喉咙里。 周知龄惊恐地瞪大了眼?,视线定?在樊虎身后。因为太过恐惧,只?能发出“嗬嗬”的?气音。 樊虎瞧见他神色,不解道?:“周兄,你这是见了鬼了?” “……”周知龄心?脏一?阵紧缩,却连也半个字也吐不出来,只?惊恐地抬起手,颤抖着指向他身后。 后面,后面! 樊虎终于意识到不对劲,正?要回头去看,却不防一?根极细的?坚韧铁丝绕在他的?颈上,缠绕,收紧。 这一?套动作薛恕做得行云流水,小山一?样魁梧的?樊虎翻着白眼?蹬着腿儿?,不过片刻就彻底咽了气,舌头吐出老长。 而亲眼?看着这一?幕的?周知龄,已经吓得瘫到在地,连叫都叫不出声来了。 薛恕轻蔑扫了他一?眼?,将铁丝收起,又?随手将茶几上铺着的?桌布抽出来,盖在了樊虎面目狰狞的?尸首上。 待做完这一?切之后,他方才走到门边,开门将侯在门外的?殷承玉迎了进来。 “都已经处理妥当了。” 104、第 104 章 一行人簇拥着殷承玉入内, 在主位上落座。薛恕如旧同?平日那般侍立在他身侧。 周知龄这会儿已经从薛恕杀人的恐惧中挣脱出来,瞧见殷承玉后?,眼珠子动了动, 刚恢复一些的脸色又变得煞白, 眼神也透出绝望来。 这回怕是?真?的完了。 当初下定决心博一番前程的雄心壮志已然粉碎, 如今只余下惶恐和畏惧, 商场上那些左右逢源的手段再派不上用?场:“太子……殿下。” “私兵是?谁让你养的?”殷承玉凝着他, 屈指在膝上轻敲:“邵添?” 周家不过一介商贾, 三江商会在湖广地界再有话语权,以周家的能耐,也是?没那个胆量豢养私兵的。多半是?周家出钱,替有胆子的人养。 听他轻描淡写地提起?“邵添”,周知龄手指痉挛一瞬,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让迟缓的大脑重新转动起?来。最终他咬着牙道:“太子殿下说什么私兵,草民?不太明白。草民?确实与这些山匪有些来往, 但也只是?为了平日里运货行些方便。并不敢做什么伤天害理之事。” 他不承认, 殷承玉也不恼,只顺势往下问:“哦?那你是?什么时候同?这伙山匪有来往的?” 周知龄看不透他的深浅, 也不知这番说辞他信了还是?没信,只能硬着头皮道:“大约两年前。” “两年前……”殷承玉低低念了一句,想通了什么一般, 忽而笑起?来:“周大东家野心不小。” 周知龄心口蓦地一跳,只觉得那种眼睁睁看着樊虎被勒死的晕眩感又涌了上来,但思来想去,却想不明白自己的回答能透露什么,只艰难道:“草民?……不明白太子殿下的意思。” 殷承玉却不需要他明白,也不曾解释:“据孤所知, 望沱岭中的山匪可没有这么多,这些山匪拢共有多少数?平日里又藏身何处?” 他嘴上说得“山匪”,但字字句句却仿佛在问“私兵”。 豢养私兵是?抄家灭族的重罪,周知龄不敢认,只能负隅顽抗:“草民?只是?与山匪有些往来,再多的实在不知。” 殷承玉垂眸俯视他,目光叫人无所遁形。周知龄在他明了的目光里逐渐瑟缩,但想到认罪的后?果,又咬紧了牙根,不敢多吐露一个字。 “周会首莫不是?以为,你不承认,二皇子又已身死,这囤兵造反的罪名就?不存在了吧?” 在周知龄惊恐瞪大的眼神中,殷承玉不疾不徐地道:“邵添狗急跳墙,让你趁机暗杀孤,你以为以他的谨慎,事后?会留下周家?” “你早已没退路了。”殷承玉道:“你若是?现在痛快认了,戴罪立功还能有个痛快。但你若还要负隅顽抗,到东厂手底下过一趟,可能连个全?尸都不剩下。” 像是?为了配合他的话,侍立一侧的薛恕目光轻飘飘斜向他,眼底平静无波。 他用?铁丝将樊虎活生生勒死时,也是?这般神色平静。 杀一个人,仿佛捏死一只蝼蚁。 周知龄面白如纸,嘴唇颤抖,眼中挣扎犹豫。 良久,在逼人的沉寂当中,他以头抢地,颤声道:“草民?都招,求殿下开恩。” “两年前,邵大人的亲信亲自来寻我?,命我?暗中招兵买马。为了掩人耳目,我?们和凤凰山华林寨的山匪头子樊虎搭上了线,周家出钱粮,华林寨则负责招兵买马。一共招收了七千余人马,平日里都藏在凤凰山的石窟中训练,若要露面,便扮做山匪行事。” 所以望沱岭才?有这么多的山匪。 周知龄想起?当初自己被对方游说,什么从龙之功,封侯拜将,也是?一阵悔恨。周家生意虽然做得大,但也就?只限于湖广地界。出了湖广往北方甚至望京去,比周家势大的家族太多。而偏偏周家族中子弟不争气,竟没出一个科举走仕途的后?辈。 妻子的娘家邵氏倒是?和望京邵氏有些远房亲戚关系,但除了逢年过节往京城送去的节礼,根本就?搭不上边儿。 所以在周家京城的生意出了些麻烦,而邵家出手相助之后?,他便想要抓住机会攀上这棵大树。 他对京城邵氏的话无有不应,而邵家待他显然也重视起?来,邵添甚至还亲自接见过他,话里话外都有提携之意。 在邵添的亲信前来游说他,说邵添想要自己训练一批忠心可靠的护院,让他帮忙物色人选之时,他欣然答应下来。 等他发现邵添想要的根本不是?普通护院,而是?训练有素的私兵时,已经迟了。 他骑虎难下,几次去寻对方。对方却说这私兵是?为二皇子所养。二皇子深受皇帝宠爱,在朝上大有与太子分庭抗礼之势。太子唯恐二皇子危及自身地位,已经几次派人刺杀。二皇子为了自保才?私下养兵,意在挑选忠心可靠的精锐充作护卫。 若是?事成,等二皇子登极,周家便是?功臣。就?是?不成,几千私兵罢了,有二皇子在也掀不起?风浪来。 是?骑虎难下,也是?鬼迷心窍。 “后?来草民?便一直养着这些兵,那些士兵一开始邵家派了人来训练,后?来有了模样?之后?,便由樊虎监督,他们自行训练。草民?每隔一月,便会书信向邵大人汇报情况。” 后?头二皇子身死的消息传来时,他有心想要散了这些私兵。 但邵添却是?不允,只说另有用?处,让他继续养着。直到前些日子太子来湖广赈灾,他提前收到了邵添的信件,对方在心中威逼利诱,他才?不得不听令行事。 “草民?也没有那个胆子谋害太子,只是?邵添已拿了草民?的把柄,草民?不得不从啊。”周知龄说着,似乎悲从中来,涕泗齐下,神色悔恨。 “那些信件在哪儿?给孤瞧瞧。”殷承玉不为所动。 周知龄只得擦干了眼泪,手脚并用?地爬起?身,在多宝架后?面的墙上一阵轻敲,拉出个暗格,将里头存放的信件都拿了出来。 “最开始都是?亲信来传话,后?头往来的书信都在这儿了,”信件拢共只有五六封,上头还落了印, 殷承玉依次看过,却是?将信件扔在了一旁:“不是?邵添的字迹,这私章也不对。” 周知龄顿时如遭雷劈,将那些信件捧在手中,急切道:“怎么会?这些事确实是?邵大人吩咐我?做的,字迹也是?对得上的,邵大人还亲自接见过我?……” xiaoshuting.info 他说着说着,声音便弱了下来,卡在了嗓子眼里。 是?邵添吩咐他做的没错,但就?像他将这些信件留着以作后?手,邵添也打一开始就?防着他。 又或者说,这一切都是?邵添为了引他入套布下的局。 就?像太子说的,不论成败,周家都会被毫不犹豫的舍弃。 周知龄整个人仿佛被抽干了精气神,委顿下来,脸色灰败。 殷承玉并不同?情,纵然有邵添步步设计的缘由,但若是?周知龄自己不贪婪,也不会落到现在这个田地。 邵添这么做的理由也很?好理解,他是?殷承璋的人,利用?周家在湖广豢养私兵,未必是?想造反,多半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只是?人算不如天算,他重活一世,殷承璋死在了青州,邵添的一切布局都被打乱。 邵添和殷承璋的牵扯太深,就?算改投自己也不会受到信任。而且以前世经验来看,邵添屁.股后?头亦是?一堆烂账。 一旦他继承大宝,必定会清算邵添。 从邵添的角度来看,或许谁当皇帝,都比他当皇帝有利。 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让这些养了两年的私兵发挥最后?的价值。 若是?成功,邵添可高枕无忧。若是?失败,单凭这几封信件以及周知龄的一面之词也奈何不了他。 只是?他步步都算到了,却唯独没算到薛恕也紧随其后?来了湖广。 殷承玉眼珠往薛恕的方向斜了下,眼里带了些笑。 黏人倒也有黏人的好。 这次若是?薛恕不在,他虽也能设法?扭转局势,但必定要经一番波折,不可能这么顺利。 薛恕注意到他的目光,愣了一下,接着便往他这边靠了靠,手似不经意地碰了下他的手指。蜻蜓点水般的痒意叫殷承玉蜷了蜷手指,眼尾挑得更高些,搁在扶手上的手垂下去,借着衣袖的遮挡,在他掌心挠了下。 像幼猫一样?的力度,却叫薛恕猛然攥紧了手指,目光沸腾。 然而始作俑者已经转过了脸,继续和周知龄说话:“如今四处城门被山匪把手,孤要出城,你可有办法?。” 周知龄已全?然被击溃了心神,连丝毫的反心都激不起?来。甚至因?为对邵添的怨恨,只恨不得太子平平安安回京,将邵添一并收拾了好。 他要死,邵添别想好。 周知龄很?是?配合地思索了一番,连滚带爬地摸到樊虎的尸身,在他腰间撤下一块令牌来:“私兵养在凤凰山,与樊虎相熟。他的令牌可以出入。而且草民?在私兵那儿也有几分薄面,若草民?拿着令牌出城,应当不会有人阻拦。”说着神色也有些忐忑:“太子殿下与诸位大人可扮做草民?的随从,但人不宜多。” 殷承玉颔首,打量着他满身狼藉,道:“你先去收拾收拾,孤也换身便宜行事的衣物。” 周知龄见他并不怪罪,立即松了一口气,连忙去更衣去了。 “留四五个精锐一道出城。其余人留在城中随时策应,叫他们去寻姜政与齐武,尽快将城中的兵力聚拢起?来,等待命令反攻。”殷承玉道。 薛恕点了五人留下,余下番役很?快便将樊虎的尸体处理了,之后?又寻来了几套仆从所穿的灰袍,便悄无声息地散开,去寻姜政等人汇合。 而殷承玉一行换上了仆从的衣物之后?,赶着马车,随周知龄一道往城门口行去。 105、第 105 章 武昌府城中喊杀声震天时, 贺山与应红雪已?经带兵入了望沱岭,抵达凤凰山山脚。 凤凰山乃望沱岭的主峰,山势高陡, 东面和北面临水, 西面是悬崖峭壁, 唯有南面为上?山道路, 易守难攻。 这时候随行的东厂探子就?派上?了用场, 探子在打探凤凰山的动静时, 在后山发现了一条弃用的栈道,栈道建在陡峭的山壁上?,只有三人宽,终点却?直通凤凰山后山。且后山只有一座塔楼,就?一个山匪守着,因长久无人自后山栈道走,那看守栈道的山匪也并不上?心?。 应红雪将三千人马分成?了六队, 先派了一只十?来人的精锐前去探路。 精锐悄无声息沿着栈道上?去, 就?见塔楼上?有个模糊的人影,显然是瞭望的守卫。不远处还有几排木头?支起的大铁锅, 铁锅里堆满了木头?,正?熊熊燃烧。十?来个山匪围坐在铁锅边猜拳喝酒,姿态虽然随意, 但武器却?都放在触手可及的位置。再略远些?的位置还放了一面示警用的大锣,以及许多头?部削尖的竹排,很显然做了万全的防备。 情况和探路的探子所描述的有不小出入。 这一小队人没有打草惊蛇,又静悄悄地原路折返回去,将后山的情形一五一十?汇报了:“塔楼上?有人盯着,一冒头?就?会?被发现。守卫也比预计的多。” 应红雪拧眉, 再次和东厂探子确认:“你确定之前后山只有一个守卫?” 探子也不解这前后变化,但还是笃定道:“之前后山的守卫绝没有这么严密!” 应红雪沉思片刻,对贺山使了个眼色。贺山与她?早有默契,命其他人原地等候,自己跟了上?去。 确保旁人听不到谈话之后,应红雪才低声道:“情况有些?不太对,我?怀疑府城里有内应,我?们夜袭凤凰山的计划走漏了风声。” 薛恕手底下的人信得过,不可能提供错误情报。那后山防卫忽然严密起来,显然便是山匪提前得了消息。 贺山下意识扫了身后的人马一眼,为难道:“那怎么办?内应也不知在府城还是在军中,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出来。” 应红雪思索片刻道:“以防万一,我?们带自己的人先上?去,让其余人在下面留守,听命行事。” 如?果真有内应,那多半是混在府城的官兵之中,他们从京中带来的人马是可靠的。 “等会?儿我?先暗中解决‘眼睛’,你带人潜上?去,守卫就?十?来个人,只要动作够快不会?被发现。”应红雪摸了摸背上?轻巧的弩。 她?射箭准头?极好,却?因为力道不够大,拉不动重?弓,所以平日里少用弓箭。后头?薛恕知道后,便特意从兵仗局弄了一批轻巧的弩给她?用。这批弩轻巧易于携带,射程远准头?也高,她?用得十?分得心?应手。 这次随行南下,她?便特意带上?了这弩。 两人商议好之后,便归队点了一百人先行上?山,余下人原地待命。 此时正?是夜最深时,贺山打前锋,应红雪紧随其后。所有人排成?一条长龙,侧身贴着山壁往上?行。 到了栈道最后一段时,贺山打了个手势,所有人便都停下来。 应红雪和贺山快速交换了个位置,到了最前方,微微眯眼去瞧塔楼上?的守卫。 塔楼上?没有点灯,好在下方熊熊燃烧的火焰倒是足以照明。应红雪端着弩,埋伏在黑暗里,耐心?地寻找时机。 必须一击毙命,还不能有太大的动静。 闪着寒芒的箭头?缓缓瞄准了守卫的后颈,就?在对方转身的一瞬间,应红雪扣下了扳机! 箭矢破开空气急射而?出,下一瞬便穿过了守卫的脖颈。 黑暗中那道模糊的人影软倒下去,轻微的动静被下方喧闹的划拳声掩盖,没有人注意到塔楼的守卫已?经殒命。 应红雪再次迅速和贺山交换了位置,贺山打了个手势,便借着阴影遮掩,轻悄悄爬了上?去。 在他身后,一个接一个的士兵爬上?了山,藏身在草木丛或者阴影当中。 应红雪腿脚不便,不擅近身搏斗,依旧藏身在栈道的死角处,伺机放冷箭。 一百人悄无声息地上?了山,贺山打了个手势,所有人便开始围向一无所知的山匪们。 这些?山匪虽有防备心?,但警惕却?不足。 待反应过来时,贺山已?经带人收割了半数人的性命。反应过来的人想要敲锣示警,但还未靠近,便被暗中埋伏的应红雪一箭毙命。 不过瞬息之间,十?余个山匪就?尽数解决。 贺山走到站到山崖边,俯身将应红雪一把拉上?来,又打了个呼哨,传讯原地待命的人马上?山。 待人马点齐之后,贺山便派人往主寨方向去探路。 主寨的情形与后山差不多,防卫都十?分严密,但有一点不同,那便是山上?的人手似乎并不多。 至少比起他们带来的人手,要少了许多。 以多对少,自是没什么可犹豫的。确定不是对方使的空城计之后,贺山便带人攻了进去。山匪果然早有防范,只是贺山勇猛,加上?寨子里的人不知去了何处,人手才不到五百,贺山以碾压性的优势攻下了华林寨。 命人去半山腰查看被劫的粮食,贺山亲自提审了被俘虏的几个小头?目,询问华林寨其他人的去向。 只是留守的小头?目也说不清情况,说来说去也就?是寨主带着人下了山,说要干一票大的。 贺山啐了一口:“这些?瘪犊子又要去祸害哪里?” 应红雪比他想得更多一些?,有个叫人心?惊肉跳的猜测浮现出来,又被按了下去。她?将随行的东厂探子召来:“你立即赶回府城查看情况,行事小心?些?,若是发现不对立即折返。” 探子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面露惊骇。 贺山皱眉道:“难道这群山匪还敢打府城的主意不成??” 应红雪摇头?:“但愿是我?多疑了。” 殷承玉扮做了周知龄的长随,坐在车辕上?驾车,竖起的棉衣领子挡住了大半张脸。薛恕并其余五人则扮做了家丁护院,骑着马随行护卫,一路到了东城门下。 守城的山匪瞧见马车过来,立即拔刀喝止。 周知龄掀开车帘,露出脸来,将樊虎的令牌拿出来示意,对那拦路的魁梧汉子道:“蒋小兄弟,樊寨主有些?急事托我?出城去办,还请开个门。” 他口中的“蒋小兄弟”正?是樊虎的义?子,十?分得樊虎信任,与周知龄也算相熟。 对方对樊虎与周知龄密谋之事并不知晓,但他时常见周知龄与樊虎在寨中议事,因此并未生疑,只掀起马车检查了内里后,便命人开了城门一侧的小门,将马车放了过去。 一行人顺利出了府城,此时外头?的天色已?经隐隐约约泛起了鱼肚白。 离了府城十?里之后,众人便弃了马车,将拉车的马匹卸下来,一人一匹马,快马赶往凤凰山。 巧的是行到半途时,一行人正?与往府城赶的东厂探子撞上?。 对方看见殷承玉一行愣了一下,立即下马行礼,接着想起应红雪的提醒,道:“府城可出了事?我?们攻上?凤凰山后,发现寨中只余下四五百人,其余人不知去向。” 薛恕点头?,却?并未多说,只道:“前头?带路,先去凤凰山再议。” 待几人赶到凤凰山时,天色已?经大亮。 应红雪正?着人清点藏在石窟中的粮食,听闻消息后出来,瞧见风.尘仆仆的几人,神色就?沉了下来:“果然是调虎离山之计?” 殷承玉微微颔首,又看向周知龄道:“私兵平日养在何处?彼此之间可有紧急联络之法?” 周知龄指着囤粮的石窟道:“就?在这石窟里面,这石窟乃是天然形成?,后来又被扩建,外头?看着不深,实则里面弯弯绕绕有许多石洞与出口。那些?私兵就?藏身其中。” “至于联络之法……从前是有定下过紧急联络的法子,若是寨中人外出‘抓羊’,而?山上?出了事,就?会?以三道红色烟花示警,外出的寨众会?尽快赶回来。”他迟疑了下,才道:“但草民没见用过,也不确定是否有用。” baimengshu.com 殷承玉道:“试一试也无妨,不过还得等一等岳州那边的消息。” 若是能放烟花将人给骗回来,就?省了许多功夫。就?算不行,等岳州卫的援兵到了,他们要拿回府城,也总有一场仗要打的。 岳州卫的人马在黄昏时分赶到。 岳州卫指挥使看到了太子印信后,亲自点了五千兵马来援。 殷承玉得了消息后,便令人放了三道红色烟花。 此时天色已?晚,暮色低垂,三道红色的烟花同时在凤凰山上?空炸开,醒目不已?。 府城这边的山匪瞧见了那一点红色,立即便乱了阵脚。 他们已?经挨家挨户搜了一日一夜,不仅没找到寨主要找的人,甚至还折损了不少人手——府衙的官兵在反应过来之后,便开始反抗了。 混战之中双方各有损伤。 这些?名为山匪实为私兵的兵马,虽然占据了人数优势,作战也比散乱的山匪们更勇猛些?,但说到底还是一群并未经过真刀实枪的乌合之众。 一开始有小头?目指挥,他们还能听命行事。但樊虎忽然失去了联系后,小头?目也乱了阵脚,急着到处寻找樊虎的下落,根本顾不上?手底下的人。这些?兵卒泄了士气,便开始心?生退意。 如?今撤退的烟花亮起,士气顿时大跌。 樊虎的义?子蒋康与其他几个头?目聚在一起议事,商量退还是留。 蒋康不愿违背樊虎的意愿,仍想继续找人。而?且他未曾找到义?父下落,也有些?担忧出了什么意外。 但其余几人却?更担心?寨子的情况。凤凰山是他们的老巢,若是寨子出了事,那他们辛辛苦苦劫来的那些?粮食以及数年的经营,岂不是都白费了? 最后结果是少数服从多数,撤兵回凤凰山。 几千山匪如?同蝗虫,匆匆而?来又匆匆而?去,只留下满城狼藉。 “报!山匪已?经撤出了府城,快到凤凰山下了。”前去查探敌情的斥候匆匆来报。 “指挥使那边可都埋伏好了?”殷承玉问。 “都埋伏好了,只等这些?山匪一上?山,就?准备包饺子。” 岳州卫的兵马并未上?山,而?是埋伏在了山脚以及半山腰处。而?山上?的人马则要配合唱一出空城计,只等山匪上?了山,前后夹击将他们歼了。 这一仗贺山与薛恕领兵。 殷承玉与应红雪坐于中堂等待消息。 从厮杀开始到结束,用了两个时辰。 除了樊虎义?子奋勇顽抗不肯投降之后,其余残军败将看到大势已?去之后,便弃刃投降。 一切尘埃落定时,已?经半夜过去。 寨中灯火通明,安置俘虏,押运粮食,甚至一鼓作气剿灭望沱岭其他山匪等等,诸多事情都需要人去做。 贺山带兵往其他山头?去剿匪,岳州卫指挥使带人马押送粮食回了府城,应红雪则带人正?在清点寨中的财物以及俘虏人数。 等殷承玉一桩桩安置下去时,天已?然又亮了。 他面上?挂着浓重?的疲惫,即便一盏盏浓茶入喉,仍然疲乏得厉害。薛恕审完了几个头?目后前来汇报,就?瞧见他眼下浓重?的青黑。他蹙了眉,到了嘴边的话也改了口:“方才臣巡视寨子时,在后山发现了一眼温泉,殿下大病初愈,不宜太过操劳,不如?去泡泡温泉解解乏?” 殷承玉不是个重?享受之人,但眼下确实是累得厉害了,加上?天气严寒,身上?也一阵阵发冷。他迟疑了一下,想着事情都安排的差不多了,便点了头?。 薛恕立即命人准备挡风的屏风与一应衣物用具,去了后山的温泉。 后山那眼温泉是处野山泉,并未被开凿出来,泉水自然冲刷形成?的池子也不过四五尺宽,不算宽敞,但在这严寒的冬日里,处处都是未化的积雪,有这么一处冒着腾腾热气的温泉暖身解乏也是极好的。 薛恕叫人将屏风摆在温泉四周,挡住吹来的寒风,又将茶水与饭菜放在托盘上?,温在池水中。之后屏退了伺候的下人,方才缓声道:“臣伺候殿下入浴。” 106、第 106 章 殷承玉宽了外袍, 解了发冠,只着雪白中衣下了水。他寻了块凸起的平整石块坐下,水面刚好没过?胸膛。 池水的温度刚刚好, 不会太烫人, 水汽蒸腾间, 瓷白的肌肤很快便染了一?层红。乌黑长发披散在背后, 发尾浸在池水里, 像一?蓬茂密的水草, 随着水波微微摇曳晃动。 薛恕在岸上,将?他换下来的衣物叠整齐搭在屏风上。殷承玉打眼瞧着他背影,肩宽腰窄长腿,便又起了坏心思,懒懒开口道:“你也下来,替孤松松骨。” 反而是薛恕闻言愣了一?下,随后眸色便深了下去, 沉默地宽衣入了水。 大约是常年习武, 他如今已?比殷承玉高出了半个头。此?时入了水绕至殷承玉身后,在略高些?的石块上坐着, 高度正好让殷承玉舒舒服服地靠在他身上。 流动的风被四面的屏风挡住,这?小小一?方天地里,连寒凉的空气也变得燥热起来。 殷承玉就着茶水吃了两块糕点, 又不让他捏肩了,让他转到前头来:“腿也捶捶。” 薛恕又绕到前方去,替他捶腿。 垂着眼眸的乖顺模样很是招人。 殷承玉素来是知道他生?了一?副好皮相的, 同他不同,薛恕的相貌更具攻击性,就像天生?地长的兽, 带着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美丽野性。当他抬眸看人时,大部分人都会被他身上外露的戾气所震慑,从而忽略了他优越的外表。 只有殷承玉才有机会看到他收起爪牙的温顺模样。 定定看了他几息,殷承玉探出手拔掉了他发冠上的簪子。金冠没了固定之物落入水中,满头长发也跟着散开垂落。他的发质如同他这?个人一?般,更为粗.硬,却极顺滑。几缕碎发被溅起的水花沾湿,贴在面颊上,中和了眉眼间的冷峻,叫他看起来多了几分柔软。 殷承玉的指尖虚虚描绘过?他的面孔,最后往下没入水中,勾住了那根在水中沉浮的衣带。 湿漉漉的白色衣带缓缓缠绕在染了绯色的葱指上,无端便多了几分旖旎。 殷承玉倾身靠近,指着他散开的衣襟,勾着唇角似笑非笑:“这?会儿是个健全人了,倒也不怕被人瞧见了?” 显然是又被前尘往事勾起了不快的记忆。 薛恕抿起唇,目光避开他的视线落在水面上。他的手浸在水中,因为殷承玉靠得太近,那水草般摇曳的长发也跟了过?来,若有似无地拂过?他掌心。薛恕下意识蜷起了手指,将?几缕黑发拢在掌心里。 “那时身上都是旧伤疤,只是不想惊了殿下。也……不愿叫殿下看到臣的残缺。” 两人本就是云泥之别?,纵然得到了心心念念的人,却也不愿让他窥见更多的不堪。 这?是除了没有恢复记忆的那段时日外,他第一?次如此?坦诚。 殷承玉神色一?顿,指尖抚过?他肩上的旧伤疤,这?是去岁在天津卫迎击海寇时所留,虽早已?痊愈,却还是留下了伤疤。 “伤从何来?” “刚入宫时不懂规矩,受罚时留下。”薛恕不愿细说,只轻描淡写略过?。 实则上一?世,他背上尽是密密麻麻的鞭伤,新伤旧伤一?层叠着一?层,偶尔他自己对着铜镜都觉得难看厌恶,自然也不愿意叫殷承玉瞧见。 他已?是如此?不堪,便再受不了从他眼中窥见半点厌恶。 满背的鞭痕,都是他势弱时烙下的耻辱印记。 那时他使了银子偷偷去皇陵看殷承玉,却发现他放在心上的冷月跌入泥潭,受人践踏。他决心要助他,于是回宫之后,几经思量,便设法从直殿监调去了西厂。 初时他不过?是直殿监的洒扫太监,因不肯逢迎讨巧,并不受重用?。便是使了银子,好差事和好地方也轮不到他,所以他剑走偏锋去了西厂。 只因为西厂有个掌刑千户覃良,从前是东厂的贴刑官。因为年岁大了经不起东厂的争斗风浪,才调到西厂做了个掌刑千户荣养。 覃良与当时的东厂督主高远还有些?交情?,虽只在西厂挂着个名头,却连西厂督主也要对他礼遇有加。 他设法入了西厂,又认了覃良做干爹,意在借着覃良的势入东厂。 但覃良此?人从前是掌管诏狱的贴刑官,性子极为扭曲,还有个不为人知嗜好——酷爱鞭笞人。受刑人不许动也不许呼痛,若是再赶上他有不顺时,还会往伤口上浇盐水,只能生?生?受着。 小书亭 包括他在内,覃良前后收了十来个义子,但活下来的只有四五个。前头那些?人,据说都是被他用?鞭子活生?生?抽死了。 而他擅忍,从来不会喊痛,甚至在受了鞭笞之后还能起身去办差。大约是命比旁人要硬一?些?,所以他不仅没死,反而逐渐成了覃良活下来的那些?义子里,最受重用?的一?个。 后头他借着覃良的势,虽没入东厂,却得了伴驾的机会,在丹犀冬狩上救驾得了隆丰帝信任,逐渐掌了权。 之后又接连办了几件漂亮差事,暗中挑拨隆丰帝与东厂的关系,最终将?西厂收入囊中,有了与东厂争权的本钱。 而覃良此?人,最后被他亲手剥皮剔骨,用?鞭子抽成了一?滩烂肉,喂了乱葬岗的野狗。 倒是这?一?世他恢复记忆之后,再没了那满腹戾气,只寻了个由?头,悄无声息地将?覃良处置了。 殷承玉知晓他没说实话。 偌大宫中,藏污纳垢。没有权势的小太监们命如草芥,就是哪天悄无声息地没了都不奇怪。 他没出声,眼中却有心疼。温热的掌心覆上薛恕的侧脸,殷承玉贴过?去,温情?地予他亲吻。 唇舌相缠气息交融时,殷承玉睁开眼,凝着他的眼瞳,断断续续地问:“一?个人在深宫孤立无援时,你可曾后悔过??” 后悔净身入了宫,后悔受的那些?苦。 “不曾。”薛恕咬了下他的舌尖,额头与他相抵,交换的气息滚烫:“殿下值得。” 玄奘西天取经尚需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他妄图摘九天月,自然也要经受得考验。 不论前世还是今生?,他都不曾有片刻后悔。 殷承玉窥见他眼底的坚定。 藏于深处的情?愫在这?坚定无悔的目光里逐渐发酵沸腾,殷承玉微微仰起的颈上染了一?层漂亮的绯色,胸膛剧烈起伏,身体越发贴紧他,哑声道:“来么?” 薛恕喉头微紧,微微弓着脊背,错开脸下颌抵在他肩上,嘶哑的嗓音已?低成了气声:“臣想试试殿下保下来的东西。” 殷承玉眼睫一?颤,沉默数息,才回:“孤疲了,你得伺候好些?。” …… 池水荡开层层涟漪,水花扑得满地都是。 木托盘不知何时被挪到了岸上,没有池水温着,大半个时辰过?去,茶水和饭菜都已?尽数凉了,小巧的茶盏东倒西歪滚在托盘当中。 身体浸在温暖的池水里,殷承玉怏怏打了个哈欠,抬脚踹了薛恕一?下,扑起阵阵水花:“孤饿了。” “厨房里还备了肉粥。”薛恕迈步踏出池水,赤足踩过?冰凉地面,留下一?串湿漉漉的水印。 殷承玉眯眸瞧着他擦干身体换上了宽大的袍子。 将?自己拾掇齐整之后,薛恕方才俯身将?殷承玉自水中抱了起来,用?一?块宽大厚实的布巾将?人裹住。 外头到底比不上温泉池水暖和,薛恕快手快脚地伺候他绞干了头发又换了干净衣袍,便用?暖和的斗篷将?人整个包裹住,低声询问道:“臣抱殿下回去?不会叫人瞧见。” 殷承玉疲乏得厉害,正懒洋洋不想动弹,闻言略迟疑后点了点头。 薛恕便出去召了人提前清路,之后才将?人打横抱在怀里,往临时收拾出来的寝室走去。 应红雪清点完了俘虏人数,命人将?这?些?俘虏按个审问令其?交代了所做恶事之后,将?之统计成册,便来找殷承玉询问该如何安置这?些?俘虏。只是去书?房却扑了空,她想着殷承玉许是休息了,便想着先将?册子送过?来,等殷承玉休息好后再看。 路上正碰上府城来人,亦是要寻殷承玉禀事。几人便一?道同行,往殷承玉临时休息的寝屋寻去。 应红雪眼尖,刚走到院门口,隔着老远就瞧见另一?头似是薛恕抱着什么人走过?来。 她心念急转间明白过?来,也顾不上寻人了,立即拉着府城的官员往后退。 府城官员莫名看她:“可是有何不妥?” 应红雪端着笑脸道:“只是忽然想起殿下先前还交代了一?事要和诸位商议,如今殿下还在休息,不如我们先将?此?事商议出个大概了再来寻殿下拿主意不迟。” 几个官员一?听,便也不再追问,又与她一?道原路折返回去。 薛恕抱着人回屋时,应红雪一?行人已?走了老远。 屋里已?经提前点了炭盆,倒是不冷。薛恕探手摸了摸新换的被褥,被褥底下也按吩咐塞了汤婆子暖着。 怀里的人已?经昏昏欲睡,薛恕并未叫醒他,小心解了斗篷,将?人放在了塌上。 殷承玉迷迷糊糊间睁眼看他,眼尾还有未褪的残红,薛恕替他掖好被褥,轻轻拍了两下,语调温柔:“臣在这?儿守着,殿下睡吧。” 殷承玉便安心睡了过?去。 薛恕命人将?粥继续温着,又搬来了小火炉,将?睡着的人往榻边挪了挪,轻手轻脚地将?他半干的长发梳顺,小心地烘干。 冰凉的湿发逐渐便变得干燥温暖,顺滑地躺在掌心,散发出好闻的味道。 薛恕喉头滚动,手指几度蜷缩,最后忍不住将?脸埋在了长发当中深深嗅闻。 他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不断重复呼与吸的动作。难以言喻的喜悦从心底滋生?出来,叫他想要不顾一?切地将?睡着的人拥进怀里,尽情?倾诉满心的喜悦。 原来真正拥有所爱之人,是这?样的极乐。 先前一?场缠.绵并未叫他满足,反而激起了更为深沉的渴望。 只是理?智到底占据了上风,他知道殷承玉已?经累极,因此?极力压抑下了脑中盘旋的念头,动作小心地上了榻,侧身将?人拥在怀中。 像守护着珍宝的野兽。 107、第 107 章 不眠不休忙碌了?两日, 又经了?一场酣畅淋漓的情.事,殷承玉这一觉睡得?极沉,直从清晨睡到了?深夜里。 等他睁开眼时, 屋中?黑黢黢一片。许是怕惊扰他, 连盏灯都没?点。 殷承玉动弹了?一下, 便感觉一只手被?人握着, 另一只掌下还触着一具紧贴着的温热躯体。他往后挪了?挪, 从宽阔温暖的胸膛里退出?来, 正?与薛恕垂眸看来的目光对上?。 黑暗之中?,薛恕面容被?暗影覆盖,显得?轮廓极深,狭长的眼眸黑沉,中?央的瞳仁却如?同两颗泛着光的墨玉,片刻也不眨地贪婪注视着他。 他的眼神十分清醒,并不是刚醒的模样。殷承玉抬手触了?触他的眼睫, 触感柔软, 和?他展现出?来的冷峻截然相反。 “没?睡?”因为刚刚睡醒,他的嗓音带着些许沙哑, 像粗糙的砂砾在?肌肤上?滑动,勾起人心口?微微的痒。 薛恕低低“嗯”了?一声,勾着嘴角露出?一个罕见的笑容来, 语调和?缓低沉:“屋室简陋,臣给殿下暖着。” 殷承玉探手钻进他衣襟里,胡乱摸索了?一番,眯着眼眸笑赞:“暖得?不错。”又问?:“什么时辰了??” 阴影之中?,薛恕喉头紧了?紧,原本懒散放松的身体也紧绷起来:“戌时一刻。” 竟然睡了?一整日, 殷承玉揉了?揉太阳穴,撑着手肘坐起身来:“竟这个时辰了?,叫人传膳来吧,孤用一些再去处理余下事务。” 眼下正?是多事之时,难得?放纵一回,恐怕已?堆了?不少事务。 薛恕下了?榻,只随意披了?件外袍,便来伺候殷承玉穿衣:“早叫厨房里温了?肉粥,殿下如?今……”他顿了?顿,怕说得?太明白又惹殷承玉生气,只含糊略了?过去:“……适宜吃些清淡好克化的。” 殷承玉倒是没?想象中?恼怒。薛恕用了?十成十的耐心细致,他并未受什么苦楚。后来累归累,但无疑是快活的。 是以?他只是斜晲对方一眼,站起身来:“无妨。” 话音刚落,他起身的动作便是一顿,眉头也拧了?起来。 薛恕见状立即露出?些许紧张之色:“可是伤到了??” 有了?上?一世的经验,他虽然小心又小心,极力地取悦对方。可男子交.合到底违背天性,头几次总难免要受些苦。 xiashuba.com 注意到他的神色,殷承玉拢起的眉头舒展一些,道:“只是有些许不适罢了?。”说着便话锋一转,眼珠似笑非笑往薛恕身上?斜过去:“倒比第一回要好得?多。” 他口?中?说得?第一回,自然不是今日,而?是上?一世。 虽从来恼于承认,但上?一世他与薛恕之间的情.事无疑也是快活的,只是两人之间剑拔弩张,连带着在?榻上?也常常充斥着原始的征伐与欲.望,从没?有今日这般温情缱绻的时刻。 想起两人间的第一回,薛恕抿了?抿唇,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解释起,只垂眸道:“那时臣……太高兴,也没?有经验。” 殷承玉轻哼了?声,却没?有再在?此事上?纠缠,摆了?摆手道:“孤饿了?,传膳来。” 殷承玉一行人在?凤凰山上?待了?五六日。 有华林寨的山匪引路,贺山剿匪称得?上?顺利,不过几日功夫就将望沱岭中?大大小小的山寨都剿灭了?,除去一些零散逃入山中?的匪徒,拢共抓获山匪五百余人。 这数量在?山匪中?已?算不少,但比起先前东厂探子所探数目来说,却不算多。 所谓的山匪,竟绝大多数都是周知龄养的私兵所扮。府城内有内鬼通风报信,这些私兵扮做山匪模样应敌,也难怪官府剿匪几次三番地败北。 好在?这一次从根源上?解决了?问?题。 殷承玉命人将自山寨里搜拐来的财物封箱运回府城作赈灾之用,寨子里那些被?掳上?的平民百姓则核实了?身份后尽数方归。至于山匪私兵们,应红雪先让这些人自陈罪状,之后又鼓励山匪之间互相指认,将这些俘虏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 看过认罪的册子,殷承玉与众人商议之后,将犯事较轻的山匪编入了?赈灾的官兵队伍当中?,往各个县镇去清理积雪修补坍塌房屋,以?工偿罪,待灾后可为这些人重新办理户籍文书。至于那些杀过人犯事较重的山匪,罪无可赦,全都押回去按律定罪。 待殷承玉折返府城时,湖广的赈灾事宜已?经完全走上?正?轨,下头各个县镇领到了?赈灾物资,都已?经开始有条不紊地开展救灾。 剩余之事,便不需要他再插手。殷承玉全权交给了?姜政。 姜政虽然古板迂腐了?些,却是个心系百姓的父母官。山匪攻占府城时,他与其余官员整合了?措手不及被?打散的官兵,同山匪厮杀了?几个回合,虽然损失了?不少人手,却使得?府城的百姓没?有遭受更大的损害。 而?作为祸首之一的周家,在?事后已?被?查抄。周家大部分人都对周知龄做的事不知情,被?牵连进来的人倒是不多,但周家的家产却是尽数充入赈灾银中?。罪首周知龄牵扯到邵添,待押回京中?再行处置。 二月中?旬时,殷承玉下令准备启程返京。 启程前夜,薛恕同殷承玉辞行。 “臣还得?去一趟武当山,接下来不能再与殿下同行。” 两人正?是情浓之时,自从温泉那次之后,殷承玉实在?繁忙,薛恕怕他太过劳累没?敢纵欲,只极力压抑着渴望,最?多也就是晚上?就寝时互相安抚一番,聊以?慰藉。 此时提出?分别,他流露出?明显的不舍,手肘撑在?殷承玉两侧,俯下身细细密密地吻他,急切的动作只恨不得?将人整个吞下肚去。 殷承玉仰头配合,手勾着他的脖子往下压,轻轻喘息;“武当山的老神仙,不是糊弄父皇的借口?么?” 他前脚出?京,薛恕后脚就追了?上?来。他还以?为武当山的老神仙就是薛恕哄皇帝的。 薛恕在?他下巴留了?个浅浅的牙印,又不满足地去撷取他的舌,唇舌交换间响起微小的水声;“老神仙是真的,只是并不是为陛下所寻。” “你竟还信这个?”殷承玉诧异按着他的脸将人推开些,趁机重重换了?口?气,眼尾洇红。 薛恕凝着他,淡声道:“从前不信,后来便信了?。” 寥寥数字,似再寻常不过。但殷承玉却从其中?窥见了?难以?言喻的苍凉。 他一直未曾细问?上?一世他身死后发生了?什么,但只从薛恕的只言片语中?,便知后头那些年必定是晦暗难言的。 “孤同你一道去。”殷承玉抬首舔了?下他鼓起的喉.结。 薛恕控制不止地红了?眼,用力拥住他,力道大得?几乎将人嵌入身体里。 良久,方才哑声说:“好。” 隔了?一日,一切整顿好之后,殷承玉命贺山和?应红雪带人先行,自己则轻车简从,与薛恕往武当山方向去。 隆丰帝笃信道教,这些年大兴道观。 武当山被?尊为“皇家家庙”,位在?五岳之上?,有“四大名?山皆拱揖,五方仙岳共朝宗”的说法。 是以?武当山的香火十分鼎盛。 也就是如?今湖广遭了?雪灾,山路难行,才冷清了?下来。 两匹马儿踏着莽莽白雪,嘶鸣一声,在?山脚停住了?脚步。殷承玉抬头眺望,只见武当山白雪覆顶,山势奇特,状若玄武。庄严观宇藏于皑皑群山之间,依稀能瞧见点点朱红。 山路不宜再骑马,两人下马,将马匹系在?山下的树上?,方才徒步上?山。 山径寂寥,偶有飞鸟惊起。 两人并肩踏过一道道石阶,殷承玉原本被?山风吹得?泛冷的身体都热了?起来,额头还冒了?些汗珠。相比之下薛恕就要轻松得?多,一路行来甚至连大气都没?喘一下。 抵达峰顶的紫霄宫之后,他拿出?锦帕替殷承玉擦了?汗珠,询问?道:“臣要去紫霄殿上?香,殿下是去歇歇脚喝盏热茶,还是……同臣一道去。” 他语气带着明显的犹疑,说不好是希望殷承玉去还是不去。 费了?这么大力气登山,殷承玉可不是为了?到偏室里歇脚喝茶,他眼眸闪了?下,道:“孤同你一道去上?香。” 峰上?的道士们显然提前打点过,虽然殷承玉没?有表明身份,但前来接待的年轻道士却十分恭敬,行了?个道家礼道:“二位施主请随贫道来。” 年轻道士引着二人入了?殿中?,又取了?香来。 薛恕接过点燃,方才递到殷承玉手中?。 引路的道士静悄悄退了?出?去,将大殿留给二人。 薛恕平举三柱香,以?十分娴熟的道家礼仪拜了?三拜,之后方才起身,郑重将香插.入了?香炉之中?。 殷承玉学着他的模样拜过,亦将香插.好。他侧脸看了?薛恕一眼,忽而?出?声问?道:“你所求可达成了??” 前世薛恕并不信神佛,即便他总为隆丰帝四处搜罗高僧名?道,自己却是半点尊敬也无。直到他死前,也并未见对方这般笃信。 如?今这般虔诚,想来是曾有所求。 薛恕侧眸看他,黑漆漆的眼瞳里只有他的倒影。 “成了?。”他抬手轻触殷承玉的面颊,指尖带着火热的温度:“臣锲而?不舍,终于寻到了?老神仙,达成了?心愿。” 108、第 108 章 他放下九千岁的尊荣, 从山脚到峰顶,一步一叩首,跪完了七千多阶石阶。往复三次, 才见到了那位传言中的“老神?仙”。 说是“老神?仙”也?不尽然, 那实在是个再普通不过的老道士, 穿着蓝灰色的朴素道袍, 须发皆白面容平凡, 只一双眼带着洞悉世?情的锐利。 在薛恕一路叩拜之时?, 老道士亦执着扫帚清扫台阶上的落叶,数次从他身侧经?过。 或许是他连去了三日?,终于打动?了老道士。 老道士为他批命,言他乃天煞孤星之命,克六亲死八方。华盖逢空,偏宜僧道。竟劝他放下执念,皈依三清。 薛恕自然不肯, 只问他:“心中不净, 何以修道?” 最后老道士无奈为他起?卦,连卜九挂, 卦卦皆为大凶。说他与殷承玉命中相克,本就有缘无分?。今生已是一死一伤,便求了来世?, 亦只能重蹈覆辙。 他不肯信命,强求老道士教了他逆天改命之法。 逆天改命非人力所能及,老道士要他建九座往生塔,从极北往极南,依次贯穿整个主龙脉,借助龙脉地气遮蔽天机。又要积攒功德无数, 方能破死局换一线生机。 然而这片土地早已经?四?分?五裂,从前昌盛的大国分?裂出无数小国,代代更迭,如今大燕国境内龙脉早已残缺不全。 于是他花了数年时?间布局,将殷承玉生前所制定的政策一条条推行下去。行抚民之策,开海禁兴贸易,使国富民强百姓富足。待休养生息兵强马壮之后,便大兴战争,亲自领兵征战北方诸部?,将之纳于大燕国土之中。 五年间,九座往生塔次序建造完工。 当龙首上那座最大的往生塔完工之日?,他入冰棺,与殷承玉的尸身合葬。 殷承岄与谢蕴川拦他不住,只能失态地叱骂,说他已经?病入膏肓无可?救药。殷承岄甚至扬言等他死了,必要将他皇兄的尸身迁回皇陵。 老道士也?说此法无人试过,未必能成。 但他早已经?撑不下去。 不论成或者?败,生或者?死,他与殷承玉总是在一起?的。 如此便好。 老道士曾同他说,这人世?间总是苦多欢乐少,有诸多遗憾和?不圆满,劝他莫要执着。可?从鱼台惊鸿一瞥始,殷承玉便已是他的孤注一掷。 执念早已融入骨血,放不开,舍不掉。 好在上天总是垂怜他的,他曾吃过许多的苦,却到底苦尽甘来,换得所爱之人。 “臣曾许诺过,若是愿望达成,便来紫霄宫上三柱香还愿。” 自恢复记忆以来,他便没有再主动?寻过老道士。如今恰逢其会,便来履行曾经?的诺言。 “既还完愿了,便回去吧。”殷承玉收回目光,罕见得并未追根究底,而是率先往外走去。手?臂擦过薛恕时?,指尖顺势勾住了他的手?。 他素来畏寒,冬日?里体温总要低一些,如同沁凉的冷玉,缓解了经?年积压心底翻腾不休的情绪。 眼底的阴霾散去,薛恕缠住那根手?指,手?掌整个覆上去,将他的手?攥在手?心里。 二人并肩而来,又并肩同去。 山下的马儿瞧见主人,踩着碎雪发出低低鸣声。 殷承玉解开缰绳上了马,却没去抓那凝了冰雪的缰绳,而是侧脸瞧着薛恕道:“天寒风大,吹得孤脸疼手?疼。” 说完,便拿一双潋滟的眼睛定定看着他。 薛恕与他对视一瞬,便立即领会了他的意?思,将缰绳收在马鞍一侧,朝着殷承玉走来:“臣替殿下驭马。”话音未落,人已蹬着马磴坐上了马背。 身后贴上来一具暖和?的身体,殷承玉舒适地眯起?眼,往后靠了些,汲取他身上的温度。 薛恕替他整理好狐裘,方才执起?缰绳,策马折返。 另一匹空下的马儿,扬蹄哒哒跟在了后头。 …… 两人共骑一路,直到快与队伍汇合时?,薛恕方才回了自己?的马上。 因为要等他们,队伍行得并不快,此时?才出了武昌府,入了德安府境内。 殷承玉弃马上了马车,队伍边一路北行,往望京行去。 二月里北方严寒未退,道路依旧难行。队伍放满了速度,从二月中旬行到二月下旬,方才进入了北直隶地界。 到了此处,殷承玉与薛恕便要分?头走。 殷承玉先行,薛恕则率百余名番役绕道,滞留数日?后再行回京。 二月末尾,冬未去春已至。凌乱的冰雪之下,已经?有绿意?焕发。殷承玉瞧着那一队人马声势浩荡地离开,方才放下了马车帘子,闭目养神?。 又行五日?之后,太子车驾终于抵京。 殷承玉在午门前下了马车,先去同隆丰帝禀报赈灾事宜,又命随行的户部?官员,将灾情核定的文书交至户部?,届时?户部?便会减免受灾地的赋税。 待一切事宜交接完毕之后,方才折返东宫。 只是刚出了乾清宫,就被虞皇后派来的女官拦下了。 “可?是母后有事?”殷承玉一边随对方往后宫行去,一边压低了声音询问。 女官左右四?顾一番,确定没有旁人耳目之后,方才小声禀明了情形:“殿下不在的这些时?日?,东边那位又不安分?了,娘娘与小殿下倒是未曾出事,只苦了容妃娘娘。” 意?外听到了容妃,殷承玉眉头微蹙:“与容妃有何关系?容妃出事了?” 女官叹了口?气,方才和?盘托出:“就在四?日?之前,娘娘带着小皇子与容妃一道去蕉院游景,中间休息时?,用了些糕点茶水。那日?也?是巧得很,陛下听闻两位娘娘与小殿下在焦园赏景,破天荒命人送了糕点茶水过来。陛下御赐之物,底下人也?不敢妄自揣度,就没验毒,可?谁知道那其中一样糖渍桂花糕里竟掺了毒……” 听到糕点掺了毒,殷承玉的脸色就沉了下来。 女官也?恨恨咬了牙,压抑情绪道:“那糖渍桂花糕从前是咱们娘娘最喜食的,但恰逢那几日?娘娘脾胃有些不适,遵医嘱少食这些甜腻之物,便没有用。反倒是容妃阴差阳错用了一块……那毒性猛烈,还未来得及离开蕉园,容妃就发作了出来,当即就要不行了。太医来看过后,说是中了毒。毒正是下在了那碟糖渍桂花糕里。皇后娘娘得了确切消息后便立即将此事禀告了陛下,请求彻查。陛下倒是命人将经?手?的御厨和?太监宫女都押去审了一遍,也?审出了结果,下毒之人正是送糕点的一名太监。只是……只是……” “只是什么?”殷承玉面如霜雪,低沉的声音底下压抑着磅礴的怒意?。 女官心头颤了颤,稳住了声音继续说:“……只是那太监却说,他原本想要害的是皇后娘娘。只因皇后娘娘曾斥责他办事不够妥当,他怀恨在心,便借此机会下了毒。却没想到皇后娘娘没吃糕点,反叫容妃娘娘吃了。如今宫里头都在传,说容妃娘娘是代皇后受了过。” 还有更难听些的,甚至说皇后是拿容妃当了替死鬼。 可?皇后派人私底下查了,那日?陛下之所以忽然兴起?赏赐糕点,分?明是文贵妃起?得筏子!至于那送糕点的太监,在招供之后就咬舌自尽了,明眼人都瞧得出有问题! 可?陛下碍于颜面就此打住,并不愿继续深究。皇后娘娘又因为容妃的病情忧虑不已,将坤宁宫的人都拘在了宫中,不许往外去更不许因此与人争吵。 畅想中文网 直到今日?太子返京,皇后才命她来请太子。 女官这几日?也?是憋屈很了,说起?来神?色又怒又恨。 “容妃情形如何?”殷承玉问。 “皇后娘娘命太医用了最好的药,暂时?是吊住了一口?气,可?人却一直没醒。太医说只能尽人事听天命。” 殷承玉眉心发紧,又问:“大皇子呢?可?还好?” 女官摇了摇头:“大皇子得了消息之后,便一直衣不解带地在永熙宫侍疾,连煎汤药都不肯假于人手?。” 殷承玉闻言神?色愈发凝重,往坤宁宫去的脚步便顿了顿,略一斟酌,便道:“孤先去永熙宫看看,你先去回禀母后。” 女官福了福身,去同虞皇后回信。 殷承玉则大步往永熙宫行去。 如今已是三月里,风雪已停,可?冰雪尚未化尽。早春料峭的寒风扑面而来,一片寒凉。 到了永熙宫前,殷承玉疾行的脚步顿住,他在门前站了一会儿,方才继续往里走。 殿外伺候的宫人瞧见他欲要行礼,却被殷承玉抬手?制止,他放轻了步伐,踏入了主殿之中。 主殿中极安静,伺候的宫人都被打发到了外头,唯有两位太医和?殷慈光守在内殿。 两位老太医在一边随时?候命,殷慈光则背对着门扉,正端着一碗汤药,举着瓷勺小心翼翼地给容妃喂药。 从殷承玉的位置看过去,只能瞧见他小半张侧脸。那张精致秀丽的面容苍白消瘦得不成样子,藏蓝色四?爪蟒袍穿在他身上,竟空荡荡无所着落。 明明就在他离京之前,殷慈光才恢复了身份,为母子俩避过一劫而欢喜。 殷承玉如今回想,还能忆起?当时?他眼中的光彩与希望。 可?人世?总是无常,希望覆灭亦不过一瞬间。 殷承玉的脚仿佛钉在了殿门前,重若千钧。许久,方才艰难地迈步进去,唤了一声“皇兄”。 109、第 109 章 殷慈光闻声回?过头来, 目光失去焦距一般地游离数息,方才聚拢起来看清了出声的人是谁。 “殿下怎么来了?”他的语调极慢,神色木然地看了殷承玉一眼?, 接着想起碗中的药还没喂完, 便又扭头过去喂药。 躺在榻上?的容妃面如金纸, 唇色泛青, 姣好的容貌被病容腐蚀, 瘦削得?骇人。 殷承玉喉头堵住一般, 盯着殷慈光消瘦的背影看了半晌,给太医使了个眼?神,放轻动?作去了外?间。两个太医也?跟了出来。 “大皇子这些日子一直是这副模样?” 老太医叹气道?:“大皇子与容妃感情甚笃,自容妃中毒昏迷之后,便不眠不休地在永熙宫照顾。除了更衣擦身不便,其余一应事宜半点也?不肯假于人手,每每累极了就席地靠着床柱眯一会儿。我等劝了几回?, 实在是劝不动?。” 殷承玉又问:“容妃的情形如何?” 自踏进永熙宫之后, 他的眉头便没有片刻舒展过。 “这……”两位太医面面相?觑,最后还是据实相?告:“毒性剧烈, 已经深入肺腑。如今。如今只能吊着一口气……” 这已经是极其委婉的说法了,若不是皇后下了令让太医院全力救治,又拿出了坤宁宫珍藏的珍贵药材, 这一口气都未必能吊住。 想到此处,两位太医不由露出怜悯之色。 之前疙瘩瘟时,他们还与大皇子打过交道?。大皇子的医术并不差,他们能看出来的东西,大皇子如何会看不出来? 只不过不肯相?信残酷事实罢了。 殷承玉捏了下眉心,缓缓吐出一口浊气。心口有股气堵着, 上?不去,也?下不来。 挥手放回?了太医,他站在内殿门口,却没有再进去打扰。 过往种种自眼?前划过,再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容妃对于殷慈光的重要程度。 如此惨烈的情形,再多的言语安慰都只是苍白?无力。 殷承玉在门前停留了一会儿,叮嘱永熙宫的掌事女官看顾好殷慈光,一旦有动?静随时去慈庆宫寻他后,方才脚步沉重地离开。 他没有回?慈庆宫,而是去了坤宁宫。 虞皇后得?信知他去了永熙宫,早已等着他。 她?面带疲色,容妃出事的这几日,她?亦不得?安寝。眼?下见着殷承玉来了,紧绷的神色才松泛了一些,让女官将?备好的点心端到殷承玉面前,让他先用?些。 刚归京就出了这么些事,殷承玉虽不说,但虞皇后也?知道?他必然是顾不上?用?膳的。 殷承玉没有推辞,他草草用?了几块糕点,喝了盏热茶,方才勉强平复了晦暗的心绪:“母后与儿臣说说情况吧。” 虞皇后这才同他说起了这几日查到的东西:“下毒之事九成是景仁宫那边做下的,但目的并不在我,而在容妃。” 如今宫里都在传容妃是替她?受过,毕竟那碟糖渍桂花糕是她?往日里最喜爱的糕点,下毒的太监供词也?证实了这一点。 一开始虞皇后也?以为如此,但在那下毒的太监自尽身亡之后,她?暗中命人调查,越查却越发现,这局目的并不在她?,而在容妃。 “平日里来坤宁宫请平安脉的胡太医私底下来找过我,说我的脉案被人动?过。” 她?脾胃不调不能食用?甜腻油炸之物,那脉案上?正好有记载。脉案上?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是以一开始发现脉案被动?过后,胡太医并未放在心上?。直到容妃中毒之时闹出来,虞皇后私底下暗查,胡太医才意?识到不对,悄悄来报了此事。 这是叫虞皇后怀疑的其一。 其二便是,因殷承玉的嘱咐,虞皇后对入口的东西十分戒备。平日里坤宁宫的一应膳食,都要验过才用?。偶尔游园在外?用?膳,糕点也?都是从坤宁宫带出来的。 那日的糕点是隆丰帝赐下,不便验毒。皇后一是遵医嘱不能吃,二则是养成了戒备心,轻易不用?外?面的东西。 如那太监一般直接将?剧毒下在糕点上?的手段,实在是太过拙劣了。 而且宫中的传言也?起得?太快。 这几日她?故意?压着坤宁宫的人,纵着这些流言,便是想瞧瞧到底是哪些人在其中煽风点火。 “母后的意?思是……” “我怕是有人故意?想要挑起你与大皇子的争斗。”虞皇后眉间露出忧色:“暗中散播流言之人,不仅牵扯了景仁宫,还有咸福宫那边。” 咸福宫,是德妃的居所?。 殷承玉闻言目光愈沉:“这次下毒之事,行事缜密,步步都算计到了,确实不像是文贵妃的手笔。” 文贵妃心机虽深沉,但自从死了儿子之后,便有些疯癫了,行事不若以往沉得?住气。 躲在背后挑拨生事,坐看鹬蚌相?争,更像是殷承璟的作风。 “不论是谁的手笔,总之文贵妃是冲在前头那个。”说起这个虞皇后也?是恨得?咬牙:“可惜那太监是高贤派人审的,我们的人过去时,人已经招供自尽了。我让你留下的人手顺着这太监的关系网筛查了一遍,倒是找出些线索来。那太监生前与景仁宫的一个宫女有私,偷偷结了对食夫妻。” 自古以来,宫中都与太监与宫女结为对食的风气。只不过隆丰帝尤其不喜此事,曾严令禁止对食,一旦被发现就是死路一条。 那太监估计是被拿住把柄,才受了文贵妃的挟制。只可惜那宫女也?没比他多活两日,她?暗中派出的人是在冷宫的一口枯井里找到的尸身。 “文贵妃那边是筹谋已久有备而来。你父皇又素来是个糊涂人,见了那太监的画押罪状后便想大事化小?,只往永熙宫送了赏赐。” 不论到底是真糊涂还是装糊涂,总之此事隆丰帝摆出来的态度是不愿意?再深究。 虞皇后与隆丰帝多年夫妻,虽然不亲密,却也?深知他的性子,这还是第一次如此不顾尊卑地点破,也?实在是怒极了。 “此事不能就这么了了,要是容妃当?真……”她?话说到一半就闭了嘴,觉得?不吉利。 爱好中文网 殷承玉听她?说完,垂眸缓慢道?:“既然父皇不想闹大,我们不就闹。”不等虞皇后询问,他就勾了唇,眼?里却没甚笑意?:“活着的人不能闹,死了的人总能。” 若是此时薛恕在此,瞧见他这般模样,便知道?他已是怒极。 越是愤怒,便越是平静。 虞皇后受他启发,却是有些豁然开朗。 她?虽不喜后宫之中勾心斗角,但这并不代表她?对后宫里那些隐私手段就半点不知了。 “此事便交给母后吧。”虞皇后瞧着儿子阴郁的面容,抬手摸了摸他的脸:“你回?去好好歇息,若是得?空便去多看看大皇子,别容妃还没好他就先病倒了。” 提起容妃,她?又深深叹了一口气。 “儿臣省得?。” 殷承玉又坐了一会儿,才在虞皇后的催促之下回?去歇息了。 自容妃出事之后,宫里就不太太平。 先是冷宫枯井里发现了女尸,没过几日,便又听说景仁宫里闹起了鬼。 说是半夜里总能看到两个影子在景仁宫里头幽幽地哭,看那打扮像是一男一女。 一开始这事只是在景仁宫的宫人之间流传,对那鬼影的身份更是猜测纷纷。知道?得?多些的,都在暗地里传,说看那女鬼的打扮,像是死在冷宫里的那个翡翠! 宫女翡翠和太监结了对食的事并不是密不透风,深宫寂寞,总有耐不住寂寞的宫女太监们偷偷有些来往。 前些日子听说翡翠的那个对食毒害皇后不成后畏罪自尽,之后没过两日翡翠也?跟着不见了踪影。等找到了尸体?,相?识之人才知道?她?竟是殉情了。 唏嘘一阵之后,便也?就忘到了脑后去。 谁能知道?这一双死了的对食夫妻,竟还能还魂了呢?! 算算日子,确实到了那死鬼太监的头七之日。 一时间景仁宫与翡翠相?识的宫人们,都悄悄得?烧起了纸钱,只求这对鬼夫妻赶紧去地府投胎,莫要扰了活人。 烧纸钱的人多了,闹鬼的事也?就传到了文贵妃跟前来。 文贵妃半点也?不信的,她?抚着染得?艳红的指甲,轻蔑笑道?:“活着都不中用?,死了变鬼还敢来喊冤不成?” 她?说得?不无道?理,来回?禀的女官顿时也?定下心来:“那奴婢去禁了下头的人烧纸钱。” “去吧。”文贵妃露出些许嫌恶之色:“传话下去,谁再敢弄这些玄虚之物,就打死了扔去乱葬岗。” 女官诺诺应是,匆匆去传话了。 待人走了,文贵妃施施然起身往花园去赏景。 其实这冬末春初实在没甚景色好看,残雪凌乱,枯枝未发,一片萧条之色。但她?见着仇人过得?不好了,心情实在爽快。便特意?换了鲜艳的衣裙,又仔细梳妆之后,才出门去逛园子。 因心情极好,连晚膳都是在园子里吃得?暖锅。 待身心舒畅地回?到景仁宫时,天色已经擦了黑。文贵妃梳洗之后,先去看了儿子的画像,方才回?寝殿歇息。 最近这些日子她?心情极佳,睡得?也?好。 只是这一晚不知怎的,临睡前总觉得?屋子里有人窥视。她?在床上?躺了一刻,便忍不住起身来在寝殿里找了一圈,却并未发现异常。 那种窥视之感也?跟着消失不见。 她?皱眉重新躺下,没过一会儿,那窥视之感便又出现了,床下甚至还有咚咚的细微响声,像是有人在床底下敲击床板一般。 一下一下,十分规律有节奏。 她?不知怎么就想起了白?日里女官同她?说的景仁宫闹鬼的事情来。 身上?的汗毛竖起来,她?终于有些受不住地坐起来身。到底没往床底下去看,而是拉铃唤人进来,竭力维持着镇定道?:“寝殿里似是进了老鼠,你们检查一下。” 不明所?以的宫女太监们将?整个寝殿翻找了一遍,别说老鼠了,连虫子都没找出一只来。 而先前那种种不对劲也?都没了。 文贵妃拧眉思索片刻,还是改了习惯,让守夜的宫女睡在了脚踏上?。 好在这一回?再没出什么幺蛾子,总算是安稳睡了。 只是睡到半夜时,她?总觉得?冷得?慌,脸上?还仿佛有什么东西动?来动?去,痒得?很。不胜其扰之下,她?终于不耐地睁开眼?,正要开口斥责守夜的宫女,却骤然对上?了一张舌头掉出老长的狰狞面孔。 那面孔吊在她?正上?方,与她?脸对着脸,脸色青灰,猩红的长舌吊在外?头,蓬乱的长发尽数落在她?脸上?。 静默数息之后,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响起,惊醒了半个景仁宫的人。 守夜的宫女最先听见叫声,刚一睁眼?就瞧见文贵妃连滚带爬地从绣床上?滚下来,而那绣帐顶上?,有一截晃动?的黑色长发缓缓收了上?去,从凌乱的发间,隐约能看到一只血红的眼?睛。 守夜宫女骇然失声,已吓得?没了反应。 文贵妃叫不动?她?,惊慌失措地从她?身上?踏过去冲向寝殿门口,厉声喊道?:“来人!快来人!” 110、第 110 章 景仁宫一片大乱。 宫人们惶惶然四处奔走?, 外头巡逻的侍卫被叫了进来,可将?整个景仁宫上下翻找了一遍,从半夜里折腾到大白日, 也没?找出“鬼”来。 文贵妃已从惊吓之中?缓了过来, 披头散发地将?搜查的侍卫和惊慌失措的宫人们发作了一通, 最后到底还是?暂时将?侍卫打发走?了。 外头天已经大亮了, 却没?出太阳, 是?个阴天。从前不觉得, 经了昨晚之后,文贵妃才发觉这景仁宫太大,显得幽深。外头凌乱的枝桠影子投在窗户纸上,就像那从地底下伸出来的鬼手。 她心里疑神疑鬼,却碍着面子不好表现出来,只再?三申斥了宫人不许乱嚼舌根,又?命人悄悄去偏僻的角落里烧了些纸钱, 才终于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去休息。 只是?昨晚在寝殿瞧见的鬼影太过骇人, 她到底不敢再?去睡,只能叫人将?偏殿收拾出来暂住。 消息没?过夜便已经传到了坤宁宫去。 虞皇后听着来报信的太监绘声绘色的描述, 心里一直憋着的那口气总算散了些,满意地颔首:“办得不错,等会你自去找花姑姑领赏。” 这太监身形矮小, 背有些驼,行走?时如猴子般灵活。入宫之前乃是?被杂耍戏班养大,很是?会些装神弄鬼的功夫。在外讨生活时又?跟人学了一手给?死人梳理遗容的手艺。虞皇后留着他?本是?以防万一,却不料正好派上了用场。 她知道东厂督主是?殷承玉的人后,又?特意和东厂打了招呼,将?景仁宫一带巡逻的守卫都?换成了自己?的人手, 办起事来更是?神不知鬼不觉。 凝眉思索片刻,又?吩咐道:“这几日都?不要?停,不过不必再?如昨晚那般冒险露面,她是?个聪明人,露面次数多了容易被瞧出破绽来。只需弄出些动静来,叫她自己?去猜便是?。” 有时候自己?吓自己?,往往才是?最吓人的。 什?么时候文贵妃吓得受不住了,这场好戏才能正式开唱。 那太监领命退下后。虞皇后又?命人往慈庆宫去传信。 传信的宫人正是?之前殷承玉从东厂里挑出来给?虞皇后用的人,在去慈庆宫的半路上就遇见了薛恕,被截了差事。 薛恕在殷承玉后头两日回京,扯了个老神仙去云游不知何时归来的幌子打发了隆丰帝,又?听底下人汇报了这些时日的事情、处理完东西两厂的事务,方才得了空寻来慈庆宫。 过来时天色尚早,但薛恕却并未刻意避着人。 如今东厂几乎已完全落入他?的掌控之中?,西厂又?有卫西河代掌。东西两厂与锦衣卫之间人员调用常有交叉,锦衣卫里不少?把总指挥都?是?上一世的熟面孔。他?费了些心思,便将?锦衣卫部分兵力也收入囊中?。 现下慈庆宫、坤宁宫等要?处的值守锦衣卫,都?是?安排的自己?人,所以薛恕也并不似从前一般偷偷摸摸,光明正大就入了弘仁殿。 两人已有几日未见面,虽有探子传递消息,但与见面总是?不同。 薛恕一瞧见人,眼睛珠子就挪不动了,贪婪将?人看?着。 殷承玉正伏案批阅各地官员送来的请安折子,瞧见他?进来也并不动,而是?指了指书案前面的一张椅子,随意道:“坐,等孤批完这些折子。” 这些请安折子多是?地方官员为了与皇帝联络感情显示一下存在感所送上来,大多没?什?么实?质内容,冗长?又?无聊。隆丰帝素来看?都?懒得看?,都?由他?代批。待批完之后再?送去乾清宫,隆丰帝过一遍目便会送往地方。 他?批了半下午,已经看?得差不多。 薛恕未坐,绕过书案走?到他?身后去,就见他?上身倒是?正经得很,但那藏在宽大桌案下的双脚却是?脱了鞋袜,正踩在那幼虎的肚皮上。 这幼虎被养在慈庆宫里已有三月,被喂养得圆胖瓷实?,只是?实?在失了它父母的凶性威风,不论是?体型还是?好吃懒做的性子,都?有些狗里狗气,没?有半点山中?之王的雄风。 也不知它怎么溜到了弘仁殿来,眼下正瘫在桌案底下,翻着浅黄色的肚皮睡得香甜,那双雪白的足偶尔在它肚皮上踩一踩,它就抻抻四个爪子动弹一下,再?继续睡。 薛恕的目光在那双雪足上定了会儿,还是?没?忍住道:“这小畜生在外面摸爬滚打疯玩,也不知道干不干净,臣叫人将?它带出去洗一洗再?给?殿下送来。” “伺候的宫人说昨日才洗过,干净得很。”殷承玉轻飘飘斜他?一眼,那双足又?在柔软的肚皮上踩了踩。想睡觉的幼虎被踩醒,闹脾气地用两只前爪抱着那只脚,不轻不重地咬了下,喉咙里发出低沉的声响。 他?深知薛恕的性子,这人如今大约是?捅破了窗户纸,颇有些破罐子破摔的意思,半点也不遮掩这嫉妒心了,竟跟只幼虎也要?较劲。 薛恕不快地舔了舔后槽牙,将?一旁的矮凳拖过来在他?身侧坐下,自顾自将?他?的双.腿抱过来放在膝上:“那臣给?殿下捏捏腿。” 殷承玉笑着踩了他?一下:“胡闹。” 只是?语气也没?有什?么斥责的意味,并没?什?么震慑力。 薛恕当真给?他?捏起腿来,从大.腿到足底都?照顾到了,妥帖得很。 “孤从前不知你还有这手艺,倒是?白费了许多年。”殷承玉将?未批完地折子扔回桌案上,身体往后靠进圈椅里,足尖时不时踩他?一下。 “以后补上就是?。”知道他?值得是?上一世,薛恕边回话?,边用指腹忽轻忽重地在他?脚底心打转。 脚趾有些怕痒地蜷缩起来,殷承玉欲缩回脚来,却被他?牢牢攥住了脚腕。两人隔空对视片刻,他?轻踹了对方一下:“今日不行,说正事。” 见他?如此说,薛恕只得心不甘情不愿地收手,说了景仁宫的事。 “皇后娘娘挑得那太监倒是?个得用之人,昨晚文贵妃可是?吓得不轻,听说是?主殿都?不住了去了偏殿。” 都?说鬼怕恶人,似文贵妃这样的人,小打小闹根本吓不住她。 殷承玉道:“若是?顺利,再?过几日,她便该往父皇那儿去了。到时候还得你跟紫垣真人通通气,早日将?这祸害给?除了。”说起这些事来,他?有些疲惫地捏了捏心:“还有三皇子那边,你派人暗中?去接触乌珠。” 因丹犀冬狩的意外,殷承璟在二月匆忙完婚,王妃姚氏和侧妃乌珠公主同日入府,之后便搬入了小时庸坊的三皇子府去。 薛恕去湖广之前,刻意让人散布了三皇子不能人道的流言,殷承璟大约真被逼急了,也不知使了什?么手段,成婚才不到一个月,就传出了姚氏有孕的消息。 虽胎未坐稳,不宜大张旗鼓地宣扬,但宫里德妃的赏赐却是?一波波往三皇子府送,后来甚至还又?赐下了两个美人,算是?坐实?了姚氏有孕的传言。 先前那些不能人道的传言自是?不攻自破。 若不是?如此,恐怕殷承璟和德妃也腾不出手来在容妃的事里掺上一脚。 想到这些腌臜事,殷承玉难□□露出些许厌恶之色。他?实?在厌烦这些勾心斗角的争斗,只是?这些人总是?不见棺材不落泪,永远学不会安分守己?。 薛恕见他?眉眼间不自觉流露出的戾气,道:“殿下不想理会这些事,交给?臣就是?。” 想起永熙宫生死不知的容妃,殷承玉长?长?叹了一口气:“后宫那头母后会安排好,你也多上些心,总要?给?大皇兄母子一个公道。” 文贵妃强撑了三日,便彻底撑不住了。 自第?一晚见了“鬼”之后,她夜里也不许熄灯,景仁宫各处点满了蜡烛。偏殿收拾出来的寝室也留了四个宫女四个婆子轮流守夜,片刻不许阖眼。 西红柿小说 可如此周全的防卫,还是?没?有防住。 宫女婆子明明守在榻边,可文贵妃睡梦间总是?恍惚听见有人在她耳边哭,甚至还有或男或女的声音在她耳边说话?! 当她每每从睡梦中?惊醒时,守夜的宫女婆子却说什?么声音也没?有听见。 文贵妃只能尽量不睡觉。可漫漫长?夜总要?做些什?么打发时日。她叫人拿了绣绷来绣花,绣着绣着,房梁上却滴下血来,正正染红了雪白的绣布。 更别说逢上夜晚起风之时,外头的树枝映在窗户纸上,在风中?乱舞,更显得鬼影幢幢。 文贵妃生生熬了三晚没?睡,只敢在白日里才能小憩一会儿,整个人迅速憔悴起来。 景仁宫上下更是?惶惶不安,虽然明令禁止了不许烧纸钱,但宫殿四周总能闻到纸钱焚烧后的味道。 甚至还有几个胆子小的宫人吓出了病来,不得不告假。 文贵妃就是?再?不肯信邪,心里也虚了起来,在贴身女官的劝说下,梳洗打扮之后去找隆丰帝求助。 她本就是?明艳丰腴的美人,受了惊吓之后人消瘦憔悴许多,又?故意换了素色的衣裳多擦了些粉,越发显得柔弱惹人怜。 隆丰帝见多了她明艳风情的模样,倒是?少?见她如此娇弱。又?听她一番哭诉之后,立即心疼起来,将?人留在了乾清宫里。 帝王寝宫,极少?有妃子留宿。这足以证明隆丰帝的偏爱。 隆丰帝说完见文贵妃梨花带雨地缩在自己?怀里,心疼之余又?有些气恼。当即就宣了指挥使龚鸿飞来,吩咐道:“你亲自带人去将?景仁宫搜查一遍,瞧瞧是?不是?有人在装神弄鬼恐吓贵妃。” 他?安抚着怀中?的女人,道:“有朕在,谅那些装神弄鬼的宵小不敢再?惊扰觅儿。” 文贵妃蹙起黛眉,娇娇弱弱地试探:“可若真是?有鬼可怎么办……” 隆丰帝随口道:“若真是?邪祟作祟倒好办些,请紫垣真人做场法?事便是?。” 听他?用如此笃定提起紫垣真人,文贵妃眉心一跳,心里泛起些不安来。 那紫垣真人可是?和太子穿一条裤子的! 转而一想先前太子回宫在永熙宫待了不到一刻钟,这二人日后之后说不得要?如何撕扯呢,紫垣真人就算是?太子的人,有皇帝镇着他?也不敢贸然做什?么。 文贵妃这才安心了一些。 当夜尽心尽力地伺候了隆丰帝一番之后,她闻着安神香清淡的香味,平和入梦。 这一回她倒的确没?有再?做噩梦,只是?睡到半夜,身边的隆丰帝却是?忽然挥舞着四肢挣扎起来。文贵妃猝不及防被一条手臂砸在胸口,顿时惊醒过来。 她摸黑坐起身,就见隆丰帝紧闭着眼挣扎,似在和人争斗一般。苍老的脸孔扭曲狰狞,喉咙里还发出嗬嗬之声。 她吓了一跳,急忙唤了人传太医。 一番兵荒马乱之后,太医匆匆赶到,却不敢贸然将?人唤醒,只是?命力大的太监将?隆丰帝四肢按住,为他?施针。 折腾了两刻钟,隆丰帝才从梦魇中?挣脱来,脸色灰败得厉害,还有些茫然:“朕这是?怎么了?” 短短几个字,他?就喘了三回气。 熟悉的虚弱感让隆丰帝感到了恐惧,挣扎着坐起身来,却又?痛苦地按住了胸口。 太医一看?他?脸色,顿时神色大变,手忙脚乱地扶着人平躺下去,又?是?一番施针之后,方才对着虚弱到发不出声来的隆丰帝解释道:“陛下这是?梦中?受了惊吓,引发了心疾,情绪切莫再?大起大落,需得好生静养着,否则恐有中?风之危。” 隆丰帝睁大了眼,有些口齿不清道:“朕白日里还好好的!” 自从大皇子在他?身边侍疾一月后,他?的病症便彻底好了。之后又?服用了紫垣真人改良后的丹药,便又?恢复了先前的精神焕发,已许久没?有如此虚弱过了。 隆丰帝脑子里寻思着,骤然想到什?么,猛然转眼瞪向了被挤到外围的文贵妃。 必然是?她!是?她连累了自己?! 隆丰帝心绪又?要?不稳,在太医不停顺气的话?语提醒下,努力深吸了几口气平复心绪,方才虚弱道:“文贵妃出去!再?、再?去传紫垣真人来!要?快!” 111、第 111 章 兵荒马乱之中, 文贵妃很快被请了出去。 倒是紫垣真人被急匆匆从玄穹宝殿请了过来。他深得隆丰帝信任,是被轿撵抬过来的,下了轿撵之后整了整衣冠, 便甩着宽大?的衣袖, 仙风道骨地迈入乾清宫中。 隆丰帝瞧见他, 浑浊苍老的眼睛一瞬间绽出光亮来, 只是惦记着太医的话, 不敢再有?太大?的情绪起伏, 只用力大?口呼吸着,眼睛却牢牢盯着紫垣真人。 紫垣真人在龙榻前踱了几步,垂眸掐指算了许久,方才神色凝重道:“宫中现了邪祟,陛下这是被邪祟魇住了。” 果?然是文贵妃!他一时怜惜,却反而被邪祟缠了身,隆丰帝眼中流露出憎恶与悔恨来。 baimengshu.com 诚然他是喜爱文贵妃的, 这个女人陪了他许多年, 不论是长相还是性格都十?分合他心意,床榻之间更是风情万种。而且她没有?强势的母家, 即便生?了儿子,也只能?牢牢依附着他,他可以毫无顾虑地宠爱。 这些年里后宫中进?了那么多美人, 却没有?一个如文贵妃这般合他心意。 所以他愿意纵着这个女人。 可前提是这点纵容不会影响到他! 自从上一次缠.绵病榻许久,隆丰帝就格外注意自己的身体?,他受够了那种虚弱无力的感?觉,病好之后他甚至都没有?再召美人侍寝,只每日跟着紫垣真人修习道法,服用丹丸, 好不容易精神才养好了一些,可现在却全都都毁了! 想到太医说得有?中风的可能?性,隆丰帝心底便有?无尽的恐慌蔓延,他挣扎着抬起手指向门口,嘶声道:“文贵妃,景仁宫!” 紫垣真人得了他的指点,很快便被人引着往景仁宫去探查。 半个时辰之后,他方才折返回来。 隆丰帝此时已经用过了汤药,虽然身体?还虚着,却没有?先前那么虚弱无力了,病恹恹靠在引枕上,急切问道:“真人可看出什么了?” 紫垣真人颔首,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景仁宫上方有?邪祟盘旋,贵妃娘娘更是血气缠身……恐有?业障未清。” “可能?驱除?”隆丰帝追问。 “设道场,做一场法事便可。只是邪祟易除,业障难解。”紫垣真人略一迟疑,还是直言道:“陛下身体?底子还没养回来又受了冲撞,在贵妃娘娘身上的业障解除之前,最好不要?太过……亲近。” 隆丰帝听得脸一阵红一阵白,心中也十?分后悔。 “那就有?劳真人了。” 得了隆丰帝的吩咐,紫垣真人很快便让人在景仁宫前设下了道场法坛。 因此一事,景仁宫闹鬼的事情彻底压不住了,传得沸沸扬扬。宫中传出不少?流言,说那下毒谋害皇后的太监其实是文贵妃派去的,死去的宫女翡翠其实也是被灭口了。 不然怎么这两?人刚死,景仁宫就闹起了鬼呢? 文贵妃待在景仁宫里,隆丰帝下旨禁了她的足,在法事做完前她不得再出景仁宫。 宫中那些沸沸扬扬的传言由贴身伺候的女官传到她耳朵里,叫她恨得牙痒痒时,又打心底里升起一股难言的恐慌来。 她忽然生?出一种莫名的感?觉,好像自己一脚踩进?了泥沼里,身不由己越陷越深。 驱邪法事的日子定在了三日后,据说是紫垣真人千挑万选的阳气极盛的日子,最宜驱除邪祟。 法事当日是个难得的晴日。久未出现的太阳从厚重的云层里钻了出来,虽还透着些残冬的冷意,照到身上却是暖洋洋的。 景仁宫前的广场上,隆丰帝与皇后一人一边端坐,身后是随行观礼的妃嫔和众宫人。 广场中央的法坛上,穿着四象八卦服的紫垣真人手持桃木剑脚踩天?罡步,口中念念有?词地行驱邪仪式。 而作为景仁宫的主人,“业障缠身”的文贵妃则被迫荆钗素服,跪坐在法坛之上诵经除晦。 她低垂的目光扫过坛下那一双双藏不住幸灾乐祸的面孔,屈辱地咬紧了牙。 然而这却还不是最难堪的境地。 就在紫垣真人做法到中途时,厚重的乌云忽然聚拢起来,遮住了晴日,亮堂的天?色不出片刻便暗了下来,似风雨欲来。 黑沉沉的云层里隐约传来滚滚闷雷声响。 骤然变化的天?气叫在场众人生?出些惶然,作法的紫垣真人沉声道了一句“不好”,立即咬破手指,将鲜血抹在了桃木剑上,四平八稳的步法也变得急促起来。 几乎与此同时,天?空中忽然一声炸雷惊响—— 紫垣真人似乎承受不住重压般单膝跪地,猛然喷出一口血来! 他仰头看向头顶汇聚的阴云,喃喃道了一句“怎会有?如此强的怨气?” 这突发的场面叫众人大?惊,隆丰帝更是霍然起身,急道:“发生?了何事?” “陛下恕罪,这邪祟怨气太强,贫道道行怕是……不够。”短短一句话,紫垣真人说得气喘吁吁。 “何方邪祟竟如此强横?”隆丰帝又急又怕。 “一男一女成阴阳双煞,互为增长。怕是有?仇怨未了,所以怨气惊人。” 皇帝面色难看,正要?追问“如何是好”时,却见景仁宫前跪着的宫人里忽有?一人惊惶大?叫出声:“不是我杀得你!不是我!” 看衣着是景仁宫的女官,她似看到了什么极为可怕的东西一样,连滚带爬就要?逃走:“不是我!是娘娘的命令,跟我没关系!” 满场寂静里,她的声音显得格外尖锐。 隆丰帝面色沉下来,不快地下了命:“将人押过来。” 侍奉在侧的薛恕一个眼神,便立即有?两?名锦衣卫将人押了过来。那女官犹在挣扎不休,口中还胡乱嚷嚷着,被按着跪在地上时,身体?抖如糠筛:“我也不想杀你的,我也不想的……别?来找我……” 隆丰帝的面色已是极为不悦,薛恕窥见他的面色,识趣地上前审问道:“娘娘让你杀了谁?” “翡翠。”女官面如纸色。 翡翠正是那死去的景仁宫宫女。 “娘娘为什么让你杀了翡翠?”薛恕继续循循善诱。 天?空中闷雷还未停歇,女官似快被吓疯了,语无伦次道:“因为翡翠是王实的对食,王实已经死了,翡翠也得死。娘娘说了,他们都要?死!” 王实正是那往糕点中下毒的太监。 话问到此处,有?些事已经不言而喻。 薛恕不再追问,而是征询地看向面色晦暗难辨的隆丰帝:“陛下?” 隆丰帝神色倒是没见多少?惊诧,他冷冰冰瞧了祭坛上的文贵妃一眼,不等她开口便转向了打坐调息的紫垣真人:“这邪祟可还能?除?” 紫垣真人道:“怨气太强,得先化了怨气。那二人尸骨也需寻一处阳地镇压,否则任由怨气壮大?,后果?不堪设想。” 隆丰帝闻言沉默片刻,看向薛恕道:“此事便交由你办。” 薛恕垂首应是,对锦衣卫摆了摆手,那名女官便被押了下去。 至于文贵妃……事情没有?彻底盖棺定论之前,仍然被禁足在景仁宫中。 东厂办事效率极高,文贵妃身边的女官和太监都去诏狱里走了一遭,身上倒是瞧不出受了什么刑,但个个却面如金纸气若游丝。 被禁足景仁宫的文贵妃失了耳目爪牙,如同一只被挖了眼剪断利爪的野兽,只能?徒劳无功地挣扎、焦躁地等待自己的结局。 她拼命回想,这个陷阱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她踏入乾清宫那一刻开始? 不对!应该是从景仁宫闹鬼开始,她就一脚踏进?了敌人布置的陷阱,再抽不出身来。 她甚至不知道法事那日出来指认的女官是什么时候被买通的。 这不可能?是殷慈光那个废物的手笔,是太子! 也只有?他有?这个能?耐了。 文贵妃恨得咬牙切齿,她想尽办法想要?见到皇帝,但凡皇帝肯见她,勾起一丝怜惜,便不会忍心太过怪罪她。 然而如今看守景仁宫的守卫都是薛恕的人,她扔出再多的银子,也如同泥牛入海,没有?半点回响。 不过短短三日,整件案子就被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汇集成册呈到了隆丰帝面前。 太监王实与宫女翡翠是同乡,入宫之后彼此照应情愫渐生?,便偷偷结了对食夫妻。两?人某次在景仁宫外幽会时,被文贵妃身边的女官撞破,此事就捅到到了文贵妃面前。 文贵妃没有?立即处置二人,反而看中了王实的身份。 她以翡翠的性命为要?挟,让王实为自己办事。王实虽然未入隆丰帝的眼,但在乾清宫伺候,大?小也有?些用处,偶尔会随驾伺候。 就在容妃中毒那日,文贵妃得知虞皇后与容妃去了蕉园赏景,便也特意邀了隆丰帝往蕉园附近去游玩,又在御膳房送来糕点时,故意提起了焦园的虞皇后与容妃。于是隆丰帝便赐下了两?碟糕点,去送糕点的人正是王实。 王实受文贵妃要?挟,在其中一碟糖渍桂花糕里下了毒,意图谋害皇后。 而文贵妃则承诺王实,事后只要?他自尽,便会放过翡翠。 事发之后王实果?然畏罪自尽,但文贵妃却并未守信,在两?日后命心腹女官将翡翠勒死灭口,扔在了冷宫枯井之中。 谋害皇后,探听帝踪,草菅人命……一条条罪名罗列出来,文贵妃罪无可恕。 “镇压墓穴已经探好,不日就可将王实与翡翠的尸骨迁过去。”薛恕立在榻前,语气不疾不徐,没有?任何偏向:“文贵妃该如何处置?” 按照紫垣真人的说法,要?化解阴阳双煞的怨气,自然得让罪魁祸首受到惩处。 隆丰帝犹豫不定,一个“杀”字梗在喉咙里,迟迟吐不出来。 被邪祟缠上之时,他当然是厌恶文贵妃的,但真要?杀她时又生?出些不忍来。而且没了文贵妃,这后宫岂不是皇后一人独大?? 就在隆丰帝难以抉择时,前朝又翻出了文家的旧事。 隆丰帝最忌讳外戚坐大?,是以文贵妃的母家并不显赫,只得了个面上光鲜的爵位,在朝中却没什么实权。这些年文家人仗着宫中文贵妃得宠,大?案没能?力犯,但诸如强占民女、侵占田地、放印子钱等小恶都没少?做。 从前无人敢管,如今却是被人一桩桩一件件地翻出来,参到了御前。 然而参奏的人越多,隆丰帝反而越是犹疑起来,迟迟未定论。 而就在此时,永熙宫传来丧讯——容妃殁了。 被太医用珍药吊了这么久的命,她到底没有?撑住。 殷承玉闻讯赶去永熙宫时,已有?宫人在收敛容妃遗体?。殷慈光木然跪在榻前,神色空茫。 殷承玉唤了他一声,他似没听到一般,眼底没有?半点波澜,整个人暮气沉沉。 他喉头顿时哽住,兜兜转转走一遭,容妃到底没能?活下来。 前世母子二人皆蒙冤而死,污名满身,连名字都成了宫中禁.忌。今生?眼看着苦日子熬到了头,希望却生?生?在眼前破裂。 命运太过无情,他一时不知道哪一种结局对殷慈光更为残忍。 “孤不会放过文贵妃。”任何安慰在此时都太过苍白无力,殷承玉沉默良久,也只能?给出这么一个承诺。 殷慈光眼珠晃了晃,缓缓转过身来,忽然问他:“我是不是做错了?” “什么?”殷承玉不知他在问什么。 殷慈光却仿佛并不需要?答案,他站起身来摇摇晃晃往殿外走去。 今年的冬天?格外漫长寒冷,三月未春,阴风怒号。 风盈满宽大?的衣袍,殷慈光仰头长久望着阴沉沉的天?,形销骨立、状若幽魂。 从小母亲便教他要?忍。 身份低微不受宠爱,要?忍;男扮女装日日唯恐被拆穿,要?忍;文贵妃嚣张跋扈处处针对,也要?忍…… 这皇宫的四面高墙就好似一张血盆大?口,他与母亲战战兢兢地生?活在其中,不敢争也不敢抢,只能?忍气吞声,艰难活着。 不是没有?恨过怨过,但母亲总说等他长大?了就好了,再忍忍就好了。 他信以为真,当真以为一切会好起来。 事实是命运在他最得意的时候狠狠给了他一巴掌,叫他知道,他永远都是这深宫高墙里的一只蝼蚁,生?死荣辱为他人所掌控。 身体?微微颤抖起来,殷慈光死死咬着牙,眼眶发红,却没有?流一滴眼泪。 他垂头看着双手,这双手苍白无力,护不住他的母亲。 他缓缓攥成拳,指尖陷进?掌心。 容妃葬礼十?分隆重,一切规格从贵妃仪制。 生?前不得宠爱,死后却哀荣十?足。 大?约是出于补偿心理,葬礼之后隆丰帝又下旨封殷慈光为安王,到户部?轮值——大?燕皇室旧例,皇子行弱冠之礼方才封王。几个皇子里殷慈光虽最大?,却也还没行弱冠之礼,此次封王已算破例。 而至于文贵妃,她数罪并罚本?是罪无可恕,但隆丰帝几番斟酌之后,到底没能?狠下心杀了曾经心爱的女人,只发落了文家,褫夺贵妃封号之后将人打入了冷宫。 不过短短半个月,前朝后宫风云变幻。 殷慈光封王之后,便要?正式搬入安王府——他的府邸在年前就已经开始修缮,到了如今已经可以入住。 离宫当日,他去慈庆宫辞行。 郑多宝引着他往弘仁殿去时,只觉得这位昔日沉默寡言的大?皇子,如今瞧着越发寂然,就像一口深井,所有?情绪都沉到了底,没了人气儿。 他心中唏嘘两?声,将人引到了殿中方才退下。 殷承玉听见通传迎出来,打量着他的神色,尽量如同从前一般道:“还以为今日迁府事多,想着过几日再去王府讨茶吃,没想到皇兄竟先来了。” “从前我与母妃多承殿下照拂,今日前来是想与殿下说,外面那些流言蜚语我不信,殿下也莫信。” 殷慈光一身素衣,面上没多少?哀色,说话语调平和缓慢,似已经从丧母之痛里走出来了。 未曾想到他特意过来是为了说这么一番话,殷承玉微愣。 “待我整理好心情,再邀殿下品茶。”殷慈光说。 殷承玉看着他,想在他眼里找出些什么来,却什么也没找到。 他顿了下,温声说“好”。 要?说的话已说完,殷慈光便告辞离开。殷承玉送他至门口,在他转身离开时,低声道:“冷宫附近的守卫都已撤了。” 殷慈光脚步微顿,没有?回头继续往前行。 走出很远后,他方才回头看了一眼。有?个绯红身影从殿中出来,与殷承玉并肩而立。姿态虽未过分亲昵,瞧在眼中却有?种旁人无法插.入的氛围。二人低头说了几句话,便一道转身进?了殿中。 殷慈光驻足凝望片刻,方才转身离去。 羡青山有?思,白鹤忘机。 上天?待他吝啬,他到底做不了他的同路人。 112、第 112 章 处置了?文贵妃, 将太监王实与?宫女?翡翠的?尸身镇压在阳地后,景仁宫又做了?一场法事。 这一日总算没有再半路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一切顺顺利利地完成了?。 只是隆丰帝先前?到底受了?惊, 之前?精神紧绷着尚不觉得有什么, 心神放松之后整个人便?虚弱下去, 又病了?一场。 乾清宫里日日汤药不断, 隆丰帝还惦记着太医说得“恐有中风之危”, 连忙又将搬进去安王府的?殷慈光召进了?宫中侍疾。 殷慈光倒是半点怨言都没有, 略微收拾收拾就?又住进了?乾清宫的?偏殿里,日日推拿喂药任劳任怨,比底下的?宫女?太监伺候得还要妥当一些。 便?是隆丰帝与?这个大?儿子并不太亲密,眼下瞧着他尽心尽力地伺候自?己,也?生?出了?些许愧疚来。 容妃被毒害身死,虽然明知文贵妃所为该死,但他心里存了?偏袒到底没狠心赐死, 他以为安王多少?会有些怨怼之心。可如今看他伺候自?己, 却是半点不满都无。 他这个大?儿子,大?约前?头十几年是当做女?儿养成, 性子竟也?如水一般柔和温顺。 隆丰帝那点并不多的?慈父之心受到触动,看着正在更换安神香的?儿子,道?:“今日有官员上折子请备万寿节, 朕瞧你办事周到妥帖,今年的?万寿节便?交由你办吧。” 帝王寿诞乃是大?事,年年都办得隆重盛大?。 这其中自?然有不少?油水可捞,隆丰帝对此心知肚明,所以从前?万寿节都是交由宠爱的?二儿子去办。 今年他本是属意三皇子,但瞧着殷慈光时, 却忽然改了?主意。 反倒是殷慈光愣了?下,十分意外的?模样,迟疑道?:“万寿节事关重大?,儿臣没有经验怕办得不好……” 隆丰帝这会儿怎么看他都满意,笑着一指伺候的?高贤:“这还不简单,高贤有经验,你尽管去办,有何不明白?的?问高贤便?是。” 殷慈光迟疑一瞬,还是恭敬地应下来:“儿臣必当竭尽所能,不教父皇失望。” “行了?,你们出去吧。朕要就?寝了?。”父慈子孝的?场面叫隆丰帝颇为开怀,他摆了?摆手,将伺候的?人打发出去。 殷慈光行了?礼,方才同?高贤一道?退出去。 出了?主殿,高贤方才出声?道?:“先恭喜安王了?,这主办万寿节可是莫大?的?荣宠,殿下可得好好把握机会。” 他笑得意味深长,神色带着示好的?意味。 “我年纪轻经验浅,日后还需高公公多帮衬。”殷慈光却不再和从前?一样不冷不热,反而拱了?拱手,笑容温和。 得了?满意的?回应,高贤笑得眼都眯起来,也?拱拱手:“好说,好说。” 今年的?万寿节由安王主办的?消息传出来,又是引得一阵猜测纷纷。 安王从前?与?太子交好,但自?从容妃中毒身亡之后,这两人的?关系瞧着不似从前?热络了?。若说先前?不少?朝臣对于毫无背景根基的?安王还是观望态度,如今瞧着他先是入宫侍疾,接着又不声?不响地接过了?万寿节的?差事,心思多多少?少?都跟着活络起来。 眼下看来,太子的?位置自?然是稳当的?。可先前?二皇子还在时,不少?官员站错了?队。二皇子说没就?没,却是苦了?站错了?队的?官员们。 太子那边显然难以再取得信任,不若再另择明主,博一条出路。 只不过有了?前?车之鉴,这些官员倒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地站队了?,只不过递到安王府的?拜帖多了?不少?。 不少?人明里暗里盯着安王府的?动静,却发觉他哪家的?邀约都没赴,反而邀了?太子过府品茶。 这么一来反而让人看不清他的?立场。 说他无意皇位吧,没人真信。 那个位置至高无上,谁不想去争一争呢?况且容妃之死虽与?皇后没有直接关系,但宫里传出来的?消息都说文贵妃要谋害的?本是皇后,结果误打误撞毒死了?容妃。平心而论,若是换做他们,很难不会心生?芥蒂。 如此看来,安王还能与?太子上演兄友弟恭的?戏码,倒是个动心忍性之人。 倒是比二皇子更有一争之力。 外头对于太子和安王的?关系猜测纷纷时,三皇子府自?然也?得了?消息。 没能见着这二人相争,殷承璟面色阴沉,磋磨着牙根恨声?道?:“殷慈光倒是能忍,连生?母之仇都抛下,继续和太子兄友弟恭。” 姚氏见状替他斟了?一盏茶,握住他的?手柔声?劝解道?:“若真想忍又怎么会接下万寿节的?差事?不过是眼下还没能力和太子相争罢了?。父亲让人传了?信来,说会让人去探探安王的?底。” “晚娘说得不错。”殷承璟反握住她的?手,语调温柔道?:“不过你有了?身子不宜多思,不必操心外头的?事,只安心养胎便?是。” 面前?的?男人太过温柔,姚氏红着脸垂下了?头:“臣妾省得。” 殷承璟又哄了?几句,才让她回去休息。 姚氏面色娇羞地带着侍女?回了?后院,没有瞧见在她身后,殷承璟温柔的?面孔转为阴沉,恶狠狠拿帕子擦了?手,脸上满是嫌恶,仿佛碰到了?什么难以忍受的?脏东西。 出了?厅堂经过垂花门时,姚氏遇见了?往外走的?乌珠公主。二人打了?个照面,驻足淡淡问候。 乌珠公主虽是侧妃,但她是和亲公主身份尊贵,即便?见到她这个正妃也?不需要行礼。 姚氏自?认是个目光长远的?人,出阁之前?父亲就?叮嘱过她,不必将乌珠公主放在眼中。一个外邦公主罢了?,三皇子绝不会让她诞下血脉,并不足为惧。 若说成亲之前?姚氏听着丹犀冬狩的?传言,对这位鞑靼公主还有些忌惮,但真入了?府之后,她便?放下了?心来。 成亲这些时日,三皇子可一次都没去过乌珠的?院子,反而常常去她那边。 后宅女?子的?倚仗,除了?夫君的?宠爱便?是子嗣了?。 而这两样,乌珠都没有,日后也?不会有。 如今姚氏瞧着这位明艳的?异邦公主,不仅没有嫉妒,反而生?出些许怜悯来。 乌珠周旋于男人之间,最擅揣摩心思。她自?然不会看不出来姚氏这些小心思。 她的?目光在姚氏尚且平坦的?小腹上转了?圈,轻笑一声?,眼中是姚氏看不懂的?怜悯。 两个女?人擦肩而过,眼中都有对对方的?怜悯, 乌珠径自?去了?正厅寻殷承璟。 瞧见是她,殷承璟甚至懒得再披上假面,阴沉沉的?脸色写满不欢迎:“你来做什么?” 这桩婚事之下掩藏的?肮脏与?算计二人心知肚明,彼此都是相看两厌,已到了?毫无遮掩的?地步。 乌珠自?顾自?地在他对面坐下,给自?己倒了?杯茶,道?:“皇子府太闷,我要去别庄住一阵子。” “你以为这儿是哪儿?”殷承璟愈发阴鸷,阴冷的?目光如同?毒蛇的?信子,在乌珠身上扫视:“这里可不是鞑靼,你也?不再是鞑靼公主,而是我的?侧妃,我劝你最好安分一些,日后还能在府中留有一席之地。” 乌珠却并不惧怕,反而嗤笑了?声?,握着鞭柄有些不耐烦地在茶几上敲了?敲:“我来只是通知你罢了?。” 2kxs.la 她与?殷承璟对视,有恃无恐。 只要殷承璟还想拉拢鞑靼,还想争皇位,就?不敢动她。 而她还掌握着他最难堪的?秘密。为何要对这么一个连男人都称不上的?东西俯首帖耳? 她嚣张的?态度刺痛了?殷承璟,然而乌珠如今捏着他的?七寸,他除了?恨得牙痒痒,毫无办法。 乌珠也?笃定了?他的?态度,将茶饮尽便?转身离开。 心情愉快的?回自?己院子让人备马车去了?。 天色刚暗下来,薛恕就?寻到了?慈庆宫。 大?约是在湖广时养成了?同?.眠的?习惯,如今一到了?晚上,这人就?寻各种?理由跑来慈庆宫,赖着不肯走。 殷承玉说了?两次,见他置之不理后便?索性放任自?流了?。 左右慈庆宫内外都是他们的?人,铁桶一般也?不会被人发现。 今日难得事少?,殷承玉没在弘仁殿处理政务,而是早早回了?寝殿。幼虎团着圆胖的?身体睡在一旁,殷承玉靠进宽大?的?躺椅里,赤着的?双足埋在皮毛丰厚的?绵软肚皮下。 薛恕一进门,就?发现那讨人厌的?幼虎又在。 他揣着手上前?去,一副正经禀事的?嘴脸,在殷承玉瞧不见的?地方,却拿脚尖踢了?踢幼虎屁股,想将它赶走。 “乌珠同?意和我们见一面,不过她要求和殿下亲自?谈。地点定在了?京郊的?宿荷别苑,她在那边至少?会住半个月,我们挑个时间去与?她见一面便?可。” “宿荷别苑?”殷承玉道?:“孤记得春耕的?庄子离那边不远?” 薛恕说是。 “那便?安排在春耕之后吧,春耕之后正好过去,也?能掩人耳目。”殷承玉道?。 大?燕太.祖为警醒子孙后代不忘本,时刻牢记农民之不易。定下每年帝王要至京郊黄庄亲自?耕种?的?规矩。 这些代传下来,这个规矩虽然还在,但却并不是每一任帝王都会遵守。 比如隆丰帝就?不愿意吃这个苦头,正逢他又生?了?病,便?让殷承玉代他去春耕。 “臣也?在京郊置办了?一座宅邸,离着皇庄不远,殿下这些日子劳累,正好可以去小住几日,躲躲闲。” 殷承玉睨他一眼,似笑非笑:“是孤去躲闲,还是薛督主忍不住了??” 他边说,目光边在薛恕下.腹转了?一圈,如有实质。 宫中总比外头的?规矩多,慈庆宫更是众矢之的?,明里暗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盯着。 两人已有许久未曾纵.情过。 被点破了?心思,薛恕却连脸色也?没变一下,舔舔唇绕到他身后,双臂撑在扶手上,俯身将人圈在怀里:“臣日日都想着殿下,殿下就?不想臣么?” 粗糙的?手指摩挲过纤细脖颈上凸.起的?喉结,薛恕垂首去吃他的?耳垂:“从前?殿下两三日不要,就?想得厉害吧?” 上一世他是个阉人,既害怕他会鄙夷自?己,又害怕他得不到满足去寻旁人,只能卑劣地用尽手段让他离不得自?己。再加上有一次殷承玉出宫时不慎被人下了?药,他们在宫外滞留了?数日后,虽解了?药性,殷承玉却从此变得极为敏.感。 虽然他从不肯承认,但那些颤抖的?欢.愉却做不了?假。 提起前?尘前?事,殷承玉转过头去,有些凶狠地咬了?下他的?唇,没有回答他的?话。 三日之后,殷承玉领百官前?往皇庄春耕。 皇庄的?田地早已提前?翻整好,抵达之后,殷承玉换了?一身便?于劳作的?布衣,便?下地耕种?。 太子都亲力亲为,文武百官更不敢偷奸耍滑,老老实实各自?更衣,领了?秧苗下地插种?。 从上午忙碌到傍晚,田地里种?上了?嫩生?生?的?秧苗,绿油油一片,瞧着十分喜人。 殷承玉瞧着不少?年岁大?的?老臣苦着脸直捶腰,却不敢喊累,十分体恤地放人去休息。 自?己亦回了?屋中沐浴。 薛恕一边给他捏肩,一边汇报正事:“已和乌珠定下了?见面时间,明日酉时正。” 春耕结束后,殷承玉还要在皇庄停留几日。时间并不紧迫。 但薛恕偏偏将见面的?时间安排得如此紧密……殷承玉眼珠往后斜了?他一眼,嘴角勾了?笑意。 次日,借着巡视皇庄之由,殷承玉与?薛恕暗中去了?宿荷别苑。 宿荷别苑虽名为别苑,实际上是一处占地极广阔的?庄子。 整座庄子依山而建,山脚是宽阔的?马场与?湖泊,山腰是鳞次错落的?院落,最顶上还有引下来的?温泉,不论春夏秋冬,严寒酷暑,都十分宜人,是不少?京中贵人玩乐的?好去处。 乌珠所居的?院落位于山腰最高处,占据地利,不必怕被人窥视,私密性极好。 小童引着两人进了?院落,便?守礼地退了?出去。 院落里面,便?是乌珠带来的?人了?。 相貌俊秀的?侍从行了?礼,为二人推开了?内室的?门。 幽幽的?暖香浮在鼻端,殷承玉迈步入内,就?瞧见乌珠斜斜倚在罗汉床上,两个相貌出众的?男子一左一右簇拥在她身侧,姿态狎昵。 殷承玉微不可查地皱了?眉,乌珠却并不以为意。她拢了?拢衣襟端坐起身,笑吟吟地打发了?两人出去。目光在薛恕身上顿了?一下,才收敛起有些轻浮的?神色,望向殷承玉:“不知殿下约我至此,是想谈什么合作?” 113、第 113 章 乌珠的境遇看起来比想象中好太多。 殷承玉略一思?索便明白了, 这颗草原上的黑珍珠没?有半点柔弱,甚至十分柔韧,如同草原上的野草般顽强, 最?擅长的便是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条件为自己谋求利益。 这是个聪明且有野心的女人。 殷承玉对双方合作的可能更有把握, 从容不迫地在她对面坐下, 方才缓声道:“广袤的草原才是烈马的归宿, 公主难道甘愿就这么被圈养在后?宅么?我那个三弟的野心不小, 不论成败, 公主日后?的结果恐怕都不会太好,难道就不想为自己谋一条后?路?” 这可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 现在只要想起殷承璟那个窝囊玩意儿,她就觉得犯恶心。丹犀冬狩时她就不太瞧得上对方,成婚之后?眼见着对方露出真面目,就更恨把自己和殷承璟凑做一堆的薛恕了。 只是如今她只是个和亲公主,在大燕势单力薄,不论是太子还?是薛恕, 都不是她有能力对付的。 乌珠目光凶狠地看向立在一侧的薛恕, 皮笑肉不笑道:“我如今的境地是拜谁所赐?不正是太子身边养的狗干的好事??” 她嗤了声,喝了杯冷酒才勉强保持不太失态:“现在太子这是来猫哭耗子么?” 殷承玉并不在意她恶劣的态度, 反而是薛恕目光不快,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佩刀上,森冷的目光锁着乌珠。 早在丹犀冬狩时乌珠就领教过他的阴险狡诈, 见状顿时面露警惕,下意识握住了缠在左手?袖中的鞭柄。 沉默的对峙中,气氛霎时剑拔弩张起来。 殷承玉侧首瞧了薛恕一眼。薛恕当即松开手?,只野兽一样凶狠的眼睛仍然锁定在乌珠身上,充满威胁性。 乌珠见状笑起来,眉毛挑起充满挑衅地看着薛恕:“倒是只听话的狗。” 薛恕神色淡漠, 无动于衷。 倒是殷承玉又抛出一个诱人的问题:“公主当真没?想过重回草原?那里才是你?的战场。” 乌珠自然是想过的。 当初阿哈鲁带她来参加丹犀冬狩,让她设法?勾.引太子与大燕联姻时,她也从未想过自己会留在长久留在大燕。 汗王迟早要南下,而她则需在南下之前,留在大燕为汗王提供足够的情报,同时将大燕这潭浑水搅合得更浑浊一些?。 待鞑靼勇士的铁蹄南下之时,就是她回归草原之时。 草原儿女纵马欢歌,是大燕这些?被礼仪规矩束缚在后?宅里的闺阁女子一辈子也体会不到的恣意洒脱。 然而所有的计划都被面前的两人打乱了,她联姻留在了大燕,但也被束缚了翅膀,成为了弃子。 她再?也回不去了。 “汗王有很?多的儿女,他不会再?接纳一颗弃子。” “可北方草原那么大,并不只有鞑靼。”殷承玉注视着她,像极具耐心的钓叟,一点点抛出诱饵:“听闻公主为鞑靼汗王的大业付出良多,可一旦出事,汗王却对公主弃之如敝履,公主就没?想过……取而代之?” 取而……代之。 这句话太具有诱.惑力,乌珠几?乎瞬间便心动了,但很?快便又冷静下来,嘲讽地看着殷承玉:“我可不会被你?三言两语就骗得去送死。” 她的父亲、鞑靼汗王不过四十余岁,正当壮年,勇猛无匹,就是草原上的第一勇士也不是他的对手?。 他站在权利的顶端,拥有数不清的妻妾和众多儿女,明里暗里,不知多少人想要取他而代之,包括被征服的部落首领、麾下臣子,甚至他的儿女。 然而敢于付诸行动的人尸骨已经喂了野狼,剩下的人……都在等他衰老?、不再?强壮的那一日。 但如今距离那一天还?有很?久很?久。 “大燕有句古话叫‘他山之石可以?攻玉’。” 迟迟没?有说动对方,殷承玉也不见急色,依旧不疾不徐道:“一山不容二虎,鞑靼与瓦剌对立已久,迟早要决出胜负来。孤最?近接到传信,瓦剌王已经逝世,指定的继位人小王子木巴尔难以?服众,大王子木铎带着追随的心腹意图夺位,双方僵持不下……”他说着话锋一转,道:“木铎勇猛有余智谋不足,听闻还?曾向公主示过好……” “以?公主的本事,若是去了瓦剌,大约是如鱼得水。” 带着蛊惑的话,叫乌珠眼神闪烁。 木铎确实向她示过好,但那也不过是听了她“黑珍珠”的名号后?和其他愚蠢的男人一样妄图征服她罢了。 可今时不同往日,鞑靼已经放弃了她,若是去了瓦剌……她是有信心争得一席之地的。 不管是贪求她的皮囊,还?是冲着她对鞑靼的了解,木铎都只会欢迎她的到来。 乌珠眼波流转,按下了心底的动摇:“我如今可是三皇子的侧妃。” “若三皇子没?了,他的侧妃如何?也没?有人会关心了。”殷承玉笑得意味深长。 乌珠神色几?度变换,良久,她收起试探肃容凝着殷承玉道:“太子殿下想让我做什么?” …… 殷承玉与乌珠密谈许久,方才从院子里出来。 薛恕回头瞧了那座院落一眼,低声道:“殿下是想利用乌珠搅乱北方草原的局势?” 若单单只是为了对付殷承璟,便是乌珠不肯合作,他们自然也有其他法?子查清楚,只不过废了时候罢了。 “鞑靼本就势大,如今又逢瓦剌内乱,以?鞑靼汗王的野心,必不会作壁上观。” 一旦鞑靼吞下了瓦剌,实力壮大之后?,很?快便会磨刀霍霍向富饶的邻居。 如今的大燕却并经不起战乱。 那便不如让北方草原的局势更乱一些?,拖住鞑靼统一草原的步伐。 若是将乌珠公主改名换姓送去鞑靼,以?她的野心和手?段,为了自己的利益,必不会让鞑靼轻易吞下瓦剌。 “她这次倒是好运道。”薛恕想起上一世乌珠被自己斩杀的结局,最?终只是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 出了宿荷别苑,两人披着夜色策马往薛恕的宅邸行去。 薛恕置办的宅邸位于一处田庄,这个时辰庄户人家早已经歇息了,四周不闻人声,马蹄踏过田间小路,惊起一片蛙声虫鸣。 cxzww.com 来之前薛恕就已提前派了番役来打扫以?及置办用品,此时两人抵达之后?,便有番役迎上前将马儿牵下去。两人身份敏.感,薛恕并没?有安排太多伺候的人,除了值守的番役外,院落里便没?有其余人。 薛恕亲自引着殷承玉入了主院。 屋檐下挂了灯,殷承玉信步行去,便发觉这院子布置得格外清雅,且还?有些?许眼熟。待入了主屋内一看,瞧见那偶尔休憩的躺椅都与慈庆宫寝殿差不多时,便忍不住睨向身侧的人:“你?倒是处心积虑。” 这宅邸虽不大,却基本照搬了慈庆宫里他喜好的布置。 “殿下喜欢,日后?可以?常来住。”薛恕用目光描摹他,有遮掩不住的热切:“宅子后?头不远处便是一片湖泊,里头种?了莲藕,夏天时开满荷花,适宜赏荷游湖。” 殷承玉瞧他一眼,没?应下却也没?拒绝:“浴房在何?处?孤先去沐浴。” 没?得到回答的人显然有些?不甘心,抿着唇引他去浴房。到了门口还?想往里跟,却被殷承玉赶了出来:“去给?孤拿身衣裳来。” 策马奔波许久,殷承玉亦有些?疲乏。 他在热腾腾的浴池里泡了半晌,洗去满身尘灰,才换上了薛恕送来的中衣。 中衣一上身,他就挑了眉,瞧着长出一截的衣袖来——这显然不是他的尺寸。 他垂首嗅了嗅,果然在上头闻到了熟悉的雪岭梅的香味。 不是他的,那便是薛恕的了。 嘴角勾了笑,殷承玉随意披上外袍便回了主屋。 主屋里红烛幽幽,有雪岭梅的香味浮动,却没?见薛恕的身影。 殷承玉也不急着寻人,在屋中闲适地转悠打量,目光转动间,便注意到拔步床旁的柜子上放了个木箱子,没?上锁。 他走上前去,好奇地将箱子打开,就见里头放着些?零零散散的小东西。 玉戒、帕子、中衣、红线缠着的卷轴……还?有一枚小巧精致的口枷。 ——这箱子里头装得都是他曾给?薛恕的东西。 指尖抚过这些?不起眼、却被妥善收藏的小玩意儿,殷承玉眼底生了些?许波澜。 温热的身体从背后?贴上来,不知道何?时回屋的薛恕将他拥住,将里头两枚玉戒拿起戴在他的手?指上,细细观赏:“这都是殿下送臣的。” 殷承玉由他握着自己的手?,另一手?点了点叠放的帕子:“连这也留着,都用来做了些?什么勾当?” 他没?有回头,薛恕看不见他的表情,却能从声音里分辨出撩拨的意味。 薛恕吞咽了一下,气息热起来,将最?上面那条帕子攥紧手?里,在他耳边道:“殿下试试不就知道了?” 带着灼人温度的呼吸喷洒在耳廓以?及侧颈,皮肤上浮起细小的疙瘩。 殷承玉从他怀里退出来,侧脸瞧他一眼,伸手?将那枚精致的口枷拿出来把玩:“孤还?没?试过这个。” 雪白的指尖漫不经心地绕弄着口枷两头玄黑的革带,最?深沉的黑缠绕着最?冰冷的白,惊人的反差勾得人挪不开眼。 薛恕嗓子里似乎烧了一把火,眼神也变得危险起来。 殷承玉翘起殷红的唇,按着他的肩将他推坐在榻上。薛恕下意识伸手?来拉他,却被他按住了胳膊。 “张嘴。” 两人视线对峙,眼里都有分明的情愫燃烧。 最?终是薛恕败下阵来,主动张嘴叼过他手?上的口枷。 巴掌长的软木卡在唇齿间,玄黑的皮革垂在两侧,本该是一副被驯.服的模样,可偏偏他的眉眼极凶悍,漆黑的眼底有风暴盘旋,叫他看起来反而像一只被迫戴上了枷锁的猛兽。 叫人更想征服,看他收起爪牙的乖顺模样。 殷承玉俯下身,吻了吻他的眼睛,修长灵活的手?指绕到他的脑后?,将两根革带绑好。又错开脸去,贴着他的耳廓用气音道:“……你?不许动。” …… 红烛烧了半宿。 摇曳的烛光交错形成大片昏暗朦胧的光影,模糊的人影被拉成一团暧昧不清的阴影。 融化的蜡油顺着蜡烛侧面落入铜铸灯盏之中,已经积起厚厚一层蜡。殷承玉将帕子解下来,扔在薛恕的脸上,犹有怒意:“没?有下次。” 薛恕口枷未解,无法?言语,只将那皱巴巴的帕子抓起来,置于鼻下嗅了嗅,垂下的狭长眼眸里闪过贪色,并不见丝毫嫌弃。那副模样甚至叫殷承玉怀疑,若不是戴了口枷,他说不得还?想尝尝味道。 殷承玉暗暗磨了磨牙,这人果真是没?脸没?皮。 将那帕子夺回来扔到榻下,殷承玉指尖勾了勾玄色革带,带了些?恶劣道:“今夜便带着吧,不许取了。” 114、第 114 章 春耕之后, 便进?了四月里。 绿芽新发,草长莺飞,春日暖阳笼罩着大地?, 驱散了寒冬余下的阴霾。 万寿节将至, 望京城里不论?是高门大户还是平头?百姓, 都早早热闹了起来。因为隆丰帝信道, 每年万寿节, 除了望京城外, 大燕各地?都要?设道场,在寿诞当日为皇帝诵经?祝寿。 京城的道场早早就布置好,到了万寿节正日时,隆丰帝一早便在紫垣真人的陪同之下,至天坛诵经?祝祷。之后在乾清宫接受朝臣参拜受贺礼。到了晌午时分,才驾临皇宫外的道场观礼,与民同乐。 万寿节罢朝三日, 城中善济堂还有福米发放。更有各地?来京的杂耍艺人和戏班人争相斗艳, 一派繁荣欢欣的景象。 到了晚间时,宫中设千秋宴, 则是隆丰帝与百官共乐的时候。 千秋宴设在皇极殿,四品以上朝臣着公服赴宴,内侍们踮着脚步, 端着酒壶菜品于席间往来。 隆丰帝坐在主位上,端着酒杯接受众人祝贺。 能到皇帝跟前敬酒的,除了太子并几位皇子,就只剩下几位股肱老臣和皇亲勋贵们了。 身为太子,殷承玉自然第?一个上前祝贺。 今日大宴,他穿了身十分繁复的深紫四爪蟒袍, 金蟒盘踞胸前,蟒纹蔓延至肩背。墨发以金冠束起,姿如美玉仪态端方,整个人只是静静站在那处,便成?为了众人目光的焦点。 端的是尊贵尽显,气度无双。 隆丰帝参宴之前,本特?意服用了两粒丹丸。丹丸让他精神焕发,有种回到了年轻时的错觉。但错觉终究只是错觉,瞧着面前正当青春年少的儿子,隆丰帝脸上的笑容淡下来,嘴角不易察觉地?往下撇。 其实单单只看?年岁,四十二?岁尚且正当壮年。 只是这些年来他耽于酒色,身体也算不上好,如今才四十出头?就早早显了老态。尤其是病过两场之后,若不服丹药,便越发觉得力不从心。 尤其是再有个年轻力壮的太子时时刻刻在面前提醒着他,叫他越发难以接受日渐衰老和虚弱的身体。 这种无力感让他打心底里生出恐惧和忌惮来。 隆丰帝举杯沾了沾唇,敷衍应了殷承玉的祝贺,脸上看?不出丝毫喜色。 席位靠得近一些的,自然将这一出变脸看?在了眼中。 暗暗感叹陛下果然十年如一日的不喜太子。 殷承玉对他的态度并不在意,如今隆丰帝对他来说?,只是个偶尔需要?应付的上峰罢了,他们之间没有亲情,只剩下利益争夺。 敛下眼中情绪,殷承玉规规矩矩地?行了礼,目光在侍奉在隆丰帝身侧的薛恕身上转了圈,便退回了自己的席位。 太子之后,安王接着起身敬酒。 对着这个温顺又没有威胁的大儿子,隆丰帝自然不吝展示父慈子爱。殷慈光又是个温顺性子,两人一问?一答气氛融洽,倒是副父慈子孝的场面。 两厢对比之下,一众官员面色各异。 拥戴太子的官员自然是心中忧虑,那些心中摇摆不定的官员,则是不吝于向安王示好,纷纷上前敬酒搭话。 殷慈光性子温和,来者不拒地?应了。 刚祝贺完隆丰帝的殷承璟见状也端着酒杯凑过去,隔空举起杯,笑吟吟道:“我也敬大皇兄一杯。”他虽然笑着,说?出来的话却让四周人变了脸色:“大哥胸怀宽广,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实在是臣弟楷模。” 先前宫里沸沸扬扬的传言众人多少听进?了耳里,如今容妃葬礼才过去多久? 但凡不傻都知道他这话不安好心。 热闹的气氛霎时凝固,来敬酒的官员眼珠乱转,进?退两难。 殷慈光笑容不变,举杯同他碰了一下杯,仿佛没听出他话中的暗讽。语气仍旧温和如水,真心实意的叫人听不出任何戾气:“三弟说?笑了,要?说?胸怀宽广,我哪里及得上三弟呢?” 其他人听不出蹊跷,但心中有鬼的殷承璟立即变了脸色。 他眯眼打量着殷慈光,却发现根本瞧不出这人的真实情绪。 是无心,还是有意?殷承璟细细回忆一番,自己没有露出任何破绽来才对。 但再对上殷慈光的笑容,总觉得里头?意味深长。 殷承璟磨了磨牙,到底没有再和他比嘴皮子,意兴阑珊地?喝了酒回了自己的席位。 底下暗中观察两人交锋的官员们瞧见这一幕,各自交换了目光,再去向殷慈光敬酒时,神色又更热切了些。 殷慈光喝了几轮酒后,便有些醉意。他同隆丰帝告了罪,先行去偏殿醒醒酒。 隆丰帝自无不允,摆了摆手示意他自去,继续喝酒赏舞。 因此自然也没有注意到,殷慈光同侍立在身侧的高贤短暂交换了一个眼神,方才行礼退下去。 离了皇极殿后,殷慈光便推开了搀扶的太监,整了整衣襟,迈步踏入了阴影里。 皇极殿设宴,宫中内侍和防卫自然都紧着皇极殿来。远离了皇极殿后,四周便逐渐沉寂下来,除了穿过回廊的风声,静谧无声。 殷慈光踏着夜色而行,步伐极快,不过半刻,就抵达了目的地?。 他抬头?看?着头?顶斑驳的匾额,上头?“长春宫”三字已模糊得看?不清。 “你在这儿守着。”殷慈光吩咐了一声,自太监手上接过灯笼,便推门入内。 漆色斑驳的朱红大门发出吱呀响声,推开一条缝后,很快又合上。 长春宫废弃已久,因位置偏僻,又曾有数位失宠的宫妃被幽禁此处,被嫌晦气,平日里无人愿意靠近。 久而久之,就成?了冷宫。 今上好美色,对后宫妃嫔算不上苛刻,所以这冷宫空置至今,只住了一人而已。 殷慈光行至主殿,将门推开,就瞧见了堵了嘴绑了手脚、满脸惊恐看?过来的文?贵妃。 高贤的安排十分妥当,都不需要?他再多费力气。 殷慈光将灯笼放在一旁,撩起下摆蹲下身去,将文?贵妃口中的布巾抽了出来:“许久不见,贵妃别?来无恙?”问?候完后又想起她已经?被褫夺了贵妃封号,有些歉意道:“忘了父皇已褫夺了你的封号,你已经?当不起这一声‘贵妃’了。” 殿中未点灯,只有一盏灯笼,幽幽光芒勉强照亮了一小块地?方。 殷慈光恰背着光,大半面容隐在黑暗里。只有一双眼睛映着幽幽灯火,亮得慑人。 文?贵妃瞧着他温和沉静的神色,只觉得毛骨悚然。 这会儿的殷慈光不太像人,像那披着人皮的索命厉鬼。 “你想做什么?”文?贵妃忌惮地?看?着他,被绑缚在身后的手小幅度扭动着,试图挣开桎梏。 殷慈光却不答,只慢条斯理地?自袖中拿出一根白绫来,动作轻柔地?绕在她的颈上。 若不是那白绫逐渐开始收紧,文?贵妃几乎要?被这温和的表象骗过去,她猛烈地?挣扎起来,声嘶力竭地?呼叫求救。 这冷宫里也是有两三个宫人的,只是此时都不知道躲到了哪里去,没有一个人回应。 思路客 白绫一点点收紧,呼救声卡在嗓子里。文?贵妃拼命张大了嘴呼吸,脸色憋得紫红。殷慈光瞧着她的模样?,神色平和无波,只握着白绫两端的手极稳,缓慢地?收紧。 文?贵妃的挣扎逐渐弱了下来,似下一瞬就要?断气。 那勒紧喉咙的白绫却忽然松了开来。 从死亡边缘被拉回来的人像濒死的鱼一样?拼命喘气,看?着殷慈光的眼神已经?带上了恐惧,断断续续地?说?:“你、你想要?什么,只要?我能做——” 话未说?完,脖子上的白绫再次收紧。 而控制的白绫的人就这么居高临下的看?着她,面上没有大仇得报的欣喜,也没有扭曲的怨恨,神色一如既往平淡温和,就好似手里握着的不是取人性命的白绫,而是琴弦一般。 他将这个程序重复了许多次。 收紧白绫,再在对方濒死的那一刻松开,给予喘息之机。 一开始文?贵妃还会讨价还价甚至求饶,后来大约是意识到对方只是想折磨她,便开始破口大骂。 再后来骂也骂不出声了,她的嗓子已经?被这反复的折腾弄哑了,只能用一双眼睛怨毒地?看?着殷慈光。 殷慈光不为所动。 他在殿中待了将近两刻钟,见着文?贵妃毫无抵抗之力已经?同尸体无异,方才亲手了结了她的性命。 文?贵妃大睁着眼,死不瞑目。 涣散的眼瞳里似还有残留的不甘与怨毒。 白绫落在地?上,殷慈光起身提过灯笼,才第?二?次开口:“你受得这点苦,比不上母妃的万分之一,” 这时他面上的温和之色方才尽数收敛,短暂露出了藏在表象下的狰狞。 静静地?看?了几息,他转身离开。 侯在长春宫的太监见他出来,连忙跟上去。殷慈光吩咐道:“按照之前说?得处置。” 太监应了一声,便去让人处理文?贵妃的尸身。 殷慈光提着灯笼,不紧不慢回皇极殿。 宴席未散,还未走近就能听到阵阵丝竹之声,殷慈光穿过回廊往前,却不防转角处忽然一个人影急匆匆醒来,撞在了他身上。 手中的灯笼落在地?上,殷慈光将人扶住,待看?清对方面容时,他神色顿了下,接着立即笑了起来,手指不动声色地?扣住对方的手腕,语气关切道:“三弟妹可伤着了?” 姚氏没想到会在此撞见他,神色有些诧异,还有遮掩不住的慌乱。 退至合适的距离,行了个礼方才道:“多谢大皇兄关怀,没什么大碍。” 殷慈光十分善解人意地?没有追问?她为何如此慌乱,而是温声道:“弟妹可是同侍女走散了?可要?随我一道去寻三弟?” 姚氏摇摇头?,目光逡巡间已瞧见了另一头?寻来的侍女,婉拒道:“方才不小心走散了,人已经?寻来了,就不劳烦大皇兄了。” 殷慈光见状也不强求,点点头?退至一旁,待侍女到了近前,方才转身离开。 姚氏见状松了一口气,连忙带着侍女往另一个方向走去。 听着逐渐走远的脚步声,殷慈光顿住脚步回过身去,瞧着姚氏难掩慌乱的背影,对追上来的侍从吩咐道:“去女眷那边打听一下,刚才三皇子妃那边出了什么事。” 侍从领命而去,不过片刻就回来了。 低声回禀道:“没出什么大事,就是三皇子妃与淄阳王世子起了些误会。世子喝多了酒,认错了人,冲撞了三皇子妃。” 按辈分算,淄阳王世子是他的堂兄。 隆丰帝登基时,兄弟都已经?死了个干净。就剩下淄阳王这么一个堂兄弟。 淄阳王没什么野心,是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因此隆丰帝也乐得多给这个堂兄一些荣宠,将人好好养在封地?上。 淄阳王世子不过二?十出头?,却肖似其父,是个更为声名狼藉的纨绔。而且他尚未承袭爵位,大半时候都待在望京。以至于贪酒好.色的纨绔之名传遍望京,无人不知。 这样?的人做出什么浑事都有可能,但姚氏在慌什么? 殷慈光思?索片刻找不出头?绪,便将之按下,先回了席间。 薛恕远远瞧见他的身影,找了个理由?退了出去,去寻偏殿中醒酒的殷承玉:“下头?人来报,大皇子去了冷宫。收尾的是高贤的人。” 他自是知道殷承玉对这个长兄的感情不同于殷承璟之流,略迟疑了一瞬,还是将自己的猜测说?了出来:“大皇子才封了王,又和高贤搅合到一起,怕不是起了心思??” 殷承玉蹙起眉,想说?殷慈光不是这样?的人。但话未出口便顿住——人总是会变的。 经?此大恸,殷慈光确实变化不小,而他尚且不确定这种变化是好是坏。 捏了捏眉心,殷承玉有些疲惫地?吐出一口气来:“文?贵妃的事不必插手,至于大皇兄……先静观其变吧。” 115、第 115 章 文贵妃的死讯在万寿节后才?传到隆丰帝的耳朵里?, 此时距离千秋宴已过去了三日。据说尸体在屋子里?挂了三日,才?被?人?发现。 初听闻死讯时,隆丰帝愣了下?, 脸色肉眼可见地难看起来, 还带了些许怒意:“人?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没了?” 留了文贵妃一条命, 说明他到底对这?个女?人?还是有些感情的。如今骤然听闻死讯, 到底还是有些不?落忍。对于没将人?看好的宫人?也有了迁怒的意思。 来禀报的小太监越发垂低了头, 小心翼翼答道?:“陛下?万寿节那日, 文废妃说要为陛下?抄写佛经祈福,不?许送饭的宫人?入内打搅,只?叫人?将饭菜都放在了门口。送饭的宫女?连续三日都只?将饭菜放在了外间。那饭菜被?冷宫里?的老鼠吃过,宫女?也没看过问题来,连续送了三日,又没听见内间有动静,起了疑心入内查看, 这?才?发现人?已经没了。” 听说文贵妃临死前还惦记着为自己抄经祈福, 隆丰帝神色愈发动容。他迟疑一瞬,到底还是不?忍唯一宠爱过的女?人?走得太过凄凉, 脚步往外迈去:“摆驾,朕去送贵妃一程。” 高贤闻言立即让人?唤来御撵,又使了个眼神, 便有个伺候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往偏殿行去。 殷慈光收到消息时,隆丰帝的御撵已经往长春宫的方向行去。 从他所在的方位,隐隐约约还能瞧见明黄的车驾仪仗。 他负手站在窗前,面上的神色很淡。 这?大概便是受宠与不?受宠的差别吧,他的母亲直到下?葬,隆丰帝都未曾去看过一眼。如今一个废妃自缢在冷宫, 倒是要巴巴跑去送最后一程。 殷慈光垂下?眼来,嘴角勾起一丝嘲讽的弧度。 但愿皇帝看到了他准备的礼物,还能惦记着心心念念的宠妃。 不?过一刻钟,隆丰帝的御撵就停在了长春宫前。 冷宫荒僻,久无人?烟。随行的内侍生怕冲撞了皇帝,推开了大门又清理了尘灰,才?恭恭敬敬地请隆丰帝入内。 这?是隆丰帝头一回踏入长春宫,但却并?不?是第一次入冷宫。 他年幼时生母身份低微不?得宠,从前长居的冬梓宫就是冷宫。后来他登基,冬梓宫无人?再住,却有专人?打理照料。 反而是这?长春宫因为晦气,逐渐成了冷宫。 大约是幼时在冷宫的艰难生涯触动了他,隆丰帝还未踏进主殿,神色已有了哀恸。 他是知晓冷宫里?有多苦的,再想起从前千娇百宠的女?人?被?关在这?里?受尽苦楚,便有了些悔意。或许正是受不?了冷宫凄冷,贵妃才?会选择自缢。 每靠近主殿一步,隆丰帝心中的悔意就多一分。 在踏过门槛之前,他驻足良久,深深叹息一声,对身边的高贤吩咐道?:“朕看过之后,叫人?好好收敛贵妃的尸身。她走得凄凉,死后总要有些体面。” 高贤自然应是,亲自将外间的凳子擦干净,请隆丰帝坐下?后方道?:“臣先进去为娘娘整理遗容,免得惊着了陛下?。” 隆丰帝微微颔首,坐下?等候。 没等多久,就见高贤从里?间出来了,脸色也有些欲言又止。 隆丰帝见状拧眉:“怎么了?” 高贤为难道?:“陛下?还是莫要进去了。” 这?没头没尾的劝说,隆丰帝自然是不?会听的,他眉头拧得愈紧,人?已经起身往里?走了:“有什么场面朕看不?得的?” 说话间人?已经进了里?间,只?是还未走近,就先被?满地凌乱的纸张所惊。 他眼睛往地下?一看,便有伺候的内侍会意,要将纸张捡起呈上。只?是还未送到隆丰帝手中,就被?高贤截下?了:“上头都是些污言秽语,莫要污了陛下?眼睛。” 可他越是遮遮掩掩,隆丰帝越要看。 他将纸张夺过来,却见那纸张上抄写哪里?是经文,分明全是用朱砂所写的诅咒之语!上头竟还大逆不?道?地写了他的名讳! “这?是什么东西??!”隆丰帝素来忌讳此类事情。脸色瞬间变了。 高贤命人?将满地的纸张拾起来,小心道?:“这?些都是贵妃生前写的……”眼见隆丰帝面色越来越难看,他的神色也迟疑起来,似乎还有未尽之语。 “还有什么?!说!”隆丰帝气得手都在抖。 高贤这?才?硬着头皮道?:“方才?臣让人?略检查了贵妃娘娘的遗体,若是没错,娘娘是在千秋宴当日自缢的,而且自缢之时穿得乃是红衣……似是、似是在行巫蛊之术。” 隆丰帝闻言下?意识后退一步,目光猛然转向内间停放的尸体,果然看见了鲜红的绣鞋以及一片红色裙角。 “巫蛊之术?”隆丰帝表情由震惊转为惊怒:“万寿之日自缢,她这?是在咒朕!” 进来之前的怜惜与悔意统统化?作?了怒火,此时他看着那具盖着白布的尸体就犹如看见了此生之仇。 拂袖出了门,隆丰帝还未平复惊怒的情绪,颤着声道?:“快!让人?将遗体烧了,连着那些脏东西?全都烧了!再请紫垣真人?来做法?事驱邪!” 隆丰帝片刻都不?想再在此地待,大步出门上了御撵,急匆匆摆驾回了乾清宫。 回去之后犹嫌晦气,又将去长春宫时所穿的一应衣物全都烧了,这?才?心里?舒坦了一些。 乾清宫的动静太大,偏殿的殷慈光循声而来,手中还端着刚煎好的汤药:“父皇这?是怎么了?” 他神色诧异,对长春宫之事懵然不?知。 隆丰帝瞧着他,难免又想起了长春宫的事来。 就在刚才?,他念着昔日的情分,还想恢复文觅儿的贵妃尊荣,让她走得体面些。结果那个女?人?竟在他寿诞之日咒他!反而是这?个从前他多有忽略的大儿子,明明被?文觅儿害死了母亲,却对他的处置没有半点怨言,至今还在尽心尽力地侍疾。 心中涌出些许悔意,隆丰帝不?欲多提长春宫的事,只?慈和道?:“方才?下?头人?来报,文废妃自缢了。朕想着她到底害死了你母妃,品行不?端心思恶毒,已让人?将她的遗体烧毁,也算是为容妃出口气。” 殷慈光诧异抬眸:“父皇……” 隆丰帝抬手示意他不?必再说,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神色愈发慈蔼:“你是个孝顺孩子,朕都看在眼里?。” 殷慈光垂下?眼,将汤药奉到他面前:“太医改良过的新药方,说这?汤药调理身体成效更?好,父皇趁热喝吧。” 不?知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还是那诅咒当真应验,自长春宫回来的当晚,隆丰帝便做起了噩梦。 他躺在床上,意识极为清醒,四肢却如同?灌了铅般沉重无力,动弹不?得! 浑浑噩噩间煎熬了半夜,直到天亮时隆丰帝才?摆脱了“鬼压床”,匆匆洗漱更?衣后,召了紫垣真人?来。 紫垣真人?昨日才?去了长春宫做法?事驱除邪祟,自然也知道?文贵妃在寿诞之日以死诅咒皇帝的事。 他神神叨叨掐着指尖在乾清宫里?转了一圈,正想着编套怎样的说辞才?能万无一失时,却听外间忽然传来一阵骚乱声,他回头一看,却见方才?还好端端的皇帝已经直挺挺就躺在了地上! 隆丰帝倒下?得太突然,殿中伺候的内侍们顿时大惊,纷纷扑了上去,扶人?的扶人?,传太医的传太医。 紫垣真人?大步出来,掐着指尖神色凝重道?:“竟这?么快就应验了!” 其他人?此时已经顾不?上他说什么,手忙脚乱将人?抬到了龙床上去。 等太医匆匆赶来,又是施针又灌药之后,折腾了一个时辰,隆丰帝才?恢复意识睁开了眼。 他张了张嘴,想要说话,却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音节。 尝试了几次之后,才?艰难拼凑出一句话:“朕……这?是……怎么了?” 意识到自己口齿不?清的发音,隆丰帝眼中已有惊色。恐惧让他下?意识想要抓住什么,但紧接着他却发现自己根本动也动不?了! 越是如此,他越是惊惧,挣扎许久才?抬起手,一把抓住了太医的手,目眦欲裂地看着对方。 被?抓住的太医见他情绪激动,连忙道?:“陛下?只?是一时急火攻心,又没休息好,才?有轻微中风之兆。辅以针灸汤药调养,尚可恢复许多,切莫再情绪大起大落!” 1200ksw.net 听闻可以恢复,隆丰帝这?才?不?那么激动了,只?又艰难地开了口:“治、好!” 太医战战兢兢地领命,连忙让人?将煎好的汤药端上来。 汤药是殷慈光亲自端来服侍他喝下?。 见隆丰帝喝了药后情绪平复下?来,太医们便到外间去商议后头的治疗方案。内间便只?留下?了高贤等心腹,以及紫垣真人?。 隆丰帝阴沉着脸看向紫垣真人?。 紫垣真人?点点头,肯定?了他的猜测。 隆丰帝恨恨咬牙,心里?骂了一句贱人?,艰涩道?:“真人?……法?事……驱邪!” 他说得简略,紫垣真人?却是听明白了,颔首道?:“陛下?且放心,贫道?回去后便开坛做法?。” 皇帝中风的消息到底传了出去,几位皇子还有朝中重臣纷纷前来探望。 隆丰帝调养了四五日,已经能起身,只?是中风是不?可逆转的,如今他虽然还能动,但面部却无法?再做表情,说话也还有些口齿不?清。身体更?是远远没有从前灵活,双手连拿东西?都还有些困难。 太医日日施针喂药,却也无能为力。 隆丰帝心里?窝火,却唯恐太过激动反而使病情更?为严重,又硬生生忍耐下?去。 瞧见太子领着三皇子以及几个老臣过来时,他面色扭曲一阵,却知道?此事无论如何是压不?住的。 他故意召来殷慈光和薛恕,伺候在自己侧。 而太子、三皇子还有几个朝臣却站在榻前。虽看上去平和,实则两边泾渭分明。 隆丰帝斟酌着言辞缓慢道?:“太医说朕这?病得静养,不?能再操劳烦心。日后朝中诸事便交给太子,由太子监国。”他的眼睛紧紧盯着殷承玉,见他神色没有丝毫变化?,心里?说不?上来是什么感觉,只?能将这?几日思虑妥当的布置一点点道?出来:“但朕也心疼太子,担子太重也不?能叫太子一人?挑着。便让安王与薛恕替太子分担一二?。朝中诸事由安王协理,太子定?夺。最终再交由薛恕呈报于朕。” 他打算得好,将太子与安王架起来,让这?兄弟二?人?去争,再有一个两边都不?沾的薛恕从中监督。 如此即便让太子监国,大权仍握在他手中。 众人?都能瞧得出这?决定?不?太妥,但谁敢质疑皇帝的决定?呢?于是众人?只?能领旨谢恩。 唯有从始至终未被?提及的殷承璟攥紧了拳,眸色阴郁。 从乾清宫出来,殷承玉与殷慈光在宫门前分别,殷慈光朝他拱了拱手,似想说什么,又最终没说。 殷承玉回以一礼,转身回了慈庆宫。 回慈庆宫没多久,薛恕便寻了来。 殷承玉本也在等他,见他来了便挥退了伺候的内侍,问道?:“紫垣真人?那边加重药性了?” 隆丰帝这?中风实在蹊跷。 自从丹犀冬狩那一病之后,隆丰帝便开始格外惜命,不?仅不?再常召美人?,还开始跟着紫垣真人?修身养性。加上之前为了让紫垣真人?的说辞更?有可信度,殷慈光侍疾时日日替他推拿也确实对身体有些益处。 隆丰帝身体败得也就没那么快了。 而且他不?近美色,德妃那边的苏合香就派不?上用场,加上文贵妃又出了事,如今就只?剩下?常服的丹药在起效。紫垣真人?谨慎,生怕药性重了会被?太医发现丹毒背上弑君的罪名,是以进展比他们预料中还要慢一些。 这?一次隆丰帝忽然中风实在始料未及。想想上一世这?个时候,隆丰帝靠着服用丹药可还精神着。 薛恕摇头,他并?未让紫垣真人?加重药性。隆丰帝迟早都要死,如今早一些晚一些影响并?不?大,便没有冒险行事的必要。 “我已经问过太医,没发现任何异常,许是命该如此。” 殷承玉思索了一会儿,便也放下?了。不?论这?其中有没有蹊跷,与他们都无关。 他又说起了另一件事:“老三那边怕是要有动静了,乌珠那头有消息吗?” 今日皇帝的布置明显是要把安王架起来和他争,殷承璟这?个三皇子连名字都没被?提起,恐怕心里?正急得发疯。 “昨晚刚递了消息出来。她说姚氏有些不?太对劲,似乎已经有所察觉。” 他们拉拢乌珠,便是想让她暗中查清楚姚氏肚子里?的孩子是怎么来的。殷承璟伤成那样,必然没有治好的可能,姚氏的身孕定?有蹊跷。只?是如今靠着姚氏的身孕,殷承璟已经澄清了谣言,这?种?事口说无凭,还得有证据。 姚氏不?可能凭空怀孕,孩子真正的父亲就是最好的证据。 一个不?能人?道?的皇子,便永远断绝了继承大统的可能。届时再趁着殷承璟狗急跳墙时抓住把柄,他便再无翻身的机会。 殷承璟大约也知道?此事对他的影响,做得十分隐秘。似乎就连姚氏本人?一直以来都被?蒙在鼓里?毫不?知情。 一开始殷承玉还怀疑她是在做戏,但命人?盯梢许久后,便排除了这?个可能。 如今乌珠递出来的消息倒是叫他有些好奇:“姚氏察觉了?” 薛恕“嗯”了一声:“乌珠说姚氏自从千秋宴之后便闭门不?出,探听到的消息是说姚氏动了胎气。但她发现姚氏让人?传信回了姚家,托姚家人?暗中打探淄阳王世子的消息。又派心腹侍女?分几家药铺去买了好些药材。那些药材给大夫看过,说是可以凑出副堕胎的偏方。” “怎么还扯上了淄阳王世子?”殷承玉眉头紧蹙。 薛恕道?:“已经让人?去查了,目前还未有定?论。” 但姚氏这?个时候让人?去查淄阳王世子,很难让人?不?往孩子生父上联想。 若是真的,只?能说殷承璟确实是孤注一掷了。 116、第 116 章 姚氏与淄阳王世子之间的关联还需要时间查证, 殷承玉倒是想起了还有另一件事未办。 他?瞧了薛恕一眼,屈指轻轻敲打?桌案,似在斟酌。薛恕定睛瞧着, 等他?开口。 “殿试已经结束, 今年的新科进士都已入了翰林院。”殷承玉缓缓开口:“孤今日准备去翰林院瞧瞧今科新人, 从中挑几个学识好的充作侍读。” 殿试于三月就已结束, 一甲三人, 状元谢蕴川, 榜眼陈茂铭,探花王芝。 从湖广回来之后,事情一桩接着一桩,如?今稍有空闲,殷承玉才想起了这会儿谢蕴川已经高中,也是时候去瞧瞧他?了。 “殿下不是想瞧瞧新科进士,而是想瞧谢大人吧?”普普通通一句话, 从他?嘴里吐出来, 硬是多了一丝阴阳怪气。 虽然早知提起谢蕴川,这人嘴里必不会有什么?好话。但会如?此阴阳怪气也是出乎殷承玉预料的。 他?挑了挑眉, 凝着薛恕,朝他?招了招手:“你过来。” 薛恕阴沉着脸,却听话地靠了过去。 两人之间只隔着不到半尺的距离, 殷承玉坐直身体,抬手捏着他?的下巴迫使?他?弯下腰来,微眯着眼眸仔仔细细地打?量着他?,犹有不解:“你怎么?总爱吃谢蕴川的醋?” 上一世这人也最瞧不得他?与谢蕴川相处,但凡他?对谢蕴川好一些,这人就要来找茬。 那时他?只以为他?是故意找茬折腾自己, 但如?今回顾往事,这人分明是在拈酸吃醋罢? 不管前世今生,倒都是一样的狗脾气,爱圈地。 但前世就罢了,今生他?与谢蕴川尚未有交集,这人又?在酸什么?? 薛恕抿起唇,似不想说。 但被那双漂亮的眸子定定瞧着,他?最终还是败下阵来,闷声道:“殿下与谢蕴川吟诗作赋烹酒煮茶,引为知己。连每年生辰都记着要送去赏赐……” 一开始是不想说,但开了口,却又?打?不住了,一桩桩一件件地控诉起来。 “臣的生辰,殿下随便拿些小玩意儿就打?发了,但谢蕴川的生辰,却每每都用心挑选,那些礼瞧着不甚名?贵,却样样贴心……” 更别?说他?予谢蕴川的那些荣宠了。 即便他?与谢蕴川不对付,但也不得不承认谢蕴川此人不论是容貌还是才能都无人能出其右。 lingdiankanshu.com 殷承玉欣赏他?、信任他?。而谢蕴川报之以忠义。 每每瞧见两人并肩而行时,薛恕总打?心底里生出一股恐慌来。 志趣相投,理想相同,他?们就仿佛史书中所载的明君良臣,相得益彰。而他?站在暗处,满手血腥,若是后人著史,他?只能是被明君所弃、万人唾骂的奸佞。 他?们一个天?一个地,即便他?用尽手段短暂得到了他?。但百年之后故人成?土,史书之中他?们一个是明君,一个是佞幸,仍然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而谢蕴川的存在,仿佛时时刻刻提醒着他?那道鸿沟不可跨越。 “就只因为这些么??”殷承玉注视着他?,洞悉的目光几乎要看到他?心底去。 薛恕别?开眼,不肯再说。 “帝王之术在驭人,谢蕴川是好友亦是臣子,孤需笼络他?。”指尖缓缓描摹他?的唇形,殷承玉在他?干燥的唇上印下一吻:“至于你……哪还需要孤去笼络?” 薛恕眼珠动了下,似半信半疑。 殷承玉低笑一声,以唇辗转研磨:“况且你和他?比什么??”如?玉石般沁凉的手指自后颈探入衣襟:“除了你,还有谁能与孤如?此……?” 后背的肌肉绷紧,薛恕如?一头蓄势待发的野兽,终于忍受不住猎物的邀请,将人按住掠夺。 身体往后陷入圈椅之中,殷承玉仰起脸迎合。 许久之后,唇.瓣分开,殷承玉舔了舔殷红的唇,拢了拢凌乱的衣襟,看着他?笑:“这回不酸了?” 薛恕默默调整气息,哑声道:“殿下何时去翰林院?臣也一道。” 殷承玉神?色一顿,难以言喻地瞧着他?,最后到底答应了:“去便去罢,莫给孤添乱。” 晌午时分,二?人一道去了翰林院。 翰林院位于南熏坊,出了承天?门往左行一段便是。 谢蕴川是新科状元,已经被授了修撰之职,入国史馆中修书。 大燕历来就有“非进士不入翰林,非翰林不入内阁”之说,上一世谢蕴川的升迁之路便是由此开始。 若是按照默认的升迁之途,他?会在翰林院熬上个三五年,待熟悉了政事又?有了资历之后,便会入朝为官。若是政绩好受看重,便会放到地方?磨砺几年,等再调回京时,便能在朝中担任要职。如?此一步步熬过来,积攒了足够的政绩与资历,到了四五十岁时,便有可能入内阁。 但上一世的隆丰十九年,并不太平。 十九年冬,疙瘩瘟在北直隶大名?府等地相继爆发,然后迅速蔓延到了望京。 疙瘩瘟死人无数,朝中官员亦有许多染病而亡,人手严重不足,是以翰林院这一批尚未经受历练的新进进士,便被赶鸭子上架顶了空缺。 这是危难也是机遇。 谢蕴川因着表现出色,很快便被破格擢升入了吏部。当时已是首辅的邵添正是吏部尚书,他?对谢蕴川十分赏识,有心提拔之下,谢蕴川在短短四年间,便靠着出色的政绩,由吏部侍中升为户部侍郎,之后升任礼部尚书。直到殷承玉回宫之时,他?已经成?了大燕史上最为年轻的阁臣。 他?是邵添的左膀右臂,邵添甚至有意将嫡女嫁给他?,培养他?当自己的接班人。 只不过邵添死也没有想到,自己悉心培养的接班人,最后却成?了要他?命的阎王爷。 谢家满门为邵添所害,谢蕴川卧薪尝胆,一直在暗中搜集邵添一党的罪证。后来他?登基之后,设法取得了谢蕴川的信任,两人联手,旧案新罪重重压下来,才扳倒了邵添,剪除了邵氏党羽。 上一世若没有谢蕴川倒戈,他?要将树大根深的邵党连根铲除,恐怕要伤筋动骨。 好在重来一世,虞家并未覆灭,邵添尚不是首辅,也没有几年时间经营壮大自己的势力。眼下又?被他?抓住了狐狸尾巴,对付起来倒是容易许多。 只不过没了疙瘩瘟与邵添这两块跳板,谢蕴川想入内阁,恐怕不如?上一世那么?轻易了。 太子驾临翰林院,掌院学士得了消息,匆忙领着人前来迎接。 殷承玉免了礼,只说来翰林院寻几本古籍,顺道想挑几位新科进士去东宫侍读。 “孤近日读史,有不少疑惑难解。与太傅讨教,太傅却言孤走进了死胡同,孤便想寻几位日讲官为孤读史,或许能得些许启发。” 掌院闻言自是喜不自胜,连忙引着人去了国史馆:“今科一甲三人皆是惊才绝艳之人,太子殿下可去试一试。” 国史馆清幽,殷承玉过去时,不少学士正在埋头修书。 掌院请殷承玉在待客的厅室稍坐,亲自去点了四人过来,其中正有谢蕴川。 “殿下,这乃是今科进士中学问?最好的四人。” 几人忽被掌院唤出来,茫茫然间得知是太子要来挑选侍读,都是既惊又?喜。唯有谢蕴川瞧着平静一些,神?色似有些诧异,目光隐晦地瞧着坐在主位的殷承玉,以及侍立在殷承玉身侧的薛恕。 不论是太子还是太子身边伺候的薛公公,他?都曾见过的。 尤其是那位瞧着不太好惹的薛公公,还曾救过他?一回。 谢蕴川很快收回了目光,凝眉思?索。虽然可能有些自作多情,但他?总觉得这二?人似乎格外关注他?。尤其是当初薛公公将他?与其他?几个书生从诏狱带出来时,半路遇见出宫的太子,太子看他?的目光十分奇怪,就好像认识他?一般。 太子莫不是知道了什么??谢蕴川思?索着这个可能,又?很快否决了。 当年他?身体弱,自幼就被父母寄养在观中,外人并不知道谢家还有一个小儿子。后来观主病逝,他?被老师收养,便是有心人想查,也查不出什么?来才对。 谢蕴川略微放了心,听闻点到自己的名?字,神?色恭敬地上前一步,回答太子的问?题。 虽然挑选侍读只是个借口,但殷承玉还是认真将四人考校了一番,并未区别?对待谢蕴川。 结果?很让他?满意,除了谢蕴川外的三人,学识竟然都十分不错,都是可造之材。 他?原本只打?算挑选两人做侍读,但却临时改了主意,将四人都要了,让他?们自明日开始,轮流到东宫侍读。 第一日到东宫侍读的人正是谢蕴川。 殷承玉并未因为上一世的旧识就格外优待他?。毕竟人总是善变的,这一世的谢蕴川与上一世的谢蕴川中间足足隔着四年时间,他?还需要时间慢慢了解这几年的差别?,再图谋后续。 所以第一日他?只让谢蕴川为他?讲史。 谢蕴川确有才学,即便是早就已经被读透读烂了的史书,他?也能提出与众不同的见解来。 殷承玉与他?互相探讨,倒真得了不少启发。 侍读时间不过一个时辰,到了时辰之后,谢蕴川便规规矩矩地告退。 退出去弘仁殿之前,他?又?小心抬眼看了太子一眼,觉得自己之前的感觉或许只是错觉,今日太子待他?并没有什么?特别?。 倒是半路上又?遇到了薛恕。 入宫之后,他?才知道这位曾救过他?一命的薛公公,如?今竟已是司礼监秉笔太监兼东厂督主。 从前他?对这些阉人的观感并不好,尤其是被牵涉进孙淼案中,在诏狱见识过种种惨无人道的酷刑后,对于这些以权谋私祸乱超纲的阉人愈发没有好感。 但那日在诏狱里,薛恕一刀给了孙淼一个痛快,却叫他?有所改观。 更不提后来薛恕将他?与其余几个书生从诏狱带出来,也算是间接救了他?们一命。 谢蕴川停下脚步,瞧着走过来的薛恕,主动拱手问?好:“薛督主。”接着又?弯下腰郑重一揖:“当日刑部一别?,还未谢过督主相救之恩。” 正准备与他?擦肩而过的薛恕脚步一顿,诧异地挑起眉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