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河山》 1.第一章 雁北归 雁城,2010年。 今天是春节,腊月二十八那天下了场大雪,路上被融雪剂撒的泥泞,哪里都灰秃秃的。 恰逢出门高峰,环桥堵车,一个个都像蜗牛缓慢挪动着屁股,叫人心生烦躁。 二丫坐在车里,无聊用手指刮着玻璃上的霜,见桥下商铺家家挂红贴福,不由得冻的缩脖子叹气:唉—— 又要过年了。 上午在和平招宾馆有个会,商务贸易洽谈,年下翻译人手不够,二丫去打野工,一场跟下来给两千块钱,这钱不挣白不挣。 她原是个半吊子翻译,当年高考成绩不好不坏,顶尖的学府够不上,普通一本大学倒是能挑挑,问她想学啥,她说啥都行。家里人给她出主意,继承你爷爷老本行,读工科?她一翻身,懒得像头驴,只说,不爱算术。大家又说,那学财会吧,小姑娘毕业了做财务工作,稳定。她又一翻身,头往被里一蒙:不爱数钱。 说了好几个,姑奶奶上嘴皮碰下嘴皮一一否决,最后家里人摔了课本,这也不干那也不干,真是没人能管得了你了。 说完,头上绑着冲天揪,穿着花裤子的二丫从床上翻身而起,抄起当年报考手册胡乱一指,对着外国语学院说:我要学这个。 稀里糊涂混入大学生队伍,天天早上眼睛没睁开就从被窝拉起来晨读,寒冬腊月蹲在图书馆背单词语法,二丫万万没想到当初无心选择的专业能让她这么遭罪,她开始后悔啊,难过啊,双眼饱含泪水天天扒艺术系窗根儿想转系去学画画啊,奈何家里就是不同意。 原话是这么讲的:“供你吃供你喝,学校自己挑的,专业自己选的,我们谁都没干涉你,现在你也是大人了,大人嘛!就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数九天,二丫抽着鼻涕,抱着一盆刚从水房收回来的衣服边走边哭。 负啥责啊负责,她上学比别人早一年,生日都没过呢。可哭归哭,第二天顶着俩核桃眼睛还是得老老实实去上课。晚上打着小台灯在寝室看漫画,她还安慰自己:算了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吧。 就这么稀里糊涂念完了大学,身边同学大抵是出国深造或者备考公务员想去机关抱个铁饭碗,这样一来就显得竞争颇为激烈了。 二丫站在人潮洪流中左右观望,抄起小椅垫,拍拍屁股做了个决定—— 回老家!!! 大城市竞争着实惨烈,吾等归乡投身建设方是大计。 就这么着,她做起了交传翻译的行当。 雁城是个二线重工业城市,经济发展相对落后,竞争力也小一些,何况这行的圈子就这么大,翻译嘛,业务能力都差不多,用谁都是用。二丫出挑就出挑在名校毕业,形象好,又有股机灵劲。 所谓机灵,就是会看眼色,晓大局。 像她们这种挂在中介公司没有固定饭碗的翻译,多是由人介绍,某某饭局上提起哪里有业务,提一句,“哎,我认识个人,xx学校毕业的,博览会我们展台连续几年都是她在做,能力很强。”说完,趁热打铁将对方名片或者联系方式推荐给雇主,还要在耳边低声补一句,你放心,我们公司常年合作,你就说是我让你联系她的,比外面那些翻译公司价格要低—— 都是跑江湖借人情的买卖,见二丫来了,对方也会说一嘴,之前刘姐将你介绍给我,说你不错,可要好好干呀。 二丫和雇主谦虚笑着,嘴上答应着一定一定,待事后拿了报酬,就会抓住机会买个礼物,送给这位帮她联系业务的中间人。 有时是一瓶香水,有时是一条丝巾。 送的时候,她还蛮会说,也不明着感谢人家帮忙介绍这单生意,只和对方讲美容,说天气,一来二去关系近了,两人坐在咖啡厅里,人家觉得她还算是个情商高的,就会说些家长里短的亲近话。 什么老公不做家务孩子又是叛逆期不听话呀,什么婆婆难伺候不给好脸色啊,二丫一个在家里好吃懒做的姑娘,连正经男朋友都没有,哪里能真正理解这些处于“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烦恼,听了,只会配合着点头,人家叹气,她也叹气,人家抹眼泪,她就及时递过两张纸巾。 待人家倾倒完心里垃圾,就会反问她,你家里父母是做什么的呀?你是外语学院毕业的,怎么没想过留在大城市? 这时,二丫则忧愁地皱起眉,很伤感的模样:“我父母在小时候就没了……” 寥寥几句,就给对方构画出一个年幼失了双亲,全凭自己双手奋斗闯出一片天的积极小青年形象,说的对方同情心泛滥,临走时,还不忘挽着手鼓励她:“你放心,我们会展中心这样的对外招商每年都有,遇到合适的机会我帮你多推荐,但是你也得自身努力,把水平再提高提高,人家问我,也好说的出口。” 从业两年,攒下些资源,虽没出人头地,可二丫的小日子过得倒也滋润。 有刚入行的同事眼红,私下骂她谄媚,难听话说尽: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忒会人情世故,一身市侩气,呸! 都是些刚走出大学校门的学生,初出茅庐,都清高好面子,观念里自己仍是世界中心,尚未把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感受划入重点。 殊不知那些窝在办公室的老油子们心中道:你们这些娃娃呀,人家能左右逢源是心胸,至于市侩,那是本性。 在社会这样的大熔炉里,自身能力过硬是敲门砖,更能吃的开的,可不就是二丫这样嘴甜会来事儿的姑娘? 可—— 提起这二丫,这些老油子们心里也纳闷。 固然她性格开朗,可这个年纪,那张能说会道的伶俐小嘴,那双沉静流转的灵动眼神,确实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成熟和世故。 这样的孩子,要么就是家中父母做生意,从小耳濡目染。 要么,就是从小吃过大苦,逢人讨眼色,心里自卑哪! “阿嚏——!!!” 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硬是被二丫捂着嘴生生憋了回去。 她扭身用纸巾揉了揉鼻子,心想,这是哪个又在背后念叨我? 这一日上午召开的洽谈会是与航空方面有关的贸易合作,为答谢外商投资中午有个冷餐招待,一桌的凉菜甜点,二丫吃不惯这些西式玩意,端着盘子咂咂嘴,没啥胃口,腻腻歪歪地只等着散会回家。 按照惯例,每年春节她都去她爷爷家守岁,一大家男女老少敛巴敛巴凑上十来口子,好不热闹。 好不容易捱到结束,二丫从宾馆出来吹着口哨,喜气洋洋开着自己那辆小红车回家了。 说起她这台车,当时还鸡飞狗跳折腾了好几天。 起因是她坐公交崴了脚,脚踝肿的小馒头高,天天在家疼的眼泪汪汪,她爷爷看孙女可怜,脑子一热,就提了句:“要不,给你买台车?” 二丫原本愁眉苦脸的,一听这话,眼珠锃亮。 但是车这个东西,越看越超出预算,原本想着搞一台三四万块的手动挡代步,最后看着看着,就变成了落地将近十万的简约舒适型。 存折里没那么多啊,二丫又是个抠门的性格,哼唧了半个多月,最后她爷爷心脏受不了了:“哎呦快别盯着路上看了,买吧,买吧。不够,我给你添。” 二丫一拍大腿,心想我就等你这句话呢! 就这么着,祖孙俩合资了一台小汽车,才上路几个月,二丫很是宝贝。 从外环桥下来,拐进一条两侧都是老旧黄墙的宽敞路,这条路通往郊区的学校家属楼,因为这条路少有人烟,等红绿灯时,二丫警觉瞥了眼后视镜,发现身后还跟着一辆车。 相较她这台脏兮兮的不同。 是辆很低调的黑色大众,车身锃亮,十分干净。 大概是察觉到前头有人在看,黑色轿车方向盘一拐,停到她并排的车道上,落下车窗。 只见驾驶座的人裹着大棉迷彩袄,一身朴素,正微笑着看她。 二丫连忙也把车窗降下来,嘴里呵出团团冷气:“你怎么才回来?” 那人笑容灿烂,似乎与她很熟:“单位抓壮丁,跟领导一起送温暖去了。你干什么去了?打扮的可够热闹的。” 二丫嘿嘿一乐,知道他指的是她车屁股上贴的那对小春联:“今年本命年,要搞点红冲冲灾。” 是了,她今年二十四,正属虎,是本命年。 绿灯亮。 坐在车里的人朝她颔首:“你先走,我跟着你。” 二丫点点头,先窜出去,紧接着,身后那辆车向给她护航似的,俩人一前一后驶进路尽头的家属区大门,停在一幢灰色楼前。 2.第二章 雁北归 二丫的家庭情况有些复杂,可要理顺了讲,又很简单。 每每有人问起她,她总是颇为得意地说:“我可是出身书香门第!” 说书香门第这四个字的时候,她腰板也坐直了,胸脯也挺起来了,仿佛是件多骄傲的事。 她闺蜜姚辉啐她:“鬼的书香门第,你们家往上数三代,也就出了你爷爷那么一个知识分子,别仗着祖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二丫想要辩驳,姚辉又极了解她,向下压了压手:“想说你父母是吧?你遗传半点了吗?” 二丫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迅速蔫下去,不吭声了。 无非就是一个祖孙三代和乐融融的普通人家。 她爷爷杜稽山曾是一名总工程师,年轻时当过铁道兵,参与修建几条重要铁路,后来部队撤编转业,又给编到下属相关单位搞工程,从事材料研究几十年,到了年龄离休后,被雁城大学聘请回来做了理学院荣誉教授。 杜嵇山这一辈子,和老伴共育有四个儿子。 前三个,分别是二丫的大伯,二伯,和三伯。 这几个儿子成家立业后,又给老爷子添了一窝孙子。 众人都说杜嵇山有福气,家里男丁多,将来个个都是顶梁柱,谁知每到年节聚会时,杜嵇山忧心忡忡看着家里一大帮秃小子,就悲从中来。 他老伴去的早,眼见着自己年龄越来越大,啥时候这几个儿子能争争气,也让他闭眼之前抱上孙女。 这个愿望日想夜想,终于在杜嵇山六十大寿那年,让他家老四实现了。 时间再度拉回二十四年后的今天—— 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雁城大学家属楼前,刚熄了火,就有人从楼里出来微笑着迎接。 “你俩倒是赶得巧,一块办事去了?” 二丫笑嘻嘻提着大包小裹下车:“没有,跟小胡哥在家门口碰上的。” “三伯,过年好啊。” “过年好。”杜希依旧是淡淡笑着的模样,很有长辈风度。“快进屋吧,他们都念叨你一上午了。” “好,这就去。” 目送着二丫钻进楼道,一直跟在她身后那辆车里的人才开门下来。 两人目光相对,他先叫了他一声。 “爸。” “哎。”杜希和蔼地答应下来,背手站在原地,始终很稳。 打过招呼,年轻男人绕到车后,掀开后备箱开始往下一箱箱搬东西。 杜希见状道:“怎么又拎东西,都说了家里什么都有。” 年轻男人动作没停,又钻进去捞了个蛮沉的箱子:“不值钱,托朋友给爷爷弄了箱酒,还有点水果,总不能空手来。” 杜希上前帮忙关上后备箱的盖子,这才露出几分关切之色:“走,进屋,进屋说——” 一老一少边走边说话,看得出小的很疼老的。 五六箱年货摞在一起,硬是没让杜希伸手帮忙,不肯让他吃一点力。 杜希为他拉开屋门,边走边询问道:“工作都办完了?” “办完了。”进了大门,年轻男人将东西堆在墙边,低头换鞋。“您这几天也全休?” 看得出是个十分有规矩,有教养的人家。 一双双鞋子摆在门口,谁都没乱扔,全放在架上码的整整齐齐。 “初二初三去值班,过年放鞭炮出事故的年年都不少。” 杜希是搞医的,雁城医科大学某附属医院的急诊科主任。 不知是否与职业关系懂得保养有关,杜希看起来十分年轻,身上有一种沉静气质。那种在医院能够让病人信服,在家里能让人尊敬的气质。 而与杜希说话这人,刚才与二丫一路回家的,正是杜希的继子。 胡唯。 说起杜希这半生,也蛮传奇。 他今年五十出头,结过两次婚,至今没有子女。 第一任妻子与杜希结婚没几天就离了,拿着初恋从美国寄给她的信声泪俱下,说对不起杜希。杜希能说什么呢,闷声和人办了离婚手续,窝在当时医院分配的筒子楼里发起高烧,好几天没出过门。 都说这件事情对他打击沉重,要不怎么会单身十多年不愿意再娶? 直到杜希遇上第二任妻子。 是一位知名歌舞团的舞蹈编导,也是胡唯的亲生母亲,名叫胡小枫。据说女方是在杜希去外地开研讨会时朋友介绍认识的,认识时间不长,两人就决定一起生活。 当时杜家上下一片反对。 且不说那女人是个离异的,她孩子都那么大了,自己岁数也不小了,你娶她还能再生了吗?你图漂亮?是,很有气质,但是年轻漂亮的哪里没有?就非得是她?非要给别人的孩子当爹? 可杜希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谁说都无果。 就这样,胡小枫放弃了在歌舞团的工作,带着和自己前夫的孩子嫁进了杜家,成为了专职太太。 那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不常言语,可肚子里的学问却不见得比杜希少,甚至更多。 那年二丫爷爷病了,住在杜希工作的医院里,老爷子身边缺个能照顾的人,身为儿媳的胡小枫主动提出来每天给老爷子送饭,料理生活琐事。 老爷子在病房里搞工作,胡小枫就帮他放好桌子,铺好图纸,不做声响地出去。等工作弄完了,她已经把午饭用保温饭盒做好提了来。 就是那段时间,胡小枫得了杜家众人的敬佩和认可。只恨天妒红颜,在杜希和胡小枫共同生活的第三年年初,胡小枫去世了。 胡小枫去世以后,家里就剩下杜希和她留下的儿子胡唯。 当着自己母亲墓碑,胡唯披麻戴孝,当场咣咣咣给杜希磕了仨响头。 说。 我妈带着我来您家这几年,您待我不薄,把我当亲儿子,从今以后,您要是不嫌我,我就跟着您过,孝敬着您,什么时候您想再成家,不方便了,我胡唯二话不说,马上就走,不管多远,您用得着我的时候知会一声,我还回来。 杜希搂着胡唯哭的老泪纵横。 我都这个岁数了,再不找了,再不找了,从此咱们爷俩相依为命。 父子痛哭,在场人无不沉默。 心中不禁暗想,这胡小枫可真不是个普通人哪,活着的时候收人心,死的时候伤人心,连带她这儿子也非善类,年纪轻轻聪明的很,懂得审时度势,亲妈这一走,与情理他该是从哪来回哪去,万万没想到拴上了杜希的心,抓着他没儿没女这条软肋,心甘情愿寄人篱下,为自己将来谋个好前程。 你要说杜希不是胡唯的亲生父亲,确实不是,两人没半点血缘关系。可要说不是,一起生活了十年,逢场作戏是万万做不来的,父子俩那股互相敬着,互相惦着的感情,胜似亲生。 今天雁城很冷,进了屋也难掩一身寒气,胡唯脱了外面穿的棉袄,又单手解开里头的外套,主动跟正在下象棋的大伯二伯打招呼。 二伯杜甘听见胡唯拜年头也没抬,拄着腮帮子专心象棋,有些心不在焉:“好长时间没看见你小子了,忙什么呢。” 胡唯将外套随手搭在一张椅背上:“瞎忙。” 大伯杜敬笑呵呵地:“跟你们主任去给家属送年货了吧。” 杜敬搞政工工作二十年,虽跟胡唯不在一个系统,但也算了解。 “诶呀——忙人,都是忙人,胡唯忙,二丫也忙。就咱们这些老东西来得早,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杜甘叹气,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水。 二丫从卫生间洗手出来,听见自己的名字有些莫名其妙:“我又没惹你,好端端说我干嘛?” “谁说你了,钱哪天挣不行,非得大过年去办?” 脱了棉衣的二丫里头穿了身黑套装,白衬衫,颇有些银行窗口办事员的范儿,听了这话嘿嘿干笑:“临时救场,……也没挣多少。” 二伯杜甘是个生意人,说话财大气粗:“没挣多少就更不该去了,就应该在家里老老实实陪你爷爷。” 话罢,他压低声音,恨恨点着她,骂二丫不开窍:“你哥不回来,他心里就盼着你一个。” 二丫听了不作声,调头就往楼上跑。 她二伯在楼下一瞪眼:“没规矩!我话还没说完你干啥去?” 二丫也不理他,清脆丢下句话:“给爷爷磕头!” 杜嵇山正在床上闭目养神,听见有人敲门,行动迟缓地扶着床头坐起来。 二丫站在门口,先是探进一颗脑袋瓜,笑容可掬:“爷爷,我回来了。” 杜嵇山戴上老花镜,仿佛就在等她似的:“快进来。” “外头冷吧?”老人拉开床头柜抽屉,端出个发旧的铁皮盒子给她:“年前离休办往家里送了点水果,有你爱吃的草莓,一会让人给你洗洗。” “上午的事都忙完了?” “都忙完了。”二丫在椅子上端坐,见杜嵇山想去捞水杯,她先一步把杯盖旋开,递到他手上。 “都忙完就好,年轻得有点自己的事情做,可别像杜跃似的,见天没个正经工作……” 杜跃是二丫的小堂哥,因家境优渥,整日花天酒地,老爷子很看不惯。 温吞喝了水,杜嵇山从枕头底下摸出块蓝手绢,四角展开,是个红包。 “就等你回来呢,趁着几个哥哥都不在,今年本命年,爷爷多包一些压岁钱,祝你新年平平安安的。” 看见红包,二丫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可面上还要装的扭捏一些:“爷爷,我不要了,几个哥哥上大学以后都没拿的。” 杜嵇山疼爱拍了拍她的头:“跟你爷爷还搞这一套?多大了在我眼里你也是孩子。” 二丫捏着份量不轻的红纸包包,微垂着头,一副听话乖巧的模样。 杜嵇山望着二丫始终是慈祥和蔼的,可是却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伤怀,看着她,又像是透过她在想着别人。 之前曾提起过。 杜嵇山和二丫的奶奶这一生共有四个孩子。 之前的三个儿子,刚才都在楼下见过了。 大伯杜敬,二伯杜甘,三伯杜希。 至于一直没提起的杜家老幺,杜小满,也正是二丫的父亲。 如果说她三伯这半生命运坎坷,婚姻不幸;那她父亲就更值得讲一讲了。 杜希与杜小满原是一对双胞胎,先后间隔半分钟出生,杜嵇山当时知道悲喜交加,喜,喜一次得了两个孩子,都身体健康;悲,原想是个女儿,没想又是儿子,而且还是两个,家里生活实在拮据。 于是老三起名随着老大和老二,老四则起名叫小满,意为“日子圆满,到此为止”的意思。 杜小满在几个兄弟中最受宠,也最聪明。 八十年代考入西安知名大学物理系念书,毕业后留校,娶妻结婚,对象是他研究生时期的同学,两人同属知识青年,有理想有抱负,结婚后一起住在单位分配的宿舍里,婚后一子一女相继出生,凑齐个好字。 只可惜在二丫五岁那年,杜小满单位组织踏青集体登山,结果遇上暴雨山体滑坡出了事故,二丫妈妈坠崖,她爸爸情急去抓,夫妻二人双双丧命,被找到时,丈夫抓着妻子的手,面目全非,场面惨烈,见者落泪。 这下各位看官该明白了。 二丫—— 原是个孤儿。 3.第三章 雁北归 二丫姓杜,单名一个豌字。 不是琬,也不是婉,是豌,豌豆的豌。 只因当年她母亲怀她时,见了一园子绿油油毛绒绒的豌豆苗儿。至于为什么都叫她二丫,则是因为她头上还有个亲哥哥,杜家女孩又少,她是个稀罕物儿,所以大家见了,都“丫丫”“丫丫”地叫。久而久之,反倒不习惯念大名了。 这里一直有她的屋子,是杜嵇山要求留的,从二丫上小学一直留到现在,偶尔大伯二伯的孩子来,要是没地方住,也去她那屋凑合一宿。 “呼——” 进了自己的小闺房,二丫长舒了口气,急忙解开衬衫脖领处的扣子。 上午去和平招宾馆翻译时穿的是正装,冻腿不说,还勒的人上不来气儿。 丝袜,衬衫,西服,窄裙,一件件被二丫随性儿甩到沙发扶手上,又将盘在脑后的小发髻松开,她赤脚去柜子里翻了两件东西出来。 一件是宽腿的缎子衬裤,月牙白的颜色,有松紧的裤腰,套在身上滑溜又舒适。 另一件,是件夹棉的绿袄,旗袍样式,七分袖,尼龙面料,脖子腋下及小腿处松松地缝上一排吉祥团扣,内里怕跑棉花,还镶了藏蓝色的里子。 中午最盛的太阳,光透过窗照进这间小闺房,印着牡丹花的浅色床单,女人半裸的身体,因为坐在床沿,腰线凹凸,骨肉匀称,皮肤细腻。 如果现在时间静置,用慢动作将镜头拉长,仿佛画面演绎成了旧上海时期一支旖旎的唱曲儿,春色风光,无限婉转。 可—— 很快,一只手拿起那件夹棉的绿袄,做贼似的将身体迅速遮掩进去,及时将风景打破。 不由得让人暗呼,大煞风景!大煞风景! 只见换好了夹袄的二丫歪着身子坐在床边,呲牙咧嘴揉着腿:“可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看吧,她就是这样没有情调的人。 以前姚辉和她一起洗澡时曾说过,扁平扁平的体格,脱了衣服才发现,看头十足哇。 当时二丫站在淋浴头下哗啦啦浇着热水,闻言低头偷瞄了自己两眼,想一想,再瞄瞄,最后不耐烦一挥手,继续冲着头上泡沫:“都长一个样,能有啥看头。” 姚辉一口气没倒上来差点背过去,咬牙骂她:“朽木不可雕也!” 此时,这块朽木正抄着一本“孙子兵法”倚在床头,想躲躲清净。 也不知是谁看了扔在柜子上的,虽然都是文言文,她看的还蛮认真,正讲到火攻这一节,她不禁想这孙武可真不是一般人,连放把火都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这要换成她,哪里讲究那么多,只叉腰站在山头朝敌人一声怒吼“给我上!!”待万剑齐发,管它是东风还是西风。东风固然最好,若是西风,死了倒也壮烈。 她这一蹙眉,伴着冬日下午懒洋洋的太阳,倒生出几分“林妹妹”的神态。 弱风扶柳的体格,一张鹅蛋脸,细细弯弯两道眉,再往下,巧挺的鼻子,随着她呼吸两翼轻煽,嘴微张,则是二丫生的最灵的地方了, 这页读通了,再翻一页,偶尔动一动,用右脚脚趾轻蹭左脚脚背,沉浸其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看的直犯困时,楼下有人仰头大声喊:“开饭了!” 混沌意识被惊醒,二丫这才合上书,想起来要吃年夜饭了。 开饭时,大伯的儿子杜炜,二伯的儿子杜跃,也都从外面回来了。 杜嵇山被搀着走到桌边,笑呵呵让大家坐:“老规矩,老大你带着两个弟弟坐对面,你们几个小的在我旁边。” 毕竟年纪大了,就喜欢一家人热热闹闹簇拥着自己的氛围。 就连座位,也是能看出老人用心的。 仨儿子在对面,离自己远些,方便碰杯喝酒;儿媳妇们挨着自己,在左手,表示老爷子对她们的高度尊重和认可;剩下的孙子孙女在右手,依次是胡唯,二丫,杜炜,杜跃。 早在胡唯母亲去世时,杜嵇山就曾说过:既然胡唯跟着杜希过,不管他姓什么,那就是咱们家的孩子。既然是咱们家的孩子,那就跟别的孩子待遇一样,甚至更好。 不知杜嵇山是怕外人说闲话,还是真的喜欢胡唯。总之对他,是和另外两个孙子不同的。 每每酒盅斟满,他都笑眯眯地端起来,商量着问胡唯:“咱爷俩喝一杯?” 胡唯听了,脸上挂着笑容:“哪能让您跟我喝,我敬您。” 杜希担忧着父亲的身体,也担忧胡唯,揪心道:“行了,差不多就行了,晚上还开车呢。” “哎——你不喝还不让你儿子喝,晚上你开回去一样,没看出来吗,爸今天高兴。”二伯杜甘有些吃味地紧盯着胡唯,在弟弟耳边小声说。“老三,你这儿子,养的可真值啊……” 杜甘杜希两兄弟从小就不和睦,杜甘做生意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接触,没上过多少学,很瞧不起杜希优柔寡断的脾气,他也毫无道理地不喜欢胡唯,总私下骂这小子心眼多,喂不熟,因此话中时时不忘嘲讽弟弟的失败婚姻。 杜希向来不和他一般见识,微微一笑,只装听不见。 一顿家常年夜饭,热热闹闹吃到晚上八点,才纷纷起身撤桌。 孙辈的男孩们在帮着抬桌子,收椅子,干体力活。 厨房里,两个儿媳还有一直照料杜嵇山生活的保姆赵姨在洗洗涮涮,这下,只剩下二丫一个闲人。 她也不好意思做个甩手掌柜,站起来要去帮忙洗碗,结果被她大伯母笑着推出去:“哪里用得上你,快去外面玩吧。” 得了令,她说上几句俏皮话哄得两个伯母喜笑颜开,就去客厅看电视了。 二丫喜欢看春晚,与大多数拿这台晚会当背景乐的人不同,她喜欢看,就是很认真在看,像是一定要完成新年里某种仪式似的,听到小品里的荒诞话,往嘴里送颗草莓,还跟着傻呵呵笑两声。 她吃草莓的方式也蛮娇气,只吃尖,水灵灵红艳艳的小山尖,蕴藏着整颗草莓最甜的地方。 不是娇生惯养的坏毛病,只因她小时候曾被送到姥姥家生活过一段时间,姥姥家在北方的一个县城,冬天冷,供暖差,很多菜都存不住。老人又节省,东西烂了也不舍得扔,只能捡好的地方吃。 比如香蕉发黑,一般都不是从芯里黑,剥皮,白的地方还是很甜的。 苹果有了虫眼,一般都是从内往外坏,洗净,周边的地方依旧脆生。 几年下来,就给二丫养成了这么个吃啥都留一截的毛病,长大了也改不掉。 “杜豌,我新弄了两部电影,过来一起看啊!” 身后有人粗鲁推了推二丫的肩膀。 “一边去,看电视呢。”二丫不耐烦地挣脱了下,手抓起一块花生糖,撕开,眼睛始终不离电视。 小堂哥杜跃觉得没劲,摆弄着她的头发:“这有什么看的,明天后天还有重播呢,走走走。” “哎呀——”二丫急了,“你别抢我遥控器。” 杜跃论起年龄,只比二丫大几个月,虽是她堂哥,两人也最没大没小。热脸贴个冷屁股,他觉得怪没趣。 见胡唯朝这边走过来,杜跃侧身坐在沙发背上提议道:“小胡哥,咱一会支张桌子打牌吧,杜豌不跟我玩,没劲透了。” 胡唯双手抄在裤兜里,闻言将目光投向二丫,见她无动于衷,便爽快答应下来。 “行啊。” “看看人家小胡哥,再看看你——”杜跃用手指重重弹了弹二丫的后脑勺。 二丫皱眉原本想骂杜跃,一回头,发现杜跃手里握着一部新手机,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诶?你那是什么宝贝?” 杜跃是杜甘的独生子,从小娇生惯养,钱堆里长大的,大学毕业后不肯工作,从他爹手里借了笔钱和人合伙开了个电子会所。 所谓会所,用二丫的话说,就是个高级“网吧”。 一个供众多无所事事富二代们消遣的地方。 搞些国外进口的电脑设备,安装最流行的网络游戏;再放两张他爸店中卖的进口家具,一张台球桌,几个酒柜,就算开了张。 二丫虽然不齿这种盈利行为,可也没少占杜跃的便宜,从他那里顺东西。 杜跃不给她看,故意举高:“你求我我就给你看。” “没大没小,还敢让我求你?”二丫一声怒喝,猴儿似的从沙发上跃过去,作势要抢。 她二伯杜甘嫌两人吵,不耐烦的说:“杜跃你就把那玩意给你妹妹吧,她喜欢。” “她叫声哥我就给!” “想得美,就不叫!” “不叫就不给你玩!” 二丫死死搂住杜跃的脖子,蹿到他背上:“你给我看看,就一眼。” 杜跃顺势背着她在屋里转圈,驮着二丫一口气转几十下,转的二丫哇哇直叫。 晚饭时喝了不少白酒,胃里烧的慌,胡唯想找点什么东西压压。 茶几上的杂物堆的小山一样。 什么零食包装,面巾纸团,花花绿绿地人民币,零的,整的,装在红信封里的,也有成捆明晃晃的,铺的乱七八糟。 先将那些撕开的零食包装和纸团扔进垃圾桶,又将碍事的几捆百元大钞摞到一边,才露出一只盛放水果的碗。 谁知捞过来一看。 嚯!!! 这算是个什么吃法? 只见整整一盆挂着水珠的草莓此刻全都被“腰斩”,最鲜最甜的尖尖被咬掉,剩下的全是半红不红的部分,不扔没法吃,扔了又可惜。 最可气的是这每一口咬的都十分标准,带着牙印,像猫啃。 而从杜跃那里抢了手机的二丫还浑然不知自己浪费恶行被抓了个正着,正玩儿的欢。 手机清晰的摄像头在屋里移动,她还当了个背景旁白。 “这是我大堂哥,还有我的堂嫂,还有侄子禾禾,来,跟我打个招呼。” 周岁大的宝宝被妈妈握着小手懵懂朝镜头晃了晃。 瞥见姑姑,宝宝露出牙床稚嫩一笑:“猪猪……” 镜头晃动,二丫一本正经的纠正:“是姑姑。” 宝宝咧着牙床笑的更灿烂:“猪!” 一只手伸到镜头前捏了把宝宝的脸蛋儿,换了拍摄对象。 “这是我的爷爷,还有大伯二伯三伯。” 杜嵇山穿着毛坎肩笑呵呵看着镜头,喝了酒的缘故,满面红光。 镜头再一转,透着门缝。 “这是我大伯母和二伯母,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 温柔大方的大伯母朝门外挥了挥手。 二丫笑嘻嘻走开了。 镜头最后定格在电视机前的沙发里。 先是松枝绿的裤角,两条腿敞着,坐姿随意。 镜头渐渐向上。 浅绿色袖口卷了两圈,是他的两只手,指甲修的很短,骨骼分明,手背能看到微凸起的青筋脉络。 他左手手指夹着半根烟,右手轻轻捏着一只草莓的尾巴,漫不经心。 二丫手一哆嗦。 镜头最后慢吞吞上移。 是一对干干净净的衬衣领子,领口微敞。 领口向上依次是喉结,下颚,嘴唇。 然后—— 胡唯端端正正完完整整的出现在镜头里。 他头发很短,漆黑,与眉毛,眼仁,如出一辙。 剑眉星目,正气十足。 他对着镜头微笑时,身上的英武气淡了,又多了些孩子顽劣。 此时二丫手有些抖,不知道是举着手机的时间太长还是屋里热的,她咽了下口水,在镜头后说。 “这是胡唯。” 4.第四章 雁北归 胡唯始终坦坦荡荡坐着,大方面对镜头。 大概气场太强,未等他开口说话,二丫先心虚扣上了手机镜头,讪笑着:“小胡哥,留个影,别见怪。” 其实二丫有点怵胡唯。 也说不出什么具体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两人见面次数不多,关系不像和杜跃,杜炜那样亲近。饶是她脸皮厚,在面对胡唯时,也觉得有几分拘谨。 二丫小时候是跟着姥姥长大的,大学是在外地念的;而胡唯和母亲搬到雁城以后,胡小枫恐他和杜希生活不习惯,干脆狠心给他办了寄宿学校,后来母亲没了,他就去当了兵。 两人还是最近这几年才熟悉起来的,每年,也就逢春节国庆这样的大日子才见面。他们对对方了解也不多,二丫对胡唯是一知半解,胡唯也只记得二丫是个翻译,至于做什么,在哪里工作,都不清楚。 说起她的工作—— 胡唯为了缓解尴尬,主动问起:“二丫,你是学什么的?” 二丫抓起一个苹果咬下去,眼睛牢牢盯着电视:“英语。” “现在还做翻译?” “唔……”提起这个二丫也很苦恼,猴儿似的抓抓脸:“没办法,想做别的也不会啊。” 胡唯唇间衔着烟:“这行挣钱吗。” 二丫警惕起来,眼睛瞄着桌上摞成捆的压岁钱:“……你要干嘛?” 胡唯知道她心里的小九九,给她吃了颗定心丸:“放心吧,不管你借。” 说来也奇,杜家家风正派,教育孩子向来大气,兄弟姐妹间从来不为钱计较,而长辈又疼爱小辈,红包从未吝啬,不管是给谁的,大家都不藏着掖着,统统堆在那里,谁要出去买瓶醋,打个牌,随手抓两张,图的就是个高兴。 偏偏这二丫是个小钱串子,盯钞票盯的紧,那眼神中透着渴望,像小孩子过年时望着盘里的糖果,墙边的饮料。 家里众人可怜她,谁也不和她争抢,待守岁结束各自回家时就假装忘了,等她趴在沙发上喊哥哥你们红包忘拿啦!大家纷纷招手表示,鞋都穿好了就不进屋了,给你了,给你了! 见胡唯只是纯粹好奇,二丫有些不好意思,为拉近关系朝他的方向凑了凑:“你要有用钱的地方不好跟三伯说,跟我讲。” 胡唯轻描淡写笑笑,没说话。 “我们这行……还行吧。”二丫盘着腿打开话匣。“笔译看字数,我们看时长和经验,也包括会议规模和企业大小,以前上学的时候赚外快,几百块也是有的,现在做一场,最多两千。逢休息节日给的更多,老外心情好时还有美金小费。” 胡唯表示有些吃惊:“那不少。” 二丫一副“你不知民间疾苦”地忧愁表情:“不是每个月都有活儿给你干的,如果生意好,就算每周一次吧,一个月最多也就这个数。” 她伸出根指头。 “那怎么找你们?” “大多都是熟人介绍,哪缺人手会联系你,也有固定客户,保持长期合作关系。” 说完,二丫变忽然没头没脑笑起来。 殊不知她脑子里想的是:好好一个工作,经她这么一讲,活像个搞特殊职业的。 杜跃在那头支好了牌桌,喊胡唯落座。胡唯应了一声,不再和她胡侃,伸手将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起身过去。 一家人在一起玩牌混个时间,不算钱,输赢在脸上贴纸条儿。 家里长年伺候老爷子生活起居的保姆赵姨在厨房泡了茶水端出来,十分周到:“来,喝点茶解解酒,你们几个刚才都没少喝。” “谢谢赵姨,辛苦了,您快去歇吧。” 杜炜,胡唯,杜跃几个小辈纷纷起立,自己把茶水端下来。 杜家男人多,女人少,从小教育也好后天培养也罢,总之,他们对长辈,对女性是十分尊重的。 赵姨系着围裙,乐呵呵的:“你们别管我,我愿意干这个,一年到头聚在一起能几回,为你们忙活我高兴。” 等各自拿了茶水,众人坐在远处休憩端详,就会发现端倪。 杜炜爱喝大红袍,醇厚中回味甘朴。 杜跃爱喝甜,火气重,贡菊里兑了勺蜂蜜。 胡唯爱绿茶,明前龙井,根根直立,先是在滚烫滚烫的开水中漂浮,直到逼出澄清鲜亮的汤色。 最后。 韬光养晦,慢慢沉底,越泡越香。 只见他右手端着玻璃杯,眼盯着牌,轻吹开,最后浅抿,一举一动中,将这个人的脾气秉性说了个通透。 沉静,清淡,待人又是那样的认真,热情。 只是—— 那一身气质,那抬眉垂眼的不动声色,与这个家,与这个家里的孩子,是不同的。 不知谁先说了一句:“胡唯也不小了吧?怎么样,现在谈没谈朋友呢。” 这话不是对胡唯说的,是冲着他爹杜希说的。 杜希回头瞥了胡唯一眼,郁闷叹长气:“谁知道呢,天天窝在单位,也没合适的。” “怎么没合适的,你们医院那么多小姑娘还没个合适的?再说我看咱胡唯这条件,找个医学生,不过分吧?”二伯杜甘哼着小曲儿,手上转着一张八筒,“你要舍不得就说舍不得,别往孩子身上推。再说老三,儿大不由娘,知道你们爷俩感情深,该分开也得分开,你不是还没给孩子攒够彩礼吧?没攒出来你跟我说,胡唯,跟二伯说,二伯有。” 听了这话,杜希不咸不淡道:“我儿子用不着你操心,你要是钱多没地方花,大街上撒。” “嘿,你抬杠是不是?”杜甘眼睛圆睁,八筒重重拍在桌上。“听不出好歹呢!” “你少说两句。”杜甘妻子听出兄弟二人话中□□味,赶紧圆场。“胡唯,二娘记得去年好像听你爸提过,说你不是跟……谁家的闺女谈来着?” 胡唯如今二十七,是个中尉。 他高中毕业那年就去当兵了,第二年转了班长,第三年因为一场大比武拿了冠军被选送参加考试去了军校进修,毕业后直接被雁城军区机关要走成为一名干事。 起初不起眼,因为他懂电脑会制图,给安在了营房科。后来机关开大会他被借去帮忙布置会场,领导对他开始有些印象了。 小伙子一米八的个头,眉眼英俊,站有站相坐有坐相。话虽不多,办起事来却不含糊,条理清晰逻辑性强,懂得平衡各部门之关系。关键时刻冲的上前,为难时刻低的下头。 看准他以后,也没有声张,军区的政治主任找人通电话了解了胡唯在连队时,包括他在学校念书时的表现和成绩,心中多少有了肯定。后来有意在开会时,或组织活动时点名让他参与,便于进一步考察。大概过了一个月,找他谈过话之后,胡唯就正式调进组织科专门负责各类会议和讲话稿了。 一个年轻且有发展的小伙子,开始有人盯住他想给他介绍对象了。 最先跟他提出这事的是单位负责与地方搞联谊的一个宣传干事,只说xx团退休的老团长有个女儿,一心拥军,正好你也是单身,如果有空去见见? 胡唯当时听到这事先是犹豫了一下,有点抹不开,经不住干事口若悬河地劝说,第二天就准时去了。 刚开始接触的不错,一样大的年纪,胡唯性格内敛,女方脾气爽朗,两人十分互补。 可接触了一段时间说起胡唯的家庭情况,被坦诚告知后,女孩有点打退堂鼓。 一是胡唯家里没有婚房,结婚后可能要和公公住在一起。如果不住一块,要胡唯倒插门她家,那样的傲骨,是不可能愿意的。 二是万一胡唯的亲生父亲找上门来,赡养问题也是个隐患。 于是在两人又一次见面时,女方委婉地表达了以后还是当朋友的想法,胡唯从容答应。 如今又将这么桩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提起,胡唯兴致缺缺:“性格不合适,早就分开了。” “啧,怎么分手了。其实条件挺好,听说家里有人在你们那儿当官,没准结婚以后能沾光。” 二伯母是个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的主儿,很会算计。 胡唯听到“沾光”这两个字时微扯了扯嘴角。 这一笑,没被别人看见,倒是被细致贤惠的大伯母撞进眼里。 “胡唯,还年轻,不着急,你喜欢什么样的跟大伯母说说,回头我们单位有合适的,帮你留意着。” 这时,胡唯则是真心真意笑了,乖的像人家亲儿子:“我不挑,您看中什么样我就喜欢什么样的。” 这一句话,说的大伯母心花怒放。 提起对象—— 杜甘忽然来了这么一句:“胡唯是个男孩,不着急,咱家二丫有合适的是不是也该考虑考虑了?” 一句话出,全场寂静。 打牌的几个男孩不做声了,唠家常的几个长辈也不言语了,大家齐刷刷望向客厅电视机的方向。 等了半天,见她还没吭声,众人纷纷纳闷:“这孩子哪去了?怎么没动静了?” 待凑近一瞧。 只见二丫歪在沙发上,裹着小绿袄,脚丫微蜷,睡得不知天上还是地下。 一阵低笑。 “给她盖上件衣裳,别感冒了。” 窸窸窣窣地响动,有人抄起之前谁随手搭在椅背上的棉衣盖在她身上。 二丫憨睡,浑然不觉,身体还往那件棉袄里缩了缩。 梦中二丫化身曹操,有人疯狂敲她的船舱,主公,主公,快跑啊,着火了!混沌中二丫胡乱挥了挥手,莫慌莫慌,我读过孙子兵法,今日西风,这火会反吹到周贼那里。小厮还在疯狂拍门,主公,主公,今日东南风,我军人马粮草已然失守,速速逃命吧! 画面一转,二丫看见晃着扇子,带着头巾的周瑜与人指点她河上失守江山,二丫气馁愤恨,银牙咬碎,在船上疯狂跺脚,我与周贼势不两立! 眼看着火烧屁股,二丫眼一闭心一横,纵身跳进水中,忽听一声“轰隆”巨响—— “爆炸了???” 吓醒的二丫咕咚一声坐起来,浑身冷汗。 保姆赵姨笑呵呵:“睡傻了?那是外面禾禾放炮仗呢,原本想叫你一起,怎么拍都不醒。快十二点了,起来吃饺子。” 这一觉睡的酣,满身是汗,二丫愣眉愣眼地坐了会,想去阳台醒醒神。 一低头,发现身上盖着一件棉袄。 二丫摸了摸,然后轻轻掀开。 透过阳台的窗子,能看到楼下院子里胡唯,杜跃,正带着禾禾放礼花。 礼花放在花坛的台阶上,禾禾被人抱着在远处,欢呼雀跃:“小叔叔嘎油!” 胡唯回头朝禾禾笑了一下,按动打火机,火苗吞噬着引信越来越短,胡唯利落跑开,接过禾禾让他骑在自己脖子上。 礼花在小院里炸开,五颜六色,禾禾仰头欢呼,稚嫩童声清脆响亮:“过年喽,过年喽!” 新年钟声敲响,预示着这一年的彻底来临。 鬼使神差地。 二丫忽然抬起手,用手指在玻璃上涂抹着什么。 寥寥几笔,是幅简笔图画,像幼儿园小朋友的涂鸦。 她年轻丰润的脸庞被大红灯笼映照着,饱满纯真。 绿夹袄的扣襻松了两个,衣襟微敞,露出一道春光。 一头半长蓬松的黑发散着,散在她耳边,颈窝,缱倦无限。 她看着窗外的眼神是欲望,是浓烈的渴望,又是那样的执着认真。 画罢,二丫揉了揉眼睛。 两颗眼泪无声无息掉下来。 小姑娘在这个万人欢庆的深夜里,想她的爸爸妈妈了。 5.第五章 雁北归 过了年,天气很快转暖。猛烈刮了几天大风,温度从零下直窜零上。 二丫今天回公司上班,说是上班,其实就是个翻译中介,挤在玉熙路的一排留学咨询机构中间。 公司老板姚辉是二丫的同学兼闺蜜,家境不错,以前和她一样是个翻译,后来这行干腻了,干脆自己开了个中介公司,专门对接有业务需求的外企展商之类。 一进门,几个同事正围在一起,公司小李过年回来换了部新手机,美国货,苹果3gs,听说花了几千块。 这一年,苹果手机才刚刚在城市中悄然兴起。 二丫也凑过去看热闹,小李得意地在屏幕上划来划去:“这东西,没买之前是个稀罕物,买了之后……也就那么回事吧。” “不错不错。”二丫拎着包连手都没敢伸,站在人堆儿里连连点头肯定:“多少钱?” 小李比了个五。 二丫咋舌:“这么贵?” “这还是托人买的呢。” 二丫低头看看自己口袋里的诺基亚,默默走回座位,开始打水擦桌子。 “哎,杜豌,你也买一个呗,你不是一直都挺喜欢手机吗,我亲戚在店里能给优惠。”小李隔着工位挡板殷勤劝她。 “我?”二丫脱了大衣,就穿了一件骆驼色的高领羊绒衫,袖子推到手肘处,用力拧着湿毛巾:“不买,五千能换台笔记本了。” 小李撇撇嘴,坐回位子上。 二丫在小李身后擦着桌子,间隙用目光偷瞄他桌上的手机一眼,过一会,又偷看一眼,心里痒痒的。 中午在公司对面的快餐店里,二丫像个苦哈哈似的看着窗外叹气,眉毛皱起来。过一会,身子往窗边微侧,换了个姿势,又是一声:“唉——” 姚辉端着餐盘疾步走来,风风火火:“总唉声叹气像个病秧子似的,看着丧气。” 二丫打不起精神来,“本来就是个病秧子,难受着呢。”说着,她掏出一张纸巾,用力擤了擤鼻子。 “难受也没见你耽误吃。”姚辉落座,将筷子细心剔掉木刺递给她。“老规矩,你的大碗加肉。” 瞥见肉,二丫身体往前蹭了蹭。 姚辉匪夷所思:“你也挺瘦,饭量怎么这么大呢。” “你小时候没受过穷,我这是先天不足后天补。” “得了吧,谁也没亏你,别说的像吃糠咽菜长大的。我真的没跟你没开玩笑,抽空去医院查查,脸色也不好,这么吃,可能是甲状腺有问题。” 二丫嘴被塞的鼓鼓的:“都跟你说了没事,前一阵折腾的。” 大年初三那天,二丫自驾去了几百公里外的晖春县城看姥姥,她在老太太身边待了七年,还是上初中时被杜嵇山接回来的。接她回雁城那天,老太太踩着缝纫机,带着老花镜,一声不吭。 二丫的大伯有些为难,提着水果补品站在身后:“大娘,把杜豌接回去,她能跟她哥哥在一块,还能好好读书,上中学正是要紧的时候,家那边的学校条件比咱们县城要好很多。” 老太太虽没有大文化,心里清亮:“你们老爷子当初说把孩子给我就给我,现在说接就要接?杜豌是他孙女不假,可她妈更是我女儿,她也是我孙女!” 老太太干了半辈子裁缝,手快,嘴也不饶人:“你们家重男轻女,当初杜豌和她哥哥两个,你们指了名要把男丁带走,杜豌那时年纪小不明白,可现在长大了,你以为她不清楚你们怎么想的?要那个,不要这个。将来遭报应哟。” “大娘,您也知道,我母亲走的早,家里都是男人,丫丫确实没个信得过的人来带。您是她亲姥姥,把她交给谁都不如交给您放心。而且那时小满和吴青刚没,老爷子本意也是想留个孩子在您身边宽慰您,而且……不是我们不要,是您坚持要留杜豌的不是?” 咔哒哒的缝纫机忽然停下。 二丫大伯的心都要提起来了—— 半晌,老太太叹气,耷拉着眼皮:“我知道你们杜家都是大知识分子,想让孩子出人头地,但是杜豌去了你们家,我不求她学习能多好,只吃喝别短了她,她淘气了,不听话了,更别打她。女娃娃是最碰不得的,碰一下,她以后都记着,没尊严哪……” 杜敬悬着的一颗心放下,郑重保证:“您放心,别说她爷爷舍不得了,要是对她不好,怎么对得起她父母。” 老太太拿着刚才一直做的活计,是条蓝底白花的棉裤。 将裤子对折,老太太又转身寻了一个袋子将它装进去:“四点放学,学校就在路口。” 给外孙女做的棉裤交到她大伯手上,老太太背过身,蹒跚进屋去了。 从那以后,每年大年初三,二丫都会回晖春看姥姥。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老太太因为年龄大了身边没人照料,被送去了当地条件最好的敬老院,身体还算硬朗,只是有些糊涂了。有时认人,有时不认得。 前些天,二丫开了五六个小时的车去看她,老太太就正糊涂着。刚开始只是睡,睡醒了,见二丫坐在她床边,就小孩子一样地笑,拉着她的手把她当成了敬老院的护士,一会讲中午饭盐放多了,一会又嫌弃床单不是橘色的。 二丫给她换好床单,抱住姥姥开始轻晃,姥姥呀,姥姥呀,你啥时候能认得我呢,我是杜豌呀。 老太太在外孙女怀里睡着了,二丫也困倦睡着了。 她在敬老院陪了姥姥五天,直到初八才回来。 临走时为了让老太太滋润些,二丫还包了几个红包上下打点一番,她这人不会说场面话,只讪笑着塞进照顾老太太的人手里:“给您添麻烦了,添麻烦了。” “老太太要是想吃什么要什么,劳您跑腿,别让她饿着,渴着。她要是发脾气了,您们也别往心里去,哄哄就是。” 收了答谢礼的小护士们自然高兴:“你就放心吧。” 说是放心,怎么能放心呢。回雁城这一路二丫都在想,听说市里哪个医院新成立了一个老年疗养中心,设施条件都比晖春的条件要好,除了费用高些。 不想这事还好,一想起来,二丫又愁眉苦脸的:“快一个月不开工了,没活干啊。” 姚辉低头吃饭:“没事干休息休息还不好,等开春博览会招商,忙的你脚不沾地。” 二丫是个钱串子,隔段时间没收成,心里发慌,这也是姚辉认识她这么长时间最看不透她的地方。 “你说你平常也没少挣,可也没见你怎么花,你攒钱到底干什么?买房?” 二丫托着腮帮子,有一下没一下戳着碗里的面条,心不在焉:“反正……有大用处。” 至于有多大的用处,只有二丫自己知道。 忽然手机叮铃一声响,姚辉阅过短信,才想起来对二丫提:“对了,咱班班长章涛你记得吗,来雁城出差,想晚上聚一聚,特地跟我说要你过去,老同学好几年没见了,去呗。” “章涛啊……”提起这个人,二丫有些抵触。“我不想去。” 章涛,北二外他们那一届的知名人士,大学四年的班长。 在英语学院里,尤其是女生多的班级,男班长就像众星捧月般地存在,女孩子有什么事都爱示弱找他,而作为班里挑大梁的男生,也就格外喜欢出头逞意气。 章涛成绩优秀,家境富裕,因此人缘相当不错。 本该是老同学相见两眼泪汪汪的戏码,可惜就可惜在章涛曾经追过二丫,两人有过那么一小段情窦初开,可惜没能圆圆满满,闹了个不欢而散。 毕业那天,章涛和班里每位同学拥抱告别,唯独漏了她。 二丫坐在小树下抠着草儿,遥望同学们有说有笑,好不郁闷。 姚辉劝道:“知道你心里别扭,但是毕业这么长时间了,人家特意说要咱班同学在雁城的都来,还点了你的名。不去好像你气量太小,还挂记着上学那些事,让他多想。” 二丫一想,姚辉说的也对。本来就是学生时代的窘事,人家也没别的意思,同学叙叙旧,她太小家子气反而不好。 见她有所动摇,姚辉擦擦嘴,拎包站起来:“那就这么定了,晚上应园春,下班一块去——” 6.第六章 雁北归 乍暖还寒的午后。 雁城军区机关后楼训练场。 冻人不冻水的天气,郝小鹏穿着训练服匍匐在地,屁股撅的老高。 胡唯裹着棉袄抄着手,绕着铁网一圈一圈地转:“你倒是动啊,趴在那要光合作用哪。” 春季考核在即,郝小鹏给自己加练,把匍匐低姿的铁网加长了三倍,足有一百米长。 郝小鹏两条手臂肌肉凸起,脸都憋红了:“不行不行,实在没劲儿了。” 胡唯啧啧摇头:“那你搞这大的阵仗。” 郝小鹏沉下一口气,最后向前冲刺:“我知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你现在不练了,但是人得有个目标,有点奔头,你就是我的奔头。” 当年胡唯在连队还是列兵时,两分三十六秒是他百米低姿匍匐创下的最高纪录。 “你光知道那两分三十六是我最高纪录,后来怎么了你知道吗?” “怎么了?瘫了?”郝小鹏喘着粗气到达终点,趴在地上问胡唯。“多少?” “三分十八。”大拇指精准卡住暂停键,“比瘫可丢人多了,爬到终点眼前一片黑,起来的时候铁丝勾住头皮,这就是那时候留的。” 胡唯低头,露出后脑勺的疤给他看:“一大摊血,给当时的教导员吓坏了,缝针出来,冲着我就踢了三脚。” 那是胡唯的第一个连队,教导员是出了名的“惜兵爱兵”,听说三班胡唯挂了彩,慌里慌张冲到团部卫生室。 胡唯被班里战士架着出来,后脑勺还顺着脖子往下流血,教导员敞着衣襟,左手叉腰,右手恨恨点着他:“都说了注意安全注意安全!咱们连输了赢了都不怕,最怕什么?最怕你们豁出命去比赛斗狠!” 胡唯年轻,牛犊子似的体格,还有心情开玩笑:“教导员,咱连也有第一了。” “是有第一了!第一个在训练场上挂了大彩的!”教导员听了气不打一出来,上去照着屁股给三脚。踢完,从裤兜掏出手绢告诉一脸痛心告诉旁人:“去弄点热水,给他擦擦,回去一定趴着睡。” “你说你那时候拼,是为了什么?想当班长?想出名,让连长指导员记住你?” 想起旧事,胡唯仰头望天,无比惆怅:“是不知道除了那些,你还能干什么。” 每天睁开眼重复同样的事情,早操,训练,开饭,青春时期男孩所有旺盛精力,想入非非,全都贡献在了那片单调的训练场上。 所以他发泄,他争抢,渴望成为第一,豆大的汗珠从精短的黑发中流淌,淌进眼睛,冲走他对外头世界的憧憬;淌进衣襟,打消他对花花世界的渴望。然后精疲力尽地望着太阳,脑中勾勒着将来自己的辽阔河山。 郝小鹏叹息,最后看了看眼前这一片空地,也做了一回哲人:“胡干事,说句从来没跟你说过的,我总觉得……你不是这里的人。” 胡唯掸了掸靴子上的灰,心不在焉:“不是这儿的?那我该在哪儿啊。” “反正不在这儿,你不像这里的人。你心里是有大想法的。”郝小鹏又说了一遍。 胡唯咧了咧嘴。 心里有大想法,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心里都有着大想法,可几个人能付诸实践?之所以有大想法,是因为你不甘于现状。 而胡唯是个很珍惜当下的人。 郝小鹏见他不搭腔,忽然蛮伤感:“我就要走了。” 胡唯有些惊讶:“这么快?” “嗯。”郝小鹏低头甩了甩汗珠,捡起衣服穿上。“拖了好长时间了,等这个星期新派的训犬员来了就走。” 郝小鹏是机关后勤的司务长,在部队服役九年了,本该赶去年秋天那批退伍,因他一直饲养照料的军犬病了,才又推迟了几个月。 “回去了怎么办。”胡唯从怀里递出一瓶水。 “不知道,自己找点事儿干呗。”郝小鹏接过来,拧开。“先陪陪老娘。” “老娘还摆摊?” 郝小鹏笑笑:“摆,怎么不摆。每天早上五点半,晚上四点半,雷打不动。” 他家里贫苦,老爹腿脚不利落,全靠母亲每天去农贸市场卖下饭小菜为生,以前他当兵一个月有津贴尚能贴补,现在回去了,眼下是要找个活儿再挣份工资。 “胡干事,我走以后,麻烦你多去看看黑子。”郝小鹏望着远方犬舍,眼中有些落寞。“倒不是说新来的不好,就是——” “这心里惦记着。” “我知道。” 每天在一块的人突然要走,胡唯心里空落落的。 可这地方不就是这样吗,人走人留,哪天睁开眼,广播室忽然响起送战友的歌曲,你静静躺在床上就知道,有些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他是个讨厌离别,又适应了离别的人。 下午,军区有一场关于年度训练计划的汇报会,而且这次会议还有总部首长参加,目的是要有针对性对计划进行调整修改,下午一点半开,胡唯提前一个小时就去了会场。 现场已经有几个干事正在各座位前放装订好的文件,胡唯找到蔡主任的位置,将他一会要用的讲话稿搁上去。 原本这活儿是和他一个办公室的宋勤在做,后来胡唯调来了,工作被分走一半,宋勤心中始终有想法。 他旁敲侧击打听了很多人胡唯到底是什么路数,可问谁谁都说不知道,宋勤对他的态度也是不冷不热。这个不冷不热,就是明着不过分招惹,暗中也没少拿出老人儿姿态挑毛病。 偏偏小胡爷是个洒脱大气的人。 知道宋勤对他有意见,也从来不跟他较劲,始终尊重着他。每每有任务分配,他也不抢,宋勤想要表现的,就让他表现;他不想表现的,扔给他,他也没废话。 见胡唯将昨天自己已经送上去的讲话稿又拿回来,宋勤快步走过来:“怎么回事?昨天董秘不是已经拿走了吗。” 胡唯一派淡定:“有两个地方说要再改改。” 宋勤不信任胡唯,也毫不掩饰:“什么时候送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上午你去小南楼送文件的时候。” 宋勤没再说什么,还多事地拿过来要再审查审查:“我看看——” 这时正好蔡主任的秘书进来了,风风火火的样子:“正好,我还找你们呢,准备的怎么样了?昨天那讲话稿改了吗?首长要提前开始。” 好巧不巧地,讲话稿正在宋勤手里。 他率先上前两步:“改了,中午加班弄出来的,您再看看。” 董秘接过来翻了两页,微蹙眉,镇定发问:“这是谁改的?” 董秘这个人平日是出了名的要求高,宋勤心里咯噔一下,生怕稿子里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赶紧抢在前头:“上午我没在,胡唯写的。” 说完,董秘抬头看了宋勤一眼,又看了胡唯一眼。 胡唯始终从容站在宋勤身后,单手抄兜,静静的。 “写的挺好。”一声简短认可,董秘将文件夹重新放回去,“我先下楼了。” 待董秘下楼,宋勤相对无言,脸上有些局促。 会议提前半个小时开始,大门推开,一声命令:“起立——!!” 后排拿着本子做记录的各位训练主官齐刷刷起立,紧接着从门外陆续进入几位首长模样的人,步伐铿锵,颇有大将之风。 开会之前,有短短一两分钟准备时间,坐在会议桌首位的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向坐在他右手边的蔡主任问了句话。 老蔡同志先是表现出了些意外,随即目光在场下不露痕迹寻找了一圈,又微微探身,和那人说了句什么。 那人点点头,没再继续问,只十分有涵养地微笑发话:“那就现在开始吧——” 这场会从下午一点一直开到将近四点。 结束之后又整理了一些记录和资料,下班时天已经黑了。 胡唯从大楼里出来,身后有人喊他,脚步急急追过来:“你下班有事吗?” “没什么事。”说完,胡唯猛然想起自己车里还有一袋药是之前杜希嘱咐他要送到杜嵇山那里的,他又改口:“不行,有事。” “有事也放到明天办,晚上一起出去吃饭吧。”两人一起下楼梯,“今天开会有个参谋是我中学同学,好多年没见了,他大老远来的,找个菜馆。” 胡唯不想掺和:“你同学,我也不认识,去了不方便。你俩吃吧。” “别,一起,咱都是xx学院出来的,没什么不方便的。” 邀请胡唯这人是楼下办公室的孟得,和胡唯差不多大,两人关系很好,再拒绝不合适,胡唯就应下来了。 订的菜馆名叫“应园春”,是个专门做杭帮菜的地方,订完,孟得还要和胡唯解释:“顺顺口味淡,他妈妈是杭州人。” 胡唯听了没说话,只专注路况潇洒向右打着方向盘。 馆子是个好馆子,只是地方不太好找,绕了两圈才在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发现。巷子窄,车不能开进去,外头左右两片空地又都满了,胡唯停车又花了番功夫。 小馆儿门口挂着两个红灯笼,古色古香的风格,一进去,没想到裴顺顺已经先到了。 只见他要了一小壶龙井,翘着二郎腿,十分自在地看着手机,嘴角漾笑。 孟得一招手:“顺顺!” 坏笑立刻收了,手机放到桌上,裴顺顺走下两步台阶来迎:“等你们半天了。” 孟得欲介绍:“这是——” “我知道的,胡唯。”裴顺顺打断他,笑着伸出手:“你好,我是顺顺。” 只见小胡爷换了身便装,在衬衫外面套了件低调的藏蓝毛衣,他虽不常参加这样的饭局,作戏比谁都周到,他也挂着笑,一副礼貌洒脱的样子:“你好。” 两个小爷们儿的手一握—— 此刻在这间大小不小的饭馆里,镜头分别照进三处。 一处是靠近门口,相互握手的胡唯与裴顺顺。 一处是大厅中央,正在与朋友推杯换盏的年轻女人。 另一处,则是最东侧隔着屏风,紧跟随着姚辉走进包房的二丫。 小馆中不知那里传来一阵敲锣打鼓声,二楼红木铺的空场鱼贯走出几个身着戏服的花脸。 伴随着咿咿呀呀节奏渐快的唱腔,预示着这场好戏。 即将开场! 7.第七章 雁北归 裴顺顺是个妙人。 抛开风度翩翩的模样,一举一动的矜持,单从名字上讲,也是得了上天眷顾的。 之所以叫顺顺,是因为他爹娘太宠爱他了,希望他从娘胎里一钻出来就顺风顺水,无病无灾。 偏偏这个顺顺还很争气,生了个绝顶聪明的大脑,从小就是神童。一闭眼,任何数字加减乘除法张嘴就来,心中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餐桌上服务生端来一道开胃的老醋花生,盛在翠绿的瓷碟儿用陈醋和蜂蜜浸着,眼睛一扫,筷子轻拨,裴顺顺老毛病就又犯了。 “这花生豆儿有三十六个——” “哎呦!!” 孟得把面巾纸团成团砸到裴顺顺脸上:“你这毛病,还没改哪?” 裴顺顺对胡唯抱歉地欠了欠身:“实在对不起,从小就有这个毛病。” 胡唯倒觉得他这毛病挺有意思:“看一眼就能知道是多少?” 裴顺顺谦虚的很:“八九不离十吧。”说着,他拿起桌上的牙签盒撬开盖子,瞥一眼,又自信地放回去。“六十九根。” 胡唯心想这可奇了。 “他这是强迫症,大夫说这就跟那挤眼睛一样,是心理暗示,治不好。”孟得替他解释道。 胡唯说:“这毛病别人想得还得不上呢,治它干什么。” “你不知道。”裴顺顺筷子拈起一颗花生送进嘴里,“小时候我妈带我去公园玩儿,看见人家卖气球的,我就跟在人家屁股后头数,想看看这气球到底有多少,结果差点跟着人家走丢了。我妈找到我之后当场就给了我俩嘴巴,第二天就带我看大夫去了。” 说起裴顺顺这个“特异功能”,倒让孟得忽然想起一个人。 “胡唯,你觉不觉着他跟一个人特像?” 胡唯问:“像谁?” 孟得怪他烂记性:“啧,你那妹妹——” 遥想那是去年冬天,也是快过年,孟得要给胡唯送一些东西,胡唯在外头还没回,两人约好在家楼下碰面。孟得到的稍早了些,就坐在车里边抽烟边等。等着等着,从胡唯家楼道里钻出来一个姑娘。 可能是天儿太冷,那姑娘戴着帽子围巾,把自己捂得十分严密,几乎看不见脸。 姑娘低头匆匆走过孟得的车,孟得还特意打量了她一下。 身量纤纤,个头高挑,穿着一件浅粉色棉袄,就是不知长的怎样—— 想着想着,那姑娘在他车屁股后忽然站定,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像是做心理斗争似的,磨蹭着,又调头回来敲了敲孟得的车窗:“哎。” 孟得在一片烟雾缭绕中把车窗降下来:“有事啊?” 姑娘把脸缩在围巾里,冻得睫毛上都是冰珠:“这车牌牌是你的吗?” 孟得活了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有人敢在大马路上堵着他这么问,一时口气很冲:“你要干嘛啊?” “不干嘛,你就说这牌子是不是你的。”那姑娘讲话也不怯场,十分爽利。 孟得嘿了一声,直接倾身从储物箱里摸出两个本本:“妹妹,瞧好了,行驶证和驾驶本,我叫孟得,车是我前年买的,牌子也是正规上的,有什么话今天得说清楚。你要说不明白,我可不让你走。” 那姑娘还真低头瞥了他行驶本一眼,好像在确认真假。 看完了,她站在车外,双手揣在口袋里:“给你提个醒,今天下午玉山路上,xx的白色轿车,跟你这个一模一样的牌子。” 说完,那姑娘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孟得一人在车里发懵,在后头迭声喊她:“哎,哎……” 那姑娘走的很快,孟得追了两步,见她拐了个弯,又被一台车拦住了,然后是一样的情况,车窗半降,像他和她刚才一样,那姑娘弯着腰冲里头说着什么,摆摆手,然后快步离开。 待胡唯回来,孟得把东西交到他手里,有意提起:“刚才在路口你跟谁说话呢?” “我四叔的女儿,来家里拿点东西。” 胡唯这么一说,反倒让孟得有些不知所措。本来以为那丫头片子是碰瓷或者骗钱的,谁知道还跟胡唯沾亲带故。 这事过了没两天,孟得白天上班的时候,忽然冲到楼上拉着胡唯亲切握手,激动地连家乡话都飚出来了:“胡唯,替我谢谢咱妹妹,告诉她,以后就是我亲妹子噻——” 小胡爷刚上完厕所提溜着皮带出来,一头雾水。 孟得把前几天在他家楼下发生的故事原原本本讲给胡唯听,说完痛心疾首:“八百多块钱的罚款啊,我之前就纳闷,那些违停闯红灯都是哪里来的,结果去查,这龟孙都挂了一个多月了。” “谢谢,谢谢。帮我把话带到,改天一定请她吃饭。” 有了这宗事儿,孟得有事没事就喜欢午休的时候往胡唯办公室钻:“你说她也奇,大马路上那么多车,她怎么就能记住,还偏偏是我的?” 小胡爷左腿叠着右腿,打着贪吃蛇。 “你说是不是缘分。” “她以前就有这毛病。”一声凉凉打断,胡唯把手机扔在桌上,往椅子后一仰闭目养神。“凡是成串的数字都记,车牌,手机号,记了过不了一半天,全忘。” 越说孟得越感兴趣,男大当嫁,他也着实动了想让胡唯牵线的心思:“哎,咱四叔四婶都是干什么工作的?她是干什么的?” 中午灿烂地大太阳啊,透过三楼窗子照进窗台,照在胡唯的脸上,只见小胡爷轻睁开眼,盯着孟得,直到看的孟得心里直发毛,小胡爷又慢条斯理转过头,望着窗外—— “她父母没了。” 一声沉重叹息。 如今孟得再度借机提起,小胡爷淡淡的态度,没说像,也没说不像。 裴顺顺顶会察言观色的一个人,看看胡唯,又看看孟得,“哎呦”一声,装作十分热络地样子:“我以为天底下就我自己有这毛病呢,没想到这还能有亲人,小胡哥,有机会你可得介绍我俩认识。” 裴顺顺紧盯着胡唯,追问了一句:“是你亲妹妹?” 胡唯迎上裴顺顺探询的眼神。 顺顺心中咯噔一下,暗呼自己性急,坏了事。 今日戏台上唱的是棋盘山,逢幕后窦仙童上场,英气地刀马旦耍得一手好花枪,乐队开锣打鼓。 锵锵锵锵锵!!! 裴顺顺翘着二郎腿,静等胡唯开口,脸上还是那样友好笑着。 胡唯则将目光从裴顺顺脸上移开,落在二楼的戏台上。 正说到忠义堂下有人禀报:罗通抓了大当家攻上山来。 仙童怒目,唇红齿白:“有这等事,待我将他捉了来!” 台上女子戎装披挂,头系螺丝黑狐尾,身穿金子锁甲胄,怒眉若柳叶,脸似春桃粉,唇红齿白,好不俏丽。 那样生动的模样。 胡唯收回目光,看着顺顺:“不是,家里就我一个。” 不是就好啊!不是就好! 裴顺顺一直跟随锣鼓声不断敲击椅子的手指终于停下来,心里狠松了口气。面上还要假装十分地热络亲切:“幺妹儿,上菜吧!” 与此同时,应园春一楼东侧的包厢走廊内。 姚辉仰头看着一扇扇门牌,终于找到“梅弄”这一间,回头催促着跟在身后的人:“你快点啊!” 二丫低眉,有些忸怩:“要不,要不你去吧,我先回了。” 姚辉深知她乌龟脾气,照着屁股就是一脚:“少来吧你——” 二丫猝不及防扑到门上,没想到包厢大门没关死,场面变得十分尴尬。 最先入眼的,就是主桌上最中间的章涛。 除了他,还有另外两男一女。 愣了几秒,章涛反应极快地系上西装扣子迎过来,先是笑着给姚辉一个拥抱。 “哎呦,姚辉,老同学!咱俩可是老交情!搭班四年的团支书。” 姚辉硬着头皮微笑回抱,朝二丫挤眼睛。 二丫傻跟在姚辉身后,像个串门的。 “各位,这就是我们班当年最漂亮的女生,姚辉,姚大美女。” 曾经在学校穿白运动服,李宁运动鞋的风云男孩,现在鸟枪换炮一身西服革履,头发不知道抹了多少发胶梳到背后,一派海归范。 同章涛一起来的三个人都是他的同事,供职于某外企猎头公司。 “章涛,光跟我们介绍这位,那位美女是谁?” “啧,把最重要的这位给忘了!”章涛一拍手,满脸写着怠慢了,赶紧上前把二丫拉到自己身边。“这位……” 见了生人,二丫蛮端庄,面带微笑,对章涛怎样介绍她还有点紧张。 正期冀着,只听章涛高声说:“这位,是我们三班知名女壮士,学院运动会蝉联三年铅球冠军获得者。” “杜豌——” 二丫笑容渐渐僵在脸上,心里无声骂了一句。 妈卖批呦。 8.第八章 雁北归 二丫银牙咬碎。 什么相逢一笑泯恩仇,同学相见泪汪汪,全是骗人的! 如果要是往前追溯,章涛算得上二丫的“初恋”。 遥想那是大二,校运动会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地召开在即,教务处下达通知,各学院快点报项目,英语尤其要出人,别每次组织一堆女生出个啦啦队糊弄人!运动会运动会,主要是带动你们这些青少年强身健体,思想积极向上。 二丫那天起来晚了,等班长宣讲,项目落实到班级时,什么跳远呀,五十米啊,纷纷被人抢夺一空,只剩下一个铅球和三千米长跑了。 班里同学纷纷劝她,杜豌,选铅球吧,三千米太难了,跑不下来中途下场没面子,让班长上。铅球嘛,女孩子扔不动很正常,你力气又大,没准还能拿成绩。 二丫又扭头望着时任班长的章涛,章涛摊手,十分绅士:“你先选,选剩下的我来。” 二丫眼一闭,心一横:“那就铅球吧!” 等到真正上场那天,二丫充分发挥小时候和姥姥一起扛白菜搬水缸的实力,在学院一众被“逼上梁山”弱风扶柳的女孩中格外扎眼,毫不意外拿了个第一。 而拿第一的代价就是:胳膊脱臼了。 那时章涛远没有现在这样讨厌,还是有着同情心的阳光好少年,见她歪着胳膊慢吞吞从草坪往边上移,还停下来问:“怎么了你?” 二丫手保持着推出铅球的姿势,如同钢铁雕塑般坚毅地表情:“扭着了。” 章涛气喘吁吁插腰,胸前后背用别针别着红色号码牌:“能动吗?” 二丫试着动了动,疼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转:“不能。” “唉……走吧走吧!”章涛扶着她暂时下场,喊来班里两个人陪她去医务室。 就是那时,章涛才对杜豌这个人,存了些好感和喜欢的。 下铺室友问章涛喜欢杜豌啥,章涛躺在上铺翘着二郎腿,吹着风扇,将她细细想了个遍。 喜欢她的长相? 吁—— 彼时杜豌是个只知道吃饱喝足不挂科的学生,她那么懒,体型微胖;皮肤倒是好,白白嫩嫩像块藕,可,也实在谈不上漂亮。 想了半天,章涛也没憋出句话来:“是啊,喜欢她什么呢?” 下铺室友打着魔兽目不转睛,呵呵笑:“喜欢她扔铅球。” 喝空的啤酒罐叮了咣当扔下去,章涛也不厚道的笑。 得知这件事是真的,晚上来赴宴的人纷纷感慨杜豌同学女中豪杰,深藏不露,眼看着二丫脸色越来越冷漠,有扭头就走的趋势,章涛忽然伸手重重搂住她肩膀,往自己的方向带了一把:“好了,刚才那是非官方说法。” “现在正式介绍,这位,是我们英语学院的尖子生,专攻交传,参加过外交部组织的峰会合作论坛,还和非洲领导人握过手呢。” 众人颇为严肃的哦了一声,再看二丫,神情果然尊重起来。 这踩一脚又把人捧上天的行为,让二丫十分不好意思。 “哎呀你别胡说八道。”她动了动肩膀想甩开章涛搂着她的手,对他同事解释。“那是学校组织的夏令营……” “哎,夏令营也是看见了,握了手合了影的。”章涛不容她反驳,一只手揽着二丫推她上座,另一只手拉着姚辉,心里暗骂她情商低不开窍。 他说这么多,无非不就是想告诉别人,让你们别轻慢了你? 落座后有服务员上菜,转着桌子将精致菜肴摆在台上,二丫瞄着那道炸响铃,眼睛一亮。 加了高汤的肉馅用韧头十足的腐皮裹了下油锅,个个金黄饱满。 这道菜,她很小的时候吃过一次,好像是个夏天,家里只有她和三伯母在,她那时刚从县城搬回杜嵇山这里,整天不说话。 隐约记得是个中午,她趴在桌上写作业,有位年轻女人拨开门口防蚊的帘子窈窕进来,二丫握着铅笔,抬头看她一眼,眼神怯怯。 女人穿着淡蓝色的纱裙,摸摸她的手,温柔问她:“你是丫丫?” 二丫头上梳着一个朝天揪,穿着姥姥做的花衣裳,不做声地点点头。 女人也不生气她不答话,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征求她的意见:“带你吃好吃的,去不去?” 二丫停下写作业的笔,忽然抬起头:“吃啥?” 年轻女人笑起来,她笑起来可真好看啊,比自己妈妈还好看,像县城桃花一夜开放之前的那场春雨。 那是二丫人生中第一顿肯德基,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可乐。她牵着自己在时下城中最著名的商品街闲逛,给她买气球,买漂亮的裙子和发卡。 晚上回家时,她爷爷指着漂亮阿姨对她说,玩了一天还不知道她是谁哪?傻孩子,这是你三娘。 从那以后,三伯母就成为了二丫每天最期待的人。 她没有工作,不像大伯母二伯母那么忙,每天中午来,会给二丫和爷爷做一顿丰盛的午饭,有好多菜是二丫连名儿都叫不出来的,爷爷不许她吃饭没规矩,她又心急,就躲到厨房蹲在三伯母脚边,三伯母将锅里炸好金黄的,油汪汪的响铃捞出来,她就伸手抓一个偷着吃。 肉馅里和着豆腐和香菇,咬下去层层叠叠渗着鲜美汤汁,小姑娘毫无城府的夸赞:“真好吃。” 三伯母一顿,手里拿着筷子良久没动。 她低眉温柔地看着自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三伯母家里还有个小哥哥,等他放假了,我就带他过来一起跟你玩,你就不寂寞了。” 二丫嘴里塞的胖胖的,连连点头说好。 可这句话说完没几天,三伯母就再也没出现过,二丫一连盼了好几天,忽然有人告诉她,以后你三娘都不来了,她去世了。 那天雁城下了场秋雨,阴郁的让人无端想哭。 二丫趴在自己小闺房的窗台上望啊望,她以为过了这场雨,三伯母还是会打着太阳伞,穿着那件淡蓝色的纱裙出现在门口。 一晃,过去十多年了,久到记忆里的印象都已经模糊了。 二丫夹起一个,不做声咬下去。 腐皮很干,肉馅里也没有豆腐和香菇,味道不对,她蹙了下眉,心中有些失落。 包厢外的公共就餐大厅内。 胡唯,孟得,裴顺顺聊得正欢。 因为三人的工作性质相似,共同话题蛮多,一顿饭吃的很愉快。席间说起下午开会的事情,孟得对裴顺顺发牢骚:“宋勤这个人啊,心细是真的,天天唧唧歪歪。你没看见今天董秘出去之后那个脸色,也不臊得慌。” 裴顺顺听后眉头紧蹙:“今天开会站在门口那个?有点印象。” 戴了副瓶底那么厚的眼镜,会场内有什么风吹草动,他第一个站起来。哪个领导的茶杯空了要倒水,哪个窗户敞的大了要关窗,是个忒仔细,忒殷勤的人。 裴顺顺不喜欢这样的人。 “以前一直负责讲话稿,胡唯调来之后俩人一个屋,没少较劲。” 裴顺顺是这次一起跟来的作战参谋,与胡唯年龄相差无几,却比他高了一级,目光瞥向胡唯肩头,若有所思:“你这个岁数,不该是——” 话没说完,让胡唯一通电话给打断了。 打电话的人是杜希。 原本是想嘱咐他别忘了把药给杜嵇山送去,听说胡唯在外吃饭,杜希连说不打扰,只告诉他高速出了连环车祸,晚上自己得在医院加班,让他别太晚。 电话挂了,孟得对裴顺顺撇嘴:“他爸爸在医院忙的脚不沾地,还把他看得像个大姑娘,回家有门禁。” 裴顺顺问:“是个大夫?” 孟得点点头:“是个人物咧,医科大附属医院有名的大夫,想当初在心内科时,排他一个号要熬夜去等,黄牛也要抢破头。” 裴顺顺听了肃然起敬,有些崇敬的样,嘴里轻咕哝着:“大夫就是这样,累得很,累得很。” 胡唯把手机揣回裤兜,笑一笑站起来:“你们先坐,我去个洗手间。” 盯着胡唯走远了,孟得才逮住机会上前给裴顺顺倒了杯茶:“顺顺,咱俩算算,也快十年没见了,真没想到你还能记得我。” 裴顺顺漾着笑:“你可是我的老同学,我记得上高中那时总和你们班一起打篮球。这次也是开会遇的巧,要不,还真不知道你在这,来几年了?” 孟得见到裴顺顺如同他乡遇故知般亲切,“毕了业就来了,有年头了。” “胡唯也是和你一届的?”裴顺顺从烟盒倒出一根烟,也不抽,一下一下地在指间转着。 “他比我晚两年。” “按理说他这个年龄,不该是这个级别。” 听出裴顺顺意有所指,孟得有些遗憾:“他不是军校生,在沈阳当了几年兵,选送来的,倒可惜了。反正,怎么跑,都是绕着关外打转转。” 自古这山海关是道坎儿啊。 裴顺顺听出孟得话里隐隐的优越感,心中冷笑。 往往这应届瞧不上往届,硕士瞧不上本科,人还真分起三六九等来了。 殊不知天天在黄土太阳的泥地里摸爬滚,还能沉下心去读书的,才是有大韧性的人。 裴顺顺一直很佩服这样的人。 想着想着,顺顺垂下眼,无限惆怅的样。 应园春这地方,装修的有格调,连洗手间也要搞出点花样。 翠绿竹子砌成的屏风,洗手的水池雕成了莲花。 胡唯从里头拐出来,对门口服务生示意:“二十四桌,买单。” 服务生一翻记录,很有礼貌:“先生,单已经买过了。” “什么时候?” “在您之前有位先生,来的时候就买过了。” 胡唯心里明镜似的。 裴顺顺今天这顿饭,说是和孟得老同学间叙旧,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三句话有两句是冲着自己来的,两人不认不识,却装出一副熟络的样。 小胡爷两只手抄在裤兜,边想边走,意兴阑珊。 洗手间在一串包厢的尽头,走出这条走廊,才是外面的大厅。 正是晚上饭口,各个房间里觥筹交错的声音不绝于耳,乱哄哄的,前头不远一处包厢门口,有两个人在说悄悄话。 为什么说悄悄话呢。 男的将女的虚罩在自己怀里,一只手抵在她耳边,低头正在讲些什么。 女孩有点紧张,两只手扭在一起,背后头。 成年男女谈恋爱调个情,这都很正常,胡唯走过时,出于礼貌只匆匆一瞥就移开了目光。 走了两步,小胡爷眉头一皱,觉得有点眼熟。 遂,又回头。 这一看可倒好! 小胡爷心里嗬了一声,好家伙,化的像个小鬼儿似的!难怪刚才没认出来! 只见二丫被章涛圈在角落,两人的姿势不知道是刚接完吻,还是即将要吻。 小胡爷静盯着浑然不知的两人,内心斗争的紧哪。 按理说,他这身份,没什么资格干涉太多。 万一这混东西在谈恋爱,反而怪自己多事。 可再想想,好歹是个女孩,和自己沾亲带故,看见了,总不能不管。 念此,胡唯站定,严肃叫了她一声:“杜豌——” 二丫冷不丁听见自己的名字,脑子嗡地一声,炸了。 9.第九章 雁北归 二丫不常饮酒,但酒量相当惊人。 不知道她随谁,仿佛天生身体有了免疫似的,喝酒就像喝凉水。 那年杜豌大学毕业,拎着行李卷回家,家里杜嵇山带着她几个伯伯做了一桌子丰盛菜肴,说要庆祝。席间二伯开了瓶白酒,给她倒了一小盅。 “哎呀,也是大姑娘了,今天高兴,喝一点,就抿一点,是个意思就行。” 二丫捏起小酒盅,闻闻,舌尖蘸一点,咦?味道怪好哩!一杯喝下去,晃晃酒瓶,又给自己倒满。 那顿饭,喝的她大伯面带微笑目光涣散,二伯打着酒嗝钻到桌子底下不肯出来,只有她盘腿剥着花生壳,像个没事人似的。 从那以后,二丫仿佛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开始嗜酒。 她能喝,却不爱应酬,更不喜欢当着外人喝,她喜欢偷偷地喝。 有时下班早了,或者哪单生意挣了美金,她就去小乾桥下的熟食店买只烧鸡,回到家里,砰砰地拉开啤酒罐拉环,美美地庆祝一番。 可是章涛不知道杜豌同学有这样的海量啊! 更不知她不喜欢红酒。 席间聊天胡侃,二丫待的有些腻烦,她总觉着这葡萄酿的酒没有粮食酿的香,一旦酒不对胃口,她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于是中途找了个借口,二丫起身去洗手间。 万万没想到章涛也找理由跑出来,在门口给她堵了个正着。 “干嘛?有话你站直了说。”二丫嫌弃一皱眉,用手支着他胸口不让他离自己太近。 章涛呵呵笑:“都几年了,还恨我哪?” 二丫说话爽脆:“恨,怎么不恨,我记仇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好歹是初恋情儿,章涛拿捏她的脾气很准:“你要这么恨我,我可当你心里对我还有情,那咱俩就得换个说法再谈了。” 二丫果然收回手,一本正经起来。 “我说真的,有机会去我们那发展吧,总跟姚辉在一块有什么意思?” 二丫机灵鬼儿似的促狭一笑:“为了挣钱,都算计到同学头上了?” 这一年,希腊主权债务全面升级;美国高盛面临欺诈危机;这一年,俄罗斯一场森林大火烧高了国际粮价;国内房价迎来了意外疯狂飙升。 这一年,资本主义市场动荡,部分专业人才的流失让猎头公司抓住机会,倾巢出动。 章涛就是在这批市场动荡中成长起来的人物,什么人物呢,赚的钵满盆足的小人哪! 他听了十分不满:“别说的这么难听,我真是为了你好,在雁城这地方窝着,一辈子能看到头。” 二丫不纠结他的初衷,只问:“你们这样的猎头公司,介绍一个人,能赚多少钱?” 章涛深吸一口气:“得,我也不瞒你。” 他伸出手比了个五。 二丫十分有原则地摇摇头:“你们这生意我不做,跟人贩子有什么区别。” 章涛眉毛拧起来:“杜豌,时代在进步,你思想能不能也跟着进步进步,我们是介绍人才给相应需求企业的正规猎头,都是管理级别的职位,这不比你在姚辉那个小中介公司强得多?她那是什么,好了讲,是翻译中介,难听点,就是个蓝领服务中心,该收你的钱她一分都没少,这年头会说英语的人一抓一大把,你真当自己有什么优势哪?” 二丫最听不得别人讲她朋友的坏话,顶仗义地反驳:“不许你这么说姚辉!” 姚辉这几年和她好的像一个人似的,要是没她,她也不会过的这样舒坦。 章涛失笑,不知道该说她死脑筋还是说她没重点,半晌才舒了口气,转头盯着别处:“你跟以前一样,一点没变。” 这下,二丫才觉得红酒的劲儿此时有些上头,晕晕乎乎的。 她这个人,脑筋死板,原则分明,最不怕的就是别人跟她算账。可也有弱点,就是怕煽情,小时候缺乏家庭关怀,有些自卑,谁要跟她说旧事,她就哑巴了。 听了这话,二丫低眉,有些委屈的样。 章涛细细打量了她一番。 印象里的杜豌,学生时期有点土,眉眼间也没现在这样婉转,永远素面朝天。 她垂着眼,两道乌黑的眉,睫毛小扇子似的颤啊颤,看的章涛脑子一热,忽然对她说道:“当年那事,我欠你句道歉。” “挺不懂事的,不该当班里同学说那句话,让你下不来台。” 原本这件事在二丫心里是个结,见不到章涛还好,见了面,心里有怨,可听到他这么说,她又释然了。 她还是之前低眉小媳妇的样:“嗯……” 这一声嗯,当真是百转千回,让章涛心神荡漾! 他想借着酒劲亲她一下,二丫知道他想什么,心里咚咚打鼓。 要推开他,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就又僵了,不推,她又不太情愿。 胡唯撞上的,就是这个时候。 那一声杜豌,当真叫的二丫魂儿也飞了,酒也醒了,脸涨得通红。 活了这么大,第一次在外头和男人鬼鬼祟祟却被抓了个正着,二丫羞的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胡唯倒是淡定的很,站在不远处跟她点了点头:“来吃饭?” 二丫局促地扭着手指:“同学聚会。” 胡唯还是抄着裤兜站在那里,先是看了看章涛,又看了看她,一脸欲言又止。 章涛因为喝酒的缘故,衬衫扣子松了两颗,领带歪歪扭扭,被二丫推开,还靠在墙边满脸疑惑的样。 尴尬挠挠眉心,胡唯尽量挑着合适的词儿:“完事了就……早点回家。” 话罢,他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抄兜走了。 二丫心中哀嚎,捂脸默骂自己,可真是丢死人了!丢死人了! 胡唯从洗手间回来后,和孟得裴顺顺又坐了一会,快到十点钟时才散伙,出了饭馆大门,孟得说顺路,要打出租车送裴顺顺回招待所,胡唯落了单,独自去停车场取车,待走到附近,胡唯心里骂了句娘。 不知道谁的宝贝坐骑,直接横停在他车头前,把路堵死。 风挡玻璃前也没留个联系电话,胡唯只能再回饭馆,向前台服务员打听:“麻烦您帮我问问,在这吃饭的有没有7171 的车主。” 等服务员去里边问的功夫,胡唯在外头倚着车门点了支烟,边抽边等。 烟抽了小半截,有个女人穿着高跟鞋从饭馆大门走出来,朝胡唯一扬手。 “嘿!不好意思啊,久等了。” 女人打扮的很时髦,大冷的天,黑色羊毛紧身裙,高筒靴,露着一截腿。哪怕是耽误了别人,她也走的不疾不徐,优雅风情。 胡唯弹了弹烟灰,懒洋洋将目光移到别处,拉门上车。 没想到他能无视自己的歉意,女人微讪,心中十分不快。 “小春儿,怎么了?”有人扶着大门探头出来问,应该是和她一道的朋友。还颇为不善地瞪了眼胡唯。 女人连忙按了下遥控器:“没事,我挪个车,挡着人家了。”恨恨坐进驾驶座,她咕哝着挂了倒挡,心中十分不快:“不就堵着你了吗,破大众,牛什么啊……” 红色跑车向后倒出一小块距离,很刁钻,给胡唯堪堪留出位置,如果他手法生疏,剐蹭在所难免。 胡唯看向车里的女人,未等,只觉得脑仁“滋”地一下,像扯到了哪根神经似的钻心疼。他一蹙眉,再看这个女人—— 女人还朝他一耸肩,表示“我水平也就这样,过不过随便你”。 胡唯缓过脑仁这阵疼,拧动汽车,尾灯亮起,不晓得多嚣张地离去。 女人朝他离开的方向做了个大鬼脸,也不记仇,直接把跑车停在他刚才空出来的地方,哈着冷气小跑回饭馆。 没跑两步,忽然从前方胡同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小春儿!” 女人吓了一大跳! 她抚着胸口谨慎看着前方,厉声问:“谁?” 只见原本和孟得早就应该离开的裴顺顺从阴影里踱出来,满面春风。 被叫做小春的女人似乎和他是老相识,走近后嗔怪着砸他一拳:“装神弄鬼的,你吓死我了。怎么还没走?” 裴顺顺笑嘻嘻没个正行:“我这不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吗,你那帮狐朋狗友,闹起来可什么事儿都干的出来。” “少来了你。”晚上风寒,吹得这名叫小春的女子卷发飞舞,鼻尖发红,吹得裴顺顺心里满是怜惜。 她搓搓手呵着热气。“你这趟不是来找岳叔的——” 话还没说完,饭馆里又有人出来催:“小春儿!跟谁说话呢你!” 被打断,小春姑娘不悦皱眉,呵斥道:“催什么催!老子娘等我接生哪?” 裴顺顺倒不介意,还是那样随和地看着她:“没事儿,你先进去吧。等回去了找机会再聊。只是你为人医表,在外头可要注意点形象。” 小春姑娘什么都好,只是爱应酬,喜烟酒这个习惯让顺顺心中微词。 不信你听听她那把沙哑嗓子,指不定今天抽了多少烟!喝了多少酒! “少管我,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管我。”女人排斥地皱眉,“我先去了,刚才没说完那话,改日再聊。” 小春姑娘裹着外套又小跑着回去了。 留下顺顺在原地哀伤,小春啊小春,殊不知你关心你惦念那人,在刚才就已经见过了呀! 10.第十章 雁北归 二丫已经提心吊胆好几天了,说不出来为什么,总是没由来的心慌。 她起初以为自己是饿的发虚,可噎个面包下去,还是慌。 姚辉路过她的工位,走过去,又走回来,拽着她椅子把她拉近自己:“你干嘛呢?” 二丫正对着镜子往眼皮上贴白纸:“左眼跳财右眼跳灾,我这几天运气不好,沾张纸让它白跳。” 姚辉撇撇嘴:“封建迷信要不得。”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二丫拿着一叠资料去复印机复印,在复印机咔嚓咔嚓走纸的时候,她忽然想明白自己到底在慌什么了。 她在慌胡唯。 她怕胡唯把那天在饭馆碰见自己的事情说出去,她更怕他告诉家里人,自己在外面跟男孩子鬼搞。 本质上讲,二丫有点“较真”。这个较真不是指性格,而是指在某些大事小情上。 她不管对外还是对内,给人留下的印象,向来是本本分分的孩子,虽然有点钻钱眼的小毛病,也无伤大雅。这回给人遇上,她犹恐自己落下个不正经的口实,想她多胆小的一个人哪,要被扣上这样一顶帽子,可真是说不清了。 她越想越堵,甚是还带了点“小气”。 气自己不该没见过世面似的,让章涛两句话就哄的脑子发昏;气那天胡唯不该出现在那里,吃饭也不挑个地方。 就这样纠结了半天,二丫最后还是选择相信胡唯。 凭直觉,他不像那样多事的人。 他和自己关系又不亲近,和个外人没两样,也没有管自己的道理不是? 想通了,一块大石头也就放下了,二丫觉得心里通畅许多。 正好家里来电话,要她下了班回去一趟。电话里保姆赵姨乐呵呵的,好像家中有什么喜事:“你都一个多月没回来了,你爷爷想你,记住了啊,下班就来,你不来我们晚上不开饭。” 二丫歪头压着手机,捧着厚厚一摞资料:“好的,我下了班就去,需要带什么吗?” 保姆拿着电话回头看了一眼,开心得很:“不用不用!你来了就知道了!” 下了班,二丫回家这一路都纳闷,到底发生啥了呢? 待敲门进屋,望见餐厅那道背影,二丫才捶胸顿足地醒悟! 中圈套了哇!中圈套了哇! 是个约么三十岁的男人,瘦高个头,斯文面相,风尘仆仆地,脸上倦色明显,鼻梁上还架着一副无框眼镜,伴随着他低头吃面的动作,面条热气蒸上近视镜的镜片,挂着层雾。 二丫和杜嵇山并排坐在男人对面,直勾勾地盯着他。 杜嵇山满是关心:“够不够?不够锅里还有,再给你盛个鸡蛋?” 男人少话,也不抬头。“够了。” 过一会,杜嵇山说:“少吃点,晚上给你煮饺子,你最爱吃的白菜馅。” 男人又是一声:“嗯。” 换成往常,有人敢对杜嵇山这样不抬头地说话,早就被骂没规矩了。可杜嵇山偏偏不在乎,看着他的眼神,比对二丫还疼爱,还关心。 老爷子还数落二丫:“你倒是说两句话啊,怎么也不吭声?” 二丫不情不愿地挪了挪屁股:“我给你倒杯水吧。” “不用。”这时男人倒是停住筷子,从纸巾盒里抽出张纸擦嘴。“还在姚辉那儿上班?忙不忙。” “就那样呗。” “什么叫就那样?”男人不满意她的回答,蹙起眉严厉道:“说话也没精神,我看还是不忙,闲的日子发慌。” 二丫抱着腿,翻了个大白眼。 吃饱喝足了,男人靠在椅子里,开始和她诡异对视。 二丫也不怕他打量自己,就坐在那大大方方让他看,怕他看的不清楚,还把头发往耳后掖了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 杜嵇山见怪不怪,还站起来把空间留给两人:“你俩坐,我去看看阳台那花儿,该浇水了。” 这下,餐厅就剩下二丫和他。 看了半天,男人先问:“回去看过姥姥了?” “嗯。” “最近钱还够花吗?” “够。” “现在外头还冷,别穿露脖子的衣服,回头哮喘犯了遭罪的是你自己。” “啊。” 男人怒了,伸手啪地一下重拍桌子,二丫没准备,吓得王八似地一缩脖子。 “我跟你说话呢!你什么态度!” 二丫也急了:“什么什么态度?你看看自己什么态度?审犯人哪?” 杜嵇山从阳台直起身来,一手拎着一只花苗,隔着玻璃直揪心:“你俩好好说话!好好说话!” 气焰被老爷子压下,短暂停战。 男人摘下眼镜,开始低头擦镜片:“你现在大了,有些事爷爷想管,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但是你不能因为没管束,就随心所欲。” 二丫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没反驳。 “尤其是在一些事情上,你得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嘎? “女孩子在外头,跟男朋友相处,也得适度。” 二丫脸上不敢表露不悦,心里想,这人别不是在荒郊野外待时间长了,憋出什么毛病才好。 多新鲜呢,半年多没见面,见了面就给自己上课,说的还都是不着边的事情,二丫心里不大痛快。 男人见她态度不友好,心头火又拱起来:“你也不用跟我装傻充楞,我知道我管不了你,你也不听我管,二十四了,在外头谈恋爱这很正常,但是要注意形象……” 二丫眼神开始飘忽,在桌子上找来找去。 “你找什么呢?” 找到了! 二丫拿起一瓶杜嵇山平日里吃的大脑保健药,倒出两粒推过去。 男人一愣:“干什么?” 二丫很认真的看着他:“吃药啊。” 男人倒抽一口凉气,拧眉怒目,猛地又一拍桌子:“杜豌!” 二丫不甘示弱,抓起一只擀面杖,也学着他在桌面猛敲了下:“杜锐!!” 气势比他还嚣张,动静比他还大。 男人没预料到她来这手,被吓得脸一颤。 二丫哈哈大笑起来。 她一笑,被她叫做杜锐的人恨道:“姑娘家家不知羞!” “我怎么不知羞了?我没偷没抢,行的端走得正,哪里不知羞了!”她嚷嚷的震天响,脸憋的通红。 “你知道羞大晚上的和人在饭馆外头搂搂抱抱瞎嘀咕?” 二丫心里暗呼不好,依旧气焰滔天:“你是看见了还是听见了!那是我同学!我跟我同学说两句话怎么了!” “你胡说八道!要是都跟同学那么说话还了得!欠管教!” 二丫气的呜呜直哭:“我就是欠管教!从小没爹没娘哪有人管我?一张嘴只知道说别人不知道说自己!我就是跟男人在外头搂搂抱抱那也是自由恋爱!我喜欢,我高兴,不像你,三十多岁人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邋遢的要人命,发际线秃到头顶上!” 杜嵇山听了急急从阳台扔下花跑出来,痛呼:“杜豌——怎么这样说你哥哥!” “杜锐,你,你也不该这样说你妹妹!” 老爷子着急上火啊! 本来是一对亲兄妹,该是这天底下最亲最近的关系,都怪他啊,让两个孩子从小分开,这十多年了隔阂还是在,再见面,还是像仇人似的。 都说小孩子吵架不能当真,可这哥俩是真的句句都往人心窝子里捅,这可如何是好…… 杜嵇山情绪激动,这当哥哥的,不晓得维护妹妹的面子,这当妹妹的,也不知道哥哥的心哪!! 之前提过,杜家老四有一双儿女。 如今和二丫吵得面红耳赤这位,就是她一直没露面的亲哥哥,杜锐。 兄妹俩差着六岁,往二十年前倒腾,也算是一对儿相亲相爱的小哥俩。 那时在西安,已经是大孩子的杜锐牵着杜豌,带着她在小院里逛啊走啊,抱着她看楼下大人打麻将听树上蝉儿鸣,别人逗一逗,问:这是谁家的娃娃啊? 杜锐就会攥紧了她小手很护食的样:这是我妹妹。 爸爸妈妈带着他俩去钟楼买三毛钱一根的雪糕,杜豌脸蛋上蹭着奶油,也曾在夏天烈日下甜甜管他叫哥哥。 后来,父母没了。 小杜豌天天蹲在家门口抠石头,看见有年轻时髦的女人骑着自行车走过,她就仰头问:哥哥,那是妈妈吗? 再后来,雁城来了人接,二丫被姥姥抱走,她两只胖手扒着门框哭的撕心裂肺:哥哥哇哥哥……我要哥哥……我要妈妈,也要爸爸。 她手腕上系着一只小虎头,缀着银铃,她一晃,银铃就哗啦啦地响,那是杜锐对儿时妹妹最后的印象。 杜豌再从县城回来,兄妹俩都已经变了模样,关系很生疏了。 杜锐在老爷子这里教养的已然成为一名小学究,鼻子上卡着近视镜,整日只知道写算术题,很少说话。 杜豌也在小县城里自由自在地成了野丫头,行为举止与别人格格不入。 大娘二娘哄她,丫丫,你也跟你哥哥亲近亲近,多说两句话啊,哥哥总念叨你呢。 二丫拿着作业本去找他,扭捏找话题:“哥哥这道题我不会算,你帮我写好不好呀?” 杜锐转过头,严肃一推眼镜:“我可以给你讲,但是你要自己写。” 杜豌扁着嘴想哭,声如蚊讷:“你给我写吧,写不完老师要罚站的,我想睡觉。” “不行,要不自己写,要不我教你。” 杜豌揉着眼睛听着题,一面偷偷心里想:我哥哥才不是这样的。 兄妹俩仇人似的怒目,二丫越想越生气,越想越难过,最后一跺脚,扭身就跑。 杜嵇山捂着心脏,朝杜锐吼:“看着我干啥!抓回来啊!包了那么多饺子,她不在家,怎么吃得完哟……” 一家子老老少少追着二丫到门口,恰逢被杜嵇山叫来的几个小辈也回来了。 二丫跑的冲,咣当一声撞在胡唯刚推开的车门上,撞的眼冒金星。 杜嵇山和杜锐站在台阶上,心急大喊:“抓着她!” 胡唯尚没弄清情况,恐她撞坏,下意识拦了一把:“哪去?” 四目相对,看的胡唯心头颤三颤! 二丫仰着头,眼中含泪,额头被磕出通红的包,那一汪水盈盈的眼神,写满了倔强,写满了委屈,好像在说,我算是看错你了!看错你了! “你走开!”二丫恼羞成怒,使了牛劲甩开他胳膊,身上穿的皮衣拉链刮在胡唯下巴上,只听得她气壮山河地骂胡唯—— “叛徒!!!!” 11.第十一章 稚始鸣 这一声气壮山河的叛徒,唾沫星子差点溅进胡唯眼睛里! 想他堂堂解/放/军,思想素质过硬,原则立场坚定,也是个经得住诱惑考验的人!如何就给他安了一个叛徒的罪名!! 小胡爷也气啊,也摸不着头脑,可再气,还蛮有风度地站在那里:“要不,我去看看。” 杜嵇山叹气,背手佝偻着背:“算了算了,不追了,由她去吧。” 晚上饺子开锅,全都围在一起吃饭时,杜跃忍不住问:“大哥,这次又是为什么,怎么又吵起来了。” 杜锐也后悔:“前阵子我同事吃饭时碰上她了,回到单位跟我讲,说她在外头跟男朋友很亲密的样,我回来问了她两句,就跟我急了。” “你同事还认识杜豌哪?” 杜锐没吭声。 怎么不认识,他办公室里摆着她的照片,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照,逢人来了都会说:“哟,杜工,这是你女朋友啊,漂亮的哩!” 他也逢人就解释:“不是,是我妹妹,在雁城,特别不省心。” 几年下来,单位都知道了杜工有个妹妹,他很疼爱着。 “那话也不该这么讲,你关心她,总得照顾着她是个女孩的面子,哪能问的这么直白。”杜嵇山情绪不似往常,惆怅地拿起筷子,又放下。“你这回在家能待几天?” “明天上午的飞机,这回只是路过。” 杜锐用外头的话讲,是个科研工作者,有铁饭碗在体制内的人,学材料出身,常年在外场做实验。年纪三十出头,看着却比同龄人沧桑很多。虽然待遇不错,但他并不注重吃穿,过的很朴素,一年到头就那么几身工作服,一件衬衫穿露洞了才舍得换。 家里人聚会时,他在外地风吹日晒的工作,下了班窝在单身宿舍里,还要熬夜写论文,搞研究。 单位人都笑话他,大师兄,咱们单位宿舍打更的大爷都换俩了,你什么时候能搬出去啊,杜锐听了,穿着旧旧的绒线衣捧着方便面呵笑,笑容宽厚。 他很少话,每天大部分讲话都是对着同组的人,说着专业领域里繁杂的名词和数据;他也没什么朋友,干什么事业就接触什么圈子,周遭除了领导就是同事。 常年累月下来,就给杜锐造就了这样的性格。 老派,闷,说话不会拐弯,俗称:情商低。 谁都知道,他是跟在杜嵇山身边让他一手培养起来的,怎么培养?当成亲儿子似的培养呗。 老爷子拿他当自己下半生的寄托,好像看着他,就能看见自己早逝的小儿子。 看着他如愿考上大学,如愿学了自己当初的专业;看他毕业念硕士念博士,被某个研究单位签走;看他评上工程师,和自己在书房里针对某个研究课题侃侃而谈,杜嵇山心里特别欣慰。 记得去年春节,杜锐有五天探亲假回家,当时他所在的小组实验遭遇瓶颈,整日闷闷不乐。 晚上众人话家常时,他就躲到外面吸烟。 最先发现他的,是大伯家的儿子杜炜。 杜炜见他吸烟很吃惊,扔了垃圾袋,过来蹲在他身边:“大哥,有烦心事儿?” 杜锐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两声,有些无所适从:“啊,屋里太闹,出来想点事情。” “是工作?” 杜炜和杜锐年龄最相似,当时他妻子怀孕,已经戒烟了好长时间。他知道杜锐心里压抑,就陪他抽了一支:“以前也没见你有这习惯。” 杜锐举着烟头:“倒不是怕影响身体健康,只是这烟一旦吸上了,就是笔大开销。” 当时杜炜听了心里不震惊是不可能的! 这就是他们几个孙辈的头头,他们家的大哥,心细到什么程度,又克制自己到什么程度! 杜炜是个细腻的人,听了这句话,看看杜锐的愁容,鼻子一酸,差点掉眼泪。 于是,扯嗓子一喊:“杜跃!!!” “哎!来了!”杜跃趴着窗台,“干嘛啊?” 杜炜朝他一招手:“下来,叫着胡唯,咱哥四个打雪仗。” 杜跃兴高采烈地答应,杜炜笑着对杜锐说:“这小子有钱,兜里揣的都是好烟,今天也削他一回。” 大半夜,四个小老爷们蹲在树下,吞云吐雾各自想着各自的哀愁。 忽然杜跃说:“大哥,你这日子过的这么不高兴,回家得了。” 杜锐摇头,饱含无奈:“爷爷年岁大了……” 另外三人皆是一愣。 合着,你这全是为了别人活着哪? “我父母没了对他是个打击,他嘴上不说,心里已经垮了。这人啊,活着的时候不想也不问,没了的时候就后悔,我不走我父亲这条路,他觉得这家里还是缺一个,将来真有百年那天,也闭不上眼。再说……”杜锐笑笑,无尽包容。“我辛苦一点,二丫就自由一些。” “女孩子,还是无拘无束,多一点快乐好。” 就是因为这席话,原本之前不愿和他亲近的兄弟,在那天都对杜锐有了新的认识,也从心坎里敬佩他。 只是杜锐心中的苦,心里的怨,不能对他妹妹提一个字。 兄妹俩还是见了面就掐,说不上几句话就打。记得最过分的那次,二丫硬生生揪了杜锐一撮头发下来。 当时杜锐嘴抽搐着,指着她连说:“你你你你——” 他的头发啊!杜锐虽然不讲究吃穿,可还是很爱惜自己的形象的!搞科研本来就比别人费精力,熬心血,这头发是什么,是精气神儿啊! 二丫也吓坏了,惊恐看着那撮头发:“我我我我——”她哆嗦着把那一小撮头发放回去,高举双手。“我放回去了啊,我没动,我真的没动……” 想起这些哭笑不得的事。 “不对啊。”杜跃倏地抬起头,冲胡唯说道。“她跟大哥生气,骂你是叛徒干啥?” 胡唯当然是知道为什么。 八成,把自己当成告密的呗。 他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拨弄着水杯,很随意的态度:“谁知道呢。” 继而想到什么似的,胡唯呵笑起来:“她疯起来不是逮谁骂谁。” 杜跃也吃过她的亏,十分认同:“说的对,她心里要是不痛快了,路上看见只狗都能跟人家犟一会儿。” 说着,仿佛那副画面就在眼前似的。 屋里几个男人一阵低笑。 这边,二丫怄了整整一宿啊。 连夜里做梦都还是在应园春那些事,她起床咬牙切齿地想,跟这个地方犯冲!以后再不去了!就是拿八抬大轿抬我,我都不去了! 早上出门时,杜锐穿着旧外衣,提着行李袋,正在树下等。 这房子是二丫租的,说自己住有很多方便。 问哪里方便,这第一就是喝酒方便,关起大门管你是吃鸡还是吃鱼,只管随性喝个痛快,没人劝,更没酒桌上那么些寒暄和牢骚。 这第二就是,等到了夏季,独自在家时不用穿内衣。 以前在爷爷家时,一入了夏,她就得时刻注意着自己的穿着。天晓得雁城七八月份的时候有多热,三十七八度的高温,如果在衣裳里再加一件紧巴巴带着钢圈的东西,勒的人能昏死过去。 不像自己住,不用担心有客来访,不用担心有人进屋,站在淋浴下用热水浇个通透,在床铺上洒圈花露水,可以穿条花裙子躺在床上让晚风吹个畅快。 有了这两条便利,就是谁劝二丫回家,她都是不肯的了。 见到杜锐,二丫并不意外。早在昨天杜嵇山就打来电话跟她讲过:“你哥哥不是故意的,也是他的同事看见你就传了那么一嘴;他也是不想让外人看扁了你……你在外头有喜欢的人了,这很正常,不用怕爷爷知道,也不用不好意思,我们都支持你。” 二丫握着听筒,想掉眼泪。 看见杜锐,温吞蹭到他面前,有些不情愿。 杜锐也没说话,蹲在地上拉开行李袋,开始一袋一袋掏东西,什么椒盐核桃,五香熏鸡,塑封好的猪蹄,装在瓶子里的辣椒。 “一会的飞机,马上要走。前几天去西安出差给你带了点东西,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吃熏鸡吗,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家了,时间有限,买的也着急,昨天没来得及往外拿,你上楼看看,有漏的,坏的,就赶紧扔了。” 杜锐将那些东西一股脑塞进二丫怀里,行李袋往肩上一背:“我走了啊。” 二丫抱着那堆东西讷讷往前走了两步,跟屁虫似的:“你这就走了?” “走了,说好机场集合,这都要来不及了。” 二丫闷得像个葫芦,一脚也踹不出个声响来。 让她说对不起比登天还难,能这样低眉耷眼底站在你面前,就相当于跟你道歉了。 都是一个妈妈肚里钻出来的,哪能那么较真。杜锐摸摸她的头顶:“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杜锐独自走出小区,站在街口,拦了一辆车。 出租车停下,载着他奔机场。 哥哥的形象在视线中渐行渐远,二丫望着远方,望到出租车都不见了,才舍不得地回家。 一连好几天过去,二丫在某天下午“哎呀”一声,忽然重重拍脑袋,想起要给胡唯道个歉。 她错怪他了。 那天情绪激动,印象里自己好像打了他,还骂了人。如果这件事情不讲清楚,日后该怎么见面,多难为情。 她找遍了手机的通讯录,发现自己没有胡唯的电话号码。灵机一动,打给了正在医院上班的三伯。 杜希正在病房里。 二丫开门见山,讲话清脆:“三伯,我想要小胡哥的电话号码,找他有点急事。” 杜希给身后医生们做了个继续的手势,快步走到病房外:“你找他能有什么事?” “哎呀反正就是有事要讲,蛮着急。” 杜希呵呵笑:“还不想跟我说,你拿笔记一下。” 二丫拧出一只碳素笔,做好记号码的准备:“你说吧。” 杜希报出一串数字,二丫嗯了两声,没等杜希问她点别的,先一步把电话挂了。 可是胡唯正在开会呢。 最近在搞信息化的培训,拟培养全电子信息环境下专业作战指挥人才,听说还要组织一批人去虬城集训。 腿上放着本子,一支钢笔记得飞快,手机在裤兜里嗡嗡地震动个没完没了,胡唯停下动作,微伸直了腿从兜里将手机摸出来。 是个陌生号码。 正巧会上说到某个关键处,工作下派到科室,领导忽然点名:“胡唯,你把这些材料收集收集,整合意见,然后报给我。” “是。”身穿军装的胡唯站起来,手,也按下拒接键。 12.第十二章 稚始鸣 二丫这下可气坏了。 没想到胡唯的心胸这么狭窄,连她的电话也不肯接?不晓得那天自己是不是真的把他打疼了,惹急了,二丫的脸皱在一起像个包子。 她是个顶讨厌把事情想的太细的人,想的越细,烦恼越多。 算了算了,不接就不接吧,她快刀斩乱麻地一挥手,搞不好在忙,不方便也说不定。 晚上杜希又加班,在医院忙到十一点才回家。 他的房子在三环里,六七十平的大小,只有他和胡唯住。家里两个爷们在一起,偏偏杜希是个医生,有些洁癖,任何东西都要收拾的干干净净。又偏偏,胡唯是个兵,强迫症一样的注重细节。 这样的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就显得这个家里缺了点人味儿。 刀,用过之后要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码在架子上。 屋里的床睡过之后,要把被子方方正正叠在枕头上,就连被子的大小也要和枕头一样,让四个角对齐。 一辆车乘着夜色停在杜希家楼下,女人熟练拉紧手刹:“杜老师,我就送您到这,回去早点休息。” 晚上八点是杜希的交班时间,急诊忽然送来一位老太太,心源性休克,杜希在没来急诊科之前曾是心内科的副主任,对待这样的病人更有经验。从抢救到观察前前后后忙了两个小时,离开医院时恰好有原来科室的医生也要走,就顺了他一程。 杜希拎好自己的公文包,站在窗外:“谢谢你了,小苏,回去注意安全。” “杜老师,我看您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都是医生,凭着职业知觉,苏燃蛮关心地多问了一句。 杜希笑笑:“没什么大事,忙了一天,有点累。” 苏燃今年三十八岁,和杜希一个科室共同工作了九年,他还是她的博士导师,有同事情,有师生情,更有成熟女子对心仪男性的倾慕之情。 “您可千万注意身体,前阵子赵主任那班人倒下了两个,在急诊就是这点不好,精神高度紧张,体力消耗大。” 杜希招招手,想赶她早点回家:“放心吧,我有分寸。” 一直目送着苏燃的车开远了,杜希才转过身,捂着心口慢慢坐在马路牙上。 他这毛病已经很长时间了,自胡唯母亲去世之后就有。 但是很少发作,有时一年也不见得犯一次,只是最近频繁了些。 缓过那一两分钟不适,杜希沉口气,一使劲,起身上楼。 胡唯正在家里做饭。 军装外套和领带搭在沙发上,人站在厨房里,衬衫袖子推至手肘,左手拿烟,右手执筷,眯眼正在锅里搅着。 听见开门声,他探出半个身子:“爸?” “哎。”杜希没想到他在家,又在做饭,有些意外。“这么晚还没吃饭?” “给您做的。”将火调小,胡唯连忙把烟头掐进垃圾筐,把汤倒出来。 杜希脱了外衣,坐在桌前感慨:“今天也算过节了,平常吃你一顿饭可难。” 油锅里滋啦啦烙着饼,胡唯熟练翻勺,被烟呛得直咳嗽:“今天下班早,惦记着给您弄顿好的,谁知道您这个时候才回来。” 一大碗酸辣汤,一盘炒饼,另外端上两碟素菜,胡唯往杜希面前搁了双筷子:“您尝尝。” 他做饭的手艺是在部队学的,一个班里的战士天南海北什么地方的人都有,食堂吃烦了,就躲在训练场哪块大石头背后想家乡。 小四川说:“我来来(奶奶)的酸辣汤,豆腐要先烫,用水把鸡蛋搞匀,撒上辣椒,最后才棱(能)用油锅浇,辣(那)味道——” 小河南说:“俺家的饼才香咧!” 一直用帽子盖脸睡觉的毛壮壮翻个身,露出只耳朵。 有人用脚踢了踢他:“小老坦儿,你家有什么宝贝?” 毛壮壮半天才把帽子从脸上抓下来,一张嘴就是唐山口音:“我啊,现在啥也不想,就想我家院子里那两颗老酸梨。” “这天天吃土喝土,嘴里没味儿啊。” 毛壮壮爬起来问:“班长,你是哪人呢?好像奏没听你说过。” 当时二十出头的胡唯是班里年纪最大的,因为刚刚结束训练,热的脸颊泛红。 他盘腿坐在几个人面前,手里捏着根草儿,心想,他是哪里人呢?记不起来了,和母亲一样,是杭州人?算不得,母亲离家时还没他呢。 笑一笑,年轻腼腆的小胡班长说:“我是雁城人。” “哎呀,雁城,雁城那地方好啊,大城市,商场可多。” 后来,连里季度考核,三班和六班训练成绩不相上下,总是暗中较劲,因为六班人说了些猖狂话,惹了三班战士不高兴,在射击场上掐起来。 连长恼火他们窝里斗不团结,一怒之下重罚两个班的班长。 那天下午有暴雨,三班和六班的战士趴在窗台上看,看自己的班长背着负重在操场上狂跑,看的眼睛越来越红,看的拳头越来越紧,最后怒吼声脏话,一窝蜂地冲出去。 连长站在雨中暴跳如雷:“好!好!你们三班团结!睡觉都一个被窝!” 雨停了,大家也跑不动了。 胡唯和六班班长一前一后趴倒在地,咬牙切齿地骂,骂过了,脸贴着塑胶跑道又互相望着对方咧嘴笑,先是傻笑,最后是开心地,出了声的笑。 一个个被人搀着回去,还要较劲。 三班的人说:“班长,是我们先冲出去的,比他们快呢。” 胡唯身上训练服湿哒哒滴着水,肩上扛着四五个背包,也累得够呛:“我还得表扬你们?” 几个战士脖子一缩,不讲话了。 过了晚上食堂开饭时间,小战士们饿的饥肠辘辘,全都躲在被子里装睡。 胡唯换了身干爽衣服,独自去后厨,炊事班长正在搞卫生,见到他:“呦,英雄来了。” 年轻的小胡班长满脸讨好,讲话商量口吻:“刘班长,借您厨房用用。班里崽子没吃饭,饿的紧。” “用倒是可以,但没什么东西了。” 小胡班长找了一圈,指着面袋子:“它就行。” “呵呵,好,你用吧,用完,可得给弄干净了。”胖胖的刘班长摘下围裙递给他,“那,我去外头抽根烟?完事了你喊我。” 胡唯从裤兜殷勤递上两根烟。 快到熄灯时间时,有人吸着鼻子从被窝探头:“班长怎么还不回来?” “洗澡去了?” “热水早没了,也不能洗这么长时间。” 咣地一声,门被踢开。 “班长!!” 胡唯赶紧嘘了两声,手里端着个大盆,指挥人:“去把门关上。” 离门最近的小四川就穿了条裤衩,从床上跳下去,动作迅速。 一大盆烫嘴的酸辣汤,里面囫囵搅合着鸡蛋,木耳,胡萝卜,还有些牛肉边角料,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里面裹着十几张烙糊了的面饼。 胡唯从床底下拉出小马扎,坐在窗根:“第一次弄,也不知道对不对,厨房用料有限,凑合吃,吃完睡觉。” 几个弟弟样的小战士蹲成一圈,吃的狼吞虎咽。 吃完,拍着肚皮感慨,奶奶诶,这是我今年吃过最香的一顿饭。 再后来,没过多长时间,胡唯就走了。 他走的那天,还是几颗剃的青白的脑瓜扎在窗前看,只是再也没有人下楼去追。 那道瘦高背着背囊的身影在连队院里渐渐消失。 有人说:“哭啥,班长去上学了,是好事。” 有人附和:“是呢,全集团军就俩名额,咱三班可出名了。” 有人问:“那我们还能再见到班长吗?” 四下无声,没人说话。 年轻小战士们揉着眼睛,努力不哭,他们知道,他们再也不会见到班长了。 如今一模一样的饭菜,杜希哪里知道这其中寓意,吃的很满足,他向来饮食清淡,现在也不在乎那些了,埋头对胡唯说:“去把冰箱的辣椒酱拿来。” 胡唯依言去取来,拧开盖子,放在他手边。 父子俩面对面坐着,胡唯看着杜希吃饭,似乎有话想说。只是这话不知如何开口,让他很为难。 看那姿势就知道了。 低着头,双手撑在椅子两侧,那眼中的纯净分明,情意深重。 忽然杜希哦了一声:“今天二丫向我要你的电话,很着急的样子,找你到底有什么事?” 胡唯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上午开会时那通电话是她打的。 能有什么急事,无非是想起那天的恶行想跟他道歉。他猜她,就像透过大缸看那藏在清水底的鱼。 一摆尾,一钻头,活蹦乱跳的,全都在脸上。 “我上午不方便,她也没再打,等明天我去问问。” 杜希又喝了口汤:“别忘了就行,这丫头平时不求人,别是有什么要紧事给耽误了。” 胡唯点头答应:“好。” 杜希又问:“上回我让你给你爷爷送去那药,送去了?” 胡唯倒是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本该和裴顺顺吃饭那天就该送去的。“还没送,这几天有事儿耽搁了,那天大哥回来去家里吃饭就想着要带去。” 结果…… 结果让二丫一脑门结结实实撞在他车上的事给惊着了。 “哦。”杜希也没责怪他,“那这两天抽空送去吧,那药不能断。” “好。” 良久。 “爸——” 又是一声爸! 如果杜希心细,就该发现今天的胡唯与往常不大一样。可他偏偏没多想,擦擦嘴,站起来:“吃完了,味道不错,我今天有点累,想早点睡下了。” 胡唯只能陪着站起来:“您去吧,这别管,一会我收拾。” 杜希提着公文包回到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这间卧室就像那楚河汉界,硬生生将这父子隔成了两个世界。胡唯是至死不愿意踏进那屋子一步的,为什么? 因为他母亲当初就是躺在那屋里,那张床上,收拾的漂漂亮亮地走的。 杜希是除了医院,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间卧室里的,为什么? 因为他躺在那里,就能想起胡小枫,那是他心中最大的痛苦,他思念着,愧疚着,怎么也不肯原谅自己。 胡唯在餐桌前又静静吸了一支烟,独自出神,烟灰烧的老长,扑簌簌落了一身,他惊醒,立刻将剩下的半截烟蒂揉灭在烟灰缸里。 已经是深夜了,他拿起车钥匙,想去外面逛逛。 13.第十三章 稚始鸣 胡唯开着车在路上瞎转,手指敲着方向盘。往右拐,是回单位;往左拐,是去二环外。 杜嵇山上了岁数,有心脑血管方面的老年病,常年服药保健。已经耽搁了这么多天,白天他没时间,又是在半路上,胡唯想了想,改道奔左拐。 车停进家属院里的时候,小楼一片寂静,只有门口亮着两盏照明灯。 杜嵇山休息的很早,通常晚上看了新闻联播,七点半就上楼睡觉了。 胡唯轻手轻脚进屋,将药放在茶几上,觉得有些口渴,于是想去厨房倒杯水再走。 推开拉门,厨房灶台上放着几盘菜和一碗饭,为了保温,还用盘子倒扣住,胡唯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平常保姆做顿饭,就老爷子自己吃,人老了饭量也跟着小,他就让人将还没端上桌的饭菜各拨出一半留着,保不齐家里谁回来还饿着肚子。 晚上下班回来一直在家里等杜希,光忙着给他弄饭,自己没顾上吃,这会还真有点饿了。 手碰一碰碗碟,已经放凉了,开火有声响,胡唯拎起暖水瓶,往米饭里兑了半碗热水进去。 开水冒饭,以前训练回来晚了,赶不上食堂,他们常这么干。 杜嵇山披着开衫下楼的时候,就见胡唯站在厨房昏黄灯下,端碗囫囵吃着。老爷子扶着楼梯栏杆,不太确定地问了一声:“是胡唯回来了吗?” 胡唯直起身,忙放下碗:“是我,爷爷。” “哎呦你这孩子,怎么不热热再吃。”杜嵇山连忙走下楼梯,也没惊讶他怎么大半夜的来,瞧见胡唯碗里泡的开水,很心疼。“都凉了,吃了要闹肚子。” “没事儿,这么吃挺好。” “晚上在单位加班了?”杜嵇山摸了摸胡唯的衣服,还是责怪:“穿的还这少,你呀你呀……” “我吵着您了?” “不不,我下来喝水。” 胡唯拿过一个玻璃杯,递给杜嵇山:“我来给您送药,放在茶几上了,您记得按时吃。” “我知道,这你别操心。” 胡唯搀着他:“那我送你上去,您睡下我再走。” 原本被搀着往前走的杜嵇山一停,微愣看胡唯:“还走,不走了,这都几点了,回头告诉你爸今天就住这儿了。” “不晚,也没多远,我不回他该惦记了。” “你净蒙我,等你折腾回家都几点了?还能睡多一会儿?就这么定了。” 送到楼梯口,杜嵇山挣开胡唯的手:“你去吃饭吧,我自己上去行。” 杜嵇山都这么说了,胡唯再走难免惹他不痛快,一个人在厨房把吃过的碗筷洗了,掀起客厅沙发两个靠垫枕在脑后,仰躺在上头。 没过几分钟,楼上的灯又亮了,杜嵇山啧了一声:“我就猜你睡这儿了。” 胡唯只得又起来:“怎么?” “上楼,睡二丫那间屋子,躺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他就猜到这小子没上楼,心里忌讳着楼上闲着那间屋子是二丫的。 一个小老爷们睡女孩子的屋,好说不好听。 胡唯在这些事情上是顶有礼貌的,有分寸的。 “咱家没那么多讲究,快。” 爷孙俩大晚上不睡觉像猫捉老鼠似的互相猜着对方心思,胡唯呵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无奈,还得妥协—— “得,这就去。” 上楼轻拧开房间把手,胡唯在门口站了一会。 屋子应该很长时间没回来过人了,温度明显比客厅还要低些,里头是四四方方的布局:门正对着两扇窗,窗帘没拉,也不算黑。左边的墙上立着两开门的衣柜,有些年头的家具了,柜门上还镶嵌着老式山水画的镜子。柜子旁边是张双人木床,铺着浅绿色牡丹花样的床单,被子整整齐齐叠在床头。 这屋子也忒干净简朴了些。 胡唯挠挠眉毛,有些出乎意料。 他原以为二丫那样的姑娘,那样的个性,房间不该是这样。 走到床边,发现床上倒扣着一本书,胡唯随手捡起来,就着窗外月光低头一看:线装本的《孙子兵法》。 倒扣着的那页正读到火攻。 胡唯失笑,没看出来,这小祖宗心胸这宽阔,都开始研究起兵法了。 将书原封不动扣在床头柜上,胡唯也没乱翻乱动,直接和衣躺下,只占了个床边,连被都没盖。 这床的长短睡二丫正好,躺胡唯,脚丫子还伸在外头。 小胡爷一声叹息,仰望着天花板,静静躺着,手指随着屋里墙上的表一圈一圈敲在腿侧,好不悠闲。 这床上有股香味儿。 不是香水刺鼻的香,像那种泡在洗衣粉里经过太阳暴晒后的香;像女人用的洗发水的香。 胡唯脑子里天马行空的想:这男人和女人之间区别还真大。 他们男人管一身汗津津,冒着馊水的衣服叫男人味。 她们姑娘呢,整洁,爱干净,好像一颦一笑都带着娇气。 那股香味萦绕鼻间,伴随着一呼一吸从枕边直往心里钻,仿佛能想象到这屋子主人宜喜宜嗔的脸。 那两道眉,那一张嘴。 那湿漉漉的发和湿漉漉的眼。 半长不短地发梢成串成串滴着水珠,水珠又顺着衣领滑进胸口…… 咳咳,想哪儿去了。 胡唯意识到自己思维有些跑远了,心里讪骂自己,干脆闭上眼,直挺挺地睡起觉来。 其实也不怪他。 小胡爷这些年的日子跟这屋子差不多,可以用“朴素”二字来形容,物质生活与大家大同小异,甚至更优越些。可精神生活嘛,就差别大了。 十九当兵,接触的课外生活除了打球,就是花花绿绿的小人书和龙珠卡片,认识的女孩子也仅限于那一楼层的同学,要说情窦初开,那时连什么叫“情”都不知道,审美只分为“好看”和“不好看”两种。 当兵之后呢,思维最跳跃荷尔蒙最旺盛的那几年,连姑娘的边儿都没摸着,躺在铺上听的是班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手里握的是八一杠和土坷垃,日复一日,习惯了,也就不想了。 现如今从小兵熬出了头,过的也是普通作息常人生活,可是小胡爷却把这形形色色的花花世界看淡了。 第二天一早,为了昨晚那通胡思乱想胡唯早起出去跑了两圈,回来的时候浑身通透,发梢滴着汗。 杜嵇山正好坐在餐桌前要吃早饭,见他穿着短袖,吓一跳:“就这么出门了?” 胡唯拧开水龙头冲洗着:“出去跑两圈,这阵儿犯懒,骨头都要锈住了。” 杜嵇山舀出一碗白粥,啧啧感慨:“仗着年轻,身体好哇——” 这话说完没隔两天,胡唯就感冒了。 二十多年头一遭。 先是上午打了几个喷嚏,下午就开始发高烧。 他去机关卫生室看病,想拿点药,卫生室的赵大夫先是给他讲感冒的原因,又从身体素质讲到中医医理,听的胡唯快睡着了。 “风从外入,易引起恶寒,从皮表进肺,进而高热,咳嗽……” 胡唯捂着脑袋头疼欲裂:“哎呦你就说你能不能治吧!” “能啊,怎么不能。”赵大夫刷刷在处方笺上写医嘱。“回去喝点姜水,早一粒晚一粒,没多大的事。” 胡唯捏着纸包的感冒药从卫生室出来,心想以前他们说卫生室那句话还真对。 卫生室这个地方吧,有他没用,没他不行。 甭管你什么毛病,就一句话。 大病治不了,小病多泡脚。 今天夜里是他值班,吃了感冒药的胡唯反而觉得更难受了,隔壁同事来跟他说话,他一吸气,咳得脸通红。 同事脸色凝重:“去医院看看吧,这茬流感严重,搞不好会死人。” “感冒能有多大事。” “啧,就是感冒才要重视,前几天楼下小张儿他岳父,就是因为这,大意了,结果搞成肺感染,icu待了三天人就没啦。”说着,还要拉开胡唯的抽屉,摸出支体温计。“量量,量量。” 胡唯满脸抗拒,向后一躲:“他妈的我抽屉里有什么怎么你比我还清楚。” 同事嘿嘿笑:“来你这摸过火儿,快,身体要紧。” 不情不愿将体温计塞进衣服里,放在灯下一看,嗬,四十度还出头! “都这样了自己不知道?” 胡唯皱眉:“倒是有点冷。” 只是没想到烧的这么高,看来最近确实少锻炼,要不怎么出了身汗,风一吹就这样了? “那你帮我盯一会,打了针就回。” 胡唯没去他老子的医院,故意绕道去了另一家。夜里挂号的人不少,推着老人的,抱着孩子的,皆是满脸焦急之色。 胡唯跟着人群排队,他下车时怕衣服惹眼,特意脱了外套,外面套了一件深灰色的夹克衫。这样低调,还要时不时被人插一杠:“哥们,我家姑娘,烧的厉害,帮帮忙?” 那人眼尖瞄着他的军裤,眼中恳求。 胡唯回头一看,两三岁的娃娃被妈妈抱在怀里,脑袋上贴着退热贴,可怜巴巴。 他向后让了让。 年轻父亲对他连连道谢。 挂号看诊,验血结果拿到跟前,大夫头都不抬:“挂水吧,先把烧退了。” 胡唯只得又去排队交钱,拿着一堆票据和药,拐进急诊静点室,他推门,里面的人拉门,脑子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看路,一头扎进他胸口。 “不好意思。”撞他那人声音有气无力,弱风扶柳的。 胡唯也没在意,侧了侧身:“你先——” 二丫原本病恹恹地低着头,一听见这声,机警抬头:“小胡哥?” 这一声小胡哥当真清脆到了心坎儿里! 她关切地拉着他,又是一声情真意切地问候:“你怎么了呀?” 胡唯倒是很镇静:“我没事儿,你又怎么了?” “我,我,我肚子疼。” 二丫模棱两可地说道,她哪好意思对胡唯讲自己贪嘴吃坏肚子得了急性肠炎,在马桶上蹲了半宿。她一低头,瞄见胡唯手里攥着的一堆票据,瞥见高热两个字。 发烧?发烧可是大病,搞不好烧坏脑子的。 二丫刚拔针,因为静点的原因手又僵又凉,也不知道她哪根筋搭错了,忽然踮脚伸手掳过他脖子。 胡唯猝不及防地前倾,咚地一声—— 脑门对着脑门。 呼吸闻着呼吸。 14.第十四章 稚始鸣 二丫抵着胡唯的额头,眨着眼,睫毛翘着,嘴儿微张,是那样认真地感受着他的体温。 “是很烫……”她咕哝着和他分开,心中忧愁。“这个季节就是这样,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感染了细菌病毒。” 正巧护士推着小车来打针,站在门口喊:“胡唯?胡唯是谁?” 胡唯和她分开,还缓不过神的样,咳嗽一声,对护士示意。“我是——” “快,过来。” 胡唯单手抄兜,戳在那里问二丫:“你怎么来的?” 拉肚子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了,当然是打出租。 这下,又让胡唯犯难了。 遇都遇上了,让她回家,大半夜的,不安全;让她留在这里等自己送她回去,一个病号,矫情起来不知道又要怎么叽歪。 没等他想出一个合适的办法,二丫已经替他做出了决定。她拽着他,往静点室里走。 胡唯拉她问:“哪儿去?” 她说:“打针去。” “我是问你。” 她又说:“我陪着你呀。” “我这么大的人了,还用你陪。” 她又犟:“那你,那你要上厕所怎么办?我帮你举着瓶子。” 胡唯笑起来:“我上厕所你能跟进去吗?” 二丫语塞。 她并不想走,她非常关心他。 别人不知道一个人看病的孤独,二丫很清楚。人家都有爱人子女或父母陪着,或守在旁边,或等在门外,心里是踏实的,是有所牵挂的。 要是你自己坐在那,冷冷清清地,有人路过,目光落在你身上,心里会哦一声,然后唏嘘,真可怜。 她不怕别人说自己可怜,但她不想让人觉得胡唯可怜。 俩人就这么僵持着,她不走,胡唯也不进去,最后,他把车钥匙递给她:“车里等我,把暖风开着,我一会就出来,送你回家。” 针扎进静脉,胡唯左腿叠右腿,在窗下静坐着。他挑了个很靠后的位置,在角落里,不大引人注意。 他目光空空地盯着某一处,似乎想什么想的出神。 他这样,与周围环境有些格格不入。明明是在病着,却没见他说一句,那双眼是那么纯净。他专心地想着,思考着,然后低一低眉。 他心里装的事太多了。 桩桩件件,哪一桩哪一件都是情债。 要人命啊。 二丫在停车场找到胡唯的车,钻进去。 车里很干净,没有铺花里胡哨的坐垫,没挂任何坠饰。她依言拧开空调,缩在副驾驶等。 这几日是惊蛰的节气,惊蛰,众人都知道,春雷响万物长,预示着雨水季节来临,可大多人不清楚,这惊蛰还分三季。 一季,桃花开;二季,雏鸟鸣;三季,鸠鹰飞。 雁城也终于在这一夜迎来了春雨,预示气候变化。 雷声滚过,隆隆震耳,玻璃上溅起细细密密的水珠,可这雨下的不痛快,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暗处蛰伏,只等那个时间,才能酣畅淋漓倾盆而下。 车里的暖风与窗外的寒冷潮湿形成反差,渐渐在玻璃上升起一层雾。 二丫坐着坐着,觉得有些无聊,便伸出手指头在车窗上画画。 先画个身高腿长的小人儿,再画上头发,画上衣服,画着画着,她猛然想到这不是自己的车子,像怕人看见,又攥成小拳头胡乱把那画儿擦了。 胡唯从急诊大门里快步出来,雨已经停了,地面潮湿。 他走到车旁,没急着进去,先弯腰趴在窗外往里看了看,二丫已经睡着了,头顶在副驾驶的门边上,两只手对着塞进袖筒。 胡唯轻轻拉开车门,坐进去,夹杂一身雨水气,又轻轻把门关上。 他叫她:“杜豌——” 二丫不耐地啧了一声,歪了歪身子,很厌烦被吵醒。 胡唯摇摇头,从后座捞过自己的军装外套蒙在她身上,把车往医院外的主路开。 这时快凌晨三点了,天是要亮不亮的颜色。 路上遇见一家二十四小时的粥铺,胡唯把车靠边停下,老板正在打盹,见有客人掀开防雨的门帘进来,晃晃头,打起精神:“您看看吃点什么?” 胡唯在柜台前站定,瞧着一桶桶还冒着热气的粥。 老板殷勤介绍:“这个时候,夜宵不夜宵,早餐不早餐的,还是喝点粥好,都是刚熬没几个小时的,菠菜猪肝粥,番茄牛腩粥,素一点的还有小米粥。” 胡唯点点头:“就它吧。” “好嘞,一碗小米粥,您是在这吃还是带走?” “带走。”胡唯掏出钱包要付账,想了想,又对老板说。“等会儿,盛两碗吧,放一个盒里就行。” 打包了两碗小米粥,一份水煮青菜,胡唯拎着纸袋返回车里。 二丫已经醒了,身上蒙着他外套睡眼惺忪地问:“小胡哥,你干什么去了?” 胡唯把纸袋递过去:“快早上了,回家吃吧。” 这一路她肚子咕噜咕噜叫,在医院问她怎么了,她含糊其辞说肚子疼,胡唯就知道搞不好又是胡吃海塞了什么东西才往医院里钻。 二丫接过来,还很腼腆地道谢:“你不吃?” “别管我,一会回单位值班,去食堂。” 胡唯再度发动车送她回家,二丫偷瞥胡唯扶着方向盘的样子,不禁心里有些难过。 他这样的人,不该配这样的车子。 这台老大众原来是杜希的,他上班代步,后来他被分到雁城,杜希很高兴,就将这辆车给了他,说他单位离家远,路上不遭罪。 明明生得一张好面庞,端端正正的五官,挑不出什么错处;站着不驼背坐着也不弯腰;不常言语心却比谁都细,他笑着看你的时候,眼神直接,写满了包容。 想着想着,二丫悲悯地情感涌上来,闷闷地不说话。 胡唯间隙撇她一眼,见她低着头,以为她不舒服,也没主动找话。 就这样一直送她到家楼下,二丫忽然没头没脑的闷声问:“小胡哥。” 胡唯盯着前方,“嗯?” 她还是垂着头,不敢看他。“那天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呢?” 死钻牛角尖的性格到底把这个问题问出来了哇,不问,她憋得慌,她得把这件事一直放在心里。 胡唯不由得失笑,没想到她还记挂着这个,也这么在意这个他。微侧了侧身面对着她,好性儿解释:“我那天在开会呢,不知道是你的号码。” 二丫这回抬起头来,认真看着他:“开会?” “嗯。”他点头,不瞒她。“真是开会,最近在搞培训,我当时如果知道是你,会给你再打回去的。” 说罢,胡唯反将她一军:“那你找我到底什么事?这么着急?” 二丫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身体一挺。 这个道歉的话,不见面时好说,真见了面,对不起三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哼唧着,直说天太冷,要快点上楼钻被窝。 “再见!你路上小心!”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这只窝囊兔子撒欢了似地跑进楼里。 胡唯却没走。 他将车窗降下一半,摸出根烟衔在嘴唇中间。 打火机在手里转啊转的,最后咔嗒按出了火苗。 嗓子干涩,烟雾刺激他一阵不适,又是剧烈咳嗽,咳得惊天动地,脑仁生疼。 楼上,二丫咕咚咕咚干掉小米粥,钻进被子里。 被子严严实实地围在脖子周围,她闭着眼,安沉呼吸。 这是她睡的最踏实的一觉。 而所有人,都希望她这一觉能睡的长一点,再长一点。 因为这一觉醒来之后,雁城即将迎来一场暴雨。 就要变天了。 三伯杜希突发急病,被推进手术室,命悬一线,生死攸关。 杜嵇山坐在手术室门外,老泪涟涟,这个原本和睦热闹的家庭仿佛一夜间就垮了。 二伯杜甘眼睛通红揪着胡唯怒气冲天,连连骂他狼心狗肺。 杜家乱成一团,哭的哭,喊的喊,劝架的劝架,沉默的沉默。 这还不是让人最痛苦的呀。 最让二丫伤心绝望的,是有人告诉她。 你小胡哥要走了,从此,他再也不是杜家的人了。 他亲爸爸找上门来,要把儿子领走哪! 不仅他亲爸爸来了,那些身后跟着的男男女女,都是要把他带走的人,哪一个都不容小觑。 他家本不在雁城,是在那千里之外的虬城!虬城! 轰隆一声巨响,二丫梦中的城塌了。 她细细地蹙着眉,呜咽咽地哭,嘴里不停喊着小胡哥。 楼下守着她的胡唯一根烟毕,开门将烟头扔进小区楼下的垃圾桶里。 他踏着清晨满地露水,挺拔削瘦的身影在冷风中无比孤独。他低着头望着小区的湿漉漉的草地,绿油油的苗苗,纤细柔软的身段,绿的生机勃勃,绿的春意盎然。 胡唯纯净的眼含着不舍,含着挣扎,最后…… 是干脆利落地决绝。 15.第十五章 稚始鸣 那些被胡唯搁在心里的,桩桩件件牵绊他的事情, 无论怎么讲, 归根结底都是绕不开一个人的。 杜希。 他最近在愁一件事。 之前曾说过,近期机关在搞信息化培训, 打算送一批人去虬城培训驻扎。所谓培训, 就是学期半年到十八个月不等,由专业信息化人才授课, 全方位培养关于全电子环境下的作战指挥人才。 胡唯本没太放在心上。 第一,这件事情跟他无关。 他一个在办公室耍笔杆子写讲话稿送文件的人,跟“信息化”这样抽象的词挨不着边,要是说哪里有公文撰写培训,他倒是可以报名。 第二, 这个培训应该是有人选的。 楼下的孟得,专业通信工程,没人比他更合适。 他早在前段时间就表现出了对这场培训的期待和兴奋,俩人在食堂吃饭的时候他歪头,瞅着盘里回锅肉嘴角上翘,笑的人直发毛。 胡唯踢他一脚:“不吃饭乐什么,看着渗人。” 孟得殷勤将回锅肉夹两片给他,啧啧摇头, 美滋滋道:“珍惜吧,以后咱吃的可就是学生灶喽。” 胡唯从餐盘中抬起头问:“啥意思?” 孟得大口扒饭:“过几天虬城有信息方面的培训, 学期制, 毕业以后参加考试重新打乱分配, 有回原单位意愿的,或者原单位有指定要求的,可以派回。没有的就看调函往哪里下了。” 胡唯隐隐猜出孟得的想法:“你哪儿来的消息?” “顺顺,你不记得他了?他是这次培训的老师之一。” “他是搞电脑的?” “清华大学读计算机的高材生咧,特招入伍。像他这样聪明的人,去哪里都是宝。” 看来,是在应园春那顿饭之后,孟得和裴顺顺一直保持着联系。在雁城这几年,孟得父母催过他多少次要安身立命,早点考虑自己的事情。可他就是不肯买房,始终住在宿舍。 明眼人都知道,他这是不甘心。 他不喜欢雁城,不看好这里的发展,孟得的心始终在外头,他喜欢大城市。如今终于有了机会,不知道心里有多高兴。 胡唯点点头:“这样挺好。” 孟得好事将近,也不防备胡唯,他的想法可以都告诉他:“当然好,我和你不一样,你家在这里,我离父母太远,回一次,路上就要折腾两天。如果能留在虬城,或者再往南走一走,心里踏实啊。” 后来没过几天就开会说了这事,孟得笔记记的十分认真,还洋洋洒洒写了几大篇子的报告,报告里阐述了他的实际情况,对培训的看法,打算,以及想要学习的决心,交给胡唯,手,还往那沓纸上重重拍:“拜托你了。” “怎么样,这次申请的人多不多?” “你是最后一个。”胡唯敲了敲办公桌上摞着的小山,“都来势汹汹啊。” 二三十个人的申请,孟得有些不太爽快,平常收集些什么材料,什么意见,一个个都拖着,电话打过去苦口婆心地问,都说,哦,我这边忙啊,现在没时间。现在,涉及到自身发展了,动作比谁都快! 但是孟得对自己是有信心的。 胡唯把衬衣袖子放下来,系好纽扣,正了正领带:“我现在送过去。” 原本就是跑趟腿的功夫,却没想到,胡唯这一去一上午都没回来。这边,孟得还中午等着他吃饭给自己报信呢! 且说胡唯去了南楼,蔡主任的通信员把他带过来的东西递进他的办公室,汇报了文件内容后,蔡主任放下手里的电话,问:“这是什么?” 通信员立正:“组织科送过来的关于培训申请人员报告。” 蔡主任哦了一声,心里对自己安排下去的工作十分清楚:“这事是胡唯在弄吧,他人呢?” “在外头,应该还没走。” “让他进来。” 通信员小李关上门,对还在走廊的人招手:“胡干事?” 胡唯正靠着三楼楼梯扶手往下看,听见人喊他,忙回头:“怎么?” 通信员往里比了比,摸不准胡唯这趟是福是祸,小心翼翼说:“让你进去呢。” 胡唯心里也忐忑,但是面上还是很镇静:“好。” 敲开门,蔡主任正在看递上来的报告,一只手举烟,一只手翻阅,眉头紧锁。听见胡唯进来,头也不抬:“这次有多少人。” “二十九个。” “嗯……”又是一阵纸张翻页的声音,“你的呢?” 胡唯双手笔直扣在裤缝上,站的像根电线杆子。“我没写。” 蔡主任一顿,往烟灰缸里磕下烟灰:“你为什么不写?” 胡唯被问住,一时不知怎么回答。 他写?他怎么写?写了,又要怎么说? “哦,我知道了,你是认为这件事和你没关系对吧?一个小排长,指挥系出身,本应该在哪个连里带班长,抓思想。结果被我要到这儿来,每天对着电脑敲敲讲话稿,搞搞会议,摆一摆椅子,这个名牌放在哪里,水杯对应搁在哪个手边,不能有一点差错。” 蔡主任这个人,生气都是和颜悦色的。你猜不出他下一句想跟你说什么,有可能是细风细雨地两句话,提醒你工作哪里有错处,也可能下一秒就暴跳如雷朝你大发雷霆。 这样的领导是让人畏惧的,因为他看的准手下每一个兵。只一眼,他就能掌握你最近的思想动向。 胡唯戳在那里,不吭声。 手指铿锵有力敲在那摞报告上,“关于这件事,你有什么想法没有?” “报告,没想法,服从组织一切安排!” 听听,多么洪亮坚定地一句报告。 领导嗓门大,兵娃娃们有样学样,吼出来的话都是带着骨气的。 老蔡同志呵呵笑了,把烟头熄灭,端起茶杯喝了口水。他有咽炎,杯子里常年泡着胖大海:“没想法就好啊,月底就要安排订车票了,回去准备准备,也收拾收拾行李,名额不多,坦克团的张副团长,九连的连长,咱们这头……你去吧。” 胡唯震惊。 他知道去这趟的意义,要不,孟得也不会这么上心,看他那信誓旦旦的样,胡唯一直认为是板上钉钉的事情,只是,怎么就是他?怎么就选了自己! 胡唯踟蹰:“我……” “有难处?” “我想知道为什么是——” “为什么是你,不是孟得对吧?” 微挺直腰板,胡唯神情严肃:“是。” 老蔡同志端坐桌后,还是笑呵呵地。“让你去自然有让你去的道理,不让孟得去也有不让他去的原因。” “从一切客观条件来讲,孟得都比你合适,学历在那,资历在那,专业又对口。是啊,可为什么就不是他呢。”老蔡微露出一个遗憾的表情,“他坐不住板凳,他也太想离开这了。” 老蔡同志和其他领导有些不大一样,他很瘦,骨骼精干,额头外凸,便显得一双鹰眼格外犀利。 “一个太想离开这里的人,我是不会让他走的。”老蔡同志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楼下一列列士兵走过。“把机会变成跳板,和把机会变成经历,是两码事。” 老蔡同志还是个战士时,他的连长就对他说过,蔡喜啊,现在我怎么对你们,你将来也要怎么对你的兵。 那时还是小蔡的年轻人扳着脚,看着连长给自己挑脚上的水泡,头发被汗水雨水浇的贴到额头上。 “连长,我没你有出息,我干不了你这。” 连长用帽子抽他一下,恨铁不成钢。 直到后来,老蔡同志才明白那句话的深刻含义。 没当过兵的人,一辈子都不知道兵是怎么想的。 你永远看不懂那些年轻娃娃黄昏时坐在训练场单杠上的背影,看不懂他们从医务室出来坐在台阶上独自抹泪的眼神。 这就是孟得和胡唯最大的不一样。 孟得高校毕业,是新代年轻军人,手里掌握技术,脑里牢记知识,这样的人朝气蓬勃,恃才傲物,好归好,只是眼睛里缺了点东西。 缺了点慈悲。 老蔡很喜欢胡唯,准确的说,他喜欢胡唯在来雁城之前的那段经历。一个真正体验过基层生活并且甘愿为之努力奋斗的人,才是真正的目标坚定,才能做一名合格的指挥官。 他该有一次这样的机会。 只是这些话,老蔡不想对胡唯讲。 大天地,是由他自己出去闯,去领悟的。 “那您容我想想,回去跟家里人商量商量。” 老蔡眉毛拧起来:“蹬鼻子上脸——!” “谁要你跟家里商量?部队上的命令还能由得你商量?服从安排!” “是!” 胡唯理顺着这突如其来的千头万绪,转身往外走,忽然老蔡在他身后问:“你这一去,还愿意再回来吗?” 胡唯一顿,回头朝老蔡露出灿烂笑容,还是那句话。 “我服从命令。” 一句四两拨千斤的话,老蔡唏嘘。 这有娘和没娘的孩子不一样。有娘的孩子有底气,什么事都敢去争,想要什么都直接开口去要,这没娘的孩子,想要什么不敢说,不愿要,顾忌的事情太多,从根上说,是自卑啊。 胡唯回了办公室,没去食堂吃饭,也没下楼找孟得。 他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孟得,这话也没法说。 可消息在这栋不大不小的楼里传播,先是一个办公室的宋勤知道了,最具威胁的同事要走,管他高升还是下调,都是好事,接连几天,对胡唯都是客客气气的。 宋勤知道了,楼下的人,也包括孟得,自然也就知道了。他听说之后先是不满,气冲冲去找了蔡主任。结果话没说两句,被老蔡连人带帽子地撵出来,告诉通信员。 “还有规矩没有!!什么人都敢闯我办公室,你干什么吃的?” 通信员拽着孟得欲哭无泪:“孟干事,求你了,回吧!回吧!” 孟得扯着衣领又气冲冲地回,杀到胡唯门口,刚要敲门,又犹豫了。 他这样不见他,就是不知道该怎样跟他说,要是换了心里有鬼的人,早就虚情假意来对自己解释一番,可胡唯没有,他什么都没说,却又用沉默什么都说了。 原本想把自己即将去虬城的事情告诉杜希,可又有另一件事绊住胡唯。 就是他那天回家早,想提前做一桌饭,结果在阳台上看见了送杜希回家的医生苏燃。 苏燃对杜希有情,胡唯一直都知道。 大概之前某次去医院找杜希时,胡唯就发现了端倪。 在杜希的休息室,父子俩没说几句话,苏燃拿着两件衣服进来了。 “杜老师,衣服我给您洗好了——” 推开门,胡唯回头,和苏燃撞个正着,她脸腾地一下红了。 苏燃没想到胡唯会在,捧着衣服一时不知道是进来还是出去。是杜希站起来把衣服接过来的。“谢谢你了,小苏。” “没有,顺手的事情,那,那您先忙,我回去了。”穿着白大褂的苏燃连门都没进,礼貌冲胡唯点点头,又轻轻掩上出去了。 杜希怕胡唯多想,还一通解释:“那天抢救动脉出血的病人,衣服上沾了很多,换下来也没时间处理,苏燃路过,看我没在,好心想帮我洗一洗。” 他解释的小心,生怕胡唯不高兴似的。 这让胡唯很尴尬。 他宁愿杜希对他讲,我就是喜欢她了,想和人家谈恋爱,我一把岁数也渴望有人关怀。而不是现在这样,任何事情都要思虑他的感受。 不说他和苏燃两个人年龄差距大,光是给胡唯找小后妈这一条,就够让人想入非非。 这让胡唯在这个家里怎么待! 在阳台那匆匆一眼,胡唯及时收回了身影,他总觉得杜希不该在他面前这样没有秘密,没有作为长辈,作为继父的尊严。 因此,胡唯也就错过了杜希捂着心口旧疾发作的那一幕。 他在楼上还想呢,等杜希回来,干脆找个机会把这件事情说开。告诉杜希,其实他这个岁数,追求精神丰富和感情生活也没什么错,人家联合国都说了,四十九到五十九算是中年人,七十岁还兴离婚再娶呢。 可话到嘴边几次,看着杜希吃饭的样子,就是没法说出口。 于是胡唯想了几天,打定主意,他想借着工作需要去虬城驻扎培训作引子,离家一段时间,一来,委婉告诉杜希自己的态度和立场;二来,父子两个每天生活在同一屋檐下,相互牵绊着,相互顾忌着的事情太多了。 两人都需要卸下亲情沉重包袱,不再费神费力经营这段父子关系,更自由地去追求一些东西。 可偏偏,上天像把这些事情一步一步都安排好了似的,阴差阳错让杜希误会了胡唯。 胡唯刚对他讲完自己即将要去虬城培训的事情,杜希听了,没说同意,也没说不同意,只是有些不太高兴。 “去几天。” “七八个月吧。” “哦,那要小一年了。” “是。” 一阵沉默。 杜希问:“是个什么培训?” 胡唯回答:“关于信息化的……” “我也听不懂,既然要去,命令都下来了,那就去吧。家里这边你别担心。只是我刚才听你说,这课上完,学期结束,有可能还不回来了?” 又是一阵沉默。 然后是打火机按动的声音。 “有这个可能,不过具体要等期末结束统一培训考核。” “哦……” “那,那去吧,去吧。” 多么无奈的一句话,杜希看待胡唯可是比真心还真心,如今他要走,当父亲的哪有拦住儿子前途的道理。 正巧最近国内在开展三甲医院重点学科学术交流论坛,意为促进医疗事业发展,精进学科疑难问题解决方案,由各家医院组织一支最优秀的学科专家队伍去外省兄弟医院进行交流讨论。 雁城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对接的恰好是虬城某军医大学南院分部。 虬城军医大南院分部的心血管科是全国知名科室,堪称业界权威,而雁城医科大的心内也是省内外有口皆碑,如今两方会面,雁城医科大作为接待方,提前了好几天就开始做准备,院办下指示,务必在客人面前要展现我院良好精神风貌,精湛医学态度。 只等第二天上午,载着虬城各位专家们的考斯特中巴车从大门拐进来,院长带着心内外两个科室的医生代表们下台阶迎接。 率先下车的,是军医大南院跟来负责各位骨干专家会议行程的院办副主任,年轻人,戴着近视镜,行事很干脆。 一下车,就是标准的军礼。 张院长伸出去的右手僵了一下,对方情商很高,很快将敬礼的手放下,握过去:“您好——” “您好,您好。路上不堵车吧。” “很顺利,雁城的交通比虬城通畅太多了,通常这个时间,我们还有大夫在路上堵着呢。” 一句玩笑话,缓解见面尴尬。这时,车里的各位骨干专家,纷纷提着公文包,拿着外套下车。 走在最前头的,是个和雁城这边的院长年纪差不多的中年人,皮肤白净,气质稳重,沉着,很有领导的样。 最关键的是,这人虽及中年,可身材并没有臃肿发福的迹象,穿着衬衫,很标准,很有风度的站姿。 跟来的人忙介绍:“这是我们南院心外科主任,岳小鹏。” 也不用挂着什么教授专家的复杂前缀,单单岳小鹏的名字,就让雁城在场人士肃然生敬,连说,“您好,原来您就是岳大夫。” 岳小鹏,国内针对糖尿病人心脏外科术后综合征研究的带头人,血流动力学,大血管手术领域的专家。经由他手的手术,患者术后产生并发症的概率极低。 “岳大夫,有个问题想请教您,我们这里有一位患者,今年七十二岁,情况是这样的……”说着,就已经有人在大门口拉着人家开始探讨了。 岳小鹏岳主任倒是不见怪,风度翩翩地微笑。“别着急,等到了会议室,你把他的片子拿给我,我们一起看一下。” 上午就是针对双方各自典型病例进行研讨,因此来旁听的医生很多,从住院医到实习医,拿着笔记本将会议室围了个水泄不通。 张院长暗骂自家大夫没出息,来了个专家恨不得趴着窗户看,同时他又很珍惜机会,看着越来越多的人,还要让人去通知:“把后门也打开,让他们拿着椅子坐,别都蹲在门口。” 眼睛巡视一圈,张院长低声询问:“杜希怎么没来?” 以前他们雁城医科大最有名的心内科大夫啊,这场合少了他怎么行。 “不知道啊,半个小时前我看见他他还说要往会议室这边来呢,是不是有病人缠住了?” “啧,赶紧给他打电话,不管有什么事都先放一放。” 电话一个一个打过去,打到急诊医生休息室,杜希捂着心脏坐起来接,那边人说话像炮仗,急三火四的通知他快点,杜希刚哎了一声,就挂了。 坐着缓了半天,杜希才穿上白大褂,拿着笔记本,乘电梯上七楼。 他进入会议室时,两边的医生都已经落座了。见他进来,张院长还要再给虬城的人介绍一遍。 “这是我们原心内科副主任,现在急诊主任,杜希。” 时间有限,虬城的人不能一一站起来介绍自己,只是互相颔首,就算打过了招呼。 杜希深吸一口气,拉开椅子坐下,瞥见对面桌牌,忽然顿住,接着心脏又是一阵痛苦绞痛。 他强忍着坐定,面色苍白,与那人点了点头。 岳小鹏同样回以微笑示意。 如果说胡唯要走的事情对杜希是个打击,那这长达两个多小时的研讨会对杜希来说就是折磨啊! 下午他回急诊的时候,还是好好的,谁知来了个病人,老太太误吃枣儿被核卡住了气道,自己用力咳出来后忽然昏迷不醒。在送医院的路上还发生了呼吸衰竭,子女哭天抢地拦住杜希,要他救救母亲。 杜希粗粗检查,发现咽后脓肿。 于是连忙找护士安顿病人,进行穿刺引流,等老太太脱离危险之后,杜希满头是汗,身上抖的已经不像话了。 可周围没人发现他的不对劲。 大家都在忙着自己事情。 护士给家属嘱咐注意事项,让他们去缴费,其他急诊医生在照顾另外的病人,有一个还刚跑去了手术室。 身边有人从杜希身边匆匆走过,点头喊主任。 杜希带着口罩,刚开始还诶诶的答应,然后眼前一片黑,手揪着胸口白大褂轰然仰躺在地。 这下可乱了套了。 一窝蜂急诊的医护人员簇拥了上来,孩子的哭声,老人的□□,医生护士们迭声地呼喊:“主任!!!” “杜主任!!!” 这可怎么是好啊,守着这一大屋子的大夫,竟然没一个人发现杜希的不对劲,竟然还让他就这么倒下了! 还是心脏病! 他自己就是专家啊,哪里有人会栽在自己学了半辈子的东西手里。都说医者不自医,看这情景,他必然经历过了相当一段时间的痛苦发作,可刚才他还忙着救人! 杜希平常待人宽厚,年轻医生和护士都很喜欢他,一时心疼地急出了眼泪。 “哭什么哭!赶紧让楼上来人啊!”跟杜希同班的大夫为他戴上氧气罩,做着心肺复苏,声音带着颤腔。 忘了,忘了。平常学的急救知识全都忘了,一个个只顾着哭,顾着懊悔。 苏燃正在病房和家属嘱咐术后事项,听见走廊嘈杂,一大帮穿着白大褂的医生们往外跑,她探头问:“出什么事了?” 一个年轻男医生连拖鞋都来不及换:“急诊电话,杜主任突发心梗,人快不行了。” 苏燃大惊失色,跟家属说了句稍等,也跟着往楼下跑。 医院发生这么大的事情,惊动了院长,也惊动了正在参观医疗设备的虬城专家们。 偏偏杜希命不该绝。 他倒在了医院里,倒在了他的工作岗位上。又偏偏,今天这雁城医科大附属医院里,聚集了业内的心血管的权威。 兄弟单位倒是兄弟单位,听说这件事,谁都没犹豫,个个平时排三天号也难见一面的人纷纷换上临时白大褂,在急诊室沉着应对。 “冠动脉堵塞,看到吗,这里,这儿,很严重,病症应该有一段时间了。” “建议手术,药物控制希望不大。” “岳主任,你怎么看?” 岳小鹏仔细盯着造影图片,眉头紧锁:“病人是不是有风湿病。” 一旁小护士忽然说:“有,但是不严重,只是一到阴天下雨就手脚浮肿。” “不排除昏迷是因为瓣膜缺血性坏死导致心衰。” 这话一出,众人领悟,瓣膜坏死意味着杜希可能同时要接受两台手术,一台搭桥,一台换瓣。 心肌梗塞可以通过紧急手段得以抢救缓解,可瓣膜病才是真正要人命的。一旦瓣膜坏死程度比想象的高,心衰死亡就是几分钟的事情。 岳小鹏摘下眼镜,问张院长:“他家属呢?情况很严重,需要马上决定做不做手术。” 这一问,仿佛这里成了他的主场似的。 他,他家属…… 这样紧急的事情,哪里还能等家属来决定做不做手术,守着医院还能让人就这么躺在这里不成? 院长和杜希大学同窗,认识这么多年的情分当机立断替他做了决定。 通知家属,但现在就手术。 只是这手术由谁来做又成了难题。 让虬城的人来,雁城的人也都不是站着看热闹的,何况杜希是他们的主任。谁都想拼着命的上台。 让雁城的人来,这是一台风险极高的手术,谁也不敢说有这个把握。毕竟,国内真正的名医圣手,就在这里。 最后,还是岳小鹏做了最后的决定。 他目光望着杜希昔日的同事们,声音轻缓而有力。 “我来主刀吧。” 我来主刀吧。 就这一句话,有着让杜希活着出来的坚定信心,有着不惜任何代价不怕承担一切责任的凛然。 这大概是建院以来三号手术室人最多的一刻。 门内,十几个专家,心内的,心外的,雁城的,虬城的,杜希仰躺在手术床上,术前一切措施准备完毕。 主刀的岳小鹏举着双手,被人系好手术服,戴口罩。陪他的,是雁城附属医院的副院长。 门外,是数不清为杜希担心的医护人员。 多传奇的一刻。 手术床上,躺的是胡唯的继父。 手术床下,站的是胡唯的生父。 一个要死,一个要救。 生父救继父,两个娶过胡小枫的男人,两个爱了她半辈子的男人,两个把胡唯视作生命的人。 而从单位匆匆赶来的胡唯,还对这一切浑然不知哪! 电梯等的人太多,太慢,他从一楼跑到十五楼,气都还没喘匀,迎面就被杜家老二杜甘照着脸咣的一拳! 杜嵇山用力砸着拐杖:“杜甘!!!” 杜跃从后头猛地抱住父亲:“爸!!!” 胡唯被打的踉跄,嘴里出了血,愣是咬牙没喊一声疼,他不问二伯为什么打他,他心里惦念的只有杜希。 “二伯——” “别叫我二伯!”杜甘通红着眼,恨恨用手点着他。“你小子……你小子……他这么多年把你当亲生的对待,你个忘恩负义的王八蛋,联合着你那管生不管养的亲老子现在来害他,把人害进手术室不够,还要让他亲自上场杀老三!” 胡唯脑子轰地一声。 难为杜甘快六十岁的人,揪着心口痛哭:“我家老四已经没了,我这苦命的弟弟啊……” 话罢,就要再冲过来打胡唯。 我家老四已经没了。 这一句话,恰好被闻讯赶来的二丫听了进去。 如今这场景,刺激了她的神经,她想她的父亲是不是也像现在这样,躺在手术室里,浑身冰冷。 杜甘嘶吼着,举着巴掌朝胡唯过去,胡唯在原地一动不动,等着他打。 眼看巴掌要落到胡唯身上。 二丫从后头急急冲过来,忽然死死搂住胡唯的头。 她不让别人打他。 如果三伯真的要出了什么事,胡唯就真的成了孤儿了。就和她自己一样是孤儿了。 杜甘气的浑身发抖,指着二丫:“你还护着他?你怕他成孤儿?他现在联合他亲生父亲恨不得杀了你三伯呢!” 16.第十六章 稚始鸣 前几天,就前几天, 兄弟仨人还在家里一起喝酒, 转眼间,手术室里就躺了一个, 生死未卜, 这让杜甘怎么受得了。 那天,杜甘的生意结了一笔货款, 数目不菲,他妻子想拿出一部分钱跟她平常打牌做美容的太太团去南方炒房子。 这几年房价疯涨,会算计的二伯母和杜甘商量,趁着现在手里有闲钱,多买几套是几套, 将来生意不行的那天,靠着收租子咱俩也能养老,要是杜跃长大了要结婚成家,留给儿子又是笔财产。 毕竟这年头除了金子房子,什么都是虚的。 二伯母在家里管钱,很强势,说完这件事,就揣着卡和她的小姐妹一起坐飞机考察楼盘去了。 杜甘翘着二郎腿, 手里盘着一串檀木珠子,笑骂自己娶了个财迷老婆, 嘴上骂, 心里甜, 他这个老婆虽然会算计,可要是没她这么个人帮着打理,自己也没今天。 杜甘靠在皮沙发里,哼着小曲,满意看着自己家里的大别墅,越看心情越好,比比自己生意上的朋友,哪个有他顺风顺水?比比自己的兄弟,哪个又有他日子过的滋润? 想着想着,杜甘觉得自己平常和老大老三的联系太少,亲兄弟间的感情疏于维护,就给杜敬和杜希分别打了个电话。 电话里是这么说的,我老婆不在家,杜跃也不回来,今天就我自己,你俩要是下班没事,来我家里一起喝点小酒?没有外人,就咱们兄弟三个,以前在老爷子家里好多话不能聊,这回敞开了说。 杜甘能请客喝酒,这可稀奇,杜敬和杜希去的时候还心里犯嘀咕,是不是有什么事了? 到家里,小保姆做了一桌饭菜,杜甘开了瓶酒正在等。 落座后,杜敬和杜希互相看了一眼,谁也没敢动筷子。 “老二,你有事你就直说,不用搞这些花招子。” “哎呀都说了没事,最近挣了点钱,趁家里没人,咱们仨好好喝顿酒。” “哟,那这是让我俩陪着你开心来了。”杜敬稍有放松,脱了外衣才敢喝他弟弟家的酒。“我跟老三一个政委,一个主任医师,你这顿饭规格很高啊。” 杜甘搓手哈哈笑:“我知道咱家数我学历低没文化,老四要是活着,搞不好现在也当上个院长,局长了。” 提起杜家早逝的老四,兄弟三人同时半晌没说话,杜敬低头拿起杯:“不说了,先喝一杯。这杯算我跟杜希祝贺你生意兴隆,节节高。” 酒过半巡,杜甘有点喝高了,和哥哥弟弟讲了些以前妻子在,他不方便说的话。 “大哥,以前在老爷子那儿,桂萍在,我不方便说,以后你跟老三要是有难处了,有用钱的地方,就跟我说,这些年你弟弟手里还是有点私房钱的。什么借不借的,杜家只要我有,我就得让你们都有。” 说着,打了个酒气熏天的嗝,杜甘一把搂过杜希肩膀:“老三——” “你知道我最烦你闷着不吭声的样,你心里苦,我们都知道,娶个老婆吧,得,第二天就离婚跟别人跑了,好不容易找了个再婚的,本来以为这日子能好起来,再给你添个孩子,谁知道没几年自杀死了,孩子非但没生,还给你留个别人的儿子养,你说你图啥?” 杜希不爱听,起身去厨房冲蜂蜜水。 杜甘倒回椅子上,冲杜希背影呵呵笑。“我知道你不爱听,不爱听我也得说,这话除了我,咱家再没有别人能告诉你。” “你说你对胡唯好,能好一辈子吗?将来他翅膀硬了早晚是要回到他亲爹那儿去的,说难听点,到时候你连个给你送终的人都没有。” 一旁的杜敬听不下去了:“老二!!” “叫我干什么啊?话糙理不糙,是,他母亲没了,这事多多少少杜希得负点责任,可养了那小子十多年,也到头了。什么事儿,也该想着自己了。” 趁着杜甘说完这句话,杜希端着解酒的蜂蜜水跟他二哥开口求了件破天荒的事情。 “你话都说到这了,我今天也求你件事。” 杜甘接过来抿了一口:“就冲你这杯水,什么事我都得答应啊。” 杜希落座,温和看着大哥和弟弟。“你也知道,我住的那房子是当初医院组织买的老房子,位置不错,就是硬件太差。最近三环外开发了一个商品小区,开发商来我们医院搞集体购买,有优惠政策,我想……再添一套。” 杜敬当然赞成。“好事,也该换了,要不然等过几年拆迁,这房子还是个麻烦,你手里缺钱?” “缺一些,但也差的不多,我想先付百分之八十,剩下二十贷款慢慢还。” 杜甘哎了一声:“贷款干什么,剩下二十年给银行卖命啊?你说缺多少,我都包了。” 杜希不理会杜甘酒话,只说:“你要真想帮我,就先借我八万,这房子我是打算给胡唯住的,他现在没女朋友,可早晚都要准备,趁年轻给他点房贷,让他有些压力。” 杜甘一听,原来杜希换房子不是为了自己,还是为了他那不跟他姓的儿子,当下就反悔了。 “我没钱,有钱我也不借!” 杜希难得呵笑,讨好地往杜甘杯里又添了半杯水:“你刚才都说了你什么事儿都答应,我就当你同意了。” “这钱我给你写借条,年底医院发了奖金就还。” 杜甘痛心疾首看着大哥:“看见没,一根筋,咱们杜家的人都一根筋。心里想的事九头牛都拉不回来。” 晚上坐在一起喝茶时,杜希没忍住问杜敬:“大哥,你们支队有安排人外出培训的情况吗?” “有,但是不多,都是基层骨干送去学习。” “那,有出去培训,然后留在外地不回原单位的情况吗?” 杜敬听出他话里有话,“怎么?是胡唯要走?” 杜希叹气,将胡唯要去虬城的事情说了一下。 “哦——”杜敬眉头紧锁,“每个单位情况不一样,这里面的事情很多,选谁去,去哪里,学什么,这都是有考量在的。命令既然已经下来了,你也拦不住,换一面讲,也是胡唯优秀,要不怎么让他去。” 话是这么说。 可,解不开杜希的心结。 杜甘还坐在不远的地方沏着茶水火上浇油:“你管他是不是真去学习,就是人家亲爹找上来门要把孩子接走,为了让你心里好受编的瞎话,你能怎的?堵门口不让走不成?” 杜希烦躁:“你快闭嘴吧!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 “嫌我话唠,嫌我说话难听,诶,可越难听越是这个理儿。”杜甘仗着喝点酒,瞎放炮。“老三,这也没别人,你跟我和大哥说实话,你到底见没见过胡唯的生父?他妈妈走这么多年,那边就没来人问?也没人打听?这孩子真就连个根儿都没有?” 杜希没有讲话。 杜甘瞪大眼睛,从心底佩服:“那他这亲爹可是个人物,儿子放在外头十多年不找也不问,要不就是人没了;要么啊……是个富贵命,老婆儿子一大堆,把他给忘了。” “还活着。” 冷不防说出这么句话,让人吓一跳。 “你见过?” 没见过,但杜希知道他是谁。 一件压在杜希心里很多年的事了。 胡小枫去世时,没有任何征兆,也没给任何人留话,唯独写了封信,又撕碎,压在枕头下。 杜希将那封信粗略拼上,信封上端端正正写了四个字。 岳小鹏启。 杜希从不知道胡小枫前夫的姓名,但和她夫妻一场,也从生活的只言片语中得知那人和自己一样,是个医生。 胡小枫和杜希婚姻三年,虽是半路夫妻,可也算相敬如宾;如今她临走临走,没对自己说一句话,甚至连她亲生骨肉都没托付,偏偏给她前夫留了封信。 女人一旦对一个男人执着,执着到已经分开跟别人生活在一起时都觉得痛苦,可见她爱他到了什么地步。 至情至性的胡小枫啊。 那封信,杜希到底没看内容,将它拼凑好,在烧掉和留下挣扎许久,最后默默收进了抽屉。 本该在胡小枫走后杜希是要问一问胡唯的,你母亲走了,你想不想回去找你亲生父亲,如果要找,我这里有一封她写给你爸爸的信,有地址,或许会有消息。 可,变故出现在胡小枫的葬礼上,胡唯对杜希那重重一跪。 这一跪,跪碎了杜希的心,他想,不管胡唯生父在不在,都不找了。他把他当自己的儿子,从此,他就是他父亲。 直到后来胡唯去当兵的第二年,杜希去虬城参加一个心血管方面的会议,会议主讲人在显示屏上打出岳小鹏三个字时,杜希才敢真的确定。 胡唯的父亲非但没死,还好好地活在世上,活的受人崇敬,活在光芒之上。 台上那人的长相,说话的姿势,微笑的眼尾纹路,渐渐重合胡小枫的脸,然后拼凑出胡唯的模样。 你说说这样的事情装在杜希心里,他心脏怎么能好受。 他无时无刻不在担心着父子俩会相认,担心胡唯会走。 把这些事终于倾倒出来,杜希眼里有泪,兄弟三人烦恼着,忧愁着,如果杜希早把这信给胡唯看了,或许就没这些事了。 从某种意义上讲,杜希孤独半生没有子女,对胡唯,是存了私心的。 可已经把他养了这么大,要杜希亲口对胡唯讲,把他送回他该去的地方,等于要了杜希的老命。 所以,所以! 这次在雁城举办的这场会,有胡唯即将要走的事在先,又有杜甘那番半开玩笑的话在后,和岳小鹏这次见面怎能不让杜希多想。 他冲自己那样笑,活了半辈子的人,那个笑容压根就不是初次碰面见陌生人的客套微笑,那笑容里有意味深长,有欲言又止,有着等大会散场我要和你桩桩件件好好聊一聊的狐狸狡诈。 他以为岳小鹏是上门来要认儿子啊。 最让杜希伤心的是,胡唯怎么能背着他,不把这些事情告诉他,就这么悄没声做戏把自己去虬城的路铺的敞敞亮亮! 前几天,他还打算为他买个房子,让他成家立业,有自己的空间。 杜希越想心里越难受,直到失去意识咣地一声倒在地,被送进手术室。 这么乱的时候,岳小鹏也不是个省心的,偏要挑在这个时候搅混了杜家这潭水。 有护士来传话:杜主任家属来了,想求个大夫出去说说情况呢。 张院长闻声要出去:“我去说,我去说,他家老爷子岁数大了,看见认识的人心里还会好受些。” 杜希正在做麻醉,各项体征机器都上了,距离手术还有几分钟。岳小鹏心思一动,忽然说:“让我去吧。” 张院长一愣,怎么? “我是主刀医生,把情况交代的更细致一些。” 张院长一想,也好,跟杜家老爷子说这位是虬城来的医生,更能让人宽心。 两个绿色手术服一前一后出门,杜家哗啦啦一帮人涌上前。 张院长和他们握手,关系熟稔:“老爷子,都来了啊。放心,情况还可以,已经在准备手术了。” 在他们说话的功夫,岳小鹏已经将杜家这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看了一遍。 “这次手术比较大,主要是打开看看血管栓塞情况,另一个是怀疑杜希有瓣膜坏死,一旦坏死就要进行人工替换,存在风险,但是你们放心,我们医院会全力以赴。” “拜托了!拜托了!” 杜嵇山握着院长的手,老泪涟涟,深深鞠躬。 “哎呀使不得,我和杜希大学八九年的同学,您这样让我怎么跟他交代,何况,还有虬城的专家在——” 说着,让出身后的岳小鹏来。 “岳大夫是虬城军医大南院的心血管专家,咱们国内首屈一指的,原本是来这边开会,一听说这事,主动要求为杜希主刀,我们的同事、同行都在竭尽全力。” “哦哦。”老爷子又面对岳小鹏,和他重重握手。“孩子,感谢你了。” “应该的。” 一只手伸过来,得体回握。“杜主任家属来了吗?” 在场的人被问愣了。 这一大家子人,不都是家属?还不够? 岳小鹏放开握着杜嵇山的手,改为扶着:“我是说杜主任的儿子。” 这一句话,有心人已经听出了端倪。可又让人摸不着头脑。 “他儿子已经通知了,在来的路上。”杜敬是个压事的,听出岳小鹏问话意思,上前扶住杜嵇山代替他说道。“手术同意书我来签,只拜托您一定让我弟弟平平安安的。” 岳小鹏背着手,微微一笑。这一笑蛰人眼,只让人觉得无比眼熟,像在哪里见过他似的。 “我会尽力,再说,我还欠着杜主任的人情。” 哎呀呀,听这话是老相识,两人有旧交。 如果说上一秒杜家人还对岳小鹏心存感激,那么下一秒他说出来的话则让杜家众人心里掀起惊天浪。 “我是胡唯的生父,不为别人,单为他,我也会全力抢救。” 说完,岳主任大气转身,身后众多助手护士疾步跟上,为他刷手的刷手,戴口罩的戴口罩,岳小鹏笑容敛起,神情严肃又庄重。 手术室的门渐渐阖上,只听得门外惊呼:“爸——” 杜嵇山坐在休息室的椅子上,良久缓不过神。杜敬蒙了,杜甘也蒙了,他气急败坏地对他大哥吼:“这这这这……这不是害人哪!!!” “我说什么来着?我说什么来着!一定是他来找老三要儿子刺激了他,要不好端端的,怎么人就躺进手术室里了?亏老三还想为那个狼崽子买房子,什么虬城专家,狗屁。这医院还有王法没有?怎么是个人都能进手手术室!”杜甘嚷的脸红脖子粗,揪住一个过路医生。“跟你们院长说,我们家属申请进去,不进去看着,这人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杜甘你就消停点吧……”杜嵇山痛苦用拐杖砸着地,心里五味杂陈。“你弟弟还在里头,嚷什么。” 胡唯就是赶在这个时候来的。 胡小枫和前夫离婚后,一直给儿子灌输的是,你爸没了。 这个“没”,胡唯很长一段时间也没弄清楚,到底是失踪了,还是去世了。 那时十岁出头的胡唯因为淘气出了点变故,一场大火烧着了他家对门,火势旺的顺着窗户点着了外面的高压线,胡唯从窗口跳下来,一根被烧断的电线从半空中掉落,正正好好砸了胡唯的脑袋。 在医院躺了三天,醒过来时,胡小枫就发现胡唯有些不对劲。 他忘事儿了。 问他记不记得为什么跳窗户,摇头;问他家住哪,摇头;问他在哪上学,还是摇头。 胡小枫当时就吓哭了,捧着儿子认真问,你好好看看我,我是谁? 胡唯脑袋上缠着纱布,一咧嘴,妈。 那时医疗条件并没有现在这样发达,医生检查过好几次,也没给出什么原因,只说可能是触电造成的脑神经损伤,但是这个损伤并不严重,只是暂时的,也不影响他生活,不过是把近期他接触的比较多的人和事给忘了。 胡小枫奇怪,我天天和他在一起,怎么没忘了我呢。 大夫笑呵呵道,说明这孩子孝顺呗。 呼—— 胡小枫心里松了口气,想,忘了就忘了吧,把妈记住就行了。 后来在医院,胡唯纳闷,问,妈,我爸呢? 胡小枫削着苹果:“我跟你爸离婚了。” 父母离婚的事胡唯还是记得的,他没忘,他问的是为什么自己躺在医院里,他也不来看看。 于是又是一声充满怨气地:“你爸没了。” 胡唯要是追问,我爸到底是和你离婚之前就没了,还是离婚之后才没的,到底是在哪没的?怎么没的?报警了没有?胡小枫就不受控制地捂脸哭,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 “谁知道他哪去了,爱哪去就哪去,死在外面才好呢。他不像个男人,连你也随他们家命不好,高压线砸的像个傻子。” 胡小枫是个很有性格的女人。 这个性格不是指贤惠,而是个性。 她当着外人时,表现的温婉端庄,是个能扛住大事的单身母亲;可当着儿子,就像面对她那个倒霉前夫,一股脑什么脾气就都上来了。 她坚信女子本弱,她也从不在胡唯面前逞强,委屈了就是委屈了,难过了就是难过了。 胡唯很体谅母亲,他知道因为自己被砸了住进医院,她心里焦。 胡小枫哭,胡唯就头上缠着纱布,晃着腿坐在母亲对面,拿一卷卫生纸,绕在手上缠两圈,然后递过去。 胡小枫边哭边擤鼻涕,哭够了,就打着一把太阳伞窈窕离开。 他问,妈,你去哪。 胡小枫嫣然回头,朝胡唯一笑,我去给艺术团的小朋友上课,等妈下班回来给你带炒栗子。 所以,所以。 这么一个从胡唯十岁起就被母亲洗脑“人没了”的父亲,如今告诉他还好端端地活着,还在里面给你继父手术救命,对胡唯来讲是个多么大的冲击。 只是眼前,他更关心的,是杜希的安危。 胡唯背倚靠着墙,双手抄兜,一言不发。 嘴角破皮肿的老高。 医院的走廊里,这一家人的站姿,坐的位置,形成了一副非常巧妙的景象。 东侧的墙边,一排人分别是杜嵇山,杜敬,杜敬的妻子,杜甘。 西侧的墙边,分别是杜跃,杜豌。 只有胡唯站在最南边的窗户下,孤零零的。 在等手术过去的一分一秒,二丫忽然低头翻包,杜跃皱眉:“你干什么呢?” “我找硬币,去买水。” “你怎么这时候也不忘了吃!” “哎呀,你有吗,有就给我。”二丫小声嘀咕着,翻出两枚。 杜跃从牛仔裤兜里递给她一个,“刚才停车找的。” 二丫捏着这三枚硬币下楼,在大厅的自动贩卖机买了听冰可乐,然后又回去,把可乐递给胡唯。 “给——” 胡唯诧异抬头:“我不渴……” “不是给你喝的,是放在脸上消肿的。”她对他说话时,显然心里也有了芥蒂,不太愿意看他,踮起脚把可乐轻放在胡唯嘴角。 胡唯嘶了一声,顺势按住。 二丫很快把自己的手抽回来。 胡唯自嘲,扯着那边的嘴角笑了笑。 现在都以为他是忘恩负义的狼崽子,连这家里最没城府的小祖宗都不愿意挨着自己。 可,还是要对她说一句的。 “谢谢。” 二丫恹恹垂着眼:“不用谢——” 她哪里知道胡唯谢她,不是谢这一罐可乐;他是谢她刚才豁出命似的护住自己。 “杜豌?干什么呢!” 杜甘在身后不满地喊了她一声。 二丫这回没了刚才和杜甘憋足了力气对着干的劲头,又恹恹垂头走回杜跃身边。 杜跃靠墙斜着瞥她一眼,低骂:“人家用你献殷勤,回头去了他亲爹的医院,不晓得多少护士大夫给他处理伤口。” 二丫恼怒:“你和你爸一样讨厌!” 杜跃推她肩膀:“怎么说话呢你!那是你二伯!” 时间从下午一直到晚上,直到天黑,晚上六点半,手术室里岳小鹏专注着最后的缝合,伴随“啪”地细微声响,是线被剪断的声音。 接着,岳小鹏沉稳地说。 “收官。” 手术室内外原本屏住呼吸的肃穆氛围忽然放松,内外响起一片热烈掌声。 杜希被人推着出来送进icu,人纷纷朝他出来的方向簇拥。 杜嵇山知道一会家里有大事要谈,这样的场合小辈是不能在场的。于是嘱咐杜跃。 “你去和你妹妹吃点东西,顺便带一些回来。” 这个时候,杜跃不想走,想留在这里看热闹;至于杜豌,那是更不愿意离开的了。 眼看着主刀医生被雁城医院的大夫围着就要走出来。 杜嵇山面露急色,对杜跃说:“快,快——” 二丫被杜跃扭着头钳着手地押送下楼,塞进自己的跑车里,却没发动。 兄妹两人一时谁都没说话,都怔怔看着医院大门发呆。 杜跃把窗户降下来一半,开始抽烟。 良久。 二丫怔怔地问:“小胡哥,你说三伯会好起来吗?” 杜跃眉毛一拧,坐起来心惊问:“你刚才叫我什么?” 二丫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后脊梁都是冷汗,还强装镇静:“我叫你小堂哥啊。” 杜跃将信将疑地躺回去,咕哝着:“见鬼了,八百年没听你叫我一声哥。” “应该没事吧,刚才出来不都说手术成功了么。” 二丫又问:“那你说,小……胡唯,会跟他亲爸爸回去吗?” 杜跃冷笑:“谁知道呢,跟着三伯生活这么多年,妈又那么死了,怕是心里压抑的多少有些变态,如今能飞上枝头变凤凰,换成你,你不愿意?” 谁知这一句话把二丫惹急了。 她气急败坏地。 “你胡说!你才变态,小胡哥经历了那样的事情都没变坏,他还去高考,还去当兵,他比谁都善良,要是你妈妈自杀,你父亲抛弃你了,你能活成他现在这样吗?” 她始终坚信胡唯心里是有能量的,他比谁都阳光,对待生活比谁都积极。要不,早就长歪了。 他能这样端端正正的站在你面前,被人打也还手,不辩解,全都是凭着他那股男子汉的精气神啊! 他这样的人,心里是有大爱的。 二丫义正言辞的说着,忽然杜跃不疾不徐地问她。 “杜豌。” “按理说,胡唯走不走跟咱们都没什么关系,他走了三伯照样过,你跟着着什么急啊?” 17.第十七章 稚始鸣 杜希的手术很成功,但只是万里长征第一步, 术后要进行长期观察, 避免出现后遗症服用抗血凝药物,而且最重要的是, 他不可能在急诊继续工作了。 他被推出来后, 张院长也紧跟着出来,慢声细语地对杜嵇山说明手术结果:“您放心, 人送进去观察两天,主要是检测生命体征避免术后不适引起的并发症,等麻药一过,醒过来就转到普通病房。” “哦,好, 好。辛苦你们了。”老人蹙眉认认真真地听着,眼睛还往身后手术通道看。“那,给杜希主刀的那位大夫呢?” “岳主任累了,在里头坐着歇歇,站了六个小时,身体吃不消啊。” “替我谢谢他,他辛苦了。” “一定转达。” 杜嵇山回望躺在病床上的杜希,心情喜悲。好坏, 是捡了条命。只是他这把老骨头还没这么着,偏偏让儿子遭这个罪…… 现下是要先让杜希稳妥休息, 也顾不上别的事。杜家一帮人围在杜希床边, 浩浩荡荡往电梯走。 胡唯站在窗边, 放下手里那罐可乐,也抬腿跟过去。 他往前走,右侧手术通道里的人往外走,胡唯路过通道口,两人错身而过。 岳小鹏穿半袖手术服,带无菌帽,口罩摘下来挂在胸前,露出整张脸。 胡唯穿春秋的常服,外套领带都在车里,身上的衬衫因为杜甘动手和他撕扯,已经有了褶皱。 他两只手揣在裤兜里,微低着头。 大概是男人尊严吧,他不愿抬头让人看见。 可路过那个通道口,鬼使神差的,胡唯就往里看了一眼。 两人同时保持着行走的状态,谁也没停下。 这一眼,大概是一秒,或者是两秒。 岳小鹏面无波澜,胡唯同样冷漠,像看个陌生人。 没有父子相认惊天动地的戏码,好像只这匆匆一瞥,知道对方还在这个世上,甚至都来不及想别的,就这么走过去了。 胡唯追赶上杜希的移动病床,杜甘还在骂:“你跟过来干什么?” 胡唯也不作声,坚持陪在杜希床前,跟着走,眼还牢牢地盯着他的脸。 人被推进楼下重症监护室,家属不能进,探视时间已经过了,只能通过大玻璃看见杜希戴上各式各样的监测机器,面容平和安静。 大概有半个小时,坐的坐,站的站,都在玻璃外这么看着,还是杜敬妻子拉了拉丈夫的手:“也晚了,要不先送爸回去?他到时间要吃药休息的。” 杜敬点点头,走过去蹲在杜嵇山腿边:“爸,送你先回去吧,这头老三情况也稳定,医院这么多医生护士看着,没问题的,我跟老二今天在这盯着,你要想看,等他醒过来,再接你过来。” 杜嵇山有些发呆,听见杜敬唤自己一声,才回神。 “行,一会让老二送我回去,我有点事要跟他交代。” 杜敬答应,又站起来去跟杜甘说让他送父亲回家的事。“老二,你一会……” 杜嵇山拄着拐杖站起来,唤玻璃前的胡唯:“胡唯——” 胡唯回头,老爷子往楼梯间的方向手一摆:“过来,爷爷跟你说几句话。” 两人在楼梯间大概讲了两三分钟,说话声音很低,在外头的,谁也听不见里头具体谈什么。 不一会,杜嵇山领着胡唯出来,对着儿子儿媳交代:“今天谁也不用留在这,一会老二你送我回家,老大你带着舒萍也回去,让胡唯在这陪着就行。” 杜甘不同意,“不行!让他在这我不放心。” 老爷子眼睛怒瞪。“干什么?这个家里你说了算我说了算!快六十的人了在外头没个稳妥劲,咋咋呼呼的,别说你弟弟现在躺在里头,就是在外头也得让你气出毛病来。” “就这么定了,白天胡唯要上班,你跟老大谁有时间就过来照顾,晚上不用你们,让他们爷俩单独待。” 杜嵇山人老,可不昏花,虽没从头到尾弄清楚事情经过,但是他是相信胡唯的。 这是变着法在让胡唯和杜希独处,给他们父子沟通的空间。 一行人送杜嵇山回家,重症监护室外忽然安静下来。 有其他病人家属坐着耗时间,等候第二天探望,就闲扯几句。 “刚才那是老少三代,一大家子人哪?” “嗯,听说里头的是这个医院的大夫,老的是他父亲,小的是他儿子,剩下那俩人……应该是叔伯兄弟?” “看他们对那孩子的态度,也应该是个不省心的,把他爸气倒下了。” “肯定的,没看脸上还带伤吗,谁知道在外造了什么孽。” “啧啧啧——” 在医院停车场送走了杜家众多人,胡唯在外头没回去。 楼里空气很闷,闷的他头疼喘不上气来。 夜晚的医院相比白天安静,四月末的时节,天气暖和了,有人拎着从路边小吃店买的晚饭匆匆往回走,也有人推着病号在院子里散步。 胡唯找了个不显眼的地方,想抽根烟。 刚把烟盒从裤兜摸出来,身后有人站在不远不近的地方问他:“你对我,还有印象吗?” 把烟送到唇间的动作一顿,胡唯低着头,又把它送回烟盒里,揣起来。 他转过身,和那人保持着距离,蛮淡定地说:“有点印象,但记不太清楚了。” 听了胡唯这话,岳小鹏背手微笑,可眼中黯然。 他已经脱下手术服,换上了自己的衣服。 一身和胡唯一模一样的军装! 只不过—— 老的比小的更沉稳,肩上扛的是文职衔,胸前的资历杠杠更多。 这一幕不禁让过路的人感慨,这才是真真正正的父子! 岳小鹏并不愤怒,还是温温和和的语气。“这么多年没见,记不清了也对。” 胡唯揣在兜里的已经手紧紧攥成了拳。 他怎么能!怎么能把这句话说得这么云淡风轻!! 小胡爷咬着牙,不吭声,站在树下死死盯着他:“你还记得我妈吗。” “记得,怎么不记得,你妈妈我这辈子都忘不了。” 说起这话,岳小鹏既没有中年人的矜持,也没有与年纪不相符的热烈,平平淡淡地一句话,却又郑重的没掺杂一丝谎。 “那她死了,你就没想过来看一看。” 小胡爷通红着眼,愤怒克制自己没问出“你怎么也不接走我”这句话。 可怜小男子汉的铮铮傲骨,心里倔强想着,你既然已经不要我了,我也决不问你为什么不要。 反正不要了就是不要了,什么血缘骨肉一并也都没那么重要了。 看着现在的胡唯,就像看着年轻时的自己,岳小鹏嘴唇翳动,似乎想说什么。 可颤抖着,挣扎着,又什么都没说出来。 他看着胡唯脸上的伤,眼中盛着心疼,又不敢表露,只能平静地叙述。 “他们家的人对你不好。” “怎么不好,脸上挨了一下就能看出对我不好?给我吃穿,把我养大,别人有什么我就有什么,还能怎么个好法?” 对他好,对他好他怎么会去当兵! 十八岁的孩子啊,剃着露青茬的头,瘦的像根杆子,脱光了站在那,被医生指挥着检查身体,然后套上件迷彩衣裳,绿皮火车轰隆轰隆拉到离家百里千里外的远方。 想起那时的胡唯,岳小鹏心如刀绞。 “你继父——” “他是我爸。” 岳小鹏呵笑,伤神地点头:“对,你爸爸。” “你爸他……已经脱离危险了,只是后期还要保养,急诊是再不能干的了。” “我现在住在虬城,这回只是来雁城开会,明天就走了。我知道这个时候让你接受我很难,你也不用叫我爸。只是——” “只是以后你遇到难处了,或者你继父身体有什么不好,你可以随时找我。这是我的电话。” 一张卡片递到胡唯面前。 上头写着家里的地址,座机,手机…… 拳头在兜里攥紧了又攥,然后松开,胡唯拿过那张卡片,低头认真地看。把那串地址,数字,像是要一个一个刻进心里去。 “你早知道我在这里,是不是。” 猝不及防地一声问,问的岳小鹏心直颤。 他早就知道他在杜家,知道自己跟着谁一起生活。 可他从没想过来找自己。 只有他凭着印象记得父亲是位军医,才那样不回头的投身军营。 他想着早晚有一天,他能知道他的消息。 多可笑,多可悲。 没得到岳小鹏的回应,在胡唯意料之中。 他静静地把那张卡片收起来,转身要走。 岳小鹏在他身后忽然说道。 “胡唯,我想接你回虬城。” “跟我回去吧。” 我想接你回虬城…… 这句胡唯从母亲去世起就一直在盼的话啊…… 他从十八岁盼到二十八岁,盼到心灰意冷,盼到人生春风得意再过几个秋,盼到他对亲生父亲的念想模糊到记不住,他说他要接自己走。 胡唯背对着岳小鹏,路灯下是小爷们挺拔的站姿,不肯屈服的脊梁。 “这话你早十年说,我可能会答应。” 可现在。 他回头,冲着岳小鹏笑。 那是一个很纯粹地微笑。 笑容是发自内心的,不是敷衍,不是嘲讽,有着孩子气的顽劣,又有着让人心灰意冷的无奈。 “知道你还活着,叫你一声爹,这辈子是不能在你跟前尽孝了,等下辈子咱爷俩对暗号,我再来报恩。” 现在。 他得上楼了。 小胡爷抄着兜,溜溜达达慢慢悠悠地往前走,忽然,他嘹亮嗓门在小院里真诚响起,惊了花,惊了草,惊了路上的行人。 “爹诶——!!!!” 一声憋在心里十几年的呼唤。喊得恳切,喊得响彻云霄!! 小胡爷挺胸抬头地迈上台阶,眼里两行热泪。 童年记忆里父亲的形象渐渐清晰。 他哭着,笑着。 心里想着。 就叫这一回。 就这一回。 岳小鹏看着儿子的背影渐行渐远,眼中哀恸。 胡唯啊……胡唯…… 他的儿子。 他不难过他不认自己。 他难过的是他年纪这样轻,受了那么多的苦,肩上扛的,却不知是多少人的恩情。 18.第十八章 稚始鸣 关于生父, 胡唯是有过怀疑的, 怀疑他没死, 怀疑他还在人世,怀疑……他试图找过自己。 起初这个怀疑只是存在心里一丝渺茫的期望,直到—— 上次裴顺顺来雁城时, 胡唯的猜测才得到了印证。 他和顺顺不认不识,头二十年从没见过面,他对自己, 或者对他的家庭却表现出了非同寻常的关心。 席间, 孟得提起二丫, 裴顺顺那样问他,她是你的亲妹妹? 萍水相逢的人, 你管我家中有谁,谁和我又是什么关系做什么?问, 无非就是想探听他母亲后来有没有另嫁, 给胡唯再添过什么亲人。 可当时, 那疑虑就是一瞬, 后来再琢磨琢磨,胡唯讪骂自己想太多, 对杜希含愧。 他亲爹得心虚成什么样啊,连找儿子都要派个先锋, 再说, 真想认他, 早认了。 如今, 岳小鹏真来了,说要带他走。年轻小爷内心也挣扎啊。 哪个孩子不渴望和自己真正的家人生活在一起。 他说,想接自己回虬城。 他是军内享有盛名的医生,他是那网站上,论坛里,百姓口中赫赫有名的专家。他胸前的名上写着,他叫岳小鹏。 胡唯坐在重症监护室外面的椅子上,弓着腰,手指绕着随便哪儿捡来的一片树叶发呆。 他心里有恨,还有憧憬。 真想去虬城看看啊…… 那个花花世界,那个无论地理位置还是经济条件都比雁城好很多的地方。 想去看看他在虬城的家,想去看看他现在的生活,想看看他再婚了没有,是否又和别人有了孩子。 要有,也该随他姓岳吧。 当初胡小枫霸道,生下胡唯,说什么不肯随夫姓。她说这儿子是我含辛茹苦怀胎十月把他带到这个世界来的,怎么就能随了你家姓?我偏要他姓胡。 那时胡小枫有妊娠高血压,为了胡唯遭了不少罪,岳小鹏一想,孩子嘛,健健康康的就行了,叫什么就是个代号,哪有那么多含义。 又不是皇上家的爱新觉罗,生下来按资排辈等着继承大统。 可岳小鹏同意了,岳小鹏的母亲,胡唯的奶奶不干了。 我家的血脉,凭什么跟你姓? 胡小枫气死人不偿命,月子刚出,就把腿搭到墙上开始练功,屋里唱机放的是邓丽君的靡靡之音。她哼着歌,弯着腰,偶尔还回头逗逗躺在小床里的胡唯。 胡唯奶奶干革命工作几十年,大小也算个妇女干部,最见不得胡小枫一身资本主义坏习气,站在门口气的直跺脚。 “我跟你说话哪!!!” 胡小枫假装听不见,把唱机的声音又调大些。 因为一个姓氏,婆媳俩天天较劲,搞的岳家好几年都没安宁,连带着,老太太连胡唯都跟着不喜欢起来。 那时想想……岳小鹏对胡小枫真的很纵容。 虽然活的年头短,可小半辈子,先后嫁的这两个男人倒是对她都很好。没享过大福,更没遭过大罪。 手里的树叶被反复折来折去,已经软趴趴的没了样子。 当一个孩子从未得到过一件别人都有的东西时,他可以不想,不看,说不要;可当这个东西真真正正放在你面前的时候,哪怕心里再排斥,还是想去摸摸,看看的。 身后,养了他十几年的继父还在睡着,心脏才经过一番惊天动地的折腾。 刚才,他的生父站在楼下,那样动容地说,我想接你回去。 小胡爷深深闭上眼,把脸埋在手里。 内心痛苦挣扎。 杜希是在手术过后的第三天从重症监护室出来的。 当时胡唯没在,只有杜家人陪着,把人转进普通病房,杜希还有精神和家里人说说话。 他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胡唯呢?” 杜敬知道他心里担忧,忙开解:“上班去了,咱爸安排的任务,白天我们几个来陪,晚上他接班,这两天你在里头,他在外头,哪都没去。” 杜希虚弱地眨眨眼,表示自己知道了。 杜甘大嗓门,见杜希醒过来心里踏实一半,说话爽朗:“老三,都现在这样了,你也别太往心里去,那小王八蛋爱干嘛就干嘛去,咱这一大家子人,孩子个个都是好样的,还怕没人养你老?再不济,还有咱家二丫呢。” “你说我干嘛!” 话音刚落,二丫拎着一堆东西就从外面进来了。看见杜希醒,她一改几日愁苦,像个喜鹊。 “三伯!” “哎。” “你还疼不疼了?” 杜希摇头,说话很慢:“不疼。” “不疼就好,只是你这病以后要养着,不能再那么辛苦了。你这一倒下,爷爷,大伯二伯,还有小胡哥,心都为你操碎了。” 二丫对杜希的感情,是比其他两个伯伯更亲的。 她小时候,杜希还救过她一条命。 那时二丫上中学,天天各种各样的模拟考逼的她精神压力大,二丫有点恐学的症状,每天只要坐到餐桌前就开始哭,找各种理由不想去学校。 她爷爷别的事情上纵容她,念书是容不得半点马虎的。 那天又是一场市里统考,二丫起床后揉着眼睛说自己看不见了。 保姆捧着她的脸担心坏了,左看看,右看看,也没什么不对。 她爷爷翻着报纸,手一抖,发了话:“别管她,装的。” “小杜豌我告诉你,你这一套现在对爷爷已经不管用了。” 二丫急的要蹦起来了:“我是真看不见了!!” 她爷爷呵呵笑:“看不见了你咋从楼上下来的?” 二丫呜呜哭:“我是这只,这只眼睛看不见了。就一只!” 杜嵇山将信将疑,从报纸后头露出半张脸,看了半天,还是觉得二丫是装的。 怎么就没人信她呢? 二丫哭天抹泪一屁股坐在地板上,开始撒泼。 她三伯一开始也觉得这二丫是找理由不想上学,可看她这么着急上火,出于医生直觉,蹲下去温柔问:“丫丫,你是觉得自己哪只眼睛看不见了?” 二丫哭的直抽:“右边。” “不怕,让三伯看看啊。”杜希一只手挡住小杜豌的左眼,用另一只手在她右眼前一晃,发现这孩子眼珠没转,有点直勾勾地,抄起她就往医院跑。 大夫说是急火攻心造成的暂时性失明,打点药就好了。要再晚发现,就不好治了。 杜希对二丫的这份恩她始终记在心里,现在他病了,倒下了,二丫对他也格外关心。 杜希刚做完手术,谁也不想刺激他,只挑着无关痛痒的话聊,期间杜希的医院领导和同事还笑容满面地来这屋看过他一次。 “哎呦,老杜,这回可躺下了吧,不敢拼命了。” “也不碍事。” “什么不碍事,不碍事我们以后也不敢让你在急诊干了,你不知道,那天可给他们吓坏了。” 几个科室同事拿出杜希的心脏片子,给他讲了讲他的情况,又说了下具体手术过程。 “瓣膜替换的时候,我们做了很多考虑,最后还是决定给你用人工的,避免二次开胸的风险,而且在抗凝这方面,我们技术已经很成熟了。” 杜希听的很专注,连连认可,于是微笑着问:“是谁给我做的手术?老赵主刀?” 一屋子医生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后握着自己的双手说:“是虬城的岳主任。” “当时情况那么混乱,谁也没有把握。岳主任他们又在,是他当机立断觉出你有风湿征兆,要不……谁能想到你心脏还有这……” 杜希稍有怔愣,但还是理解地点点头:“该要好好谢谢他的。” 杜希同事走后,他的话明显少了,情绪也不似之前,只安安静静地闭着眼,杜家一群人也都不敢讲话,等到五六点钟,胡唯下班的时间,杜希对他们讲:“你们回吧,我也歇歇。” 知道他是等胡唯呢。 于是众人纷纷撤退,站在医院楼下,二丫想着她三伯躺在病床上的虚弱样,不禁心事重重杜仰头往楼上瞅。 他二伯扭着她脑瓜:“你看啥?” 她一蹙眉,挽着包往前走:“没看什么。” 看着她长大的,她想什么脸上那些表情就能把她出卖了。 二伯背着手咂咂嘴,迈着四方步:“哎呀……闺女大了不由人哪,心里开始琢磨事了。” 二丫是在琢磨事。 只不过,这件事,她得一个人办。 胡唯今天下班时碰见蔡主任,跟他询问了两句虬城那边培训的事,听见他想延迟入学,老蔡眉毛紧拧。 “你怎么总有状况!” “我父亲心脏病手术,我想等他过了这段恢复期,家里实在没人照顾。” 这倒是个难事…… 老蔡左思右想,还是很郑重地拍了拍胡唯的肩膀。“情况能理解,但是能克服还是尽量克服吧。” 这一说但是,胡唯就知道是没商量的意思。 自古忠孝难两全。 他要是没穿这身衣裳,家国天下,家为先。 可你站在这了,白纸红字的命令下来了,任何事情能先放下都是得放下的。 “是!” 胡唯站定,给老蔡敬了个礼,又开车往医院走。 下班高峰期,路上又堵了一个多小时,到医院后头的住院部时都已经八点了。 一推门,发现苏燃正在杜希的病房里准备为他擦洗。 杜希像是睡着了,屋里很静,苏燃见到胡唯,将头发往耳后别,直起身:“我看天气有点热了……” 胡唯见到她并不意外,只是立刻放下衣服,卷起袖子把活儿接过来:“这事我来,你别弄。” 苏燃微红着脸,把毛巾递过去,轻关上门。 胡唯做事很利索,去水房打了壶热水,把毛巾泡进里面,拧的半干不干,开始为杜希擦拭身体。 他擦得仔细,连耳后,腿窝这样的地方都照顾到。 杜希就是这个时候醒的。 他动了动手指,勾住胡唯给自己正在擦洗的手,胡唯一愣,扭过头,杜希正用眼神示意他,意为不用这么细致。 胡唯笑一笑:“最后一只脚,就完了。” 擦好,他为杜希穿上衣服,搬过一只椅子坐在杜希床边。 一时两人无话。 胡唯只是这么静静地陪着。 杜希呼吸很缓慢,好长时间才能喘出一口气。良久,他缓慢地说:“我应该……早点跟你说的。” “你妈妈走前,给你父亲留过一封信。” 胡唯原本是垂眼望着杜希手的,听到这话,倏地抬眼。 杜希歉疚地笑了笑。“本该那时候就问你,愿不愿意去找他,可……在你母亲的葬礼上,你对我那一跪,我就知道这封信我是再也不可能拿出来给你看了。” “那时你妈妈带你来雁城,你还是个孩子,我怕我说了,你生父不肯认你,你又觉得我不愿意养你,伤你的心。” “当然了。”杜希扎着静点的手摸到胡唯的手,抓着。“更多的,是我有私心,把你送走了,我舍不得……” 呼吸急促,杜希微露痛苦之色揪着胸前衣服,胡唯立刻反握住杜希的手:“别说了,爸,我都知道。” 杜希摇摇头,坚持要把话说完:“他是你爸爸,这趟去虬城……你该回去看看,孩子,去看看吧。我知道这么多年,你一直想着他。” “他要是留你,我不拦着,以后记着来雁城看看我;他要是在那边成了家,不方便了,你就还回来,我养你,不管你多大了,这都是你家。” 当年,胡唯对杜希磕头,说,你要是愿意留我,我就跟着你过;你要是成家了,不方便了,我就走,什么时候需要我,我还回。 现在,杜希握着他的手说,找到你爸爸了,他留你,我不拦着;他不方便养你,你就回。 话诛人心,字字像把刀子心里扎。 杜希错了吗,没错;可胡唯错了吗,也没错。 杜希痛苦地闭着眼,胡唯也咬牙别过脸,父子俩的手还是紧紧握在一起的。 “去吧……去吧。” “你去了,我的心事就了了,你的心事也了了。只要你开开心心的,我就知足。” 晚风徐徐,杜希握着胡唯的手,开始昏沉睡去。意识模糊前,他对他说:“你母亲的那封信,在家里书房第二个抽屉里,你也带过去吧。” 距离二十八号的日子越来越近,胡唯即将收拾行囊,踏上去往虬城的火车。 杜希身体恢复的很好,已经开始缓慢地恢复行走了。日子还是和之前一样,白天杜家人轮番去照看,晚上胡唯来陪。胡唯自挨了杜甘那一拳以后,杜希像是有意识地安排,再也没让胡唯和家里人见面。 父子俩晚上相处的时光大多是安静的,偶尔会简单聊些话。 比如,杜希去虬城的那年,虬城是什么样子。 比如,他嘱咐胡唯,虬城天气比雁城的要热,注意别上火。 比如,他说自己的身体今天感觉怎么样,大概什么时候能好,医院和他商量打算等自己康复以后去医务处做行政工作。 总之,没了那一天的沉重,两人也谁都不谈即将到来的分别。 偶尔,胡唯推着轮椅陪着杜希在医院的花园散步,苏燃就站在不远处,双手插在白大褂的口袋里,面带微笑。 眼看着今天就是二十七号,快下班之前,胡唯去了趟机关后楼的犬舍。 黑子正在窝舔水喝。 胡唯趴到它窝前,吹了声口哨。 上了年纪的杜宾犬看见熟人,立刻吐着舌头摇头摆尾地跑过来。 胡唯伸手抓抓它的头顶:“天儿越来越热了,以后长点记性,训练的时候往树荫里钻,别等着别人把地方都抢了,你躺着翻肚子。” 黑子还是吐着舌头哈哈哈地冲着胡唯晃。 自郝小鹏走后一直代替他饲养黑子的训犬员小赵见到胡唯来了,过来跟他打了个招呼:“胡干事。” “哎。” “听他们说,你要走了。” 胡唯伸手逗着黑子,目光没离开它。“对。” 小赵看胡唯心思都在犬上,也随着他站在一起:“最近天热,它不太爱吃东西。” “那就少给它点午餐肉,午饭给加两片瓜。” 胡唯在郝小鹏退伍后,信守承诺总是时不时来看看它,黑子对他也有了很强的依赖性。 小赵看着黑子,不由得有些担忧:“郝司务长走了,你也要走了,它要是知道,又该不吃饭了。” 胡唯垂下手,往犬舍远处扔了个球,黑子立刻掉头去追。 胡唯微笑着看黑子动作敏捷。“那你就别告诉它。” 这地方,要是走一个人,狗总是比人更伤心。 黑子还叼着球炫耀似的朝着胡唯的方向摇头摆尾,胡唯拍拍手上的灰,转身离开。 在离开之前,胡唯要去一个地方。 一个谁也不知道的,只属于他自己的秘密基地。 傍晚,车沿着万福路七拐八拐地开进一片老城区,这片老城区是雁城规划了很多年但迟迟没拆迁的地方。高楼,矮楼,胡同,院子,错综复杂地分布在各个地方。 胡唯把车停在一个巷口,然后熟门熟路走进巷子,右拐。 是一个小院,院子里有几个平房,约么住着三四户人家。门口堆着各式各样的花盆,摘菜的板凳,还有洗好晾在外面的床单。 胡唯直接向院子东边的屋子去,他低着头,脚步很快,正从兜里拿钥匙,想开门。 忽然他脚步一顿。 台阶上,二丫穿着毛衣,正抱着腿在那里等。也不知等了多久,头歪在小屋前头的承重柱子上,目光空洞。 见到胡唯回来,她讷讷站起来。 胡唯眼中惊讶,似乎没想过这地方能被人知道。可,也就那一瞬间。 接着,他镇静越过她,伸出手将钥匙转进锁眼。 开门—— 就在胡唯即将进屋的时候。 二丫忽然从他身后重重抱住他,像小时候搂着自己心爱的大玩具一样,眼里依赖,含着泪,含着浓浓地不舍。 她的脸贴着他的背。 然后是一声让人听了心碎地。 “别走——” 19.第十九章 稚始鸣 每个男孩在向男人过渡的时期,都有一个秘密基地, 他们对片领地有着绝对的控制权。是不可被人侵犯的, 不能被外人发现的。 这个地方可能是他们幼年藏在哪个树坑下的弹弓,玻璃球;哪个埋过蜻蜓, 蝴蝶的草丛;可能是上学书包里藏过漫画书,漂亮封面女郎的夹层;也可能是哪个上了黄铜旧锁, 藏着游戏机和香烟的抽屉。 后来, 时代在发展, 社会在进步, 这个绝密领域伴随着高科技的出现开始变为电脑里的硬盘,手机里的储存卡;再渐渐演变为独属于自己的车, 房。 总之,这个地方用一句话来概括,就是用来满足自己绝对的精神自由。 这个隐藏在万福路上,灰秃秃破败待拆的小院子, 就是胡唯的精神领地。 看他对这里熟门熟路的样子, 就知道他应该常来这里。 但胡唯怎么也不会想到, 这儿会有被人知道的一天。 二丫死死抱着他, 脸贴着他的背,手搂住他的腰,一声近乎恳求地“别走——” 这声别走,带着诚挚恳求, 带着婉转媚骨, 呜咽着叫碎了人心! 像一个垂髫小儿误闯战争城池, 她仰着头,站在雄浑高大的城门前扳弄着那把锁,对里面的战争何等惨烈,河山又是何等辽阔浑然不知。 她只想闯进去看一看,满足自己强烈的好奇心。 城门不开,她想尽办法,对着城墙上的士兵掐腰稚嫩示威:“喂——” 士兵神情如钢铁坚毅,对她的呼唤视而不见。 垂髫小儿难过万分,在这城门前绕来绕去,这里摸摸,那里抠抠,她灵机一动,学着童话故事里的样子,摘下路边野花,作为献礼,将手拢在嘴边,对着那把锁轻轻说。 “你开门呀。” 这一句话,软了城中将军的心。 那把锁应声而开,门缝里,是千里万里的壮烈,黄沙漫天,军旗呐喊,远处是层叠青山;这一切,偏偏在这一刻,向这个持花的天真小儿泄露了威严河山的一道妩媚风光。 自此,本是可怜无定河边骨的边疆土,也为她生生留了犹是春闺梦里人的温柔心。 二丫已经在这儿蹲了胡唯好几天了。 自那天从医院探望杜希后,二丫就存了想找胡唯的想法,杜希脸色苍白的躺在那,一言不发,嘴上说着挺好,可二丫明白,他是在为胡唯伤心。 整个杜家,都为了他俩笼罩在一层淡淡的忧愁之中。 可他白天在上班,单位在哪里她又不知道,下了班他就守在医院,医院那么多的人,又不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眼见着离胡唯要走的日子越来越近,这可急坏了二丫。 她想,他走之前,总要回家收拾收拾东西吧。她开车去杜希家楼下堵他,人还没下车,就见他拿着行囊从楼道里出来。 鬼使神差地,二丫就一路跟他到了这。 夜黑风高地晚上,她跟着胡唯轻手轻脚地在这片老城区里绕啊,转啊,她躲在巷口看他进了一个院子,钻进一个屋子,然后屋里的灯亮了。 灯映出胡唯脱衣服的影子。 当时二丫惊心动魄地想:这这这这这,这是金屋藏娇啊!!! 可,藏娇,怎的把人藏在这么破的地方。 二丫躲在院子门口,揪心往那屋里望,想他到底在里面干什么,和什么人在一起。 大概过了二十分钟,胡唯出来了,衣裤整齐地穿在身上,没见什么异样,然后锁上门。 还要把人锁起来?? 二丫汗毛都竖起来了,把自己想找胡唯说话的事儿也忘了,吓得撒丫子就跑,那一夜都没睡着觉。 她痛苦地想,小胡哥那么端端正正一个人,怎么能是个喜欢把人锁起来的变态。 二丫挣扎啊,害怕啊,强烈的好奇心促使她白天又偷偷摸摸去了一趟。 这回,白天的小院多了些人来人往,自行车在巷子里滴铃铃地过,老人搬着一把椅子在外头晒太阳,全都是过日子的烟火气。 她找到那间屋,踮起脚往里面看。 可窗户镶的都是毛玻璃,什么也看不见。 忽然身后有个和蔼大娘问:“姑娘,你找谁啊?” 二丫迅速转过身,一副被抓了现行的慌张:“我,我,我找胡唯!” “嗨,找小胡啊。”大娘把脏水泼进对面的露天池子里,“他不常在这,有时候一周能来一回,两回,你找他,给他打手机才是啊。” “您认识他?” “认识,怎么不认识,当初他跟她妈妈租的就是我这间屋子。在这住过好几个月呢。” “她妈妈?” “是啊,他妈妈,可漂亮的一个人了,不过后来听说——” 听说命薄没了。 大娘惋惜地摇摇头:“你是他家什么人呢?” “我是……”二丫慌张中随口捏了个谎,“我是他远房表妹,来这上学顺便探他的亲。” “大娘,你知道现在这屋里住的是谁吗?” “这屋里,这屋里就没住人啊。” 啥?? “后来小胡跟他妈妈就搬走了,说是嫁到别人家去了,我这屋子就一直空着,因为这片闹拆闹了好几年,也没什么人再来了,还是头几年,小胡又回来,把这屋子重新租回去了。” “他在这住?” “住的少,他在这屋养了些花花草草,偶尔过来浇水,收拾卫生,待不了多一会就走。” 二丫听懂了。 原来,这是他和他妈妈曾经生活过的地方。 这屋子有他妈妈的记忆。 他守着这间屋,因为这里有他对妈妈的最后一点怀念,他不想被人打扰。连杜希也不行。 于是,二丫一连三天,每天晚上都来这里等。 她坚信他一定会在走前再回来一次的。 这夜像是有暴风雨似的,空气闷的厉害,雀儿低飞,大风呼呼地刮。 二丫裹紧身上的毛衣,等啊等,等的快要睡着了。 胡唯也终于来了。 钥匙插/进锁眼的手僵在半空,顿了顿,又很平常地将门打开。 年代很老的木门,刷的红漆都快剥落地差不多了,门上镶着一块玻璃,用几张报纸糊着。 一拉开,有摇曳声响。 胡唯任她那么抱着自己,也没回头,径直进屋摸到墙壁上的开关,他这一迈腿,二丫的手也就自然而然地松开了。 “啪——” 屋子头顶上的灯管应声而亮,给这间房照了个通透。 胡唯站在灯下,二丫摸黑站在门外。 他问:“怎么找到这来的?” 她倒老实,低着头勤勤恳恳地交代。 “跟着你。” 在胡唯意料之中,漫不经心地一声冷笑。 “跟几回了。” “就一回。” “跟一回能找这么准,你记性够好的。” 一阵阴风穿堂过,吹得二丫打了个寒噤。她直直地看着胡唯,又讷讷地重复了一遍。 “你能不能别走。” “我知道你爸爸来了,他要把你接回去。可,可我们都需要你。” 胡唯直截了当地问:“谁需要我?” “我……”二丫舔了舔干巴巴地嘴唇,又改了口。“我们,三伯。” 胡唯把钥匙随手扔进桌子上,走进屋里,拉开柜门,自顾自收拾东西。 可他没关门。 二丫犹豫着走进去,看他从不大的柜中一件件拎着衣服。 里面挂着几件军装,有棉衣,过年时见他穿过的那件,也有夏装的衬衣,还有自己的衣裳。 这屋子很小,因为常年少住,凉飕飕的,但是很干净,陈设也很简单。 进了屋,正对着就是一张床,床上被子叠起来摞在床头,铺着浅绿色的床单。 床对面的窗下,是张黄色木书桌,桌面压着玻璃板,放着盏台灯,还有几本书。 窗台上,依次摆放着几盆花,郁郁葱葱地,一抹生机勃勃地绿色。 二丫不认得都是些什么花,但是有一盆她知道,是兰花。 她看着这些花,甚至都能想到胡唯一个人在这里收拾它们的样子。 他蹲在那里,敛眉耐心地为它们培土,浇水,然后用小铲拍一拍,抱起来,放在窗台上,让它们懒洋洋地晒着太阳。 明明是闲散人家才有耐心,有时间去玩的东西,被他硬生生养出了一种孤独情趣。 一个多寂寞的人,才会依赖些花花草草找寻生命力。 望着屋里这些陈设,二丫心头一热,眼中湿润,挂着晶莹泪花,执着地扑上去不依不饶地又抱住他:“我知道你不喜欢杜家——” 她说话急切,着急表明心迹似的,又怕人不理解他。 “我知道你不喜欢寄人篱下,不喜欢二伯那样对你讲话,我知道你没了妈妈,你觉得哪里都不是家。可你知道三伯,爷爷,还有我们是真心对你好的,你不想欠我们太多,所以,你才去当兵对不对?你知道你爸爸是军医,所以你才去当兵,你希望有一天能知道他的消息,对不对?你心里是渴望有爸爸的,对不对?” 当兵有津贴,有收入,又极少有花钱的地方。 当兵能离开家。 他不想因为自己让杜希掏钱,供他读书。大学一念,就是四年,想要找工作,有个好学历,又是三年的研究生,七年的吃喝拉撒,衣食住行,杜希供他的这份情,他得用未来多少年去换。 可他又想读书,所以才在部队那样努力。 “我都知道的,我都知道。”二丫默默地流着眼泪,盈盈委屈。“我也没了爸爸妈妈,我知道你想去虬城看看他,这没什么不对,他就算成家了再娶了和别人有了孩子,他也是你爸爸,给过你生命,你对他还是有记忆的对不对?他对你说的话,做的事,是三伯怎么都替代不了的。” “有时我也不喜欢二伯那样对我说话,不喜欢家里人都可怜我,我知道他们瞧不起我‘喜欢钱’,以前二婶对二伯讲,说爷爷没了之后,他住的这房子,还有他的存款都是要给我的。她想让二伯劝爷爷做财产平分的公证,她知道我在门外听见,又虚情假意地问我生活费够不够花,其实我不想要爷爷的房子,我只想有爸爸妈妈,能自己挣钱,自己养姥姥。” 二丫掏心掏肺地对胡唯说着,她觉得把自己心里藏着掖着不想告诉别人的话都说出来了,她说这么多,无非就是想告诉胡唯,你不是一个人。 有我陪着你。 这个家里,是有人懂你的感受的。 “可,可有时你没办法,他们是你的亲人,这个世界上除了父母和你最亲最爱的人就是他们,他们的心不坏,他们对你的怜悯和同情也没错,你不能因为自己的自尊就抗拒别人对你的好,谁都需要别人关怀和照顾的……人怎么能不需要别人的爱护呢……” 胡唯僵硬着身体被二丫抱着,手里,还拿着他要带走的衣裳,他沉默地听,沉默地感受着她眼泪渗入他背后的衬衣,热汩汩的泪,热汩汩的体温,热汩汩的姑娘。 她认真地说自己理解他。 将他看到了极致。 她懂他的想法,懂他的感情。 所有人都骂他胡唯忘恩负义的时候,只有她说你想去找你爸爸是对的。 谁能不在这一刻动心!!! 胡唯想转过来,帮她擦眼泪,他才一动,二丫立刻又抱得更死了,近乎小兽哀鸣:“你喜欢我对不对?” “我知道你喜欢我,过年在我房间门口,我就知道你喜欢我。” 手里拿着那件即将要带走的衣裳被胡唯忽然扔到一旁。 他低头一根一根掰开二丫搂在他腰间的手指,她不依,他就用了点力气。她怕疼,几乎是立刻收回手。 与此同时,胡唯转过身,与她满眼泪珠打了个照面。 二丫仰着头,头发披散着,鼻尖是红的,眼睛是红的。 几乎是快的让人来不及反应。 他低头重重地,咬住她嘴唇。 而那双才被他掰开的手,也几乎没有任何犹豫的,原本从搂着他的腰变成顺从搂着他的脖子。 二丫这一搂。 小胡爷重重闭上眼,心里浩荡城池轰然塌陷,脑子里只一个想法。 完了。 跌跌撞撞的脚步,一直敞着的门被二丫用身体重重压上,两只手高举在门板上,一只把另一只固定住,然后死死交握。 天空忽然一声惊雷,暴雨倾盆而下。 二丫从没有过什么情人,却意外懂得迎合这个吻。 她抚摸着胡唯的头发,他脑后干干净净的发茬,葱白的指头从他的后脑滑入脖颈,是极具安抚意味地触碰。 胡唯把她堵在门上。两人唇含着唇,誓死纠缠。 他很强势,她稍动一动,立刻被扣的更死。 二丫闭着眼,手从胡唯的脖颈改为搭着肩,最后—— 改为放在他胸前,揪着他口袋上的一颗金色纽扣。 她乖顺地承受着,回吻他,她没有抗拒,甚至是有些哄着的。 暴雨冲刷着这个不大不小的院子,硕大的雨滴溅在玻璃窗上,紧接着冰雹就噼里啪啦的砸下来。 胡唯就是在这个时候停下来的。 两人呼吸急促,像他生病那晚,额头贴着额头。 他恨恨地看着她。 二丫也同样纯真地回视:“你不继续了吗?” 不能再继续了。 再继续,跟这个小祖宗就真的牵扯不清了。尤其是在这样的时候。 继续下去,她一个人在雁城,在杜家,要怎么办。 这遭儿,又该怎么算。 胡唯说:“我送你回去。” 她摇头:“不走。” 胡唯咧嘴笑了:“不走,那就自己住这儿。” 第二天,二丫是被冻醒的。 她睡在床上,穿的还是昨天那身,毛衣,牛仔裤,连袜子都没脱。身上盖着厚厚的被子,被子上还压着棉衣,将她围的严严实实。 下过雨的屋子潮湿阴冷,又是砖地,不盖厚些要感冒。 屋里地上有个铜盆,里面正燃着几块炭。 她裹着一层又一层的棉花坐起来,靠在被垛上:“你干什么呢?” 胡唯背对着她笑笑:“下大雨,早点摊儿都没了,凑合吃吧。” 他递给她一只包了厚厚牛皮纸的地瓜,上面还刷了层蜂蜜。 蜂蜜的香甜往人心里钻。 二丫酷爱甜食。 她接过来,烫的缩手缩脚,对着掰开,黄橙橙地瓤,软绵绵地口感。 胡唯站起身,拎起一只小壶给窗台上的那盆兰花浇了点水。 二丫咬着地瓜,心里像有预感似的。 “你要走了吗?” 胡唯轻轻放下壶,手边搁着他的大背囊。“我要走了。” 二丫咬地瓜的动作慢下来,裹着被,披头散发地:“那你还回吗?” 他回头望着她,顽劣微笑着,只说了一句话。 “革命生涯常分手。” 他笑起来时露出一口白牙,还有他眼角标志性的细纹。 他这一笑,二丫就知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火车轰鸣着穿越青山绿水,直奔虬城而去。 胡唯望着窗外掠过风景,孤独地坐在那里。 他走的时候,留给二丫两件东西。 一件,是盖在她身上的棉衣。 一件,是他母亲养了很多年的兰花。 后来二丫才知道,那是一盆莲瓣兰,价值千金。 那盆兰花,也是胡唯身上最值钱,最放不下的东西。 20.第二十章 稚始鸣 作者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防盗章节购买比例60补订即可查看  正巧护士推着小车来打针, 站在门口喊:“胡唯?胡唯是谁?” 胡唯和她分开, 还缓不过神的样,咳嗽一声, 对护士示意。“我是——” “快, 过来。” 胡唯单手抄兜,戳在那里问二丫:“你怎么来的?” 拉肚子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了,当然是打出租。 这下,又让胡唯犯难了。 遇都遇上了, 让她回家, 大半夜的, 不安全;让她留在这里等自己送她回去,一个病号,矫情起来不知道又要怎么叽歪。 没等他想出一个合适的办法, 二丫已经替他做出了决定。她拽着他,往静点室里走。 胡唯拉她问:“哪儿去?” 她说:“打针去。” “我是问你。” 她又说:“我陪着你呀。” “我这么大的人了, 还用你陪。” 她又犟:“那你, 那你要上厕所怎么办?我帮你举着瓶子。” 胡唯笑起来:“我上厕所你能跟进去吗?” 二丫语塞。 她并不想走,她非常关心他。 别人不知道一个人看病的孤独, 二丫很清楚。人家都有爱人子女或父母陪着, 或守在旁边,或等在门外, 心里是踏实的, 是有所牵挂的。 要是你自己坐在那, 冷冷清清地, 有人路过,目光落在你身上,心里会哦一声,然后唏嘘,真可怜。 她不怕别人说自己可怜,但她不想让人觉得胡唯可怜。 俩人就这么僵持着,她不走,胡唯也不进去,最后,他把车钥匙递给她:“车里等我,把暖风开着,我一会就出来,送你回家。” 针扎进静脉,胡唯左腿叠右腿,在窗下静坐着。他挑了个很靠后的位置,在角落里,不大引人注意。 他目光空空地盯着某一处,似乎想什么想的出神。 他这样,与周围环境有些格格不入。明明是在病着,却没见他说一句,那双眼是那么纯净。他专心地想着,思考着,然后低一低眉。 他心里装的事太多了。 桩桩件件,哪一桩哪一件都是情债。 要人命啊。 二丫在停车场找到胡唯的车,钻进去。 车里很干净,没有铺花里胡哨的坐垫,没挂任何坠饰。她依言拧开空调,缩在副驾驶等。 这几日是惊蛰的节气,惊蛰,众人都知道,春雷响万物长,预示着雨水季节来临,可大多人不清楚,这惊蛰还分三季。 一季,桃花开;二季,雏鸟鸣;三季,鸠鹰飞。 雁城也终于在这一夜迎来了春雨,预示气候变化。 雷声滚过,隆隆震耳,玻璃上溅起细细密密的水珠,可这雨下的不痛快,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暗处蛰伏,只等那个时间,才能酣畅淋漓倾盆而下。 车里的暖风与窗外的寒冷潮湿形成反差,渐渐在玻璃上升起一层雾。 二丫坐着坐着,觉得有些无聊,便伸出手指头在车窗上画画。 先画个身高腿长的小人儿,再画上头发,画上衣服,画着画着,她猛然想到这不是自己的车子,像怕人看见,又攥成小拳头胡乱把那画儿擦了。 胡唯从急诊大门里快步出来,雨已经停了,地面潮湿。 他走到车旁,没急着进去,先弯腰趴在窗外往里看了看,二丫已经睡着了,头顶在副驾驶的门边上,两只手对着塞进袖筒。 胡唯轻轻拉开车门,坐进去,夹杂一身雨水气,又轻轻把门关上。 他叫她:“杜豌——” 二丫不耐地啧了一声,歪了歪身子,很厌烦被吵醒。 胡唯摇摇头,从后座捞过自己的军装外套蒙在她身上,把车往医院外的主路开。 这时快凌晨三点了,天是要亮不亮的颜色。 路上遇见一家二十四小时的粥铺,胡唯把车靠边停下,老板正在打盹,见有客人掀开防雨的门帘进来,晃晃头,打起精神:“您看看吃点什么?” 胡唯在柜台前站定,瞧着一桶桶还冒着热气的粥。 老板殷勤介绍:“这个时候,夜宵不夜宵,早餐不早餐的,还是喝点粥好,都是刚熬没几个小时的,菠菜猪肝粥,番茄牛腩粥,素一点的还有小米粥。” 胡唯点点头:“就它吧。” “好嘞,一碗小米粥,您是在这吃还是带走?” “带走。”胡唯掏出钱包要付账,想了想,又对老板说。“等会儿,盛两碗吧,放一个盒里就行。” 打包了两碗小米粥,一份水煮青菜,胡唯拎着纸袋返回车里。 二丫已经醒了,身上蒙着他外套睡眼惺忪地问:“小胡哥,你干什么去了?” 胡唯把纸袋递过去:“快早上了,回家吃吧。” 这一路她肚子咕噜咕噜叫,在医院问她怎么了,她含糊其辞说肚子疼,胡唯就知道搞不好又是胡吃海塞了什么东西才往医院里钻。 二丫接过来,还很腼腆地道谢:“你不吃?” “别管我,一会回单位值班,去食堂。” 胡唯再度发动车送她回家,二丫偷瞥胡唯扶着方向盘的样子,不禁心里有些难过。 他这样的人,不该配这样的车子。 这台老大众原来是杜希的,他上班代步,后来他被分到雁城,杜希很高兴,就将这辆车给了他,说他单位离家远,路上不遭罪。 明明生得一张好面庞,端端正正的五官,挑不出什么错处;站着不驼背坐着也不弯腰;不常言语心却比谁都细,他笑着看你的时候,眼神直接,写满了包容。 想着想着,二丫悲悯地情感涌上来,闷闷地不说话。 胡唯间隙撇她一眼,见她低着头,以为她不舒服,也没主动找话。 就这样一直送她到家楼下,二丫忽然没头没脑的闷声问:“小胡哥。” 胡唯盯着前方,“嗯?” 她还是垂着头,不敢看他。“那天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呢?” 死钻牛角尖的性格到底把这个问题问出来了哇,不问,她憋得慌,她得把这件事一直放在心里。 胡唯不由得失笑,没想到她还记挂着这个,也这么在意这个他。微侧了侧身面对着她,好性儿解释:“我那天在开会呢,不知道是你的号码。” 二丫这回抬起头来,认真看着他:“开会?” “嗯。”他点头,不瞒她。“真是开会,最近在搞培训,我当时如果知道是你,会给你再打回去的。” 说罢,胡唯反将她一军:“那你找我到底什么事?这么着急?” 二丫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身体一挺。 这个道歉的话,不见面时好说,真见了面,对不起三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哼唧着,直说天太冷,要快点上楼钻被窝。 “再见!你路上小心!”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这只窝囊兔子撒欢了似地跑进楼里。 胡唯却没走。 他将车窗降下一半,摸出根烟衔在嘴唇中间。 打火机在手里转啊转的,最后咔嗒按出了火苗。 嗓子干涩,烟雾刺激他一阵不适,又是剧烈咳嗽,咳得惊天动地,脑仁生疼。 楼上,二丫咕咚咕咚干掉小米粥,钻进被子里。 被子严严实实地围在脖子周围,她闭着眼,安沉呼吸。 这是她睡的最踏实的一觉。 而所有人,都希望她这一觉能睡的长一点,再长一点。 因为这一觉醒来之后,雁城即将迎来一场暴雨。 就要变天了。 三伯杜希突发急病,被推进手术室,命悬一线,生死攸关。 杜嵇山坐在手术室门外,老泪涟涟,这个原本和睦热闹的家庭仿佛一夜间就垮了。 二伯杜甘眼睛通红揪着胡唯怒气冲天,连连骂他狼心狗肺。 杜家乱成一团,哭的哭,喊的喊,劝架的劝架,沉默的沉默。 这还不是让人最痛苦的呀。 最让二丫伤心绝望的,是有人告诉她。 你小胡哥要走了,从此,他再也不是杜家的人了。 他亲爸爸找上门来,要把儿子领走哪! 不仅他亲爸爸来了,那些身后跟着的男男女女,都是要把他带走的人,哪一个都不容小觑。 他家本不在雁城,是在那千里之外的虬城!虬城! 轰隆一声巨响,二丫梦中的城塌了。 她细细地蹙着眉,呜咽咽地哭,嘴里不停喊着小胡哥。 楼下守着她的胡唯一根烟毕,开门将烟头扔进小区楼下的垃圾桶里。 他踏着清晨满地露水,挺拔削瘦的身影在冷风中无比孤独。他低着头望着小区的湿漉漉的草地,绿油油的苗苗,纤细柔软的身段,绿的生机勃勃,绿的春意盎然。 胡唯纯净的眼含着不舍,含着挣扎,最后…… 是干脆利落地决绝。 二丫姓杜,单名一个豌字。 不是琬,也不是婉,是豌,豌豆的豌。 只因当年她母亲怀她时,见了一园子绿油油毛绒绒的豌豆苗儿。至于为什么都叫她二丫,则是因为她头上还有个亲哥哥,杜家女孩又少,她是个稀罕物儿,所以大家见了,都“丫丫”“丫丫”地叫。久而久之,反倒不习惯念大名了。 这里一直有她的屋子,是杜嵇山要求留的,从二丫上小学一直留到现在,偶尔大伯二伯的孩子来,要是没地方住,也去她那屋凑合一宿。 “呼——” 进了自己的小闺房,二丫长舒了口气,急忙解开衬衫脖领处的扣子。 上午去和平招宾馆翻译时穿的是正装,冻腿不说,还勒的人上不来气儿。 丝袜,衬衫,西服,窄裙,一件件被二丫随性儿甩到沙发扶手上,又将盘在脑后的小发髻松开,她赤脚去柜子里翻了两件东西出来。 一件是宽腿的缎子衬裤,月牙白的颜色,有松紧的裤腰,套在身上滑溜又舒适。 另一件,是件夹棉的绿袄,旗袍样式,七分袖,尼龙面料,脖子腋下及小腿处松松地缝上一排吉祥团扣,内里怕跑棉花,还镶了藏蓝色的里子。 中午最盛的太阳,光透过窗照进这间小闺房,印着牡丹花的浅色床单,女人半裸的身体,因为坐在床沿,腰线凹凸,骨肉匀称,皮肤细腻。 如果现在时间静置,用慢动作将镜头拉长,仿佛画面演绎成了旧上海时期一支旖旎的唱曲儿,春色风光,无限婉转。 可—— 很快,一只手拿起那件夹棉的绿袄,做贼似的将身体迅速遮掩进去,及时将风景打破。 不由得让人暗呼,大煞风景!大煞风景! 只见换好了夹袄的二丫歪着身子坐在床边,呲牙咧嘴揉着腿:“可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看吧,她就是这样没有情调的人。 以前姚辉和她一起洗澡时曾说过,扁平扁平的体格,脱了衣服才发现,看头十足哇。 当时二丫站在淋浴头下哗啦啦浇着热水,闻言低头偷瞄了自己两眼,想一想,再瞄瞄,最后不耐烦一挥手,继续冲着头上泡沫:“都长一个样,能有啥看头。” 姚辉一口气没倒上来差点背过去,咬牙骂她:“朽木不可雕也!” 此时,这块朽木正抄着一本“孙子兵法”倚在床头,想躲躲清净。 也不知是谁看了扔在柜子上的,虽然都是文言文,她看的还蛮认真,正讲到火攻这一节,她不禁想这孙武可真不是一般人,连放把火都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这要换成她,哪里讲究那么多,只叉腰站在山头朝敌人一声怒吼“给我上!!”待万剑齐发,管它是东风还是西风。东风固然最好,若是西风,死了倒也壮烈。 她这一蹙眉,伴着冬日下午懒洋洋的太阳,倒生出几分“林妹妹”的神态。 弱风扶柳的体格,一张鹅蛋脸,细细弯弯两道眉,再往下,巧挺的鼻子,随着她呼吸两翼轻煽,嘴微张,则是二丫生的最灵的地方了, 这页读通了,再翻一页,偶尔动一动,用右脚脚趾轻蹭左脚脚背,沉浸其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看的直犯困时,楼下有人仰头大声喊:“开饭了!” 混沌意识被惊醒,二丫这才合上书,想起来要吃年夜饭了。 开饭时,大伯的儿子杜炜,二伯的儿子杜跃,也都从外面回来了。 杜嵇山被搀着走到桌边,笑呵呵让大家坐:“老规矩,老大你带着两个弟弟坐对面,你们几个小的在我旁边。” 21.第二十一章 鹊还巢 作者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防盗章节购买比例60补订即可查看  可是章涛不知道杜豌同学有这样的海量啊! 更不知她不喜欢红酒。 席间聊天胡侃, 二丫待的有些腻烦, 她总觉着这葡萄酿的酒没有粮食酿的香, 一旦酒不对胃口,她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于是中途找了个借口, 二丫起身去洗手间。 万万没想到章涛也找理由跑出来, 在门口给她堵了个正着。 “干嘛?有话你站直了说。”二丫嫌弃一皱眉, 用手支着他胸口不让他离自己太近。 章涛呵呵笑:“都几年了, 还恨我哪?” 二丫说话爽脆:“恨,怎么不恨,我记仇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好歹是初恋情儿, 章涛拿捏她的脾气很准:“你要这么恨我, 我可当你心里对我还有情,那咱俩就得换个说法再谈了。” 二丫果然收回手,一本正经起来。 “我说真的,有机会去我们那发展吧, 总跟姚辉在一块有什么意思?” 二丫机灵鬼儿似的促狭一笑:“为了挣钱, 都算计到同学头上了?” 这一年, 希腊主权债务全面升级;美国高盛面临欺诈危机;这一年, 俄罗斯一场森林大火烧高了国际粮价;国内房价迎来了意外疯狂飙升。 这一年,资本主义市场动荡, 部分专业人才的流失让猎头公司抓住机会,倾巢出动。 章涛就是在这批市场动荡中成长起来的人物, 什么人物呢, 赚的钵满盆足的小人哪! 他听了十分不满:“别说的这么难听, 我真是为了你好,在雁城这地方窝着,一辈子能看到头。” 二丫不纠结他的初衷,只问:“你们这样的猎头公司,介绍一个人,能赚多少钱?” 章涛深吸一口气:“得,我也不瞒你。” 他伸出手比了个五。 二丫十分有原则地摇摇头:“你们这生意我不做,跟人贩子有什么区别。” 章涛眉毛拧起来:“杜豌,时代在进步,你思想能不能也跟着进步进步,我们是介绍人才给相应需求企业的正规猎头,都是管理级别的职位,这不比你在姚辉那个小中介公司强得多?她那是什么,好了讲,是翻译中介,难听点,就是个蓝领服务中心,该收你的钱她一分都没少,这年头会说英语的人一抓一大把,你真当自己有什么优势哪?” 二丫最听不得别人讲她朋友的坏话,顶仗义地反驳:“不许你这么说姚辉!” 姚辉这几年和她好的像一个人似的,要是没她,她也不会过的这样舒坦。 章涛失笑,不知道该说她死脑筋还是说她没重点,半晌才舒了口气,转头盯着别处:“你跟以前一样,一点没变。” 这下,二丫才觉得红酒的劲儿此时有些上头,晕晕乎乎的。 她这个人,脑筋死板,原则分明,最不怕的就是别人跟她算账。可也有弱点,就是怕煽情,小时候缺乏家庭关怀,有些自卑,谁要跟她说旧事,她就哑巴了。 听了这话,二丫低眉,有些委屈的样。 章涛细细打量了她一番。 印象里的杜豌,学生时期有点土,眉眼间也没现在这样婉转,永远素面朝天。 她垂着眼,两道乌黑的眉,睫毛小扇子似的颤啊颤,看的章涛脑子一热,忽然对她说道:“当年那事,我欠你句道歉。” “挺不懂事的,不该当班里同学说那句话,让你下不来台。” 原本这件事在二丫心里是个结,见不到章涛还好,见了面,心里有怨,可听到他这么说,她又释然了。 她还是之前低眉小媳妇的样:“嗯……” 这一声嗯,当真是百转千回,让章涛心神荡漾! 他想借着酒劲亲她一下,二丫知道他想什么,心里咚咚打鼓。 要推开他,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就又僵了,不推,她又不太情愿。 胡唯撞上的,就是这个时候。 那一声杜豌,当真叫的二丫魂儿也飞了,酒也醒了,脸涨得通红。 活了这么大,第一次在外头和男人鬼鬼祟祟却被抓了个正着,二丫羞的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胡唯倒是淡定的很,站在不远处跟她点了点头:“来吃饭?” 二丫局促地扭着手指:“同学聚会。” 胡唯还是抄着裤兜站在那里,先是看了看章涛,又看了看她,一脸欲言又止。 章涛因为喝酒的缘故,衬衫扣子松了两颗,领带歪歪扭扭,被二丫推开,还靠在墙边满脸疑惑的样。 尴尬挠挠眉心,胡唯尽量挑着合适的词儿:“完事了就……早点回家。” 话罢,他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抄兜走了。 二丫心中哀嚎,捂脸默骂自己,可真是丢死人了!丢死人了! 胡唯从洗手间回来后,和孟得裴顺顺又坐了一会,快到十点钟时才散伙,出了饭馆大门,孟得说顺路,要打出租车送裴顺顺回招待所,胡唯落了单,独自去停车场取车,待走到附近,胡唯心里骂了句娘。 不知道谁的宝贝坐骑,直接横停在他车头前,把路堵死。 风挡玻璃前也没留个联系电话,胡唯只能再回饭馆,向前台服务员打听:“麻烦您帮我问问,在这吃饭的有没有7171 的车主。” 等服务员去里边问的功夫,胡唯在外头倚着车门点了支烟,边抽边等。 烟抽了小半截,有个女人穿着高跟鞋从饭馆大门走出来,朝胡唯一扬手。 “嘿!不好意思啊,久等了。” 女人打扮的很时髦,大冷的天,黑色羊毛紧身裙,高筒靴,露着一截腿。哪怕是耽误了别人,她也走的不疾不徐,优雅风情。 胡唯弹了弹烟灰,懒洋洋将目光移到别处,拉门上车。 没想到他能无视自己的歉意,女人微讪,心中十分不快。 “小春儿,怎么了?”有人扶着大门探头出来问,应该是和她一道的朋友。还颇为不善地瞪了眼胡唯。 女人连忙按了下遥控器:“没事,我挪个车,挡着人家了。”恨恨坐进驾驶座,她咕哝着挂了倒挡,心中十分不快:“不就堵着你了吗,破大众,牛什么啊……” 红色跑车向后倒出一小块距离,很刁钻,给胡唯堪堪留出位置,如果他手法生疏,剐蹭在所难免。 胡唯看向车里的女人,未等,只觉得脑仁“滋”地一下,像扯到了哪根神经似的钻心疼。他一蹙眉,再看这个女人—— 女人还朝他一耸肩,表示“我水平也就这样,过不过随便你”。 胡唯缓过脑仁这阵疼,拧动汽车,尾灯亮起,不晓得多嚣张地离去。 女人朝他离开的方向做了个大鬼脸,也不记仇,直接把跑车停在他刚才空出来的地方,哈着冷气小跑回饭馆。 没跑两步,忽然从前方胡同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小春儿!” 女人吓了一大跳! 她抚着胸口谨慎看着前方,厉声问:“谁?” 只见原本和孟得早就应该离开的裴顺顺从阴影里踱出来,满面春风。 被叫做小春的女人似乎和他是老相识,走近后嗔怪着砸他一拳:“装神弄鬼的,你吓死我了。怎么还没走?” 裴顺顺笑嘻嘻没个正行:“我这不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吗,你那帮狐朋狗友,闹起来可什么事儿都干的出来。” “少来了你。”晚上风寒,吹得这名叫小春的女子卷发飞舞,鼻尖发红,吹得裴顺顺心里满是怜惜。 她搓搓手呵着热气。“你这趟不是来找岳叔的——” 话还没说完,饭馆里又有人出来催:“小春儿!跟谁说话呢你!” 被打断,小春姑娘不悦皱眉,呵斥道:“催什么催!老子娘等我接生哪?” 裴顺顺倒不介意,还是那样随和地看着她:“没事儿,你先进去吧。等回去了找机会再聊。只是你为人医表,在外头可要注意点形象。” 小春姑娘什么都好,只是爱应酬,喜烟酒这个习惯让顺顺心中微词。 不信你听听她那把沙哑嗓子,指不定今天抽了多少烟!喝了多少酒! “少管我,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管我。”女人排斥地皱眉,“我先去了,刚才没说完那话,改日再聊。” 小春姑娘裹着外套又小跑着回去了。 留下顺顺在原地哀伤,小春啊小春,殊不知你关心你惦念那人,在刚才就已经见过了呀! 只因当年她母亲怀她时,见了一园子绿油油毛绒绒的豌豆苗儿。至于为什么都叫她二丫,则是因为她头上还有个亲哥哥,杜家女孩又少,她是个稀罕物儿,所以大家见了,都“丫丫”“丫丫”地叫。久而久之,反倒不习惯念大名了。 这里一直有她的屋子,是杜嵇山要求留的,从二丫上小学一直留到现在,偶尔大伯二伯的孩子来,要是没地方住,也去她那屋凑合一宿。 “呼——” 进了自己的小闺房,二丫长舒了口气,急忙解开衬衫脖领处的扣子。 上午去和平招宾馆翻译时穿的是正装,冻腿不说,还勒的人上不来气儿。 丝袜,衬衫,西服,窄裙,一件件被二丫随性儿甩到沙发扶手上,又将盘在脑后的小发髻松开,她赤脚去柜子里翻了两件东西出来。 一件是宽腿的缎子衬裤,月牙白的颜色,有松紧的裤腰,套在身上滑溜又舒适。 另一件,是件夹棉的绿袄,旗袍样式,七分袖,尼龙面料,脖子腋下及小腿处松松地缝上一排吉祥团扣,内里怕跑棉花,还镶了藏蓝色的里子。 中午最盛的太阳,光透过窗照进这间小闺房,印着牡丹花的浅色床单,女人半裸的身体,因为坐在床沿,腰线凹凸,骨肉匀称,皮肤细腻。 如果现在时间静置,用慢动作将镜头拉长,仿佛画面演绎成了旧上海时期一支旖旎的唱曲儿,春色风光,无限婉转。 可—— 很快,一只手拿起那件夹棉的绿袄,做贼似的将身体迅速遮掩进去,及时将风景打破。 不由得让人暗呼,大煞风景!大煞风景! 只见换好了夹袄的二丫歪着身子坐在床边,呲牙咧嘴揉着腿:“可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看吧,她就是这样没有情调的人。 以前姚辉和她一起洗澡时曾说过,扁平扁平的体格,脱了衣服才发现,看头十足哇。 当时二丫站在淋浴头下哗啦啦浇着热水,闻言低头偷瞄了自己两眼,想一想,再瞄瞄,最后不耐烦一挥手,继续冲着头上泡沫:“都长一个样,能有啥看头。” 姚辉一口气没倒上来差点背过去,咬牙骂她:“朽木不可雕也!” 此时,这块朽木正抄着一本“孙子兵法”倚在床头,想躲躲清净。 也不知是谁看了扔在柜子上的,虽然都是文言文,她看的还蛮认真,正讲到火攻这一节,她不禁想这孙武可真不是一般人,连放把火都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这要换成她,哪里讲究那么多,只叉腰站在山头朝敌人一声怒吼“给我上!!”待万剑齐发,管它是东风还是西风。东风固然最好,若是西风,死了倒也壮烈。 她这一蹙眉,伴着冬日下午懒洋洋的太阳,倒生出几分“林妹妹”的神态。 弱风扶柳的体格,一张鹅蛋脸,细细弯弯两道眉,再往下,巧挺的鼻子,随着她呼吸两翼轻煽,嘴微张,则是二丫生的最灵的地方了, 这页读通了,再翻一页,偶尔动一动,用右脚脚趾轻蹭左脚脚背,沉浸其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看的直犯困时,楼下有人仰头大声喊:“开饭了!” 混沌意识被惊醒,二丫这才合上书,想起来要吃年夜饭了。 开饭时,大伯的儿子杜炜,二伯的儿子杜跃,也都从外面回来了。 杜嵇山被搀着走到桌边,笑呵呵让大家坐:“老规矩,老大你带着两个弟弟坐对面,你们几个小的在我旁边。” 毕竟年纪大了,就喜欢一家人热热闹闹簇拥着自己的氛围。 就连座位,也是能看出老人用心的。 仨儿子在对面,离自己远些,方便碰杯喝酒;儿媳妇们挨着自己,在左手,表示老爷子对她们的高度尊重和认可;剩下的孙子孙女在右手,依次是胡唯,二丫,杜炜,杜跃。 早在胡唯母亲去世时,杜嵇山就曾说过:既然胡唯跟着杜希过,不管他姓什么,那就是咱们家的孩子。既然是咱们家的孩子,那就跟别的孩子待遇一样,甚至更好。 不知杜嵇山是怕外人说闲话,还是真的喜欢胡唯。总之对他,是和另外两个孙子不同的。 每每酒盅斟满,他都笑眯眯地端起来,商量着问胡唯:“咱爷俩喝一杯?” 胡唯听了,脸上挂着笑容:“哪能让您跟我喝,我敬您。” 杜希担忧着父亲的身体,也担忧胡唯,揪心道:“行了,差不多就行了,晚上还开车呢。” “哎——你不喝还不让你儿子喝,晚上你开回去一样,没看出来吗,爸今天高兴。”二伯杜甘有些吃味地紧盯着胡唯,在弟弟耳边小声说。“老三,你这儿子,养的可真值啊……” 杜甘杜希两兄弟从小就不和睦,杜甘做生意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接触,没上过多少学,很瞧不起杜希优柔寡断的脾气,他也毫无道理地不喜欢胡唯,总私下骂这小子心眼多,喂不熟,因此话中时时不忘嘲讽弟弟的失败婚姻。 杜希向来不和他一般见识,微微一笑,只装听不见。 一顿家常年夜饭,热热闹闹吃到晚上八点,才纷纷起身撤桌。 孙辈的男孩们在帮着抬桌子,收椅子,干体力活。 厨房里,两个儿媳还有一直照料杜嵇山生活的保姆赵姨在洗洗涮涮,这下,只剩下二丫一个闲人。 22.第二十二章 鹊还巣 作者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防盗章节购买比例60补订即可查看 过了年, 天气很快转暖。猛烈刮了几天大风,温度从零下直窜零上。 二丫今天回公司上班, 说是上班,其实就是个翻译中介, 挤在玉熙路的一排留学咨询机构中间。 公司老板姚辉是二丫的同学兼闺蜜,家境不错,以前和她一样是个翻译, 后来这行干腻了, 干脆自己开了个中介公司,专门对接有业务需求的外企展商之类。 一进门, 几个同事正围在一起,公司小李过年回来换了部新手机, 美国货, 苹果3gs,听说花了几千块。 这一年, 苹果手机才刚刚在城市中悄然兴起。 二丫也凑过去看热闹, 小李得意地在屏幕上划来划去:“这东西, 没买之前是个稀罕物,买了之后……也就那么回事吧。” “不错不错。”二丫拎着包连手都没敢伸, 站在人堆儿里连连点头肯定:“多少钱?” 小李比了个五。 二丫咋舌:“这么贵?” “这还是托人买的呢。” 二丫低头看看自己口袋里的诺基亚,默默走回座位,开始打水擦桌子。 “哎, 杜豌, 你也买一个呗, 你不是一直都挺喜欢手机吗,我亲戚在店里能给优惠。”小李隔着工位挡板殷勤劝她。 “我?”二丫脱了大衣,就穿了一件骆驼色的高领羊绒衫,袖子推到手肘处,用力拧着湿毛巾:“不买,五千能换台笔记本了。” 小李撇撇嘴,坐回位子上。 二丫在小李身后擦着桌子,间隙用目光偷瞄他桌上的手机一眼,过一会,又偷看一眼,心里痒痒的。 中午在公司对面的快餐店里,二丫像个苦哈哈似的看着窗外叹气,眉毛皱起来。过一会,身子往窗边微侧,换了个姿势,又是一声:“唉——” 姚辉端着餐盘疾步走来,风风火火:“总唉声叹气像个病秧子似的,看着丧气。” 二丫打不起精神来,“本来就是个病秧子,难受着呢。”说着,她掏出一张纸巾,用力擤了擤鼻子。 “难受也没见你耽误吃。”姚辉落座,将筷子细心剔掉木刺递给她。“老规矩,你的大碗加肉。” 瞥见肉,二丫身体往前蹭了蹭。 姚辉匪夷所思:“你也挺瘦,饭量怎么这么大呢。” “你小时候没受过穷,我这是先天不足后天补。” “得了吧,谁也没亏你,别说的像吃糠咽菜长大的。我真的没跟你没开玩笑,抽空去医院查查,脸色也不好,这么吃,可能是甲状腺有问题。” 二丫嘴被塞的鼓鼓的:“都跟你说了没事,前一阵折腾的。” 大年初三那天,二丫自驾去了几百公里外的晖春县城看姥姥,她在老太太身边待了七年,还是上初中时被杜嵇山接回来的。接她回雁城那天,老太太踩着缝纫机,带着老花镜,一声不吭。 二丫的大伯有些为难,提着水果补品站在身后:“大娘,把杜豌接回去,她能跟她哥哥在一块,还能好好读书,上中学正是要紧的时候,家那边的学校条件比咱们县城要好很多。” 老太太虽没有大文化,心里清亮:“你们老爷子当初说把孩子给我就给我,现在说接就要接?杜豌是他孙女不假,可她妈更是我女儿,她也是我孙女!” 老太太干了半辈子裁缝,手快,嘴也不饶人:“你们家重男轻女,当初杜豌和她哥哥两个,你们指了名要把男丁带走,杜豌那时年纪小不明白,可现在长大了,你以为她不清楚你们怎么想的?要那个,不要这个。将来遭报应哟。” “大娘,您也知道,我母亲走的早,家里都是男人,丫丫确实没个信得过的人来带。您是她亲姥姥,把她交给谁都不如交给您放心。而且那时小满和吴青刚没,老爷子本意也是想留个孩子在您身边宽慰您,而且……不是我们不要,是您坚持要留杜豌的不是?” 咔哒哒的缝纫机忽然停下。 二丫大伯的心都要提起来了—— 半晌,老太太叹气,耷拉着眼皮:“我知道你们杜家都是大知识分子,想让孩子出人头地,但是杜豌去了你们家,我不求她学习能多好,只吃喝别短了她,她淘气了,不听话了,更别打她。女娃娃是最碰不得的,碰一下,她以后都记着,没尊严哪……” 杜敬悬着的一颗心放下,郑重保证:“您放心,别说她爷爷舍不得了,要是对她不好,怎么对得起她父母。” 老太太拿着刚才一直做的活计,是条蓝底白花的棉裤。 将裤子对折,老太太又转身寻了一个袋子将它装进去:“四点放学,学校就在路口。” 给外孙女做的棉裤交到她大伯手上,老太太背过身,蹒跚进屋去了。 从那以后,每年大年初三,二丫都会回晖春看姥姥。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老太太因为年龄大了身边没人照料,被送去了当地条件最好的敬老院,身体还算硬朗,只是有些糊涂了。有时认人,有时不认得。 前些天,二丫开了五六个小时的车去看她,老太太就正糊涂着。刚开始只是睡,睡醒了,见二丫坐在她床边,就小孩子一样地笑,拉着她的手把她当成了敬老院的护士,一会讲中午饭盐放多了,一会又嫌弃床单不是橘色的。 二丫给她换好床单,抱住姥姥开始轻晃,姥姥呀,姥姥呀,你啥时候能认得我呢,我是杜豌呀。 老太太在外孙女怀里睡着了,二丫也困倦睡着了。 她在敬老院陪了姥姥五天,直到初八才回来。 临走时为了让老太太滋润些,二丫还包了几个红包上下打点一番,她这人不会说场面话,只讪笑着塞进照顾老太太的人手里:“给您添麻烦了,添麻烦了。” “老太太要是想吃什么要什么,劳您跑腿,别让她饿着,渴着。她要是发脾气了,您们也别往心里去,哄哄就是。” 收了答谢礼的小护士们自然高兴:“你就放心吧。” 说是放心,怎么能放心呢。回雁城这一路二丫都在想,听说市里哪个医院新成立了一个老年疗养中心,设施条件都比晖春的条件要好,除了费用高些。 不想这事还好,一想起来,二丫又愁眉苦脸的:“快一个月不开工了,没活干啊。” 姚辉低头吃饭:“没事干休息休息还不好,等开春博览会招商,忙的你脚不沾地。” 二丫是个钱串子,隔段时间没收成,心里发慌,这也是姚辉认识她这么长时间最看不透她的地方。 “你说你平常也没少挣,可也没见你怎么花,你攒钱到底干什么?买房?” 二丫托着腮帮子,有一下没一下戳着碗里的面条,心不在焉:“反正……有大用处。” 至于有多大的用处,只有二丫自己知道。 忽然手机叮铃一声响,姚辉阅过短信,才想起来对二丫提:“对了,咱班班长章涛你记得吗,来雁城出差,想晚上聚一聚,特地跟我说要你过去,老同学好几年没见了,去呗。” “章涛啊……”提起这个人,二丫有些抵触。“我不想去。” 章涛,北二外他们那一届的知名人士,大学四年的班长。 在英语学院里,尤其是女生多的班级,男班长就像众星捧月般地存在,女孩子有什么事都爱示弱找他,而作为班里挑大梁的男生,也就格外喜欢出头逞意气。 章涛成绩优秀,家境富裕,因此人缘相当不错。 本该是老同学相见两眼泪汪汪的戏码,可惜就可惜在章涛曾经追过二丫,两人有过那么一小段情窦初开,可惜没能圆圆满满,闹了个不欢而散。 毕业那天,章涛和班里每位同学拥抱告别,唯独漏了她。 二丫坐在小树下抠着草儿,遥望同学们有说有笑,好不郁闷。 姚辉劝道:“知道你心里别扭,但是毕业这么长时间了,人家特意说要咱班同学在雁城的都来,还点了你的名。不去好像你气量太小,还挂记着上学那些事,让他多想。” 二丫一想,姚辉说的也对。本来就是学生时代的窘事,人家也没别的意思,同学叙叙旧,她太小家子气反而不好。 见她有所动摇,姚辉擦擦嘴,拎包站起来:“那就这么定了,晚上应园春,下班一块去——” 二丫拿着一叠资料去复印机复印,在复印机咔嚓咔嚓走纸的时候,她忽然想明白自己到底在慌什么了。 她在慌胡唯。 她怕胡唯把那天在饭馆碰见自己的事情说出去,她更怕他告诉家里人,自己在外面跟男孩子鬼搞。 本质上讲,二丫有点“较真”。这个较真不是指性格,而是指在某些大事小情上。 她不管对外还是对内,给人留下的印象,向来是本本分分的孩子,虽然有点钻钱眼的小毛病,也无伤大雅。这回给人遇上,她犹恐自己落下个不正经的口实,想她多胆小的一个人哪,要被扣上这样一顶帽子,可真是说不清了。 她越想越堵,甚是还带了点“小气”。 气自己不该没见过世面似的,让章涛两句话就哄的脑子发昏;气那天胡唯不该出现在那里,吃饭也不挑个地方。 就这样纠结了半天,二丫最后还是选择相信胡唯。 凭直觉,他不像那样多事的人。 他和自己关系又不亲近,和个外人没两样,也没有管自己的道理不是? 想通了,一块大石头也就放下了,二丫觉得心里通畅许多。 正好家里来电话,要她下了班回去一趟。电话里保姆赵姨乐呵呵的,好像家中有什么喜事:“你都一个多月没回来了,你爷爷想你,记住了啊,下班就来,你不来我们晚上不开饭。” 二丫歪头压着手机,捧着厚厚一摞资料:“好的,我下了班就去,需要带什么吗?” 保姆拿着电话回头看了一眼,开心得很:“不用不用!你来了就知道了!” 下了班,二丫回家这一路都纳闷,到底发生啥了呢? 待敲门进屋,望见餐厅那道背影,二丫才捶胸顿足地醒悟! 中圈套了哇!中圈套了哇! 是个约么三十岁的男人,瘦高个头,斯文面相,风尘仆仆地,脸上倦色明显,鼻梁上还架着一副无框眼镜,伴随着他低头吃面的动作,面条热气蒸上近视镜的镜片,挂着层雾。 二丫和杜嵇山并排坐在男人对面,直勾勾地盯着他。 杜嵇山满是关心:“够不够?不够锅里还有,再给你盛个鸡蛋?” 男人少话,也不抬头。“够了。” 过一会,杜嵇山说:“少吃点,晚上给你煮饺子,你最爱吃的白菜馅。” 男人又是一声:“嗯。” 换成往常,有人敢对杜嵇山这样不抬头地说话,早就被骂没规矩了。可杜嵇山偏偏不在乎,看着他的眼神,比对二丫还疼爱,还关心。 老爷子还数落二丫:“你倒是说两句话啊,怎么也不吭声?” 二丫不情不愿地挪了挪屁股:“我给你倒杯水吧。” “不用。”这时男人倒是停住筷子,从纸巾盒里抽出张纸擦嘴。“还在姚辉那儿上班?忙不忙。” “就那样呗。” “什么叫就那样?”男人不满意她的回答,蹙起眉严厉道:“说话也没精神,我看还是不忙,闲的日子发慌。” 二丫抱着腿,翻了个大白眼。 吃饱喝足了,男人靠在椅子里,开始和她诡异对视。 二丫也不怕他打量自己,就坐在那大大方方让他看,怕他看的不清楚,还把头发往耳后掖了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 杜嵇山见怪不怪,还站起来把空间留给两人:“你俩坐,我去看看阳台那花儿,该浇水了。” 这下,餐厅就剩下二丫和他。 看了半天,男人先问:“回去看过姥姥了?” “嗯。” “最近钱还够花吗?” “够。” “现在外头还冷,别穿露脖子的衣服,回头哮喘犯了遭罪的是你自己。” “啊。” 男人怒了,伸手啪地一下重拍桌子,二丫没准备,吓得王八似地一缩脖子。 “我跟你说话呢!你什么态度!” 二丫也急了:“什么什么态度?你看看自己什么态度?审犯人哪?” 杜嵇山从阳台直起身来,一手拎着一只花苗,隔着玻璃直揪心:“你俩好好说话!好好说话!” 气焰被老爷子压下,短暂停战。 男人摘下眼镜,开始低头擦镜片:“你现在大了,有些事爷爷想管,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但是你不能因为没管束,就随心所欲。” 二丫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没反驳。 “尤其是在一些事情上,你得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嘎? “女孩子在外头,跟男朋友相处,也得适度。” 二丫脸上不敢表露不悦,心里想,这人别不是在荒郊野外待时间长了,憋出什么毛病才好。 多新鲜呢,半年多没见面,见了面就给自己上课,说的还都是不着边的事情,二丫心里不大痛快。 男人见她态度不友好,心头火又拱起来:“你也不用跟我装傻充楞,我知道我管不了你,你也不听我管,二十四了,在外头谈恋爱这很正常,但是要注意形象……” 二丫眼神开始飘忽,在桌子上找来找去。 “你找什么呢?” 找到了! 二丫拿起一瓶杜嵇山平日里吃的大脑保健药,倒出两粒推过去。 男人一愣:“干什么?” 二丫很认真的看着他:“吃药啊。” 男人倒抽一口凉气,拧眉怒目,猛地又一拍桌子:“杜豌!” 二丫不甘示弱,抓起一只擀面杖,也学着他在桌面猛敲了下:“杜锐!!” 气势比他还嚣张,动静比他还大。 男人没预料到她来这手,被吓得脸一颤。 二丫哈哈大笑起来。 她一笑,被她叫做杜锐的人恨道:“姑娘家家不知羞!” “我怎么不知羞了?我没偷没抢,行的端走得正,哪里不知羞了!”她嚷嚷的震天响,脸憋的通红。 “你知道羞大晚上的和人在饭馆外头搂搂抱抱瞎嘀咕?” 二丫心里暗呼不好,依旧气焰滔天:“你是看见了还是听见了!那是我同学!我跟我同学说两句话怎么了!” “你胡说八道!要是都跟同学那么说话还了得!欠管教!” 二丫气的呜呜直哭:“我就是欠管教!从小没爹没娘哪有人管我?一张嘴只知道说别人不知道说自己!我就是跟男人在外头搂搂抱抱那也是自由恋爱!我喜欢,我高兴,不像你,三十多岁人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邋遢的要人命,发际线秃到头顶上!” 杜嵇山听了急急从阳台扔下花跑出来,痛呼:“杜豌——怎么这样说你哥哥!” “杜锐,你,你也不该这样说你妹妹!” 老爷子着急上火啊! 本来是一对亲兄妹,该是这天底下最亲最近的关系,都怪他啊,让两个孩子从小分开,这十多年了隔阂还是在,再见面,还是像仇人似的。 都说小孩子吵架不能当真,可这哥俩是真的句句都往人心窝子里捅,这可如何是好…… 杜嵇山情绪激动,这当哥哥的,不晓得维护妹妹的面子,这当妹妹的,也不知道哥哥的心哪!! 之前提过,杜家老四有一双儿女。 如今和二丫吵得面红耳赤这位,就是她一直没露面的亲哥哥,杜锐。 兄妹俩差着六岁,往二十年前倒腾,也算是一对儿相亲相爱的小哥俩。 那时在西安,已经是大孩子的杜锐牵着杜豌,带着她在小院里逛啊走啊,抱着她看楼下大人打麻将听树上蝉儿鸣,别人逗一逗,问:这是谁家的娃娃啊? 杜锐就会攥紧了她小手很护食的样:这是我妹妹。 爸爸妈妈带着他俩去钟楼买三毛钱一根的雪糕,杜豌脸蛋上蹭着奶油,也曾在夏天烈日下甜甜管他叫哥哥。 后来,父母没了。 小杜豌天天蹲在家门口抠石头,看见有年轻时髦的女人骑着自行车走过,她就仰头问:哥哥,那是妈妈吗? 23.第二十三章 鹊还巣 作者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防盗章节购买比例60补订即可查看 这一声气壮山河的叛徒, 唾沫星子差点溅进胡唯眼睛里! 想他堂堂解/放/军, 思想素质过硬, 原则立场坚定, 也是个经得住诱惑考验的人!如何就给他安了一个叛徒的罪名!! 小胡爷也气啊, 也摸不着头脑, 可再气,还蛮有风度地站在那里:“要不,我去看看。” 杜嵇山叹气,背手佝偻着背:“算了算了, 不追了, 由她去吧。” 晚上饺子开锅, 全都围在一起吃饭时,杜跃忍不住问:“大哥, 这次又是为什么, 怎么又吵起来了。” 杜锐也后悔:“前阵子我同事吃饭时碰上她了,回到单位跟我讲, 说她在外头跟男朋友很亲密的样, 我回来问了她两句,就跟我急了。” “你同事还认识杜豌哪?” 杜锐没吭声。 怎么不认识,他办公室里摆着她的照片, 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照,逢人来了都会说:“哟, 杜工, 这是你女朋友啊, 漂亮的哩!” 他也逢人就解释:“不是,是我妹妹,在雁城,特别不省心。” 几年下来,单位都知道了杜工有个妹妹,他很疼爱着。 “那话也不该这么讲,你关心她,总得照顾着她是个女孩的面子,哪能问的这么直白。”杜嵇山情绪不似往常,惆怅地拿起筷子,又放下。“你这回在家能待几天?” “明天上午的飞机,这回只是路过。” 杜锐用外头的话讲,是个科研工作者,有铁饭碗在体制内的人,学材料出身,常年在外场做实验。年纪三十出头,看着却比同龄人沧桑很多。虽然待遇不错,但他并不注重吃穿,过的很朴素,一年到头就那么几身工作服,一件衬衫穿露洞了才舍得换。 家里人聚会时,他在外地风吹日晒的工作,下了班窝在单身宿舍里,还要熬夜写论文,搞研究。 单位人都笑话他,大师兄,咱们单位宿舍打更的大爷都换俩了,你什么时候能搬出去啊,杜锐听了,穿着旧旧的绒线衣捧着方便面呵笑,笑容宽厚。 他很少话,每天大部分讲话都是对着同组的人,说着专业领域里繁杂的名词和数据;他也没什么朋友,干什么事业就接触什么圈子,周遭除了领导就是同事。 常年累月下来,就给杜锐造就了这样的性格。 老派,闷,说话不会拐弯,俗称:情商低。 谁都知道,他是跟在杜嵇山身边让他一手培养起来的,怎么培养?当成亲儿子似的培养呗。 老爷子拿他当自己下半生的寄托,好像看着他,就能看见自己早逝的小儿子。 看着他如愿考上大学,如愿学了自己当初的专业;看他毕业念硕士念博士,被某个研究单位签走;看他评上工程师,和自己在书房里针对某个研究课题侃侃而谈,杜嵇山心里特别欣慰。 记得去年春节,杜锐有五天探亲假回家,当时他所在的小组实验遭遇瓶颈,整日闷闷不乐。 晚上众人话家常时,他就躲到外面吸烟。 最先发现他的,是大伯家的儿子杜炜。 杜炜见他吸烟很吃惊,扔了垃圾袋,过来蹲在他身边:“大哥,有烦心事儿?” 杜锐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两声,有些无所适从:“啊,屋里太闹,出来想点事情。” “是工作?” 杜炜和杜锐年龄最相似,当时他妻子怀孕,已经戒烟了好长时间。他知道杜锐心里压抑,就陪他抽了一支:“以前也没见你有这习惯。” 杜锐举着烟头:“倒不是怕影响身体健康,只是这烟一旦吸上了,就是笔大开销。” 当时杜炜听了心里不震惊是不可能的! 这就是他们几个孙辈的头头,他们家的大哥,心细到什么程度,又克制自己到什么程度! 杜炜是个细腻的人,听了这句话,看看杜锐的愁容,鼻子一酸,差点掉眼泪。 于是,扯嗓子一喊:“杜跃!!!” “哎!来了!”杜跃趴着窗台,“干嘛啊?” 杜炜朝他一招手:“下来,叫着胡唯,咱哥四个打雪仗。” 杜跃兴高采烈地答应,杜炜笑着对杜锐说:“这小子有钱,兜里揣的都是好烟,今天也削他一回。” 大半夜,四个小老爷们蹲在树下,吞云吐雾各自想着各自的哀愁。 忽然杜跃说:“大哥,你这日子过的这么不高兴,回家得了。” 杜锐摇头,饱含无奈:“爷爷年岁大了……” 另外三人皆是一愣。 合着,你这全是为了别人活着哪? “我父母没了对他是个打击,他嘴上不说,心里已经垮了。这人啊,活着的时候不想也不问,没了的时候就后悔,我不走我父亲这条路,他觉得这家里还是缺一个,将来真有百年那天,也闭不上眼。再说……”杜锐笑笑,无尽包容。“我辛苦一点,二丫就自由一些。” “女孩子,还是无拘无束,多一点快乐好。” 就是因为这席话,原本之前不愿和他亲近的兄弟,在那天都对杜锐有了新的认识,也从心坎里敬佩他。 只是杜锐心中的苦,心里的怨,不能对他妹妹提一个字。 兄妹俩还是见了面就掐,说不上几句话就打。记得最过分的那次,二丫硬生生揪了杜锐一撮头发下来。 当时杜锐嘴抽搐着,指着她连说:“你你你你——” 他的头发啊!杜锐虽然不讲究吃穿,可还是很爱惜自己的形象的!搞科研本来就比别人费精力,熬心血,这头发是什么,是精气神儿啊! 二丫也吓坏了,惊恐看着那撮头发:“我我我我——”她哆嗦着把那一小撮头发放回去,高举双手。“我放回去了啊,我没动,我真的没动……” 想起这些哭笑不得的事。 “不对啊。”杜跃倏地抬起头,冲胡唯说道。“她跟大哥生气,骂你是叛徒干啥?” 胡唯当然是知道为什么。 八成,把自己当成告密的呗。 他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拨弄着水杯,很随意的态度:“谁知道呢。” 继而想到什么似的,胡唯呵笑起来:“她疯起来不是逮谁骂谁。” 杜跃也吃过她的亏,十分认同:“说的对,她心里要是不痛快了,路上看见只狗都能跟人家犟一会儿。” 说着,仿佛那副画面就在眼前似的。 屋里几个男人一阵低笑。 这边,二丫怄了整整一宿啊。 连夜里做梦都还是在应园春那些事,她起床咬牙切齿地想,跟这个地方犯冲!以后再不去了!就是拿八抬大轿抬我,我都不去了! 早上出门时,杜锐穿着旧外衣,提着行李袋,正在树下等。 这房子是二丫租的,说自己住有很多方便。 问哪里方便,这第一就是喝酒方便,关起大门管你是吃鸡还是吃鱼,只管随性喝个痛快,没人劝,更没酒桌上那么些寒暄和牢骚。 这第二就是,等到了夏季,独自在家时不用穿内衣。 以前在爷爷家时,一入了夏,她就得时刻注意着自己的穿着。天晓得雁城七八月份的时候有多热,三十七八度的高温,如果在衣裳里再加一件紧巴巴带着钢圈的东西,勒的人能昏死过去。 不像自己住,不用担心有客来访,不用担心有人进屋,站在淋浴下用热水浇个通透,在床铺上洒圈花露水,可以穿条花裙子躺在床上让晚风吹个畅快。 有了这两条便利,就是谁劝二丫回家,她都是不肯的了。 见到杜锐,二丫并不意外。早在昨天杜嵇山就打来电话跟她讲过:“你哥哥不是故意的,也是他的同事看见你就传了那么一嘴;他也是不想让外人看扁了你……你在外头有喜欢的人了,这很正常,不用怕爷爷知道,也不用不好意思,我们都支持你。” 二丫握着听筒,想掉眼泪。 看见杜锐,温吞蹭到他面前,有些不情愿。 杜锐也没说话,蹲在地上拉开行李袋,开始一袋一袋掏东西,什么椒盐核桃,五香熏鸡,塑封好的猪蹄,装在瓶子里的辣椒。 “一会的飞机,马上要走。前几天去西安出差给你带了点东西,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吃熏鸡吗,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家了,时间有限,买的也着急,昨天没来得及往外拿,你上楼看看,有漏的,坏的,就赶紧扔了。” 杜锐将那些东西一股脑塞进二丫怀里,行李袋往肩上一背:“我走了啊。” 二丫抱着那堆东西讷讷往前走了两步,跟屁虫似的:“你这就走了?” “走了,说好机场集合,这都要来不及了。” 二丫闷得像个葫芦,一脚也踹不出个声响来。 让她说对不起比登天还难,能这样低眉耷眼底站在你面前,就相当于跟你道歉了。 都是一个妈妈肚里钻出来的,哪能那么较真。杜锐摸摸她的头顶:“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杜锐独自走出小区,站在街口,拦了一辆车。 出租车停下,载着他奔机场。 哥哥的形象在视线中渐行渐远,二丫望着远方,望到出租车都不见了,才舍不得地回家。 一连好几天过去,二丫在某天下午“哎呀”一声,忽然重重拍脑袋,想起要给胡唯道个歉。 她错怪他了。 那天情绪激动,印象里自己好像打了他,还骂了人。如果这件事情不讲清楚,日后该怎么见面,多难为情。 她找遍了手机的通讯录,发现自己没有胡唯的电话号码。灵机一动,打给了正在医院上班的三伯。 杜希正在病房里。 二丫开门见山,讲话清脆:“三伯,我想要小胡哥的电话号码,找他有点急事。” 杜希给身后医生们做了个继续的手势,快步走到病房外:“你找他能有什么事?” “哎呀反正就是有事要讲,蛮着急。” 杜希呵呵笑:“还不想跟我说,你拿笔记一下。” 二丫拧出一只碳素笔,做好记号码的准备:“你说吧。” 杜希报出一串数字,二丫嗯了两声,没等杜希问她点别的,先一步把电话挂了。 可是胡唯正在开会呢。 最近在搞信息化的培训,拟培养全电子信息环境下专业作战指挥人才,听说还要组织一批人去虬城集训。 腿上放着本子,一支钢笔记得飞快,手机在裤兜里嗡嗡地震动个没完没了,胡唯停下动作,微伸直了腿从兜里将手机摸出来。 是个陌生号码。 正巧会上说到某个关键处,工作下派到科室,领导忽然点名:“胡唯,你把这些材料收集收集,整合意见,然后报给我。” “是。”身穿军装的胡唯站起来,手,也按下拒接键。 过了年,天气很快转暖。猛烈刮了几天大风,温度从零下直窜零上。 二丫今天回公司上班,说是上班,其实就是个翻译中介,挤在玉熙路的一排留学咨询机构中间。 公司老板姚辉是二丫的同学兼闺蜜,家境不错,以前和她一样是个翻译,后来这行干腻了,干脆自己开了个中介公司,专门对接有业务需求的外企展商之类。 一进门,几个同事正围在一起,公司小李过年回来换了部新手机,美国货,苹果3gs,听说花了几千块。 这一年,苹果手机才刚刚在城市中悄然兴起。 二丫也凑过去看热闹,小李得意地在屏幕上划来划去:“这东西,没买之前是个稀罕物,买了之后……也就那么回事吧。” “不错不错。”二丫拎着包连手都没敢伸,站在人堆儿里连连点头肯定:“多少钱?” 小李比了个五。 二丫咋舌:“这么贵?” “这还是托人买的呢。” 二丫低头看看自己口袋里的诺基亚,默默走回座位,开始打水擦桌子。 “哎,杜豌,你也买一个呗,你不是一直都挺喜欢手机吗,我亲戚在店里能给优惠。”小李隔着工位挡板殷勤劝她。 “我?”二丫脱了大衣,就穿了一件骆驼色的高领羊绒衫,袖子推到手肘处,用力拧着湿毛巾:“不买,五千能换台笔记本了。” 小李撇撇嘴,坐回位子上。 二丫在小李身后擦着桌子,间隙用目光偷瞄他桌上的手机一眼,过一会,又偷看一眼,心里痒痒的。 中午在公司对面的快餐店里,二丫像个苦哈哈似的看着窗外叹气,眉毛皱起来。过一会,身子往窗边微侧,换了个姿势,又是一声:“唉——” 姚辉端着餐盘疾步走来,风风火火:“总唉声叹气像个病秧子似的,看着丧气。” 二丫打不起精神来,“本来就是个病秧子,难受着呢。”说着,她掏出一张纸巾,用力擤了擤鼻子。 “难受也没见你耽误吃。”姚辉落座,将筷子细心剔掉木刺递给她。“老规矩,你的大碗加肉。” 瞥见肉,二丫身体往前蹭了蹭。 姚辉匪夷所思:“你也挺瘦,饭量怎么这么大呢。” “你小时候没受过穷,我这是先天不足后天补。” “得了吧,谁也没亏你,别说的像吃糠咽菜长大的。我真的没跟你没开玩笑,抽空去医院查查,脸色也不好,这么吃,可能是甲状腺有问题。” 24.第二十四章 鹊还巣 作者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防盗章节购买比例60补订即可查看  恰逢出门高峰, 环桥堵车, 一个个都像蜗牛缓慢挪动着屁股, 叫人心生烦躁。 二丫坐在车里,无聊用手指刮着玻璃上的霜, 见桥下商铺家家挂红贴福,不由得冻的缩脖子叹气:唉—— 又要过年了。 上午在和平招宾馆有个会, 商务贸易洽谈,年下翻译人手不够,二丫去打野工, 一场跟下来给两千块钱,这钱不挣白不挣。 她原是个半吊子翻译,当年高考成绩不好不坏,顶尖的学府够不上,普通一本大学倒是能挑挑, 问她想学啥,她说啥都行。家里人给她出主意, 继承你爷爷老本行,读工科?她一翻身, 懒得像头驴,只说,不爱算术。大家又说,那学财会吧, 小姑娘毕业了做财务工作, 稳定。她又一翻身, 头往被里一蒙:不爱数钱。 说了好几个,姑奶奶上嘴皮碰下嘴皮一一否决,最后家里人摔了课本,这也不干那也不干,真是没人能管得了你了。 说完,头上绑着冲天揪,穿着花裤子的二丫从床上翻身而起,抄起当年报考手册胡乱一指,对着外国语学院说:我要学这个。 稀里糊涂混入大学生队伍,天天早上眼睛没睁开就从被窝拉起来晨读,寒冬腊月蹲在图书馆背单词语法,二丫万万没想到当初无心选择的专业能让她这么遭罪,她开始后悔啊,难过啊,双眼饱含泪水天天扒艺术系窗根儿想转系去学画画啊,奈何家里就是不同意。 原话是这么讲的:“供你吃供你喝,学校自己挑的,专业自己选的,我们谁都没干涉你,现在你也是大人了,大人嘛!就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数九天,二丫抽着鼻涕,抱着一盆刚从水房收回来的衣服边走边哭。 负啥责啊负责,她上学比别人早一年,生日都没过呢。可哭归哭,第二天顶着俩核桃眼睛还是得老老实实去上课。晚上打着小台灯在寝室看漫画,她还安慰自己:算了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吧。 就这么稀里糊涂念完了大学,身边同学大抵是出国深造或者备考公务员想去机关抱个铁饭碗,这样一来就显得竞争颇为激烈了。 二丫站在人潮洪流中左右观望,抄起小椅垫,拍拍屁股做了个决定—— 回老家!!! 大城市竞争着实惨烈,吾等归乡投身建设方是大计。 就这么着,她做起了交传翻译的行当。 雁城是个二线重工业城市,经济发展相对落后,竞争力也小一些,何况这行的圈子就这么大,翻译嘛,业务能力都差不多,用谁都是用。二丫出挑就出挑在名校毕业,形象好,又有股机灵劲。 所谓机灵,就是会看眼色,晓大局。 像她们这种挂在中介公司没有固定饭碗的翻译,多是由人介绍,某某饭局上提起哪里有业务,提一句,“哎,我认识个人,xx学校毕业的,博览会我们展台连续几年都是她在做,能力很强。”说完,趁热打铁将对方名片或者联系方式推荐给雇主,还要在耳边低声补一句,你放心,我们公司常年合作,你就说是我让你联系她的,比外面那些翻译公司价格要低—— 都是跑江湖借人情的买卖,见二丫来了,对方也会说一嘴,之前刘姐将你介绍给我,说你不错,可要好好干呀。 二丫和雇主谦虚笑着,嘴上答应着一定一定,待事后拿了报酬,就会抓住机会买个礼物,送给这位帮她联系业务的中间人。 有时是一瓶香水,有时是一条丝巾。 送的时候,她还蛮会说,也不明着感谢人家帮忙介绍这单生意,只和对方讲美容,说天气,一来二去关系近了,两人坐在咖啡厅里,人家觉得她还算是个情商高的,就会说些家长里短的亲近话。 什么老公不做家务孩子又是叛逆期不听话呀,什么婆婆难伺候不给好脸色啊,二丫一个在家里好吃懒做的姑娘,连正经男朋友都没有,哪里能真正理解这些处于“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烦恼,听了,只会配合着点头,人家叹气,她也叹气,人家抹眼泪,她就及时递过两张纸巾。 待人家倾倒完心里垃圾,就会反问她,你家里父母是做什么的呀?你是外语学院毕业的,怎么没想过留在大城市? 这时,二丫则忧愁地皱起眉,很伤感的模样:“我父母在小时候就没了……” 寥寥几句,就给对方构画出一个年幼失了双亲,全凭自己双手奋斗闯出一片天的积极小青年形象,说的对方同情心泛滥,临走时,还不忘挽着手鼓励她:“你放心,我们会展中心这样的对外招商每年都有,遇到合适的机会我帮你多推荐,但是你也得自身努力,把水平再提高提高,人家问我,也好说的出口。” 从业两年,攒下些资源,虽没出人头地,可二丫的小日子过得倒也滋润。 有刚入行的同事眼红,私下骂她谄媚,难听话说尽: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忒会人情世故,一身市侩气,呸! 都是些刚走出大学校门的学生,初出茅庐,都清高好面子,观念里自己仍是世界中心,尚未把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感受划入重点。 殊不知那些窝在办公室的老油子们心中道:你们这些娃娃呀,人家能左右逢源是心胸,至于市侩,那是本性。 在社会这样的大熔炉里,自身能力过硬是敲门砖,更能吃的开的,可不就是二丫这样嘴甜会来事儿的姑娘? 可—— 提起这二丫,这些老油子们心里也纳闷。 固然她性格开朗,可这个年纪,那张能说会道的伶俐小嘴,那双沉静流转的灵动眼神,确实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成熟和世故。 这样的孩子,要么就是家中父母做生意,从小耳濡目染。 要么,就是从小吃过大苦,逢人讨眼色,心里自卑哪! “阿嚏——!!!” 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硬是被二丫捂着嘴生生憋了回去。 她扭身用纸巾揉了揉鼻子,心想,这是哪个又在背后念叨我? 这一日上午召开的洽谈会是与航空方面有关的贸易合作,为答谢外商投资中午有个冷餐招待,一桌的凉菜甜点,二丫吃不惯这些西式玩意,端着盘子咂咂嘴,没啥胃口,腻腻歪歪地只等着散会回家。 按照惯例,每年春节她都去她爷爷家守岁,一大家男女老少敛巴敛巴凑上十来口子,好不热闹。 好不容易捱到结束,二丫从宾馆出来吹着口哨,喜气洋洋开着自己那辆小红车回家了。 说起她这台车,当时还鸡飞狗跳折腾了好几天。 起因是她坐公交崴了脚,脚踝肿的小馒头高,天天在家疼的眼泪汪汪,她爷爷看孙女可怜,脑子一热,就提了句:“要不,给你买台车?” 二丫原本愁眉苦脸的,一听这话,眼珠锃亮。 但是车这个东西,越看越超出预算,原本想着搞一台三四万块的手动挡代步,最后看着看着,就变成了落地将近十万的简约舒适型。 存折里没那么多啊,二丫又是个抠门的性格,哼唧了半个多月,最后她爷爷心脏受不了了:“哎呦快别盯着路上看了,买吧,买吧。不够,我给你添。” 二丫一拍大腿,心想我就等你这句话呢! 就这么着,祖孙俩合资了一台小汽车,才上路几个月,二丫很是宝贝。 从外环桥下来,拐进一条两侧都是老旧黄墙的宽敞路,这条路通往郊区的学校家属楼,因为这条路少有人烟,等红绿灯时,二丫警觉瞥了眼后视镜,发现身后还跟着一辆车。 相较她这台脏兮兮的不同。 是辆很低调的黑色大众,车身锃亮,十分干净。 大概是察觉到前头有人在看,黑色轿车方向盘一拐,停到她并排的车道上,落下车窗。 只见驾驶座的人裹着大棉迷彩袄,一身朴素,正微笑着看她。 二丫连忙也把车窗降下来,嘴里呵出团团冷气:“你怎么才回来?” 那人笑容灿烂,似乎与她很熟:“单位抓壮丁,跟领导一起送温暖去了。你干什么去了?打扮的可够热闹的。” 二丫嘿嘿一乐,知道他指的是她车屁股上贴的那对小春联:“今年本命年,要搞点红冲冲灾。” 是了,她今年二十四,正属虎,是本命年。 绿灯亮。 坐在车里的人朝她颔首:“你先走,我跟着你。” 二丫点点头,先窜出去,紧接着,身后那辆车向给她护航似的,俩人一前一后驶进路尽头的家属区大门,停在一幢灰色楼前。 小胡爷也气啊,也摸不着头脑,可再气,还蛮有风度地站在那里:“要不,我去看看。” 杜嵇山叹气,背手佝偻着背:“算了算了,不追了,由她去吧。” 晚上饺子开锅,全都围在一起吃饭时,杜跃忍不住问:“大哥,这次又是为什么,怎么又吵起来了。” 杜锐也后悔:“前阵子我同事吃饭时碰上她了,回到单位跟我讲,说她在外头跟男朋友很亲密的样,我回来问了她两句,就跟我急了。” “你同事还认识杜豌哪?” 杜锐没吭声。 怎么不认识,他办公室里摆着她的照片,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照,逢人来了都会说:“哟,杜工,这是你女朋友啊,漂亮的哩!” 他也逢人就解释:“不是,是我妹妹,在雁城,特别不省心。” 几年下来,单位都知道了杜工有个妹妹,他很疼爱着。 “那话也不该这么讲,你关心她,总得照顾着她是个女孩的面子,哪能问的这么直白。”杜嵇山情绪不似往常,惆怅地拿起筷子,又放下。“你这回在家能待几天?” “明天上午的飞机,这回只是路过。” 杜锐用外头的话讲,是个科研工作者,有铁饭碗在体制内的人,学材料出身,常年在外场做实验。年纪三十出头,看着却比同龄人沧桑很多。虽然待遇不错,但他并不注重吃穿,过的很朴素,一年到头就那么几身工作服,一件衬衫穿露洞了才舍得换。 家里人聚会时,他在外地风吹日晒的工作,下了班窝在单身宿舍里,还要熬夜写论文,搞研究。 单位人都笑话他,大师兄,咱们单位宿舍打更的大爷都换俩了,你什么时候能搬出去啊,杜锐听了,穿着旧旧的绒线衣捧着方便面呵笑,笑容宽厚。 他很少话,每天大部分讲话都是对着同组的人,说着专业领域里繁杂的名词和数据;他也没什么朋友,干什么事业就接触什么圈子,周遭除了领导就是同事。 常年累月下来,就给杜锐造就了这样的性格。 老派,闷,说话不会拐弯,俗称:情商低。 谁都知道,他是跟在杜嵇山身边让他一手培养起来的,怎么培养?当成亲儿子似的培养呗。 老爷子拿他当自己下半生的寄托,好像看着他,就能看见自己早逝的小儿子。 看着他如愿考上大学,如愿学了自己当初的专业;看他毕业念硕士念博士,被某个研究单位签走;看他评上工程师,和自己在书房里针对某个研究课题侃侃而谈,杜嵇山心里特别欣慰。 记得去年春节,杜锐有五天探亲假回家,当时他所在的小组实验遭遇瓶颈,整日闷闷不乐。 晚上众人话家常时,他就躲到外面吸烟。 最先发现他的,是大伯家的儿子杜炜。 杜炜见他吸烟很吃惊,扔了垃圾袋,过来蹲在他身边:“大哥,有烦心事儿?” 杜锐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两声,有些无所适从:“啊,屋里太闹,出来想点事情。” “是工作?” 杜炜和杜锐年龄最相似,当时他妻子怀孕,已经戒烟了好长时间。他知道杜锐心里压抑,就陪他抽了一支:“以前也没见你有这习惯。” 杜锐举着烟头:“倒不是怕影响身体健康,只是这烟一旦吸上了,就是笔大开销。” 当时杜炜听了心里不震惊是不可能的! 这就是他们几个孙辈的头头,他们家的大哥,心细到什么程度,又克制自己到什么程度! 杜炜是个细腻的人,听了这句话,看看杜锐的愁容,鼻子一酸,差点掉眼泪。 于是,扯嗓子一喊:“杜跃!!!” “哎!来了!”杜跃趴着窗台,“干嘛啊?” 杜炜朝他一招手:“下来,叫着胡唯,咱哥四个打雪仗。” 杜跃兴高采烈地答应,杜炜笑着对杜锐说:“这小子有钱,兜里揣的都是好烟,今天也削他一回。” 大半夜,四个小老爷们蹲在树下,吞云吐雾各自想着各自的哀愁。 忽然杜跃说:“大哥,你这日子过的这么不高兴,回家得了。” 杜锐摇头,饱含无奈:“爷爷年岁大了……” 另外三人皆是一愣。 合着,你这全是为了别人活着哪? “我父母没了对他是个打击,他嘴上不说,心里已经垮了。这人啊,活着的时候不想也不问,没了的时候就后悔,我不走我父亲这条路,他觉得这家里还是缺一个,将来真有百年那天,也闭不上眼。再说……”杜锐笑笑,无尽包容。“我辛苦一点,二丫就自由一些。” “女孩子,还是无拘无束,多一点快乐好。” 就是因为这席话,原本之前不愿和他亲近的兄弟,在那天都对杜锐有了新的认识,也从心坎里敬佩他。 只是杜锐心中的苦,心里的怨,不能对他妹妹提一个字。 兄妹俩还是见了面就掐,说不上几句话就打。记得最过分的那次,二丫硬生生揪了杜锐一撮头发下来。 当时杜锐嘴抽搐着,指着她连说:“你你你你——” 他的头发啊!杜锐虽然不讲究吃穿,可还是很爱惜自己的形象的!搞科研本来就比别人费精力,熬心血,这头发是什么,是精气神儿啊! 二丫也吓坏了,惊恐看着那撮头发:“我我我我——”她哆嗦着把那一小撮头发放回去,高举双手。“我放回去了啊,我没动,我真的没动……” 想起这些哭笑不得的事。 “不对啊。”杜跃倏地抬起头,冲胡唯说道。“她跟大哥生气,骂你是叛徒干啥?” 胡唯当然是知道为什么。 八成,把自己当成告密的呗。 他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拨弄着水杯,很随意的态度:“谁知道呢。” 继而想到什么似的,胡唯呵笑起来:“她疯起来不是逮谁骂谁。” 杜跃也吃过她的亏,十分认同:“说的对,她心里要是不痛快了,路上看见只狗都能跟人家犟一会儿。” 说着,仿佛那副画面就在眼前似的。 屋里几个男人一阵低笑。 这边,二丫怄了整整一宿啊。 连夜里做梦都还是在应园春那些事,她起床咬牙切齿地想,跟这个地方犯冲!以后再不去了!就是拿八抬大轿抬我,我都不去了! 早上出门时,杜锐穿着旧外衣,提着行李袋,正在树下等。 这房子是二丫租的,说自己住有很多方便。 问哪里方便,这第一就是喝酒方便,关起大门管你是吃鸡还是吃鱼,只管随性喝个痛快,没人劝,更没酒桌上那么些寒暄和牢骚。 这第二就是,等到了夏季,独自在家时不用穿内衣。 以前在爷爷家时,一入了夏,她就得时刻注意着自己的穿着。天晓得雁城七八月份的时候有多热,三十七八度的高温,如果在衣裳里再加一件紧巴巴带着钢圈的东西,勒的人能昏死过去。 不像自己住,不用担心有客来访,不用担心有人进屋,站在淋浴下用热水浇个通透,在床铺上洒圈花露水,可以穿条花裙子躺在床上让晚风吹个畅快。 有了这两条便利,就是谁劝二丫回家,她都是不肯的了。 见到杜锐,二丫并不意外。早在昨天杜嵇山就打来电话跟她讲过:“你哥哥不是故意的,也是他的同事看见你就传了那么一嘴;他也是不想让外人看扁了你……你在外头有喜欢的人了,这很正常,不用怕爷爷知道,也不用不好意思,我们都支持你。” 二丫握着听筒,想掉眼泪。 看见杜锐,温吞蹭到他面前,有些不情愿。 杜锐也没说话,蹲在地上拉开行李袋,开始一袋一袋掏东西,什么椒盐核桃,五香熏鸡,塑封好的猪蹄,装在瓶子里的辣椒。 “一会的飞机,马上要走。前几天去西安出差给你带了点东西,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吃熏鸡吗,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家了,时间有限,买的也着急,昨天没来得及往外拿,你上楼看看,有漏的,坏的,就赶紧扔了。” 杜锐将那些东西一股脑塞进二丫怀里,行李袋往肩上一背:“我走了啊。” 二丫抱着那堆东西讷讷往前走了两步,跟屁虫似的:“你这就走了?” “走了,说好机场集合,这都要来不及了。” 二丫闷得像个葫芦,一脚也踹不出个声响来。 让她说对不起比登天还难,能这样低眉耷眼底站在你面前,就相当于跟你道歉了。 都是一个妈妈肚里钻出来的,哪能那么较真。杜锐摸摸她的头顶:“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杜锐独自走出小区,站在街口,拦了一辆车。 出租车停下,载着他奔机场。 哥哥的形象在视线中渐行渐远,二丫望着远方,望到出租车都不见了,才舍不得地回家。 一连好几天过去,二丫在某天下午“哎呀”一声,忽然重重拍脑袋,想起要给胡唯道个歉。 她错怪他了。 那天情绪激动,印象里自己好像打了他,还骂了人。如果这件事情不讲清楚,日后该怎么见面,多难为情。 她找遍了手机的通讯录,发现自己没有胡唯的电话号码。灵机一动,打给了正在医院上班的三伯。 杜希正在病房里。 二丫开门见山,讲话清脆:“三伯,我想要小胡哥的电话号码,找他有点急事。” 杜希给身后医生们做了个继续的手势,快步走到病房外:“你找他能有什么事?” “哎呀反正就是有事要讲,蛮着急。” 杜希呵呵笑:“还不想跟我说,你拿笔记一下。” 二丫拧出一只碳素笔,做好记号码的准备:“你说吧。” 杜希报出一串数字,二丫嗯了两声,没等杜希问她点别的,先一步把电话挂了。 可是胡唯正在开会呢。 最近在搞信息化的培训,拟培养全电子信息环境下专业作战指挥人才,听说还要组织一批人去虬城集训。 腿上放着本子,一支钢笔记得飞快,手机在裤兜里嗡嗡地震动个没完没了,胡唯停下动作,微伸直了腿从兜里将手机摸出来。 是个陌生号码。 正巧会上说到某个关键处,工作下派到科室,领导忽然点名:“胡唯,你把这些材料收集收集,整合意见,然后报给我。” “是。”身穿军装的胡唯站起来,手,也按下拒接键。 二丫抵着胡唯的额头,眨着眼,睫毛翘着,嘴儿微张,是那样认真地感受着他的体温。 “是很烫……”她咕哝着和他分开,心中忧愁。“这个季节就是这样,说不准什么时候就感染了细菌病毒。” 正巧护士推着小车来打针,站在门口喊:“胡唯?胡唯是谁?” 胡唯和她分开,还缓不过神的样,咳嗽一声,对护士示意。“我是——” “快,过来。” 胡唯单手抄兜,戳在那里问二丫:“你怎么来的?” 拉肚子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了,当然是打出租。 这下,又让胡唯犯难了。 遇都遇上了,让她回家,大半夜的,不安全;让她留在这里等自己送她回去,一个病号,矫情起来不知道又要怎么叽歪。 没等他想出一个合适的办法,二丫已经替他做出了决定。她拽着他,往静点室里走。 胡唯拉她问:“哪儿去?” 她说:“打针去。” “我是问你。” 她又说:“我陪着你呀。” “我这么大的人了,还用你陪。” 她又犟:“那你,那你要上厕所怎么办?我帮你举着瓶子。” 胡唯笑起来:“我上厕所你能跟进去吗?” 二丫语塞。 她并不想走,她非常关心他。 别人不知道一个人看病的孤独,二丫很清楚。人家都有爱人子女或父母陪着,或守在旁边,或等在门外,心里是踏实的,是有所牵挂的。 要是你自己坐在那,冷冷清清地,有人路过,目光落在你身上,心里会哦一声,然后唏嘘,真可怜。 她不怕别人说自己可怜,但她不想让人觉得胡唯可怜。 25.第二十五章 鹊还巣 作者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防盗章节购买比例60补订即可查看  等到真正上场那天,二丫充分发挥小时候和姥姥一起扛白菜搬水缸的实力, 在学院一众被“逼上梁山”弱风扶柳的女孩中格外扎眼, 毫不意外拿了个第一。 而拿第一的代价就是:胳膊脱臼了。 那时章涛远没有现在这样讨厌,还是有着同情心的阳光好少年, 见她歪着胳膊慢吞吞从草坪往边上移,还停下来问:“怎么了你?” 二丫手保持着推出铅球的姿势,如同钢铁雕塑般坚毅地表情:“扭着了。” 章涛气喘吁吁插腰,胸前后背用别针别着红色号码牌:“能动吗?” 二丫试着动了动,疼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转:“不能。” “唉……走吧走吧!”章涛扶着她暂时下场,喊来班里两个人陪她去医务室。 就是那时, 章涛才对杜豌这个人,存了些好感和喜欢的。 下铺室友问章涛喜欢杜豌啥, 章涛躺在上铺翘着二郎腿,吹着风扇,将她细细想了个遍。 喜欢她的长相? 吁—— 彼时杜豌是个只知道吃饱喝足不挂科的学生,她那么懒,体型微胖;皮肤倒是好, 白白嫩嫩像块藕, 可,也实在谈不上漂亮。 想了半天,章涛也没憋出句话来:“是啊,喜欢她什么呢?” 下铺室友打着魔兽目不转睛, 呵呵笑:“喜欢她扔铅球。” 喝空的啤酒罐叮了咣当扔下去, 章涛也不厚道的笑。 得知这件事是真的, 晚上来赴宴的人纷纷感慨杜豌同学女中豪杰,深藏不露,眼看着二丫脸色越来越冷漠,有扭头就走的趋势,章涛忽然伸手重重搂住她肩膀,往自己的方向带了一把:“好了,刚才那是非官方说法。” “现在正式介绍,这位,是我们英语学院的尖子生,专攻交传,参加过外交部组织的峰会合作论坛,还和非洲领导人握过手呢。” 众人颇为严肃的哦了一声,再看二丫,神情果然尊重起来。 这踩一脚又把人捧上天的行为,让二丫十分不好意思。 “哎呀你别胡说八道。”她动了动肩膀想甩开章涛搂着她的手,对他同事解释。“那是学校组织的夏令营……” “哎,夏令营也是看见了,握了手合了影的。”章涛不容她反驳,一只手揽着二丫推她上座,另一只手拉着姚辉,心里暗骂她情商低不开窍。 他说这么多,无非不就是想告诉别人,让你们别轻慢了你? 落座后有服务员上菜,转着桌子将精致菜肴摆在台上,二丫瞄着那道炸响铃,眼睛一亮。 加了高汤的肉馅用韧头十足的腐皮裹了下油锅,个个金黄饱满。 这道菜,她很小的时候吃过一次,好像是个夏天,家里只有她和三伯母在,她那时刚从县城搬回杜嵇山这里,整天不说话。 隐约记得是个中午,她趴在桌上写作业,有位年轻女人拨开门口防蚊的帘子窈窕进来,二丫握着铅笔,抬头看她一眼,眼神怯怯。 女人穿着淡蓝色的纱裙,摸摸她的手,温柔问她:“你是丫丫?” 二丫头上梳着一个朝天揪,穿着姥姥做的花衣裳,不做声地点点头。 女人也不生气她不答话,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征求她的意见:“带你吃好吃的,去不去?” 二丫停下写作业的笔,忽然抬起头:“吃啥?” 年轻女人笑起来,她笑起来可真好看啊,比自己妈妈还好看,像县城桃花一夜开放之前的那场春雨。 那是二丫人生中第一顿肯德基,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可乐。她牵着自己在时下城中最著名的商品街闲逛,给她买气球,买漂亮的裙子和发卡。 晚上回家时,她爷爷指着漂亮阿姨对她说,玩了一天还不知道她是谁哪?傻孩子,这是你三娘。 从那以后,三伯母就成为了二丫每天最期待的人。 她没有工作,不像大伯母二伯母那么忙,每天中午来,会给二丫和爷爷做一顿丰盛的午饭,有好多菜是二丫连名儿都叫不出来的,爷爷不许她吃饭没规矩,她又心急,就躲到厨房蹲在三伯母脚边,三伯母将锅里炸好金黄的,油汪汪的响铃捞出来,她就伸手抓一个偷着吃。 肉馅里和着豆腐和香菇,咬下去层层叠叠渗着鲜美汤汁,小姑娘毫无城府的夸赞:“真好吃。” 三伯母一顿,手里拿着筷子良久没动。 她低眉温柔地看着自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三伯母家里还有个小哥哥,等他放假了,我就带他过来一起跟你玩,你就不寂寞了。” 二丫嘴里塞的胖胖的,连连点头说好。 可这句话说完没几天,三伯母就再也没出现过,二丫一连盼了好几天,忽然有人告诉她,以后你三娘都不来了,她去世了。 那天雁城下了场秋雨,阴郁的让人无端想哭。 二丫趴在自己小闺房的窗台上望啊望,她以为过了这场雨,三伯母还是会打着太阳伞,穿着那件淡蓝色的纱裙出现在门口。 一晃,过去十多年了,久到记忆里的印象都已经模糊了。 二丫夹起一个,不做声咬下去。 腐皮很干,肉馅里也没有豆腐和香菇,味道不对,她蹙了下眉,心中有些失落。 包厢外的公共就餐大厅内。 胡唯,孟得,裴顺顺聊得正欢。 因为三人的工作性质相似,共同话题蛮多,一顿饭吃的很愉快。席间说起下午开会的事情,孟得对裴顺顺发牢骚:“宋勤这个人啊,心细是真的,天天唧唧歪歪。你没看见今天董秘出去之后那个脸色,也不臊得慌。” 裴顺顺听后眉头紧蹙:“今天开会站在门口那个?有点印象。” 戴了副瓶底那么厚的眼镜,会场内有什么风吹草动,他第一个站起来。哪个领导的茶杯空了要倒水,哪个窗户敞的大了要关窗,是个忒仔细,忒殷勤的人。 裴顺顺不喜欢这样的人。 “以前一直负责讲话稿,胡唯调来之后俩人一个屋,没少较劲。” 裴顺顺是这次一起跟来的作战参谋,与胡唯年龄相差无几,却比他高了一级,目光瞥向胡唯肩头,若有所思:“你这个岁数,不该是——” 话没说完,让胡唯一通电话给打断了。 打电话的人是杜希。 原本是想嘱咐他别忘了把药给杜嵇山送去,听说胡唯在外吃饭,杜希连说不打扰,只告诉他高速出了连环车祸,晚上自己得在医院加班,让他别太晚。 电话挂了,孟得对裴顺顺撇嘴:“他爸爸在医院忙的脚不沾地,还把他看得像个大姑娘,回家有门禁。” 裴顺顺问:“是个大夫?” 孟得点点头:“是个人物咧,医科大附属医院有名的大夫,想当初在心内科时,排他一个号要熬夜去等,黄牛也要抢破头。” 裴顺顺听了肃然起敬,有些崇敬的样,嘴里轻咕哝着:“大夫就是这样,累得很,累得很。” 胡唯把手机揣回裤兜,笑一笑站起来:“你们先坐,我去个洗手间。” 盯着胡唯走远了,孟得才逮住机会上前给裴顺顺倒了杯茶:“顺顺,咱俩算算,也快十年没见了,真没想到你还能记得我。” 裴顺顺漾着笑:“你可是我的老同学,我记得上高中那时总和你们班一起打篮球。这次也是开会遇的巧,要不,还真不知道你在这,来几年了?” 孟得见到裴顺顺如同他乡遇故知般亲切,“毕了业就来了,有年头了。” “胡唯也是和你一届的?”裴顺顺从烟盒倒出一根烟,也不抽,一下一下地在指间转着。 “他比我晚两年。” “按理说他这个年龄,不该是这个级别。” 听出裴顺顺意有所指,孟得有些遗憾:“他不是军校生,在沈阳当了几年兵,选送来的,倒可惜了。反正,怎么跑,都是绕着关外打转转。” 自古这山海关是道坎儿啊。 裴顺顺听出孟得话里隐隐的优越感,心中冷笑。 往往这应届瞧不上往届,硕士瞧不上本科,人还真分起三六九等来了。 殊不知天天在黄土太阳的泥地里摸爬滚,还能沉下心去读书的,才是有大韧性的人。 裴顺顺一直很佩服这样的人。 想着想着,顺顺垂下眼,无限惆怅的样。 应园春这地方,装修的有格调,连洗手间也要搞出点花样。 翠绿竹子砌成的屏风,洗手的水池雕成了莲花。 胡唯从里头拐出来,对门口服务生示意:“二十四桌,买单。” 服务生一翻记录,很有礼貌:“先生,单已经买过了。” “什么时候?” “在您之前有位先生,来的时候就买过了。” 胡唯心里明镜似的。 裴顺顺今天这顿饭,说是和孟得老同学间叙旧,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三句话有两句是冲着自己来的,两人不认不识,却装出一副熟络的样。 小胡爷两只手抄在裤兜,边想边走,意兴阑珊。 洗手间在一串包厢的尽头,走出这条走廊,才是外面的大厅。 正是晚上饭口,各个房间里觥筹交错的声音不绝于耳,乱哄哄的,前头不远一处包厢门口,有两个人在说悄悄话。 为什么说悄悄话呢。 男的将女的虚罩在自己怀里,一只手抵在她耳边,低头正在讲些什么。 女孩有点紧张,两只手扭在一起,背后头。 成年男女谈恋爱调个情,这都很正常,胡唯走过时,出于礼貌只匆匆一瞥就移开了目光。 走了两步,小胡爷眉头一皱,觉得有点眼熟。 遂,又回头。 这一看可倒好! 小胡爷心里嗬了一声,好家伙,化的像个小鬼儿似的!难怪刚才没认出来! 只见二丫被章涛圈在角落,两人的姿势不知道是刚接完吻,还是即将要吻。 小胡爷静盯着浑然不知的两人,内心斗争的紧哪。 按理说,他这身份,没什么资格干涉太多。 万一这混东西在谈恋爱,反而怪自己多事。 可再想想,好歹是个女孩,和自己沾亲带故,看见了,总不能不管。 念此,胡唯站定,严肃叫了她一声:“杜豌——” 二丫冷不丁听见自己的名字,脑子嗡地一声,炸了。 二丫又扭头望着时任班长的章涛,章涛摊手,十分绅士:“你先选,选剩下的我来。” 二丫眼一闭,心一横:“那就铅球吧!” 等到真正上场那天,二丫充分发挥小时候和姥姥一起扛白菜搬水缸的实力,在学院一众被“逼上梁山”弱风扶柳的女孩中格外扎眼,毫不意外拿了个第一。 而拿第一的代价就是:胳膊脱臼了。 那时章涛远没有现在这样讨厌,还是有着同情心的阳光好少年,见她歪着胳膊慢吞吞从草坪往边上移,还停下来问:“怎么了你?” 二丫手保持着推出铅球的姿势,如同钢铁雕塑般坚毅地表情:“扭着了。” 章涛气喘吁吁插腰,胸前后背用别针别着红色号码牌:“能动吗?” 二丫试着动了动,疼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转:“不能。” “唉……走吧走吧!”章涛扶着她暂时下场,喊来班里两个人陪她去医务室。 就是那时,章涛才对杜豌这个人,存了些好感和喜欢的。 下铺室友问章涛喜欢杜豌啥,章涛躺在上铺翘着二郎腿,吹着风扇,将她细细想了个遍。 喜欢她的长相? 吁—— 彼时杜豌是个只知道吃饱喝足不挂科的学生,她那么懒,体型微胖;皮肤倒是好,白白嫩嫩像块藕,可,也实在谈不上漂亮。 想了半天,章涛也没憋出句话来:“是啊,喜欢她什么呢?” 下铺室友打着魔兽目不转睛,呵呵笑:“喜欢她扔铅球。” 喝空的啤酒罐叮了咣当扔下去,章涛也不厚道的笑。 得知这件事是真的,晚上来赴宴的人纷纷感慨杜豌同学女中豪杰,深藏不露,眼看着二丫脸色越来越冷漠,有扭头就走的趋势,章涛忽然伸手重重搂住她肩膀,往自己的方向带了一把:“好了,刚才那是非官方说法。” “现在正式介绍,这位,是我们英语学院的尖子生,专攻交传,参加过外交部组织的峰会合作论坛,还和非洲领导人握过手呢。” 众人颇为严肃的哦了一声,再看二丫,神情果然尊重起来。 这踩一脚又把人捧上天的行为,让二丫十分不好意思。 “哎呀你别胡说八道。”她动了动肩膀想甩开章涛搂着她的手,对他同事解释。“那是学校组织的夏令营……” “哎,夏令营也是看见了,握了手合了影的。”章涛不容她反驳,一只手揽着二丫推她上座,另一只手拉着姚辉,心里暗骂她情商低不开窍。 26.第二十六章 鹊还巣 作者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防盗章节购买比例60补订即可查看  胡唯裹着棉袄抄着手, 绕着铁网一圈一圈地转:“你倒是动啊, 趴在那要光合作用哪。” 春季考核在即,郝小鹏给自己加练,把匍匐低姿的铁网加长了三倍,足有一百米长。 郝小鹏两条手臂肌肉凸起, 脸都憋红了:“不行不行,实在没劲儿了。” 胡唯啧啧摇头:“那你搞这大的阵仗。” 郝小鹏沉下一口气,最后向前冲刺:“我知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你现在不练了,但是人得有个目标, 有点奔头,你就是我的奔头。” 当年胡唯在连队还是列兵时, 两分三十六秒是他百米低姿匍匐创下的最高纪录。 “你光知道那两分三十六是我最高纪录,后来怎么了你知道吗?” “怎么了?瘫了?”郝小鹏喘着粗气到达终点,趴在地上问胡唯。“多少?” “三分十八。”大拇指精准卡住暂停键, “比瘫可丢人多了, 爬到终点眼前一片黑,起来的时候铁丝勾住头皮,这就是那时候留的。” 胡唯低头,露出后脑勺的疤给他看:“一大摊血,给当时的教导员吓坏了,缝针出来, 冲着我就踢了三脚。” 那是胡唯的第一个连队, 教导员是出了名的“惜兵爱兵”, 听说三班胡唯挂了彩,慌里慌张冲到团部卫生室。 胡唯被班里战士架着出来,后脑勺还顺着脖子往下流血,教导员敞着衣襟,左手叉腰,右手恨恨点着他:“都说了注意安全注意安全!咱们连输了赢了都不怕,最怕什么?最怕你们豁出命去比赛斗狠!” 胡唯年轻,牛犊子似的体格,还有心情开玩笑:“教导员,咱连也有第一了。” “是有第一了!第一个在训练场上挂了大彩的!”教导员听了气不打一出来,上去照着屁股给三脚。踢完,从裤兜掏出手绢告诉一脸痛心告诉旁人:“去弄点热水,给他擦擦,回去一定趴着睡。” “你说你那时候拼,是为了什么?想当班长?想出名,让连长指导员记住你?” 想起旧事,胡唯仰头望天,无比惆怅:“是不知道除了那些,你还能干什么。” 每天睁开眼重复同样的事情,早操,训练,开饭,青春时期男孩所有旺盛精力,想入非非,全都贡献在了那片单调的训练场上。 所以他发泄,他争抢,渴望成为第一,豆大的汗珠从精短的黑发中流淌,淌进眼睛,冲走他对外头世界的憧憬;淌进衣襟,打消他对花花世界的渴望。然后精疲力尽地望着太阳,脑中勾勒着将来自己的辽阔河山。 郝小鹏叹息,最后看了看眼前这一片空地,也做了一回哲人:“胡干事,说句从来没跟你说过的,我总觉得……你不是这里的人。” 胡唯掸了掸靴子上的灰,心不在焉:“不是这儿的?那我该在哪儿啊。” “反正不在这儿,你不像这里的人。你心里是有大想法的。”郝小鹏又说了一遍。 胡唯咧了咧嘴。 心里有大想法,这世界上有多少人心里都有着大想法,可几个人能付诸实践?之所以有大想法,是因为你不甘于现状。 而胡唯是个很珍惜当下的人。 郝小鹏见他不搭腔,忽然蛮伤感:“我就要走了。” 胡唯有些惊讶:“这么快?” “嗯。”郝小鹏低头甩了甩汗珠,捡起衣服穿上。“拖了好长时间了,等这个星期新派的训犬员来了就走。” 郝小鹏是机关后勤的司务长,在部队服役九年了,本该赶去年秋天那批退伍,因他一直饲养照料的军犬病了,才又推迟了几个月。 “回去了怎么办。”胡唯从怀里递出一瓶水。 “不知道,自己找点事儿干呗。”郝小鹏接过来,拧开。“先陪陪老娘。” “老娘还摆摊?” 郝小鹏笑笑:“摆,怎么不摆。每天早上五点半,晚上四点半,雷打不动。” 他家里贫苦,老爹腿脚不利落,全靠母亲每天去农贸市场卖下饭小菜为生,以前他当兵一个月有津贴尚能贴补,现在回去了,眼下是要找个活儿再挣份工资。 “胡干事,我走以后,麻烦你多去看看黑子。”郝小鹏望着远方犬舍,眼中有些落寞。“倒不是说新来的不好,就是——” “这心里惦记着。” “我知道。” 每天在一块的人突然要走,胡唯心里空落落的。 可这地方不就是这样吗,人走人留,哪天睁开眼,广播室忽然响起送战友的歌曲,你静静躺在床上就知道,有些人你这辈子都不会再见了。 他是个讨厌离别,又适应了离别的人。 下午,军区有一场关于年度训练计划的汇报会,而且这次会议还有总部首长参加,目的是要有针对性对计划进行调整修改,下午一点半开,胡唯提前一个小时就去了会场。 现场已经有几个干事正在各座位前放装订好的文件,胡唯找到蔡主任的位置,将他一会要用的讲话稿搁上去。 原本这活儿是和他一个办公室的宋勤在做,后来胡唯调来了,工作被分走一半,宋勤心中始终有想法。 他旁敲侧击打听了很多人胡唯到底是什么路数,可问谁谁都说不知道,宋勤对他的态度也是不冷不热。这个不冷不热,就是明着不过分招惹,暗中也没少拿出老人儿姿态挑毛病。 偏偏小胡爷是个洒脱大气的人。 知道宋勤对他有意见,也从来不跟他较劲,始终尊重着他。每每有任务分配,他也不抢,宋勤想要表现的,就让他表现;他不想表现的,扔给他,他也没废话。 见胡唯将昨天自己已经送上去的讲话稿又拿回来,宋勤快步走过来:“怎么回事?昨天董秘不是已经拿走了吗。” 胡唯一派淡定:“有两个地方说要再改改。” 宋勤不信任胡唯,也毫不掩饰:“什么时候送来的?我怎么不知道?” “上午你去小南楼送文件的时候。” 宋勤没再说什么,还多事地拿过来要再审查审查:“我看看——” 这时正好蔡主任的秘书进来了,风风火火的样子:“正好,我还找你们呢,准备的怎么样了?昨天那讲话稿改了吗?首长要提前开始。” 好巧不巧地,讲话稿正在宋勤手里。 他率先上前两步:“改了,中午加班弄出来的,您再看看。” 董秘接过来翻了两页,微蹙眉,镇定发问:“这是谁改的?” 董秘这个人平日是出了名的要求高,宋勤心里咯噔一下,生怕稿子里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赶紧抢在前头:“上午我没在,胡唯写的。” 说完,董秘抬头看了宋勤一眼,又看了胡唯一眼。 胡唯始终从容站在宋勤身后,单手抄兜,静静的。 “写的挺好。”一声简短认可,董秘将文件夹重新放回去,“我先下楼了。” 待董秘下楼,宋勤相对无言,脸上有些局促。 会议提前半个小时开始,大门推开,一声命令:“起立——!!” 后排拿着本子做记录的各位训练主官齐刷刷起立,紧接着从门外陆续进入几位首长模样的人,步伐铿锵,颇有大将之风。 开会之前,有短短一两分钟准备时间,坐在会议桌首位的人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忽然向坐在他右手边的蔡主任问了句话。 老蔡同志先是表现出了些意外,随即目光在场下不露痕迹寻找了一圈,又微微探身,和那人说了句什么。 那人点点头,没再继续问,只十分有涵养地微笑发话:“那就现在开始吧——” 这场会从下午一点一直开到将近四点。 结束之后又整理了一些记录和资料,下班时天已经黑了。 胡唯从大楼里出来,身后有人喊他,脚步急急追过来:“你下班有事吗?” “没什么事。”说完,胡唯猛然想起自己车里还有一袋药是之前杜希嘱咐他要送到杜嵇山那里的,他又改口:“不行,有事。” “有事也放到明天办,晚上一起出去吃饭吧。”两人一起下楼梯,“今天开会有个参谋是我中学同学,好多年没见了,他大老远来的,找个菜馆。” 胡唯不想掺和:“你同学,我也不认识,去了不方便。你俩吃吧。” “别,一起,咱都是xx学院出来的,没什么不方便的。” 邀请胡唯这人是楼下办公室的孟得,和胡唯差不多大,两人关系很好,再拒绝不合适,胡唯就应下来了。 订的菜馆名叫“应园春”,是个专门做杭帮菜的地方,订完,孟得还要和胡唯解释:“顺顺口味淡,他妈妈是杭州人。” 胡唯听了没说话,只专注路况潇洒向右打着方向盘。 馆子是个好馆子,只是地方不太好找,绕了两圈才在一条不起眼的巷子里发现。巷子窄,车不能开进去,外头左右两片空地又都满了,胡唯停车又花了番功夫。 小馆儿门口挂着两个红灯笼,古色古香的风格,一进去,没想到裴顺顺已经先到了。 只见他要了一小壶龙井,翘着二郎腿,十分自在地看着手机,嘴角漾笑。 孟得一招手:“顺顺!” 坏笑立刻收了,手机放到桌上,裴顺顺走下两步台阶来迎:“等你们半天了。” 孟得欲介绍:“这是——” “我知道的,胡唯。”裴顺顺打断他,笑着伸出手:“你好,我是顺顺。” 只见小胡爷换了身便装,在衬衫外面套了件低调的藏蓝毛衣,他虽不常参加这样的饭局,作戏比谁都周到,他也挂着笑,一副礼貌洒脱的样子:“你好。” 两个小爷们儿的手一握—— 此刻在这间大小不小的饭馆里,镜头分别照进三处。 一处是靠近门口,相互握手的胡唯与裴顺顺。 一处是大厅中央,正在与朋友推杯换盏的年轻女人。 另一处,则是最东侧隔着屏风,紧跟随着姚辉走进包房的二丫。 小馆中不知那里传来一阵敲锣打鼓声,二楼红木铺的空场鱼贯走出几个身着戏服的花脸。 伴随着咿咿呀呀节奏渐快的唱腔,预示着这场好戏。 即将开场! 之所以叫顺顺,是因为他爹娘太宠爱他了,希望他从娘胎里一钻出来就顺风顺水,无病无灾。 偏偏这个顺顺还很争气,生了个绝顶聪明的大脑,从小就是神童。一闭眼,任何数字加减乘除法张嘴就来,心中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餐桌上服务生端来一道开胃的老醋花生,盛在翠绿的瓷碟儿用陈醋和蜂蜜浸着,眼睛一扫,筷子轻拨,裴顺顺老毛病就又犯了。 “这花生豆儿有三十六个——” “哎呦!!” 孟得把面巾纸团成团砸到裴顺顺脸上:“你这毛病,还没改哪?” 裴顺顺对胡唯抱歉地欠了欠身:“实在对不起,从小就有这个毛病。” 胡唯倒觉得他这毛病挺有意思:“看一眼就能知道是多少?” 裴顺顺谦虚的很:“八九不离十吧。”说着,他拿起桌上的牙签盒撬开盖子,瞥一眼,又自信地放回去。“六十九根。” 胡唯心想这可奇了。 “他这是强迫症,大夫说这就跟那挤眼睛一样,是心理暗示,治不好。”孟得替他解释道。 胡唯说:“这毛病别人想得还得不上呢,治它干什么。” “你不知道。”裴顺顺筷子拈起一颗花生送进嘴里,“小时候我妈带我去公园玩儿,看见人家卖气球的,我就跟在人家屁股后头数,想看看这气球到底有多少,结果差点跟着人家走丢了。我妈找到我之后当场就给了我俩嘴巴,第二天就带我看大夫去了。” 说起裴顺顺这个“特异功能”,倒让孟得忽然想起一个人。 “胡唯,你觉不觉着他跟一个人特像?” 胡唯问:“像谁?” 孟得怪他烂记性:“啧,你那妹妹——” 遥想那是去年冬天,也是快过年,孟得要给胡唯送一些东西,胡唯在外头还没回,两人约好在家楼下碰面。孟得到的稍早了些,就坐在车里边抽烟边等。等着等着,从胡唯家楼道里钻出来一个姑娘。 可能是天儿太冷,那姑娘戴着帽子围巾,把自己捂得十分严密,几乎看不见脸。 姑娘低头匆匆走过孟得的车,孟得还特意打量了她一下。 身量纤纤,个头高挑,穿着一件浅粉色棉袄,就是不知长的怎样—— 想着想着,那姑娘在他车屁股后忽然站定,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像是做心理斗争似的,磨蹭着,又调头回来敲了敲孟得的车窗:“哎。” 孟得在一片烟雾缭绕中把车窗降下来:“有事啊?” 27.第二十七章 鹊还巣 作者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防盗章节购买比例60补订即可查看  刀, 用过之后要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码在架子上。 屋里的床睡过之后, 要把被子方方正正叠在枕头上, 就连被子的大小也要和枕头一样, 让四个角对齐。 一辆车乘着夜色停在杜希家楼下, 女人熟练拉紧手刹:“杜老师,我就送您到这, 回去早点休息。” 晚上八点是杜希的交班时间, 急诊忽然送来一位老太太, 心源性休克,杜希在没来急诊科之前曾是心内科的副主任,对待这样的病人更有经验。从抢救到观察前前后后忙了两个小时, 离开医院时恰好有原来科室的医生也要走, 就顺了他一程。 杜希拎好自己的公文包, 站在窗外:“谢谢你了, 小苏, 回去注意安全。” “杜老师,我看您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都是医生, 凭着职业知觉,苏燃蛮关心地多问了一句。 杜希笑笑:“没什么大事, 忙了一天,有点累。” 苏燃今年三十八岁, 和杜希一个科室共同工作了九年, 他还是她的博士导师, 有同事情,有师生情,更有成熟女子对心仪男性的倾慕之情。 “您可千万注意身体,前阵子赵主任那班人倒下了两个,在急诊就是这点不好,精神高度紧张,体力消耗大。” 杜希招招手,想赶她早点回家:“放心吧,我有分寸。” 一直目送着苏燃的车开远了,杜希才转过身,捂着心口慢慢坐在马路牙上。 他这毛病已经很长时间了,自胡唯母亲去世之后就有。 但是很少发作,有时一年也不见得犯一次,只是最近频繁了些。 缓过那一两分钟不适,杜希沉口气,一使劲,起身上楼。 胡唯正在家里做饭。 军装外套和领带搭在沙发上,人站在厨房里,衬衫袖子推至手肘,左手拿烟,右手执筷,眯眼正在锅里搅着。 听见开门声,他探出半个身子:“爸?” “哎。”杜希没想到他在家,又在做饭,有些意外。“这么晚还没吃饭?” “给您做的。”将火调小,胡唯连忙把烟头掐进垃圾筐,把汤倒出来。 杜希脱了外衣,坐在桌前感慨:“今天也算过节了,平常吃你一顿饭可难。” 油锅里滋啦啦烙着饼,胡唯熟练翻勺,被烟呛得直咳嗽:“今天下班早,惦记着给您弄顿好的,谁知道您这个时候才回来。” 一大碗酸辣汤,一盘炒饼,另外端上两碟素菜,胡唯往杜希面前搁了双筷子:“您尝尝。” 他做饭的手艺是在部队学的,一个班里的战士天南海北什么地方的人都有,食堂吃烦了,就躲在训练场哪块大石头背后想家乡。 小四川说:“我来来(奶奶)的酸辣汤,豆腐要先烫,用水把鸡蛋搞匀,撒上辣椒,最后才棱(能)用油锅浇,辣(那)味道——” 小河南说:“俺家的饼才香咧!” 一直用帽子盖脸睡觉的毛壮壮翻个身,露出只耳朵。 有人用脚踢了踢他:“小老坦儿,你家有什么宝贝?” 毛壮壮半天才把帽子从脸上抓下来,一张嘴就是唐山口音:“我啊,现在啥也不想,就想我家院子里那两颗老酸梨。” “这天天吃土喝土,嘴里没味儿啊。” 毛壮壮爬起来问:“班长,你是哪人呢?好像奏没听你说过。” 当时二十出头的胡唯是班里年纪最大的,因为刚刚结束训练,热的脸颊泛红。 他盘腿坐在几个人面前,手里捏着根草儿,心想,他是哪里人呢?记不起来了,和母亲一样,是杭州人?算不得,母亲离家时还没他呢。 笑一笑,年轻腼腆的小胡班长说:“我是雁城人。” “哎呀,雁城,雁城那地方好啊,大城市,商场可多。” 后来,连里季度考核,三班和六班训练成绩不相上下,总是暗中较劲,因为六班人说了些猖狂话,惹了三班战士不高兴,在射击场上掐起来。 连长恼火他们窝里斗不团结,一怒之下重罚两个班的班长。 那天下午有暴雨,三班和六班的战士趴在窗台上看,看自己的班长背着负重在操场上狂跑,看的眼睛越来越红,看的拳头越来越紧,最后怒吼声脏话,一窝蜂地冲出去。 连长站在雨中暴跳如雷:“好!好!你们三班团结!睡觉都一个被窝!” 雨停了,大家也跑不动了。 胡唯和六班班长一前一后趴倒在地,咬牙切齿地骂,骂过了,脸贴着塑胶跑道又互相望着对方咧嘴笑,先是傻笑,最后是开心地,出了声的笑。 一个个被人搀着回去,还要较劲。 三班的人说:“班长,是我们先冲出去的,比他们快呢。” 胡唯身上训练服湿哒哒滴着水,肩上扛着四五个背包,也累得够呛:“我还得表扬你们?” 几个战士脖子一缩,不讲话了。 过了晚上食堂开饭时间,小战士们饿的饥肠辘辘,全都躲在被子里装睡。 胡唯换了身干爽衣服,独自去后厨,炊事班长正在搞卫生,见到他:“呦,英雄来了。” 年轻的小胡班长满脸讨好,讲话商量口吻:“刘班长,借您厨房用用。班里崽子没吃饭,饿的紧。” “用倒是可以,但没什么东西了。” 小胡班长找了一圈,指着面袋子:“它就行。” “呵呵,好,你用吧,用完,可得给弄干净了。”胖胖的刘班长摘下围裙递给他,“那,我去外头抽根烟?完事了你喊我。” 胡唯从裤兜殷勤递上两根烟。 快到熄灯时间时,有人吸着鼻子从被窝探头:“班长怎么还不回来?” “洗澡去了?” “热水早没了,也不能洗这么长时间。” 咣地一声,门被踢开。 “班长!!” 胡唯赶紧嘘了两声,手里端着个大盆,指挥人:“去把门关上。” 离门最近的小四川就穿了条裤衩,从床上跳下去,动作迅速。 一大盆烫嘴的酸辣汤,里面囫囵搅合着鸡蛋,木耳,胡萝卜,还有些牛肉边角料,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里面裹着十几张烙糊了的面饼。 胡唯从床底下拉出小马扎,坐在窗根:“第一次弄,也不知道对不对,厨房用料有限,凑合吃,吃完睡觉。” 几个弟弟样的小战士蹲成一圈,吃的狼吞虎咽。 吃完,拍着肚皮感慨,奶奶诶,这是我今年吃过最香的一顿饭。 再后来,没过多长时间,胡唯就走了。 他走的那天,还是几颗剃的青白的脑瓜扎在窗前看,只是再也没有人下楼去追。 那道瘦高背着背囊的身影在连队院里渐渐消失。 有人说:“哭啥,班长去上学了,是好事。” 有人附和:“是呢,全集团军就俩名额,咱三班可出名了。” 有人问:“那我们还能再见到班长吗?” 四下无声,没人说话。 年轻小战士们揉着眼睛,努力不哭,他们知道,他们再也不会见到班长了。 如今一模一样的饭菜,杜希哪里知道这其中寓意,吃的很满足,他向来饮食清淡,现在也不在乎那些了,埋头对胡唯说:“去把冰箱的辣椒酱拿来。” 胡唯依言去取来,拧开盖子,放在他手边。 父子俩面对面坐着,胡唯看着杜希吃饭,似乎有话想说。只是这话不知如何开口,让他很为难。 看那姿势就知道了。 低着头,双手撑在椅子两侧,那眼中的纯净分明,情意深重。 忽然杜希哦了一声:“今天二丫向我要你的电话,很着急的样子,找你到底有什么事?” 胡唯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上午开会时那通电话是她打的。 能有什么急事,无非是想起那天的恶行想跟他道歉。他猜她,就像透过大缸看那藏在清水底的鱼。 一摆尾,一钻头,活蹦乱跳的,全都在脸上。 “我上午不方便,她也没再打,等明天我去问问。” 杜希又喝了口汤:“别忘了就行,这丫头平时不求人,别是有什么要紧事给耽误了。” 胡唯点头答应:“好。” 杜希又问:“上回我让你给你爷爷送去那药,送去了?” 胡唯倒是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本该和裴顺顺吃饭那天就该送去的。“还没送,这几天有事儿耽搁了,那天大哥回来去家里吃饭就想着要带去。” 结果…… 结果让二丫一脑门结结实实撞在他车上的事给惊着了。 “哦。”杜希也没责怪他,“那这两天抽空送去吧,那药不能断。” “好。” 良久。 “爸——” 又是一声爸! 如果杜希心细,就该发现今天的胡唯与往常不大一样。可他偏偏没多想,擦擦嘴,站起来:“吃完了,味道不错,我今天有点累,想早点睡下了。” 胡唯只能陪着站起来:“您去吧,这别管,一会我收拾。” 杜希提着公文包回到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这间卧室就像那楚河汉界,硬生生将这父子隔成了两个世界。胡唯是至死不愿意踏进那屋子一步的,为什么? 因为他母亲当初就是躺在那屋里,那张床上,收拾的漂漂亮亮地走的。 杜希是除了医院,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间卧室里的,为什么? 因为他躺在那里,就能想起胡小枫,那是他心中最大的痛苦,他思念着,愧疚着,怎么也不肯原谅自己。 胡唯在餐桌前又静静吸了一支烟,独自出神,烟灰烧的老长,扑簌簌落了一身,他惊醒,立刻将剩下的半截烟蒂揉灭在烟灰缸里。 已经是深夜了,他拿起车钥匙,想去外面逛逛。 二丫银牙咬碎。 什么相逢一笑泯恩仇,同学相见泪汪汪,全是骗人的! 如果要是往前追溯,章涛算得上二丫的“初恋”。 遥想那是大二,校运动会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地召开在即,教务处下达通知,各学院快点报项目,英语尤其要出人,别每次组织一堆女生出个啦啦队糊弄人!运动会运动会,主要是带动你们这些青少年强身健体,思想积极向上。 二丫那天起来晚了,等班长宣讲,项目落实到班级时,什么跳远呀,五十米啊,纷纷被人抢夺一空,只剩下一个铅球和三千米长跑了。 班里同学纷纷劝她,杜豌,选铅球吧,三千米太难了,跑不下来中途下场没面子,让班长上。铅球嘛,女孩子扔不动很正常,你力气又大,没准还能拿成绩。 二丫又扭头望着时任班长的章涛,章涛摊手,十分绅士:“你先选,选剩下的我来。” 二丫眼一闭,心一横:“那就铅球吧!” 等到真正上场那天,二丫充分发挥小时候和姥姥一起扛白菜搬水缸的实力,在学院一众被“逼上梁山”弱风扶柳的女孩中格外扎眼,毫不意外拿了个第一。 而拿第一的代价就是:胳膊脱臼了。 那时章涛远没有现在这样讨厌,还是有着同情心的阳光好少年,见她歪着胳膊慢吞吞从草坪往边上移,还停下来问:“怎么了你?” 二丫手保持着推出铅球的姿势,如同钢铁雕塑般坚毅地表情:“扭着了。” 章涛气喘吁吁插腰,胸前后背用别针别着红色号码牌:“能动吗?” 二丫试着动了动,疼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转:“不能。” “唉……走吧走吧!”章涛扶着她暂时下场,喊来班里两个人陪她去医务室。 就是那时,章涛才对杜豌这个人,存了些好感和喜欢的。 下铺室友问章涛喜欢杜豌啥,章涛躺在上铺翘着二郎腿,吹着风扇,将她细细想了个遍。 喜欢她的长相? 吁—— 彼时杜豌是个只知道吃饱喝足不挂科的学生,她那么懒,体型微胖;皮肤倒是好,白白嫩嫩像块藕,可,也实在谈不上漂亮。 想了半天,章涛也没憋出句话来:“是啊,喜欢她什么呢?” 下铺室友打着魔兽目不转睛,呵呵笑:“喜欢她扔铅球。” 喝空的啤酒罐叮了咣当扔下去,章涛也不厚道的笑。 得知这件事是真的,晚上来赴宴的人纷纷感慨杜豌同学女中豪杰,深藏不露,眼看着二丫脸色越来越冷漠,有扭头就走的趋势,章涛忽然伸手重重搂住她肩膀,往自己的方向带了一把:“好了,刚才那是非官方说法。” “现在正式介绍,这位,是我们英语学院的尖子生,专攻交传,参加过外交部组织的峰会合作论坛,还和非洲领导人握过手呢。” 众人颇为严肃的哦了一声,再看二丫,神情果然尊重起来。 这踩一脚又把人捧上天的行为,让二丫十分不好意思。 “哎呀你别胡说八道。”她动了动肩膀想甩开章涛搂着她的手,对他同事解释。“那是学校组织的夏令营……” “哎,夏令营也是看见了,握了手合了影的。”章涛不容她反驳,一只手揽着二丫推她上座,另一只手拉着姚辉,心里暗骂她情商低不开窍。 他说这么多,无非不就是想告诉别人,让你们别轻慢了你? 28.第二十八章 鹊还巢 作者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防盗章节购买比例60补订即可查看  她在慌胡唯。 她怕胡唯把那天在饭馆碰见自己的事情说出去, 她更怕他告诉家里人, 自己在外面跟男孩子鬼搞。 本质上讲,二丫有点“较真”。这个较真不是指性格,而是指在某些大事小情上。 她不管对外还是对内, 给人留下的印象,向来是本本分分的孩子,虽然有点钻钱眼的小毛病, 也无伤大雅。这回给人遇上,她犹恐自己落下个不正经的口实,想她多胆小的一个人哪, 要被扣上这样一顶帽子,可真是说不清了。 她越想越堵, 甚是还带了点“小气”。 气自己不该没见过世面似的,让章涛两句话就哄的脑子发昏;气那天胡唯不该出现在那里, 吃饭也不挑个地方。 就这样纠结了半天,二丫最后还是选择相信胡唯。 凭直觉, 他不像那样多事的人。 他和自己关系又不亲近, 和个外人没两样,也没有管自己的道理不是? 想通了,一块大石头也就放下了,二丫觉得心里通畅许多。 正好家里来电话,要她下了班回去一趟。电话里保姆赵姨乐呵呵的, 好像家中有什么喜事:“你都一个多月没回来了, 你爷爷想你, 记住了啊,下班就来,你不来我们晚上不开饭。” 二丫歪头压着手机,捧着厚厚一摞资料:“好的,我下了班就去,需要带什么吗?” 保姆拿着电话回头看了一眼,开心得很:“不用不用!你来了就知道了!” 下了班,二丫回家这一路都纳闷,到底发生啥了呢? 待敲门进屋,望见餐厅那道背影,二丫才捶胸顿足地醒悟! 中圈套了哇!中圈套了哇! 是个约么三十岁的男人,瘦高个头,斯文面相,风尘仆仆地,脸上倦色明显,鼻梁上还架着一副无框眼镜,伴随着他低头吃面的动作,面条热气蒸上近视镜的镜片,挂着层雾。 二丫和杜嵇山并排坐在男人对面,直勾勾地盯着他。 杜嵇山满是关心:“够不够?不够锅里还有,再给你盛个鸡蛋?” 男人少话,也不抬头。“够了。” 过一会,杜嵇山说:“少吃点,晚上给你煮饺子,你最爱吃的白菜馅。” 男人又是一声:“嗯。” 换成往常,有人敢对杜嵇山这样不抬头地说话,早就被骂没规矩了。可杜嵇山偏偏不在乎,看着他的眼神,比对二丫还疼爱,还关心。 老爷子还数落二丫:“你倒是说两句话啊,怎么也不吭声?” 二丫不情不愿地挪了挪屁股:“我给你倒杯水吧。” “不用。”这时男人倒是停住筷子,从纸巾盒里抽出张纸擦嘴。“还在姚辉那儿上班?忙不忙。” “就那样呗。” “什么叫就那样?”男人不满意她的回答,蹙起眉严厉道:“说话也没精神,我看还是不忙,闲的日子发慌。” 二丫抱着腿,翻了个大白眼。 吃饱喝足了,男人靠在椅子里,开始和她诡异对视。 二丫也不怕他打量自己,就坐在那大大方方让他看,怕他看的不清楚,还把头发往耳后掖了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 杜嵇山见怪不怪,还站起来把空间留给两人:“你俩坐,我去看看阳台那花儿,该浇水了。” 这下,餐厅就剩下二丫和他。 看了半天,男人先问:“回去看过姥姥了?” “嗯。” “最近钱还够花吗?” “够。” “现在外头还冷,别穿露脖子的衣服,回头哮喘犯了遭罪的是你自己。” “啊。” 男人怒了,伸手啪地一下重拍桌子,二丫没准备,吓得王八似地一缩脖子。 “我跟你说话呢!你什么态度!” 二丫也急了:“什么什么态度?你看看自己什么态度?审犯人哪?” 杜嵇山从阳台直起身来,一手拎着一只花苗,隔着玻璃直揪心:“你俩好好说话!好好说话!” 气焰被老爷子压下,短暂停战。 男人摘下眼镜,开始低头擦镜片:“你现在大了,有些事爷爷想管,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但是你不能因为没管束,就随心所欲。” 二丫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没反驳。 “尤其是在一些事情上,你得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嘎? “女孩子在外头,跟男朋友相处,也得适度。” 二丫脸上不敢表露不悦,心里想,这人别不是在荒郊野外待时间长了,憋出什么毛病才好。 多新鲜呢,半年多没见面,见了面就给自己上课,说的还都是不着边的事情,二丫心里不大痛快。 男人见她态度不友好,心头火又拱起来:“你也不用跟我装傻充楞,我知道我管不了你,你也不听我管,二十四了,在外头谈恋爱这很正常,但是要注意形象……” 二丫眼神开始飘忽,在桌子上找来找去。 “你找什么呢?” 找到了! 二丫拿起一瓶杜嵇山平日里吃的大脑保健药,倒出两粒推过去。 男人一愣:“干什么?” 二丫很认真的看着他:“吃药啊。” 男人倒抽一口凉气,拧眉怒目,猛地又一拍桌子:“杜豌!” 二丫不甘示弱,抓起一只擀面杖,也学着他在桌面猛敲了下:“杜锐!!” 气势比他还嚣张,动静比他还大。 男人没预料到她来这手,被吓得脸一颤。 二丫哈哈大笑起来。 她一笑,被她叫做杜锐的人恨道:“姑娘家家不知羞!” “我怎么不知羞了?我没偷没抢,行的端走得正,哪里不知羞了!”她嚷嚷的震天响,脸憋的通红。 “你知道羞大晚上的和人在饭馆外头搂搂抱抱瞎嘀咕?” 二丫心里暗呼不好,依旧气焰滔天:“你是看见了还是听见了!那是我同学!我跟我同学说两句话怎么了!” “你胡说八道!要是都跟同学那么说话还了得!欠管教!” 二丫气的呜呜直哭:“我就是欠管教!从小没爹没娘哪有人管我?一张嘴只知道说别人不知道说自己!我就是跟男人在外头搂搂抱抱那也是自由恋爱!我喜欢,我高兴,不像你,三十多岁人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邋遢的要人命,发际线秃到头顶上!” 杜嵇山听了急急从阳台扔下花跑出来,痛呼:“杜豌——怎么这样说你哥哥!” “杜锐,你,你也不该这样说你妹妹!” 老爷子着急上火啊! 本来是一对亲兄妹,该是这天底下最亲最近的关系,都怪他啊,让两个孩子从小分开,这十多年了隔阂还是在,再见面,还是像仇人似的。 都说小孩子吵架不能当真,可这哥俩是真的句句都往人心窝子里捅,这可如何是好…… 杜嵇山情绪激动,这当哥哥的,不晓得维护妹妹的面子,这当妹妹的,也不知道哥哥的心哪!! 之前提过,杜家老四有一双儿女。 如今和二丫吵得面红耳赤这位,就是她一直没露面的亲哥哥,杜锐。 兄妹俩差着六岁,往二十年前倒腾,也算是一对儿相亲相爱的小哥俩。 那时在西安,已经是大孩子的杜锐牵着杜豌,带着她在小院里逛啊走啊,抱着她看楼下大人打麻将听树上蝉儿鸣,别人逗一逗,问:这是谁家的娃娃啊? 杜锐就会攥紧了她小手很护食的样:这是我妹妹。 爸爸妈妈带着他俩去钟楼买三毛钱一根的雪糕,杜豌脸蛋上蹭着奶油,也曾在夏天烈日下甜甜管他叫哥哥。 后来,父母没了。 小杜豌天天蹲在家门口抠石头,看见有年轻时髦的女人骑着自行车走过,她就仰头问:哥哥,那是妈妈吗? 再后来,雁城来了人接,二丫被姥姥抱走,她两只胖手扒着门框哭的撕心裂肺:哥哥哇哥哥……我要哥哥……我要妈妈,也要爸爸。 她手腕上系着一只小虎头,缀着银铃,她一晃,银铃就哗啦啦地响,那是杜锐对儿时妹妹最后的印象。 杜豌再从县城回来,兄妹俩都已经变了模样,关系很生疏了。 杜锐在老爷子这里教养的已然成为一名小学究,鼻子上卡着近视镜,整日只知道写算术题,很少说话。 杜豌也在小县城里自由自在地成了野丫头,行为举止与别人格格不入。 大娘二娘哄她,丫丫,你也跟你哥哥亲近亲近,多说两句话啊,哥哥总念叨你呢。 二丫拿着作业本去找他,扭捏找话题:“哥哥这道题我不会算,你帮我写好不好呀?” 杜锐转过头,严肃一推眼镜:“我可以给你讲,但是你要自己写。” 杜豌扁着嘴想哭,声如蚊讷:“你给我写吧,写不完老师要罚站的,我想睡觉。” “不行,要不自己写,要不我教你。” 杜豌揉着眼睛听着题,一面偷偷心里想:我哥哥才不是这样的。 兄妹俩仇人似的怒目,二丫越想越生气,越想越难过,最后一跺脚,扭身就跑。 杜嵇山捂着心脏,朝杜锐吼:“看着我干啥!抓回来啊!包了那么多饺子,她不在家,怎么吃得完哟……” 一家子老老少少追着二丫到门口,恰逢被杜嵇山叫来的几个小辈也回来了。 二丫跑的冲,咣当一声撞在胡唯刚推开的车门上,撞的眼冒金星。 杜嵇山和杜锐站在台阶上,心急大喊:“抓着她!” 胡唯尚没弄清情况,恐她撞坏,下意识拦了一把:“哪去?” 四目相对,看的胡唯心头颤三颤! 二丫仰着头,眼中含泪,额头被磕出通红的包,那一汪水盈盈的眼神,写满了倔强,写满了委屈,好像在说,我算是看错你了!看错你了! “你走开!”二丫恼羞成怒,使了牛劲甩开他胳膊,身上穿的皮衣拉链刮在胡唯下巴上,只听得她气壮山河地骂胡唯—— “叛徒!!!!” 小胡爷也气啊,也摸不着头脑,可再气,还蛮有风度地站在那里:“要不,我去看看。” 杜嵇山叹气,背手佝偻着背:“算了算了,不追了,由她去吧。” 晚上饺子开锅,全都围在一起吃饭时,杜跃忍不住问:“大哥,这次又是为什么,怎么又吵起来了。” 杜锐也后悔:“前阵子我同事吃饭时碰上她了,回到单位跟我讲,说她在外头跟男朋友很亲密的样,我回来问了她两句,就跟我急了。” “你同事还认识杜豌哪?” 杜锐没吭声。 怎么不认识,他办公室里摆着她的照片,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照,逢人来了都会说:“哟,杜工,这是你女朋友啊,漂亮的哩!” 他也逢人就解释:“不是,是我妹妹,在雁城,特别不省心。” 几年下来,单位都知道了杜工有个妹妹,他很疼爱着。 “那话也不该这么讲,你关心她,总得照顾着她是个女孩的面子,哪能问的这么直白。”杜嵇山情绪不似往常,惆怅地拿起筷子,又放下。“你这回在家能待几天?” “明天上午的飞机,这回只是路过。” 杜锐用外头的话讲,是个科研工作者,有铁饭碗在体制内的人,学材料出身,常年在外场做实验。年纪三十出头,看着却比同龄人沧桑很多。虽然待遇不错,但他并不注重吃穿,过的很朴素,一年到头就那么几身工作服,一件衬衫穿露洞了才舍得换。 家里人聚会时,他在外地风吹日晒的工作,下了班窝在单身宿舍里,还要熬夜写论文,搞研究。 单位人都笑话他,大师兄,咱们单位宿舍打更的大爷都换俩了,你什么时候能搬出去啊,杜锐听了,穿着旧旧的绒线衣捧着方便面呵笑,笑容宽厚。 他很少话,每天大部分讲话都是对着同组的人,说着专业领域里繁杂的名词和数据;他也没什么朋友,干什么事业就接触什么圈子,周遭除了领导就是同事。 常年累月下来,就给杜锐造就了这样的性格。 老派,闷,说话不会拐弯,俗称:情商低。 谁都知道,他是跟在杜嵇山身边让他一手培养起来的,怎么培养?当成亲儿子似的培养呗。 老爷子拿他当自己下半生的寄托,好像看着他,就能看见自己早逝的小儿子。 看着他如愿考上大学,如愿学了自己当初的专业;看他毕业念硕士念博士,被某个研究单位签走;看他评上工程师,和自己在书房里针对某个研究课题侃侃而谈,杜嵇山心里特别欣慰。 记得去年春节,杜锐有五天探亲假回家,当时他所在的小组实验遭遇瓶颈,整日闷闷不乐。 晚上众人话家常时,他就躲到外面吸烟。 最先发现他的,是大伯家的儿子杜炜。 杜炜见他吸烟很吃惊,扔了垃圾袋,过来蹲在他身边:“大哥,有烦心事儿?” 杜锐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两声,有些无所适从:“啊,屋里太闹,出来想点事情。” “是工作?” 杜炜和杜锐年龄最相似,当时他妻子怀孕,已经戒烟了好长时间。他知道杜锐心里压抑,就陪他抽了一支:“以前也没见你有这习惯。” 杜锐举着烟头:“倒不是怕影响身体健康,只是这烟一旦吸上了,就是笔大开销。” 当时杜炜听了心里不震惊是不可能的! 这就是他们几个孙辈的头头,他们家的大哥,心细到什么程度,又克制自己到什么程度! 杜炜是个细腻的人,听了这句话,看看杜锐的愁容,鼻子一酸,差点掉眼泪。 于是,扯嗓子一喊:“杜跃!!!” “哎!来了!”杜跃趴着窗台,“干嘛啊?” 杜炜朝他一招手:“下来,叫着胡唯,咱哥四个打雪仗。” 杜跃兴高采烈地答应,杜炜笑着对杜锐说:“这小子有钱,兜里揣的都是好烟,今天也削他一回。” 大半夜,四个小老爷们蹲在树下,吞云吐雾各自想着各自的哀愁。 忽然杜跃说:“大哥,你这日子过的这么不高兴,回家得了。” 杜锐摇头,饱含无奈:“爷爷年岁大了……” 另外三人皆是一愣。 合着,你这全是为了别人活着哪? “我父母没了对他是个打击,他嘴上不说,心里已经垮了。这人啊,活着的时候不想也不问,没了的时候就后悔,我不走我父亲这条路,他觉得这家里还是缺一个,将来真有百年那天,也闭不上眼。再说……”杜锐笑笑,无尽包容。“我辛苦一点,二丫就自由一些。” “女孩子,还是无拘无束,多一点快乐好。” 就是因为这席话,原本之前不愿和他亲近的兄弟,在那天都对杜锐有了新的认识,也从心坎里敬佩他。 只是杜锐心中的苦,心里的怨,不能对他妹妹提一个字。 兄妹俩还是见了面就掐,说不上几句话就打。记得最过分的那次,二丫硬生生揪了杜锐一撮头发下来。 当时杜锐嘴抽搐着,指着她连说:“你你你你——” 他的头发啊!杜锐虽然不讲究吃穿,可还是很爱惜自己的形象的!搞科研本来就比别人费精力,熬心血,这头发是什么,是精气神儿啊! 二丫也吓坏了,惊恐看着那撮头发:“我我我我——”她哆嗦着把那一小撮头发放回去,高举双手。“我放回去了啊,我没动,我真的没动……” 想起这些哭笑不得的事。 “不对啊。”杜跃倏地抬起头,冲胡唯说道。“她跟大哥生气,骂你是叛徒干啥?” 胡唯当然是知道为什么。 八成,把自己当成告密的呗。 他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拨弄着水杯,很随意的态度:“谁知道呢。” 继而想到什么似的,胡唯呵笑起来:“她疯起来不是逮谁骂谁。” 杜跃也吃过她的亏,十分认同:“说的对,她心里要是不痛快了,路上看见只狗都能跟人家犟一会儿。” 说着,仿佛那副画面就在眼前似的。 屋里几个男人一阵低笑。 这边,二丫怄了整整一宿啊。 连夜里做梦都还是在应园春那些事,她起床咬牙切齿地想,跟这个地方犯冲!以后再不去了!就是拿八抬大轿抬我,我都不去了! 早上出门时,杜锐穿着旧外衣,提着行李袋,正在树下等。 这房子是二丫租的,说自己住有很多方便。 问哪里方便,这第一就是喝酒方便,关起大门管你是吃鸡还是吃鱼,只管随性喝个痛快,没人劝,更没酒桌上那么些寒暄和牢骚。 这第二就是,等到了夏季,独自在家时不用穿内衣。 以前在爷爷家时,一入了夏,她就得时刻注意着自己的穿着。天晓得雁城七八月份的时候有多热,三十七八度的高温,如果在衣裳里再加一件紧巴巴带着钢圈的东西,勒的人能昏死过去。 不像自己住,不用担心有客来访,不用担心有人进屋,站在淋浴下用热水浇个通透,在床铺上洒圈花露水,可以穿条花裙子躺在床上让晚风吹个畅快。 有了这两条便利,就是谁劝二丫回家,她都是不肯的了。 见到杜锐,二丫并不意外。早在昨天杜嵇山就打来电话跟她讲过:“你哥哥不是故意的,也是他的同事看见你就传了那么一嘴;他也是不想让外人看扁了你……你在外头有喜欢的人了,这很正常,不用怕爷爷知道,也不用不好意思,我们都支持你。” 二丫握着听筒,想掉眼泪。 看见杜锐,温吞蹭到他面前,有些不情愿。 杜锐也没说话,蹲在地上拉开行李袋,开始一袋一袋掏东西,什么椒盐核桃,五香熏鸡,塑封好的猪蹄,装在瓶子里的辣椒。 “一会的飞机,马上要走。前几天去西安出差给你带了点东西,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吃熏鸡吗,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家了,时间有限,买的也着急,昨天没来得及往外拿,你上楼看看,有漏的,坏的,就赶紧扔了。” 杜锐将那些东西一股脑塞进二丫怀里,行李袋往肩上一背:“我走了啊。” 二丫抱着那堆东西讷讷往前走了两步,跟屁虫似的:“你这就走了?” “走了,说好机场集合,这都要来不及了。” 二丫闷得像个葫芦,一脚也踹不出个声响来。 让她说对不起比登天还难,能这样低眉耷眼底站在你面前,就相当于跟你道歉了。 都是一个妈妈肚里钻出来的,哪能那么较真。杜锐摸摸她的头顶:“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杜锐独自走出小区,站在街口,拦了一辆车。 出租车停下,载着他奔机场。 哥哥的形象在视线中渐行渐远,二丫望着远方,望到出租车都不见了,才舍不得地回家。 29.第二十九章 鹊还巣 作者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防盗章节购买比例60补订即可查看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二丫拿着一叠资料去复印机复印, 在复印机咔嚓咔嚓走纸的时候, 她忽然想明白自己到底在慌什么了。 她在慌胡唯。 她怕胡唯把那天在饭馆碰见自己的事情说出去, 她更怕他告诉家里人,自己在外面跟男孩子鬼搞。 本质上讲, 二丫有点“较真”。这个较真不是指性格,而是指在某些大事小情上。 她不管对外还是对内,给人留下的印象, 向来是本本分分的孩子, 虽然有点钻钱眼的小毛病,也无伤大雅。这回给人遇上,她犹恐自己落下个不正经的口实, 想她多胆小的一个人哪, 要被扣上这样一顶帽子, 可真是说不清了。 她越想越堵, 甚是还带了点“小气”。 气自己不该没见过世面似的,让章涛两句话就哄的脑子发昏;气那天胡唯不该出现在那里,吃饭也不挑个地方。 就这样纠结了半天,二丫最后还是选择相信胡唯。 凭直觉, 他不像那样多事的人。 他和自己关系又不亲近,和个外人没两样, 也没有管自己的道理不是? 想通了, 一块大石头也就放下了, 二丫觉得心里通畅许多。 正好家里来电话, 要她下了班回去一趟。电话里保姆赵姨乐呵呵的, 好像家中有什么喜事:“你都一个多月没回来了,你爷爷想你,记住了啊,下班就来,你不来我们晚上不开饭。” 二丫歪头压着手机,捧着厚厚一摞资料:“好的,我下了班就去,需要带什么吗?” 保姆拿着电话回头看了一眼,开心得很:“不用不用!你来了就知道了!” 下了班,二丫回家这一路都纳闷,到底发生啥了呢? 待敲门进屋,望见餐厅那道背影,二丫才捶胸顿足地醒悟! 中圈套了哇!中圈套了哇! 是个约么三十岁的男人,瘦高个头,斯文面相,风尘仆仆地,脸上倦色明显,鼻梁上还架着一副无框眼镜,伴随着他低头吃面的动作,面条热气蒸上近视镜的镜片,挂着层雾。 二丫和杜嵇山并排坐在男人对面,直勾勾地盯着他。 杜嵇山满是关心:“够不够?不够锅里还有,再给你盛个鸡蛋?” 男人少话,也不抬头。“够了。” 过一会,杜嵇山说:“少吃点,晚上给你煮饺子,你最爱吃的白菜馅。” 男人又是一声:“嗯。” 换成往常,有人敢对杜嵇山这样不抬头地说话,早就被骂没规矩了。可杜嵇山偏偏不在乎,看着他的眼神,比对二丫还疼爱,还关心。 老爷子还数落二丫:“你倒是说两句话啊,怎么也不吭声?” 二丫不情不愿地挪了挪屁股:“我给你倒杯水吧。” “不用。”这时男人倒是停住筷子,从纸巾盒里抽出张纸擦嘴。“还在姚辉那儿上班?忙不忙。” “就那样呗。” “什么叫就那样?”男人不满意她的回答,蹙起眉严厉道:“说话也没精神,我看还是不忙,闲的日子发慌。” 二丫抱着腿,翻了个大白眼。 吃饱喝足了,男人靠在椅子里,开始和她诡异对视。 二丫也不怕他打量自己,就坐在那大大方方让他看,怕他看的不清楚,还把头发往耳后掖了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 杜嵇山见怪不怪,还站起来把空间留给两人:“你俩坐,我去看看阳台那花儿,该浇水了。” 这下,餐厅就剩下二丫和他。 看了半天,男人先问:“回去看过姥姥了?” “嗯。” “最近钱还够花吗?” “够。” “现在外头还冷,别穿露脖子的衣服,回头哮喘犯了遭罪的是你自己。” “啊。” 男人怒了,伸手啪地一下重拍桌子,二丫没准备,吓得王八似地一缩脖子。 “我跟你说话呢!你什么态度!” 二丫也急了:“什么什么态度?你看看自己什么态度?审犯人哪?” 杜嵇山从阳台直起身来,一手拎着一只花苗,隔着玻璃直揪心:“你俩好好说话!好好说话!” 气焰被老爷子压下,短暂停战。 男人摘下眼镜,开始低头擦镜片:“你现在大了,有些事爷爷想管,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但是你不能因为没管束,就随心所欲。” 二丫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没反驳。 “尤其是在一些事情上,你得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嘎? “女孩子在外头,跟男朋友相处,也得适度。” 二丫脸上不敢表露不悦,心里想,这人别不是在荒郊野外待时间长了,憋出什么毛病才好。 多新鲜呢,半年多没见面,见了面就给自己上课,说的还都是不着边的事情,二丫心里不大痛快。 男人见她态度不友好,心头火又拱起来:“你也不用跟我装傻充楞,我知道我管不了你,你也不听我管,二十四了,在外头谈恋爱这很正常,但是要注意形象……” 二丫眼神开始飘忽,在桌子上找来找去。 “你找什么呢?” 找到了! 二丫拿起一瓶杜嵇山平日里吃的大脑保健药,倒出两粒推过去。 男人一愣:“干什么?” 二丫很认真的看着他:“吃药啊。” 男人倒抽一口凉气,拧眉怒目,猛地又一拍桌子:“杜豌!” 二丫不甘示弱,抓起一只擀面杖,也学着他在桌面猛敲了下:“杜锐!!” 气势比他还嚣张,动静比他还大。 男人没预料到她来这手,被吓得脸一颤。 二丫哈哈大笑起来。 她一笑,被她叫做杜锐的人恨道:“姑娘家家不知羞!” “我怎么不知羞了?我没偷没抢,行的端走得正,哪里不知羞了!”她嚷嚷的震天响,脸憋的通红。 “你知道羞大晚上的和人在饭馆外头搂搂抱抱瞎嘀咕?” 二丫心里暗呼不好,依旧气焰滔天:“你是看见了还是听见了!那是我同学!我跟我同学说两句话怎么了!” “你胡说八道!要是都跟同学那么说话还了得!欠管教!” 二丫气的呜呜直哭:“我就是欠管教!从小没爹没娘哪有人管我?一张嘴只知道说别人不知道说自己!我就是跟男人在外头搂搂抱抱那也是自由恋爱!我喜欢,我高兴,不像你,三十多岁人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邋遢的要人命,发际线秃到头顶上!” 杜嵇山听了急急从阳台扔下花跑出来,痛呼:“杜豌——怎么这样说你哥哥!” “杜锐,你,你也不该这样说你妹妹!” 老爷子着急上火啊! 本来是一对亲兄妹,该是这天底下最亲最近的关系,都怪他啊,让两个孩子从小分开,这十多年了隔阂还是在,再见面,还是像仇人似的。 都说小孩子吵架不能当真,可这哥俩是真的句句都往人心窝子里捅,这可如何是好…… 杜嵇山情绪激动,这当哥哥的,不晓得维护妹妹的面子,这当妹妹的,也不知道哥哥的心哪!! 之前提过,杜家老四有一双儿女。 如今和二丫吵得面红耳赤这位,就是她一直没露面的亲哥哥,杜锐。 兄妹俩差着六岁,往二十年前倒腾,也算是一对儿相亲相爱的小哥俩。 那时在西安,已经是大孩子的杜锐牵着杜豌,带着她在小院里逛啊走啊,抱着她看楼下大人打麻将听树上蝉儿鸣,别人逗一逗,问:这是谁家的娃娃啊? 杜锐就会攥紧了她小手很护食的样:这是我妹妹。 爸爸妈妈带着他俩去钟楼买三毛钱一根的雪糕,杜豌脸蛋上蹭着奶油,也曾在夏天烈日下甜甜管他叫哥哥。 后来,父母没了。 小杜豌天天蹲在家门口抠石头,看见有年轻时髦的女人骑着自行车走过,她就仰头问:哥哥,那是妈妈吗? 再后来,雁城来了人接,二丫被姥姥抱走,她两只胖手扒着门框哭的撕心裂肺:哥哥哇哥哥……我要哥哥……我要妈妈,也要爸爸。 她手腕上系着一只小虎头,缀着银铃,她一晃,银铃就哗啦啦地响,那是杜锐对儿时妹妹最后的印象。 杜豌再从县城回来,兄妹俩都已经变了模样,关系很生疏了。 杜锐在老爷子这里教养的已然成为一名小学究,鼻子上卡着近视镜,整日只知道写算术题,很少说话。 杜豌也在小县城里自由自在地成了野丫头,行为举止与别人格格不入。 大娘二娘哄她,丫丫,你也跟你哥哥亲近亲近,多说两句话啊,哥哥总念叨你呢。 二丫拿着作业本去找他,扭捏找话题:“哥哥这道题我不会算,你帮我写好不好呀?” 杜锐转过头,严肃一推眼镜:“我可以给你讲,但是你要自己写。” 杜豌扁着嘴想哭,声如蚊讷:“你给我写吧,写不完老师要罚站的,我想睡觉。” “不行,要不自己写,要不我教你。” 杜豌揉着眼睛听着题,一面偷偷心里想:我哥哥才不是这样的。 兄妹俩仇人似的怒目,二丫越想越生气,越想越难过,最后一跺脚,扭身就跑。 杜嵇山捂着心脏,朝杜锐吼:“看着我干啥!抓回来啊!包了那么多饺子,她不在家,怎么吃得完哟……” 一家子老老少少追着二丫到门口,恰逢被杜嵇山叫来的几个小辈也回来了。 二丫跑的冲,咣当一声撞在胡唯刚推开的车门上,撞的眼冒金星。 杜嵇山和杜锐站在台阶上,心急大喊:“抓着她!” 胡唯尚没弄清情况,恐她撞坏,下意识拦了一把:“哪去?” 四目相对,看的胡唯心头颤三颤! 二丫仰着头,眼中含泪,额头被磕出通红的包,那一汪水盈盈的眼神,写满了倔强,写满了委屈,好像在说,我算是看错你了!看错你了! 30.第三十章 鹊还巣 作者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防盗章节购买比例60补订即可查看  胡唯单手抄兜, 戳在那里问二丫:“你怎么来的?” 拉肚子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了, 当然是打出租。 这下, 又让胡唯犯难了。 遇都遇上了, 让她回家, 大半夜的,不安全;让她留在这里等自己送她回去, 一个病号,矫情起来不知道又要怎么叽歪。 没等他想出一个合适的办法,二丫已经替他做出了决定。她拽着他, 往静点室里走。 胡唯拉她问:“哪儿去?” 她说:“打针去。” “我是问你。” 她又说:“我陪着你呀。” “我这么大的人了, 还用你陪。” 她又犟:“那你,那你要上厕所怎么办?我帮你举着瓶子。” 胡唯笑起来:“我上厕所你能跟进去吗?” 二丫语塞。 她并不想走,她非常关心他。 别人不知道一个人看病的孤独, 二丫很清楚。人家都有爱人子女或父母陪着, 或守在旁边,或等在门外,心里是踏实的, 是有所牵挂的。 要是你自己坐在那,冷冷清清地,有人路过,目光落在你身上, 心里会哦一声, 然后唏嘘, 真可怜。 她不怕别人说自己可怜, 但她不想让人觉得胡唯可怜。 俩人就这么僵持着,她不走,胡唯也不进去,最后,他把车钥匙递给她:“车里等我,把暖风开着,我一会就出来,送你回家。” 针扎进静脉,胡唯左腿叠右腿,在窗下静坐着。他挑了个很靠后的位置,在角落里,不大引人注意。 他目光空空地盯着某一处,似乎想什么想的出神。 他这样,与周围环境有些格格不入。明明是在病着,却没见他说一句,那双眼是那么纯净。他专心地想着,思考着,然后低一低眉。 他心里装的事太多了。 桩桩件件,哪一桩哪一件都是情债。 要人命啊。 二丫在停车场找到胡唯的车,钻进去。 车里很干净,没有铺花里胡哨的坐垫,没挂任何坠饰。她依言拧开空调,缩在副驾驶等。 这几日是惊蛰的节气,惊蛰,众人都知道,春雷响万物长,预示着雨水季节来临,可大多人不清楚,这惊蛰还分三季。 一季,桃花开;二季,雏鸟鸣;三季,鸠鹰飞。 雁城也终于在这一夜迎来了春雨,预示气候变化。 雷声滚过,隆隆震耳,玻璃上溅起细细密密的水珠,可这雨下的不痛快,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暗处蛰伏,只等那个时间,才能酣畅淋漓倾盆而下。 车里的暖风与窗外的寒冷潮湿形成反差,渐渐在玻璃上升起一层雾。 二丫坐着坐着,觉得有些无聊,便伸出手指头在车窗上画画。 先画个身高腿长的小人儿,再画上头发,画上衣服,画着画着,她猛然想到这不是自己的车子,像怕人看见,又攥成小拳头胡乱把那画儿擦了。 胡唯从急诊大门里快步出来,雨已经停了,地面潮湿。 他走到车旁,没急着进去,先弯腰趴在窗外往里看了看,二丫已经睡着了,头顶在副驾驶的门边上,两只手对着塞进袖筒。 胡唯轻轻拉开车门,坐进去,夹杂一身雨水气,又轻轻把门关上。 他叫她:“杜豌——” 二丫不耐地啧了一声,歪了歪身子,很厌烦被吵醒。 胡唯摇摇头,从后座捞过自己的军装外套蒙在她身上,把车往医院外的主路开。 这时快凌晨三点了,天是要亮不亮的颜色。 路上遇见一家二十四小时的粥铺,胡唯把车靠边停下,老板正在打盹,见有客人掀开防雨的门帘进来,晃晃头,打起精神:“您看看吃点什么?” 胡唯在柜台前站定,瞧着一桶桶还冒着热气的粥。 老板殷勤介绍:“这个时候,夜宵不夜宵,早餐不早餐的,还是喝点粥好,都是刚熬没几个小时的,菠菜猪肝粥,番茄牛腩粥,素一点的还有小米粥。” 胡唯点点头:“就它吧。” “好嘞,一碗小米粥,您是在这吃还是带走?” “带走。”胡唯掏出钱包要付账,想了想,又对老板说。“等会儿,盛两碗吧,放一个盒里就行。” 打包了两碗小米粥,一份水煮青菜,胡唯拎着纸袋返回车里。 二丫已经醒了,身上蒙着他外套睡眼惺忪地问:“小胡哥,你干什么去了?” 胡唯把纸袋递过去:“快早上了,回家吃吧。” 这一路她肚子咕噜咕噜叫,在医院问她怎么了,她含糊其辞说肚子疼,胡唯就知道搞不好又是胡吃海塞了什么东西才往医院里钻。 二丫接过来,还很腼腆地道谢:“你不吃?” “别管我,一会回单位值班,去食堂。” 胡唯再度发动车送她回家,二丫偷瞥胡唯扶着方向盘的样子,不禁心里有些难过。 他这样的人,不该配这样的车子。 这台老大众原来是杜希的,他上班代步,后来他被分到雁城,杜希很高兴,就将这辆车给了他,说他单位离家远,路上不遭罪。 明明生得一张好面庞,端端正正的五官,挑不出什么错处;站着不驼背坐着也不弯腰;不常言语心却比谁都细,他笑着看你的时候,眼神直接,写满了包容。 想着想着,二丫悲悯地情感涌上来,闷闷地不说话。 胡唯间隙撇她一眼,见她低着头,以为她不舒服,也没主动找话。 就这样一直送她到家楼下,二丫忽然没头没脑的闷声问:“小胡哥。” 胡唯盯着前方,“嗯?” 她还是垂着头,不敢看他。“那天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呢?” 死钻牛角尖的性格到底把这个问题问出来了哇,不问,她憋得慌,她得把这件事一直放在心里。 胡唯不由得失笑,没想到她还记挂着这个,也这么在意这个他。微侧了侧身面对着她,好性儿解释:“我那天在开会呢,不知道是你的号码。” 二丫这回抬起头来,认真看着他:“开会?” “嗯。”他点头,不瞒她。“真是开会,最近在搞培训,我当时如果知道是你,会给你再打回去的。” 说罢,胡唯反将她一军:“那你找我到底什么事?这么着急?” 二丫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身体一挺。 这个道歉的话,不见面时好说,真见了面,对不起三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哼唧着,直说天太冷,要快点上楼钻被窝。 “再见!你路上小心!”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这只窝囊兔子撒欢了似地跑进楼里。 胡唯却没走。 他将车窗降下一半,摸出根烟衔在嘴唇中间。 打火机在手里转啊转的,最后咔嗒按出了火苗。 嗓子干涩,烟雾刺激他一阵不适,又是剧烈咳嗽,咳得惊天动地,脑仁生疼。 楼上,二丫咕咚咕咚干掉小米粥,钻进被子里。 被子严严实实地围在脖子周围,她闭着眼,安沉呼吸。 这是她睡的最踏实的一觉。 而所有人,都希望她这一觉能睡的长一点,再长一点。 因为这一觉醒来之后,雁城即将迎来一场暴雨。 就要变天了。 三伯杜希突发急病,被推进手术室,命悬一线,生死攸关。 杜嵇山坐在手术室门外,老泪涟涟,这个原本和睦热闹的家庭仿佛一夜间就垮了。 二伯杜甘眼睛通红揪着胡唯怒气冲天,连连骂他狼心狗肺。 杜家乱成一团,哭的哭,喊的喊,劝架的劝架,沉默的沉默。 这还不是让人最痛苦的呀。 最让二丫伤心绝望的,是有人告诉她。 你小胡哥要走了,从此,他再也不是杜家的人了。 他亲爸爸找上门来,要把儿子领走哪! 不仅他亲爸爸来了,那些身后跟着的男男女女,都是要把他带走的人,哪一个都不容小觑。 他家本不在雁城,是在那千里之外的虬城!虬城! 轰隆一声巨响,二丫梦中的城塌了。 她细细地蹙着眉,呜咽咽地哭,嘴里不停喊着小胡哥。 楼下守着她的胡唯一根烟毕,开门将烟头扔进小区楼下的垃圾桶里。 他踏着清晨满地露水,挺拔削瘦的身影在冷风中无比孤独。他低着头望着小区的湿漉漉的草地,绿油油的苗苗,纤细柔软的身段,绿的生机勃勃,绿的春意盎然。 胡唯纯净的眼含着不舍,含着挣扎,最后…… 是干脆利落地决绝。 裴顺顺是个妙人。 抛开风度翩翩的模样,一举一动的矜持,单从名字上讲,也是得了上天眷顾的。 之所以叫顺顺,是因为他爹娘太宠爱他了,希望他从娘胎里一钻出来就顺风顺水,无病无灾。 偏偏这个顺顺还很争气,生了个绝顶聪明的大脑,从小就是神童。一闭眼,任何数字加减乘除法张嘴就来,心中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 餐桌上服务生端来一道开胃的老醋花生,盛在翠绿的瓷碟儿用陈醋和蜂蜜浸着,眼睛一扫,筷子轻拨,裴顺顺老毛病就又犯了。 “这花生豆儿有三十六个——” “哎呦!!” 孟得把面巾纸团成团砸到裴顺顺脸上:“你这毛病,还没改哪?” 裴顺顺对胡唯抱歉地欠了欠身:“实在对不起,从小就有这个毛病。” 胡唯倒觉得他这毛病挺有意思:“看一眼就能知道是多少?” 裴顺顺谦虚的很:“八九不离十吧。”说着,他拿起桌上的牙签盒撬开盖子,瞥一眼,又自信地放回去。“六十九根。” 胡唯心想这可奇了。 “他这是强迫症,大夫说这就跟那挤眼睛一样,是心理暗示,治不好。”孟得替他解释道。 胡唯说:“这毛病别人想得还得不上呢,治它干什么。” “你不知道。”裴顺顺筷子拈起一颗花生送进嘴里,“小时候我妈带我去公园玩儿,看见人家卖气球的,我就跟在人家屁股后头数,想看看这气球到底有多少,结果差点跟着人家走丢了。我妈找到我之后当场就给了我俩嘴巴,第二天就带我看大夫去了。” 说起裴顺顺这个“特异功能”,倒让孟得忽然想起一个人。 “胡唯,你觉不觉着他跟一个人特像?” 胡唯问:“像谁?” 孟得怪他烂记性:“啧,你那妹妹——” 遥想那是去年冬天,也是快过年,孟得要给胡唯送一些东西,胡唯在外头还没回,两人约好在家楼下碰面。孟得到的稍早了些,就坐在车里边抽烟边等。等着等着,从胡唯家楼道里钻出来一个姑娘。 可能是天儿太冷,那姑娘戴着帽子围巾,把自己捂得十分严密,几乎看不见脸。 姑娘低头匆匆走过孟得的车,孟得还特意打量了她一下。 身量纤纤,个头高挑,穿着一件浅粉色棉袄,就是不知长的怎样—— 想着想着,那姑娘在他车屁股后忽然站定,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像是做心理斗争似的,磨蹭着,又调头回来敲了敲孟得的车窗:“哎。” 孟得在一片烟雾缭绕中把车窗降下来:“有事啊?” 姑娘把脸缩在围巾里,冻得睫毛上都是冰珠:“这车牌牌是你的吗?” 孟得活了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有人敢在大马路上堵着他这么问,一时口气很冲:“你要干嘛啊?” “不干嘛,你就说这牌子是不是你的。”那姑娘讲话也不怯场,十分爽利。 孟得嘿了一声,直接倾身从储物箱里摸出两个本本:“妹妹,瞧好了,行驶证和驾驶本,我叫孟得,车是我前年买的,牌子也是正规上的,有什么话今天得说清楚。你要说不明白,我可不让你走。” 那姑娘还真低头瞥了他行驶本一眼,好像在确认真假。 看完了,她站在车外,双手揣在口袋里:“给你提个醒,今天下午玉山路上,xx的白色轿车,跟你这个一模一样的牌子。” 说完,那姑娘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孟得一人在车里发懵,在后头迭声喊她:“哎,哎……” 那姑娘走的很快,孟得追了两步,见她拐了个弯,又被一台车拦住了,然后是一样的情况,车窗半降,像他和她刚才一样,那姑娘弯着腰冲里头说着什么,摆摆手,然后快步离开。 待胡唯回来,孟得把东西交到他手里,有意提起:“刚才在路口你跟谁说话呢?” “我四叔的女儿,来家里拿点东西。” 胡唯这么一说,反倒让孟得有些不知所措。本来以为那丫头片子是碰瓷或者骗钱的,谁知道还跟胡唯沾亲带故。 这事过了没两天,孟得白天上班的时候,忽然冲到楼上拉着胡唯亲切握手,激动地连家乡话都飚出来了:“胡唯,替我谢谢咱妹妹,告诉她,以后就是我亲妹子噻——” 小胡爷刚上完厕所提溜着皮带出来,一头雾水。 孟得把前几天在他家楼下发生的故事原原本本讲给胡唯听,说完痛心疾首:“八百多块钱的罚款啊,我之前就纳闷,那些违停闯红灯都是哪里来的,结果去查,这龟孙都挂了一个多月了。” “谢谢,谢谢。帮我把话带到,改天一定请她吃饭。” 有了这宗事儿,孟得有事没事就喜欢午休的时候往胡唯办公室钻:“你说她也奇,大马路上那么多车,她怎么就能记住,还偏偏是我的?” 31.第三十一章 温风至 作者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防盗章节购买比例60补订即可查看  一件是宽腿的缎子衬裤, 月牙白的颜色, 有松紧的裤腰,套在身上滑溜又舒适。 另一件,是件夹棉的绿袄, 旗袍样式, 七分袖,尼龙面料,脖子腋下及小腿处松松地缝上一排吉祥团扣,内里怕跑棉花,还镶了藏蓝色的里子。 中午最盛的太阳, 光透过窗照进这间小闺房, 印着牡丹花的浅色床单, 女人半裸的身体,因为坐在床沿, 腰线凹凸,骨肉匀称,皮肤细腻。 如果现在时间静置, 用慢动作将镜头拉长,仿佛画面演绎成了旧上海时期一支旖旎的唱曲儿, 春色风光, 无限婉转。 可—— 很快,一只手拿起那件夹棉的绿袄, 做贼似的将身体迅速遮掩进去, 及时将风景打破。 不由得让人暗呼, 大煞风景!大煞风景! 只见换好了夹袄的二丫歪着身子坐在床边,呲牙咧嘴揉着腿:“可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看吧,她就是这样没有情调的人。 以前姚辉和她一起洗澡时曾说过,扁平扁平的体格,脱了衣服才发现,看头十足哇。 当时二丫站在淋浴头下哗啦啦浇着热水,闻言低头偷瞄了自己两眼,想一想,再瞄瞄,最后不耐烦一挥手,继续冲着头上泡沫:“都长一个样,能有啥看头。” 姚辉一口气没倒上来差点背过去,咬牙骂她:“朽木不可雕也!” 此时,这块朽木正抄着一本“孙子兵法”倚在床头,想躲躲清净。 也不知是谁看了扔在柜子上的,虽然都是文言文,她看的还蛮认真,正讲到火攻这一节,她不禁想这孙武可真不是一般人,连放把火都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这要换成她,哪里讲究那么多,只叉腰站在山头朝敌人一声怒吼“给我上!!”待万剑齐发,管它是东风还是西风。东风固然最好,若是西风,死了倒也壮烈。 她这一蹙眉,伴着冬日下午懒洋洋的太阳,倒生出几分“林妹妹”的神态。 弱风扶柳的体格,一张鹅蛋脸,细细弯弯两道眉,再往下,巧挺的鼻子,随着她呼吸两翼轻煽,嘴微张,则是二丫生的最灵的地方了, 这页读通了,再翻一页,偶尔动一动,用右脚脚趾轻蹭左脚脚背,沉浸其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看的直犯困时,楼下有人仰头大声喊:“开饭了!” 混沌意识被惊醒,二丫这才合上书,想起来要吃年夜饭了。 开饭时,大伯的儿子杜炜,二伯的儿子杜跃,也都从外面回来了。 杜嵇山被搀着走到桌边,笑呵呵让大家坐:“老规矩,老大你带着两个弟弟坐对面,你们几个小的在我旁边。” 毕竟年纪大了,就喜欢一家人热热闹闹簇拥着自己的氛围。 就连座位,也是能看出老人用心的。 仨儿子在对面,离自己远些,方便碰杯喝酒;儿媳妇们挨着自己,在左手,表示老爷子对她们的高度尊重和认可;剩下的孙子孙女在右手,依次是胡唯,二丫,杜炜,杜跃。 早在胡唯母亲去世时,杜嵇山就曾说过:既然胡唯跟着杜希过,不管他姓什么,那就是咱们家的孩子。既然是咱们家的孩子,那就跟别的孩子待遇一样,甚至更好。 不知杜嵇山是怕外人说闲话,还是真的喜欢胡唯。总之对他,是和另外两个孙子不同的。 每每酒盅斟满,他都笑眯眯地端起来,商量着问胡唯:“咱爷俩喝一杯?” 胡唯听了,脸上挂着笑容:“哪能让您跟我喝,我敬您。” 杜希担忧着父亲的身体,也担忧胡唯,揪心道:“行了,差不多就行了,晚上还开车呢。” “哎——你不喝还不让你儿子喝,晚上你开回去一样,没看出来吗,爸今天高兴。”二伯杜甘有些吃味地紧盯着胡唯,在弟弟耳边小声说。“老三,你这儿子,养的可真值啊……” 杜甘杜希两兄弟从小就不和睦,杜甘做生意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接触,没上过多少学,很瞧不起杜希优柔寡断的脾气,他也毫无道理地不喜欢胡唯,总私下骂这小子心眼多,喂不熟,因此话中时时不忘嘲讽弟弟的失败婚姻。 杜希向来不和他一般见识,微微一笑,只装听不见。 一顿家常年夜饭,热热闹闹吃到晚上八点,才纷纷起身撤桌。 孙辈的男孩们在帮着抬桌子,收椅子,干体力活。 厨房里,两个儿媳还有一直照料杜嵇山生活的保姆赵姨在洗洗涮涮,这下,只剩下二丫一个闲人。 她也不好意思做个甩手掌柜,站起来要去帮忙洗碗,结果被她大伯母笑着推出去:“哪里用得上你,快去外面玩吧。” 得了令,她说上几句俏皮话哄得两个伯母喜笑颜开,就去客厅看电视了。 二丫喜欢看春晚,与大多数拿这台晚会当背景乐的人不同,她喜欢看,就是很认真在看,像是一定要完成新年里某种仪式似的,听到小品里的荒诞话,往嘴里送颗草莓,还跟着傻呵呵笑两声。 她吃草莓的方式也蛮娇气,只吃尖,水灵灵红艳艳的小山尖,蕴藏着整颗草莓最甜的地方。 不是娇生惯养的坏毛病,只因她小时候曾被送到姥姥家生活过一段时间,姥姥家在北方的一个县城,冬天冷,供暖差,很多菜都存不住。老人又节省,东西烂了也不舍得扔,只能捡好的地方吃。 比如香蕉发黑,一般都不是从芯里黑,剥皮,白的地方还是很甜的。 苹果有了虫眼,一般都是从内往外坏,洗净,周边的地方依旧脆生。 几年下来,就给二丫养成了这么个吃啥都留一截的毛病,长大了也改不掉。 “杜豌,我新弄了两部电影,过来一起看啊!” 身后有人粗鲁推了推二丫的肩膀。 “一边去,看电视呢。”二丫不耐烦地挣脱了下,手抓起一块花生糖,撕开,眼睛始终不离电视。 小堂哥杜跃觉得没劲,摆弄着她的头发:“这有什么看的,明天后天还有重播呢,走走走。” “哎呀——”二丫急了,“你别抢我遥控器。” 杜跃论起年龄,只比二丫大几个月,虽是她堂哥,两人也最没大没小。热脸贴个冷屁股,他觉得怪没趣。 见胡唯朝这边走过来,杜跃侧身坐在沙发背上提议道:“小胡哥,咱一会支张桌子打牌吧,杜豌不跟我玩,没劲透了。” 胡唯双手抄在裤兜里,闻言将目光投向二丫,见她无动于衷,便爽快答应下来。 “行啊。” “看看人家小胡哥,再看看你——”杜跃用手指重重弹了弹二丫的后脑勺。 二丫皱眉原本想骂杜跃,一回头,发现杜跃手里握着一部新手机,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诶?你那是什么宝贝?” 杜跃是杜甘的独生子,从小娇生惯养,钱堆里长大的,大学毕业后不肯工作,从他爹手里借了笔钱和人合伙开了个电子会所。 所谓会所,用二丫的话说,就是个高级“网吧”。 一个供众多无所事事富二代们消遣的地方。 搞些国外进口的电脑设备,安装最流行的网络游戏;再放两张他爸店中卖的进口家具,一张台球桌,几个酒柜,就算开了张。 二丫虽然不齿这种盈利行为,可也没少占杜跃的便宜,从他那里顺东西。 杜跃不给她看,故意举高:“你求我我就给你看。” “没大没小,还敢让我求你?”二丫一声怒喝,猴儿似的从沙发上跃过去,作势要抢。 她二伯杜甘嫌两人吵,不耐烦的说:“杜跃你就把那玩意给你妹妹吧,她喜欢。” “她叫声哥我就给!” “想得美,就不叫!” “不叫就不给你玩!” 二丫死死搂住杜跃的脖子,蹿到他背上:“你给我看看,就一眼。” 杜跃顺势背着她在屋里转圈,驮着二丫一口气转几十下,转的二丫哇哇直叫。 晚饭时喝了不少白酒,胃里烧的慌,胡唯想找点什么东西压压。 茶几上的杂物堆的小山一样。 什么零食包装,面巾纸团,花花绿绿地人民币,零的,整的,装在红信封里的,也有成捆明晃晃的,铺的乱七八糟。 先将那些撕开的零食包装和纸团扔进垃圾桶,又将碍事的几捆百元大钞摞到一边,才露出一只盛放水果的碗。 谁知捞过来一看。 嚯!!! 这算是个什么吃法? 只见整整一盆挂着水珠的草莓此刻全都被“腰斩”,最鲜最甜的尖尖被咬掉,剩下的全是半红不红的部分,不扔没法吃,扔了又可惜。 最可气的是这每一口咬的都十分标准,带着牙印,像猫啃。 而从杜跃那里抢了手机的二丫还浑然不知自己浪费恶行被抓了个正着,正玩儿的欢。 手机清晰的摄像头在屋里移动,她还当了个背景旁白。 “这是我大堂哥,还有我的堂嫂,还有侄子禾禾,来,跟我打个招呼。” 周岁大的宝宝被妈妈握着小手懵懂朝镜头晃了晃。 瞥见姑姑,宝宝露出牙床稚嫩一笑:“猪猪……” 镜头晃动,二丫一本正经的纠正:“是姑姑。” 宝宝咧着牙床笑的更灿烂:“猪!” 一只手伸到镜头前捏了把宝宝的脸蛋儿,换了拍摄对象。 “这是我的爷爷,还有大伯二伯三伯。” 杜嵇山穿着毛坎肩笑呵呵看着镜头,喝了酒的缘故,满面红光。 镜头再一转,透着门缝。 “这是我大伯母和二伯母,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 温柔大方的大伯母朝门外挥了挥手。 二丫笑嘻嘻走开了。 镜头最后定格在电视机前的沙发里。 先是松枝绿的裤角,两条腿敞着,坐姿随意。 镜头渐渐向上。 浅绿色袖口卷了两圈,是他的两只手,指甲修的很短,骨骼分明,手背能看到微凸起的青筋脉络。 他左手手指夹着半根烟,右手轻轻捏着一只草莓的尾巴,漫不经心。 二丫手一哆嗦。 镜头最后慢吞吞上移。 是一对干干净净的衬衣领子,领口微敞。 领口向上依次是喉结,下颚,嘴唇。 然后—— 胡唯端端正正完完整整的出现在镜头里。 他头发很短,漆黑,与眉毛,眼仁,如出一辙。 剑眉星目,正气十足。 他对着镜头微笑时,身上的英武气淡了,又多了些孩子顽劣。 此时二丫手有些抖,不知道是举着手机的时间太长还是屋里热的,她咽了下口水,在镜头后说。 “这是胡唯。” 等到真正上场那天,二丫充分发挥小时候和姥姥一起扛白菜搬水缸的实力,在学院一众被“逼上梁山”弱风扶柳的女孩中格外扎眼,毫不意外拿了个第一。 而拿第一的代价就是:胳膊脱臼了。 那时章涛远没有现在这样讨厌,还是有着同情心的阳光好少年,见她歪着胳膊慢吞吞从草坪往边上移,还停下来问:“怎么了你?” 二丫手保持着推出铅球的姿势,如同钢铁雕塑般坚毅地表情:“扭着了。” 章涛气喘吁吁插腰,胸前后背用别针别着红色号码牌:“能动吗?” 二丫试着动了动,疼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转:“不能。” “唉……走吧走吧!”章涛扶着她暂时下场,喊来班里两个人陪她去医务室。 就是那时,章涛才对杜豌这个人,存了些好感和喜欢的。 32.第三十二章 温风至 作者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防盗章节购买比例60补订即可查看  二丫的家庭情况有些复杂, 可要理顺了讲, 又很简单。 每每有人问起她,她总是颇为得意地说:“我可是出身书香门第!” 说书香门第这四个字的时候,她腰板也坐直了, 胸脯也挺起来了, 仿佛是件多骄傲的事。 她闺蜜姚辉啐她:“鬼的书香门第,你们家往上数三代,也就出了你爷爷那么一个知识分子,别仗着祖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二丫想要辩驳,姚辉又极了解她, 向下压了压手:“想说你父母是吧?你遗传半点了吗?” 二丫像只泄了气的皮球, 迅速蔫下去, 不吭声了。 无非就是一个祖孙三代和乐融融的普通人家。 她爷爷杜稽山曾是一名总工程师,年轻时当过铁道兵, 参与修建几条重要铁路,后来部队撤编转业,又给编到下属相关单位搞工程, 从事材料研究几十年,到了年龄离休后, 被雁城大学聘请回来做了理学院荣誉教授。 杜嵇山这一辈子, 和老伴共育有四个儿子。 前三个,分别是二丫的大伯, 二伯, 和三伯。 这几个儿子成家立业后, 又给老爷子添了一窝孙子。 众人都说杜嵇山有福气,家里男丁多,将来个个都是顶梁柱,谁知每到年节聚会时,杜嵇山忧心忡忡看着家里一大帮秃小子,就悲从中来。 他老伴去的早,眼见着自己年龄越来越大,啥时候这几个儿子能争争气,也让他闭眼之前抱上孙女。 这个愿望日想夜想,终于在杜嵇山六十大寿那年,让他家老四实现了。 时间再度拉回二十四年后的今天—— 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雁城大学家属楼前,刚熄了火,就有人从楼里出来微笑着迎接。 “你俩倒是赶得巧,一块办事去了?” 二丫笑嘻嘻提着大包小裹下车:“没有,跟小胡哥在家门口碰上的。” “三伯,过年好啊。” “过年好。”杜希依旧是淡淡笑着的模样,很有长辈风度。“快进屋吧,他们都念叨你一上午了。” “好,这就去。” 目送着二丫钻进楼道,一直跟在她身后那辆车里的人才开门下来。 两人目光相对,他先叫了他一声。 “爸。” “哎。”杜希和蔼地答应下来,背手站在原地,始终很稳。 打过招呼,年轻男人绕到车后,掀开后备箱开始往下一箱箱搬东西。 杜希见状道:“怎么又拎东西,都说了家里什么都有。” 年轻男人动作没停,又钻进去捞了个蛮沉的箱子:“不值钱,托朋友给爷爷弄了箱酒,还有点水果,总不能空手来。” 杜希上前帮忙关上后备箱的盖子,这才露出几分关切之色:“走,进屋,进屋说——” 一老一少边走边说话,看得出小的很疼老的。 五六箱年货摞在一起,硬是没让杜希伸手帮忙,不肯让他吃一点力。 杜希为他拉开屋门,边走边询问道:“工作都办完了?” “办完了。”进了大门,年轻男人将东西堆在墙边,低头换鞋。“您这几天也全休?” 看得出是个十分有规矩,有教养的人家。 一双双鞋子摆在门口,谁都没乱扔,全放在架上码的整整齐齐。 “初二初三去值班,过年放鞭炮出事故的年年都不少。” 杜希是搞医的,雁城医科大学某附属医院的急诊科主任。 不知是否与职业关系懂得保养有关,杜希看起来十分年轻,身上有一种沉静气质。那种在医院能够让病人信服,在家里能让人尊敬的气质。 而与杜希说话这人,刚才与二丫一路回家的,正是杜希的继子。 胡唯。 说起杜希这半生,也蛮传奇。 他今年五十出头,结过两次婚,至今没有子女。 第一任妻子与杜希结婚没几天就离了,拿着初恋从美国寄给她的信声泪俱下,说对不起杜希。杜希能说什么呢,闷声和人办了离婚手续,窝在当时医院分配的筒子楼里发起高烧,好几天没出过门。 都说这件事情对他打击沉重,要不怎么会单身十多年不愿意再娶? 直到杜希遇上第二任妻子。 是一位知名歌舞团的舞蹈编导,也是胡唯的亲生母亲,名叫胡小枫。据说女方是在杜希去外地开研讨会时朋友介绍认识的,认识时间不长,两人就决定一起生活。 当时杜家上下一片反对。 且不说那女人是个离异的,她孩子都那么大了,自己岁数也不小了,你娶她还能再生了吗?你图漂亮?是,很有气质,但是年轻漂亮的哪里没有?就非得是她?非要给别人的孩子当爹? 可杜希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谁说都无果。 就这样,胡小枫放弃了在歌舞团的工作,带着和自己前夫的孩子嫁进了杜家,成为了专职太太。 那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不常言语,可肚子里的学问却不见得比杜希少,甚至更多。 那年二丫爷爷病了,住在杜希工作的医院里,老爷子身边缺个能照顾的人,身为儿媳的胡小枫主动提出来每天给老爷子送饭,料理生活琐事。 老爷子在病房里搞工作,胡小枫就帮他放好桌子,铺好图纸,不做声响地出去。等工作弄完了,她已经把午饭用保温饭盒做好提了来。 就是那段时间,胡小枫得了杜家众人的敬佩和认可。只恨天妒红颜,在杜希和胡小枫共同生活的第三年年初,胡小枫去世了。 胡小枫去世以后,家里就剩下杜希和她留下的儿子胡唯。 当着自己母亲墓碑,胡唯披麻戴孝,当场咣咣咣给杜希磕了仨响头。 说。 我妈带着我来您家这几年,您待我不薄,把我当亲儿子,从今以后,您要是不嫌我,我就跟着您过,孝敬着您,什么时候您想再成家,不方便了,我胡唯二话不说,马上就走,不管多远,您用得着我的时候知会一声,我还回来。 杜希搂着胡唯哭的老泪纵横。 我都这个岁数了,再不找了,再不找了,从此咱们爷俩相依为命。 父子痛哭,在场人无不沉默。 心中不禁暗想,这胡小枫可真不是个普通人哪,活着的时候收人心,死的时候伤人心,连带她这儿子也非善类,年纪轻轻聪明的很,懂得审时度势,亲妈这一走,与情理他该是从哪来回哪去,万万没想到拴上了杜希的心,抓着他没儿没女这条软肋,心甘情愿寄人篱下,为自己将来谋个好前程。 你要说杜希不是胡唯的亲生父亲,确实不是,两人没半点血缘关系。可要说不是,一起生活了十年,逢场作戏是万万做不来的,父子俩那股互相敬着,互相惦着的感情,胜似亲生。 今天雁城很冷,进了屋也难掩一身寒气,胡唯脱了外面穿的棉袄,又单手解开里头的外套,主动跟正在下象棋的大伯二伯打招呼。 二伯杜甘听见胡唯拜年头也没抬,拄着腮帮子专心象棋,有些心不在焉:“好长时间没看见你小子了,忙什么呢。” 胡唯将外套随手搭在一张椅背上:“瞎忙。” 大伯杜敬笑呵呵地:“跟你们主任去给家属送年货了吧。” 杜敬搞政工工作二十年,虽跟胡唯不在一个系统,但也算了解。 “诶呀——忙人,都是忙人,胡唯忙,二丫也忙。就咱们这些老东西来得早,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杜甘叹气,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水。 二丫从卫生间洗手出来,听见自己的名字有些莫名其妙:“我又没惹你,好端端说我干嘛?” “谁说你了,钱哪天挣不行,非得大过年去办?” 脱了棉衣的二丫里头穿了身黑套装,白衬衫,颇有些银行窗口办事员的范儿,听了这话嘿嘿干笑:“临时救场,……也没挣多少。” 二伯杜甘是个生意人,说话财大气粗:“没挣多少就更不该去了,就应该在家里老老实实陪你爷爷。” 话罢,他压低声音,恨恨点着她,骂二丫不开窍:“你哥不回来,他心里就盼着你一个。” 二丫听了不作声,调头就往楼上跑。 她二伯在楼下一瞪眼:“没规矩!我话还没说完你干啥去?” 二丫也不理他,清脆丢下句话:“给爷爷磕头!” 杜嵇山正在床上闭目养神,听见有人敲门,行动迟缓地扶着床头坐起来。 二丫站在门口,先是探进一颗脑袋瓜,笑容可掬:“爷爷,我回来了。” 杜嵇山戴上老花镜,仿佛就在等她似的:“快进来。” “外头冷吧?”老人拉开床头柜抽屉,端出个发旧的铁皮盒子给她:“年前离休办往家里送了点水果,有你爱吃的草莓,一会让人给你洗洗。” “上午的事都忙完了?” “都忙完了。”二丫在椅子上端坐,见杜嵇山想去捞水杯,她先一步把杯盖旋开,递到他手上。 “都忙完就好,年轻得有点自己的事情做,可别像杜跃似的,见天没个正经工作……” 杜跃是二丫的小堂哥,因家境优渥,整日花天酒地,老爷子很看不惯。 温吞喝了水,杜嵇山从枕头底下摸出块蓝手绢,四角展开,是个红包。 “就等你回来呢,趁着几个哥哥都不在,今年本命年,爷爷多包一些压岁钱,祝你新年平平安安的。” 看见红包,二丫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可面上还要装的扭捏一些:“爷爷,我不要了,几个哥哥上大学以后都没拿的。” 杜嵇山疼爱拍了拍她的头:“跟你爷爷还搞这一套?多大了在我眼里你也是孩子。” 二丫捏着份量不轻的红纸包包,微垂着头,一副听话乖巧的模样。 杜嵇山望着二丫始终是慈祥和蔼的,可是却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伤怀,看着她,又像是透过她在想着别人。 之前曾提起过。 杜嵇山和二丫的奶奶这一生共有四个孩子。 之前的三个儿子,刚才都在楼下见过了。 大伯杜敬,二伯杜甘,三伯杜希。 至于一直没提起的杜家老幺,杜小满,也正是二丫的父亲。 如果说她三伯这半生命运坎坷,婚姻不幸;那她父亲就更值得讲一讲了。 杜希与杜小满原是一对双胞胎,先后间隔半分钟出生,杜嵇山当时知道悲喜交加,喜,喜一次得了两个孩子,都身体健康;悲,原想是个女儿,没想又是儿子,而且还是两个,家里生活实在拮据。 于是老三起名随着老大和老二,老四则起名叫小满,意为“日子圆满,到此为止”的意思。 杜小满在几个兄弟中最受宠,也最聪明。 八十年代考入西安知名大学物理系念书,毕业后留校,娶妻结婚,对象是他研究生时期的同学,两人同属知识青年,有理想有抱负,结婚后一起住在单位分配的宿舍里,婚后一子一女相继出生,凑齐个好字。 只可惜在二丫五岁那年,杜小满单位组织踏青集体登山,结果遇上暴雨山体滑坡出了事故,二丫妈妈坠崖,她爸爸情急去抓,夫妻二人双双丧命,被找到时,丈夫抓着妻子的手,面目全非,场面惨烈,见者落泪。 这下各位看官该明白了。 二丫—— 原是个孤儿。 胡唯和她分开,还缓不过神的样,咳嗽一声,对护士示意。“我是——” “快,过来。” 胡唯单手抄兜,戳在那里问二丫:“你怎么来的?” 拉肚子连抬眼皮的力气都没了,当然是打出租。 这下,又让胡唯犯难了。 遇都遇上了,让她回家,大半夜的,不安全;让她留在这里等自己送她回去,一个病号,矫情起来不知道又要怎么叽歪。 没等他想出一个合适的办法,二丫已经替他做出了决定。她拽着他,往静点室里走。 胡唯拉她问:“哪儿去?” 她说:“打针去。” “我是问你。” 她又说:“我陪着你呀。” “我这么大的人了,还用你陪。” 她又犟:“那你,那你要上厕所怎么办?我帮你举着瓶子。” 胡唯笑起来:“我上厕所你能跟进去吗?” 二丫语塞。 她并不想走,她非常关心他。 别人不知道一个人看病的孤独,二丫很清楚。人家都有爱人子女或父母陪着,或守在旁边,或等在门外,心里是踏实的,是有所牵挂的。 要是你自己坐在那,冷冷清清地,有人路过,目光落在你身上,心里会哦一声,然后唏嘘,真可怜。 她不怕别人说自己可怜,但她不想让人觉得胡唯可怜。 俩人就这么僵持着,她不走,胡唯也不进去,最后,他把车钥匙递给她:“车里等我,把暖风开着,我一会就出来,送你回家。” 针扎进静脉,胡唯左腿叠右腿,在窗下静坐着。他挑了个很靠后的位置,在角落里,不大引人注意。 他目光空空地盯着某一处,似乎想什么想的出神。 他这样,与周围环境有些格格不入。明明是在病着,却没见他说一句,那双眼是那么纯净。他专心地想着,思考着,然后低一低眉。 他心里装的事太多了。 桩桩件件,哪一桩哪一件都是情债。 要人命啊。 二丫在停车场找到胡唯的车,钻进去。 车里很干净,没有铺花里胡哨的坐垫,没挂任何坠饰。她依言拧开空调,缩在副驾驶等。 这几日是惊蛰的节气,惊蛰,众人都知道,春雷响万物长,预示着雨水季节来临,可大多人不清楚,这惊蛰还分三季。 一季,桃花开;二季,雏鸟鸣;三季,鸠鹰飞。 雁城也终于在这一夜迎来了春雨,预示气候变化。 雷声滚过,隆隆震耳,玻璃上溅起细细密密的水珠,可这雨下的不痛快,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暗处蛰伏,只等那个时间,才能酣畅淋漓倾盆而下。 车里的暖风与窗外的寒冷潮湿形成反差,渐渐在玻璃上升起一层雾。 二丫坐着坐着,觉得有些无聊,便伸出手指头在车窗上画画。 先画个身高腿长的小人儿,再画上头发,画上衣服,画着画着,她猛然想到这不是自己的车子,像怕人看见,又攥成小拳头胡乱把那画儿擦了。 胡唯从急诊大门里快步出来,雨已经停了,地面潮湿。 他走到车旁,没急着进去,先弯腰趴在窗外往里看了看,二丫已经睡着了,头顶在副驾驶的门边上,两只手对着塞进袖筒。 胡唯轻轻拉开车门,坐进去,夹杂一身雨水气,又轻轻把门关上。 他叫她:“杜豌——” 二丫不耐地啧了一声,歪了歪身子,很厌烦被吵醒。 胡唯摇摇头,从后座捞过自己的军装外套蒙在她身上,把车往医院外的主路开。 这时快凌晨三点了,天是要亮不亮的颜色。 路上遇见一家二十四小时的粥铺,胡唯把车靠边停下,老板正在打盹,见有客人掀开防雨的门帘进来,晃晃头,打起精神:“您看看吃点什么?” 胡唯在柜台前站定,瞧着一桶桶还冒着热气的粥。 老板殷勤介绍:“这个时候,夜宵不夜宵,早餐不早餐的,还是喝点粥好,都是刚熬没几个小时的,菠菜猪肝粥,番茄牛腩粥,素一点的还有小米粥。” 胡唯点点头:“就它吧。” “好嘞,一碗小米粥,您是在这吃还是带走?” “带走。”胡唯掏出钱包要付账,想了想,又对老板说。“等会儿,盛两碗吧,放一个盒里就行。” 打包了两碗小米粥,一份水煮青菜,胡唯拎着纸袋返回车里。 二丫已经醒了,身上蒙着他外套睡眼惺忪地问:“小胡哥,你干什么去了?” 胡唯把纸袋递过去:“快早上了,回家吃吧。” 这一路她肚子咕噜咕噜叫,在医院问她怎么了,她含糊其辞说肚子疼,胡唯就知道搞不好又是胡吃海塞了什么东西才往医院里钻。 二丫接过来,还很腼腆地道谢:“你不吃?” “别管我,一会回单位值班,去食堂。” 胡唯再度发动车送她回家,二丫偷瞥胡唯扶着方向盘的样子,不禁心里有些难过。 他这样的人,不该配这样的车子。 这台老大众原来是杜希的,他上班代步,后来他被分到雁城,杜希很高兴,就将这辆车给了他,说他单位离家远,路上不遭罪。 明明生得一张好面庞,端端正正的五官,挑不出什么错处;站着不驼背坐着也不弯腰;不常言语心却比谁都细,他笑着看你的时候,眼神直接,写满了包容。 想着想着,二丫悲悯地情感涌上来,闷闷地不说话。 胡唯间隙撇她一眼,见她低着头,以为她不舒服,也没主动找话。 就这样一直送她到家楼下,二丫忽然没头没脑的闷声问:“小胡哥。” 胡唯盯着前方,“嗯?” 她还是垂着头,不敢看他。“那天我给你打电话,你怎么不接呢?” 死钻牛角尖的性格到底把这个问题问出来了哇,不问,她憋得慌,她得把这件事一直放在心里。 胡唯不由得失笑,没想到她还记挂着这个,也这么在意这个他。微侧了侧身面对着她,好性儿解释:“我那天在开会呢,不知道是你的号码。” 二丫这回抬起头来,认真看着他:“开会?” “嗯。”他点头,不瞒她。“真是开会,最近在搞培训,我当时如果知道是你,会给你再打回去的。” 说罢,胡唯反将她一军:“那你找我到底什么事?这么着急?” 二丫像被踩了尾巴的兔子,身体一挺。 这个道歉的话,不见面时好说,真见了面,对不起三个字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哼唧着,直说天太冷,要快点上楼钻被窝。 “再见!你路上小心!” 车门砰地一声关上,这只窝囊兔子撒欢了似地跑进楼里。 胡唯却没走。 他将车窗降下一半,摸出根烟衔在嘴唇中间。 打火机在手里转啊转的,最后咔嗒按出了火苗。 嗓子干涩,烟雾刺激他一阵不适,又是剧烈咳嗽,咳得惊天动地,脑仁生疼。 楼上,二丫咕咚咕咚干掉小米粥,钻进被子里。 被子严严实实地围在脖子周围,她闭着眼,安沉呼吸。 这是她睡的最踏实的一觉。 而所有人,都希望她这一觉能睡的长一点,再长一点。 因为这一觉醒来之后,雁城即将迎来一场暴雨。 就要变天了。 三伯杜希突发急病,被推进手术室,命悬一线,生死攸关。 杜嵇山坐在手术室门外,老泪涟涟,这个原本和睦热闹的家庭仿佛一夜间就垮了。 二伯杜甘眼睛通红揪着胡唯怒气冲天,连连骂他狼心狗肺。 杜家乱成一团,哭的哭,喊的喊,劝架的劝架,沉默的沉默。 这还不是让人最痛苦的呀。 最让二丫伤心绝望的,是有人告诉她。 你小胡哥要走了,从此,他再也不是杜家的人了。 他亲爸爸找上门来,要把儿子领走哪! 不仅他亲爸爸来了,那些身后跟着的男男女女,都是要把他带走的人,哪一个都不容小觑。 他家本不在雁城,是在那千里之外的虬城!虬城! 轰隆一声巨响,二丫梦中的城塌了。 她细细地蹙着眉,呜咽咽地哭,嘴里不停喊着小胡哥。 楼下守着她的胡唯一根烟毕,开门将烟头扔进小区楼下的垃圾桶里。 他踏着清晨满地露水,挺拔削瘦的身影在冷风中无比孤独。他低着头望着小区的湿漉漉的草地,绿油油的苗苗,纤细柔软的身段,绿的生机勃勃,绿的春意盎然。 胡唯纯净的眼含着不舍,含着挣扎,最后…… 是干脆利落地决绝。 二丫银牙咬碎。 什么相逢一笑泯恩仇,同学相见泪汪汪,全是骗人的! 如果要是往前追溯,章涛算得上二丫的“初恋”。 遥想那是大二,校运动会锣鼓喧天鞭炮齐鸣地召开在即,教务处下达通知,各学院快点报项目,英语尤其要出人,别每次组织一堆女生出个啦啦队糊弄人!运动会运动会,主要是带动你们这些青少年强身健体,思想积极向上。 二丫那天起来晚了,等班长宣讲,项目落实到班级时,什么跳远呀,五十米啊,纷纷被人抢夺一空,只剩下一个铅球和三千米长跑了。 班里同学纷纷劝她,杜豌,选铅球吧,三千米太难了,跑不下来中途下场没面子,让班长上。铅球嘛,女孩子扔不动很正常,你力气又大,没准还能拿成绩。 二丫又扭头望着时任班长的章涛,章涛摊手,十分绅士:“你先选,选剩下的我来。” 二丫眼一闭,心一横:“那就铅球吧!” 等到真正上场那天,二丫充分发挥小时候和姥姥一起扛白菜搬水缸的实力,在学院一众被“逼上梁山”弱风扶柳的女孩中格外扎眼,毫不意外拿了个第一。 33.第三十三章 温风至 作者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防盗章节购买比例60补订即可查看  “哎呦!!” 孟得把面巾纸团成团砸到裴顺顺脸上:“你这毛病, 还没改哪?” 裴顺顺对胡唯抱歉地欠了欠身:“实在对不起,从小就有这个毛病。” 胡唯倒觉得他这毛病挺有意思:“看一眼就能知道是多少?” 裴顺顺谦虚的很:“八九不离十吧。”说着, 他拿起桌上的牙签盒撬开盖子,瞥一眼, 又自信地放回去。“六十九根。” 胡唯心想这可奇了。 “他这是强迫症, 大夫说这就跟那挤眼睛一样, 是心理暗示,治不好。”孟得替他解释道。 胡唯说:“这毛病别人想得还得不上呢, 治它干什么。” “你不知道。”裴顺顺筷子拈起一颗花生送进嘴里,“小时候我妈带我去公园玩儿, 看见人家卖气球的,我就跟在人家屁股后头数, 想看看这气球到底有多少,结果差点跟着人家走丢了。我妈找到我之后当场就给了我俩嘴巴, 第二天就带我看大夫去了。” 说起裴顺顺这个“特异功能”, 倒让孟得忽然想起一个人。 “胡唯,你觉不觉着他跟一个人特像?” 胡唯问:“像谁?” 孟得怪他烂记性:“啧,你那妹妹——” 遥想那是去年冬天, 也是快过年,孟得要给胡唯送一些东西, 胡唯在外头还没回,两人约好在家楼下碰面。孟得到的稍早了些, 就坐在车里边抽烟边等。等着等着, 从胡唯家楼道里钻出来一个姑娘。 可能是天儿太冷, 那姑娘戴着帽子围巾,把自己捂得十分严密,几乎看不见脸。 姑娘低头匆匆走过孟得的车,孟得还特意打量了她一下。 身量纤纤,个头高挑,穿着一件浅粉色棉袄,就是不知长的怎样—— 想着想着,那姑娘在他车屁股后忽然站定,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像是做心理斗争似的,磨蹭着,又调头回来敲了敲孟得的车窗:“哎。” 孟得在一片烟雾缭绕中把车窗降下来:“有事啊?” 姑娘把脸缩在围巾里,冻得睫毛上都是冰珠:“这车牌牌是你的吗?” 孟得活了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有人敢在大马路上堵着他这么问,一时口气很冲:“你要干嘛啊?” “不干嘛,你就说这牌子是不是你的。”那姑娘讲话也不怯场,十分爽利。 孟得嘿了一声,直接倾身从储物箱里摸出两个本本:“妹妹,瞧好了,行驶证和驾驶本,我叫孟得,车是我前年买的,牌子也是正规上的,有什么话今天得说清楚。你要说不明白,我可不让你走。” 那姑娘还真低头瞥了他行驶本一眼,好像在确认真假。 看完了,她站在车外,双手揣在口袋里:“给你提个醒,今天下午玉山路上,xx的白色轿车,跟你这个一模一样的牌子。” 说完,那姑娘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孟得一人在车里发懵,在后头迭声喊她:“哎,哎……” 那姑娘走的很快,孟得追了两步,见她拐了个弯,又被一台车拦住了,然后是一样的情况,车窗半降,像他和她刚才一样,那姑娘弯着腰冲里头说着什么,摆摆手,然后快步离开。 待胡唯回来,孟得把东西交到他手里,有意提起:“刚才在路口你跟谁说话呢?” “我四叔的女儿,来家里拿点东西。” 胡唯这么一说,反倒让孟得有些不知所措。本来以为那丫头片子是碰瓷或者骗钱的,谁知道还跟胡唯沾亲带故。 这事过了没两天,孟得白天上班的时候,忽然冲到楼上拉着胡唯亲切握手,激动地连家乡话都飚出来了:“胡唯,替我谢谢咱妹妹,告诉她,以后就是我亲妹子噻——” 小胡爷刚上完厕所提溜着皮带出来,一头雾水。 孟得把前几天在他家楼下发生的故事原原本本讲给胡唯听,说完痛心疾首:“八百多块钱的罚款啊,我之前就纳闷,那些违停闯红灯都是哪里来的,结果去查,这龟孙都挂了一个多月了。” “谢谢,谢谢。帮我把话带到,改天一定请她吃饭。” 有了这宗事儿,孟得有事没事就喜欢午休的时候往胡唯办公室钻:“你说她也奇,大马路上那么多车,她怎么就能记住,还偏偏是我的?” 小胡爷左腿叠着右腿,打着贪吃蛇。 “你说是不是缘分。” “她以前就有这毛病。”一声凉凉打断,胡唯把手机扔在桌上,往椅子后一仰闭目养神。“凡是成串的数字都记,车牌,手机号,记了过不了一半天,全忘。” 越说孟得越感兴趣,男大当嫁,他也着实动了想让胡唯牵线的心思:“哎,咱四叔四婶都是干什么工作的?她是干什么的?” 中午灿烂地大太阳啊,透过三楼窗子照进窗台,照在胡唯的脸上,只见小胡爷轻睁开眼,盯着孟得,直到看的孟得心里直发毛,小胡爷又慢条斯理转过头,望着窗外—— “她父母没了。” 一声沉重叹息。 如今孟得再度借机提起,小胡爷淡淡的态度,没说像,也没说不像。 裴顺顺顶会察言观色的一个人,看看胡唯,又看看孟得,“哎呦”一声,装作十分热络地样子:“我以为天底下就我自己有这毛病呢,没想到这还能有亲人,小胡哥,有机会你可得介绍我俩认识。” 裴顺顺紧盯着胡唯,追问了一句:“是你亲妹妹?” 胡唯迎上裴顺顺探询的眼神。 顺顺心中咯噔一下,暗呼自己性急,坏了事。 今日戏台上唱的是棋盘山,逢幕后窦仙童上场,英气地刀马旦耍得一手好花枪,乐队开锣打鼓。 锵锵锵锵锵!!! 裴顺顺翘着二郎腿,静等胡唯开口,脸上还是那样友好笑着。 胡唯则将目光从裴顺顺脸上移开,落在二楼的戏台上。 正说到忠义堂下有人禀报:罗通抓了大当家攻上山来。 仙童怒目,唇红齿白:“有这等事,待我将他捉了来!” 台上女子戎装披挂,头系螺丝黑狐尾,身穿金子锁甲胄,怒眉若柳叶,脸似春桃粉,唇红齿白,好不俏丽。 那样生动的模样。 胡唯收回目光,看着顺顺:“不是,家里就我一个。” 不是就好啊!不是就好! 裴顺顺一直跟随锣鼓声不断敲击椅子的手指终于停下来,心里狠松了口气。面上还要假装十分地热络亲切:“幺妹儿,上菜吧!” 与此同时,应园春一楼东侧的包厢走廊内。 姚辉仰头看着一扇扇门牌,终于找到“梅弄”这一间,回头催促着跟在身后的人:“你快点啊!” 二丫低眉,有些忸怩:“要不,要不你去吧,我先回了。” 姚辉深知她乌龟脾气,照着屁股就是一脚:“少来吧你——” 二丫猝不及防扑到门上,没想到包厢大门没关死,场面变得十分尴尬。 最先入眼的,就是主桌上最中间的章涛。 除了他,还有另外两男一女。 愣了几秒,章涛反应极快地系上西装扣子迎过来,先是笑着给姚辉一个拥抱。 “哎呦,姚辉,老同学!咱俩可是老交情!搭班四年的团支书。” 姚辉硬着头皮微笑回抱,朝二丫挤眼睛。 二丫傻跟在姚辉身后,像个串门的。 “各位,这就是我们班当年最漂亮的女生,姚辉,姚大美女。” 曾经在学校穿白运动服,李宁运动鞋的风云男孩,现在鸟枪换炮一身西服革履,头发不知道抹了多少发胶梳到背后,一派海归范。 同章涛一起来的三个人都是他的同事,供职于某外企猎头公司。 “章涛,光跟我们介绍这位,那位美女是谁?” “啧,把最重要的这位给忘了!”章涛一拍手,满脸写着怠慢了,赶紧上前把二丫拉到自己身边。“这位……” 见了生人,二丫蛮端庄,面带微笑,对章涛怎样介绍她还有点紧张。 正期冀着,只听章涛高声说:“这位,是我们三班知名女壮士,学院运动会蝉联三年铅球冠军获得者。” “杜豌——” 二丫笑容渐渐僵在脸上,心里无声骂了一句。 妈卖批呦。 丝袜,衬衫,西服,窄裙,一件件被二丫随性儿甩到沙发扶手上,又将盘在脑后的小发髻松开,她赤脚去柜子里翻了两件东西出来。 一件是宽腿的缎子衬裤,月牙白的颜色,有松紧的裤腰,套在身上滑溜又舒适。 另一件,是件夹棉的绿袄,旗袍样式,七分袖,尼龙面料,脖子腋下及小腿处松松地缝上一排吉祥团扣,内里怕跑棉花,还镶了藏蓝色的里子。 中午最盛的太阳,光透过窗照进这间小闺房,印着牡丹花的浅色床单,女人半裸的身体,因为坐在床沿,腰线凹凸,骨肉匀称,皮肤细腻。 如果现在时间静置,用慢动作将镜头拉长,仿佛画面演绎成了旧上海时期一支旖旎的唱曲儿,春色风光,无限婉转。 可—— 很快,一只手拿起那件夹棉的绿袄,做贼似的将身体迅速遮掩进去,及时将风景打破。 不由得让人暗呼,大煞风景!大煞风景! 只见换好了夹袄的二丫歪着身子坐在床边,呲牙咧嘴揉着腿:“可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看吧,她就是这样没有情调的人。 以前姚辉和她一起洗澡时曾说过,扁平扁平的体格,脱了衣服才发现,看头十足哇。 当时二丫站在淋浴头下哗啦啦浇着热水,闻言低头偷瞄了自己两眼,想一想,再瞄瞄,最后不耐烦一挥手,继续冲着头上泡沫:“都长一个样,能有啥看头。” 姚辉一口气没倒上来差点背过去,咬牙骂她:“朽木不可雕也!” 此时,这块朽木正抄着一本“孙子兵法”倚在床头,想躲躲清净。 也不知是谁看了扔在柜子上的,虽然都是文言文,她看的还蛮认真,正讲到火攻这一节,她不禁想这孙武可真不是一般人,连放把火都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这要换成她,哪里讲究那么多,只叉腰站在山头朝敌人一声怒吼“给我上!!”待万剑齐发,管它是东风还是西风。东风固然最好,若是西风,死了倒也壮烈。 她这一蹙眉,伴着冬日下午懒洋洋的太阳,倒生出几分“林妹妹”的神态。 弱风扶柳的体格,一张鹅蛋脸,细细弯弯两道眉,再往下,巧挺的鼻子,随着她呼吸两翼轻煽,嘴微张,则是二丫生的最灵的地方了, 这页读通了,再翻一页,偶尔动一动,用右脚脚趾轻蹭左脚脚背,沉浸其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看的直犯困时,楼下有人仰头大声喊:“开饭了!” 混沌意识被惊醒,二丫这才合上书,想起来要吃年夜饭了。 开饭时,大伯的儿子杜炜,二伯的儿子杜跃,也都从外面回来了。 杜嵇山被搀着走到桌边,笑呵呵让大家坐:“老规矩,老大你带着两个弟弟坐对面,你们几个小的在我旁边。” 毕竟年纪大了,就喜欢一家人热热闹闹簇拥着自己的氛围。 就连座位,也是能看出老人用心的。 仨儿子在对面,离自己远些,方便碰杯喝酒;儿媳妇们挨着自己,在左手,表示老爷子对她们的高度尊重和认可;剩下的孙子孙女在右手,依次是胡唯,二丫,杜炜,杜跃。 早在胡唯母亲去世时,杜嵇山就曾说过:既然胡唯跟着杜希过,不管他姓什么,那就是咱们家的孩子。既然是咱们家的孩子,那就跟别的孩子待遇一样,甚至更好。 不知杜嵇山是怕外人说闲话,还是真的喜欢胡唯。总之对他,是和另外两个孙子不同的。 每每酒盅斟满,他都笑眯眯地端起来,商量着问胡唯:“咱爷俩喝一杯?” 胡唯听了,脸上挂着笑容:“哪能让您跟我喝,我敬您。” 杜希担忧着父亲的身体,也担忧胡唯,揪心道:“行了,差不多就行了,晚上还开车呢。” “哎——你不喝还不让你儿子喝,晚上你开回去一样,没看出来吗,爸今天高兴。”二伯杜甘有些吃味地紧盯着胡唯,在弟弟耳边小声说。“老三,你这儿子,养的可真值啊……” 杜甘杜希两兄弟从小就不和睦,杜甘做生意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接触,没上过多少学,很瞧不起杜希优柔寡断的脾气,他也毫无道理地不喜欢胡唯,总私下骂这小子心眼多,喂不熟,因此话中时时不忘嘲讽弟弟的失败婚姻。 杜希向来不和他一般见识,微微一笑,只装听不见。 34.第三十四章 温风至 作者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防盗章节购买比例60补订即可查看 这一声气壮山河的叛徒, 唾沫星子差点溅进胡唯眼睛里! 想他堂堂解/放/军, 思想素质过硬,原则立场坚定,也是个经得住诱惑考验的人!如何就给他安了一个叛徒的罪名!! 小胡爷也气啊,也摸不着头脑, 可再气, 还蛮有风度地站在那里:“要不, 我去看看。” 杜嵇山叹气,背手佝偻着背:“算了算了, 不追了,由她去吧。” 晚上饺子开锅, 全都围在一起吃饭时,杜跃忍不住问:“大哥, 这次又是为什么,怎么又吵起来了。” 杜锐也后悔:“前阵子我同事吃饭时碰上她了, 回到单位跟我讲,说她在外头跟男朋友很亲密的样,我回来问了她两句, 就跟我急了。” “你同事还认识杜豌哪?” 杜锐没吭声。 怎么不认识, 他办公室里摆着她的照片, 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照,逢人来了都会说:“哟, 杜工, 这是你女朋友啊, 漂亮的哩!” 他也逢人就解释:“不是,是我妹妹,在雁城,特别不省心。” 几年下来,单位都知道了杜工有个妹妹,他很疼爱着。 “那话也不该这么讲,你关心她,总得照顾着她是个女孩的面子,哪能问的这么直白。”杜嵇山情绪不似往常,惆怅地拿起筷子,又放下。“你这回在家能待几天?” “明天上午的飞机,这回只是路过。” 杜锐用外头的话讲,是个科研工作者,有铁饭碗在体制内的人,学材料出身,常年在外场做实验。年纪三十出头,看着却比同龄人沧桑很多。虽然待遇不错,但他并不注重吃穿,过的很朴素,一年到头就那么几身工作服,一件衬衫穿露洞了才舍得换。 家里人聚会时,他在外地风吹日晒的工作,下了班窝在单身宿舍里,还要熬夜写论文,搞研究。 单位人都笑话他,大师兄,咱们单位宿舍打更的大爷都换俩了,你什么时候能搬出去啊,杜锐听了,穿着旧旧的绒线衣捧着方便面呵笑,笑容宽厚。 他很少话,每天大部分讲话都是对着同组的人,说着专业领域里繁杂的名词和数据;他也没什么朋友,干什么事业就接触什么圈子,周遭除了领导就是同事。 常年累月下来,就给杜锐造就了这样的性格。 老派,闷,说话不会拐弯,俗称:情商低。 谁都知道,他是跟在杜嵇山身边让他一手培养起来的,怎么培养?当成亲儿子似的培养呗。 老爷子拿他当自己下半生的寄托,好像看着他,就能看见自己早逝的小儿子。 看着他如愿考上大学,如愿学了自己当初的专业;看他毕业念硕士念博士,被某个研究单位签走;看他评上工程师,和自己在书房里针对某个研究课题侃侃而谈,杜嵇山心里特别欣慰。 记得去年春节,杜锐有五天探亲假回家,当时他所在的小组实验遭遇瓶颈,整日闷闷不乐。 晚上众人话家常时,他就躲到外面吸烟。 最先发现他的,是大伯家的儿子杜炜。 杜炜见他吸烟很吃惊,扔了垃圾袋,过来蹲在他身边:“大哥,有烦心事儿?” 杜锐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两声,有些无所适从:“啊,屋里太闹,出来想点事情。” “是工作?” 杜炜和杜锐年龄最相似,当时他妻子怀孕,已经戒烟了好长时间。他知道杜锐心里压抑,就陪他抽了一支:“以前也没见你有这习惯。” 杜锐举着烟头:“倒不是怕影响身体健康,只是这烟一旦吸上了,就是笔大开销。” 当时杜炜听了心里不震惊是不可能的! 这就是他们几个孙辈的头头,他们家的大哥,心细到什么程度,又克制自己到什么程度! 杜炜是个细腻的人,听了这句话,看看杜锐的愁容,鼻子一酸,差点掉眼泪。 于是,扯嗓子一喊:“杜跃!!!” “哎!来了!”杜跃趴着窗台,“干嘛啊?” 杜炜朝他一招手:“下来,叫着胡唯,咱哥四个打雪仗。” 杜跃兴高采烈地答应,杜炜笑着对杜锐说:“这小子有钱,兜里揣的都是好烟,今天也削他一回。” 大半夜,四个小老爷们蹲在树下,吞云吐雾各自想着各自的哀愁。 忽然杜跃说:“大哥,你这日子过的这么不高兴,回家得了。” 杜锐摇头,饱含无奈:“爷爷年岁大了……” 另外三人皆是一愣。 合着,你这全是为了别人活着哪? “我父母没了对他是个打击,他嘴上不说,心里已经垮了。这人啊,活着的时候不想也不问,没了的时候就后悔,我不走我父亲这条路,他觉得这家里还是缺一个,将来真有百年那天,也闭不上眼。再说……”杜锐笑笑,无尽包容。“我辛苦一点,二丫就自由一些。” “女孩子,还是无拘无束,多一点快乐好。” 就是因为这席话,原本之前不愿和他亲近的兄弟,在那天都对杜锐有了新的认识,也从心坎里敬佩他。 只是杜锐心中的苦,心里的怨,不能对他妹妹提一个字。 兄妹俩还是见了面就掐,说不上几句话就打。记得最过分的那次,二丫硬生生揪了杜锐一撮头发下来。 当时杜锐嘴抽搐着,指着她连说:“你你你你——” 他的头发啊!杜锐虽然不讲究吃穿,可还是很爱惜自己的形象的!搞科研本来就比别人费精力,熬心血,这头发是什么,是精气神儿啊! 二丫也吓坏了,惊恐看着那撮头发:“我我我我——”她哆嗦着把那一小撮头发放回去,高举双手。“我放回去了啊,我没动,我真的没动……” 想起这些哭笑不得的事。 “不对啊。”杜跃倏地抬起头,冲胡唯说道。“她跟大哥生气,骂你是叛徒干啥?” 胡唯当然是知道为什么。 八成,把自己当成告密的呗。 他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拨弄着水杯,很随意的态度:“谁知道呢。” 继而想到什么似的,胡唯呵笑起来:“她疯起来不是逮谁骂谁。” 杜跃也吃过她的亏,十分认同:“说的对,她心里要是不痛快了,路上看见只狗都能跟人家犟一会儿。” 说着,仿佛那副画面就在眼前似的。 屋里几个男人一阵低笑。 这边,二丫怄了整整一宿啊。 连夜里做梦都还是在应园春那些事,她起床咬牙切齿地想,跟这个地方犯冲!以后再不去了!就是拿八抬大轿抬我,我都不去了! 早上出门时,杜锐穿着旧外衣,提着行李袋,正在树下等。 这房子是二丫租的,说自己住有很多方便。 问哪里方便,这第一就是喝酒方便,关起大门管你是吃鸡还是吃鱼,只管随性喝个痛快,没人劝,更没酒桌上那么些寒暄和牢骚。 这第二就是,等到了夏季,独自在家时不用穿内衣。 以前在爷爷家时,一入了夏,她就得时刻注意着自己的穿着。天晓得雁城七八月份的时候有多热,三十七八度的高温,如果在衣裳里再加一件紧巴巴带着钢圈的东西,勒的人能昏死过去。 不像自己住,不用担心有客来访,不用担心有人进屋,站在淋浴下用热水浇个通透,在床铺上洒圈花露水,可以穿条花裙子躺在床上让晚风吹个畅快。 有了这两条便利,就是谁劝二丫回家,她都是不肯的了。 见到杜锐,二丫并不意外。早在昨天杜嵇山就打来电话跟她讲过:“你哥哥不是故意的,也是他的同事看见你就传了那么一嘴;他也是不想让外人看扁了你……你在外头有喜欢的人了,这很正常,不用怕爷爷知道,也不用不好意思,我们都支持你。” 二丫握着听筒,想掉眼泪。 看见杜锐,温吞蹭到他面前,有些不情愿。 杜锐也没说话,蹲在地上拉开行李袋,开始一袋一袋掏东西,什么椒盐核桃,五香熏鸡,塑封好的猪蹄,装在瓶子里的辣椒。 “一会的飞机,马上要走。前几天去西安出差给你带了点东西,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吃熏鸡吗,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家了,时间有限,买的也着急,昨天没来得及往外拿,你上楼看看,有漏的,坏的,就赶紧扔了。” 杜锐将那些东西一股脑塞进二丫怀里,行李袋往肩上一背:“我走了啊。” 二丫抱着那堆东西讷讷往前走了两步,跟屁虫似的:“你这就走了?” “走了,说好机场集合,这都要来不及了。” 二丫闷得像个葫芦,一脚也踹不出个声响来。 让她说对不起比登天还难,能这样低眉耷眼底站在你面前,就相当于跟你道歉了。 都是一个妈妈肚里钻出来的,哪能那么较真。杜锐摸摸她的头顶:“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杜锐独自走出小区,站在街口,拦了一辆车。 出租车停下,载着他奔机场。 哥哥的形象在视线中渐行渐远,二丫望着远方,望到出租车都不见了,才舍不得地回家。 一连好几天过去,二丫在某天下午“哎呀”一声,忽然重重拍脑袋,想起要给胡唯道个歉。 她错怪他了。 那天情绪激动,印象里自己好像打了他,还骂了人。如果这件事情不讲清楚,日后该怎么见面,多难为情。 她找遍了手机的通讯录,发现自己没有胡唯的电话号码。灵机一动,打给了正在医院上班的三伯。 杜希正在病房里。 二丫开门见山,讲话清脆:“三伯,我想要小胡哥的电话号码,找他有点急事。” 杜希给身后医生们做了个继续的手势,快步走到病房外:“你找他能有什么事?” “哎呀反正就是有事要讲,蛮着急。” 杜希呵呵笑:“还不想跟我说,你拿笔记一下。” 二丫拧出一只碳素笔,做好记号码的准备:“你说吧。” 杜希报出一串数字,二丫嗯了两声,没等杜希问她点别的,先一步把电话挂了。 可是胡唯正在开会呢。 最近在搞信息化的培训,拟培养全电子信息环境下专业作战指挥人才,听说还要组织一批人去虬城集训。 腿上放着本子,一支钢笔记得飞快,手机在裤兜里嗡嗡地震动个没完没了,胡唯停下动作,微伸直了腿从兜里将手机摸出来。 是个陌生号码。 正巧会上说到某个关键处,工作下派到科室,领导忽然点名:“胡唯,你把这些材料收集收集,整合意见,然后报给我。” “是。”身穿军装的胡唯站起来,手,也按下拒接键。 郝小鹏两条手臂肌肉凸起,脸都憋红了:“不行不行,实在没劲儿了。” 胡唯啧啧摇头:“那你搞这大的阵仗。” 郝小鹏沉下一口气,最后向前冲刺:“我知道好汉不提当年勇,你现在不练了,但是人得有个目标,有点奔头,你就是我的奔头。” 当年胡唯在连队还是列兵时,两分三十六秒是他百米低姿匍匐创下的最高纪录。 “你光知道那两分三十六是我最高纪录,后来怎么了你知道吗?” “怎么了?瘫了?”郝小鹏喘着粗气到达终点,趴在地上问胡唯。“多少?” “三分十八。”大拇指精准卡住暂停键,“比瘫可丢人多了,爬到终点眼前一片黑,起来的时候铁丝勾住头皮,这就是那时候留的。” 胡唯低头,露出后脑勺的疤给他看:“一大摊血,给当时的教导员吓坏了,缝针出来,冲着我就踢了三脚。” 那是胡唯的第一个连队,教导员是出了名的“惜兵爱兵”,听说三班胡唯挂了彩,慌里慌张冲到团部卫生室。 胡唯被班里战士架着出来,后脑勺还顺着脖子往下流血,教导员敞着衣襟,左手叉腰,右手恨恨点着他:“都说了注意安全注意安全!咱们连输了赢了都不怕,最怕什么?最怕你们豁出命去比赛斗狠!” 胡唯年轻,牛犊子似的体格,还有心情开玩笑:“教导员,咱连也有第一了。” “是有第一了!第一个在训练场上挂了大彩的!”教导员听了气不打一出来,上去照着屁股给三脚。踢完,从裤兜掏出手绢告诉一脸痛心告诉旁人:“去弄点热水,给他擦擦,回去一定趴着睡。” “你说你那时候拼,是为了什么?想当班长?想出名,让连长指导员记住你?” 想起旧事,胡唯仰头望天,无比惆怅:“是不知道除了那些,你还能干什么。” 每天睁开眼重复同样的事情,早操,训练,开饭,青春时期男孩所有旺盛精力,想入非非,全都贡献在了那片单调的训练场上。 所以他发泄,他争抢,渴望成为第一,豆大的汗珠从精短的黑发中流淌,淌进眼睛,冲走他对外头世界的憧憬;淌进衣襟,打消他对花花世界的渴望。然后精疲力尽地望着太阳,脑中勾勒着将来自己的辽阔河山。 郝小鹏叹息,最后看了看眼前这一片空地,也做了一回哲人:“胡干事,说句从来没跟你说过的,我总觉得……你不是这里的人。” 胡唯掸了掸靴子上的灰,心不在焉:“不是这儿的?那我该在哪儿啊。” 35.第三十五章 温风至 作者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防盗章节购买比例60补订即可查看  她能喝, 却不爱应酬, 更不喜欢当着外人喝,她喜欢偷偷地喝。 有时下班早了,或者哪单生意挣了美金, 她就去小乾桥下的熟食店买只烧鸡,回到家里,砰砰地拉开啤酒罐拉环,美美地庆祝一番。 可是章涛不知道杜豌同学有这样的海量啊! 更不知她不喜欢红酒。 席间聊天胡侃, 二丫待的有些腻烦,她总觉着这葡萄酿的酒没有粮食酿的香, 一旦酒不对胃口,她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于是中途找了个借口, 二丫起身去洗手间。 万万没想到章涛也找理由跑出来, 在门口给她堵了个正着。 “干嘛?有话你站直了说。”二丫嫌弃一皱眉,用手支着他胸口不让他离自己太近。 章涛呵呵笑:“都几年了, 还恨我哪?” 二丫说话爽脆:“恨, 怎么不恨, 我记仇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好歹是初恋情儿,章涛拿捏她的脾气很准:“你要这么恨我,我可当你心里对我还有情,那咱俩就得换个说法再谈了。” 二丫果然收回手,一本正经起来。 “我说真的, 有机会去我们那发展吧, 总跟姚辉在一块有什么意思?” 二丫机灵鬼儿似的促狭一笑:“为了挣钱, 都算计到同学头上了?” 这一年,希腊主权债务全面升级;美国高盛面临欺诈危机;这一年,俄罗斯一场森林大火烧高了国际粮价;国内房价迎来了意外疯狂飙升。 这一年,资本主义市场动荡,部分专业人才的流失让猎头公司抓住机会,倾巢出动。 章涛就是在这批市场动荡中成长起来的人物,什么人物呢,赚的钵满盆足的小人哪! 他听了十分不满:“别说的这么难听,我真是为了你好,在雁城这地方窝着,一辈子能看到头。” 二丫不纠结他的初衷,只问:“你们这样的猎头公司,介绍一个人,能赚多少钱?” 章涛深吸一口气:“得,我也不瞒你。” 他伸出手比了个五。 二丫十分有原则地摇摇头:“你们这生意我不做,跟人贩子有什么区别。” 章涛眉毛拧起来:“杜豌,时代在进步,你思想能不能也跟着进步进步,我们是介绍人才给相应需求企业的正规猎头,都是管理级别的职位,这不比你在姚辉那个小中介公司强得多?她那是什么,好了讲,是翻译中介,难听点,就是个蓝领服务中心,该收你的钱她一分都没少,这年头会说英语的人一抓一大把,你真当自己有什么优势哪?” 二丫最听不得别人讲她朋友的坏话,顶仗义地反驳:“不许你这么说姚辉!” 姚辉这几年和她好的像一个人似的,要是没她,她也不会过的这样舒坦。 章涛失笑,不知道该说她死脑筋还是说她没重点,半晌才舒了口气,转头盯着别处:“你跟以前一样,一点没变。” 这下,二丫才觉得红酒的劲儿此时有些上头,晕晕乎乎的。 她这个人,脑筋死板,原则分明,最不怕的就是别人跟她算账。可也有弱点,就是怕煽情,小时候缺乏家庭关怀,有些自卑,谁要跟她说旧事,她就哑巴了。 听了这话,二丫低眉,有些委屈的样。 章涛细细打量了她一番。 印象里的杜豌,学生时期有点土,眉眼间也没现在这样婉转,永远素面朝天。 她垂着眼,两道乌黑的眉,睫毛小扇子似的颤啊颤,看的章涛脑子一热,忽然对她说道:“当年那事,我欠你句道歉。” “挺不懂事的,不该当班里同学说那句话,让你下不来台。” 原本这件事在二丫心里是个结,见不到章涛还好,见了面,心里有怨,可听到他这么说,她又释然了。 她还是之前低眉小媳妇的样:“嗯……” 这一声嗯,当真是百转千回,让章涛心神荡漾! 他想借着酒劲亲她一下,二丫知道他想什么,心里咚咚打鼓。 要推开他,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就又僵了,不推,她又不太情愿。 胡唯撞上的,就是这个时候。 那一声杜豌,当真叫的二丫魂儿也飞了,酒也醒了,脸涨得通红。 活了这么大,第一次在外头和男人鬼鬼祟祟却被抓了个正着,二丫羞的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胡唯倒是淡定的很,站在不远处跟她点了点头:“来吃饭?” 二丫局促地扭着手指:“同学聚会。” 胡唯还是抄着裤兜站在那里,先是看了看章涛,又看了看她,一脸欲言又止。 章涛因为喝酒的缘故,衬衫扣子松了两颗,领带歪歪扭扭,被二丫推开,还靠在墙边满脸疑惑的样。 尴尬挠挠眉心,胡唯尽量挑着合适的词儿:“完事了就……早点回家。” 话罢,他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抄兜走了。 二丫心中哀嚎,捂脸默骂自己,可真是丢死人了!丢死人了! 胡唯从洗手间回来后,和孟得裴顺顺又坐了一会,快到十点钟时才散伙,出了饭馆大门,孟得说顺路,要打出租车送裴顺顺回招待所,胡唯落了单,独自去停车场取车,待走到附近,胡唯心里骂了句娘。 不知道谁的宝贝坐骑,直接横停在他车头前,把路堵死。 风挡玻璃前也没留个联系电话,胡唯只能再回饭馆,向前台服务员打听:“麻烦您帮我问问,在这吃饭的有没有7171 的车主。” 等服务员去里边问的功夫,胡唯在外头倚着车门点了支烟,边抽边等。 烟抽了小半截,有个女人穿着高跟鞋从饭馆大门走出来,朝胡唯一扬手。 “嘿!不好意思啊,久等了。” 女人打扮的很时髦,大冷的天,黑色羊毛紧身裙,高筒靴,露着一截腿。哪怕是耽误了别人,她也走的不疾不徐,优雅风情。 胡唯弹了弹烟灰,懒洋洋将目光移到别处,拉门上车。 没想到他能无视自己的歉意,女人微讪,心中十分不快。 “小春儿,怎么了?”有人扶着大门探头出来问,应该是和她一道的朋友。还颇为不善地瞪了眼胡唯。 女人连忙按了下遥控器:“没事,我挪个车,挡着人家了。”恨恨坐进驾驶座,她咕哝着挂了倒挡,心中十分不快:“不就堵着你了吗,破大众,牛什么啊……” 红色跑车向后倒出一小块距离,很刁钻,给胡唯堪堪留出位置,如果他手法生疏,剐蹭在所难免。 胡唯看向车里的女人,未等,只觉得脑仁“滋”地一下,像扯到了哪根神经似的钻心疼。他一蹙眉,再看这个女人—— 女人还朝他一耸肩,表示“我水平也就这样,过不过随便你”。 胡唯缓过脑仁这阵疼,拧动汽车,尾灯亮起,不晓得多嚣张地离去。 女人朝他离开的方向做了个大鬼脸,也不记仇,直接把跑车停在他刚才空出来的地方,哈着冷气小跑回饭馆。 没跑两步,忽然从前方胡同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小春儿!” 女人吓了一大跳! 她抚着胸口谨慎看着前方,厉声问:“谁?” 只见原本和孟得早就应该离开的裴顺顺从阴影里踱出来,满面春风。 被叫做小春的女人似乎和他是老相识,走近后嗔怪着砸他一拳:“装神弄鬼的,你吓死我了。怎么还没走?” 裴顺顺笑嘻嘻没个正行:“我这不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吗,你那帮狐朋狗友,闹起来可什么事儿都干的出来。” “少来了你。”晚上风寒,吹得这名叫小春的女子卷发飞舞,鼻尖发红,吹得裴顺顺心里满是怜惜。 她搓搓手呵着热气。“你这趟不是来找岳叔的——” 话还没说完,饭馆里又有人出来催:“小春儿!跟谁说话呢你!” 被打断,小春姑娘不悦皱眉,呵斥道:“催什么催!老子娘等我接生哪?” 裴顺顺倒不介意,还是那样随和地看着她:“没事儿,你先进去吧。等回去了找机会再聊。只是你为人医表,在外头可要注意点形象。” 小春姑娘什么都好,只是爱应酬,喜烟酒这个习惯让顺顺心中微词。 不信你听听她那把沙哑嗓子,指不定今天抽了多少烟!喝了多少酒! “少管我,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管我。”女人排斥地皱眉,“我先去了,刚才没说完那话,改日再聊。” 小春姑娘裹着外套又小跑着回去了。 留下顺顺在原地哀伤,小春啊小春,殊不知你关心你惦念那人,在刚才就已经见过了呀! 可是章涛不知道杜豌同学有这样的海量啊! 更不知她不喜欢红酒。 席间聊天胡侃,二丫待的有些腻烦,她总觉着这葡萄酿的酒没有粮食酿的香,一旦酒不对胃口,她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于是中途找了个借口,二丫起身去洗手间。 万万没想到章涛也找理由跑出来,在门口给她堵了个正着。 “干嘛?有话你站直了说。”二丫嫌弃一皱眉,用手支着他胸口不让他离自己太近。 章涛呵呵笑:“都几年了,还恨我哪?” 二丫说话爽脆:“恨,怎么不恨,我记仇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好歹是初恋情儿,章涛拿捏她的脾气很准:“你要这么恨我,我可当你心里对我还有情,那咱俩就得换个说法再谈了。” 二丫果然收回手,一本正经起来。 “我说真的,有机会去我们那发展吧,总跟姚辉在一块有什么意思?” 二丫机灵鬼儿似的促狭一笑:“为了挣钱,都算计到同学头上了?” 这一年,希腊主权债务全面升级;美国高盛面临欺诈危机;这一年,俄罗斯一场森林大火烧高了国际粮价;国内房价迎来了意外疯狂飙升。 这一年,资本主义市场动荡,部分专业人才的流失让猎头公司抓住机会,倾巢出动。 章涛就是在这批市场动荡中成长起来的人物,什么人物呢,赚的钵满盆足的小人哪! 他听了十分不满:“别说的这么难听,我真是为了你好,在雁城这地方窝着,一辈子能看到头。” 二丫不纠结他的初衷,只问:“你们这样的猎头公司,介绍一个人,能赚多少钱?” 章涛深吸一口气:“得,我也不瞒你。” 他伸出手比了个五。 二丫十分有原则地摇摇头:“你们这生意我不做,跟人贩子有什么区别。” 章涛眉毛拧起来:“杜豌,时代在进步,你思想能不能也跟着进步进步,我们是介绍人才给相应需求企业的正规猎头,都是管理级别的职位,这不比你在姚辉那个小中介公司强得多?她那是什么,好了讲,是翻译中介,难听点,就是个蓝领服务中心,该收你的钱她一分都没少,这年头会说英语的人一抓一大把,你真当自己有什么优势哪?” 二丫最听不得别人讲她朋友的坏话,顶仗义地反驳:“不许你这么说姚辉!” 姚辉这几年和她好的像一个人似的,要是没她,她也不会过的这样舒坦。 章涛失笑,不知道该说她死脑筋还是说她没重点,半晌才舒了口气,转头盯着别处:“你跟以前一样,一点没变。” 这下,二丫才觉得红酒的劲儿此时有些上头,晕晕乎乎的。 她这个人,脑筋死板,原则分明,最不怕的就是别人跟她算账。可也有弱点,就是怕煽情,小时候缺乏家庭关怀,有些自卑,谁要跟她说旧事,她就哑巴了。 听了这话,二丫低眉,有些委屈的样。 章涛细细打量了她一番。 印象里的杜豌,学生时期有点土,眉眼间也没现在这样婉转,永远素面朝天。 她垂着眼,两道乌黑的眉,睫毛小扇子似的颤啊颤,看的章涛脑子一热,忽然对她说道:“当年那事,我欠你句道歉。” “挺不懂事的,不该当班里同学说那句话,让你下不来台。” 原本这件事在二丫心里是个结,见不到章涛还好,见了面,心里有怨,可听到他这么说,她又释然了。 她还是之前低眉小媳妇的样:“嗯……” 这一声嗯,当真是百转千回,让章涛心神荡漾! 他想借着酒劲亲她一下,二丫知道他想什么,心里咚咚打鼓。 要推开他,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就又僵了,不推,她又不太情愿。 胡唯撞上的,就是这个时候。 那一声杜豌,当真叫的二丫魂儿也飞了,酒也醒了,脸涨得通红。 活了这么大,第一次在外头和男人鬼鬼祟祟却被抓了个正着,二丫羞的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胡唯倒是淡定的很,站在不远处跟她点了点头:“来吃饭?” 二丫局促地扭着手指:“同学聚会。” 胡唯还是抄着裤兜站在那里,先是看了看章涛,又看了看她,一脸欲言又止。 章涛因为喝酒的缘故,衬衫扣子松了两颗,领带歪歪扭扭,被二丫推开,还靠在墙边满脸疑惑的样。 尴尬挠挠眉心,胡唯尽量挑着合适的词儿:“完事了就……早点回家。” 话罢,他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抄兜走了。 二丫心中哀嚎,捂脸默骂自己,可真是丢死人了!丢死人了! 胡唯从洗手间回来后,和孟得裴顺顺又坐了一会,快到十点钟时才散伙,出了饭馆大门,孟得说顺路,要打出租车送裴顺顺回招待所,胡唯落了单,独自去停车场取车,待走到附近,胡唯心里骂了句娘。 不知道谁的宝贝坐骑,直接横停在他车头前,把路堵死。 风挡玻璃前也没留个联系电话,胡唯只能再回饭馆,向前台服务员打听:“麻烦您帮我问问,在这吃饭的有没有7171 的车主。” 等服务员去里边问的功夫,胡唯在外头倚着车门点了支烟,边抽边等。 烟抽了小半截,有个女人穿着高跟鞋从饭馆大门走出来,朝胡唯一扬手。 “嘿!不好意思啊,久等了。” 女人打扮的很时髦,大冷的天,黑色羊毛紧身裙,高筒靴,露着一截腿。哪怕是耽误了别人,她也走的不疾不徐,优雅风情。 胡唯弹了弹烟灰,懒洋洋将目光移到别处,拉门上车。 没想到他能无视自己的歉意,女人微讪,心中十分不快。 “小春儿,怎么了?”有人扶着大门探头出来问,应该是和她一道的朋友。还颇为不善地瞪了眼胡唯。 女人连忙按了下遥控器:“没事,我挪个车,挡着人家了。”恨恨坐进驾驶座,她咕哝着挂了倒挡,心中十分不快:“不就堵着你了吗,破大众,牛什么啊……” 红色跑车向后倒出一小块距离,很刁钻,给胡唯堪堪留出位置,如果他手法生疏,剐蹭在所难免。 胡唯看向车里的女人,未等,只觉得脑仁“滋”地一下,像扯到了哪根神经似的钻心疼。他一蹙眉,再看这个女人—— 女人还朝他一耸肩,表示“我水平也就这样,过不过随便你”。 胡唯缓过脑仁这阵疼,拧动汽车,尾灯亮起,不晓得多嚣张地离去。 女人朝他离开的方向做了个大鬼脸,也不记仇,直接把跑车停在他刚才空出来的地方,哈着冷气小跑回饭馆。 没跑两步,忽然从前方胡同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小春儿!” 女人吓了一大跳! 她抚着胸口谨慎看着前方,厉声问:“谁?” 只见原本和孟得早就应该离开的裴顺顺从阴影里踱出来,满面春风。 被叫做小春的女人似乎和他是老相识,走近后嗔怪着砸他一拳:“装神弄鬼的,你吓死我了。怎么还没走?” 裴顺顺笑嘻嘻没个正行:“我这不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吗,你那帮狐朋狗友,闹起来可什么事儿都干的出来。” “少来了你。”晚上风寒,吹得这名叫小春的女子卷发飞舞,鼻尖发红,吹得裴顺顺心里满是怜惜。 她搓搓手呵着热气。“你这趟不是来找岳叔的——” 话还没说完,饭馆里又有人出来催:“小春儿!跟谁说话呢你!” 被打断,小春姑娘不悦皱眉,呵斥道:“催什么催!老子娘等我接生哪?” 裴顺顺倒不介意,还是那样随和地看着她:“没事儿,你先进去吧。等回去了找机会再聊。只是你为人医表,在外头可要注意点形象。” 小春姑娘什么都好,只是爱应酬,喜烟酒这个习惯让顺顺心中微词。 不信你听听她那把沙哑嗓子,指不定今天抽了多少烟!喝了多少酒! “少管我,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管我。”女人排斥地皱眉,“我先去了,刚才没说完那话,改日再聊。” 小春姑娘裹着外套又小跑着回去了。 留下顺顺在原地哀伤,小春啊小春,殊不知你关心你惦念那人,在刚才就已经见过了呀! 胡唯为了缓解尴尬,主动问起:“二丫,你是学什么的?” 二丫抓起一个苹果咬下去,眼睛牢牢盯着电视:“英语。” “现在还做翻译?” “唔……”提起这个二丫也很苦恼,猴儿似的抓抓脸:“没办法,想做别的也不会啊。” 胡唯唇间衔着烟:“这行挣钱吗。” 二丫警惕起来,眼睛瞄着桌上摞成捆的压岁钱:“……你要干嘛?” 胡唯知道她心里的小九九,给她吃了颗定心丸:“放心吧,不管你借。” 说来也奇,杜家家风正派,教育孩子向来大气,兄弟姐妹间从来不为钱计较,而长辈又疼爱小辈,红包从未吝啬,不管是给谁的,大家都不藏着掖着,统统堆在那里,谁要出去买瓶醋,打个牌,随手抓两张,图的就是个高兴。 偏偏这二丫是个小钱串子,盯钞票盯的紧,那眼神中透着渴望,像小孩子过年时望着盘里的糖果,墙边的饮料。 家里众人可怜她,谁也不和她争抢,待守岁结束各自回家时就假装忘了,等她趴在沙发上喊哥哥你们红包忘拿啦!大家纷纷招手表示,鞋都穿好了就不进屋了,给你了,给你了! 见胡唯只是纯粹好奇,二丫有些不好意思,为拉近关系朝他的方向凑了凑:“你要有用钱的地方不好跟三伯说,跟我讲。” 胡唯轻描淡写笑笑,没说话。 “我们这行……还行吧。”二丫盘着腿打开话匣。“笔译看字数,我们看时长和经验,也包括会议规模和企业大小,以前上学的时候赚外快,几百块也是有的,现在做一场,最多两千。逢休息节日给的更多,老外心情好时还有美金小费。” 36.第三十六章 温风至 作者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防盗章节购买比例60补订即可查看  想他堂堂解/放/军, 思想素质过硬, 原则立场坚定,也是个经得住诱惑考验的人!如何就给他安了一个叛徒的罪名!! 小胡爷也气啊,也摸不着头脑, 可再气,还蛮有风度地站在那里:“要不,我去看看。” 杜嵇山叹气,背手佝偻着背:“算了算了, 不追了,由她去吧。” 晚上饺子开锅, 全都围在一起吃饭时,杜跃忍不住问:“大哥, 这次又是为什么, 怎么又吵起来了。” 杜锐也后悔:“前阵子我同事吃饭时碰上她了,回到单位跟我讲, 说她在外头跟男朋友很亲密的样, 我回来问了她两句, 就跟我急了。” “你同事还认识杜豌哪?” 杜锐没吭声。 怎么不认识,他办公室里摆着她的照片,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照,逢人来了都会说:“哟,杜工, 这是你女朋友啊, 漂亮的哩!” 他也逢人就解释:“不是, 是我妹妹,在雁城,特别不省心。” 几年下来,单位都知道了杜工有个妹妹,他很疼爱着。 “那话也不该这么讲,你关心她,总得照顾着她是个女孩的面子,哪能问的这么直白。”杜嵇山情绪不似往常,惆怅地拿起筷子,又放下。“你这回在家能待几天?” “明天上午的飞机,这回只是路过。” 杜锐用外头的话讲,是个科研工作者,有铁饭碗在体制内的人,学材料出身,常年在外场做实验。年纪三十出头,看着却比同龄人沧桑很多。虽然待遇不错,但他并不注重吃穿,过的很朴素,一年到头就那么几身工作服,一件衬衫穿露洞了才舍得换。 家里人聚会时,他在外地风吹日晒的工作,下了班窝在单身宿舍里,还要熬夜写论文,搞研究。 单位人都笑话他,大师兄,咱们单位宿舍打更的大爷都换俩了,你什么时候能搬出去啊,杜锐听了,穿着旧旧的绒线衣捧着方便面呵笑,笑容宽厚。 他很少话,每天大部分讲话都是对着同组的人,说着专业领域里繁杂的名词和数据;他也没什么朋友,干什么事业就接触什么圈子,周遭除了领导就是同事。 常年累月下来,就给杜锐造就了这样的性格。 老派,闷,说话不会拐弯,俗称:情商低。 谁都知道,他是跟在杜嵇山身边让他一手培养起来的,怎么培养?当成亲儿子似的培养呗。 老爷子拿他当自己下半生的寄托,好像看着他,就能看见自己早逝的小儿子。 看着他如愿考上大学,如愿学了自己当初的专业;看他毕业念硕士念博士,被某个研究单位签走;看他评上工程师,和自己在书房里针对某个研究课题侃侃而谈,杜嵇山心里特别欣慰。 记得去年春节,杜锐有五天探亲假回家,当时他所在的小组实验遭遇瓶颈,整日闷闷不乐。 晚上众人话家常时,他就躲到外面吸烟。 最先发现他的,是大伯家的儿子杜炜。 杜炜见他吸烟很吃惊,扔了垃圾袋,过来蹲在他身边:“大哥,有烦心事儿?” 杜锐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两声,有些无所适从:“啊,屋里太闹,出来想点事情。” “是工作?” 杜炜和杜锐年龄最相似,当时他妻子怀孕,已经戒烟了好长时间。他知道杜锐心里压抑,就陪他抽了一支:“以前也没见你有这习惯。” 杜锐举着烟头:“倒不是怕影响身体健康,只是这烟一旦吸上了,就是笔大开销。” 当时杜炜听了心里不震惊是不可能的! 这就是他们几个孙辈的头头,他们家的大哥,心细到什么程度,又克制自己到什么程度! 杜炜是个细腻的人,听了这句话,看看杜锐的愁容,鼻子一酸,差点掉眼泪。 于是,扯嗓子一喊:“杜跃!!!” “哎!来了!”杜跃趴着窗台,“干嘛啊?” 杜炜朝他一招手:“下来,叫着胡唯,咱哥四个打雪仗。” 杜跃兴高采烈地答应,杜炜笑着对杜锐说:“这小子有钱,兜里揣的都是好烟,今天也削他一回。” 大半夜,四个小老爷们蹲在树下,吞云吐雾各自想着各自的哀愁。 忽然杜跃说:“大哥,你这日子过的这么不高兴,回家得了。” 杜锐摇头,饱含无奈:“爷爷年岁大了……” 另外三人皆是一愣。 合着,你这全是为了别人活着哪? “我父母没了对他是个打击,他嘴上不说,心里已经垮了。这人啊,活着的时候不想也不问,没了的时候就后悔,我不走我父亲这条路,他觉得这家里还是缺一个,将来真有百年那天,也闭不上眼。再说……”杜锐笑笑,无尽包容。“我辛苦一点,二丫就自由一些。” “女孩子,还是无拘无束,多一点快乐好。” 就是因为这席话,原本之前不愿和他亲近的兄弟,在那天都对杜锐有了新的认识,也从心坎里敬佩他。 只是杜锐心中的苦,心里的怨,不能对他妹妹提一个字。 兄妹俩还是见了面就掐,说不上几句话就打。记得最过分的那次,二丫硬生生揪了杜锐一撮头发下来。 当时杜锐嘴抽搐着,指着她连说:“你你你你——” 他的头发啊!杜锐虽然不讲究吃穿,可还是很爱惜自己的形象的!搞科研本来就比别人费精力,熬心血,这头发是什么,是精气神儿啊! 二丫也吓坏了,惊恐看着那撮头发:“我我我我——”她哆嗦着把那一小撮头发放回去,高举双手。“我放回去了啊,我没动,我真的没动……” 想起这些哭笑不得的事。 “不对啊。”杜跃倏地抬起头,冲胡唯说道。“她跟大哥生气,骂你是叛徒干啥?” 胡唯当然是知道为什么。 八成,把自己当成告密的呗。 他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拨弄着水杯,很随意的态度:“谁知道呢。” 继而想到什么似的,胡唯呵笑起来:“她疯起来不是逮谁骂谁。” 杜跃也吃过她的亏,十分认同:“说的对,她心里要是不痛快了,路上看见只狗都能跟人家犟一会儿。” 说着,仿佛那副画面就在眼前似的。 屋里几个男人一阵低笑。 这边,二丫怄了整整一宿啊。 连夜里做梦都还是在应园春那些事,她起床咬牙切齿地想,跟这个地方犯冲!以后再不去了!就是拿八抬大轿抬我,我都不去了! 早上出门时,杜锐穿着旧外衣,提着行李袋,正在树下等。 这房子是二丫租的,说自己住有很多方便。 问哪里方便,这第一就是喝酒方便,关起大门管你是吃鸡还是吃鱼,只管随性喝个痛快,没人劝,更没酒桌上那么些寒暄和牢骚。 这第二就是,等到了夏季,独自在家时不用穿内衣。 以前在爷爷家时,一入了夏,她就得时刻注意着自己的穿着。天晓得雁城七八月份的时候有多热,三十七八度的高温,如果在衣裳里再加一件紧巴巴带着钢圈的东西,勒的人能昏死过去。 不像自己住,不用担心有客来访,不用担心有人进屋,站在淋浴下用热水浇个通透,在床铺上洒圈花露水,可以穿条花裙子躺在床上让晚风吹个畅快。 有了这两条便利,就是谁劝二丫回家,她都是不肯的了。 见到杜锐,二丫并不意外。早在昨天杜嵇山就打来电话跟她讲过:“你哥哥不是故意的,也是他的同事看见你就传了那么一嘴;他也是不想让外人看扁了你……你在外头有喜欢的人了,这很正常,不用怕爷爷知道,也不用不好意思,我们都支持你。” 二丫握着听筒,想掉眼泪。 看见杜锐,温吞蹭到他面前,有些不情愿。 杜锐也没说话,蹲在地上拉开行李袋,开始一袋一袋掏东西,什么椒盐核桃,五香熏鸡,塑封好的猪蹄,装在瓶子里的辣椒。 “一会的飞机,马上要走。前几天去西安出差给你带了点东西,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吃熏鸡吗,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家了,时间有限,买的也着急,昨天没来得及往外拿,你上楼看看,有漏的,坏的,就赶紧扔了。” 杜锐将那些东西一股脑塞进二丫怀里,行李袋往肩上一背:“我走了啊。” 二丫抱着那堆东西讷讷往前走了两步,跟屁虫似的:“你这就走了?” “走了,说好机场集合,这都要来不及了。” 二丫闷得像个葫芦,一脚也踹不出个声响来。 让她说对不起比登天还难,能这样低眉耷眼底站在你面前,就相当于跟你道歉了。 都是一个妈妈肚里钻出来的,哪能那么较真。杜锐摸摸她的头顶:“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杜锐独自走出小区,站在街口,拦了一辆车。 出租车停下,载着他奔机场。 哥哥的形象在视线中渐行渐远,二丫望着远方,望到出租车都不见了,才舍不得地回家。 一连好几天过去,二丫在某天下午“哎呀”一声,忽然重重拍脑袋,想起要给胡唯道个歉。 她错怪他了。 那天情绪激动,印象里自己好像打了他,还骂了人。如果这件事情不讲清楚,日后该怎么见面,多难为情。 她找遍了手机的通讯录,发现自己没有胡唯的电话号码。灵机一动,打给了正在医院上班的三伯。 杜希正在病房里。 二丫开门见山,讲话清脆:“三伯,我想要小胡哥的电话号码,找他有点急事。” 杜希给身后医生们做了个继续的手势,快步走到病房外:“你找他能有什么事?” “哎呀反正就是有事要讲,蛮着急。” 杜希呵呵笑:“还不想跟我说,你拿笔记一下。” 二丫拧出一只碳素笔,做好记号码的准备:“你说吧。” 杜希报出一串数字,二丫嗯了两声,没等杜希问她点别的,先一步把电话挂了。 可是胡唯正在开会呢。 最近在搞信息化的培训,拟培养全电子信息环境下专业作战指挥人才,听说还要组织一批人去虬城集训。 腿上放着本子,一支钢笔记得飞快,手机在裤兜里嗡嗡地震动个没完没了,胡唯停下动作,微伸直了腿从兜里将手机摸出来。 是个陌生号码。 正巧会上说到某个关键处,工作下派到科室,领导忽然点名:“胡唯,你把这些材料收集收集,整合意见,然后报给我。” “是。”身穿军装的胡唯站起来,手,也按下拒接键。 二丫姓杜,单名一个豌字。 不是琬,也不是婉,是豌,豌豆的豌。 只因当年她母亲怀她时,见了一园子绿油油毛绒绒的豌豆苗儿。至于为什么都叫她二丫,则是因为她头上还有个亲哥哥,杜家女孩又少,她是个稀罕物儿,所以大家见了,都“丫丫”“丫丫”地叫。久而久之,反倒不习惯念大名了。 这里一直有她的屋子,是杜嵇山要求留的,从二丫上小学一直留到现在,偶尔大伯二伯的孩子来,要是没地方住,也去她那屋凑合一宿。 “呼——” 进了自己的小闺房,二丫长舒了口气,急忙解开衬衫脖领处的扣子。 上午去和平招宾馆翻译时穿的是正装,冻腿不说,还勒的人上不来气儿。 丝袜,衬衫,西服,窄裙,一件件被二丫随性儿甩到沙发扶手上,又将盘在脑后的小发髻松开,她赤脚去柜子里翻了两件东西出来。 一件是宽腿的缎子衬裤,月牙白的颜色,有松紧的裤腰,套在身上滑溜又舒适。 另一件,是件夹棉的绿袄,旗袍样式,七分袖,尼龙面料,脖子腋下及小腿处松松地缝上一排吉祥团扣,内里怕跑棉花,还镶了藏蓝色的里子。 中午最盛的太阳,光透过窗照进这间小闺房,印着牡丹花的浅色床单,女人半裸的身体,因为坐在床沿,腰线凹凸,骨肉匀称,皮肤细腻。 如果现在时间静置,用慢动作将镜头拉长,仿佛画面演绎成了旧上海时期一支旖旎的唱曲儿,春色风光,无限婉转。 可—— 很快,一只手拿起那件夹棉的绿袄,做贼似的将身体迅速遮掩进去,及时将风景打破。 不由得让人暗呼,大煞风景!大煞风景! 只见换好了夹袄的二丫歪着身子坐在床边,呲牙咧嘴揉着腿:“可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看吧,她就是这样没有情调的人。 以前姚辉和她一起洗澡时曾说过,扁平扁平的体格,脱了衣服才发现,看头十足哇。 当时二丫站在淋浴头下哗啦啦浇着热水,闻言低头偷瞄了自己两眼,想一想,再瞄瞄,最后不耐烦一挥手,继续冲着头上泡沫:“都长一个样,能有啥看头。” 姚辉一口气没倒上来差点背过去,咬牙骂她:“朽木不可雕也!” 此时,这块朽木正抄着一本“孙子兵法”倚在床头,想躲躲清净。 也不知是谁看了扔在柜子上的,虽然都是文言文,她看的还蛮认真,正讲到火攻这一节,她不禁想这孙武可真不是一般人,连放把火都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37.第三十七章 温风至 作者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防盗章节购买比例60补订即可查看  另一件, 是件夹棉的绿袄, 旗袍样式,七分袖,尼龙面料,脖子腋下及小腿处松松地缝上一排吉祥团扣, 内里怕跑棉花,还镶了藏蓝色的里子。 中午最盛的太阳, 光透过窗照进这间小闺房, 印着牡丹花的浅色床单, 女人半裸的身体, 因为坐在床沿,腰线凹凸,骨肉匀称, 皮肤细腻。 如果现在时间静置, 用慢动作将镜头拉长, 仿佛画面演绎成了旧上海时期一支旖旎的唱曲儿, 春色风光,无限婉转。 可—— 很快,一只手拿起那件夹棉的绿袄, 做贼似的将身体迅速遮掩进去, 及时将风景打破。 不由得让人暗呼,大煞风景!大煞风景! 只见换好了夹袄的二丫歪着身子坐在床边, 呲牙咧嘴揉着腿:“可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看吧, 她就是这样没有情调的人。 以前姚辉和她一起洗澡时曾说过, 扁平扁平的体格,脱了衣服才发现,看头十足哇。 当时二丫站在淋浴头下哗啦啦浇着热水,闻言低头偷瞄了自己两眼,想一想,再瞄瞄,最后不耐烦一挥手,继续冲着头上泡沫:“都长一个样,能有啥看头。” 姚辉一口气没倒上来差点背过去,咬牙骂她:“朽木不可雕也!” 此时,这块朽木正抄着一本“孙子兵法”倚在床头,想躲躲清净。 也不知是谁看了扔在柜子上的,虽然都是文言文,她看的还蛮认真,正讲到火攻这一节,她不禁想这孙武可真不是一般人,连放把火都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这要换成她,哪里讲究那么多,只叉腰站在山头朝敌人一声怒吼“给我上!!”待万剑齐发,管它是东风还是西风。东风固然最好,若是西风,死了倒也壮烈。 她这一蹙眉,伴着冬日下午懒洋洋的太阳,倒生出几分“林妹妹”的神态。 弱风扶柳的体格,一张鹅蛋脸,细细弯弯两道眉,再往下,巧挺的鼻子,随着她呼吸两翼轻煽,嘴微张,则是二丫生的最灵的地方了, 这页读通了,再翻一页,偶尔动一动,用右脚脚趾轻蹭左脚脚背,沉浸其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看的直犯困时,楼下有人仰头大声喊:“开饭了!” 混沌意识被惊醒,二丫这才合上书,想起来要吃年夜饭了。 开饭时,大伯的儿子杜炜,二伯的儿子杜跃,也都从外面回来了。 杜嵇山被搀着走到桌边,笑呵呵让大家坐:“老规矩,老大你带着两个弟弟坐对面,你们几个小的在我旁边。” 毕竟年纪大了,就喜欢一家人热热闹闹簇拥着自己的氛围。 就连座位,也是能看出老人用心的。 仨儿子在对面,离自己远些,方便碰杯喝酒;儿媳妇们挨着自己,在左手,表示老爷子对她们的高度尊重和认可;剩下的孙子孙女在右手,依次是胡唯,二丫,杜炜,杜跃。 早在胡唯母亲去世时,杜嵇山就曾说过:既然胡唯跟着杜希过,不管他姓什么,那就是咱们家的孩子。既然是咱们家的孩子,那就跟别的孩子待遇一样,甚至更好。 不知杜嵇山是怕外人说闲话,还是真的喜欢胡唯。总之对他,是和另外两个孙子不同的。 每每酒盅斟满,他都笑眯眯地端起来,商量着问胡唯:“咱爷俩喝一杯?” 胡唯听了,脸上挂着笑容:“哪能让您跟我喝,我敬您。” 杜希担忧着父亲的身体,也担忧胡唯,揪心道:“行了,差不多就行了,晚上还开车呢。” “哎——你不喝还不让你儿子喝,晚上你开回去一样,没看出来吗,爸今天高兴。”二伯杜甘有些吃味地紧盯着胡唯,在弟弟耳边小声说。“老三,你这儿子,养的可真值啊……” 杜甘杜希两兄弟从小就不和睦,杜甘做生意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接触,没上过多少学,很瞧不起杜希优柔寡断的脾气,他也毫无道理地不喜欢胡唯,总私下骂这小子心眼多,喂不熟,因此话中时时不忘嘲讽弟弟的失败婚姻。 杜希向来不和他一般见识,微微一笑,只装听不见。 一顿家常年夜饭,热热闹闹吃到晚上八点,才纷纷起身撤桌。 孙辈的男孩们在帮着抬桌子,收椅子,干体力活。 厨房里,两个儿媳还有一直照料杜嵇山生活的保姆赵姨在洗洗涮涮,这下,只剩下二丫一个闲人。 她也不好意思做个甩手掌柜,站起来要去帮忙洗碗,结果被她大伯母笑着推出去:“哪里用得上你,快去外面玩吧。” 得了令,她说上几句俏皮话哄得两个伯母喜笑颜开,就去客厅看电视了。 二丫喜欢看春晚,与大多数拿这台晚会当背景乐的人不同,她喜欢看,就是很认真在看,像是一定要完成新年里某种仪式似的,听到小品里的荒诞话,往嘴里送颗草莓,还跟着傻呵呵笑两声。 她吃草莓的方式也蛮娇气,只吃尖,水灵灵红艳艳的小山尖,蕴藏着整颗草莓最甜的地方。 不是娇生惯养的坏毛病,只因她小时候曾被送到姥姥家生活过一段时间,姥姥家在北方的一个县城,冬天冷,供暖差,很多菜都存不住。老人又节省,东西烂了也不舍得扔,只能捡好的地方吃。 比如香蕉发黑,一般都不是从芯里黑,剥皮,白的地方还是很甜的。 苹果有了虫眼,一般都是从内往外坏,洗净,周边的地方依旧脆生。 几年下来,就给二丫养成了这么个吃啥都留一截的毛病,长大了也改不掉。 “杜豌,我新弄了两部电影,过来一起看啊!” 身后有人粗鲁推了推二丫的肩膀。 “一边去,看电视呢。”二丫不耐烦地挣脱了下,手抓起一块花生糖,撕开,眼睛始终不离电视。 小堂哥杜跃觉得没劲,摆弄着她的头发:“这有什么看的,明天后天还有重播呢,走走走。” “哎呀——”二丫急了,“你别抢我遥控器。” 杜跃论起年龄,只比二丫大几个月,虽是她堂哥,两人也最没大没小。热脸贴个冷屁股,他觉得怪没趣。 见胡唯朝这边走过来,杜跃侧身坐在沙发背上提议道:“小胡哥,咱一会支张桌子打牌吧,杜豌不跟我玩,没劲透了。” 胡唯双手抄在裤兜里,闻言将目光投向二丫,见她无动于衷,便爽快答应下来。 “行啊。” “看看人家小胡哥,再看看你——”杜跃用手指重重弹了弹二丫的后脑勺。 二丫皱眉原本想骂杜跃,一回头,发现杜跃手里握着一部新手机,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诶?你那是什么宝贝?” 杜跃是杜甘的独生子,从小娇生惯养,钱堆里长大的,大学毕业后不肯工作,从他爹手里借了笔钱和人合伙开了个电子会所。 所谓会所,用二丫的话说,就是个高级“网吧”。 一个供众多无所事事富二代们消遣的地方。 搞些国外进口的电脑设备,安装最流行的网络游戏;再放两张他爸店中卖的进口家具,一张台球桌,几个酒柜,就算开了张。 二丫虽然不齿这种盈利行为,可也没少占杜跃的便宜,从他那里顺东西。 杜跃不给她看,故意举高:“你求我我就给你看。” “没大没小,还敢让我求你?”二丫一声怒喝,猴儿似的从沙发上跃过去,作势要抢。 她二伯杜甘嫌两人吵,不耐烦的说:“杜跃你就把那玩意给你妹妹吧,她喜欢。” “她叫声哥我就给!” “想得美,就不叫!” “不叫就不给你玩!” 二丫死死搂住杜跃的脖子,蹿到他背上:“你给我看看,就一眼。” 杜跃顺势背着她在屋里转圈,驮着二丫一口气转几十下,转的二丫哇哇直叫。 晚饭时喝了不少白酒,胃里烧的慌,胡唯想找点什么东西压压。 茶几上的杂物堆的小山一样。 什么零食包装,面巾纸团,花花绿绿地人民币,零的,整的,装在红信封里的,也有成捆明晃晃的,铺的乱七八糟。 先将那些撕开的零食包装和纸团扔进垃圾桶,又将碍事的几捆百元大钞摞到一边,才露出一只盛放水果的碗。 谁知捞过来一看。 嚯!!! 这算是个什么吃法? 只见整整一盆挂着水珠的草莓此刻全都被“腰斩”,最鲜最甜的尖尖被咬掉,剩下的全是半红不红的部分,不扔没法吃,扔了又可惜。 最可气的是这每一口咬的都十分标准,带着牙印,像猫啃。 而从杜跃那里抢了手机的二丫还浑然不知自己浪费恶行被抓了个正着,正玩儿的欢。 手机清晰的摄像头在屋里移动,她还当了个背景旁白。 “这是我大堂哥,还有我的堂嫂,还有侄子禾禾,来,跟我打个招呼。” 周岁大的宝宝被妈妈握着小手懵懂朝镜头晃了晃。 瞥见姑姑,宝宝露出牙床稚嫩一笑:“猪猪……” 镜头晃动,二丫一本正经的纠正:“是姑姑。” 宝宝咧着牙床笑的更灿烂:“猪!” 一只手伸到镜头前捏了把宝宝的脸蛋儿,换了拍摄对象。 “这是我的爷爷,还有大伯二伯三伯。” 杜嵇山穿着毛坎肩笑呵呵看着镜头,喝了酒的缘故,满面红光。 镜头再一转,透着门缝。 “这是我大伯母和二伯母,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 38.第三十八章 温风至 作者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防盗章节购买比例60补订即可查看  二丫的家庭情况有些复杂, 可要理顺了讲, 又很简单。 每每有人问起她, 她总是颇为得意地说:“我可是出身书香门第!” 说书香门第这四个字的时候,她腰板也坐直了, 胸脯也挺起来了, 仿佛是件多骄傲的事。 她闺蜜姚辉啐她:“鬼的书香门第,你们家往上数三代,也就出了你爷爷那么一个知识分子, 别仗着祖荫往自己脸上贴金了!” 二丫想要辩驳,姚辉又极了解她, 向下压了压手:“想说你父母是吧?你遗传半点了吗?” 二丫像只泄了气的皮球,迅速蔫下去, 不吭声了。 无非就是一个祖孙三代和乐融融的普通人家。 她爷爷杜稽山曾是一名总工程师, 年轻时当过铁道兵,参与修建几条重要铁路,后来部队撤编转业, 又给编到下属相关单位搞工程, 从事材料研究几十年, 到了年龄离休后, 被雁城大学聘请回来做了理学院荣誉教授。 杜嵇山这一辈子, 和老伴共育有四个儿子。 前三个, 分别是二丫的大伯, 二伯, 和三伯。 这几个儿子成家立业后, 又给老爷子添了一窝孙子。 众人都说杜嵇山有福气,家里男丁多,将来个个都是顶梁柱,谁知每到年节聚会时,杜嵇山忧心忡忡看着家里一大帮秃小子,就悲从中来。 他老伴去的早,眼见着自己年龄越来越大,啥时候这几个儿子能争争气,也让他闭眼之前抱上孙女。 这个愿望日想夜想,终于在杜嵇山六十大寿那年,让他家老四实现了。 时间再度拉回二十四年后的今天—— 两辆车一前一后停在雁城大学家属楼前,刚熄了火,就有人从楼里出来微笑着迎接。 “你俩倒是赶得巧,一块办事去了?” 二丫笑嘻嘻提着大包小裹下车:“没有,跟小胡哥在家门口碰上的。” “三伯,过年好啊。” “过年好。”杜希依旧是淡淡笑着的模样,很有长辈风度。“快进屋吧,他们都念叨你一上午了。” “好,这就去。” 目送着二丫钻进楼道,一直跟在她身后那辆车里的人才开门下来。 两人目光相对,他先叫了他一声。 “爸。” “哎。”杜希和蔼地答应下来,背手站在原地,始终很稳。 打过招呼,年轻男人绕到车后,掀开后备箱开始往下一箱箱搬东西。 杜希见状道:“怎么又拎东西,都说了家里什么都有。” 年轻男人动作没停,又钻进去捞了个蛮沉的箱子:“不值钱,托朋友给爷爷弄了箱酒,还有点水果,总不能空手来。” 杜希上前帮忙关上后备箱的盖子,这才露出几分关切之色:“走,进屋,进屋说——” 一老一少边走边说话,看得出小的很疼老的。 五六箱年货摞在一起,硬是没让杜希伸手帮忙,不肯让他吃一点力。 杜希为他拉开屋门,边走边询问道:“工作都办完了?” “办完了。”进了大门,年轻男人将东西堆在墙边,低头换鞋。“您这几天也全休?” 看得出是个十分有规矩,有教养的人家。 一双双鞋子摆在门口,谁都没乱扔,全放在架上码的整整齐齐。 “初二初三去值班,过年放鞭炮出事故的年年都不少。” 杜希是搞医的,雁城医科大学某附属医院的急诊科主任。 不知是否与职业关系懂得保养有关,杜希看起来十分年轻,身上有一种沉静气质。那种在医院能够让病人信服,在家里能让人尊敬的气质。 而与杜希说话这人,刚才与二丫一路回家的,正是杜希的继子。 胡唯。 说起杜希这半生,也蛮传奇。 他今年五十出头,结过两次婚,至今没有子女。 第一任妻子与杜希结婚没几天就离了,拿着初恋从美国寄给她的信声泪俱下,说对不起杜希。杜希能说什么呢,闷声和人办了离婚手续,窝在当时医院分配的筒子楼里发起高烧,好几天没出过门。 都说这件事情对他打击沉重,要不怎么会单身十多年不愿意再娶? 直到杜希遇上第二任妻子。 是一位知名歌舞团的舞蹈编导,也是胡唯的亲生母亲,名叫胡小枫。据说女方是在杜希去外地开研讨会时朋友介绍认识的,认识时间不长,两人就决定一起生活。 当时杜家上下一片反对。 且不说那女人是个离异的,她孩子都那么大了,自己岁数也不小了,你娶她还能再生了吗?你图漂亮?是,很有气质,但是年轻漂亮的哪里没有?就非得是她?非要给别人的孩子当爹? 可杜希是吃了秤砣铁了心,谁说都无果。 就这样,胡小枫放弃了在歌舞团的工作,带着和自己前夫的孩子嫁进了杜家,成为了专职太太。 那是一个非常优秀的女人,上得厅堂,下得厨房;不常言语,可肚子里的学问却不见得比杜希少,甚至更多。 那年二丫爷爷病了,住在杜希工作的医院里,老爷子身边缺个能照顾的人,身为儿媳的胡小枫主动提出来每天给老爷子送饭,料理生活琐事。 老爷子在病房里搞工作,胡小枫就帮他放好桌子,铺好图纸,不做声响地出去。等工作弄完了,她已经把午饭用保温饭盒做好提了来。 就是那段时间,胡小枫得了杜家众人的敬佩和认可。只恨天妒红颜,在杜希和胡小枫共同生活的第三年年初,胡小枫去世了。 胡小枫去世以后,家里就剩下杜希和她留下的儿子胡唯。 当着自己母亲墓碑,胡唯披麻戴孝,当场咣咣咣给杜希磕了仨响头。 说。 我妈带着我来您家这几年,您待我不薄,把我当亲儿子,从今以后,您要是不嫌我,我就跟着您过,孝敬着您,什么时候您想再成家,不方便了,我胡唯二话不说,马上就走,不管多远,您用得着我的时候知会一声,我还回来。 杜希搂着胡唯哭的老泪纵横。 我都这个岁数了,再不找了,再不找了,从此咱们爷俩相依为命。 父子痛哭,在场人无不沉默。 心中不禁暗想,这胡小枫可真不是个普通人哪,活着的时候收人心,死的时候伤人心,连带她这儿子也非善类,年纪轻轻聪明的很,懂得审时度势,亲妈这一走,与情理他该是从哪来回哪去,万万没想到拴上了杜希的心,抓着他没儿没女这条软肋,心甘情愿寄人篱下,为自己将来谋个好前程。 你要说杜希不是胡唯的亲生父亲,确实不是,两人没半点血缘关系。可要说不是,一起生活了十年,逢场作戏是万万做不来的,父子俩那股互相敬着,互相惦着的感情,胜似亲生。 今天雁城很冷,进了屋也难掩一身寒气,胡唯脱了外面穿的棉袄,又单手解开里头的外套,主动跟正在下象棋的大伯二伯打招呼。 二伯杜甘听见胡唯拜年头也没抬,拄着腮帮子专心象棋,有些心不在焉:“好长时间没看见你小子了,忙什么呢。” 胡唯将外套随手搭在一张椅背上:“瞎忙。” 大伯杜敬笑呵呵地:“跟你们主任去给家属送年货了吧。” 杜敬搞政工工作二十年,虽跟胡唯不在一个系统,但也算了解。 “诶呀——忙人,都是忙人,胡唯忙,二丫也忙。就咱们这些老东西来得早,他们都有自己的事。”杜甘叹气,端起茶杯呷了口茶水。 二丫从卫生间洗手出来,听见自己的名字有些莫名其妙:“我又没惹你,好端端说我干嘛?” “谁说你了,钱哪天挣不行,非得大过年去办?” 脱了棉衣的二丫里头穿了身黑套装,白衬衫,颇有些银行窗口办事员的范儿,听了这话嘿嘿干笑:“临时救场,……也没挣多少。” 二伯杜甘是个生意人,说话财大气粗:“没挣多少就更不该去了,就应该在家里老老实实陪你爷爷。” 话罢,他压低声音,恨恨点着她,骂二丫不开窍:“你哥不回来,他心里就盼着你一个。” 二丫听了不作声,调头就往楼上跑。 她二伯在楼下一瞪眼:“没规矩!我话还没说完你干啥去?” 二丫也不理他,清脆丢下句话:“给爷爷磕头!” 杜嵇山正在床上闭目养神,听见有人敲门,行动迟缓地扶着床头坐起来。 二丫站在门口,先是探进一颗脑袋瓜,笑容可掬:“爷爷,我回来了。” 杜嵇山戴上老花镜,仿佛就在等她似的:“快进来。” “外头冷吧?”老人拉开床头柜抽屉,端出个发旧的铁皮盒子给她:“年前离休办往家里送了点水果,有你爱吃的草莓,一会让人给你洗洗。” “上午的事都忙完了?” “都忙完了。”二丫在椅子上端坐,见杜嵇山想去捞水杯,她先一步把杯盖旋开,递到他手上。 “都忙完就好,年轻得有点自己的事情做,可别像杜跃似的,见天没个正经工作……” 杜跃是二丫的小堂哥,因家境优渥,整日花天酒地,老爷子很看不惯。 温吞喝了水,杜嵇山从枕头底下摸出块蓝手绢,四角展开,是个红包。 “就等你回来呢,趁着几个哥哥都不在,今年本命年,爷爷多包一些压岁钱,祝你新年平平安安的。” 看见红包,二丫心里早就乐开了花,可面上还要装的扭捏一些:“爷爷,我不要了,几个哥哥上大学以后都没拿的。” 杜嵇山疼爱拍了拍她的头:“跟你爷爷还搞这一套?多大了在我眼里你也是孩子。” 二丫捏着份量不轻的红纸包包,微垂着头,一副听话乖巧的模样。 杜嵇山望着二丫始终是慈祥和蔼的,可是却又有一种说不出来的伤怀,看着她,又像是透过她在想着别人。 之前曾提起过。 杜嵇山和二丫的奶奶这一生共有四个孩子。 之前的三个儿子,刚才都在楼下见过了。 大伯杜敬,二伯杜甘,三伯杜希。 至于一直没提起的杜家老幺,杜小满,也正是二丫的父亲。 如果说她三伯这半生命运坎坷,婚姻不幸;那她父亲就更值得讲一讲了。 杜希与杜小满原是一对双胞胎,先后间隔半分钟出生,杜嵇山当时知道悲喜交加,喜,喜一次得了两个孩子,都身体健康;悲,原想是个女儿,没想又是儿子,而且还是两个,家里生活实在拮据。 39.第三十九章 温风至 作者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防盗章节购买比例60补订即可查看  说完, 头上绑着冲天揪,穿着花裤子的二丫从床上翻身而起, 抄起当年报考手册胡乱一指,对着外国语学院说:我要学这个。 稀里糊涂混入大学生队伍,天天早上眼睛没睁开就从被窝拉起来晨读, 寒冬腊月蹲在图书馆背单词语法, 二丫万万没想到当初无心选择的专业能让她这么遭罪,她开始后悔啊,难过啊, 双眼饱含泪水天天扒艺术系窗根儿想转系去学画画啊, 奈何家里就是不同意。 原话是这么讲的:“供你吃供你喝,学校自己挑的, 专业自己选的, 我们谁都没干涉你, 现在你也是大人了, 大人嘛!就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数九天, 二丫抽着鼻涕,抱着一盆刚从水房收回来的衣服边走边哭。 负啥责啊负责, 她上学比别人早一年, 生日都没过呢。可哭归哭, 第二天顶着俩核桃眼睛还是得老老实实去上课。晚上打着小台灯在寝室看漫画, 她还安慰自己:算了算了, 既来之则安之吧。 就这么稀里糊涂念完了大学, 身边同学大抵是出国深造或者备考公务员想去机关抱个铁饭碗, 这样一来就显得竞争颇为激烈了。 二丫站在人潮洪流中左右观望,抄起小椅垫,拍拍屁股做了个决定—— 回老家!!! 大城市竞争着实惨烈,吾等归乡投身建设方是大计。 就这么着,她做起了交传翻译的行当。 雁城是个二线重工业城市,经济发展相对落后,竞争力也小一些,何况这行的圈子就这么大,翻译嘛,业务能力都差不多,用谁都是用。二丫出挑就出挑在名校毕业,形象好,又有股机灵劲。 所谓机灵,就是会看眼色,晓大局。 像她们这种挂在中介公司没有固定饭碗的翻译,多是由人介绍,某某饭局上提起哪里有业务,提一句,“哎,我认识个人,xx学校毕业的,博览会我们展台连续几年都是她在做,能力很强。”说完,趁热打铁将对方名片或者联系方式推荐给雇主,还要在耳边低声补一句,你放心,我们公司常年合作,你就说是我让你联系她的,比外面那些翻译公司价格要低—— 都是跑江湖借人情的买卖,见二丫来了,对方也会说一嘴,之前刘姐将你介绍给我,说你不错,可要好好干呀。 二丫和雇主谦虚笑着,嘴上答应着一定一定,待事后拿了报酬,就会抓住机会买个礼物,送给这位帮她联系业务的中间人。 有时是一瓶香水,有时是一条丝巾。 送的时候,她还蛮会说,也不明着感谢人家帮忙介绍这单生意,只和对方讲美容,说天气,一来二去关系近了,两人坐在咖啡厅里,人家觉得她还算是个情商高的,就会说些家长里短的亲近话。 什么老公不做家务孩子又是叛逆期不听话呀,什么婆婆难伺候不给好脸色啊,二丫一个在家里好吃懒做的姑娘,连正经男朋友都没有,哪里能真正理解这些处于“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烦恼,听了,只会配合着点头,人家叹气,她也叹气,人家抹眼泪,她就及时递过两张纸巾。 待人家倾倒完心里垃圾,就会反问她,你家里父母是做什么的呀?你是外语学院毕业的,怎么没想过留在大城市? 这时,二丫则忧愁地皱起眉,很伤感的模样:“我父母在小时候就没了……” 寥寥几句,就给对方构画出一个年幼失了双亲,全凭自己双手奋斗闯出一片天的积极小青年形象,说的对方同情心泛滥,临走时,还不忘挽着手鼓励她:“你放心,我们会展中心这样的对外招商每年都有,遇到合适的机会我帮你多推荐,但是你也得自身努力,把水平再提高提高,人家问我,也好说的出口。” 从业两年,攒下些资源,虽没出人头地,可二丫的小日子过得倒也滋润。 有刚入行的同事眼红,私下骂她谄媚,难听话说尽: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忒会人情世故,一身市侩气,呸! 都是些刚走出大学校门的学生,初出茅庐,都清高好面子,观念里自己仍是世界中心,尚未把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感受划入重点。 殊不知那些窝在办公室的老油子们心中道:你们这些娃娃呀,人家能左右逢源是心胸,至于市侩,那是本性。 在社会这样的大熔炉里,自身能力过硬是敲门砖,更能吃的开的,可不就是二丫这样嘴甜会来事儿的姑娘? 可—— 提起这二丫,这些老油子们心里也纳闷。 固然她性格开朗,可这个年纪,那张能说会道的伶俐小嘴,那双沉静流转的灵动眼神,确实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成熟和世故。 这样的孩子,要么就是家中父母做生意,从小耳濡目染。 要么,就是从小吃过大苦,逢人讨眼色,心里自卑哪! “阿嚏——!!!” 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硬是被二丫捂着嘴生生憋了回去。 她扭身用纸巾揉了揉鼻子,心想,这是哪个又在背后念叨我? 这一日上午召开的洽谈会是与航空方面有关的贸易合作,为答谢外商投资中午有个冷餐招待,一桌的凉菜甜点,二丫吃不惯这些西式玩意,端着盘子咂咂嘴,没啥胃口,腻腻歪歪地只等着散会回家。 按照惯例,每年春节她都去她爷爷家守岁,一大家男女老少敛巴敛巴凑上十来口子,好不热闹。 好不容易捱到结束,二丫从宾馆出来吹着口哨,喜气洋洋开着自己那辆小红车回家了。 说起她这台车,当时还鸡飞狗跳折腾了好几天。 起因是她坐公交崴了脚,脚踝肿的小馒头高,天天在家疼的眼泪汪汪,她爷爷看孙女可怜,脑子一热,就提了句:“要不,给你买台车?” 二丫原本愁眉苦脸的,一听这话,眼珠锃亮。 但是车这个东西,越看越超出预算,原本想着搞一台三四万块的手动挡代步,最后看着看着,就变成了落地将近十万的简约舒适型。 存折里没那么多啊,二丫又是个抠门的性格,哼唧了半个多月,最后她爷爷心脏受不了了:“哎呦快别盯着路上看了,买吧,买吧。不够,我给你添。” 二丫一拍大腿,心想我就等你这句话呢! 就这么着,祖孙俩合资了一台小汽车,才上路几个月,二丫很是宝贝。 从外环桥下来,拐进一条两侧都是老旧黄墙的宽敞路,这条路通往郊区的学校家属楼,因为这条路少有人烟,等红绿灯时,二丫警觉瞥了眼后视镜,发现身后还跟着一辆车。 相较她这台脏兮兮的不同。 是辆很低调的黑色大众,车身锃亮,十分干净。 大概是察觉到前头有人在看,黑色轿车方向盘一拐,停到她并排的车道上,落下车窗。 只见驾驶座的人裹着大棉迷彩袄,一身朴素,正微笑着看她。 二丫连忙也把车窗降下来,嘴里呵出团团冷气:“你怎么才回来?” 那人笑容灿烂,似乎与她很熟:“单位抓壮丁,跟领导一起送温暖去了。你干什么去了?打扮的可够热闹的。” 二丫嘿嘿一乐,知道他指的是她车屁股上贴的那对小春联:“今年本命年,要搞点红冲冲灾。” 是了,她今年二十四,正属虎,是本命年。 绿灯亮。 坐在车里的人朝她颔首:“你先走,我跟着你。” 二丫点点头,先窜出去,紧接着,身后那辆车向给她护航似的,俩人一前一后驶进路尽头的家属区大门,停在一幢灰色楼前。 二丫今天回公司上班,说是上班,其实就是个翻译中介,挤在玉熙路的一排留学咨询机构中间。 公司老板姚辉是二丫的同学兼闺蜜,家境不错,以前和她一样是个翻译,后来这行干腻了,干脆自己开了个中介公司,专门对接有业务需求的外企展商之类。 一进门,几个同事正围在一起,公司小李过年回来换了部新手机,美国货,苹果3gs,听说花了几千块。 这一年,苹果手机才刚刚在城市中悄然兴起。 二丫也凑过去看热闹,小李得意地在屏幕上划来划去:“这东西,没买之前是个稀罕物,买了之后……也就那么回事吧。” “不错不错。”二丫拎着包连手都没敢伸,站在人堆儿里连连点头肯定:“多少钱?” 小李比了个五。 二丫咋舌:“这么贵?” “这还是托人买的呢。” 二丫低头看看自己口袋里的诺基亚,默默走回座位,开始打水擦桌子。 “哎,杜豌,你也买一个呗,你不是一直都挺喜欢手机吗,我亲戚在店里能给优惠。”小李隔着工位挡板殷勤劝她。 “我?”二丫脱了大衣,就穿了一件骆驼色的高领羊绒衫,袖子推到手肘处,用力拧着湿毛巾:“不买,五千能换台笔记本了。” 小李撇撇嘴,坐回位子上。 二丫在小李身后擦着桌子,间隙用目光偷瞄他桌上的手机一眼,过一会,又偷看一眼,心里痒痒的。 中午在公司对面的快餐店里,二丫像个苦哈哈似的看着窗外叹气,眉毛皱起来。过一会,身子往窗边微侧,换了个姿势,又是一声:“唉——” 姚辉端着餐盘疾步走来,风风火火:“总唉声叹气像个病秧子似的,看着丧气。” 二丫打不起精神来,“本来就是个病秧子,难受着呢。”说着,她掏出一张纸巾,用力擤了擤鼻子。 “难受也没见你耽误吃。”姚辉落座,将筷子细心剔掉木刺递给她。“老规矩,你的大碗加肉。” 瞥见肉,二丫身体往前蹭了蹭。 姚辉匪夷所思:“你也挺瘦,饭量怎么这么大呢。” “你小时候没受过穷,我这是先天不足后天补。” “得了吧,谁也没亏你,别说的像吃糠咽菜长大的。我真的没跟你没开玩笑,抽空去医院查查,脸色也不好,这么吃,可能是甲状腺有问题。” 二丫嘴被塞的鼓鼓的:“都跟你说了没事,前一阵折腾的。” 大年初三那天,二丫自驾去了几百公里外的晖春县城看姥姥,她在老太太身边待了七年,还是上初中时被杜嵇山接回来的。接她回雁城那天,老太太踩着缝纫机,带着老花镜,一声不吭。 二丫的大伯有些为难,提着水果补品站在身后:“大娘,把杜豌接回去,她能跟她哥哥在一块,还能好好读书,上中学正是要紧的时候,家那边的学校条件比咱们县城要好很多。” 老太太虽没有大文化,心里清亮:“你们老爷子当初说把孩子给我就给我,现在说接就要接?杜豌是他孙女不假,可她妈更是我女儿,她也是我孙女!” 老太太干了半辈子裁缝,手快,嘴也不饶人:“你们家重男轻女,当初杜豌和她哥哥两个,你们指了名要把男丁带走,杜豌那时年纪小不明白,可现在长大了,你以为她不清楚你们怎么想的?要那个,不要这个。将来遭报应哟。” “大娘,您也知道,我母亲走的早,家里都是男人,丫丫确实没个信得过的人来带。您是她亲姥姥,把她交给谁都不如交给您放心。而且那时小满和吴青刚没,老爷子本意也是想留个孩子在您身边宽慰您,而且……不是我们不要,是您坚持要留杜豌的不是?” 咔哒哒的缝纫机忽然停下。 二丫大伯的心都要提起来了—— 半晌,老太太叹气,耷拉着眼皮:“我知道你们杜家都是大知识分子,想让孩子出人头地,但是杜豌去了你们家,我不求她学习能多好,只吃喝别短了她,她淘气了,不听话了,更别打她。女娃娃是最碰不得的,碰一下,她以后都记着,没尊严哪……” 杜敬悬着的一颗心放下,郑重保证:“您放心,别说她爷爷舍不得了,要是对她不好,怎么对得起她父母。” 老太太拿着刚才一直做的活计,是条蓝底白花的棉裤。 将裤子对折,老太太又转身寻了一个袋子将它装进去:“四点放学,学校就在路口。” 给外孙女做的棉裤交到她大伯手上,老太太背过身,蹒跚进屋去了。 从那以后,每年大年初三,二丫都会回晖春看姥姥。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老太太因为年龄大了身边没人照料,被送去了当地条件最好的敬老院,身体还算硬朗,只是有些糊涂了。有时认人,有时不认得。 前些天,二丫开了五六个小时的车去看她,老太太就正糊涂着。刚开始只是睡,睡醒了,见二丫坐在她床边,就小孩子一样地笑,拉着她的手把她当成了敬老院的护士,一会讲中午饭盐放多了,一会又嫌弃床单不是橘色的。 二丫给她换好床单,抱住姥姥开始轻晃,姥姥呀,姥姥呀,你啥时候能认得我呢,我是杜豌呀。 老太太在外孙女怀里睡着了,二丫也困倦睡着了。 她在敬老院陪了姥姥五天,直到初八才回来。 临走时为了让老太太滋润些,二丫还包了几个红包上下打点一番,她这人不会说场面话,只讪笑着塞进照顾老太太的人手里:“给您添麻烦了,添麻烦了。” “老太太要是想吃什么要什么,劳您跑腿,别让她饿着,渴着。她要是发脾气了,您们也别往心里去,哄哄就是。” 收了答谢礼的小护士们自然高兴:“你就放心吧。” 说是放心,怎么能放心呢。回雁城这一路二丫都在想,听说市里哪个医院新成立了一个老年疗养中心,设施条件都比晖春的条件要好,除了费用高些。 不想这事还好,一想起来,二丫又愁眉苦脸的:“快一个月不开工了,没活干啊。” 姚辉低头吃饭:“没事干休息休息还不好,等开春博览会招商,忙的你脚不沾地。” 二丫是个钱串子,隔段时间没收成,心里发慌,这也是姚辉认识她这么长时间最看不透她的地方。 “你说你平常也没少挣,可也没见你怎么花,你攒钱到底干什么?买房?” 二丫托着腮帮子,有一下没一下戳着碗里的面条,心不在焉:“反正……有大用处。” 至于有多大的用处,只有二丫自己知道。 忽然手机叮铃一声响,姚辉阅过短信,才想起来对二丫提:“对了,咱班班长章涛你记得吗,来雁城出差,想晚上聚一聚,特地跟我说要你过去,老同学好几年没见了,去呗。” “章涛啊……”提起这个人,二丫有些抵触。“我不想去。” 章涛,北二外他们那一届的知名人士,大学四年的班长。 在英语学院里,尤其是女生多的班级,男班长就像众星捧月般地存在,女孩子有什么事都爱示弱找他,而作为班里挑大梁的男生,也就格外喜欢出头逞意气。 章涛成绩优秀,家境富裕,因此人缘相当不错。 本该是老同学相见两眼泪汪汪的戏码,可惜就可惜在章涛曾经追过二丫,两人有过那么一小段情窦初开,可惜没能圆圆满满,闹了个不欢而散。 毕业那天,章涛和班里每位同学拥抱告别,唯独漏了她。 二丫坐在小树下抠着草儿,遥望同学们有说有笑,好不郁闷。 姚辉劝道:“知道你心里别扭,但是毕业这么长时间了,人家特意说要咱班同学在雁城的都来,还点了你的名。不去好像你气量太小,还挂记着上学那些事,让他多想。” 二丫一想,姚辉说的也对。本来就是学生时代的窘事,人家也没别的意思,同学叙叙旧,她太小家子气反而不好。 见她有所动摇,姚辉擦擦嘴,拎包站起来:“那就这么定了,晚上应园春,下班一块去——” 刀,用过之后要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码在架子上。 屋里的床睡过之后,要把被子方方正正叠在枕头上,就连被子的大小也要和枕头一样,让四个角对齐。 一辆车乘着夜色停在杜希家楼下,女人熟练拉紧手刹:“杜老师,我就送您到这,回去早点休息。” 晚上八点是杜希的交班时间,急诊忽然送来一位老太太,心源性休克,杜希在没来急诊科之前曾是心内科的副主任,对待这样的病人更有经验。从抢救到观察前前后后忙了两个小时,离开医院时恰好有原来科室的医生也要走,就顺了他一程。 杜希拎好自己的公文包,站在窗外:“谢谢你了,小苏,回去注意安全。” “杜老师,我看您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都是医生,凭着职业知觉,苏燃蛮关心地多问了一句。 杜希笑笑:“没什么大事,忙了一天,有点累。” 苏燃今年三十八岁,和杜希一个科室共同工作了九年,他还是她的博士导师,有同事情,有师生情,更有成熟女子对心仪男性的倾慕之情。 “您可千万注意身体,前阵子赵主任那班人倒下了两个,在急诊就是这点不好,精神高度紧张,体力消耗大。” 杜希招招手,想赶她早点回家:“放心吧,我有分寸。” 一直目送着苏燃的车开远了,杜希才转过身,捂着心口慢慢坐在马路牙上。 他这毛病已经很长时间了,自胡唯母亲去世之后就有。 但是很少发作,有时一年也不见得犯一次,只是最近频繁了些。 缓过那一两分钟不适,杜希沉口气,一使劲,起身上楼。 胡唯正在家里做饭。 军装外套和领带搭在沙发上,人站在厨房里,衬衫袖子推至手肘,左手拿烟,右手执筷,眯眼正在锅里搅着。 听见开门声,他探出半个身子:“爸?” “哎。”杜希没想到他在家,又在做饭,有些意外。“这么晚还没吃饭?” “给您做的。”将火调小,胡唯连忙把烟头掐进垃圾筐,把汤倒出来。 杜希脱了外衣,坐在桌前感慨:“今天也算过节了,平常吃你一顿饭可难。” 油锅里滋啦啦烙着饼,胡唯熟练翻勺,被烟呛得直咳嗽:“今天下班早,惦记着给您弄顿好的,谁知道您这个时候才回来。” 一大碗酸辣汤,一盘炒饼,另外端上两碟素菜,胡唯往杜希面前搁了双筷子:“您尝尝。” 他做饭的手艺是在部队学的,一个班里的战士天南海北什么地方的人都有,食堂吃烦了,就躲在训练场哪块大石头背后想家乡。 小四川说:“我来来(奶奶)的酸辣汤,豆腐要先烫,用水把鸡蛋搞匀,撒上辣椒,最后才棱(能)用油锅浇,辣(那)味道——” 小河南说:“俺家的饼才香咧!” 一直用帽子盖脸睡觉的毛壮壮翻个身,露出只耳朵。 有人用脚踢了踢他:“小老坦儿,你家有什么宝贝?” 毛壮壮半天才把帽子从脸上抓下来,一张嘴就是唐山口音:“我啊,现在啥也不想,就想我家院子里那两颗老酸梨。” “这天天吃土喝土,嘴里没味儿啊。” 毛壮壮爬起来问:“班长,你是哪人呢?好像奏没听你说过。” 当时二十出头的胡唯是班里年纪最大的,因为刚刚结束训练,热的脸颊泛红。 他盘腿坐在几个人面前,手里捏着根草儿,心想,他是哪里人呢?记不起来了,和母亲一样,是杭州人?算不得,母亲离家时还没他呢。 笑一笑,年轻腼腆的小胡班长说:“我是雁城人。” “哎呀,雁城,雁城那地方好啊,大城市,商场可多。” 后来,连里季度考核,三班和六班训练成绩不相上下,总是暗中较劲,因为六班人说了些猖狂话,惹了三班战士不高兴,在射击场上掐起来。 连长恼火他们窝里斗不团结,一怒之下重罚两个班的班长。 那天下午有暴雨,三班和六班的战士趴在窗台上看,看自己的班长背着负重在操场上狂跑,看的眼睛越来越红,看的拳头越来越紧,最后怒吼声脏话,一窝蜂地冲出去。 连长站在雨中暴跳如雷:“好!好!你们三班团结!睡觉都一个被窝!” 雨停了,大家也跑不动了。 胡唯和六班班长一前一后趴倒在地,咬牙切齿地骂,骂过了,脸贴着塑胶跑道又互相望着对方咧嘴笑,先是傻笑,最后是开心地,出了声的笑。 一个个被人搀着回去,还要较劲。 三班的人说:“班长,是我们先冲出去的,比他们快呢。” 胡唯身上训练服湿哒哒滴着水,肩上扛着四五个背包,也累得够呛:“我还得表扬你们?” 几个战士脖子一缩,不讲话了。 过了晚上食堂开饭时间,小战士们饿的饥肠辘辘,全都躲在被子里装睡。 胡唯换了身干爽衣服,独自去后厨,炊事班长正在搞卫生,见到他:“呦,英雄来了。” 年轻的小胡班长满脸讨好,讲话商量口吻:“刘班长,借您厨房用用。班里崽子没吃饭,饿的紧。” “用倒是可以,但没什么东西了。” 小胡班长找了一圈,指着面袋子:“它就行。” “呵呵,好,你用吧,用完,可得给弄干净了。”胖胖的刘班长摘下围裙递给他,“那,我去外头抽根烟?完事了你喊我。” 胡唯从裤兜殷勤递上两根烟。 快到熄灯时间时,有人吸着鼻子从被窝探头:“班长怎么还不回来?” “洗澡去了?” “热水早没了,也不能洗这么长时间。” 咣地一声,门被踢开。 “班长!!” 胡唯赶紧嘘了两声,手里端着个大盆,指挥人:“去把门关上。” 离门最近的小四川就穿了条裤衩,从床上跳下去,动作迅速。 一大盆烫嘴的酸辣汤,里面囫囵搅合着鸡蛋,木耳,胡萝卜,还有些牛肉边角料,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里面裹着十几张烙糊了的面饼。 胡唯从床底下拉出小马扎,坐在窗根:“第一次弄,也不知道对不对,厨房用料有限,凑合吃,吃完睡觉。” 几个弟弟样的小战士蹲成一圈,吃的狼吞虎咽。 吃完,拍着肚皮感慨,奶奶诶,这是我今年吃过最香的一顿饭。 再后来,没过多长时间,胡唯就走了。 他走的那天,还是几颗剃的青白的脑瓜扎在窗前看,只是再也没有人下楼去追。 那道瘦高背着背囊的身影在连队院里渐渐消失。 有人说:“哭啥,班长去上学了,是好事。” 有人附和:“是呢,全集团军就俩名额,咱三班可出名了。” 有人问:“那我们还能再见到班长吗?” 四下无声,没人说话。 40.第四十章 温风至 作者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防盗章节购买比例60补订即可查看  说完,头上绑着冲天揪, 穿着花裤子的二丫从床上翻身而起, 抄起当年报考手册胡乱一指,对着外国语学院说:我要学这个。 稀里糊涂混入大学生队伍, 天天早上眼睛没睁开就从被窝拉起来晨读,寒冬腊月蹲在图书馆背单词语法, 二丫万万没想到当初无心选择的专业能让她这么遭罪, 她开始后悔啊, 难过啊,双眼饱含泪水天天扒艺术系窗根儿想转系去学画画啊, 奈何家里就是不同意。 原话是这么讲的:“供你吃供你喝, 学校自己挑的, 专业自己选的, 我们谁都没干涉你, 现在你也是大人了, 大人嘛!就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数九天,二丫抽着鼻涕,抱着一盆刚从水房收回来的衣服边走边哭。 负啥责啊负责, 她上学比别人早一年,生日都没过呢。可哭归哭,第二天顶着俩核桃眼睛还是得老老实实去上课。晚上打着小台灯在寝室看漫画,她还安慰自己:算了算了, 既来之则安之吧。 就这么稀里糊涂念完了大学, 身边同学大抵是出国深造或者备考公务员想去机关抱个铁饭碗, 这样一来就显得竞争颇为激烈了。 二丫站在人潮洪流中左右观望,抄起小椅垫,拍拍屁股做了个决定—— 回老家!!! 大城市竞争着实惨烈,吾等归乡投身建设方是大计。 就这么着,她做起了交传翻译的行当。 雁城是个二线重工业城市,经济发展相对落后,竞争力也小一些,何况这行的圈子就这么大,翻译嘛,业务能力都差不多,用谁都是用。二丫出挑就出挑在名校毕业,形象好,又有股机灵劲。 所谓机灵,就是会看眼色,晓大局。 像她们这种挂在中介公司没有固定饭碗的翻译,多是由人介绍,某某饭局上提起哪里有业务,提一句,“哎,我认识个人,xx学校毕业的,博览会我们展台连续几年都是她在做,能力很强。”说完,趁热打铁将对方名片或者联系方式推荐给雇主,还要在耳边低声补一句,你放心,我们公司常年合作,你就说是我让你联系她的,比外面那些翻译公司价格要低—— 都是跑江湖借人情的买卖,见二丫来了,对方也会说一嘴,之前刘姐将你介绍给我,说你不错,可要好好干呀。 二丫和雇主谦虚笑着,嘴上答应着一定一定,待事后拿了报酬,就会抓住机会买个礼物,送给这位帮她联系业务的中间人。 有时是一瓶香水,有时是一条丝巾。 送的时候,她还蛮会说,也不明着感谢人家帮忙介绍这单生意,只和对方讲美容,说天气,一来二去关系近了,两人坐在咖啡厅里,人家觉得她还算是个情商高的,就会说些家长里短的亲近话。 什么老公不做家务孩子又是叛逆期不听话呀,什么婆婆难伺候不给好脸色啊,二丫一个在家里好吃懒做的姑娘,连正经男朋友都没有,哪里能真正理解这些处于“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烦恼,听了,只会配合着点头,人家叹气,她也叹气,人家抹眼泪,她就及时递过两张纸巾。 待人家倾倒完心里垃圾,就会反问她,你家里父母是做什么的呀?你是外语学院毕业的,怎么没想过留在大城市? 这时,二丫则忧愁地皱起眉,很伤感的模样:“我父母在小时候就没了……” 寥寥几句,就给对方构画出一个年幼失了双亲,全凭自己双手奋斗闯出一片天的积极小青年形象,说的对方同情心泛滥,临走时,还不忘挽着手鼓励她:“你放心,我们会展中心这样的对外招商每年都有,遇到合适的机会我帮你多推荐,但是你也得自身努力,把水平再提高提高,人家问我,也好说的出口。” 从业两年,攒下些资源,虽没出人头地,可二丫的小日子过得倒也滋润。 有刚入行的同事眼红,私下骂她谄媚,难听话说尽: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忒会人情世故,一身市侩气,呸! 都是些刚走出大学校门的学生,初出茅庐,都清高好面子,观念里自己仍是世界中心,尚未把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感受划入重点。 殊不知那些窝在办公室的老油子们心中道:你们这些娃娃呀,人家能左右逢源是心胸,至于市侩,那是本性。 在社会这样的大熔炉里,自身能力过硬是敲门砖,更能吃的开的,可不就是二丫这样嘴甜会来事儿的姑娘? 可—— 提起这二丫,这些老油子们心里也纳闷。 固然她性格开朗,可这个年纪,那张能说会道的伶俐小嘴,那双沉静流转的灵动眼神,确实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成熟和世故。 这样的孩子,要么就是家中父母做生意,从小耳濡目染。 要么,就是从小吃过大苦,逢人讨眼色,心里自卑哪! “阿嚏——!!!” 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硬是被二丫捂着嘴生生憋了回去。 她扭身用纸巾揉了揉鼻子,心想,这是哪个又在背后念叨我? 这一日上午召开的洽谈会是与航空方面有关的贸易合作,为答谢外商投资中午有个冷餐招待,一桌的凉菜甜点,二丫吃不惯这些西式玩意,端着盘子咂咂嘴,没啥胃口,腻腻歪歪地只等着散会回家。 按照惯例,每年春节她都去她爷爷家守岁,一大家男女老少敛巴敛巴凑上十来口子,好不热闹。 好不容易捱到结束,二丫从宾馆出来吹着口哨,喜气洋洋开着自己那辆小红车回家了。 说起她这台车,当时还鸡飞狗跳折腾了好几天。 起因是她坐公交崴了脚,脚踝肿的小馒头高,天天在家疼的眼泪汪汪,她爷爷看孙女可怜,脑子一热,就提了句:“要不,给你买台车?” 二丫原本愁眉苦脸的,一听这话,眼珠锃亮。 但是车这个东西,越看越超出预算,原本想着搞一台三四万块的手动挡代步,最后看着看着,就变成了落地将近十万的简约舒适型。 存折里没那么多啊,二丫又是个抠门的性格,哼唧了半个多月,最后她爷爷心脏受不了了:“哎呦快别盯着路上看了,买吧,买吧。不够,我给你添。” 二丫一拍大腿,心想我就等你这句话呢! 就这么着,祖孙俩合资了一台小汽车,才上路几个月,二丫很是宝贝。 从外环桥下来,拐进一条两侧都是老旧黄墙的宽敞路,这条路通往郊区的学校家属楼,因为这条路少有人烟,等红绿灯时,二丫警觉瞥了眼后视镜,发现身后还跟着一辆车。 相较她这台脏兮兮的不同。 是辆很低调的黑色大众,车身锃亮,十分干净。 大概是察觉到前头有人在看,黑色轿车方向盘一拐,停到她并排的车道上,落下车窗。 只见驾驶座的人裹着大棉迷彩袄,一身朴素,正微笑着看她。 二丫连忙也把车窗降下来,嘴里呵出团团冷气:“你怎么才回来?” 那人笑容灿烂,似乎与她很熟:“单位抓壮丁,跟领导一起送温暖去了。你干什么去了?打扮的可够热闹的。” 二丫嘿嘿一乐,知道他指的是她车屁股上贴的那对小春联:“今年本命年,要搞点红冲冲灾。” 是了,她今年二十四,正属虎,是本命年。 绿灯亮。 坐在车里的人朝她颔首:“你先走,我跟着你。” 二丫点点头,先窜出去,紧接着,身后那辆车向给她护航似的,俩人一前一后驶进路尽头的家属区大门,停在一幢灰色楼前。 裴顺顺对胡唯抱歉地欠了欠身:“实在对不起,从小就有这个毛病。” 胡唯倒觉得他这毛病挺有意思:“看一眼就能知道是多少?” 裴顺顺谦虚的很:“八九不离十吧。”说着,他拿起桌上的牙签盒撬开盖子,瞥一眼,又自信地放回去。“六十九根。” 胡唯心想这可奇了。 “他这是强迫症,大夫说这就跟那挤眼睛一样,是心理暗示,治不好。”孟得替他解释道。 胡唯说:“这毛病别人想得还得不上呢,治它干什么。” “你不知道。”裴顺顺筷子拈起一颗花生送进嘴里,“小时候我妈带我去公园玩儿,看见人家卖气球的,我就跟在人家屁股后头数,想看看这气球到底有多少,结果差点跟着人家走丢了。我妈找到我之后当场就给了我俩嘴巴,第二天就带我看大夫去了。” 说起裴顺顺这个“特异功能”,倒让孟得忽然想起一个人。 “胡唯,你觉不觉着他跟一个人特像?” 胡唯问:“像谁?” 孟得怪他烂记性:“啧,你那妹妹——” 遥想那是去年冬天,也是快过年,孟得要给胡唯送一些东西,胡唯在外头还没回,两人约好在家楼下碰面。孟得到的稍早了些,就坐在车里边抽烟边等。等着等着,从胡唯家楼道里钻出来一个姑娘。 可能是天儿太冷,那姑娘戴着帽子围巾,把自己捂得十分严密,几乎看不见脸。 姑娘低头匆匆走过孟得的车,孟得还特意打量了她一下。 身量纤纤,个头高挑,穿着一件浅粉色棉袄,就是不知长的怎样—— 想着想着,那姑娘在他车屁股后忽然站定,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像是做心理斗争似的,磨蹭着,又调头回来敲了敲孟得的车窗:“哎。” 孟得在一片烟雾缭绕中把车窗降下来:“有事啊?” 姑娘把脸缩在围巾里,冻得睫毛上都是冰珠:“这车牌牌是你的吗?” 孟得活了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有人敢在大马路上堵着他这么问,一时口气很冲:“你要干嘛啊?” “不干嘛,你就说这牌子是不是你的。”那姑娘讲话也不怯场,十分爽利。 孟得嘿了一声,直接倾身从储物箱里摸出两个本本:“妹妹,瞧好了,行驶证和驾驶本,我叫孟得,车是我前年买的,牌子也是正规上的,有什么话今天得说清楚。你要说不明白,我可不让你走。” 那姑娘还真低头瞥了他行驶本一眼,好像在确认真假。 看完了,她站在车外,双手揣在口袋里:“给你提个醒,今天下午玉山路上,xx的白色轿车,跟你这个一模一样的牌子。” 说完,那姑娘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孟得一人在车里发懵,在后头迭声喊她:“哎,哎……” 那姑娘走的很快,孟得追了两步,见她拐了个弯,又被一台车拦住了,然后是一样的情况,车窗半降,像他和她刚才一样,那姑娘弯着腰冲里头说着什么,摆摆手,然后快步离开。 待胡唯回来,孟得把东西交到他手里,有意提起:“刚才在路口你跟谁说话呢?” “我四叔的女儿,来家里拿点东西。” 胡唯这么一说,反倒让孟得有些不知所措。本来以为那丫头片子是碰瓷或者骗钱的,谁知道还跟胡唯沾亲带故。 这事过了没两天,孟得白天上班的时候,忽然冲到楼上拉着胡唯亲切握手,激动地连家乡话都飚出来了:“胡唯,替我谢谢咱妹妹,告诉她,以后就是我亲妹子噻——” 小胡爷刚上完厕所提溜着皮带出来,一头雾水。 孟得把前几天在他家楼下发生的故事原原本本讲给胡唯听,说完痛心疾首:“八百多块钱的罚款啊,我之前就纳闷,那些违停闯红灯都是哪里来的,结果去查,这龟孙都挂了一个多月了。” “谢谢,谢谢。帮我把话带到,改天一定请她吃饭。” 有了这宗事儿,孟得有事没事就喜欢午休的时候往胡唯办公室钻:“你说她也奇,大马路上那么多车,她怎么就能记住,还偏偏是我的?” 小胡爷左腿叠着右腿,打着贪吃蛇。 “你说是不是缘分。” “她以前就有这毛病。”一声凉凉打断,胡唯把手机扔在桌上,往椅子后一仰闭目养神。“凡是成串的数字都记,车牌,手机号,记了过不了一半天,全忘。” 越说孟得越感兴趣,男大当嫁,他也着实动了想让胡唯牵线的心思:“哎,咱四叔四婶都是干什么工作的?她是干什么的?” 中午灿烂地大太阳啊,透过三楼窗子照进窗台,照在胡唯的脸上,只见小胡爷轻睁开眼,盯着孟得,直到看的孟得心里直发毛,小胡爷又慢条斯理转过头,望着窗外—— “她父母没了。” 一声沉重叹息。 如今孟得再度借机提起,小胡爷淡淡的态度,没说像,也没说不像。 裴顺顺顶会察言观色的一个人,看看胡唯,又看看孟得,“哎呦”一声,装作十分热络地样子:“我以为天底下就我自己有这毛病呢,没想到这还能有亲人,小胡哥,有机会你可得介绍我俩认识。” 裴顺顺紧盯着胡唯,追问了一句:“是你亲妹妹?” 胡唯迎上裴顺顺探询的眼神。 顺顺心中咯噔一下,暗呼自己性急,坏了事。 今日戏台上唱的是棋盘山,逢幕后窦仙童上场,英气地刀马旦耍得一手好花枪,乐队开锣打鼓。 锵锵锵锵锵!!! 裴顺顺翘着二郎腿,静等胡唯开口,脸上还是那样友好笑着。 胡唯则将目光从裴顺顺脸上移开,落在二楼的戏台上。 正说到忠义堂下有人禀报:罗通抓了大当家攻上山来。 41.第四十一章 地物冻 作者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防盗章节购买比例60补订即可查看  二丫这下可气坏了。 没想到胡唯的心胸这么狭窄, 连她的电话也不肯接?不晓得那天自己是不是真的把他打疼了,惹急了,二丫的脸皱在一起像个包子。 她是个顶讨厌把事情想的太细的人, 想的越细, 烦恼越多。 算了算了,不接就不接吧,她快刀斩乱麻地一挥手,搞不好在忙,不方便也说不定。 晚上杜希又加班,在医院忙到十一点才回家。 他的房子在三环里, 六七十平的大小,只有他和胡唯住。家里两个爷们在一起, 偏偏杜希是个医生, 有些洁癖, 任何东西都要收拾的干干净净。又偏偏,胡唯是个兵, 强迫症一样的注重细节。 这样的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就显得这个家里缺了点人味儿。 刀,用过之后要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码在架子上。 屋里的床睡过之后,要把被子方方正正叠在枕头上,就连被子的大小也要和枕头一样, 让四个角对齐。 一辆车乘着夜色停在杜希家楼下, 女人熟练拉紧手刹:“杜老师, 我就送您到这, 回去早点休息。” 晚上八点是杜希的交班时间,急诊忽然送来一位老太太,心源性休克,杜希在没来急诊科之前曾是心内科的副主任,对待这样的病人更有经验。从抢救到观察前前后后忙了两个小时,离开医院时恰好有原来科室的医生也要走,就顺了他一程。 杜希拎好自己的公文包,站在窗外:“谢谢你了,小苏,回去注意安全。” “杜老师,我看您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都是医生,凭着职业知觉,苏燃蛮关心地多问了一句。 杜希笑笑:“没什么大事,忙了一天,有点累。” 苏燃今年三十八岁,和杜希一个科室共同工作了九年,他还是她的博士导师,有同事情,有师生情,更有成熟女子对心仪男性的倾慕之情。 “您可千万注意身体,前阵子赵主任那班人倒下了两个,在急诊就是这点不好,精神高度紧张,体力消耗大。” 杜希招招手,想赶她早点回家:“放心吧,我有分寸。” 一直目送着苏燃的车开远了,杜希才转过身,捂着心口慢慢坐在马路牙上。 他这毛病已经很长时间了,自胡唯母亲去世之后就有。 但是很少发作,有时一年也不见得犯一次,只是最近频繁了些。 缓过那一两分钟不适,杜希沉口气,一使劲,起身上楼。 胡唯正在家里做饭。 军装外套和领带搭在沙发上,人站在厨房里,衬衫袖子推至手肘,左手拿烟,右手执筷,眯眼正在锅里搅着。 听见开门声,他探出半个身子:“爸?” “哎。”杜希没想到他在家,又在做饭,有些意外。“这么晚还没吃饭?” “给您做的。”将火调小,胡唯连忙把烟头掐进垃圾筐,把汤倒出来。 杜希脱了外衣,坐在桌前感慨:“今天也算过节了,平常吃你一顿饭可难。” 油锅里滋啦啦烙着饼,胡唯熟练翻勺,被烟呛得直咳嗽:“今天下班早,惦记着给您弄顿好的,谁知道您这个时候才回来。” 一大碗酸辣汤,一盘炒饼,另外端上两碟素菜,胡唯往杜希面前搁了双筷子:“您尝尝。” 他做饭的手艺是在部队学的,一个班里的战士天南海北什么地方的人都有,食堂吃烦了,就躲在训练场哪块大石头背后想家乡。 小四川说:“我来来(奶奶)的酸辣汤,豆腐要先烫,用水把鸡蛋搞匀,撒上辣椒,最后才棱(能)用油锅浇,辣(那)味道——” 小河南说:“俺家的饼才香咧!” 一直用帽子盖脸睡觉的毛壮壮翻个身,露出只耳朵。 有人用脚踢了踢他:“小老坦儿,你家有什么宝贝?” 毛壮壮半天才把帽子从脸上抓下来,一张嘴就是唐山口音:“我啊,现在啥也不想,就想我家院子里那两颗老酸梨。” “这天天吃土喝土,嘴里没味儿啊。” 毛壮壮爬起来问:“班长,你是哪人呢?好像奏没听你说过。” 当时二十出头的胡唯是班里年纪最大的,因为刚刚结束训练,热的脸颊泛红。 他盘腿坐在几个人面前,手里捏着根草儿,心想,他是哪里人呢?记不起来了,和母亲一样,是杭州人?算不得,母亲离家时还没他呢。 笑一笑,年轻腼腆的小胡班长说:“我是雁城人。” “哎呀,雁城,雁城那地方好啊,大城市,商场可多。” 后来,连里季度考核,三班和六班训练成绩不相上下,总是暗中较劲,因为六班人说了些猖狂话,惹了三班战士不高兴,在射击场上掐起来。 连长恼火他们窝里斗不团结,一怒之下重罚两个班的班长。 那天下午有暴雨,三班和六班的战士趴在窗台上看,看自己的班长背着负重在操场上狂跑,看的眼睛越来越红,看的拳头越来越紧,最后怒吼声脏话,一窝蜂地冲出去。 连长站在雨中暴跳如雷:“好!好!你们三班团结!睡觉都一个被窝!” 雨停了,大家也跑不动了。 胡唯和六班班长一前一后趴倒在地,咬牙切齿地骂,骂过了,脸贴着塑胶跑道又互相望着对方咧嘴笑,先是傻笑,最后是开心地,出了声的笑。 一个个被人搀着回去,还要较劲。 三班的人说:“班长,是我们先冲出去的,比他们快呢。” 胡唯身上训练服湿哒哒滴着水,肩上扛着四五个背包,也累得够呛:“我还得表扬你们?” 几个战士脖子一缩,不讲话了。 过了晚上食堂开饭时间,小战士们饿的饥肠辘辘,全都躲在被子里装睡。 胡唯换了身干爽衣服,独自去后厨,炊事班长正在搞卫生,见到他:“呦,英雄来了。” 年轻的小胡班长满脸讨好,讲话商量口吻:“刘班长,借您厨房用用。班里崽子没吃饭,饿的紧。” “用倒是可以,但没什么东西了。” 小胡班长找了一圈,指着面袋子:“它就行。” “呵呵,好,你用吧,用完,可得给弄干净了。”胖胖的刘班长摘下围裙递给他,“那,我去外头抽根烟?完事了你喊我。” 胡唯从裤兜殷勤递上两根烟。 快到熄灯时间时,有人吸着鼻子从被窝探头:“班长怎么还不回来?” “洗澡去了?” “热水早没了,也不能洗这么长时间。” 咣地一声,门被踢开。 “班长!!” 胡唯赶紧嘘了两声,手里端着个大盆,指挥人:“去把门关上。” 离门最近的小四川就穿了条裤衩,从床上跳下去,动作迅速。 一大盆烫嘴的酸辣汤,里面囫囵搅合着鸡蛋,木耳,胡萝卜,还有些牛肉边角料,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里面裹着十几张烙糊了的面饼。 胡唯从床底下拉出小马扎,坐在窗根:“第一次弄,也不知道对不对,厨房用料有限,凑合吃,吃完睡觉。” 几个弟弟样的小战士蹲成一圈,吃的狼吞虎咽。 吃完,拍着肚皮感慨,奶奶诶,这是我今年吃过最香的一顿饭。 再后来,没过多长时间,胡唯就走了。 他走的那天,还是几颗剃的青白的脑瓜扎在窗前看,只是再也没有人下楼去追。 那道瘦高背着背囊的身影在连队院里渐渐消失。 有人说:“哭啥,班长去上学了,是好事。” 有人附和:“是呢,全集团军就俩名额,咱三班可出名了。” 有人问:“那我们还能再见到班长吗?” 四下无声,没人说话。 年轻小战士们揉着眼睛,努力不哭,他们知道,他们再也不会见到班长了。 如今一模一样的饭菜,杜希哪里知道这其中寓意,吃的很满足,他向来饮食清淡,现在也不在乎那些了,埋头对胡唯说:“去把冰箱的辣椒酱拿来。” 胡唯依言去取来,拧开盖子,放在他手边。 父子俩面对面坐着,胡唯看着杜希吃饭,似乎有话想说。只是这话不知如何开口,让他很为难。 看那姿势就知道了。 低着头,双手撑在椅子两侧,那眼中的纯净分明,情意深重。 忽然杜希哦了一声:“今天二丫向我要你的电话,很着急的样子,找你到底有什么事?” 胡唯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上午开会时那通电话是她打的。 能有什么急事,无非是想起那天的恶行想跟他道歉。他猜她,就像透过大缸看那藏在清水底的鱼。 一摆尾,一钻头,活蹦乱跳的,全都在脸上。 “我上午不方便,她也没再打,等明天我去问问。” 杜希又喝了口汤:“别忘了就行,这丫头平时不求人,别是有什么要紧事给耽误了。” 胡唯点头答应:“好。” 杜希又问:“上回我让你给你爷爷送去那药,送去了?” 胡唯倒是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本该和裴顺顺吃饭那天就该送去的。“还没送,这几天有事儿耽搁了,那天大哥回来去家里吃饭就想着要带去。” 结果…… 结果让二丫一脑门结结实实撞在他车上的事给惊着了。 “哦。”杜希也没责怪他,“那这两天抽空送去吧,那药不能断。” “好。” 良久。 “爸——” 又是一声爸! 如果杜希心细,就该发现今天的胡唯与往常不大一样。可他偏偏没多想,擦擦嘴,站起来:“吃完了,味道不错,我今天有点累,想早点睡下了。” 胡唯只能陪着站起来:“您去吧,这别管,一会我收拾。” 杜希提着公文包回到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这间卧室就像那楚河汉界,硬生生将这父子隔成了两个世界。胡唯是至死不愿意踏进那屋子一步的,为什么? 因为他母亲当初就是躺在那屋里,那张床上,收拾的漂漂亮亮地走的。 杜希是除了医院,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间卧室里的,为什么? 因为他躺在那里,就能想起胡小枫,那是他心中最大的痛苦,他思念着,愧疚着,怎么也不肯原谅自己。 胡唯在餐桌前又静静吸了一支烟,独自出神,烟灰烧的老长,扑簌簌落了一身,他惊醒,立刻将剩下的半截烟蒂揉灭在烟灰缸里。 已经是深夜了,他拿起车钥匙,想去外面逛逛。 这一声气壮山河的叛徒,唾沫星子差点溅进胡唯眼睛里! 想他堂堂解/放/军,思想素质过硬,原则立场坚定,也是个经得住诱惑考验的人!如何就给他安了一个叛徒的罪名!! 小胡爷也气啊,也摸不着头脑,可再气,还蛮有风度地站在那里:“要不,我去看看。” 杜嵇山叹气,背手佝偻着背:“算了算了,不追了,由她去吧。” 晚上饺子开锅,全都围在一起吃饭时,杜跃忍不住问:“大哥,这次又是为什么,怎么又吵起来了。” 杜锐也后悔:“前阵子我同事吃饭时碰上她了,回到单位跟我讲,说她在外头跟男朋友很亲密的样,我回来问了她两句,就跟我急了。” “你同事还认识杜豌哪?” 杜锐没吭声。 怎么不认识,他办公室里摆着她的照片,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照,逢人来了都会说:“哟,杜工,这是你女朋友啊,漂亮的哩!” 他也逢人就解释:“不是,是我妹妹,在雁城,特别不省心。” 几年下来,单位都知道了杜工有个妹妹,他很疼爱着。 “那话也不该这么讲,你关心她,总得照顾着她是个女孩的面子,哪能问的这么直白。”杜嵇山情绪不似往常,惆怅地拿起筷子,又放下。“你这回在家能待几天?” “明天上午的飞机,这回只是路过。” 杜锐用外头的话讲,是个科研工作者,有铁饭碗在体制内的人,学材料出身,常年在外场做实验。年纪三十出头,看着却比同龄人沧桑很多。虽然待遇不错,但他并不注重吃穿,过的很朴素,一年到头就那么几身工作服,一件衬衫穿露洞了才舍得换。 家里人聚会时,他在外地风吹日晒的工作,下了班窝在单身宿舍里,还要熬夜写论文,搞研究。 单位人都笑话他,大师兄,咱们单位宿舍打更的大爷都换俩了,你什么时候能搬出去啊,杜锐听了,穿着旧旧的绒线衣捧着方便面呵笑,笑容宽厚。 他很少话,每天大部分讲话都是对着同组的人,说着专业领域里繁杂的名词和数据;他也没什么朋友,干什么事业就接触什么圈子,周遭除了领导就是同事。 常年累月下来,就给杜锐造就了这样的性格。 老派,闷,说话不会拐弯,俗称:情商低。 谁都知道,他是跟在杜嵇山身边让他一手培养起来的,怎么培养?当成亲儿子似的培养呗。 老爷子拿他当自己下半生的寄托,好像看着他,就能看见自己早逝的小儿子。 看着他如愿考上大学,如愿学了自己当初的专业;看他毕业念硕士念博士,被某个研究单位签走;看他评上工程师,和自己在书房里针对某个研究课题侃侃而谈,杜嵇山心里特别欣慰。 记得去年春节,杜锐有五天探亲假回家,当时他所在的小组实验遭遇瓶颈,整日闷闷不乐。 晚上众人话家常时,他就躲到外面吸烟。 最先发现他的,是大伯家的儿子杜炜。 杜炜见他吸烟很吃惊,扔了垃圾袋,过来蹲在他身边:“大哥,有烦心事儿?” 杜锐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两声,有些无所适从:“啊,屋里太闹,出来想点事情。” “是工作?” 杜炜和杜锐年龄最相似,当时他妻子怀孕,已经戒烟了好长时间。他知道杜锐心里压抑,就陪他抽了一支:“以前也没见你有这习惯。” 杜锐举着烟头:“倒不是怕影响身体健康,只是这烟一旦吸上了,就是笔大开销。” 当时杜炜听了心里不震惊是不可能的! 这就是他们几个孙辈的头头,他们家的大哥,心细到什么程度,又克制自己到什么程度! 杜炜是个细腻的人,听了这句话,看看杜锐的愁容,鼻子一酸,差点掉眼泪。 于是,扯嗓子一喊:“杜跃!!!” “哎!来了!”杜跃趴着窗台,“干嘛啊?” 杜炜朝他一招手:“下来,叫着胡唯,咱哥四个打雪仗。” 杜跃兴高采烈地答应,杜炜笑着对杜锐说:“这小子有钱,兜里揣的都是好烟,今天也削他一回。” 大半夜,四个小老爷们蹲在树下,吞云吐雾各自想着各自的哀愁。 忽然杜跃说:“大哥,你这日子过的这么不高兴,回家得了。” 杜锐摇头,饱含无奈:“爷爷年岁大了……” 另外三人皆是一愣。 合着,你这全是为了别人活着哪? “我父母没了对他是个打击,他嘴上不说,心里已经垮了。这人啊,活着的时候不想也不问,没了的时候就后悔,我不走我父亲这条路,他觉得这家里还是缺一个,将来真有百年那天,也闭不上眼。再说……”杜锐笑笑,无尽包容。“我辛苦一点,二丫就自由一些。” “女孩子,还是无拘无束,多一点快乐好。” 就是因为这席话,原本之前不愿和他亲近的兄弟,在那天都对杜锐有了新的认识,也从心坎里敬佩他。 只是杜锐心中的苦,心里的怨,不能对他妹妹提一个字。 兄妹俩还是见了面就掐,说不上几句话就打。记得最过分的那次,二丫硬生生揪了杜锐一撮头发下来。 当时杜锐嘴抽搐着,指着她连说:“你你你你——” 他的头发啊!杜锐虽然不讲究吃穿,可还是很爱惜自己的形象的!搞科研本来就比别人费精力,熬心血,这头发是什么,是精气神儿啊! 二丫也吓坏了,惊恐看着那撮头发:“我我我我——”她哆嗦着把那一小撮头发放回去,高举双手。“我放回去了啊,我没动,我真的没动……” 想起这些哭笑不得的事。 “不对啊。”杜跃倏地抬起头,冲胡唯说道。“她跟大哥生气,骂你是叛徒干啥?” 胡唯当然是知道为什么。 八成,把自己当成告密的呗。 他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拨弄着水杯,很随意的态度:“谁知道呢。” 继而想到什么似的,胡唯呵笑起来:“她疯起来不是逮谁骂谁。” 杜跃也吃过她的亏,十分认同:“说的对,她心里要是不痛快了,路上看见只狗都能跟人家犟一会儿。” 说着,仿佛那副画面就在眼前似的。 屋里几个男人一阵低笑。 这边,二丫怄了整整一宿啊。 连夜里做梦都还是在应园春那些事,她起床咬牙切齿地想,跟这个地方犯冲!以后再不去了!就是拿八抬大轿抬我,我都不去了! 早上出门时,杜锐穿着旧外衣,提着行李袋,正在树下等。 这房子是二丫租的,说自己住有很多方便。 问哪里方便,这第一就是喝酒方便,关起大门管你是吃鸡还是吃鱼,只管随性喝个痛快,没人劝,更没酒桌上那么些寒暄和牢骚。 这第二就是,等到了夏季,独自在家时不用穿内衣。 以前在爷爷家时,一入了夏,她就得时刻注意着自己的穿着。天晓得雁城七八月份的时候有多热,三十七八度的高温,如果在衣裳里再加一件紧巴巴带着钢圈的东西,勒的人能昏死过去。 不像自己住,不用担心有客来访,不用担心有人进屋,站在淋浴下用热水浇个通透,在床铺上洒圈花露水,可以穿条花裙子躺在床上让晚风吹个畅快。 有了这两条便利,就是谁劝二丫回家,她都是不肯的了。 见到杜锐,二丫并不意外。早在昨天杜嵇山就打来电话跟她讲过:“你哥哥不是故意的,也是他的同事看见你就传了那么一嘴;他也是不想让外人看扁了你……你在外头有喜欢的人了,这很正常,不用怕爷爷知道,也不用不好意思,我们都支持你。” 二丫握着听筒,想掉眼泪。 看见杜锐,温吞蹭到他面前,有些不情愿。 杜锐也没说话,蹲在地上拉开行李袋,开始一袋一袋掏东西,什么椒盐核桃,五香熏鸡,塑封好的猪蹄,装在瓶子里的辣椒。 “一会的飞机,马上要走。前几天去西安出差给你带了点东西,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吃熏鸡吗,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家了,时间有限,买的也着急,昨天没来得及往外拿,你上楼看看,有漏的,坏的,就赶紧扔了。” 杜锐将那些东西一股脑塞进二丫怀里,行李袋往肩上一背:“我走了啊。” 二丫抱着那堆东西讷讷往前走了两步,跟屁虫似的:“你这就走了?” “走了,说好机场集合,这都要来不及了。” 二丫闷得像个葫芦,一脚也踹不出个声响来。 让她说对不起比登天还难,能这样低眉耷眼底站在你面前,就相当于跟你道歉了。 都是一个妈妈肚里钻出来的,哪能那么较真。杜锐摸摸她的头顶:“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杜锐独自走出小区,站在街口,拦了一辆车。 出租车停下,载着他奔机场。 哥哥的形象在视线中渐行渐远,二丫望着远方,望到出租车都不见了,才舍不得地回家。 一连好几天过去,二丫在某天下午“哎呀”一声,忽然重重拍脑袋,想起要给胡唯道个歉。 她错怪他了。 那天情绪激动,印象里自己好像打了他,还骂了人。如果这件事情不讲清楚,日后该怎么见面,多难为情。 她找遍了手机的通讯录,发现自己没有胡唯的电话号码。灵机一动,打给了正在医院上班的三伯。 杜希正在病房里。 二丫开门见山,讲话清脆:“三伯,我想要小胡哥的电话号码,找他有点急事。” 杜希给身后医生们做了个继续的手势,快步走到病房外:“你找他能有什么事?” “哎呀反正就是有事要讲,蛮着急。” 杜希呵呵笑:“还不想跟我说,你拿笔记一下。” 二丫拧出一只碳素笔,做好记号码的准备:“你说吧。” 杜希报出一串数字,二丫嗯了两声,没等杜希问她点别的,先一步把电话挂了。 可是胡唯正在开会呢。 最近在搞信息化的培训,拟培养全电子信息环境下专业作战指挥人才,听说还要组织一批人去虬城集训。 腿上放着本子,一支钢笔记得飞快,手机在裤兜里嗡嗡地震动个没完没了,胡唯停下动作,微伸直了腿从兜里将手机摸出来。 42.第四十二章 地物冻 作者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防盗章节购买比例60补订即可查看  没想到胡唯的心胸这么狭窄, 连她的电话也不肯接?不晓得那天自己是不是真的把他打疼了,惹急了,二丫的脸皱在一起像个包子。 她是个顶讨厌把事情想的太细的人,想的越细, 烦恼越多。 算了算了, 不接就不接吧, 她快刀斩乱麻地一挥手, 搞不好在忙, 不方便也说不定。 晚上杜希又加班,在医院忙到十一点才回家。 他的房子在三环里, 六七十平的大小, 只有他和胡唯住。家里两个爷们在一起,偏偏杜希是个医生, 有些洁癖,任何东西都要收拾的干干净净。又偏偏,胡唯是个兵, 强迫症一样的注重细节。 这样的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就显得这个家里缺了点人味儿。 刀,用过之后要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码在架子上。 屋里的床睡过之后, 要把被子方方正正叠在枕头上, 就连被子的大小也要和枕头一样,让四个角对齐。 一辆车乘着夜色停在杜希家楼下, 女人熟练拉紧手刹:“杜老师, 我就送您到这, 回去早点休息。” 晚上八点是杜希的交班时间,急诊忽然送来一位老太太,心源性休克,杜希在没来急诊科之前曾是心内科的副主任,对待这样的病人更有经验。从抢救到观察前前后后忙了两个小时,离开医院时恰好有原来科室的医生也要走,就顺了他一程。 杜希拎好自己的公文包,站在窗外:“谢谢你了,小苏,回去注意安全。” “杜老师,我看您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都是医生,凭着职业知觉,苏燃蛮关心地多问了一句。 杜希笑笑:“没什么大事,忙了一天,有点累。” 苏燃今年三十八岁,和杜希一个科室共同工作了九年,他还是她的博士导师,有同事情,有师生情,更有成熟女子对心仪男性的倾慕之情。 “您可千万注意身体,前阵子赵主任那班人倒下了两个,在急诊就是这点不好,精神高度紧张,体力消耗大。” 杜希招招手,想赶她早点回家:“放心吧,我有分寸。” 一直目送着苏燃的车开远了,杜希才转过身,捂着心口慢慢坐在马路牙上。 他这毛病已经很长时间了,自胡唯母亲去世之后就有。 但是很少发作,有时一年也不见得犯一次,只是最近频繁了些。 缓过那一两分钟不适,杜希沉口气,一使劲,起身上楼。 胡唯正在家里做饭。 军装外套和领带搭在沙发上,人站在厨房里,衬衫袖子推至手肘,左手拿烟,右手执筷,眯眼正在锅里搅着。 听见开门声,他探出半个身子:“爸?” “哎。”杜希没想到他在家,又在做饭,有些意外。“这么晚还没吃饭?” “给您做的。”将火调小,胡唯连忙把烟头掐进垃圾筐,把汤倒出来。 杜希脱了外衣,坐在桌前感慨:“今天也算过节了,平常吃你一顿饭可难。” 油锅里滋啦啦烙着饼,胡唯熟练翻勺,被烟呛得直咳嗽:“今天下班早,惦记着给您弄顿好的,谁知道您这个时候才回来。” 一大碗酸辣汤,一盘炒饼,另外端上两碟素菜,胡唯往杜希面前搁了双筷子:“您尝尝。” 他做饭的手艺是在部队学的,一个班里的战士天南海北什么地方的人都有,食堂吃烦了,就躲在训练场哪块大石头背后想家乡。 小四川说:“我来来(奶奶)的酸辣汤,豆腐要先烫,用水把鸡蛋搞匀,撒上辣椒,最后才棱(能)用油锅浇,辣(那)味道——” 小河南说:“俺家的饼才香咧!” 一直用帽子盖脸睡觉的毛壮壮翻个身,露出只耳朵。 有人用脚踢了踢他:“小老坦儿,你家有什么宝贝?” 毛壮壮半天才把帽子从脸上抓下来,一张嘴就是唐山口音:“我啊,现在啥也不想,就想我家院子里那两颗老酸梨。” “这天天吃土喝土,嘴里没味儿啊。” 毛壮壮爬起来问:“班长,你是哪人呢?好像奏没听你说过。” 当时二十出头的胡唯是班里年纪最大的,因为刚刚结束训练,热的脸颊泛红。 他盘腿坐在几个人面前,手里捏着根草儿,心想,他是哪里人呢?记不起来了,和母亲一样,是杭州人?算不得,母亲离家时还没他呢。 笑一笑,年轻腼腆的小胡班长说:“我是雁城人。” “哎呀,雁城,雁城那地方好啊,大城市,商场可多。” 后来,连里季度考核,三班和六班训练成绩不相上下,总是暗中较劲,因为六班人说了些猖狂话,惹了三班战士不高兴,在射击场上掐起来。 连长恼火他们窝里斗不团结,一怒之下重罚两个班的班长。 那天下午有暴雨,三班和六班的战士趴在窗台上看,看自己的班长背着负重在操场上狂跑,看的眼睛越来越红,看的拳头越来越紧,最后怒吼声脏话,一窝蜂地冲出去。 连长站在雨中暴跳如雷:“好!好!你们三班团结!睡觉都一个被窝!” 雨停了,大家也跑不动了。 胡唯和六班班长一前一后趴倒在地,咬牙切齿地骂,骂过了,脸贴着塑胶跑道又互相望着对方咧嘴笑,先是傻笑,最后是开心地,出了声的笑。 一个个被人搀着回去,还要较劲。 三班的人说:“班长,是我们先冲出去的,比他们快呢。” 胡唯身上训练服湿哒哒滴着水,肩上扛着四五个背包,也累得够呛:“我还得表扬你们?” 几个战士脖子一缩,不讲话了。 过了晚上食堂开饭时间,小战士们饿的饥肠辘辘,全都躲在被子里装睡。 胡唯换了身干爽衣服,独自去后厨,炊事班长正在搞卫生,见到他:“呦,英雄来了。” 年轻的小胡班长满脸讨好,讲话商量口吻:“刘班长,借您厨房用用。班里崽子没吃饭,饿的紧。” “用倒是可以,但没什么东西了。” 小胡班长找了一圈,指着面袋子:“它就行。” “呵呵,好,你用吧,用完,可得给弄干净了。”胖胖的刘班长摘下围裙递给他,“那,我去外头抽根烟?完事了你喊我。” 胡唯从裤兜殷勤递上两根烟。 快到熄灯时间时,有人吸着鼻子从被窝探头:“班长怎么还不回来?” “洗澡去了?” “热水早没了,也不能洗这么长时间。” 咣地一声,门被踢开。 “班长!!” 胡唯赶紧嘘了两声,手里端着个大盆,指挥人:“去把门关上。” 离门最近的小四川就穿了条裤衩,从床上跳下去,动作迅速。 一大盆烫嘴的酸辣汤,里面囫囵搅合着鸡蛋,木耳,胡萝卜,还有些牛肉边角料,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里面裹着十几张烙糊了的面饼。 胡唯从床底下拉出小马扎,坐在窗根:“第一次弄,也不知道对不对,厨房用料有限,凑合吃,吃完睡觉。” 几个弟弟样的小战士蹲成一圈,吃的狼吞虎咽。 吃完,拍着肚皮感慨,奶奶诶,这是我今年吃过最香的一顿饭。 再后来,没过多长时间,胡唯就走了。 他走的那天,还是几颗剃的青白的脑瓜扎在窗前看,只是再也没有人下楼去追。 那道瘦高背着背囊的身影在连队院里渐渐消失。 有人说:“哭啥,班长去上学了,是好事。” 有人附和:“是呢,全集团军就俩名额,咱三班可出名了。” 有人问:“那我们还能再见到班长吗?” 四下无声,没人说话。 年轻小战士们揉着眼睛,努力不哭,他们知道,他们再也不会见到班长了。 如今一模一样的饭菜,杜希哪里知道这其中寓意,吃的很满足,他向来饮食清淡,现在也不在乎那些了,埋头对胡唯说:“去把冰箱的辣椒酱拿来。” 胡唯依言去取来,拧开盖子,放在他手边。 父子俩面对面坐着,胡唯看着杜希吃饭,似乎有话想说。只是这话不知如何开口,让他很为难。 看那姿势就知道了。 低着头,双手撑在椅子两侧,那眼中的纯净分明,情意深重。 忽然杜希哦了一声:“今天二丫向我要你的电话,很着急的样子,找你到底有什么事?” 胡唯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上午开会时那通电话是她打的。 能有什么急事,无非是想起那天的恶行想跟他道歉。他猜她,就像透过大缸看那藏在清水底的鱼。 一摆尾,一钻头,活蹦乱跳的,全都在脸上。 “我上午不方便,她也没再打,等明天我去问问。” 杜希又喝了口汤:“别忘了就行,这丫头平时不求人,别是有什么要紧事给耽误了。” 胡唯点头答应:“好。” 杜希又问:“上回我让你给你爷爷送去那药,送去了?” 胡唯倒是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本该和裴顺顺吃饭那天就该送去的。“还没送,这几天有事儿耽搁了,那天大哥回来去家里吃饭就想着要带去。” 结果…… 结果让二丫一脑门结结实实撞在他车上的事给惊着了。 “哦。”杜希也没责怪他,“那这两天抽空送去吧,那药不能断。” “好。” 良久。 “爸——” 又是一声爸! 如果杜希心细,就该发现今天的胡唯与往常不大一样。可他偏偏没多想,擦擦嘴,站起来:“吃完了,味道不错,我今天有点累,想早点睡下了。” 胡唯只能陪着站起来:“您去吧,这别管,一会我收拾。” 杜希提着公文包回到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这间卧室就像那楚河汉界,硬生生将这父子隔成了两个世界。胡唯是至死不愿意踏进那屋子一步的,为什么? 因为他母亲当初就是躺在那屋里,那张床上,收拾的漂漂亮亮地走的。 杜希是除了医院,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间卧室里的,为什么? 因为他躺在那里,就能想起胡小枫,那是他心中最大的痛苦,他思念着,愧疚着,怎么也不肯原谅自己。 胡唯在餐桌前又静静吸了一支烟,独自出神,烟灰烧的老长,扑簌簌落了一身,他惊醒,立刻将剩下的半截烟蒂揉灭在烟灰缸里。 已经是深夜了,他拿起车钥匙,想去外面逛逛。 算了算了,不接就不接吧,她快刀斩乱麻地一挥手,搞不好在忙,不方便也说不定。 晚上杜希又加班,在医院忙到十一点才回家。 他的房子在三环里,六七十平的大小,只有他和胡唯住。家里两个爷们在一起,偏偏杜希是个医生,有些洁癖,任何东西都要收拾的干干净净。又偏偏,胡唯是个兵,强迫症一样的注重细节。 这样的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就显得这个家里缺了点人味儿。 刀,用过之后要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码在架子上。 屋里的床睡过之后,要把被子方方正正叠在枕头上,就连被子的大小也要和枕头一样,让四个角对齐。 一辆车乘着夜色停在杜希家楼下,女人熟练拉紧手刹:“杜老师,我就送您到这,回去早点休息。” 晚上八点是杜希的交班时间,急诊忽然送来一位老太太,心源性休克,杜希在没来急诊科之前曾是心内科的副主任,对待这样的病人更有经验。从抢救到观察前前后后忙了两个小时,离开医院时恰好有原来科室的医生也要走,就顺了他一程。 杜希拎好自己的公文包,站在窗外:“谢谢你了,小苏,回去注意安全。” “杜老师,我看您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都是医生,凭着职业知觉,苏燃蛮关心地多问了一句。 43.第四十三章 地物冻 作者码字不易请支持正版防盗章节购买比例60补订即可查看  平常保姆做顿饭, 就老爷子自己吃,人老了饭量也跟着小, 他就让人将还没端上桌的饭菜各拨出一半留着,保不齐家里谁回来还饿着肚子。 晚上下班回来一直在家里等杜希,光忙着给他弄饭, 自己没顾上吃,这会还真有点饿了。 手碰一碰碗碟,已经放凉了,开火有声响,胡唯拎起暖水瓶,往米饭里兑了半碗热水进去。 开水冒饭,以前训练回来晚了,赶不上食堂,他们常这么干。 杜嵇山披着开衫下楼的时候,就见胡唯站在厨房昏黄灯下, 端碗囫囵吃着。老爷子扶着楼梯栏杆,不太确定地问了一声:“是胡唯回来了吗?” 胡唯直起身, 忙放下碗:“是我, 爷爷。” “哎呦你这孩子, 怎么不热热再吃。”杜嵇山连忙走下楼梯, 也没惊讶他怎么大半夜的来,瞧见胡唯碗里泡的开水, 很心疼。“都凉了, 吃了要闹肚子。” “没事儿, 这么吃挺好。” “晚上在单位加班了?”杜嵇山摸了摸胡唯的衣服,还是责怪:“穿的还这少,你呀你呀……” “我吵着您了?” “不不,我下来喝水。” 胡唯拿过一个玻璃杯,递给杜嵇山:“我来给您送药,放在茶几上了,您记得按时吃。” “我知道,这你别操心。” 胡唯搀着他:“那我送你上去,您睡下我再走。” 原本被搀着往前走的杜嵇山一停,微愣看胡唯:“还走,不走了,这都几点了,回头告诉你爸今天就住这儿了。” “不晚,也没多远,我不回他该惦记了。” “你净蒙我,等你折腾回家都几点了?还能睡多一会儿?就这么定了。” 送到楼梯口,杜嵇山挣开胡唯的手:“你去吃饭吧,我自己上去行。” 杜嵇山都这么说了,胡唯再走难免惹他不痛快,一个人在厨房把吃过的碗筷洗了,掀起客厅沙发两个靠垫枕在脑后,仰躺在上头。 没过几分钟,楼上的灯又亮了,杜嵇山啧了一声:“我就猜你睡这儿了。” 胡唯只得又起来:“怎么?” “上楼,睡二丫那间屋子,躺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他就猜到这小子没上楼,心里忌讳着楼上闲着那间屋子是二丫的。 一个小老爷们睡女孩子的屋,好说不好听。 胡唯在这些事情上是顶有礼貌的,有分寸的。 “咱家没那么多讲究,快。” 爷孙俩大晚上不睡觉像猫捉老鼠似的互相猜着对方心思,胡唯呵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无奈,还得妥协—— “得,这就去。” 上楼轻拧开房间把手,胡唯在门口站了一会。 屋子应该很长时间没回来过人了,温度明显比客厅还要低些,里头是四四方方的布局:门正对着两扇窗,窗帘没拉,也不算黑。左边的墙上立着两开门的衣柜,有些年头的家具了,柜门上还镶嵌着老式山水画的镜子。柜子旁边是张双人木床,铺着浅绿色牡丹花样的床单,被子整整齐齐叠在床头。 这屋子也忒干净简朴了些。 胡唯挠挠眉毛,有些出乎意料。 他原以为二丫那样的姑娘,那样的个性,房间不该是这样。 走到床边,发现床上倒扣着一本书,胡唯随手捡起来,就着窗外月光低头一看:线装本的《孙子兵法》。 倒扣着的那页正读到火攻。 胡唯失笑,没看出来,这小祖宗心胸这宽阔,都开始研究起兵法了。 将书原封不动扣在床头柜上,胡唯也没乱翻乱动,直接和衣躺下,只占了个床边,连被都没盖。 这床的长短睡二丫正好,躺胡唯,脚丫子还伸在外头。 小胡爷一声叹息,仰望着天花板,静静躺着,手指随着屋里墙上的表一圈一圈敲在腿侧,好不悠闲。 这床上有股香味儿。 不是香水刺鼻的香,像那种泡在洗衣粉里经过太阳暴晒后的香;像女人用的洗发水的香。 胡唯脑子里天马行空的想:这男人和女人之间区别还真大。 他们男人管一身汗津津,冒着馊水的衣服叫男人味。 她们姑娘呢,整洁,爱干净,好像一颦一笑都带着娇气。 那股香味萦绕鼻间,伴随着一呼一吸从枕边直往心里钻,仿佛能想象到这屋子主人宜喜宜嗔的脸。 那两道眉,那一张嘴。 那湿漉漉的发和湿漉漉的眼。 半长不短地发梢成串成串滴着水珠,水珠又顺着衣领滑进胸口…… 咳咳,想哪儿去了。 胡唯意识到自己思维有些跑远了,心里讪骂自己,干脆闭上眼,直挺挺地睡起觉来。 其实也不怪他。 小胡爷这些年的日子跟这屋子差不多,可以用“朴素”二字来形容,物质生活与大家大同小异,甚至更优越些。可精神生活嘛,就差别大了。 十九当兵,接触的课外生活除了打球,就是花花绿绿的小人书和龙珠卡片,认识的女孩子也仅限于那一楼层的同学,要说情窦初开,那时连什么叫“情”都不知道,审美只分为“好看”和“不好看”两种。 当兵之后呢,思维最跳跃荷尔蒙最旺盛的那几年,连姑娘的边儿都没摸着,躺在铺上听的是班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手里握的是八一杠和土坷垃,日复一日,习惯了,也就不想了。 现如今从小兵熬出了头,过的也是普通作息常人生活,可是小胡爷却把这形形色色的花花世界看淡了。 第二天一早,为了昨晚那通胡思乱想胡唯早起出去跑了两圈,回来的时候浑身通透,发梢滴着汗。 杜嵇山正好坐在餐桌前要吃早饭,见他穿着短袖,吓一跳:“就这么出门了?” 胡唯拧开水龙头冲洗着:“出去跑两圈,这阵儿犯懒,骨头都要锈住了。” 杜嵇山舀出一碗白粥,啧啧感慨:“仗着年轻,身体好哇——” 这话说完没隔两天,胡唯就感冒了。 二十多年头一遭。 先是上午打了几个喷嚏,下午就开始发高烧。 他去机关卫生室看病,想拿点药,卫生室的赵大夫先是给他讲感冒的原因,又从身体素质讲到中医医理,听的胡唯快睡着了。 “风从外入,易引起恶寒,从皮表进肺,进而高热,咳嗽……” 胡唯捂着脑袋头疼欲裂:“哎呦你就说你能不能治吧!” “能啊,怎么不能。”赵大夫刷刷在处方笺上写医嘱。“回去喝点姜水,早一粒晚一粒,没多大的事。” 胡唯捏着纸包的感冒药从卫生室出来,心想以前他们说卫生室那句话还真对。 卫生室这个地方吧,有他没用,没他不行。 甭管你什么毛病,就一句话。 大病治不了,小病多泡脚。 今天夜里是他值班,吃了感冒药的胡唯反而觉得更难受了,隔壁同事来跟他说话,他一吸气,咳得脸通红。 同事脸色凝重:“去医院看看吧,这茬流感严重,搞不好会死人。” “感冒能有多大事。” “啧,就是感冒才要重视,前几天楼下小张儿他岳父,就是因为这,大意了,结果搞成肺感染,icu待了三天人就没啦。”说着,还要拉开胡唯的抽屉,摸出支体温计。“量量,量量。” 胡唯满脸抗拒,向后一躲:“他妈的我抽屉里有什么怎么你比我还清楚。” 同事嘿嘿笑:“来你这摸过火儿,快,身体要紧。” 不情不愿将体温计塞进衣服里,放在灯下一看,嗬,四十度还出头! “都这样了自己不知道?” 胡唯皱眉:“倒是有点冷。” 只是没想到烧的这么高,看来最近确实少锻炼,要不怎么出了身汗,风一吹就这样了? “那你帮我盯一会,打了针就回。” 胡唯没去他老子的医院,故意绕道去了另一家。夜里挂号的人不少,推着老人的,抱着孩子的,皆是满脸焦急之色。 胡唯跟着人群排队,他下车时怕衣服惹眼,特意脱了外套,外面套了一件深灰色的夹克衫。这样低调,还要时不时被人插一杠:“哥们,我家姑娘,烧的厉害,帮帮忙?” 那人眼尖瞄着他的军裤,眼中恳求。 胡唯回头一看,两三岁的娃娃被妈妈抱在怀里,脑袋上贴着退热贴,可怜巴巴。 他向后让了让。 年轻父亲对他连连道谢。 挂号看诊,验血结果拿到跟前,大夫头都不抬:“挂水吧,先把烧退了。” 胡唯只得又去排队交钱,拿着一堆票据和药,拐进急诊静点室,他推门,里面的人拉门,脑子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看路,一头扎进他胸口。 “不好意思。”撞他那人声音有气无力,弱风扶柳的。 胡唯也没在意,侧了侧身:“你先——” 二丫原本病恹恹地低着头,一听见这声,机警抬头:“小胡哥?” 这一声小胡哥当真清脆到了心坎儿里! 她关切地拉着他,又是一声情真意切地问候:“你怎么了呀?” 胡唯倒是很镇静:“我没事儿,你又怎么了?” “我,我,我肚子疼。” 二丫模棱两可地说道,她哪好意思对胡唯讲自己贪嘴吃坏肚子得了急性肠炎,在马桶上蹲了半宿。她一低头,瞄见胡唯手里攥着的一堆票据,瞥见高热两个字。 发烧?发烧可是大病,搞不好烧坏脑子的。 二丫刚拔针,因为静点的原因手又僵又凉,也不知道她哪根筋搭错了,忽然踮脚伸手掳过他脖子。 胡唯猝不及防地前倾,咚地一声—— 脑门对着脑门。 呼吸闻着呼吸。 过了年,天气很快转暖。猛烈刮了几天大风,温度从零下直窜零上。 二丫今天回公司上班,说是上班,其实就是个翻译中介,挤在玉熙路的一排留学咨询机构中间。 公司老板姚辉是二丫的同学兼闺蜜,家境不错,以前和她一样是个翻译,后来这行干腻了,干脆自己开了个中介公司,专门对接有业务需求的外企展商之类。 一进门,几个同事正围在一起,公司小李过年回来换了部新手机,美国货,苹果3gs,听说花了几千块。 44.第四十四章 地物冻 防盗章节购买比例为v章总数60%, 补订即可查看。  平常保姆做顿饭,就老爷子自己吃, 人老了饭量也跟着小, 他就让人将还没端上桌的饭菜各拨出一半留着, 保不齐家里谁回来还饿着肚子。 晚上下班回来一直在家里等杜希, 光忙着给他弄饭, 自己没顾上吃,这会还真有点饿了。 手碰一碰碗碟,已经放凉了,开火有声响, 胡唯拎起暖水瓶,往米饭里兑了半碗热水进去。 开水冒饭, 以前训练回来晚了,赶不上食堂,他们常这么干。 杜嵇山披着开衫下楼的时候,就见胡唯站在厨房昏黄灯下, 端碗囫囵吃着。老爷子扶着楼梯栏杆, 不太确定地问了一声:“是胡唯回来了吗?” 胡唯直起身,忙放下碗:“是我,爷爷。” “哎呦你这孩子, 怎么不热热再吃。”杜嵇山连忙走下楼梯,也没惊讶他怎么大半夜的来, 瞧见胡唯碗里泡的开水, 很心疼。“都凉了, 吃了要闹肚子。” “没事儿,这么吃挺好。” “晚上在单位加班了?”杜嵇山摸了摸胡唯的衣服,还是责怪:“穿的还这少,你呀你呀……” “我吵着您了?” “不不,我下来喝水。” 胡唯拿过一个玻璃杯,递给杜嵇山:“我来给您送药,放在茶几上了,您记得按时吃。” “我知道,这你别操心。” 胡唯搀着他:“那我送你上去,您睡下我再走。” 原本被搀着往前走的杜嵇山一停,微愣看胡唯:“还走,不走了,这都几点了,回头告诉你爸今天就住这儿了。” “不晚,也没多远,我不回他该惦记了。” “你净蒙我,等你折腾回家都几点了?还能睡多一会儿?就这么定了。” 送到楼梯口,杜嵇山挣开胡唯的手:“你去吃饭吧,我自己上去行。” 杜嵇山都这么说了,胡唯再走难免惹他不痛快,一个人在厨房把吃过的碗筷洗了,掀起客厅沙发两个靠垫枕在脑后,仰躺在上头。 没过几分钟,楼上的灯又亮了,杜嵇山啧了一声:“我就猜你睡这儿了。” 胡唯只得又起来:“怎么?” “上楼,睡二丫那间屋子,躺在这里算怎么回事。” 他就猜到这小子没上楼,心里忌讳着楼上闲着那间屋子是二丫的。 一个小老爷们睡女孩子的屋,好说不好听。 胡唯在这些事情上是顶有礼貌的,有分寸的。 “咱家没那么多讲究,快。” 爷孙俩大晚上不睡觉像猫捉老鼠似的互相猜着对方心思,胡唯呵笑,一个鲤鱼打挺坐起来,无奈,还得妥协—— “得,这就去。” 上楼轻拧开房间把手,胡唯在门口站了一会。 屋子应该很长时间没回来过人了,温度明显比客厅还要低些,里头是四四方方的布局:门正对着两扇窗,窗帘没拉,也不算黑。左边的墙上立着两开门的衣柜,有些年头的家具了,柜门上还镶嵌着老式山水画的镜子。柜子旁边是张双人木床,铺着浅绿色牡丹花样的床单,被子整整齐齐叠在床头。 这屋子也忒干净简朴了些。 胡唯挠挠眉毛,有些出乎意料。 他原以为二丫那样的姑娘,那样的个性,房间不该是这样。 走到床边,发现床上倒扣着一本书,胡唯随手捡起来,就着窗外月光低头一看:线装本的《孙子兵法》。 倒扣着的那页正读到火攻。 胡唯失笑,没看出来,这小祖宗心胸这宽阔,都开始研究起兵法了。 将书原封不动扣在床头柜上,胡唯也没乱翻乱动,直接和衣躺下,只占了个床边,连被都没盖。 这床的长短睡二丫正好,躺胡唯,脚丫子还伸在外头。 小胡爷一声叹息,仰望着天花板,静静躺着,手指随着屋里墙上的表一圈一圈敲在腿侧,好不悠闲。 这床上有股香味儿。 不是香水刺鼻的香,像那种泡在洗衣粉里经过太阳暴晒后的香;像女人用的洗发水的香。 胡唯脑子里天马行空的想:这男人和女人之间区别还真大。 他们男人管一身汗津津,冒着馊水的衣服叫男人味。 她们姑娘呢,整洁,爱干净,好像一颦一笑都带着娇气。 那股香味萦绕鼻间,伴随着一呼一吸从枕边直往心里钻,仿佛能想象到这屋子主人宜喜宜嗔的脸。 那两道眉,那一张嘴。 那湿漉漉的发和湿漉漉的眼。 半长不短地发梢成串成串滴着水珠,水珠又顺着衣领滑进胸口…… 咳咳,想哪儿去了。 胡唯意识到自己思维有些跑远了,心里讪骂自己,干脆闭上眼,直挺挺地睡起觉来。 其实也不怪他。 小胡爷这些年的日子跟这屋子差不多,可以用“朴素”二字来形容,物质生活与大家大同小异,甚至更优越些。可精神生活嘛,就差别大了。 十九当兵,接触的课外生活除了打球,就是花花绿绿的小人书和龙珠卡片,认识的女孩子也仅限于那一楼层的同学,要说情窦初开,那时连什么叫“情”都不知道,审美只分为“好看”和“不好看”两种。 当兵之后呢,思维最跳跃荷尔蒙最旺盛的那几年,连姑娘的边儿都没摸着,躺在铺上听的是班里此起彼伏的呼噜声,手里握的是八一杠和土坷垃,日复一日,习惯了,也就不想了。 现如今从小兵熬出了头,过的也是普通作息常人生活,可是小胡爷却把这形形色色的花花世界看淡了。 第二天一早,为了昨晚那通胡思乱想胡唯早起出去跑了两圈,回来的时候浑身通透,发梢滴着汗。 杜嵇山正好坐在餐桌前要吃早饭,见他穿着短袖,吓一跳:“就这么出门了?” 胡唯拧开水龙头冲洗着:“出去跑两圈,这阵儿犯懒,骨头都要锈住了。” 杜嵇山舀出一碗白粥,啧啧感慨:“仗着年轻,身体好哇——” 这话说完没隔两天,胡唯就感冒了。 二十多年头一遭。 先是上午打了几个喷嚏,下午就开始发高烧。 他去机关卫生室看病,想拿点药,卫生室的赵大夫先是给他讲感冒的原因,又从身体素质讲到中医医理,听的胡唯快睡着了。 “风从外入,易引起恶寒,从皮表进肺,进而高热,咳嗽……” 胡唯捂着脑袋头疼欲裂:“哎呦你就说你能不能治吧!” “能啊,怎么不能。”赵大夫刷刷在处方笺上写医嘱。“回去喝点姜水,早一粒晚一粒,没多大的事。” 胡唯捏着纸包的感冒药从卫生室出来,心想以前他们说卫生室那句话还真对。 卫生室这个地方吧,有他没用,没他不行。 甭管你什么毛病,就一句话。 大病治不了,小病多泡脚。 今天夜里是他值班,吃了感冒药的胡唯反而觉得更难受了,隔壁同事来跟他说话,他一吸气,咳得脸通红。 同事脸色凝重:“去医院看看吧,这茬流感严重,搞不好会死人。” “感冒能有多大事。” “啧,就是感冒才要重视,前几天楼下小张儿他岳父,就是因为这,大意了,结果搞成肺感染,icu待了三天人就没啦。”说着,还要拉开胡唯的抽屉,摸出支体温计。“量量,量量。” 胡唯满脸抗拒,向后一躲:“他妈的我抽屉里有什么怎么你比我还清楚。” 同事嘿嘿笑:“来你这摸过火儿,快,身体要紧。” 不情不愿将体温计塞进衣服里,放在灯下一看,嗬,四十度还出头! “都这样了自己不知道?” 胡唯皱眉:“倒是有点冷。” 只是没想到烧的这么高,看来最近确实少锻炼,要不怎么出了身汗,风一吹就这样了? “那你帮我盯一会,打了针就回。” 胡唯没去他老子的医院,故意绕道去了另一家。夜里挂号的人不少,推着老人的,抱着孩子的,皆是满脸焦急之色。 胡唯跟着人群排队,他下车时怕衣服惹眼,特意脱了外套,外面套了一件深灰色的夹克衫。这样低调,还要时不时被人插一杠:“哥们,我家姑娘,烧的厉害,帮帮忙?” 那人眼尖瞄着他的军裤,眼中恳求。 胡唯回头一看,两三岁的娃娃被妈妈抱在怀里,脑袋上贴着退热贴,可怜巴巴。 他向后让了让。 年轻父亲对他连连道谢。 挂号看诊,验血结果拿到跟前,大夫头都不抬:“挂水吧,先把烧退了。” 胡唯只得又去排队交钱,拿着一堆票据和药,拐进急诊静点室,他推门,里面的人拉门,脑子不知在想些什么,也不看路,一头扎进他胸口。 “不好意思。”撞他那人声音有气无力,弱风扶柳的。 胡唯也没在意,侧了侧身:“你先——” 二丫原本病恹恹地低着头,一听见这声,机警抬头:“小胡哥?” 这一声小胡哥当真清脆到了心坎儿里! 她关切地拉着他,又是一声情真意切地问候:“你怎么了呀?” 胡唯倒是很镇静:“我没事儿,你又怎么了?” “我,我,我肚子疼。” 二丫模棱两可地说道,她哪好意思对胡唯讲自己贪嘴吃坏肚子得了急性肠炎,在马桶上蹲了半宿。她一低头,瞄见胡唯手里攥着的一堆票据,瞥见高热两个字。 发烧?发烧可是大病,搞不好烧坏脑子的。 二丫刚拔针,因为静点的原因手又僵又凉,也不知道她哪根筋搭错了,忽然踮脚伸手掳过他脖子。 胡唯猝不及防地前倾,咚地一声—— 脑门对着脑门。 呼吸闻着呼吸。 稀里糊涂混入大学生队伍,天天早上眼睛没睁开就从被窝拉起来晨读,寒冬腊月蹲在图书馆背单词语法,二丫万万没想到当初无心选择的专业能让她这么遭罪,她开始后悔啊,难过啊,双眼饱含泪水天天扒艺术系窗根儿想转系去学画画啊,奈何家里就是不同意。 原话是这么讲的:“供你吃供你喝,学校自己挑的,专业自己选的,我们谁都没干涉你,现在你也是大人了,大人嘛!就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数九天,二丫抽着鼻涕,抱着一盆刚从水房收回来的衣服边走边哭。 负啥责啊负责,她上学比别人早一年,生日都没过呢。可哭归哭,第二天顶着俩核桃眼睛还是得老老实实去上课。晚上打着小台灯在寝室看漫画,她还安慰自己:算了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吧。 就这么稀里糊涂念完了大学,身边同学大抵是出国深造或者备考公务员想去机关抱个铁饭碗,这样一来就显得竞争颇为激烈了。 45.第四十五章 地物冻 防盗章节购买比例为v章总数60%, 补订即可查看。 晚上杜希又加班, 在医院忙到十一点才回家。 他的房子在三环里, 六七十平的大小, 只有他和胡唯住。家里两个爷们在一起, 偏偏杜希是个医生,有些洁癖, 任何东西都要收拾的干干净净。又偏偏, 胡唯是个兵, 强迫症一样的注重细节。 这样的两个人生活在一起,就显得这个家里缺了点人味儿。 刀, 用过之后要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码在架子上。 屋里的床睡过之后,要把被子方方正正叠在枕头上,就连被子的大小也要和枕头一样, 让四个角对齐。 一辆车乘着夜色停在杜希家楼下,女人熟练拉紧手刹:“杜老师,我就送您到这,回去早点休息。” 晚上八点是杜希的交班时间,急诊忽然送来一位老太太, 心源性休克, 杜希在没来急诊科之前曾是心内科的副主任, 对待这样的病人更有经验。从抢救到观察前前后后忙了两个小时, 离开医院时恰好有原来科室的医生也要走, 就顺了他一程。 杜希拎好自己的公文包, 站在窗外:“谢谢你了, 小苏,回去注意安全。” “杜老师,我看您脸色不太好,是不是哪里不舒服?”都是医生,凭着职业知觉,苏燃蛮关心地多问了一句。 杜希笑笑:“没什么大事,忙了一天,有点累。” 苏燃今年三十八岁,和杜希一个科室共同工作了九年,他还是她的博士导师,有同事情,有师生情,更有成熟女子对心仪男性的倾慕之情。 “您可千万注意身体,前阵子赵主任那班人倒下了两个,在急诊就是这点不好,精神高度紧张,体力消耗大。” 杜希招招手,想赶她早点回家:“放心吧,我有分寸。” 一直目送着苏燃的车开远了,杜希才转过身,捂着心口慢慢坐在马路牙上。 他这毛病已经很长时间了,自胡唯母亲去世之后就有。 但是很少发作,有时一年也不见得犯一次,只是最近频繁了些。 缓过那一两分钟不适,杜希沉口气,一使劲,起身上楼。 胡唯正在家里做饭。 军装外套和领带搭在沙发上,人站在厨房里,衬衫袖子推至手肘,左手拿烟,右手执筷,眯眼正在锅里搅着。 听见开门声,他探出半个身子:“爸?” “哎。”杜希没想到他在家,又在做饭,有些意外。“这么晚还没吃饭?” “给您做的。”将火调小,胡唯连忙把烟头掐进垃圾筐,把汤倒出来。 杜希脱了外衣,坐在桌前感慨:“今天也算过节了,平常吃你一顿饭可难。” 油锅里滋啦啦烙着饼,胡唯熟练翻勺,被烟呛得直咳嗽:“今天下班早,惦记着给您弄顿好的,谁知道您这个时候才回来。” 一大碗酸辣汤,一盘炒饼,另外端上两碟素菜,胡唯往杜希面前搁了双筷子:“您尝尝。” 他做饭的手艺是在部队学的,一个班里的战士天南海北什么地方的人都有,食堂吃烦了,就躲在训练场哪块大石头背后想家乡。 小四川说:“我来来(奶奶)的酸辣汤,豆腐要先烫,用水把鸡蛋搞匀,撒上辣椒,最后才棱(能)用油锅浇,辣(那)味道——” 小河南说:“俺家的饼才香咧!” 一直用帽子盖脸睡觉的毛壮壮翻个身,露出只耳朵。 有人用脚踢了踢他:“小老坦儿,你家有什么宝贝?” 毛壮壮半天才把帽子从脸上抓下来,一张嘴就是唐山口音:“我啊,现在啥也不想,就想我家院子里那两颗老酸梨。” “这天天吃土喝土,嘴里没味儿啊。” 毛壮壮爬起来问:“班长,你是哪人呢?好像奏没听你说过。” 当时二十出头的胡唯是班里年纪最大的,因为刚刚结束训练,热的脸颊泛红。 他盘腿坐在几个人面前,手里捏着根草儿,心想,他是哪里人呢?记不起来了,和母亲一样,是杭州人?算不得,母亲离家时还没他呢。 笑一笑,年轻腼腆的小胡班长说:“我是雁城人。” “哎呀,雁城,雁城那地方好啊,大城市,商场可多。” 后来,连里季度考核,三班和六班训练成绩不相上下,总是暗中较劲,因为六班人说了些猖狂话,惹了三班战士不高兴,在射击场上掐起来。 连长恼火他们窝里斗不团结,一怒之下重罚两个班的班长。 那天下午有暴雨,三班和六班的战士趴在窗台上看,看自己的班长背着负重在操场上狂跑,看的眼睛越来越红,看的拳头越来越紧,最后怒吼声脏话,一窝蜂地冲出去。 连长站在雨中暴跳如雷:“好!好!你们三班团结!睡觉都一个被窝!” 雨停了,大家也跑不动了。 胡唯和六班班长一前一后趴倒在地,咬牙切齿地骂,骂过了,脸贴着塑胶跑道又互相望着对方咧嘴笑,先是傻笑,最后是开心地,出了声的笑。 一个个被人搀着回去,还要较劲。 三班的人说:“班长,是我们先冲出去的,比他们快呢。” 胡唯身上训练服湿哒哒滴着水,肩上扛着四五个背包,也累得够呛:“我还得表扬你们?” 几个战士脖子一缩,不讲话了。 过了晚上食堂开饭时间,小战士们饿的饥肠辘辘,全都躲在被子里装睡。 胡唯换了身干爽衣服,独自去后厨,炊事班长正在搞卫生,见到他:“呦,英雄来了。” 年轻的小胡班长满脸讨好,讲话商量口吻:“刘班长,借您厨房用用。班里崽子没吃饭,饿的紧。” “用倒是可以,但没什么东西了。” 小胡班长找了一圈,指着面袋子:“它就行。” “呵呵,好,你用吧,用完,可得给弄干净了。”胖胖的刘班长摘下围裙递给他,“那,我去外头抽根烟?完事了你喊我。” 胡唯从裤兜殷勤递上两根烟。 快到熄灯时间时,有人吸着鼻子从被窝探头:“班长怎么还不回来?” “洗澡去了?” “热水早没了,也不能洗这么长时间。” 咣地一声,门被踢开。 “班长!!” 胡唯赶紧嘘了两声,手里端着个大盆,指挥人:“去把门关上。” 离门最近的小四川就穿了条裤衩,从床上跳下去,动作迅速。 一大盆烫嘴的酸辣汤,里面囫囵搅合着鸡蛋,木耳,胡萝卜,还有些牛肉边角料,他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纸包,里面裹着十几张烙糊了的面饼。 胡唯从床底下拉出小马扎,坐在窗根:“第一次弄,也不知道对不对,厨房用料有限,凑合吃,吃完睡觉。” 几个弟弟样的小战士蹲成一圈,吃的狼吞虎咽。 吃完,拍着肚皮感慨,奶奶诶,这是我今年吃过最香的一顿饭。 再后来,没过多长时间,胡唯就走了。 他走的那天,还是几颗剃的青白的脑瓜扎在窗前看,只是再也没有人下楼去追。 那道瘦高背着背囊的身影在连队院里渐渐消失。 有人说:“哭啥,班长去上学了,是好事。” 有人附和:“是呢,全集团军就俩名额,咱三班可出名了。” 有人问:“那我们还能再见到班长吗?” 四下无声,没人说话。 年轻小战士们揉着眼睛,努力不哭,他们知道,他们再也不会见到班长了。 如今一模一样的饭菜,杜希哪里知道这其中寓意,吃的很满足,他向来饮食清淡,现在也不在乎那些了,埋头对胡唯说:“去把冰箱的辣椒酱拿来。” 胡唯依言去取来,拧开盖子,放在他手边。 父子俩面对面坐着,胡唯看着杜希吃饭,似乎有话想说。只是这话不知如何开口,让他很为难。 看那姿势就知道了。 低着头,双手撑在椅子两侧,那眼中的纯净分明,情意深重。 忽然杜希哦了一声:“今天二丫向我要你的电话,很着急的样子,找你到底有什么事?” 胡唯这才反应过来,原来上午开会时那通电话是她打的。 能有什么急事,无非是想起那天的恶行想跟他道歉。他猜她,就像透过大缸看那藏在清水底的鱼。 一摆尾,一钻头,活蹦乱跳的,全都在脸上。 “我上午不方便,她也没再打,等明天我去问问。” 杜希又喝了口汤:“别忘了就行,这丫头平时不求人,别是有什么要紧事给耽误了。” 胡唯点头答应:“好。” 杜希又问:“上回我让你给你爷爷送去那药,送去了?” 胡唯倒是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本该和裴顺顺吃饭那天就该送去的。“还没送,这几天有事儿耽搁了,那天大哥回来去家里吃饭就想着要带去。” 结果…… 结果让二丫一脑门结结实实撞在他车上的事给惊着了。 “哦。”杜希也没责怪他,“那这两天抽空送去吧,那药不能断。” “好。” 良久。 “爸——” 又是一声爸! 如果杜希心细,就该发现今天的胡唯与往常不大一样。可他偏偏没多想,擦擦嘴,站起来:“吃完了,味道不错,我今天有点累,想早点睡下了。” 胡唯只能陪着站起来:“您去吧,这别管,一会我收拾。” 杜希提着公文包回到房间,轻轻关上了门。 这间卧室就像那楚河汉界,硬生生将这父子隔成了两个世界。胡唯是至死不愿意踏进那屋子一步的,为什么? 因为他母亲当初就是躺在那屋里,那张床上,收拾的漂漂亮亮地走的。 杜希是除了医院,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间卧室里的,为什么? 因为他躺在那里,就能想起胡小枫,那是他心中最大的痛苦,他思念着,愧疚着,怎么也不肯原谅自己。 胡唯在餐桌前又静静吸了一支烟,独自出神,烟灰烧的老长,扑簌簌落了一身,他惊醒,立刻将剩下的半截烟蒂揉灭在烟灰缸里。 已经是深夜了,他拿起车钥匙,想去外面逛逛。 这一声气壮山河的叛徒,唾沫星子差点溅进胡唯眼睛里! 想他堂堂解/放/军,思想素质过硬,原则立场坚定,也是个经得住诱惑考验的人!如何就给他安了一个叛徒的罪名!! 小胡爷也气啊,也摸不着头脑,可再气,还蛮有风度地站在那里:“要不,我去看看。” 杜嵇山叹气,背手佝偻着背:“算了算了,不追了,由她去吧。” 晚上饺子开锅,全都围在一起吃饭时,杜跃忍不住问:“大哥,这次又是为什么,怎么又吵起来了。” 杜锐也后悔:“前阵子我同事吃饭时碰上她了,回到单位跟我讲,说她在外头跟男朋友很亲密的样,我回来问了她两句,就跟我急了。” “你同事还认识杜豌哪?” 杜锐没吭声。 怎么不认识,他办公室里摆着她的照片,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照,逢人来了都会说:“哟,杜工,这是你女朋友啊,漂亮的哩!” 他也逢人就解释:“不是,是我妹妹,在雁城,特别不省心。” 几年下来,单位都知道了杜工有个妹妹,他很疼爱着。 “那话也不该这么讲,你关心她,总得照顾着她是个女孩的面子,哪能问的这么直白。”杜嵇山情绪不似往常,惆怅地拿起筷子,又放下。“你这回在家能待几天?” “明天上午的飞机,这回只是路过。” 杜锐用外头的话讲,是个科研工作者,有铁饭碗在体制内的人,学材料出身,常年在外场做实验。年纪三十出头,看着却比同龄人沧桑很多。虽然待遇不错,但他并不注重吃穿,过的很朴素,一年到头就那么几身工作服,一件衬衫穿露洞了才舍得换。 家里人聚会时,他在外地风吹日晒的工作,下了班窝在单身宿舍里,还要熬夜写论文,搞研究。 单位人都笑话他,大师兄,咱们单位宿舍打更的大爷都换俩了,你什么时候能搬出去啊,杜锐听了,穿着旧旧的绒线衣捧着方便面呵笑,笑容宽厚。 他很少话,每天大部分讲话都是对着同组的人,说着专业领域里繁杂的名词和数据;他也没什么朋友,干什么事业就接触什么圈子,周遭除了领导就是同事。 常年累月下来,就给杜锐造就了这样的性格。 老派,闷,说话不会拐弯,俗称:情商低。 谁都知道,他是跟在杜嵇山身边让他一手培养起来的,怎么培养?当成亲儿子似的培养呗。 老爷子拿他当自己下半生的寄托,好像看着他,就能看见自己早逝的小儿子。 看着他如愿考上大学,如愿学了自己当初的专业;看他毕业念硕士念博士,被某个研究单位签走;看他评上工程师,和自己在书房里针对某个研究课题侃侃而谈,杜嵇山心里特别欣慰。 记得去年春节,杜锐有五天探亲假回家,当时他所在的小组实验遭遇瓶颈,整日闷闷不乐。 晚上众人话家常时,他就躲到外面吸烟。 最先发现他的,是大伯家的儿子杜炜。 杜炜见他吸烟很吃惊,扔了垃圾袋,过来蹲在他身边:“大哥,有烦心事儿?” 杜锐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两声,有些无所适从:“啊,屋里太闹,出来想点事情。” “是工作?” 杜炜和杜锐年龄最相似,当时他妻子怀孕,已经戒烟了好长时间。他知道杜锐心里压抑,就陪他抽了一支:“以前也没见你有这习惯。” 杜锐举着烟头:“倒不是怕影响身体健康,只是这烟一旦吸上了,就是笔大开销。” 当时杜炜听了心里不震惊是不可能的! 这就是他们几个孙辈的头头,他们家的大哥,心细到什么程度,又克制自己到什么程度! 杜炜是个细腻的人,听了这句话,看看杜锐的愁容,鼻子一酸,差点掉眼泪。 于是,扯嗓子一喊:“杜跃!!!” “哎!来了!”杜跃趴着窗台,“干嘛啊?” 杜炜朝他一招手:“下来,叫着胡唯,咱哥四个打雪仗。” 杜跃兴高采烈地答应,杜炜笑着对杜锐说:“这小子有钱,兜里揣的都是好烟,今天也削他一回。” 大半夜,四个小老爷们蹲在树下,吞云吐雾各自想着各自的哀愁。 忽然杜跃说:“大哥,你这日子过的这么不高兴,回家得了。” 杜锐摇头,饱含无奈:“爷爷年岁大了……” 另外三人皆是一愣。 合着,你这全是为了别人活着哪? “我父母没了对他是个打击,他嘴上不说,心里已经垮了。这人啊,活着的时候不想也不问,没了的时候就后悔,我不走我父亲这条路,他觉得这家里还是缺一个,将来真有百年那天,也闭不上眼。再说……”杜锐笑笑,无尽包容。“我辛苦一点,二丫就自由一些。” “女孩子,还是无拘无束,多一点快乐好。” 就是因为这席话,原本之前不愿和他亲近的兄弟,在那天都对杜锐有了新的认识,也从心坎里敬佩他。 只是杜锐心中的苦,心里的怨,不能对他妹妹提一个字。 兄妹俩还是见了面就掐,说不上几句话就打。记得最过分的那次,二丫硬生生揪了杜锐一撮头发下来。 当时杜锐嘴抽搐着,指着她连说:“你你你你——” 他的头发啊!杜锐虽然不讲究吃穿,可还是很爱惜自己的形象的!搞科研本来就比别人费精力,熬心血,这头发是什么,是精气神儿啊! 二丫也吓坏了,惊恐看着那撮头发:“我我我我——”她哆嗦着把那一小撮头发放回去,高举双手。“我放回去了啊,我没动,我真的没动……” 想起这些哭笑不得的事。 “不对啊。”杜跃倏地抬起头,冲胡唯说道。“她跟大哥生气,骂你是叛徒干啥?” 胡唯当然是知道为什么。 八成,把自己当成告密的呗。 他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拨弄着水杯,很随意的态度:“谁知道呢。” 继而想到什么似的,胡唯呵笑起来:“她疯起来不是逮谁骂谁。” 杜跃也吃过她的亏,十分认同:“说的对,她心里要是不痛快了,路上看见只狗都能跟人家犟一会儿。” 说着,仿佛那副画面就在眼前似的。 屋里几个男人一阵低笑。 这边,二丫怄了整整一宿啊。 连夜里做梦都还是在应园春那些事,她起床咬牙切齿地想,跟这个地方犯冲!以后再不去了!就是拿八抬大轿抬我,我都不去了! 早上出门时,杜锐穿着旧外衣,提着行李袋,正在树下等。 这房子是二丫租的,说自己住有很多方便。 问哪里方便,这第一就是喝酒方便,关起大门管你是吃鸡还是吃鱼,只管随性喝个痛快,没人劝,更没酒桌上那么些寒暄和牢骚。 这第二就是,等到了夏季,独自在家时不用穿内衣。 以前在爷爷家时,一入了夏,她就得时刻注意着自己的穿着。天晓得雁城七八月份的时候有多热,三十七八度的高温,如果在衣裳里再加一件紧巴巴带着钢圈的东西,勒的人能昏死过去。 不像自己住,不用担心有客来访,不用担心有人进屋,站在淋浴下用热水浇个通透,在床铺上洒圈花露水,可以穿条花裙子躺在床上让晚风吹个畅快。 有了这两条便利,就是谁劝二丫回家,她都是不肯的了。 见到杜锐,二丫并不意外。早在昨天杜嵇山就打来电话跟她讲过:“你哥哥不是故意的,也是他的同事看见你就传了那么一嘴;他也是不想让外人看扁了你……你在外头有喜欢的人了,这很正常,不用怕爷爷知道,也不用不好意思,我们都支持你。” 二丫握着听筒,想掉眼泪。 看见杜锐,温吞蹭到他面前,有些不情愿。 杜锐也没说话,蹲在地上拉开行李袋,开始一袋一袋掏东西,什么椒盐核桃,五香熏鸡,塑封好的猪蹄,装在瓶子里的辣椒。 “一会的飞机,马上要走。前几天去西安出差给你带了点东西,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吃熏鸡吗,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家了,时间有限,买的也着急,昨天没来得及往外拿,你上楼看看,有漏的,坏的,就赶紧扔了。” 杜锐将那些东西一股脑塞进二丫怀里,行李袋往肩上一背:“我走了啊。” 二丫抱着那堆东西讷讷往前走了两步,跟屁虫似的:“你这就走了?” “走了,说好机场集合,这都要来不及了。” 二丫闷得像个葫芦,一脚也踹不出个声响来。 让她说对不起比登天还难,能这样低眉耷眼底站在你面前,就相当于跟你道歉了。 46.第四十六章 地物冻 防盗章节购买比例为v章总数60%, 补订即可查看。  可是章涛不知道杜豌同学有这样的海量啊! 更不知她不喜欢红酒。 席间聊天胡侃, 二丫待的有些腻烦,她总觉着这葡萄酿的酒没有粮食酿的香,一旦酒不对胃口,她干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于是中途找了个借口,二丫起身去洗手间。 万万没想到章涛也找理由跑出来, 在门口给她堵了个正着。 “干嘛?有话你站直了说。”二丫嫌弃一皱眉, 用手支着他胸口不让他离自己太近。 章涛呵呵笑:“都几年了,还恨我哪?” 二丫说话爽脆:“恨, 怎么不恨,我记仇你又不是第一天才知道。” 好歹是初恋情儿, 章涛拿捏她的脾气很准:“你要这么恨我,我可当你心里对我还有情, 那咱俩就得换个说法再谈了。” 二丫果然收回手,一本正经起来。 “我说真的, 有机会去我们那发展吧,总跟姚辉在一块有什么意思?” 二丫机灵鬼儿似的促狭一笑:“为了挣钱, 都算计到同学头上了?” 这一年, 希腊主权债务全面升级;美国高盛面临欺诈危机;这一年,俄罗斯一场森林大火烧高了国际粮价;国内房价迎来了意外疯狂飙升。 这一年,资本主义市场动荡, 部分专业人才的流失让猎头公司抓住机会, 倾巢出动。 章涛就是在这批市场动荡中成长起来的人物, 什么人物呢, 赚的钵满盆足的小人哪! 他听了十分不满:“别说的这么难听,我真是为了你好,在雁城这地方窝着,一辈子能看到头。” 二丫不纠结他的初衷,只问:“你们这样的猎头公司,介绍一个人,能赚多少钱?” 章涛深吸一口气:“得,我也不瞒你。” 他伸出手比了个五。 二丫十分有原则地摇摇头:“你们这生意我不做,跟人贩子有什么区别。” 章涛眉毛拧起来:“杜豌,时代在进步,你思想能不能也跟着进步进步,我们是介绍人才给相应需求企业的正规猎头,都是管理级别的职位,这不比你在姚辉那个小中介公司强得多?她那是什么,好了讲,是翻译中介,难听点,就是个蓝领服务中心,该收你的钱她一分都没少,这年头会说英语的人一抓一大把,你真当自己有什么优势哪?” 二丫最听不得别人讲她朋友的坏话,顶仗义地反驳:“不许你这么说姚辉!” 姚辉这几年和她好的像一个人似的,要是没她,她也不会过的这样舒坦。 章涛失笑,不知道该说她死脑筋还是说她没重点,半晌才舒了口气,转头盯着别处:“你跟以前一样,一点没变。” 这下,二丫才觉得红酒的劲儿此时有些上头,晕晕乎乎的。 她这个人,脑筋死板,原则分明,最不怕的就是别人跟她算账。可也有弱点,就是怕煽情,小时候缺乏家庭关怀,有些自卑,谁要跟她说旧事,她就哑巴了。 听了这话,二丫低眉,有些委屈的样。 章涛细细打量了她一番。 印象里的杜豌,学生时期有点土,眉眼间也没现在这样婉转,永远素面朝天。 她垂着眼,两道乌黑的眉,睫毛小扇子似的颤啊颤,看的章涛脑子一热,忽然对她说道:“当年那事,我欠你句道歉。” “挺不懂事的,不该当班里同学说那句话,让你下不来台。” 原本这件事在二丫心里是个结,见不到章涛还好,见了面,心里有怨,可听到他这么说,她又释然了。 她还是之前低眉小媳妇的样:“嗯……” 这一声嗯,当真是百转千回,让章涛心神荡漾! 他想借着酒劲亲她一下,二丫知道他想什么,心里咚咚打鼓。 要推开他,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就又僵了,不推,她又不太情愿。 胡唯撞上的,就是这个时候。 那一声杜豌,当真叫的二丫魂儿也飞了,酒也醒了,脸涨得通红。 活了这么大,第一次在外头和男人鬼鬼祟祟却被抓了个正着,二丫羞的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胡唯倒是淡定的很,站在不远处跟她点了点头:“来吃饭?” 二丫局促地扭着手指:“同学聚会。” 胡唯还是抄着裤兜站在那里,先是看了看章涛,又看了看她,一脸欲言又止。 章涛因为喝酒的缘故,衬衫扣子松了两颗,领带歪歪扭扭,被二丫推开,还靠在墙边满脸疑惑的样。 尴尬挠挠眉心,胡唯尽量挑着合适的词儿:“完事了就……早点回家。” 话罢,他假装什么都没看见抄兜走了。 二丫心中哀嚎,捂脸默骂自己,可真是丢死人了!丢死人了! 胡唯从洗手间回来后,和孟得裴顺顺又坐了一会,快到十点钟时才散伙,出了饭馆大门,孟得说顺路,要打出租车送裴顺顺回招待所,胡唯落了单,独自去停车场取车,待走到附近,胡唯心里骂了句娘。 不知道谁的宝贝坐骑,直接横停在他车头前,把路堵死。 风挡玻璃前也没留个联系电话,胡唯只能再回饭馆,向前台服务员打听:“麻烦您帮我问问,在这吃饭的有没有7171 的车主。” 等服务员去里边问的功夫,胡唯在外头倚着车门点了支烟,边抽边等。 烟抽了小半截,有个女人穿着高跟鞋从饭馆大门走出来,朝胡唯一扬手。 “嘿!不好意思啊,久等了。” 女人打扮的很时髦,大冷的天,黑色羊毛紧身裙,高筒靴,露着一截腿。哪怕是耽误了别人,她也走的不疾不徐,优雅风情。 胡唯弹了弹烟灰,懒洋洋将目光移到别处,拉门上车。 没想到他能无视自己的歉意,女人微讪,心中十分不快。 “小春儿,怎么了?”有人扶着大门探头出来问,应该是和她一道的朋友。还颇为不善地瞪了眼胡唯。 女人连忙按了下遥控器:“没事,我挪个车,挡着人家了。”恨恨坐进驾驶座,她咕哝着挂了倒挡,心中十分不快:“不就堵着你了吗,破大众,牛什么啊……” 红色跑车向后倒出一小块距离,很刁钻,给胡唯堪堪留出位置,如果他手法生疏,剐蹭在所难免。 胡唯看向车里的女人,未等,只觉得脑仁“滋”地一下,像扯到了哪根神经似的钻心疼。他一蹙眉,再看这个女人—— 女人还朝他一耸肩,表示“我水平也就这样,过不过随便你”。 胡唯缓过脑仁这阵疼,拧动汽车,尾灯亮起,不晓得多嚣张地离去。 女人朝他离开的方向做了个大鬼脸,也不记仇,直接把跑车停在他刚才空出来的地方,哈着冷气小跑回饭馆。 没跑两步,忽然从前方胡同的阴影里走出一个人:“小春儿!” 女人吓了一大跳! 她抚着胸口谨慎看着前方,厉声问:“谁?” 只见原本和孟得早就应该离开的裴顺顺从阴影里踱出来,满面春风。 被叫做小春的女人似乎和他是老相识,走近后嗔怪着砸他一拳:“装神弄鬼的,你吓死我了。怎么还没走?” 裴顺顺笑嘻嘻没个正行:“我这不是不放心你一个人吗,你那帮狐朋狗友,闹起来可什么事儿都干的出来。” “少来了你。”晚上风寒,吹得这名叫小春的女子卷发飞舞,鼻尖发红,吹得裴顺顺心里满是怜惜。 她搓搓手呵着热气。“你这趟不是来找岳叔的——” 话还没说完,饭馆里又有人出来催:“小春儿!跟谁说话呢你!” 被打断,小春姑娘不悦皱眉,呵斥道:“催什么催!老子娘等我接生哪?” 裴顺顺倒不介意,还是那样随和地看着她:“没事儿,你先进去吧。等回去了找机会再聊。只是你为人医表,在外头可要注意点形象。” 小春姑娘什么都好,只是爱应酬,喜烟酒这个习惯让顺顺心中微词。 不信你听听她那把沙哑嗓子,指不定今天抽了多少烟!喝了多少酒! “少管我,你知道我最讨厌别人管我。”女人排斥地皱眉,“我先去了,刚才没说完那话,改日再聊。” 小春姑娘裹着外套又小跑着回去了。 留下顺顺在原地哀伤,小春啊小春,殊不知你关心你惦念那人,在刚才就已经见过了呀! 另一件,是件夹棉的绿袄,旗袍样式,七分袖,尼龙面料,脖子腋下及小腿处松松地缝上一排吉祥团扣,内里怕跑棉花,还镶了藏蓝色的里子。 中午最盛的太阳,光透过窗照进这间小闺房,印着牡丹花的浅色床单,女人半裸的身体,因为坐在床沿,腰线凹凸,骨肉匀称,皮肤细腻。 如果现在时间静置,用慢动作将镜头拉长,仿佛画面演绎成了旧上海时期一支旖旎的唱曲儿,春色风光,无限婉转。 可—— 很快,一只手拿起那件夹棉的绿袄,做贼似的将身体迅速遮掩进去,及时将风景打破。 不由得让人暗呼,大煞风景!大煞风景! 只见换好了夹袄的二丫歪着身子坐在床边,呲牙咧嘴揉着腿:“可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看吧,她就是这样没有情调的人。 以前姚辉和她一起洗澡时曾说过,扁平扁平的体格,脱了衣服才发现,看头十足哇。 当时二丫站在淋浴头下哗啦啦浇着热水,闻言低头偷瞄了自己两眼,想一想,再瞄瞄,最后不耐烦一挥手,继续冲着头上泡沫:“都长一个样,能有啥看头。” 姚辉一口气没倒上来差点背过去,咬牙骂她:“朽木不可雕也!” 此时,这块朽木正抄着一本“孙子兵法”倚在床头,想躲躲清净。 也不知是谁看了扔在柜子上的,虽然都是文言文,她看的还蛮认真,正讲到火攻这一节,她不禁想这孙武可真不是一般人,连放把火都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这要换成她,哪里讲究那么多,只叉腰站在山头朝敌人一声怒吼“给我上!!”待万剑齐发,管它是东风还是西风。东风固然最好,若是西风,死了倒也壮烈。 她这一蹙眉,伴着冬日下午懒洋洋的太阳,倒生出几分“林妹妹”的神态。 弱风扶柳的体格,一张鹅蛋脸,细细弯弯两道眉,再往下,巧挺的鼻子,随着她呼吸两翼轻煽,嘴微张,则是二丫生的最灵的地方了, 这页读通了,再翻一页,偶尔动一动,用右脚脚趾轻蹭左脚脚背,沉浸其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看的直犯困时,楼下有人仰头大声喊:“开饭了!” 混沌意识被惊醒,二丫这才合上书,想起来要吃年夜饭了。 开饭时,大伯的儿子杜炜,二伯的儿子杜跃,也都从外面回来了。 杜嵇山被搀着走到桌边,笑呵呵让大家坐:“老规矩,老大你带着两个弟弟坐对面,你们几个小的在我旁边。” 毕竟年纪大了,就喜欢一家人热热闹闹簇拥着自己的氛围。 就连座位,也是能看出老人用心的。 仨儿子在对面,离自己远些,方便碰杯喝酒;儿媳妇们挨着自己,在左手,表示老爷子对她们的高度尊重和认可;剩下的孙子孙女在右手,依次是胡唯,二丫,杜炜,杜跃。 早在胡唯母亲去世时,杜嵇山就曾说过:既然胡唯跟着杜希过,不管他姓什么,那就是咱们家的孩子。既然是咱们家的孩子,那就跟别的孩子待遇一样,甚至更好。 不知杜嵇山是怕外人说闲话,还是真的喜欢胡唯。总之对他,是和另外两个孙子不同的。 每每酒盅斟满,他都笑眯眯地端起来,商量着问胡唯:“咱爷俩喝一杯?” 胡唯听了,脸上挂着笑容:“哪能让您跟我喝,我敬您。” 杜希担忧着父亲的身体,也担忧胡唯,揪心道:“行了,差不多就行了,晚上还开车呢。” “哎——你不喝还不让你儿子喝,晚上你开回去一样,没看出来吗,爸今天高兴。”二伯杜甘有些吃味地紧盯着胡唯,在弟弟耳边小声说。“老三,你这儿子,养的可真值啊……” 杜甘杜希两兄弟从小就不和睦,杜甘做生意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接触,没上过多少学,很瞧不起杜希优柔寡断的脾气,他也毫无道理地不喜欢胡唯,总私下骂这小子心眼多,喂不熟,因此话中时时不忘嘲讽弟弟的失败婚姻。 杜希向来不和他一般见识,微微一笑,只装听不见。 一顿家常年夜饭,热热闹闹吃到晚上八点,才纷纷起身撤桌。 孙辈的男孩们在帮着抬桌子,收椅子,干体力活。 厨房里,两个儿媳还有一直照料杜嵇山生活的保姆赵姨在洗洗涮涮,这下,只剩下二丫一个闲人。 她也不好意思做个甩手掌柜,站起来要去帮忙洗碗,结果被她大伯母笑着推出去:“哪里用得上你,快去外面玩吧。” 得了令,她说上几句俏皮话哄得两个伯母喜笑颜开,就去客厅看电视了。 二丫喜欢看春晚,与大多数拿这台晚会当背景乐的人不同,她喜欢看,就是很认真在看,像是一定要完成新年里某种仪式似的,听到小品里的荒诞话,往嘴里送颗草莓,还跟着傻呵呵笑两声。 她吃草莓的方式也蛮娇气,只吃尖,水灵灵红艳艳的小山尖,蕴藏着整颗草莓最甜的地方。 不是娇生惯养的坏毛病,只因她小时候曾被送到姥姥家生活过一段时间,姥姥家在北方的一个县城,冬天冷,供暖差,很多菜都存不住。老人又节省,东西烂了也不舍得扔,只能捡好的地方吃。 比如香蕉发黑,一般都不是从芯里黑,剥皮,白的地方还是很甜的。 苹果有了虫眼,一般都是从内往外坏,洗净,周边的地方依旧脆生。 几年下来,就给二丫养成了这么个吃啥都留一截的毛病,长大了也改不掉。 “杜豌,我新弄了两部电影,过来一起看啊!” 身后有人粗鲁推了推二丫的肩膀。 “一边去,看电视呢。”二丫不耐烦地挣脱了下,手抓起一块花生糖,撕开,眼睛始终不离电视。 小堂哥杜跃觉得没劲,摆弄着她的头发:“这有什么看的,明天后天还有重播呢,走走走。” “哎呀——”二丫急了,“你别抢我遥控器。” 杜跃论起年龄,只比二丫大几个月,虽是她堂哥,两人也最没大没小。热脸贴个冷屁股,他觉得怪没趣。 见胡唯朝这边走过来,杜跃侧身坐在沙发背上提议道:“小胡哥,咱一会支张桌子打牌吧,杜豌不跟我玩,没劲透了。” 胡唯双手抄在裤兜里,闻言将目光投向二丫,见她无动于衷,便爽快答应下来。 “行啊。” “看看人家小胡哥,再看看你——”杜跃用手指重重弹了弹二丫的后脑勺。 二丫皱眉原本想骂杜跃,一回头,发现杜跃手里握着一部新手机,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诶?你那是什么宝贝?” 杜跃是杜甘的独生子,从小娇生惯养,钱堆里长大的,大学毕业后不肯工作,从他爹手里借了笔钱和人合伙开了个电子会所。 所谓会所,用二丫的话说,就是个高级“网吧”。 一个供众多无所事事富二代们消遣的地方。 搞些国外进口的电脑设备,安装最流行的网络游戏;再放两张他爸店中卖的进口家具,一张台球桌,几个酒柜,就算开了张。 二丫虽然不齿这种盈利行为,可也没少占杜跃的便宜,从他那里顺东西。 杜跃不给她看,故意举高:“你求我我就给你看。” “没大没小,还敢让我求你?”二丫一声怒喝,猴儿似的从沙发上跃过去,作势要抢。 她二伯杜甘嫌两人吵,不耐烦的说:“杜跃你就把那玩意给你妹妹吧,她喜欢。” “她叫声哥我就给!” “想得美,就不叫!” “不叫就不给你玩!” 二丫死死搂住杜跃的脖子,蹿到他背上:“你给我看看,就一眼。” 杜跃顺势背着她在屋里转圈,驮着二丫一口气转几十下,转的二丫哇哇直叫。 晚饭时喝了不少白酒,胃里烧的慌,胡唯想找点什么东西压压。 茶几上的杂物堆的小山一样。 什么零食包装,面巾纸团,花花绿绿地人民币,零的,整的,装在红信封里的,也有成捆明晃晃的,铺的乱七八糟。 先将那些撕开的零食包装和纸团扔进垃圾桶,又将碍事的几捆百元大钞摞到一边,才露出一只盛放水果的碗。 谁知捞过来一看。 嚯!!! 这算是个什么吃法? 只见整整一盆挂着水珠的草莓此刻全都被“腰斩”,最鲜最甜的尖尖被咬掉,剩下的全是半红不红的部分,不扔没法吃,扔了又可惜。 最可气的是这每一口咬的都十分标准,带着牙印,像猫啃。 而从杜跃那里抢了手机的二丫还浑然不知自己浪费恶行被抓了个正着,正玩儿的欢。 手机清晰的摄像头在屋里移动,她还当了个背景旁白。 “这是我大堂哥,还有我的堂嫂,还有侄子禾禾,来,跟我打个招呼。” 周岁大的宝宝被妈妈握着小手懵懂朝镜头晃了晃。 瞥见姑姑,宝宝露出牙床稚嫩一笑:“猪猪……” 镜头晃动,二丫一本正经的纠正:“是姑姑。” 宝宝咧着牙床笑的更灿烂:“猪!” 一只手伸到镜头前捏了把宝宝的脸蛋儿,换了拍摄对象。 “这是我的爷爷,还有大伯二伯三伯。” 杜嵇山穿着毛坎肩笑呵呵看着镜头,喝了酒的缘故,满面红光。 镜头再一转,透着门缝。 “这是我大伯母和二伯母,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 温柔大方的大伯母朝门外挥了挥手。 47.第四十七章 地物冻 防盗章节购买比例为v章总数60%, 补订即可查看。 二丫姓杜, 单名一个豌字。 不是琬,也不是婉,是豌,豌豆的豌。 只因当年她母亲怀她时, 见了一园子绿油油毛绒绒的豌豆苗儿。至于为什么都叫她二丫, 则是因为她头上还有个亲哥哥,杜家女孩又少,她是个稀罕物儿,所以大家见了, 都“丫丫”“丫丫”地叫。久而久之, 反倒不习惯念大名了。 这里一直有她的屋子, 是杜嵇山要求留的,从二丫上小学一直留到现在, 偶尔大伯二伯的孩子来,要是没地方住,也去她那屋凑合一宿。 “呼——” 进了自己的小闺房,二丫长舒了口气,急忙解开衬衫脖领处的扣子。 上午去和平招宾馆翻译时穿的是正装,冻腿不说,还勒的人上不来气儿。 丝袜, 衬衫, 西服, 窄裙, 一件件被二丫随性儿甩到沙发扶手上,又将盘在脑后的小发髻松开,她赤脚去柜子里翻了两件东西出来。 一件是宽腿的缎子衬裤,月牙白的颜色,有松紧的裤腰,套在身上滑溜又舒适。 另一件,是件夹棉的绿袄,旗袍样式,七分袖,尼龙面料,脖子腋下及小腿处松松地缝上一排吉祥团扣,内里怕跑棉花,还镶了藏蓝色的里子。 中午最盛的太阳,光透过窗照进这间小闺房,印着牡丹花的浅色床单,女人半裸的身体,因为坐在床沿,腰线凹凸,骨肉匀称,皮肤细腻。 如果现在时间静置,用慢动作将镜头拉长,仿佛画面演绎成了旧上海时期一支旖旎的唱曲儿,春色风光,无限婉转。 可—— 很快,一只手拿起那件夹棉的绿袄,做贼似的将身体迅速遮掩进去,及时将风景打破。 不由得让人暗呼,大煞风景!大煞风景! 只见换好了夹袄的二丫歪着身子坐在床边,呲牙咧嘴揉着腿:“可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看吧,她就是这样没有情调的人。 以前姚辉和她一起洗澡时曾说过,扁平扁平的体格,脱了衣服才发现,看头十足哇。 当时二丫站在淋浴头下哗啦啦浇着热水,闻言低头偷瞄了自己两眼,想一想,再瞄瞄,最后不耐烦一挥手,继续冲着头上泡沫:“都长一个样,能有啥看头。” 姚辉一口气没倒上来差点背过去,咬牙骂她:“朽木不可雕也!” 此时,这块朽木正抄着一本“孙子兵法”倚在床头,想躲躲清净。 也不知是谁看了扔在柜子上的,虽然都是文言文,她看的还蛮认真,正讲到火攻这一节,她不禁想这孙武可真不是一般人,连放把火都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这要换成她,哪里讲究那么多,只叉腰站在山头朝敌人一声怒吼“给我上!!”待万剑齐发,管它是东风还是西风。东风固然最好,若是西风,死了倒也壮烈。 她这一蹙眉,伴着冬日下午懒洋洋的太阳,倒生出几分“林妹妹”的神态。 弱风扶柳的体格,一张鹅蛋脸,细细弯弯两道眉,再往下,巧挺的鼻子,随着她呼吸两翼轻煽,嘴微张,则是二丫生的最灵的地方了, 这页读通了,再翻一页,偶尔动一动,用右脚脚趾轻蹭左脚脚背,沉浸其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看的直犯困时,楼下有人仰头大声喊:“开饭了!” 混沌意识被惊醒,二丫这才合上书,想起来要吃年夜饭了。 开饭时,大伯的儿子杜炜,二伯的儿子杜跃,也都从外面回来了。 杜嵇山被搀着走到桌边,笑呵呵让大家坐:“老规矩,老大你带着两个弟弟坐对面,你们几个小的在我旁边。” 毕竟年纪大了,就喜欢一家人热热闹闹簇拥着自己的氛围。 就连座位,也是能看出老人用心的。 仨儿子在对面,离自己远些,方便碰杯喝酒;儿媳妇们挨着自己,在左手,表示老爷子对她们的高度尊重和认可;剩下的孙子孙女在右手,依次是胡唯,二丫,杜炜,杜跃。 早在胡唯母亲去世时,杜嵇山就曾说过:既然胡唯跟着杜希过,不管他姓什么,那就是咱们家的孩子。既然是咱们家的孩子,那就跟别的孩子待遇一样,甚至更好。 不知杜嵇山是怕外人说闲话,还是真的喜欢胡唯。总之对他,是和另外两个孙子不同的。 每每酒盅斟满,他都笑眯眯地端起来,商量着问胡唯:“咱爷俩喝一杯?” 胡唯听了,脸上挂着笑容:“哪能让您跟我喝,我敬您。” 杜希担忧着父亲的身体,也担忧胡唯,揪心道:“行了,差不多就行了,晚上还开车呢。” “哎——你不喝还不让你儿子喝,晚上你开回去一样,没看出来吗,爸今天高兴。”二伯杜甘有些吃味地紧盯着胡唯,在弟弟耳边小声说。“老三,你这儿子,养的可真值啊……” 杜甘杜希两兄弟从小就不和睦,杜甘做生意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接触,没上过多少学,很瞧不起杜希优柔寡断的脾气,他也毫无道理地不喜欢胡唯,总私下骂这小子心眼多,喂不熟,因此话中时时不忘嘲讽弟弟的失败婚姻。 杜希向来不和他一般见识,微微一笑,只装听不见。 一顿家常年夜饭,热热闹闹吃到晚上八点,才纷纷起身撤桌。 孙辈的男孩们在帮着抬桌子,收椅子,干体力活。 厨房里,两个儿媳还有一直照料杜嵇山生活的保姆赵姨在洗洗涮涮,这下,只剩下二丫一个闲人。 她也不好意思做个甩手掌柜,站起来要去帮忙洗碗,结果被她大伯母笑着推出去:“哪里用得上你,快去外面玩吧。” 得了令,她说上几句俏皮话哄得两个伯母喜笑颜开,就去客厅看电视了。 二丫喜欢看春晚,与大多数拿这台晚会当背景乐的人不同,她喜欢看,就是很认真在看,像是一定要完成新年里某种仪式似的,听到小品里的荒诞话,往嘴里送颗草莓,还跟着傻呵呵笑两声。 她吃草莓的方式也蛮娇气,只吃尖,水灵灵红艳艳的小山尖,蕴藏着整颗草莓最甜的地方。 不是娇生惯养的坏毛病,只因她小时候曾被送到姥姥家生活过一段时间,姥姥家在北方的一个县城,冬天冷,供暖差,很多菜都存不住。老人又节省,东西烂了也不舍得扔,只能捡好的地方吃。 比如香蕉发黑,一般都不是从芯里黑,剥皮,白的地方还是很甜的。 苹果有了虫眼,一般都是从内往外坏,洗净,周边的地方依旧脆生。 几年下来,就给二丫养成了这么个吃啥都留一截的毛病,长大了也改不掉。 “杜豌,我新弄了两部电影,过来一起看啊!” 身后有人粗鲁推了推二丫的肩膀。 “一边去,看电视呢。”二丫不耐烦地挣脱了下,手抓起一块花生糖,撕开,眼睛始终不离电视。 小堂哥杜跃觉得没劲,摆弄着她的头发:“这有什么看的,明天后天还有重播呢,走走走。” “哎呀——”二丫急了,“你别抢我遥控器。” 杜跃论起年龄,只比二丫大几个月,虽是她堂哥,两人也最没大没小。热脸贴个冷屁股,他觉得怪没趣。 见胡唯朝这边走过来,杜跃侧身坐在沙发背上提议道:“小胡哥,咱一会支张桌子打牌吧,杜豌不跟我玩,没劲透了。” 胡唯双手抄在裤兜里,闻言将目光投向二丫,见她无动于衷,便爽快答应下来。 “行啊。” “看看人家小胡哥,再看看你——”杜跃用手指重重弹了弹二丫的后脑勺。 二丫皱眉原本想骂杜跃,一回头,发现杜跃手里握着一部新手机,顿时被吸引了注意力,“诶?你那是什么宝贝?” 杜跃是杜甘的独生子,从小娇生惯养,钱堆里长大的,大学毕业后不肯工作,从他爹手里借了笔钱和人合伙开了个电子会所。 所谓会所,用二丫的话说,就是个高级“网吧”。 一个供众多无所事事富二代们消遣的地方。 搞些国外进口的电脑设备,安装最流行的网络游戏;再放两张他爸店中卖的进口家具,一张台球桌,几个酒柜,就算开了张。 二丫虽然不齿这种盈利行为,可也没少占杜跃的便宜,从他那里顺东西。 杜跃不给她看,故意举高:“你求我我就给你看。” “没大没小,还敢让我求你?”二丫一声怒喝,猴儿似的从沙发上跃过去,作势要抢。 她二伯杜甘嫌两人吵,不耐烦的说:“杜跃你就把那玩意给你妹妹吧,她喜欢。” “她叫声哥我就给!” “想得美,就不叫!” “不叫就不给你玩!” 二丫死死搂住杜跃的脖子,蹿到他背上:“你给我看看,就一眼。” 杜跃顺势背着她在屋里转圈,驮着二丫一口气转几十下,转的二丫哇哇直叫。 晚饭时喝了不少白酒,胃里烧的慌,胡唯想找点什么东西压压。 茶几上的杂物堆的小山一样。 什么零食包装,面巾纸团,花花绿绿地人民币,零的,整的,装在红信封里的,也有成捆明晃晃的,铺的乱七八糟。 先将那些撕开的零食包装和纸团扔进垃圾桶,又将碍事的几捆百元大钞摞到一边,才露出一只盛放水果的碗。 谁知捞过来一看。 嚯!!! 这算是个什么吃法? 只见整整一盆挂着水珠的草莓此刻全都被“腰斩”,最鲜最甜的尖尖被咬掉,剩下的全是半红不红的部分,不扔没法吃,扔了又可惜。 最可气的是这每一口咬的都十分标准,带着牙印,像猫啃。 而从杜跃那里抢了手机的二丫还浑然不知自己浪费恶行被抓了个正着,正玩儿的欢。 手机清晰的摄像头在屋里移动,她还当了个背景旁白。 “这是我大堂哥,还有我的堂嫂,还有侄子禾禾,来,跟我打个招呼。” 周岁大的宝宝被妈妈握着小手懵懂朝镜头晃了晃。 瞥见姑姑,宝宝露出牙床稚嫩一笑:“猪猪……” 镜头晃动,二丫一本正经的纠正:“是姑姑。” 宝宝咧着牙床笑的更灿烂:“猪!” 一只手伸到镜头前捏了把宝宝的脸蛋儿,换了拍摄对象。 “这是我的爷爷,还有大伯二伯三伯。” 杜嵇山穿着毛坎肩笑呵呵看着镜头,喝了酒的缘故,满面红光。 镜头再一转,透着门缝。 “这是我大伯母和二伯母,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悄悄话?” 温柔大方的大伯母朝门外挥了挥手。 二丫笑嘻嘻走开了。 镜头最后定格在电视机前的沙发里。 先是松枝绿的裤角,两条腿敞着,坐姿随意。 镜头渐渐向上。 浅绿色袖口卷了两圈,是他的两只手,指甲修的很短,骨骼分明,手背能看到微凸起的青筋脉络。 他左手手指夹着半根烟,右手轻轻捏着一只草莓的尾巴,漫不经心。 二丫手一哆嗦。 镜头最后慢吞吞上移。 是一对干干净净的衬衣领子,领口微敞。 领口向上依次是喉结,下颚,嘴唇。 然后—— 胡唯端端正正完完整整的出现在镜头里。 他头发很短,漆黑,与眉毛,眼仁,如出一辙。 剑眉星目,正气十足。 他对着镜头微笑时,身上的英武气淡了,又多了些孩子顽劣。 此时二丫手有些抖,不知道是举着手机的时间太长还是屋里热的,她咽了下口水,在镜头后说。 “这是胡唯。” 说起她的工作—— 胡唯为了缓解尴尬,主动问起:“二丫,你是学什么的?” 二丫抓起一个苹果咬下去,眼睛牢牢盯着电视:“英语。” “现在还做翻译?” “唔……”提起这个二丫也很苦恼,猴儿似的抓抓脸:“没办法,想做别的也不会啊。” 胡唯唇间衔着烟:“这行挣钱吗。” 二丫警惕起来,眼睛瞄着桌上摞成捆的压岁钱:“……你要干嘛?” 胡唯知道她心里的小九九,给她吃了颗定心丸:“放心吧,不管你借。” 说来也奇,杜家家风正派,教育孩子向来大气,兄弟姐妹间从来不为钱计较,而长辈又疼爱小辈,红包从未吝啬,不管是给谁的,大家都不藏着掖着,统统堆在那里,谁要出去买瓶醋,打个牌,随手抓两张,图的就是个高兴。 偏偏这二丫是个小钱串子,盯钞票盯的紧,那眼神中透着渴望,像小孩子过年时望着盘里的糖果,墙边的饮料。 家里众人可怜她,谁也不和她争抢,待守岁结束各自回家时就假装忘了,等她趴在沙发上喊哥哥你们红包忘拿啦!大家纷纷招手表示,鞋都穿好了就不进屋了,给你了,给你了! 见胡唯只是纯粹好奇,二丫有些不好意思,为拉近关系朝他的方向凑了凑:“你要有用钱的地方不好跟三伯说,跟我讲。” 胡唯轻描淡写笑笑,没说话。 “我们这行……还行吧。”二丫盘着腿打开话匣。“笔译看字数,我们看时长和经验,也包括会议规模和企业大小,以前上学的时候赚外快,几百块也是有的,现在做一场,最多两千。逢休息节日给的更多,老外心情好时还有美金小费。” 胡唯表示有些吃惊:“那不少。” 二丫一副“你不知民间疾苦”地忧愁表情:“不是每个月都有活儿给你干的,如果生意好,就算每周一次吧,一个月最多也就这个数。” 她伸出根指头。 “那怎么找你们?” “大多都是熟人介绍,哪缺人手会联系你,也有固定客户,保持长期合作关系。” 说完,二丫变忽然没头没脑笑起来。 殊不知她脑子里想的是:好好一个工作,经她这么一讲,活像个搞特殊职业的。 杜跃在那头支好了牌桌,喊胡唯落座。胡唯应了一声,不再和她胡侃,伸手将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起身过去。 一家人在一起玩牌混个时间,不算钱,输赢在脸上贴纸条儿。 家里长年伺候老爷子生活起居的保姆赵姨在厨房泡了茶水端出来,十分周到:“来,喝点茶解解酒,你们几个刚才都没少喝。” “谢谢赵姨,辛苦了,您快去歇吧。” 杜炜,胡唯,杜跃几个小辈纷纷起立,自己把茶水端下来。 杜家男人多,女人少,从小教育也好后天培养也罢,总之,他们对长辈,对女性是十分尊重的。 赵姨系着围裙,乐呵呵的:“你们别管我,我愿意干这个,一年到头聚在一起能几回,为你们忙活我高兴。” 等各自拿了茶水,众人坐在远处休憩端详,就会发现端倪。 杜炜爱喝大红袍,醇厚中回味甘朴。 杜跃爱喝甜,火气重,贡菊里兑了勺蜂蜜。 48.第四十八章 地物冻 防盗章节购买比例为v章总数60%, 补订即可查看。  而拿第一的代价就是:胳膊脱臼了。 那时章涛远没有现在这样讨厌,还是有着同情心的阳光好少年,见她歪着胳膊慢吞吞从草坪往边上移, 还停下来问:“怎么了你?” 二丫手保持着推出铅球的姿势,如同钢铁雕塑般坚毅地表情:“扭着了。” 章涛气喘吁吁插腰, 胸前后背用别针别着红色号码牌:“能动吗?” 二丫试着动了动,疼的泪珠在眼眶里打转转:“不能。” “唉……走吧走吧!”章涛扶着她暂时下场, 喊来班里两个人陪她去医务室。 就是那时, 章涛才对杜豌这个人, 存了些好感和喜欢的。 下铺室友问章涛喜欢杜豌啥, 章涛躺在上铺翘着二郎腿, 吹着风扇,将她细细想了个遍。 喜欢她的长相? 吁—— 彼时杜豌是个只知道吃饱喝足不挂科的学生,她那么懒, 体型微胖;皮肤倒是好,白白嫩嫩像块藕, 可,也实在谈不上漂亮。 想了半天, 章涛也没憋出句话来:“是啊,喜欢她什么呢?” 下铺室友打着魔兽目不转睛,呵呵笑:“喜欢她扔铅球。” 喝空的啤酒罐叮了咣当扔下去, 章涛也不厚道的笑。 得知这件事是真的, 晚上来赴宴的人纷纷感慨杜豌同学女中豪杰, 深藏不露, 眼看着二丫脸色越来越冷漠,有扭头就走的趋势,章涛忽然伸手重重搂住她肩膀,往自己的方向带了一把:“好了,刚才那是非官方说法。” “现在正式介绍,这位,是我们英语学院的尖子生,专攻交传,参加过外交部组织的峰会合作论坛,还和非洲领导人握过手呢。” 众人颇为严肃的哦了一声,再看二丫,神情果然尊重起来。 这踩一脚又把人捧上天的行为,让二丫十分不好意思。 “哎呀你别胡说八道。”她动了动肩膀想甩开章涛搂着她的手,对他同事解释。“那是学校组织的夏令营……” “哎,夏令营也是看见了,握了手合了影的。”章涛不容她反驳,一只手揽着二丫推她上座,另一只手拉着姚辉,心里暗骂她情商低不开窍。 他说这么多,无非不就是想告诉别人,让你们别轻慢了你? 落座后有服务员上菜,转着桌子将精致菜肴摆在台上,二丫瞄着那道炸响铃,眼睛一亮。 加了高汤的肉馅用韧头十足的腐皮裹了下油锅,个个金黄饱满。 这道菜,她很小的时候吃过一次,好像是个夏天,家里只有她和三伯母在,她那时刚从县城搬回杜嵇山这里,整天不说话。 隐约记得是个中午,她趴在桌上写作业,有位年轻女人拨开门口防蚊的帘子窈窕进来,二丫握着铅笔,抬头看她一眼,眼神怯怯。 女人穿着淡蓝色的纱裙,摸摸她的手,温柔问她:“你是丫丫?” 二丫头上梳着一个朝天揪,穿着姥姥做的花衣裳,不做声地点点头。 女人也不生气她不答话,拉过一旁的椅子坐下,征求她的意见:“带你吃好吃的,去不去?” 二丫停下写作业的笔,忽然抬起头:“吃啥?” 年轻女人笑起来,她笑起来可真好看啊,比自己妈妈还好看,像县城桃花一夜开放之前的那场春雨。 那是二丫人生中第一顿肯德基,第一次知道什么是可乐。她牵着自己在时下城中最著名的商品街闲逛,给她买气球,买漂亮的裙子和发卡。 晚上回家时,她爷爷指着漂亮阿姨对她说,玩了一天还不知道她是谁哪?傻孩子,这是你三娘。 从那以后,三伯母就成为了二丫每天最期待的人。 她没有工作,不像大伯母二伯母那么忙,每天中午来,会给二丫和爷爷做一顿丰盛的午饭,有好多菜是二丫连名儿都叫不出来的,爷爷不许她吃饭没规矩,她又心急,就躲到厨房蹲在三伯母脚边,三伯母将锅里炸好金黄的,油汪汪的响铃捞出来,她就伸手抓一个偷着吃。 肉馅里和着豆腐和香菇,咬下去层层叠叠渗着鲜美汤汁,小姑娘毫无城府的夸赞:“真好吃。” 三伯母一顿,手里拿着筷子良久没动。 她低眉温柔地看着自己,像看着自己的孩子:“三伯母家里还有个小哥哥,等他放假了,我就带他过来一起跟你玩,你就不寂寞了。” 二丫嘴里塞的胖胖的,连连点头说好。 可这句话说完没几天,三伯母就再也没出现过,二丫一连盼了好几天,忽然有人告诉她,以后你三娘都不来了,她去世了。 那天雁城下了场秋雨,阴郁的让人无端想哭。 二丫趴在自己小闺房的窗台上望啊望,她以为过了这场雨,三伯母还是会打着太阳伞,穿着那件淡蓝色的纱裙出现在门口。 一晃,过去十多年了,久到记忆里的印象都已经模糊了。 二丫夹起一个,不做声咬下去。 腐皮很干,肉馅里也没有豆腐和香菇,味道不对,她蹙了下眉,心中有些失落。 包厢外的公共就餐大厅内。 胡唯,孟得,裴顺顺聊得正欢。 因为三人的工作性质相似,共同话题蛮多,一顿饭吃的很愉快。席间说起下午开会的事情,孟得对裴顺顺发牢骚:“宋勤这个人啊,心细是真的,天天唧唧歪歪。你没看见今天董秘出去之后那个脸色,也不臊得慌。” 裴顺顺听后眉头紧蹙:“今天开会站在门口那个?有点印象。” 戴了副瓶底那么厚的眼镜,会场内有什么风吹草动,他第一个站起来。哪个领导的茶杯空了要倒水,哪个窗户敞的大了要关窗,是个忒仔细,忒殷勤的人。 裴顺顺不喜欢这样的人。 “以前一直负责讲话稿,胡唯调来之后俩人一个屋,没少较劲。” 裴顺顺是这次一起跟来的作战参谋,与胡唯年龄相差无几,却比他高了一级,目光瞥向胡唯肩头,若有所思:“你这个岁数,不该是——” 话没说完,让胡唯一通电话给打断了。 打电话的人是杜希。 原本是想嘱咐他别忘了把药给杜嵇山送去,听说胡唯在外吃饭,杜希连说不打扰,只告诉他高速出了连环车祸,晚上自己得在医院加班,让他别太晚。 电话挂了,孟得对裴顺顺撇嘴:“他爸爸在医院忙的脚不沾地,还把他看得像个大姑娘,回家有门禁。” 裴顺顺问:“是个大夫?” 孟得点点头:“是个人物咧,医科大附属医院有名的大夫,想当初在心内科时,排他一个号要熬夜去等,黄牛也要抢破头。” 裴顺顺听了肃然起敬,有些崇敬的样,嘴里轻咕哝着:“大夫就是这样,累得很,累得很。” 胡唯把手机揣回裤兜,笑一笑站起来:“你们先坐,我去个洗手间。” 盯着胡唯走远了,孟得才逮住机会上前给裴顺顺倒了杯茶:“顺顺,咱俩算算,也快十年没见了,真没想到你还能记得我。” 裴顺顺漾着笑:“你可是我的老同学,我记得上高中那时总和你们班一起打篮球。这次也是开会遇的巧,要不,还真不知道你在这,来几年了?” 孟得见到裴顺顺如同他乡遇故知般亲切,“毕了业就来了,有年头了。” “胡唯也是和你一届的?”裴顺顺从烟盒倒出一根烟,也不抽,一下一下地在指间转着。 “他比我晚两年。” “按理说他这个年龄,不该是这个级别。” 听出裴顺顺意有所指,孟得有些遗憾:“他不是军校生,在沈阳当了几年兵,选送来的,倒可惜了。反正,怎么跑,都是绕着关外打转转。” 自古这山海关是道坎儿啊。 裴顺顺听出孟得话里隐隐的优越感,心中冷笑。 往往这应届瞧不上往届,硕士瞧不上本科,人还真分起三六九等来了。 殊不知天天在黄土太阳的泥地里摸爬滚,还能沉下心去读书的,才是有大韧性的人。 裴顺顺一直很佩服这样的人。 想着想着,顺顺垂下眼,无限惆怅的样。 应园春这地方,装修的有格调,连洗手间也要搞出点花样。 翠绿竹子砌成的屏风,洗手的水池雕成了莲花。 胡唯从里头拐出来,对门口服务生示意:“二十四桌,买单。” 服务生一翻记录,很有礼貌:“先生,单已经买过了。” “什么时候?” “在您之前有位先生,来的时候就买过了。” 胡唯心里明镜似的。 裴顺顺今天这顿饭,说是和孟得老同学间叙旧,只怕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三句话有两句是冲着自己来的,两人不认不识,却装出一副熟络的样。 小胡爷两只手抄在裤兜,边想边走,意兴阑珊。 洗手间在一串包厢的尽头,走出这条走廊,才是外面的大厅。 正是晚上饭口,各个房间里觥筹交错的声音不绝于耳,乱哄哄的,前头不远一处包厢门口,有两个人在说悄悄话。 为什么说悄悄话呢。 男的将女的虚罩在自己怀里,一只手抵在她耳边,低头正在讲些什么。 女孩有点紧张,两只手扭在一起,背后头。 成年男女谈恋爱调个情,这都很正常,胡唯走过时,出于礼貌只匆匆一瞥就移开了目光。 走了两步,小胡爷眉头一皱,觉得有点眼熟。 遂,又回头。 这一看可倒好! 小胡爷心里嗬了一声,好家伙,化的像个小鬼儿似的!难怪刚才没认出来! 只见二丫被章涛圈在角落,两人的姿势不知道是刚接完吻,还是即将要吻。 小胡爷静盯着浑然不知的两人,内心斗争的紧哪。 按理说,他这身份,没什么资格干涉太多。 万一这混东西在谈恋爱,反而怪自己多事。 可再想想,好歹是个女孩,和自己沾亲带故,看见了,总不能不管。 念此,胡唯站定,严肃叫了她一声:“杜豌——” 二丫冷不丁听见自己的名字,脑子嗡地一声,炸了。 大概气场太强,未等他开口说话,二丫先心虚扣上了手机镜头,讪笑着:“小胡哥,留个影,别见怪。” 其实二丫有点怵胡唯。 也说不出什么具体的原因,可能是因为两人见面次数不多,关系不像和杜跃,杜炜那样亲近。饶是她脸皮厚,在面对胡唯时,也觉得有几分拘谨。 二丫小时候是跟着姥姥长大的,大学是在外地念的;而胡唯和母亲搬到雁城以后,胡小枫恐他和杜希生活不习惯,干脆狠心给他办了寄宿学校,后来母亲没了,他就去当了兵。 两人还是最近这几年才熟悉起来的,每年,也就逢春节国庆这样的大日子才见面。他们对对方了解也不多,二丫对胡唯是一知半解,胡唯也只记得二丫是个翻译,至于做什么,在哪里工作,都不清楚。 说起她的工作—— 胡唯为了缓解尴尬,主动问起:“二丫,你是学什么的?” 二丫抓起一个苹果咬下去,眼睛牢牢盯着电视:“英语。” “现在还做翻译?” “唔……”提起这个二丫也很苦恼,猴儿似的抓抓脸:“没办法,想做别的也不会啊。” 胡唯唇间衔着烟:“这行挣钱吗。” 二丫警惕起来,眼睛瞄着桌上摞成捆的压岁钱:“……你要干嘛?” 胡唯知道她心里的小九九,给她吃了颗定心丸:“放心吧,不管你借。” 说来也奇,杜家家风正派,教育孩子向来大气,兄弟姐妹间从来不为钱计较,而长辈又疼爱小辈,红包从未吝啬,不管是给谁的,大家都不藏着掖着,统统堆在那里,谁要出去买瓶醋,打个牌,随手抓两张,图的就是个高兴。 偏偏这二丫是个小钱串子,盯钞票盯的紧,那眼神中透着渴望,像小孩子过年时望着盘里的糖果,墙边的饮料。 家里众人可怜她,谁也不和她争抢,待守岁结束各自回家时就假装忘了,等她趴在沙发上喊哥哥你们红包忘拿啦!大家纷纷招手表示,鞋都穿好了就不进屋了,给你了,给你了! 见胡唯只是纯粹好奇,二丫有些不好意思,为拉近关系朝他的方向凑了凑:“你要有用钱的地方不好跟三伯说,跟我讲。” 胡唯轻描淡写笑笑,没说话。 “我们这行……还行吧。”二丫盘着腿打开话匣。“笔译看字数,我们看时长和经验,也包括会议规模和企业大小,以前上学的时候赚外快,几百块也是有的,现在做一场,最多两千。逢休息节日给的更多,老外心情好时还有美金小费。” 胡唯表示有些吃惊:“那不少。” 二丫一副“你不知民间疾苦”地忧愁表情:“不是每个月都有活儿给你干的,如果生意好,就算每周一次吧,一个月最多也就这个数。” 她伸出根指头。 “那怎么找你们?” “大多都是熟人介绍,哪缺人手会联系你,也有固定客户,保持长期合作关系。” 说完,二丫变忽然没头没脑笑起来。 殊不知她脑子里想的是:好好一个工作,经她这么一讲,活像个搞特殊职业的。 杜跃在那头支好了牌桌,喊胡唯落座。胡唯应了一声,不再和她胡侃,伸手将烟掐灭在烟灰缸里,起身过去。 一家人在一起玩牌混个时间,不算钱,输赢在脸上贴纸条儿。 家里长年伺候老爷子生活起居的保姆赵姨在厨房泡了茶水端出来,十分周到:“来,喝点茶解解酒,你们几个刚才都没少喝。” “谢谢赵姨,辛苦了,您快去歇吧。” 杜炜,胡唯,杜跃几个小辈纷纷起立,自己把茶水端下来。 杜家男人多,女人少,从小教育也好后天培养也罢,总之,他们对长辈,对女性是十分尊重的。 赵姨系着围裙,乐呵呵的:“你们别管我,我愿意干这个,一年到头聚在一起能几回,为你们忙活我高兴。” 等各自拿了茶水,众人坐在远处休憩端详,就会发现端倪。 杜炜爱喝大红袍,醇厚中回味甘朴。 杜跃爱喝甜,火气重,贡菊里兑了勺蜂蜜。 胡唯爱绿茶,明前龙井,根根直立,先是在滚烫滚烫的开水中漂浮,直到逼出澄清鲜亮的汤色。 最后。 韬光养晦,慢慢沉底,越泡越香。 只见他右手端着玻璃杯,眼盯着牌,轻吹开,最后浅抿,一举一动中,将这个人的脾气秉性说了个通透。 沉静,清淡,待人又是那样的认真,热情。 只是—— 那一身气质,那抬眉垂眼的不动声色,与这个家,与这个家里的孩子,是不同的。 不知谁先说了一句:“胡唯也不小了吧?怎么样,现在谈没谈朋友呢。” 这话不是对胡唯说的,是冲着他爹杜希说的。 杜希回头瞥了胡唯一眼,郁闷叹长气:“谁知道呢,天天窝在单位,也没合适的。” “怎么没合适的,你们医院那么多小姑娘还没个合适的?再说我看咱胡唯这条件,找个医学生,不过分吧?”二伯杜甘哼着小曲儿,手上转着一张八筒,“你要舍不得就说舍不得,别往孩子身上推。再说老三,儿大不由娘,知道你们爷俩感情深,该分开也得分开,你不是还没给孩子攒够彩礼吧?没攒出来你跟我说,胡唯,跟二伯说,二伯有。” 49.第四十九章 地物冻 防盗章节购买比例为v章总数60%, 补订即可查看。 二丫已经提心吊胆好几天了, 说不出来为什么, 总是没由来的心慌。 她起初以为自己是饿的发虚, 可噎个面包下去,还是慌。 姚辉路过她的工位, 走过去, 又走回来, 拽着她椅子把她拉近自己:“你干嘛呢?” 二丫正对着镜子往眼皮上贴白纸:“左眼跳财右眼跳灾, 我这几天运气不好,沾张纸让它白跳。” 姚辉撇撇嘴:“封建迷信要不得。”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二丫拿着一叠资料去复印机复印, 在复印机咔嚓咔嚓走纸的时候,她忽然想明白自己到底在慌什么了。 她在慌胡唯。 她怕胡唯把那天在饭馆碰见自己的事情说出去,她更怕他告诉家里人, 自己在外面跟男孩子鬼搞。 本质上讲, 二丫有点“较真”。这个较真不是指性格, 而是指在某些大事小情上。 她不管对外还是对内, 给人留下的印象, 向来是本本分分的孩子, 虽然有点钻钱眼的小毛病,也无伤大雅。这回给人遇上, 她犹恐自己落下个不正经的口实, 想她多胆小的一个人哪, 要被扣上这样一顶帽子, 可真是说不清了。 她越想越堵, 甚是还带了点“小气”。 气自己不该没见过世面似的,让章涛两句话就哄的脑子发昏;气那天胡唯不该出现在那里,吃饭也不挑个地方。 就这样纠结了半天,二丫最后还是选择相信胡唯。 凭直觉,他不像那样多事的人。 他和自己关系又不亲近,和个外人没两样,也没有管自己的道理不是? 想通了,一块大石头也就放下了,二丫觉得心里通畅许多。 正好家里来电话,要她下了班回去一趟。电话里保姆赵姨乐呵呵的,好像家中有什么喜事:“你都一个多月没回来了,你爷爷想你,记住了啊,下班就来,你不来我们晚上不开饭。” 二丫歪头压着手机,捧着厚厚一摞资料:“好的,我下了班就去,需要带什么吗?” 保姆拿着电话回头看了一眼,开心得很:“不用不用!你来了就知道了!” 下了班,二丫回家这一路都纳闷,到底发生啥了呢? 待敲门进屋,望见餐厅那道背影,二丫才捶胸顿足地醒悟! 中圈套了哇!中圈套了哇! 是个约么三十岁的男人,瘦高个头,斯文面相,风尘仆仆地,脸上倦色明显,鼻梁上还架着一副无框眼镜,伴随着他低头吃面的动作,面条热气蒸上近视镜的镜片,挂着层雾。 二丫和杜嵇山并排坐在男人对面,直勾勾地盯着他。 杜嵇山满是关心:“够不够?不够锅里还有,再给你盛个鸡蛋?” 男人少话,也不抬头。“够了。” 过一会,杜嵇山说:“少吃点,晚上给你煮饺子,你最爱吃的白菜馅。” 男人又是一声:“嗯。” 换成往常,有人敢对杜嵇山这样不抬头地说话,早就被骂没规矩了。可杜嵇山偏偏不在乎,看着他的眼神,比对二丫还疼爱,还关心。 老爷子还数落二丫:“你倒是说两句话啊,怎么也不吭声?” 二丫不情不愿地挪了挪屁股:“我给你倒杯水吧。” “不用。”这时男人倒是停住筷子,从纸巾盒里抽出张纸擦嘴。“还在姚辉那儿上班?忙不忙。” “就那样呗。” “什么叫就那样?”男人不满意她的回答,蹙起眉严厉道:“说话也没精神,我看还是不忙,闲的日子发慌。” 二丫抱着腿,翻了个大白眼。 吃饱喝足了,男人靠在椅子里,开始和她诡异对视。 二丫也不怕他打量自己,就坐在那大大方方让他看,怕他看的不清楚,还把头发往耳后掖了掖,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 杜嵇山见怪不怪,还站起来把空间留给两人:“你俩坐,我去看看阳台那花儿,该浇水了。” 这下,餐厅就剩下二丫和他。 看了半天,男人先问:“回去看过姥姥了?” “嗯。” “最近钱还够花吗?” “够。” “现在外头还冷,别穿露脖子的衣服,回头哮喘犯了遭罪的是你自己。” “啊。” 男人怒了,伸手啪地一下重拍桌子,二丫没准备,吓得王八似地一缩脖子。 “我跟你说话呢!你什么态度!” 二丫也急了:“什么什么态度?你看看自己什么态度?审犯人哪?” 杜嵇山从阳台直起身来,一手拎着一只花苗,隔着玻璃直揪心:“你俩好好说话!好好说话!” 气焰被老爷子压下,短暂停战。 男人摘下眼镜,开始低头擦镜片:“你现在大了,有些事爷爷想管,也是心有余力不足,但是你不能因为没管束,就随心所欲。” 二丫虽然有些莫名其妙,但没反驳。 “尤其是在一些事情上,你得学会自己保护自己。” 嘎? “女孩子在外头,跟男朋友相处,也得适度。” 二丫脸上不敢表露不悦,心里想,这人别不是在荒郊野外待时间长了,憋出什么毛病才好。 多新鲜呢,半年多没见面,见了面就给自己上课,说的还都是不着边的事情,二丫心里不大痛快。 男人见她态度不友好,心头火又拱起来:“你也不用跟我装傻充楞,我知道我管不了你,你也不听我管,二十四了,在外头谈恋爱这很正常,但是要注意形象……” 二丫眼神开始飘忽,在桌子上找来找去。 “你找什么呢?” 找到了! 二丫拿起一瓶杜嵇山平日里吃的大脑保健药,倒出两粒推过去。 男人一愣:“干什么?” 二丫很认真的看着他:“吃药啊。” 男人倒抽一口凉气,拧眉怒目,猛地又一拍桌子:“杜豌!” 二丫不甘示弱,抓起一只擀面杖,也学着他在桌面猛敲了下:“杜锐!!” 气势比他还嚣张,动静比他还大。 男人没预料到她来这手,被吓得脸一颤。 二丫哈哈大笑起来。 她一笑,被她叫做杜锐的人恨道:“姑娘家家不知羞!” “我怎么不知羞了?我没偷没抢,行的端走得正,哪里不知羞了!”她嚷嚷的震天响,脸憋的通红。 “你知道羞大晚上的和人在饭馆外头搂搂抱抱瞎嘀咕?” 二丫心里暗呼不好,依旧气焰滔天:“你是看见了还是听见了!那是我同学!我跟我同学说两句话怎么了!” “你胡说八道!要是都跟同学那么说话还了得!欠管教!” 二丫气的呜呜直哭:“我就是欠管教!从小没爹没娘哪有人管我?一张嘴只知道说别人不知道说自己!我就是跟男人在外头搂搂抱抱那也是自由恋爱!我喜欢,我高兴,不像你,三十多岁人了连个女朋友都没有,邋遢的要人命,发际线秃到头顶上!” 杜嵇山听了急急从阳台扔下花跑出来,痛呼:“杜豌——怎么这样说你哥哥!” “杜锐,你,你也不该这样说你妹妹!” 老爷子着急上火啊! 本来是一对亲兄妹,该是这天底下最亲最近的关系,都怪他啊,让两个孩子从小分开,这十多年了隔阂还是在,再见面,还是像仇人似的。 都说小孩子吵架不能当真,可这哥俩是真的句句都往人心窝子里捅,这可如何是好…… 杜嵇山情绪激动,这当哥哥的,不晓得维护妹妹的面子,这当妹妹的,也不知道哥哥的心哪!! 之前提过,杜家老四有一双儿女。 如今和二丫吵得面红耳赤这位,就是她一直没露面的亲哥哥,杜锐。 兄妹俩差着六岁,往二十年前倒腾,也算是一对儿相亲相爱的小哥俩。 那时在西安,已经是大孩子的杜锐牵着杜豌,带着她在小院里逛啊走啊,抱着她看楼下大人打麻将听树上蝉儿鸣,别人逗一逗,问:这是谁家的娃娃啊? 杜锐就会攥紧了她小手很护食的样:这是我妹妹。 爸爸妈妈带着他俩去钟楼买三毛钱一根的雪糕,杜豌脸蛋上蹭着奶油,也曾在夏天烈日下甜甜管他叫哥哥。 后来,父母没了。 小杜豌天天蹲在家门口抠石头,看见有年轻时髦的女人骑着自行车走过,她就仰头问:哥哥,那是妈妈吗? 再后来,雁城来了人接,二丫被姥姥抱走,她两只胖手扒着门框哭的撕心裂肺:哥哥哇哥哥……我要哥哥……我要妈妈,也要爸爸。 她手腕上系着一只小虎头,缀着银铃,她一晃,银铃就哗啦啦地响,那是杜锐对儿时妹妹最后的印象。 杜豌再从县城回来,兄妹俩都已经变了模样,关系很生疏了。 杜锐在老爷子这里教养的已然成为一名小学究,鼻子上卡着近视镜,整日只知道写算术题,很少说话。 杜豌也在小县城里自由自在地成了野丫头,行为举止与别人格格不入。 大娘二娘哄她,丫丫,你也跟你哥哥亲近亲近,多说两句话啊,哥哥总念叨你呢。 二丫拿着作业本去找他,扭捏找话题:“哥哥这道题我不会算,你帮我写好不好呀?” 杜锐转过头,严肃一推眼镜:“我可以给你讲,但是你要自己写。” 杜豌扁着嘴想哭,声如蚊讷:“你给我写吧,写不完老师要罚站的,我想睡觉。” “不行,要不自己写,要不我教你。” 杜豌揉着眼睛听着题,一面偷偷心里想:我哥哥才不是这样的。 兄妹俩仇人似的怒目,二丫越想越生气,越想越难过,最后一跺脚,扭身就跑。 杜嵇山捂着心脏,朝杜锐吼:“看着我干啥!抓回来啊!包了那么多饺子,她不在家,怎么吃得完哟……” 一家子老老少少追着二丫到门口,恰逢被杜嵇山叫来的几个小辈也回来了。 二丫跑的冲,咣当一声撞在胡唯刚推开的车门上,撞的眼冒金星。 杜嵇山和杜锐站在台阶上,心急大喊:“抓着她!” 胡唯尚没弄清情况,恐她撞坏,下意识拦了一把:“哪去?” 四目相对,看的胡唯心头颤三颤! 二丫仰着头,眼中含泪,额头被磕出通红的包,那一汪水盈盈的眼神,写满了倔强,写满了委屈,好像在说,我算是看错你了!看错你了! “你走开!”二丫恼羞成怒,使了牛劲甩开他胳膊,身上穿的皮衣拉链刮在胡唯下巴上,只听得她气壮山河地骂胡唯—— “叛徒!!!!” 二丫姓杜,单名一个豌字。 不是琬,也不是婉,是豌,豌豆的豌。 只因当年她母亲怀她时,见了一园子绿油油毛绒绒的豌豆苗儿。至于为什么都叫她二丫,则是因为她头上还有个亲哥哥,杜家女孩又少,她是个稀罕物儿,所以大家见了,都“丫丫”“丫丫”地叫。久而久之,反倒不习惯念大名了。 这里一直有她的屋子,是杜嵇山要求留的,从二丫上小学一直留到现在,偶尔大伯二伯的孩子来,要是没地方住,也去她那屋凑合一宿。 “呼——” 进了自己的小闺房,二丫长舒了口气,急忙解开衬衫脖领处的扣子。 上午去和平招宾馆翻译时穿的是正装,冻腿不说,还勒的人上不来气儿。 丝袜,衬衫,西服,窄裙,一件件被二丫随性儿甩到沙发扶手上,又将盘在脑后的小发髻松开,她赤脚去柜子里翻了两件东西出来。 一件是宽腿的缎子衬裤,月牙白的颜色,有松紧的裤腰,套在身上滑溜又舒适。 另一件,是件夹棉的绿袄,旗袍样式,七分袖,尼龙面料,脖子腋下及小腿处松松地缝上一排吉祥团扣,内里怕跑棉花,还镶了藏蓝色的里子。 中午最盛的太阳,光透过窗照进这间小闺房,印着牡丹花的浅色床单,女人半裸的身体,因为坐在床沿,腰线凹凸,骨肉匀称,皮肤细腻。 如果现在时间静置,用慢动作将镜头拉长,仿佛画面演绎成了旧上海时期一支旖旎的唱曲儿,春色风光,无限婉转。 可—— 很快,一只手拿起那件夹棉的绿袄,做贼似的将身体迅速遮掩进去,及时将风景打破。 不由得让人暗呼,大煞风景!大煞风景! 只见换好了夹袄的二丫歪着身子坐在床边,呲牙咧嘴揉着腿:“可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看吧,她就是这样没有情调的人。 以前姚辉和她一起洗澡时曾说过,扁平扁平的体格,脱了衣服才发现,看头十足哇。 当时二丫站在淋浴头下哗啦啦浇着热水,闻言低头偷瞄了自己两眼,想一想,再瞄瞄,最后不耐烦一挥手,继续冲着头上泡沫:“都长一个样,能有啥看头。” 姚辉一口气没倒上来差点背过去,咬牙骂她:“朽木不可雕也!” 此时,这块朽木正抄着一本“孙子兵法”倚在床头,想躲躲清净。 也不知是谁看了扔在柜子上的,虽然都是文言文,她看的还蛮认真,正讲到火攻这一节,她不禁想这孙武可真不是一般人,连放把火都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这要换成她,哪里讲究那么多,只叉腰站在山头朝敌人一声怒吼“给我上!!”待万剑齐发,管它是东风还是西风。东风固然最好,若是西风,死了倒也壮烈。 她这一蹙眉,伴着冬日下午懒洋洋的太阳,倒生出几分“林妹妹”的神态。 弱风扶柳的体格,一张鹅蛋脸,细细弯弯两道眉,再往下,巧挺的鼻子,随着她呼吸两翼轻煽,嘴微张,则是二丫生的最灵的地方了, 这页读通了,再翻一页,偶尔动一动,用右脚脚趾轻蹭左脚脚背,沉浸其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看的直犯困时,楼下有人仰头大声喊:“开饭了!” 混沌意识被惊醒,二丫这才合上书,想起来要吃年夜饭了。 开饭时,大伯的儿子杜炜,二伯的儿子杜跃,也都从外面回来了。 杜嵇山被搀着走到桌边,笑呵呵让大家坐:“老规矩,老大你带着两个弟弟坐对面,你们几个小的在我旁边。” 毕竟年纪大了,就喜欢一家人热热闹闹簇拥着自己的氛围。 就连座位,也是能看出老人用心的。 仨儿子在对面,离自己远些,方便碰杯喝酒;儿媳妇们挨着自己,在左手,表示老爷子对她们的高度尊重和认可;剩下的孙子孙女在右手,依次是胡唯,二丫,杜炜,杜跃。 早在胡唯母亲去世时,杜嵇山就曾说过:既然胡唯跟着杜希过,不管他姓什么,那就是咱们家的孩子。既然是咱们家的孩子,那就跟别的孩子待遇一样,甚至更好。 不知杜嵇山是怕外人说闲话,还是真的喜欢胡唯。总之对他,是和另外两个孙子不同的。 每每酒盅斟满,他都笑眯眯地端起来,商量着问胡唯:“咱爷俩喝一杯?” 胡唯听了,脸上挂着笑容:“哪能让您跟我喝,我敬您。” 杜希担忧着父亲的身体,也担忧胡唯,揪心道:“行了,差不多就行了,晚上还开车呢。” “哎——你不喝还不让你儿子喝,晚上你开回去一样,没看出来吗,爸今天高兴。”二伯杜甘有些吃味地紧盯着胡唯,在弟弟耳边小声说。“老三,你这儿子,养的可真值啊……” 杜甘杜希两兄弟从小就不和睦,杜甘做生意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接触,没上过多少学,很瞧不起杜希优柔寡断的脾气,他也毫无道理地不喜欢胡唯,总私下骂这小子心眼多,喂不熟,因此话中时时不忘嘲讽弟弟的失败婚姻。 杜希向来不和他一般见识,微微一笑,只装听不见。 一顿家常年夜饭,热热闹闹吃到晚上八点,才纷纷起身撤桌。 孙辈的男孩们在帮着抬桌子,收椅子,干体力活。 厨房里,两个儿媳还有一直照料杜嵇山生活的保姆赵姨在洗洗涮涮,这下,只剩下二丫一个闲人。 她也不好意思做个甩手掌柜,站起来要去帮忙洗碗,结果被她大伯母笑着推出去:“哪里用得上你,快去外面玩吧。” 得了令,她说上几句俏皮话哄得两个伯母喜笑颜开,就去客厅看电视了。 二丫喜欢看春晚,与大多数拿这台晚会当背景乐的人不同,她喜欢看,就是很认真在看,像是一定要完成新年里某种仪式似的,听到小品里的荒诞话,往嘴里送颗草莓,还跟着傻呵呵笑两声。 她吃草莓的方式也蛮娇气,只吃尖,水灵灵红艳艳的小山尖,蕴藏着整颗草莓最甜的地方。 50.第五十章 地物冻 防盗章节购买比例为v章总数60%, 补订即可查看。  雁城, 2010年。 今天是春节, 腊月二十八那天下了场大雪, 路上被融雪剂撒的泥泞,哪里都灰秃秃的。 恰逢出门高峰, 环桥堵车, 一个个都像蜗牛缓慢挪动着屁股, 叫人心生烦躁。 二丫坐在车里, 无聊用手指刮着玻璃上的霜,见桥下商铺家家挂红贴福, 不由得冻的缩脖子叹气:唉—— 又要过年了。 上午在和平招宾馆有个会,商务贸易洽谈,年下翻译人手不够, 二丫去打野工, 一场跟下来给两千块钱, 这钱不挣白不挣。 她原是个半吊子翻译, 当年高考成绩不好不坏, 顶尖的学府够不上, 普通一本大学倒是能挑挑,问她想学啥, 她说啥都行。家里人给她出主意, 继承你爷爷老本行, 读工科?她一翻身, 懒得像头驴, 只说,不爱算术。大家又说,那学财会吧,小姑娘毕业了做财务工作,稳定。她又一翻身,头往被里一蒙:不爱数钱。 说了好几个,姑奶奶上嘴皮碰下嘴皮一一否决,最后家里人摔了课本,这也不干那也不干,真是没人能管得了你了。 说完,头上绑着冲天揪,穿着花裤子的二丫从床上翻身而起,抄起当年报考手册胡乱一指,对着外国语学院说:我要学这个。 稀里糊涂混入大学生队伍,天天早上眼睛没睁开就从被窝拉起来晨读,寒冬腊月蹲在图书馆背单词语法,二丫万万没想到当初无心选择的专业能让她这么遭罪,她开始后悔啊,难过啊,双眼饱含泪水天天扒艺术系窗根儿想转系去学画画啊,奈何家里就是不同意。 原话是这么讲的:“供你吃供你喝,学校自己挑的,专业自己选的,我们谁都没干涉你,现在你也是大人了,大人嘛!就得为自己的行为负责!” 数九天,二丫抽着鼻涕,抱着一盆刚从水房收回来的衣服边走边哭。 负啥责啊负责,她上学比别人早一年,生日都没过呢。可哭归哭,第二天顶着俩核桃眼睛还是得老老实实去上课。晚上打着小台灯在寝室看漫画,她还安慰自己:算了算了,既来之则安之吧。 就这么稀里糊涂念完了大学,身边同学大抵是出国深造或者备考公务员想去机关抱个铁饭碗,这样一来就显得竞争颇为激烈了。 二丫站在人潮洪流中左右观望,抄起小椅垫,拍拍屁股做了个决定—— 回老家!!! 大城市竞争着实惨烈,吾等归乡投身建设方是大计。 就这么着,她做起了交传翻译的行当。 雁城是个二线重工业城市,经济发展相对落后,竞争力也小一些,何况这行的圈子就这么大,翻译嘛,业务能力都差不多,用谁都是用。二丫出挑就出挑在名校毕业,形象好,又有股机灵劲。 所谓机灵,就是会看眼色,晓大局。 像她们这种挂在中介公司没有固定饭碗的翻译,多是由人介绍,某某饭局上提起哪里有业务,提一句,“哎,我认识个人,xx学校毕业的,博览会我们展台连续几年都是她在做,能力很强。”说完,趁热打铁将对方名片或者联系方式推荐给雇主,还要在耳边低声补一句,你放心,我们公司常年合作,你就说是我让你联系她的,比外面那些翻译公司价格要低—— 都是跑江湖借人情的买卖,见二丫来了,对方也会说一嘴,之前刘姐将你介绍给我,说你不错,可要好好干呀。 二丫和雇主谦虚笑着,嘴上答应着一定一定,待事后拿了报酬,就会抓住机会买个礼物,送给这位帮她联系业务的中间人。 有时是一瓶香水,有时是一条丝巾。 送的时候,她还蛮会说,也不明着感谢人家帮忙介绍这单生意,只和对方讲美容,说天气,一来二去关系近了,两人坐在咖啡厅里,人家觉得她还算是个情商高的,就会说些家长里短的亲近话。 什么老公不做家务孩子又是叛逆期不听话呀,什么婆婆难伺候不给好脸色啊,二丫一个在家里好吃懒做的姑娘,连正经男朋友都没有,哪里能真正理解这些处于“上有老下有小”的中年烦恼,听了,只会配合着点头,人家叹气,她也叹气,人家抹眼泪,她就及时递过两张纸巾。 待人家倾倒完心里垃圾,就会反问她,你家里父母是做什么的呀?你是外语学院毕业的,怎么没想过留在大城市? 这时,二丫则忧愁地皱起眉,很伤感的模样:“我父母在小时候就没了……” 寥寥几句,就给对方构画出一个年幼失了双亲,全凭自己双手奋斗闯出一片天的积极小青年形象,说的对方同情心泛滥,临走时,还不忘挽着手鼓励她:“你放心,我们会展中心这样的对外招商每年都有,遇到合适的机会我帮你多推荐,但是你也得自身努力,把水平再提高提高,人家问我,也好说的出口。” 从业两年,攒下些资源,虽没出人头地,可二丫的小日子过得倒也滋润。 有刚入行的同事眼红,私下骂她谄媚,难听话说尽: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忒会人情世故,一身市侩气,呸! 都是些刚走出大学校门的学生,初出茅庐,都清高好面子,观念里自己仍是世界中心,尚未把人与人之间的相处感受划入重点。 殊不知那些窝在办公室的老油子们心中道:你们这些娃娃呀,人家能左右逢源是心胸,至于市侩,那是本性。 在社会这样的大熔炉里,自身能力过硬是敲门砖,更能吃的开的,可不就是二丫这样嘴甜会来事儿的姑娘? 可—— 提起这二丫,这些老油子们心里也纳闷。 固然她性格开朗,可这个年纪,那张能说会道的伶俐小嘴,那双沉静流转的灵动眼神,确实有着超出同龄人的成熟和世故。 这样的孩子,要么就是家中父母做生意,从小耳濡目染。 要么,就是从小吃过大苦,逢人讨眼色,心里自卑哪! “阿嚏——!!!” 一个惊天动地的大喷嚏硬是被二丫捂着嘴生生憋了回去。 她扭身用纸巾揉了揉鼻子,心想,这是哪个又在背后念叨我? 这一日上午召开的洽谈会是与航空方面有关的贸易合作,为答谢外商投资中午有个冷餐招待,一桌的凉菜甜点,二丫吃不惯这些西式玩意,端着盘子咂咂嘴,没啥胃口,腻腻歪歪地只等着散会回家。 按照惯例,每年春节她都去她爷爷家守岁,一大家男女老少敛巴敛巴凑上十来口子,好不热闹。 好不容易捱到结束,二丫从宾馆出来吹着口哨,喜气洋洋开着自己那辆小红车回家了。 说起她这台车,当时还鸡飞狗跳折腾了好几天。 起因是她坐公交崴了脚,脚踝肿的小馒头高,天天在家疼的眼泪汪汪,她爷爷看孙女可怜,脑子一热,就提了句:“要不,给你买台车?” 二丫原本愁眉苦脸的,一听这话,眼珠锃亮。 但是车这个东西,越看越超出预算,原本想着搞一台三四万块的手动挡代步,最后看着看着,就变成了落地将近十万的简约舒适型。 存折里没那么多啊,二丫又是个抠门的性格,哼唧了半个多月,最后她爷爷心脏受不了了:“哎呦快别盯着路上看了,买吧,买吧。不够,我给你添。” 二丫一拍大腿,心想我就等你这句话呢! 就这么着,祖孙俩合资了一台小汽车,才上路几个月,二丫很是宝贝。 从外环桥下来,拐进一条两侧都是老旧黄墙的宽敞路,这条路通往郊区的学校家属楼,因为这条路少有人烟,等红绿灯时,二丫警觉瞥了眼后视镜,发现身后还跟着一辆车。 相较她这台脏兮兮的不同。 是辆很低调的黑色大众,车身锃亮,十分干净。 大概是察觉到前头有人在看,黑色轿车方向盘一拐,停到她并排的车道上,落下车窗。 只见驾驶座的人裹着大棉迷彩袄,一身朴素,正微笑着看她。 二丫连忙也把车窗降下来,嘴里呵出团团冷气:“你怎么才回来?” 那人笑容灿烂,似乎与她很熟:“单位抓壮丁,跟领导一起送温暖去了。你干什么去了?打扮的可够热闹的。” 二丫嘿嘿一乐,知道他指的是她车屁股上贴的那对小春联:“今年本命年,要搞点红冲冲灾。” 是了,她今年二十四,正属虎,是本命年。 绿灯亮。 坐在车里的人朝她颔首:“你先走,我跟着你。” 二丫点点头,先窜出去,紧接着,身后那辆车向给她护航似的,俩人一前一后驶进路尽头的家属区大门,停在一幢灰色楼前。 小李比了个五。 二丫咋舌:“这么贵?” “这还是托人买的呢。” 二丫低头看看自己口袋里的诺基亚,默默走回座位,开始打水擦桌子。 “哎,杜豌,你也买一个呗,你不是一直都挺喜欢手机吗,我亲戚在店里能给优惠。”小李隔着工位挡板殷勤劝她。 “我?”二丫脱了大衣,就穿了一件骆驼色的高领羊绒衫,袖子推到手肘处,用力拧着湿毛巾:“不买,五千能换台笔记本了。” 小李撇撇嘴,坐回位子上。 二丫在小李身后擦着桌子,间隙用目光偷瞄他桌上的手机一眼,过一会,又偷看一眼,心里痒痒的。 中午在公司对面的快餐店里,二丫像个苦哈哈似的看着窗外叹气,眉毛皱起来。过一会,身子往窗边微侧,换了个姿势,又是一声:“唉——” 姚辉端着餐盘疾步走来,风风火火:“总唉声叹气像个病秧子似的,看着丧气。” 二丫打不起精神来,“本来就是个病秧子,难受着呢。”说着,她掏出一张纸巾,用力擤了擤鼻子。 “难受也没见你耽误吃。”姚辉落座,将筷子细心剔掉木刺递给她。“老规矩,你的大碗加肉。” 瞥见肉,二丫身体往前蹭了蹭。 姚辉匪夷所思:“你也挺瘦,饭量怎么这么大呢。” “你小时候没受过穷,我这是先天不足后天补。” “得了吧,谁也没亏你,别说的像吃糠咽菜长大的。我真的没跟你没开玩笑,抽空去医院查查,脸色也不好,这么吃,可能是甲状腺有问题。” 二丫嘴被塞的鼓鼓的:“都跟你说了没事,前一阵折腾的。” 大年初三那天,二丫自驾去了几百公里外的晖春县城看姥姥,她在老太太身边待了七年,还是上初中时被杜嵇山接回来的。接她回雁城那天,老太太踩着缝纫机,带着老花镜,一声不吭。 二丫的大伯有些为难,提着水果补品站在身后:“大娘,把杜豌接回去,她能跟她哥哥在一块,还能好好读书,上中学正是要紧的时候,家那边的学校条件比咱们县城要好很多。” 老太太虽没有大文化,心里清亮:“你们老爷子当初说把孩子给我就给我,现在说接就要接?杜豌是他孙女不假,可她妈更是我女儿,她也是我孙女!” 老太太干了半辈子裁缝,手快,嘴也不饶人:“你们家重男轻女,当初杜豌和她哥哥两个,你们指了名要把男丁带走,杜豌那时年纪小不明白,可现在长大了,你以为她不清楚你们怎么想的?要那个,不要这个。将来遭报应哟。” “大娘,您也知道,我母亲走的早,家里都是男人,丫丫确实没个信得过的人来带。您是她亲姥姥,把她交给谁都不如交给您放心。而且那时小满和吴青刚没,老爷子本意也是想留个孩子在您身边宽慰您,而且……不是我们不要,是您坚持要留杜豌的不是?” 咔哒哒的缝纫机忽然停下。 二丫大伯的心都要提起来了—— 半晌,老太太叹气,耷拉着眼皮:“我知道你们杜家都是大知识分子,想让孩子出人头地,但是杜豌去了你们家,我不求她学习能多好,只吃喝别短了她,她淘气了,不听话了,更别打她。女娃娃是最碰不得的,碰一下,她以后都记着,没尊严哪……” 杜敬悬着的一颗心放下,郑重保证:“您放心,别说她爷爷舍不得了,要是对她不好,怎么对得起她父母。” 老太太拿着刚才一直做的活计,是条蓝底白花的棉裤。 将裤子对折,老太太又转身寻了一个袋子将它装进去:“四点放学,学校就在路口。” 给外孙女做的棉裤交到她大伯手上,老太太背过身,蹒跚进屋去了。 从那以后,每年大年初三,二丫都会回晖春看姥姥。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老太太因为年龄大了身边没人照料,被送去了当地条件最好的敬老院,身体还算硬朗,只是有些糊涂了。有时认人,有时不认得。 前些天,二丫开了五六个小时的车去看她,老太太就正糊涂着。刚开始只是睡,睡醒了,见二丫坐在她床边,就小孩子一样地笑,拉着她的手把她当成了敬老院的护士,一会讲中午饭盐放多了,一会又嫌弃床单不是橘色的。 二丫给她换好床单,抱住姥姥开始轻晃,姥姥呀,姥姥呀,你啥时候能认得我呢,我是杜豌呀。 老太太在外孙女怀里睡着了,二丫也困倦睡着了。 她在敬老院陪了姥姥五天,直到初八才回来。 临走时为了让老太太滋润些,二丫还包了几个红包上下打点一番,她这人不会说场面话,只讪笑着塞进照顾老太太的人手里:“给您添麻烦了,添麻烦了。” “老太太要是想吃什么要什么,劳您跑腿,别让她饿着,渴着。她要是发脾气了,您们也别往心里去,哄哄就是。” 收了答谢礼的小护士们自然高兴:“你就放心吧。” 说是放心,怎么能放心呢。回雁城这一路二丫都在想,听说市里哪个医院新成立了一个老年疗养中心,设施条件都比晖春的条件要好,除了费用高些。 不想这事还好,一想起来,二丫又愁眉苦脸的:“快一个月不开工了,没活干啊。” 姚辉低头吃饭:“没事干休息休息还不好,等开春博览会招商,忙的你脚不沾地。” 二丫是个钱串子,隔段时间没收成,心里发慌,这也是姚辉认识她这么长时间最看不透她的地方。 “你说你平常也没少挣,可也没见你怎么花,你攒钱到底干什么?买房?” 二丫托着腮帮子,有一下没一下戳着碗里的面条,心不在焉:“反正……有大用处。” 至于有多大的用处,只有二丫自己知道。 忽然手机叮铃一声响,姚辉阅过短信,才想起来对二丫提:“对了,咱班班长章涛你记得吗,来雁城出差,想晚上聚一聚,特地跟我说要你过去,老同学好几年没见了,去呗。” “章涛啊……”提起这个人,二丫有些抵触。“我不想去。” 章涛,北二外他们那一届的知名人士,大学四年的班长。 在英语学院里,尤其是女生多的班级,男班长就像众星捧月般地存在,女孩子有什么事都爱示弱找他,而作为班里挑大梁的男生,也就格外喜欢出头逞意气。 章涛成绩优秀,家境富裕,因此人缘相当不错。 本该是老同学相见两眼泪汪汪的戏码,可惜就可惜在章涛曾经追过二丫,两人有过那么一小段情窦初开,可惜没能圆圆满满,闹了个不欢而散。 毕业那天,章涛和班里每位同学拥抱告别,唯独漏了她。 二丫坐在小树下抠着草儿,遥望同学们有说有笑,好不郁闷。 姚辉劝道:“知道你心里别扭,但是毕业这么长时间了,人家特意说要咱班同学在雁城的都来,还点了你的名。不去好像你气量太小,还挂记着上学那些事,让他多想。” 二丫一想,姚辉说的也对。本来就是学生时代的窘事,人家也没别的意思,同学叙叙旧,她太小家子气反而不好。 见她有所动摇,姚辉擦擦嘴,拎包站起来:“那就这么定了,晚上应园春,下班一块去——” 胡唯开着车在路上瞎转,手指敲着方向盘。往右拐,是回单位;往左拐,是去二环外。 杜嵇山上了岁数,有心脑血管方面的老年病,常年服药保健。已经耽搁了这么多天,白天他没时间,又是在半路上,胡唯想了想,改道奔左拐。 车停进家属院里的时候,小楼一片寂静,只有门口亮着两盏照明灯。 杜嵇山休息的很早,通常晚上看了新闻联播,七点半就上楼睡觉了。 胡唯轻手轻脚进屋,将药放在茶几上,觉得有些口渴,于是想去厨房倒杯水再走。 推开拉门,厨房灶台上放着几盘菜和一碗饭,为了保温,还用盘子倒扣住,胡唯心里有点不是滋味。 平常保姆做顿饭,就老爷子自己吃,人老了饭量也跟着小,他就让人将还没端上桌的饭菜各拨出一半留着,保不齐家里谁回来还饿着肚子。 晚上下班回来一直在家里等杜希,光忙着给他弄饭,自己没顾上吃,这会还真有点饿了。 手碰一碰碗碟,已经放凉了,开火有声响,胡唯拎起暖水瓶,往米饭里兑了半碗热水进去。 开水冒饭,以前训练回来晚了,赶不上食堂,他们常这么干。 杜嵇山披着开衫下楼的时候,就见胡唯站在厨房昏黄灯下,端碗囫囵吃着。老爷子扶着楼梯栏杆,不太确定地问了一声:“是胡唯回来了吗?” 胡唯直起身,忙放下碗:“是我,爷爷。” “哎呦你这孩子,怎么不热热再吃。”杜嵇山连忙走下楼梯,也没惊讶他怎么大半夜的来,瞧见胡唯碗里泡的开水,很心疼。“都凉了,吃了要闹肚子。” “没事儿,这么吃挺好。” “晚上在单位加班了?”杜嵇山摸了摸胡唯的衣服,还是责怪:“穿的还这少,你呀你呀……” “我吵着您了?” “不不,我下来喝水。” 胡唯拿过一个玻璃杯,递给杜嵇山:“我来给您送药,放在茶几上了,您记得按时吃。” 51.第五十一章 全文完(上) 防盗章节购买比例为v章总数60%, 补订即可查看。  孟得把面巾纸团成团砸到裴顺顺脸上:“你这毛病,还没改哪?” 裴顺顺对胡唯抱歉地欠了欠身:“实在对不起, 从小就有这个毛病。” 胡唯倒觉得他这毛病挺有意思:“看一眼就能知道是多少?” 裴顺顺谦虚的很:“八九不离十吧。”说着,他拿起桌上的牙签盒撬开盖子,瞥一眼,又自信地放回去。“六十九根。” 胡唯心想这可奇了。 “他这是强迫症,大夫说这就跟那挤眼睛一样, 是心理暗示,治不好。”孟得替他解释道。 胡唯说:“这毛病别人想得还得不上呢,治它干什么。” “你不知道。”裴顺顺筷子拈起一颗花生送进嘴里,“小时候我妈带我去公园玩儿, 看见人家卖气球的,我就跟在人家屁股后头数, 想看看这气球到底有多少, 结果差点跟着人家走丢了。我妈找到我之后当场就给了我俩嘴巴,第二天就带我看大夫去了。” 说起裴顺顺这个“特异功能”, 倒让孟得忽然想起一个人。 “胡唯,你觉不觉着他跟一个人特像?” 胡唯问:“像谁?” 孟得怪他烂记性:“啧,你那妹妹——” 遥想那是去年冬天, 也是快过年, 孟得要给胡唯送一些东西,胡唯在外头还没回, 两人约好在家楼下碰面。孟得到的稍早了些, 就坐在车里边抽烟边等。等着等着, 从胡唯家楼道里钻出来一个姑娘。 可能是天儿太冷,那姑娘戴着帽子围巾,把自己捂得十分严密,几乎看不见脸。 姑娘低头匆匆走过孟得的车,孟得还特意打量了她一下。 身量纤纤,个头高挑,穿着一件浅粉色棉袄,就是不知长的怎样—— 想着想着,那姑娘在他车屁股后忽然站定,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像是做心理斗争似的,磨蹭着,又调头回来敲了敲孟得的车窗:“哎。” 孟得在一片烟雾缭绕中把车窗降下来:“有事啊?” 姑娘把脸缩在围巾里,冻得睫毛上都是冰珠:“这车牌牌是你的吗?” 孟得活了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有人敢在大马路上堵着他这么问,一时口气很冲:“你要干嘛啊?” “不干嘛,你就说这牌子是不是你的。”那姑娘讲话也不怯场,十分爽利。 孟得嘿了一声,直接倾身从储物箱里摸出两个本本:“妹妹,瞧好了,行驶证和驾驶本,我叫孟得,车是我前年买的,牌子也是正规上的,有什么话今天得说清楚。你要说不明白,我可不让你走。” 那姑娘还真低头瞥了他行驶本一眼,好像在确认真假。 看完了,她站在车外,双手揣在口袋里:“给你提个醒,今天下午玉山路上,xx的白色轿车,跟你这个一模一样的牌子。” 说完,那姑娘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孟得一人在车里发懵,在后头迭声喊她:“哎,哎……” 那姑娘走的很快,孟得追了两步,见她拐了个弯,又被一台车拦住了,然后是一样的情况,车窗半降,像他和她刚才一样,那姑娘弯着腰冲里头说着什么,摆摆手,然后快步离开。 待胡唯回来,孟得把东西交到他手里,有意提起:“刚才在路口你跟谁说话呢?” “我四叔的女儿,来家里拿点东西。” 胡唯这么一说,反倒让孟得有些不知所措。本来以为那丫头片子是碰瓷或者骗钱的,谁知道还跟胡唯沾亲带故。 这事过了没两天,孟得白天上班的时候,忽然冲到楼上拉着胡唯亲切握手,激动地连家乡话都飚出来了:“胡唯,替我谢谢咱妹妹,告诉她,以后就是我亲妹子噻——” 小胡爷刚上完厕所提溜着皮带出来,一头雾水。 孟得把前几天在他家楼下发生的故事原原本本讲给胡唯听,说完痛心疾首:“八百多块钱的罚款啊,我之前就纳闷,那些违停闯红灯都是哪里来的,结果去查,这龟孙都挂了一个多月了。” “谢谢,谢谢。帮我把话带到,改天一定请她吃饭。” 有了这宗事儿,孟得有事没事就喜欢午休的时候往胡唯办公室钻:“你说她也奇,大马路上那么多车,她怎么就能记住,还偏偏是我的?” 小胡爷左腿叠着右腿,打着贪吃蛇。 “你说是不是缘分。” “她以前就有这毛病。”一声凉凉打断,胡唯把手机扔在桌上,往椅子后一仰闭目养神。“凡是成串的数字都记,车牌,手机号,记了过不了一半天,全忘。” 越说孟得越感兴趣,男大当嫁,他也着实动了想让胡唯牵线的心思:“哎,咱四叔四婶都是干什么工作的?她是干什么的?” 中午灿烂地大太阳啊,透过三楼窗子照进窗台,照在胡唯的脸上,只见小胡爷轻睁开眼,盯着孟得,直到看的孟得心里直发毛,小胡爷又慢条斯理转过头,望着窗外—— “她父母没了。” 一声沉重叹息。 如今孟得再度借机提起,小胡爷淡淡的态度,没说像,也没说不像。 裴顺顺顶会察言观色的一个人,看看胡唯,又看看孟得,“哎呦”一声,装作十分热络地样子:“我以为天底下就我自己有这毛病呢,没想到这还能有亲人,小胡哥,有机会你可得介绍我俩认识。” 裴顺顺紧盯着胡唯,追问了一句:“是你亲妹妹?” 胡唯迎上裴顺顺探询的眼神。 顺顺心中咯噔一下,暗呼自己性急,坏了事。 今日戏台上唱的是棋盘山,逢幕后窦仙童上场,英气地刀马旦耍得一手好花枪,乐队开锣打鼓。 锵锵锵锵锵!!! 裴顺顺翘着二郎腿,静等胡唯开口,脸上还是那样友好笑着。 胡唯则将目光从裴顺顺脸上移开,落在二楼的戏台上。 正说到忠义堂下有人禀报:罗通抓了大当家攻上山来。 仙童怒目,唇红齿白:“有这等事,待我将他捉了来!” 台上女子戎装披挂,头系螺丝黑狐尾,身穿金子锁甲胄,怒眉若柳叶,脸似春桃粉,唇红齿白,好不俏丽。 那样生动的模样。 胡唯收回目光,看着顺顺:“不是,家里就我一个。” 不是就好啊!不是就好! 裴顺顺一直跟随锣鼓声不断敲击椅子的手指终于停下来,心里狠松了口气。面上还要假装十分地热络亲切:“幺妹儿,上菜吧!” 与此同时,应园春一楼东侧的包厢走廊内。 姚辉仰头看着一扇扇门牌,终于找到“梅弄”这一间,回头催促着跟在身后的人:“你快点啊!” 二丫低眉,有些忸怩:“要不,要不你去吧,我先回了。” 姚辉深知她乌龟脾气,照着屁股就是一脚:“少来吧你——” 二丫猝不及防扑到门上,没想到包厢大门没关死,场面变得十分尴尬。 最先入眼的,就是主桌上最中间的章涛。 除了他,还有另外两男一女。 愣了几秒,章涛反应极快地系上西装扣子迎过来,先是笑着给姚辉一个拥抱。 “哎呦,姚辉,老同学!咱俩可是老交情!搭班四年的团支书。” 姚辉硬着头皮微笑回抱,朝二丫挤眼睛。 二丫傻跟在姚辉身后,像个串门的。 “各位,这就是我们班当年最漂亮的女生,姚辉,姚大美女。” 曾经在学校穿白运动服,李宁运动鞋的风云男孩,现在鸟枪换炮一身西服革履,头发不知道抹了多少发胶梳到背后,一派海归范。 同章涛一起来的三个人都是他的同事,供职于某外企猎头公司。 “章涛,光跟我们介绍这位,那位美女是谁?” “啧,把最重要的这位给忘了!”章涛一拍手,满脸写着怠慢了,赶紧上前把二丫拉到自己身边。“这位……” 见了生人,二丫蛮端庄,面带微笑,对章涛怎样介绍她还有点紧张。 正期冀着,只听章涛高声说:“这位,是我们三班知名女壮士,学院运动会蝉联三年铅球冠军获得者。” “杜豌——” 二丫笑容渐渐僵在脸上,心里无声骂了一句。 妈卖批呦。 一件是宽腿的缎子衬裤,月牙白的颜色,有松紧的裤腰,套在身上滑溜又舒适。 另一件,是件夹棉的绿袄,旗袍样式,七分袖,尼龙面料,脖子腋下及小腿处松松地缝上一排吉祥团扣,内里怕跑棉花,还镶了藏蓝色的里子。 中午最盛的太阳,光透过窗照进这间小闺房,印着牡丹花的浅色床单,女人半裸的身体,因为坐在床沿,腰线凹凸,骨肉匀称,皮肤细腻。 如果现在时间静置,用慢动作将镜头拉长,仿佛画面演绎成了旧上海时期一支旖旎的唱曲儿,春色风光,无限婉转。 可—— 很快,一只手拿起那件夹棉的绿袄,做贼似的将身体迅速遮掩进去,及时将风景打破。 不由得让人暗呼,大煞风景!大煞风景! 只见换好了夹袄的二丫歪着身子坐在床边,呲牙咧嘴揉着腿:“可累死我了……累死我了。” 看吧,她就是这样没有情调的人。 以前姚辉和她一起洗澡时曾说过,扁平扁平的体格,脱了衣服才发现,看头十足哇。 当时二丫站在淋浴头下哗啦啦浇着热水,闻言低头偷瞄了自己两眼,想一想,再瞄瞄,最后不耐烦一挥手,继续冲着头上泡沫:“都长一个样,能有啥看头。” 姚辉一口气没倒上来差点背过去,咬牙骂她:“朽木不可雕也!” 此时,这块朽木正抄着一本“孙子兵法”倚在床头,想躲躲清净。 也不知是谁看了扔在柜子上的,虽然都是文言文,她看的还蛮认真,正讲到火攻这一节,她不禁想这孙武可真不是一般人,连放把火都要讲究天时地利人和。 这要换成她,哪里讲究那么多,只叉腰站在山头朝敌人一声怒吼“给我上!!”待万剑齐发,管它是东风还是西风。东风固然最好,若是西风,死了倒也壮烈。 她这一蹙眉,伴着冬日下午懒洋洋的太阳,倒生出几分“林妹妹”的神态。 弱风扶柳的体格,一张鹅蛋脸,细细弯弯两道眉,再往下,巧挺的鼻子,随着她呼吸两翼轻煽,嘴微张,则是二丫生的最灵的地方了, 这页读通了,再翻一页,偶尔动一动,用右脚脚趾轻蹭左脚脚背,沉浸其中。 也不知过了多久,看的直犯困时,楼下有人仰头大声喊:“开饭了!” 混沌意识被惊醒,二丫这才合上书,想起来要吃年夜饭了。 开饭时,大伯的儿子杜炜,二伯的儿子杜跃,也都从外面回来了。 杜嵇山被搀着走到桌边,笑呵呵让大家坐:“老规矩,老大你带着两个弟弟坐对面,你们几个小的在我旁边。” 毕竟年纪大了,就喜欢一家人热热闹闹簇拥着自己的氛围。 就连座位,也是能看出老人用心的。 仨儿子在对面,离自己远些,方便碰杯喝酒;儿媳妇们挨着自己,在左手,表示老爷子对她们的高度尊重和认可;剩下的孙子孙女在右手,依次是胡唯,二丫,杜炜,杜跃。 早在胡唯母亲去世时,杜嵇山就曾说过:既然胡唯跟着杜希过,不管他姓什么,那就是咱们家的孩子。既然是咱们家的孩子,那就跟别的孩子待遇一样,甚至更好。 不知杜嵇山是怕外人说闲话,还是真的喜欢胡唯。总之对他,是和另外两个孙子不同的。 每每酒盅斟满,他都笑眯眯地端起来,商量着问胡唯:“咱爷俩喝一杯?” 胡唯听了,脸上挂着笑容:“哪能让您跟我喝,我敬您。” 杜希担忧着父亲的身体,也担忧胡唯,揪心道:“行了,差不多就行了,晚上还开车呢。” “哎——你不喝还不让你儿子喝,晚上你开回去一样,没看出来吗,爸今天高兴。”二伯杜甘有些吃味地紧盯着胡唯,在弟弟耳边小声说。“老三,你这儿子,养的可真值啊……” 杜甘杜希两兄弟从小就不和睦,杜甘做生意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接触,没上过多少学,很瞧不起杜希优柔寡断的脾气,他也毫无道理地不喜欢胡唯,总私下骂这小子心眼多,喂不熟,因此话中时时不忘嘲讽弟弟的失败婚姻。 杜希向来不和他一般见识,微微一笑,只装听不见。 一顿家常年夜饭,热热闹闹吃到晚上八点,才纷纷起身撤桌。 孙辈的男孩们在帮着抬桌子,收椅子,干体力活。 厨房里,两个儿媳还有一直照料杜嵇山生活的保姆赵姨在洗洗涮涮,这下,只剩下二丫一个闲人。 她也不好意思做个甩手掌柜,站起来要去帮忙洗碗,结果被她大伯母笑着推出去:“哪里用得上你,快去外面玩吧。” 得了令,她说上几句俏皮话哄得两个伯母喜笑颜开,就去客厅看电视了。 二丫喜欢看春晚,与大多数拿这台晚会当背景乐的人不同,她喜欢看,就是很认真在看,像是一定要完成新年里某种仪式似的,听到小品里的荒诞话,往嘴里送颗草莓,还跟着傻呵呵笑两声。 她吃草莓的方式也蛮娇气,只吃尖,水灵灵红艳艳的小山尖,蕴藏着整颗草莓最甜的地方。 不是娇生惯养的坏毛病,只因她小时候曾被送到姥姥家生活过一段时间,姥姥家在北方的一个县城,冬天冷,供暖差,很多菜都存不住。老人又节省,东西烂了也不舍得扔,只能捡好的地方吃。 比如香蕉发黑,一般都不是从芯里黑,剥皮,白的地方还是很甜的。 苹果有了虫眼,一般都是从内往外坏,洗净,周边的地方依旧脆生。 几年下来,就给二丫养成了这么个吃啥都留一截的毛病,长大了也改不掉。 “杜豌,我新弄了两部电影,过来一起看啊!” 身后有人粗鲁推了推二丫的肩膀。 “一边去,看电视呢。”二丫不耐烦地挣脱了下,手抓起一块花生糖,撕开,眼睛始终不离电视。 小堂哥杜跃觉得没劲,摆弄着她的头发:“这有什么看的,明天后天还有重播呢,走走走。” “哎呀——”二丫急了,“你别抢我遥控器。” 杜跃论起年龄,只比二丫大几个月,虽是她堂哥,两人也最没大没小。热脸贴个冷屁股,他觉得怪没趣。 52.第五十二章 全文完(下) 防盗章节购买比例为v章总数60%, 补订即可查看。  怎么不认识, 他办公室里摆着她的照片, 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照,逢人来了都会说:“哟,杜工, 这是你女朋友啊, 漂亮的哩!” 他也逢人就解释:“不是, 是我妹妹,在雁城,特别不省心。” 几年下来, 单位都知道了杜工有个妹妹, 他很疼爱着。 “那话也不该这么讲, 你关心她,总得照顾着她是个女孩的面子,哪能问的这么直白。”杜嵇山情绪不似往常, 惆怅地拿起筷子,又放下。“你这回在家能待几天?” “明天上午的飞机, 这回只是路过。” 杜锐用外头的话讲,是个科研工作者,有铁饭碗在体制内的人, 学材料出身,常年在外场做实验。年纪三十出头, 看着却比同龄人沧桑很多。虽然待遇不错, 但他并不注重吃穿, 过的很朴素,一年到头就那么几身工作服,一件衬衫穿露洞了才舍得换。 家里人聚会时,他在外地风吹日晒的工作,下了班窝在单身宿舍里,还要熬夜写论文,搞研究。 单位人都笑话他,大师兄,咱们单位宿舍打更的大爷都换俩了,你什么时候能搬出去啊,杜锐听了,穿着旧旧的绒线衣捧着方便面呵笑,笑容宽厚。 他很少话,每天大部分讲话都是对着同组的人,说着专业领域里繁杂的名词和数据;他也没什么朋友,干什么事业就接触什么圈子,周遭除了领导就是同事。 常年累月下来,就给杜锐造就了这样的性格。 老派,闷,说话不会拐弯,俗称:情商低。 谁都知道,他是跟在杜嵇山身边让他一手培养起来的,怎么培养?当成亲儿子似的培养呗。 老爷子拿他当自己下半生的寄托,好像看着他,就能看见自己早逝的小儿子。 看着他如愿考上大学,如愿学了自己当初的专业;看他毕业念硕士念博士,被某个研究单位签走;看他评上工程师,和自己在书房里针对某个研究课题侃侃而谈,杜嵇山心里特别欣慰。 记得去年春节,杜锐有五天探亲假回家,当时他所在的小组实验遭遇瓶颈,整日闷闷不乐。 晚上众人话家常时,他就躲到外面吸烟。 最先发现他的,是大伯家的儿子杜炜。 杜炜见他吸烟很吃惊,扔了垃圾袋,过来蹲在他身边:“大哥,有烦心事儿?” 杜锐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两声,有些无所适从:“啊,屋里太闹,出来想点事情。” “是工作?” 杜炜和杜锐年龄最相似,当时他妻子怀孕,已经戒烟了好长时间。他知道杜锐心里压抑,就陪他抽了一支:“以前也没见你有这习惯。” 杜锐举着烟头:“倒不是怕影响身体健康,只是这烟一旦吸上了,就是笔大开销。” 当时杜炜听了心里不震惊是不可能的! 这就是他们几个孙辈的头头,他们家的大哥,心细到什么程度,又克制自己到什么程度! 杜炜是个细腻的人,听了这句话,看看杜锐的愁容,鼻子一酸,差点掉眼泪。 于是,扯嗓子一喊:“杜跃!!!” “哎!来了!”杜跃趴着窗台,“干嘛啊?” 杜炜朝他一招手:“下来,叫着胡唯,咱哥四个打雪仗。” 杜跃兴高采烈地答应,杜炜笑着对杜锐说:“这小子有钱,兜里揣的都是好烟,今天也削他一回。” 大半夜,四个小老爷们蹲在树下,吞云吐雾各自想着各自的哀愁。 忽然杜跃说:“大哥,你这日子过的这么不高兴,回家得了。” 杜锐摇头,饱含无奈:“爷爷年岁大了……” 另外三人皆是一愣。 合着,你这全是为了别人活着哪? “我父母没了对他是个打击,他嘴上不说,心里已经垮了。这人啊,活着的时候不想也不问,没了的时候就后悔,我不走我父亲这条路,他觉得这家里还是缺一个,将来真有百年那天,也闭不上眼。再说……”杜锐笑笑,无尽包容。“我辛苦一点,二丫就自由一些。” “女孩子,还是无拘无束,多一点快乐好。” 就是因为这席话,原本之前不愿和他亲近的兄弟,在那天都对杜锐有了新的认识,也从心坎里敬佩他。 只是杜锐心中的苦,心里的怨,不能对他妹妹提一个字。 兄妹俩还是见了面就掐,说不上几句话就打。记得最过分的那次,二丫硬生生揪了杜锐一撮头发下来。 当时杜锐嘴抽搐着,指着她连说:“你你你你——” 他的头发啊!杜锐虽然不讲究吃穿,可还是很爱惜自己的形象的!搞科研本来就比别人费精力,熬心血,这头发是什么,是精气神儿啊! 二丫也吓坏了,惊恐看着那撮头发:“我我我我——”她哆嗦着把那一小撮头发放回去,高举双手。“我放回去了啊,我没动,我真的没动……” 想起这些哭笑不得的事。 “不对啊。”杜跃倏地抬起头,冲胡唯说道。“她跟大哥生气,骂你是叛徒干啥?” 胡唯当然是知道为什么。 八成,把自己当成告密的呗。 他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拨弄着水杯,很随意的态度:“谁知道呢。” 继而想到什么似的,胡唯呵笑起来:“她疯起来不是逮谁骂谁。” 杜跃也吃过她的亏,十分认同:“说的对,她心里要是不痛快了,路上看见只狗都能跟人家犟一会儿。” 说着,仿佛那副画面就在眼前似的。 屋里几个男人一阵低笑。 这边,二丫怄了整整一宿啊。 连夜里做梦都还是在应园春那些事,她起床咬牙切齿地想,跟这个地方犯冲!以后再不去了!就是拿八抬大轿抬我,我都不去了! 早上出门时,杜锐穿着旧外衣,提着行李袋,正在树下等。 这房子是二丫租的,说自己住有很多方便。 问哪里方便,这第一就是喝酒方便,关起大门管你是吃鸡还是吃鱼,只管随性喝个痛快,没人劝,更没酒桌上那么些寒暄和牢骚。 这第二就是,等到了夏季,独自在家时不用穿内衣。 以前在爷爷家时,一入了夏,她就得时刻注意着自己的穿着。天晓得雁城七八月份的时候有多热,三十七八度的高温,如果在衣裳里再加一件紧巴巴带着钢圈的东西,勒的人能昏死过去。 不像自己住,不用担心有客来访,不用担心有人进屋,站在淋浴下用热水浇个通透,在床铺上洒圈花露水,可以穿条花裙子躺在床上让晚风吹个畅快。 有了这两条便利,就是谁劝二丫回家,她都是不肯的了。 见到杜锐,二丫并不意外。早在昨天杜嵇山就打来电话跟她讲过:“你哥哥不是故意的,也是他的同事看见你就传了那么一嘴;他也是不想让外人看扁了你……你在外头有喜欢的人了,这很正常,不用怕爷爷知道,也不用不好意思,我们都支持你。” 二丫握着听筒,想掉眼泪。 看见杜锐,温吞蹭到他面前,有些不情愿。 杜锐也没说话,蹲在地上拉开行李袋,开始一袋一袋掏东西,什么椒盐核桃,五香熏鸡,塑封好的猪蹄,装在瓶子里的辣椒。 “一会的飞机,马上要走。前几天去西安出差给你带了点东西,你小时候不是最爱吃熏鸡吗,也不知道是不是那家了,时间有限,买的也着急,昨天没来得及往外拿,你上楼看看,有漏的,坏的,就赶紧扔了。” 杜锐将那些东西一股脑塞进二丫怀里,行李袋往肩上一背:“我走了啊。” 二丫抱着那堆东西讷讷往前走了两步,跟屁虫似的:“你这就走了?” “走了,说好机场集合,这都要来不及了。” 二丫闷得像个葫芦,一脚也踹不出个声响来。 让她说对不起比登天还难,能这样低眉耷眼底站在你面前,就相当于跟你道歉了。 都是一个妈妈肚里钻出来的,哪能那么较真。杜锐摸摸她的头顶:“行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吧。” 杜锐独自走出小区,站在街口,拦了一辆车。 出租车停下,载着他奔机场。 哥哥的形象在视线中渐行渐远,二丫望着远方,望到出租车都不见了,才舍不得地回家。 一连好几天过去,二丫在某天下午“哎呀”一声,忽然重重拍脑袋,想起要给胡唯道个歉。 她错怪他了。 那天情绪激动,印象里自己好像打了他,还骂了人。如果这件事情不讲清楚,日后该怎么见面,多难为情。 她找遍了手机的通讯录,发现自己没有胡唯的电话号码。灵机一动,打给了正在医院上班的三伯。 杜希正在病房里。 二丫开门见山,讲话清脆:“三伯,我想要小胡哥的电话号码,找他有点急事。” 杜希给身后医生们做了个继续的手势,快步走到病房外:“你找他能有什么事?” “哎呀反正就是有事要讲,蛮着急。” 杜希呵呵笑:“还不想跟我说,你拿笔记一下。” 二丫拧出一只碳素笔,做好记号码的准备:“你说吧。” 杜希报出一串数字,二丫嗯了两声,没等杜希问她点别的,先一步把电话挂了。 可是胡唯正在开会呢。 最近在搞信息化的培训,拟培养全电子信息环境下专业作战指挥人才,听说还要组织一批人去虬城集训。 腿上放着本子,一支钢笔记得飞快,手机在裤兜里嗡嗡地震动个没完没了,胡唯停下动作,微伸直了腿从兜里将手机摸出来。 是个陌生号码。 正巧会上说到某个关键处,工作下派到科室,领导忽然点名:“胡唯,你把这些材料收集收集,整合意见,然后报给我。” “是。”身穿军装的胡唯站起来,手,也按下拒接键。 过了年,天气很快转暖。猛烈刮了几天大风,温度从零下直窜零上。 二丫今天回公司上班,说是上班,其实就是个翻译中介,挤在玉熙路的一排留学咨询机构中间。 公司老板姚辉是二丫的同学兼闺蜜,家境不错,以前和她一样是个翻译,后来这行干腻了,干脆自己开了个中介公司,专门对接有业务需求的外企展商之类。 一进门,几个同事正围在一起,公司小李过年回来换了部新手机,美国货,苹果3gs,听说花了几千块。 这一年,苹果手机才刚刚在城市中悄然兴起。 二丫也凑过去看热闹,小李得意地在屏幕上划来划去:“这东西,没买之前是个稀罕物,买了之后……也就那么回事吧。” “不错不错。”二丫拎着包连手都没敢伸,站在人堆儿里连连点头肯定:“多少钱?” 小李比了个五。 二丫咋舌:“这么贵?” “这还是托人买的呢。” 二丫低头看看自己口袋里的诺基亚,默默走回座位,开始打水擦桌子。 “哎,杜豌,你也买一个呗,你不是一直都挺喜欢手机吗,我亲戚在店里能给优惠。”小李隔着工位挡板殷勤劝她。 “我?”二丫脱了大衣,就穿了一件骆驼色的高领羊绒衫,袖子推到手肘处,用力拧着湿毛巾:“不买,五千能换台笔记本了。” 小李撇撇嘴,坐回位子上。 二丫在小李身后擦着桌子,间隙用目光偷瞄他桌上的手机一眼,过一会,又偷看一眼,心里痒痒的。 中午在公司对面的快餐店里,二丫像个苦哈哈似的看着窗外叹气,眉毛皱起来。过一会,身子往窗边微侧,换了个姿势,又是一声:“唉——” 姚辉端着餐盘疾步走来,风风火火:“总唉声叹气像个病秧子似的,看着丧气。” 二丫打不起精神来,“本来就是个病秧子,难受着呢。”说着,她掏出一张纸巾,用力擤了擤鼻子。 “难受也没见你耽误吃。”姚辉落座,将筷子细心剔掉木刺递给她。“老规矩,你的大碗加肉。” 瞥见肉,二丫身体往前蹭了蹭。 姚辉匪夷所思:“你也挺瘦,饭量怎么这么大呢。” “你小时候没受过穷,我这是先天不足后天补。” “得了吧,谁也没亏你,别说的像吃糠咽菜长大的。我真的没跟你没开玩笑,抽空去医院查查,脸色也不好,这么吃,可能是甲状腺有问题。” 二丫嘴被塞的鼓鼓的:“都跟你说了没事,前一阵折腾的。” 大年初三那天,二丫自驾去了几百公里外的晖春县城看姥姥,她在老太太身边待了七年,还是上初中时被杜嵇山接回来的。接她回雁城那天,老太太踩着缝纫机,带着老花镜,一声不吭。 二丫的大伯有些为难,提着水果补品站在身后:“大娘,把杜豌接回去,她能跟她哥哥在一块,还能好好读书,上中学正是要紧的时候,家那边的学校条件比咱们县城要好很多。” 老太太虽没有大文化,心里清亮:“你们老爷子当初说把孩子给我就给我,现在说接就要接?杜豌是他孙女不假,可她妈更是我女儿,她也是我孙女!” 老太太干了半辈子裁缝,手快,嘴也不饶人:“你们家重男轻女,当初杜豌和她哥哥两个,你们指了名要把男丁带走,杜豌那时年纪小不明白,可现在长大了,你以为她不清楚你们怎么想的?要那个,不要这个。将来遭报应哟。” “大娘,您也知道,我母亲走的早,家里都是男人,丫丫确实没个信得过的人来带。您是她亲姥姥,把她交给谁都不如交给您放心。而且那时小满和吴青刚没,老爷子本意也是想留个孩子在您身边宽慰您,而且……不是我们不要,是您坚持要留杜豌的不是?” 咔哒哒的缝纫机忽然停下。 二丫大伯的心都要提起来了—— 半晌,老太太叹气,耷拉着眼皮:“我知道你们杜家都是大知识分子,想让孩子出人头地,但是杜豌去了你们家,我不求她学习能多好,只吃喝别短了她,她淘气了,不听话了,更别打她。女娃娃是最碰不得的,碰一下,她以后都记着,没尊严哪……” 杜敬悬着的一颗心放下,郑重保证:“您放心,别说她爷爷舍不得了,要是对她不好,怎么对得起她父母。” 老太太拿着刚才一直做的活计,是条蓝底白花的棉裤。 将裤子对折,老太太又转身寻了一个袋子将它装进去:“四点放学,学校就在路口。” 给外孙女做的棉裤交到她大伯手上,老太太背过身,蹒跚进屋去了。 从那以后,每年大年初三,二丫都会回晖春看姥姥。 一晃十多年过去了,老太太因为年龄大了身边没人照料,被送去了当地条件最好的敬老院,身体还算硬朗,只是有些糊涂了。有时认人,有时不认得。 前些天,二丫开了五六个小时的车去看她,老太太就正糊涂着。刚开始只是睡,睡醒了,见二丫坐在她床边,就小孩子一样地笑,拉着她的手把她当成了敬老院的护士,一会讲中午饭盐放多了,一会又嫌弃床单不是橘色的。 二丫给她换好床单,抱住姥姥开始轻晃,姥姥呀,姥姥呀,你啥时候能认得我呢,我是杜豌呀。 老太太在外孙女怀里睡着了,二丫也困倦睡着了。 她在敬老院陪了姥姥五天,直到初八才回来。 临走时为了让老太太滋润些,二丫还包了几个红包上下打点一番,她这人不会说场面话,只讪笑着塞进照顾老太太的人手里:“给您添麻烦了,添麻烦了。” “老太太要是想吃什么要什么,劳您跑腿,别让她饿着,渴着。她要是发脾气了,您们也别往心里去,哄哄就是。” 收了答谢礼的小护士们自然高兴:“你就放心吧。” 说是放心,怎么能放心呢。回雁城这一路二丫都在想,听说市里哪个医院新成立了一个老年疗养中心,设施条件都比晖春的条件要好,除了费用高些。 不想这事还好,一想起来,二丫又愁眉苦脸的:“快一个月不开工了,没活干啊。” 姚辉低头吃饭:“没事干休息休息还不好,等开春博览会招商,忙的你脚不沾地。” 二丫是个钱串子,隔段时间没收成,心里发慌,这也是姚辉认识她这么长时间最看不透她的地方。 “你说你平常也没少挣,可也没见你怎么花,你攒钱到底干什么?买房?” 二丫托着腮帮子,有一下没一下戳着碗里的面条,心不在焉:“反正……有大用处。” 至于有多大的用处,只有二丫自己知道。 忽然手机叮铃一声响,姚辉阅过短信,才想起来对二丫提:“对了,咱班班长章涛你记得吗,来雁城出差,想晚上聚一聚,特地跟我说要你过去,老同学好几年没见了,去呗。” “章涛啊……”提起这个人,二丫有些抵触。“我不想去。” 章涛,北二外他们那一届的知名人士,大学四年的班长。 在英语学院里,尤其是女生多的班级,男班长就像众星捧月般地存在,女孩子有什么事都爱示弱找他,而作为班里挑大梁的男生,也就格外喜欢出头逞意气。 章涛成绩优秀,家境富裕,因此人缘相当不错。 本该是老同学相见两眼泪汪汪的戏码,可惜就可惜在章涛曾经追过二丫,两人有过那么一小段情窦初开,可惜没能圆圆满满,闹了个不欢而散。 毕业那天,章涛和班里每位同学拥抱告别,唯独漏了她。 二丫坐在小树下抠着草儿,遥望同学们有说有笑,好不郁闷。 姚辉劝道:“知道你心里别扭,但是毕业这么长时间了,人家特意说要咱班同学在雁城的都来,还点了你的名。不去好像你气量太小,还挂记着上学那些事,让他多想。” 二丫一想,姚辉说的也对。本来就是学生时代的窘事,人家也没别的意思,同学叙叙旧,她太小家子气反而不好。 见她有所动摇,姚辉擦擦嘴,拎包站起来:“那就这么定了,晚上应园春,下班一块去——” “哎呦!!” 孟得把面巾纸团成团砸到裴顺顺脸上:“你这毛病,还没改哪?” 裴顺顺对胡唯抱歉地欠了欠身:“实在对不起,从小就有这个毛病。” 胡唯倒觉得他这毛病挺有意思:“看一眼就能知道是多少?” 裴顺顺谦虚的很:“八九不离十吧。”说着,他拿起桌上的牙签盒撬开盖子,瞥一眼,又自信地放回去。“六十九根。” 胡唯心想这可奇了。 “他这是强迫症,大夫说这就跟那挤眼睛一样,是心理暗示,治不好。”孟得替他解释道。 胡唯说:“这毛病别人想得还得不上呢,治它干什么。” “你不知道。”裴顺顺筷子拈起一颗花生送进嘴里,“小时候我妈带我去公园玩儿,看见人家卖气球的,我就跟在人家屁股后头数,想看看这气球到底有多少,结果差点跟着人家走丢了。我妈找到我之后当场就给了我俩嘴巴,第二天就带我看大夫去了。” 说起裴顺顺这个“特异功能”,倒让孟得忽然想起一个人。 “胡唯,你觉不觉着他跟一个人特像?” 胡唯问:“像谁?” 孟得怪他烂记性:“啧,你那妹妹——” 遥想那是去年冬天,也是快过年,孟得要给胡唯送一些东西,胡唯在外头还没回,两人约好在家楼下碰面。孟得到的稍早了些,就坐在车里边抽烟边等。等着等着,从胡唯家楼道里钻出来一个姑娘。 可能是天儿太冷,那姑娘戴着帽子围巾,把自己捂得十分严密,几乎看不见脸。 姑娘低头匆匆走过孟得的车,孟得还特意打量了她一下。 身量纤纤,个头高挑,穿着一件浅粉色棉袄,就是不知长的怎样—— 想着想着,那姑娘在他车屁股后忽然站定,回头看了一眼。然后像是做心理斗争似的,磨蹭着,又调头回来敲了敲孟得的车窗:“哎。” 孟得在一片烟雾缭绕中把车窗降下来:“有事啊?” 姑娘把脸缩在围巾里,冻得睫毛上都是冰珠:“这车牌牌是你的吗?” 孟得活了这么大还从来没见过有人敢在大马路上堵着他这么问,一时口气很冲:“你要干嘛啊?” “不干嘛,你就说这牌子是不是你的。”那姑娘讲话也不怯场,十分爽利。 孟得嘿了一声,直接倾身从储物箱里摸出两个本本:“妹妹,瞧好了,行驶证和驾驶本,我叫孟得,车是我前年买的,牌子也是正规上的,有什么话今天得说清楚。你要说不明白,我可不让你走。” 那姑娘还真低头瞥了他行驶本一眼,好像在确认真假。 看完了,她站在车外,双手揣在口袋里:“给你提个醒,今天下午玉山路上,xx的白色轿车,跟你这个一模一样的牌子。” 说完,那姑娘头也不回地走了。 留下孟得一人在车里发懵,在后头迭声喊她:“哎,哎……” 那姑娘走的很快,孟得追了两步,见她拐了个弯,又被一台车拦住了,然后是一样的情况,车窗半降,像他和她刚才一样,那姑娘弯着腰冲里头说着什么,摆摆手,然后快步离开。 待胡唯回来,孟得把东西交到他手里,有意提起:“刚才在路口你跟谁说话呢?” “我四叔的女儿,来家里拿点东西。” 胡唯这么一说,反倒让孟得有些不知所措。本来以为那丫头片子是碰瓷或者骗钱的,谁知道还跟胡唯沾亲带故。 这事过了没两天,孟得白天上班的时候,忽然冲到楼上拉着胡唯亲切握手,激动地连家乡话都飚出来了:“胡唯,替我谢谢咱妹妹,告诉她,以后就是我亲妹子噻——” 小胡爷刚上完厕所提溜着皮带出来,一头雾水。 孟得把前几天在他家楼下发生的故事原原本本讲给胡唯听,说完痛心疾首:“八百多块钱的罚款啊,我之前就纳闷,那些违停闯红灯都是哪里来的,结果去查,这龟孙都挂了一个多月了。” “谢谢,谢谢。帮我把话带到,改天一定请她吃饭。” 有了这宗事儿,孟得有事没事就喜欢午休的时候往胡唯办公室钻:“你说她也奇,大马路上那么多车,她怎么就能记住,还偏偏是我的?” 小胡爷左腿叠着右腿,打着贪吃蛇。 “你说是不是缘分。” “她以前就有这毛病。”一声凉凉打断,胡唯把手机扔在桌上,往椅子后一仰闭目养神。“凡是成串的数字都记,车牌,手机号,记了过不了一半天,全忘。” 越说孟得越感兴趣,男大当嫁,他也着实动了想让胡唯牵线的心思:“哎,咱四叔四婶都是干什么工作的?她是干什么的?” 中午灿烂地大太阳啊,透过三楼窗子照进窗台,照在胡唯的脸上,只见小胡爷轻睁开眼,盯着孟得,直到看的孟得心里直发毛,小胡爷又慢条斯理转过头,望着窗外—— “她父母没了。” 一声沉重叹息。 如今孟得再度借机提起,小胡爷淡淡的态度,没说像,也没说不像。 裴顺顺顶会察言观色的一个人,看看胡唯,又看看孟得,“哎呦”一声,装作十分热络地样子:“我以为天底下就我自己有这毛病呢,没想到这还能有亲人,小胡哥,有机会你可得介绍我俩认识。” 裴顺顺紧盯着胡唯,追问了一句:“是你亲妹妹?” 胡唯迎上裴顺顺探询的眼神。 顺顺心中咯噔一下,暗呼自己性急,坏了事。 今日戏台上唱的是棋盘山,逢幕后窦仙童上场,英气地刀马旦耍得一手好花枪,乐队开锣打鼓。 锵锵锵锵锵!!! 裴顺顺翘着二郎腿,静等胡唯开口,脸上还是那样友好笑着。 胡唯则将目光从裴顺顺脸上移开,落在二楼的戏台上。 正说到忠义堂下有人禀报:罗通抓了大当家攻上山来。 仙童怒目,唇红齿白:“有这等事,待我将他捉了来!” 台上女子戎装披挂,头系螺丝黑狐尾,身穿金子锁甲胄,怒眉若柳叶,脸似春桃粉,唇红齿白,好不俏丽。 那样生动的模样。 胡唯收回目光,看着顺顺:“不是,家里就我一个。” 不是就好啊!不是就好! 裴顺顺一直跟随锣鼓声不断敲击椅子的手指终于停下来,心里狠松了口气。面上还要假装十分地热络亲切:“幺妹儿,上菜吧!” 与此同时,应园春一楼东侧的包厢走廊内。 姚辉仰头看着一扇扇门牌,终于找到“梅弄”这一间,回头催促着跟在身后的人:“你快点啊!” 二丫低眉,有些忸怩:“要不,要不你去吧,我先回了。” 姚辉深知她乌龟脾气,照着屁股就是一脚:“少来吧你——” 二丫猝不及防扑到门上,没想到包厢大门没关死,场面变得十分尴尬。 最先入眼的,就是主桌上最中间的章涛。 除了他,还有另外两男一女。 愣了几秒,章涛反应极快地系上西装扣子迎过来,先是笑着给姚辉一个拥抱。 “哎呦,姚辉,老同学!咱俩可是老交情!搭班四年的团支书。” 姚辉硬着头皮微笑回抱,朝二丫挤眼睛。 二丫傻跟在姚辉身后,像个串门的。 “各位,这就是我们班当年最漂亮的女生,姚辉,姚大美女。” 曾经在学校穿白运动服,李宁运动鞋的风云男孩,现在鸟枪换炮一身西服革履,头发不知道抹了多少发胶梳到背后,一派海归范。 同章涛一起来的三个人都是他的同事,供职于某外企猎头公司。 “章涛,光跟我们介绍这位,那位美女是谁?” “啧,把最重要的这位给忘了!”章涛一拍手,满脸写着怠慢了,赶紧上前把二丫拉到自己身边。“这位……” 见了生人,二丫蛮端庄,面带微笑,对章涛怎样介绍她还有点紧张。 正期冀着,只听章涛高声说:“这位,是我们三班知名女壮士,学院运动会蝉联三年铅球冠军获得者。” “杜豌——” 二丫笑容渐渐僵在脸上,心里无声骂了一句。 妈卖批呦。 这一声气壮山河的叛徒,唾沫星子差点溅进胡唯眼睛里! 想他堂堂解/放/军,思想素质过硬,原则立场坚定,也是个经得住诱惑考验的人!如何就给他安了一个叛徒的罪名!! 小胡爷也气啊,也摸不着头脑,可再气,还蛮有风度地站在那里:“要不,我去看看。” 杜嵇山叹气,背手佝偻着背:“算了算了,不追了,由她去吧。” 晚上饺子开锅,全都围在一起吃饭时,杜跃忍不住问:“大哥,这次又是为什么,怎么又吵起来了。” 杜锐也后悔:“前阵子我同事吃饭时碰上她了,回到单位跟我讲,说她在外头跟男朋友很亲密的样,我回来问了她两句,就跟我急了。” “你同事还认识杜豌哪?” 杜锐没吭声。 怎么不认识,他办公室里摆着她的照片,穿着学士服的毕业照,逢人来了都会说:“哟,杜工,这是你女朋友啊,漂亮的哩!” 他也逢人就解释:“不是,是我妹妹,在雁城,特别不省心。” 几年下来,单位都知道了杜工有个妹妹,他很疼爱着。 “那话也不该这么讲,你关心她,总得照顾着她是个女孩的面子,哪能问的这么直白。”杜嵇山情绪不似往常,惆怅地拿起筷子,又放下。“你这回在家能待几天?” “明天上午的飞机,这回只是路过。” 杜锐用外头的话讲,是个科研工作者,有铁饭碗在体制内的人,学材料出身,常年在外场做实验。年纪三十出头,看着却比同龄人沧桑很多。虽然待遇不错,但他并不注重吃穿,过的很朴素,一年到头就那么几身工作服,一件衬衫穿露洞了才舍得换。 家里人聚会时,他在外地风吹日晒的工作,下了班窝在单身宿舍里,还要熬夜写论文,搞研究。 单位人都笑话他,大师兄,咱们单位宿舍打更的大爷都换俩了,你什么时候能搬出去啊,杜锐听了,穿着旧旧的绒线衣捧着方便面呵笑,笑容宽厚。 他很少话,每天大部分讲话都是对着同组的人,说着专业领域里繁杂的名词和数据;他也没什么朋友,干什么事业就接触什么圈子,周遭除了领导就是同事。 常年累月下来,就给杜锐造就了这样的性格。 老派,闷,说话不会拐弯,俗称:情商低。 谁都知道,他是跟在杜嵇山身边让他一手培养起来的,怎么培养?当成亲儿子似的培养呗。 老爷子拿他当自己下半生的寄托,好像看着他,就能看见自己早逝的小儿子。 看着他如愿考上大学,如愿学了自己当初的专业;看他毕业念硕士念博士,被某个研究单位签走;看他评上工程师,和自己在书房里针对某个研究课题侃侃而谈,杜嵇山心里特别欣慰。 记得去年春节,杜锐有五天探亲假回家,当时他所在的小组实验遭遇瓶颈,整日闷闷不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