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何江湖里》 第1章 桃花林中 初春的江南,天空似清水滤过一般洁净,温润微凉的气息揉掺在风中,绿色如泼墨一般浓艳,给这荒郊的山色增添了无数生机。沈昀牵着他那匹骨瘦如柴的老马走在山路上,一身青灰色粗布长袍略显落魄,酒壶系在腰间晃荡,步履轻快,神情颇是惬意。 一间简陋的茶寮立在路边,草毡搭起了一个小棚子,桌凳露天摆放着,稀稀拉拉坐了几个人,店小二杵在路口热情的向来往路人打招呼:“客官,进来喝口茶歇歇脚吧!” 沈昀看看天色,已经快正午了。他走过去把老马系在柱子上,找了个位置坐下,店小二见来了生意,连忙跑过来殷勤地擦桌子倒茶,满脸笑容地问道:“客官,您是赶远路来的吧?今儿可是赶巧了,咱们店里刚酿好了几坛杏花酒,味可香着呢,您要不要来点尝尝?” 沈昀解下腰间的酒壶抛给他:“把酒壶装满,再炒两个小菜。” 店小二欢喜应下:“好咧,您稍等,马上就来!”说罢,他拎了壶就扎进内堂里。 沈昀喝了口茶,眼睛有意无意扫过周围。 这是他多年养成的习惯,因为江湖永远没有真正安全的地方。 茶寮一共坐了四个人,在他左边的是一对商贩打扮的中年夫妇,一筐货物塞在桌子底下,拿着馒头正吃得津津有味。前面坐的是两个身着劲装的江湖人,一个年纪稍长,满面虬须,身形高大,看起来颇有几分威武;另一个约莫二十余岁,手中握着剑,一边观察周围动静,一边说道:“大哥,无瑕山庄的事你听说了吗?” 虬须汉子道:“江湖上都传开了,慕百川要召开武林大会,传位给少庄主慕云择,现在有哪个不知道。“ 年轻人摇摇头:“你可说错了,那慕百川要传的不是庄主之位,而是一柄宝剑!” 虬须汉子奇道:“剑?什么剑?” 年轻人往前凑了凑,刻意压低声音道:“就是被称为天下第一的赤霄剑!” 虬须汉子眼前一亮:“此话当真?” 年轻人笃定地说道:“当然是真的,据说请帖都已经发出去了,江湖上有头有脸的大人物都被邀请前去参加大典,如今的无瑕山庄可是里三层外三层,戒备森严的很呀!” 虬须汉子摸着下巴道:“都说赤霄剑中藏有绝世宝剑,不知是真是假。” 那年轻人嗤了一声,不屑道:“我瞧那无瑕山庄也就是虚张声势,这宝藏的传闻是真的,为何这么多年都不见他们前去寻找。” 虬须汉子附合道:“贤弟说得有理,左右跟咱们摊不上干系,来来,喝酒喝酒!”两人端起碗来碰了一下,一饮而尽。 年轻人畅快的叹了口气,又给两人碗里斟满:“江湖上觊觎宝剑的人不少,无瑕山庄搬出这么大的排场,我估摸着要出事。” 虬须汉子道:“要不咱们也去凑凑热闹?” 年轻人兴奋地说道:“大哥此话正合我意,好歹也是一桩江湖盛事,咱们兄弟可不能落在人后。” 虬须汉子一口饮尽碗里的酒,豪气地说道:“那还坐着干什么,走啊!”他掏出一碇碎银子扔在桌上,两人翻身上马,也不管这茶寮里正在吃饭歇脚的人,双脚一夹马肚,尘土四扬,转眼间已飞驰而去。 沈昀离他们最近,面前的一碟卤牛肉一碟炒青菜被溅上了一层灰,他倒不介意,夹起片牛肉吹了吹就塞进嘴里。那对中年夫妇皱眉看了他一眼,嫌恶地嘀咕了一声:“穷鬼!”那声音虽小,沈昀却听得清清楚楚,他不以为意的笑了一笑,就着杏花酒依旧吃得津津有味。 酒是一种神奇的东西,它能消愁,能解忧,能让无数恩怨情仇在酒桌上泯然,当然,它也会误事。 沈昀是嗜酒之人,但他从不买醉。 醉,会让失支理智,失去防备,甚至失去自我,失去生命。在这刀光剑影的江湖里,只有时刻保持清醒,才能让这颗脑袋继续留在脖子上,才能继续品尝天下美酒。 沈昀是江湖人,做的自然是江湖事。 江湖事,都是是刀口上舐血,在剑影中求生,有人求名利,也有人,只求快意恩仇。 喝完最后一口酒,沈昀准备走了。 他掏出酒钱放在桌上,向店小二知会了一声,牵上那匹老马,不忘把那装得满满的酒囊别到腰间。店小二见那碇银子足有五两重,忙追上去欲唤住沈昀,而那道人影已在山路上走远。邻座的中年男子轻蔑地哼了一声,对自家婆娘说道:“原来是个傻子。” 若不是傻子,怎会用五两银子去换区区一壶酒和一碟牛肉? 沈昀当然不是傻子。 他不但聪明,还比这天下大部分人都要聪明的多。 钱财与美酒之间,如果真要衡量的话,他会毫不犹豫选择后者。钱财乃身外之物,而美酒,则是口腹之福。 天色已经不早了,一缕斜阳照在寂静的山路上,而路的尽头,就是无锡城。 沈昀去无锡城,与赤霄剑无关,但又与赤霄剑有关。 无关,是因为他并非为剑而来;有关,则是因为他要找的人,是为剑而来。 他是江湖上身价最高的赏金猎人,被他盯上的人,从来没有一个可以逃脱。但他大部分时间都很穷,有时候甚至穷得付不起酒钱,只因钱财到了他手上,很快又会被散了出去,所以他身上的衣服总是很旧,身边的老马总是无精打采,而刚才那五两银子,就是他身上最值钱的家当,在抓到“草上飞”朱霸之前,兴许连一日三餐都是问题。 那朱霸乃是江湖上恶名昭著的大盗,奸淫掳掠,无恶不作,为人阴险无比,轻功尤其了得,数次从官府手中逃脱,通缉的榜文贴满了各地驿站,虽然开出了五百两赏金的高价,但揭榜者寥寥可数,江湖上赏金猎人很多,而像沈昀这么穷的却太少了。 所以他揭了榜文。 所以,他要去无锡城。 天色渐暗,昏昏淡淡的晚光笼罩了整片山林,斜阳已深,只余些许赤红在天边若隐若现,老马倦怠地走在山路上,马蹄声在空旷与静寂中单调回响着,沈昀解下腰间酒囊仰头喝了一口,几片花瓣随风飘过来,在他眼前打着转儿落下。沈昀伸出手,一枚花瓣轻飘飘落在他掌心里,淡淡的粉色,似少女含羞的脸颊。 微风送来阵阵沁人心脾的花香,沈昀转目朝那处望去,但见林深道远,那盈满枝头的绯色在春风下落花如雨,一道人影静立于芳菲之中,素白的广袖缎面锦袍清雅绝俗,墨发如瀑,丝丝缕缕散落在衣上,用一根流云锦带松松束起,花瓣落满他的肩头,他抬起手,露出袖下那只青釉色的玉壶春酒瓶仰头喝了一口,衣袂轻扬,落花翻飞,他仿佛便是花下风华无双的谪仙,叫这十里桃林都成了陪衬。 沈昀闻到空气里那股馥郁的酒香,低低叹气一声,那人移来目光,微微上扬的眼角带着似笑非笑的风情,抬手一扬,便将手里的酒壶扔了过去。沈昀顺势接住,放在鼻下轻嗅而过,仰头喝下一口,高声赞叹道:“好酒!” 那人嘴角微弯,说道:“原来兄台也是贪杯之人。” 沈昀笑了一声,解下腰间的酒囊抛去给他:“酒逢知己千杯少,阁下不如尝尝我这杏花酒。” 这酒囊是用羊皮制成的,跟了沈昀好些个年头,质地粗糙陈旧,自然远不及青釉壶精致。那人倒不嫌弃,揭开塞子饮了一口,蹙着眉头说道:“这若是杏花酒,那白玉含玉之名恐怕就是世人的误传了。” 沈昀爽朗笑道:“这世上虽有许多成名的美酒,但也有无数不知名的佳酿,总归要去品尝,才能辨得清好坏。” 那人不禁奇怪道:“拿银子换了这么一壶劣酒,你难道不恼吗?” 沈昀笑道:“用身外之物换口腹之福,为何要恼?” 那人扬了扬手中的酒囊,不屑地说道:“这也算得上口腹之福?”说罢,他将酒囊一倾,那酒水哗哗流了出来,就跟洒在他心头似的,叫他心疼不已:“阁下若不喜欢,将它还了我便是,何必这样暴殄天物。” 那人将酒囊扔还给他:“这青釉壶里的酒就当是赔你了。”桃花如雨,自他周身飘零而下,这灼灼其华的美景,却远不如他嘴角那抹充满戏谑的笑意。 沈昀晃晃空空如也的酒囊,惋惜地叹气一声,手里的青釉壶确实精致,壶里装的酒也确实美味,只可惜像沈昀这样的人,他更喜欢用羊皮酒囊盛上满满一壶烈酒,才真正能喝得痛快。他随手一掷,将那只青釉壶抛了过去,那人不解地问:“兄台不喜欢这酒?” 沈昀笑了笑,将自己那只旧酒囊别回腰间,说道:“既然是劣酒,自然不值当阁下用美酒来交换。” 那人眼中的笑意深了几分:“你倒是个好脾气的人。” 天色似明似暗,他站在落花如雨的桃树下,春风的暖意似乎染上他的眉眼:“在下苏潋陌,他日有缘必要与兄台饮尽天下美酒。” 沈昀拱手笑道:“若是有酒,就算在天涯海角,我沈昀也愿千里赴会。” 苏潋陌向他走去:“沈兄可是要去无锡?” 这条山路的尽头便是无锡城,沈昀点了一点头:“正是。” 苏潋陌眉目含笑,几朵桃花依旧沾在他的衣襟上,白衣绯花,正如那双微微上扬的桃花眼,充满着风流慧黠之意:“恐怕沈兄今夜到不了无锡城。” 第2章 雨夜初遇 老马在沈昀身旁踱着步,倾倒在桃花林中的酒香弥漫在空气里,沈昀看着他脸上那抹似醉非醉的笑意,问道:“难道无锡城今夜有宵禁?” 苏潋陌摇头:“自然不是。” 沈昀牵住老马笑道:“既然如此,我又为何入不了城?” 苏潋陌拿起青釉壶淡淡饮了一口,春意涌动的桃花眼透过半掩的袖袍向沈昀望来:“沈兄可有听过天有不测风云这句话?”昏淡的天色下,唯有他的眸子水光潋滟,清亮犹如破晓晨露,带着三分讥诮,却有十分风流。 沈昀笑了起来:“风云总在变幻,但这路,总还是要走的。” 苏潋陌惋惜地叹气一声:“那在下只有祝沈兄一路顺风了。”他转身背对着沈昀摆摆手,踏着晚光离去,衣摆随着他的脚步起伏,抖落几朵沾在衣上的桃花,静静掉在山路上。沈昀倒不去阻止他,只望着那背影无奈一笑,牵上自己那匹老马继续往无锡城走去。 江湖上多有故弄玄乎之人,他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至少酒是好酒,饱了口福,算不得一件坏事。沈昀并不急着赶路,空旷的山路上只有他一道人影在悠闲行走着,一声闷雷忽然在头顶炸响,他抬头看去,天边乌云翻滚,隐隐有电光击破云层,风大了许多,吹得沙石枯叶乱舞,老马似有些不安,发出几声低鸣。 原来这才是他所说得“天有不测风云”吗? 沈昀不禁失笑,一边安抚老马,一边寻找可以避雨的地方。风吹得枝叶狂舞,乌云淹没了天边最后一丝光亮,雷声大作,闪电狰狞的撕裂天际,一场暴雨似乎马上就要倾盆而至。沈昀四下看了一眼,丛林深处有一抹火光若隐若现,依稀可见房子的轮廓。 他翻身上马,向那里走去。 有火光的地方就代表人,有人的地方就不一定会太平,尤其,是在这种荒效破屋里。 还未走近,沈昀就已经看见它残破的大门与墙壁,摇曳在窗外的火光在电闪雷鸣的衬托下,愈显得阴沉。沈昀走进院里,杂草在夜风中摇晃,屋檐下系着三匹高头骏马,发出轻轻的嘶鸣声。沈昀寻了个空地将自己那匹老马系好,伸手推开门。硕大的雨滴颗颗砸下,接成线,连成片,在他刚踏进门的那一瞬间席卷而来,淹没天地。 木门发现刺耳的吱嘎声,冷风灌进屋里,吹得火苗四下摇晃,两道寒光倏得交现,横在了沈昀身前:“这位兄弟要避雨的话,麻烦请到别处去!” 拦在门口的是两个身形高大的壮汉,身着黑色劲装,面色肃穆,话虽说得客气,却不留半分商量余地,手中长刀交叉横在门上,将沈昀拦了个严实。沈昀不动声色地向屋里扫了一眼,看见火光将一道修长的人影投映在地上,他笑道:“难道这山野破屋也有主人?” 其中一个身形略高一些的壮汉说道:“我家公子正在此地休息,烦请兄弟行个方便。” 要是换做平常,沈昀顶多一笑而过,转身走了就是,但听着屋外噼噼啪啪的雨声,他也不禁苦恼地皱了眉:“荒山野岭,我也想请两位能行个方便。” 他是个好脾气的人,别人能退五十步的事,到了他这里,就可以退出一百步,他好像从来没有在意的事,却又有着任何人都无法动摇的信念与立场,只要在不违背原则的前提下,他几乎就是个没有原则的人。 那壮汉面无表情道:“对不住了,我家公子不喜欢有人打扰。” 沈昀无奈地叹气一声,并不想多作争辩,转身便准备走了。老马在檐下低头喝着雨水,溅起的雨花已打湿了沈昀的衣摆,他伸手去解缰绳,忽听屋内传来一个清朗的声音:“请这位公子进来吧。” 缰绳方只解了一半,那壮汉连忙走上前来,拱手道:“对不住了,我家公子有请。” 沈昀也不客气,将缰绳重新系好,往屋里走去。老马的半边蹄子本已在雨中,见状又踏回檐下,发出两声抗议似的嘶鸣。沈昀走进屋里,摇曳的火光下,一名身着玄青色锦衣的年轻男子向他微笑望来,伸手道:“请坐。” 他年约二十余岁,墨发高高绾起,以竹节玉簪束之,玄青色的衣袍上有银丝绣以流云纹,在火光下熠熠生辉,俊朗的眉目天生一股书卷清气,一双犹如古潭般深邃的眸子带了些许笑意,修长的手指骨节分明,一柄裹着玄色锦布的剑置于身旁,依稀可见铜色剑柄上那枚价值不菲的绿松石,在夜色中盈盈流光。 沈昀在他对面坐下,将打湿的衣袖凑近火堆烘烤,说道:“这雨来得太急,幸好还能有这间屋子躲避,要不然可就有得苦受了。” 慕云择歉意地说道:“方才失礼之处,还望兄台海涵。” 剑虽放在地上,但离他的手也不过咫尺距离,在那波澜不惊的神情里,沈昀已看见他眼里的戒备,他佯装视若不见,只笑道:“公子客气了,在下还要多谢公子让出这一席之地。”带了些许玩笑意味的话冲淡了那剑拔弩张的气氛,慕云择的视线停留在他身上,眼里渐渐浮起一抹诧异,询问道:“敢问兄台可是沈昀沈大侠?” 这倒是叫沈昀吃惊,眼前这名丰神如玉的年轻公子,他如果是见过,怎会不记得? 慕云择看出他的疑惑,一笑说道:“两年前,沈大侠擒住恶贯满盈的采花大盗花燕蜂,将他送至镜湖山庄处置,在下那日也在庄上,远远见过沈大侠一面。” 花燕蜂此人沈昀自然记得,他平生所见恶人不在少数,却从未有一人像花燕蜂这般厚颜无耻。此人胆大包天,好色成性,擅使迷药,其手段卑劣为世人所不耻,通缉榜文早已贴满整个江湖,其中当属镜湖山庄赏金最高,只因镜湖山庄的大小姐阮心竹为花燕蜂所玷污,自缢而亡,阮庄主震怒,开出三千两的赏金,通贴江湖缉拿花燕蜂。 镜湖山庄在江湖中以博学著称,家传武学不过平平,花燕蜂施毒计掳劫阮心竹,对她百般侮辱,生生将一名柔弱的女子逼至绝路。花燕蜂阴险狡诈,擅于用毒与易容,才从赏金猎人手中数次逃脱,他本以为自己可以继续逍遥法外,却终还是在青楼醉生梦死之际被沈昀所擒获。 押去镜湖山庄的路上,他先是破口大骂,尔后又威逼利诱,见招招不起效果,便痛哭流涕,哭求了一路,沈昀充耳不闻,直至将他交给阮庄主,这花燕蜂才跟烂泥似的瘫到地上,浑身抖得像筛糠一般。 越是穷凶极恶之人越是怕死,花燕蜂的下场是什么沈昀并不关心,拿了该得的三千两赏金之后,他便走了。想起这件两年前的旧事,他唯一记得最清楚的,就是当自己走出镜湖山庄的时候,身上又已经身无分文,而对眼前这个人,他没有丝毫印像。 沈昀皱了皱眉,神情颇为尴尬,慕云择不以为意,笑道:“那日沈大侠离开山庄之时,将所得的银票尽数给了一位在路上遇见的妇人,对不对?” 他说得不错,那个妇人就是阮庄主的发妻,一个被丈夫冷落多年又失去女儿的可怜女人,在得知沈昀擒住花燕蜂时,她强撑着病弱之躯在院中等候,只为着亲口对他说一声谢谢。三千两对镜湖山庄来说或许不多,却足够她安稳的过完下半辈子,而钱财对沈昀来说,从来就不是衡量值或不值的标准,他所做的一切,就只是因为,他想要这么做。 沈昀摆摆手道:“只是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不足兄台挂齿。” 慕云择的眼里带了几许钦佩:“那日在下有要事在身,未能与沈大侠晤面,一直深感遗憾,看来在下要谢一谢这场雨,让我得以在此重遇深大侠。”他一边说着,一边抱拳作礼,沈昀禁不住这些客套,推托道:“在下不过浪迹江湖之人,担不起‘大侠’二字,公子莫要再这样唤我了。” 慕云择笑了一声,说道:“若不嫌弃,在下唤你一声‘沈兄’,如何?” 沈昀正欲回答,屋顶突然响起细微的啪啦声。 他们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皱起眉头。 雨势小了许多,淋淋漓漓敲在瓦上,风穿过缝隙呜咽,屋里很暗,弥漫着潮湿的霉味,那声音突兀的响起,打破了这雨夜的宁静。 屋顶有人。 风声呜咽,掩不住瓦片移动的声音。 在片刻地警觉之后,他们很快恢复如常,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异样,默契地令人惊讶。 沈昀拨弄着火堆,若有所指地说道:“公子不觉得奇怪么,下这么大的雨,居然还有动物出来活动。” 慕云择附合道:“总会有那么几只鼠类喜欢做见不得光的事,便是给再多的教训,也是驱赶不尽的。” 沈昀很认同地点头:“在家的还能锁紧大门,如今出门在外,实在是想避也避不过呀。 慕云择把玩着一棵小石子,说道:“既然避不过,那就只有让他们知难而退——” 第3章 公子无瑕 话音未落,他已将手里的石子击向屋顶。 哗啦—— 无数瓦砾碎片伴随着巨大的声音砸在地面,屋顶赫然出现一个大窟窿,一名蒙面黑衣人狼狈地摔下来。慕云择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语气里带了一丝嘲弄:“阁下这次是单枪匹马么,还真是锲而不舍呀!” 那两名壮汉急步奔过来,将黑衣人一左一右架起,那黑衣人居然也不慌张,仰着脖子冷笑说道:“既然已败在你手上,我等兄弟也没想过再与你交手,这次我只是受人所托,为他传一句话。” 沈昀听他们话里的意思似乎曾有过过节,便站于一旁不去插手。慕云择嘲笑地说道:“雪岭五煞何时成了他人的跑腿?” 此人竟是雪岭五煞之一? 沈昀向黑衣人望去。但见他年约四十,头包黑巾,眼睛狭长,两条眉毛斜斜下垂,目光闪烁不定,透出一股狠辣,虽然双手都被人擒住,却依旧神情据傲,拿眼角余光睨着慕云择,似乎颇为不屑。 那“雪岭五煞”在江湖上干着认钱不认人的营生,不管对方是谁,不管用什么手段,他们总会有办法能够得手。在江湖上他们算不得一等一的高手,但这五人总是一起出现,招式间相辅相成,加之不择手段,早已臭名昭著,为武林正派人士所不耻。 此时那黑衣人一脸嚣张地说道:“跑不跑腿我们兄弟几个的事,轮得到你这个江湖小辈在这里指手画脚吗?今天我来就是要告诉你一句,就算赤霄剑现在在你手中,这能不能守得住,可就要另当别论!” 赤霄剑……! 沈昀心中陡然一惊,江湖传言,赤霄剑中藏有绝世宝藏,得之便可成为武林第一人,而赤霄剑的主人,就是无瑕山庄。 那无瑕山庄,乃是武林中最具威望的名门世家,如今的庄主慕百川在江湖上号称“仁义剑”,德高望重,处事素来公正严明,为世为人敬仰。月余前,便有消息称慕百川将传剑于独子慕云择,届时赤霄剑将重现江湖。此事早已在江湖上传的沸沸扬扬,好奇者有之,觊觎者有之,无一不对那传闻中的宝剑抱着极大兴趣,至于传说是真是假,没有人去追究,只因宝藏二字,已足以叫心怀不轨之人前赴后继。 风华若云,公子无瑕。 这八个字是江湖中人对无瑕山庄少庄主慕云择的赞誉,传闻中他温文尔雅,品貌非凡,天赋异常,剑术卓绝,是江湖近十年来最出众的少年英雄。沈昀在江湖上行走的时候,也曾无数次听到过这个名字,现在,他就站在他身前,玄青色的衣袍被夜风吹起,包裹着宝剑的玄色锦布滑落,露出那镶嵌着绿松石的精美剑柄,直叫黑衣人瞪大了眼睛,射出两道贪婪的光。 慕云择嘴角扯出一抹笑意,饶有兴趣问道:“如此说来,你们对此剑誓在必得?” 黑衣人挑眉叫道:“没错!” 慕云择叹气道:“阁下今日将这句重复了两遍,但这剑还好好在我手中,难道你们雪岭五煞现在光会耍嘴皮子上的功夫了?” 他语气中带了明显的嘲讽意味,仿佛是在笑对方手下败将,不足言勇。黑衣人明显不悦,哼了一声,说道:“慕云择,你别跟老子面前嚣张,我就等着看你能不能拿稳这把剑!话已带到,告辞!” 他转身就要离去,一道身影倏地拦在他面前,速度快得令他毫无反击之力。他强作镇定,质问道:“江湖素来就有规矩,不杀传话之人,难道你还想让我将命留下?” 慕云择一笑,淡然道:“阁下误会了,在下有一句话也想请阁下代为转达。” 黑衣人戒备地打量他一眼,道:“我倒要听听你想说什么。” 慕云择微笑说道:“烦请转告那人,既然有心,不如光明正大前来,无瑕山庄自会恭候大驾,可倘若行苟且鬼祟之举,我无暇山庄又岂会放在眼里。” 他这话分明是在说雪岭五煞行径卑劣,于无暇山庄来说不过螳臂当车罢了,沈昀闻言不禁失笑。那黑衣人一愣,勃然大怒:“好!今日这话我记住了,咱们走着瞧!”留下这句狠话,他拂袖愤怒离去。那两名壮汉见状便要去追,慕云择摆摆手道:“罢了,区区卒子,随他去吧。” 那高个壮汉道:“此人诡计多端,属下担心他不会就此善罢甘休。” 另一人亦道:“少庄主,不如让属下二人去将他擒住带回山庄里加以审问,弄清楚来龙去脉。” 慕云择仍是镇定,只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莫要叫山庄落了口舌。” 高个壮汉急道:“雪岭五煞一路上尽与咱们为难,少庄主你却次次都放他们离去,这不是在放虎归山吗?” 慕云择一笑道:“若不放虎归山,又怎引出虎王?” 那两名壮汉对视一眼,猛然明白过来,纷纷拱手躬声呼道:“属下明白了。” 屋外雨势渐收,淋淋沥沥飘洒而下,慕云择沉吟片刻,说道:“你二人先行回庄将此事告知庄主,叫庄里及早准备,以免节外生枝。” 那两人异口同声应道:“属下遵命!” 他们提步奔出屋外,踏着雨水疾步远去,转眼没了踪影。沈昀不禁感叹,这无瑕山庄果然非等闲之辈,区区两名手下,就有这样了不得的轻功。他看了一眼这满地狼藉,随手捡了几块碎木块投进火堆,重新在一旁坐下,仿佛方才发生的事他都没有瞧见。 慕云择将宝剑重新裹好置于身旁,问道:“沈兄这次是要去哪里?” 沈昀也不隐瞒:“无锡。” 慕云择眼里闪过一丝戒备,很快又恢复如常:“无锡乃是富庶之地,民风淳朴,确实是个赏玩的好地方。” 沈昀知道他是在试探自己此行的目的,只说道:“在下有一位朋友住在城中的广安街,多年未见,想借此机会去看望他。”慕云择闻言似乎松了口气,那细微的神情变化尽数被沈昀瞧在眼里,他笑了一笑,并未去在意。无瑕山庄久负盛名,赤霄剑又是江湖中最令人虎视耽耽之物,他即便戒备提防,也在情理之中。 慕云择说道:“广安街上有一间太白楼,他们所酿的杜康酒闻名遐迩,沈兄若得空可前去尝一尝,必不会失望。” 提前酒,沈昀便来了兴趣:“杜康酒有仙酒之名,看来在下这趟来得正对。” 慕云择笑道:“沈兄若不嫌弃,等到了无锡城后,就让我尽一尽这地主之宜,可好?” 沈昀正欲回答,那静寂夜色中忽然响起一声惨叫,慕云择怔了片刻,脸色骤然一变,提剑向屋外奔去。沈昀皱眉思量片刻,还是跟了上去。夜色深沉,春雨微朦,泥泞的地面残留着两行脚印,正是方才那两名壮汉离去时留下的。慕云择循着这方向追去,渐渐闻到空气中那股刺鼻的血腥味,愈来愈清晰,他停下脚步,四下看了一眼,两具被钉要树干上的尸体赫然映入眼帘。只见那尸体怒目圆睁,神情惊恐,胸口赫然插着一枚长刀,贯穿心脏而过,死时必然痛苦万分。 “王震!罗能!” 慕云择急呼,沈昀脸色一冷,猛得拉住他的手臂。慕云择身影一顿,一枚暗器破空而来,擦着他身前钉入树干,几道犹如鬼魅般的人影从空中轻飘飘落下,将他们围在中间,他们周身罩在一件宽大的黑袍里,只露出一双精光四射的眼睛,手执形若柳叶的弯刀,在夜色中寒光迸现,未有半分言语,便向他们攻过来。 那一刀仿佛全无力道,却在转眼之前已到了沈昀跟前,沈昀暗吃一惊,脚步一滑,后退了七尺,背脊已贴上了一棵树干。眼前的柳叶弯刀凌空扭转,向他脖颈割来,沈昀只觉一股寒气迎面袭来,伸出右手食指与中指夹住刀身,飞腿攻向那持刀人的下盘。那人双脚在地面一踏,身体往后滑去,复又以左脚稳住身势,借力再次向沈昀冲来。那刀光流若飞虹,划破夜幕,沈昀将内力凝聚在掌中,那刀尚未近他身前,已被那股强大的力量震飞出去。 那持刀人重重摔到地上,咳出一口鲜血,马上又有另一个上前也他缠斗。沈昀已然发现这二人不过是在拖住他的行动,他们真正的目标分明就是慕云择! 此时慕云择被四人围在中间,诡异飘忽的身势在方位变换间形成一个滴水不漏的包围圈,刀光迸现,天地间充满了凄凉肃杀之意。剑就在慕云择手中,却始终没有出鞘,雨水在他行云般的动作中飞溅,即使没有退路,他的招式依旧沉稳有度,顷刻间已化解去数次危机。 第4章 游侠钝剑 风吹过,刀更冷。 天边无月,林中有风,风中有光。 刀光,骇人的刀光! 慕云择玄青色的衣袍飞在风中,衣上的银丝流云纹带着淡淡的光晕,散落的发如黑绸一般,他就像那柄被藏在玄色锦布下的剑,韬光养晦,锋芒不露,却在举手投足间焕发出耀眼的光华。 弯刀如叶,弯刀如月。 就在这交织的刀光中,沈昀猛然见到一道人影凌空出现,似鬼魅般落在树上,黑袍张扬飞舞,手中寒光闪现,将暗器向酣斗中的慕云择掷去。 江湖恩怨,外人最是插手不得,否则只会惹祸上身,但眼前情况已容不得沈昀思量,他挑起那柄掉落在地的柳叶弯刀,掌心凝聚内力,那弯刀如流虹一般凌空飞出,只听得叮”的一声,火星四溅,不偏不倚迎上了暗器,两者相撞,因力道冲击而同时跌落到地面。 那四名持刀人不约而同停下手,向后退开几步一字排开,树上的黑袍人缓缓落下,幽灵般站于那四人身前,衣袍翻飞,脸蒙黑布,凌厉的双眸透过黑夜向沈昀望来,苍老如同夜枭般的声音响起:“这件事,我劝你最好不要插手。” 那两名败于沈昀手下的持刀人带着满身泥浆狼狈地跑到黑袍人身后,黑袍人斜了他们一眼,那两人垂眉顺手,大气也不敢出。一番恶斗让慕云择的气息有些急促,却依旧那般风华出众,卓尔不群,握着手中宝剑警觉地盯着他们。沈昀倒是轻松自得,笑了一声说道:“在下最大的心愿就是游戏江湖,无拘无束,最不愿插足江湖纷争之事,可惜有的时候,这麻烦总会自动找上门来,想避都没有办法避。” 黑袍人道:“你是个买卖人,所求的不过是钱财罢了,开个价吧,我自会买你远离赤霄剑。” 慕云择闻言不禁握紧了手中的剑,只听沈昀说道:“阁下错了两件事,一,我虽是买卖人,却并非为了钱财;二,赤霄剑本就与我无关,何来远离一说?” 黑袍人眯起那双锐利的眼睛:“现在赤霄剑就在你眼前,怎么会与你无关?” 沈昀道:“阁下也在我眼前,莫非阁下也与我有关?” 黑袍人冷笑几声:“原来名满天下的游侠沈昀,也是个投机取巧之辈。” 沈昀镇定自若地说道:“投机取巧总好过暗地偷袭,阁下的行径,在下确实自叹不如。” 黑袍人眸光骤利,杀意升腾而起,沈昀却始终面不改色,脸上带着惯有的懒散笑容,好像没有任何一件事,可以让他嘴边的笑意消失。黑袍人冷冷地说道:“看来这件事你是非插手不可了。” 沈昀摊摊手说道:“阁下想做什么,我没有兴趣知道,也不想知道。只不过还是要奉劝阁下一句,不属于你的东西,还是不要强人所难的好,否则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只会得不偿失。” 黑袍人大笑起来,那笑声回荡在寂静的山林里,犹如夜猫啼哭般狰狞阴沉。他伸出手,身后一名属下立即将手中的柳叶弯刀放到他手掌里,慕云择不自觉提气准备与他恶战一番,却见那黑袍人手起刀落,生生割向那两名败于沈昀手下的持刀人的脖子,鲜血自他们脖颈喷涌而来,连声音都来不及发出,倒地抽搐两下,已然毙命。 黑袍人随手一掷,那弯刀扎进地面,那一边擦着手上的血迹,一边若无其事地说道:“对于不中用的人,下场往往只有一个,那就是死。” 虽然对方是敌非友,但到底还是两条鲜活的生命,却被他轻描淡写的砍杀,那语气丝毫不见波澜,仿佛倒下的不过是两只微不足道的蝼蚁。如此草菅人命,不禁叫慕云择眼里浮起怒气,连沈昀这样沉得住气的人,也愣在原地。 黑袍人将凌厉眸光射向他们,说道:“这世上最不中用的人有三种,一是不自量力,二是不识抬举,三是不知好歹,你们想做哪一种?” 慕云择出身名门世家,待人虽一向彬彬有礼,但也自有他的傲气,听到这黑袍人言辞里的威胁之意,冷笑道:“不管是哪一种,至少不会像你这般鬼鬼祟祟,不敢以真面目示人。” 黑袍人道:“面目真或假,都不过是皮囊罢了,但你慕少庄主的身份却是真的。今日,留剑或是留命,你选一条吧。”他说得笃定,仿佛此刻慕云择于他来说不过是瓮中之鳖,赤霄剑亦已唾手可得。 慕云择将手中宝剑横亘于身前,那裹于剑身的玄色锦巾垂落下两根丝绦,被风吹得上下摆动,他冷静的声音里带了一丝不屑:“剑或命,皆凭本事来取,慕云择随时恭候!” 黑袍人那双鹰般锐利的眼睛眯了起来,宽大的袖舞在风中舞动,一枚薄若蝉翼的软刀出现在他手中,向慕云择刺了过去。他来势极快,迅猛的身影像乌云一般压来,慕云择下意识后退几尺,右手握住刀柄,已准备将它抽出。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一道剑影闪电般掠过,刀剑相撞,火星四溅,映出黑袍人充满震惊的眼神。 刀虽软,却足以削铁如泥,现在却被一柄其貌不扬的剑挡了下来。 那剑非常普通,黯淡的锋刃似乎连一片树叶都无法斩断,但此时此刻,它却像是天底下最锋利的武器,生生阻断了那软刀的来势。 只因执剑的人是沈昀。 名满天下的游侠。 游侠,游戏的是江湖,只因他心中无名无利,无欲无求,唯一所愿,便是无拘无束。 所以他是自由的,他的剑,亦是自由的。 此刻,他站在茫茫苍穹之下,手握紧剑柄,剑气带动地上沙石,在他脚边滚动,暴雨过后的夜空呈现出似明未明的光亮,冷冷澈澈洒下,似乎和他那带有青光的剑溶为一体。 慕云择眼里露出愕然的神色。 他没有看见沈昀何时拔的剑,甚至没有看清他一晃而过的身形,风卷起落叶翻飞,初春的凉意浸透每一缕空气,沈昀脸上依旧那般平静:“阁下似乎忘了,我仍在这里。” 黑袍人声音阴沉:“看来你不但不自量力,更加不识好歹。” 沈昀笑道:“在下不是瞎子。” 黑袍人道:“这世上最不会管闲事的瞎子,就是死人。” 沈昀叹气道:“只可惜在下仍想留着这条命饮尽天下美酒,怕是要叫阁下失望了。” 黑袍人冷笑一声:“这可便由不得你了!”话音未落,软刀似银蛇般晃动,直指沈昀胸口而来。沈昀向后滑去,钝剑划破夜幕,青色的剑光冲天而起,笔直刺出。 剑还未到,森寒的剑气已刺碎了夜风。 黑袍人身形飘忽,恍若鬼魅,软刀在招式变化间寒光涌动,难以预测来势。但沈昀依旧沉着变招,钝剑化为一道飞虹,逼人的剑气摧得枝头树叶缤纷而下,两人在转瞬间已过了数个回合。只见黑袍人双臂一振,凌空倒翻,似苍鹰一般俯冲而下,软刀抖动,化为无数光影,朝沈昀当头劈下来。 这一招来势又快又猛。沈昀似乎已全无退路,但就在这千均一发之际,他身后仰,钝剑凌空抖出剑花,不偏不倚迎上了刀锋。 这一剑刺出时,慕云择几乎要拍手叫好。 只见火星迸发,四周沙石翻滚,地面轰然陷下去一大块。黑袍人倒立在空中,举掌拍向沈昀胸口。沈昀提掌相迎,那双掌硬生生地碰撞在一块,沈昀只觉一股极强的内力自掌心冲来,直撞得他手臂发麻,心口气血翻腾。黑袍人被震得从空中翻落,连连后退,在那四名手下的帮扶下,才勉强稳住脚步。 满天剑气已消失无影,落叶仍在翻飞,沈昀站于冷光之中,脸上挂着谦和的笑容,拱手说道:“得罪了。” 黑袍人不甘心地推开手下,运气强压下翻涌的气血,但那窜行的真气反而让他胸口猛得一震,喷涌而出的鲜血浸湿了那蒙在面上的黑巾,一双充满杀意的眼睛打量着沈昀,从他的脸,再到他的剑。 沈昀站得笔直,那一掌似乎对他完全没有造成影响。黑袍人就这样盯了他半晌,忽然冷笑起来:“好,很好!”他阴鸷的声音盘旋在山林里,比手中的软刀更利,比他的眼神更冷,短短三个字里杀机迸现。 沈昀并未被他的气势震住,只神色如常道:“承让。” 刀剑无限,生死倾刻,从来就没有承让。 轻敌是致命的,而沈昀从不轻敌。 他尊重每一位对手,即使对方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 输赢只在一瞬之间,强与弱,除了武学造诣,更包括气度、品行,与耐心。沈昀赢了,是因为他心无旁骛,黑袍人输了,是输在利欲熏心。 那四名手持柳叶弯刀的手下蠢蠢欲动,黑袍人却抬手一挥,示意他们离去。那四人虽面面相觑,颇为诧异,但亦不敢发问,扭头飞奔而去,转眼没入夜色中,没了踪影。黑袍人后退两步,说道:“这件事不会就这样结束,慕少庄主,我们后会有期!”说罢,他身影一晃,飞入夜色中。 第5章 无瑕山庄 慕云择向前追了两步,脚步一定,思量了片刻,终还是没有再追上去。那黑袍人已受了内伤,即便现在将他擒住,也胜之不武,况且此人身份不明,如果前面另设有埋伏,他又如何能安然脱险?沈昀见他站立半晌没有动作,便说道:“他受伤不轻,今夜应该不会再来了。” 慕云择手拱手感激道:“多谢沈兄出手相助。” 沈昀将自己那柄不起眼的钝剑塞进剑鞘里,说道:“慕公子客气了,即便今日我不出手,他也不会放过我。” 那黑袍人显然是冲赤霄剑而来的,他见到沈昀与无瑕山庄的少庄主走在一起,又怎会认为两人全无干系?今夜若是让那黑袍人得手,慕云择的生死暂且不说,便是他,最终也难以置身事外,与其如此,倒不明便挑明了立场,先将眼前的难关给渡过去。 慕云择从地上捡起那柄柳叶弯刀,细细察看了片刻,说道:“这刀似乎并非中原所有。” 刚才与黑袍人交手的时候,沈昀就已经感觉到此人身法诡异,与以往所遇到的对手大相径庭,他沉吟片刻说道:“慕公子若想调查他们的身份,可从此刀着手。” 慕云择点点头,将刀收起,歉意地说道:“此人原是冲我而来,却让沈兄也惹上了这桩麻烦,我会尽早查出他们的身份,定不会叫沈兄为难。” 沈昀一笑道:“在下四海为家,居无定所,何来麻烦一说?” 方才那一番恶战似乎对他全无影响,他的笑容依旧那般温和懒散,在这冷雨淋沥的夜晚里,便是最光彩夺目的存在。慕云择目睹他与黑袍人交手的经过,那一招一式间的沉稳,足可见其武学修为的高深。无瑕山庄以剑术闻名江湖,慕云择更是其中的翘楚,但此时此刻,他也不禁对沈昀生出佩服之意。 强敌已去,林中已恢复安静,唯有那四具冰冷的尸体和地面凌乱的脚步见证了那一场恶战。慕云择看着自己那两名惨死在刀下的手下,神情里浮起哀痛,这两人跟随他多年,一直尽忠职守,现在却成了这荒野的亡魂,怎不叫他心生愧疚? 他上前把那两具尸体平放到地上,将他们怒睁的双目轻轻合上,握拳说道:“你们放心,我一定会找出那凶手,以慰你们在天之灵!” 虽说此事与沈昀无关,但亲历了这一番劫难,眼见这横在地上的四具尸体,他还是忍不住叹息一声,提醒道:“除了这柄刀之外,慕公子或许还可以从雪岭五煞那处着手。” 慕云择神情一顿:“沈兄觉得此人与雪岭五煞有关?” 沈昀是个很怕麻烦的人,能一次解决的事,他不会留到下一次,能避开的人,他也会尽量避开。人人都道他脾气好,那不知那是因为相较于明争暗斗,他宁愿息事宁人,他不去强求任何事,任何人,甚至不去强求自己。如果他决定去做一件事,就没有人可以阻止,如果他不愿意去做,也没有人可以逼迫他。 赤霄剑如今在江湖上人人趋之若鹜,无瑕山庄就站在风口浪尖上,暗地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虎视耽耽,雪岭五煞也好,那黑袍人也罢,所有人的目的都只有一个,那就是赤霄剑。这原本是沈昀避之惟恐不及的事,但看到慕云择悲伤的表情,他还是不忍心置之不理。 有人说过,沈昀唯一的弱点就是心软,就是因为心软,他才经常穷得吃不上饭。 沈昀不能肯定雪岭五煞口中所说的那个人就是黑袍人,但他们出现的时间太过巧合,这其中必然有某种联系,他没有说得那么明白,只道:“慕公子不妨一试。” 慕云择沉吟片刻,点头道:“多谢沈兄。” 暴雨已停,连续发生这两番变故,那破屋自然是不能再呆了,他们二人回去牵上马,回到大路踏着夜色往无锡城方向走去。大雨过后的空气里多了几分寒意,风吹在身上冰冰凉凉的,薄雾升腾在山路上,泥泞的地面留下他们前行的脚印,无锡城巍峨的城门在夜色中渐渐显现,几名守卫靠在城墙下打瞌睡,城门敞开着,露出寂静的街道,向夜色中延伸。 路边栽了几株桃树,初吐芳菲的桃花在暴雨的肆虐下落了满地嫣红,沈昀牵马从树下走过,看见那些被雨水浸湿的落花,眼前不禁浮现那在桃花林中微笑的白衣少年。 天,果然有不测风云。 沈昀摸向腰间空空如也的酒囊,那少年离去时的眼神萦绕在他心头,他出现在漫天花雨之中,仿佛一直就等在那里,又仿佛,只是偶然路过,这一切是刻意,还是无意? 沈昀皱了皱眉头,并未说什么,与慕云择一同走进城门。守城的官兵听到动静睡眼惺松地望了他们一眼,又抱着胳膊打起瞌睡。现在不过是寅时二刻,天色未亮,无锡城中一片寂静,街道两旁的商户皆是门扉紧闭,几盏灯笼悬在檐下,摇曳在夜色中散下一圈红晕。沈昀停下脚步,说道:“在下还要去寻一位朋友,便告辞了。” 慕云择问道:“沈兄在无锡城中可有住处?” 沈昀笑道:“我那朋友在城中住了多年,总不至于叫我露宿街头。” 慕云择抱拳说道:“我需得将今夜之事尽早告知家父,就不与沈兄同行了,后会有趣。” 沈昀亦拱手作别:“后会有期。” 两人分别翻身上马,往不同的方向而去。慕云择策马行了几步,忽又勒住缰绳停下,回头看着那道骑在老马上晃晃悠悠远去的身影,眸光深沉了几分。宝剑仍在他手中,他发现,自始至终,沈昀都没有向这把剑望一眼。 沿着这条大路一直往下走,在第一个路口左转,再走约莫一盏茶时间,便可见到围墙高筑下露出来的卷翘飞檐,亭台楼阁,层层叠叠,宏伟中透出华丽宁静。朱红色的大门巍峨耸立,门前两只镇宅石狮不怒自威,拾阶而上,由花岗岩砌成的匾额透出一股沉稳,上面雕刻着“无瑕山庄”四个大字,黑漆描金,苍劲有力。两名神情肃目的守卫站在门口,见到慕云择骑马而来,立即奔下台阶,一人牵马,一人恭迎:“少庄主回来了。” 慕云择点点头,走进大门。宽阔的庭院里铺着青石板,靠墙栽有几棵松树,在夜风中摇曳着枝桠,悬在檐下的灯笼将四周照得明亮通透,手持兵刃巡逻而过的守卫在见到他时纷纷停下脚步致礼。慕云择快步穿过临池而建的水廊,向内厅走去。负责今晚人手调度的是管家刘通,在接到慕云择回庄的消息后,他早已共恭恭敬敬等候在厅外。一夜奔波让慕云择的脸色有些疲累,他径直走进厅里,把手中宝剑放到桌上,问道:“通知庄主了吗?” 刘通垂首说道:“已经派人去了。” 慕云择就着丫环递来的茶水喝了一口,门口传来沉稳有力的脚步声,一道英挺的身影走了进来,来人约莫五十余岁的年纪,两鬓斑白,双目烔烔,微垂的眼梢带了些许凌厉之势,举手投足间极具风范,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仁义剑”慕百川。 慕云择上前唤道:“父亲。” 慕百川示意他坐下,向刘通使了下眼色,刘通立即恭敬地退出内厅。慕百川这才仔细看了慕云择一眼,眉头微皱,问道:“路上可有发生意外?” 慕云择先将“雪岭五煞”数次拦路夺剑之事叙述了一遍,才说起在林中的遭遇及王震罗能意外身亡之事。慕百川的脸色沉了下来,以无瑕山庄的名声,自然不会将“雪岭五煞”这样的江湖败类放在眼里,但那凭空出现的黑袍人,却让他不得不防。 慕百川问道:“你可有瞧出他们的武功路数?” 慕云择道:“那人身法十分古怪,似乎并非中原一路。”他将那柳叶弯刀递上去,又道:“这是他们当时使用的武器,父亲,你见过这种刀吗?” 慕百川将它拿在手里细细看了一眼,发现它刀刃削薄,拿在手里十分轻便,更加适合女子使用,但刀柄却较宽,与细长的刀身相比显得十分突兀。慕百川凌空舞了一个虚招,呼啸声中可见其锋利,倘若刺破皮肉,必会见血封喉。 慕百川的神情里多了几分凝重:“你将此刀留下,我会派人仔细调查。” 想起仍然躺在荒野里的王震与罗能两人,慕云择不忍心道:“父亲,能不能先将王震与罗能的尸体收殓入棺,也好叫他们安息。” 慕百川的视线仍停留在刀上,他似乎没有听见慕云择的话,沉默了片刻,抬眼问道:“那沈昀你觉得他为人如何?” 慕云择愣了一愣,说道:“他剑术卓绝,乃我生平仅见,从言行举止来看,确实是个十分正派的人。” 慕百川抚摸着刀身,再次陷入沉思。裹着玄色锦布的宝剑就放在他面前,他却似乎完全没有兴趣去看一眼,紧锁的眉头里带了几分厉色,半晌才说道:“你此行前去少林寺送请帖,路上所遇见的每一个人,于我无瑕山庄来说或许都是大敌,那黑袍人也罢,沈昀也罢,你都不能掉以轻心。” 慕云择一惊道:“父亲是说沈昀也有可能是为剑而来?” 慕百川嘴角浮起一抹冷笑:“沈昀此人在江湖上被称为‘游侠’,做的却都是刀口舔血的买卖,像他这样的人,不可能平白无敌出现在无锡。现在江湖上有哪一个人不对赤霄剑虎视耽耽,云择,你当真认为你与沈昀的相遇是巧合吗?” 第6章 陋宅挚友 慕云择解释道:“据他所言,他此次到无锡是为了寻访一位朋友。” 慕百川神情不屑:“即是访友,为何偏要选在传剑大会前夕?云择,江湖上多有居心叵测之人,你应该明白此次传剑大会对我无瑕山庄的重要性,倘若赤霄剑有失,无瑕山庄的百年声誉必然扫地。” 慕云择看了一剑放在桌上的剑,说道:“所以父亲才会让我带着此剑前去少林,为的就是吸引那些不法之徒的注意。” 慕百川赞赏地点点头:“不错,唯有让他们把目光从无瑕山庄移开,赤霄剑才是最安全的。依你的能力,为父相信你可以办好这件事。” 慕云择皱眉担忧道:“这路上遇见的其他人都不足为惧,便是那黑袍人,也不见得是我们山庄的对手,唯有那指使雪岭五煞传话之人,尚没有半分线索。” 慕百川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说道:“不管明的暗的,在传剑大会那一日都会现身,我们现在只需静观其变,等到了那一日,我倒要看看会有多少狐狸露出尾巴。”他似乎丝毫不担心赤霄剑的安危,神情就与他端着茶碗的手一样,波澜不惊,不显露出半分情绪。他抬起那双锐利的眼睛看着慕云择,接着说道:“别的你都可以不用在意,但是沈昀这个人,你需要小心提防。” 慕云择并不觉得沈昀是为剑而来,倘若他当真想夺剑,在林中时便有无数机会可以下手。但这一路上,他连看都没有看宝剑一眼,除非…… 慕云择心头猛然一骇。 除非他早已发现这把剑是假的! 没错,这柄被慕云择带去少林寺而引来无数人争夺的剑,不过是无瑕山庄的障眼法,而真正的赤霄剑,从未有离开过山庄一步。 慕百川这样做,一是为了向世人证明赤霄剑确实在无瑕山庄,二也是通过这个方法转移众人注意力,以保证宝剑在传剑大会前的安全。江湖上关于赤霄剑的传闻已流传多年,这次它重现江湖,势必要引起一场不小的血雨腥风。 天色渐亮,东方露出一抹鱼肚白,慕百川站起来拍了拍慕云择的肩膀说道:“你奔波了一路,先去好好休息,王震和罗能两个人的后事我会让刘通去处理。” 慕云择点点头,拿起桌上的假剑离开内厅,浑然未觉慕百川望向他背影的那道深沉目光。身为无瑕山庄唯一的继承人,慕云择从小就被寄予无限厚望,慕百川请了最好的老师将他培养成几乎完美无缺的人。现在的慕云择,是江湖中人人称赞的天之骄子,不管是武学修为还是为人处世,都无可挑剔,如果说慕百川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话,那就是慕云择仍过于仁厚,若想成就大业,岂能不杀伐决断? 慕百川低头看着手中的柳叶弯刀,那冷冷的刀光映入他眼里,眸光便更加凌利了几分。 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不允许任何人破坏传剑大会! 清晨的大街小巷热闹非凡,沿街店铺都已经开门做营生,街头巷尾也摆满了各式各样的小货摊,商贩的叫卖声此起彼伏,人流穿梭不止,一派繁华的景象。巷子深处,萧沉伸手推开一扇不起眼的木门,空荡的院落中一棵歪脖子老树生长得郁郁葱葱,石磨摆在檐下,周围杂草丛生,也不知多久没有推动过。碎石子铺成的小路通向一间虚掩的房门,推动时发出沉闷的吱嘎声,窗户敞开着,和熙的春风填满了整间屋子,窗下的软榻合衣躺着一道人影,双手枕着脑后睡得正熟,似乎完全没有感觉到有人进来。 萧沉望了他一眼,抬手就将那尚未开封的酒坛扔了过去。前一瞬还在呼呼大睡的人影却忽然伸出手,将酒坛稳稳接住,身体一骨碌翻坐起来,脸上已露出笑意:“多年不见,还是你最懂我的心意。” 萧沉和他的名字一样,是个非常沉默的人,认识他这么多年,沈昀几乎没有见他笑过,就像昨夜沈昀敲开他的房门,在久别重逢之际,萧沉的脸上依旧那样平静,就好像他知道沈昀会来,又好像沈昀从未离开过。 四年前,萧沉突然来到无锡城,在这偏僻的广安街小巷子里买这间毫不起眼的小宅子,在院中这颗老树的陪伴下,独自渡过了一千多个日日夜夜。没有人比萧沉更耐得住寂寞和冷清,沈昀虽然不喜欢热闹,但也绝对不愿意过这种单调枯燥的日子,江湖纵然风起云涌难以预料,至少恣意洒脱,无拘无束,而在这个地方,除了春去秋来的落叶,便只剩下无边的寂寥。 沈昀不会去问萧沉为什么要留在这个地方,每个人都有选择人生的自由,不管怎么样,他们始终都在江湖里,只不过江湖也分为很多种,而萧沉的江湖,或许就是这一间小小的宅子。沈昀尊重萧沉的选择,哪怕萧沉此刻身在绝顶高峰,若为了这一坛酒,他也愿意舍命作陪,共饮风月。 泥封被揭开,酒香弥漫出来,沈昀仰头灌下一口,酒水从他嘴角滴落,浸湿了衣袖,他浑然未觉,只大声赞叹道:“好酒!”说罢,他将坛子掷给萧沉。 萧沉抬手便已接住,默默饮了一口,又再抛去给沈昀。这一来一去数个回合,一坛酒转眼已见了底,酒香飘满屋子每个角落,即使没有一句言语,彼此的情义也已落进肚子。沈昀喜欢酒,他喝得越多,眼睛就越亮,精神也越好。萧沉是个很少喝酒的人,但不管他喝多少,表情依旧那般平静,眼神也始终那样沉着。沈昀从不买醉,而萧沉,从来不醉。 一坛酒落了肚,沈昀心情大好,萧沉也终于开口问道:“你这次来无锡城为了什么?” 沈昀从身上摸出一张叠得皱巴巴的纸递过去:“为了他。” 这是官府张帖的通缉告示,上面画着“草上飞”朱霸的画像,五百两赏金的地方还被朱砂画了个圈,尤为显眼醒目。萧沉摊开看了一眼,半晌后才道:“你不该在这个时候来无锡城。” 沈昀笑道:“我如果不来,又怎么抓得住他。” 萧沉道:“你应该知道,现在的无锡城,是个是非之地。” 沈昀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因为赤霄剑的关系,无锡城早已成了无数人的目标,离传剑大会越近,它就越不太平。但沈昀并不担忧这件事,只道:“江湖中每一个地方都是是非之地,况且,我本就不是为剑而来。” 萧沉望着他道:“就算你不为剑而来,但只要到了这无锡城,就不可能再置身事外。” 不管是被邀请参加传剑大会的名门正派,还是图谋不轨的邪魔歪道,亦或者纯粹只是为凑个热闹的好事者,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冲着赤霄剑而来。萧沉说得不错,只要是踏进无锡城的人,不管出于什么目的,他就已经身在争斗的漩涡之中。 沈昀叹了口气,说道:“其实在昨夜我已遇见过无瑕山庄的少庄主,并且助他打退了夺剑之人。” 萧沉眼里闪过一丝诧异:“据说赤霄剑现在就在那少庄主手中。” 沈昀道:“不错,他手中确实有剑。” 萧沉却又道:“在传剑大会之前,慕百川不会让赤霄剑离开无瑕山庄。” 沈昀一笑道:“所以他手里的剑是假的。” 萧沉看着眼前这张懒散的笑脸,突然觉得头很痛:“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去趟这浑水?无瑕山庄如今草木皆兵,旁人避之唯恐不及的事,你偏还要将这麻烦往自己身上揽,你是觉得自己日子过得不够有趣吗?” 在无锡城里,没有人不知道无瑕山庄,那围墙高筑、戒备森严的宅院,对寻常百姓来说是无比神秘的存在,不管是有意拜访还是无意间路过的武林人士,都会不自觉放慢脚步,向那黑漆描金的四个大字投去敬仰的目光。无瑕山庄家学渊源,富可敌国,被称为“武林第一世家”,它能够在江湖上屹立百年,声望不减,自然跟历代庄主的德行处事有关。现任庄主慕百川公正严明,沉稳有度,在江湖上威名赫赫,便是六大门派见了他,也要拱手尊称,再加上他慷慨好客,广结善缘,连绿林中人都要卖他几分面子。 萧沉住在这偏僻的宅子里,看似已不在江湖,却时时都在江湖,因为人就是江湖。他避开所有血雨腥雨,求的并非平静,而是他有必须要做的事,这件事他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沈昀在内。 他知道,如果有一天这座宅子的门被敲开的话,走进来的人必然就是沈昀。 所以在见到沈昀的那一刻,他一点都不惊讶。 他惊讶的是,沈昀居然会出手帮助无瑕山庄打退夺剑之人。 沈昀是谁? 他是名满天下的游侠,是无拘无束的浪子,他的剑术就跟他的行踪一样难以捉摸,据说他从来没有败过,因为在他的剑出鞘的时候,对方就已经输了。 萧沉了解沈昀,他们是生死相交的朋友,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让他这样无条件的信任,所以他更加确信,沈昀没有理由去帮助无瑕山庄。 面对萧沉古怪的眼神,沈昀倒还有闲心开起玩笑:“那位慕少庄主倒是人不错的人。” 第7章 剑本无名 萧沉的头越来越痛,他发现沈昀并非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而是他根本不担心后果,就算现在泰山在他跟前塌了,他可能还只想着山脚下那间小酒馆里的酒是否安全。虽然无奈,但萧沉也只能叹了口气,说道:“你决定了的事,从来就没有人可以反对。” 手里的酒坛已经空空如也,沈昀晃了一晃它,才依依不舍的放到桌上,说道:“如果有人用一整坛酒换这只空坛子,我倒是很愿意。” 这种亏本买卖,只有沈昀会去做。 他会用五两银子去买一碟落满灰尘的牛肉,也会用辛苦得来的赏金去换一个素不相识的女人平稳的下半生,这种事情他做得太多,很多人都记得,唯独他自己忘记得一干二净。所以他总是很穷,身上的衣服总是很旧,前脚刚从铁匠铺买来的剑,后脚就会被送进酒铺换酒喝。像他这样穷的人很多,但穷得这样畅快、这样怡然自得的,绝无仅有。 一个名满天下的剑客,理应有一把削铁如泥的宝剑来搭配,但是别人看见沈昀手里所拿的,永远都那么不起眼,甚至连剑鞘都锈迹斑斑,连最普通的门派弟子,都不会用这种剑来当武器。人人都瞧不见他的剑,连带瞧不起他的人,他们觉得,真正的大侠就应该配一柄真正的好剑,拿着这样的武器,对敌时就已经输了三分气势。 或许名兵利器真的能衬托出一个人的身份地位,但是,那个人绝对不是沈昀。 他活在道德之内,却又不受世俗所束缚,他所追求的自由,是他人穷极一生都无法达到的目标。 酒已经喝完了,沈昀准备走了,他没有忘记自己来无锡城的目的,离传剑大会还有三天,他希望能在这之前抓到“草上飞”朱霸。萧沉看了他一眼,从柜子里拿出一个四尺余长的木匣递上去:“它放在我这里快四年了,现在该是物归原主的时候。” 看到这个木匣,沈昀的眉头已经皱起:“你就不怕我将它拿去换酒喝?” 萧沉不跟他玩笑,只道:“朱霸此人诡计多端,身手不弱,你要多提防他下黑手。” 沈昀叹气一声,只得将木匣打开,取出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柄剑,一柄属于他的剑,一柄由萧沉亲手锤造的剑。 通体乌黑的剑鞘毫不起眼,细细看去又似乎有暗光流动,沈昀将它抽出,寒光涌现,在锋刃划动的瞬间形成一道飞虹,刺破了那一缕从窗阳投进来的晨阳,剑光映出沈昀眼中的惊叹,纵然它已经有四年没有出鞘,却依旧凛若秋霜,丝毫不减锋芒。 沈昀感叹地说道:“这理应是你的剑。” 萧沉道:“它早已经属于你。” 沈昀叹道:“你若不再铸剑,便更应该留下它。” 萧沉平静地说道:“我即不再铸剑,何必再留下它?” 沈昀眼中充满惋惜,没有人知道,曾经名噪天下的铸剑世家萧氏一族的后人,会居住在无锡城这偏僻的小巷里,更没有人知道,萧家后人所铸造的最后一把剑,会在他手里。 二十七年前,铸剑居在一夜之间忽然人去楼空,萧家人从此在江湖上销声匿迹,江湖传言这是因为他们惹下了西域魔教,为避祸头才选择隐居世外。这么多年来,无数人想要找到萧家的踪迹,为自己的江湖之路求得一柄神兵。据说由萧家铸造的宝剑,皆可吹毛断发,若能得之,便是如虎添翼之事。但是萧家从不轻易铸剑,即便有人出千两黄金,也同样有可能会被拒之门外。 沈昀认识萧沉的时候,并不知道他是萧家后人,他只当他是跟自己一样落魄江湖的浪子,便用身上仅剩下的一两银子买了一坛酒,两人席地而坐,饮了个痛快。这一坛酒,让沈昀结交了萧沉这位生死相交的兄弟,也让他在三年后得到了这柄剑。 那一日萧沉将剑送到他面前,只说了一句话:“这是我铸的第一把剑,也是萧家所铸的最后一把剑,从此以后,江湖上再也没有铸剑居。” 也就是那日沈昀才知道,空置了二十七年的铸剑居已在一场大火为化为灰烬,而这放火焚炉之人,就是萧沉。沈昀没有问他为什么,亲手毁去传承百年的基业,若没有决绝之心,又怎能做到? 沈昀收下这把剑,却又把它留在了萧沉身边,因为这把剑是在铸剑居的烈火中诞生的,对萧沉来说,它的意义远胜于任何东西,他把它赠给沈昀,就是对沈昀最大的信任。正是因为如此,沈昀才会选择把这柄剑留下来,如果这是铸剑居最后的痕迹,它理应留在萧沉身边。 四年过去了,这柄剑又再次回到沈昀手上,而萧沉的神情依旧如同四年前那般坚决,只因他知道,这柄剑唯有在沈昀手上,才不会辜负萧家铸剑的初衷。 这次,沈昀没有再推托,他将这柄刃如秋霜的宝剑横于身前,说道:“既然如此,你便为它取个名字吧。” 凛凛剑光映出萧沉平静的双眸,他伸手缓缓抚过剑身:“剑本无名,何需有名?” 沈昀眼神一亮,将剑高举起来说道:“好,从今以后它就是无名剑了!” 沈昀从不在意兵刃的好坏,因为他不需要靠兵刃来制敌取胜,但是他在意与萧沉的情谊,更情楚这柄剑对萧沉的意义,他收下它,仅仅只是因为萧沉对他的信任,就算萧沉现在赠予他的是一块尚未开磨的铁条,他也会让它成为最无敌的武器。 萧沉眼里流露出欣慰的神色,他什么也没有说,只郑重拍了一拍沈昀的肩膀。两人双手交握,任何话在此时都已变得多余。 剑无名,人有情,风云万里,恩仇快意,这,才是江湖! 传剑大会将至,无锡城的大街小巷已随处可见手持兵刃的江湖人士,他们或二二两两聚在一起交头接耳,或站在不起眼的角落警觉地打量着周围,每一个人脸上都带着兴奋与戒备,只等着三天后的传剑大会一睹赤霄剑的风采。 做为无瑕山庄的镇庄之宝,几乎没有人见过赤霄剑的样子,更不能确定那传说中的宝藏是否存在,令江湖中人趋之若鹜的,是对名利的渴望,至于真假已并不重要,因为赤霄剑的存在本身就足以引起轩然大波。无瑕山庄如今正处于漩涡的中心,自然不会太平,周围暗里明里不知道有多少双眼睛在盯着看着,现在就算有只虫从里面飞出来,都能够引起一番猜测。为了避开那些人,沈昀还特意绕了路,远远经过无瑕山庄时,他看见那些躲在墙角偷偷摸摸张望的人,不禁失笑。 赤霄剑尚未出现,他们便已经如此迫不及待,等到了传剑大会之际,又如何能太平得了? 沈昀只向那处望了一眼,便已如寻常路人那般离去。 他本就是路人。 一个与赤霄剑无关的路人。 他要做的事与赤霄剑无关,他要去的地方也与赤霄剑无关。 他要去的是无锡城中最奢靡的地方——长乐赌坊。 在无锡城中,有两个地方是男人最喜欢去的,一个是销魂噬骨的快活楼,一个是挥金如土的长乐赌坊。 快活楼是温柔乡,长乐赌坊是销金窟,柔情似水的美人自然令人流连忘返,但四方桌上一掷千金时的豪爽与痛快同样有着致命的吸引力,虽然很多人因此倾家荡产,流露街头,但依旧有无数人源源不绝跳进这个火坑。 长乐赌坊大门口不停有人进进出来,两名身着短打的壮实汉子守在门口,满脸都是谄媚奉承的笑容,偶尔有人赏下几个铜钱,那更是点头哈腰,恨不得将对方供起来。沈昀掀开帘子走进去,喧哗声钻进耳朵里,堂中摆的几张长桌已围满了人,个个满头大汗,有急红了眼的,有笑开了花的,有大声吆喝的,也有愁眉苦脸站在一旁干瞪眼的,伙计们端着茶水在堂子里跑上跑下,好不热闹。 沈昀锐利的目光在堂子里扫过,在引起打手注意之前,他已经隐去了眼里的审视,换上一脸稀松的表情,走向一张赌桌。 来赌坊的人都是为了钱财,而他却是为了找人。 他要找的人,自然就是“草上飞”朱霸。 那朱霸不但好财好色,更加好赌,他不会放过赤霄剑,也不会错过长乐赌坊这个地方。在这些人当中,沈昀并没有发现朱霸的踪影,他抬头看了一眼二楼,沉吟片刻,拾步走向楼梯。 拐角处站了两名黑衣打手,伸手便将他拦住:“这位兄弟,对不住了,楼上是雅座,您请下面寻乐吧。” 这在赌坊里来往的人,皆生了一双势利的眼睛,看人只看钱财,像沈昀这样落魄的人,钱袋估计比脸还干净,哪里会像在雅座里一掷千金还面不改色的富商巨贾?沈昀倒是一点也不恼怒,笑了一笑转身准备离去,一个清脆的声音却在这时在他身后响起:“沈大侠请留步,我家主人有请。” 第8章 噬血美酒 站在楼梯上的是一名十七八岁的年轻女子,着了一件樱红色锦缎罗衣,乌黑的秀发里簪着一枚镶金点翠玲珑钗,肤若凝脂,眉目如画,举止间温婉如水,柔情脉脉,叫那两名打手看直了眼睛。她向沈昀欠身说道:“请沈大侠随我来。” 即来之则安之,沈昀举步走上台阶,那两名打手再不敢拦他。那女子在前面领路,莲步轻移,衣袂飘飞,颇具几分灵气,沈昀闻到她身上淡淡的脂粉香气,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美人总是赏心悦目的,他从不吝啬欣赏的目光,他看她们就像在看独一无二的艺术品,纵然不够完美,却活色生香,是这世间最美的景色。 那女子走到一间悬挂着“紫气东来”匾额的屋子前,伸手在花棂门上敲了一敲,才将它推开,躬身说道:“沈大侠请进。” 相比吵杂混乱的大堂,这里显然要安静许多,进门铺着一张红色毡毯,上面用金色丝线绣了无数个大大小小的福字,意为“百福纳祥”。红木嵌大理石圆桌摆在厅中,紫砂茶具一应具有,桌后是四面绢素屏风,分别绘有不同的吉祥图案,那一层薄薄的绢布后面,隐隐可见一道修长的身影。 沈昀脚步一顿,过了片刻,才绕过屏风走了进去。 里面的布置要比外头简洁许多,赌桌居中摆放,牌九与骰子整整齐齐置在上面,靠窗放了一张供人休憩的软榻,那少年支手斜靠在上面,墨发倾铺在榻上,白色锦袍逶迤拖地,衣摆上绣着艳丽的桃花,襟口微敞,露出半截绯色中衣,似笑非笑的眉目里带了几分慵懒与讥诮,似潋滟水光般向沈昀望了过来。 沈昀神情中露出一丝讶异,很快又恢复常态,望着那少年微微一笑:“人生何处不相逢,苏公子,幸会。” 苏潋陌扬起手中的青釉酒壶,将最后一滴酒饮尽肚里,微抬双眸问道:“方才见沈兄走进铺里,莫不是今日也想来试试手气?” 沈昀道:“这世上最靠不住的两件事,一是运气,二便是手气,在下的运气一直很差,手气自然也不会好。” 苏潋陌缓缓从榻上坐起,一缕墨发自他颈上垂落:“但如果试了,或许就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沈昀一笑道:“在下输不起任何东西,索性从来不试。” 苏潋陌低叹道:“如此不觉得无趣吗?” 沈昀望着眼前那神情慵懒的少年,淡淡说道:“世上有许多无趣的事,也有许多有趣的事,这无趣与有趣之间如何判定,怕就是各花入各眼了。” 苏潋陌嘴角轻勾,浮起三分笑意:“那沈兄便来看一看接下来这出戏是有趣还是无趣。”说罢,他未等沈昀回答,指尖在桌面轻叩两下,那身着樱红色锦衣的年轻姑娘推门走进,向着里面深深鞠了一躬,温顺地站在屏风外,不曾发出一点声响。 苏潋陌又道:“在下这位婢女粗通音律,沈兄不妨一听。” 沈昀望了那女子一眼,不知苏潋陌是何用意,只见他再次轻敲桌子,那姑娘慢慢跪下来,双眸低垂,低声吟唱道:“兰陵美酒郁金香,玉碗盛来琥珀光,但使主人能醉客,不知何处是他乡……”清甜的嗓音在屋子里萦绕,美人与歌声,自是非常赏心悦目的事,沈昀虽然是个浪子,他虽然看上去很落魄,却也非常愿意去欣赏这样的美景。 一曲唱罢,那姑娘仍恭顺地跪在地上,苏潋陌问道:“沈兄觉得在下这位婢女如何?” 沈昀不吝啬赞美之词:“色艺双绝,确实叫人叹为观止。” 苏潋陌斜斜望着他:“原来沈兄也是红尘中人。” 沈昀微笑道:“在下不但是红尘中人,更是个俗人。” 苏潋陌站起来,迈着步子走到屏风外,居高临下看着那位女子:“我这位婢女啊,品性最是柔顺,不管我要她做什么,她都不会拒绝,包括去死,沈兄信吗?” 轻轻巧巧的一句话从他嘴里说出来,连眼中的笑意都未减淡半分,那女子身影微颤,仍是不敢将头抬起。沈昀不知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只道:“听曲饮酒乃是雅事,若论及生死,难免有煞风景。” 苏潋陌绕着那女子徐徐漫步,指尖在白衫下拂动:“沈兄倒是个懂得怜香惜玉的人……”话音尚未落下,一根银丝已然缠上那女子细腻的脖颈,苏潋陌捏住另一端,眼中带了些许轻笑,似恶作剧般问道:“既然如此,我们便来打个赌吧。” 他的举动实在太出人意料,沈昀也不免一怔,片刻后才道:“这便是苏公子所说得好戏?” 苏潋陌挑眉问道:“怎么,沈兄不满意吗?” 沈昀冷笑一声:“既然是戏,也该收场了。”说罢,他看也不去看那银丝绕颈的姑娘一眼,转身便欲离去,忽听静寂中传来清脆的声响,细风吹起那女子肩头的碎发,银丝应声而断,沈昀猛然停住脚步,眼中浮起一丝愕然。 那女子依旧跪着,白皙的脖颈上流出鲜红血液,只有微微颤抖的身子证明她仍然活着。苏潋陌拿起那只青釉酒壶扔在她身旁,说道:“好戏才刚刚上场,沈兄岂能在这时离去?” 那姑娘撑起颤抖的身体爬向青釉酒壶,明明已没了力气,却咬着牙关将那只酒壶置于自己脖颈下,鲜红粘稠的血液缓缓淌进酒壶里,有几滴沿着青釉色壶壁滴下,竟是莫明妖冶。沈昀纵然见惯生死,也不禁被眼前这一幕惊住,离去的脚步再也无法迈动。 苏潋陌似乎早已料到他不会走,嘴角微微上扬,将桌上那枚青釉杯扔给沈昀,复又拿起另一枚杯子放在自己面前,手指仍在桌面轻敲两下。 一名华发老者拄着嵌有蓝宝石的龙头拐杖推门而进,拿起那女子脖颈下被鲜血淌满的青釉酒壶,面不改色的给他们二人分别斟满。苏潋陌端杯敬向沈昀:“这杯酒沈兄可愿意喝?”他双眸微闭,仰面浅酌一口,似在品尝世间极品一般,露出赞叹的神色。沈昀看了一眼手中的杯子,淡淡酒香里混杂着鲜血的腥甜,他虽是个酒鬼,却也从未喝过这样一杯酒,一杯用人血浇灌的酒。 但,只要是酒,就没有他不愿喝的。 所以他很坦然的举杯饮下,血腥味在唇齿间蔓延,回味时甘中微涩,酒香四溢,虽然诡异奇特,却也不失为上品。苏潋陌望着他,那双桃花眼中似醉非醉的神色远比这杯血酒更加诱人:“酒既然喝了,沈兄现在可愿与我赌上一把?” 那姑娘仍跪在地上,鲜血已染红他的衣衫,她的身躯颤抖得厉害,脖颈上的鲜血一滴一滴落在梨花木地板上,沈昀知道再拖下去她定然没有活命机会,顿了片刻,终还是说道:“赌注。” 苏潋陌未去看那已命在旦夕的女子一眼,勾着唇角说道:“输者,应承对方三件事,不违江湖道义,永不反悔。” 沈昀忽然觉得自己所踏上的就是一条贼船,而这行船之人,正拉着他一步步驶向更深处的陷井,而他除了眼睁睁看着外,竟然没有其他办法。他无奈地叹了一声:“那就请苏公子设下赌局吧。” 苏潋陌看了看桌上摆着的牌九骰子,思索着说:“这些个东西都太过寻常,好不容易与沈兄赌上一局,可要寻些好玩的才是……”他皱着眉头喃喃自语,那跪在地上的女子终于无法再支撑,身体歪歪地倒了下去,苏潋陌似乎刚刚才想起来她,脸上露出开心的笑容,指着她说道:“咱们便来赌她的生死,可好?” 他那般轻快的语气,好像话中所指的不过是路边一棵小草,等着供他闲暇之时玩乐逗趣。沈昀的眉头渐渐皱起,苏潋陌却依旧那般兴致勃勃地问:“沈兄是选择她生,还是死?” 对于生命,沈昀从来都是尊重的,因为那都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他几乎不杀人,纵使对方已经将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能在谈笑风生间化险为夷。他拔剑的时候,往往都是为了自保,江湖上有太多关于他的传闻,随便拎出一条都能让人谈论上三天三夜,但是却没有一条是在说他滥杀无辜。 所以他才会被称为游侠。 他有他所坚持的道路与原则,即使这在许多名门正派眼里显得不伦不类,他也只会遵从自己的心去做每一件事。 此时,他看着苏潋陌那轻松自在的表情,忽然想起初见时他那句天有不测风云的话。 原来,并非天有不测风云,而是所有风云都不过是他指尖下的玩物,就像这个女子一般,生或死,只在他的举手投足间。 所以这场赌局,沈昀注定只能输。 沈昀低低叹息一声,吐出一个字:“死。” 苏潋陌笑了起来:“沈兄果然是是怜香惜玉之人。” 他缓缓蹲下,手在那女子身前挥过,点了她身上数处大穴,翻转手腕将一枚黑色药丸捏在白皙指尖,送入那女子口中,随便抬手掌击在她后背,那女子闷哼一声,竟悠悠醒转过来,伏在地上喘息。苏潋陌抬眼望向沈昀,桃花眼半眯着,带了些许得意:“看来沈兄输了。” 沈昀上前扣住那女子的手腕,但见她脉像虽弱,却已缓了过来,只消休息几日,便可恢复如初。江湖上并不缺医术卓绝之人,最负成名者当属鬼谷医仙薛皓华、还春圣手段巴英,却也没有这般能够起死回生的医术。沈昀在心中微微叹息,他选择她死,便是给了她生路,明知这是苏潋陌设下的陷井,却还是一脚踏了进去,这欠下的三件事,将来恐怕是不得安生了。 他摇头自嘲一笑,起身道:“愿赌服输,苏公子将来若有用得着在下的地方,只要不违江湖道义,在下定不推辞。” 苏潋陌也不客气,从榻上拿过来一张红缎裹面的请柬:“这就是第一件事。” 请柬上无瑕山庄四个大字映入眼帘,叫沈昀一怔,苏潋陌挑眉问道:“怎么,莫非这也有违沈兄的江湖道义?” 原来他自始至终就只有这一个目的,无瑕山庄,传剑大会。 第9章 传剑大会 这自然没有违背江湖道义,所以沈昀也没有理由拒绝。 他把那张请柬拿在手里,上好蜀锦做成的缎面,触手温润柔滑,沈昀却只觉得它是个烫手山芋,接了,就再也丢不开。他叹气一声说道:“看来苏公子早将一切都准备好了。” 苏潋陌挥挥手,那名华发老者将锦衣女子搀扶起来,两人向苏潋陌行了一礼,退出这间屋子。苏潋陌摇着折扇,这才说道:“沈兄不也心甘情愿往井下跳么?” 是不是心甘情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沈昀应允了这件事,三日后的传剑大会,他已非去不可。血酒仍在桌上,噬骨的香气似乎变得更加浓郁,沈昀将请柬塞进怀里,拱手说道:“苏公子若无事,在下就先告辞了。” 苏潋陌向他走去:“我如果说有事,你会留下来吗?” 那张邪气横生的脸近在咫尺,眼波似春夜月光一般勾魂摄魄,沈昀低眉望着他,依旧那般镇定自若:“这是第二个要求吗?” 苏潋陌伸出手指晃了晃:“沈兄未免想得太简单了。” 沈昀一笑道:“既然如此,恕在下不再奉陪。”说罢,他转身离开这间屋子,苏潋陌未去阻止,只望着那道身影消失在门口,伸手拿起那壶血酒饮了一口,鲜红的液体顺着他嘴角滴下,衬着眼底那抹笑意,愈发妖邪。 长乐赌坊依旧门庭若市,沈昀在楼下停留了片刻,确定没有朱霸的踪影后,才从大门走出去。正午的阳光明晃晃的刺眼,一名小童守在门口,见到沈昀便伸手拦住,恭敬地道:“我家公子一点心意,请沈大侠收下。” 瞧见他手里的羊皮酒囊,沈昀便已猜到又是苏潋陌在故弄玄乎,他抬头往二楼方向望了一眼,嘴角一勾,伸手将东西接过来。小童朝他鞠了一躬,走回赌坊,沈昀打开羊皮酒囊,一股清雅的酒香弥漫出来,正是实打实的杏花酒。 这算是先兵后礼吗? 沈昀无奈一笑,仰头灌下一口,以冲淡嘴里那股消散不去的血腥味。 他嗜酒,所以没有理由去拒绝这样一壶好酒,虽然代价确实大了点,但去了并不代表他就一定要做些什么,况且还能省去四处寻找朱霸的时间,倒也算不得一件坏事。沈昀是个很会苦中作乐的人,想到这里,他的心情就已好了许多,即来之则安之,尚未发生的事,又何必在这里自寻烦恼? 他向来不急于求成,对于每一件事,他都有足够的耐心去等待。 等待有时候会是件很难熬的事,但对于沈昀来说,他却很享受这个过程。 所以他又回到了那间不起眼的院落内,靠墙那棵歪脖子老树在风中沙沙有声,他躺在檐下的木椅睡得昏天暗地,等听到脚步声响起时,天色都已经暗了。萧沉提着酒坛从门外走进,诱人的酒香让沈昀一骨碌从椅了翻起来,爽朗笑道:“我这肚里的酒虫刚犯,你就回来了,看来你还真是我的救星!” 萧沉把酒坛扔给他:“你倒是清闲的很。” 沈昀掀开泥封便灌下一大口,畅快地叹道:“果然好酒!” 萧沉注意到檐下那只羊皮酒囊,这是他的住所,他自然清楚这里的每一件物品,像这种精致的东西不应该出现在这间破旧小院里,他说道:“你今日似乎已喝了不少。” 沈昀掏出那张请柬晃了晃:“不但喝得不少,还喝得很贵。” 萧沉眉头一皱:“我记得你说过不会插手无瑕山庄的事。” 沈昀长叹道:“只可惜麻烦会自动找上门来。” 萧沉道:“你可以躲。” 沈昀问:“若躲不过呢?” 萧沉回道:“你可以逃。” 沈昀又问:“若连逃也逃不掉呢?” 萧沉摇头道:“这世上没有你躲不过逃不掉的事。” 沈昀扬扬请柬说道:“现在有了。” 萧沉的眉头皱得更紧:“你当真要去?” 沈昀又喝下一口酒,方道:“既然逃不掉也躲不过,那也只有硬着头皮去了。” 他似乎一点也不担心,依旧是那般懒散的笑容与眼神,萧沉看了他许久,才叹气一声说道:“你可知坊间已有传闻,赤霄剑早已失踪。” 沈昀拿着酒坛的手一顿,摇头道:“若无赤霄剑,何来传剑?无瑕山庄不会在这个关口出现纰漏,怕这只是好事者想借此生乱的谣言。” 萧沉道:“所以传剑大会绝不会太平。” 沈昀扬了一扬手中佩剑:“赤霄剑纵然神兵利器,也不见得会比得过你所铸得这把无名剑。” 萧沉脸色凝重道:“你应当知道,为剑而来的,为的并不是剑,那是剑中的秘密。” 沈昀不置可否:“但我只为事。” 萧沉无奈道:“但愿你当真可以全身而退。” 沈昀将酒坛抛去给他,笑言:“你不必担心,像我这样怕麻烦的人,在麻烦找上门之前,就已经躲得远远了。” 他虽然怕麻烦,却还是会去传剑大会。 三日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不短,那日清早,沈昀便收拾妥当拿上请柬往无瑕山庄走去。平常能容十人宽的路,在今日已拥挤得不成样子,更别提无瑕山庄的大门口里三外层外三层的人群,即使有弟子站成人墙围护秩序,也难以消减他们的兴致。 沈昀也不着急,在外面等了片刻,并未见到“草上飞”朱霸的身影,才将请柬递上去走进庄里。入门后便见到一柄巨型玉剑,足有三尽有余,耸立在院中,通体莹润,世所罕见。会场内已不见一丝空地,落眼之处皆是武林各大门派之人,包括少林武林在内,连丐帮弟子都打扮的分外清爽。 人群之中可见一道俊挺的身影穿梭行走,一身月白色广绫锦衣愈显气质温润,眉间带笑,拱手应付着那些围拢上来的道贺之人。沈昀的目光不自觉追随上去,那人转过身来,两人视线穿过重重人流相遇,慕云择脸上浮起一丝诧异,随即露出淡淡笑意,拨开人流向他走来,拱手说道:“方才还以为是自己看错了眼,原来真的是沈兄。” 沈昀一笑道:“在下也想来观一观这江湖盛事。” 慕云择歉意地说道:“我一直想要亲自送上请柬,却未能寻到沈兄的住处,还望沈兄不要见怪。” 那双明亮的眸子在晨阳光仿佛发着光一般,让沈昀心头蓦然一动,玩笑地说道:“那我现在可算是不请自来?” 慕云择执住他的手道:“沈兄对我有恩在先,理应就是山庄贵客。” 旁边的人纷纷向沈昀投去打量的目光,在心里思忖这位衣着普通的年轻人是什么来历,竟然能让无瑕山庄的少庄主亲自相迎。沈昀听见他们低声议论,那一道道或轻蔑或鄙夷的目光接连投在他身上,未让他的神色改变半分:“举手之劳罢了,便是没有我,慕公子也定可安然脱险。” 慕云择不去管身旁那些阿谀奉承的声音,拉着沈昀来到主位前,道:“沈兄若不嫌弃,就与我坐在一起吧。” 沈昀下意识想要拒绝,他宁愿选择一个偏僻角落,也好方便寻找朱霸的行踪,但话尚未出口,便有好事者指指点点,似要等着看他出糗一般。沈昀睨了那些人一眼,笑着应道:“那便多谢慕公子了。” 慕云择报以一笑,引到他位置坐下。就在他们身后那不起眼的角落里,一个身着白衫绯衣的男子静静坐在那里,面具遮住了他的容颜,却遮不住他眼里那抹讥讽的笑意。 这会场里,不管是附耳交谈者,还是翘首等待者,不管是静心观望者,还是跃跃欲试者,今日前来,无一不是为了目睹赤霄剑的风彩。 江湖上有太多关于赤霄剑的传闻,真真假假,没有人分辨的清,甚至连它最开始的主人,也没有人再去追究。他们只知道,赤霄剑现在就在无瑕山庄,而赤霄剑中所藏的秘密,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求名,求财,求权,求利,皆逃不开腥风血雨的结果。 所以每个人人都在等,等着无瑕山庄揭开赤霄剑的真面目,亦或者,是在等赤霄剑揭开宝藏的真面目。 这些人当中,或许只有沈昀才是最平静的。 他的目光从会场中扫过,始终没有发现朱霸的踪影。虽然说这恶名昭著之人不可能入得了无瑕山庄,但是以他素日贪财好色的行事作风,绝不可能错过这争夺赤霄剑的大好机会。沈昀眉头微皱,听见一名书生模样的人对一旁那身穿武当道袍的人说道:“这传剑大会竟然还是办了,不是听说赤霄剑已经被偷了吗?” 那穿武当道袍的人眼神警惕的望了望四周,压低声音道:“真丢还是假丢,一会就会知道,咱们静观其变,等着看戏就成。” 以无瑕山庄在江湖上的名望,倘若今日当真拿不出赤霄剑,必将会沦为武林同道的笑柄,既然传剑大会如期举行,这丢剑的消息怕也是名不副实。沈昀回头望向慕云择,但见他神色平静,温润的眸子并无异色,似乎未听见那二人说话。 擂鼓声就在此时响起,数十名身着黑色劲装的山庄弟子排成两列行来,慕百川走在中间,大步流星,气势迫人,原还喧闹不止的人群顿时鸦雀无声。对于这位传说中的仁义大侠,沈昀也是第一次见到他的庐山真面目,与慕云择温和清朗的模样不同,慕百川的眉宇间显然多了许多杀伐戾气,顾盼间极具威势,单只是站在台上,便像不可动摇的巨石一般。 第10章 宝剑何处 慕百川凌厉的目光在会场上扫过,不管是普通弟子还是一派掌门,都噤声不语,等待这位武林北斗开口。 只见慕百川大手一挥,会场落座之人均有弟子送上一份轴画,沈昀也不例外。他将画缓缓打开,略微泛黄的纸上绘着一柄徐徐如生的剑,看似毫无出奇之处,却越看越令人移不开目光,铜色剑柄上那枚价值不菲的绿松石无不昭示着此剑的贵气。 看来这便是世人皆想得之的赤霄剑了吧?沈昀下意识握紧手里的无名剑,同样敛其光华,不知无名与赤霄,哪个更胜一筹。 众人皆发出赞叹之声,更有甚者双目冒光,贪婪之情溢于言表。慕百川将那百态尽收在眼底,嘴角微微上扬,开口道:“无瑕山庄在江湖中已存有百年,承蒙武林同道抬爱,才能有今日之荣,长江后浪推前浪,慕某已亦老矣,幸有犬子云择岁及弱冠,今传他无瑕山庄镇庄之宝,望他能承得无瑕山庄祖训,将正派侠道发扬光大!” 会场众人齐声高呼恭贺,沈昀望向坐在身侧的慕云择,但见他眉宇含笑,神色平静,并未有多大波动。慕百川双手抱拳施了一礼,又继续道:“良时未至,请诸位同道稍候片刻,山庄邀请了蜀中唐门家的二小姐唐芸芸来此轻展歌喉,以助雅兴。” 言语落毕,已引起众人一片哗然,便是沈昀,神情里也多了几分讶异。 那唐芸芸在江湖中素来以才情著称,温婉秀丽,美貌多情,但这蓄势待发的传剑大会岂是听曲吟歌之时?当下就有人议论起来:“慕庄主此举何意,难不成无瑕山庄真拿不出赤霄剑来了?” 那位坐于一旁满身珠光宝气的富商搭话道:“这些捕风捉影的传言,十有八九都是假的,不过这赤霄剑我可没有兴趣,看看手里这张画便可,倒不如听那唐二小姐轻哼几声,软言侬语,才真真美不胜收啊!” 在众人交头接耳的猜测声中,一位十七八岁的年轻姑娘抱琴款款走上台来,她身着淡黄色广袖锦缎仙衣,乌黑如瀑的秀发散披下来,发间簪戴了一枚素白色的珍珠,愈显肤若凝脂,柔情脉脉,行走间衣袂飘飞,夺去了在场所有人的眸子,沈昀一怔,神情里浮起诧异。 他惊得并非这位女子的美貌,而是她这个人。 她竟然就是长乐赌坊中那位以血侍人的姑娘!因为这位姑娘,沈昀欠下了三件事,苏潋陌虽未言明,但如此乖张诡谲之人,即便承诺不会有违江湖道义,恐怕也不能轻易还得了这份债。 唐芸芸向着会场众人微微屈膝致礼,举手投足间颇具闺秀风范,柔声说道:“家父与慕庄主乃是世交,今日有幸前来瞻仰传剑大会的风采,小女子受宠若惊,承蒙慕庄主抬爱,小女子愿轻歌一曲,以助众位雅兴。”短短几句话,却似春风拂面般,叫台下众人皆为她的风采所迷。 一名家丁搬来雕花脚凳放在唐芸芸身下,唐芸芸款款坐下,将琵琶抱于怀中,玉指轻捻,琴声悠悠扬起:“青宫秋夜何人怜,陌上花开无处寻,生死相依是何处,夜雨相思鸳鸯烛……”似天籁一般的歌声,引得那名富商眯眼聆听,手指轻敲桌面,颇是享受。但细闻之下,沈昀却觉得她腹气不足,尾音轻颤,较之在长乐赌坊之时仍输了三分,想是伤势未愈的缘故。 慕云择见沈昀一直望着台上佳人,不由得说道:“这位唐二小姐确实才貌双全,连沈兄都移不开目光。” 沈昀回眼看他,含笑的眸子里温和如昔:“佳人妙曲,自担得起夸赞,在下虽是个俗人,却更愿意与慕公子共饮美酒。”说罢,他举起桌上的瓷杯,像慕云择敬去。 慕云择神情微怔,嘴角逐渐露出一抹笑意,两枚瓷杯在空中轻碰,正当要饮下的时候,沈昀神色骤厉,那盛满酒水的杯子凌空抛出,只听得叮得一声,一枚方形暗器跌落至桌上,酒杯亦已在重击之下摔得粉碎。 徒然发生的变故叫慕云择愣住,第二枚暗器再次破空而来,竟是冲着慕云择而去的。沈昀迅速将他推开,那枚暗器顺着他耳边擦过,削断几缕发丝,无声的落到地上,一道细长的伤口出现在沈昀脸颊上。 慕云择看着这挡于自己身前的男子,担忧地唤道:“沈兄……” 歌声仍在继续,除了坐于主位之上的数人外,台下其余人皆未有察觉,慕百川脸色阴沉,抬手示意他们莫要轻举妄动。慕云择心中虽有犹豫,却还是听从父命再次在桌边坐下,沈昀擦去脸颊上的血迹,捡起地上那枚方形暗器,镇定自若地坐到慕云择旁边。 慕百川凌厉地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带了几分审视几分戒备,却又有几分不屑几分轻蔑,似乎要将他从里到外看个通透。沈昀迎向那目光淡然一笑,即使他身着的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青灰色长袍,坐在这些锦衣华服的人当中,却依旧不输半分气度。 他未去在意慕百川,却在转眸看见慕云择眼中的担忧之色时,轻轻拍了一拍他的手,摇头一笑。 慕云择心中一动,即使未有半句言语,从那只粗砺的手掌里,依旧感受到了安心。 一曲终了,唐芸芸起身施礼,含笑的明眸在台下扫过,停留在沈昀身上,嘴角轻勾,看似温婉不减,眼神中却多了几分阴沉。沈昀声色不露,只摸了摸兜子里的铁片暗器,暗暗叹息。 他为何要叹气? 只因他很清楚,这铁片暗器原为蜀中唐门所有。 蜀中唐门以暗器冠绝天下,谱上所记载的暗器种类不下于千百种,而这铁片暗器便是最寻常的一种,入门弟子皆可习得,这暗中偷袭之人,是有意嫁祸,还是想混淆视听? 这暗器分明是想取慕云择性命,方才沈昀情急之下倾身相护,而慕百川将这一连番变故瞧在眼里却完全不为所动,是他料准对方无法得手,还是根本就在无视慕云择的性命?纵然慕云择身手不弱,但在眼前这种情况下,身为人父,最先考虑的不应该是独子的安危吗? 沈昀眉头微蹙,看着慕百川走到台子中央,朗声说道:“在座诸位皆是武林翘楚,今日我无瑕山庄的传剑大会能得诸位见证,实乃山庄之幸,犬子之幸。慕某听闻近日江湖上有关于我无瑕山庄的不利传闻,皆是好事者欲坐收渔翁之利的龌龊之举罢了,还望诸位莫要受贼人蒙骗,着了他们的道。” 主位右侧坐的便是少林数位高僧,鹤须白眉的方丈慈远大师站起来双手合十,念了句法号后说道:“慕庄主宅心仁厚,为武林同道所敬仰,今日传剑大会乃江湖一大盛事,出家人本不能插手俗尘之事,但老衲即有幸受邀观礼,自会聊尽绵薄之力。” 短短几句话,字字都在表明倘若有人在今日夺剑,便是与少林为敌,众人听了这话,不禁面面相觑,那些想要借机询问宝藏一事的贪婪之辈,也不敢再开口。 慕百川拱手说道:“慕某多谢方丈大师抬爱,也请在座诸位见证,良时已至,传剑大会即刻开始!” 话音刚落,鼓声震天响起,六名身形壮硕的大汉抬着一口四方黑木棺材走来,棺材落地发出“呯”的巨响,将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 那棺材看不出是何种木质,黑色的棺椁上没有任何装饰,沈昀却暗暗诧异。几年前,他曾在关外见过这黑木,不过四五寸大小的匣子,竟售卖至千两白银,传闻此木生于极北苦寒之地,通体冰寒,遇火不毁,刀剑无损,是千金难求的宝物。沈昀离那棺材尚有数丈之远,却已感觉到阴寒阵阵,冰冷至极。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无瑕山庄此举何意,沈昀已猜到,这落地震声的棺木中所藏的,便就是令江湖趋之若鹜的赤霄剑。 身旁的慕云择站起,举步走向黑色巨棺,脚步沉稳,更为清风之韵。慕百川上前拍了一拍他的肩膀,道:“云择,今日为父将这赤霄剑交付予你,望你今后能担起无瑕山庄重责,,行正道扶侠义,莫要辜负了无瑕山庄的百年威名。” 慕云择拱手应道:“云择必不负父亲所托,也定不辱宝剑之名!” 慕百川欣慰地点点头,扬声说道:“开棺!取剑!” 第11章 力擒恶贼 黑木巨棺停在台子中央,所有人的目光都停留在它上面,只见抬棺的六名壮汉护住棺壁,慕云择伸出右手,翻转而下,一掌拍在棺盖之上,那硕大的棺盖向后滑去,在场之人无不睁大眼睛,等看着赤霄剑横空出世,更有迫不及待者欲奔上台来,却被守在周围的无瑕山庄弟子拦住。 棺盖轰然落地,慕云择俯身去取置在棺中的宝剑,众人屏气凝神,只等这天下第一剑揭开其神秘面纱。便就在此时,一道黑影猛然窜上台来,身势迅速,犹如利箭,嚣张的声音亦在此时响起:“哈哈哈,想不到如此盛会竟不邀请我‘草上飞’朱霸,无瑕山庄此举可不合乎江湖礼数啊!” 慕百川脸色一沉,身影变换,已迅速挡在了慕云择面前,伸掌击向朱霸。那朱霸以轻功著称,手上功夫亦是不弱,硬生生与慕百川碰了一掌,竟也是脸不红心不跳地落到地上,挑眉说道:“这赤霄剑已然是件宝贝,想必那剑中的秘密更是价值连城,慕庄主可否借朱某一观?” 这朱霸乃是江湖上近几年声名鹊起的江洋大盗,他身形瘦长,两颊凹陷,一双倒三角眼里满是自大之色,双手环抱胸前,就这样气定神闲地望着眼前这位名满天下的仁义大侠慕百川。 慕百川冷笑道:“无耻败类,也敢来我无瑕山庄叫嚣!今日武林各大门派齐集,岂有你的容身之地,要活命的话便速速离去,如若仍想图谋不轨,我无瑕山庄定不会轻饶!” 朱霸伸出根手指挖了挖耳朵,道:“怎么着,慕庄主今天是想以多欺少啊?只可惜我这人就不爱喝罚酒,今日我若在这里血溅当场,你无瑕山庄也要担起一个胜之不武的骂名!” 台下已有人叫起来:“对付此等败类,谈何江湖道义,慕庄庄且将他擒住,也好为中原武林除去一大祸害!” 此话音刚落,便已有数人高声附和:“正是!慕庄主不必跟他客气!” 那讨伐之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更有甚者手握兵器跃跃欲试,想与朱霸一较高下。这朱霸恶名在外,人人得而诛之,若能将他斩于刀下,对自身威名大有助益,只不过江湖德高望重之辈不屑与他一战,而这剩余的人又忌惮朱霸的实力,不敢贸然上前。 朱霸听着那些呼喊声,忽然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我当这无瑕山庄是多高的门脸,看来也不过是与那些伪君子同流合污罢了!我朱霸今日前来本是想观一观宝剑的风采,可这再好的剑,也不过是杀人利器,都说我朱霸杀人如麻,死在你们刀剑之下的亡魂难道就少吗,这是善是恶又有何区别?” 众人被他这话震得一愣,慈远大师双手合十,低眉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一念成佛,一念成魔,善恶界线,莫过于人心,刀剑皆是杀伐利器,但行善还是积怨,却凭由人心决定。赤霄剑已在慕云择手中,墨中泛赤的剑鞘在阳光下闪出凛凛寒光,他淡淡一笑,上前说道:“天下兵器确实皆可取人性命,但像阁下这般为一己私欲奸淫掳掠,无恶不做,已然背弃了江湖道义,又谈何善恶?赤霄剑本是我无瑕山庄之物,阁下今日公然抢夺,难道还要我等奉你为上宾?” 他神色从容,字字珠玑,掷地有声,成场众人无一拍手称快,直叫那朱霸当下变了脸色。慈远大师上前一步道:“佛语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可叹红尘纷乱,烦恼过甚,千金又如何,宝剑亦如何?还望朱施主及早收手,若免枉送了性命,堪怜,堪怜。” 朱霸不屑一笑:“死秃驴,你是在庙里给木鱼敲傻了吗,老子用得着你可怜?老子今日本只为借剑一观,既然你们咄咄相逼,我又何需再客气!瞧这位慕少庄主巧舌如簧,却不知手上功夫如何,今日我便来领教领教!” 还未等人答话,朱霸拿起手中金光大刀,迎面劈向慕云择。 慕云择后退一步,赤霄剑横于身前,右手已然握住剑柄,台下众人无不瞪大眼睛,等着看赤霄剑出鞘。这时忽然一道人影踏步飞来,稳稳落在慕云择身前,但见眉宇含笑,神情温和,拱手说道:“阁下今日的对手,是我。” 朱霸身影一顿,生生收住去势,金光大刀寒光迫人,指向眼前之人厉声道:“沈昀,无瑕山庄给了你多少好处,连你也要来管这档子闲事!” 沈昀慢条斯理地将怀中那张通缉榜文拿出,在朱霸面前展开:“在下只为它而来。” 朱霸一怔,脸色骤变。 他在江湖上能横行这么久,仗得便是这一身绝顶轻功,便是少林方丈此刻挡在身前,他也不屑一顾。他从未在身法上输过任何人,一年前却因一桩黄金盗窃案被沈昀追得走投无路,若非最后他假意被衙门擒住,来了个金蝉脱壳之计,焉能活到今日? 朱霸望着那用朱砂圈出来的赏金,讥笑道:“区区五百两罢了,竟也能叫你千里迢迢追来?我看你是醉翁之意不在酒!” 这盆脏水泼在沈昀身上,却未叫他神色改变半分,只微笑说道:“因为在下实在很穷。” 台下众人发出一阵轰笑声,那远远坐在角落里、脸带面具之人微扬了嘴角,一抹笑意在桃花眼中绽开。朱霸哪里猜得到他会这样回答,当下又是窘迫又是不甘,仰头脖子叫道:“早就听闻赤霄剑已被盗走,你们在这虚张了半日声势,却迟迟不叫宝剑出鞘,恐怕那剑鞘里放的只是一把破铁剑吧? 沈昀缓缓抽出手中无名剑,秋霜一般的剑刃指向朱霸:“赤霄剑是真是假,你我都无权干涉,今日胜败,皆凭本事,出招吧。” 朱霸哈哈大笑:“好你个沈昀,原来也是趋炎附势之辈!老子今日便随了你的心愿——”话音未落,金光大刀已向沈昀去,势如破竹。沈昀不慌不忙举剑相迎,这在众人眼里其貌不扬的无名剑,竟然就这样轻松将那大刀挡了下来,只听得“叮”一声,火花四溅,无名剑依旧完好无损。 朱霸手中这柄大刀是用精钢千锤百炼所制,锋利无比,削铁如泥,是他横行江湖的保命利器,没想到被沈昀手里这把平平无奇的剑给挡住去路,心中一急,手中力道又狠了几分。 相比他吡牙咧嘴的凶猛模样,沈昀依旧面不改色,只提掌往剑柄一拍,朱霸顿觉一股极强的力道透过金光大刀震麻了他的手腕,再也强撑不住,身体一仰,往后退去数步。慕百川站在一侧看沈昀出招沉稳,应对自如,眉头不禁一沉。 朱霸岂肯就这样认输,右脚一踏稳住身势,双手握住刀柄,眼中凶相毕露,金光大刀凌空划过台面,无数碎石翻飞而起,一股强劲的内力直冲沈昀面门而来。沈昀施展轻功凌空飞起,朱霸亦腾空一跃,金光大刀直直刺出,沈昀提剑相迎,朱霸却在此时手势一收,竟从腰间抽出一柄软剑,向沈昀腹部刺去。 慕云择在台上看见变故,当下大惊失色,几欲脱口呼唤,便是那远远坐在角落之人,眼里也闪过一丝震惊。 人人都道沈昀必然难以避过此招,必会被朱霸重伤,然而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沈昀双脚虚空踢踏,让那软剑擦着他腰身滑过,手中无名剑已然指向朱霸脖颈。朱霸大骇之际已乱了手脚,哪里还有应对之力,两人同时落到地上,胜负立见分晓。 台下不知何人大叫了一声“好”,夸赞之声便此起彼伏响起,朱霸已然脸色铁青,沈昀只淡笑道:“得罪了。” 朱霸怎肯甘心认输,说道:“你即是求财,今日这赤霄剑近在眼前,不如你我二人联手,宝剑归你,这剑中的宝藏对分,如何?” 他这话声音不轻,满场子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分明就是想让沈昀难堪。慕百川从始至终都未去插手他们之间,只将一双锐利的眸子停留在沈昀身上,眼神中深意未明。沈昀将剑收起,不急不缓地说道:“只可惜在下只想当下闲人,而且这宝剑本就与你无关,你也无权为它作主。 沈昀说罢,便将目光望向一旁的慕云择,四目交错,皆是微微一笑。朱霸气急,怒喝道:“沈昀,我原敬你是游侠,散漫江湖,不问对错,却原来竟也是这无瑕山庄的走狗!你莫要拿这通缉榜文自欺欺人,说到底还不都是为了这赤霄剑!今日我朱霸败于你手上,是我运气不好,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们后期有期!” 说罢,提腿便要施展轻功离去。 沈昀来传剑大会的目的就是为了擒住他,现在人就在眼前,怎能让他逃脱,身形一转,已然挡住朱霸的去路,便是就近的慕云择,都未看清他的身法。 “你若是走了,我又如何拿得了这五百两赏金?若没有这五百两赏金,沈昀恐怕便要露宿街头,衣食堪忧。” 慕云择闻言不禁失笑,说道:“沈兄若是不弃,待传剑大会终了,可愿与云择共饮一杯?” 沈昀望了一望他,眸中神色温和了几许:“如此便更不能让阁下离去了。” 他这话虽是向朱霸说的,望得却是慕云择。慕百川将他们的神情变化瞧在眼里,神色更加阴沉了几分。 正在此时,一个妙曼的歌声自远处响起:“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还来花下眠,半醉半醉日复日,花落花开复年复……”清脆之声绕梁余韵,比刚刚登台的唐二小姐仍高一筹,引得众人向声源望去。 第12章 美人倾城 犹如天籁一般的歌声越来越近,在众人的注视下,一名白衣女子从空中飘然而落,乌黑的秀发在风中扬中,披帛飘袂如仙,薄纱掩面,肤光胜雪,盈盈落到台子上,额间贴着淡粉色花钿,愈衬得双眸如星,只是微扫而过,就叫这满场的人如失了魂魄一般发出惊叹。 那唐芸芸已是难得一见的美人,但与眼前这名女子相比,便是鱼目珍珠般的差别。前一刻还急着脱身而去的朱霸痴痴呆呆望着她,竟就忘了脚下动作。那女子向着慕百川淡施一煽礼,说道:“小女子无意扰乱传剑大会,还望慕庄主海涵。” 慕百川见她气质出尘,举止高雅,一边在心里诧异这是哪个名门世家的千金,一边拱手说道:“姑娘客气了,敢问姑娘高姓?” 那女子微弯了明眸,得体地说道:“小女子只为恭贺传剑大会而来,区区贱名不足慕庄主挂齿。” 众人皆被她的绝世风姿所迷,但听那软侬之语,不由心神俱荡。慕百川正欲说话,朱霸忽而眼珠一转,手中金光大刀横亘而上,架到了那女子身前,大声笑道:“今日你们以多欺少,老子认栽了!不过老子既然来了,也不能就这样空手回去,你们若不把赤霄剑交给我,我便将她杀了!” 慕百川见他如此厚颜无耻,当下怒喝道:“速速放开这位姑娘,否则定要叫你血溅当场!” 朱霸自知已无退路,挟住这女子反倒有一线生机,怎肯听话。他一边架着那女子向后退去,一边威胁道:“慕庄主,你的大名在江湖上如雷贯耳,莫非也舍不得用赤霄剑换她性命?原来这所谓的大侠,也不过是自私自利之辈罢了!” 那金光大刀架在女子光洁如玉的脖颈上,稍稍再往前一寸,便是性命不保,会场内那些为她美色所倾倒的男子哪个不想冲上来英雄救美,只可惜皆在忌惮朱霸的身手,只能在底下愤愤不平叫唤着。那女子一双美目中却无任何惊惧之色,只将眼神投向慕云择,亦或者,是在望向慕云择手中的宝剑。 此次传剑大会邀请的武林同道不下千百,一双双眼睛皆在盯着慕百川做出抉择。慕百川眉头紧锁,神情阴沉无比,这女子凭空出现,难保不是跟朱霸串谋好的,但若在众人面前公然拒绝,叫这女子命丧于此,他无瑕山庄颜面何在?他沉吟半晌,缓缓将手伸向慕云择。慕云择神情一顿,去还是上前将剑递了过去。 朱霸的眼睛顿时亮了,贪婪之情暴露无遗。那女子唇角微勾,从袖下伸出两枚玉塑般的手指,一根银针捏在指尖,神不知鬼不知地刺向朱霸腹部。朱霸只在注意沈昀等人的举动,哪里会想到这弱不禁风的女子居然也是个中高手,剧烈疼痛让他猛得将她推开。赤霄剑尚未到慕百川手中,那女子飘忽如风的身影已然掠了过来,曼妙身躯从他二人中间滑过,赤霄剑便就这样到了她手里。 众人仍在震惊之中,那女子眉目含笑,依旧那般温声软语:“小女子冒犯了。”说话间,她的身影已跃上屋梁,飞身离去。 谁能料到这仙子一般的姑娘竟有如此绝妙轻功,慕百川大骇,急跨一步欲追上去,忽觉胸口一阵剧痛,生生咳出一口污血,已然身中剧毒。慕云择急唤一声,才刚刚踏出一步,眼前顿时天旋地转,身体摇晃坠下。 沈昀上前将他扶住,见他眼下泛黑,气息不匀,便知也是中了剧毒。那女子夺剑之余,竟还能在众人眼皮低下施以黑手,可见其手法高超。朱霸见赤霄剑已失,拔腿就往那女子消失的方向追去,转眼间又有数道人影闪过,皆是奔着赤霄剑而去。 慕百川强打精神,望向少林诸位高僧:“求大师助我无瑕山庄一臂之力。” 慈远大师双手合十,凝重道:“阿弥陀佛!慕庄主且放心,老衲必会让赤霄剑完壁归赵。”说罢,他不等慕百川答话,轻功移步,转身向无瑕山庄外飞去。 慕云择稍缓过来,紧紧抓住沈昀的手臂,目光恳切:“沈兄,你可否……可否……”他的内力修为较之慕百川尚有不如,话还未说完,忽又吐出一口鲜血,望着沈昀再也说不出话来。 沈昀在江湖中浪迹多年,早已将生存之道烂熟于心。 他怕麻烦,也从不惹麻烦。 难缠的人,或者难缠的事,对他来说,都避之唯恐不及。 他不愿被世俗束缚,钱财也罢,名利也罢,都不抵不过逍遥天地时的快活。 而如今的江湖,还有哪一桩事能比得上赤霄剑更麻烦? 看着怀中奄奄一息之人恳求的眼神,沈昀忽然想起萧沉在那一日说的话。 ——只要到了这无锡城,没有人可以置身事外。 他的回答是什么?他说,他来无锡城不为剑,只为人。 他确实是为人。 只是现在,他为的人是慕云择。 沈昀在心里叹息,点头道:“好,我答应你。” 几名无瑕山庄弟子上前搀扶慕云择,沈昀放开手,深深望了他一眼,转身离去。台下看客已走大半,有的是为寻剑而去,有的是怕惹上祸端,余下者皆是武林中得高望重之辈,碍于身份,只得继续静观其变。慕家父子服下弟子送来的解毒丸后坐地调息,余下众人虽沉默不语,心中却都明白,无瑕山庄倘若丢失赤霄剑,那在江湖上,恐怕再怕抬不起头来。 那原坐于角落之人已不知去向,犹如他的出现一般,悄无声息。 沈昀追出无暇山庄,循迹而去,直至追到城外林中,方见有三人成三角对峙,谁也未曾先动,谁也未曾离开。 慈远大师的轻功造诣自不必多言,那朱霸也是脚下生风之人,沈昀虽不已轻功见长,但他内力浑厚,亦有踏雪无痕之能,他们前后追赶了这么多时辰,早已将其他觊觎宝剑之人远远抛下。 林中落叶缤纷,那少女站于树下,轻纱掩面,蛮腰微邪,红纱披帛轻扬,羊脂肤色似吹弹可破一般,即便看不清脸面,也知是天上有地上无的绝代佳人。赤霄剑正被她握在手中,凝脂玉腕在白衣下仿若一色,清冷的眸光望着眼前二人,始终未有动作。 沈昀望了那把剑一眼,心头陡然下沉,上前说道:“三位在此对峙许久,可曾看见其他人路过?” 朱霸虽忌惮沈昀实力,却也不甘就此看着赤霄剑在眼皮底下溜走,仰着脖子强撑场面:“方才还在满口仁义道德,说到底还不是为着宝剑而来?现在这里只有这老秃驴,你也不用顾忌了,咱们先将他给除了,再从贱人手里把剑抢回来!往后的荣华富贵,谁也少不得谁!” 慈远大师缓声道:“朱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莫要再执迷不悟了。” 朱霸往地上啐了一口:“老秃驴,别跟老子在这里讲这些大道理,你要是对赤霄剑没意思,眼巴巴的追上来干什么,还不是凡心未了,想着急分宝藏的一杯羹吗!小贱人,方才你竟然暗算老子,等老子夺了赤霄剑,定要将你卖进青楼!” 那女子不慌不忙将剑举起:“三位都是为剑而来,但剑只有一柄,不如三位先在此分出胜负,小女子再将此剑赠予最后得胜者。” 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却将杀机表露无遗,谁也不会想到,这样狠毒的一句话,会从这天仙一般的女子口中说出。朱霸扫了沈昀与慈远大师一眼,暗暗盘算如何才能在这二人手中渔翁得利。沈昀摇头叹息一声,说道:“姑娘若为这一柄假剑失了性命,岂不得不偿失?” 那女子神色微顿,向沈昀投来目光。朱霸大叫道:“老子从无瑕山庄一路追出来,这剑怎么可能是假的!” 沈昀道:“所以在下才问,有无其他人路过。” 朱霸愣在那里,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慈远大师亦锁起眉头:“沈施主此言当真?” 沈昀望着那剑道:“不瞒大师,在下数日前曾见过此剑,确实是伪造的赝品,真正的赤霄剑恐怕早已被这位姑娘掉包。” 慈远大师得高望重,武学造诣乃是武林中的翘楚,早已没有争名逐利之心,但他受慕百川所托,就有责任要为无瑕山庄寻回赤霄剑,乍闻沈昀所言,脸色已变。朱霸气急败坏叫起来:“好你个小贱人,竟然使这调虎离山之计,老子今日就要了你的小命!” 说罢,他举起金光大刀就向那女子砍去,沈昀拔剑相迎,朱霸在无瑕山庄之时已受了那女子暗算,此时腹部仍在隐隐作痛,岂会是沈昀的对手,刀剑相碰,生生被逼退数步,大口大口喘着气。沈昀看着那女子,绝色容颜到了他眼中,也激不起任何波澜,他只道:“在下无意冒犯姑娘,但受人之托,总要忠人之事,不知姑娘可否为在下指条明路?” 那女子对上沈昀沉稳的双眸,玉足轻落,缓缓向他走去:“你便是传闻中的沈昀沈大侠?” 沈昀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即是传闻,姑娘也不必当真。只要姑娘愿说出赤霄剑现在何处,在下必会保姑娘平安离去。” 春风拂过,落叶翻飞,扬起那女子面上的薄纱,露出小巧白皙的下颏,樱唇轻启,碎玉一般的贝齿若现若现:“沈大侠倒是个难得的君子,小女子便做个顺水人情,将此剑与解药一并赠予沈大侠吧,若要寻其他事,恕小女子不能相告。”说罢,她将手中那柄假剑连着一个小药瓶子扔在沈昀手中,白衣飞扬,踏风离去。 沈昀欲追上去,朱霸却先一步拦在他身前,冷笑道:“我是看出来了,你跟这贱人就是串通好的!说什么假剑真剑,普天下赤霄剑只有一把,就在你手里!” 第13章 剑假情真 这朱霸双目圆瞪,中了毒针的腹部仍在作痛,他喘着粗气,挡在沈昀跟前片刻不让,大有势不罢休之意。沈昀眼见那女子没了踪影,无奈苦笑道:“此剑若是真的,那位姑娘怎么肯轻易将它留下?” 朱霸哪里听得进去,挥舞着金光大刀喝道:“别跟老子在这里玩花样,你不就是想引我去追那个贱人,好自己独吞宝剑吗?今天你不把剑留下来,老子跟你没完!”他一边说着,一边喘息愈发剧烈,双目通红,印堂隐隐泛黑,恐怕那针上的剧毒已随真气流至全身。 此人虽说无恶不做,但到底还是条人命,慈远大师心有不忍,上前说道:“阿弥陀佛!一念执念,一念执着,若沉迷于此,终会害人害已,望朱施主能看清眼前,勿要罔顾了自己的性命。” 朱霸最讨厌这些名门正派,哪里听得进去,当下便破口大骂:“老秃驴,别跟老子在这里假惺惺的,告诉你,老子不吃这一套!你们要是敢耽误老子发财,老子见一个杀一个,见一双杀……”话音尚未落下,他忽然胸口一震,下意识拿手捂住嘴,那黑血竟从指间流了下来。朱霸脸色大变,看着自己的手掌愣在原地。 沈昀不想在他重伤之际趁人之危,说道:“你要想活命,就快些想办法为自己解毒,否则一旦毒发,回天乏术。” 朱霸仍在逞强:“老子就算只剩下半条命,也不能便宜你……们!”那最后一个字被从嘴里源源不断涌出的黑血淹没,朱霸将金光大刀杵在地上,勉强站立住,大口大口喘着气。他无恶不作,看似天不怕地不怕,实则极是恐惧生死,这几口黑血涌出来,他哪里还有半分嚣张,惨白的嘴唇颤抖着,手向沈昀伸去:“给……给我,解药……解药!” 沈昀看了一眼手中的瓷瓶子,神情有些犹豫。 他尚不能肯定这瓶中的药便是解药,即便就是解药,像朱霸这样无恶不作之徒,活着只会让更多无辜的人受害,当真值得他去救吗? 他行事素来公正,要他冷眼看着朱霸毒发身亡,确实万万不能做到。他揭下榜文,就有责任要将朱霸生擒回去,但眼下这种情况,他只会胜之不武,况且还有慈远大师在一旁看着,就算他可以见死大师,慈远大师也不会袖手旁观。 思量片刻,沈昀拔下瓶塞,倒出一粒白色药丸给朱霸抛了过去:“你服下后便速速离去,他日再作恶,我必不会饶你!” 朱霸也管不得这许多,张嘴就把药丸吞进去,剑是再也没有气力抢的,只急着寻安全的地方调息,冷笑两声说道:“今天算你们走运,但这赤霄剑最后会落到谁手里还是个未知数,沈昀,咱们走着瞧!”说罢,他提步飞奔离去,身法已远不如先前迅速,沈昀顿了一瞬,终还是没有追上去。 慈远大师赞叹地说道:“沈施主仁义为怀,老衲佩服。” 沈昀叹气道:“在下只怕纵虎归山,会让害了更多无辜之人。” 慈远大师双手合十道:“佛语有云,因者能生,果者能生,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朱施主种下诸多恶因,若再执迷不悟,将来自会食得恶果。” 那朱霸已不知去向,沈昀心中虽有揣揣,也唯有作罢。他望了望手中的假剑,递到慈远大师跟前:“此剑确是赝品,大师如果不信,可随在下一同回去无瑕山庄,让慕庄主一观便知真假。” 慈远大师道:“沈施主方才的善举,老衲都看在眼里,老衲入理过沈施主的人品。慕庄主身中剧毒,沈施主需得快些回庄才是,老衲即然应允过要寻回赤霄剑,自不能食言,还望沈施主向慕庄主说明原由。”他行了一礼,向那绝色女子方才离去的方向寻去,脚步看似不快,却在转眼间到了数丈开外。 沈昀目送他离去,握紧手中假剑,心里不禁浮起慕云择嘱托时恳切的模样,暗暗叹息一声。赤霄剑不知所踪,江湖中恐怕已再难平静…… 原本人山人海的传剑大会,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嘎然而止,有有早早离去,有人杵在无瑕山庄大门口议论纷纷,亦有人仍留在会场内,只等着慕庄主发话,待沈昀回来之时,他们依旧如坐针毡,谁也不愿先走,却又谁也不想再留下去。 见到沈昀走来,他们纷纷将目光投过去,那被握在手里的赤霄剑映入他们眼帘,贪婪者有之,不屑者有之,好奇者有之,千姿百态,各有不同。沈昀只当没有瞧见,向迎上来的无瑕山庄弟子询问慕云择所在,并倒出一粒药丸交予他们送去给慕百川。 在一名弟子的带领下,沈昀去到了一间名为“听风阁”的院落,正值初春时间,院中一片青翠欲滴的竹林在风中沙沙作响,偶有落叶翻飞,静铺在那条通往小楼的石板路上。沈昀推门而入,外厅有两名丫环在听候使唤,见到他便有一人上前轻声说道:“少庄主服了药方才睡下,公子若有事,请明日再来。” 那名领他进来的弟子说道:“这位乃是沈昀沈大侠,受少庄主之托寻回赤霄剑归还。” 那丫环闻言退去一旁,恭敬地说道:“奴婢得罪了,公子请入内室。” 沈昀心中挂忧慕云择的伤势,不跟他们多做客套,径直走进那扇半月门内。垂挂着月白色团云纹蜀纱锦帐的床榻上,慕云择双目紧闭,脸色苍白,印堂中隐隐显出黑青色,想是那剧毒仍未解去。沈昀走到床前,伸手欲去探一探他的脉息,慕云择眉头轻颤,悠悠醒转过来。 眼前那道人影逐渐清晰,慕云择恍然唤道:“沈兄……” 那病弱无力的声音让沈昀心头一颤,他俯身柔声说道:“我带了解药回来,你先将它服下吧。” 慕云择目光一扫,落在他手中那柄赤霄剑上,眸光顿时亮起,却在片刻后,复又黯淡下来:“沈兄,这把剑……” 沈昀叹了口气,把假剑放于慕云择身前,道:“在下有负所托,待追去之时,此剑已被掉包,那名姑娘手中拿的只有这柄假剑。” 慕云择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想来也是的,一名女子敢入庄夺剑,必是经过周密计划,又怎会是孤身一人。无瑕山庄百密一疏,终还是不能保住赤霄剑,是云择无能,愧对……愧怪慕家的列祖列宗……” 沈昀怎忍心见他如此,劝慰道:“慈远大师已追踪那女子而去,必能将赤霄剑寻回。” 慕云择挣扎着要从床上坐起:“赤霄剑会丢失,终究还是我的过错,我……我要亲自将它找回来!”他身上剧毒未解,怎还有气力,才刚坐起来便是一阵天旋地转。沈昀将他扶住,那悲戚的神色落进他眼里,尚未思及其他,话就已经说出口来:“慕公子,你别着急,等你将解药服下后,我定会想办法去找赤霄剑的下落。” 慕云择黯淡的眸子里升起几分期盼:“沈兄,你……你当真愿意助我无瑕山庄?” 赤霄剑是丢是留,沈昀从不关心;无瑕山庄是名震江湖,还是声名扫地,沈昀亦不关心。他所关心的是什么,或许连他自己都分不清。 沈昀点了一点头:“当真。” 慕云择激动之余不禁握住他的手:“若能寻回赤霄剑,沈兄从此后便是我无瑕山庄的恩人,云择必会涌泉相报,至死不忘。” 那手微微有些发凉,沈昀拍了一拍他,温声说道:“先别说这么多了,快将解药吃了吧。”说罢,他将瓶中药丸倒出喂慕云择服下,复又运气助他调理内息,过了片刻后,慕云择的脸色才有些好转起来。 沈昀收掌说道:“慕公子只需每日运功调理片刻,不出三日便可康复。” 慕云择试着运行真气,虽仍有些不畅快,胸口却再无先前那股闷痛,不禁感激说道:“沈兄,多谢你了。” 沈昀笑了一笑,正欲起身告辞,忽听屋外传来一阵喧哗:“走水啦!走水啦!快通知庄主跟少庄主!” 慕云择吃了一惊,忙提步奔出院外,只见远处一间楼阁烈火腾腾,乌烟弥漫,他与沈昀互望一眼,不约而同向那处奔去。着火的乃是无瑕山庄一间有来储物的屋子,多有刀剑,与一些古玩珍宝,虽不说价值连城,却也样样都是辛苦寻来的宝贝,眼见火光漫天,先行赶到的慕百川脸色铁青,无瑕山庄弟子忙着灭火。慕云择着急询问道:“父亲,发生了什么事?怎么忽然会着起火来?” 第14章 有情无情 慕百川望了他一眼,才将目光投在沈昀身上,夜色里,那双半眯的眸子在火光映衬下更加多了几分锐利,不冷不热地说道:“多谢沈大侠为我与云择寻回解药。” 即便在这位江湖前辈面前,沈昀依旧面色平静,只拱手说道:“慕庄主客气了,在下不过江湖闲人,在慕庄主面前,万万担不起一个‘侠’字。” 慕百川扯了扯嘴角,那眸子依旧冷淡地很:“贤侄追踪而去,不知赤霄剑可有寻回?” 慕云择生怕慕百川有所误会,不等沈昀说话,便开口解释道:“那女子在庄外另有同伙接近,慈远大师与沈兄皆中了她的调虎离山之计,赤霄剑尚不知所踪,但据沈兄所言,慈远大师已去寻那女子踪迹,想必不多时便会有线索传来。” 慕百川充满审视的视线在沈昀身上转过,似乎想要从那张波澜不惊的脸庞上找出一丝一毫异样,只可惜那张脸除了温和笑意与懒散神情外,再无特别之处。慕百川收回眸光,淡淡说道:“江湖都说游侠沈昀最不爱管的就是闲事,最不想凑的就是热闹,却不知为何会来我无瑕山庄?莫不是传剑大会上有沈贤侄想要的东西?” 他话中所指已十分明显,饶是慕云择在旁听了都十分尴尬,正欲为沈昀说话,沈昀已微笑着先行开口:“不瞒慕庄主,在下确实是为了赏金而来。”他没有直言反驳慕百川的话,一是因为对方毕竟是慕云择的父亲,二也是因为朱霸的目标乃是赤霄剑,若说他与赤霄剑全然无关,亦有些言过其实。 对或错,在沈昀心中从来都一清二楚。他要做的事,没有人可以阻止,他不想做的事,也没有人可以逼迫,他只会走自己选择的路,即使那条路远没有终点。 慕百川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在漫天火光之下,依旧没有丝毫温度:“原来如此,倒是有劳沈贤侄追剑而去,还特意将解药送回庄里。” 沈昀知道他并不相信,只笑了一笑,也懒得再去多做解释。慕云择见那火势小了许多,浓烟翻滚,愈发呛鼻,拦住一个来往灭火的弟子问道:“屋中可有人在?” 那弟子一脸的黑灰,喘着气说道:“回少庄主,人都已经从屋里撤出来,并无伤亡。” 慕云择心下稍宽,点头道:“如此便好,你们也需得小心谨慎,莫要为这屋里的东西冒险闯进去。” 听了这话,沈昀不禁将目光投过去,火光下慕云择大病初遇的脸庞依旧显得有些苍白,焦急的双眸一直盯着被滚滚浓烟吞没的房屋,与一旁面无表情的慕百川形成鲜明对方。沈昀仍记得,在传剑大会之时慕云择险此被暗器所伤,而身为人父的慕百川却始终无动于衷,只关心着传剑大会的进展,或者,关心的乃是无瑕山庄的名望。他们明明是父子,脾气品性却截然不同,也不知慕云择这心软的性子,是从何处学来的…… 沈昀微微叹息,说道:“慕公子,我先告辞了,方才应允下来的事,我必会想办法达成。” 慕云择拱手感激道:“那便有劳沈兄了。” 沈昀向他二人抱拳作别,转身离去。慕云择的目光追随他消失在院外,微蹙的眉头中多了几分担忧,他知道沈昀原可以置身事外,不用插手这件麻烦事,但他既然承诺下来,必不会毁约,江湖中觊觎赤霄剑之人何止千百,他当真能够平安无事么? 慕百川沉着脸色问:“云择,山庄可有给他送去请柬?” 慕云择一顿,摇了摇头,这让慕百川的脸色愈发难看:“此人心机深沉,藏而不露,你莫要轻信了他。” 慕云择本想再替沈昀解释,但顿了片刻,亦隐隐觉得这件事有所蹊跷,终还只是将话题岔开:“父亲,这火是怎么烧起来的?” 还未等得及慕百川说话,屋顶之上忽然传来一阵嚣张的笑声,那人影立于夜色之中,虽看不真切模样,但从身形及手中金光闪闪的大刀来看,分明就是去而复返的“草上飞”朱霸!他大笑几声,高声说道:“老子既然没有拿到赤霄剑,好歹得给你们留点念想,慕庄主,这份大礼你可还满意啊!” 慕百川怎容许这等鼠类在这里挑衅无瑕山庄,怒喝道:“狗贼,看你往哪里跑!”说罢,便欲跃上屋顶追去,怎奈他中毒要比朱霸深上许多,虽吃了解药,但真气尚未畅通,运力之下胸口一阵剧痛,只得生生停住脚步。 慕云择忙将他扶住,朱霸身影一闪,唯有那声音自远处传来:“赤霄剑我不会罢手,咱们后会有期了!” 一天之中遭遇这数番变故,慕百川早已脸色铁青,慕云择安慰道:“父亲,我相信以慈远大师的能力,一定会很快找到赤霄剑的下落。”他隐瞒了沈昀要去赤霄剑的事,怕再引起慕百川的误会。 慕百川长叹一声道:“赤霄剑乃我无瑕山庄镇宅之宝,一日不寻回,我便无颜见慕家的列祖列宗啊!” 慕云择懊悔道:“说到底还是我掉以轻心,竟叫一名女子凭空将剑夺去。” 慕百川沉吟片刻道:“那女子身手不弱,轻功尤其厉害,你想办法尽早查清楚她的身份来历。” 慕云择点头道:“我已差人去寻找她的行踪,一有消息便会传回庄里。” 能做的都已经做了,剩下的也只有等待,慕百川脸上的郁郁之色并未疏解,只摇头叹息,离开了此处。火势渐渐熄灭,只余浓烟在夜色里翻腾,弟子正在做最后的清理,慕云择望着这满地的残垣断壁,心情亦已跌入谷底。 不管多么小心谨慎,这赤霄剑,终究还是丢了。 沈昀回到陋巷小院的时候,萧沉并不在屋里,他往榻上合衣一躺,翻腾了一夜也毫无睡意。也不知过了多久,东方渐渐露出一抹鱼肚白,他索性爬起来到院中用掬了把冷水洗脸。这初春的早晨风寒露重,那水扑在脸上跟刀割似的凉,他胡乱抹了几把,精神好歹清明了些。 萧沉仍未回来,沈昀从来不去问他的行踪,因为他相信,如果萧沉需要他的帮助,也绝不会跟他客气。 天色尚未透亮,街道上已有商铺在准备开门做营生,似明未明的昏沉笼罩着天地,沈昀走在空旷的街道上,快活楼正准备关门歇业,几个打扮妖艳的女子杵在门口闲聊,见他走过来,还不忘抛去几个媚眼。沈昀略有些尴尬,径直往城外走去,他答应了慕云择要去寻赤霄剑的下落,总还是要去做的,虽然,他现在没有一点头绪。 无锡城地处偏南,气候温厚,郊外的青葱之色虽及不上那十里桃林,可万般莹绿中隐隐透出的淡粉嫣红,亦是美不胜收。沈昀心下烦燥,抽剑挥洒而过,但见剑光飞虹,行云流水,震落绿叶无数,随着那惊人的剑气在空中游走。 他从来都是恣意洒脱的,他害怕束缚,也从来不允许自己被束缚。 他去过很多地方,从江北到江南,从关内到关外,也曾遇到过许多位柔情似水的女子,她们有着一样动人的眼神与温柔的呢喃,她们总说愿意陪他浪迹天涯,而每每那时,他总会逃得比兔子还快。 其实在很多年前,他也曾遇过一位心动的姑娘,那位姑娘拉着他的手,问他愿不愿意留在草原陪她放马牧羊。沈昀幻想自己穿上牧民那些花哨的衣服,拿着一丈长的鞭子驱赶那些从头望不到边的羊群,等天黑的时候,他钻进蒙古包里,喝着酸甜的羊奶酒,看着孩子在旁边打闹玩乐,而美丽的妻子就坐在灯下为他缝补明天要穿的靴子。 这或许是许多普通人都向往的平静生活,却让沈昀感到前所未有的压抑。从那一刻他就明白,他要过的日子,是江湖的快意恩仇,也许有一天,当他厌倦这种尔虞我诈时,会选择一个安静的地方避世隐居,但,绝不是现在。 所以,他走了。 他给姑娘留下了这次所得的所有赏金,他说,这钱带得太重,留在这里给你多买几匹好马。 姑娘美丽的眸子里全是泪水,拉着他的袖子问,你还会回来吗? 回来? 不,他不会再回来了。 他想,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断绝姑娘的念想,所以他很坚决地摇了摇头,甚至没有再回头看一眼。姑娘的眼神肯定很凄凉,她的泪水肯定砸痛了脚下的绿草,但是,她现在肯定生活的很平静很幸福。 因为,她没有嫁给沈昀。 因为,沈昀是个浪子,而浪子,都不会是个好夫君。 这世间上,最是情字沾染不得,最是情债偿还不尽,从那以后,沈昀就很坚决的告诉自己,要不起的东西,便躲,躲不过的,便逃,总归,未有归隐之心,绝不轻许诺言。 这次他原本也可以躲的,只要他愿意,他完全能够置身事外。可当看见那双温润如玉的眼眸里充满悲凄之色时,他曾经所坚持的原则突然土崩瓦解,还主动要去做最避之唯恐不及的事,他想,他一定是疯了。 落叶在舞动的剑光中缤纷而下,在那视线的空隙里,一道人影渐渐出现,绯衫白衣,在风中飘袂而舞,似谪仙一般缓步而来。 第15章 不实罪名 沈昀收住身势,无名剑的迫人剑光消失在空气中,飘舞的树叶也渐渐掉落,他望着那道人影愈走愈近,眉间含笑,风华无双,带着三分讥诮,七分风流,声音在盎然绿意中清晰传来:“没想到这闲庭信步,也能遇上沈兄,咱们俩的缘份可是不浅呀。” 沈昀笑了一笑道:“这世上总少不得巧合之事,可有时候太过巧合,便就不一定再是巧合了。” 苏潋陌皱着眉头,似乎十分费解的模样:“沈兄这话说得倒是绕嘴的很。” 无名剑在沈昀潇洒的动作下被收进剑鞘里,他不置可否地说道:“传剑大会上未见到苏公子的身影,难道苏公子来到这无锡城,便是为了欣赏郊外美景?” 苏潋陌摇头叹息说:“那日就算在下站在沈兄面前,沈兄怕也瞧不见吧。” 那似笑非笑的桃花眼让人猜不透他话里的意思,沈昀却是眉头一沉:“原来苏公子已经去了。”明明是带了嘲弄意味的语气,苏潋陌却仿佛全然没有听出来,只笑着应道:“如此江湖盛事,沈兄去得,难道我就去不得?” 沈昀冷笑道:“这步棋,苏公子走得可真是高深。” 苏潋陌得意一笑:“这句夸赞,我受下了。” 他解下腰间的玉葫芦向沈昀抛去:“这玉葫芦中,乃是陈年佳酿,美酒会知己,沈兄不如尝尝。” 沈昀也未看向苏潋陌,只望了望手中的玉葫芦,通体晶莹光滑的质地,已非寻常市井之物,待揭开塞子,便闻得一股甘醇之味迎面袭来,细嗅之下花香浓郁,又不失清雅。沈昀本就心情郁结,仰面便灌下一大口,酒是好酒,却仍旧浇不灭他心头的愁绪。 苏潋陌的嘴角弯起好看的弧度,说道:“这酒叫做百花酿,乃是取了上百种花汁酿造而成,唯有用上好的和田玉盛之,才可保花香不散,酒香不减。” 沈昀晃了晃玉葫芦,心不在焉地说道:“喝酒求得乃是畅快,像这样的精贵之物,还得小心翼翼侍候着,岂不就失了畅饮的乐趣。” 苏潋陌颇为赞同地点点头:“沈兄说得不错,酒便是酒,不管是盛在这玉葫芦里,还是盛在粗瓷搪碗里,只有叫人喝得痛快,才算得上是一壶好酒。就如同沈兄手里的这柄剑,剑鞘虽其貌不扬,但舞动时剑光迫人,刃如秋霜,当真是为在下所仅见,不知那传闻中的赤霄剑与之相比,哪一个会更强一些。” 赤霄剑三个字令沈昀心头猛得一沉,他拿起玉葫芦又灌下两大口,方道:“在下手中所拿的,不过是无名之剑,怎及得上赤霄剑的天下第一。” 苏潋陌轻笑道:“第一或无名,本就不甚重要,重要的是,这把剑在谁的手中。无名之剑若到了沈兄手里,自然就是天下第一,而天下第一剑若到了山野农夫手里,也不过如柴刀一般的用处罢了。” 剑,本无正邪。 心正,由剑正,心邪,则剑邪,一皆随心而行,随心而定。 赤霄剑为天下第一剑,那是因为,无瑕山里也是天下第一庄。沈昀手中的剑之所以无名,那是因为,铸剑的人无名。 苏潋陌说得不错,真正引起纷争的,并非宝剑本身,而是来自人内心的欲望及贪婪。 沈昀不禁叹息一声,说道:“那这赤霄剑在苏公子手中,又会成为何物?” 苏潋陌反问道:“沈兄借酒浇愁,是为酒,还是为人?” 沈昀沉默着,将玉葫芦里的酒一口饮尽,方将它抛回去给苏潋陌,说道:“苏公子这赠酒之情,在下先记下了,但这不该得的东西,还望苏公子能尽早归还。” 苏潋陌勾了勾唇角,笑问:“何物是我不该得的?” 沈昀知道他不会承认,亦无可奈何:“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望苏公子好自为之。”他转身离去,苏潋陌亦不拦他,只轻晃着手里的玉葫芦,注视那道青色身影渐渐隐入漫山葱翠之中,嘴角那一抹笑意愈发深沉。 玉葫芦是极品,百花酿也是极品,赤霄剑更是极品,那游戏江湖的洒脱之人,亦是人中龙凤,只不过,即与赤霄剑扯上干系,恐怕今后是再也难以逍遥了。 苏潋陌仰起头,微寒的春风拂在他脸上,几枚绿叶飘飘悠悠落在他肩头,他深深吸了口气,皓空白云映入眼帘,虽是一览无余,却,谁也无法预料到下一刻的风云变幻。 明知道赤霄剑在何处,却没有一点办法,沈昀心里烦闷,寻了间酒馆坐下,问店小二要了一坛烧刀子一斤牛肉。正值午时,酒馆里聚集了不少人,有歇脚聊天的商贩,有打牙祭的吃客,也有留在无锡城中等着看热闹的江湖人士。 沈昀左边便坐了四个劲装打扮的江湖人,正就着烈酒聊得热火朝天。其中一个年纪稍长些的中年汉子敲着桌子说道:“你们可是不知道呀,那传剑大会,啧啧啧,好家伙,简直就是一波三折!” 另一矮壮汉子附和道:“可不是,慕庄主费了这么大劲,最后还不是让人把赤霄剑给抢去了,这回无瑕山庄丢脸可丢大发啰!” 那中年汉子摆摆手道:“哈,看来你只知其一不知期二呀!” 坐他对面的那位年轻人好奇问道:“张大哥,你快别卖关子了,给大伙仔细说说,这里面还有什么隐情呀?” 那中年汉子一口饮罢搪瓷碗中的酒,方道:“赤霄剑在当时确实丢了,但就在那日晚上,又被游侠沈昀给找了回来,还亲手送回了无瑕山庄!此事可是许多门派掌门亲眼所见,万万不会有错!” 矮壮汉子奇道:“赤霄剑可是稀世珍宝,那沈昀竟然也舍得给送回去?” 年轻人惋惜地叹道:“这要换成是我,定要找个无人的地方躲藏起来,等风头过了,再去寻那传闻中的宝藏。” 这时一个身着黑衣的女侠客冷笑一声说道:“看来,你们都不知道这最后的结果!昨夜无瑕山庄走水,沈昀趁乱之际,又将赤霄剑给顺走了!” 沈昀正在往自己碗里倒酒,忽听了女侠客的话,那手一颤,洒了些许在桌面上。那中年汉子不服道:“你又未曾亲眼瞧见,怎知就是沈昀偷走的?” 从吐纳及神态来看,这四人当中,唯有这名黑衣女侠客身手最高,她扯嘴轻蔑地说道:“这赶到无锡城的人,哪一个不是奔着赤霄剑而来?张兄弟,你若得了赤霄剑,会白白送回去还给人家吗?说什么送剑归来,不过就是沈昀使得障眼法罢了,先坐实了自己仁义的名声,再趁乱将宝剑神不知鬼不觉盗走,他这步棋真算得是高招啊!” 那年轻人听得直是砸舌:“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沈昀也算得一号人物,居然是个鸡鸣狗盗之徒。” 矮壮汉子一拍桌子叫道:“昨日我瞧那沈昀就不是好鸟,果不其然啊!” 中年汉子见他们纷纷附和,心中亦已信了八分:“如此说来,现在这赤霄剑就在沈昀手中?” 黑衣女侠客给自己满满斟了一碗酒,边喝边道:“若非有沈昀暗中相助,你们当中以为那蒙面女子能将宝剑从无瑕山庄盗走?说到底,还不都是沈昀那狗贼一手策划的好戏!” 几人搭着话,虚虚假假,真真实实,愈说愈有板有眼,直接就落实了沈昀盗剑的罪名。沈昀在心里苦笑不已,这莫须有的罪名扣在头上,怕是跳进黄河都洗不清了,莫非昨夜当真有人纵火偷剑?沈昀眉头微皱,慕家父子剧毒刚解,若再与人交手,恐怕也讨不得好,不知慕云择现下如何了…… 矮壮汉子神秘兮兮地说道:“诶,你们说,这会不会是那位少庄主跟沈昀串通起来,监守自盗啊?” 年轻人摇头道:“不会不会,少庄主眼看就要继承无瑕山庄,赤霄剑左右都是他的东西,他犯不着押上自己的前途。” 矮壮汉子方撇撇嘴道:“我看可不一定,赤霄剑在无瑕山庄这么多年,也没见他们寻找剑中的宝藏,说不定那位少庄主在无意中参透了这里头的秘密,便与沈昀串通一气,蒙混众人视线,待风头一过,便去寻找宝藏!” 明明就是毫无凭据的猜测,那三人却面面相觑,颇为赞同地点头,黑衣女侠客说道:“要真是这样,那这无瑕山庄当真是居心叵测,将整个武林都玩弄与股掌之间。” 中年汉子嘲讽地说道:“那慕少庄主就是个中看不中用的绣花枕头,我看无瑕山庄的基业早晚得毁在他手里!” 沈昀愈听愈是皱眉,先前他们对他的一通诬陷,他全当笑话来听,全然没有放在心上,但此时听他们将话头扯到慕云择身上,一股无名火便从心里窜了起来,冷笑说道:“若说起鸡鸣狗盗,恐怕在座四位在江湖上也算得头筹。” 周围的人本来都在支着耳朵听那四人说话,乍听沈昀的声音响起,一时间都将目光向他投来。这酒馆多有传剑大会之人,立马便有人将沈昀识了出来,惊呼道:“快看!是游侠沈昀!” 那中年汉子本正欲站起来向沈昀讨个说法,闻言顿时愣住,手上动作一颤,险些碰翻了酒坛。那日沈昀力挫“草上飞”朱霸,招招式式出神入化,仍历历在目,岂是他们可以匹敌?众人虽不敢贸然上前,却也未有一人离去,只因他们都认为,赤霄剑,就在沈昀手中! 沈昀嘲讽地扫了他们一眼,顾自斟满一碗酒,镇定自若的喝起来。他一碗接着一碗,就在那一双双虎视耽耽的眼晴中,喝了个痛快尽兴。那黑衣女侠客朝身边其余三人使了个眼色,咣啷一声将剑抽出,直指沈昀眉心而去! “沈昀,今日我等便替无瑕山庄缉拿你这盗剑的恶贼!” 第16章 一间牢笼 这一剑来势又急又快,围观者皆认为是那黑衣女侠客占了先机,沈昀就算侥幸躲过,也难免狼狈,另三人亦严阵已待,只等着在恰当时机施以援手,将沈昀一举擒住。那迫人的剑光已到了沈昀面前,沈昀却连眼皮也未抬,两根筷子看似随意的一举,竟然就将那来势凶猛的剑给夹住,任凭黑衣女侠客怎么使劲,都无法挣脱出来。 这在场的众人多少都有耳闻过沈昀乃是当世高手,但自尊心作祟,总不肯相信他有多大的通天本领,那黑衣女侠客也是江湖上成名已久的剑术高手,竟然败在了两根筷子之下,当下面红耳赤,羞得无地自容。沈昀也不为难她,手腕轻轻一翻,就将那剑给震了出去,看似不经意的动作,却让黑衣女侠客后退数步,直到撞到墙壁,才勉强稳住脚步,气息已然急促,一张脸红得几乎要滴出血来。 众人面面相觑,沈昀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依旧悠闲地坐在那里喝着烧酒。中年汉子与矮壮汉子对视一眼,纷纷握紧了手里的武器,眼见沈昀伸手去倒酒,立即一左一右向他砍来。 刚刚注入杯中的酒在抬手间被沈昀泼向右边的矮壮汉子,另一手所拿的酒壶挡在了中年汉子面前,这几乎就是电光火石间发生的事,许多人连他的动作都尚未看清,却已看见矮壮汉子捂脸倒地惨叫,而中年汉子则愣在原地不敢动弹。 那先前与他们一路的年轻人哪里还敢上前,趁着众人不备,早已从角落里溜了出去,逃之夭夭。黑衣女侠客的脸色复而惨白,不过就是半碗酒水,在沈昀手中竟就变成了伤人利器,他的内力,究竟已强至何种境界?她将矮壮汉子搀扶起,见他脸上有无数细小的伤口,未伤及要害,这沈昀,到底还是手下留情了。 黑衣女侠客向那中年汉子使了个眼色,那汉子这才回过神来,两人搀扶着剧痛难忍的矮壮汉子,一句话未说,狼狈地从酒馆里离去。 沈昀又给自己满满倒了一碗酒,畅快地喝了起来,而这次,再也没有人敢上前挑衅。沈昀有些失望,他失望的是今日毫无收获,赤霄剑依旧不知所踪。他看了看窗外的天色,掏出一碇碎银子放在桌上,这刚站起来,围在旁边的那些人便跟如临大敌似的四下逃窜,若大酒馆转眼人去楼空。 沈昀不禁摇了摇头,自己何时成了毒蛇猛兽,能让人怕成这样,连那店小二都躲在墙角瑟瑟发抖,不敢上前收银子。沈昀无奈一笑,正准备离去,门口走进来数位身着无瑕山庄弟子服的年轻人,警觉的视线在酒馆里扫了一圈,停留在沈昀身上,领头的那人上前抱拳道:“沈大侠,庄主请您过庄一叙。” 沈昀略有诧异,莫非这慕百川已经听到那些传闻,才使唤了弟子满城来寻他?他虽未寻回赤霄剑,但好歹也送去了解药,没想到最后惹得一身脏水泼在身上,说到底啊,还是自找的麻烦。 沈昀自嘲一笑,深深叹了口气。那领头之人见他无动于衷,又道:“沈大侠不要误会,庄主只是想向沈大侠询问关于那日夺剑之事的细节,还望沈大侠赏面,过庄一叙。” 这番话已然说得十分客气,但沈昀怎么会听不出来里面的意思,脸上苦笑更甚。要来的终归要来,躲又如何躲得过,况且欲加之罪何患无词,若在这里争辩,更显得此地无银三百两,倒不如就率性而行,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 他低叹一声,方道:“那就请诸位带路吧。” 那领头之人原还以为沈昀必然不会束手就擒,却没想到他就这样轻易答应下来,神情不禁一愣,半晌才道:“沈大侠这边请。” 酒馆外仍围拢着无数等着看热闹的人,见沈昀在无瑕山庄弟子的包围下走出来,便交头接耳,议论纷纷。那方才逃窜离去的年轻人躲在暗处向沈昀张望,往地上唾了一口,一脸不屑地说道:“说什么游侠,还不是欺世盗名之辈,就算你有命拿赤霄剑,也没命享用,我就看你能猖狂到几时!” 这种被人押着走路的滋味着实不好受,虽然沈昀手脚自由,但路人投来的那些打量目光,让他觉得自己就像是个正在游街的犯人。无锡城中何人不知无瑕山庄,就算是普通百姓,也都已知道赤霄剑失踪之事,瞧这几名无瑕山庄弟子的表情,哪一张脸上不是写着警惕与戒备,他分明就是被他们押送回庄的罪犯啊! 沈昀莫明觉得好笑,目光扫过路边那一个个指指点点的人,反而把胸膛挺得更直,一脸坦然地迈进无瑕山庄大门。那几人领他穿过临池而建的长廊,径直走到了后院一处僻静的院里,领头之人拱手说道:“请沈大侠在此稍作休息,属下这便去向庄主禀报。”说罢,他便将房门推开,眼睛直直望着沈昀,也不再说话。 从外面看进去,这屋子的布置倒十分雅致,只是窗户紧闭,显得光线有些昏暗。几名弟子在院中左右排开,那领头之人依旧将手撑在门上,只等着沈昀亲自走进去。 这是待客之道吗? 这恐怕是无瑕山庄请君入瓮的计谋吧?他要是把脚迈进去,岂不就等于被软禁在此地?要走倒也不是难事,这几名弟子是万万拦不住他的,可若是走了,便等于昭告天下是他沈昀盗剑而逃,这罪名往后恐怕跳进黄河都洗不清。 得失之间,沈昀纠结片刻,终还是选择了前者。他向领头之人神色如常的笑了一笑,说道:“有劳了。” 那人在沈昀犹豫之时,本已握紧手中武器准备与他来一番恶战,不料他竟这样爽快地答应下来,着实出乎所有人意料。沈昀不理会他们眼神里的诧异,镇定自若地走进去,那领头之人才松了口气,向手下使了下眼色,将房门掩上。 门窗皆以紧闭,加上院中不断巡逻的弟子,摆设再精美的房屋,也不过是间牢笼罢了。沈昀倒是一副即来之则安之的悠闲姿态,提起桌上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 茶是热的。 看来,慕百川一早便料准了他会走进这间屋子。 沈昀望着茶水笑起来,如此也好,他就等着看一看,这位名满天下的慕庄主,会怎样对付人他这个传闻中的盗剑贼。 慕云择听到沈昀被带回山庄的消息,急步前来正厅想向慕百川问清楚原由。慕百川正在听方才那领头之人汇报事情经过,眉头紧蹙着,亦猜不透沈昀的想法。慕云择心中着急,直接闯进去开口便问道:“父亲,你当真派人将沈兄带回庄里了?” 慕百川思绪被打断,不悦地说道:“沈昀盗剑的消息在昨夜就已经传回庄里,云择,你难道还要替他说话?” 慕云择焦急道:“那不过是尚未证实的传言,如何能听信?况且沈兄对我山庄有赠药之情,我们将他抓来,岂不是在恩将仇报吗?” 慕百川冷笑一声说道:“这就是他沈昀的高明之处。他若非已得了真剑,又怎么能一眼瞧出那女子手中的是假剑,他不过是想借着解药转移我们的注意力,混淆视听罢了,连昨夜纵火一事,恐怕都跟他脱不了干系。” 慕云择摇头道:“以沈兄的身手,他要是想盗剑,又何必借助女子之手?父亲,我想这其中必然有什么误会,不如我们请慈远大师回来一问便知。” 慕百川望了他一眼,皱眉说道:“云择,你过去从未这样袒护过一个人。” 慕云择一愣,解释道:“我只是觉得沈兄对我们山庄有恩,如此待他,于情理不合,难免要引人非议。” 慕百川放缓了神色,上前拍拍他说道:“为父知道你的心思,但赤霄剑事关重大,绝不能有失,我们眼下最要紧的就是将它寻回来。沈昀现在就在后院厢房坐客,为父只是想请他回来询问清楚,并没有想要为难于他。” 慕云择神情里的担忧之色稍减,笃定地说道:“我相信盗剑一事乃是误传,沈兄不会做出这样的事。” 江湖上有太多空穴来风的传闻,可是无风不起浪,只有追着风走,才能找到浪的源头。年轻人到底是年轻人啊,总是过于轻信表面而忽略了本质,那沈昀若是泛泛之辈,怎能在数次凶险之下皆全身而退?在江湖上,唯有这种深藏不露的人,才是最可怕的对手。慕百川脸上不露声色,只说道:“既然如此,你就代为父去向他问清楚来龙去脉,也好早日还他清白。” 慕云择不希望无瑕山庄跟沈昀之间产生误会,听了慕百川的话,这焦急了一路的心情才平复下来,点头说道:“好,我这便过去。” 慕百川看着他转身离开,眸光一沉,嘴角渐渐浮起一抹冷笑。 ——沈昀,我倒要看看,你能伪装到几时! 第17章 一正一邪 院中风声鹤唳,那几名无瑕山庄弟子紧握着手中兵刃,充满戒备的眼晴一直紧紧盯着厢房大门,好像生怕沈昀会突然从里面冲出来一样。然而被软禁在屋里的那个人,正悠闲地喝着热茶。 有人说在江湖上要时刻保持警觉,因为一时疏忽就很有可能让脑袋分家;也有人说不管在任何时候,都不要把自由交给别人来处置,因为那很有可能就会落得下尸骨无存的下场。沈昀是个懒散的人,很多时候他吃了这顿会不知道自己下顿在哪,他坐在那里的时候,好像随随便便上来一个人都能把他打趴下,但是,他往往比那些人坐得更久,也坐得更稳。 他总是面带笑容,似乎从来不会去担心明天的事,可是在一觉睡醒之后,他却无比清楚自己要做什么,要走哪条路。他有他坚持的底线与原则,每个人都有属于他自己的江湖,而他的江湖,就是随心所欲。 如果他要走,外面这几个人当然拦不住他,而他选择留下来的原因,也只是因为想要留下来。 既来之则安之,他就这样很坦然的告诉自己。 若真要说有什么不满意或者遗憾的话,那就是这壶里装的是茶,而并非酒。 沈昀拿着茶杯叹气,心里想着如果这会来一坛美酒,再加一个志同道合的对饮之人,就是让他在这里住上三天,他也心甘情愿呀! 院中传来脚步声,一股醉人的酒香随着开启的花棂门飘了进来,而沈昀在将视线望过去的时候,眼里唯一能看见的,却是那个身着玉涡色弹墨锦衣的俊挺身影。他愣了一愣,握着茶杯的手不自觉收紧,在嘴角露出一丝笑意:“慕公子的伤势好些了吗?” 慕云择一笑道:“已经不碍事了,多谢沈兄关心。” 他将手里的梅子青酒壶放在桌上,还自带了两枚小杯,晶莹如玉的颜色,捏在他骨节清晰的指尖,好看的惊人。酒水被注入到杯中,清澈的液体,诱人的香气,使得沈昀嘴角那抹笑意更深:“杜康酒?” 慕云择道:“那日在山野旧屋之中,我便与沈兄提过此酒,沈兄可还记得?” 不过就是数日前的事,却让沈昀心中感叹:“山野相遇不过偶然,可如今一切都已成必然。” 慕云择知道他话里的意思,认真地解释道:“我从未怀疑过沈兄,那日在传剑大会上见到沈兄也确实欣喜,邀沈兄同座不过是想略尽地主之宜,并无其他意思。” 沈昀看了他一眼,方道:“慕公子是想知道我从何处得来的请柬?” 慕云择一顿,窘迫道:“在下只是想弄清楚事情的原委,并不是在置疑沈兄。” 沈昀叹道:“我若说是从长乐赌坊得来的,你相信吗?”他没有说出苏潋陌的事,并非想要袒护他,只是此人行事太过乖张,并不是慕云择可以应付的,他不愿见他涉险。 这个疙瘩在慕云择心中盘旋了几日,他不想怀疑沈昀,却又不得不在意传剑大会上的事,此时听完沈昀的话,神情莫明轻松起来:“沈兄说的话,我自然相信。” 沈昀看到他忽而明朗起来的眼神,心头一动,伸手端起一枚杯子,说道:“我敬慕公子一杯。”闻名遐迩的杜康酒,自然是清冽甘醇,唇齿留香,然而更重要的却是坐于面前的对饮之人,留在他心头的痕迹远胜于酒香。 一杯饮尽,慕云择内疚地说道:“家父因忧心赤霄剑下落,才请沈兄回来想问清楚原委,还望沈兄不要见怪。此事说到底还是云择有失商榷,先自罚三杯,给沈兄赔罪。”说罢,他执壶倒了满满一杯饮下,复又去倒第二杯,沈昀伸手过来按住他的动作,笑言:“小小一壶酒尚不够解我肚里的酒虫,慕公子便想要独占去吗?” 一句玩笑话轻轻巧巧化解去了慕云择心里的愧疚,他失笑道:“不错不错,今日这壶酒只为沈兄而准备。” 他将酒壶放置在沈昀面前,叹道:“江湖上如今多有传言,我定会尽快想办法还沈兄一个公道。” 沈昀淡淡地说道:“若是不相干之人的话,沈昀从不会放在心上。” 慕云择道:“但此事终究是因我无瑕山庄而起,我不能就这样放任他人诬赖沈兄的名声。” 沈昀抬眼望着他:“你可相信我?” 许是喝了酒的缘故,他的眼睛很亮,一抹浅浅的笑意噙在嘴角,在看向慕云择的时候,那样坦然而平静。慕云择点头道:“我若信不过沈兄,此时又怎会坐在这里。” 沈昀举杯说道:“如此便好。” 在酒馆听到好事者议论的时候,沈昀尚有些不平,但听到眼前的人简简单单一句话,他却忽然又觉得那些谣言不过是衣上的灰尘,弹指便可挥去。慕云择与他共饮下杯中酒,方道:“我已派人去寻找慈远大师的踪迹,应该很快就会有消息传来,无瑕山庄由沈兄出入自由,沈兄现下就可以离开。” 沈昀问道:“若放了我,你又如何向慕庄主交待?” 慕云择一笑道:“沈兄本就是我山庄请来的贵客,何谓放与不放?况且沈兄与我山庄有恩,家父虽担忧赤霄剑去向,却也不会为难沈兄。” 对于那位名满天下的慕庄主,沈昀不想过多去揣测他的为人,但眼前之人笃定的笑意,却让他忽然觉得此行倒也算不得亏待。他举杯饮干,说道:“我既然答应过你,不管怎么样都会想办法寻回赤霄剑。” 慕云择道:“那是我一时情急下说得话,沈兄可不必当真。” 沈昀露出他惯有的懒散笑容,双眸在杜康酒的作用下明亮犹如星辰:“与君一诺,绝不反悔。” 慕云择神情一怔,他本就不胜酒力,几杯酒落了肚,脸颊泛起淡淡的一层绯红,微微上扬的嘴角似春风中摇曳的梨花般温润如玉。他没有开口说话,只举杯示意,千言万语皆随那甘冽的美酒落进肚子,留在心底。 从厢房里出来后,慕云择吩咐看守弟子不要阻拦沈昀来去,那几名弟子虽有讶异,却也不敢发问,只喏喏应下。梅子青酒壶仍留在桌上,酒已经去了大半,沈昀听见他在屋外说话的声音,嘴角不自觉露出一丝笑意。 天色渐暗,院中人影依旧在来来回回晃动,即便得了慕云择的指令,他们也未曾放松过戒备。酒早已经喝完,沈昀仍没有离去,他原本觉得留在这里才是洗清罪名最好的方法,但白天与慕云择一番对话,却让他不得不思考,倘若赤霄剑没有物归原主,他在这里同样徒劳无功,不过是浪费时日罢了。 但如果他就这样离去,岂不要将慕云择置于不义之地? 沈昀无奈苦笑一声,想他平素无牵无挂,对任何事都能极快做出选择与判断,眼下却为着这样一件小事愁眉不展,当真是失了往日风范啊! 院中似有轻微响起传来,那几道晃动的人影忽然悄无声息地倒在地上,沈昀警觉地站起来,一个白衣身影出现在门口,脚步伴随着轻微的吱嘎声迈了进来。 “号称江湖第一的游侠,原来也会被人轻易束住动行吗?” 带了嘲讽的声音传进沈昀耳朵里,便是不去抬眼,也已经知道来得人是谁:“苏公子好雅兴,倒是将在下的行踪摸得一清二楚。” 苏潋陌镇定自若地说道:“在下四处闲逛,不知不觉就走到了这间院子里,不凑不巧就看见了沈兄,说起来,这可当真是不浅的缘份呀!” 这一番睁眼说瞎话的歪论把沈昀给逗乐了:“那苏公子当真是会挑地方闲逛。” 苏潋陌挑挑眉问:“沈兄看起来颇不乐意?” 沈昀看了一眼院中歪七竖地倒着的人,叹息说:“在下似乎没有什么理由觉得乐意。” 苏潋陌上前拿起酒壶晃了晃:“这无瑕山庄当真是小气,连壶酒都不给沈兄打满。瞧着今夜时辰尚早,沈兄不如与我出去痛饮一番,如何?” 沈昀嘴角微微扬起,脸色却全无笑意:“苏公子,你即已得了赤霄剑,为何还要频频试探于在下?这趟混水,你非要拉着我一起去淌吗?” 苏潋陌微怔,随后淡淡笑了起来:“既然你知道是我所为,为何又隐瞒不说?” 沈昀道:“桃花林中,我饮你一壶美酒,此次便当是还你一个人情,倘若你再继续胡作非为,我亦不会坐视不理。” 苏潋陌闻言不禁笑出声来:“若世人皆有沈兄这般见识,江湖上恐怕早已没有我的容身之所。” 沈昀淡淡道:“若非你多次试探,又岂会露出马脚。” 苏潋陌望着他,那双似笑非笑的桃花眼里带了三分讥诮,勾起的唇角风流无限:“你怎知道我非刻意,而是试探?” 他既然能有办法在层层设卡的传剑大会上夺得赤霄剑,当然不会平白无故在沈昀面前招摇,引人怀疑。他会这样做,目的绝不会简单,但此时此刻沈昀只是镇定地说道:“刻意也罢,试探罢,赤霄剑终非苏公子所有,还望苏公子能将它物归原主。” 苏潋陌煞有其事的点了点头:“沈兄说得不错,可在下好不容易得了剑,总不能就这样还给人家吧?” 沈昀不知道他话里打得什么主意,脸上多了几分警觉:“那苏公子想要如何?” 苏潋陌望着他,露出似朝霞白露般的笑容:“不如,沈兄陪我共饮一回做为交换,如何?” 第18章 人如鸠毒 厢房中点了一盏油灯,在夜风吹拂下摇曳着昏淡的光晕,苏潋陌勾起的嘴唇在忽明忽暗是愈显蛊惑,令人分不清他说的话是真还是假。沈昀顿了片刻,脑海里浮起慕云择那充满期盼的眼神,终还是说道:“既然如此,苏公子便请带路吧。” 苏潋陌似乎早就料到他不会拒绝,连神情都未改变半分,只将房门打开,径直走了出去。那几名无瑕弟子横七竖八躺在院中,沈昀见他们胸口起伏,便知只是晕了过去而已。无瑕山庄守卫森严,这苏潋陌居然还能够来去自由,手上功夫可见一般。沈昀看着走在面前的这道白影,眉头锁得愈紧,此人行事诡异,从不按常理出牌,他所做的事,究竟有什么目的? 苏潋陌可不管他心里在想什么,顾自坦然地从无瑕山庄走出去,沿途竟未碰见一个弟子,若非灯火通明,沈昀都要怀疑无瑕山庄是否人去楼空。苏潋陌倒是轻松自在,摇摇摆摆,一步一晃,领着沈昀就到了无锡城最大的酒楼——天香居。 所谓最大,自然跟价钱脱不了干系,据说在天香居里喝一壶酒,足够在其他酒馆里醉上几天几夜。这真金白银换来的其实是一种炫耀与满足,酒菜的滋味如何显然已经不重要,因为对大部分人来说,坐在这间雕梁画栋的屋子里本身就是非常有面子的事。 只可惜,沈昀并不在这大部分人里面。 苏潋陌用一碇金子包下了二楼最豪华的雅间,抬手一挥,就让人上了满满一桌的美味佳肴跟数壶美酒,还唤了一名眉清目秀的年轻姑娘在旁边侍酒。菜很精致,酒很甘醇,姑娘也特别温柔,但沈昀始终觉得如坐针毡。 苏潋陌倒是一脸好心情,晃着酒杯说道:“都说天香居的酒乃是珍品,不过看沈兄这食不下噎的模样,莫非是这酒里掺了水,乃至叫沈兄连入口都不愿意?” 那执壶站在苏潋陌身旁的粉衣姑娘低笑道:“公子惯会说笑的,天香居近百年的字号,怎么会做出酒中掺水这种自砸招牌的事来。” 苏潋陌啧啧两声,摇头说道:“这可说不定呀,连那天下第一剑都能作假,何况是这小小的一壶酒。”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传剑大会一事早已经在坊间传开,酒楼又是消息流通最快的地方,这位粉衣姑娘自然也听过传闻,抿嘴笑道:“咱们天香居就是一间开门做营生的酒楼,哪里能跟无瑕山庄相比呢,剑是真是假我可说不好,但这酒啊肯定是真的,半分都掺不得假。” 苏潋陌斜斜望着这位伶牙利齿的女孩儿,嘴角轻勾,说道:“我这位朋友原是好酒之人,但今日却没有半分兴致,你说这是为什么?”这话虽是在问粉衣姑娘,视线却有意无意瞟向沈昀。 那粉衣姑娘也是个伶俐的人,眼珠滴溜一转,便说道:“其实饮酒也与心情有关,要是心情不佳,玉液琼浆入了口,也会变得如白水一般索然无味。我看这位公子面色沉重,似有心事,恐怕此刻心在不此,不知我猜得对吗?” 苏潋陌轻笑地看着沈昀问:“沈兄,你说对还是不对?” 明知他是故意刁难,沈昀脸上也并无露出怒气,只举杯说道:“既然有美酒,自可解百忧,苏公子盛情,在下却之不恭,先干为敬。”说罢,他仰头一饮而尽,直接从桌上拿过酒壶,给自己满满斟上,连喝下三杯。 苏潋陌看着他第三杯落肚,才缓缓开口说道:“看来你说对了,唯有心情不佳者,才需要对酒浇愁,不如你来猜一猜,我这位朋友为何心情不佳。”话是对粉衣姑娘说的,可眼睛一直盯着沈昀,似要透过那张洒脱英俊的脸看穿他心底。 粉衣姑娘打量了他们一眼,笑着说道:“公子方才说到宝剑,现在无锡城中有许多人都是冲着这个而来的,看两位公子的穿着打扮都不像普通人,莫非也与宝剑有关?”她本是随口猜的,但苏潋陌投向她的目光却多了几分深意:“你很聪明。” 粉衣姑娘尚未来得及说话,苏潋陌的脸色忽然冷了下来,手指轻轻敲击着桌面,吐出几个冰冷的字:“但自作聪明的人,往往都活不长。” 他的声音听起来并没有怒气,嘴角的笑意也仍然没有隐去,可那凌厉的眼神却让粉衣姑娘刹时白了脸色,乍惊之下险些摔了手中酒壶,手足无措站着,浑然不知自己说错了什么惹怒对方。沈昀已然看见苏潋陌眼里的杀机,那是跟在长乐赌坊时如出一徹的神情,他光洁如玉的手指叩在桌面,指尖隐隐有银丝闪烁,沈昀吃了一惊,不动声色的为苏潋陌斟满一杯酒,说道:“这确实是好酒,苏公子不妨也尝尝。” 苏潋陌的手生得极是好看,温润修长,骨节清晰,较之女子多了几分坚毅,较之男子又少了几分粗砺。这双手在杀人的时候,从来不会犹豫,但在端着酒杯的时候,又像是这天底下最风流最多情的浊世佳公子,前一刻还杀意四起的眼眸,此时又忽然露出轻柔的笑意。他晃着酒杯,微弯的桃花眼似勾魂摄魄一般望向沈昀:“沈兄这会有兴趣陪我饮酒了?” 沈昀从来没有这般拿一个人无奈过,他的喜或怒,比六月的天气还要多变。那粉衣姑娘站在桌旁大气都不敢出,早已没了先前顾盼生辉的模样。沈昀叹道:“苏公子方才说了,沈昀乃是好酒之人,如此美酒,焉有辜负之礼?”他举杯敬向苏潋陌,仰头痛快地喝干。 苏潋陌眼中笑意更深:“那这该滚的人是否也应该识相些?”他笑得那样好看,便是阳春三月初绽的桃花,也不及他眼中荡漾的那抹风情。他的语气也很普通,就像大清早跟熟人打招呼一样,可却让粉衣姑娘浑身凉了个透彻,连拿酒壶的手都微微颤抖起来。 这该滚的人,自然就是她。 沈昀心有不忍,掏出身上一块碎银子放在桌上,说道:“在下喝酒喜欢自斟自酌,这里便不劳烦姑娘了。” 粉衣姑娘哪里还有脸面呆下去,匆匆将酒壶放在桌上,曲膝行礼道:“那我先告辞了,两位公子慢用。”在经过沈昀身旁时,还不忘将那块银子迅速拂进掌心,连眼皮都不敢抬,开门走了出去。 苏潋陌摇头啧啧叹气:“沈兄待人可真是好啊。” 沈昀举杯道:“在下付不起酒钱,总还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苏潋陌端着杯子站起来,晃晃悠悠走到沈昀背后:“沈兄能做的事,又岂止那一块银子。” 沈昀闻到他身上似麝非麝的香气,与甘冽的酒香混杂在一起,神秘中似乎又带了些许慵懒,就像身后这个人一样难以捉摸。沈昀并不回头去看他,只道:“我所做的事,尚在情理之中,而苏公子所做的事,却已经在伦常之外。” 苏潋陌俯身向他靠过去,低声问:“那沈兄且说一说,何为情理,又为何伦常?” 他的声音很轻,温热的气息却清晰喷在沈昀的耳畔,像一片羽毛,在沈昀心头轻轻划过。沈昀依旧没有动,他的神情就跟桌上的酒一样,平静的没有一丝波澜:“情理在于事,伦常位于心,苏公子神出鬼没,诡谲飘忽,又岂是在下所能捉摸的。” 苏潋陌赞同地点着头,一脸颇为受用的表情:“原来沈兄这般了解我,苏某当敬你一杯,请。”那手从沈昀肩膀上斜斜伸了过来,盛满美酒的玉瓷杯凑向他唇边,沈昀下意识往后退,背部却撞上了身后的人,充满蛊惑笑意的声音再次在耳边响起:“怎么,沈兄不愿意吗?” 对于喝酒,沈昀从来没有不愿意的时候,他乐于品尝名满天下的珍品佳酿,也喝得下路边小酒肆里十文钱一坛的劣酒。他不挑剔酒具,更不会挑剔对饮之人,事实上,只要能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共饮三杯,他都能将对方视为良友,然而面前这杯酒,头一次让他有了难以下噎的感觉。 酒是美酒,端杯的人也有一双他所见过的最好看的手,就算这只手端得是鸠毒,似乎都难以令人拒绝,可这只手的主人,却比酒香更飘忽,更鸠毒更致命。 苏潋陌失望地叹了口气:“看来沈兄确实不愿意。” 沈昀渐渐笑了,他的神情忽然看起来没有一点不情愿的样子,低眉过去就着苏潋陌的手一口将酒饮干,空荡荡的玉瓷杯仍在眼前,他侧目问道:“苏公子现在可满意了?” 两个相距不过咫尺,苏潋陌却丝毫没有躲避的意思,明明似皎月清晖一般的容颜,却在那双桃花眼的衬托下生出几分妖冶邪气,他勾着唇角,低笑说道:“我对沈兄,可从来没有不满意过。” 第19章 物归原主 柔软的灯火,轻佻的语气,苏潋陌眼中仿佛全然看不见沈昀皱起的眉头,他始终那样笑着,甚至用玉瓷杯去抬起沈昀的下颌,声音慵懒而魅惑:“莫非……是沈兄对我不满意?” 饶是沈昀这般沉稳之人,此时也无法再忍耐,他拂开那只手,冷冷地说道:“苏公子要是喝够了,是否该兑现诺言?” 苏潋陌直起身体,倒不急着去回答他,晃晃悠悠的又回到位置坐下,给自己满满斟了一杯酒,薄唇轻沾杯口,一滴水珠粘了上去,他抬眼问道:“沈兄如此着急,却不知是为人,还是为剑?” 沈昀的神情明显一顿,复又神色如常道:“为人也罢,为剑也罢,在下只求一个清白。” 苏潋陌笑问:“你说得可是江湖上那关于盗剑的传言?” 沈昀低叹:“看来苏公子确实知情。” 苏潋陌挑了挑眉,神情里浮起一抹得意之色:“我自然知道,因为这话是我叫人传出去的。” 他说得这般坦然,便仿佛所做的是一件实打实的好事善事,沈昀从未见过脸皮如此厚实之人,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些什么,半晌后才苦笑道:“苏公子贼喊捉贼,可是有趣?” 苏潋陌拍手笑道:“有趣,当然有趣,看着你们像无头苍蝇一般急得团团转,我就愈发高兴,愈发觉得有趣。”他的神情就像是一个恶作剧得逞后的孩童,躲在暗处沾沾自喜。沈昀看着他脸上的狡黠与得意,纵然再好的脾气,那脸色也已沉了下来:“戏即已演完,苏公子可否将东西物归原主?” 苏潋陌抖了抖绣着桃花纹的衣袖,轻松地说道:“戏即已演完,东西自然要物归原主,在咱们喝酒之时,我已叫人将宝剑送了回去。” 沈昀一怔,站起来道:“此话可当真?” 苏潋陌抬眼轻笑:“沈兄若是不信,可回无瑕山庄看个究竟,在下愿意作陪。” 此人行事作风当真诡异难言,沈昀尚在猜测他此举的意图,苏潋陌已起身将房门打开,伸手说道:“沈兄请吧。” 已过了亥时,无瑕山庄依旧灯火通明,慕百川拿着失而复得的赤霄剑欣喜万分,确认宝剑完好无损后,方道:“算那沈昀识得抬举,及早将剑归还,如若不然无暇山庄定不会轻饶他!” 慕云择道:“以沈昀的身手,他想离开厢房也并非难事,根本无需下毒,此事或许当真与他无关。” 慕百川冷笑一声:“他前脚刚走,这剑后脚便回到无瑕山庄,若非是他有所忌惮,岂肯轻易归还,说到底还不是做贼心虚,想叫我们山庄放他一马。” 这两件事确实太过巧合,但慕云择始终无法相信沈昀会欺骗自己,他沉吟片刻,说道:“父亲,我觉得这件事并没有这么简单,还需得向慈远大师问个究竟,方能知晓实情。” 慕百川不悦地看向他:“云择,你似乎很是相信他?” 慕云择心头一跳,低眉说道:“我只是觉得沈昀此人在江湖上颇具侠名,他到无锡城若是为了宝剑,大可在盗剑之后便离去,又何必继续留在此地。我想或许是有人恶意栽赃,以图渔翁得利。” 慕百川皱眉说道:“云择,江湖上多有狡诈之辈,你若无防之人心,又如何守得住无暇山庄这偌大的家业?” 他自小便对慕云择甚是严厉,希望他将来能承继衣钵,让无瑕山庄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若说现在还有什么不满意的话,便是慕云择仍太过心软宽厚,这是成大事者最忌讳的地方。慕云择本来还想再为沈昀解释,见慕百川神情中已有不悦,只能生生停住话头,拱手说道:“是,云择记住了。” 适时,一名无瑕山庄弟子从门外走进,恭敬地说道:“庄主,少庄主,沈昀在庄外求见。” 慕百川猛得从椅子上站起来,冷笑说道:“他倒还是敢来。”他看了一眼手中的赤霄剑,将它递过去交给慕云择:“云择,传剑大会已成,今后你便是赤霄剑的主人,无瑕山庄的荣辱皆在你身上,莫要叫为父失望。” 慕云择将剑接过来,更觉得此剑似千斤重担,已再也卸不下去,他轻抚过剑身,寒意从剑鞘传至掌心,直叫他心头莫明发凉。慕百川重新坐好,理了理衣襟,这才说道:“请他进来。” 慕云择这才回过神来,抬眼望向院中,只见夜色下两道人影缓步走来,青衫挺拔,白衣飘袂,他们二人并肩同行,明明就在满院弟子的监视之下,却依旧潇洒自如,似天地已踏于脚下。慕云择不自觉握紧手里的赤霄剑,目光与沈昀相对,嘴角扯了扯,笑得十分勉强。 沈昀亦已瞧见那柄剑,神情里不禁浮起诧异,这苏潋陌,竟然真的将剑还回来了…… 慕百川审视的目光从他们二人身上转过,脸上忽然露出笑意:“先前慕某失窃,误会沈贤侄盗剑,现在赤霄剑已安然归来,还望沈贤侄能谅解无瑕山庄的怠慢之罪。”这话说得虽是好听,但神情里哪有半分歉意,连笑容都是冷冰冰的毫无热度。 沈昀哪里听不出来,只笑了笑说道:“慕庄主言重了,无耻屑小盗剑在先,散播谣言在后,万幸现在真相大白,也叫在下免去了这不白之冤。” 他话中所指十分明显,苏潋陌每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反而很赞同地点头说道:“沈兄说得是啊,也不知那屑小是谁,竟然这般不自量力!” 慕百川见他衣饰华贵,模样俊美,只是神情轻佻,生出几分邪气,不似名门世家子弟,皱眉问道:“这位是?” 苏潋陌即不行礼也不用敬语,只摇着扇子回答:“在下江湖无名小卒,不足慕庄主挂齿。” 慕百川在江湖中成名已久,被视为泰山北斗,从未有哪个江湖后辈敢这样跟他说话,当下便脸色一沉,嘴上却还是说道:“公子即来到我无瑕山庄,便是庄中贵客,今日天色已晚,两位可在庄中留宿一夜,待明日慕某设宴款待,以示歉意。” 沈昀就是想来瞧一瞧赤霄剑是否当真已物归原主,心里也明白慕百川这话不过是在圆无瑕山庄的脸面,绝不可能就这样打消对他的疑虑,正欲开口推拒,苏潋陌已抢先一步说话:“既然慕庄主如此诚心相邀,那就客随主便,恭敬不如从命吧,再多拒绝也是矫情,就有劳慕庄主安排了。” 慕百川原以为他们二人不会轻易答应,心里还在盘算用什么法子将他们留下来,没料到这位年轻公子能应得这样痛快,愈发拿不准他的底细。他到底还是老江湖,不露色地站起来说道:“应该的,两位都是我庄的贵客,理应好生款待。云择,你先择两位贵客去客房休息。” 慕云择应下,目光望向沈昀,却见那双温和的眸子也正看着自己,带了些许笑意也与宽慰,一如传剑大会时那般坚定,叫慕云择心头一动,不自然报以一笑。这小小的神情变化被苏潋陌悉数看在眼里,他摇着扇子看似不经意地念道:“金樽清酒斗十千,世人皆道尔疯癫,酒不醉人人自醉,情深奈何也枉然。” 沈昀与慕云择皆是一愣,不自觉将视线移开,神情都颇为尴尬。苏潋陌倒是自在的很,第一个先迈出了大厅,慕百川看着他们离去,一掌拍在桌上,脸色愈发铁青。 这沈昀盗剑又还剑,是在将无瑕山庄当成猴子戏耍吗?他若非故意想要无瑕山庄丢尽脸面,便是另有阴谋,此人,留之乃是大患! 慕云择领他们到了一处安静的院落,苏潋陌打量着周围,嫌弃地说道:“说什么贵客,不过也就是寻间破屋子随意安置罢了。” 这院子虽然不怎么富丽堂皇,但也清幽雅致,在苏潋陌口里倒跟路边茅草屋一样入不了眼,慕云择面色尴尬,沈昀见惯了他的乖张之举,只觉得又好气又好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苏潋陌打了个大大的哈欠,又道:“在下跟着沈兄奔波了一夜,还真有些累了,要是没事,我可先去睡了。” 沈昀抬手示意,苏潋陌也不跟他们客套,径直选了一间屋子走进去,在关上房门之前还冲他们笑着挥了挥手。沈昀只得在心里叹息,此人嘴里虽然没有一句真话,但到底算不得坏,只是实在过于乖张无赖了。 院中只剩下他们二人,月光沉静而温柔,沈昀看着地面倒映出他们的影子,飞扬的发丝与衣角清晰可见,那目光渐渐柔了下来,耳边听见慕云择说道:“赤霄剑已归还,先前有误会之处,还望沈兄莫要怪罪家父。” 沈昀一笑道:“人之常情罢了,何来怪罪之说。” 慕云择歉意道:“沈兄若是愿意,不如在无锡城中多停留几日,云择愿尽地主之宜。” 沈昀并未答话,只望了望他手中的赤霄剑说道:“宝剑现世,江湖已风云再起,慕公子今后需得小心。” 这话听着便像道别一般,叫慕云择心头一紧:“沈兄是要离去了吗?” 月光映进他双眸里,似有盈盈水波流动,沈昀叹息一声:“我只是不希望你再遇到危险。”无锡城是个是非之地,或许他真该早点离开,但那话到了嘴边,却像被心里的那根线牵住一样,怎么也说不出口。 慕云择察觉到自己的反应太过不妥,神情里浮起一丝窘迫:“此番变故皆因我疏忽大意而起,不管怎么样我都不会再重蹈覆辙。” 沈昀微微一笑,点头道:“如此便好。” 赤霄剑已经属于慕云择,在不久的将来,他就会继承无瑕山庄,成为这江湖上风头最劲的人物,到时候他或许再也不会是眼前这般温润如玉的模样,他们之间也无法再像这样交谈。沈昀眼神微黯,心头浮起一抹失落,慕云择并未察觉,只说道:“沈兄先早些休息,我明日再来找你。” 说罢,他拱手作别,转身离去。沈昀看着那道身影在夜色中逐渐远去,许久之后,才将满腹的惆怅与无奈,皆化为那一声深深的叹息。 第20章 结伴同行 这一夜,沈昀翻来覆去睡不安稳,等天明的时候,他听见推门的声音在房间里响起,那轻微的脚步声一直延伸到他床前才停住,久久没有其他动作。沈昀心头蓦然一跳,正考虑是继续装睡还是睁开眼睛时,耳边忽然传来一阵低低的叹息声,那脚步转似乎已回转准备离去。 几乎没有思考,沈昀的手就已经伸出将他拉住,那人转过身来,温润的眉目,诧异的眼神,正是沈昀方才心中所想的那个人。 “慕公子既然来了,为何不叫醒我?”沈昀将手放开,尽量让自己的神情看起来平静些。 慕云择眉间似带了淡淡的愁色,强装出一副笑脸道:“沈兄昨夜睡得可好?” 沈昀已经察觉出他的异样,却还是笑着道:“高床暖枕,自然是好的。在下叼扰一夜,是该告别了。” 慕云择道:“我已叫厨房备下膳食,沈兄不打算与我共饮一杯吗?” 沈昀整了整身上的衣衫,抬眼说道:“酒不管任何时候都能喝,也不必急于这一时,只要慕公子有意,我定然相陪。” 慕云择低低叹息一声:“但愿我与沈兄还能有相见之日。” 沈昀本来已经准备离去,但这句话像根绳子一样将他牵住,让他再也迈不开脚步。他顿了片刻,终还是回头说道:“天地虽大,总有相见之时,况且我暂时还不会离开无锡。” 慕云择摇了摇头,伤感地说:“沈兄虽不走,我却要走了。” 沈昀心中一紧:“慕公子这话何意?” 慕云择沉默片刻,方道:“昨夜我与家父商量许久,江湖上觊觎赤霄剑之徒,所想要的其实都是剑中的宝藏,这一切变故也皆是因这剑中宝藏而起。既然如此,倒不如我无瑕山庄亲自将它寻出,也好从此断去武林众人的念想,以还江湖平静。” 沈昀心头乍惊:“慕公子要独自前去寻宝?” 慕云择点点头:“这赤霄剑乃是我无瑕山庄至宝,交给任何一个人都是不放心的,唯有我前去,才最名正言顺。” 沈昀急道:“江湖觊觎宝藏之人何止百千,你这样做岂不是要将自己送进险地?到时候那些虎视耽耽之辈岂能罢休,你又如何能全身而退?” 慕云择低叹一声道:“沈兄说的我都知道,但这件事总归要有人去做,我做会有危险,别人做同样会有危险,家父年事已高,我更加不能退缩。”他抬头看着眼前这个神色焦急的人,笑了一笑,又道:“沈兄不必为我担心,我会小心行事,但愿我归来那一日,还能与沈兄畅饮。” 他拱手作别,那眼眸中即有不舍也有无奈,似乎这件事并非他所愿,却不得不为之。沈昀心头狂跳,在他转身离去的那一刻再次拉住他手臂,那话不经考虑便已脱口而出:“慕公子若信得过在下,我愿陪你同行。” 慕云择一怔,许久才开口说道:“沈兄应该知道此行凶险无比。” 沈昀道:“我知道。” 慕云择轻抿双唇,又道:“我尚不知道这剑中的宝藏是何物在何处,或许会花上几年,甚至更长的时间。” 沈昀微笑道:“我也知道。” 慕云择看着那张温和的笑容,好像没有什么事可以让他担忧皱眉,他叹息一声,说道:“沈兄,或许我们不能活着回来。” 沈昀的神情依旧没有改变:“我本来就是一个四海为家的浪子,去哪里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想做什么,而我现在最想做的就是与慕公子同行。” 慕云择不自觉握紧手中的剑:“沈兄这样做,是为剑还是为宝藏?” 剑?宝藏? 不是,当然都不是。 他所为的,仅仅只是眼前这个人,仅仅想护他周全,如此而已。 但沈昀没有说,他只笑了一笑,淡然地道:“不为任何,我左右也是要离开无锡城的,与慕公子同行,至少不会让我每日这顿酒没有着落。” 慕云择不禁失笑:“这件事沈兄可以放心,每日这顿酒不但会有着落,还会多上我这一个对酌之人。” 两人相视一笑,眼神交汇已胜似千言万语。沈昀问道:“是否今日便要起程?” 慕云择点头道:“事不宜迟,趁现在这消息尚未传来,我们及早动身,也能省事许多麻烦。” 沈昀看了看屋外说:“那请慕公子在此稍等片刻,我去向与我同来的那位朋友知会一声。” 慕云择神色微怔:“你的那位朋友昨夜说是有急事,跟庄中管家打了声招呼便先离去了。” 沈昀摇头无奈地说:“他行事素来如此难以捉摸,还望慕公子不要介意。” 慕云择眼里流露出诧异:“你替他说话?” 沈昀笑了笑道:“他的脾气虽然古怪了些,倒也不算大奸大恶之人。” 慕云择微垂双眸,掩起眼中浮现起的那一抹嘲弄,过了片刻才抬眼说道:“看来沈兄已将他引为朋友。” 沈昀道:“他今后若能少些主意,江湖必然会平静许多。” 慕云择望着他轻笑:“这算是夸赞吗?” 沈昀低叹一声,并不答话,慕云择亦不再追问,只道:“家父已经闭关,不宜打扰,我已将山庄诸事安排妥当,我们现在就起程吧。” 沈昀点点头,随他离开厢房,慕云择叫弟子牵了两匹快马过来,两人在庄门口翻身上门,于晨阳中渐渐远去。沈昀本想回去向萧沉说一声,但又不知该怎么向他解释,索性只留了个口信叫无瑕山庄弟子代为转达。无名剑就在他手中,他低头看了一眼,心中莫明浮起一股惆怅,人无名,剑无名,若萧家铸剑居盛势犹在,这无名剑又怎么会无名? 他们沿着大道走了半日,已离开无锡城到了这荒郊,远远瞧见一间茶寮立在路边,沈昀伸手示意,慕云择亦点了点头。他们早上出来的急,都没能填饱肚子,时至正午,不约而同有些饥肠辘辘。他们才坐上竹桌,店小二便殷勤地提来一壶热茶,问道:“二位客官歇脚呢,想吃点什么?” 沈昀熟门熟路地说:“炒两个小菜,再来一碟馒头。” 店小二应道:“好嘞,您二位稍等啊!” 这茶寮很是简陋,就是几根木头支起草棚子,桌凳也很破旧,摸上去油腻腻的难受,沈昀早已经习惯这种环境,他在江湖行走的时候,风餐露宿是最寻常的事,能有一个窝棚挡雨,能有一碗热茶解渴,便就算得不错了。他提壶倒了满满两碗,将其中一碗放在慕云择面前,说道:“山野之地,慕公子便凑合填饱肚子吧。” 慕云择低眉望了一眼那碗茶,虽有些颜色,却也只看见几片廉价的茶叶沫子沉在碗底,他端起碗笑问:“沈兄是觉得我平常养尊处优,吃不惯这些东西?” 沈昀道:“即使不习惯,也在情理之中。” 慕云择将茶水一饮而尽,将空碗对向沈昀,说道:“但沈兄别忘了,我也是江湖人。” 沈昀一怔,方露出笑意。 是呀,他虽是无瑕山庄的少庄主,却也同样是执剑行走江湖的红尘中人,他若吃不得苦,又怎么会独自一人出发探寻赤霄剑里的秘密? 沈昀本想问他要去哪里,但又觉得太过刻意,引起他的怀疑,反正他心中主意已定,不管前面是山刀还是火海,总归要陪他走这一趟,是哪里去何处又有什么重要的。想及此处,沈昀便觉心中轻松了许多。 茶寮中还座了一桌客人,从打扮看似乎是某个门派的弟子,那满面虬须的壮汉将一只脚踏在凳子上,大声地说道:“你们可是不知,赤霄剑已经被无瑕山庄追回,那游侠沈昀据说也被他们捉住,现在都还生死不明呢!” 另一身形削瘦者道:“现在江湖上都传开了,这沈昀在盗剑后本想逃之夭夭,可他哪里无瑕山庄的对手啊,转眼就让人在一间酒馆里给擒住了,只得将赤霄剑双手奉回去。我看他以后别叫什么游侠了,改成游贼更合适!” 虬须壮汉大笑几声说道:“不错不错!我本来就说这沈昀是浪得虚名之辈,借着捉拿朱霸的由头去了无瑕山庄,还指使个女人来混淆视听,如此卑鄙无耻,哪里当得起一个‘侠’字,称游贼正好,正好啊,哈哈哈!” 那话一句一句清晰传来沈昀耳朵里,只叫他苦笑不已,慕云择似觉得内疚,轻轻握住他置在桌上的手道:“沈兄莫要着急,我已让人将真相放出去,等传开之后,便可还沈兄一个公道。” 沈昀无奈叹息说:“他们想要的,并非真相或公道,而是一个可供茶余饭后谈笑的话题,就算此时慕公子当面反驳他们,他们也不见得会信。” 慕云择讶异道:“沈兄难道不生气吗?” 沈昀饮了口茶,道:“我早已说过,无关者的言论,何需去在意。” 一匹快马就在这时从山道上奔来,马上的人红衣似火,映出一张白皙的脸庞,香汗微浸,颇有几分姿色。她在茶寮前勒住缰绳,翻身而下,一股脑儿冲到虬须壮汉那一桌,伸手就给自己倒了碗茶饮下,方喘着气道:“师兄,不得了了,我听说鬼煞门接了赤霄剑的赏金,正往无锡城去呢!” 第21章 汹涌暗藏 鬼煞门在江湖中干的是拿人钱财,替人消灾的买卖,其门规森严,自有一套律条,门中弟子皆严格遵守,一旦发现有人违反门规,便会受到严厉于外人十倍的惩罚。他们从不轻易接买卖,可倘若接下来,就不会失手,因为前一拨人失败后,马上就会有另一拨更强更厉害的人补上,一直到完成任务为止。 近几年来鬼煞门已甚少在江湖出没,颇有大隐闹市的意思,一来他们已赚得金盆钵满,没必要再引起江湖公愤,二来也是因为他们要的赏金实在太高,江湖上没有多少人愿意出那个价钱。 鬼煞门行事素来狠辣,每一趟买卖对他们来说,只在于做或不做,没有做不到这三个字。虬须汉子那一桌显然都听过这个名号,闻言皆变了脸色,虬须汉子直接从桌边坐起来,急促地问:“师妹,你此话当真?” 那红衣女子道:“我在来的路上都听说了,鬼煞门确实接了赤霄剑的赏金,千真万确,半点都假不得!” 虬须汉子忙问:“可有查出金主是谁?” 红衣女子摇摇头道:“这便不知了,不过出得起鬼煞门价钱的人,江湖中也没有几个,细细往下追查,找到此人应该不难。” 那身形瘦长者叫道:“管他是谁呢,反正跟咱们也没什么关系!这无瑕山庄惹来这么大个麻烦,我看是不好善后啊,要不咱们现在就上无锡城凑个热闹?” 虬须汉子有所顾虑:“鬼煞门里的人个个都杀人不眨眼,咱们要是不小心撞上了,可就没有活路了呀。” 红衣女子看上去倒颇为赞同那瘦长者的话,拿胳膊捅了捅虬须汉子,说道:“师兄,你怎么胆子越来越小了?咱们去无锡城也就是图个热闹,又不跟他抢赤霄剑,平白无故,他们犯不着跟咱们过不去啊!” 虬须汉子仍是不愿:“想看热闹哪里没有,非得去淌这趟混水吗?算了算了,小命要紧,我可不想冒这个险!” 那瘦长者嘿嘿一笑,往他们面前凑了凑,刻意压低声音道:“师兄,你想想啊,要是这鬼煞门跟无瑕山庄斗个你死我活,咱们岂不就能趁机……”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虚空一握,冲虬须汉子挑挑眉,笑得愈发猥琐。 虬须汉子神情已有了松动:“这……” 红衣女子掏出块碎银子扔到桌上,催促道:“好了好了,别婆婆妈妈的,就这样决定了!咱们现在就回无锡城去,万一去晚了,路上撞见鬼煞门的人可就惨了,走走走!”说罢,她大力推搡着虬须汉子,那瘦长者眼明手快地将马牵过来,虬须汉子见状也不再坚持已见,三人翻身上身,向着无锡城奔去。 马蹄踏起无数尘土飞扬,沈昀眼前的茶已被溅了一层灰上去,他抬眼看着慕云择的脸色,见他眉心微动,却很快又恢复平静。沈昀低低叹息一声,说道:“鬼煞门行事诡异,确实不易对付。” 慕云择取来他眼前那杯茶泼到地上,又重新给他倒上一杯,淡淡地说道:“无瑕山庄也不是随意就能扳倒的地方。” 他眼中的镇定出乎沈昀的意料,好像这件事本就与他无关,沈昀眼中浮起一抹诧异,但转念一眼,又觉得他的话似乎也没有错,鬼煞门纵然难缠,但以无瑕山庄在江湖中的实力,他们未必能讨得到好。沈昀不再说什么,就着清茶饮了一口,店小二将饭菜端上来,卖相虽一般,滋味倒还过得去。 茶馆里已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店小二忙着收拾桌椅,远远听见清脆的铜铃声,一辆马车正沿着山路缓缓驶来。店小二迫不及待的守在路口等着招呼客人,沈昀微一侧目,只见那马车四檐皆垂挂有一枚铜铃,在行走间清脆有声,赶马的是个外表平平无奇的壮汉,穿着一件最寻常普通的粗布褂子,脸上毫无表情。车厢是用木头雕成的,花棂门格外精致,拉车的是一匹墨中泛青的高头骏马,从毛色及形态来看,竟是十分少见的乌孙天马。 那乌孙天马出自远在塞北的乌孙国,这边陲小国善狩猎蓄牧,其所饲养的乌孙天马曾是朝廷贡品,万金难求,而这赶马的人每一鞭子挥下去皆是毫不留情,浑然未将这宝驹当回事。店小二虽不认得这匹马,却还认得出来这辆价值不菲的马车,那嘴几乎要咧到耳后根去,人还没有走近,便已经在高声招呼:“客官,近来喝口茶歇歇脚吧!” 赶车人连眼皮也没抬,马蹄踢踏着从店小二身边经过,店小二正失望地挠挠头,车厢里忽然传出一阵叩叩声。这轻微的声音传进沈昀耳朵里,叫他心头蓦然一惊,脑海中不自觉浮现苏潋陌在赌坊时的动作,旋即摇头一笑,苏潋陌现在就在无锡城中,再怎么样,也不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马车缓缓停下,赶车人站到一旁恭恭敬敬将厢房打开,一道修长的身影从车厢里钻里,仰头看了看正烈的日头,才踩着台阶走出来。他穿着一件黑底金丝华服,腰间束以一根鎏光嵌宝玉的锦带,斜眉入鬓,细长的丹凤眸子带着几分冷傲,不屑地瞟了一眼周围,停留在沈昀及慕云择身上,嘴角渐渐勾起一抹笑意。 店小二正想迎上来招呼,赶车人将他拦住,那人晃着步子走到沈昀桌前,含笑问道:“两位兄台可否让我拼个桌?” 沈昀望了望四周道:“此处似乎还有许多空位。” 那人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但我只喜欢这张桌子。”说罢,他脚步一跨,顾自坐了下来,拱手说道:“在下罗笙,不知两位怎么称呼?” 沈昀还礼道:“萍水相逢罢了,区区名号不兄台挂齿。” 罗笙低眉看到他腰间的酒囊,说道:“兄台似乎是好酒之人,怎么到了这里,反倒只饮起茶来了?” 沈昀不置可否:“此处即是茶馆,自然要喝茶。” 罗笙像听到最好笑的话那般笑起来:“莫不是在兄台眼里,茶馆只能喝茶,而酒馆就只能饮酒了?” 沈昀一点也不恼,淡淡说道:“酒与茶,只在于入口的滋味不同,酒虽是消愁的好物,但长途跋涉之时,自然不如茶来得解渴。” 罗笙半眯着眼睛问:“这么说两位是要赶一趟远路了?” 沈昀一笑道:“路就在脚下,远与近,凭心而行。” 罗笙颇为赞同地点点头,缓缓将目光移到慕云择身上,笑着道:“我也是赶了很远的路才到这里来,原本是要去无锡城的,但现在遇到两位,或许还能提早结束行程。” 慕云择望向那双充满挑衅意味的眼睛,说道:“现在的无锡城仍是是非之地,阁下确实应该回头。” 罗笙把身体往他那边倾去:“这位公子倒说说看,这天下有哪里不是是非之地?” 他靠得极近,与慕云择只相距了几寸,嘴角明明带着笑意,可那双狭长的丹凤眼里却寒光迸现,牢牢盯在慕云择脸上。沈昀微微皱眉,拿起个碗“啪”得一声放在罗笙面前,说道:“相逢即是有缘,我以茶代酒,先敬罗公子一杯。” 那样尖的壶嘴,从沈昀手里倾斜,滚烫的茶水在高处注入碗中,没有一滴溅到桌面上。罗笙静静看着面前这只碗,茶水渐渐涨了上来,在几乎要溢出碗口的时候,沈昀恰到好处的将铜壶收起,桌边碗角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水渍。 沈昀抬手道:“请。” 罗笙笑了起来:“江湖上都说游侠沈昀剑法第一,身法第一,却原来这倒茶的手法也是第一。” 沈昀看上去似乎完全不意外对方会知道自己的姓名:“阁下敲了这么久的边鼓,不也很沉得住气么?” 罗笙笑眯眯地道:“既然话都说开了,那就劳烦两位把东西给我吧。” 他将手摊在桌子上,轻松自在的表情就好像是在向路人索求一碗清水解渴一般,手指甚至还勾了一勾,满脸笑意在看着慕云择。慕云择握紧手里的剑,嘲弄地说道:“阁下倒是足够坦然。” 罗笙摇头叹息着说:“收人钱财,就该忠人之事,送上门来的买卖,我没有理由拒绝,毕竟这世上没有多少人会跟钱财过不去。” 慕云择嗤笑一声:“跟钱财过不去的人确实不多,但会跟自己性命过不去的人,恐怕更少。” 罗笙饶有兴趣地问:“慕少庄主这话里的意思,是在说我吗?” 慕云择瞥着他:“至少阁下还有些自知之明。” 第22章 强行夺剑 沈昀听他们一来一去,话里藏刀,眼里渐渐露出诧异。 他诧异的并非眼前这个桀骜不驯的年轻人的身份,当然,也更非诧异慕云择的从容应对。 他诧异的是,慕云择所说的话。 在印像中,慕云择待人一直都是温润有礼的,即便在传剑大会上遭遇那样的变故,他也从未失去该有的礼数。但是眼前的慕云择,凌厉的眼神,咄咄的话语,就好像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 罗笙大笑起来,他好像从未听过这样好笑的话,直笑得满脸通红,喘不上气。渐渐得,他停住笑声,神情骤然变得跟寒冰一样冷:“慕少庄主,你可要想清楚了。” 慕云择反问:“罗公子想做的事,可是想清楚了?” 罗笙嘴角一扯,端起面前这满满当当一碗茶,叹息着说:“慕少庄主方才说我不自量力,这四个字,我现在就原原本本还给你——”话音未落,他忽然将手中那满满一碗茶向慕云择泼去,他们距离虽近,但慕云择早有防备,身影一转,向旁边闪了过去。那茶水泼到地上,冒起滋滋白烟,刺鼻难闻的气味扩散开来。 慕云择讽刺道:“鬼煞门什么时候也开始学会用下毒这种见不得光的手段。” 罗笙伸出根手指在他面前晃了晃:“手段不在乎见不见得了光,重要的是能不能成功,能不能办成想要办的事。” 沈昀缓缓将剑抽出,横于慕云择身前,望着罗笙嚣张的面孔说道:“但罗公子今天要办的事,注定不能办成。” 罗笙看到他手里的剑,十分感兴趣地打量着:“这柄剑看起来平平无奇,但锋刃削薄,犹如秋霜,我倒是不知江湖上何时又出了这样一柄宝剑。 沈昀神色不改:“江湖上每日都有无数兵刃出世,每日也有无数祸事发生,罗公子想要事事尽在预料之内,恐怕也无法做到。宝剑与钝剑,皆可伤人护人,这就要看持剑者想做什么,要做什么。” 荒凉的山道上见不到半个行人,店小二跟掌柜早就被吓得躲进了里屋不敢出来,那赶车人站在阴沉天色下,尘土飞扬,他依旧面无表情,好像眼前正在发生的事跟他没有一点关系。罗笙听了沈昀的话频频点头:“这伤人还是护人,沈大侠看来已经有了抉择。” 沈昀一笑道:“不,我从未在心中抉择过。” 因为从始到终,他想要做的事,就没有改变,也不会改变。 罗笙惋惜地摇头:“我也很想跟沈大侠切磋切磋,只可惜正事要紧,所以今天你的对手不是我。”他抬手示意,那本来还站在远处的赶车人身影一晃,已经到了沈昀跟前,罗笙平静地说:“帮我好好照顾这位沈大侠。” “是,少门主。”赶车人僵硬地回答,神情自始至终都没有一丝改变。 少门主? 沈昀心中不禁一惊,这个不足而立的年轻人竟然是鬼煞门的少门主? 鬼煞门的门主极少在江湖中露出,旁人只知此人行踪诡异,神秘莫测,几乎没有人见过他的真面目,更不知道他的武学修为有多深。眼前这个自称罗笙的人,从吐纳来看内力绝不弱,方才在茶水里下毒的手法也很是高深,看来会是个极难应付的对手。沈昀担忧地望了慕云择一眼,正欲上前帮忙,那赶车人倏地挡到他面前,从腰间抽出两柄形似柳叶的弯刀,前一刻还黯淡无神的双目在刀光下迸射出凌利杀机。 看见他手里的那两柄刀,沈昀心头乍惊。 原来那一夜在林中与他交手的黑袍人,就是鬼煞门派来夺取赤霄剑的! 传闻中鬼煞门从不失手,因为他们会前赴后继地派出杀手前来,一拨又一拨,直到任务完成。于鬼煞门而言,全无人情可讲,他们所看中的就是钱财,只要他们接下了单子,就算目标跑到天涯海角,从这个世上销声匿迹,他们也会有办法将他寻出来,这就是鬼煞门最可怕的地方。 眼前这个外表平淡无奇的汉子,似一座巨石一般挡在沈昀面前,他什么也没有做,却已经让人感觉到更胜于罗笙的迫人气势。 江湖上有太多浪得虚名的小人,也有太多隐姓瞒名的高手,沈昀从未见过眼前这个人,却很清楚,他绝不容易对付。对沈昀来说,不容易对付的人只有二种,一种是哭哭啼啼的女人,另一种,就是完全看不出实力的人。 这第一种,他遇见过很多次,眼泪虽然没有杀伤力,有时候却是最能让人举手投降的武器,而这种武器,美丽可爱的女人用起来尤其有效。现在他遇见了第二种,这第二种虽然不如女人的眼泪难缠,却要危险的多。 慕云择似乎有些担忧沈昀的安全,朝他那里望了一眼,罗笙别具深意地说道:“慕少庄主看起来很关心这位沈大侠。” 慕云择冷冷一笑:“这便不劳你操心了。” 罗笙赞同地点头:“不错,毕竟眼前还有更要紧的事——”话音尚未落下,他的身影骤然一闪,已到了慕云择跟前,食指与中指并拢,向慕云择胸口点去。慕云择脚步一踏,身体向后退去,左手格开罗笙的手掌,右手几乎在同时拍向他的肩膀。 罗笙的武学修为自然不弱,在这电光火石的瞬间,他已将慕云择的手腕用力扣住,飞腿攻向他下盘。慕云择感觉到手腕处传来一阵酸麻,眉头微蹙,以剑鞘点向罗笙腰间。四手交替,身法变换,两人转眼已过了数招,从眼前情况来看,他们似乎实力相当,谁想要在短时间里取胜都不是容易的事。但不知为何,沈昀总觉得慕云择有所顾忌,出招间缺少了行云流水般的洒脱,反而多了一丝畏手畏脚。 沈昀仔细观察罗笙的身法,发现他确实跟那日在林中的黑袍人路数相似,但不管从内力还是招式来看,这罗笙似乎都要远胜于黑袍人。赤霄剑始终没有出鞘,慕云择一直徒手应对,而罗笙似乎也有意逼他拔剑,招招攻向左边。 就在沈昀担忧的时候,挡在他面前的那个赶车人双刀挥动,突然向沈昀刺了过来。沈昀瞥到他的动作,眸光一沉,无名剑的剑光冲天而起,划破苍穹,赶车上迅猛如虎的身影生生顿住,两柄柳叶弯刀停在半空,已被无名剑架住去路。赶车人脸上浮起诧异的神色,他似乎不相信眼前这个人能挡下自己,双脚猛得往地上一踏,使出十分内力灌注到刀上,四周沙石翻滚,地面轰然陷下去一大块。 沈昀感觉到一股强劲的内力震麻了他的手腕,这赶车人身法平平无奇,却有这般浑厚的内力,不禁叫沈昀暗暗诧异。他运气集中在左手掌上,用力拍向剑柄,剑身颤抖两下,看似不起眼的动作,却让赶车人手腕震动,两柄柳叶弯刀竟似要握不住一般,剧烈抖动起来。 赶车人神情扭曲,右手刀就在这时咣啷一声落到地上,他脸色大变,提起一掌拍向沈昀胸口。 这一掌全无技巧可言,来势却十分凶猛,沈昀与之相距甚近,已避之不及,只得提掌迎击。双掌硬生生碰在一起,强劲的力道震得他们向后退去,沈昀站定脚步,而那赶车人在将刀插入地面后,才勉强稳住身势,胸口剧烈起伏,强忍下翻涌的气血。 沈昀道:“请阁下让开。” 那赶车人并不答话,通红的双目死死盯着沈昀,双手握紧刀柄,再次砍了上来。沈昀发现此人虽然内力浑厚,但招式简单,变化极少,想要用力道摆脱恐怕不易,如果采取身法上的优势,反倒可以大大增加取胜机率。 沈昀虚晃一招,不再与他正面对抗,而是施展轻功从旁边避了过去。赶车人这一招扑了个空,脸色愈发狰狞,刀锋回旋,向着沈昀面门而去。沈昀身负绝妙轻功,在这一点上赶车人明显就处于下风,在数次追围之下,他已经气喘吁吁,神情愈显焦燥。 沈昀抓住他身法上的一个漏洞,闪到他身后,在他转身之前迅速点住两处穴道,赶车人举起的刀停在半空中,整个身体都已经僵住。虽说没有正面迎敌,但这一番周旋也耗去沈昀不少真气,他气息微促,抬眼看见罗笙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根软鞭,银光闪闪,挥舞有声,几乎已将慕云择逼至悬崖边,而慕云择手中的赤霄剑,仍然没有出鞘。 第23章 微花残影 风声鹤唳,天色阴沉了许多,一抹乌云从天边蔓延过来,冷风起,吹得沙石与落叶翻飞,银鞭清亮的声音划破寂静,罗笙的身法刚柔并济,灵巧中不失力道,在与慕云择的对战中逐渐处于优势。慕云择的武学修为在江湖后起之秀中已是翘楚,所欠缺的就是实战经验与临场应变能力,因为很多时候,让人取胜的并非招式,而是那在电光火石间的应对。这也是罗笙的优势所在,从招式及身法来看,他未必就胜得过慕云择,但是狠辣迅速的应变能力已经足以让他处于上风,况且慕云择一直在徒手对战。 赤霄剑就在慕云择手中,他却似乎完全没有要将它拔出来的意思,就算罗笙步步紧逼,银鞭已在他周围形成一个无路可逃的包围圈,他也始终没有去抽赤霄剑的剑柄。 沈昀有些讶异,他不明白为什么慕云择固执地不让赤霄剑出鞘,是他有信心徒手胜过罗笙,还是另有隐情? 山路的一边是岩石峭壁,而另一边就是杂草丛生的断崖,慕云择已经被逼到了崖边,沈昀再也无法看下去,施展轻功纵身一跃,在银鞭即将要缠上慕云择手臂时,他凌空伸出剑一挑,将银鞭格开,稳稳落在了慕云择面前。 罗笙站定脚步,先看了沈昀一眼,又回头望了望被制住穴道无法动弹的赶车人,说道:“没想到乌七会败得这样快。” 沈昀嘲弄地说道:“我也没有想到,堂堂鬼煞门会做出在武器上淬毒这种下三滥的手段。” 刚才隔得远,沈昀还未去注意,现下距离近了,他才发现那银鞭上隐隐渗出一抹绿色,显然曾经被剧毒浸泡过。想起慕云择徒手跟他缠斗了这么久,沈昀就不禁觉得心惊胆战,倘若这鞭子在他身上划出伤口,那岂不就是…… 罗笙大笑两声说:“在江湖人眼中,鬼煞门所行之事,何时光明正大过?” 他承认的痛快,神情里毫无羞愧之意,好像自己现在所做的事,本就是理所当然的,他来抢夺赤霄剑,也是名正言顺。沈昀见过不少厚颜无耻之人,要真论起来,这位罗少门主还真是不及苏潋陌万一,所以听他说了这话,沈昀倒也不怎么惊奇,只道:“这么说少门主今天是想继续以一敌二了?” 罗笙并不答话,上下瞟着沈昀问:“江湖都说游侠沈昀最不爱管的就是闲事,最不想凑的热闹,我倒是想知道,是什么值得你这样拼命?” 沈昀面色不改,镇定说道:“我确实不爱管闲事,也不想凑热闹,但是,如果这闲事与热闹与我有关,就得另当别论。” 罗笙饶有兴趣问:“与你有关的,是人,还是剑?” 沈昀笑了一笑:“剑也好,人也好,至少这两件都与罗少门主无关。”他回答的坦然,并没有发现身后慕云择向他投来的目光,像是在沉思,又像是在讥笑。 虽然是以一敌二的状态,但罗笙似乎一点也不紧张,而是慢条斯理地说道:“我这个手下,乃是鬼煞门里的内家高手,可是却轻易败在了你的手中,江湖都说你师从何处乃是未解之谜,我倒是十分好奇,不如今天就请沈大侠赐教一二。” 沈昀不敢确定附近还有没有鬼煞门的人埋伏,以他们往日的作风来言,罗笙若是失败,必定将会有更厉害的高手出现,这对他们来说并非好事。沈昀一边在脑海中思量如何脱身,一边说道:“在江湖上行走,最不能要的好奇,因为少一分好奇,就会多一分活命的机会。在下师从何处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罗少门主似乎不该再在这里挡这个拦路虎。” 罗笙望着眼前这两人,笃定地说:“倘若我一定要拦呢?” 沈昀将剑横在身前,说道:“那就先来问一问我手里的剑。” 罗笙似乎就在等他说这一句话,当话音刚刚落下的时候,他的银鞭已经挥起,沈昀没有想到他会这么突然就动手,乍惊之下将慕云择推到一旁,鞭子就在这时缠上他的剑锋,沈昀脚步一定,两人逞势均力敌的状态。刚才他们已各与人交了一番手,均有内力消耗,透过银鞭传递来的力道,沈昀发现罗笙的内力修为并不如乌七,但他招式精湛多变,善于制敌,在对战时反而容易处于有利地位,所以方才刚才与慕云择交手时才会处于上风。 沈昀已经在江湖上行走了许多年,从幼年的颠沛流离,到现在的独善其身,他遇见过无数个对手,经过无数次决战,也曾无数次死里逃生,这些经历教会他一个道理,那就是不管在任何时候,都不能轻敌。 因为,轻敌是最致命的弱点。 鞭上的力道在这时突然消失,沈昀收势不及,罗笙趁机飞扑上前,手掌向着沈昀胸口袭来。他以为自己这措手不及的一招必然得手,怎料沈昀早有防备,在他近身之前,左手扣住他的手碗,剑柄点向他腋窝下侧。罗笙顿觉一股麻痛从那里处来,险些握不住手里的银鞭,他很快做出反应,鞭子凌空回旋,卷向沈昀的腿部。 这银鞭淬有剧毒,一旦割破皮肉,毒素便会从伤口进入,随鲜血游走全身,中毒者将会四肢麻木,失去反抗能力。慕云择看到那鞭子既然要缠上沈昀,瞳孔骤然一缩,不自觉握紧手里的赤霄剑。这样近的距离,沈昀似乎已避无可避,就当罗笙以为自己必定得手的时候,他的鞭子却扑了个空,眼前已然没有沈昀的踪影。他惊愕地瞪大眼睛,忽觉脖上一凉,那秋霜一般的剑刃从后架在了他的肩膀上。 罗笙僵在那里,许久才吐出四个字:“微花残影……” 慕云择眼里流露出无限诧异,他显然知道“微花残影”,那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轻功,据说是由一名避世已久的世外高人所创,使出时彷若风拂落花,无声无息,但却可以在转瞬之间变换方位,仿佛先前留在人眼里的,不过就是一道虚幻的影子。没有人知道这门轻功是否真的存在,江湖上也没有人真正见过它到底是什么样子,但是当罗笙看见沈昀的身法时,脑海中却已浮现起这四个字。 是的,除了微花残影,还有哪一种轻功能做到这样神不知鬼不觉? 沈昀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道:“赤霄剑自有他的主人,江湖中其他人都无权将他据为己有,罗少门主若执意妄为,在下手里的剑也自然不会再客气。” 说罢,他缓缓将无名剑收起,转头看向慕云择。慕云择已隐藏起眼里的惊讶,嘴角勾起一抹清淡的笑意,微微点了点头,与沈昀一同离开。罗笙仍站在原地,他似乎仍然没有从震惊走回过神,直到马蹄声响起,他才将目光投向那两道策马远去的人影,脸上渐渐浮起一抹阴邪的笑容。店小二躲在堂子里探头探脑张望,见罗笙转身走来,连忙又把身子缩了回去。罗笙没有搭理他,走过去解开乌七的穴道。乌七恢复自由,双膝一弯跪了下来,低头说道:“请少门主降罪。” 罗笙淡淡地说道:“沈昀此人的武学修为深不可测,你败在他手上也是情理之中,不必介怀。” 乌七道:“是否要通知门中其他人?” 罗笙摇了摇手:“不必,咱们还有的是时间,况且我对沈昀这个人很感兴趣,就让我继续陪他玩这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看看最后会鹿死谁手!” 乌七似乎仍有所顾忌:“但是按门中的规矩......” 罗笙横了他一眼:“乌七,有些话你该说便说,而不该说得,最好也把嘴巴闭牢固一点。” 虽然是带了威胁意味的话,却并没有让乌七的脸色改变半分,他似乎只有这一个表情,僵硬,冷漠。 “我明白了,我现在就去追寻他们的下落,有消息会马上通知少门主。” 罗笙很满意地点点头,他就是喜欢乌七这沉默寡言的性格,至少能让他省去不少麻烦。他抬头看向沈昀与慕云择消失的方向,脸上那抹笑意更深,好戏才刚刚上场,接下来会更加有趣,就慢慢走着瞧吧! 第24章 君子一诺 被罗笙这样一耽搁,让沈昀跟慕云择误了赶路的时辰,待到天色渐暗,也没有看见城镇。西边乌云滚滚,狂风大作,似乎要有一场暴风雨即将来临,而他们却仍然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荒山野岭里。沈昀有些焦急,来得路上他就注意过周围环境,一直没有发现可以休憩躲雨的地方,眼看一道红闪撕裂天边,他的眉头也不禁皱起。 慕云择顺着闪电亮起的方向看去,隐隐看见山林深处露出一块尖顶,似乎是一个小亭子,他出声示意沈昀,沈昀向那里望了一眼,脸上露出喜色,说道:“这天色看起来要有一场急雨,我们先去那里躲避一下吧。” 慕云择点点头,两人调转方向离开大道,走进曲折的羊肠小道。天色暗了许多,雷色轰鸣,闪电一道又一道划破天幕,豆大的雨点一颗颗砸落,在浑身湿透之前,他们终于找到这个不起眼的小草亭子,前脚刚迈进去,倾盆大雨就从后脚滂沱而下。这里应该是猎户平常用来歇脚的地方,就四根木头柱子支起了个草架子,虽说简陋,但遮风挡雨绰绰有余。沈昀松了口气,说道:“这雨应该很快就会停的,我们先避一阵子再赶路。” 慕云择望了望四周道:“这里离最近的城镇还有一段路程,鬼煞门的恐怕不会这么轻易就善罢甘休,我们今夜就在此处休息吧,也省得半夜再着了他们的埋伏。” 沈昀想了片刻道:“也好,此处空旷,也便于防备。” 慕云择内疚地道:“我本以为消息不会传播的这么快,没想到第一个找上门来的就是这么难缠的人,沈兄,是我连累了你。” 沈昀一笑道:“你我既然同路而行,何来连累一说?” 慕云择叹气道:“这鬼煞门近几年来已经甚少在江湖中走动,现在为了赤霄剑竟然肯重出江湖,今后恐怕是要避不过这一大麻烦了。” 沈昀道:“从那罗笙今日的举动来看,他们虽久未在江湖行走,但对江湖上发生的事却依旧了若指掌,在接下赤霄剑这桩买卖之前,想必就已经经过详细的调查。” 慕云择锁眉道:“沈兄不觉得奇怪吗,鬼煞门向来认钱不认人,而赤霄剑本就是武林至宝,更何况宝藏之事流传已久,鬼煞门的人不可能不知道,不管所托之人出怎样高的价钱,都不可能胜过赤霄剑里的秘密,他们当真只是为了赏金而来吗?” 他所说的话,也正是沈昀一路上都在想的问题,按鬼煞门一贯的行事作风,他们不可能舍大求小,所以这可能性就只有一个。沈昀说道:“赏金之事,或许仅仅是鬼煞门为自己寻得一个借口。” 慕云择点头道:“所以真正想夺剑的人,就是鬼煞门。” 沈昀沉思道:“那罗笙今日似乎一直在故意试探你我的身手,他若再来,恐怕便不能这样轻易应付了。” 慕云择脸上亦多了几分凝重:“不错,以罗笙的身手来说,确实已经算得上是一位高手,而且从今天来看,他也并未用尽全力。” 沈昀有意安慰他,说道:“慕公子今天不也有所保留吗?” 即使是身处断崖时的危急关头,慕云择也始终没有让赤霄剑出鞘,这让沈昀很诧异,但现在转念一想,或许这是因为赤霄剑在慕云择手里代表着无瑕山庄的信物,绝不仅仅是一柄武器那样简单,所以他不愿意用它来对敌。慕云择明白他话里所指,低头看了一眼手里的剑,叹气说道:“我并不想将它当成杀人利器,却因为这份私心将沈兄陷于危险境地,这是我的不是,还请沈兄原谅。” 他低垂着双眸,脸上带着深深的歉意,几颗水滴凝结在他发梢,在呼吸起伏中摇摇欲坠。沈昀心念一动,不自觉伸手为他拂去那几缕垂在额前的发,轻轻说道:“你既然不想将它当成杀人利器,那从今往后,自然有我挡在你身前。”漫天雨声之中,他的声音听起来那样温柔,那样坚定,没有一丝迟疑,更没有一丝彷徨。 因为他是沈昀,只要是沈昀下定决心要去做的事,就不会后悔,更不会退缩。 慕云择抬头望向他,他们距离得这样近,一道闪电亮起,映出了慕云择眼前那抹稍纵即逝的讥笑,快得让沈昀以为那只是自己的错觉。天色恢复昏暗,眼前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神情,沈昀的手僵在半空,没来由觉得心底冒想一股寒意,而慕云择却在此时握住他的手,柔和的声音响起:“沈兄的心意,我必定记在心里,绝不忘怀。” 这声音和记忆中一样温润如玉,却让沈昀触电般将手缩回,连着后退数步。慕云择讶异地问:“沈兄怎么了?” 沈昀回过神来,微笑着掩饰内心的震动:“我刚才只是在想要如何躲过鬼煞门的追击,只可惜我尚不知道慕公子的路线。” 慕云择低叹一声道:“并非我有意隐瞒沈兄,只是家父有命在先,我......” 沈昀忙道:“慕公子不要误会,我只是想及早防备鬼煞门而已,并非是在打听赤霄剑的事。” 慕云择看着手里的剑道:“若沈兄想要这柄剑,它现在也不可能会在我手中。其实家父早就嘱托过此次寻宝一事不能告诉任何人,与沈兄同行已经是违背了家父的命令,此次的去向告诉沈兄也无妨。” 沈昀摇摇头道:“慕公子不必告诉我,至于你想做的事,我会尽力帮你达成。” 慕云择沉默着,似乎很是犹豫,半晌之后,他才终于说道:“传剑大会之前,家父偶然得知一件有关赤霄剑的事,传闻说西北大漠深处埋有一处宝藏,而赤霄剑就是开启宝藏的钥匙,但记载宝藏所在的地图,却在另一个地方。”他抬眼望着沈昀,似乎在等沈昀发问,但沈昀并没有说话,他既没有表现出对宝藏的兴趣,却也没有去打断慕云择的话。 在片刻安静之后,慕云择继续说道:“虽然没有人知道关于赤霄剑宝藏的传闻是真是假,但是绘有宝藏所在的地图却是真的存在,而且就在金陵陈家。” 沈昀闻言后心头一惊:“金陵陈家?” 慕云择点头:“不错,就是那被称为‘天下第一富’的金陵陈家。” 不管是江湖中人,还是寻常百姓,没有人不知道金陵陈家的存在,不止是因为他们几生几世都奢侈不完的财富,更是因为他们显赫的身世。陈家祖上乃是朝中功臣,被赐封为一等侯爵之位,享有亲王待遇,位高权重,因后人无心从政,渐渐退隐朝堂转而从商,凭借身份便利积累下金山银山一般的财富,与朝廷皇室一直保持着密切联络,加之侯爵封位世袭,不管谁见了金陵陈家的主人,都得恭恭敬敬唤他一声陈王爷。 这陈王爷,倒是个慷慨好客之人,不管哪个人上门有事恳求,只要不是伤天害理,他都会拿出钱财来相助,江湖上受过他恩惠的人不在少数,也因此颇得美名,十分受人尊敬。这赤霄剑的宝藏足以叫每个人趋之若鹜,就连沈昀也不得不承认心中亦存在好奇,若真要说有谁会对宝藏熟视无睹的话,那也唯有金陵陈家。 若宝藏是绝世秘籍,这从商的陈家来说全无用处;若宝藏是金银财宝,即便堆满整个山窟,也不见得能叫陈家瞧上一眼。 地图在任何人一个手里都有可能引起腥风血雨,但如果在陈家的话,它或许就是一张被放在书架上落灰的纸,所以这么多年,宝藏才始终只是传闻。 沈昀皱着眉头道:“慕公子要去的地方,就是金陵陈家吗?” 慕云择凝重地说道:“家父希望我能在这个消息传出江湖之前,向陈家求来地图,将宝藏找出,从此绝去这场江湖纷争,也还无瑕山庄一个安宁。” 沈昀问道:“慕庄主又如何能确定陈家的地图就是真的?” 慕云择叹气道:“真也好,假也罢,总归要去做,才能知道结果。” 雨下得越来越大,天地间似乎都已经被这片雨慕笼罩,在断断续续的电闪雷鸣声中,沈昀看着眼前这个身着玄青色便服的男子,温润的眉目和初见时一模一样,但却已无法让沈昀脸上展露笑意,连声音都沉了几分:“既然慕庄主不希望其他人知道这件事,慕公子又为何要来向我辞行?” 慕云择的神情怔了一怔,硕大的雨滴噼噼啪啪敲在地面,风声从林间呜咽吹过,不知道过去多久,慕云择才说道:“沈兄曾经问我,是否信你,如果我说,我不希望沈兄对我有所误会,沈兄相信吗?” 亮起的闪电照出他明亮的双眸,带着不安与踌躇,静静看着沈昀。雨声这样大,几乎要将他的话掩盖过去,可沈昀却听得很清楚,每一个字都清清晰晰落进他心里,他安静了许久,才重重叹了一声气,说道:“我信。 慕云择期待地问:“沈兄愿意继续陪我走下去吗?” 这会是一条没有尽头的路,但沈昀没有其他选择,因为他已经在路上,而身后就是万丈悬崖,他已无路可退。 漫天雨声中,他终还是说道:“我愿意。” 而这就是承诺。 【一个随心的故事】 我想写的,是一个关于“情深不悔”的故事,不管对方做了什么,不管对方变成什么样,承诺之后,便是一世,愿倾尽所有,相护周全。 写大纲的时候,我想过很多可能,沈昀与慕云择之间,沈昀与苏潋陌之间,甚至是苏潋陌与慕云择之间,这三个人错综复杂的关系,谁才是真正能不改初衷的人,我不知道,直到现在,我都还没有答案。 所以,它会有无限的可能,甚至会脱离我原先设定好的一切。 我是个大纲无能星人,绞尽脑汁写出来的梗概,总会随着故事的展开而不由自主改变,每篇小说都是一个世界,掌控这个世界的人不是我,而是这故事里的他们。我会为他们的悲而悲,为他们的喜而喜,我是写故事的人,却同样也是看故事的人。 都说武侠是成人的童话,但我的童话就是刀光剑影中惺惺相惜的感情,如果你们愿意,就陪我继续看下去吧。 我有我的理想,有想要达到的高度,虽然现在还很远,但我一直在努力,你们每一次点击跟留言都是我走向目标的动力,路还很远,希望一直有你们陪伴。 如果想勾搭作者,qq号:183596675,qq群:546839404,微薄@-妍笑-,随意乱入,欢迎催文~~ 火星的订阅方式很简单,登录后(qq/微信/微薄/手机号),可以通过微信支付、支付宝两种方式充值,10块等于1000火星币,可以看60章左右。如果不想充值的话,登录用户每天都可以签到领火星卷,用火星券就可以免费看文了,我会继续努力更新,直到完结。 最后,喜欢这篇文的小伙伴希望能够一如既往的支持我,谢谢~~~ 第25章 似是而非 雨淋淋沥沥下到后半夜,水声嘀嘀嗒嗒从亭檐滴落,山林静寂无声,沈昀靠在柱子上闭目养神,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去看慕云择,就这样一直到东方初明,他们才重新上路。 被雨水浸透的山路泥泞难行,踩上去滑腻腻的,两人都不约而同放慢速度,地面上有一道明显的车轮滚过的痕迹,从深浅来看,似乎走的很急。沈昀不敢确定这是不是罗笙的马车,但他知道罗笙不会就这样善罢甘休。慕云择走在他后面,微眯着眼睛一直盯着这个默默前行的男人,他们没有交谈,就这样一前一后走在山路上。大约在辰时三刻的时候,他们到了一座小镇,放眼望去热热闹闹的人流让慕云择脸上露出笑意,说道:“沈兄,我们就在此处休憩片刻再走吧。” 沈昀没有说话,只微微点头。慕云择翻身下马,拉着缰绳在前面带路,沈昀心事重重,并未去细看他的动作,待慕云择在一间店铺前停下,他才抬头去看门上的招牌,“悦来客栈”四个描金大字在日头下明晃晃的耀眼,他愣了一愣,慕云择已将马匹拴到柱子上,径直走了进去。店小二从里面迎出来,热情地招呼:“两位客官,你们是住店呢还是歇脚?” 沈昀以为慕云择走进去只是想找个地方填填肚子,但能填肚子的地方有很多,他却独独选了这间看起来最为豪华的客栈,当然不会仅仅只是歇脚。慕云择回头看着沈昀,笑着问:“咱们昨夜淋了些雨,方才走山路又沾了许多泥水在身上,不如今天就在这间客栈里休息一日,明日再赶路,沈兄觉得如何?” 沈昀已恢复平静,说道:“慕公子做主便是。” 店小二耳朵尖,听到他们的对话便满脸笑容地说道:“客官今日可是赶巧了,店里正巧还剩下两间上房,要不要给客官订下?” 慕云择拿出一碇银子给他:“让厨房烧两桶热水送过来,再准备一桌酒菜。”白花花的银子让店小二眼睛都看直了,忙不迭接过来,又是点头又是哈腰,将他们往楼上客房迎去。这客栈还算雅致干净,楼板踩上去嗒嗒作响,清脆刺耳,两间上房比邻,店小二殷勤地将房门都打开,说道:“两位客官先在里面休息片刻,热水跟酒菜马上就来。” 慕云择见沈昀站在门口不动,说道:“沈兄若不喜欢这间屋子,我就去叫他们再换一间过来。” 沈昀摇头一笑:“不必了,这间就很好。” 慕云择道:“待一会酒菜备好之后,我再与沈兄共饮一杯。”说罢,他先走进屋子里,将房门轻轻掩上,沈昀看着那扇闭合的花棂木门,轻轻叹息一声,这才走进去。 既然被称做上房,用品及摆设自然都不差,崭新的寝被,温热的茶水,一尘不染的桌椅,案子上还摆放着一盆蝴蝶兰,虽未开花,但翠绿的颜色给这间屋子增添了许多生气。沈昀在椅子上坐了许久,他好像听不见从窗外传进来的热闹声音,也看不见这屋里任何一件东西,他的眼神空洞而安静,不知投在了何处。敲门声在这时响起,沈昀顿了片刻,起身把房门打开,店小二在门外笑得跟花一样灿烂:“客官,这是隔壁那位公子刚才咐吩我送过来的,您看看中意不。” 他手上端着一套麻色的衣服,柔软不失质感的面料,虽没有任何绣样,却也能看得出价值不菲。沈昀没有问什么,只伸手接过来,道了声谢。店小二又道:“酒菜马上就准备好了,您换好衣服后就可以下来用了。” 沈昀点点头,重新将房门掩上,明明就是很轻的一件衣服,他拿在手上却像有千斤重一般。他低眉看着,过了许久,才又是一声叹息。他发现自己这段时间似乎经常在叹气,这样消极的日子,已经太久没有经历过了,他自嘲地笑了一声,不过是一件衣服而已,穿上难道还能要了性命不成? 一件衣服确实要不了性命,能要性命的是人。 当沈昀从楼上走下来的时候,慕云择已经换好一件月白色的锦衣坐在桌前等他,银丝绣成的团云纹在袖口熠熠生辉,他没有束发,只有一根锦带松松垮垮挽着,几缕碎发垂落在肩头,依旧是那般温润俊美的眉目,沈昀却觉得他像另一个人。见他走过来,慕云择取了一枚杯子斟上酒,微笑说道:“这是客栈自酿的状元红,我方才尝了一口,虽不及杜康酒美妙,倒也还能入口,沈兄不妨尝尝。” 杯子是细腻的白瓷杯,盛着清澄的液体显得愈发好看,沈昀也不客气,端起来便一口饮尽,叹道:“确实是好酒!” 慕云择笑问:“在沈兄眼里,可有哪种酒是不好的?” 沈昀拿过酒壶又给自己满满斟了一杯,方道:“天下只有一种酒不好,那就是毒酒。” 慕云择道:“倘若知道这是一杯毒酒,恐怕就没有人愿意去喝了。”他在说话的时候,沈昀已经连饮了两杯,他眼里似乎只看得见这壶酒,一边再次倒满一边说道:“身不由己之时,即便毒酒摆在眼前,也不得不喝。” 慕云择举起手里的杯子道:“沈兄要知道,大部分毒酒都是致命的。” 沈昀一口饮干,说道:“但这天下有许多事比死更加可怕。” 慕云择清亮的目光望着他,似是在担忧,又似是在疑惑:“沈兄看起来似乎有心事。” 沈昀举杯一笑道:“在美酒面前,我从无心事。”他说得坦然,眼神中也没有片刻犹豫,慕云择看了他一会,脸色才渐渐露出笑容,举杯道:“既然如此,那我先敬沈兄一杯。” 酒是好酒,菜的滋味也不错,沈昀喝了许多,店小二已来回打了三壶,慕云择只微笑望着眼前的人,没有要去阻止的意思。喝酒,本来就是要喝个痛快,这痛快包括喝得多,也包括喝得尽兴,慕云择心情不错,他虽然很少喝酒,但此刻也非常愿意作陪。这个时辰已经过了饭点,偌大堂子里只寥寥坐了数人,店小二正忙着收拾桌子,一名身着鹅黄色罗衫的少女急冲冲跑了进来,人还没有坐下就喊道:“小二哥,还有没有酒菜?” 店小二回头望去,脸上露出惊艳的表情,眼前的少女身量娇小,肤色晶莹如玉,清秀的鹅蛋脸嵌着一双闪闪亮亮的大眼睛,脸颊绯色,樱唇似初春的桃花一般粉嫩,虽不是艳惊四座的绝代佳人,但神情灵动,眉目如画,显得分外娇美可人。店小二可劲地点头:“有有有,姑娘想吃点什么?” 少女爽快地说道:“就上你们店里最拿手的菜,多来几个啊!” 跟随她走进来的是一名身着玄色便服的年轻人,生得十分俊朗,对着少女无奈地摇头道:“这才赶了多久的路,你便一直喊着饿,难不成上辈子就没有吃饱过吗?” 这少女娇憨地笑道:“反正早晚都是要吃的,何必挑时辰呢!师兄,你先在这里等着,我去牵芸芸过来!” 年轻人拦住她:“芸芸现在这种情况,不应该出现在人前。” 少女瞪了他一眼:“什么情况?你说芸芸什么情况?她又没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凭什么只能呆在马车里!我不管,她是我妹妹,我就要跟她一块吃饭!”说罢,她掠过年轻人,一阵风似的向店外跑去。店小二站在那里不知所措,年轻人看着那道鹅黄的身影消失在门口,脸上露出一抹宠溺的笑意,摸出碇银子说道:“按姑娘的话去做。” 慕云择的视线往那个年轻人看去,似乎觉得他有些眼熟,问道:“沈兄认得这个人吗?” 沈昀本来没有去在意这件事,听了慕云择的话,不禁回头望了一眼,那年轻人正在寻位置坐下,未去在意这边的目光。沈昀眼里浮起诧异的神色:“齐辰玉......” 这个人,沈昀曾在江湖中见过一两回,他是蜀中唐门的大弟子,算得上是江湖一等一的暗器高手,为人较低调,从不张扬跋扈,近几年来声名鹊起,已颇具侠名。慕云择思索片刻,才把名字对上号:“原来是唐门的人。” 那离去的少女已牵着副一名女子走来,她一改方才的毛毛燥燥,小心翼翼拉着那女子的手说:“芸芸,你小心点啊,这里有台阶,别被绊住了。”温柔的语气就像是在跟孩童说话一般,被她牵住的女子垂着头木然走着,从身形来看与她年纪相差不大,四名劲装打扮的随从跟在后面,看向少女的神情显然尊敬了许多。 齐辰玉站起来向她们抬手示意,少女向那里走去,在经过沈昀他们桌边时,那一直低着头的女子忽然停住脚步,缓缓将头抬起来,露出一张憔悴苍白的脸庞。沈昀愣在那里,他怎么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毫无生气的女子,竟然就是在传剑大会上艳惊四座的唐芸芸! 第26章 深夜异行 此刻的唐芸芸哪里还有之前顾盼生辉的模样,她面色憔悴,眼神呆滞,在看到沈昀时明显向后一缩,走在她旁边的少女顺着她目光不解地望了一眼,沈昀见状只得报以微微一笑。那少女显然不认得沈昀,正欲搀扶唐芸芸离去时,唐芸芸视线一转,停留在慕云择身上,原本只是惊慌失措的表情突然变得惊恐无比,她一边摇头一边后退,身体剧烈颤抖着,仿佛看见了恶鬼一般。慕云择微皱眉头,这个不经意的动作让唐芸芸浑身一颤,发出一声骇人的惨叫,突然将那少女的手甩开,往屋外跑去。 那少女着急大叫:“芸芸!你们快去将她追回来啊!” 那四名随从俱是身形矫健之人,转眼之间已飞奔追去。齐辰玉看见变故走过来,眉头锁得极尽,问道:“灵灵,发生了什么事?” 唐灵灵摇摇头,神情里亦充满不解:“芸芸刚才向他们看了一眼,就突然跑出去了。”她指向沈昀他们,齐辰玉的目光骤然变得严厉,警觉地打量着沈昀与慕云择,抱拳说道:“在下唐门齐辰玉,不知两位怎么称呼?” 慕云择一脸刚从震惊中回过神的表情:“芸芸姑娘怎么会变成现在这样?” 齐辰玉的脸色愈发阴沉:“两位果真认得在下的师妹唐芸芸?” 慕云择站起来拱手说道:“在下无瑕山庄慕云择,之前曾在传剑大会上与芸芸姑娘有过一面之缘。” 齐辰玉眼里渐渐露出诧异的神色,他上下打量了慕云择一眼,似乎是在思量他的身份。无瑕山庄如今正处于江湖的风口浪尖,少不得有一些无耻肖小之辈想借机坑蒙拐骗,但见眼前的人气宇轩昂,风神俊朗,齐辰玉不由得信了七八分:“原来是慕少庄主,方才失礼了。” 慕云择不解地问:“芸芸姑娘在离开山庄时仍是好端端的,为何会变成现在这幅模样?” 唐灵灵难过地说道:“我们也不知道,我们在唐门接到消息说芸芸出了事,等赶过来时她就已经神智不清了,我想她肯定是被恶人所害,要是让我抓到这个人,我定要把他大卸八块!” 大卸八块这四个字从一个娇美可爱的姑娘口里说出,不但没有恶意之意,反而显得有几分滑稽。慕云择望了望她问:“这位是?” 唐灵灵爽快地抱拳应道:“我要叫唐灵灵,是芸芸的姐姐。” 这倒让沈昀有些意外,单从外表而言,唐芸芸温柔风情,看起来要比活泼灵动的唐灵灵长上几岁,但是刚才见唐灵灵一直对唐芸芸照顾有加,全然一幅当姐姐的模样,想必也是个细心周到的人。慕云择向她还礼:“原来是唐大小姐,失礼。” 唐灵灵对他似乎也颇为好奇:“我爹经常说无瑕山庄的少庄主年轻有为,我还一直想要见一见呢,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遇上。” 慕云择笑道:“灵灵姑娘必定觉得见名不如闻名。” 唐灵灵脱口说道:“才不是呢,至少慕少庄主生得比传闻中更加好看!”她浑然不觉夸赞一个男人的外表有什么不妥之处,脸上带着明亮的笑容,更增几分俏丽。齐辰玉本来已经缓和的脸色又沉了一沉,若有所思地望了慕云择一眼,问道:“芸芸在离开无瑕山庄后,慕少庄主可知道她遇见过什么人?” 慕云择内疚地说道:“那时无瑕山庄正被赤霄剑之事所扰,未曾照看好芸芸姑娘,这是我的过错,他日我必定亲自登门向唐伯父负荆请罪。” 唐灵灵道:“请罪便不必了,只要你们能帮我找到害芸芸的凶手,我唐门上下感激不尽。” 慕云择点点头道:“唐门与我山庄世代交好,芸芸姑娘之事山庄难辞其咎,我会书信告知家父,让他派人追查此事,若是有消息传来,再告知唐伯父。” 齐辰玉抱拳道:“那就有劳慕少庄主了。” 已经过去一些时候,唐灵灵见那四名随从还没有回来,神情不禁焦急起来:“师兄,他们不会没追上芸芸吧?” 齐辰玉安慰道:“不会的,他们都是唐门里的轻功高手,芸芸现在内力尽失,跑不了多远的。” 话虽是这样说,但唐灵灵还是放不下心来:“要不然我们跟过去看看吧,我答应过姨娘要平平安安把芸芸带回去的,要是她出了事,姨娘肯定会非常伤心。” 齐辰玉思索片刻,向慕云择说道:“慕少庄主,我与师妹便先告辞了,此次相遇匆忙,他日若慕少庄主路过唐门,请务必上门一叙。” 慕云择客套了一句,唐灵灵愈发按耐不住,拉上齐辰玉就往门外奔去,端上来的酒菜都顾不上了。等追了一段路后,唐灵灵忽然脚步一顿,停下来奇怪地问道:“师兄,你说跟慕云择坐在一起的那个年轻人是谁?” 齐辰玉只隐约觉得那个人眼熟,但也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说道:“可能是他的朋友吧。” 唐灵灵皱眉道:“芸芸似乎很害怕他们两个。” 齐辰玉道:“你是觉得芸芸失常的事跟他们有关?” 唐灵灵摇摇头,神情里也很是疑惑:“无瑕山庄跟唐门这么多年的交情,我爹跟慕庄主又是世交,芸芸是受我爹所托去传剑大会的,他们如果加害她,那岂不是在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吗?虽然不一定是他们所为,但我总觉得这件事跟无瑕山庄脱不了干系,特别是慕云择,刚才芸芸就是看见他才跑出去的!” 齐辰玉沉思道:“照你说得这两人确实可疑,不过我们目前最要紧的是先将芸芸送回唐门治疗,其余的事就等她恢复清醒之后再说。” 唐灵灵忧心冲冲地问:“师兄,你觉得芸芸能好起来吗?” 齐辰玉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温柔地安慰道:“会的,你别忘了咱们唐门除了暗器之外,还擅于用药救人呢。” 唐灵灵眉宇间的愁色稍展,露出一抹似朝阳般明媚的笑容:“那咱们快些把芸芸找回来吧!”他们的身影消失在人流中,而在悦来客栈里,沈昀与慕云择仍坐在那张桌子上,沈昀仍在喝酒,而慕云择也仍在陪饮。 酒壶再次空了,这次沈昀没有再叫店小二添酒,而是站起来说道:“慕公子,我先回房去了。” 慕云择看看人来人往的大街问道:“天色尚早,沈兄这个点便要睡下了?” 沈昀一笑道:“明日还要赶路,早些休息养足精神总是好的。”他从桌边经过,往楼上走去,听到身后跟上来的脚步声,也没有回头。房间就在眼前,他伸手准备推开,慕云择的声音从后面传来:“沈昀似乎并不关心芸芸姑娘的事。” 正准备推门的手顿住,沈昀平静地回答道:“我关心或不关心,都帮不了她什么。” 慕云择缓缓走到他面前:“但沈兄对我却并不是这样。” 不知是否是喝了酒的关系,他的眼睛很亮,似乎有笑意荡漾在其中,刻意压低的声音透出几分蛊惑:“沈兄不想告诉我这是为什么吗?” 沈昀的手渐渐收拢,而他的神情始终没有变化:“这自然是因为我将慕公子当成朋友。” 慕云择道:“能被你当做朋友的人,想必都十分幸运,因为有你愿意为他们出生入死。”他仿佛是在嘲笑,又仿佛是在感概,眼睛始终望着沈昀,没有片刻移开过。沈昀终于抬头看向他,沉静的眸子如一汪深潭:“我答应过你的事,不会反悔。”这句话似乎前言不搭后语,却让慕云择脸上的笑意更深,他一边向房间走去,一边摆摆手说:“沈兄,那我们明日再见了。” 这一夜沈昀躺在床上,听着风声从窗外吹过,隔壁的屋子没有一点声音,那人似乎早已经熟睡。无名剑就在旁边,沈昀伸手将它握住,就这样静置了许久,才又缓缓放开,掌心里湿漉漉的,已被汗水浸湿。他闭上眼睛,想将所有难题都从脑海中丢出去,毕竟现在思考的太多,也无法解决任何事。 夜色那样安静,就在这安静中,他听到隔壁的房门轻轻被打开,灯笼的光芒将一道人影映在花棂门上,很快一闪而逝。沈昀从床上坐起来,再次将无名剑握住,这次他握得更紧,剑鞘上的花纹嵌入掌心,传来生生的疼痛。屋顶上传来轻微的踩踏声,有人正趁着夜色掩护从客栈里离去,沈昀知道他是谁,他甚至猜到他要去做什么。 但他没有动。 他静静地将剑放下来,又静静地躺回到床上,甚至拉过棉被盖在自己身上,当然的闭上眼睛,就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 除了风声,外面再也听不到任何动静。 第27章 山野草屋 天亮之后,沈昀将两匹马上好鞍,喂饱草料,在客栈门口等着慕云择。这座小镇看起来很热闹,大清早就已经人来人往,小贩的招呼声此起彼伏,欢声笑语充斥着每个角落,阳光明晃晃的耀眼,照在身上暖融融的,却并不能让沈昀眉宇间的愁色减去半分。两匹高头骏马身边踱着步,不知为何,他忽然怀念起自己那匹老马来,他将它留在了萧沉的小院里,他想萧沉应该会把它照顾的很好,至少,会比自己更好。 沈昀低低叹了口气,看见慕云择从客栈里走出,笑着说道:“沈兄起得好早。” 沈昀将一根缰绳递去给他,说道:“我看慕公子睡得沉,就没去打扰。” 慕云择一边接过来一边不经意在问:“昨夜房顶上总有一些奇怪的动静,沈兄可有听见?” 沈昀神色如常地应道:“我喝了许多酒,睡得很沉,倒没去注意,慕公子听到什么动静了?” 慕云择看上去也是波澜不惊地道:“大概是附近跑来的野猫吧。” 沈昀一笑,没有说什么,两人翻身上马,踏着晨阳远去。离金陵还尚有一段较远的路程,若是路上没有被耽搁的话,约莫还要花上七八日时间。离开小镇之山,两人沿着大路继续前行,郊外林深道远,草木葱翠,阳光洒满一路,春日的繁荣生机跃然于眼中,稍稍疏解了盘踞在沈昀心头的郁结。 为了节省时间,慕云择选择了这条近路,这原本是条官道,后来因为曲折难行,多有断崖暗井,就渐渐给废弃了,这些年来已愈少有人通行,路面几乎被杂草覆盖,只有隐隐约约露出来的几块界石在证明着它曾经的繁华。按地图上来看,从这里一直往下走,再经过两个小镇,便可以到达金陵,但在路上所花的时间,保守估计也得有四五日,已经比先前估算的节约了近一半。慕云择看上去心情不错,阳光停留在他月白的衣袍上,明亮的双眸似有金色在闪耀,更添了几分气度。 由于这条官道被废弃了许久,路上早已看不见驿站,万幸他们在离开小镇的时候带足了干粮及清水,到了午时,两人找了个地方坐下,凑和着填饱肚子。慕云择将一个羊皮囊扔过去给沈昀,说道:“昨日见你很喜欢客栈里的状元红,特意让店小二准备了一壶,这条路上恐怕难以见到酒馆,你省着点喝,若不然酒虫犯了,可找不到地方解馋。” 沈昀晃了一晃这只酒囊,沉甸甸的份量,满满当当的几乎晃不出水声来,他一笑说道:“有劳慕公子。” 慕云择掰着馒头说道:“既然答应过沈兄一天一顿酒,这个约定总不能坏的。” 沈昀拔下塞子喝了一口,熟悉的酒香让他发出一声叹息,抬眼问道:“到达金陵之后,慕公子可想过要怎么做?” 慕云择道:“家父与陈王爷还算有些交情,若将实情说予他听,他应该会同意将宝图暂借一用。他日如果那到宝藏,不管是何物,无瑕山庄都愿意先交给陈家发落。” 沈昀沉吟片刻,问道:“你可有想过这传闻中的宝藏是什么?” 慕云择微笑道:“或许是盈满洞窟的财宝,或许是足以称霸江湖的秘籍,又或许,根本没有所谓的宝藏。不管是哪个,总归要去做了,才能知道结果。” 沈昀道:“赤霄剑放在无瑕山庄这么多年都没有出过事,却在这次传剑大会生出这么大的变故,慕公子有没有想过,这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澜。”他看着慕云择,阳光从枝桠间穿过洒在他身上,光影斑驳,使得那目光也多了几分幽远。 慕云择深深叹息一声,说道:“我也想过这个可能,那人的最终目的或许就是宝藏,既然如此,我不如就主动出击,等他得到消息后,必然按耐不住前来夺剑,到时候我便可以揪出他的身份。” 沈昀没有再说什么,他默默喝了一口酒,拧好塞子将酒囊别回腰间。馒头淡而无味,这是他过去经常吃的食物,因为它便宜,一个就足够填饱肚子,过去那十几年的江湖颠沛,早已让他习惯了这种风餐露宿的生活。慕云择似乎也很愿意接受现状,拿着馒头就着清水吃得津津有味。山林里只有风声,吹着落叶上下翻飞,远处渐渐出现一道佝偻的人影,他拉着一辆驴车,陈旧的车轱辘发现刺耳吱嘎声,向他们走来。 那头驴应该有好些年岁了,看起来无精打彩,后头拖着一辆木板子搭成的平车,铺了些干稻草在上面,拉车的人穿了件宽大的黑色斗篷,帽子下露出几缕花白发丝,抓着缰绳的手似枯萎的树枝一般毫无无气。他深一脚浅一脚踩在地面,身体摇摇晃晃的,好像下一刻就要被石子绊倒,却还是舍不得坐上驴车。等他渐渐走近了,沈昀才发现车上原来还躺着一个人,那人包裹在一条破旧脏污的棉被里,只有一缕漆黑的发丝从车上垂落,在风中轻荡。 慕云择闻到从他们身上传来的腐朽气味,不禁皱了皱眉,向后退了几步。驴车在吱嘎声中从他们身边经过,拉车的人始终没有去看他们一眼,就好像这两个人根本不存在一样。沈昀看着他们在林中越来越远,车轮在地面留下两道深深的痕迹,他将马匹牵过来,说道:“慕公子,我们赶路吧,或许还能在天黑之前找户人家借宿。” 那股难闻的气味始终盘旋在空气中没有散去,慕云择似乎很不喜欢这股味道,翻身上马从另一个方向准备绕过他们。沈昀有点无奈,只得驱马追上去。 大概是绕了远路的关系,直到夜幕降临,他们才看见山坳里一处灯火。那是一间围着竹篱笆的草屋,看起来应该有许多个年头了,微弱的灯火从窗户透出,一头老驴被栓在檐下,在夜色中甩动着尾巴,感觉到有人靠近后,发出一声提醒似的嘶鸣。 沈昀认出来这就是白天过路时拉车的那头驴,慕云择也注意到了,脚步随之停了下来。木门就在这时吱嘎开起,那佝楼身影端着烛台走出来,眼睛四下搜索,在看到那两道站在竹篱笆外的人影后,显然被吓了一跳,手中一抖,烛台掉到地上熄灭。 沈昀忙道:“老人家,你别害怕,我们是过路的,想在这里借个宿。” 那身影顿了许久,才有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我们家穷,没什么东西可以招待你们。” 沈昀怕他有什么误会,解释道:“我们没有其他意思,就是从这里路过,既然不方便,我们就不打扰了,实在对不起。”他看了慕云择一眼,大概是又闻到那股气味,慕云择已经准备转身走了。那老人却在这时候迈着步子向他们走来:“空屋子倒是还有一间,你们要是不介意的话,就留下来住一晚再走吧。” 慕云择神情里似乎有所顾忌,但也没有开口说话。 沈昀正欲回答,那老人又道:“这个地方啊,荒废很久了,有很多来打猎的人都在这上头布下了陷井,不熟悉地形的人走过去,很容易会出事的。这年头出门在外,最重要的就是安全,你们要是不急,就留下来住一晚吧。”他一边说着,一边将篱笆门打开,瘦骨嶙峋的手掌在月色愈显得干枯。 沈昀有些为难,一来他不想让这位老人难堪,二来又不得不在意慕云择的心情,正在犹豫要怎么犹豫对方的好意时,慕云择似乎也注意到他脸上的神色,说道:“既然如此,我们就留一晚吧。” 不管是勉为其难,还是另有顾忌,他们到底还是走进了这座院子。地面踩上去滑溜溜的,长年潮湿的环境让它覆盖了上一层厚厚的青苔,老人佝偻的身影看起来特别苍老,缓慢地迈着步子领他们到后院一间屋子前,指了指门说道:“就是这里,你们请自便。” 沈昀出声道谢,老人像没有听到一般,木然的转身离去,走了两步后又停下来,一双混浊的眼睛透过乱发向他们望来,伸手指向另一边那间屋子,说道:“那里是我儿子住的地方,他生了很重的病,不能见光,你们别去打扰他。” 他所说得,应该就是白天那个躺在马车上被棉被厚厚裹住的人,那股腐朽的气味,就是从他身上散发出来的,此刻站在院中,愈发觉得浓郁,几乎要令人作呕。慕云择已无法再忍耐,匆匆应了一声,推开房门走进去,迎面扑来的灰尘让他重重咳了几声,沈昀将门掩上,终于将那股气味隔在了屋外。 慕云择松了口气,自嘲地说:“沈兄会不会觉得我在自讨苦吃。” 沈昀拿出水囊递给他,说道:“其实我们可以不必留下来。” 慕云择一笑道:“但你是个心软的人。” 第28章 垂死之人 沈昀确实是个心软的人,如果他不心软的话,就不会把自己陷进现在这样为难的境地。 月光从残缺不全的窗户投进,慕云择半个身子站在光影之中,半个身子隐没在黑暗之内,赤霄剑上名贵的绿松上盈盈流光,沈昀看不见他的表情,却可以猜到他脸上的笑容一定非常好看,就算,那并不是属于他的表情。 这间屋子非常简陋,只有几条歪歪斜斜的板凳跟一张用木板拼成的小床,上面的被铺不知道放了多久,散发出一股霉味。睡肯定是睡不了的,但好歹还有个屋顶遮风挡雨,沈昀找了个角落席地坐下,闭目养神。慕云择四下看了一眼,捡了一处还算干净的地方坐下,赤霄剑放在身前,看了看坐在对面的沈昀,也缓缓将眼睛闭上。 兽鸣声从山林中远远传来,沈昀觉得非常疲惫,他已经有几个晚上没有好好睡过,纵然如此,他的睡眠也依旧很轻,当慕云择站起来打开房门的时候,他就已经醒来了。他听见慕云择离去的脚步声,在这样一个荒山野岭,他不应该出门,也不会出门。但他确实走了,沈昀应该觉得好奇,应该起来跟上他去看个究竟,但他还是什么也没有做。 他依旧闭着眼睛,就好像什么也没有听见,什么也没有看见。 不知道过去多久,房门再次被推开,脚步声停在他面前,就这样静静站了许久,才又走回到原来的地方坐下。沈昀还是没有动,他就好像睡得很沉很沉,完全没有注意到发生了什么事。 静寂中,慕云择明亮的双眸透过夜色看着这个毫无反应的男人,一抹讥讽的笑意渐渐浮现在嘴角。 天很快就亮了,当院子里响起公鸡打鸣的声音时,沈昀才像刚才熟睡中醒来时那般睁开眼睛,慕云择就坐在他对面,清朗的面容,微笑的眉目,甚至让沈昀有了一瞬间的恍惚。但他很快清醒过来,就像两个在清早偶然相遇的人那般询问:“慕公子昨夜可还睡得习惯?” 慕云择玩笑地说:“我大概做不到像沈兄这样,连坐在地板上都能睡得这样沉。” 沈昀神色平静地说:“我幼年的时候就已经在江湖漂泊,习惯了风餐露宿的日子,能像现在这样有个屋顶遮风挡算,便算得不错的事了。” 慕云择意味深长地说道:“沈兄倒是容易满足。” 沈昀一笑道:“容易满足才能过得随心所欲。” 慕云择道:“沈兄莫要忘了,只要心有牵挂,就无法随心所欲,表面的洒脱,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沈昀沉默下来,半晌后才道:“自欺欺人有时候也会是一件好事。” 慕云择笑问:“比如呢?” 沈昀没有回答,他站起来打开房门走出去,阳光冲淡了那股腐朽的气味,院子里,老人正在给毛驴上架,那辆简陋的板车停在旁边,稻草已经被一条发黑的棉被替代。听见后面的响动,老人艰难地回过头来,这是沈昀第一次看清楚他的长相,皱纹密布的脸庞像干枯萎缩的老树皮,一双眼睛昏黄浑浊,身上的灰布长衫打满补丁,头发灰白,用一根布条乱糟糟系着,身体佝偻,岁月的苦难与折磨仿佛带走了他所有的生气,只剩下这具躯壳在世上苟延残喘。 老人抬头看了他们一眼,神情始终那样冷漠:“家里困难,拿不出粮食招待你们,你们就请自便吧。” 沈昀走过去帮他把驴车套好,问道:“老人家这是要去哪?” 老人拍了拍毛驴,说道:“儿子的病一直不见好,想送他去前面的镇子止看看。”他停顿了片刻,又说道:“年轻人,你帮我个忙吧。” 沈昀道:“老人家请说。” 老人指着那间屋子说:“我儿子病得很重,见不了光,也不能下地走路,我年纪大了,搬不动他,能不能麻烦你搭把手,帮我把他抱到车上。” 毕竟在对方家里住了一宿,沈昀没有理由拒绝,老人领着他走过去,不放心地叮嘱道:“我儿子病了很多年,脾气古怪的很,你要是见到他的样子,千万不要别被吓到。他也是个可怜人,趁我还活着,希望能找人他治好他的病。”平静的语气透出对生活的无奈,听了让人十分心酸,沈昀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只点了点头。 这间屋子的摆设几乎跟他们所住的那间一模一样,只是在窗户上多挂了几面帘子,阳光无法穿透进来,更显得屋里昏暗阴沉,床上静静躺着一条人影,周身都包在一件斗篷里,看不清楚模样,只有那股难以形容的腐臭味越来越浓。老人走过去,拍着那人慈爱地说道:“孩子,咱们今天就上镇里去找大夫,你安静点,别闹腾啊,我找人抱你上车。” 那人动也没动,如果不是身体在随呼吸起伏,他就跟尸体没有区别。 是的,那股味道,就是尸体腐烂后散发出来的气味,人可以忍受得到其他任何一种臭味,甚至是喜欢上那种臭味,但是没有人能忍受得了尸臭。 老人整理了一下那人身上的斗篷,招手示意沈昀上前。沈昀俯身将他抱起,那人挣扎了几下,老人隔着斗篷轻拍,他又渐渐得没了反应。尸臭味钻进沈昀的鼻子,一阵又一阵,像是在挑战他忍受的极限,但沈昀始终保持脚步平稳,他能感觉到怀里的人的心跳与体温,和普通人并没有区别。 斗篷的帽子有些松了,一缕墨发随着脚步晃荡出来,沈昀低下头,隐隐约约看见从帽子空隙下露出来的白皙皮肤。他的脚步忽然顿住,抱着那人的手不自觉收紧,老人回头看了他一眼,什么话也没有说,只在将驴车赶过来后,才道:“年轻人,麻烦你啦,把他放在上面吧。” 沈昀将那人抱在怀里,感受到斗篷下他起伏的身体,眼里流露出难以言喻的悲苦,却在抬眼看见站在远处的慕云择后,一切神情都恢复如常。他将那人放在车上,向慕云择走去。他们昨夜骑来的马就栓在院子里,沈昀将它们牵来,对慕云择说道:“我们也走吧。” 慕云择十分感概地说道:“沈兄真是个好人。” 身后传来车轮滚动的声音,沈昀没有回头,他翻身上马,静静地说道:“只是力所能及罢了。” 慕云择一笑,跨上马背与沈昀一同迎着晨阳离去。在他们身后,老人赶着驴车缓缓前行着,吱嘎声回响在山林里,愈显刺耳空旷。 从这官道一直往下走,在申时就可以来到一座小镇,因地处偏僻的关系,显得这里也是空荡荡灰扑扑的没有什么活力。街道上零零散散摆了几个摊位,小贩们要么靠墙打着瞌睡,要么有气无力地瞄着来往行人。两旁正在营业的店铺也是门口罗雀,显得死气沉沉。慕云择打量过四周,说道:“这个地方倒是冷清的很。” 沈昀倒是见惯不怪:“这种地处深山的小镇,大部分年轻人都外出谋生去了,剩下的就是一些来往客商。” 慕云择说道:“我们先找个地方填饱肚子吧。” 地方虽然偏僻,饭馆倒还是有几家,只是这布满灰尘的桌椅跟滑腻腻的碗筷实在倒人味口,酒菜上来后,他们都没什么心情吃喝,只寥寥喝了两杯后,向店小二打听方向。店小二是个瘦巴的年轻人,肩膀上挂着条布满油污的白布条,滴溜着眼睛说:“两位客房是要去金陵啊,那可还远着呢,没个三四天的路程肯定到不了。我们这山里晚上有许多野兽出没,现在天色也不早了,我劝你们最好先在镇上找个地方住下来,等明天再赶路,运气好的话还能在天黑前找到地方借宿。” 慕云择问道:“那这里可有客栈?” 店小二挠挠脑袋说道:“以前是有一间,不过生意清淡的很,老板就把店子关了。不过你们可以上街东头的周氏祠堂里去借住,那里地方大,还挺干净的,呆一晚上肯定没问题。” 慕云择望向沈昀,颇为无奈地说:“看来我们今天又只能席地而眠了。” 沈昀微微一笑道:“慕公子选得这条路,倒是巧合的很。” 慕云择叹气道:“这次确实是我的过错,没有事先调查清楚,害得沈兄一路跟我风餐露宿。”他很是内疚地看着沈昀,店小二可能觉得他们还没明白意思,忙道:“客官,你们不用担心,那周氏祠堂是咱们镇上最大的一座宅子,别说睡一晚上了,就是住十天半个月都没有问题!” 慕云择道了声谢,拿出碇银子放在桌上。这银光闪闪的元宝简直把店小二的眼睛都看直了,他在这里干了这么多年,哪里见过这么多钱,颤颤抖抖地拿起来放在嘴里咬了一下,望着那远去的两人小声嘀咕:“今儿我可真是碰上财神爷了啊!” 第29章 承受极限 氏祠堂就在这条街的东面,一直往下走,没多久就可以看见一幢石砖青瓦的宅院,墙壁上爬着长青藤,有些潮湿的地方已经长满青苔,木门上红漆斑驳,铜锁已经生锈,轻轻一推,门就开了。这里确实像店小二所说得那样,院子特别大,房子也盖得特别宏阔,除了用于摆放灵位的正堂外,还有两间侧堂,看起来像是以前给守夜人居住的。这周姓人家以前应该是镇上的大户,后来搬出了镇子,还特意请人来照料这间祠堂,门窗及摆设虽都陈旧了些,但也算得上干净整洁。 沈昀两人将马匹栓在院中,推开东边侧堂的门走进去,里面已经积了许多灰尘,看起来已经许久没有人居住,但桌椅茶具一应俱全,连床铺都有。地上扔着两个黄蒲团,沈昀将它们捡起去掸去灰尘,放在床上笑着道:“至少今夜不用再席地而坐。” 慕云择抿嘴道:“沈兄倒是会苦中作乐。” 沈昀一笑,自己先坐了上去,重重舒了口气。赶了一天的路,慕云择也有些疲惫,黄蒲团虽然脏兮兮的,总比冷冰冰的地板要舒服。他仰头靠着背后的墙,看着门外渐暗的天色,问道:“沈兄,你觉得我们能顺利到达金陵吗?” 沈昀道:“鬼煞门里的人虽然没有再出现,但我们还不能掉以轻心。” 慕云择低低道:“没有鬼煞门,自然还会有其他人,有许多事情都是无法预料的。离开山庄的时候,我没想到会遇上鬼煞门,更没想到沈兄你会愿意与我同行。” 沈昀侧目望着他在晚光下显得有些模糊的脸庞:“或许难以预料的并不是事,而是做这件事的人。” 慕云择垂眉一笑,问道:“那沈兄觉得,接下来还会发生什么?” 这间屋子里并没有点灯,晚光从窗户投进来,将四周照得似暗似暗,风吹过院子里的杂草,发出瑟瑟声响。沈昀沉默着,许久才开口说道:“但愿接下来发生的事,都能如慕公子所愿。” 慕云择转头望向他,眸光清明而冷静:“但沈兄并不知道我真正想做的是什么。” 沈昀低叹着道:“你若愿说,我便倾听,你若不愿,我亦不会问。” 半寸晚光投在慕云择脸上,他的眼睛似乎变成了金色,在昏暗中闪着盈盈光泽:“你倒真的是个好脾气的人,只可惜,我们是不同的。” 沈昀似乎不想深究他话里的意思,只玩笑着说道:“无瑕山庄的少庄主与我这个无家可归之人,自然是不同的人。” 慕云择笑了一笑,望向他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深意,却没有开口说话。天色已暗,月光渐渐笼罩大地,风似乎停止了,院落里静寂的可怕,黑暗中,忽然响起了车轮滚动的声音,这个声音让沈昀心头蓦然抽紧。那声音沿着墙外走来,一直停在门口,在消失了片刻后,传来沉闷的推门声。 吱嘎—— 他们都没有动,却都已经知道来得人是谁,因为空气里又飘来了那股令人作呕的尸臭。 沈昀没有睁开眼睛,但他清晰听见从院子里传来的任何一个响动,推车声,脚步声,毛驴轻鸣声,以及另一间房子被推开的声音。沈昀始终没有反应,慕云择先按耐不住了:“他们竟然也到了这里,沈兄觉得这是偶然,还是刻意?” 沈昀平静地说道:“那老者先前就说要来小镇上寻医,应该只是偶然吧。” 慕云择道:“沈兄不觉得奇怪吗,连间客栈都没有的地方,又怎么会好大夫?” 沈昀道:“人有时候总要抱点希望,才能活得下去。” 慕云择的语气里浮起嘲弄:“你倒是很会找理由为他们开脱。” 沈昀淡淡道:“这世上的路,本来每个人都能走得,去哪里,遇见什么人,都不是奇怪的事。等明天天亮之后,他们继续走他们的路,而我们也有我们要走的路。” 黑暗中,慕云择将视线投向他,像是在好奇,又像是在询问:“那人生了这么重的病,沈兄觉得他能活过今晚吗?” 沈昀心头剧烈跳动起来,他不自紧握紧手里的无名剑,额头渗出一滴冷汗。慕云择见他久久没有回答,又道:“既然沈兄回答不出来,那我就换个问题吧,比如......沈兄是希望他能活过今晚,还是希望他活不过?” 沈昀依旧没有回答,但他却将手里的剑握得更紧,紧得掌心都被汗水浸湿。慕云择静静望了他片刻,忽然笑起来:“我不过是随口一问罢了,沈兄不必在意。” 院子里已经没有了动静,沈昀的气息逐渐恢复平静,但他的手并没有放开无名剑,只是道:“很晚了,明日还要赶路,快些休息吧。”慕云择摸摸床板上的灰尘,叹气说道:“我倒是很想学学沈兄每夜都能坐着睡觉的功夫。” 沈昀望了他一眼,解下外袍铺到床板上:“慕公子若是愿意,可躺下休息。” 这件衣服还是之前在客栈里时慕云择让店小二送过来的,很少见的质地,似麻非麻,似棉非棉,触手柔软舒适,现在却被铺在了灰尘之上,只为了让另一个人能够安眠。慕云择怔在那里,轻咬下唇,过了许久才说道:“你对每一个人都是如此吗?” 事实上,在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沈昀可以做得更多,他会把辛苦得来的千两赏金赠给豪不相干的人,也会将身上仅余的一两银子用来打赏酒铺小二。他从不计较得失,所以他有很多朋友,而这些朋友,都将他视为最值得相信的人。这只是一件衣服而已,相比他以前散尽千金的做法,实在太过渺小。但是,他可以将得来的赏金馈赠给任何一个人,却不会对每一个人都以衣为铺。 沈昀虽然是个好人,却并不是没有原则的滥好人。 他做每一件事都有他的底线,而现在他这样做,却只是因为想要这样做而已。 面对慕云择的询问,他没有回答。夜色中,他没有看见慕云择嘴角浮起的那抹充满嘲弄的笑意,一直扩展到眼底深处。床板很硬,远远不是一件衣服可以解决的,但慕云择还是躺了下来,呼吸渐渐变得均却安详,似乎已经沉睡。赤霄剑就放在他的身旁,乌金色的剑鞘在月光下凛凛闪耀,沈昀忽然想起,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看过赤霄剑出鞘,那被江湖奉为天下第一的神兵,究竟会是如何模样? 现在,赤霄剑就在离他咫尺的范围里,只要他伸手,就可以将这柄宝剑收入囊中。可是对沈昀来说,赤宵剑只是一副枷锁,他现在被铐在里面,根本找不到出路。 慕云择睡得很沉,侧颜在昏淡的光芒中几乎完美无瑕,他的手放在床板上,十指修长白皙,就算技艺最精湛的雕刻师,也不一定能琢出这样完美的线条。这是一双巧手,有举杯时的优雅,有拿剑时的凛冽,也有杀人时的冷漠,大部分人都无法拒绝这样一双手带来的诱惑,但对沈昀来说,这却是一双能将他拉进地狱的手。 夜已经很深了,外面再也没有了任何响动,他闭上眼睛,让自己的心绪尽量平稳下来。 人在疲累的时候,睡觉就是最好的休息方式,但是,沈昀已经好几天没有睡过觉。他很累,非常累,就算让他现在躺在刀尖上,他也能在下一刻就呼呼大睡过去。可他不能睡,甚至还要保持十足的精神,继续陪身边这个人演完这出戏。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至少现在,他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静寂中,他听见慕云择又起来了,那双明亮的眼睛似乎就在夜色中注视着自己,沈昀没有动,他背靠在墙上,神情放松,就好像睡得特别沉。他当然没有睡着,任何轻微的响动他都能听得一清二楚,慕云择下床,慕云择打一房门,慕云择离开房间。然后,隔壁那扇门被推开了,很轻很轻的吱嘎声,却让沈昀的心在一瞬间抽紧。 他缓缓睁开眼睛,目光透过破损的门窗望向夜色,他的掌心又渗出了汗水,神情里浮起即痛苦又隐忍的神色。他想,他应该很快就会回来,等天亮之后,他们会继续按原定目标赶往金陵,等从陈家拿到宝图后,或许他就可以结束这一切。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外面始终没有传来任何动静,沈昀不知道自己等了多久,但他的身上已经被冷汗浸透,那股凉意穿透皮肤随血液游走全身,让他的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而眼神,却变得越来越凌厉。 他一向是个非常有耐心的人,这一路上,他也一直在忍受常人无法忍受的事。 但是现在,他已经不能再等下去。 这是他忍耐的极限,又或许说,这是他承受的极限。 无名剑就在他手中,他终于站起来,一步一步走过去打开房门,冷风夹杂着透骨寒意向他袭来,他没有犹豫,抬腿迈出门槛。 院里很安静,那辆驴车就停在长满杂草的墙角,月光照满整间宅子,在那片光影中,身着月白色锦衣的慕云择就站在那里,眉目含笑,三分讥诮,七分风流,目光透过重重夜色停留在沈昀身上,淡淡地说:“沈兄,你终于来了。” 第30章 再次相见 他好像一直就站在那里,等着沈昀自己走出来,看见他的时候,沈昀知道自己终究还是落进了这个圈套。祠堂在夜色中透出一丝诡异,沈昀不急不缓地说道:“戏如果演够了,就该收场了,苏公子。” 他们相距不过数米,沈昀能清清楚楚看见那张脸上出现与往日截然不同的神情,微勾的唇角,含笑的眉梢,在这清冷夜色下充满了诡谲与妖冶,这样的人,自然不会是慕云择,这样的人,只能会是苏潋陌。 不错,他就是苏潋陌。 薄薄一张人皮面具被那只巧夺天工的手揭下,苏潋陌将它捏在指尖,得意地问:“沈兄觉得在下的易容术如何?” 沈昀叹道:“你若不是故意露出破绽,恐怕我一直都察觉不到。” 苏潋陌笑问:“是我露出破绽,还是你先看出了破绽?” 沈昀沉默片刻,说道:“这世上并没有两个相同的人,就算装得再像,也终究不是他。” 苏潋陌道:“我记得沈兄与这位少庄主不过数面之缘,连无瑕山庄的人都没有办法分辨出来,沈兄你为什么这么快就能察觉到我是假扮的?莫不是我技术不精,还是沈兄格外了解这位少庄主?”他像是在好奇,又像是在嘲弄,眼睛盯着沈昀,完全没有阴谋被揭露时的气恼,反而露出一丝沾沾自喜。 沈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道:“原来还剑只不过是你走进无瑕山庄的借口。” 苏潋陌扬了扬手中的赤霄剑:“你说得不错,若不是从无瑕山庄走出去,你又如何能相信我就是慕云择;你若不相信,又怎会愿意与我同行。” 沈昀道:“当你发现我开始怀疑你的时候,就频频露出破绽,数次试探。” 苏潋陌神色自在地说道:“我原本以为,你至少要到金陵之后才会发现异样,可是我没想到才刚刚离开无锡,你就已经起了疑心,说到底啊,还是我小看了你。” 沈昀望着他:“如果你不去做那些事,我们或许还可以走到金陵。” 苏潋陌笑了起来:“沈昀啊沈昀,你以为我的目的当真是金陵陈家的藏宝图吗?” 沈昀心头一寒,以苏潋陌的能力,他若想要宝图,又何必费这些周章?他所做的这一切,并非是在试探沈昀的耐力,而是一步步在将他推进深渊。苏潋陌一步步向他走去:“是你领我走进无瑕山庄的,也是你与我结伴同行,你觉得你现在还能够独善其身吗?” 沈昀无法回答。 苏潋陌的笑容愈发得意:“你发现了这一切,却什么都没有做,并非你不想,而是你不能。因为你猜到慕云择就在我手中,你怕我伤害他的性命,所以才忍了一次又一次,对吗?” 沈昀仍旧没有回答。 苏潋陌已经站在他面前,那双邪气四溢的桃花眼里折射出月华的光泽:“你有很多次机会可以离开,甚至带上赤霄剑,如果你要走的话,没有人可以阻止你,但你最终还是选择留下来。我可以让你背上盗剑的罪名,自然也有办法让你一辈子都洗清不了,可是我没想到,你明明已经发现这是一个陷井,却还是心甘情愿跳下来。” 沈昀低眉看着这双眼睛,它跟在桃花林中初见时一样,微微含笑,带着嘲弄与妖冶。在久久的安静之后,沈昀终于还是开口说道:“你的目标既然是我,就请放了他吧。” 苏潋陌勾着唇角问:“你就真的这样在意他?” 沈昀静静地说道:“至少他不曾与你为敌。” 苏潋陌道:“现在不会,你怎知将来也不会?这种羽翼未丰的名门正派弟子,杀起来最容易,也最能断绝后患。”轻松自在的语气,就好像他只不过是站在跟边闲聊家常罢了,可是他所说的每一个字,都露出森寒的杀机。沈昀艰难地道:“放了他,我答应过你的事,不会反悔。” 苏潋陌把目光瞟向那扇紧闭的门,惋惜地叹气:“江湖上都说游侠沈昀无拘无束,不会被任何人或事牵绊,却原来也是红尘中的俗人啊。” 沈昀知道这个决定会让自己掉进无底深渊,但他没有其他选择。他不知道苏潋陌对慕云择做了什么,如果有一丝一毫可以反抗的机会,慕云择也不会甘心变成现在这样。苏潋陌将宝剑举在眼前,眉间含笑,说道:“你曾输我三件事,第一件是传剑大会,现在这第二件便是和我一起找出赤霄剑的宝藏,你可愿意?” 这是沈昀早已经回答过的问题,但苏潋陌还是问了第二遍,因为他要确定的答案,面对他时说出来的答案。夜色那样浓,就像一个没有边际的牢笼,而沈昀就是这笼中唯一的人,他忽然明白萧沉为什么说无锡城是个是非之地,因为最会惹是非的人,就在自己眼前。沈昀已没有退路,他只有向前,才能保护想要保护的人。 “我答应你。” 苏潋陌笑了起来,他好像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开心过,手掌轻轻一拍,那扇房门开启,身影佝偻的老者走出来,将一只白色小瓷瓶递过去。苏潋陌说道:“这是尸香散的解药,每日服用一粒,七日后便可恢复得跟常人一般模样。说来这慕少庄主的运气还真是好啊,你若再忍两天,他就会彻彻底底变成一具尸体,不知道你到时候是否还愿意抱他一抱。” 他毫不掩饰语气里的嘲弄,见沈昀半晌没有反应,才乏味地收住笑声,说道:“七日之后我会再来找你,沈兄,你就趁这段时间好好跟他叙叙旧吧。”他挥了挥手,晃着步子在夜色中离去,那老者跟在他后面,看似行动不便,却也没有落下半分。沈昀握紧手里的药瓶,过去了许久,才举步走向那间屋子。 这里比他们刚才所居住的那间简陋了许多,没有一件像样的摆设,窗户缺了半扇,月光从外面投进来,照出墙角那团漆黑的影子。沈昀放轻脚步走过去,在他面前蹲下,伸手拉开那包裹着他的斗篷。那人动了一动,却没有任何反抗能力。斗篷从他头上缓缓掉落,露出一张布满脓疮的脸,在看清楚眼前的人时,眼睛里流露出无比惊慌的神情,下意识想要躲避,却不能让身体移动分毫。 沈昀终于明白为什么这种毒药会叫尸香散。 因为它就是一步一步在将人变成尸体,从僵硬的四肢,到长出毒疮的躯体,它会让中毒者像尸体一样逐渐腐烂,散发出人人都无法忍受的恶臭。就算眼前的人已经面目全非,再也没有了过去温润如玉的模样,但沈昀心里此刻只有痛惜,他伸手扶住他的肩膀,说道:“别怕,他们已经走了。” 慕云择动动嘴唇,僵硬的肌肉让他发不出一点声音。沈昀却好像听懂了他的话一般,柔声问道:“你想去哪里?” 慕云择的嘴唇又动了动,沈昀微微一笑,点头道:“好。” 他俯身将慕云择抱起,走到院中放在马背上,自己翻身坐到他身后,双手穿过他拉住缰绳,轻轻一挥,马儿轻嘶一声,踩着夜色离开周氏祠堂。怀里的人僵硬的连抬头都成了奢侈,却还是用尽全身力气抓住沈昀的一角衣服,似乎只有这样才能让他内心的恐惧平静下来。 马儿载着他们离开这座小镇,重新走进荒凉的山林,月光铺满了他们前行的路,叮咚水声在静寂中传来。沈昀调转方向循声源而去,一处波光粼粼的水潭出现在视线里,周围山石林立,草木茂盛,传来阵阵清脆的虫鸣声。沈昀勒住缰绳,将慕云择抱下来,让他席地靠座在一块岩石上,从瓷瓶里倒出一粒药丸喂他服下。看见慕云择眼里流露出不解的神色,他低声解释道:“这是尸香散的解药,按对方所说的,七日后便可以解去你身上的毒。” 为了能让解药尽快发挥作用,沈昀将真气渡入他体内,慕云择渐渐觉得身体恢复了些许知觉,他缓缓握住沈昀的手,摇头示意。沈昀这才收起真气,关切地问:“你觉得好些了吗?” 慕云择没有回答,而是抬手指了指面前的水潭。沈昀一怔,犹豫地问:“现在?” 慕云择抓紧他的袖子,眼里充满期盼。沈昀低低叹息一声,点了点头,将他拦腰抱起走向水潭。春寒未去,潭水依旧刺骨冰冷,沈昀将慕云择放下,用手臂支撑着他的身体,轻声说道:“得罪了。” 他伸手解开慕云择的衣服,那衣服被脓血粘住连上皮肉,剥下来时污血横流,剧烈的腐臭味扩散开来,连慕云择自己都觉得难以忍受。他难堪地闭上眼睛,感觉到沈昀指尖下温柔的动作,那么小心翼翼,冰凉的泉山从他赤裸的胸膛浇淋下来,浸湿的软布一遍又一遍擦拭过他的身体。 泉水很凉,也很干净,足以洗去身上的血污,在伤口清理干净之后,沈昀再次将他从水里抱起,走到岸上。衣服都已经湿透,幸好他的包裹就系在马背上,里面还有一套之前在客栈里换下来的衣服,他将它取了来给慕云择换上,又在旁边生起火堆以驱散寒意。天已经快亮了,沈昀靠在岩石上重重舒了口气,这是他几天来最轻松的时刻,却也让积压的疲惫汹涌而上,似乎连说话的力气都失去了。 慕云择缓缓伸出手,将那只被冰水浸泡的失去温度的手握在掌中,沈昀心头一颤,侧目看向身旁的人。清理过的脸庞虽然依旧遍布毒疮,但那双眼睛却温润如昔,比月光下的潭水更清澈明亮。慕云择静静望着他许久,身体不自觉靠过去,寻求这黑夜中唯一的温暖。沈昀怔了片刻,终还是伸手揽住他的肩膀,将他拥有怀中。 第31章 情深如是 清晨的阳光在枝头跳耀,慕云择在一片鸟语花香中醒来,他动了一动身体,发现手脚已经可以活动了。昨夜发生的事清晰撞入脑海,他心头蓦然一惊,从地上坐起来,风从枝桠间吹拂而过,卷起几片枯叶翻飞,轻飘飘地落进水潭里,他扫了一眼周围,发现这里只有他一个人。 难道那是做梦吗? 慕云择摸摸酸痛的额头,看见自己身上焕然一新的衣裳不禁愣了一愣,他摇摇晃晃站起来走到水潭边,清澈的池面映出他的脸庞,伤口虽然已经开始愈合,却还是惊心触目的丑陋。身上每一处关节都像冻僵了一般无法伸展,他尝试运气,胸口忽然传来一阵剧烈的疼痛,让他身体失去平衡,重重摔到地上。 悔恨袭卷而来,他紧紧抓住地上那枚尖砺的石头,掌心传来一阵阵刺痛,鲜血沿着指缝滴下,没入泥土。一条人影在他面前蹲下,轻轻将那只手握住,取走那枚石头。慕云择抬起头,泪水模糊的双眸里倒映出沈昀温和的面容,他惊了一惊,慌忙转身想要逃避。沈昀并不强迫他,只将从山下小镇买来的食物放在他旁边,走到边一旁坐下来。昨夜发生的事还历历在目,慕云择怎会忘记自己在最无助最丑陋的时候,是沈昀出现在身边,如果不是他,现在自己仍然深陷在魔窟中无法逃脱。 他可以逃避任何人,可以躲藏任何人,唯有在沈昀面前,他不必这样做。 慕云择喃喃地唤道:“沈兄……” 沈昀应道:“我在。”他的声音很轻,却那样坚定,似乎没有任何事情可以让他从这里离开。慕云择心头莫明安静下来,拿起食物走到他旁边坐下,他的动作笨拙而缓慢,但沈昀一直温柔的注视着他,脸上带着的笑容比穿透枝桠的晨阳更温暖,更明亮。油纸包被打开,里面是几个热乎乎香喷喷的包子,慕云择拿出一个递给他:“我以为你已经走了。” 沈昀接过来一笑道:“在你身上的毒未解去之前,我不会走的。” 慕云择垂下眼眸,说道:“那一日等我醒来之时,就发现自己手脚动弹不得,起先还可以开口说话,渐渐得连声音也发不出来,一路上便由那个老人拉着奔走,我不知道他要去哪里,也不知道他要做什么,每日看着自己的身体生出越来越多的毒疮,当真觉得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必定是一段充满彷徨与恐惧的经历,沈昀柔声道:“那只是一场恶梦,现在恶梦已经结束了,至少你平安无事。” 慕云择看着自己的双手苦笑:“我这副样子能算平安无事吗?” 沈昀安慰他道:“你不用担心,只要每日按时服下解药,七日后就可以恢复如初。” 慕云择懊恼地说道:“我只痛恨自己这样没用,竟然连怎么着了对方的道都没有察觉出来,直到现在为止,也不知道对方是什么人。” 沈昀能够猜到,那一夜在无瑕山庄他们告别之后,苏潋陌潜入慕云择房中用下三滥的手法将他迷晕带走,第二日又易容成他的模样若无其事出现在自己面前,编出那一套谎言诓骗他同行,再故意露出破绽,一步步引他上勾,直至他忍耐不住出手搭救慕云择。这一切都是设计好的陷井,而所有事情也按苏潋陌所预料的那样发展,他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对每一个人的品性都了若指掌,所以他成功了,并且连让沈昀后退的余地都没有。 他不希望慕云择树下苏潋陌这个可怕的敌人,并没有告诉他这些,只是说起了另一件事:“我在离开无锡城后遇见了鬼煞门的人,他们手中所使用的武器与我们那日在林中所见的柳叶弯刀一样,若我猜得没错,那日夺剑的便是鬼煞门派出的人。” 慕云择一惊:“鬼煞门近几年来已经甚少出现,竟然也会为赤霄剑重出江湖。” 沈昀道:“他们此次是冲着无瑕山庄而来,待慕公子回去无锡后,可将此事告诉慕庄主,以便让山庄及早准备。” 慕云择心头蓦然抽紧:“沈兄不准备再回无锡了吗?” 沈昀看到他眼中的期盼,那样清晰的映进他眼底,他心中万分不忍,却也无可奈何:“我还有一件重要的事要去做,在这件事了结之前,我们恐怕不能再见面。”沈昀希望不再见到他,至少这样他不会知道自己这次要做的事跟赤霄剑有关,更不会知道绑架他的人就是苏潋陌,如果他知晓这一切,他们之间还能像现在这样平静的相处吗? 慕云择眼里浮起深深的失望,他垂下头,手里的包子被捏得瘪瘪的。沈昀叹气一声,还是说道:“等了结这件事后,我会去找你。”只是希望到了那一日,他仍能够像今天这般相信他…… 慕云择知道他心意已决,便不再说什么,揪着包子咬了一口。沈昀将水囊递给他,慕云择手上的力气还没有恢复,抓不稳这么重的东西,水囊险些落到地上。沈昀眼明手快将它拉住,拔下塞子喂他喝了一些,说道:“没事,慢慢来,你今日已经好了许多,我想再有两日,便可以活动自如了。” 慕云择抬头看着他,大病被愈的眸子似有一层水光,他抿抿嘴唇,犹豫地问:“沈兄,昨夜我明明发不出来声音,你为何……还能听懂我的意思?” 沈昀一笑道:“你想离开那里,去一个没有人的地方,不叫任何人发现,不是吗?” 慕云择诧异地问:“为何你都能明白?” 沈昀只笑了一笑,没有回答,或许在这个时候,任何答案都是多余的。慕云择愣了一愣,暖意在心底涌现,似乎连身体的痛疼都减轻了许多。他们并没有下山,而是继续留在了水潭边,沈昀在附近捡了些干草铺成一张简易的床,入夜的时候,他升起火堆,将解药喂慕云择吃下,运功为他疗伤。 夜晚的山林要寒冷许多,风声跟兽鸣声从四面八方传来,沈昀将火光拨得更亮,说道:“早些休息吧,等你愿意离开这里的时候,我们再下山去。” 慕云择心中仍然充满疑惑:“沈兄,你为何会有尸香散的解药?” 沈昀手上动作一顿,平静地说道:“我赶路的时候偶尔电见那位老者,觉得他举止古怪,便留了几份心,没想到会在阴差阳错中遇见你。” 慕云择有些急迫地问:“沈兄可知道那个老者的来历?” 沈昀握紧手里的干柴,半晌后才道:“他留下解药便走了,我并未来得及询问。” 慕云择有些失望地点点头:“此人恐怕也是冲着无瑕山庄来的,待我回去之后,定要好好调查他的身份来历。” 沈昀并不想跟他在这个话题上多做交谈,走过去在他旁坐下,说道:“你刚吃了药,早点休息吧,等明日起来,再看看是否比今日要好一些。” 一阵山风刮过,慕云择拉紧身上的衣服,不自觉向他那里靠去,明明火堆很亮很暖,可是好像只有在沈昀身边,他才能真正觉得安心。沈昀叹息一声,伸手将他拥入怀里。如果说,昨夜还是慕云择无意识时的动作的话,那么现在他的默认就是最好的答应。他没有拒绝沈昀的怀抱,似乎只有被他抱在怀里,他才不会感觉到寒冷恐惧。 他是无瑕山庄的少庄主,是最被寄予后望的武林新秀,但是现在,他却无限留恋这个男人给予的温暖。他睡得很沉,当睁开眼睛的时候,又是一个阳光盈满枝头的明媚清晨,与之同时映入眼帘的,还有沈昀温柔的笑容:“醒了?” 慕云择有些窘迫的从他怀里抬起头,脸颊红红的,不敢去正视眼前的人。沈昀关切地问:“你今日觉得怎么样?”慕云择试着动了动手脚,虽然内力仍未恢复,但关节里那种僵硬的感觉已然消失,他摸了摸自己的脸,能明显感觉到指下皮肤的光滑,他有些发愣,似乎不敢相信能够恢复得这么快。 沈昀看了看他的脸,确实要比昨日好了许多,他玩笑着说:“再过两日,走在街上又能叫人掷果盈车。” 毕竟是男子,太过在意自己的外表总显得有些矫情,但也没有一个人希望自己变得面目可憎,慕云择低头尴尬地说道:“让沈兄见笑了。” 沈昀一笑道:“我从不在意你变成什么模样。” 是啊,他见过他最肮脏丑陋的时刻,那是连他自己都无法接受的外表,可是这个人却没有露出一点厌恶。慕云择仍然清晰记得那天晚上他为自己清洗身上污血时的温柔,泉水那样凉,可他一点也不觉得冷,除了沈昀之外,这世上或许不会再有第二个人能这样对他。 慕云择神色动容,情不自禁握在沈昀的手,真切地说道:“谢谢你,沈兄。” 沈昀摇了摇头:“你我之间,从不需要道谢。” 如果仅仅只是为了一句谢谢,他又何必去做这些,但愿在将来慕云择知道实情后,不会去怪他今日的隐瞒…… 第32章 仅此而已 他他们在山上又多留了两日,到第四日的时候,慕云择身上的疮痕已基本消失,内力也恢复了三四层。风餐露宿的滋味并不好受,沈昀虽然什么也没有说,但慕云择还是不忍心让他继续陪自己住在水潭边。过了午时后,慕云择提起下山的事,沈昀将东西草草收拾好,两人牵马踏着正浓的暖阳向山下走去。 山下就是那座冷清偏僻的小镇,青灰色的屋顶在树林中若隐若现,慕云择停下脚步,犹豫地看了沈昀一眼。他什么话都没有说,但沈昀却知道他眼神里的含义,那个地方,他必然不想再回去。 沈昀望了望这条曲折延伸的山路,说道:“天色尚早,不如我们继续向前走吧,或许还能遇见人家。” 他总是这样,明明就是在牵就自己,却从来不会说出口。慕云择看着他,那张英俊的脸庞依旧不改昔日洒脱,可眸子里却多了一份与初见时截然不同的温柔,那些从枝桠间倾泄下来的斑驳光影,都还远远不及那双眼睛里闪动的光辉。它是那样坦然,那样真诚,就好像给足了慕云择面对一切的勇气,就好像遇到任何事,都不能改变它的决定。 因为这双眼睛的主人,拥有一颗最自由的心,他的心中,只装得下想要装的人,而那个人,就在他面前。 慕云择轻轻叹息一声,他不知道自己是幸,还是不幸。 幸的是,他遇见的人是沈昀,这个人给予了他前所未有的依赖与温暖。 不幸的是,他是无瑕山庄的少庄主,将来有必须要承担的责任,他甚至不能确定自己,能否有像他一样坚定的立场。 但是…… 或许是今天的风太柔,或许是今天的阳光太暖,或许仅仅只是因为这是他的渴望,现在,他只想与他共同走下去,没有方向,没有目标,甚至,可能没有结果。 慕云择向沈昀笑了一笑,微微点头。 他们没有骑马,并肩徒步走在山路上,林深道远,他们相携同行的身影渐渐远去,在微风与暖阳编织的画卷中留下最优美的一笔。 天色渐渐暗了,一座客栈出现在山坳里,门口竖了根杆子,上面垂挂着四盏灯笼,在昏沉暮色中摇曳下满地红光,两人走得近了,才看清楚灯笼上还有四个字——迎来客栈。沈昀笑言:“看来我们今晚不必再露宿野外了。” 慕云择的心情较前几日轻松了许多:“就不知道这店里有没有好酒。” 沈昀摸摸早已空空如也的酒囊,叹息道:“再不好的酒,也总要比清水有滋味些。” 原以为这开在荒野之地的客栈必然冷清的很,但走进去后才发现堂子里已坐了好几桌人,有带着货物的商贩,也有劲装打扮的武林人士,店小二跑来跑去忙得不亦乐乎,见到他们都腾不出空来招呼。掌柜是个面容和蔼的老人,刚在隔壁桌子收完帐,白花花的银子让他眼睛都乐得眯成一条缝,抬眼见到沈昀他们,忙上前热情地问:“两位客官是住店还是吃饭呀?” 沈昀微笑说道:“麻烦掌柜给我们准备两间上房。” 老掌柜顿了一顿,为难地说:“两位客官,实在不好意思啊,今晚来得客人多,就剩下一间屋子了。” 沈昀他们还未说话,逮着空的店小二凑上来说道:“附近方园十里就只有我们这一间客栈,再往前头走都是荒山野岭,想找个地方落脚可不容易,两位客官不如就凑和一晚上。我们店里刚酿好几坛高粱酒,一会我给两位送到屋里去,怎么样?” 这店小二年纪轻轻,嘴皮子倒滑溜的很,尤其是最后一句话,简直说到沈昀心坎里去。他几乎已经闻见空气里那股清甜的酒香,心头跟猫抓似的痒痒,慕云择看见他神色里的波动,心下了然,笑道:“那就有劳小二哥了。” 店小二赶忙应下,领着他们向客房走去,老掌柜在后头眉开眼笑,有个得力的帮手,真是让他省去不少力。这间客栈看起来已经有些年头了,摆设十分陈旧,地板踩上去嘎吱嘎吱响,却连角落都打扫的一尘不染,可以看得出来主人十分爱惜这里。店小二一边在前面带路一边说道:“两位客官,你们来得可是不巧,平日我们客栈也就二三个客人,这几天是托了金陵陈家的福,每晚上都满客,你们要是再来晚一些,可能连这最后一间客房都没有了。” 沈昀微微一惊:“金陵陈家?” 店小二手舞足蹈地说道:“就是那个祖上当过王爷的陈家,这次他们家大公子要迎娶朝廷大官的女儿当老婆,事情早就传开了,好多人赶着过去看热闹呢!我听说很多江湖门派都接到邀请了,像什么掌门啊庄主啊,还有神医大侠一类的,他们肯定都在那呢!”他越说越兴奋,就好像亲临了现场一般。 慕云择脸上浮起若有所思的神色,沈昀望了他一眼,并未说什么话。客房收拾的很是整洁,推开窗子便能看见大片山色,月光幽柔沉静,凉风习习,颇有几分意境,店小二殷勤地给他们倒茶,在拿到一块赏银后,才心满意足离去。沈昀将房门掩上,回头看到慕云择坐在桌边发呆,不禁低叹一声,上前说道:“你若想去金陵,我们明日便起程吧。” 慕云择纠结地说道:“但沈兄你还是还有要事在身吗?” 沈昀一笑道:“待你见到慕庄主后,我再行离去。” 以金陵陈家在江湖中的名望及地位,这次大婚之喜必然会邀尽天下名流,又怎么会缺得了无瑕山庄,慕云择不在庄中,唯一能出席的,只有慕百川。苏潋陌给了沈昀七日之期,而现在只剩下三日,这三日他只想将慕云择送去一个安全的地方,不管那里是无锡,还是金陵。 慕云择还是放心不下:“当真不要紧吗?” 沈昀温柔地望着他:“只要你愿意,我便陪你一同前去。” 慕云择脸颊微红,轻轻点了点头。店小二很快将酒菜送上来,用粗瓷坛子装着的高粱酒香味醇厚,倾倒进碗里时溅起一层细沫,沈昀仰头饮下,舒坦地叹了口气。这几日露宿在山上,馒头充饥,清水解渴,这酒的滋味他已太久没有尝过,现在一碗喝进肚子里,顿时觉得浑身跟重新活过来一般,哪哪都轻松,哪哪都快活。 慕云择不禁失笑:“沈兄喝得这样畅快,不如我也来尝尝。”说罢便伸手去拿酒坛,沈昀却忽然将他的手按住,摇头道:“你身体里的毒还未解去,不能饮酒。” 慕云择玩笑着问:“沈兄难道是舍不得吗?” 沈昀望着他,眼底浮起一抹笑意:“对,我确实舍不得。” 他舍不得的,当然不是这坛酒,而是坐在面前的这个人。 他不会忘记在周氏祠堂里发生的事,当斗篷落下的时候,那双望向他的眼睛充满了恐惧与无助,他不想再看到那样的眼神在慕云择身上出现,哪怕只是一点点可能,他也想尽全力去保护他。 他舍不得他受伤,仅此而已。 慕云择听懂了他话里的意思,神情窘迫,脸颊愈发红得厉害。窗子半敞着,月光从空隙间投进来,烛火微摇,兽鸣声远远从山林中传来,沈昀是个嗜酒如命的人,但是现在,原本清甜的高粱酒送进口里再也尝不出滋味,他眼中所能看见的,只有面前这个在灯下愈显温润如玉的人。 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被他的镇定所吸引;第二次见面的时候,他为他的气度所铭心;直到了现在,他看见过他的从容,看见过他的无助,看见过他的恐惧,看见过他的依赖,而这所有的所有,都已变成一枚朱砂,一匣月光,留在他心头,照进他生命。 人人都说沈昀洒脱,不会被世俗束缚,而这次,他甘愿套上一副枷锁,只为了这个人。 这些话他都没有说,但他相信慕云择能够明白,他不会去自欺欺人,也不会去刻意隐藏,如果慕云择的答案是拒人千里,那他也不会拖泥带水纠缠。 这就是他的洒脱,他所做的一切,不求任何回报,只是因为,他想要这样做。 已经快到亥时了,沈昀将解药倒出一粒让慕云择服下,说道:“我来帮你疗伤吧。” 慕云择尝试运行真气,能感觉到经脉畅通了许多,他摇摇头道:“你这几日已经为我耗费了不少内力,我自己调息便可以了。” 沈昀道:“你身上毒素未清,强行运气可能会导致伤势反复,还是我来吧。” 慕云择想了片刻,点点头,在床上盘腿坐下,沈昀坐到他身后,双掌抵住他背部,闭目运气,助他调理内息。他的内力浑厚温和,刚劲中不失柔韧,要远远在慕云择之上,起初刚刚接触到时,慕云择还有些难以置信,现在却坦然了许多。江湖本就卧虎藏龙,何况沈昀少时成名,在一众武林豪侠中脱颖而出,自然不会是泛泛之辈。 而更重要的原因则是慕云择发现自己莫明依赖这个人的强大,从他宽和的性格,到深情的眼神,从他义无反顾的包容,到相拥而眠时的温暖,他依赖这个人的所有,这是过去从未有过的感觉,好像只要和他在一起,就什么都不需要担心。 想起在水潭边发生的一切,慕云择的心跳渐渐加快,沈昀感觉到他的气息紊乱了许多,担忧地问:“怎么了,是有哪里不适吗?” 慕云择抓紧一角衣服,轻抿嘴唇,低声地说道:“沈兄,我不知道以后会发生什么事,但是我……”他停顿下来,手因为过于用力而微微颤抖,下面的话消失在唇齿间,而沈昀却将每一个字都听得清清楚楚。 并不是所有的话都需说出口才算真实,至少沈昀在此刻能明白他的心意。 他伸过去握住那只颤抖的手,让慕云择转过身来面对自己,眼里的温柔比夜色更深沉,比月光更清明:“若你愿意,所有你想走的路,我都会与你同行,在你回头的时候,必然能看见我的存在。” 第33章 春风一度 这是最深的誓言,这一生,他只愿说给一个人听。 摇曳的灯火似星子般落进慕云择的眼眸里,他动容地看着眼前的人,沈昀情不自禁伸手触摸他的脸颊,指尖下的皮肤温热细腻,彼此间的距离在不知不觉中拉近,两片嘴唇贴合到一起,温热的呼吸在缠绵中交织着,将心底那簇火焰悄悄燃起。 理智终究还是占了上风,沈昀放开怀里的人,低声说道:“明日还要赶路,早些休息吧。” 慕云择看着他下床准备离开,袖摆划过自己眼前,心念一动,不知不觉就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沈昀神情微怔,回头望向床上的人,慕云择抬起头,明亮的眸子里似有水光在流动,他看见沈昀向自己投来的眼神,却将手握得更紧。 一阵风从窗外刮进,吹熄了烛火,月光朦朦胧胧照在这间屋子里,静寂中只有他们的呼吸声在回响。沈昀轻轻叹息,指尖轻抚慕云择的脸颊,将所有的深情与坚定,都倾注在了这深情的亲吻中。 能够得到他的回应,对沈昀来说已经是最好的事,他从来没有想过,要将慕云择据为己有,但是如果他愿意,他又有什么理由去逃避? 沈昀的动作很轻,唇角小心翼翼地摩挲着,彼此细密的喘息声在寂静中回响,愈加使人意乱情迷。慕云择抬头望得他眼底深处,浓浓的情思染上眉间,像那片落进水潭的月光,温柔又细腻。 沈昀心中一动,伸手拂去他额前的发,那手指微微的凉,顺着眼角滑落到下颌,拂过之处却带起一簇簇炙热的火苗,一直烧到心底。 慕云择没有避开。 含了浅淡笑意的神情,墨染一般晕开在眼底。 夜色朦胧了彼此的模样,却掩不去眼中流动的炽热。 沈昀低头,再一次吻住他的唇。 唇舌交缠,那滚烫的气息竟仿佛要将对方焚毁一般,如狂风,如骤雨,席卷着彼此。 慕云择手不自觉握紧他衣袖,急促的呼吸声近在咫尺,整个人便像被点着了的木炭一般,越来越热,越来越热,热得仿佛就要窒息。 沈昀拥紧他,顺势一带,将他压到地上,勉强分开些距离,凌乱喘息着,月光映出彼此眼中毫不掩饰的欲望。 身体最本能的反应,谁都无力阻止。 又或者,谁也不想阻止。 沈昀俯下身,犹豫地问:“云择,你当真愿意……” 慕云择的手落在他肩上,微微一笑,主动吻上他的唇,细腻绵长的一吻,将最后的犹豫与理智都焚烧怠尽。窗外有月光低垂,夜风泊进帷幕,将一世深情都倾注在这无尽的温柔中…… 春日和熙的阳光山野个角落,忙碌的客栈被欢声笑语填满,慕云择在一个温暖的怀抱中醒来,他动了一动,抬头望向面前人,沈昀脸上带着笑意,深邃黑眸中闪着温和光泽,那眼神看得慕云择脸颊一红,局促地低下头去。沈昀在他肩膀上轻拍,低声问道:“天色还早,要不要再睡一会?” 他就像是在对孩童说话那般宠溺,慕云择枕着他胸口,听见那有力的心跳,愈发觉得窘迫难安,匆忙从床上坐起来,说道:“不了,我们还是早些赶去金陵吧。” 沈昀伸手理了理他微乱的鬓发,微笑点头:“好。” 昨夜的缠绵就像是一场梦,他宁愿深陷在这个梦境里,永不再醒来。世人都说,沈昀是一阵抓不住的风,是一个无拘无束的浪子,却很少有人知道,他也是个痴人,为了眼前这个人,他愿意放弃自由,愿意停留。 人就是这么奇怪,无数佳人的侬声软语与痴情眼神只会让他逃之夭夭,并不是她们不好,而是他不想被儿女情长所束缚。他以为自己想要的人生就是江湖上的快意恩仇,他以为男欢女爱是英雄气短的根源,所以他要逃,所以他要避,可现在他才终于发现,并非他不愿不想不肯,而是,没有遇见那个让他值得这么做的人。 有些事情是无法解释的,就像他对慕云择,没有理由,甚至不求回报。 收拾妥当之后,两人在楼下大堂退了房门,再次启程。晨阳铺满山路,露水凝在草叶上,空气清新而湿润,翠绿的山色落在视线里,充满着勃勃生机。这是通往金陵的要道之一,果然像掌柜所说得那样,时不时就有装饰华丽的马车经过,从方向来看,似乎都是赶往金陵的。 以陈家的名声跟威望,必然会邀尽天下知名人士前来参加婚宴,不管是王公大臣,还是江湖豪客,都会卖陈家这个面子,所以陈大公子的婚礼,比之传剑大会将有过之而无不及。 关于这位陈大公子,沈昀未曾谋过面,在江湖中行走的时候,倒是听人提过他出手极是阔绰,出行时必有十数辆马车跟随,车上装的皆是一些生活用具,包括衣物被铺在内,就连碗筷都是从陈府带出来的,另有仆役随从等几十人一路照料起居,每到一处都是浩浩荡荡的车队,不知情的百姓还以为是哪个皇亲国戚微服出巡。据闻他相貌堂堂,是江湖中有名的美男子,无数姑娘将他引为梦中良人,却不知三媒六聘所迎娶的是哪一位绝色佳人。沈昀正在心中思量,耳边传来慕云择的声音:“此前听父亲提过,京城一位高官有意与陈家联姻,没想到这么快就会敲定下来。” 沈昀道:“若真是如此的话,陈家往后的地位就会更上一层楼。” 慕云择一笑道:“陈家如今虽不再袭有爵位,但一直跟朝廷保持着往来,这一桩婚事也算互利互惠。” 沈昀想起苏潋陌之前所说的关于宝图的事,低叹道:“但愿这只是一场婚宴。” 慕云择疑惑地向他望来:“沈兄为何这样说?”苏潋陌的话不知是真不假,他既然不知情,沈昀也不想多言,只向他微微一笑,说道:“人多的地方总是不会很太平。” 几匹高头骏马从他们身边奔马,马上的人衣着相似,看起来应该是某个门派的弟子。慕云择向他们望了一眼,感叹地说道:“沈兄说得不错,陈家一直都是江湖上风口浪在的人物,这次群雄聚集,难保其中没有藏污纳垢之辈。不过陈家虽然处处都是价值连城的宝物,至少不会像赤霄剑那样引来江湖争斗。” 从他的话里来看,似乎还不知道赤霄剑已经被苏潋陌骗走,沈昀试探性的问:“云择,你可知道那个向你下毒的人是谁?” 慕云择摇了摇头:“那老者十分谨慎,不管我怎么问他,都未吐露半句。后来毒发之时我动弹不得,只能任凭他拉着四处走,若非沈兄出现,我现在恐怕已经凶多吉少。” 沈昀心里明白,就算他没有察觉出苏潋陌的异样,他也会想尽办法将他拉进泥沼,从还剑开始这件事就是一个陷井,一个让他无法拒绝、无法逃避的陷井。迄今为止,与苏潋陌的数次交锋,沈昀都输得很惨,那个乖张的少年这么轻易就抓住他的弱点,然后将这个弱点无限放大,逼他不得不妥协。 七天,这是苏潋陌给的期限,到现在为止已经只剩下三天的时间。三天之后,他和慕云择只能分道扬镳,走往不同的方向,他们或许会越来越远,就算沈昀不想见到这种结果,他也无可奈何。 离金陵已越来越近,沈昀拉住缰绳,转头看向走在身边的慕云择。夕阳西下,金色的晚光洒满大地,停留在慕云择月白色的锦衣上,他俊美的面容被镀上一层柔和的金光,双眸温润,盈盈有光泽闪烁,带着疑惑向沈昀望来,似乎不明白他为什么忽然停下脚步。山道上已经没有其他行人,沈昀情不自禁伸出手触摸他的脸颊,声音在风中坚定地响起:“云择,我绝不负你。” 慕云择神情一怔,握住他那只手,轻轻点头,应了一声:“嗯。” 天色已暗,他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那条路或许就像眼前这片山野一样,崎岖难行,深藏着许多未知风险,但那又怎么样。如果路上没有灯,沈昀就愿意走在前面领路,刀山火海,悬崖峭壁,他都不会退缩。这是他认定的人,这是他认定的事,没有人可以改变。 金陵乃是富庶之地,繁华景象比之无锡有过之而无不及,大街小巷人声鼎沸,各色摊子井井有条的摆在街道两边,商家店铺门前亦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随处都能见到穿着华丽的富商巨贾,或闲庭信步,或挑选货物,身姿婀娜的美丽姑娘手持团花扇,半掩面容盈步而过,不知不觉就吸引了来往路人的目光。沈昀与慕云择牵马走在人群中,一个俊朗洒脱,一个丰神如玉,让那方才引众人惊叹的姑娘都将视线停留在他们身上。 慕云择正在思量如何去找慕百川,忽听一声高喊响起:“少庄主!少庄主!”第一声时原以为唤得是别人,到了第二声才觉得这声音耳熟,不禁望向声源,只见旁边一间茶楼里山庄管家刘通正使劲向他挥手,见他看见了自己,这才快步穿过人群跑上来。 第34章 金陵重遇 刘通一脸惊喜的表情:“方才我还当自己看错了呢!少庄主,你怎会到此处来?”他是无瑕山庄的老仆了,呆了数十年时间,平常代为处理山庄中的一些琐事,颇受慕百川看重。见到他慕云择也安心下来,至少证明他来的没错,慕百川确实在这里。 慕云择没有回答他的问题,直接问道:“父亲现在何处?” 刘通恭敬应道:“庄主就住在城中的百福楼里,离此地不远,我这便带少庄主过去?” 慕云择转头看向沈昀,神情中有犹豫,沈昀一笑说道:“你先过去吧,若得空后再来找我。”说着,他指了指街边一间客栈,意思就是自己会住在那里。慕云择点点头,牵马跟随刘通离去,空隙间刘通偷偷回头看了眼沈昀,眉头微皱,神色里浮起戒备。 他问道:“少庄主怎么会跟此人走在一起?” 慕云择知道他是慕百川的心腹,不愿说得太多,只道:“偶尔在路上遇见,他救了我一命。” 刘通撇撇嘴道:“这倒是奇怪了,怎的少庄主每次有难他都会凑巧出现。” 慕云择眉头一沉,有些不悦地横了他一眼,刘通自知失言,干笑两声说道:“不过江湖之大无奇有事,或许少庄主真的跟他有缘也说不定。” 慕云择没有再说话,在他的带领下带到了百福楼。这里是金陵城最大也最豪华的客栈,住一晚能抵得上其他客栈一个月,为了招待前来赴宴的贵客,陈家特意包下整间百福楼,另还安排了仆役跟丫环照料他们的生活起居,可谓周到至极。 百福楼分外前院跟后院,前院住的大部分都是富商巨贾,后院更为宽阔,除了住有受邀前来的武林各门派掌门,还有一些朝廷官员,他们架子大,不喜欢被打扰,便被安排在最僻静的那栋小楼里,陈家还格外派了守卫看护,严禁闲杂人等出入。 刘通带着慕云择来到慕百川下榻的客房,先敲了三声门,在得到回应之后才推开走进去。慕百川正在厅中与人交谈,那人身着黄色僧袍,外披红色袈裟,居然就是当日追踪夺剑少女而去的慈远大师!慕云择上前向两人拱手行礼,慕百川也很是意外,起身问道:“云择,你怎会到此处来?” 慕云择应道:“我偶然得知父亲有可能在金陵,便寻了过来,不知慈远大师在这里,多有打扰,还望慈远大师不要见怪。” 慈远大师双手合十道:“传剑大会之上,老衲犹记得慕少庄主气度沉稳,应付自如,江湖虽人才辈出,却未能有一人及得上慕少庄主的风采,慕庄主后继有人,实乃可喜可贺啊!” 慈远大师乃是少林寺方丈,得高望重,为武林泰山北斗,所言所行皆是众人楷模,慕百川听了他的话也不禁露出欣慰之色,嘴上仍推托道:“大师谬赞了,云择年纪尚经,还需多加历练才能独挡一面,今后还望大师能多多提点于他,慕某感激不尽。” 慈远大师和善地笑道:“慕庄主客气了,无瑕山庄素来匡扶正道,受武林同道敬仰,老衲相信少庄主必可继承慕庄主的意志,将无瑕山庄发扬光大。” 这话听在耳朵里当然舒坦,慕百川怎会不高兴,但他一向就对慕云择管教严历,自然不会在他面前显露出情绪,只摆摆手道:“人外有人,山外有山,慕某不求犬子能扬名立万,只希望他守道正义,不要辱没了无瑕山庄百年来的宗旨。” 慕云择曲身抱拳道:“云择不会辜负父亲的期望,也不会忘记慈远大师的教诲。” 慕百川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说道:“你先出去吧,我和慈远大师还有要事相商,你若有事便等明日再说。” 慕云择从小就在慕百川的严厉教导中长大,什么时候该说话,什么时候不该说话,都得按慕百川的要求来做,虽然他想将自己这几日里发生的意外告诉慕百川,但听了他的话后,还是没有开口,道了声别便默默离开屋子。他心头闷闷的有些失望,他失踪那么多日,慕百川就从未在意过吗? 刘通正守在外边,看见慕云择就迎上去,笑容满面地说道:“少庄主,客房已经备好了,我现在就领您过去吧。” 百福楼很大,足足有百来间客房,住的也都是些有头有脸的人物,不够身份的就会被安排在其他住处,慕云择沿途走来没有听见一点声音,只看见身着粉衣白裙的丫环端着茶水在走廊中往来。刘通带他到了尽头处那间客户,伸手把门推开,躬身说道:“在客栈里侍候的都是陈家派来的人,少庄主有什么需要可尽管吩咐他们去办,我住在隔壁那间迎来客栈里,不宜在这里逗留太久,就先告辞了。” 慕云择将他唤住,问道:“陈家的婚宴定在何时?” 刘通答道:“就在后日了,听说新娘子已经到了陈府别苑,等着陈家人过来迎亲呢。” 慕云择又问:“他们迎娶的是……” 刘通一脸羡慕地说道:“少庄主在来的路上没有听说吗?这次陈家要娶的是京城一位康姓大官家的嫡女,闺名倒不知道,就听说这位小姐生得特别貌美,陈家虽说家财万贯,但论这门亲事还是他们高攀了。”他这话匣子一打开,怎么也收不住,喋喋不休地往下说:“照我说啊,这天下的年轻公子哪个能比得上少庄主,将来少庄主再娶一位才德兼备的名门淑女为妻,就能了却庄主的一桩心事了。” 最后两句话让慕云择心头蓦然抽紧,他什么话也没有说,径直将房门掩上,刘通愣在门外,半晌没反应过来,也不知道自己哪里说错了。 客房装饰的是非常华丽,挂在墙上的字画显然是出自名家之手,给这奢侈中增添了几分雅致。慕云择倒了杯热茶饮下,仍觉得心绪不宁。刘通的话提醒了他,他是无瑕山庄的继承人,将来或许也会跟这位陈大公子一样为了家族利益而被要求联姻,等到了那个时候,他还能做到坚持如初吗? 他和沈昀不同,他有太多责任要背负,他不能做到无牵无挂,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会去违抗慕百川,刘通不经意的一句话将他内心深处最不愿意承认的那部分剖现出来,让他不得不去面对。 是啊,这件事还没有发生,但是,它早晚会成为现实。 他想起沈昀所说的话——我绝不负你。 那他呢,是否也可以做到不负真心? 脑海里不自觉浮现起沈昀温和的笑容和深情的眼神,慕云择忽然非常思念他,就算他们才刚刚分开几个时辰,他还是想马上见到他! 慕云择站起来,打开房门快步走去出。 他要去找他,因为他知道不管任何时候,那个人都会等他。 日落西沉,街道上冷清了许多,慕云择将所有思念都化为匆忙的脚步,浑然不觉茶楼上那道向他投来的冷漠目光。苏潋陌半倚在栏杆上,手上捏着一枚白玉杯,再温润的颜色都不及他手指的修长细腻,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中寒意涌动,嘴角却渐渐勾出一抹笑意。 他回头望向站在身后的白衣女子,那女子墨发如烟,轻纱遮面,仅仅只是站在那里不言不语,也如同仙子下凡之般超尘脱俗。然而苏潋陌投在她身上的目光没有丝毫波动,只淡淡地问道:“你觉得他会去哪里?” 白衣女子的声音犹如黄莺初啼,婉转动听:“他自然要去见想见的人。” 苏潋陌又问:“他想见的人是谁?” 白衣女子依旧那般温柔的回答道:“沈昀。” 这两个字让苏潋陌发生无比嘲讽的笑声,直笑得他弯下腰去,半晌后才止住笑声抬起头说:“堂堂无瑕山庄的少主庄居然倾心于一个男人,这简直就是天底下最有趣的事。” 白衣女子道:“情这一字,本就没有理由,被称为天下和一的游侠,不也同样逃不过吗?” 苏潋陌晃着手里的白玉杯,眼神中充满嘲弄:“我本以为他是个洒脱之人,却原来也庸俗至极。” 白衣女子执起桌上的酒壶向他走去:“身处红尘之中,本就都是俗人,连你我也不例外。”她欲为苏潋陌斟酒,苏潋陌唇角勾住,握住她的纤纤玉腕一拉,将她抱入怀中,声音蛊惑:“你不是,因为你是江湖人眼中的仙子,他们都认为没有人可以配得上你。” 白衣女子吐气如兰,薄纱随着她的呼吸微微起伏:“确实没有,因为我只属于你,而你,并不属于江湖。” 第35章 深情难抑 苏潋陌双眸微眯,饶有兴趣地问:“噢?那你倒说说看,我属于哪里?” 白衣女子指向他胸口:“你只属于你自己。” 苏潋陌笑了起来,他笑得那样好看,连怀中的绝代丽人都黯然失色:“你很聪明,像你这么聪明的女人绝对不多。” 白衣女子痴然地望着他:“不,如果我足够聪明的话,就不会掉进你的陷井。” 苏潋陌轻抚她光洁如玉的脸颊,低笑问道:“你不满意吗?” 白衣女子水光潋滟的眸子里盈满柔情:“若是你,我心甘情愿。”她的樱唇似花瓣一般娇嫩,碎玉似的贝唇若隐若现,睫毛轻颤,胸脯随呼吸起伏着。 苏潋陌低头向她靠过去,两朵红云飞上她的脸颊,她情不自禁闭上眼睛,玉腕环上苏潋陌的脖子。那温热的气息越来越近,带着一股湿意喷在她耳畔,让她整个身子都酥软下来,苏潋陌微勾的唇角充满邪气,在她耳边轻声地说道:“去做你该做的事吧,将来我会给你最想要的东西。” 失望浮上白衣女子的眼底,那一刻涌动的情潮也骤然冷却,她默默站起来,绝世风姿依旧似冬雪寒梅出尘绝俗,她向苏潋陌行了一礼,说道:“再过一日便是陈家婚宴,我会将一切都处理好,不会叫你失望。” 苏潋陌抓起桌边的酒壶灌下一口,完全未去在意她的失落,只望着渐渐昏沉的暮色,含笑地说道:“这会是一出非常精彩的好戏,现在就等着主角登场了。” 那间客栈门前,慕云择犹豫地望着,他已站了很久,始终没有下定决心走进去,店小二来回瞅了他几次,那打量的眼神就跟防贼似的。大堂里坐了几桌客人,酒菜的香气飘出来,听着他们时不时发出来的笑声,慕云择的心绪更加紊乱。 他确实想见沈昀,想要现在就见到他,可他是无瑕山庄的少庄主,在这天下群雄齐聚的金陵城里,他不能不顾及山庄的名声。或许他真的无法做到像沈昀那样义无反顾,如果一直这样逃避的话,沈昀会不会有朝一日感到厌烦? 慕云择垂下眉,莫明的失落弥漫在心头,他真的很想不顾一切走进客栈里,坦然地站在沈昀身边,但是他不能。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这么想见他,是因为刘通说的话吗,还是因为仅仅是想证明自己的心意?他不确定的并非沈昀,而是自己吧? 慕云择深深叹息一声,转身准备离开,昏淡天色下,那个身着青色长衫的人不知何时已站在他身后,朦胧的晚光照在他身上,唇边笑意温和,开口问道:“你找我?” 只是简简单单的三个字,让慕云择心跳骤然加快,他窘迫不安地站着,吱唔道:“我……” 沈昀向他走去,手里提着一只灌得满满的酒囊:“这客栈里的酒淡的很,我方才去前面巷子里打了壶烧刀子,本还想去寻你的,幸好回来的及时,若再晚一些,便要与你错过了。” 慕云择诧异问:“找我?” 沈昀微笑道:“解药还在我这里。” 也许是这个理由给了他台阶,也许是沈昀的笑容给了他勇气,慕云择神情里的紧张渐渐褪去,露出似朝霞般清朗的笑容:“沈兄若不提,我当真将它给忘了。” 沈昀眼神灼灼地望着他:“所以你来找我,并不是为了解药。” 慕云择一顿,像被人看穿心事般,难堪地避开视线。沈昀心头情意涌动,碍于人来人往,只得压下想要碰触他的渴望,问道:“要跟我上来吗?” 慕云择想,他没有理由拒绝,虽然他本来已经准备离开,但现在他只想跟着他走进去,很短的路程也好,很长的将来也罢,他眼中所能看见的,就是这个一直挡在他面前的男人。 在这之前,慕云择从来没有被人这样对待过,他有着显赫的身份,有着驱使不尽的奴仆,但那些并不属于他,那些都是属于无瑕山庄的。他们尊敬他,对他言听计从,仅仅只是因为他的身份,只有沈昀不同,就算有一天他不再是无瑕山庄的少庄主,沈昀也不会离开。 慕云择看着走在自己前面的这道人影,安静的走廊里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回响,他情不自禁伸出手,拉住沈昀的一角袖子。沈昀脚步微顿,将那只手抓在掌心里,推开房门。这间客房非常普通,远远不及百福楼华丽,但慕云择却觉得这里就是最好的地方,因为这里有沈昀,因为他想在这个人身边。 也许是他的神情太过痴然,沈昀担忧地问:“怎么了?” 慕云择回过神来,脸红心跳地回避他的目光,说道:“我见到我爹了,我们就住在百福楼中,慈远大师也在那里,当日传剑大会一事,正好可以借这个机会解释清楚。” 沈昀笑了笑道:“都过去这么久了,不提也罢。” 慕云择认真地说道:“我不希望他们对你有所误会。” 沈昀轻抚他的脸颊,柔声道:“我并不在意别人的看法,只要你相信我便足够了。” 慕云择迫切地道:“我从未怀疑过你!” 沈昀一笑:“我知道。” 他将装有解药的小瓷瓶递过去,又道:“这两日你或许不便出门,这药便放在你身上吧,记得服下之后调息半个时辰,可有助于发挥药效。” 掌中传来药瓶冰冷的温度,让慕云择的心一阵阵下沉。他记得沈昀说过,待他服完七天的解药之后便会离去,而现在瓶中已只剩下两粒,也就是说等明天过后,他与沈昀就要天各一方,不知何时才能再相见。这个浮起在脑海的念头让慕云择心口猛得抽痛,他不自觉捏紧药瓶,指尖因为用力而泛白。沈昀察觉出他的异样,按住他的肩膀说道:“云择,不管你遇到什么事,都可以告诉我,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慕云择摇摇头说:“但你马上要走了。” 沈昀终于知道他为什么会郁郁寡欢,脸上笑意更深了几分:“你舍不得我?” 慕云择揪住他的袖子,抬眼期盼地问:“你何时回来?” 他是传剑大会上一呼百应的无瑕公子,是江湖上风头最劲的少年英雄,可是现在出现在他眼中的,是不安,是迷茫,是深刻的思念,也是不舍的眷恋,每一丝每一缕,都清清晰晰落进沈昀眼底,叫他心头隐隐作痛。他将他紧紧拥进怀中,在他耳边低低地声:“很快,我很快就会回来找你。” 慕云择很想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但他不忍心再问,沈昀应该是自由的,他不能成为他的束缚,纵然他如此不舍。慕云择从他怀里抬起头,薄唇轻抿,不顾一切吻上去,将心中的不安全部化为唇齿间的纠缠,身体这样热,想要彼此间更深的接触,他不想忍耐,也不愿忍耐。 沈昀发出一声似有若无的叹息,他曾经引为以豪的自制力,原来是这样不堪一击。情欲席卷了身体,理智被火苗焚烧殆尽,刻意压抑的呻吟声和粗重的喘息在房间里回响,满室春节旋旖,而他们眼中,只能看得见彼此…… 月上柳梢,街道上已没有行人,月光从半敞的窗子投进来,烛火摇曳,在屋中留下一片片暗影。沈昀将慕云择抱在怀中,轻轻拍着他肩膀,一下又一下,那样温柔,又那样宠溺。他的怀抱是如此温暖,慕云择不想放开,却又不得不放开,他必须要回百福楼去,不能让慕百川发现他彻夜未归。 慕云择从床上坐起来:“我该回去了。” 沈昀知道他的难处,微微一笑道:“我送你。” 寂静的街道只有风声穿堂而过,月光洒满每个角落,更夫敲梆子的声音从远处传来,他们的影子长长拖曳在地面,衣角飞扬,脚步声在空旷中回响。沈昀看了一眼走在身边的这个人,握住那只垂落下来的手,低声问道:“可以吗?” 慕云择没有回答,只微微点头。也许他们永远无法在人前表现出亲密,也许他们将来所要走的路就像今夜一样漆黑,可那又有什么关系,如果人生苦短,未来难以预料,何不就珍惜眼前,珍惜此时? 百福楼就要到了,慕云择叹息一声:“沈兄,你在离开之前,可否向我告别?” 沈昀拨去他额前被风吹乱的发,点头道:“好。” 慕云择紧紧握了握他的手,才依依不舍放开,向百福楼走去。百福楼大门口灯火通明,两名由陈家派来的守卫正靠着墙壁打瞌睡,一阵风吹过,灯笼显然悠两下,慕云择停下脚步回头看去,那光亮照不到的地方,已经不见沈昀身影。他垂下眼眸,心头浮起一股失落,转身走进百福楼大门。 而那阴暗的拐角处,沈昀将那白衣绯衫的少年压在墙上,原本温和的眸子在夜色中透出凌厉。那少年手持折扇,墨发散披,似笑非笑的桃花眼向沈昀望来,讥讽地说道:“沈大侠莫不是觉得方才的一夜春宵还不够,要与在下梅开二度吗?” 第36章 欲加之罪 沈昀的脸色很难看,他的脾气一向很好,但苏潋陌的话显然是在故意挑衅他的底线。阴暗中,沈昀的声音低沉而冷漠:“你一直在跟踪我?” 苏潋陌气定神闲地说:“我担心沈大侠光顾着花前月下,将我俩之间的正事给忘了,所以特意前来提醒一下,这论日子算起来,可就只有两日了。” 沈昀将他放开,背过身去道:“我既然应允过你,便不会毁约。” 苏潋陌啧啧两声,叹气道:“俗话说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还真是一句真理啊,你说若是叫其他人瞧见你们刚才那样子,会做何感想?”他故意去戳沈昀的痛处,因为慕云择必然不愿意将他们的关系公诸于世,这是不容于伦理纲常的情感,沈昀可以不在意,但慕云择不能。 沈昀握着无名剑的手不自觉收紧,过了许久,他才说道:“赤霄剑就在你手中,你已经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他并不知道这件事,也不会对你造成任何危险。” 苏潋陌笑了两声:“我想要的东西?你认为我想要的东西仅仅就是赤霄剑吗?” 沈昀没有回答,他很早就觉得苏潋陌所做的这一切只是开端,背后仍深藏着更大的阴谋,但他不想去追究,这片泥沼他已经陷得很深,如果能够抽身而退的话,他绝不会再继续下去。承诺就是承诺,就算在很多人眼里人听起来很可笑,但他已经应允,而沈昀应允的事,从来不会反悔。 他的沉默并没有让苏潋陌放过他,反而更变本加厉的嘲讽:“沈昀,如果你认为这么简单就可以结束的话,那就错了,赤霄剑我要,宝藏我也要,至于这之后的事,你就慢慢等着看吧!” 沈昀咣啷一声将剑抽出,寒光迸现,架在了苏潋陌脖子上:“你若为祸武林,我必不会饶你!” 那剑刃再向前一寸,便要见血封喉,可苏潋陌并不躲开,反而向沈昀一步一步走过去,剑刃划破他肩头的衣衫,鲜血渗了出来,他的神情没有一点变化,黑暗中那双眼睛明亮如星,带着笑意向沈昀望来:“你本来有很多机会可以杀我,却一直没有动手,沈昀,这就是你的弱点,你下不了手。” 沈昀当然杀过人,他所杀的都是大奸大恶之徒,他的剑不为杀为而出鞘,但当他认为这个人该死的时候,他也不会手下留情。苏潋陌做的每一件事都超出常理,为了达到目的,他不择手段,利用身边每一个人,可仔细回想的话,沈昀居然想不出来哪一件事是罪大恶极的。眼前这个乖张的少年,就像一个在恶作剧的孩童,躲在暗处沾沾自喜。 他从不觉得自己这么做有什么不对,纵然现在沈昀的剑就架在脖子上,他也丝毫没有一丝惊慌。剑刃划破肩头的皮肤,他并不觉得疼,在他眼里,显然对沈昀的沉默更为感兴趣 “我很期待我们接下来要走的路,它一定非常有趣,你说对吗,沈大侠?” 沈昀没有说话,他把剑收回来,头也不回地离去。在他身后,苏潋陌一直看着他的背影,白衣在风中飘曳,那个人越走越远,而他的笑容,也越来越冷。 清晨的百福楼依旧很安静,丫环端着吃食穿梭在走廊间,为每一位贵客送去可口的早膳。陈家思虑周到,知道这些达官贵人、英豪富贾个个都是眼高于顶,绝计不愿意挤在大堂里一块用餐,便安排丫环将三餐送到房中,也可避免他们相互碰面时的尴尬。 慕云择正欲去找慕百川,才刚把房门打开,就看见慕百川举着手准备敲门,四目相对,慕云择忙问:“父亲,你怎么来了?” 慕百川举步踏进屋中,说道:“昨日有慈远大师在场,尚未来得及问你,云择,你怎么会到金陵来?” 慕云择将事情原委从头说出:“我中了他人暗算,恍恍惚惚被绑到一个偏僻小镇中,多亏有沈昀出手相救,我才能脱险。” 慕百川神情乍惊:“你说什么?你不是跟沈昀一同离开山庄的吗?” 慕云择一怔:“我与沈昀?父亲,你是不是记混了,暗算我的乃是一个老者,他给了我下一种奇毒,令我浑身动弹不得,是沈昀在那小镇上偶然发现我的踪迹,才将我救出。” 慕百川脸色突变:“你说得可是真的?” 慕云择道:“我体内的毒到现在都还未能完全解去,父亲若是不信,请大夫过来把脉便知分晓。” 慕百川闻言便扣住他手腕穴道,慕云择吃痛,眉头微蹙,却没有反抗。慕百川见他的真气较平常弱了许多,内力仍未复原,似乎是重伤所致,神情变得越来越难看:“如此说来,赤霄剑也不在你手中?” 慕云择愣住:“父亲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难道赤霄剑不在山庄里?” 慕百川脸色铁青:“那日家丁来报,说你带着赤霄剑与沈昀一同离开山庄,我派人前去寻找,也未能发现你们踪影。我只当你是受了沈昀蛊惑,才会带剑离庄,没想到这竟是他掩耳盗铃之计啊!” 慕云择惊愕地张大嘴巴:“父亲,你是说……” 慕百川道:“在你们离开之后,那位年轻公子也已不见踪影,他们显然早有预谋,前来山庄盗剑啊!” 慕云择愣了半晌,才道:“父亲是说那人在将赤霄剑盗走后,又扮成我的样子离开山庄?” 慕百川道:“他早就跟沈昀串通一气,所谓还剑,只不过是为了混淆视听的权宜之计,好叫江湖中人以为赤霄剑仍在无瑕山庄,他们便可避开那些意图夺剑之人,独享渔翁之利!” 慕云择断然道:“那年轻公子盗剑尚有可能,但沈昀绝不会这样做!” 慕百川皱紧眉头道:“如今赤霄剑不知所踪,你竟还帮着这恶贼说话!” 慕云择着急地解释:“父亲,你听我说,我在中毒垂危之际,便是沈昀冒险出手相救,若非是他,我岂能还活着站在这里?他若是为了赤霄剑而来,大可在夺剑之后便离去,为何还要出面救我,如此不是自投罗网吗?” 慕百川冷笑道:“这便是他的高明之处,先前他假意助你打退强敌,取得你的信任,再伺机走进传剑大会,伙同帮手夺剑,这一切都是他早就设计好的阴谋!他为了避开江湖风头,故意差人将剑送回山庄,趁我们不备之际利用下三滥手段再次将剑盗走,这一切若非他所为,天地大地,为何偏偏又是他救了你?” 慕云择急切道:“既然有人可以假扮我,自然也可以假扮他,父亲为何肯定那人就是沈昀?” 慕百川望着他,眼里带了明显的不悦:“云择,赤霄剑乃是山庄的镇庄之宝,你不去关心它的下落,怎就处处在为沈昀着想?” 慕云择一怔,低头道:“他对我有救命之恩,我不相信他会做出这样的事。” 赤霄剑失踪一事让慕百川心烦意乱,他愠怒地说道:“你身上无瑕山庄的少庄主,怎就能这般轻易相信一个外人?云择,我跟你说过很多次,江湖内多有阴险狡诈之人,沈昀若非早有图谋,以他往日作风,何必去趟这淌混水!事情都到了这般地步,你还要维护他吗?” 慕云择自然担心赤霄剑的下落,但他怎么也不相信这是沈昀一手策划出来的事,可倘若不是的话,为何又次次这般凑巧?慕云择心乱如麻,不知该怎么跟慕百川解释,他失魂落魄地站在那里,整个人都没了主意。慕百川此刻哪有心思去揣测他的想法,冷声说道:“此事关乎山庄名声,切记不可声张,我会派人暗中调查,定要将那两个狗贼捉拿回来!” 慕云择艰难道:“父亲,我……” 慕百川冷漠地抬手阻止他继续说下去:“什么都不必说了,眼下最要紧的事就是找回赤霄剑,等明日陈家婚宴结束之后,你我立即回山庄去!” 慕云择知道这个时候说什么都没有用,他愣愣看着慕百川拂袖离去,久久没有回神。难道事情真相真的是这样吗,这一切真的是沈昀刻意安排的陷井吗…… 慕云择转身向客栈方向跑去,不管如何,他都要向沈昀问清楚! 街道上人来人往,他焦急地穿梭在人流中,偶尔撞到路人,在对方的抱怨声中也没有放慢脚步。他径直走进客栈,来到沈昀所住的房间,胸口剧烈起伏着,喘息急促,刚抬手准备敲门,房门就打开了,沈昀出现在他视线里,一如既往的温和笑容在看见他脸上的异样后凝固住,换上担忧的神情:“怎么了,发生了什么事?” 慕云择走进房里,他的肩膀微微颤动,似乎是在极力压抑着情绪,良久后,他转身望向沈昀,清澈的眼中浮起如雾一般的忧郁,终于问道:“那一日……你是和谁一起离开的山庄?” 第37章 何为真相 该来的总会来,他终于还是问了。 沈昀深深叹息一声,却没有回答他的话,他不想慕云择惹上苏潋陌那样可怕的敌人,他宁愿他不知道,至少这样他是平安的。慕云择眼里充满期盼,他多么希望他能摇头否认啊,告诉他那个人不是他,告诉他这一切都是误会,可是他等了很久,等得心越来越凉,沈昀也没有回答。 慕云择后退一步,手紧紧握住桌沿,才勉强稳定住情绪,他抬头看着沈昀:“这么说,那个人真的是你?” 沈昀怎忍心看他如此,解释道:“我将他当成是你,才会和他一同离开。” 这句话并没能让慕云择心里好受一些,他回忆着这几日里发生的种种,原先并不明朗的事也逐渐清晰起来:“你在半路发现他是假扮的,所以才会救了我。” 沈昀说道:“在山野茅屋之时,我便猜到那人是你,但我不知道他们对你做了什么,才不敢轻举妄动。” 慕云择盯着他问:“那么在祠堂里时,你又为何要出手?” 沈昀道:“因为我已不能再等下去。” 慕云择声音轻颤:“解药就是他给你的吗?” 沈昀忽然猜到他接下来要问什么,艰难地回答道:“对。” 慕云择再问:“你们一直都在结伴同行?” 沈昀沉重地叹息一声:“对。” 沈昀沉默地点头,慕云择更加步步紧逼:“那个人是谁?” 面对慕云择迫切的目光,沈昀还是没有说话,他想起苏潋陌在昨夜所说的话,这样深不可测的一个人,又岂是慕云择可以对付的?赤霄剑不过是个开端,其背后肯定还有更大的阴谋,而这个阴谋必然跟无瑕山庄脱不了干系,沈昀不想看见慕云择遇险,这条路由他一个人去走便足够了。 在久久的沉默后,他叹气一声,说道:“云择,赤霄剑我会想办法送回无瑕山庄,这件事是因我而起,本就应该让我一个人去面对,我答应你,赤霄剑定会完壁归赵。” 慕云择震惊地看着他:“你这是想要维护这盗贼的恶贼吗?你可知道赤霄剑乃是我山庄最重要的信物,传剑大会风波未去,若再让江湖中人得知丢剑一事,无瑕山庄如何还能立足?此事关乎山庄百年名声,我怎么能置身事外?” 沈昀艰难道:“这件事并非表面那么简单,希望你能理解。。。” 慕云择抓住他的胳膊:“即便你不愿说出前因后果,总也还可以告诉我赤霄剑的下落,让我能早日将它取回。” 他的手抓得很紧,脸色因为焦虑而变得苍白,他不想逼迫沈昀,但赤霄剑对于无瑕山庄来说实在太过重要,不管因为任何理由,他都不可能坐视不理。沈昀心痛地看着他,却也无可奈何:“云择,你相信我,我不会欺骗你。” 慕云择眼中充满愕然:“你……当真不愿意说?” 沈昀甚至不忍心再去看他:“对不起。” 慕云择脸上浮起一抹嘲讽的笑意,抓着沈昀胳膊的手缓缓松开,向后退去。他眼中的失望那样明显,明显的叫沈昀呼吸都疼痛起来,他欲将他拉住,却被慕云择一把躲开。四目相对,慕云择留下最后的时间等待他能做出选择,然而他所看见的,依旧只有沈昀的沉默。 他没有再说一句话,转身离开这间屋子。 沈昀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眼中浮起无限悲苦,到最后,他仍然误会了他…… 街道上依旧热闹非凡,慕云择失魂落魄走着,他看不见穿梭不止的人流,听不见身边的欢声笑语,浮现在他眼前的,只有沈昀的默认。这是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袒护那个人,难道……难道他们当真是串谋好的? 慕云择怎么也无法相信,那个人是沈昀啊,是救了他数次并且亲口承诺绝不辜负的沈昀啊,他的目的若是赤霄剑,又何必去费这些周章? 是他错信了他吗…… 身体里传来阵阵剧痛,让慕云择的脚步漫了下来,他靠着墙壁捂住胸口,唇色变得煞白,额头渗出一滴滴冷汗。他身上的尸香散剧毒本就尚未解去,此时在急怒攻心之下,导致真气串行,触及心脉,才会如此痛苦。慕云择深深呼吸,想要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时刘通的声音从他背后响起:“少庄主,你怎么在这里,庄主命属下找你好些时候了!” 慕云择一惊,匆匆擦去脸上的冷汗,回头说道:“我早上才见过父亲,不知他找我何事?” 刘通并未发现他的异常,脸上带了为难之色,说道:“不瞒少庄主,属于方才跟庄主说起沈昀也来到金陵之事,庄主不知为何忽然大怒,命属下立即将你寻回。” 慕云择的脸色又白了几分,他一句话也没有说,向百福楼走去。刘通一脸诧异地挠挠头,不明白他脸色为什么这么难看,想要询问又考虑到身份,只得默默跟在他后面。回到百福楼里,离慕百川的房间越近,慕云择的心情越沉重,他很清楚慕百川想问什么,也很清楚如果告诉他沈昀的下落,沈昀必然不能平安离开金陵。但他已经犯下大错,难道还要继续欺瞒自己的父亲吗? 刘通推开房门,慕云择看见慕百川那道冰冷的目光向自己射过来,心头愈发愧疚,走进去唤了一声:“父亲。” 慕百川抬手示意刘通离开,直到房门再次锁上,他才说道:“云择,你还要瞒我到什么时候?” 慕云择想要解释:“我只是想把事情调查清楚后,再向父亲禀报……” 他的话音还没有落下,慕百川已经一掌拍在桌上,大怒道:“混帐!你包庇一个对山庄图谋不轨之人,如此做法,对得起慕家的列祖列宗吗!” 慕百川虽然严厉,但也甚少会发这么大的火,慕云择双膝一弯,朝他跪下来:“这件事定还另有隐情,请父亲容许我调查清楚。” 慕百川居然临下望着他,眼中神色骇人:“这么说你是不肯说出沈昀的所在了?” 慕云择双唇紧抿,垂眉说道:“我相信他这么做是有苦衷的,只要父亲给我时间,我必定会揪出真正的幕后主谋,将赤霄剑寻回来。” 慕百川神情冰冷:“你倒说说看,他哪里值得你这样维护他?” 慕云择怎么能说出他与沈昀之间的种种,那是从心底最深处生出的感情,他信任他,甚至依赖他,这些仅仅都只是因为对方是沈昀,正因为他是沈昀,所以才他更无法接受他的隐瞒。慕云择眉宇间浮起深深的痛苦,面对慕百川审视的眼神,他只能说道:“父亲,请你相信我,我一定会查出真相!” 慕百川声色俱厉道:“真相便是沈昀伙同那狗贼入山庄盗剑!云择,你究竟受了他什么蛊惑,怎么到了这个时候还执迷不悟,难道你要让山庄的百年声誉都毁在你手上吗?!” 慕云择怎么会不知道这里面的利害关系,可他更加清楚,如果说出沈昀的下落,慕百川绝不会放过他,孝与情之间,若真要做出抉择,他的心已偏向后者,就算沈昀之前还在袒护另一个人,他也不希望看到他跟慕百川刀剑相向。慕云择低头说道:“父亲,请原谅我,如果这件事当真是沈昀所为,我会亲手将他抓回来,但在真相没有查清楚之前,我……” 啪—— 响亮的巴掌手打断了慕云择的话,他的左脸上出现一个明显的五指印,慕百川气得脸色铁青,指向他的手在颤抖着:“混帐东西!你为了一个外人竟然弃山庄名声不顾,在你眼里还有慕家的列祖列宗,还有我这个爹吗!” 慕云择本就胸口剧痛难忍,慕百川这一巴掌几乎用了十足十的力道,让他眼前一阵晕眩,强撑住身体,叩地说道:“我时刻都没有忘记父亲的教诲,赤霄剑与我山庄至关重要,不管如何我都会想尽办法将它寻回来,求父亲给我一些时间。” 慕百川抓住他的肩膀,刻意放缓的声音听起来更加冰冷:“云择,你从小就是个识大体的孩子,慕家先祖辛苦积累下来的基业不能毁在我们手中,赤霄剑事关重要,绝不能有任何闪失。只要你说出沈昀的下落,为父答应你,绝不会伤害他的性命。” 他们是父子,在慕云择眼里,慕百川一直都是犹如高山般不可逾越的存在,他虽然严厉威仪,却并不失温情,然而眼前这个硬挤出一丝狰狞笑意的人,让慕云择从心里感觉到恐惧。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慕百川,这么冰冷,这么虚伪。很快的,那抹笑容被深深的叹息取代,慕百川温柔地将他扶起来,摸着他红肿的脸颊说道:“为父方才情急之下出手重了些,也是因为担心赤霄剑的缘故。现在我们身处金陵,陈家婚宴就在明日,不宜再生事端,不如你先去将沈昀请来,让为父好好问问他,再行定夺。” 第38章 争斗再起 这似乎已经是慕百川最大的让步,他努力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温和平静,但眼中迸射出来的暴戾却还是被慕云择清晰看进眼底。他曾经是慕云择奋斗的方向,是他努力的目标,为何现在在那张脸上,他只看见了虚伪与残忍?那一句句惺惺作态的话,更让慕云择肯定,如果沈昀落在他手里,必然没有活路可走。 这是他的父亲啊,是他最尊敬的人,为何……他的心竟然毫不犹豫偏向另外一个人? 慕云择不敢去看那双咄咄逼人的眼睛,低头说道:“求父亲给我一些时间。” 慕百川神色骤冷,连抓着慕云择肩膀的手都在用力:“你当真要这样袒护他?” 慕云择忍住那锥心刺骨的疼痛,说道:“我并不是想袒护他,只是不希望因为这件事冤枉任何一个人。” 冲天怒气浮现在慕百川眼底,他挥手狠狠朝慕云择脸上扇来,叫道:“混帐东西!我何时教过你这般不明是非!难道在你心中那沈昀比无瑕山庄的百年名望还要重要吗?” 慕云择被他扇到地上,唇角开裂,渗出滴滴血迹。慕百川脸上的怒意仍毫无收敛,他看不见沿着慕云择唇角滴落的鲜血,那沉默的态度更加让他愤怒:“既然你这般执迷不悟,留着也只会令慕家蒙羞,今日我便清理门户,省得将来你铸下大错,连累无瑕山庄受辱!” 他咣啷一声抽出放在桌上的佩剑,寒光迸现,锋利的剑尖指向慕云择。这把剑名唤“惊龙”,乃是江湖十大名剑之一,仅在赤霄剑之下,出鞘时锋刃有声,犹如飞龙惊现,因此而得名,一直都是慕百川的佩剑,也是他行走江湖的身份象征。慕云择愕然地看着这近在眼前的剑尖,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慕百川有一天会将惊龙剑指向他,而这一切仅仅是为了一个人的下落。 慕云择扶着桌子站起来,他脸颊通红,嘴角开裂,可这些身体上的疼痛远远不及心头的震惊,他怔怔看着慕百川,始终难以相信眼前的一切:“父亲,你……” 慕百川无视他含泪的双眸,剑尖向前挺进一分,厉声问道:“我且问你最后一次,沈昀的下落,你说还是不说?”这是他一手教导出来的儿子,没有人比慕百川更了解,从小到大慕云择都没有违抗过他,这是第一次,他绝不容许这样的事发生,即便是用这样不人道的方法,他也要逼迫他说出来! 慕云择摇摇欲坠地站着,他的脸很红,唇色却非常苍白,握紧的双手剧烈颤抖着,吐出一个虽含糊不清却分外坚定的字:“不……。” 慕百川以为他会妥协,会后退,可没想到换来的是更加坚定的反抗,心中最后一丝耐心也被消磨怠尽,他的剑向慕云择刺去,虽然已经避开要害,却没有片刻迟疑。慕云择认命地闭上眼睛,等待剑尖扎进身体时的冰冷,房门就在这时被撞开,一道人影飞了进来,两柄宝剑凌空相撞,平平无奇的无名剑不输半分气势,生生挡下惊龙剑。慕云择感觉到自己被一条强有力的胳膊抱进怀里,睁开被泪水迷蒙住的眼眸,那张坚毅冷峻的脸出现在视线里。 “沈昀……” 喃喃的低唤声让沈昀心痛如绞,在慕百川阴狠的眼神前,他也没有松开手,只温柔地说道:“没事,这里交给我来解决。” 慕云择尚未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忽觉脖上一酸,失去意识,倒在了沈昀怀中。慕百川指着他骂道:“狗贼,还不放开云择!” 过去沈昀对他还有几分敬意,一来他是江湖前辈,二来也是因为慕云择的关系,但是在亲眼见到他对自己儿子都毫不留情时,沈昀心中已只剩下不屑。他冷冷地说道:“慕庄主想要见我,尽管派人来找便是,何必在这里逼迫云择。” 慕百川怎忍受得了他这般冷嘲热讽的口气,当下怒道:“云择是我的儿子,他的生死自由我决定,轮不到你这个外人在这里指手画脚!” 沈昀冷笑道:“有你这样的父亲,我为云择感到可悲。” 慕百川的本意就是找出沈昀的下落,现在人就在眼前,他满腔怒火反倒逐渐平静下来,恢复了武林宗师的派头,眼神凌厉地打量着沈昀:“我无瑕山庄对你以礼相待,你却恩将仇报,在博取云择信任之后再伙同奸人盗走赤霄剑,如此卑劣行径,怎挡得起侠义二字?此事若传到江湖上,你必会身败名裂,不如早早将赤霄剑归还回来,我尚可不计前嫌,放你一条生路。” 沈昀扶着慕云择让他靠桌子坐下,这才抬眼去看慕百川,说道:“我若说赤霄剑不在我手中,慕庄主相信吗?” 慕百川冷哼道:“证据确凿,你还想抵赖吗!” 沈昀大笑两声,无比嘲讽地说道:“证据?慕庄主且说说看,有何人作证是沈昀盗剑?” 慕百川喝道:“你今日出现在这里,便是最好的证据!”话音落下之时,他手中的惊龙剑已经刺出,剑锋如电,直取沈昀咽喉而来。慕云择就靠在旁边的桌上,两人若动起手来,难保不会伤及到他,慕百川可以不管不顾,沈昀却做不到,他向后退开,转身奔离这间屋子。 慕百川怒叱一声:“狗贼,你往哪里跑!”他提剑追出,与闻讯而来的慈远大师撞个正着,沈昀施展轻功从窗户跃至院中,把两名刚巧经过的丫环吓了一跳,慕百川来不及向慈远大师解释,只求助地望了他一眼,随便追了过去。慈远大师虽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也不能坐视不理,紧跟在他们后面而去。 他们都是江湖中最顶尖的高手,身影飞掠,这街道上的人连他们模样都没有看清便已瞧不见踪影。慈远大师先前对沈昀甚有好感,在百福楼中还特意就当日之事向慕百川解释了一番,希望能化干戈为玉帛,现下见到他们二人不知为何起了纷争,有意调和,脚步片刻不落。慕百川只当慈远大师前来是为了助自己一臂之力,心下底气更足,直跟着沈昀到了这荒郊野外,一鼓作气用力一踏,翻身跃到沈昀跟前,拦住他去路。 天气阴沉,寒风瑟瑟,慕百川手持惊龙剑,一派正义凛然地模样:“沈昀,你利用云择盗取赤霄剑,妄图杀人灭口,现在还想逃之夭夭,纵然天大地大,也没有你的容身之处!” 慈远大师本还想阻止这场纷争,听了慕百川的话,不禁面露诧异:“慕庄主此话何意?” 慕百川面向慈远大师,一脸悲痛地说:“大师昨日说此人心胸宽广,并非奸佞小人,在下还为过去误会他的事感到内疚,没想到今日我得知他找了同伙假扮成犬子云择的模样,将赤霄剑从山庄给盗走了!云择生性良善,受他蒙蔽,险些丢了性命,现在还躺在房中不得动弹!” 慈远大师大惊,问道:“沈施主,可真有此事?” 沈昀从未见过这样颠倒是非之人,他怒极反笑:“黑白如何,大师不妨去问一问慕少庄主,便知真假。” 慕百川怒喝道:“云择现在昏迷不醒,还不是你下的毒手吗?你夺剑在先,伤人在后,今日我便要替武林同道除了你这个祸害!” 他咣啷一声抽出惊龙剑指向沈昀,慈远大师觉得事有蹊跷,不想见到二人争斗,便站到他们中间说道:“两位施主不妨听老衲一言,当日传剑大会上,老衲是亲眼所见沈施主的仁义之举,此次事关赤霄剑,沈施主确实应该给慕庄主一个交待。两位若信得过老衲,不如就将此事交给老衲来评断。” 慕百川一心只想寻回赤霄剑,但也不好拂慈远大师的面子,便问道:“大师不妨直说。” 慈远大师双手合十道:“既然现在赤霄剑不知所踪,那眼下最要重的事就是将宝剑寻回,在这之前,沈施主不妨先随老衲回少林,待事情水落石出之后再作定夺。” 这确实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即可以免去一场干戈,也能还沈昀清白,但慕百川早已认定赤霄剑乃是沈昀所盗,他怎肯放他离去,而沈昀已与苏潋陌有七日之约,他若去了少林,不就成了那背信弃义之人?他二人皆沉默不语,慈远大师又道:“两位不必担心,老衲不会偏袒任何一方,只希望事情可以水落石出,勿要放跑一个恶人,也勿要错抓一个好人。” 沈昀正欲开口说话,一个清灵悦耳的声音在此时忽然响起:“沈公子,我家主人见你久去未归,特命小女子前来寻你。” 第39章 无底深渊 一道曼妙的身影沿着树林款款走来,只见她白衣如仙,轻纱遮面,一双明眸似美玉盈光,墨发如瀑,随莲步在风中轻扬,气质出尘,犹如临世仙子。这样一个世间少有的绝色丽人,自然令人过目不忘,而慕百川也绝不会忘记她,因为她就是那日在传剑大会中夺剑离去的女子! 她那双犹如夜空繁星般的眸子在这三人身上转过,从对慕百川的不屑,到对慈远大师的微笑致意,最后停留在沈昀身上,柔声说道:“原来沈公子是被他们缠住了去路,不知可有小女子帮得上忙的地方?” 慈远大师当日追踪她而去,费尽周折也未能寻到她踪影,此时人在眼前,他不禁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阿弥陀佛!姑娘出现在此时,是否又是为宝剑而来?” 白衣女子浅笑说道:“沈公子早已将宝剑交给我家主人,两位若想寻剑,便不要再为难沈公子了,因为剑不在他身上。”这话看似是在帮沈昀开脱,实则句句都在将他推进万丈深渊,让他再也洗不清夺剑的嫌疑。沈昀忽然想到,苏潋陌处心积虑设下的局,又怎会这么简单就放过他? 他所想要的,就是让他坐实盗剑罪名,最终无路可逃! 慕百川果真大怒,叱道:“沈昀,你还有何话可说!?” 沈昀还能说什么,他除了苦笑,还能说什么,这盆脏水泼在他身上,又岂是三言两语便能洗清的?慈远大师倒还冷静,问道:“敢问姑娘,你家主人是谁?” 白衣女子眼中浮起骄傲的神色:“我家主人,自然是这天底下最聪明、最有本事的人。” 慕百川将剑指向她:“今日你若不说出他的身份,休想活着离开!” 白衣女子哎呀一声,躲到沈昀背后,看似害怕地说:“沈公子,这两个人好生凶恶,你怎还站在这里跟他们废话?主人叫我来唤你回去,咱们快些走吧,主人还在等着你一起参透剑中的秘密呢!” 她是苏潋陌派来的人,如果让她在这里出了事,难保苏潋陌会做出更可怕的事,沈昀微一侧目,说道:“大师,在下有无盗剑,他日自会分晓,请恕在下告辞。” 慕百川怎肯让他离去,箭步上前拦住他去路,喝道:“你做下如此恶事,便想一走了之吗?你不将赤霄剑交出来,休想活着离开此地!” 沈昀还未应道,那白衣女子先不甘的替他叫屈:“堂堂无瑕山庄的庄主,怎么也尽在这里威胁起江湖后辈来了,每天就喊着打打杀杀的,不辛苦吗?我看该去少林寺的是慕庄主才对,多向大师学习佛法,少些戾气,这才是为人长者应有的风度。” 慕百川哪里受过这样的气,即便有慈远大师在场,他也无法再顾及身份,拔剑便向沈昀他们刺来:“今日我便替江湖除了你们这两个祸害!” 白衣女子被吓得花容失色,手抓着沈昀的衣角瑟瑟发抖,可那双灵活清澈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恐惧。沈昀拔剑挡下慕百川的来势,两柄宝剑在空中相撞,几乎势均力敌,转眼之间他们已过了数招,落叶翻飞,剑光横溢,迷乱了视线。慈远大师得高望重,自不能跟一名弱女子动手,况且这女子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而所说的话又太过有针对意味,所谓旁观者清,慕百川因忧心宝剑未能深思熟虑,但他愈发觉得事有蹊跷。 慕百川招招紧逼,直奔沈昀要害而来,他是江湖上最负盛名的剑客,成名数十年,几乎没有败过,当今武林能与他战个平手的寥寥无几,然而沈昀以守为攻,虽未占得上风,却也没有落败之势。慈远大师在旁观战,不禁为沈昀的身手所折服,他年纪虽轻,但出招间沉稳有度,进退得体,丝毫没有赶尽杀绝之势,反观慕百川,却招招狠辣,欲取他性命。 慈远大师知道他二人若再战下去,必要落得下两败俱伤的局面,反倒让那躲在背后推波助澜之人得了翁之利。白衣女子一脸焦急地神色,说道:“大师,你快拦住他们,这打下去若不小心伤到对方,误会就更大了啊!” 慈远大师警惕地望着她:“女施主方才还说是沈施主盗的剑,现在又说是误会,老衲敢问,那一句才是你的真话?” 白衣女子跺脚懊恼道:“方才那都是我胡言乱语的!我就是想让沈昀早日回到我身边,我们是……我们是……”她一边说着,一边脸颊涨得绯红,神情窘迫,小女儿情态溢于言表。慈远大师乃是方外之人,自然不能再追问这红尘俗事,想着这女子与沈昀睚颇为熟络,这话倒有几分可信,再加上他也不愿见到两败俱伤的事发生,沉吟片刻后,他提步飞向那两人。 就在此时,白衣女子眼神一冷,以慈远大师为掩护,飞身扑上前,待慈远大师察觉到异常准备应对时,从白衣女子掌中挥洒出一抹如烟雾般的粉未,随空气飘散开去。沈昀最先反应过来,拿袖子掩住口鼻,但还是晚了一步,那股奇异的香气钻进他鼻子,让他整个人忽然都轻飘飘起来,拿剑插入地面才勉强站稳。慕百川与慈远大师则难以幸免,他们吸入那些粉末,很快到地失去知觉。 沈昀冷汗淋漓,想点住身上的穴道控制毒素蔓延已无能为力,他的视线依旧越来越模糊,那白色身影在他眼前晃动,之前温柔的嗓音变得冰冷至极:“睡吧,等你醒了之后,就会看到你想看到的事。” 沈昀努力保持清醒,但意识已经离他越来越远,身体摇晃,摔倒在地上,失去了知觉。白衣女子踢了踢他,目光从这三个不醒人世的人身上扫过,缓缓摘下脸上的面纱,露出一张惊世绝美的脸。这张脸上的神情应该温婉而动人,因为她的眼睛这样明亮,仿佛一汪碧绿的湖水,她的鼻子这样挺秀,再高一分都是累赘,她的嘴唇这样娇润,最鲜艳的玫瑰花都及不上半分,可她脸上的表情偏偏这样冷漠,甚至带了一丝嫌恶。 她是这世间最美的女子,是降临凡间的仙子,然而为了那个恶魔一般的少年,她甘愿坠进地狱。 百福楼里,刘通焦急地守在床前等慕云择醒来,他也不知道发生了何事,进门时就看见慕云择倒在桌边不醒人世,慕百川又不见踪影,吓得立即告诉百福楼的管事。经大夫诊断之后,说慕云择只是昏睡过去,并无大碍,过些时辰便会醒来。刘通一步也不敢离去,一直守在床边,这人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外边天色渐暗,就在刘通六神无主的时候,慕云择悠悠醒转过来,刘通大喜过望,连声唤道:“少庄主!少庄主!” 慕云择吃力地从床上坐起,那惊险地一幕幕映入脑海,他抓住刘通的胳膊,失声问道:“父亲可在此处?” 刘通道:“没有啊!我进门的时候就没看见庄主踪影,少庄主,究竟出了何事?” 慕云择愣在那里,他在失去知觉之前明明就看见了沈昀,难道那些都是幻觉吗?还是他们已经起了争斗……慕云择无法再想下去,恐惧与担忧占满了他的思绪,他不顾一切冲下床,想去寻找他们,眼前一阵天旋地转,他抓着门棂好不容易稳住脚步,一道身影出现在他面前,拱手恭敬地说道:“慕少庄主,请随我来一趟。” 刘通认得这人,他是陈家派来百福楼的管事,姓孙,之前刘通就请他帮忙寻找慕百川的下落,现下见他回来,连忙急问:“是不是有我们庄主的消息?” 这孙管事面有难色,犹豫片刻方道:“我们在城外林中找到了慕庄主,同行的还有少林方丈慈远大师。” 刘通松了口气:“庄主想必是有要事,才会与慈远大师突然离去。” 慕云择却没有那么乐观,他见孙管事欲言又止,心中愈发觉得不安,说道:“管事先生有话不妨直说。” 孙管事长叹一口气,说道:“我等在寻到慕庄主时,他已不醒人世,看面色似乎中了剧毒,而慈远大师则……则圆寂了。” 慕云择身体一晃,险此站立不住,刘通急得满脸涨红:“这是怎么回事?庄主怎么会中毒,你们有请大夫过来瞧吗?” 孙管事往旁边退开一步道:“大夫已在慕庄主房中,请两位随我来。” 去另一间客房不过短短几步路,慕云择每迈一步都仿佛踩在刀尖上,离房门越近,他的心口就越痛。房间是站了站了二名丫环跟二名守卫,一位白发须眉的大夫正坐在床前为慕百川把脉,只见慕百川脸色煞白,双目紧闭,嘴唇乌青,喘息忽而短促,忽而缓慢,似乎极是痛苦。慕云择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问道:“大夫,我父亲他怎么样?” 大夫回头看了他一眼,长叹说道:“令尊所中的乃是江湖上失传已久的奇毒‘七香散’。此毒轻薄如烟,一经散入空气,便是天下第一的绝顶高手,也难以躲避。中毒者初期会昏迷不醒,但时日长了,便会功力渐失,形同枯木,届时就再无回天之术。” 慕云择心头狂跳,颤声问道:“此毒可有解药?” 大夫面色凝重道:“七香散是由西域传入中原,三十年前曾在洛阳引起一桩灭门惨案,后逐渐淡出江湖未再出现过。此毒的配方极是复杂,需以七种毒草入药,但天下毒草何止千千万万,如何能知晓是哪七种?若要配出解药,第一步便是要找出这七种毒草。” 第40章 步步诬陷 慕云择出身名门,从未接触过毒草毒药这类的东西,他虽没有听过七香散,但从太夫的叙述中,他已然知晓此毒的可怕,若是寻不到解药,时日一久,便只有死路!慕百川是陈家贵宾,孙管事自然不能袖手旁观,他出言安慰道:“慕少庄主不必担心,周大夫乃是陈府中最负盛名的神医,假以时日,他必可以研制也解药。” 周大夫亦点头道:“老夫必定会竭尽所能,为慕庄主解毒。” 慕云择看着躺在床上被七香散折磨的痛苦不堪的慕百川,悔恨似漩涡般将他团团围住,他像掉进一个深不见底的窟窿里,周围没有光,也没有出路。他知道自己现在不能倒下,只有保持冷静跟理智,才有可能找出凶手拿回解药。他深深吸了口气,看向孙管事问道:“慈远大师现在何处?” 孙管事神色悲切道:“我们找到慈远大师时,他就已圆寂西天,法身现下就置于城中的广安寺内。慈远大师德高望重,乃武林泰山北斗,竟也遭奸人所害,实在令人悲痛啊!” 慕云择道:“可有看见凶手?” 孙管事应道:“从林中的脚印来看,确实还有其他人在场,但却没有人瞧见他们是谁。” 慕云择沉思片刻,说道:“你留在此处照料,我去广安寺走一趟。” 刘通已慌得六神无主,听了慕云择的话忙点头道:“少庄主,你可一定要找出凶手,为庄主报仇啊!” 慕云择没有答话,孙管事自告奋勇要陪他一块去广安寺,慕云择默认,两人离开百福楼往广安寺方向赶去。广安寺乃是金陵城中香火最盛的寺院,每日前来祈福烧香的善男信女络绎不绝,陈家每月往里头填的香油钱数之不尽,他们自然格外另眼看待,再加上慈远大师佛名远扬,现下遭到不测,寺院众僧皆是惋惜万分,与少林寺另两名高僧一同守灵诵经,望慈远大师能早登极乐。 慕云择远远听见木鱼声传来,心情愈发沉重,他走进大殿里,看见慈远大师的尸体躺在明黄经幡下,长明烛点于两旁,他向尸体深深鞠了三躬,一位神情悲痛的少林高僧站起来双手合十向他回礼。慕云择曾在传剑大会上见过他,乃是慈远大师的师弟,少林寺戒律院首座慈德大师,为人刚正不阿,雷厉风行,在江湖上极有名望。他虽悲伤难抑,却还是强作镇定问道:“不知慕庄主现下如何?” 慕云择道:“家父身中剧毒,虽尚未寻到解药,但暂无性命之忧。” 慈德大师修行多年,本应喜怒不形于色,但少林方丈凭空遇难,他又如何能忍而得住:“方丈大师身上所中之毒与慕庄主如出一辙,想是那恶人先以此毒迷人心神,再对方丈大师施以毒手,只可惜未能瞧见他的模样!” 这两人皆是江湖中数一数二的高手,是什么人可以在他们面前神不知鬼不觉的下毒杀人?慕云择眉头紧锁,问道:“敢问大师,慈远大师是因何伤势圆寂?” 慈德大师转目看向尸体,悲痛道:“剑伤,方丈是被人一剑贯胸而死的!” 剑…… 慕云择脑海里忽然浮起一个可怕的念头,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冰冷,双手不自觉握紧,他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没有变化:“大师可看得出凶手用的是什么招势?” 慈德大师叹气摇头:“从伤口来看,此人出招极慢,方丈大师那时应当已晕厥过去,没有还手之力。” “哈哈哈哈——” 殿外忽然响起一阵嚣张的笑声,一位锦衣华服、面容俊雅的男子摇着折扇走来,说道:“你们要找我凶手,我知道是谁!” 如今正是草木皆兵的时候,这突然冒出来的年轻人让慈德大师不禁戒备起来,厉声喝道:“你是何人?” 孙管事忙上前说道:“这位是七星堡的少堡主华经宇。” 要说起这七星堡,虽不及无瑕山庄或金陵陈家在江湖中的地位,但也颇得敬重,家传鞭法名扬天下,老堡主华长东被称为“飞天神鞭”,近几年来已甚少在江湖上走动,家业几乎都已交给独子华经宇。只不过这华经宇游手好闲的很,平日里最爱的就是拈花惹草,武林中人看在华堡主的面子上,总还是会让他三分,但私下的风评却不太好。他会出现在金陵,自然也是受了陈家的邀请来参加婚宴,慕云择拱手致礼后,这才问道:“华少堡主是说自己看见了凶手?” 华经宇走进殿里道:“早上我在百福楼里呆得无趣,原想出走散散心,结果就看见三道人影嗖嗖地往外面飞去,那速度可是快了!”他一边说着一边在那做手势:“我正好觉得闲得慌,就跟上去想看个究竟,他们的轻功真是厉害,我差点就跟丢了,不过还是看清楚这三个人里一个是慈远大师,一个是慕庄主,另一个则是……” 他故意停下话头,卖弄起关子,慈德大师迫不及待问道:“另一个人是谁?” 华经宇合住折扇,带着笑容道:“就是那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游侠沈昀!” 明明已经猜到答案,但真的从别人嘴里听到这个名字,还是让慕云择转眼白了脸色。慈德大师自然也知道沈昀的名号,转头望向孙管事问:“莫不是陈家也邀请了此人前来?” 陈管事道:“家主确实有过这个想法,请帖也已拟好,只是沈大侠行踪不定,我们费了许多时日,也未能找到他,只得作罢。” 华经宇道:“沈昀必不是为了婚宴前来,否侧他又怎会伙同那女子对两位前辈下毒手?” 慈德大师焦急道:“请华少堡主仔细说来。” 华经宇叹气道:“那女子是后来的,当时我离得较远,但未听清楚他们说得什么,不过几句言语之后,慕庄主便与沈昀大打出手,慈远大师想要去阻止他们,那女子就趁这个机会下毒,将慕庄主跟大师都迷倒了。这沈昀趁人之危,一剑刺入慈远大师胸口,才与那女子扬长而去。” 慕云择脸色煞白,他的指尖深深扎进掌心皮肉,只有这疼痛才能让他保持清醒。饶是修为深厚的慈德大师,此刻也难以掩饰眼中的怒意:“少堡主所说可都是真的?” 华经宇道:“我与两位素未谋面,无缘无故的为何要编出这一套谎言瞒骗你们?这些都是我亲眼所见,那女子虽脸蒙轻纱,但从身段与举止来看,想必是难得一见的美人,看她与沈昀说话时的模样,两个颇为亲近,恐怕相识不是一日两日的事。” 慕云择只觉得自上越来越冷,他听见慈德大师问道:“那女子是否身着白衣,轻功卓绝?” 华经宇一拍扇子道:“不错,正是她!大师以前莫不是见过她?” 慈德大师一脸悲愤地叫道:“当日传剑大会之事,果真是沈昀与这女子串联,方丈大师慈悲为悲,放他们一条生路,他们竟然恩将仇报!慕少庄主,这沈昀好深的计谋啊,将咱们都给骗了!” 华经宇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满脸讶异地问:“怎么,你们以前还有过过结啊?” 慕云择已听不见他的声音,他只感觉到眼前天旋地转,胸口传来一阵阵剧痛,气血翻涌,喷出一口鲜血。就近的孙管事连忙将他扶住,焦急问道:“这是怎么回事,慕少庄主受了内伤吗?” 华经宇也快走几步搀住他胳膊,见他脸色潮红,气息急促,说道:“我看这怕是急火攻心所致的吧?” 慕云择将他们推开,摆摆手道:“我没事……” 慈德大师道:“这沈昀在江湖上侠名不浅,没想到竟是个欺名盗名之辈。慕少庄主,传剑大会之事,恐怕连那朱霸都是受了沈昀指使,所谓盗剑还盗,都是他早已经设计好的陷井!” 当真如此吗,当真都是他的阴谋吗…… 慕云择擦去嘴角鲜血,问道:“大师,我可身看一看慈远大师身上的伤口?” 慈德大师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引他到尸体面前,掀开盖在上面的明黄帷幕,露出慈远大师灰白泛青的面容。僧衣尚未更换,胸口有一滩明显的血迹,慕云择揭开伤口处衣物查看,鲜血已经凝固,皮肉外翻,从伤口的大小及平整程度,确实是剑伤无疑。 慕云择脑海里浮现沈昀手里的那把剑,平平无奇的黑色剑鞘,拿在手上时不会有人多去看一眼,但当剑刃出鞘时,却有着不输于任何宝剑的锋利光华,用它杀一个人太容易,可这把剑的主人没有理由这么做!就算华经宇说得言之凿凿,慕云择也不相信沈昀会做出这样的事! 慈德大师见他久久没有说话,急切说道:“慕少庄主,解药必定在沈昀身上,此人阴险狡诈,我们需得忙将他捉回来,方丈大师已经遭他毒手,万不能让慕庄主再步了后尘啊!” 孙管事道:“待我回到陈府后,会立即将此事告知家主,协助少林及无瑕山庄全力追查沈昀的下落。” 那华经宇在一旁说道:“这江湖就是让这些沽名钓誉这辈给败坏的,两位要用得上我七星堡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我必定义不容辞!” 第41章 大难不死 慕云择仍未说话,慈德大师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道:“今日还要多谢华少堡主告知事情真情,否则便要叫这恶人继续逍遥法外。孙管事,烦请您回去告知陈王爷一声,事出突然,老衲明日便起程回少林,不能当面辞行,还望陈王爷见谅。” 孙管事还礼道:“大师言重了,家主对方丈大师圆寂之事也十分悲痛,只是喜宴将至,不宜出面,才叫我前来妥善安排一切,待喜宴结束之后,家主必会亲上少林,向众位高僧赔罪。” 慈德大师神情黯然,低叹道:“佛门中人理应参透生死,但方丈大师无辜遇害,我等也绝不会任由凶手逍遥法外。慕少庄主,沈昀此人在传剑大会之时便已居心叵测,还望无瑕山庄能挺身而出,与我等同心协力除去这江湖祸害!” 这慈德大师乃是少林戒律院首座,身怀绝技大力金刚指,在寺中地位仅次于慈远大师,内力修为虽旗鼓相当,但佛法造诣上却相差甚远,为人甚是急躁,这句句话里都透出一股杀伐之意。慕云择还是神色恍惚,久久没有作声,倒是华经宇推了他一把,好奇问道:“怎么慕少庄主看起来并不甚相信啊?” 慕云择回过神来,抬头望了他一眼,方道:“沈昀必然是要找的,但也不能单凭一面之词便定了他的罪,这件事我自会查个水落石出,不劳华少堡主费心。” 华经宇脸色一僵,干笑两声道:“这都是我亲眼所见,难不成你还怀疑我骗你?” 慕云择脸上充满凝重之色:“华少堡主误会了,事关重大,我自然要小心谨慎。” 慈德大师点头道:“慕少庄主说得不无道理,沈昀必然是要抓的,只有抓到他,但才查清楚事情真相。” 华经宇道:“该说的我都说了,既然你们有了主意,那我这个外人也不必来操心了。不过我还是要说一句话,跟在沈昀身边的女子是个用毒高手,你们可得小心着点,别再着了同样的道。”大约是慕云择的话惹了他不快,他连道别都不愿意多说一句,挥着扇子大摇大摆离去。 孙管事是个精明之人,一眼就看出这三个各怀心思,也不戳破,只拱手说道:“我也先回陈庄将此事禀报给家主,两位若有什么需求,尽可告知百福楼的人,家主必定会鼎力相助。” 慕云择与慈德大师同时向他道了声谢,在目送他离去之时,慈德大师方道:“慕少庄主,你打算怎么做?” 慕云择道:“家父剧毒未解,只能暂留在百福楼里。大师放心,我会立即飞鸽传书回山庄,叫他们寻找沈昀的下落,这件事太过蹊跷,真相或许只有他才知道。” 慈德大师心中早已对华经宇的话信了八字,但当着慕云择的面也不宜太过坚持已见,口中道:“既然如此,慕少庄主尽管去做便是,老衲需得先回少林处理方丈大师的后事,慕少庄主若找到沈昀下落,烦请告知老衲一声。” 慕云择拱手应下,转身离开宝殿。佛光普照的千年古刹在暮色中安静肃穆,他抬头望向天边,斜阳如血,染红半片天色,他一直紧握的手渐渐松开,鲜血从指尖滴落,溅在青石方砖上。 ——沈昀,是你另有苦衷,还是你当真一直在欺骗我…… 金陵城郊的一幢别苑里,身着淡粉色罗衣的美貌少女正蹲在床前,眼巴巴地看着那躺在床上面无血色之人,站在一旁的齐辰玉摇摇头,无奈地说道:“灵灵,他身中剧毒,不会这么快醒来的。” 唐灵灵支着脑袋问:“方才不是给他服下了唐门的解毒丸吗,怎么就不醒过来呢?” 齐辰玉道:“天下奇毒何止千种,解毒丸虽可暂时护住他心脉,但也不能起死回生啊!” 唐灵灵听了十分不乐意,跺脚说道:“我不管我不管,师兄你要是救不了他,我就让爹去找那什么鬼谷圣手过来,反正我就是不能让他死了!” 齐辰玉将她拉住,劝道:“门主刚去了陈家参加喜宴,你即便要找,也不该在这时候啊!”陈家与唐门渊源颇深,真论起来还有几分血亲关系,因而唐门这次前来,陈家特意腾出这间别苑让他们居住,本来唐灵灵也是要去喜宴的,但她昨夜在林中无意间发现昏迷不醒的沈昀,唤了齐辰玉帮忙偷偷将他搬回苑里,藏在厢房中。今早唐门主来催她动身时,她还躲在屋里找了个借口推搪不去,唐门主走得急,倒未发现什么异常。 唐灵灵虽说娇蛮,却也并非任性不识大体之人,她望了一眼躺在床上毫无知觉的沈昀,秀眉微蹙,道:“师兄,那他暂时应该不会有事吧?” 这只见过一面的人,却让唐灵灵这般关心,齐辰玉心里很不是滋味,但也不忍她担忧,说道:“此人内力深厚,中毒之际他已将先心脉护住,方才又服了解毒丸,性命暂时没有大碍。” 唐灵灵这才松了口气,道:“这便好了,等爹回来,肯定有办法救醒他!” 齐辰玉这心头跟灌下缸醋似的难受,脸上还得佯装镇静道:“好了,你都守了他一夜了,连早饭都没顾得上吃,厨房刚刚做好一些糕点,都在外头厅子里摆着呢,再不去尝尝可就没有了!” 唐灵灵平日就爱吃这些甜软酥脆的东西,闻言喜道:“当真吗?你怎么不早些告诉我呀!” 齐辰玉替自己叫屈:“你瞧你一门心思都扑在这里,哪有闲功夫听我说话。” 唐灵灵嘻嘻一笑,抱住他胳膊道:“那咱们一块去吃,好不好?” 齐辰玉宠溺地刮了刮她鼻子:“看你这馋样!” 他们离开这间屋子,却都没有注意到院中那道躲在墙后的人影,待他们走远之后,才推门走进去。他走到床边,看着床上这个苍白的人,抿了抿唇,勾起一抹嘲讽的笑意。 “沈昀啊沈昀,饶你再厉害再聪明,还不是被我玩弄在股掌之间吗?看你现在躺在这里连动都动弹不得,我要是在你身上刺几剑,你说你还能不能活得了?要不你求一求我,我便来救你,好不好?” 苏潋陌提起他的手扔到一边,这才在床边坐下,俯耳过去,半晌后又直起身体,恼怒地说道:“人都快死了,还不肯开口求我吗?那好啊,我就坐在这里看你毒发身亡!”说罢他还真将腿盘到床上,两只眼睛直勾勾看着沈昀,就仿佛在等着看好戏一样。 屋子里很安静,只有风声从窗外吹过,也不知过了多久,苏潋陌悠悠叹息一声,说道:“别说你现在昏迷不醒,就算清醒着,又如何会求我?沈昀啊沈昀,枉你逍遥了二三十年,怎么这次就做了这最蠢的事?” 过了一会,他又得意地笑起来:“不过这也算得上是我的本事,要不是我,你怎能心甘情愿听话?”他伸手过去,轻抚沈昀的脸颊,低声说道:“你是我费尽心思得到的人,我怎么舍得让你死呢?放心吧,你会活得很久,比慕云择都久,因为我要让你亲眼看着无瑕山庄从我手中走向覆灭!” 苏潋陌拿出一粒药丸喂进沈昀口中,又点了他身上几处穴道,渡以真气帮助他疗伤。门外传来脚步声,苏潋陌眉头一皱,在他们推门之际从窗子闪了出去。唐灵灵手中端着一盘精致的糕点,一边吃着一边走进来,说道:“这核桃酥做得真好吃,又酥又脆,还一点都不腻口,师兄,等晚上再让她们做一些过来好不好?” 齐辰玉擦了擦她的嘴角,爱怜地说道:“你要是喜欢啊,我就把厨子都一并带回唐门去!” 唐灵灵娇哼道:“这里是陈家的地方呢,就算表姑父愿意,我爹肯定也不会同意让你把人带回去!” 齐辰玉道:“人带不回去,将手艺学回去总可以吧?” 唐灵灵嘻嘻笑道:“师兄,你这话的意思是想改行当厨子吗?” 齐辰玉带着笑意望着她,柔声说道:“只要灵灵喜欢,不管是当保镖还是当厨子,我都乐此不彼。” 唐灵灵撇撇嘴道:“等师兄你娶了老婆后,就不会再这样对我了,到时候肯定会把我忘到天边去。” 齐辰玉心中一动,说道:“灵灵要是担心的话,不如就先来当我的……” 他的话还未说完,唐灵灵已先将目光移去他处,狐疑地问:“师兄,我们刚才离开的时候,这窗子是开着的吗?” 齐辰玉一惊,这窗子是他昨夜亲自关上的,他记得很清楚,怎么现在又忽然开了?难道……难道有人趁他们离开之后偷偷潜进屋里?唐灵灵似乎也想到这个可能,她急急奔到床前,看见沈昀原先晦暗如土的脸色已恢复些神采,气息也平稳许多,诧异地叫道:“师兄,你快来瞧瞧,他是不是跟先前不一样了?” 第42章 一波未平 唐门善使暗器与毒经,齐辰玉更是其中的高手,但旁人所不知的是,他更有一手绝妙医术,虽及不上鬼谷医仙等成名已久的神医,但比坊间大夫要胜上许多。他早已诊出沈昀所中的乃是七香散之毒,此毒失传多年,便是唐门毒经中也没有记载,解毒丸只能暂时压制毒性,万万不能救他性命。齐辰玉心中诧异,坐于床边为沈昀把脉,神情愈发愕然。 唐灵灵见他久久不说话,着急地催促道:“师兄,他怎么样了,你倒是快说啊!” 齐辰玉回过神来,方道:“从脉像上看,这人体内的毒已经解了,他内力深厚,应该今日便会醒来。” 唐灵灵喜道:“果真还是咱们唐门的解毒丸最厉害,他前一会都还跟个活死人似的,这会就平安无事!师兄,你方才还吓唬我说无药可解,若再有下次,我可不饶你啊!” 齐辰玉心里清楚的很,此人能活命绝不是解毒丸的功效,难道有人趁他们离去后偷偷潜入喂他吃了解药?这七香散失传已久,若非下毒之人,如何能有解毒,他又如何知道此人就在陈家别苑?莫不是一直有人在监视他们的行踪?唐灵灵满心欢喜,齐辰却愈发觉得事情蹊跷,试探性地说道:“灵灵,这人来历不明,我们还是早些去告诉师父,总比让师傅自己发现的好。” 唐灵灵不乐意道:“爹常教我们要多做善事,我救他回来,难道还有错吗?再说之前我们遇见他跟慕少庄主走在一块,两人这般熟络,或许他跟无瑕山庄也很有渊源呢,就算我留他在这里,爹难道还会怪罪我吗?” 齐辰玉柔声劝道:“所以我们才更应该告诉师父,他身中剧毒,应该是惹了什么难缠的人物,师父或许还能帮他一帮。” 唐灵灵眼前一亮,说道:“还是师兄想得周道!那等爹从陈家回来,我马上去告诉他!” 齐辰玉点点头,看见床上的人动了动,更觉诧异。虽说剧毒已解,但要苏醒过来至少也得几个时辰,看这人年纪轻轻,内力当真已到了登峰造极之境?唐灵灵兴奋不已,抓着齐辰玉的胳膊就是一阵摇晃:“师兄,你瞧他醒了!他醒过来了!” 沈昀昏昏沉沉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宝蓝色雕竹床帷,耳边听见那清脆的声音,他将视线移过去,两道人影渐渐清晰,只见那男子身形挺拔,眉若星河,颇具几分气势,站在他身边的女子娇小玲珑,满脸欢喜,恍惚片刻后,才认出他们就是齐辰玉与唐灵灵。 他撑手想要坐起来,唐灵灵眼明手快地将他扶住,说道:“你身上的毒刚解,还是不要轻举妄动的好。” 沈昀望着他们问:“是你们救了我?” 唐灵灵道:“是呀!昨夜我跟师兄从城里回来,看见你昏倒在荒郊野外,就把你先带回来了。师兄说你中了剧毒,多亏有我们唐门的解毒丸,要不然你现在肯定凶多吉少!” 沈昀想起自己昏迷之时听见的那个声音,意识虽不清醒,却还是感觉到有一股陌生的内力传进他体力,助他疗伤,难道这些都是错觉吗?他定了定神,向那两人道:“多谢两位救命之恩,沈昀铭记在心,他日必涌泉相报。” 唐灵灵喜道:“原来你叫沈昀啊!我们之前在客栈里见过的,我叫唐灵灵,这是我师兄齐辰玉。” 齐辰玉向他微微一点头,目光中多了几分审视与戒备。唐灵灵甚少在江湖中走动,这次也是因为要寻找唐芸芸才来到无锡,他们本准备回去蜀中唐门,半路听到弟子回报说唐门主到了金陵,便就折道赶了过来。对于江湖上那些成名人物,唐灵灵从不去记,自然也不不认得沈昀,但齐辰玉不同,他是唐门的大弟子,又是门主唐震的左右手,常与江湖各门派打交道,怎会不知沈昀的名号? 他不动声色地问道:“不知沈兄为何会身中剧毒?” 沈昀苦笑一声道:“此事说来话长。齐兄,你们在遇见我时,我身边可还有其他人?” 唐灵灵抢先答道:“没有呀,就只有你躺在林子里不动弹,我远远看见的时候,还以为你已经遇了害呢!”她说话虽直率了些,却无半分恶意,那双圆溜溜的大眼晴晶莹透彻,望着沈昀问道:“沈大哥,难道还有人跟你同行吗?” 沈昀没有回答,看着周围问道:“这里是?” 唐灵灵以为他在担心自己的处境,忙道:“这里是陈家别苑,就是那个在江湖上很有名的金陵陈家,肯定没有人敢来这里捣乱!“ 金陵…… 原来他还在金陵…… 沈昀在脑海里浮现那白衣女子的身影,难道她在下毒之后便就离去了?不,事情不会这么简单,慈远大师与慕百川同样中了剧毒,她这样做肯定另有阴谋!沈昀挂忧慕云择的安危,翻身从床铺下来,唐灵灵拉住他道:“你伤势还没好呢,要干什么去?” 沈昀拱手道:“两位的救命之恩我绝不忘记,但我现在有要事在身,待他日两位若有吩咐,我必定赴汤蹈火,再所不辞!” 唐灵灵急道:“你看看你连站都站不稳当,能有什么事比你的性命还重要!” 沈昀叹息道:“他确实比我的性命更加重要。” 唐灵灵一愣,手足无措地看着齐辰玉,满脸都是恳求之意。齐辰玉原还巴不得沈昀能早些离开,好让唐灵灵断了念想,但现在听沈昀话里的意思,他似乎早已有心上人,那颗悬了一整天的心终于放回肚子里,说道:“沈兄体内的毒虽已解去,但还得静座调息方能恢复内力,在下虽不知沈兄要去做什么事,但以你现在的身体,确实不宜奔波走动。沈兄不如先留在此处,待身体完全复原之后,再行离去。“ 唐灵灵在一旁猛点头:“就是就是,你现在走出去要是遇见那个害你的凶手,肯定连一招都躲不过去!” 沈昀知道他们是一番好意,但他满心都在挂念着慕云择,担心苏潋陌会将矛头指向他,纵然内力尚未复原,也无法再待下去。他向他们感激地一笑,说道:“两拉不必担心,沈昀自会小心谨慎。” 他向门口走去,唐灵灵跟在后头干巴巴的着急,愣是想不出话来挽留他,齐辰玉有私心,更不会去强人所难。房门被打开,两道人影正从院中走来,与沈昀撞了下正着,年轻者面容俊美,但眉宇间一股纨绔之气,正是华经宇,从他神情来看,显然十分震惊。年长者身形高大,面目威仪,锦袍加身,极具气势,停下脚步警觉地打量着沈昀。 唐灵灵见到这长者满脸喜色,小跑过去挽住他胳膊:“爹,你回来了!” 原来这人便是唐门现在的主人——唐震,是蜀中一带的霸主,说话有千斤份量,在江湖中也很具名望,能与慕百川并驾齐驱。他膝下无子,娶了一妻一妾,育有二女,唐灵灵便是由正妻所生,同样也是唐门未来的继承人,唐震对她简直疼进骨子里,恨不得将天下的月亮摘下来给她玩耍,一见到宝贝女儿,这神情便软了下来。 “你这孩子真是任性,早上唤你去喜宴硬是不肯去,你姑姑还问起来你来呢!” 唐灵灵吐吐舌头,撒娇地问道:“那里肯定很多人,我不想出门嘛!爹,姑姑跟姑父身体都可还好?” 唐家跟陈家主母在祖上是远亲,按辈份来算,唐灵灵确实要这样称呼他们。唐震摸摸她的头,爱怜地说道:“你姑姑想让你去陈府住两天,也好陪一陪你那位新嫂子。” 唐灵灵道:“珩之哥哥刚刚成亲,与嫂嫂正是浓情蜜情的时候,我去那不是妨碍他们嘛!” 眼下有外人在场,自然不是谈论这些家事的时候,唐震没有再劝,将目光投向沈昀问道:“这位是?” 唐灵灵殷勤地介绍:“爹,他叫沈昀,是我跟师兄昨夜从林子里救回来的!” 唐震明显一惊,与华经宇对视一眼,沈昀看见他们神情里的震惊,愈发觉得此地不宜久留,抱拳说道:“灵灵姑娘的救命之恩在下不会忘记,但在下有要事在身,还望唐门主谅解。” 唐灵灵晃着唐震的手道:“爹,他身上的毒刚刚解去,伤势都还未复原,现在却急着离去,你快劝劝他呀。” 唐震恢复镇定,仔细观察沈昀的气色,方道:“看沈公子的模样,现在确实不宜走动,不如就留在此地,休养些时日再做打算。” 沈昀推托道:“唐门主的好意在下心领了,但此事在下不能不做。” 唐灵灵听他执意要走,急得脸颊都红了:“爹,你快想想办法嘛!” 唐震心中另有主意,绝计不能放沈昀在此时离去,他故意拉下脸道:“沈公子方才还说是灵灵救了你,怎么连灵灵这点请求都不肯答应?” 沈昀一怔,知道是再也推搪不过了,江湖最讲究道义,旁的他都可以不顾,但救命恩人就在跟前,他再怎么都不能熟视无睹,只得说道:“既然如此,那在下恭敬不如从命,明日再离去吧。” 第43章 计中有计 虽只是多留一天,但唐灵灵还是满脸欣喜,望着沈昀的眼神多了几分小女儿的娇羞,让齐辰玉一颗心几乎跌进谷底。若说唐灵灵留下沈昀只是因为心中不舍的话,唐震审视的眼神已经说明他出言挽留绝不仅仅只是为了满足女儿的心愿。华经宇望了他们一眼,拱手说道:“唐伯父既然有客人,小侄也不宜在此打扰,先行告辞。” 唐震怎会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假意说道:“都是一家人,华贤侄何必客气。” 华经宇道:“小侄落了件重要的东西在百福楼,想先去取回来,还望唐伯父谅解。” 唐震点点头道:“那贤侄请便吧,得空之后再来也是一样的。” 华经宇道了声谢,向唐灵灵与齐辰玉分别致了一礼,方才转身离去,那眼神似乎一直没有在沈昀身上停留下,可沈昀却觉得他时刻在盯紧自己。沈昀皱眉想了片刻,确信并没有见过他,唐灵灵瞥了眼那道远去的人影,问道:“爹,他是谁啊,看着油腔滑调的,真讨厌!” 唐震道:“他是你华伯伯的儿子,小时候你们俩还在一块玩过呢。” 唐灵灵蹙着眉头回忆:“哪个华伯伯呀……啊!我想起来了,是不是七星堡的华伯伯?” 唐震笑着点头:“这次经宇代表你华伯伯前来参加喜宴,席间还特意问起来你,所以我才带他回来,你俩也算得上青梅竹马,也就你这孩子忘性大。” 唐灵灵隐隐约约记得小时候是有这么一位华哥哥带她爬树掏鸟蛋,为了这事还挨了华伯伯一顿打,哭得满脸泪痕,好不狼狈。这些趣事让她扑哧一声就乐了,说道:“原来是他,倒跟小时候没什么区别,那等下次再见面的时候我再好好跟他打招呼。” 七星堡的人? 沈昀从未与七星堡打过交道,更未与他们结下仇怨,何以这位少堡主对他如此戒备?唐震望了他一眼,说道:“沈公子先安心在此处养伤,辰玉,你带沈公子去客房。” 齐辰玉拱手恭敬道:“是,师父。” 唐灵灵兴致勃勃地要跟上去,唐震拉住她道:“灵灵,你随我一同去看看芸芸。” 提起神智不清的唐芸芸,唐灵灵那脸上的神采便黯淡下来,忧心冲冲地问:“爹,你说芸芸会好吗?” 唐震叹气道:“我原想将薛神医请来为芸芸诊病,怎知他并未去参加喜宴,看来还需要得另想办法啊。” 唐灵灵神色焦急道:“他不是被称为鬼谷医仙吗,那咱们就派人去鬼谷找他呀!芸芸现在这个样子,看着多招人心疼,爹,我就芸芸这么一个妹妹,你不能不管她呀” 唐震拍拍她的手安慰道:“说什么傻话,芸芸不也是爹的女儿吗?放心吧,你姑父已经书信一封叫人带去鬼谷,想来过不了多久薛神医就会赶到金陵来。” 唐灵灵问道:“那我们岂不还要在金陵呆上很久?” 唐震长叹一声:“昨日金陵城中发生一桩意外,少林寺慈远大师不幸归天,你慕伯伯被人暗算至今昏迷不醒,爹也想多留几日,看能不能助云择贤侄一臂之力。” 唐灵灵震惊不已:“那慕伯伯现在怎么样,要不要紧?” 唐震的态度不容乐观:“他身中七香散之毒,尚无解药,等明日叫辰玉随我一同去百福楼看看,但愿能寻到解毒的法子。” 唐灵灵难过地说道:“芸芸都还没好呢,慕伯伯又出了这种意外,爹,你跟师兄就去照看慕伯伯吧,我一个人可以照顾好芸芸的!” 唐震怜爱地摸摸她的小脸,神情里也多了几分沉重。他没有将全部事情告诉唐灵灵,是不希望她卷进江湖纷争里,她救下沈昀是一个意外,但也说明这就是沈昀的命运,注定他逃不出金陵! 沈昀回到客房中静坐调息,真气虽有阻滞,但毒素确实已清去大半,自行调息一段时日便可恢复完全。他心中挂忧着慕云择的安危,想要尽快恢复内力,便凝聚心神,不理旁骛。约莫两个时辰后,他便已感觉到周身气血运行已通畅很多,内力足足恢复了七八成,他深吸一口气,缓缓收住真气,才将眼睛睁开。 天色已暗,屋里还没来得及点灯,那道白色影子站在昏沉暮光里,虚虎恍恍的映入沈昀视线,叫他骤然惊住,他竟然没有察觉到此人是何时出现的! 屋里光线很暗,那人的脸庞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衣摆被窗外的风吹起,墨发飞扬,透出一股清若谪仙的气质。沈昀的心跳突然加快,眼中神情被狂喜填满,脱口唤道:“云……” 然而下个字还没有出口,他已愣在那里,整个人像被浇了盆冷水般透体冰凉,许久才漠然地说道:“是你。” 苏潋陌失望地叹气,揭下脸上的人皮面具道:“果然骗不了你第二次。” 饶是沈昀脾气再好,此时也不禁愠怒:“你觉得这样做很有趣吗?” 苏潋陌脸上毫无悔意:“有趣,当然有趣!这天下哪还有比惹恼你更有趣的事?” 沈昀冷冷道:“明日才是七日之期,苏公子似乎来早了。” 苏潋陌摇头道:“我好心来为我解毒,连一句好话都讨不到,沈昀呐沈昀,你可真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他语气里充满委屈,早已将自己作恶在先之事忘得一干二净,沈昀原有满腔怒火,竟都被他堵塞回去,不知自己是该哭还是该笑:“苏公子颠倒是非的本事,也算得天下第一。” 苏潋陌仰仰头,一脸自豪地说:“我下的毒,自然只有我能解,就凭唐门这三脚猫的手法,能救得了你的性命?” 沈昀真不知要拿他如何才好:“你的目的已经达到,还来做什么?” 苏潋陌望着他道:“你看你好不容易活下来,总该爱惜性命不是,你若再不离开这里,可就不能活着走出去了。” 沈昀皱眉问:“你这话什么意思?” 苏潋陌一脸轻松地说道:“你毒害无瑕山庄庄主,又杀了少林寺方丈,你觉得他们会放过你吗?” 沈昀怔在那里:“你说什么?” 苏潋陌指指门外道:“刚才那个七星堡的少堡主之所以急着离去,就是去通知他们你在陈家别苑的事,我猜过一会那些名门正派就要追过来了。” 暂且不说慕百川为人如何,那慈远大师却是江湖上最慈悲为怀之人,沈昀对他素来敬重的很,闻言便上前揪住他衣领,怒道:“慈远大师与你无怨无仇,你为何要杀他?” 苏潋陌一点也不惊慌,淡淡地望着他问:“你怎知道我们无怨无仇?你又怎知道他不该死?” 沈昀不是偏颇之人,善恶界线在他眼里并不是以正邪来分隔,名门正派里会出败类,邪魔歪道也会有重情重义之人,但以慈远大师的为人,又能犯下什么不可饶恕的过错?苏潋陌知道他不相信,也不屑再去解释,勾着唇角说道:“人虽是我杀的,但在别人眼里,他却是你杀的,你觉得他们会相信谁?” 沈昀没有回答,因为答案已显而易见。 事情果然远远没有结束,这个少年,他有一百种方法将他推进更深的地狱。 苏潋陌将他的手挥开,整了整衣襟,带着得意说:“他们马上就来了,你要是再不走,可就来不及了。” 他该走吗?又或许他不该走? 沈昀忽然迷茫了,他从来没有像此刻这样迷失过,现在的他就像深陷进一团浓雾里,不管去向哪个方向,都没有路可走。房门就在这时被推开,一个清脆欢快的声音响起:“沈大哥,我爹叫你过去吃饭……咦,你是谁啊,怎么会在沈大哥房里?” 唐灵灵好奇地打量着苏潋陌,又看向沈昀问:“沈大哥,他是你朋友吗?” 苏潋陌笑得特别真诚:“对,我们是朋友,而且还是生死之交。” 唐灵灵见他模样生得好看,不像个坏人,开心地说道:“真的啊?那太好啊,正好留下来跟沈大哥一块吃饭!” 苏潋陌惋惜地摇头:“这饭我们恐怕吃不了。” 唐灵灵一怔,提高音量问:“为什么呀?你是来带沈大哥走的吗?” 苏潋陌向她走去,带着笑意说道:“因为……他们不愿意。”他的手向一脸懵懂的唐灵灵伸出,沈昀眉头一皱,将唐灵灵拽到自己身边护住,苏潋陌扑了个空,轻佻地说道:“沈兄还真是怜香惜玉啊,只可惜他们不会感激。” 唐灵灵察觉到他们之间的古怪,正欲询问清楚,门外突然传来唐震的怒喝:“沈昀,还不放开灵灵!” 院落中站了十数个人,将房门堵了个严实,里面还有陈家派出来接应的高手,但沈昀眼中只看见慕云择,他站在唐震身旁,紧紧握住手里的惊龙剑,连嘴唇都在颤抖。四目相对,沈昀感觉到胸口一阵阵剧痛,却不能将目光移开半分。 齐辰玉着急地冲唐灵灵招手:“灵灵,快点过来!” 唐灵灵不知发生了何事,乖乖走过去问:“爹,你怎么带这么多人过来?” 唐震抓住唐灵灵的胳膊,将她推给齐辰玉,冷声说道:“带她离开这里。”唐灵灵被抓着生痛,挣扎着大声抗议:“爹,到底怎么了,你们想对沈大哥做什么?” 齐辰玉之前就听唐震说了事情大概,知道唐灵灵留在这里太危险,生拉硬拽将她带离这里,远远还能听见唐灵灵的叫喊声。苏潋陌心疼地说道:“唐门主真是大英雄啊,连亲生女儿都能下得去重手。” 唐震不识苏潋陌,不屑地说道:“你是什么人,也配在这里跟我说话?” 第44章 恩断义绝 苏潋陌的神情比他更傲慢:“像唐门主这样的当世豪杰,普通人确实不配跟你说话,你应该上天入地,去找如来或许阎王说去。不过我想以唐门主平日的作风,怕只能见阎王,上不了西天吧。” 唐震哪能听不出来他话里的嘲讽意味,况且还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他当下怒道:“你与沈昀同流合污,今日谁也别想活着离开!” 苏潋陌轻蔑道:“我来时唐门主毫无察觉,我要走难道唐门主还拦得住?” 唐震被他几句话早已说得脸上无光,但碍于慕云择跟华经宇在场,仍要保持长辈风范,只能抽搐着嘴角道:“只有鸡鸣狗盗之辈,才需要掩人耳目,像你们这种恶徒,江湖人人得而诛之!” 苏潋陌啧啧两声道:“这话听上去真光明正大,可我怎么感觉唐门主是在骂自己呢?” 唐震勃然大怒:“你……” 华经宇上前拉住他道:“唐伯父,此人阴险狡诈,你何需跟他多费口舌,先将沈昀拿住,才是要事。” 唐震终是江湖前辈,总要在后辈面前留些面子,冷哼一声,方道:“慕贤侄,这毒害你父的恶贼就在面前,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自始至终,沈昀都没有说话,视线也没有离开慕云择,他仿佛看不见那一个个杀机四溢的人,眼里只有慕云择。他的眼神太过沉重,连慕云择都要迷失在里面,唐震的话像响雷一般震醒了他,他缓缓从人走群走出,看向沈昀,一字一句问道:“这件事……是你做的吗?” 沈昀摇头:“不。” 他只能回答这一个字,苏潋陌就在这里,他对他有过承诺,更不能把慕云择拉进这个陷井里。慕云择紧紧握着惊龙剑,这是慕百川的佩剑,他将它做为自己的武器,是要时刻提醒自己,不能再心软,不能再轻信任何人。他的手在颤抖,声音也在颤抖:“你告诉我,凶手是谁?” 沈昀不能回答,他当然不能回答。 凶手就在旁边,就带着看好戏的表情在注视着每一个人,他已经在漩涡里,又怎么能再把慕云择拉下来?赤霄剑只是开端,无瑕山庄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只有隐瞒这一切,慕云择才能平安无事。 他痛苦地望着眼前这个恋进骨子里的人:“你相信我,我会解决这件事。” 慕云择缓缓抽出惊龙剑,他的动作很慢,脸色比剑刃更加苍白,颤抖地剑尖指向沈昀,眼晴里饱含泪水:“我父亲身中剧毒,赤霄剑不知所踪,你还要让我相信你?沈昀,你为何不肯告诉我?” 那滚动的泪水像巨石一样碾在沈昀心头,他恨不得马上冲过去将他抱在怀里,告诉他这一切都是有人蓄意陷害。苏潋陌看到他神情波动,故意咳了两声,沈昀幡然醒过来,那本已向前迈去的脚步骤收,身体似掉入冰窖般透骨寒冷。他向后退去,摇头道:“我会想办法把解药送过来。” 唐震叫道:“慕贤侄,还跟他废话什么,若不是他下的毒,又怎么会知道解药的事!” 华经宇亦在一旁帮腔:“不错!我亲眼看见他杀人下毒,这事绝不会有假,慕兄,快些将他捉住,莫要叫他跑了!” 惊龙剑向前挺进几分,距离沈昀胸口只剩咫尺,唐震等人不由自主屏气凝神,等待慕云择下一步动作。沈昀没有动,他直视慕云择的眼睛,虽有悲痛,却也坦然。慕云择紧抿双唇,泪水溢满眼眶,许久后,才艰难地开口:“沈昀,我问你最后一次,倘若你再不说实话,你我之间便恩断义绝。” 华经宇在后面叫嚣道:“跟这种狼心狗肺之徒,还讲什么恩什么义,慕兄还不快拿住他!” 慕云择没有理会他,只紧紧盯着沈昀:“赤霄剑跟凶手,你究竟说还是不说?” 赤霄剑三个字令唐震跟华经宇的眼神都亮了起来,便是后面的陈家高手,也不禁竖起耳朵恭听。惊龙剑就在眼前,取沈昀性命易如反掌,但沈昀却仍是摇头,他已不能再开口说话,他怕自己一开口就无法再忍耐下去。绝望覆盖上慕云择的眼睛,他无比嘲讽的笑起来,不住点头道:“好……好……” 剑尖就在这时向前挺进,刺破沈昀的胸口,鲜血涌了出去,慕云择愣在那里,他没有想到沈昀竟然连躲都不躲。他的手剧烈颤抖着,几乎连惊龙剑都无法再握稳,剧烈疼痛让沈昀白了脸色,可他依旧站得笔直,依旧那么坦然地看着慕云择。慕云择松开剑柄,自体不由自主向后退去,沈昀生生将惊龙剑拔出,每个人都在此时倒抽一口冷气,就连苏潋陌也不禁皱眉。 华经宇见众人都在愣神,眼珠一转,提步向沈昀袭去,叫道:“狗贼,我今天就替天行道,收拾了你!” 纵然沈昀已经身负重伤,却也并非华经宇可以抗衡的,人还未近身,便被沈昀手里那柄沾满鲜血的惊龙剑阻止去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显得分外尴尬。苏潋陌是个聪明人,知道再跟他们耗下去只会损人不利己,上前提醒沈昀道:“别忘了你说过的话,我们该走了。” 唐震叫道:“给我将这屋子围住,休要叫他们跑了!” 陈家那十几名高手迅速向四周散去,慕云择仍失神站在那里,华经宇虽满眼戾气,却也不敢再轻举妄动。沈昀将视线停留在华经宇身上,冷冽目光逼迫的他不自觉后退一步,唐震高声道:“这沈昀诡计多端,两位贤侄不必再跟他讲什么江湖道义,我们一同联手将他擒住,也好早已逼他交出解药!” 话音刚落,唐震手中已飞出两枚暗器。唐门以暗器手法称霸江湖,出手时迅如闪电,可杀人于无形,就近的华经宇只看见两道白光凌空飞出,几乎就在同时传来硬器相撞之声,竟有四枚飞星刺掉落到地上。唐震大惊失色,这飞星刺形如银针,细小无比,需得用十分功力方能掷出,乃是唐家独门秘技之一,他行走江湖这么多年,这是头一回被人挡下飞星刺,而且对方所使用的还是如出一辙的暗器。 唐震惊愕叫道:“你究竟是什么人,怎么会有我唐门的暗器?” 苏潋陌的手在半空中徐徐收回,笑着说道:“又不是多精巧的东西,随便看上两眼不就学会了。” 唐门暗器独步武林,到他嘴里便成了那随处可学的手艺,叫唐震那脸色忽青忽白,半晌说不出话来。华经宇见慕云择半点反应也没有,急得大叫:“慕兄,你还愣着干什么,我们一起上去将他擒住啊!” 沈昀手里的惊龙剑仍旧在指向华经宇,胸口已被鲜血染红,眼神却比这剑刃更冷:“华少堡主,你我本无怨无仇,今日你诬陷于我,他日等水落石出之后,我必要你七星堡给个交待!” 华经宇张嘴想要反驳,忽见沈昀将惊龙剑掷去,吓得下意识闪避。但沈昀显然并非是想取他性命,惊龙剑完好无损的扎进柱子,他最后望了慕云择一眼,吐出两个字:“保重。” 话音未落,他已抓住苏潋陌的胳膊,施展绝顶轻功“微花残影”从窗户飞出,守在外边的那几名陈家高手尚未反应过来,便已不见他们踪影。 华经宇着急地叫道:“唐伯父,咱们快去追啊!” 唐震冷笑道:“不必着急,沈昀的内力本就没有恢复,再加上受了重伤,他们跑不了多远。慕贤侄,大敌当前,你已经手下留情一次,难道真要置慕庄主的性命不顾吗?” 华经宇略带嘲讽地说道:“我看慕兄还是狠不下手,不如这件事就让给我跟唐伯父代办吧。” 慕云择没有说话,他静静走过去将惊龙剑拔下,血迹染红剑刃,他伸手缓缓抚过,指尖染上那抹鲜红,眼中再也没有泪,只剩下一片冰冷:“不,我要亲手将他抓回来!” 第45章 踏上路程 幕空无月,林间有风,天地一片漆黑,在此起彼伏的兽鸣声中,苏潋陌背着因失血过多而昏迷的沈昀一步一踉跄走着,嘴里恨恨抱怨:“我还以为你真刀枪不入了呢,结果到头来还得我来背你,你说你身上是不是长石头了,怎么这么重!” 他满头都是汗,累得够呛,干脆把沈昀扔到地上,靠着树干直喘气,好不容易才缓过神了,低头看了眼失去知觉的沈昀,朝他身上就是一脚踹过去:“能跑的时候不跑,非得挨上那一剑,你说你是不是傻?难不成你挨上那一剑人家就相信你了?我看你就是把自己捅成窟窿,也没办法撇清罪名!” 说着说着,他又得意地笑起来:“你当然没办法撇清,因为这些都是我安排的,不让你众叛亲离,怎么能让你心甘情愿跟我去寻宝呢?要是这一路没有你帮忙应付那些前来夺剑的人,我又如何能找到得宝藏?”他蹲在沈昀身旁,伸出根手指头戳了戳他,接着又道:“你看你有这么大用处,我怎么舍得让你死呢?就算你已经到了鬼门关,我也会想办法把你拽回来。” 他抓住沈昀的胳膊,又将他背起来,迎着夜色吃力地向前走去。虽说后半段沈昀忽然昏迷倒地,但好歹还带着他跑了这么远的路,唐震那些人应该暂时追不上了。苏潋陌没有想到沈昀会不去避开慕云择那一剑,果然再聪明再厉害的人,只要沾上情这一字,都会变成大傻蛋,也幸好慕云择在最后关头避开他的要害,否则他的辛辛苦苦的谋划都得付诸东流。 “沈昀啊沈昀,枉你还被称为游侠,怎么就这么看不开呢?儿女情长,英雄气短,不该碰的东西就不要碰,你看你现在吃大亏了吧?多学学我,做个独善其身的聪明人,要不然将来要反正挨的可不止这一剑啊!” 苏潋陌一边走一边念叨,也不知过了多久,眼前出现一座山洞,他眼前一亮,拖着沈昀往洞里走去。洞里阴风阵阵,潮湿的很,苏潋陌也管不了那么多,随手把沈昀把地上一丢,自己找了块石头坐下,歇了好一会才站起来从洞口捡了些干柴回来升火。 山洞很窄,刚够他们两人容身,沈昀躺在地上依旧没有知觉,脸色在火光下显得晦暗如土。苏潋陌解开他的上衣,往伤口撒了一些金创药,又喂他吃下一粒白色药丸,嘀嘀咕咕地说道:“你看清楚了啊,今天是我救的你,俗话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以后我有什么事你得十倍百倍的还我!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啊?……好!这可是你自己答应的,就这么定了!” 苏潋陌拿起他的手跟自己拍了一掌,心满意足地靠在岩壁上,这一闭眼再睁开的时候,洞口已洒满明晃晃的阳光,鸟叫声从四面八方传来。他舒服的伸了下懒腰,左右看了一眼,山洞里哪还有沈昀的踪影啊!苏潋陌一骨碌从地上翻起来,明明受了那么重的伤,该不会就这么跑了吧? 他在心里把沈昀从头到尾骂了个通透,正准备离开这个山洞,一道人影出现在洞口,弯腰钻了进来。苏潋陌怔在那里,半晌没有反应过来,沈昀的脸色已比昨日好了许多,他手上拿着两枚青色果子,问道:“吃吗?” 苏潋陌一肚子火,一劈手就把两枚青果子都抢过来,吧唧各咬了一口,炫耀似的冲沈昀挑眉。沈昀根本没有兴趣跟他计较这些事,走到旁边坐下来,重重舒了口气。果子很酸,苏潋陌却吃得特别起劲,直到只剩下两枚果核,他随手一扔,才问道:“这么好的机会,你怎么不走?” 沈昀反问道:“我若走了,你会让这件事情就这样结束吗?” 苏潋陌理直气壮地说道:“当然不会,你走了,我自然有一百种法子让你现身!” 沈昀苦笑道:“所以我又为何要走?况且我已经承诺过你,便不会反悔。” 苏潋陌拧眉沉思一会,展颜笑道:“其实你还有其他路可以走,比如说……杀了我。”他轻松自在的语气就仿佛是在说完全不相干的事,笑眯眯望着沈昀,又道:“只要我死了,你就不会有这么多顾虑,还可以向那位慕少庄主解释清楚,可你偏偏没有这么做,这是为什么呢?” 如果他能下手杀他,他就不再是沈昀。 沈昀很少杀人,他每次杀人都有不得已的理由,苏潋陌确实作恶多端,杀他的人可以是无瑕山庄,可以是少林寺,但绝不能是他。 苏潋陌怎会看不透他的心思,只不过就是找话来多刺激他一分罢了。看着沈昀黯淡的眼神,他心里简直得到莫大满足,连刚才的怒气都一扫而空。沈昀沉默了很久,才抬眼问道:“为什么是我?” 苏潋陌反问:“为什么不能是你?” 沈昀道:“江湖上有很多可以代替我的人,你可以选择一个更为强大的帮手,而不是像我这样一无所有的人。” 苏潋陌眼里带着笑意:“越强大的人,他的欲望也越多,相比起这样一个难以控制的人,你显然更为合适。你没有妻儿,没有父母,连朋友都很少,到手的钱财很快就会被散出去,每日只要有一壶酒喝,便是天塌下来,也不能让你皱一皱眉头。这样的人一般都很没用,但你不是,所以只有你才是最合适的人选。” 虽然他话里的每一个字都在夸赞沈昀,但完全不能让沈昀感到欣慰,只会让他越发觉得无奈:“我第一次后悔自己是这样的人。” 苏潋陌可不管他是怎么想的,得意地说道:“你可是我精挑细选后才定下的人,你应该觉得荣幸。” 沈昀道:“如果可以重活一次,我会让自己成为你最不喜欢的那类人。” 苏潋陌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可惜现在晚了。” 沈昀低叹道:“确实已经晚了,所以你要做的事,我也不得不去做。” 苏潋陌认真道:“我们先前说好的,三件不违江湖道义的事,第一件是去传剑大会,第二件是随我寻宝,我可没有违反约定啊。” 是啊,他确实没有让他去做违背道义之事,可他一路设下的那些陷井,难道不是桩桩件件都把他往绝路上逼吗?沈昀发现在苏潋陌眼里,别人说什么做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想怎么做,就算对方不愿意,他也有的是法子让对方妥协。沈昀深深叹了口气,问道:“你想去哪里找寻赤霄剑的宝藏?” 苏潋陌倒也不瞒他:“天山。” 沈昀一怔,诧异问道:“你怎知宝藏就在天山?” 苏潋陌笃定地笑道:“金陵陈家藏宝图一事,你忘了吗?” 沈昀原以为那只是苏潋陌编撰出来的谎话,目的就是将他引去金陵,但现在听他话的意思,这藏宝图的传闻竟就是真的?苏潋陌看出他神情里的疑惑,说道:“关于赤霄剑宝藏之事已流传了近百年,但从未有人能找到它,你知道这是为何吗?因为赤霄剑虽在江湖,但藏宝图却身在朝廷,陈家祖上在辞官之后,带着宝图一并来到金陵隐居,他们不是江湖人,这么多年来却一直跟江湖保持密切联系,你觉得他们是当真慷慨好客,还是另有目的?” 沈昀已经猜到这其中的原由,但陈家已经富可敌国,他们又何必处心积虑想要谋夺赤霄剑?苏潋陌望了他一眼,接着说道:“没有人知道赤霄剑的宝藏是什么,它或许是财宝,或许是秘籍,或许只是一场空欢喜,这种神秘已经足以叫人趋之若鹜,陈家过去对宝藏没有兴趣,不代表现在也没有兴趣。” 沈昀沉默下来,这苏潋陌虽然狡诈,话却说得不错,陈家若当真视名利如粪土,大可关起门来做那大隐大市之人,何必涉足江湖,处处与武林人士打交道,这表面上的慷慨大义,恐怕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半晌后,沈昀才问道:“陈家戒备森严,你又如何从他们手中取得宝图?” 苏潋陌挑眉道:“我既然能拿到赤霄剑,为何就拿不到藏宝图?” 沈昀也没有兴趣再深究下去,只摇摇头道:“看来这世上确实没有你拿不到的东西。” 苏潋陌捡起地上的无名剑抛去给他:“即是萧家后人所铸的宝剑,再其貌不扬,也是价值连城的宝物。你逃命时不忘带上我,我又带上了这把剑,咱们就算两清了,我可不欠你的。” 沈昀拿着无名剑叹息:“你对我倒真是了若指掌,连萧沉所铸的这把剑都一清二楚。” 苏潋陌笑得高深莫测:“我从不打没有把握的仗。” 天色已经大亮,沈昀不想再耽误下去,站起来道:“走吧。”洞外林深道远,阳光洒满枝桠,春意渐浓,满眼都是青翠的颜色,苏潋陌看着沈昀的背影,他的伤还没有好,所以行走时的脚步也不如以往沉着有力,他们接下来要走的这段路必定充满艰险,沈昀是个一诺千金的男人,就算他心中千般不愿,也会竭尽所能护他周全。 苏潋陌的嘴角渐渐露出一丝笑意,他本来只想尽快找到宝藏,但现在不知为何,突然对路途充满兴趣,他想,那一定非常有趣。 第46章 路遇险阻 金陵城郊外有几座小镇子,趁他们没有追上来之前,苏潋陌特意去买了两匹快马,回来时手里还提了个包裹,里面装着两套干净衣裳。他将其中一套扔去给沈昀,让他换下带血的衣服,两人翻身上马,这才离去。 为避免引人注意,苏潋陌特意选了一条最为偏僻曲折的山路,两边杂草从生,树木遮天蔽日,显得更为阴冷。左穿右绕走了大约两个时辰,他们才走出这片树林,彻底远离金陵地界。在岔道口,一位白衣女子俏生生立在风中,面上的薄纱似轻烟般飘舞,露出细腻修长的脖颈,一匹枣红色高头骏马在她身旁轻轻嘶鸣,使得那绝世风姿中更增添几分飒爽。 沈昀一眼就看见了她手里的剑,那是所有祸事的根源——赤霄剑。苏潋陌向她走去,声音平淡而冷漠:“东西带来了吗?” 白衣女子点点头,将赤霄剑跟包裹一并递上去,柔软的声音在风中响起:“当真不用我同行吗?” 沈昀看见苏潋陌拔剑的动作,却因为所处位置的关系,完全看不清赤霄剑的模样,想他从来到无锡开始,就深陷在这夺剑漩涡里,可自始至终竟然都没有瞧过赤霄剑的庐山真面目,说出去怕没有人会相信。沈昀自嘲一笑,听见苏潋陌说道:“你留在此处,若有异动再与我联络。” 白衣女子那双清澈美目中充满不舍:“那你小心些,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会与你站在一起。” 明明是情深如海的一句话,苏潋陌依旧无动于衷,他转身上马,回头望了沈昀一眼,看都不去看那白衣女子,策马飞奔离去。那白衣女子小跑几步,眸子里满含泪水,却丝毫不能让远去的人影停下脚步,在她无限留恋的眼神中,那两道人影渐渐消失在大路尽头。 看她的言行举止,显然出自名门之后,她以轻纱遮面,似乎并不愿叫人认出,由此可见,她必定也是江湖中成名的人。江湖始终还是个男强女弱的地方,女子若想要成名,除了武学外,还有美貌及才艺。譬如唐门的唐芸芸姑娘,便是以歌喉与绝色姿容闻名江湖,成为无数少年英雄的梦中仙子。但那位白衣女子,不管从哪一方面都要远胜于唐芸芸,这样的女子在江湖上绝不多,甚至可以说绝无仅有。 沈昀已隐约猜出她的身份,不禁摇头一声叹息。她心系苏潋陌,甘心隐姓瞒名留在他身边,但从苏潋陌的反应来看,显然对她并不上心,说到底,还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终将一片痴心错付他人。沈昀想起慕云择那绝望悲切的眼神,明明已经愈合的伤口又忽然疼痛起来,他捂住胸口,难受地皱起眉。 苏潋陌望了他一眼,从怀里掏出个药瓶子扔过去,说道:“这是固元丹,对你的伤势有益。” 沈昀没说什么,倒出一粒服下,忽听远处传来争吵声,抬眼就见到几名身形高壮的男子将一辆马车重重围住,车上的绿衣女子吓得花容失色,抱着车门不肯松手,带头的彪形大汉使劲拉扯她,绿衣女子大声呼救,眼泪糊了一脸,车夫胸口中刀倒在路边,显然已经毙命。苏潋陌没有兴趣去插手这档子闲事,以眼神示意沈昀拐道而行,绿衣女子远远看见他们,怎能放过这活命机会,不住大声呼喊,连嗓子都嘶哑了。 沈昀本已准备离去,但那声嘶力竭的声音像跟绳子一般拉住他的脚步,让他握着缰绳的手不自觉收紧。苏潋陌望了他一眼,皱眉说道:“闲事管多了也会惹祸上身,沈兄,我劝你最好当做没有看见。” 沈昀摇了摇头道:“没有任何一个人的性命是闲事。” 苏潋陌不悦道:“你当真要去救她?” 沈昀道:“若不救她,她会比死更惨。”远处那绿衣女子已经被他们拽下马车,摔到地上沾了一身灰尘,连滚带爬躲到车轮边,发髻凛乱,珠钗散了一地,眼神里惊恐万分,不住地摇头哭求,却只换来那几名壮名更加嚣张的笑声。 虽已到阳春,但空气里依旧带着丝丝凉意,那名满脸横肉的带头大汉仅穿了件无袖汗衫,露出两条刺满纹身的壮实胳膊,狞笑着把手伸向绿衣女子:“小美人儿,别怕,跟哥哥回寨里,哥哥保管你以后吃香的喝辣的,想要多少金银首饰就有多少金银首饰!” 绿衣女子已无处可躲,眼瞧那手离自己越来越近,惊慌之下张嘴便咬下去。带头大汉吃痛,抬腿就踹在她身上,骂道:“贱人,给脸不要脸!看我怎么收拾你!” 绿衣女子被他这一脚踹得撞上车轮,尚未缓过神来,带头大汉抓住她衣襟将她提起来,挥手就朝那张煞白的小脸上扇去。那手掌几乎要比绿衣女子的脸还要大上一圈,眼看着就要落下去,这带头大汉忽然惨叫一声,身体飞了出去,连着撞翻几名手下。绿衣女子看到这从天而降的救星,连忙躲到他背后,瑟瑟颤抖,惊恐不已。 带头大汉吃了一脸的土,好不狼狈,挣扎着站起来,立马破口大骂:“哪里冒出来的狗杂种,居然敢坏你爷爷的好事!” 沈昀将那女子护在身后,冷冷地说道:“光天化日之下行凶作恶,也算好事吗?” 带头大汉见他只是孤身一人,哪能放在眼里,恶狠狠地说道:“这么敞亮的路你不走,非得跟你爷爷做对,行啊,这可是你自己找死!给我打!”他一声令下,那十数人立马冲上来,虽说个个身形壮实,可哪里是沈昀的对手,都还没来得及靠近,一个个都仰面飞出去,倒地嚎叫不止,把那绿衣女子看得都呆住了。 相比他们的狼狈模样,沈昀的衣角连灰尘都没有沾上,带头大汉惊得连退数步,但兄弟们都在跟前,他若不战而逃,将来哪还有威信可言?他把牙关一咬,也不管拼不拼得过,嗷嗷叫着就向沈昀扑去。他身形壮硕,胳膊几乎有小树干那般粗,仗着自己力大无穷,一把就将沈昀抱住,欲将他压到地上,哪知他使出吃奶的劲儿,连脸都憋的通红,沈昀依旧稳如泰山,动也不动。 带头大汉哪肯认输,整张脸都因为用力过度而变得狰狞,双脚在地上不停蹬着,愣是蹬着两个泥坑。沈昀没兴趣再跟他虚耗下去,只使出二分内力,就将他震飞出去。带头大汉重重摔到地上,半边脸摩擦过地面,顿时鲜血淋漓,疼得他满地打滚,哀叫不止。 沈昀已经手下留情,没有去伤他性命,只厉声说道:“今后若再看见你作恶,我绝不轻饶,滚!” 有两人上前手忙脚乱将带头大汉扶起,此时他们哪里还有半分嚣张气焰,连滚带爬,跟遇见恶鬼似的跑得飞快。带头大汉被他们拖着走,满脸都是混着鲜血的泥沙,眼泪横流地问:“老子是不是破相了?” 左边那人哪敢说实话啊,望了他一眼就安慰道:“没有没有,就是破了道口子,回去上点药就好!” 带头大汉往地上啐了口血水,说道:“这娘们真够狠的,为了挣这点钱,老子差点把命搭上!” 左边那人讨好地说道:“五百两啊,可是不少了!大哥,这钱足够咱们兄弟快活几个月!” 带头大汉试探性碰了碰自己脸上的伤口,立马疼得吡牙咧嘴,恨恨说道:“老子要真破了相,非得再找那娘们算帐不可!” 远在另一边的沈昀自然听不见他们对话,那满面泪痕的绿衣女子拽住他衣袖,感激地道:“多谢大侠救命之恩。” 沈昀道:“姑娘不必客气,此处偏僻,多有盗匪出没,姑娘独自一人上路,需得多加小心才是。” 绿衣女子抽泣地说道:“我是与管家准备去金陵城探亲的,不成想竟遇见这些亡命之徒,若非大侠及时出现,我现在恐怕已经被他们抓进寨里,只可惜管家却……”绿衣女子望向那倒在地上的男子,眼泪汹涌而出,哭得梨花带雨,愈发显得可怜。 沈昀心有不忍,欲走过去查看尸体,脚步然而一顿,竟觉得那尸体的背影莫明眼熟。绿衣女子的哭声仍从身后不断传来,沈昀犹豫片刻,终还是再次走过去,那尸体朝里斜躺着,地面血迹干涸,并无出奇之处。正当沈昀考虑是否要将他翻转过来一看究竟时,那尸体居然从地上一跃而起,手中一柄长刀劈向沈昀面门。 沈昀虽有防备,却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愕住,无名剑已来不及抽出,匆忙之中以剑鞘相迎,才刚刚挡住这大刀来势,忽觉背后一阵阴风袭来,顿觉不妙,想要抽身退敌已是来不及。就在这时,一道白影凌空掠来,手中折扇轻扫,挡住两枚暗器。 绿衣女子面色狠戾,哪还有之前娇弱的模样,她手持一柄细长精巧的柳叶刀,冷笑说道:“识相的话就把赤霄剑交出来,否则让你们个个都血溅当场!” 苏潋陌理都不去理会她,直冲着沈昀摇头:“我早就跟你说过少管闲事,这下好了,落进别人圈套了吧。” 沈昀已经认出这装成尸体之人便是鬼煞门的乌七,在无锡城外他们曾交过手,多日不见,这乌七依旧面色腊黄,眼神呆木,可透过兵刃传递过来的内力比之过去更强了几分。沈昀还未说话,苏潋陌已经嘲笑地开口:“都说鬼煞门办事绵绵不绝,失败一拨便就再来另一拨,而且会越来越强,可我怎么瞧着你比那罗少门主差远了?” 第47章 草屋遇敌 这绿衣女子生得颇有几分姿色,面容秀美,身段婀娜,只是微高的颧骨让她显露出几分刻薄,一双眼睛细长凌厉,更增杀机。她听了苏潋陌的话丝毫不恼,反而露出一丝骄傲,冷哼说道:“也不看看自己的份量,就凭你们也配让我师兄出马吗?” 苏潋陌轻薄地打量她:“原来是罗少门主的师妹啊,不但人生得美丽,连演戏都是一把好手,难道你们鬼煞门里养着专门的戏班子教这出手艺吗?” 绿衣女子听出来他话里的讥讽之意,当下大怒,喝道:“鬼煞门岂能容你在这里胡说八道!今日你们不交出赤霄剑,就休想活着离开!” 苏潋陌拍了拍那柄系在腰上的剑,挑衅地说道:“剑就在这里,有本事的话就过来拿吧。”绿衣女子的身手显然不弱,刷刷又是两枚暗器射出,趁苏潋陌躲闪之际,提刀飞扑上来,直取苏潋陌咽喉。沈昀趁乌七分神之际,抽出无名剑格开长刀,乌七被震得后退一步,面容扭曲,双手握刀,使出十分力道砍向沈昀。 之前沈昀已经跟他交过手,知道他的弱点在哪,应对起来轻松了许多,乌七的招式越来越狠,却再也无法像上次那样占得上风。苏潋陌的身法很古怪,招招式式间带着似行动流水般的飘逸,虽刚猛不足,却变化万千,游刃有余,那绿衣女子怎会是他的对手,很快就落了下风,被苏潋陌反扣住手腕抱进怀里,另一只手趁势摸了把她脸颊,轻佻地说道:“瞧这小脸蛋长得多漂亮,这舞刀弄剑的就不怕伤到吗?” 绿衣女子满脸羞愤,拼命挣扎,就是挣不开苏潋陌的手。乌七本来正跟沈昀打得厉害,看见绿衣女子被苏潋陌轻薄,那双呆木的眼睛瞬间被愤怒填满,举刀不顾一切朝苏潋陌冲过去。苏潋陌将绿衣女子推向乌七,乌七见那人影向自己踉跄扑来,竟连刀都不要了,伸手就去接住。 绿衣女子撞见他怀里,甩手就给他了一巴掌,怒骂道:“别用你的脏手碰我!” 五个鲜红的指印出来在乌七脸颊上,绿衣女子喘息急促,捂着手掌皱眉,乌七似乎完全感觉不到疼痛,反而充满内疚地看着绿衣女子,似乎扇疼手掌都是他的错。苏潋陌摇着扇子说道:“看来鬼煞门当真是寻不到人才了,竟派出这样两个不中用的人,沈兄,咱们还是快些走吧,免得在这里浪费时间。” 他们先后翻身上马,绿衣女子气得跳脚,冲他们背影大喊:“你们给我站住,有本来别跑!”那人都已经走远了,她满肚子火没处发泄,转身就朝乌七狠狠踹了两脚,说道:“我早就跟你说过等他完全靠近之后你再起身,杀他个措手不及,你怎么就是不听呢?我的计划全坏在你手里,气死我了!” 乌七生生捱了她两脚,依旧一动不动,任凭她在自己胸口捶打,神情里反而露出一丝满足,好像绿衣女子每碰他一下,都是他最大的幸福。绿衣女子打累了,坐在马车上生闷气,远远听见铜铃声传来,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转眼又苦恼地皱起眉头。乌七看见那辆装饰华丽的马车向这里越走越近,自觉退到一旁。 那马车在他们旁边缓缓停下,从车厢里伸出一只手,绿意女子眉眼间尽是藏不住的笑意,连那股凌厉与刻薄都转为女儿柔情,握住那只手钻进车厢里。身着锦衣华服的罗笙坐在里面,手指在绿衣女子鼻梁上轻刮,责怪道:“我告诉过你不要轻举妄动,师妹,你怎么就是不听话呢。” 原来这名绿衣女子就是罗笙的师妹梁碧华,她在得知罗笙要前来中原后,按耐不住思念之心,偷偷跟在他们后面离开鬼煞门,罗笙发现之后本想将她送回去,但架不住她又是撒娇又是哀求,只得应允她留下,前提是不许擅自行动,惹事生非。梁碧华一门心思都扑在罗笙身上,想要尽早替他完成任务,这才想出这个半路拦截的方法。她不怕罗笙责怪自己,就怕他会生气,忙抱住他胳膊求道:“笙哥,我错了,我只是想帮你找到赤霄剑,没想到他们两个人会这样厉害,我真的错了,你不要生气好不好?” 罗笙佯装皱眉说:“若叫他们起了警觉之心,往后夺剑便会难上加难,当日我真该叫人将你送回鬼煞门去。” 在乌七面前横行霸道的梁碧华此时就跟只小绵羊似的窝在罗笙怀里:“笙哥,你怎么罚我骂我都行,但就是不能将我送回鬼煞门,我想跟着你嘛,没有你在,我一天都过不下去!”她不断扭动着身体,脸颊在罗笙脖颈上轻蹭,不住娇声唤着:“笙哥,你原谅我吧,我求求你了,好不好嘛,笙哥……” 这一声声柔媚的呢喃让罗笙眯起双眸,他伸出两根手指捏起梁碧华的下颌,盯着那张绯红的脸,低声说道:“做了错事,就要接受惩罚。” 梁碧嘤咛一声,埋首在他怀里,娇羞地说:“反正……反正我整个人都已经是笙哥你的了,只要你高兴,怎么惩罚我都行。” 马车走得很慢,铜铃清脆的声音响在风中,乌七沉默在跟在后面,他听见从车厢里传来的销魂呻吟,脸上浮起无比痛苦的表情,但他什么也没有做,就像一具没有知觉的行尸走肉。 按苏潋陌的计划,他们在天黑之前应该能到达一座小镇,找一间客栈投宿,但因为鬼煞门拦路,耽搁了不少时候,直到现在月光柳梢,他们都还在荒郊野外转悠。苏潋陌心情很不好,嘲笑地说道:“沈大侠,这英雄救美的感觉怎么样啊?只可惜这美人不但没有投怀送抱,还差点把刀扎进你心窝里啊,这是不是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啊?” 沈昀淡淡地说道:“只要没有砸到,这块石头就搬得不冤。” 苏潋陌饶有兴趣问:“听你话里的意思,似乎不是头一回遇到这种事情?” 沈昀道:“人在江湖,哪有风平浪静的时候,这不是第一次,也不会是最后一次。” 苏潋陌跟看怪物般看着他:“你这话是不是说等下回再遇见同样的事,你也会跑过去当冤大头?” 山路很黑,只有月光微弱的照在地面,沈昀的声音听起来非常平静:“总归只有去做了,才知道真假,才会有结果,若是思虑太多,又怎么能问心无愧。” 苏潋陌奇道:“这么多年,你就真没有做过一件后悔的事?” 沈昀望着远处模模糊糊的山林轮廓,只简简单单说了一句话:”人不负我,我必不负人。” 月光落进苏潋陌眼睛里,使得那双眸子仿佛在发光般,他勾着唇角,微笑说道:“很快就会有了,你很快就会后悔与我同行。” 沈昀没有答话,苏潋陌看周围半点灯光都没有,干脆下马步行,他在白衣外披了件黑色轻纱衣,在月色下愈显身影朦朦胧胧,好像马上就要溶进黑暗里一样。沈昀不紧不慢跟在他后面,路边出现一间破旧的茅草屋,也不知荒废了多久,连遮风挡雨都算勉强,当苏潋陌还站在外面犹豫要不要凑和一晚上的时候,沈昀已经走了进去。 草屋里什么都没有,沈昀拔了些干草铺到地上,席地坐下,顾自闭上眼睛养神。苏潋陌虽然嫌弃这里又脏又破,但总比露宿野外要好,他扫了一眼地下,才发现沈昀也给他铺了个位置。一抹笑意不自觉在嘴角出现,他盘腿而坐,侧目看着沈昀在夜色中俊朗的五官轮廓,说道:“其实真算起来,咱们这也是第二次同行了,沈兄,你觉得现在跟以前有没有区别?” 沈昀的声音没有丝毫波澜:“没有区别。” 苏潋陌笑意更深:“不错,确实没有区别,因为你知道我是谁,而我也知道你是谁。” 沈昀没有再说话,夜色更深,两匹骏马系在门外,千奇百怪的虫鸣兽叫声从树林深处传来,马儿有些焦躁,在原地来回踱着步,发现阵阵嘶鸣。风从破损的门窗吹过,呜咽作响,似嘤儿啼哭一般,在这声音里,他们真的就听见了奇怪的响动,从风中似有若无传来。 苏潋陌睁开眼睛,黑暗中他的双眸明亮锐利:“我们离开金陵才不过几日。” 沈昀还是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睛已经睁开,穿透夜色望向深处,那里什么都没有,却又仿佛像埋着某种巨大的危机。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寂静中,一阵细碎的脚步声响起,沿着草屋蔓延开来,无数利箭就在这时从四面八方射来,有的钉入地面,有的扎进柱子,有的射中门口那两匹骏马,它们轰然倒地,口吐白沫,抽搐不止。 沈昀挑开两只射过来的箭,压低声音说道:“箭上有毒。” 箭的数量已越来越多,拉弓取箭也是要耗费时候的,看这源源不断的来势,门外至少有两拨人马。苏潋陌左右闪避,说道:“好汉不吃眼前亏,先走再说!”他抬头望向屋顶,一跃而起,欲从这里冲破出去,哪知屋外的人早有防备,已经将一张渔网拉开罩住整间草屋,苏潋陌被生生逼了回去。 渔网上似乎挂有细小的刀片,苏潋陌感觉到左手一阵麻疼,暗叫不妙,忙点住右臂几处穴道。弓箭已经停止,外面忽然又没了声音,苏潋陌半条胳膊几乎没了知觉,咬牙切齿地说道:“连渔网上都淬了剧毒,他们还真是滴水不漏啊!” 草屋里太暗,沈昀看不清他的伤情,询问道:“你没事吧?” 第48章 各路人马 苏潋陌自己就精通医术,要换了平常,解这点小毒那是顺手拈来的事,可现在他们四面楚歌,连命都还悬在绳子上,哪有功夫解毒。他没好气地说道:“我们要是再出不去,没事也会变成有事。” 屋外骤然亮起几束火光,滚滚浓烟借着火势向草屋袭来,苏潋陌闻到空气里那股淡淡的香气,着急叫道:“这烟里掺了迷香,快屏住呼吸!”说话间他已用袖子掩住口鼻,烟雾越来越大,显而易见,屋外的人想用这些办法将他们困死在里面。沈昀看着从窗户飘进来的毒烟,忽然灵光一动,拔出赤霄剑,低声说道:“跟在我后面。” 苏潋陌的内力本就不及沈昀浑厚,加上之前已经中了毒,在迷烟的作用下愈发觉得头重脚轻,没去细想沈昀的话就跟了上去。借着这浓浓烟雾的掩护,沈昀将真气凝聚在剑上,凌空挥出,剑光骤亮骤熄,草屋被割开,迫人的剑气将渔网分成两半,黑暗中传来几声惨叫。沈昀立即抓住苏潋陌的胳膊,施展轻功腾空飞出,未来得及去看那伙人一眼,身影很快没入夜色中。 身后传来利箭划破苍穹的呼啸声,而夜色在此时就是最好的掩护,沈昀没有回头,只至那声音再也听不见,他才放缓脚步。苏潋陌靠在他怀中,气息已十分微弱,沈昀急唤:“苏潋陌!苏潋陌!” 苏潋陌睁开眼睛,吃力地抬手指了指他的剑:“伤口……血……” 断断续续几个字说完,他已失去知觉。沈昀让他靠在树干坐好,借着月光发现他整个左手掌几乎都黑青了,伤口肿得极高,要是再不解毒,就会有性命之危。沈昀看了看手里的剑,用它划破伤口,以内力催动毒血流去。肿胀的伤口渐渐平下去,皮肤也开始恢复正常颜色,直到流出的血变成鲜红时,沈昀才收起手,撕下一片衣角将伤口裹住。 苏潋陌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他转着眼睛珠子打量了一圈周围,才一骨碌站起来。手上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翻来覆去看着,直到一双脚出现在视线范围里,他才抬起头。沈昀手里提了只野鸡,已经开膛破肚清洗干净,他见苏潋陌醒过来了,随口问道:“没事了?” 苏潋陌煞有其事的给自己把脉,片刻后说道:“幸好我及时点住穴位,这种不上了台面的毒药,只要清理了毒血就不会有问题。” 沈昀捡了些干柴扔到地上,一边坐下来生火一边应了声:“那就好。” 苏潋陌的表情很奇怪:“你关心我?” 沈昀用棍子支着野鸡放在火上烤,说道:“你我有言在先,我自然要救你。” 苏潋陌笑了起来:“但救和关心是两回事,你会救很多人,但不会逐一去关心,不是吗?” 沈昀沉默着,野鸡表面渐渐变得焦黄,散发出阵阵香气。苏潋陌凑过来蹲在他面前,像发现什么新奇玩意儿般说道:“沈昀啊沈昀,你真是个怪人,我把你害得这么惨,你居然不恨我。” 沈昀平静地回答:“我不恨你,也不恨任何人。” 苏潋陌摇摇头,叹气说:“我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你,原来你还有这么多奇怪地方。” 沈昀将野鸡翻了个面,继续烤起来:“没有谁能够真正了解另一个人。” 苏潋陌被那股香气吸引了,干脆在一旁坐下:“你说昨天晚上那伙人会是谁?” 沈昀道:“他们准备充份,布局周密,只抓死不抓活,所以不会是无瑕山庄。”最后四个字让沈昀心头一颤,却没有在神情中显露出分毫。 苏潋陌沉思道:“会不会是陈家,或者唐门?” 沈昀摇头道:“唐门最擅于用毒与暗器,从他们放箭及下毒的手法来看,并不算得高明。” 苏潋陌频频点头,表示赞同:“确实如此,唐门要是手法这么拙劣,早就从江湖上销声匿迹了。但陈家不同,他们没有家传武学,甚至算不上江湖人,但以他们的财力,足够让数之不尽的人为他们卖命。” 野鸡被烤的外酥里嫩,就算没有加任何调味料,凭那股香气也足够叫人垂涎三尺,苏潋陌顿时觉得饥肠辘辘,不禁咽了咽口水,听沈昀说道:“除了陈家之外,也有可能是任何一个觊觎赤霄剑宝藏的人。” 苏潋陌饶有兴趣问:“但你第一个就否认了无瑕山庄,这是为什么?” 沈昀手上动作一滞,过了半晌才开口说道:“他不会这样做。” 苏潋陌的眼神深了几分:“看来你所在意的只有那位慕少庄主。” 野鸡已经烤好了,焦黑的表皮往下滴着油,沈昀连着棍子递给苏潋陌,静静地说道:“这是我唯一的要求。” 苏潋陌脸上带着笑意,晨阳落进那双微微弯起的桃花眼里,令人猜不透这里面的深意:“用一只烤鸡做交换?” 沈昀望着他,一字一句道:“不,用我做交换。” 明媚的阳光在枝桠间流连,斑驳光影洒在苏潋陌的衣上,大病初愈的脸色仍旧苍白,却因为那双邪气四溢的眸子生出几分妖冶,他低头看了看这只喷香冒油的烤鸡,似乎在思量值不值得去做这场交换。过了许久,他劈手接过烤鸡,撕下一条鸡腿塞进嘴里,笑眯眯地回答:“好,我答应你,我绝不伤他性命。” 沈昀沉重地叹息一声,说道:“多谢。” 烤鸡皮酥肉嫩,苏潋陌吃得满嘴是油,连一口都没有分给沈昀,当然,在他心里认为这是因为沈昀没有食欲的关系。他们的马昨夜就牺牲在毒箭之下,现在重新找代步座骑才是最要紧的事,他们向一名打柴的农户问清楚方向,才沿着路往山下走去。 山脚边就是农户所说得那个小镇,正赶上散了早市,一名马贩子拉着几匹骏马走在街道上,许是没做成生意,他显得特别垂头丧气。苏潋陌将他拦住,三言两语后便买了两匹黑马,直把马贩子乐得满脸开花,顺便还给他们介绍了卖马鞍及钉马蹬的地方。等把东西备齐之后已经是午时了,苏潋陌直接钻进路边一家饭馆,抬手就叫了十来个菜,当然不忘给沈昀要一壶好酒。 馆子里还坐着几桌客人,其中有两人身着武当道袍,约莫四十来岁,从佩剑及及衣饰来看,在门派中地位应是不低。沈昀注意到他们刻意压低声音交谈,视线时不时望向门口,似乎在等待什么人。苏潋陌顺着他们视线看了一眼,说道:“才这几日我们就已经遇上两拨人马,这要是再加上武当,可就热闹了。” 沈昀喝了口酒道:“武当乃是名门正派,他们不会做出有辱师门之事。” 苏潋陌冷哼一声,不屑道:“名门正派便没有藏污纳垢吗?就算是少林寺,也不见得门脸干净。” 沈昀想起慈远大师无辜枉死,那神情便冷了几分:“慈远大师得高望重,且并未与你为敌,你为何还要杀他?” 苏潋陌毫不留情道:“因为他该死!” 沈昀皱眉问:“你与他有仇?” 苏潋陌冷笑几声:“与我有仇的,又何止这个老和尚。” 沈昀握着酒杯的手不自觉一紧:“所以你做这些事都是为了报仇。” 苏潋陌的脸色已经冷了下来:“沈昀,你问得太多了。” 沈昀恢复如常神色,一口饮尽杯中酒,不再说话。就算苏潋陌没有回答,他也已经知道答应,这个在江湖上突然出现的少年,究竟和什么人结过这么深的仇怨?他拧眉沉思,想要将事情理清楚,却在这时看见一道熟悉的人影映入眼帘。只见馆子对面的街道上,身着玄青色锦袍的慕云择执剑走过,并未注意到这里的情况,只人群中那匆匆一眼,沈昀就已经看见他眉宇间的憔悴,心头剧烈抽痛。 桌上的美酒已经失去滋味,他定下心神,未叫苏潋陌察觉出来,站起来说道:“这里来往人员众多,我们还是早点赶路吧。” 苏潋陌不疑有它,提起桌上的干粮沈昀离开馆子,两人翻身上马,向镇外走去。就在他们渐渐走远时,慕云择正好折返回来,走进这间饭馆,那两名武当弟子立即站起来拱手相迎:“慕少庄主。” 慕云择向他们还礼:“冯师兄,张师兄,不必客气,我们还是像过去一样以师兄弟相称吧。” 原来这两人就是武当俞真人门下的大弟子冯兆谷,以及三弟子张途,他们两人皆是江湖中成名已久的人物,慕云择少时曾拜入武当门下修习近两年时间,颇受两人照顾,因此对他们十分尊敬。冯兆谷请他坐下,叹气一声说道:“多年未见,没想到无瑕山庄会发生这样的意外,慕师弟,师父命我下山助你擒拿沈昀。 慕云择感激道:“云择多谢俞真人及两位师兄。” 冯兆谷道:“你虽未正式拜入武当门下,但终归与我们渊源颇深,无瑕山庄有难,武当又怎会坐视不理。” 张途性子最是耿真爽快,开口便道:“不错,都是自家兄弟,说一个谢字就太见外了。” 慕云择拿起茶碗道:“那我便以茶代酒,敬二位师兄一杯。” 他们也不推托,一碗饮罢,冯兆谷关切问道:“慕师弟,不知慕庄主现在情况如何?” 慕云择神色黯了黯,说道:“家父仍昏迷不醒,暂还留在金陵百福楼中,由陈家及薛神医代为照料。” 冯兆谷问道:“可是那被称为‘鬼谷医仙’的薛神医?” 慕云择点头道:“不错,他是由唐门主书信请来的。” 冯兆谷道:“据闻这位薛神医有起死回生之能,定能研制出七香散的解药,慕师弟便不要担心了。” 张途亦安慰他道:“我也听过这人的名号,连师父都曾夸赞过他的医术,想必是有真本领,七香散虽说失传多年,但并非无药可解,只要多花些时日,我相信薛神医必可以找到解毒之方。” 慕云择的神情仍是不容乐观:“但愿能如两位师兄所说。” 冯兆谷问:“慕师兄现在可有那沈昀的下落?” 听到这个名字,慕云择神情不禁一滞,过了片刻才道:“七星堡已经在沿途布下暗哨,若发现他的行踪,便会飞鸽传书告知于我,从目前来看,他们所走的应该就是这个方向。” 张途站起来道:“事不宜迟,咱们也别在这耽搁了,早日找到此人,也好早日让赤霄剑物归原主,还江湖平静。” 第49章 洛阳飞羽 长途跋涉并不是轻松的事,何况还要时时小心追踪而来的人,所以苏潋陌跟沈昀只能尽量挑选人烟稀少的小路以避人而耳。天山远在西域,路途十分遥远,并非一朝一夕可以完成的事,苏潋陌并没有计划好要走哪条路哪些方向,对他来说,随心所欲才最能让那些虎视耽耽之徒难以捉摸。 这一日他们到了河南洛阳的地界,沈昀原想避开这座热闹的城池,但苏潋陌并没有要改道的意思,反而大摇大摆牵着马从城门从走进去。洛阳牡丹花倾绝天下,现在又正是四月花期,大街小巷随处可见售卖盆栽牡丹的花贩,来来往往的人流中不乏千里迢迢为赏花而来的文人雅士。 苏潋陌时不时停下脚步观赏摆在摊上的牡丹花,遇见稀有品种还驻足许久,颇有要花大价钱买下的意思。沈昀不得不提醒他:“苏公子,这里人太多了,我们不宜久留。” 苏潋陌倒是神情轻松,笑道:“来都已经都来了,何必在意这么多,走,我带你去一个有好酒的地方。”没等沈昀说话,他便拽着他穿过人流来到一间名为“醉霄楼”的酒馆前。这座二层楼阁朱门红漆,雕梁画栋,极是华丽,连站在门口招呼客人的店小二都穿是特别体面,阵阵酒香从里面飘出来,光闻这味道便合是人间极品。 苏潋陌问店小二要了一间雅房,等盛在玉壶里的美酒被端上来时,沈昀才明白他的用意。这种用玉壶盛着的酒,他只喝过那一次,而那一次也是因为苏潋陌的缘故。苏潋陌将酒倒进白玉杯中,举杯笑问:“沈兄还记得这酒的名字吗?” 这股浓郁醉人的香气,沈昀自然不会忘:“百花酿。” 苏潋陌点头道:“不错,天下只有这醉霄楼才能做出百花酿。” 美酒虽好,沈昀却心不在焉:“苏公子应该知道,现在并非赏花品酒的时候。” 苏潋陌执着那枚晶莹流光的白玉杯,温润的颜色将那手指衬得愈发修长白皙。这是一双极好看的手,不管是抚琴时的优雅,还是杀人时的决绝,它都完美无瑕,而这双手的主人正面带笑意,似醉非醉的眸子望着沈昀,说道:“为何不是时候?难道为了那些跟在后面的鼠类,连这最起码的乐趣都一并不要了?” 沈昀无奈说道:“若想平安无事,总还要避人耳目的。” 苏潋陌将手里的杯子递去给他,百花酿满满盛在里面,随着他的动作荡漾,酒香四溢,泌人心脾气。他说道:“即来之则安之,沈兄若是耿耿于怀,往后的路途又怎能愉快。” 沈昀将杯子接来一饮而尽:“我从不觉得这条路会愉快。” 苏潋陌啧啧叹气两声,说道:“即来之则安之,今朝有酒今朝醉,沈兄原也是个洒脱之人,怎么今日反倒扭扭捏捏起来了,如此不痛快,可当不起游侠二字啊!” 沈昀不再说话,一杯接一杯饮着那价值不菲的百花酒,仿佛放在他眼前的只是市井里随处可见的烧酒,他手里所拿的也并非晶莹剔透的白玉杯。苏潋陌摇着折扇说道:“沈兄如此喝法,岂不暴殄天物吗?” 沈昀举杯说道:“再好的酒,若喝不进肚子里,那也是枉然。” 苏潋陌伸出一根手指在他眼前晃了晃:“这话应该换一句说法,再好的酒,若是解不了沈兄心头的忧愁,那也是枉然。” 沈昀一怔,仰头喝干杯中的酒,站起来道:“酒即喝完,我们也该走了。” 苏潋陌并不着急,坐在那里悠然自得的问道:“走去何处?” 沈昀望着他道:“走去苏公子来洛阳的目的。” 苏潋陌唇边勾出一抹笑意:“原来你这般了解我。” 并非是沈昀了解他,而是在这危机四伏的当口,若非有必要的原因,苏潋陌不会冒险出现在这市集之中,而苏潋陌没有去反驳沈昀的话,恰巧也证明了他的猜测。离开醉霄楼之时,正值日落西山,摆于街道两旁的摊位尽收,行人的神色匆忙了许多,他们牵马缓步而行,渐渐远离了闹市,来到偏僻的东郊。 一座宅子在暮色中出现在他们视线范围,青石砌成的围墙内露出飞檐卷翘的亭台楼阁,门前即没有摆放镇宅石狮,檐上也没有悬挂红灯笼,但那扇开阔的大门却是用名贵的楠木制成,雕花匾额居于檐梁正中,那上面的字竟是用价值连城的白玉镶嵌而成,通体流光,华美非常。 ——飞羽阁。 沈昀默念这三个字,想不起来江湖何时出现了这样一个地方。苏潋陌上前轻叩铜把手,等了片刻,门后传来一阵响动,大门在吱嘎声中开启,露出一张老态龙钟的脸。 他竟然就是那日在山野中拖行慕云择的老者! 沈昀终于知道苏潋陌为何要来这里,这飞羽阁,原来就是他的居所…… 老者见了苏潋陌,垂首恭敬地说道:“主人回来了。” 苏潋陌也不答话,回头望向正处于愕然之中的沈昀,笑言:“山野陋室,沈兄可愿进来一坐?”那老者闻言便将大门拉开,站于一旁等候。沈昀望见院中那条通往楼阁的青石板路,愈加摸不准苏潋陌的用意,这里既然是他的住所,难道不应该尽量掩人耳目,不叫外人察觉吗,为何偏要带他前来? 苏潋陌见他半晌没有动静,又道:“怎么,沈兄是觉得我在里面安排了埋伏?” 主人都不避讳,他身为客人又何需介怀?沈昀摇头一笑,抬腿坦然地走进去,老者将大门关上,听见身后传来的上栓声,再看看那在前边领路的白衣少年,沈昀更加觉得自己一脚踏进去的是个请君入瓮的陷井。不过苏潋陌刚才有句话说得着实不错,即来之则安之,按他现在的处镜,难道还能更惨一些? 沈昀打量着周围的环境,院落里几乎没有裁种任何花木,只砌有一座假山,山旁挖有一汪池水,水面飘浮着翠绿的荷叶,花期未至,荷叶上水珠滚动,夕阳似揉碎的金缎一般洒下粼粼波光,微风轻拂,竟是莫明的宁静动人。想到苏潋陌乖张的行事作风,沈昀实在无法将他跟眼前的环境联想在一起,那般诸事讲究之人,不是应该住在华亭美阁之中,享受仆役美姬的侍奉吗? 苏潋陌并没有走进眼前的楼阁,而是穿过那道回廊,拾阶而上,来到更为僻静的后院。这里几乎看不见任何绿色,轻若薄烟的白婵纱垂落在亭阁,随风轻轻舞动,举目望去,收进眼底的只有这一片纯白的颜色,清冷如雪,飘散在风中。 这样一个冷清的地方,苏潋陌便住在此处? 沈昀有些讶异,那个张狂的少年,怎么会奈得住这铺天盖地的雪白与寂寞?苏潋陌伸手推开那扇花棂门,回眸对沈昀笑道:“我有些事要做,今夜只能委屈沈兄住在此处了。” 青灰色砖瓦在夕阳下显露出岁月的静寂,陈设简洁的房屋随着沈昀迈进去的脚步映入视线,没有太多奢侈华丽的装饰,可每一件物品都极尽考究。黄花梨制成的家具几乎没有雕刻任何花饰,格子柜静立在墙角,上面摆放着若干书籍与古玩,连沈昀这般从不研究瓷器珍宝的人,都认得出那随意放在角落的霁蓝釉白梅纹梅瓶价值千金,那用于焚香的铜镏金兽首三足香鼎当世罕见,现在却一并出现在了这间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屋子里。 老者提来一壶新茶,用上好的紫砂壶装着,未言半句,转身便离开屋子。他走得很快,佝偻的身影像是马上就要栽倒在地上,但他却走得那样稳,显然就是个内家高手。苏潋陌倒了杯茶递给沈昀,这杯子同样是紫砂做的,笼统不过两根手指大小,用来饮茶顶多就能湿湿嘴唇,但那随壶嘴倾倒出来的扑鼻茶香正验证着这小小一杯茶的价值不菲。 苏潋陌微笑问道:“沈兄不妨猜一猜我为何要回到此处。” 沈昀想,这杯茶绝不会比醉霄楼的百花酿便宜,他能分得清好酒劣酒,却对茶汤一窍不通,就像此刻这个问题一样,不会有答案。 “苏公子想做的事,在下猜不了,也猜不到。” 苏潋陌走到格子柜前,不知移动了何物,墙上咣啷一声出现一个暗格,他从里面取出一个黑木匣子放在桌上。沈昀还记得这种黑木,在传剑大会上时,无瑕山庄便是用这种木料制成棺材,将赤霄剑护在里面。那不过就是近在眼前的事,再忆起却恍如隔世,早已物是人非,沈昀目光一黯,低眉饮茶掩饰着神色里的波动。苏潋陌并未去在意:“沈兄还记得陈家的藏宝图吗?” 沈昀摇摇头道:“如今它已经是你的宝图。” 苏潋陌笑起来:“不错,它确实应该是我的。俗话说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陈家虽然富甲一方,可这金山银山有谁不爱,为何这么多年陈家都未曾去寻找宝藏?” 沈昀道:“赤霄剑并不在陈家。” 苏潋陌点点头:“这是原因之一,而另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陈家只有半幅宝图。” 此言一出,叫沈昀愣住,半晌才说道:“苏公子倒是将一切都料准了。”他没有问苏潋陌为何会知道得这样清楚,因为答案已经显而易见,这黑木匣子里所装的,定然就是另半幅宝图。苏潋陌并不急着打开匣子,而是支着下巴问沈昀:“沈兄信还是不信?” 第50章 夜半更深 沈昀信或是不信,根本不重要,他不关心,也没有兴趣去探究真假,面对苏潋陌的问题,他只是沉默。苏潋陌打开匣子,从里面拿出半卷羊皮纸,摊平在桌上,又从怀里掏出另外半卷,将它们摆在一起,毫不避讳面前的沈昀,指着地图上所绘的那道山脉说道:“这里就是宝藏的所在地,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找到过它。” 令天下人趋之若鹜的宝图就在面前,沈昀却没有抬眼去看,他的神情那样平静,没有丝毫波动:“苏公子既然已经取了东西,我们就尽快起程吧。” 苏潋陌一边研究着地图上的路线,一边问道:“沈兄很着急吗?” 沈昀道:“你我各取所需,不必在这里浪费时间。” 苏潋陌嘲弄地说道:“好一个各取所需,只可惜你要取的东西,是为了他们,而不是为了自己。” 沈昀淡然地说:“我的事便不劳苏公子费心。” 苏潋陌将羊皮纸卷起来塞进怀里,看了看外面地天色说道:“我都不着急,沈兄又何必急于这一时呢?外头天色都暗了,沈兄今夜便安心留在此处吧,等离开洛阳,这往后可少有高床暖枕的日子了。”说罢,他手指轻叩桌面,那老者领着一位年轻女子走进来,但见那女子墨发如云,眉目秀丽,颇具温婉之气,虽算不得绝色,但也楚楚动人,她曲膝恭恭敬敬地向苏潋陌行礼:“主人。” 苏潋陌眼神不离沈昀,话却是在对着这女子说:“带沈公子去客房,好生照料着。”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眉眼微弯,带着似醉非醉的撩人笑意。年轻女子柔柔地应下,走到沈昀身旁道:“请沈公子随奴婢过来。” 让一个女人好生照料一个男人的方法有很多,苏潋陌话里的意思,分明在指向那最销魂的一种。沈昀跟在这女子后面,走进一间客房,这里确实就如苏潋陌所说,高床暖枕,锦被华帷,要比先前那间楼阁华丽上许多。年轻女子温柔地问:“沈公子是想先沐浴更衣,还是先吃些酒菜?” 沈昀不失礼节地说道:“不必了,我想早些休息。” 年轻女子不再多言,上前将被铺展开,回眸望了沈昀一眼,伸出手取下绾住发髻的珠钗,墨发披散下来,眼波如水,在摇曳的烛火下更添几分柔媚。她没等沈昀开口,便褪下浅碧色宽袖禙子,露出光洁如玉的香肩,胸脯高耸,粉色丝绦掐出纤细的腰身,眼眸始终不离沈昀,风情万种地说道:“那便让奴婢侍候沈公子休息吧。” 在这种时候,大部分男人都知道该怎么做,漫漫长夜,软玉温香,应该没有人可以拒绝。可沈昀没有动,他看着眼前这个丽人,眼睛里即没有情欲,也没有轻蔑。年轻女子解开丝绦,襦裙应声而落,那曼妙的胴体出现在沈昀视线里,随呼吸微微起伏的胸脯,一盈而握的纤腰,修长笔直的双腿,无一处不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她站在那里,没有说任何话,可是她每一处肌肤、每一次呼吸,都似乎在祈求眼前这个男人带她共赴巫山。 可是沈昀还是没有动。 他的眼神那样平静,甚至带了一丝怜悯,就这样静静地看着这女子,直到她眼里的柔媚逐渐冷却,被慌乱层层替代。 苏潋陌仍坐在屋中饮茶,他的心情看上去很是不错,问站在旁边侍候的老者:“你说,沈昀现在在做什么?” 老者面无表情地回答:“做一个男人该做的事。” 苏潋陌啧啧摇头:“大部分男人都会做的事,他却不一定会做。” 老者道:“娇子不会让主人失望。” 苏潋陌叹气道:“失望的人或许就是娇子。” 老者漠然地说道:“除非沈昀不是男人。” 苏潋陌笑出声来:“不,你错了,沈昀是真正的男人,因为只有真正的男人,才能推开真正的女人。” 老者疑惑问:“主人既然知道,又为何要多此一举?” 苏潋陌微眯着双眸,似乎带着无限醉意:“是多此一举吗?很快就知道了……” 夜色已深,风吹着亭台上的婵纱漫天飞舞,月光穿透而过,显得那样迷离而朦胧。就在这宁静之中,数道黑影翻墙而上,如鬼魅般落在院中,迅速向四周散去。老者脸上浮起警觉,低眉说道:“主人,外头闯进来几只老鼠。” 苏潋陌懒懒地挥挥手:“去收拾了吧,别叫他们坏了沈兄的雅兴。” 老者拱手退下,这冷清的屋子里只剩下苏潋陌一人,窗纱飞起,半匣月光投进来,烛火微微摇曳,却都远不及苏潋陌的眼神凄迷。他手里拿的是茶杯,却好像已经喝醉了,明明听见那由远至近的脚步声,他也没有抬一抬眼眸。 那道身影从院外走进,英俊不失邪佞的脸庞带着笑意,手中银鞭发着粼粼寒光,说道:“苏公子,许久不见了。” 苏潋陌重新取了一枚杯子放在对面,缓缓斟满茶:“有许久吗,我怎觉得就是前些日子的事。” 罗笙站在离他丈远的地方,并不急着靠近,笑道:“看来苏公子对在下印像深刻呀。” 苏潋陌将杯子往前推了一推:“这还得亏罗兄阴魂不散。” 罗笙大笑两声:“我就喜欢像办公子这样说话痛快之人!” 苏潋陌勾着唇角道:“既然如此,罗兄便坐下饮杯茶,也好叫我尽一尽地主之谊。” 罗笙缓步走过去,在他面前落坐,银鞭轻置在桌边,抽手去端那杯茶:“峨眉雪芽?” 苏潋陌赞同地点头:“难得罗兄还是个懂茶之人,今日虽无酒,但有朋自远方来,我仅以此茶聊表心意。”他端起杯子,玉塑般的手指映着紫砂杯壁,好看的惊心。罗笙看着他的手,眸光深沉了几分,惋惜地叹气:“只可惜我还想多活些日子。” 苏潋陌不惊不讶地说道:“那罗兄就该多些自知之明,带着几只老鼠上门寻事,可是会死得更快。” 罗笙哈哈笑起来,将茶水倾倒在地上:“老鼠虽不一定能派上用场,但至少能够转移视线。苏公子若是识相,便乖乖将东西交给我吧。” 苏潋陌一口饮罢杯中茶,怡然地说道:“我有一件别人都没有的本事,那就是从不识相。” 银鞭已回到罗笙手中,伴随着一道寒光挥向苏潋陌。苏潋陌拍向桌子,身体借力向后滑去,银鞭打中桌面,那名贵的黄花梨及紫砂茶具都在瞬间四分五裂。罗笙纵身跃起,鞭如灵蛇,寒光交错,断去苏潋陌的退路,两人转眼之间过了数招,屋里那些名贵的古玩瓷器损毁无数。 罗笙招招狠辣,苏潋陌似乎已经疲于应付,节节败退,只能以手中赤霄剑勉强应对。这时银鞭缠住剑身用力一拉,赤霄剑便飞到了罗笙手里,罗笙向后退开几步,握着宝剑仰天大笑:“方才还口出狂言,原来只是虚张声势,怪不得你要找沈昀来做保镖!不如随我回鬼煞门去,我定会让你每日似神仙般快活!” 赤霄剑被他夺去,苏潋陌却一点也不着急,嘴角含笑说道:“是不是能像神仙一样快活可说不准,不过罗兄倒是快要见到阎王了。” 罗笙正在思量他话里的意思,脸色忽然一变,松开拿剑的手,苏潋陌身影一晃,即将落到地上的赤霄剑又回到了他手中。罗笙看着自己的左手,掌心里一片刺目的黑红色,显然已经中了剧毒,他大惊失色:“你……你竟然在剑上下毒!” 苏潋陌淡定地笑道:“我方才就已经说了,自以为是的人,通常都活不了多久。” 罗笙这才明白原来刚才那杯茶不过是障眼法,苏潋陌一早就算定他会夺剑,将毒下在了剑柄之上。鬼煞门亦是善使毒药的门派,门中奇毒无数,罗笙亦算得上是个中高手,却丝毫没有看出苏潋陌是何时在剑上下的毒!罗笙迅速封住自己几位穴道,喝道:“把解药给我!” 苏潋陌一脸准备看好戏的表情:“我自己辛辛苦苦下的毒,为何要给你解药?” 罗笙只觉得那条胳膊钻心疼痛,额头渗出颗颗冷汗:“苏潋陌,他日你若落在我手里,我定然要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苏潋陌微笑道:“那我便好生等着罗兄,当然,前提是罗兄有命活下去。” 罗笙知道想让苏潋陌交出解药是断然不可能的事,若不趁毒发之前离去,便只有等死的可能。纵然心中万分不甘,罗笙亦无可奈何,狠狠丢下一句话:“我们走着瞧!”说罢,他奔出屋子,纵身消失在夜色中。苏潋陌看着这满地狼藉,摇头惋惜地叹气一声。 他走到院中,月光薄薄的倾洒在他身上,老者从远处走来,如树皮一般苍老的双手布满鲜血,然而那张脸上依旧没有表情,只向苏潋陌行了一礼。苏潋陌淡淡地问:“都处理好了?” 老者应道:“是。” 苏潋陌又问:“该来的人呢?” 老者答道:“已经来了。” 苏潋陌深吸了口气,仰头望着穿梭在月层的皎月说:“那我们便去看一出好戏吧!” 第51章 突然变故 沈昀听见外面的响声,甚至已闻到空气里飘来的那股血腥味,欲出去查看究竟。娇子见他要走,身躯飞扑过来,从后面抱住沈昀,低低说道:“沈公子若是走了,奴婢便活不过今晚,求沈公子怜惜奴婢,便当是做件好事,行吗?” 那赤裸的胴体将沈昀紧紧抱住,脸颊贴着他的背部,沈昀想要分开那双搂在他腰畔的手臂,可才一碰触,那手便搂得更紧。沈昀只得道:“请姑娘放开我。” 娇子用她那两条修长的腿似有若无的摩挲着沈昀,半是恳求半是撒娇道:“公子什么都不必做,奴婢自会将公子侍候舒坦,求公子成全了奴婢吧。”能掐出水来的嗓音,给这烛火摇曳的房间蒙上了一层情欲,娇子发出几声叮嘤,攀着沈昀的肩膀绕到他跟前,樱唇微启,吐气如兰:“沈公子,你便要了奴婢吧,只这一夜。。。” 这世上没有一个男人能拒绝这样的请求,更何况眼前的女子正扭动着曼妙的身躯,柔软的胸脯压在沈昀身上,嘴里发现阵阵勾魂噬骨的呻吟声。沈昀低头看着怀中这个极尽媚惑的女子,手缓缓抬起,伸向她的胸口。娇子察觉到她的动作,满足地眯起眼睛,等待那粗糙宽大的手掌落在她胸脯上。 然而,那只手却只是从她肩膀拂过,点住了她的穴位。娇子身体僵住,妩媚的笑容凝结在脸上,难以置信地望着沈昀,似乎站在她面前的并不是人,而是一个怪物!沈昀捡起地上的衣服裹住她身体,将她拦腰抱起,放到床铺上,平静地说道:“姑娘便在这里好生歇息着吧。” 娇子像受了奇耻大辱一般,眼里流露出无比悲愤的神色,她若能动弹,定要扑过去咬开这个男人的脖子,看看他的血是否是热的。沈昀不再去看她,正欲站起来离去,房门就在这时应声而开,一道俊挺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站在那里,纵然周身被漆黑夜色包围,只留一个模糊的剪影,沈昀依旧将他认了出来。 那人望着沈昀,握剑的手在剧烈颤抖着,另两道人影从屋顶飞下,落在院里,见到房中的情境也是一愣,最是嫉恶如仇的张途唾了一口骂道:“无耻!” 娇子身上虽裹了件衣裳,但裸露在外的香肩与脚踝就像是最生动的文字,在向他们讲述刚刚正在发生的事。武当门风最是严谨,不约而同将视线撇开,张途厉声说道:“沈昀,我们一路寻你,若非跟踪鬼煞门前来,岂能找到你的所在?识相的话速速与我们回去,给天下武林同道一个交待!” 这义正言辞的话没有传进沈昀耳里,他的视线只停留在慕云择身上,久久无法开口。冯兆谷上前说道:“沈昀,你在江湖上还算有些侠名,怎甘心堕落至此?公道自在人心,盗剑杀人之事若是假的,待查明真相后自然能还你清白,你这般逃窜,莫不是当真要与正道武林为敌?” 沈昀嘲讽地笑了一笑:“何为正,何为邪,你们心中不是早已有了评断?” 张途拔剑道:“既然你冥顽不灵,今日我便要亲手擒住你这个祸害!”说罢,他欲飞身扑上前来,忽见慕云择伸手阻拦,生生停住脚步,诧异地看着慕云择。慕云择一步一步走进屋里,烛火映出他苍白的脸庞,眼眶通红,满是愤怒之色。 那些动人的誓言犹在耳边回响,什么绝不辜负,简直就是天大的笑话! 惊龙剑已经拔出,剑尖闪着骇人的寒光,向沈昀刺去。沈昀没有动,倘若这一剑能证明自己的清白,他甘心领受。地面就在这时震动两下,那床铺连同脚下居然同时裂开,沈昀与娇子掉下密道,慕云择这一剑扑了个空,张途、冯兆谷都大惊失色,奔上前查看究竟。 密道已经关闭,看不出丝毫痕迹,张途一拳打在墙上,懊恼道:“没想到这狗贼竟然还另外留了一手!” 冯兆谷冷静道:“此处既然有密道,那必然会有开关,我们且仔细找一找。”这间屋子不大,他们二人将可疑的地方搜了个遍,却找不到任何异常,慕云择站在密道上方,惊龙剑在手中颤动,张途说道:“这座宅子这么大,应该还有其他人,或许有人知道密道所在,我们去抓一个过来问问。” 冯兆谷点点头,说道:“慕师弟,你不要着急,有入口便会有出口,沈昀藏得了一时,藏不了一世,我们必能将他寻出来!” 慕云择没有说话,他将惊龙剑收回剑鞘,转身向屋外走去。寂静的院落忽然涌进来许多人,为首的是两名少林高僧与一名衣着华贵的年轻公子,骤然相见,众人都愣了一愣,那年轻公子率先反应过来,上前抱拳道:“原来慕兄也在此处,幸会。” 慕云择才认出此人是金陵陈家的大公子,刚刚大婚不久的陈珩之,慕云择有些惊讶,还礼道:“陈兄怎会到此处?” 陈珩之叹道:“慈远大师被奸人所害,慕庄主中毒昏迷不醒,家父一直深感自责,特叫我前来协助少林高僧追查沈昀此人的下落,没想到会在此处遇见慕兄。” 张途迫不及待叫道:“我们方才还见到沈昀那狗贼了,他慌不择路,从密道逃窜而去,我们正想办法寻他的踪影!” 陈珩之打量了他们一眼,问道:“这两位是?” 冯兆谷与张途分别报上名号,陈珩之听闻他们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武当双侠,神色里便多了几分尊敬之意,拱手道:“珩之失礼了。我们方才从外面走来,并未发现异常,想来这沈昀还没有逃远,我们分头去找,总能找到他的下落。” 陈家侍卫先行得令,向四周散去,少林弟子亦在两位高僧的带领下离开,慕云择挂念慕百川的安危,问道:“陈家,家父现在情况如何?” 陈珩之道:“有薛神医在旁亲自照料,慕庄主不会有事的,慕兄就放心吧。” 慕云择感激道:“此事还得多谢陈王爷,若非有陈王爷书函,薛神医也不会来到金陵。” 陈珩之叹气道:“慕庄主遭此大劫,陈家也难辞其咎,若能解去慕庄主身上的毒,便是再费上十倍的力,陈家也愿意效劳。只是这七香散的配方过于复杂,便是薛神医也难以在短时间内研制出解药,若想慕庄主平安无事,唯有尽快抓到凶手。慕兄若不嫌弃,便让我们同行吧,只要大家同心协力,量他沈昀有通天的本领,也难以逃出生天。“ 慕云择抱拳道:“云择先在此多谢陈兄相助。” 过了片刻,便有陈家侍卫回来禀报,说这座宅子已经人去楼空,寻不到半个人。不一会儿,少林弟子与张途两人也都回来了,显然也都无功而返。陈珩之打量着四周道:“江湖都说沈昀乃是个四海为家的浪子,这座宅子看似普通,但处处都透着精巧,不像是他的居处。飞羽阁?江湖何时出现了这样一个地方?这样吧,我先派人去查一查此处的主人是谁,或许会有线索。” 冯兆谷听到“飞羽阁”三个字,神情里浮起一丝异样,被夜色巧妙的掩饰过去。少林寺罗汉堂首坐慈正大师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我们这么多人聚在此处,恐会打草惊蛇,不如让老衲留下监视,诸位施主先行离去吧。” 陈珩之点点头道:“也好,我们分散去守住各个要道,若发现异常,便以信号通知其他人。” 冯兆谷道:“我与大师一同留在此处,也好有个照应。” 张途大声道:“沈昀此人诡计多端,大家都小心些,别着了这狗贼的道!”他亲眼看见沈昀做出此等伤风败俗之事,心中早已经将他归为无耻小人一流,言语间不留半分情面。众人相互叮嘱了些事宜,才从飞羽阁散去,只留了冯兆谷、慈正大师及三名陈家侍卫在此处监守。 他们不知道,就在他们脚下的暗室里,苏潋陌正斜靠在软榻上,喝着娇子倒来的美酒,相比起他的怡然自然,坐在他对面的沈昀却怎么也笑不出来。苏潋陌望了他一眼,笑道:“美酒当前,沈兄怎么反倒苦着一张脸?” 沈昀冷冷道:“那苏公子是觉得我应该笑吗?” 苏潋陌理所当然地说道:“为何不笑?我方才还助你逃过一劫,你自然该笑,而且要笑得特别开心才对!” 沈昀咧开嘴,果真冲他笑了两声,而后脸色又再次冷下来:“这样你满意了吗?” 苏潋陌颇为受用的点点头:“如此才对,来,陪我喝一杯先。” 娇子已经换上了一身粉色罗衫,酥胸半露,愈是风情万种,款款走过去为沈昀斟满一杯,可望向他的眼神却忽然冷漠下来,甚至带着深深的厌恶。她在这个男人身上遭受到了平生最大的侮辱,自然不会再给他好脸色。 第52章 江湖不远 最难消受美人恩,有时候真真不如这漠视来得自在,沈昀没有看她,也没有去端面前这杯酒,只望着苏潋陌说道:“宝图已经在苏公子手里,我们是不是也应该走了?” 苏潋陌一点也不着急:“天还未亮,沈兄怎就这般耐不住性子?方才若非我按下机关救了你,恐怕你现在身上还得多出几个血窟窿,沈兄难道不该感激我吗?” 黑白颠倒指的大约便是眼前这样的事,沈昀怒极反笑,举杯道:“好!那我便以此酒谢过苏公子的救命之恩!” 苏潋陌直到身子,很是受用的点头:“知恩图报,才是君子所为。沈兄,你瞧我宁愿冒着暴露身份的危险也要救你,待你可算得上是情深义重了。” 沈昀将空杯伸向娇子,娇子虽然极不愿侍候他,但有苏潋陌在场,她也只有乖乖斟酒。杯子再次倾满,沈昀一饮而尽,道:“这第二杯酒便多谢苏公子的情深义重。” 苏潋陌叹气道:“若非为你,我那些珍宝古玩也不会被人捣个粉碎,一想起来这心头可痛得厉害啊!”说着,苏潋陌便捂住心口,眉头紧蹙,满脸惋惜之色。沈昀抬头喝下第三杯酒,将空杯置向苏潋陌,说道:“这第三杯酒便是给苏公子赔罪,你可是满意?” 苏潋陌无所顾忌的大笑两声:“你这报恩与赔罪的法子还真省事啊!” 沈昀冷笑道:“苏公子颠倒黑白的本领,才叫人叹为观止。” 苏潋陌饶有兴趣地望着他:“怎么,你生气了?” 沈昀冷冷地说道:“我只希望苏公子能记住自己说过的话。” 苏潋陌从榻上站起来,缓缓迈着步子走向沈昀:“我说过许多话,真的也有,假的也有,有时候连我自己都开始分不清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或许在我说的时候,它是真的,但到了后来,它就变成假的了。” 那双勾魂摄魄的桃花眼近在咫尺,微微弯起的眼角,带着三分讥诮,七分风流,似笑非笑望着沈昀说道:“连我都不相信自己,沈兄又为何相信我?” 沈昀没有回答,他有一百个转身离去的理由,但凭一个理由便足以让他留下——因为赤霄剑仍在苏潋陌手里,他承诺过,要亲手交还给慕云择。苏潋陌看到他眼里浮起的无奈,愈加觉得兴奋,他发现一件很有趣的事,只要沈昀越愤怒越无奈,他就越开心越舒畅,便是躺在花开遍地的桃林中醉上三天三夜,也不及眼前这个男人此刻的神情让他觉得快活。 苏潋陌长长叹了口气,不客气的往沈昀心头又撒了把盐:“不过沈兄若能时刻提醒我,我或许还真会记得。” 密室的石门在此时开启,手执蓝宝石龙头拐杖的老者走进来,苏潋陌终于不再为难沈昀,转而问老者道:“上面情况怎么样?” 老者干涸的声音像口枯井般毫无波澜:“武当冯兆谷与少林慈正仍留在宅中,陈家大公子领着其他人正守在各处要道。” 苏潋陌嘲讽地说道:“人来得倒是齐全啊!沈兄,你说这次我们应当如何逃出生天?” 沈昀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苏公子不会走一条没有出口的路。” 苏潋陌得意道:“果然还是沈兄了解我呀!” 沈昀站起身道:“现在可否起程了?” 苏潋陌拍了拍袖口沾上的灰:“左右是要走的,也好,就现在吧!”他将目光投向那老者,又道:“我离去的这段时日里,你便在飞羽阁好生看着,若有人收上门,你知道该怎么应付。” “是,主人。”老者垂眉恭敬地说道。娇子眼眶泛红,拉着苏潋陌依依不舍地问道:“主人,你什么时候回来?” 苏潋陌捏了捏她粉嫩的脸颊,笑道:“我人还没走,你这便耐不住寂寞了?” 娇子羞红了脸,叮嘤一声,娇嗔道:“等主人回来,身边又会多上几个美貌姬妾,到时候哪里还会有奴婢的位置。” 苏潋陌旁若无人的将她揽进怀里,视线似有若无瞟向沈昀,轻笑道:“世间确实有不解风情之人,但本公子绝不会是其中之一。” 娇子几乎要像一滩春水般化了去,她明眸含情,水光点点,柔声说道:“那奴婢便在这里等着公子回来。” 佳人眼里的浓情是真是假难以分辨,但苏潋陌脸上可没有一丝不舍,他很干脆地推开她,和沈昀从密道离开。墙壁上嵌着照明用的荧石,光亮虽不及油灯,却足以让人看清脚下的路,七拐八折走了近一柱香时间后,苏潋陌按下机关,面前的石门应声而开,一片树林在似明还暗的晨光中出现在他们眼前。 原来这密道的出口在后山,石门外层类似岩壁,筑以山间极难察觉。夹杂着凉意的风从林间吹过,两匹高头骏马系在不远处的树干上,轻踏落叶,发出阵阵嘶鸣声,马旁站着一名黑衣年轻人,模样普通,毫无出奇之处,他见到苏潋陌两人从密道里走出,迎上去恭恭敬敬拱手致礼:“主人,马已经备好了。” 苏潋陌冷淡地点点头,黑衣年轻人不再多说一句,转身便从这里离开。苏潋陌走过去解开缰绳,抛一根给沈昀,说道:“沈兄,这次我们真该走了。” 这里地势较高,沈昀低眉望着山下那条路,隐隐约约可以看见几道人影站在晨光之中,应就是那些追踪他们而来的人。想到慕云择在那一刻的眼神,沈昀心头阵阵抽痛,他长长叹息一声,翻身上马,马蹄声在静寂的林间响起,江湖路已不远。 想要掩人耳目的方法有很多,想要追查行踪的方法也有很多,江湖上有无数千奇百怪的门派,钱财可以将他们串成一张无处不在的消息网,只要肯花钱,这个江湖就没有秘密。宝藏之事不胫而走,无数人费尽心机想要找到沈昀的下落,可这个人就像凭空消失了一般,没有留下任何珠丝马迹,所以那一双双利欲熏心的眼睛都盯在了慕云择一行人身上。 找宝藏难,找沈昀更难,唯独盯着慕云择最简单,因为同行的陈大公子,是个绝对招摇的人物,他所到之处,必然锦衣玉食、车马相随。 其他人还尚有可能对赤霄剑不屑一顾,但慕云择不会,他只有擒回沈昀才能保住无瑕山庄的名誉,所以盯住他才是最聪明最简单的做法。 路边茶寮里,一位白发须眉的老者正在给茶客们说着新鲜的江湖事,他字正腔圆,声如洪钟,引得众人皆听出了神。 “自赤霄剑为游侠沈昀所盗之后,江湖传言他已另得了藏宝地图,往那宝窟而去!这宝藏是何物虽无人知道,但已足以叫天下人趋之若鹜,现如今整个江湖几乎倾巢出动,谁若能先找到沈昀,便等于将宝藏的一半收入囊中!” 听客中一名商旅打扮的中年男子说道:“宝藏之事是真是假还是个未知数呢,这些人现在就争个头破血流,当真是不值。” 小二哥一边给众人添茶,一边搭腔道:“就是就是,八字都还没有一撇,都不知道他们抢什么。照我说啊,什么宝藏宝剑,全都是以前编出来诓人的,要不然怎么这么多年都没有人去找呢!” 一个正沉浸在江湖快意恩仇里的年轻人不满地说道:“话可不能这么说,以前没有人去找,那是机缘不对,现在机会来了,谁想错过?我要是会点武功,肯定也跟过去,就算抢不到宝藏,看看热闹也好啊!” 中年商旅扯扯嘴:“小兄弟,听老哥一句话,热闹可不是那么好凑的,这事咱们坐这儿想想还成,那些个杀人不眨眼的家伙,你要真跟过去,准把小命给搭上!” 年轻人很是不服气:“我要是有一身本领,还用得着怕他们吗?什么沈昀,什么无瑕山庄,我统统给他们打趴下,宝藏我一人全占了,看谁敢说一个不字!” 不知天高地厚的语气引人众人一众哄笑,年轻人自知牛皮吹大了,低头喝茶以掩饰尴尬。说书老者摇摇头,接着说道:“但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能找到沈昀的下落,也有人说,沈昀此次并非一人独行,而是与一位年轻公子结伴,至于那年轻公子是谁,却没有人知道。宝藏是真是假,又在何处,仍是江湖上的未解之迷,它最后落在谁手里,那人或许就会成为真正的武林霸主!” 听客纷纷鼓掌,大声叫好,年轻人趁这时给自己解围,找了个话头问道:“老先生,那你说谁最有可能得到宝藏?” 说书老者摸摸花白的胡须,故弄玄虚道:“此事不止要凭本领,还要看计谋,有可能是沈昀,有可能是无瑕山庄,也有可能是那神秘的年轻公子,什么人能笑到最后,什么人便能得到宝藏。” 这里在说得热火朝天,却没有人识得那故事里的主角正坐在另一侧的桌边,一碟馒头,三样小菜,再加上一壶热乎乎的茶,已足以填饱肚子。隔壁的叫好声此起彼伏,那些话清清楚楚都传到了他们耳朵里,沈昀只当没有听见,苏潋陌倒是显得很高兴:“沈兄你瞧,我在江湖上也总算有些名声了。” 这是值得高兴的事吗?沈昀无奈摇头:“苏公子的心倒是挺宽。” 第53章 杀机迸现 天下稀奇古怪的人很多,但像苏潋陌这样能将所有事都往对自己有利的一面考虑的人,却绝无仅有。他们已经走了很远,一路上尽量掩人耳目,偶尔在住宿时遇到黑店,也都有惊无险,这样顺畅的路途并没有让沈昀放心,他只觉得古怪。 古怪的地方就在于太过平静。 正如说书老者所言,整个江湖为了赤霄剑几乎倾巢出去,但他们人在哪里?说书老者已经准备走了,他背上那个大布包,拄着拐杖从沈昀他们旁边走过,混浊的眸子往他们身上扫了一扫,笑眯眯地问道:“两位小兄弟是准备出塞吗?” 苏潋陌应道:“正是。” 说书老者道:“那你们脚程可得快些,要不然天黑前可赶不到前头的小镇。这山里天凉,有许多野兽出没,若是赶夜路,恐怕不安全呀。” 苏潋陌笑道:“多谢老先生提醒,不过我这朋友是个打野兽的能手,就算来上十只八只,他应付起来也绰绰有余。” 说书老者望了一望沈昀,点头道:“那就好,那就好啊。这年头到处都有稀奇的事发生,多一分防备总是没错的,你们且自行小心些吧。”说罢,他拉了拉背包,慢腾腾地离去。苏潋陌回头看了那背影一眼,说道:“这地方的人还真是奇怪,尽去管别人的闲事。” 听书的茶客陆续都散了,沈昀看了看天色,站起来道:“我们再不赶路,或许真要如那位老先生所言,天黑前赶不到小镇了。” 这里离边塞已经极近,宁义庄就是出塞前最后一个中原小镇,里面来往的大多是商旅,因此镇上随处可见大大小小的客栈。沈昀与苏潋陌踏着日落的晚光走进这座热闹的小镇,街道上走着许多奇装异服的人,应该都是从塞外过来做营生的。苏潋陌选了一间看上去还算气派的客栈,小二热情地领他们去上房,沈昀向他打听出塞的路程,得知还需得有二三日后,就没再说什么。 苏潋陌倒是心情不错,叫小二备了一桌酒菜送到屋里,本来还想叫上沈昀好好喝一杯,但沈昀显然兴趣乏然,他也只有作罢,临别前还不忘酸一句:“今朝有酒今朝醉,沈兄这般扭扭捏捏,可不像你的做风啊。罢了罢了,强扭的瓜不甜,我自行快活便是。” 这一路走来沈昀早已习惯了他话里带刺,若要次次计较,恐怕只会将自己气得七窍生烟。沈昀只当没有听见,回房和衣便睡。日落西沉,天色渐渐暗了下来,街道上鲜有行人,一行车队却在这时候从远处走来,那马车华丽非常,拉车的是两匹黑色骏马,身形矫健,毛发油亮,二十余名侍卫走在马车两旁,后面则是少林高僧及武当两位大侠,而这坐在车里的人,自然就是赫赫有名的陈家大公子——陈珩之。 陈珩之敲了敲车门,马车应声而停,他搭着一名侍卫的胳膊跳下来,对就近的慕云择说道:“慕兄,我看这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先找个住处吧。” 慕云择点了点头,陈珩之四处望了一眼,指指附近几间客栈道:“此处的客栈倒是不少,你们先去问问,有没有空余的房间。”他身旁的两名侍卫得令,先跑向那最为豪华的悦来客栈。陈珩之道:“我们一路追寻而来,虽有些蛛丝马迹,可怎么也没找到沈昀,难不成他还有飞天遁地的本领?” 张途走上来道:“这只能说明他狡猾的很!” 冯兆谷道:“再狡猾的狐狸,也总有露出破绽的时候,只要我们继续找下去,就不信他可以躲得了一世。” 陈珩之赞同道:“冯大侠此话说得不错,飞羽阁里侥幸让他逃脱,不代表他一直都能这般幸运,根据探子所言,他们确实是往塞外去的,此处乃是出塞必经之路,说不定他们也正在这里留宿。” 此话一出,在场众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望向四周,只见夜色深沉,凉风穿堂而过,那灯笼照不到的暗处,似乎埋伏着无数凶险。慈正大师双手合十,念了句佛号,陈珩之本只是一句无心戏言,但此刻连他自己都觉得蹊跷,向身后几名侍卫道:“你们四处看看。” 侍卫得令向周围散去,慕云择忽觉背后升起一股寒意,回眸望去,只见那漆黑的弄堂里隐隐有一道寒光闪过,他眉头一皱,喝道:“什么人在那里!” 沈昀所住的客房便在他头顶,窗户相距不过一丈,听到这个声音,沈昀一怔,猛得从床上翻起来,透过半敞的窗户向外望去,待看清那日思夜想之人,顿时愣住。慕云择并没有发现他的存在,视线只盯着那暗处,冯兆谷等人也警觉起来,正欲上前查看究竟时,两束冷光破空而来。冯兆谷护住陈珩之躲避,只听得两声闷响,两枚袖箭钉入马车,马儿受惊,在原地不安地踱着步。 一道人影就在这时腾空掠起,飞上屋顶,慕云择率先反应过来,一跃追了上去。仅这电光火石的瞬间,沈昀已看清那逃窜而去的人竟然是“草上飞”朱霸! 自传剑大会后,朱霸便再未出现过,今日现身,定然是冲着赤霄剑而来。此人阴险狡诈,恶贯满盈,偏偏还有一身好本领,慕云择追踪而去,会不会着了他的道?沈昀放心不下,提剑避开陈珩之等人,悄悄跟了过去。张途正准备追上帮忙,冯兆谷将他拉住,以眼神示意,只见那原本静寂无人的街道,竟有黑压压的人流从四面八方涌来,将他们团团包围住。 这些人皆身穿清一色的服饰,一张张长弓对准他们,陈珩之等人背靠到一起,冯兆谷压低声音道:“小心一些,不要恋战,若是分散,便在镇外树林等候。” 话音刚落,冷箭齐发,破空而来。陈家侍卫护住陈珩之,转眼之间已有几人中箭倒地,那两匹骏马被射中数箭,撒腿狂奔,冲散箭手的包围圈,冯兆谷与慈正大师趁势将陈珩之架起,飞身落在马上车。张途及其他人皆是顺利逃脱,陈家侍卫却没有那么好运,有近半的人数中箭倒地,幸存者在马车的掩护下冲出重围,狂奔离去。 苏潋陌靠在窗边,饶有兴趣地看着这一出好戏,看那些弓箭手的模样,似乎就是之前在草屋围捕他们的那伙人。苏潋陌原以为他们是无瑕山庄或者陈家派出来的人,但从现在看来,这幕后黑手显然另有其人,可会是谁呢,又为什么要将目标对准陈珩之等人? 苏潋陌抬头看了看夜色,无比嘲讽的一笑。 沈昀啊沈昀,你原可以成为这天下最洒脱之人,怎么就甘心被儿女情长束住手脚呢! 街道上已经恢复安静,只有满地的弓箭见证了刚才那一番恶战,苏潋陌考虑是继续蒙头睡大觉,还是跟过去看热闹,突然之间,一阵清脆的铜铃声在夜色里响起。 叮铃,叮铃—— 这声音很轻,也很慢,伴随之而来的,还有那沉闷的吧嗒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 苏潋陌回头看向房门,他发现这个声音就是从门外传来的。 “谁啊!大半夜的在这儿摇什么铃,还让不让人睡——”走廊上那抗议声刚刚响起就嘎然而止,随之传来重物倒地的声音,一股刺鼻的血腥的飘散开来。 铃声在房门外停住,灯笼的光芒映出一道瘦长的身影,他一动不动站着,就像一个前来勾魂的鬼魅。苏潋陌从来信奉一个真理——打不过就逃,绝不逞强!他虽然不能肯定自己是否胜得过门外这个人,但逃跑起来可一点也不含糊,干脆利落地从窗户跃出去,踏着夜色拔腿狂奔,顺便在心里把沈昀的祖宗十八代骂了个遍。 ——沈昀,你这见色忘义的王八蛋,我今天晚上要是少根头发丝,都要把你身上的肉剐下来做赔偿! 只可惜沈昀现在听不见,他跟在慕云择后面到了一处偏僻的荒屋,朱霸大约是觉得没有其他人跟着,干脆就停下身影,转身面对着慕云择,嚣张地说道:“爷爷本来不想跟你计较,你既然自己上门送死,我就不客气了!” 慕云择冷冷看着他:“我只问你一件事,那日传剑大会上白衣女子夺剑离去,沈昀可有助她?” 朱霸不屑道:“你问我便要答吗?笑话!也不看看自己的身份,便是慕百川在跟前,我也不放在眼里!” 慕云择拔剑道:“你纵火烧屋,险些伤了我无瑕山庄中人的性命,此仇我今日便向你讨回来。” 朱霸哈哈大笑两声:“慕百川如今正半死不活躺在床上,你一个初出茅庐的小娃娃又能耐我何?今日我本是为了赤霄剑而来,既然叫你撞上,爷爷我就做件好事,送你去见阎王,你在底下好生呆着,保管那慕百川很快就会下来跟你团聚!” 慕云择震怒,凌空抖了个剑花刺出。朱霸也算得当世高手之一,作恶这么多年还能平安无事,可见其手下真章,慕云择是后起之秀中的翘楚,身法招式都在朱霸之上,唯一不足的地方就是实战经验,论起应变能力,当真远远不如朱霸。见这一剑刺来,朱霸翻身躲过,金刀横劈向慕云择脑门。慕云择提剑相迎,两柄兵器在半空相撞,火花四溅,朱霸抽出一只手拍向慕云择胸口。 慕云择暗吃一惊,只得收住内力向后退去。朱霸趁势而上,变拳为掌,重重打在慕云择肩头。慕云择吃痛,手臂一麻,惊龙剑险些脱手飞出,好不容易才站稳脚步,朱霸恶狠狠地说道:“今日是你自己前来送死的,等到了地府,可别怨我!” 话音尚未落下,他已举刀扑来。 第54章 信与不信 朱霸最得意的就是他这一身绝顶轻功,当得起“踏雪无痕”四字,手中金刀削铁如泥,在内力的催动下有劈山碎石之势。慕云择方才挨了他一掌,气血翻涌,见那金光向自己迎面砍来,仓促之下提剑迎击,气势已经输了三分。 刀剑相撞,强劲的内力让慕云择脸色煞白,额头迸出冷汗,明显处于劣势。朱霸脸上露出得意的表情,一鼓作气,使上十分内力,愈要在此取了慕云择性命。 就在朱霸认为自己稳操胜券之时,忽发现有一股压倒性的力量透过惊龙剑传来,他拼力支持,愈觉得手臂发麻,连金刀都无法握紧。他涨红了脸色,神情狰狞,怒吼一声,被震退数步,喷出大口鲜血。 慕云择从震惊中回过神,诧异地转头看去,夜色中身着青衫的沈昀执剑而立,缓缓将贴在他背部的左手收回。朱霸看见了他,一抹嘴角血迹,怒喝道:“沈昀,你又来坏我好事!” 沈昀冷声道:“无锡城外已经放你一条生路,你竟还不知悔改。” 朱霸先前就在沈昀手里吃过大亏,此时又受了内伤,纵然千般不甘,也不敢再上前去沈昀缠斗,只逞着口舌之快:“当日若不是你与那贱人串通一气,老子岂会着了你们的道?沈昀,你那除魔卫道的招牌打得响亮啊,到头来还是冲着赤霄剑而去!如今你已得了宝剑,还跑到这位慕少庄主跟前来,莫不是来显摆你的能耐吗?” 沈昀不理会他话里的挑拨之意,拔剑指向他道:“我早已说过,若再见你作恶,绝不会轻饶。” 朱霸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视线在他们身上转过:“慕少庄主,此人盗了赤霄剑,又伙同他人前往塞外,明显就是冲着宝藏去的,你还要与他站在一处吗?方才我与你动手,不过是为了保命,今日你若肯助我,我便将赤霄剑夺回交还给你,咱们恩怨两清,可好?” 纵然慕云择着急寻回赤霄剑,也绝不会与这样的卑鄙小人为伍,他稳住心神,冷笑道:“你作恶多端,早该有今日的下场,焚庄之仇,我现在便要向你讨回来!” 饶是朱霸再目中无人,也知道自己绝不可能胜过他们二人,眼珠一转,忽然大笑两声道:“我算是知道了,什么盗剑丢剑,就是你们俩自导自演的一出好戏!慕云择,你们无瑕山庄想独吞宝藏,也犯不着费这么大周章吧,若是让人知道你们将天下武林玩弄在股掌之间,这无瑕山庄的名声可是要扫地的啊!” 慕云择怒喝道:“狗贼,你休要在此胡言乱语!”他提剑刺向朱霸,先前捱得那一掌已经让他受了些内伤,这一招去势明显有所缓滞,朱霸便是想要激怒他,趁机脱身。见他上当,朱霸眼神一狠,袖里飞出两枚袖箭,朝慕云择破空而来。 慕云择乍看见那两道寒光,尚未做出应对,只听耳边传来一阵急呼:“小心!”那飞扑上来的人影抱住他肩膀凌空转身,躲过暗器袭击,慕云择喘息未平,抬眼见到近在咫尺的沈昀,四目相对,两人皆是神色恍惚。朱霸狂妄的笑声传来,只见他已跃上屋顶,大声说道:“沈昀,今日赤霄剑在你手里,便看你有没有命将它带出塞外,咱们走出瞧!”说罢,他飞身踏步离去,笑声不止,远远传来。 沈昀没有去追他,扶住慕云择关切地问:“云择,你怎么样?” 慕云择推开他的手,后退数步,忽得想起眼前这人乃是下毒夺剑的大仇人,神色一冷,惊龙剑指向他:“赤霄剑在什么地方?” 沈昀坦然望着他道:“我并没有盗剑,更没有毒害慈远大师与慕庄主,你若不信,即刻便杀了我吧。” 慕云择冷笑道:“到了如今你还想狡辩吗?” 沈昀向他走去:“自始至终我都未曾欺骗过你,你为何不肯信我?” 慕云择道:“信?你让我如何信你?当日我问你是何人易容成我的模样,与你离开无锡,你始终不肯说,若非你们二人早有勾结,为何要处处包庇他!” 沈昀急切道:“他并非普通人,我只是不想你与他起冲突!” 慕云择像受到莫大侮辱般皱起眉头:“你是觉得我无瑕山庄连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年轻公子都对付不了吗?” 沈昀耐心的解释:“此人诡计多端,设下诸多陷井,赤霄剑仅仅是个开端,我不希望你牵扯到其中,更不想你惹上这样麻烦的对手。” 慕云择哈哈大笑两声:“沈昀,你就将我看成这样愚昧无知之人吗?你与他狼狈为奸,盗剑杀人,现在却还在这里说想让我置身事外,可笑,太可笑了!你自然希望我不要插手,这样你们就可以拿着赤霄剑为所欲为,如此痴人说梦,是将我整个无瑕山庄都当成傻子吗!” 他神情激动,话语里充满愤怒,沈昀想要靠近他,却被那挺进的惊龙剑阻住去路。沈昀低头看着寒光迸现的剑尖,那日在陈家别苑里,这柄剑就毫不留情刺进他的胸膛,如今他是不是仍想置他于死地?沈昀苦笑一声,说道:“既然你认定此事是我所为,那便动手吧。” 慕云择执剑的手微微颤动着,问道:“七香散的解药在何处?” 沈昀道:“解药与赤霄剑,我都会交给你,但不是现在。” 慕云择悲愤道:“那是何时?是我父亲毒发身亡之时,还是你们二人称霸江湖之时?” 沈昀知道自己此时说什么都没有用,当日苏潋陌会留下慕百川活口,其目的不会那么简单,即便向他讨要解药,他也定然不会给,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静待时机,或许此事还能有转机,否则以苏潋陌的行事作风,极出可能会玉石俱焚。慕云择不会相信他这番话,横亘在他们之间的误会,当真已经无法解释得清了吗? 沈昀悲伤地望着他:“云择,我从未负你,你为何不信我?” 漆黑的夜色将他们完全包裹在其中,纵使慕云择看不见他脸上的表情,却也能清晰听出他语气里的落寞,似一抹冰霜落在他心头,冷痛了他的心。 “亲眼所见之事,你要我如何信你?” 沈昀拨开那柄抵在他胸前的剑,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直视那双在黑暗中愈显明亮的双眸:“我没有盗剑,没有下毒,没有杀人,更没有……碰那个女子。” 那坚定的声音传进慕云择脑海,似乎要将他连日来的愤怒与怀疑都驱赶出去,他怔怔看着眼前的人,情深之时的缠绵点滴浮上心头,握剑的手不知不觉垂落下来。沈昀抚上他的肩头,动容地说道:“我定会将赤霄剑与解药一并取回,云择,你等我可好?” 赤霄剑被任何人抢去,无瑕山庄被任何人陷害,慕云择或许都不会像现在这样愤怒,他最不能接受的,是沈昀的欺骗。从相知那日起,他便全心全意信任他,一想到那些山盟海誓是沈昀用来接近他的借口,他便觉得心脏被扔在岩石上研磨般疼痛。这许多人众口一辞认定了的的事,他还要相信他吗?他还要拿无瑕山庄岌岌可危的名声、躺在床铺上危在旦夕的慕百川去赌吗? 可若不再信他,是不是等于他们之间从此以后,只能是争锋相对的敌人…… 慕云择低下头,心中天人交战,不愿让沈昀看见他神情里的迷茫。沈昀低叹一声,抚上他的肩膀,心疼地说道:“你若觉得为难,便仍去做你想做的事,我今日所承诺的话,必定会做到。” 慕云择想要挣脱开,沈昀却将手臂圈得更紧,渐渐的,连反抗的力气都在这温暖的怀抱里消失,只听见胸膛里那坚实有力的心跳声,亦如当初他们露宿山野水池边时的惺惺相惜。慕云择忽然觉得,他千里迢迢追寻而来,所想要的并非赤霄剑,也不是七香散的解药,而是沈昀的解释,或许在他内心深处,始终都给沈昀留了一分余地。 慕云择抬眼注视着眼前这张在夜色中愈显温柔的脸庞,轻抿双唇,像是在给自己寻找一个可以后退的理由那般问道:“你当真……没有做?” 沈昀心头狂喜,他知道慕云择问出这句话便代表已经信了他八字,剩下的这二分,只是缺少了能证明他清白的契机。沈昀伸手轻抚他的脸颊,坚定道:“我……” 话还没有出口,一道人影忽然飞掠而来,一把将沈昀抓住,气急败坏叫道:“都要火烧眉毛了,你还在这儿跟人花前月下,沈昀,你可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啊!” 慕云择一眼就认出他来,正欲质问,忽觉静寂中起了一股骇人的杀意,那漆黑的街道深处,一道鬼魅似的人影隐隐约约而来,铜铃声似有若无传来,仿佛催命招魂之音。沈昀眉头一皱,朗声问道:“敢问阁下是何人?” 第55章 勾魂鬼手 论及武功,苏潋陌虽算不上绝顶高手,但也绝不会被人追得如此狼狈,唯一的可能,便是此人的身手远在他之上。沈昀与无数人交过手,其中不过避世隐居的高人,但从未有一人能像远处那道影子般,看似毫无危险,甚至感觉不到气息,可那股骇人的杀意,却无处不在。 那人本来离他们尚有些距离,但转眼之间便已到了丈远的地方,速度之快与沈昀的“微花残影”不相上下。慕云择本来想向苏潋陌讨回公道,见状也不禁愣住。那人站在他们面前,身着一件灰色长衫,衣摆飘动,更显身形瘦长,手中拄着一根拐杖,应已上了年岁,可那脊背却挺得笔直,周身散发出迫人的寒意,夜色中瞧不清楚他的模样,只听见那苍老的声音响起:“三个小娃娃,快些将东西交给老朽吧,莫要耽误时间,平白丢了性命。” 那语调里没有丝毫波澜,好像只要他开了口,不管是谁,都只能乖乖听话。苏潋陌现在才打量清楚他的装扮,那细长的拐杖,那系在杖上的铜铃,令他想到了一个在江湖上消失多年的人:“你是郭鬼手?” 此话一出,沈昀和慕云择都同时愕住。 那郭鬼手,乃是二十年前响誉江湖的高手,据闻他性情古怪,从来都是独来独往,每每杀人时便先出现铜铃声,不管对方是谁,只要听到这声音,便绝不会活过三更,因此被称为“勾魂鬼手”。二十年前,他忽然销声匿迹,再也没有在江湖出现,有人说他归隐世外,也有人说他已经被仇家斩杀,渐渐的,记得他的人越来越少,偶尔被提起,也都是对他冷血作风的诟病。 那人干巴巴地笑了两声,说道:“你这小娃娃不错,竟然还识得我。” 按年纪算起来,这郭鬼手如今应已年近七十,他失踪之时苏潋陌或许还尚未出生,怎会知道他的名号?沈昀暗暗诧异,听苏潋陌说道:“该记住的人,我总是不会忘记。” 郭鬼手上下看了他一眼:“莫非我与你先人结过仇怨?” 苏潋陌淡淡说道:“阁下所结过的仇怨,恐怕连自己都算不清了吧。” 郭鬼手道:“不错,我平生杀人无数,像你这样的小娃娃,便是想要来寻仇,也只有送命的份。我已经金盆洗多许多年了,不想再看见打打杀杀的事,你们若能将东西交给我,至少还能活命,否则……” 苏潋陌饶有兴趣问:“否则会如何?” 郭鬼手的话音透出阴狠:“否则,我会叫你们再也见不到明日的太阳!” 苏潋陌站在沈昀身后,将话说得极大:“太阳是每天都会升起来的,至于谁看得见,谁看不见,可还是个未知数。江湖从来都是后浪推前浪,二三十年前再大的阵仗,换到现在恐怕连阵风儿都刮不起吧。” 郭鬼手哼哼两声:“好狂妄的娃娃,今日我便要看看你有何本领!” 话音方落,他整个人已经飞起,长衫飞舞,手中拐杖化为最锋利的武器,直指苏潋陌胸口而来。苏潋陌自然没打算要跟他动手,很爽快的往后退去,沈昀无奈举剑迎击,那木杖正中无名剑的剑鞘。郭鬼手本未将沈昀放在眼里,这一击势在必得,偏就被这一生后挡下去路,神情不禁一变,收起木杖往后退了几步,上下打量起沈昀。 沈昀知道此人难缠的很,压低声音对慕云择道:“云择,你先离开这里,我会再去寻你。” 苏潋陌就在眼前,慕云择怎甘心离去,他正欲说话,沈昀又开口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但眼下大敌当前,并非时候,你不必着急,我方才说过的事,必定会一一做到。” 慕云择犹豫片刻,自己方才已经受了内伤,即便留下也帮不上忙,思量眼前的情形,微抿双唇,说道:“你……你且小心些。”说罢这句话,他转身离去,未曾看见沈昀眼里的惊喜,短短几名字,是不是代表他已信了他?苏潋陌瞧见他那脸色,不屑的撇撇嘴:“大敌虽然当前,但你这心思跑得也真够远啊!” 沈昀收回目光,定了定神,才望向郭鬼手,拱手道:“前辈,方才在下得罪了。” 郭鬼手看着慕云择离去却没有阻拦,其目标显然就是另外两个人,此刻他的目光停留在沈昀身上,说道:“看样子你便是那个杀人夺剑的沈昀,不错,确实有两下子,难怪慈远与慕百川都栽在了你手里。” 对这件事沈昀不想再重复跟人解释,他不失敬意地说道:“前辈避世多年,在下今日有缘得见亦算得幸事,望前辈能行个方便,放我二人离去。” 郭鬼手道:“放你们离去倒也简单,只需将宝剑与地图留下,老朽自然就不会再与你们为难。” 沈昀道:“前辈既已是方外之人,又何必为这俗事再入红尘?” 郭鬼手大笑两声道:“你这小娃娃口舌倒是伶俐,只可惜老朽认定要做的事,不是凭你三两句话便能改变。你们若是识想,便将东西交给我,若是不肯,老朽也不介意手上再多两条人命!” 苏潋陌将赤霄剑抱在怀里,嘲讽地说道:“什么避世高人,我看啊就是个见钱眼开的下九流之徒!老头子,别以为多吃几年米饭就能在这里耀武扬威,今夜谁死谁活可还都是个未知数呢!” 郭鬼手眼神一厉,杀机迸现:“当真是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娃娃,看来这条命你是不稀罕了!”说罢他身影变幻,铜铃声急促响起,向苏潋陌指来。苏潋陌可不会吃这眼前亏,脚底抹油溜得飞快,边跑还边喊:“沈兄,这里就交给你应付了,我在城外等你,回见啊!” 挑拨是非他算得上是一把好手,逃跑起来也绝不含糊,什么脸面身段,哪里有性命要紧。沈昀还在愣神的时候,苏潋陌已经只剩下远处那道白影子,郭鬼手扑了个空,气急败坏地欲追上去,沈昀身影一晃,挡住他去路。 郭鬼手平白无敌被个后辈戏耍了一通,正是气头上,喝道:“既然你们不识抬举,老朽便先将你杀了,再去擒那小子!” 江湖称他为“勾魂鬼手”,是因为他出手狠毒飘忽,令人难以捉摸,手中那根木杖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暗藏玄机,乃是他独门武器,名唤”勾魂杖”。此杖长约四尺,柄上系有一枚铜铃,当铜铃被取下之时,这木杖便生出无数钢刺,剐肉削骨,碰之血溅五步,为江湖上最为毒辣的武器之一。 沈昀宝剑出鞘,两人在瞬间已过了数招,四周沙石翻飞,几乎遮蔽了月华。郭鬼手成名数十年,本未将眼前这江湖后辈放在眼里,出招间颇为轻浮,怎料到沈昀不但尽数挡下,还未落下风。郭鬼手暗诧他的内力修为,勾魂杖翻转而上,钢刺架住无名剑,沈昀击出一掌拍向他肩头,郭鬼手提掌相迎,两股内力在空中相撞,强劲的力道将他们同时震退数步。 郭鬼手右脚往后一踏,稳住身形,冷笑道:“老朽避世多年,没想到江湖上竟出了你这一号人物,能有今日这一战,老朽也算没有白来。你即盗剑,想必也是冲着宝藏而去,你若愿拜老朽为师,老朽不但会将生平绝学尽数相授,更会助你得到宝藏,他日你登临江湖,亦可算圆了老朽的心愿。” 他的语气里充满傲慢之意,仿佛能说出此番话但是沈昀最大的荣幸,他定当要感激涕零,跪地领受才是。沈昀敬他是江湖前辈,一笑道:“在下自在惯了,即没有兴趣将宝藏据为己有,也没有兴趣为前辈完成一统江湖的大业,前辈这份美意,在下无福消受。” 郭鬼手眼神骤冷:“小子,你可是想好了?” 沈昀淡然道:“在下行走江湖,所求的便是快意恩仇间的逍遥,争名逐利之事,在下不愿去碰。” 郭鬼手无比嘲讽地说道:“老朽原还当你有几分本事,没想到你也是个表里不一之辈!何谓快意恩仇,你若当真无意,何必做下那杀人盗剑的勾当?” 沈昀道:“前辈心中怎么样认为,在下无权过问,江湖事江湖了,前辈即为宝藏而来,在下也只有迎难而上。” 郭鬼手道:“你这一身武艺,平白给人当了挡箭牌,便不觉得窝囊吗?” 沈昀一笑道:“行走江湖,最重的便是一个信字,一言即出,驷马难追,何来窝囊?” 郭鬼手指指远处道:“可你拼命护着的那个人,如今跑得影儿都没有。” 沈昀道:“他如何做,那是他的事,而我如何做,便是我的事,在下只求无愧天地,无愧人心,而非一句感谢,亦或是他人的认同。” 郭鬼手眼里浮起惊异之色,细细地打量着沈昀,从他的人,到他的剑。郭鬼手从未如此仔细地打量过一个人,他见过游荡四方的侠客,也见过利欲熏心的伪君子,但从未有一个能像沈昀这般洒脱。洒脱并非几句狂妄且不自知的语话,更并非避世隐居的悠闲,而是一种气度,一种从言谈及眉宇间散发出来的气度,这天下有许多自认为洒脱的人,但总难以逃过心头那道魔障,正如他隐居数十年,最终还是难以忘怀那埋藏至深的秘密,甘心再次踏入江湖。 这世间当真有对宝藏毫无兴趣之人吗?或许仅仅是他在装腔作势? 郭鬼手自认阅人无数,此时竟也分辨不出来,但他却很清楚知道一件事,如果沈昀活着,那便有可能成为他成就大业最大的障碍。 只有死人才最可靠,只有死人才不会留下后患。 郭鬼手浑身散发出冰冷骇人的气息,他阴惨惨笑起来:“再过几年,这江湖上恐怕没有几个人能胜得过你,只可惜你今日只能死在此处!” 第56章 是赢是输 已经是后半夜了,四周漆黑一片,虫鸣声从四面夜方传来,听上去精神十足,特别欢快,而那靠在岩石上的白衣少年却是一脸憋屈劲儿。他算了算时辰,自己杵在这里吹了小半夜的冷风,喂了小半夜的蚊子,可要等的人连影子都没出现! 那郭鬼手确实是个难缠的对手,高手过招打上三天三夜也有可能,但现在正是腹背受敌之时,少林武当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冒出来,是该跟人斗个你死我活的时候吗?打不打得过都得跑,而且是跑得越快越好,犯得着在那儿逞能非要分出胜负吗? 看沈昀方才跟慕云择之间似乎有不可告人的秘密,莫不是他耳子软,让慕云择给说服了?此时都还没有出现,该不会当真去找慕云择了吧? 苏潋陌越来越不是滋味,在原地转了好几个圈,把心一横,准备进镇子里面看看。 “沈昀,你若当真不守诺言,可别怪我翻脸了!” 他咬牙切齿念叼着,往镇子里走去,忽见一条人影从镇门内走出,苏潋陌顿住脚步,看着那人越走越近,在自己面前站定,说道:“这镇子已是是非之地,你若想进去,还是等天亮后看看情况再说。” 苏潋陌当下就破口大骂:“我想进去替你收尸!” 沈昀道:“那让你失望了……”一句话尚未说完,他掩嘴轻轻咳嗽起来,苏潋陌这才发现他气息不稳,吐纳紊乱,满腔怒火忽然像被一盆冷水浇息,嗫嚅地问道:“你……受伤了?” 沈昀摆摆手道:“不碍事,小伤罢了。” 苏潋陌讥讽道:“那你这身子骨够硬朗啊,话都快说不圆乎了,还是小伤。” 沈昀道:“没死便是小伤。” 虽然周围暗的很,但苏潋陌还是不客气的白了他一眼:“想死还不容易,放任这伤势不管,不出几日,便能叫你吐出一盆的血来!”说罢,不等沈昀答话,他就一把抓住他的手,搭上脉门,神情变了一变。他料到沈昀必然受伤不轻,可没想到竟如此之重,能站着说话已经算是奇迹了。 “你还当真是不怕死。” 苏潋陌甩开他的手,冷笑一声。沈昀笑了笑道:“我若再不来,你岂不要将我骂上十遍百遍?” 苏潋陌狠狠瞪着他:“那也算是少的!” 沈昀放缓了呼吸,尽量调整气息,说道:“我若是想走,早该离去,不会等到此时。”一句话就将苏潋陌的心思道出来,苏潋陌神情一怔,素来舌灿莲花的他,竟然找不到半句话来反驳,站在原地愣了半晌,才不甘心地说道:“别将话说得太好听,你会留下来,不过是想通过此事证明自己的清白,咱们之间相互利用,各取所需,谁也不欠谁的!” 沈昀哑然失笑,他这一身罪名,哪一桩不是拜苏潋陌所赐,现下一句话便推得一干二净了?沈昀不与他争辩,低咳两声道:“天快亮了,我们先离开这里吧。” 苏潋陌没有动,四下望了一眼道:“此处乱石林立,倒是容易藏身。” 沈昀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眉头微皱,苏潋陌瞟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后边的路还长着呢,有你逞能的时候,我可不想你带着这一身伤拖我后腿!今日我便做件好事,替你治好这内伤,你就不必谢我了,将这份恩情记在帐上便是,日后我自有办法向你慢慢讨回。” 沈昀苦笑道:“我可否不承这份情?” 苏潋陌权当没有听见,指指不远处那座岩石道:“就上那处去吧!” 江湖上医术最出名的应算是薛皓华及段巴英,此二人皆是脾气古怪,表面和和气气,互不相干,实则早就将对方视为眼中钉肉中刺,时时都想压着对方成为真正的第一,这到底谁强谁弱,便是到了现在,也没个定数。 沈昀长年行走江湖,也懂一些疗伤包扎之法,方才与郭鬼手一战他受了内伤,需得长长久久调理一番方才痊愈。这山野看上去荒芜的很,苏潋陌居然变戏法似的找出许多药材来,分别将它们捣成药汁,也不管里头掺了多少沙石草屑,硬是让沈昀给吃了下去。 满嘴又腥又涩的味道能让沈昀在接下来的三天都不必再吃饭,而始作俑者却笑得十分开心:“有我这独门秘方,原来一个月能好的伤,保管五日内必定痊愈!” 沈昀摇摇头道:“我怕我活不到五天。” 苏潋陌故作姿态地拍拍他肩膀:“放心,有我在这里,保证让你长命百岁!” 沈昀试着调息,胸口依旧隐隐作痛,但气息去稳固了许多,他叹气一声,说道:“没想到赤霄剑一事竟然能让郭鬼手重出江湖。” 苏潋陌扯了扯嘴角,有些不屑地说道:“他过去便不是什么光明正大之辈,说什么归隐江湖,依我看就是走投无路下躲藏起来吧。” 沈昀道:“以他的身手,若是单打独斗,江湖上未必有几个人能胜过他。” 苏潋陌道:“你不是已经安然脱身了吗?” 沈昀长叹一声:“但脱身并不代表便已胜过他。” 苏潋陌头头是道的说起他那番歪理:“你看,论年及郭鬼手比你长了数十岁,等于他修炼内力的时间也比你多了数十年,方才你们若打了个平手,那便可算你赢了,若他胜个一招半式,那也不算什么本事!所以归根到底,你能平安坐在这里,便就是赢了!” 沈昀失笑道:“苏公子向来都是如此自欺欺人吗?” 苏潋陌伸出根手指晃了晃:“这郭鬼手都是黄土埋到耳后根的人了,还要跑出来凑这趟热闹,也不怕好不容易攒下的那点英明扫地,我猜他这会正躲在哪个角落里恨得咬碎牙齿呢!俗话说得好,江山代有人才出,二三十年都过去了,当年的勾魂鬼手,现如今恐怕勾条鱼都难呀!” 几句话便将成名的江湖前辈贬成了鱼目泥沼,沈昀很是无奈,闭起眼睛调息。苏潋陌见他不搭腔,也觉得怪无趣的,撇了撇嘴,靠着岩石休憩。 东边渐露晨光,慕云择失魂落魄地走在树林中,脑海里不断回响着沈昀所说的话,他知道自己不该再信他,可是对于沈昀,甚至是那些话,他都拒绝不了。他曾以为自己心中的仇恨已经深入骨髓,可是刚才,他又忽然觉得,或许自己千里迢迢苦苦追寻的,并非赤霄剑,并非解药,而是沈昀的解释。 在他内心深处,也许一直都是相信沈昀的,他想要听到解释,想要像过去那样全心全意信赖沈昀,所以刚才在重新被那个人搂进怀抱里,他没有办法拒绝。 他舍不得这个男人带来的温暖,但一想到躺在百福楼中生死未卜的慕百川,他内心便充满自责与愧疚。难道他当真要用慕百川及无瑕山庄的声誉去赌沈昀的对错吗…… 慕云择神情恍惚地走着,耳边渐渐听见脚步踏响落叶的声音,有人在他身后高唤:“云择!云择!” 慕云择停下脚步,回头看见冯兆谷正向他这里急步跑来,步伐带起无数落叶翻飞,转眼已到了他跟前。 “云择,方才唤了你几声都不见回应,怎么,出了何事?” 慕云择眼神闪烁不定:“我……” 冯兆谷看他脸色不大对,急问道:“你受伤了?” 昨夜慕云择捱了朱霸一掌,并未伤及要害,原是不打紧的,只是他恍恍惚惚走了一夜,未能及时调息,才会显得脸色如此难看。他对冯兆谷勉强一笑,说道:“一点小伤罢了,不碍事,陈公子他们可都平安?” 冯兆谷见他吐纳还算平稳,这才松了口气:“他们都在前面林子里,等了你半夜也不见回来,我与张师弟便出来寻你。” 慕云择歉疚地说道:“让冯师兄担心了。” 冯兆谷拍拍他的肩膀道:“你没事便好,走,咱们先去跟他们会和。” 这片树林倒是茂密,他们在半路又遇见了张途,见到慕云择平安无事,张途也十分高兴,三人赶到落脚点,与陈珩之等人会合。昨夜一番恶战有惊无险,陈珩之手下有五名侍卫丧生,少林寺也有一名弟子中箭而亡,他们就地掘了六个土坑,将死者埋了起来,劈开一段木头刻上姓名便是墓碑。林中冷风瑟瑟,落叶不多时便铺上坟包,慈正大师席地而坐,与众少林弟子一起为亡者颂经超渡。 陈珩之站在人群之外,神情里并没有多少悲伤,对他来说,死上几个手下并不是多了不得的事,陈家从来不缺卖命的人,拿了那般丰厚的报酬,自然也要担得起同比例的风险,天底下可没有凭空掉馅饼的好事。 他看到慕云择他们向这里走来,不禁面露喜色地迎上去:“慕公子,你终于回来了!” 慕云择拱手道:“让陈公子担心了。” 陈珩之道:“怎么样,可手刃了朱霸那恶贼?” 慕云择惭愧道:“在下学艺不精,让他给跑了。” 冯兆谷忙安慰道:“朱霸此人以轻功见长,又诡计多端,他既然出现在这里,必也是为赤霄剑而来,我们今后需要更加小心谨慎,莫要再着了他的道。” 陈珩之奇道:“冯大侠的意思是昨夜那些冷箭也是朱霸安排的?” 冯兆谷道:“他们出现的这般巧合,极有可能是同一拨人。” 陈珩之颇为不屑:“同一拨人又怎样,还不都是些上不了台面的鼠辈!只可惜咱们这一路走来都未能抓到沈昀,他这人还真是有些本事,竟然能躲过天下人的耳目!” 第57章 疑窦丛生 慕云择神情一顿,移开视线以掩饰脸上的异样。张途大声说道:“那夜在飞羽阁,若不是有机关,那沈昀岂能逃出生天!” 冯兆谷叹气一声道:“那二人都非等闲之辈,若想抓到他们,恐怕不易。陈公子,不知你可有查出飞羽阁的主人是谁?” 陈珩之应道:“据传回来的消息说,此人名叫苏潋陌,年纪也不过弱冠,但是何来历却完全查不到线索。” 冯兆谷听到这名字神情不禁变了变:“你说他姓苏?” 陈珩之讶异问道:“怎么,冯大侠识得此人?” 冯兆谷回过神来,收起眼中愕然,掩饰道:“不,我只是觉得这名字甚是耳生,似乎未曾在江湖上听过。” 陈珩之点点头道:“不错,此人在江湖中寂寂无名,也不知与沈昀是什么交情。” 张途最是心直口快,发生这诸多事后,他对沈昀已全无半点好印像:“我看他们早就勾结在一起,若不然怎会同时出现在无锡,又怎会与赤霄剑同时消失。” 陈珩之沉思道:“如此说来,少林方丈之死与慕庄主身上的剧毒,或许都与这位苏潋陌有关。” 冯兆谷道:“陈公子说得有理,据我所知,沈昀行走江湖多年,从未对人用过毒,那七香散失传多年,现在与这年轻公子一同出现在江湖上,想来与他脱不了干系。” 慕云择在旁边已许久没有说话,听闻此言心头不禁猛得一动,脱口说道:“沈昀会不会受了此人的要挟?” 张途不屑道:“我瞧他们在一块自在的很,哪像有什么要挟!” 慕云择自知失言,抿了抿嘴唇不再说话,冯兆谷望了他一眼,说道:“这件事确实有颇多疑点,云择所说的话并非没有可能。” 陈珩之若有所指的问:“慕兄应该是最痛恨沈昀之人,怎么今日反倒帮他说话了?” 慕云择脸色一僵,不自在道:“我不过是就事论事,倘若他当真是有所苦衷,无瑕山庄自然会想办法还他公道。” 这话陈珩之显然并不相信:“赤霄剑被所昀所盗之事,乃是慕庄主亲口所说,慕兄此话,似乎是在置疑慕庄主啊!”这陈珩之仗着家世,本来就颇为目中无人,短短一句话分明就是在责怪慕云择不顾亲父生死,竟还帮着仇敌说话!慕云择握紧手中的惊龙剑,脸色白了几分,冯兆谷很是不忍,出面说道:“慕庄主素来就是公道之人,必然也不想冤枉好人,事实真相如何,只要找到沈昀才能分晓。” 张途附合道:“师兄说得正是,不管是真盗剑还是受人要挟,总归都要先抓到他!” 冯兆谷皱眉说道:“他们的行踪这般隐密,自飞羽阁后便一直没有线索,想要找到他们可是不容易啊。” 陈珩之仰头道:“他们躲得了一时,未必躲得了一世,咱们只要继续往这方向追去,定然可以将他们堵个正着!” 慕云择望了他一眼,问道:“陈兄如何肯定他们是往这个方向去的?” 陈珩之脸上本来还有些得意之色,听了慕云择略带质问的话,神情顿时一僵,干笑两声道:“慕兄莫不是怀疑我陈家的能力?” 慕云择原只是随口一问,没想到陈珩之会有这么大的反应,心下便生出几分疑虑,但脸上却带着歉意的笑容道:“陈兄误会了,我只是不想诸位为了无瑕山庄之事东奔西跑,浪费时日。” 陈珩之道:“眼下这已经不是无瑕山庄的私事,而是关乎到整个武林安危的大事,我陈家虽只能算半个江湖人,但起码的道义还是懂的。慕兄且放心,这次陈家必会竭尽全力助你寻回宝剑,重新还武林安宁!” 他说得气宇轩昂,颇有几分洒脱之意,可不知为何,慕云择总觉得有些怪异,又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能装出十分感激的模样向他道谢。冯兆谷望了望四周道:“眼下时辰还早,我先去前面探探路。” 慕云择道:“我随冯师兄一道去吧。” 冯兆谷点点头,两人施展轻功踏步离去。这座树林虽然茂密,倒并不算很大,山路蜿蜒曲伸,没有什么异常的地方,冯兆谷在四周检查了一遍,抬头望着远处高山道:“从这里一直往前走,等出了塞外,便就是天山了。” 青山连绵不断,化为远处起伏的轮廓,慕云择怔怔望着,脑海里不断浮现沈昀所说的话,思绪不知飘向了何处。冯兆谷以他仍在在意陈珩之刚才说的话,便道:“云择,陈公子便是那样的性子,也没有恶意,你不要放在心上。” 慕云择神回过神,说道:“方才确实是我不对,我不该去置疑陈兄的话。” 冯兆谷拍拍他的肩膀:“以陈家的人脉,找到沈昀他们的下落也不奇怪,咱们目前暂无其他头绪,便就先这样走下去吧。” 慕云择深叹一口气:”也唯有这样了。” 再往前走便几乎都是荒山野岭,到了入夜时分,陈珩之便叫侍卫就地拉起帐篷,他出一趟门,几乎将衣食住行都备齐了,人在马上,东西在车上,浩浩荡荡跟在后面,想不引人注意都难。 苏潋陌站在树桠上,看着远处那几堆闪烁的火光,月光薄薄一层照在他脸上,愈显得嘴角那抹笑容妖治风流:“这位慕少庄主细皮嫩肉的,居然肯席地而卧,啧啧啧,看着当真叫人心疼啊!” 那处有两道人影在来来回回走动着,应该是负责守夜的人,只可惜他们看不见站在树上的这两个人。苏潋陌的话分明带了嘲讽意味,沈昀微蹙眉头,没有答话。苏潋陌可没有这么好心会放过他,摇头惋惜地说道:“长夜漫漫,无心睡眠,可惜沈兄只能与我这不解风情之人站在树上吹冷风,没有办法与心上人互诉衷肠。” 见沈昀还不说话,苏潋陌冲他眨眨他,神秘兮兮地道:“若不然我成全沈兄一次,将他们尽数引开,也好让沈兄与那慕少庄主好好亲热一番。” 沈昀一句话也没有说,跃到地上往反方向走去,苏潋陌虽讨了个无趣,心情倒是十分愉快:“这可是你自己不愿意的,不能怪我没有成人之美!” 他在后面挖苦不停,沈昀冷不丁停下脚步,他没有防备,整个人都撞了上去,磕的鼻子生疼,正欲发火,沈昀却回过头来,一双冷漠的眼睛望着他。苏潋陌被他瞧得心里发咻,居然不自觉向后退了一步,沈昀面无表情地说道:“他们既然拦在前面,我们便只能另选一条路绕过去了。” 方才那一刻苏潋陌还真怕他会朝自己出手,没想到就这么简简单单一句话,他扑哧一声笑了,上前搭住沈昀的肩膀,佩服地说道:“你这人啊,还当真是难得的好脾气。” 慕云择没有睡觉,隐隐约约听见有人交谈的声音,他睁开眼睛,往四周看了一眼,树林深处黑洞洞的,除了风声外,似乎什么都没有。他站起来,两名负责守夜的陈家侍卫面带恭敬的询问他是否有什么咐吩,他只说自己想四下走走,便离开了营地。 月光透过枝桠投在林间,虫鸣鸟叫声此起彼伏,就如同慕云择此刻的心情一般混乱,陈珩之的话犹在耳边,在那一刻他确实有意为沈昀开脱,说到底,在潜意识里他仍然选择相信他。 慕云择低低叹息一声,忽见到两道人影在昏暗的林中若隐若现,交谈声似有若无传来,他吃了一惊,放缓脚步,小心翼翼靠过去。但见那两人身形挺拔,其中一个穿着僧袍,另一个身执宝剑,赫然就是慈正大师与冯兆谷!这半夜深更,他们莫不是发现了什么异常才来到此处? 慕云择欲走过去打招呼,脚步才刚刚迈出,便听慈正大师说道:“不知冯大侠有没有将这件事告知慕少庄主?” 听他们提起自己,慕云择不自觉停了下来,冯兆谷叹息了一声,回答道:“云择是个心软的人,现在已经出了这么多事,倘若再告诉他,也解决不了问题,况且这仅仅是我们的猜测。” 慈正大师道:“那桩事已经过去二十多年,知晓内情者大多是江湖上举足轻重的人物,飞羽阁也罢,那姓苏的也公子,或许仅仅只是巧合。” 冯兆谷的语气不容乐观:“慕庄主与慈远大师皆于那桩事有关,如今同时出了意外,若说是巧合,也着实太过刻意了些。” 慈正大师沉吟片刻,道:“冯大侠说得不无道理,想要知道这里面的实情,还需要找到那位苏姓公子。” 冯兆谷道:“云择到底还是年轻,就请大师暂且对他保密,待我们查明真相后,再告诉他不迟。” 慈正大师点了点头:“冯大侠放心吧,老衲自有分寸。”他们转身走来,慕云择躲到一棵大树后面,直到他们走远,才从树后走出。那两道身影已经消失在树林里,慕云择的心情却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脑海里不断回响着刚才那些对话,二十多年前的旧事,到底指的什么,冯兆谷又为何要刻意隐瞒他? 慕云择在原地等了片刻,才往营地方向走去。那两人已经回来了,慈正大师坐在树下打坐,冯兆谷是个谨慎的人,正在检查周围的环境,见到慕云择走来,也是小小吃了一惊,问道:“云择,你去了什么地方?” 慕云择掩藏起心中的疑惑,如常的应道:“方才没有睡意,便随意走了走。” 冯兆谷神色有些不自在:“你……你可曾发现了什么?” 慕云择道:“飞禽走兽倒是不少。” 冯兆谷松了口气,上前拍拍他的肩膀道:“离天亮还有些时辰,先去休息会吧,明儿还得赶路呢。” 慕云择找了块地方坐下,火光忽明忽暗的,他把视线从冯兆谷及慈正大师身上转过,那二人皆在闭目养神,脸庞在火光下看起来分外安宁,而慕云择的心,却怎么也无法平静下来…… 第58章 拦路老虎 再往前走人烟便越稀少,放眼望去皆是连绵不绝的青山,偶尔可见一个小村庄坐落在山坳间,除此之外便再也没有一座像样的小镇。苏潋陌风餐露宿了几日,那脸色已经不大好看,奄奄的骑在马上,打不起精神来。沈昀早已经习惯这种奔波劳碌的日子,对他来说每夜能歇上一歇,已经算是很不错的事。 日头正烈,苏潋陌听见潺潺声,脸上一喜,忙翻身下马,嚷嚷道:“快听,有泉水!咱们就到那处歇一歇吧!” 沈昀无奈道:“苏公子,二个时辰前你刚歇过。” 苏潋陌可不管他同意还是不同意,一边把马往那处拽一边说道:“那也是二个时辰前的事了!我告诉你,出塞之外可是荒芜的很,半天都遇不上一户人家,我们要是不多准备些水,怎么赶路?” 沈昀也不跟他争辩,随着他来到泉水边。原来那是一道从山头垂挂下来的瀑布,飞流直下,冲进水潭,飞珠溅玉,颇有几分气势,很是壮观。苏潋陌从潭里掬了把清水洗脸,那水冰冰凉凉的扑在脸上,分外舒坦,水面倒映出沈昀四下张望的警惕表情,苏潋陌起了捉弄之心,掬了把水在掌心里,偷偷靠近沈昀,想往他脖子里倒。 沈昀过了这么多年刀口舔血的生活,任何时候都会保持警觉,在苏潋陌靠近的时候,他的身体已先于思维做出反应,转身一掌击过去,等看清楚苏潋陌,已经收势不住。苏潋陌本来就是想恶作剧,完全没有想到沈昀会这么大反应,肩膀生生中了一掌,整个人都往水潭里摔去。沈昀箭步上前将他拉住,忽然听到利器破空而来的声音,心头一骇,双手搂住苏潋陌凌空踏水,落在了水潭的另一边。 苏潋陌白白捱了他一掌,肩头疼痛不已,正想破口大骂,忽见他们刚才所站的地方涌出来十数人,为头者身形高大,不怒自威,竟是唐门门主唐震!唐震指着他们大声喝道:“沈昀,你今日休想再逃出生天!” 苏潋陌上下扫了他一眼:“唐门主千里迢迢追来,莫不是也瞧上了我手里的赤霄剑?” 唐震往地下唾了一口,骂道:“无耻宵小休在这里血口喷人,你等所做所为人人得而诛之,我今天便替天行道,为武林除害!” 苏潋陌在他后面接了一句:“然后再拿着赤霄剑独吞宝藏?” 也不知真被苏潋陌说中了,还是觉得受了侮辱,唐震的脸涨得通红:“沈昀,枉你有几分侠名,居然勾结此等江湖败类与武林同道为敌,今日你若将他擒住,我尚能在各大门派面前为你说几句好话,否则的话,你们二人都只有死路一条!” 苏潋陌浑然没有将这位唐门主放在眼里,挑眉说道:“唐门主呀,你也算是江湖前辈了,怎么不是在背后偷袭就是干这些威胁人的勾当呢?我知道,你就盼着不费吹灰之力拿到赤霄剑,然后再独自去寻宝,成为真正的武林第一人,只可惜话说大了,难免闪着舌头,像唐门主这把年纪的人,还是趁早回去睡个回笼觉,少做些白日梦吧!” 唐震虽说算不得泰山北斗,但好歹也是成名已久的人物,今日却被这毛头小子这般嘲笑,哪里还能忍耐得了,怒叱一声,数枚暗器朝苏潋陌飞来。苏潋陌不慌不忙的用手中扇了一挥,将那些暗器尽数收在掌中,用力一掷,大笑道:“这些上不了台面的东西,还是还给唐门主吧!” 那些暗器啪啪几声打入岩石,唐震通红的脸色转为铁青,他两次与苏潋陌交手,均被他压制下去,当着这么多弟子,他如何还能挂得住脸面? “你究竟是何人,为何会懂得我唐门的暗器?” 苏潋陌不屑地说道:“不过就是些三脚猫的功夫,有什么稀奇的,也就是你们这些没见过世面的人,才拿它当宝。” 唐震冷笑两声:“好狂妄的口气,我倒要看看,你有什么本事!” 他抬手一挥,那十数名弟子手持兵刃从左右飞扑而来,将沈昀与苏潋陌围在中间。唐门虽是以暗器见长,但内家功夫绝对不弱,这十数人更是个个身怀绝艺,各据方位,断了沈昀、苏潋陌的退路,只可惜单凭身手,便是他们全部加起来也不及沈昀一半,苏潋陌倒是乐得清闲,干脆站在一旁观战。 唐震见苏潋陌落了单,眼神一狠,一柄软剑如银蛇一般刺向苏潋陌。苏潋陌方才捱了沈昀一掌,肩头正是酸麻的很,否则的话刚才那几枚暗器便不会只钉在岩壁上,他见到唐震扑来,身影变换,像林中跑去。 唐震虽说口口声声喊着要擒住沈昀为武林除害,但看到苏潋陌逃跑,想也没想便追过去,其目的显而易见,待沈昀击退那十数名唐门弟子时,附近已看不见他二人的身影。苏潋陌确实是个奇才,但沈昀很清楚他手上的功夫并不强,若当真与唐震交手,未必能占得上风,那些唐门弟子躺在地上哀嚎不已,沈昀也顾不上他们,向苏潋陌消失失方向追去。 此处杂草从生,很是茂密,沈昀观察地上的脚印,可明显看见打斗的痕迹,看来他们确实是往这方向去了。苏潋陌是个绝不会吃眼前亏的人,逃跑起来从不犹豫,看来他也是知道自己不敌唐震,跑得倒是痛快。想起他方才那些嚣张的话,沈昀不禁失笑,此人啊,虚张声势倒是颇有一套。 沈昀继续往林中寻去,一道人影忽然从灌木丛后闪出,四目相对,两个人都愣住。站在面前的人青衣墨发,风尘仆仆,眉宇间疲态尽现,明亮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诧异,过了许久才开口说道:“陈兄猜得没错,你们果然是往这个方向去的。” 他憔悴的模样令沈昀心头抽紧,上前按住他的肩膀问:“云择,你近来还好吗?” 慕云择身体僵了僵,终是没有推开他的手:“好或不好,如今已经不重要了。” 沈昀拂开那几缕垂落在他额前的发,低声问道:“你怎么会独自在此处,另外那些人呢?” 慕云择道:“我来此处探路,方才似乎看见了唐门的人,你……你小心一些吧。”最后几个字几乎轻得不可闻,可沈昀却听得十分清楚,他心头狂喜,一把将慕云择搂进怀里,柔声说道:“多谢你,到了此刻还愿意相信我。” 慕云择轻抿嘴唇,问道:“当日……你为何不肯解释?” 沈昀轻叹一声:“我只是不希望你去涉险。” 慕云择将他推开,嘴角浮起一抹嘲弄的笑意:“赤霄剑被盗,家父身中剧毒,你觉得我还能置身事外吗?” 沈昀道:“慕庄主与慈远大师一事,确实并非我所为……” 慕云择打断他的话:“但是那日你却不肯告诉我是谁,宁愿被我误会,也要维护那个人。” 沈昀抚摸他的脸,执着的说道:“不,我要维护的人,自始至终都是你。” 慕云择激动道:“那你便该说出实情!” 好不容易能让他相信自己,沈昀不想再为这些事争辩,他笑了一笑,点头道:“好,是我错了,我不该瞒着你,所以现在就罚我为你找回赤霄剑与解药,好吗?” 他的声音实在太过温柔,甚至带了一丝戏谑,慕云择心头漏跳一拍,转头说道:“此事不止关系到无瑕山庄的声誉,更关系到我父亲的性命,不管怎么样,我都不能袖手旁观。” 沈昀一笑道:“我知道,你也不必觉得为难,想做什么便仍旧去做什么,而我,会守着对你的承诺,直到真相大白的那一日。” 慕云择看着他的胸口,伸手抚了上去,低低问道:“那日……你为何不躲?” 沈昀怔了片刻,才明白他指的是在陈家别苑里的那一剑,他低叹一声,说道:“在江湖上行走,少不得要被人诬陷误解,旁人的话我都可以不放在心里,但唯有你,倘若那一剑能让你心中好受些,我又何必要躲?” 那只放在沈昀胸口的手不自觉收紧,慕云择抬眼望向面前的人,那双深邃的黑眸里,就只有他的身影,那般清晰深刻,从来没有改变过。涌动的情愫最终战胜了理智,他伸出手拥住沈昀,轻声说道:“好,我便相信你这最后一次……” 沈昀动容地将他紧紧抱入怀中:“这一番路途十分艰险,你自己要多加小心。” 慕云择问:“你要去找那人了吗?” 沈昀叹息道:“我与他之间,有一场交易,这件事,我不得不做。” 慕云择沉默片刻,方道:“那夜我听冯师兄提起二十多年前的一桩旧事,似乎便与那人有关,只是冯师兄似乎有所隐瞒,我也未能细问。” 沈昀有些疑惑:“二十多年前?” 慕云择道:“不错,听他们所言,二十多年前发生的那桩事,当事人也是姓苏,你可有听过?” 沈昀想了片刻,摇摇头道:“他那时恐怕都尚未出生。” 慕云择想了想道:“这件事我会再找机会再问一问冯师兄,时候不早了,我该去跟他们会合了,否则冯师兄便该寻来了。” 他转身准备离去,沈昀想起一件事,将他唤住,问道:“云择,你为何会知道我们是往这个方向去的?” 这句话叫慕云择心头一跳,道:“我们所行的方向一直都是由陈兄决定的,他说陈家在沿途安排了眼线,会将情况汇报过来。” 沈昀眉头一皱:“眼线?” 慕云择突然想起来,倘若沿途当真有人在监视沈昀他二人,以他们的能力,怎么会察觉不出来,况且,怎么单单就只有慕云择他们跟来,其余人皆不知所踪?慕云择的脸色变了几分,惊道:“你是怀疑陈家……” 沈昀道:“我没有与你们在一起,不敢断言,不过你今后还是要小心此人。” 慕云择有些不屑道:“陈兄再有私心,也不过是想利用我得到赤霄剑罢了,不会害我性命,但与你同行的那人,手上的血腥恐怕要比你我加起来都多。” 沈昀知道他十分介意苏潋陌的存在,再说下去只会激化彼此间的矛盾,况且他现在也确实不能与苏潋陌为敌。沈昀不跟他为此事争论,叮嘱道:“我先走了,你切记要多加小心。” 他心中担忧苏潋陌安危,毕竟有诺在先,在寻到宝藏之前,他都有责任保护苏潋陌的安全,待找到宝藏之日,便也是了结他们恩怨之时。他沿着地上的痕迹追去,慕云择在他身后久久伫立,凝望着那身影消失在树丛深处,风拂落叶,掩不去他眼底的眷恋与纠结。 或许,连他自己都不知道,竟对那个人,深刻至此…… 第59章 旧日恩怨 苏潋陌拳脚上的功夫算不得一等高手,可这逃跑的轻功却练得炉火纯青,亦或者说,他请君入瓮的本领已算登峰造极。他故意将唐震引到一处断崖,此地视线空旷,左右都是树丛,前面挡着虎视耽耽的唐震,后头便是望不到底的深渊,看似已经无路可退。唐震嚣张的大笑:“小贼,你逃到此处,是想自寻死路吗?” 苏潋陌摇着扇子道:“唐门主一把年纪,没想到跑得还挺快。” 许是没有外人在这里的关系,唐震也不再隐藏那份狼子野心,喝道:“若你能将赤霄剑交出来,我尚可考虑放你一条生路,否则的话,我定叫你死无葬生之地!” 苏潋陌看了看手里那用黑布包裹着的赤霄剑,勾着唇角问道:“二十五年前,唐门主是否也是如此威胁苏家人的?” 唐震皱眉道:“什么二十五年前,什么苏家人,你别在这里胡说八道!” 苏潋陌望向他,风卷起他的衣角翻飞,邪气四溢:“唐门主当真是贵人多忘事啊,既然这样,我便来提醒提醒你。二十五年前,洛阳,飞羽山庄,唐门主还记得发生了何事吗?” 唐震怔了片刻,脸色顿变,指着他惊道:“你是飞羽山庄的后人?!” 苏潋陌看上去十分平静,淡淡说道:“二十五年前,你们围攻飞羽山庄,总共杀害了山庄三十五口人,可有此事?” 唐震冷哼一声,不屑道:“飞羽山庄与西域魔教勾结,意图以赤霄剑控制武林,我等所做所为皆是为武林除害,只是没想到竟还留了你这个小魔头!” 苏潋陌笑了两声:“为武林除害?好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啊,那唐门主且说说,飞羽山庄是如何勾结魔教,又做了哪些不可饶恕的错事?” 唐震语塞,半晌后才装着腔势喝道:“当日之事乃是武林正道商议之后而为,非一家私仇,你今日掀起这番腥风血雨,便可知飞羽山庄当年必也居心叵测,像你们这种邪门歪道,人人得而诛之!” 苏潋陌仿佛没有听见唐震的话,叹气一声,自顾自说道:“既然唐门主答不出来,便让我替你答了吧,这一切仅仅是因为赤霄剑,为我飞羽山庄所有!” 唐震不屑道:“飞羽山庄素来不与江湖同道来往,又是从何处得来的赤霄剑?怕也是用了那下三滥的手段从别人那儿抢来的吧!当年若非慕庄主出面为你们求情,你飞羽山庄所死的可不仅仅只是那三十五口人!” 苏潋陌点了点头:“不错,所以飞羽山庄为报答这份救命恩情,便甘愿将赤霄剑交给无瑕山庄,从此以后,这赤霄剑便成了无瑕山庄的镇庄之宝,对吗?” 唐震道:“你既然清楚,便该知道物归原主的道理!” 苏潋陌举起手中剑晃了晃:“唐门主,你怎么糊涂了,这剑如今不正已经物归原主了吗?” 唐震高声厉喝道:“无瑕山庄与你们有救命恩情,你竟设下诡计陷害他们,今日我便替天行道,杀了你这忘恩负义之辈!” “哈哈哈哈——” 苏潋陌仰天大笑起来,缓缓将目光望向唐震,笑容逐渐敛收起来,变得异常冰冷:“我不止要杀他,也要杀你!你们所有人都跑不掉,我要你们全部都为飞羽山庄陪葬!” 唐震怎么会把他的话放在眼里,拔剑向他刺去:“受死吧!” 他虽以暗器闻名江湖,但手上功夫绝对不弱,算得上是一等一的高手,这一招身形凌厉,极具气势,夹杂着冷风向苏潋陌咽喉刺来。苏潋陌侧身躲过,手中折扇将剑格开,一跃飞出丈远,人已经站到了悬崖边上,往后退一步便要坠下万丈深渊。唐震一剑落空,数枚暗器已从手中射出,只听得叮叮几声,竟都被一柄剑被挡了下来,苏潋陌望着身前的人,弯着嘴角说道:“你以为你还会躲在旁边看完这出戏。” 沈昀的神色不太好:“我只怕再看下去便难以收场。” 苏潋陌问道:“你觉得如今还收得了场吗?” 沈昀没有回答,他看着脸色铁青的唐震,说道:“在下久仰唐门主威名,今日便来领教一二。” 唐震自然听过沈昀的名号,没有人知道他师承何处,内力有多浑厚,只知道他自成名起从未败过,论单打独斗唐震都尚没有信心能胜过沈昀,更何况眼前是以一敌二。他神情稍有犹豫,但也不肯在晚辈前面低头,强装镇定道:“沈昀,你助此妖人为祸江湖,与武林正道为敌,便不怕招来杀身之祸吗?你若能及时回头,将这妖人擒住,或许事情还有转圜的余地,否则这江湖便再也没有你的立足之地!” 苏潋陌冲他啧啧两声:“都死在临头了,还在这里说些狗屁不通的话,要不你跪下求求我这妖人,或许我还能考虑留你一个全尸。“ 唐震怒不可遏:“混帐东西,当年若非我等手下留情,飞羽山庄焉能留下后人!” 苏潋陌道:“如此说来,我该谢一谢唐门主了?” 唐震冷笑道:“今日我便除了你这个祸害,也好了结当年之事!” 话音未落,他已提剑刺出,直指苏潋陌而去。沈昀抖出剑花,剑光如虹,转眼前已与唐震过了数招,不管是身法还是剑招,他都明显处于优势,唐震节节败退,狼狈不堪,苏潋陌冷眼旁观着,脸上没有半点表情。沈昀制住唐震的剑,唐震试图用内力挣脱开,反倒被沈昀震得后退数步,单膝跑到地上,口吐鲜血,沈昀将剑指向他,说道:“唐门主,你我之间并无仇怨,灵灵姑娘对我也曾有过救命之恩,今日我便放过你,但赤霄剑并不属于你唐门,还望唐门主能及早收手。” 唐震受此奇耻大辱,怎能甘心,大叫道:“狗贼,要杀便杀,何需在这里惺惺作态……” 话音尚未落下,他脖间忽然觉得一凉,苏潋陌的折扇已经横在上面,扇柄上赫然就是一把寒光迸现的匕首,正抵在他咽喉,只需稍稍再向前一分,便会血溅当场。唐震愣在当场,苏潋陌脸上带着笑意,说道:“沈兄,你瞧这位唐门主如此英雄大义,一心求死,不如我们就成全了他吧。” 他虽然在笑,但眼中杀意却冰冷了空气,沈昀知道他这句话绝不是在玩笑,艰难地说道:“灵灵姑娘对我有救命之恩,还请苏公子……” 苏潋陌为难的皱眉:“沈兄都在为这人求情,那我该如何是好呢?” 那匕首就在脖子上,唐震连动都不敢动,但让他向苏潋陌讨饶,更是万万不可能:“我堂堂一派掌门,岂能受你这奸邪小人施舍!” 苏潋陌凝眉沉思片刻,点点头道:“唐门主说得是呀,况且灵灵姑娘对沈兄的救命之恩,于我何干?所以这该杀的人还是得杀,唐门主,你说是吧?” 唐震那话不过是用来撑门脸的,他坐拥今时今日这般的身份地位,怎么甘心死在这荒山野岭?苏潋陌的话分明就没有留下余地,他的脸色顿时白了,强撑着说道:“当年之事或许当真是个误会,你若能将赤霄剑送回,我必会做主重查此事,为你讨回公道。” 苏潋陌俯身道:“那我岂不是该多谢唐门主的大恩大德?” 唐震依旧半跪在地上,匕首就在他咽喉上,他不敢挪动半分:“是非对错自有评断,你飞羽山庄若是冤枉的,我自会为你主持公道。” 为了能活命,他已将身面放至最低,这话句句都在讨好苏潋陌,苏潋陌低垂双眸,脸色似乎缓和了几分,笑得分外亲切:“唐门主说得确实有道理,只可惜……我并不需要公道!” 话音刚落下,连沈昀都认为事情会有转机的时候,匕首已经割断唐震的脖子,鲜血飞溅,喷满苏潋陌的白衣。唐震喉咙里发出恐怖的咯咯声,身体倒下,猛得抽搐两下,再也没有了动静。沈昀愕在当场:“你……你……” 苏潋陌抹去匕首上的血,缓缓站起来:“怎么,你觉得我不该杀他?” 鲜血仍在不断涌出,渗进泥土,一点一点扩散开来,唐震的眼晴睁得极大,似乎死不瞑目。沈昀沉默了许久,将无名剑收回剑鞘,说道:“不,你确实应该杀他。” 苏潋陌笑了起来,如春风里开放的桃花,那般风流多情,可他所说的话,却是寒冬里最冰冷的那阵风:“我不止要杀他,还要杀更多的人,所有当年参与过那件事的人,我都会让他们死得很惨。” 沈昀没有说话,他终于知道苏潋陌为什么要夺赤霄剑,为什么要策划这整件事,原来这背后,还有这么深入骨髓的仇恨。苏潋陌脱下染满鲜血的外衣,扔到悬崖下,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那般说道:“这山里可不太安生,咱们还是快点赶路吧。” 他看都不再看唐震的尸首一眼,转身很干脆便走了。 第60章 一条绝路 他们在瀑布边丢了马匹,山路徒步难行,日落时分才走到山脚,放眼望去尽是青山连绵,没有半户人家,沿着大路又走了片刻,才看见一间荒废的土地庙,佛像与门窗皆已破损不堪,墙壁斑驳,挂满蜘蛛网,勉强还能遮风挡雨。沈昀在里面升起火,苏潋陌席地布坐,捂着肚子哀叫:“方才我们就应该去潭边将东西拿回来,现在倒好,马丢了,行李也罢了,只能坐在这荒山野岭挨饿受冻。” 沈昀丢下木棍,站起来就往屋外走,苏潋陌冲他喊:“干什么,我说两句你还要闹脾气呀?” 沈昀头也不回道:“我去打些野味回来。” 这山里最不缺的自然就是飞禽走兽,当沈昀提着两只开膛破肚洗得干干净净的野兔回来时,苏潋陌再次觉得自己这个帮手找得确实没错,至少不用担心饿肚子啊!烤野味算是沈昀的拿手绝活,就算连盐巴都没有一粒,他也能将两只兔子烤得喷香流油,让苏潋陌一旁边看着都觉得垂涎三尺。 美美填饱肚子后,沈昀靠墙坐下闭目养神,苏潋陌一边拨弄火堆一边说道:“你为何不问?” 沈昀没有睁开眼睛:“问为什么?” 苏潋陌道:“二十五年前的事,你就不想知道吗?” 沈昀沉默许久,才道:“那是你的事,我不必知道。” 苏潋陌望着他道:“但你如今与我走在一起,难道不应该知道前因后果吗?” 沈昀道:“你若想说,自然会说,你若不想说,我又何必去问。”他听见苏潋陌向他走来,脚步声越来越近,似乎已近在眼前,他眉心微动,终于睁开眼睛,看见那张在火光下愈显玲珑剔透的脸庞近在面前,任何人看到这张脸,都无法联想到他杀人时的冰冷。 苏潋陌脸上带上笑意,他看上去心情十分愉快:“我说或不说都一样,因为将来你总会知道的。” 他挨着沈昀坐下,长舒一口气道:“等到了塞外,我们还有许多事情要做。” 沈昀没有再作声,身旁的人呼吸渐渐平稳,似乎已沉沉睡去。沈昀睁开眼睛,看到他头抵着墙壁,长长的睫毛覆盖在眼睑上,火光将脸庞映得忽明忽暗,显得脸色有些苍白,他解下自己的外袍盖在他身上,苏潋陌动了一陌,无意识的靠近他怀里,寻求一个更舒适的地方安睡。沈昀身体一僵,想要将他推开,可当手接触到那削瘦的肩膀时,竟是莫明的不忍。 二十五年前,飞羽山庄…… 那是一段完全陌生的往事,沈昀却依然可以想像得到它的惨烈,怀中的少年,还尚未及弱冠,却已经背负这份仇恨活了这么多年。赤霄剑就在咫尺的距离,甚至连那张藏宝图,沈昀都唾手可得,可他却觉得这两件东西不管在谁手里,都会是无法结束的灾难…… 苏潋陌舒舒服服的睡了一夜,清晨醒来的时候居然看到沈昀在屋外套马,他睁大眼睛问:“这是你昨夜变出来的吗?” 沈昀一边整理马鞍一边说道:“天未亮的时候有个马贩子正巧路过,我便跟他买了两匹。” 苏潋陌拍了拍那匹枣红马,满意地说道:“眼光倒是不错,是匹好马。” 沈昀将缰绳扔去给他:“再往前走就是牧区了,我们可以向人打听一下路程。” 苏潋陌见他动作有些僵硬,奇怪地问:“你的手怎么了?” 沈昀没有去看他,翻身上马道:“走吧。” 苏潋陌骑马跟在他后面,总觉得他右边胳膊怪怪的:“你睡个觉还能把手压成这样?” 沈昀自然不会回答他,两人骑马约莫走了两个时辰,眼前渐渐出现一片空旷的草地,牛羊成群,随处可见挥鞭的牧民。他们对两个突然出现的中原人都感到很好奇,不停地投来目光,沈昀翻身下巴,拦住一位五十余岁的大叔,向他询问天山的方向。 大叔上下打量着他,操着不地道的汉语问:“年轻人,你们去天山干什么呀?” 苏潋陌带着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说:“我们是从中原来的,听说天山上有神女,想去见识见识。” 大叔没有恶意的笑了两声:“神女的传说在我们这儿都流传几百年了,没想到你们中原人也感兴趣。” 苏潋陌一本正经说道:“这个自然,都说只要找到神女便会心事想成,我们也想去碰碰运气,看神女能不能给我们这两个光棍刚一对如花似玉的小娘子下来。” 大叔被他逗乐了:“年轻人,你们要是想找老婆,何必去天山呀!咱们这儿有的是模样漂亮的姑娘,只要你们肯留下来,还怕找不到老婆吗?” 苏潋陌惋惜地叹气道:“我们中原有句俗话,叫缘份天注定,倘若有缘,相隔千里也会相见,倘若无缘,便是站在对面也枉然。” 这位大叔想来也是个老实人,居然还点了点头:“年轻人这话倒是说得不错,既然你们想去天山,那便趁早起程吧,若是赶得及时,天黑前或许还能到。”大叔为他们指了方向,还特意赠了他们一壶羊奶酒和半袋烤牛肉,苏潋陌把它们栓在马上,美滋滋地说道:“这塞外的牧民,还当真是热情好客啊。” 沈昀已经习惯了他这般没有条理的行事做风:“你若喜欢,便留下来当这里的女婿。” 苏潋陌晃晃悠悠地坐在马上,说道:“我这一生,绝不娶妻生子。” 沈昀一怔,但转去看他,但见午阳正浓,明烈的照在他身上,那双桃花一般的双眸平静无波,仿佛他刚才说得那句话再寻常不过。他们按大叔所指的方向行了近四个时辰,直到日落西山,才看见远处那座巍峨的高山,白云环绕,雾气翻腾,确实有如其如,似天外仙山。 天色已经快暗了,现在上山肯定来不及,再加上他们也没有准备清水和干粮,便在附近先寻了一处牧民营地借宿。牧民热情好客,不止为他们提供了住处,还准备了丰富的美食,羊奶酒喝进嘴里香甜可口,羊肉吃起来也分外喷香,听着帐外时不时传来的歌声,苏潋陌颇为羡慕地说:“其实这样的日子也挺逍遥自在的。” 沈昀说道:“你若是想,同样也可以。” 苏潋陌一怔,脸色冷了下来:“怎么,深明大义的沈大侠想要劝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 沈昀喝了口酒道:“你想过什么样的日子,自然由你自己来决定。” 苏潋陌冷笑一声:“我想过的,便是现在这种日子。” 沈昀道:“你不后悔便好。” 苏潋陌站起来,羊奶酒因他的动作而倾洒满桌:“我若会后悔,便是为没有杀光他们而后悔!” 沈昀从来不去做这些无用的争论,抬眼说道:“我说过,这些事,皆由你自己来决定。” 苏潋陌提住他的衣襟,居然临下说道:“沈昀,别忘了你答应过我的事,哪怕接下来的地方是条绝路,你也要跟我一块去。” 沈昀笑了笑:“你我早已经在绝路上。” 苏潋陌笑了起来,放开他往帐外走去:“你说得不错,所以我更不会放开你。” 这塞外的夜色分外清冷,放眼望去皆是空旷没有尽头的黑暗,苏潋陌的白衣飞在风中,被月华罩上一层冷光,他站在寂静之中,心头仿佛被压了一块巨石,重得他喘不过气来。 一阵笛声被风送了过来,苏潋陌望向声源,隐隐约约看到一条曼妙的人影站在月下,那笛音如凄如诉,似乎藏了无尽的哀怨与不甘。苏潋陌向那身影身去,笛音渐缓,已至尾声,他开口说道:“夜半更深,姑娘为何一人在这里吹笛?” 那女子没有转身,只应道:“公子不也是一人在这里望月吗?” 对待女子,苏潋陌从来都是极有办法的,他笑道:“如此看来,你我二人都算得是天涯沦落人。” 女子幽幽地叹息一声:“公子可曾从笛声中听出什么?” 苏潋陌道:“姑娘想来是个伤心人。” 风吹起女子乌黑的秀发,愈衬得背影婀娜纤细,她的声音里似乎带着无尽的伤感:“我曾经很爱很爱一个人,为了他我什么都愿意做,可是现在我才发现,我的存在只是他消遣时的一个乐趣,他的心里从来没有我。” 苏潋陌同情地说道:“古来都是痴心女子负心汉,姑娘遇人不淑,便该悬崖勒马,天下有那么多好男人,姑娘总会遇见真心待你的人。” 女子摇了摇头:“可惜我忘不了他,就算他那样对我,我还是希望能和他长长久久的在一起。” 苏潋陌叹气道:“他既然负了你,姑娘又何必再执迷不悟?” 女子道:“兴许这便是我的命吧,对我来说,没有他比死了更加难受。他答应我,只要我能替他完成一件事,他便娶我为妻。” 苏潋陌道:“他若要娶你,早便该娶了,何需等到现在,这种骗人的话,姑娘你也信吗?” 女子仍那样背对着他,声音里充满向往:“我自然是要信的,为了能和他在一起,我愿意做任何事。公子,你能帮我一个忙吗?” 苏潋陌此刻也是难得的好心肠:“姑娘且说来听听。” 女子伸出手向他挥了挥:“你过来一些,过来一些我再告诉你……” 苏潋陌挪动脚步向她走去,一步一步,离那女子越来越近:“姑娘,你想让我做什么?” “我想……” 女子低低的开口,身体猛得转过来,一道寒光指向苏潋陌,原本幽怨的嗓音骤然变得尖厉:“我想取你的命!” 第61章 痴情绝情 他们相距不过一步之遥,女子这一刀刺出去,几乎已到了苏潋陌胸前,只要再前进半分,便会扎进胸膛,取了他的性命。但是女子的动作却在这时僵住,脸上浮起难以置信的表情,因为苏潋陌的折扇已经先她一步抵住她的咽喉,脸上带着风流的笑意,看着这名脸蒙内黑纱的女子:“美人总是令人印像深刻的,更何况我还曾经差点死在姑娘手里。” 那女子居然毫不畏惧,仰着脖子道:“既然被你识破,要杀要杀剐悉听尊便!” 苏潋陌上下打量她一眼,视线停留在那块黑纱上,笑道:“我与姑娘又不是头一回见面,你又何必蒙面呢?来,快些摘下来,让我好好瞧瞧你的小脸蛋儿,是不是更漂亮了。”说着,他便要伸手去摘女子脸上的黑纱,女子眼神骤变,不顾抵在脖子上的折扇,用力转身挣开苏潋陌的束缚,折扇划破她光洁如玉的脖颈,血腥味儿在空气里弥漫开来。 苏潋陌看了看折扇上的血迹,诧异地问道:“怎么,莫不是这块黑纱比你的性命还重要?” 女子捂住被划伤的脖子,眸子里满是恨意:“苏潋陌,若不是你,我不会变成现在这样,受死吧!”她舞动手里的柳叶细刀,不顾一切向苏潋陌扑过去。就算她没有受伤,身手也远远不及苏潋陌,招招式式都被压得没有反击之力,但她怎么都不肯罢手,动作越是激烈,脖子上的伤口便喷出更多的血,溅满她的衣衫。 苏潋陌轻而易举的化解开她的招式,折扇一晃,便将她的柳叶细刀打落在地,女子提掌上前,苏潋陌一只手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在她脸上轻轻一挑,便将她的黑纱揭去。女子大骇,用胳膊去遮挡自己的脸,苏潋陌看了眼手里的黑纱,心头更加好奇:“姑娘明明就生得一张好看的脸,怎么今日就不让让我瞧见呢?” 女子不断后退,似乎已恐惧到了极点,连落到地上的武器都没有去管。苏潋陌一步步向她靠近:“姑娘何必躲我,方才不是你叫我靠近一些的吗?” 那面被揭掉的黑纱似乎就是女子所有的勇气,她不敢说话,浑身颤抖不已,苏潋陌将手伸向她,惨忍地说道:“莫不是姑娘这张脸变得如同夜叉转世,不敢让我瞧见?来来来,让我瞧瞧,到底是怎么个可怕法——” 他的手几乎要碰到女子的胳膊,就在这时,一声怒吼夹杂着掌风在他身后传来,他目光一冷,提掌应对。两掌在空中相撞,一股强劲的内力直冲苏潋陌而来,震得他后退数步,胸口发麻,几乎站立不住。只见来人身形高壮,满脸怒色,似罗刹一般可怖,女子尖厉地叫道:“杀了他!给我杀了他!” 高壮汉子一言不发,如饿狼般扑向苏潋陌,一道人影猛得闪过,抱住苏潋陌的肩膀,提掌生生挡下那汉子,冷眼望着他们道:“鬼煞门果然贼心不死。” 梁碧用手遮住自己的半张脸,怒喝道:“沈昀,为何你每次都要来坏我的事!” 沈昀看了她一眼道:“姑娘已经受了伤,早些去找大夫或许还能保住性命。” 梁碧已经被仇恨冲昏头脑,怎么会将脖子上这道小小的伤口放在眼里:“只要拿到赤霄剑,师兄就会娶我为妻,我今天一定要杀了他!” 沈昀道:“倘若连命都没了,你要这赤霄剑又有何用?” 梁碧哪里听得进去:“今天拿不到剑,我绝不地离开这里!乌七,杀光他们,把他们都杀了!”乌七没有动,眼睛一直盯着她脖子上的伤口,鲜血仍在汩汩淌出,她每说一句话,都要大口喘息。梁碧满心思都在夺剑上,完全没有注意到自己的异常,大声叫道:“我要你杀了他们,把剑抢过来,听到没有!” 乌七还是没有动,他张张嘴想说什么,梁碧却俯身捡起地上的柳叶细刀,不顾一切冲向沈昀他们。沈昀只用了二分内力,便将梁碧震退,梁碧摔到地上,月光照出她那张毒疮遍布的脸,分外狰狞恐怖,哪里还有过去半分的姿容。沈昀不禁一愣,苏潋陌只看了一眼她脸上的伤,便猜到了前因后果:“原来罗笙用你来为自己解毒,他待你可当真不薄啊。” 梁碧急着要找东西遮盖自己的脸,她在地上不断摸索着,想要找回那块黑纱,沈昀摇了摇头,对乌七说道:“她脖子上的伤口不浅,你快些带她回去吧。” 乌七想将她搀扶起来,梁碧忽然紧紧抓住他的手,眼里流露出无限哀求:“乌七,你自小都是待我极好的,这次你再帮我一回好不好?你帮我杀了他们,把赤霄剑抢回来,这样……这样师兄才不会嫌弃我,他才愿意娶我,你帮帮我,帮帮我,好不好?” 乌七身体一震,脸上露出无比痛苦的表情,梁碧仍不肯放弃:“你不是一直都很喜欢我吗,只要你帮我抢回赤霄剑,我什么都答应你!” 苏潋陌方才受了一掌,正是气血翻涌,可没有兴趣继续看这出戏,捂着胸口准备离开这个地方。乌七看到他转身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满脸恳求之色的梁碧,挑起地上的柳叶细刀,飞身向苏潋陌刺过去。他确实是个难得一见的高手,这一势又快又急,旁人或许无从闪避,但在沈昀面前却都是徒劳的,沈昀连剑都没有拔出来,单以剑鞘便阻住乌七的去路。 梁碧拿起另一把柳叶细刀,不顾一切冲向苏潋陌。苏潋陌虽然受了内伤,但若要对付梁碧还绰绰有余,沈昀想要阻止她去送死,但被乌七缠住,已经来不及。苏潋陌看着那面目狰狞的女子向自己冲过去,身影未动,两枚暗器已经掌中射出,梁碧的脚步嘎然而止,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胸口,仍不死心的举刀向苏潋陌迈去,才只踏出一步,便轰然倒下。 苏潋陌脸上没有半分表情,仿佛杀人对他来说是最普通不过的事。 乌七悲怮地叫了一声,扑到梁碧身边将她抱进怀里,梁碧的眼睛直勾勾看着夜空,身体剧烈颤抖着,张嘴想说什么,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渐渐的,她身体一软,再也没有了反应,乌七如同失了魂魄一般跪在地上,眼神空洞,似乎也已经随着怀中的人一同死去了般。 苏潋陌动了真气,胸口剧痛,吐出一口鲜血,沈昀将他扶住,没有再去看乌七一眼,带苏潋陌离开这个地方。在他们身后,乌七仍保持着那个姿势,这是他第一次这么接近梁碧,却也是最后一次,因为只有她死了,才肯这样安静地躺在他怀中。 乌七抚摸着梁碧凹凸不平的脸,突然就笑了,他将梁碧背起来,一步一步在夜色中远去。 柳叶弯刀被扔在地上,血迹还未干透,月光映着沙丘,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牧区是不能再回去的,沈昀将苏潋陌带到一个偏僻的地方,运气为他疗伤。乌七是名内家高手,苏潋陌的内力修为并不算高深,若是硬碰硬,难免要吃亏,万幸没有伤到要害,只需调息几日便可。沈昀将真气渡进他体内,助他恢复气血通顺,苏潋陌在他的帮助他调息了近半个时辰,脸色也好转了些。 他倒出一粒药丸给自己服下,感叹地说道:“又一次逢凶化吉,看来我这后福马上就要到了。” 沈昀没有说话,苏潋陌转头看了看他:“怎么,你是觉得我不该杀那女子吗?” 沈昀道:“她罪不至死。” 苏潋陌笑了两声,说道:“沈昀,并非人人都能做到像你这般以德报怨,对我来说,任何挡在面前的人,都该死。” 沈昀皱眉道:“你已经杀了很多人。” 苏潋陌一脸无所谓的态度:“那又如何,我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来杀我,谁先得手,谁才能活下去。” 他说得不错,他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杀了他,所以沈昀才没有办法真正去责怪他,但这并不代表他就会认同苏潋陌的做法,他极少杀人,但是这段日子来,他已经帮助他杀了许多人。苏潋陌盯着他看了半晌,才道:“看来,你是后悔答应与我做这场交易了。” 月亮隐进云层,周围变得漆黑一片,冷风吹着岩壁呼呼作声,沙石翻外,明明盛夏将至,这塞外的夜晚仍然带着丝丝寒意。沈昀握紧手里的无名剑,许久才开口道:“明日我们便起程赶往天山,你早些休息吧。” 苏潋陌看着周围道:“鬼煞门的人或许就在附近。” 沈昀道:“我会守在这里。” 夜色下,苏潋陌明亮的双眸似照进寒潭的月光,嘴角微勾,说道:“你虽然后悔,但对我来说,这场交易却是很值得的。” 沈昀没有去看他:“你我不过各取所需罢了。” 苏潋陌饶有兴趣问:“倘若交易结束,你可是会第一个杀了我?” 沈昀沉默了许久,始终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或许,它本就没有答案。 第62章 疑心陈家 天山崎岖难行,地势较矮的地方尚有路可走,越往上便是越多悬崖峭壁,连马儿都难以通行,沈昀与苏潋陌只得下马徒步。虽已将至盛夏,天山上依旧寒风阵阵,宛如严冬,苏潋陌身上裹着厚厚的狐皮裘,这还是他临行前花大价钱从牧民手里买来的,却还是难以抵挡寒风的入侵。 好不容易找到一处可以挡风的洞穴,沈昀升起火堆,听着洞外呼啸的风声说道:“看来会有一场大雪。” 苏潋陌将地图摊开,细细研究着上面的线路:“按图上所标识的,我们应该没有寻错地方。” 这一路走来,沈昀始终没有去看一眼藏宝图,他对宝藏没有丝毫兴趣,唯一想要做的,就是完成对苏潋陌的承诺:“看这天气,今夜许是走不了了,我们便在这山洞里休息一晚吧。” 苏潋陌将地图塞回怀里,伸手在火堆上烘烤:“没想到这天山居然这么寒冷,就算有神女,恐怕也早就冻死了吧。” 沈昀道:“神女自然是不存在的,但宝藏也未必存在。” 苏潋陌一点也不恼,还颇为赞同的点头:“你说得不错,在真相未揭露之前,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 沈昀心头忽然跳了一跳:“你所想要找的,当真是宝藏吗?” 苏潋陌晃了晃手里的赤霄剑:“这剑本就是我苏家所有,现在我也只是在取回属于我的东西,有何不可?” 对于二十五年前发生的那桩旧事,沈昀知道的太少,但是他却可以猜到,实情要比苏潋陌那日所说的更加惨烈,赤霄剑不过是个导火索,无瑕山庄、飞羽山庄,还有武林其他门派,这三者间的恩恩怨怨,才是真正的源头。沈昀往火里添了些干柴,站起来说道:“我去前面探探路。” 洞外的温度比刚才更加寒冷,草木稀少,难以挡抵冷风侵噬,刮在脸上便跟刀割似的疼痛,沈昀登上一处峭壁,远远望去山峰连绵,有许多峰顶都是雪白的,雾气升腾,看不清山下的情况。按时间来算,慕云择他们一行人应该已经到了山脚,不知他可还好? 思念弥漫进心扉,沈昀垂眉低叹一声。 一阵冷风刮过,几滴冰凉落在他脸上,他抬起头,看见天空飘起细碎的雪花,扬扬洒洒,如柳絮一般飞舞。他回到山洞,苏潋陌已经裹着狐裘睡去,火光下他的脸色有些苍白,手里还抓着挑火用的木棍。沈昀走过去将棍子取走,苏潋陌睁开眼睛,恍恍惚惚的冲他一笑,也不知是有意识还是无意识,竟握住沈昀的手,靠进他臂弯里。 沈昀身体一僵,想要将他扶开,却发现他的手十分凉,连脸都是冰冰的,他顿了片刻,终只是拉了拉他身上的狐裘,在他旁边坐下来。 火堆燃了一夜,沈昀也一夜无眠,清晨的阳光洒满洞口,昨夜那场雪下得并不大,在草木上积了些许,只是融化的雪水渗进地面,使山路变得更加泥泞难行。沈昀从外面探路回来,苏潋陌正坐在地上发呆,看到他就跳起来问道:“我昨夜做了什么?” 沈昀平静地回答:“睡觉。” 苏潋陌狐疑地问:“睡得很沉?” 沈昀应道:“确实很沉。” 苏潋陌似乎很想不通:“不应该啊!怎么最近老是睡不醒似的,你是不是给我下药了?” 沈昀看了看他道:“你的伤还没有好。” 苏潋陌摸摸自己的肩膀,虽然还在隐隐作痛,但也不至于睡得完全丧失警觉性,这可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事!他盯着沈昀,就跟防贼似的问:“你当真没给我下药?” 沈昀没兴趣跟他争论这些无稽之谈:“天气应该还会有变化,我们起程吧。” 洞外冷风瑟瑟,简直要将人冻成冰条儿,苏潋陌把狐裘裹得紧紧的,好像想起点什么,又好像什么都记不清:“我怎么感觉昨夜……” 沈昀打断他的话:“往哪个方向走?” 他们面前出现了一条岔路,苏潋陌拿出地图研究片刻,指着左边那条小路道:“应该是这边。”说是路,其实几乎要被草木掩盖了,只剩下些许痕迹能辨别出来,四周怪石林立,越往里面走就越阴森,他们走了近一盏茶时间,发现竟然还在这片怪石林里。 苏潋陌看了看地图:“看来这里就是图上所标识的石阵林。” 沈昀扫了一眼,隐约看见地图上有个红点,苏潋陌继续道:“这个石林是按五行阵法排列的,形同一个迷宫,一旦走进便很容易迷失方向,在里面兜兜转转,找不到出路。不过也就是用来唬唬门外汉,在我看来算不得多高明的阵法,你跟紧些,我带你出去。” 苏潋陌信心十足地走在前面领路,沈昀终于知道他为何内力修为不高,恐怕他的奇门遁甲、医卜星相之术当世无人能及是上吧!这石林看起来很大,方才绕了一盏茶的时候都没有走出去,现在不过几步路就看见了出口,苏潋陌还不忘回头得意的冲沈昀挑挑眉。 马上就能走出这个地方,沈昀却停下脚步,神情变了变,因为他听见一阵模糊的交谈声,正从石林某处似有若无的传来。苏潋陌问道:“沈兄,你说这跟在我们后边的人会是谁?” 沈昀心头一阵抽紧,苏潋陌又道:“是鬼煞门的人,还是那位让你心心念念的慕少庄主?” 除了他们之外,确实不会有第三个可能,沈昀一言不发,转身便要往石林走去。苏潋陌挡在他面前道:“沈昀,你别忘了答应过我的事。” 沈昀道:“待他们走出石林后,我自会去寻你。” 苏潋陌无比嘲讽地看着他:“你待那位慕少庄主,当真是难得的情深义重啊!可倘若身后之人是鬼煞门,你岂不又平白惹了麻烦在身上?” 沈昀神情坚决:“即便如此,我也要去看一看。” 苏潋陌道:“你不要忘了,那位慕少庄主是最想杀你的人。” 沈昀不为所动:“那又如何,此事与你无关。” 苏潋陌像受了极大的侮辱一般叫起来:“你既承诺过要护我寻到宝藏,若在这之前离去,便是食言!沈昀,在找到宝藏之前,你只能听我的,没有我的允许,你什么地方都不能去!” 沈昀望着他:“你将我当成供你使唤的奴仆吗?” 苏潋陌冷笑两声道:“这是你答应过我的事,就算再不愿意,你也只能继续做下去。” 沈昀握紧手里的剑,深切的痛苦浮现在他眼中,他沉默了许久,才吐出一个字:“好。”他拾了些木柴堆在出口,用火石点燃,木柴被雪压了一夜,有些潮湿,虽没有火光升起,却浓烟滚滚。沈昀站了片刻,直至那些浓烟升上天空,他才转身离去。 石林里,兜兜转转遍寻不到出口的慕云择等人皆是露出焦急之色,他们中没有人懂得五行八卦之术,就算知道这是阵法,也无能为力。冯兆谷发现远处的浓烟,高声喊道:“快看!那里有烟!” 有烟便代表可能有人,陈珩之惊喜道:“那里必然就是出口,我们快过去!” 慈正大师的态度却不容乐观:“此地如此荒凉,怎么会有人?兴许那是沈昀设下的陷井,引我们上勾。” 冯兆谷道:“沈昀那二人应该正在我们前面,大师说得不无道理。” 在里面兜转了这么多个圈子,张途早已经显得很不耐烦:“陷井又如何,若当真是他们,咱们倒还省事了,直接将他们擒住便是,想这么多干什么?” 陈珩之附和道:“张大侠说得不错,咱们有这么多人,难不成还怕了他?” 冯兆谷只得道:“既然如此,我们便过去看看,大家切记小心些,别着了他们的道。” 慈正大师双手合十道:“老衲有件事一直想不通,我们这一路跟在他们后面,许是早就被他们发现了踪影,但不知为何,竟然未能撞上一面,实着古怪啊。” 慕云择心头一惊,看向陈珩之,却听陈珩之神色如常道:“若能这么容易找到他们,江湖其他人何苦遍寻不着?这一路走来,大师可有看见其他门派的弟子?若非我陈家门下眼线遍布天下,消息灵通,咱们这一行人也未必能寻到天山来!” 慈正大师点了点头道:“此事确实仰仗了陈公子帮忙,老衲感激不尽。” 陈珩之摆摆手道:“大师不必客气,慈远大师之死我陈家难辞其咎,必会竭尽全力擒住沈昀。” 这话听起来确实天衣无缝,没有漏洞,然而慕云择却只觉得越来越古怪,正如陈珩之所说,江湖其他门派遍寻不着的人,消息为何偏偏就落在了他陈家手里?冯兆谷看向慕云择,向他摇了摇头,示意他沉住气,不管陈珩之有没有古怪,现在都不是追究的时候。 入口已在眼前,张途急走几步奔过去,除了这一堆冒着黑烟的柴火外,这里什么都没有,他四下打量着,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何人在这里生得火?” 陈珩之抬手示意,几名侍卫向周围散开,过了片刻后回来向他报告:“大公子,这附近并没有人。” 冯兆谷也是满脸不解:“难道有人刻意在这里生火为我们指路?” 张途道:“这山里除了我们还有其他人?总不至于沈昀那狗贼有这般好心吧!” 慕云择看着那火堆,心跳加快了几分,除了沈昀,谁还会这样做…… 陈珩之招呼道:“不管谁生的火,只要咱们顺利走出来便成!那两人恐怕就在前面,咱们就别在这里耽搁,快点跟上去!” 第63章 宝窟入口 再往前走几乎就是一片峭壁,山路狭窄,仅供一人通行,左边便是万丈深渊,云雾翻腾,寒气上涌,只往那处望一眼,便觉得头昏眼花,像要踩空了一般。 苏潋陌跟在沈昀后面,脚下打滑,几粒石块被踢下悬崖,他吓出一身冷汗,下意识抓住沈昀的衣袖。沈昀回头看他,苏潋陌立即将他松开,明明脸色苍白,却还是嘴硬的说道:“我又不是山羊,走不稳有什么稀奇的!” 沈昀没说什么,握住他的手继续向前走,苏潋陌愣了愣,看着那两只相握的手,终是没有抽回来。走了大约半柱香时间后,道路渐渐变得开阔起来,悬崖被抛在身后,左右皆变为天险般的峭壁,草木稀少,时不时从上面滚下一些石块。 苏潋陌打量着周围道:“要开凿出这样一条路,许是要费上数年功夫。” 峭壁上还能看出来人工留下来的痕迹,看来他们所走的方向并没有错,沈昀问道:“这里就是地图上所标示的地方?” 苏潋陌大大方方的把藏宝图在他面前展开:“按图上所示,再往前走就应该会有一扇石门,打开石门后便可以进入宝窟。”他的声音透出些许兴奋,这也难怪,毕竟他们在路上已经花了四个多月时间,虽然这天山之上天寒地冻,没有四季变化,但他们却已经从春寒料峭走到夏至暑热。 沿着地图上所标示的路线,他们继续走了一段路,眼前渐渐出现一块光滑如镜的巨岩,几乎要与峭壁齐高,岩上未生半株草木,在阳光的反射下莹光水润,竟有几分玉石的光泽。苏潋陌紧走几步,指着那巨岩兴奋道:“就是这里!地图上所标示的终点就是这个地方!” 这巨岩不知是自然形成,还是人工开凿而成,立在此时确实巧夺天工,令人惊叹,沈昀看了看周围道:“你说的石门,便在此处?” 除了这块巨岩外,这里再没有其他特别的东西,峭壁是峭壁,沙石是沙石,野草稀稀拉拉生长着,寒风阵阵,哪里有什么石门?苏潋陌并不着急,拿着地图沿镜岩走了几圈,忽然喜道:“这里看似普通,但我们刚才所来的路及这块岩石,都是按浮光阵的阵法排列的,这块镜岩便是浮光阵的入口!” 浮光阵此名沈昀倒是听闻过,据说此阵出处不祥,常用来守护藏宝之地,以变幻莫测著称,不懂此阵者入了阵法,虽不会伤及到性命,但也无法找到开启阵门的机关,导致盘桓其中,最终精力耗竭而死。浮光阵失传已久,只在一些江湖古籍了稍有记载,布阵方法早已失传,苏潋陌竟然这么轻易就看出来? 沈昀暗暗诧异,只见苏潋陌掐算手指,口中念念有声,脚步忽而向前,忽而向后,或左或右,应该是在寻找破解到的方位。他的年纪不过弱冠,居然就懂得如此精妙的阵法,看来论及奇门遁甲之术,江湖中已没有人及得上他,沈昀不由得叹息一声。正在这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他们来时的方向传来,沈昀心头一骇,提醒苏潋陌:“有人追过来了!” 苏潋陌皱眉不悦道:“别吵!还差一点我就能破阵了!” 那脚步声已到了他们身后,一声厉喝传来:“沈昀,苏潋陌,看你们这次往哪里逃!” 来人正是慕云择一行人,他们发现脚印快步追赶而来,张途看见他们,立即就出声质问,陈家侍卫及少林弟子向四周散开,堵住他们的退路。沈昀扫了他们一眼,目光停留在慕云择身上,见到他平安无事,才微微松了口气。慈正大师上前念了句佛号,说道:“沈施主,我少林方丈大师之死,你是否该给个交待?” 沈昀抱拳道:“慈远大师当真非我所杀,待我做完眼前的事后,再随大师回少林。” 陈珩之嘲弄地说道:“眼前何事?帮着这苏潋陌盗剑寻宝之事吗?沈昀,你还真是好厚的脸皮,赤霄剑乃是无瑕山庄的所有物,今日慕兄便站在此处,你竟然还能说出这般无耻的话!” 张途道:“过去我还敬你有几分侠义,没想到你竟然勾结这妖人残害武林同道,当真是我瞎了眼!今日你若不交出解药与赤霄剑,休怪我武当与你为敌!” 沈昀虽是在回答张途的话,目光却一直在望着慕云择:“解药我自会找回,赤霄剑亦会物归原主,但不是在此时。” 张途怒道:“不在此时?难道是在你与这妖人寻到宝藏之后吗!既然你执迷不悟,便休怪我不客气了!”话音刚落,他抽出宝剑凌空抖了个剑花,向沈昀刺去。沈昀不想与他交手,后退了数步躲开,张途到底是眼里容不得沙子之人,见沈昀没有拔剑,不想趁人之危:“快拔出你的剑!” 陈珩之在后面迫不及待地叫道:“张大侠,此人作恶多端,你与他还讲什么江湖道义,若这次再让他跑了,岂不等于给江湖留了一大祸害,速速将他擒住才是正事啊!” 慈正大师亦走上前来,双手合十向沈昀道:“沈施主,放下屠刀,立地成佛,老衲且问你一句,愿不愿意随我回少林?” 沈昀扫过眼前这些虎视耽耽的人,苏潋陌还在寻找破阵的机关,他只有尽量拖延时间:“大师,在下确实有不得已的苦衷,还望大师能宽限几日,届时在下必会给少林一个交待。” 慈正大师慈悲的眉目浮起一层冷色:“如此说来,沈施主是不愿了?” 沈昀拱手道:“还望大师谅解。” 虽说出家人不能妄动杀念,但慈远大师无辜枉死,少林无论如何都要将凶手缉拿回去,慈正大师又怎么会凭沈昀的三言两语就放过他,他念了句佛号,身影一晃,变拳为掌,已经到了沈昀跟前。沈昀只觉那掌风比刀剑更利,再要躲避已经来不及,提掌生生接下,两股强劲的内力相撞,地面轰然下陷,沙土翻飞而上。慈正大师顿觉气血翻涌,胸口一阵剧痛,沈昀不想再将矛盾激化,率先收掌,往后退了一步:“大师,得罪了。” 慈正大师虽站得稳当,但翻涌的气血让他一时无法开口说话,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沈昀竟然有如此强劲的内力。张途离他们最近,看得也最清楚,方才那一掌看似打了个平手,实则沈昀早已经胜了,但他却给慈正大师留了颜面,张途一时怔住,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陈珩之见他们僵持不下,说道:“慕兄,赤霄剑便在那处,你若想夺回来,我便助你一臂之力。” 慕云择看着苏潋陌,目光已经逐渐冷了下来:“不必,这是无瑕山庄之事,我自会解决。”他抽出惊龙剑,一步一步向苏潋陌走去,冯兆谷担忧他的安危,便跟了上去,陈珩之没有动弹,唇角带着笑容,如同在欣赏一出好戏。 苏潋陌正在通过五行八卦方位计算浮光阵的机关所在之处,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这迸现的杀机。惊龙剑在夕阳下闪着寒光,慕云择已经离他越来越近,一道人影闪过,沈昀挡住了他的去路,慕云择脸色一变,质问道:“你如今还要护着他吗?” 沈昀望着他道:“云择,你相信我,我绝不会欺骗你。” 慕云择的剑指向苏潋陌,面色冰冷:“解药与赤霄剑都在他身上,你还要我等到何时?不管是为了我,还是为了你自己,你都应该将他擒住,而不是次次维护于他!” 沈昀耐心地说道:“这件事或许另有隐情……” 不等他说完,慕云择便已打断他的话:“另有隐情又如何,他便该杀人夺剑吗?沈昀,你既然有苦衷,我便不强迫于你,这是我与他之间的恩怨,必要有一个了断!” 沈昀微微回头看了眼苏潋陌,那少年似乎浑然未察觉此处的剑拔弩张,依旧围着镜岩转圈子,冯兆谷等人都面面相觑,猜不透他的举动。沈昀叹息一声,还是没有动,慕云择的脸色白了几分:“你当真不让?” 他确实已经相信沈昀不会做出盗剑杀人之事,也相信沈昀会将赤霄剑与解药一并拿回来交给他,但是眼下真正的仇人就在眼前,他如何能平静得了? 沈昀明白他心里的迫切,他之所以要挡在他们之间,不但是为了对苏潋陌的承诺,更是为了二十五年前那桩说不清道不明的恩怨,他不想慕云择去继承那份仇恨,也希望能留苏潋陌留下回头的余地。说到底,他终是觉得那少年并非不可饶恕…… 他用沉默回答了慕云择的问题,惊龙剑向前挺进几分,剑尖微微颤动,寒风瑟瑟,沙土翻飞,剑光突然亮起,犹如一道银龙,向苏潋陌所在的方向刺了过去。 沈昀倘若在此时拔剑,自然可以挡下这一招,但他怎么忍心将那杀伐利器对向慕云择,当剑光从他身边经过时,他身影一晃,已经先一步掠到苏潋陌身前。这一剑慕云择几乎用上了十成的功力,身法极快,没有任何保留,惊龙剑在倾刻间扎进沈昀的胸口,剑尖从他背后钻出,鲜血喷涌,溅在苏潋陌身上。 慕云择呆住了,连他身后不远处的冯兆谷也愣在原地,苏潋陌扶住沈昀摇摇欲坠的身体,按下墙上一块凸起的岩石,地面突然剧烈颤动起来,那硕大的镜岩在一阵沉闷的摩擦声中缓缓落下。慕云择失魂落魄站着,甚至忘了躲避,冯兆谷率先反应过来,拉住慕云择跃向旁边。镜岩落地发出一声巨响,一扇石门出现在他们面前,苏潋陌迅速扭动石门的机关,石门向左右打开,露出一条漆黑的密道。 在场众人皆被眼前的景像惊呆了,苏潋陌揽住昏迷不醒的沈昀,一跃飞进密道,身影转眼消失在黑暗中。 陈珩之几乎没有犹豫,立即冲了进去。石门在逐渐关闭,慕云择反应过来,视线停留在地面那滩刺目惊心的血迹上,双脚一踏,从石门的缝隙中飞了进去,冯兆谷紧跟在他后面,却已晚了一步,在他们消失的同时,石门轰然闭合,将张途与慈正大师隔在了外面。 张途大喊几声,用力拍打着石门,里面没有传来任何回音,他尝试扭动机关,石门依旧纹丝不动。慈正愕然地说道:“难道这机会打开一次后,便就封死了?” 陈家侍卫冲过来想要将石门推开,但他们的努力显然是徒劳的,石门始终没有移动分毫,他们冲着里面一声一声呼喊:“大公子!大公子!” 冯兆谷从惊愕中回过神,冷静地说道:“有入口就会有出口,我们在周围仔细找找!” 镜岩铺在地上,几乎占据了半块路面,张途低头望了一眼,忽然觉得这块奇特的石头更像一块墓碑,它耸立在这里,在流逝的岁月里守护着身后的墓穴,这样一个地方,会有出口吗…… 他扫眼扫过空旷的山色,这里已经恢复了安静,只有风声呼啸而过,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第64章 黑暗石室 密道里一片漆黑,空气混浊,厚厚的石墙阻隔了所有声音,沈昀睁开眼睛,视线所及之处只有深不见底的黑暗,他移了移手脚,伤口处传来剧烈的疼痛。 死人是不会感觉到痛楚的。 所以他当然还活着。 静寂中忽然亮起一束火光,沈昀转头看去,苏潋陌执着一根火折子正在检查墙壁,他这才发现他们所处的地方是一间密不透风的石室。脑海里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镜岩落下的那一刻,之后生了什么,他没有半点印象。 沈昀支着手想要站起来,但被惊龙剑贯穿而过的伤口几乎夺走了他半条命,只是微微撑起,便一阵天旋地转。苏潋陌听到响动,回过头来看他,冷笑一声说道:“你当真是觉得自己的命太长吗?” 沈昀摸了摸胸口的伤,这个时候居然也还能笑得出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苏潋陌举着火折子靠近他,将他仔仔细细打量了一遍,直看着沈昀头皮发麻,却因为伤势的关系无力躲避。苏潋陌看够了,终于开口说道:“那把剑若是再偏离半分,你这会就已经去见了阎王。沈昀啊沈昀,你这颗脑袋以前是不是被门挤过,要不然怎么会拿身体去挡剑,你真当自己是金刚不坏之身吗?” 明知道他是有意嘲笑,沈昀还是回答道:“虽非金刚不坏,倒也不那么容易死。” 苏潋陌道:“倘若没有我,你以为自己能活到现在?” 他似乎已经忘了沈昀是为了救他才去挡那一剑,语气里满满都是不屑,沈昀也不与他计较:“那就多谢苏公子的救命之……”抬手的动作拉扯到伤口,沈昀生生停住话音,眉头皱眉,难掩神情里的痛苦之色。苏潋陌在他面前蹲下,从瓶子里倒出一粒药丸:“行李都丢在上面了,就只剩下这瓶固元丹,虽说不是疗伤的药,但好歹能稳住你的真气。” 沈昀接来吞下,才发现伤口已经被包扎处理过了,他有些诧异,向苏潋陌道:“我昏睡了多久?” 苏潋陌没好气道:“这密室里乌漆抹黑的,谁能晓得时辰。” 沈昀低眉沉思着,仍旧想不起来之后发生的事,他是怎么进入密道,又是怎么来到这间密不透风的石室,对于这些过程,他都没有印象。苏潋陌显然没有准备要跟他解释,举着火折子绕了一圈,说道:“想要找出这间密室的门倒也不难,不过你眼下伤得这般重,出去也只会拖累我,我们便先留在这里吧。” 沈昀道:“方才你便该将我留在上面。” 苏潋陌一愣,没来由冒起一股无名火:“怎么,觉得我耽误你与那位慕少庄主互诉衷肠了?” 沈昀平静道:“我受了重伤,如何还能帮得上你。” 苏潋陌顿了半晌,黑暗中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那传来的声音却异常冷漠:“沈大侠倒是宅心仁厚,处处为别人着想啊。” 沈昀抬眼道:“我既答应过你,便不会食言。” 苏潋陌嘲讽的笑起来:“你我之间,只是一场交易,可不是什么驷马难追的诺言。” 沈昀道:“此地就是你一心要找的宝窟,你可以先行离开,不必管我。” 苏潋陌像受了莫大侮辱般叫起来:“你当我想留下来吗?好啊,我现在就走,让你在这里慢慢等死,最后变成一堆无人知晓的白骨!”说罢,他当真转身就去寻找墙上的机关,沈昀望着他的背影,黑暗中那白衣只剩下一个模糊的轮廓。不知怎么的,他脑海里浮现第一次见到苏潋陌时的情形,桃红漫天,粉浪翻滚,那少年一身白衣出尘绝俗,恍若谪仙临世,却原来,他并不是仙,而是拉人入地狱的魔。 沈昀自嘲的笑了笑,苏潋陌听到声音,回头愠怒问:“你觉得我十分可笑?” 沈昀摇摇头,叹息道:“倘若我没有去无锡,现在会怎么样?” 苏潋陌停下动作,唇边勾起一抹笑意:“沈昀,你有没有想过,是何人向你透露朱霸正在无锡的消息?” 沈昀一怔,旋即明白过来,苦笑道:“原来一切早就在苏公子的预料之中。” 苏潋陌道:“你今日不去,明日也会去,我总会有一百个法子,叫你无论如何都会出现在无锡。” 沈昀真不知该佩服他运筹帷幄,还是该懊悔自己的无从选择,以苏潋陌的性子,确实任何事情都做得出来。火折子的光芒并不明亮,照得整个密室都昏昏沉沉的,苏潋陌见他久久没有说话,居高临下地道:“不如我再告诉你一件事,方才密道打开的时候,你那位慕少庄主,也进来了。” 沈昀声音顿变:“你说什么?” 苏潋陌不慌不忙地说道:“他从刺了你一剑之后,便跟丢了魂似的,虽然也在这宝窟里,但我可没看见他在何处,此地机关重重,到处都是陷井暗门,都不知道他如今是不是还活着。”说完,他还故作惋惜的叹了口气,想到沈昀此刻脸上出现的表情,哪怕看不见,他都觉得兴奋。 沈昀沉默了许久,才艰难地说道:“云择的身手并不弱,他会保护自己。” 苏潋陌冷笑道:“你倒是十分信任他,为了替他拿回赤霄剑,甘愿承受天下人的误会,只可惜,他未必这样相信你。” 沈昀辩解道:“他有他的苦衷……” 苏潋陌啧啧两声道:“你捱了他两剑,便得出这样一个结果,倘若再有第三剑,你这命也要扔给他了。” 沈昀闭上眼睛,不再开口,苏潋陌原还想再嘲弄他一番,但一个人唱独角戏着实无趣,便熄了火折子,靠墙而坐,似乎已经不记得刚才说过要离开这里的话。没了这唯一的光源,密室变得漆黑一片,看不见任何东西,也听不见任何声音,苏潋陌恍恍惚惚感觉到自己在不停的下坠,耳边不断有风吹过,而他脚下就是无底深渊。 他猛然惊醒过来,大口大口喘着气,身上出了一层冷汗,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睡着了,那一刻的无助与恐惧似魇魔一般缠缚在他心头,这无边无际的黑暗更加让他惊慌无措,他想要重新点燃火折子,手忙脚乱间却将火折子掉到了地上,怎么也找不到。 黑暗似乎变成了寒冰,一点一滴渗透进苏潋陌心里,他的心跳越来越快,气息也越来越急促,只想快点找到火折子,好像只有这样,才能驱赶他心里的恐惧。他的手在地面不断摸索着,忽然碰到另一只带着温暖体温的手,那只手将他握住,耳边传来熟悉且沉敛的声音:“你怎么了?” 这只手这样温暖,这个声音这样坚定,让苏潋陌在一刹那仿佛抓住了救稻草般,紧紧抱住了眼前的人。沈昀一怔,想要将他推开,但怀里人那微微颤抖的身体充满了无助,他的手停留在那肩膀上,终究没有忍心,转而轻轻拍着他的背部安慰。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他至少能感觉到苏潋陌此刻的不安,与过去他那张扬跋扈的模样不同。 苏潋陌的呼吸渐渐缓和下来,他感觉到背后那只轻拍着自己的手,怔了一怔,猛得将沈昀推开,像一只被踩到尾巴的猫般跳起来:“你干什么?” 沈昀还没来得及说话,苏潋陌又气急败坏的叫起来:“你有断袖之癖,本公子可没有!身为一个男人,绝不会喜欢被另一个男人抱在怀里!” 那话里明显带着鄙夷之色,沈昀原本一番好意,没想到反而惹了一顿嘲讽,他没有跟他争辩,站起来擦亮火折子,找到苏潋陌方才掉落在地的那一个递去给他。苏潋陌心头那股无名火不知怎么的就是平熄不下来,明明沈昀什么也没有做,可他就是觉得这个地方、这个人都分外碍眼,只想快点离开。 他走到一面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石墙上前,手掌按方位在墙体上拍打,片刻后这面石墙发出沉闷的摩擦声,竟出现了一扇石门,向后滑开。原来他早就已经找到出口,只是隐瞒着没有说,沈昀微蹙眉头,终还是没有询问他为何要这样做。 密室外面是一条密道,墙壁下方离地约一尺的地方嵌着照明用的荧石,光线虽然不亮,但也足够看清楚脚下的路。沈昀看着这些在黑暗中向前蔓延的荧石,眉头渐渐皱起,他很清楚记得,在洛阳飞羽阁的密道里,也同样使用这种特殊的石材照明。 苏潋陌走在他前面,白衣被荧石镀上一层淡淡的光芒,沈昀忽然明白了什么,停下脚步。苏潋陌似乎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拿出地图研究路线,边看边说道:“按这图上所示,再往下走便应该是一间石室,石门外面有机关,想要打开它恐怕要费一些气力。” 他没有听到沈昀的回答,不禁转头看去,正见沈昀带着一种奇怪的目光望着他,愣了一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问道:“你若还在介意我方才说得话,未免也太小气了些。”见沈昀还是不说话,他又道:“大不了寻到宝藏之后,我分你二成,如何?” 话音刚落下,远处传来机关滑动的声音,沈昀向那声源望了一眼,说道:“我该告辞了。” 第65章 都是阴谋 苏潋陌一怔:“你说什么?” 荧石的光芒那般昏暗,看不清楚沈昀的脸色,却能清晰听见他声音里的坚定:“我要去找云择。” 苏潋陌充满嘲讽的说道:“沈昀,你莫不是忘了亲口答应过我的事?” 沈昀平静地说道:“这个宝窟机关重重,你即通晓奇门遁甲之术,自然没有陷井可以伤得了你。” 苏潋陌道:“所以你便要去找慕云择?” 沈昀没有反驳:“他的处境比你更危险。” 苏潋陌笑了两声:“为了这个数次想要置你于死地的人,你便甘心去当那背信弃义之徒?沈昀,你别忘了,你对我有过承诺,要护我找到宝藏,哪怕现在我们身处宝窟当中,只要一日没有拿到宝藏,你就一日不能离开!”他的声音骤然冷了下来,甚至带着狠厉。沈昀的目光穿过昏暗停留在他身上,过了许久,才开口问道:“苏公子,你所说的宝藏当真存在吗?” 苏潋陌道:“你这话什么意思?赤霄剑宝藏的传闻已流传有上百年,莫不是我还编了此事千里迢迢诓你来天山?” 沈昀道:“正如你所说,宝藏之事既已流传上百年,为何迟迟没有现身?倘若陈家当真持有一半的藏宝图,为何不去寻找另一半?” 苏潋陌不屑道:“别人找不到,便代表本公子也找不到吗?陈家富甲天下,又怎么会在意区区宝藏。” 沈昀追问道:“正因为陈家不在意,所以你才能从陈庄如此轻易拿到另一半宝图?” 宝藏就在苏潋陌手里,用两张半皮纸拼接而成,苏潋陌得意的扬了扬,说道:“我既然能拿到赤霄剑,难道还拿不到藏宝图吗?沈昀,你未免太小看我了!” 沈昀深邃的眼镜在黑暗中闪动着光辉:“既然如此,苏公子且告诉我,陈家千里追踪而来,是为了什么?” 苏潋陌显然没有想到沈昀会这么问,怔了片刻后才道:“这便要去问那陈大公子了。” 沈昀上前两步:“我们这一路走来,从未与他们正式交手,苏公子,你如何知道那追踪而来的人,便是陈家大公子?而这位陈家大公子,一路上又是如何这般肯定我们所走的方向?” 他们相距已经很近,苏潋陌几乎能看清沈昀脸上咄咄逼人的表情,一向巧舌如簧的他也不禁语塞,沈昀并未等他回答,而是径直继续说道:“这都是因为,这位陈家大公子,原本就是你安排在云择身边的人!你在沿途将我们所走的路线暗中传达给他,为的就是把云择引到这个地方来!” 苏潋陌冷笑着,即没有反驳,也没有承认,沈昀接着说道:“你手中的宝图,若我猜得没错,便是你与陈大公子合谋编造出来欺骗世人的,对吗?” 虽是在询问,但沈昀的语气却十分肯定,苏潋陌望了他许久,才不慌不忙地说道:“沈昀呀沈昀,到底还是我小看了你,你倒说说看,你还知道些什么?” 沈昀伸手抚过石墙,指尘粘了一层细细的灰,他抬眼说道:“这座宝窟,是你苏家所造。” 苏潋陌饶在兴趣问:“哦?可以见得?” 沈昀道:“宝图既然是假的,宝藏又怎会是真的?况且入口处的山石,有明显的开凿痕迹,云择他们几乎与你同时进入这洞窟,为何你能安然无恙的避开他们?因为你十分熟悉这里,哪怕你装的再像,人的习惯还是会在不知不觉中流露出来,这密道里的荧石与飞羽阁一模一样,你却没有半点惊奇,这便是最大的疑点。” 苏潋陌啧啧两声,摇头道:“凭这些荧石,你便断定此地乃我苏家所造,未免也太武断了些吧。” 沈昀冷声道:“这种种加在一起,足已证明我的猜测。” 苏潋陌向他靠过去,那双风流无限的桃花眼里带着丝丝笑意,问道:“然后呢,你当如何?立即杀了我,还是将我捆起来,去交给洞外那些人?” 沈昀垂眉望着他:“事情还没有到不可挽回的地步,只要你将赤霄剑及解药交还给无瑕山庄,二十五年前的旧案我必会想办法还你一个公道。” 苏潋陌充满嘲讽的笑声回响在密道里:“公道?你如何还我公道?沈昀,是你太天真,还是将天下武林都当成了傻子?况且,赤霄剑本就是我家的东西,何来交还之说?我要的不是公道,我要的,是他们的命,血债血偿的道理,你没听过吗?” 沈昀低叹道:“二十多年前的是非对错我没有资格评断,但你若再执迷不悟下去,终有一天会将自己逼上绝路。” 苏潋陌张开手臂,嘻嘻笑道:“你瞧瞧我,现在走的便是刀山,站的便是油锅,哪一条不是绝路?我不是执迷不悟,而是我天性如此,若不杀光他们,我便是活着,也太无趣了些,所以我宁愿继续往这条绝路走下去。沈昀,别拿这幅慈悲心肠来对我说话,我告诉你吧,是我想要这样做,只有在杀人的时候,我才会觉得快乐,你懂吗?” 那字字句句,都充满着仇恨,就像这条密道里挥散不开的昏暗,早已经将苏潋陌吞没。远处再也听不到机关滑动的声音,沈昀知道自己没有办法劝眼前这个人回头,他只能说道:“你且多保重吧。”他转身准备离去,身后传来苏潋陌的声音:“你觉得没有我,你能活着离开这个洞窟吗?” “那又如何?”沈昀分外平静的说道,“你想利用赤霄剑报仇,我无法阻止,但我至少可以选择该做什么。” 苏潋陌冷笑不已:“所以你宁愿陪着慕云择一块送死?” 沈昀坚定的吐出两个字:“不错。” 他转身准备离去,苏潋陌不紧不慢地说道:“沈兄莫非忘了这件东西?”他手里拿着一个不起眼的白色小瓷瓶,得意的冲沈昀晃了晃,沈昀眸光一沉,那脚步便再也迈不开来。苏潋陌叹气说道:“做人有时候确实要自私些才能快活,像沈兄这般瞻前顾后,实在是吃力不讨好呀!你为了那位慕少庄主处处忍让,但我瞧他刚才那一剑也没有留下情面,你说你这又是何苦呢?” 沈昀没有心情理会他那些冷嘲热讽的话,径直问道:“你要怎样才肯交出七香散的解药?” 苏潋陌把瓷瓶子塞进怀里,晃悠两下向他走去,抬着那双妖治的桃花眼望着他,含笑说道:“沈兄呀沈兄,你的记性怎么这般差了,我不是早就说过了吗,等找到宝藏之后,该给你的东西,我都会给你。” 沈昀喉头有些发涩,竟回答不出来,苏潋陌嘻嘻笑着:“你现在仍要走的话,我也不会拦你,就怕你这空手而去,那位慕少庄主更加不会再相信你了。” 沈昀张了张嘴,良久才艰难的开口:“你为何要这样逼迫我……” 苏潋陌啧啧两声,摇头道:“当日你答应我的时候,难道不是心甘情愿吗?” 看着他怡然自得的表情,沈昀终于明白一件事,如果苏潋陌不肯松手,那么不管他用什么方法,都不可能摆脱得了他的控制。沈昀沉默着,没有回答他的话,苏潋陌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那般从他身边经过,挥挥手道:“走吧,别在这里耽误时间了!” 既然已经被沈昀识破,他也就没有必要再装下去,那张引起江湖上抢夺的地图被他随意塞地怀里,赤霄剑别在他腰间,被一块黑色锦布包裹着,这一路上,沈昀从未看过它的真面目。正因为宝图是假,所以苏潋陌可以肆无忌惮在他面前展开,而宝剑是真,则处处随身携带,从不显露锋芒。 沈昀不得不佩服苏潋陌耐心与智慧,在二十五年前那桩旧事里,飞羽山庄是最大的受害者,按唐震所说,当年是无瑕山庄出面周旋,最终以苏家交出赤霄剑来了结此段恩怨,就是说当年武林名大门派并没有对飞羽山庄赶尽杀绝,但为何这飞羽山庄会在江湖上消失的无影无踪,在他们交出赤霄剑之后,又发生了什么事?沈昀无法想像这里面的内幕,那该是多么深的仇恨,才能让当时都尚未出生的苏潋陌布下这样一个局中局。 苏潋陌的脚步快了许多,白色身影穿梭在密道里,他显然对这里了若指掌,这一路走来,他们几乎没有碰上任何机关。密道尽头是一扇石门,看起来像是用整块石头雕刻而成的,与周围一块块堆垒起来的方石墙壁格格不入,苏潋陌停在这前面,伸手按下离石门最近的一块荧石,石门发现沉闷的摩擦声,缓缓向上开启,里面漆黑一片,看不清任何东西。 苏潋陌擦亮火折子走进去,石门应声而关,沈昀打量过周围,才发现这里家具摆设一应俱全,俨然就是个居室,只是那桌子床铺都积了厚厚一层灰,显然已许久没有人进入过。苏潋陌掸了掸椅子上的灰,扬起的灰尘呛得他连连咳嗽,他退开两步,抱怨道:“真该留人在这里守着,不至于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 “苏公子莫非还想在这里睡上一觉?”看得出来这里原先是有人居住的,只是现在桌椅床铺长期没有人打理,加之环境阴暗潮湿,已经腐坏了大半,灰尘混着那股令人窒息的腐朽气味,实在有些难以忍受。沈昀本来还以为他会直接去找那所谓的宝藏,没想到竟会来这样一个莫明其妙的地方,他心中担忧慕云择的安危,那口气便不大好了。 第66章 身处迷局 苏潋陌摘上墙上的铜油灯,里面还有近半盏灯油,他拿火折子点上,石室顿时亮堂了许多,沈昀才发现另一面石墙上还有一扇石门。苏潋陌向那里走过去,借着油灯的光亮轻而易举找到机关,沈昀以为他会打开那扇门,没想到一块地砖哗啦两声向旁边滑开,露出一个黑漆漆的洞窟。苏潋陌从里面搬出一个黑匣子,吃力的放在桌上,锁扣发现撞击声,沈昀皱着眉头,不知他到底要干什么。 苏潋陌拍了拍手上的灰,回头冲沈昀笑道:“沈兄千里迢迢随我来到这天山顶上,我也总得有些表示,这几坛酒在地底封了十数年,是世上难得的佳酿,我特意绕道将它们挖出来送给沈兄。” 沈昀眉头一蹙:“酒?” 苏潋陌拿出一个酒坛子,上面还封着密密实实的黄泥盖子,他拍了两下酒坛壁,满满当当的声音传来,他没有理会沈昀阴沉的脸色,顾自夸赞道:“这酒是绝品,世上也仅存了这几坛,沈兄,不如今日我们便在这里痛饮一番,来个不醉不归,如何?” 沈昀没有办法再忍受他的戏弄,转身便要走,苏潋陌怪叫两声,将他唤住:“我待你这般好,连这么珍贵的东西都舍得拿出来招呼你,你不感动也就罢了,怎么反倒甩起脸色来了?” “好玩吗?”沈昀冷冷望着他。 好玩,当然好玩,这世上哪里有比惹怒沈昀更好玩的事?苏潋陌就像没有瞧见他脸上的怒色,提着酒坛子晃到他旁边,说道:“你要走我自然拦不住你,不过这扇石门只能从外面打开,你要想离开这间石室,还是走那边的门比较好。”他指了指另一边的石门,顺手将黄泥盖子揭开,诱人的酒香散开,冲淡了空气里那股潮腐的气味,但平日里嗜酒如命的沈昀,此时此刻却对眼前这坛绝世美酒丝毫没有兴趣。他心里很清楚,苏潋陌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他将他留在这里,一定有他的理由。 石门是用机关控制的,沈昀并不通晓奇门遁甲之术,苏潋陌的话,分明就在告诉他,没有他的允许,谁都不能离开这里。沈昀脸色铁青,而那肇事者却仿佛已沉迷在美酒的滋味里,他微眯着双眸,上扬的眼角似乎染上了醉人的桃花色,仰头饮酒的动作风流无限,酒水沿着他的嘴角从修长的脖颈滴落,濡湿了衣襟,他斜眼望着沈昀,笑得分外妖冶:“你想杀了我,对吗?” 沈昀没有回答,苏潋陌向他身上靠过去,低笑道:“但你不会杀我,因为你下不了手。” 他是个绝顶聪明的人,事情的进展都在他的预料之中,他尤其喜欢看见沈昀露出这种无奈又悲切的表情,不知为何,这个男人越痛苦,苏潋陌就觉得越高兴。石室外面传来脚步声,似乎就停在石门前,沈昀一惊,不自觉握紧了手里的无名剑,苏潋陌贴着石门倾听了片刻,故意问道:“沈兄,你觉得外面是谁?” 这座洞窟里,只有四个人,除了他们,剩下的就只有慕云择跟陈珩之,苏潋陌自然知道,他说这句话,不过就是往沈昀心头洒盐罢了。 “沈兄若是这般耐不住相思,不如想个法子提醒他们。”苏潋陌故意说道。 “他很快就会发现机关。”沈昀道。打开这扇石门的机关就是它旁边那块荧石,只要细心观察一番,便很发现那块荧石要略高于石壁,不管是慕云择还是陈珩之,他们都不是粗心大意之人。苏潋陌饮下最后一口酒,坛子从他手里滑落,掉到地上摔成碎片,发现清脆的声响,在静寂中听来分外刺耳,沈昀回头盯着他,脸色极是难看,苏潋陌一脸无辜地说道:“我不过手滑罢了。” “你这手滑的倒极是时候。”沈昀冷笑说道。 苏潋陌叹气一声,十分好心地说道:“罢了罢了,你既然不愿意见他们,我便做件好事,咱们从哪儿走吧。”他提起桌上的油灯,将它插在墙壁的一个小孔里,用力扭转灯身,灯油与灯芯同时掉在地上,那扇石门就在这时缓缓开启。他们走出这间石室,苏潋陌扭动墙上的机关,石门又在渐渐合上,透过那越来越小的缝隙,沈昀看见对面那扇石门被打开了,慕云择的身影出现在视线里,他脸上出现又是痛苦又是不忍的神色,在慕云择发现他之前,石门轰然关上,将他们阻隔在两边。 慕云择听到响动看过去,那里已经只剩下冰冷的石壁,陈珩之跟在他后面走进来,一下就闻到了空气里那股酒味,还有那掉在地上尚未熄灭的灯芯,诧异地说道:“这里之前有人!” “他们刚刚才离开。”慕云择望着那扇石门说。 “肯定是听见我们在外面才匆匆逃离的,慕兄,咱们快些追过去吧!”陈珩之注意到那翻转过来的油灯,“看来这盏灯就是开门的机关,慕兄,你在这等会,我去试试。” 慕云择扫了一眼这间石室,注意到桌上那个黑匣子,走过去才发现是几个封存的酒坛,而在匣子旁边,赫然就是一张陈旧的羊皮纸。他愣了一愣,伸手拿起来,就算没有展开,也能看出所面所绘的是一张地图,这是他们在离去时不小心掉落的吗?陈珩之正在想办法扭动那盏油灯,而洒落在地的灯油及闪烁的灯芯,都似乎在告诉他们机关就在那里,这也是无意中留下的吗? 不,太刻意了,这一切都刻意了,是沈昀留给他的线索,还是苏潋陌故意设下的圈套? 慕云择眉头紧皱,找不到答案,陈珩之已经将石门打开,兴奋地叫道:“慕兄,咱们赶紧走吧!”石门外面是一条左右通向的密道,慕云择只站了片刻,便已知道他们是往哪个方向去的,因为那股在空气里挥散不开的酒味,就是最好的引路明灯。 陈珩之左顾右盼,似乎十分戒备,就在这时,他脚下所踩的地砖发现喀喇一声,慕云择明显感觉到地面晃动了两下,正想叫陈珩之不要动,那块地砖突然向左右滑开,陈珩之整个人身掉了下去,惊恐的叫声从望不到边的黑暗中传来,紧接着,再也没有了动静。 “陈兄!陈兄!”慕云择冲那窟窿大叫,听不到任何回应,他拿出火折子照了照,下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清楚。他心头又惊又骇,知道陈珩之已经凶多吉少。机关缓缓合上,再次变得密不透风,就好像刚才所发生的事不过是他的幻觉。慕云择胸口剧烈起伏着,久久不能平静,他扶着墙站起来,愣了许久,才迈着步子继续向前走。 远处,沈昀听见机关滑动的声音,心里隐隐觉得不安,质问苏潋陌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一开始的时候,他以为苏潋陌是想借赤霄剑找到宝藏,渐渐的发现他真正的目标原来是无瑕山庄,但是当初在金陵他却没有杀死慕百川,而是用七香散让他中毒昏迷,乃至现在,慕云择明明已经没有反抗能力,他若想要杀他,简直易如反掌,为何还要这样大费周章? “怎么,沈兄是觉得我太过手下留情,想让我直接过去杀了那位慕少庄主?”苏潋陌一句话便说中了他的心思。沈昀自然希望慕云择能平安脱险,但像现在这般便如同困兽之斗,人人都在他的股掌间被玩弄,如何还能忍受得了?沈昀冷冷说道:“苏公子,你既是为了报二十五家前的旧仇而来,便该光明正大向无瑕山庄挑战,而不是设下这些下三滥的陷井来引人上勾!” “我不过是在以其以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苏潋陌完全没有因为他的话而露出恼怒。 沈昀心头一凛,难道二十五年前,无瑕山庄也用了同样的方法来对付苏家?那是沈昀完全陌生的过去,对于慕百川这个人,在无锡初见时,他便没存什么好感,只因对方是江湖前辈,又是慕云择的父亲,他才礼敬有加,此人在江湖上被称为“仁义剑”,可见行事做风便是以此二字当先。所谓名望,乃是日积月累而成,慕百川能有今日的成就,自然少不了长年行侠仗义,纵然沈昀不喜他的为人,却也无法想像当年他会做出怎样恶毒的事。 况且,那些事,又与慕云择何干? “冤有头债有主的道理你不会不知道,你要报仇,我没权利干涉,但你不能将那些无辜的人也拉扯进来!”沈昀陪他走了这一路,看得太多,也听得太多,直到现在,他都没有办法真正去痛恨眼前这名少年,但这并不代表他就认同他的做法,更何况他还让慕云择陷进这样的险地。 苏潋陌笑了起来,越来越大声,直到这狭窄的密道里全是他狂妄的笑声:“无辜?沈昀,你且说给我听听,这里谁是无辜的,是你,还是那位慕少庄主?我今年未及弱冠,二十五年前我都还没有出生,是不是代表我也是无辜的?” 是呀,他理应也是无辜的,却不得不去继承这份仇恨…… “别再痴人说梦了,这里面的每一个人,包括你跟我,都不可能无辜!”苏潋陌神情骤冷,甚至有些声嘶力竭。沈昀看着他那偏执的表情,过了许久,才说道:“你其实并不想报仇。” 苏潋陌一怔,脸色变得分外狰狞,冲上去抓住他的衣襟,冷笑道:“不,你错了,我活着就是为了报仇,一日不杀光他们,我就不会放手,这就是我的目的,我唯一的目的!” 第67章 陈封往事 他如果像往常那般不以为意、嘻嘻哈哈,沈昀还会当自己那句话只是一个错觉,但他却是这样激动的反驳,连他自己反应过来时也都愣住了,揪着沈昀衣襟的手缓缓松开,滑了下来。远处已没有动静传来,沈昀忽然不知道自己还该说什么,荧石暗淡的光芒不足以让他看清楚苏潋陌的表情,但从他低垂的双眸里,沈昀却看到了他的茫然与无措。 也许自己当真说对了,报仇,并非他真正想要的。 苏潋陌深深吸了口气,等再抬头时,又是那一脸狡黠,好像他刚才那一刻的茫然,都是沈昀的错觉。他向沈昀微笑着,像他这样好看的男子,在露出笑容的时候,便如同春花晓月一般风流动人,而那双似醉非醉的桃花眼,更像是要把人吸进深渊里,连声音都听上去那般轻快:“沈昀,有时候我当真希望你能笨一些,别将事情看得太透,不过你若是太笨,我也懒得理会你。通常来说都是物以类聚,只有聪明人才能遇上聪明人,所以归根结底,还是我太聪明的缘故。” 他倒惯会往自己脸上贴金,三两句话就将刚才所发生的事撇得一干二净,还有那项惹完事后再逃避的本领,光这两点,已经足够沈昀佩服,不过现在他倒是肯定了一件事,那就是慕云择暂时不会有性命危险,因为苏潋陌想要的,并非他的命。 沈昀不再说什么,苏潋陌再次向前走去,这条密道就好像没有尽头,他们所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那般相似,沈昀甚至有种苏潋陌在带他绕圈子的错觉,但现在除了跟着他之外,没有第二个选择。苏潋陌显然并不着急,不紧不慢地走着,眼前渐渐出现一扇巨大的双开石门,荧石沿着它镶嵌了一周,顶上赫然悬挂着一颗极其罕见的夜明珠,足有碗口那般大,投下来的光亮掩盖了所有荧石,而这件价值连城的宝物,竟然就被放在这样一个地方,实在暴殄天物。 沈昀注意到门上有一道细长的凹槽,与剑的形状极为相似,原来江湖上关于赤霄剑的传闻,便是指它是打开宝窟最后的钥匙。 苏潋陌取下裹着赤霄剑的黑色锦帛,夜明珠照出它通体乌黑的剑鞘,剑顶上那颗绿松石盈盈闪耀,苏潋陌咣啷一声将剑抽出,秋霜一般的剑光猛得照亮石门。这是沈昀第一次看见赤霄剑的庐山真面目,这柄被称为天下第一的宝剑,除了银光四射外,沈昀并未瞧出它有哪里特别,甚至未必比得上他手里的无名剑,像这样一把剑,为何会被称为天下第一? “你是不是觉得它并无出奇之处?”苏潋陌看出他的诧异。 “既然被称为天下第一名剑,自然有它过人的地方。”沈昀应道。 “不,它并不是赤霄剑。”苏潋陌凌空抖了个剑花,才说道。沈昀一怔,这一路走来,这把剑从未离开过苏潋陌身边,他们即是为了宝藏,苏潋陌当然更不会携带一柄假剑前来,如果它不是赤霄剑,那世上何处还有赤霄剑?苏潋陌勾着唇角,夜明珠在他头顶洒下盈盈流光,更衬得那笑容风流讥诮,在沈昀惊讶的表情下,他忽然便将镶嵌在剑柄上的那枚绿松石取了下来。 那绿松石颗粒硕大,颜色纯净,论及价值绝不会比头顶上那颗夜明珠低,既然嵌在剑柄之上,理应焊的极牢固,怎么轻轻一推便就被取下来? 沈昀愈加诧异,然而更让他目瞪口呆的事仍在后面,只见苏潋陌扭开剑柄,竟从里面拔出一柄比普通宝剑都要窄上许多的剑,那剑颜色鲜红,通体莹光,薄若蝉翼,透过剑身竟都能看见苏潋陌执剑的手!苏潋陌凌空挥舞,剑光似流虹一般划过,照亮了沈昀惊诧的眼神。 “沈兄可知道这柄剑为何要叫赤霄?”苏潋陌抬眼问道。 过去沈昀确实不知道,但是他现在知道了,正如他的无名剑之所以叫无名,因为萧沉无名,而这柄赤霄剑之所以叫赤霄,是因为它剑光如赤焰,轻薄似云霄。 原来,这才是赤霄剑,一把藏在剑中的剑! 沈昀之前还对二十五年前的旧事有所怀疑,但此刻他已经全然信了,这剑中的秘密,恐怕连无瑕山庄都不知道,倘若苏家不是剑的主人,苏潋陌又怎会这般清楚? 苏潋陌把那假剑安放在石门的凹槽上,石门发出沉闷的摩擦声,缓缓向左右开启,里面没有光,仍旧是一片漆黑。苏潋陌把假剑取回来塞进剑鞘,递给沈昀:“这把剑,你现在可以交还给慕少庄主了。” 从外表看,它还是赤霄剑,可它也已经不再是赤霄剑。 沈昀默默接过来,苏潋陌擦亮火折子,走向那间打开的石室,沈昀回头望了一眼他来时的密道,慕云择仍不知道在何处。若苏潋陌仅仅是为了宝藏,原本可以直接取走真剑,将这把空壳留无瑕山庄,如此便可神不知鬼不觉,但他非要惊动整个江湖,目的再明显不过。 苏潋陌点亮墙上的油灯,石门已经关上,中间放着一具巨大的石棺,除此之外再也没有一件东西。苏潋陌走到石棺前跑下叩拜,沈昀看着他的举动,忽然明白过来,原来这座洞窟,就是他苏家人埋骨之地,而在棺里的人,很有可能就是他的先人。 这便是他要找的宝藏吗? 若宝藏根本不存在,那流传百年的传说又是怎么一回事? 三次拜完,苏潋陌站起来,拍了拍衣服沾上的灰,回头就看见沈昀一脸惊讶的表情,你问道:“你是不是有很多话要问?” “不错,我确实有很多话要问。”沈昀道。 “只要你问,我便回答道。”苏潋陌望着他微笑。沈昀没有开口,或者是他不知道该从哪里开口,但苏潋陌知道他要问什么,他看着那具棺木:“这棺里所躺的,乃是我的祖父,他在活着的时候,便命人造了这座石窟做为今后的埋骨之地。你猜得不错,那张宝图确实是假的,但宝藏却是真的,只不过我苏家先人早就已经将宝藏收进囊中,这座石窟,乃至你一路所见到的荧石及明珠,皆是由宝藏得来的财富所造,苏家坐拥金山,哪怕挥霍三世,也用之不尽。” 飞羽山庄这个名字,沈昀从未听说过,但能让名门正派群起而攻之,想来当年必是十分令人忌惮的存在,它如今的烟消云散,除了时间流逝的因素外,极有可能也是因为各大门派有意缄默不言的缘故。沈昀虽不知道当年各大门派为何要围攻飞羽山庄,但从苏潋陌的行事来看,这极有可能跟无瑕山庄有关。 苏潋陌接着说道:“宝藏早已不存在,只是世上不知道罢了,我便将计就计,把这传言放出去,世上从不缺唯利是图之辈,不需我多费力气,便足以令他们趋之若鹜。” “这件事与无瑕山庄有何关系?”沈昀终于说出心中最大的疑问。 “这赤霄剑乃是苏家的传家宝,先人怕它会落入歹入之手,便请铸世高人萧先生打造了巧夺天工的剑套,以便将此剑藏在其中。”苏潋陌说道,“二十多年前,就在无瑕山庄得到赤霄剑后,萧氏一族忽然销声匿迹,沈兄觉得那是为什么?” 沈昀心头一凛,脸色变了几分。 他已然猜到苏潋陌话里的意思,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萧氏一族的灭亡,居然也跟无瑕山庄有关,他也终于明白,为何这么多年来萧沉愿意隐姓瞒名住在无锡那条小弄堂里,因为赤霄剑,更因为无瑕山庄! “这柄赤霄剑原是一位前辈高人所有,他在即将辞世之际,偶遇我苏家先人,两人一见如故,引为忘年之交,这位前辈更是将赤霄剑及宝图相赠,称他必生所得皆藏在那处,希望能留赠有缘人。”苏潋陌述说着这段遥远的往事,“苏家先生将他好生安葬后,按图上所绘找到宝藏,扎根洛阳,飞羽山庄若今日还在的话,也已有百年时间,只可惜大隐闹市,仍避不开江湖纷争,一起传言,便足以引来杀机。” 苏潋陌停住话头,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无瑕山庄想要宝藏,可惜寻了这么多年,还是没有一点线索,今日我便圆了他的心愿,亲手将宝藏送给他。” “你说什么?”沈昀隐隐感觉到不安。 “方才在那间居室里,我给慕少庄主留下了一件好东西,相信他现在正眼巴巴的往那儿赶去呢。”苏潋陌得意地说道。沈昀大惊:“你把地图留下来了?” “不错。”苏潋陌很干脆的承认。 “这图到底指向何处?”沈昀抓住他急问。 “你不必着急,很快就会知道了。”苏潋陌的话音才刚落下,整座石室忽然晃动起来,沙砾纷纷掉落,他抬头看了看周围,笑容更深,“这位慕少庄主倒是极聪明,这么快就找到了。” 沈昀一言不发,转身便向石门奔去,苏潋陌的声音传来:“沈昀,这整座石窟,唯有这一处是安全的,你若离开这里,极有可能会被落石埋在地底,再无活路可走。” 原来,所谓开启宝藏的钥匙,便是打开这扇生门。 沈昀明白了,他终于明白了,苏潋陌费尽心思引他们来到这里,便是要让所有人都为苏家陪葬!他回头看向苏潋陌,那白衣少年站在石棺旁,嘴角含笑,眉目风流,明明置身于摇摇欲坠的洞窟中,仍然那般优雅,那般风华绝代。他也在望着沈昀,依旧用那种三分讥诮七分风流的眼神望着沈昀:“你若留在这里,便是生,但你若走出这扇门,便只有死。” 他给了两个选择,但对沈昀来说,他的答案只有一个。 石门随着扭动的机会缓缓开启,沈昀最后看了一眼苏潋陌,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离去。苏潋陌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密道里,嘴角那抹笑意逐渐变得冰冷,连眼神都染上一层寒霜,低低地说道:“沈昀,这是你自己的选择,将来可不要怪我。” 第68章 洞窟坍塌 石室旁边一扇不起眼的小石门突然打开,陈珩之弯腰走进来,见到苏潋陌后脸上顿时露出笑意:“潋陌,你没事便好了,方才我还担心不能在这里遇见你。” “他们人呢?”所有情绪变化都被苏潋陌掩藏起来,他的神情又变得冷冷淡淡。 “都在密道里呢!我按你的吩咐将他们从外面引进来,才刚走几步路就被机关射死了好几个,我看他们一个都活不了!”原来刚才陈珩之故意踩到机关,借此脱身,以便将还在外面盘桓的冯兆谷等人引进洞窟里,那些人里面明明有一大半他的手下,但他看起来丝毫不在意,说话的语气甚至还带着得意。 “他们会死,但沈昀和慕云择绝不会死。”苏潋陌冷笑着说道。 “那沈昀已经挨了穿胸一剑,身受重伤,这洞窟都快塌了,他们难道还能逃出生天?”陈珩之不解地问。 苏潋陌没有回答,他既然说得出这话,自是有百分百的把握,因为他的目的,本来就不是为了取他们的性命!越来越多的沙石落下,这石室外面恐怕已经一片狼藉,苏潋陌最后看了一眼石棺,转身从那扇小门离去。这里即将就要塌了,从此以后这副石棺就会与这座石室一起被长埋地下,而他,也将无法再祭奠自己的祖先,包括那个将仇恨深深烙进他心底的人。 陈珩之快步跟上去,问道:“潋陌,你不准备再等一等,看看有没有漏网之鱼吗?” “只要他们能活着,其余人的生死我又何必去在意。“苏潋陌面色冷漠地说道。陈珩之脚步一顿,犹豫地问道:“倘若我没有前来这间石室,你是否也会这般离去?” 苏潋陌停下脚步,回头望着他,嘴角轻勾:“你想从我这里听到什么答案?” “我明白了。”陈珩之摇头自嘲的一笑。苏潋陌打开最后一道机关,月光洒落在荒凉的山色,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风声吹着草木瑟瑟作响,他抬头看着穿梭在云间的弯月,那微弱的光亮,远远还不能驱散漫山遍野的黑暗,他一直在等待的事,也终于要开始了。 这座洞窟看似错纵复杂,但通道并不多,来的时候沈昀已经暗暗记下路线,他快速奔走在摇摇欲坠的密道里,希望能尽早找到慕云择。无数沙石碎砾从上面掉落,一道人影出现在尽头转角处,沈昀心头狂喜,几乎就要飞奔过去,但他胸前的伤已在方才几番剧烈动作下开裂,鲜血渗透衣服,只是迈了一步,便觉疼痛难忍。他撑着墙壁稳住气息,那道人影犹犹豫豫的向他走过来,荧石虽然只照出他的轮廓,但沈昀还是一眼就将他认出来。 先前沈昀一直在担心他没有办法躲避机关,见到他平安无事,这颗心才放下来,但晃动的密道时刻都在警告他现在还远不是松懈的时候,他强忍疼痛向慕云择走去,急切道:“云择,这里马上就要塌了,我们要赶快离开!” 慕云择脸色极是不好,戒备地问道:“他在什么地方?” “别管这么多了,我们先离开这里再说!”沈昀抓住他的胳膊,准备去先前那间停放石棺的墓室躲避。更多石块落下来,密道摇晃的更加剧烈,慕云择纵然心中有千万个疑问,但眼下却不是质问的时候。他不知道沈昀要带他去哪里,只能任凭他拉着来到那间墓室前,看沈昀用手中的假赤霄剑放进凹槽中,石门应声而开。 “快进去!”沈昀先把慕云择推进墓室里,才取下赤霄剑在密道坍塌的前一刻飞扑而进,无数落石就在这一刻砸下来,封死了入口。沈昀被伤势所累,脚下没有站稳,单膝跪到地上,胸前那片衣服已被鲜血渗透,剧烈疼痛几乎让他无法再站立起来,赤霄剑咣啷一声掉在地上。 慕云择俯身将剑捡起来,抽出剑身细细查看,他显然并不知道剑中有剑的事,神情里充满欣喜,片刻后却用一种怀疑的目光看着沈昀:“苏潋陌为何会把这把剑交给你?” “对他来说,这把剑已经没有用处。”沈昀抬起头,他的脸色极是苍白,嘴唇都是青灰的,可见伤势这重,而慕云择的注意力却一直都在赤霄剑上。 “他已经拿到了宝藏?” 沈昀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解释原委,试探性地问道:“云择,你可知赤霄剑为何会在无瑕山庄?” 慕云择反问道:“它本就是我山庄所有物,你为何要这样问?” 沈昀艰难地说道:“这其中或许还另有隐情……” 慕云择皱眉道:“你是指二十五年前那桩旧事?莫非苏潋陌告诉了你什么?” 沈昀犹豫片刻,还是决定向他说出实情:“在二十五年前,赤霄剑本是苏家的所有物,后来……”他的话还没有说完,便被慕云择愤怒的声音打断:“你想说这赤霄剑是我无瑕山庄从他们手里抢过来的?这样的话你竟也信了,荒唐,简直荒唐!” 沈昀耐心的解释道:“这桩旧事你我都不知道实情,没有办法评断是非对错,但他所做的一切,确实是因灭门之仇而起。云择,凡事有因必有果,若要化解这段恩怨,便要先找到最初的源头,否则日积月累,只会将祸事继续传给后人。” 慕云择冷笑道:“江湖上人人都知道赤霄剑为我无瑕山庄所有,你说此话,是将我置于何地?我原以为你必有苦衷,才会数次救他性命,没想到你早已与他同流合污,先前我竟还相信你,简直可笑!” 沈昀发现自己太操之过急了,在慕云择心里,他将无瑕山庄的名誉看得比任何东西都重要,贸然告诉他只会适得其反,引起更大的误会。他想要解释清楚,但慕云择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你不必再说了,既然你认为他是对的,从今往后也无需再顾虑到我,但我可以告诉你,我绝不会就此罢手!” 鲜血染透了沈昀的衣裳,他的目光里充满悲切:“云择,你所关心的,就只有赤霄剑吗?” 墓室外面传来剧烈的坍塌声,地面在不停的摇晃着,他们或许没有办法再活着离开这个地方,可就算到了这个关头,慕云择眼里所能看见的,仍然只有无瑕山庄的名声,仍然只有赤霄剑。沈昀胸前那抹触目惊心的红色落进他眼里,也只让他眉头微动,撇开目光道:“你认为我该如何,是装做一切没有发生,还是继续相信你?这间石室想必是他带你来的吧,外边都已坍塌,唯有此处安然无恙,而你到如今仍然不愿意告诉我他在何处,你叫我如何再相信你的话?” 现在的他们,生死无定,命在顷刻,而慕云择仍在声声质问他,沈昀心头一片悲凉,喉头一甜,吐出一口鲜血。慕云择怔住,犹豫了片刻,才向他走过去,正欲伸手搀扶他时,那坍塌的密道深处忽然传来一阵阵惨叫声,慕云择动作僵住,细细听去,脸色陡然大变。 这些绝望的叫声,分明就是随他一同来天山的少林弟子及陈家侍卫! 沈昀也愣住了:“洞中还有人?” 慕云择记得很清楚,在他与陈珩止冲进石窟时,那入口已经关上,包括冯兆谷在内的所有人都没能来得及闯进来,这座石窟里,除了他们四个外,不会再有其他人!除非…… 慕云择脸色惨白,颤声道:“这定然是苏潋陌那个奸人设计引他们进来的!” 沈昀心头大骇,苏潋陌果然是想叫这些人给这座洞窟陪葬!慕云择来不及思考太多,作势便要冲出去,沈昀将他紧紧拉住:“外面太危险了,你不能出去!” “他们都是随我来到天山的,我不能放任他们去送死!”慕云择大声道。 “云择,你冷静一点!”沈昀抓住他的胳膊,“洞窟已经塌了,就算你现在出去,也救了不他们,只会白白送了自己的性命!”远处传来剧烈的轰隆声,像是有无数巨石正在砸落,惨叫声已经消失,慕云择面如死灰,双膝一弯,跪到地上,通红的眸子里渐渐流出泪水。 沈昀挽住他的肩膀,不忍地说道:“云择,这不是你的错……” 慕云择的手紧紧握住,指尖深扎进皮肉里,恨意让他嘴唇颤抖,眼睛涨得血红:“是苏潋陌!是他害死了冯师兄他们,我要杀了他,我要杀了他!” 他近乎疯狂的大叫,沈昀不顾伤口将他抱住,慕云择胸口起伏,喘息急促,脑海里都是那一个个被落石砸得血肉模糊的人,冯兆谷,张途,慈正大师,还有那些千里迢迢跟随他而来的人,如果不是因为他,他们都不会遭受这番劫难。 悔恨与愧疚几乎压垮了慕云择,他紧咬着嘴唇,鲜血从嘴角滴下,布满血丝的眼睛充满恨意。 ——苏潋陌,我绝对不会放过你,绝对不会! 第69章 风波未平 外面渐渐恢复安静,石室也不再晃动,沈昀等了片刻,直至确认不会再有危险后,才放开慕云择。那歇斯底里的表情已经从慕云择脸上消失,他的神情变得无比消沉,沈昀知道一时也劝不了他,只能说道:“我们先离开这个地方。” 他检查了一遍墓室,很快发现那扇小小的石门,旁边石壁上挂着一盏油灯,沈昀注意到油灯下面的方石颜色明显异于其他地方,他尝试着按下,石门应声打开,露出一条密道,隐隐可见远处的那抹光亮,显然就是出口。沈昀欣喜不已,但转念一起,心头便沉了下来。以苏潋陌谨慎的性格,他若想要困死他们,断然不会带他来到这处墓室,更不会将机关装在这么显眼的地方,所以从一开始,他便为他们留下了活路,而那些死在洞窟中的人,不过都是陪葬罢了。 慕云择现在心绪不平,沈昀不再想刺激到他,拉起他的手便往出口走去。凉风吹过,慕云择像从恶梦中被惊醒一般猛得回神,他们离光亮越来越近,他低头看着沈昀那只拽着自己的手,眉头渐渐皱起。 ——为何沈昀会知道出口就在此处? 夜幕笼罩着整片山野,明明是盛夏的天气,但这天山之巅依旧寒冷犹如严冬,慕云择的心情已逐渐平复,他盯着沈昀看了许久,沈昀回过头时,便撞上他那道冰冷的目光。他一怔,正欲说话,忽听山上传来急促的脚步声,一道人影踉踉跄跄向他们跑来。 沈昀下意识把慕云择护在身后,借着月光,慕云择已经认出来人就是先前与自己走散的陈珩之!他又惊又喜,不顾沈昀的阻拦,迎向陈珩之:“陈公子!” “慕兄,当真是你!”陈珩之激动地抓住他肩膀,“远远瞧见人影站在此处,我还当是自己认错了,能见到你平安无事,真是太好了!” “陈公子,你不是……”慕云择虽然高兴,但也心存疑惑,他明明就亲眼看见陈珩之掉下陷井的呀!陈珩之解释道:“当时我只当自己这条命是丢定了,没想到那机关底下什么也没有,我落到地上,只受了一些轻伤,没头没脑的走了一阵,整座石窟便在那时摇晃起来,许是震动毁坏了机关,我看见远处有光亮,便就往那里跑去,这才侥幸逃过一劫。” “可有其他人与陈公子在一起?”慕云择带着最后一丝希望,急切地问道。 陈珩之脸上很是迷惑:“慕兄指的是谁?当时只有你我二人进入这洞窟,哪里还有其他人?” 慕云择神情黯淡下来:“方才我在洞中的时候,听见有人呼救,从声音判断,应该就是冯师兄及慈正大师他们……” 陈珩之脸色顿时大变:“你是说他们都进了这石窟,那岂不是……” 慕云择点点头,陈珩之身影一晃,恨恨地说道:“苏潋陌这魔头,为一己私欲竟害死了这么多人,不报此仇,我绝不罢休!”他目光一转,似乎才刚刚看见沈昀的存在,当下怒喝道:“你这恶贼,竟然还敢出现在我们面前!” “陈公子方才的戏倒是演得不错。”沈昀冷冷看着他道。 “你胡说些什么!”陈珩之怒气冲冲地指着他,“慕兄,你怎会与此人走在一起,莫非他要挟与你?” 先前慕云择确实怀疑过他,但一来没有证据,二来慕百川还在金陵需要陈家照料,于情于理,慕云择都不能失礼于人。他转移话题问道:“陈公子方才过来的时候,可有见到苏潋陌此人?” “没有,我若是见到此人,岂能放过他!”陈珩之义愤填膺的说道,“他为了杀我们,竟连整座石窟都毁去了,当真是险恶至极!” 慕云择闻言脸上一僵,神情变得极不自在,陈珩之似乎并未注意到他的变化,看了看四周道:“我猜苏潋陌此时应已下了山,不如我们下山去问问牧民,兴许会有收获。” 慕云择略略沉吟片刻,点了点头,陈珩之警惕地看着沈昀:“那此人……” “不碍事。”慕云择只简单说了三个字,陈珩之也不再多言。慕云择回头望向那已经变成一片废墟的石窟,想起那些死在洞里的人,双膝一弯,跪了下去,郑重叩了三个头,说道:“冯师兄,张师兄,慈正大师,还有诸位兄弟,你们若有在天之灵,必要保佑云择寻找苏潋陌,将他绳之以法!” “我陈家与苏潋陌从此不共戴天!”陈珩之对天指誓道。 慕云择站起来,欲随陈珩之往山路而去,沈昀拉住他的胳膊,迫切道:“云择,此人不可信……” 话未说完,便被慕云择冷冷的打断:“何人可信,何人不可信,我自有评断,你不必多说。”沈昀神情一怔,知道自己再说什么,慕云择也不会相信。陈珩之走在最前面,看似时刻都在提防着沈昀,实际上慕云择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皮底下,他们沿着山路往下走,夜雾浸湿了岩壁,路面极是泥泞,直到第二日近黄昏,他们才下了山。 这一番磨难已让他们三人又饥又累,陈珩之尤是受不住,待见到牧民的帐篷时,不等向慕云择示意,便急急跑了过去。这些牧民皆是淳朴善良之人,见他们个个狼狈不堪,忙取了食物清水过来,陈珩之丝毫不客气,大块朵颐吃得十分痛快,而沈昀及慕云择皆各有心事,只饮了些清水,吃了几口馕饼。 那牧民是个五十来岁的大叔,看到沈昀浑身的血着实吓了一跳,忙去请了牧区一位懂得医术的老者过来,那老者柱着拐杖走进帐篷,沈昀脱下外衣给他瞧伤口,站在一旁的慕云择看到他半个身子都是血渍,心头蓦然一痛,转身走了出去。陈珩之酒足饭饱,也没有兴趣留在这里看人治伤,便也跟着来到帐外,慕云择站在不远处,一幅心事重重的模样。 陈珩之走过去问道:“慕兄,现在沈昀受了重伤,对我们造成不了危险,你打算如何处置他?” 如何处置…… 慕云择当真没有想过这个问题,这一路走来,他心里所想的就是找回赤霄剑,拿到解药,现在赤霄剑就在他手中,可是解药在何处?苏潋陌诡计多端,这次让他逃脱,又如何再去寻他? 慕云择心乱如麻,仰头长长叹了一口气,才道:“待我们回到金陵之后再说吧。” 帐中只剩下沈昀与那老者,那老者从瓷瓶里倒了些药粉在他伤口上,拿布条熟练的缠裹起来,说道:“公子这伤还算幸运,没有伤及要害,只要每日坚持敷药,别叫伤口恶化,过一段时间便能康复了。” 他老态龙钟的脸上长满花白的胡子,下垂的眼睑几乎遮住了半个眼珠子,那双手似干裂的树皮般苍老,然而却十分灵活的穿过沈昀的肩膀将伤口裹好。沈昀看着他的动作,忽然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冷声问道:“你为何还不走?” “老朽是个大夫,自然要先将公子的伤口处理好才能走。”那老者一点也不慌张,慢腾腾地说道。 “山野牧区,何来这种金创药?”沈昀冷笑一声道,“苏潋陌,你别再装神弄鬼了。” 那老者原来伛偻的身躯忽然直了起来,故意耷拉下来的眼皮向上掀起,露出一双充满狡黠的双眸:“沈昀呀沈昀,为何什么事都瞒不过你?” “你当真不要命了吗?”沈昀抓住他的手腕,声音冷厉。 苏潋陌顶着一张老态龙钟的脸,声音却轻快而笃定:“你若是想置我于死地,方才便会高声唤慕云择进来,何需等到此时?沈昀,你以前没有杀我,现在更下不了手!” 沈昀不顾自己刚刚包扎好的伤口,一把将他拉到面前:“我警告你,你若敢对云择不利,我绝不会再手下留情!” “你我虽有交易在先,但你好歹也护我走了一路,我今日过来,便是想赠你一件东西,做为报答。”苏潋陌从怀里掏出一个小瓷瓶子在他面前晃了晃,“我猜那位慕少庄主现在最想要的就是七香散的解药,你若用它救了慕百川,你们之间的间隙自然也就不存在了。” 沈昀看着那瓶子,皱眉问道:“已经有那么多人死在你手里,你还不愿收手吗?” “除了慈远那老秃驴和唐震,我还杀了何人?”苏潋陌故意道,“你是指死在洞窟里的那些人吗?机关被触动的时候,我正与你在墓室里,我有没有做什么,你是亲眼看见的。” 沈昀一怔,抓着他的手渐渐松开,苏潋陌甩了甩生疼的手腕,笑着说道:“他们是死在机关之下,但触动机关的人不是我,而是慕云择,所以真正杀了他们的人是……” “够了!”沈昀厉声打断他的话,“这件事到此为止,你若在他面前提起,我绝不放过你!” “怎么,你是觉得那位慕少庄主承受不住这样的事?”苏潋陌带着人皮面具的脸看不出表情,但那双黑眸却充满嘲弄意味,“我倒真有些奇怪,一个性子如此优柔寡断之人,为何能让你倾心?” 第70章 无形距离 为何?若这两个字有答案,便不能称之为“情”。 情,本身就是无因,无由,无故,人人都道沈昀潇洒不羁,无拘无束,却没有想过,恰恰是这样的人,一旦陷进情关,便会倾尽一切,无所保留。 沈昀没有回答,苏潋陌也没有兴趣再追问下去,因为对他来说,这着实是一件太可笑的事。他将药瓶子放在桌上,慢悠悠地站起来,又换上了一个老者该有的嗓音,学得惟妙惟肖:“东西我便放在这里,用或不用,只在于你,他日再见,你我仍会是对手,后会有期。” 他转身准备离去,见沈昀并没有要拦他的意思,又停下脚步回头好奇地问:“你当真要放我离开?” “你走吧。”沈昀微闭双眸,没有去看他。 苏潋陌笑了两声:“这份情我先承下了,来日方长,我总归能还上的。”他掀开帘子走出去,那身体与脚步又变得跟老者一般无二,慕云择没看出异样,迎上他问道:“老先生,他的伤势怎么样?” 苏潋陌长叹一口气,故意道:“他被利器贯胸而过,能活下来已是万幸,也不知是何人竟这般狠心。” 慕云择神色古怪,闪烁其辞:“老先生是说他并无性命之忧?” “虽不会要了他的命,但也得让他吃上好些日子的苦头。”苏潋陌眯着双眸打量他,“这位公子,你既然这般关心他,怎么不亲自进去瞧瞧呢?” 慕云择移开视线,拿了碇银子出来递给他:“辛苦老先生了。” 这慕少庄主吧,在江湖上也是名门之后,身份尊贵,加之年少成名,理应恃才傲物、目中无人才对,没想到他对一名普通老人都这般礼敬有加,倒是出乎苏潋陌意料之外。他有意无意扫了他一眼,把银子接过来:“公子客气了,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老先生且慢走。”慕云择拱手目送他。苏潋陌一边掂着银子一边离开,看着一个小姑娘背着筐干草路边,顺手就将银子丢了进去,拍了拍手,顿时有种无事一身轻的感觉,不过现在他倒是有些明白沈昀为何会钟情此人了,这慕云择呀,果然是与慕百川截然不同。 帐篷外面,慕云择犹豫的徘徊着,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进去,陈珩之酒足饭饱之后已经找地方借宿去了,对于诸多陈家侍卫的死,他看上去并没有多伤心。慕云择来回踱着步,愈发心乱如麻,天山脚下的空气极好,虽然风仍是冷的,但晴空万里,阳光普照,似乎能将一切阴霾都吹拂干净,然而慕云择此刻的心情,始终像暴风雨前的海面,看似平静,其实早就已经波涛汹涌。 他来来回回不知道走了多少次,孰不知他的影子映在帐篷布上,被沈昀看得清清楚楚,他没有去打扰慕云择,因为他知道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一个冷静思考的空间。 那药瓶就放在面前,沈昀伸手将它拿起,掌心传来微凉的触感,这小小一个瓶子,只不过拇指大小,里面装的会是救人性命的解药,还是至人死地的毒药?沈昀无法肯定,当日苏潋陌留下慕百川的性命,目的绝不会仅仅是为了赤霄剑,现在他特意送来这瓶药,当真会是解药吗?倘若不是解药,慕百川已经身中七香散之毒,他要杀他根本不必再费周章,又为何要多此一举? 旁人的心思沈昀还能猜出个大概同,唯独苏潋陌,他乖张且不按常理的行事做风,让人根本无法预料他想做什么,要做什么,在他这里,救人或者杀人,解药或者毒药,都有可能发生。 帘子终于被掀起,慕云择走了进来,沈昀不露声色的将药瓶藏进袖中,对慕云择微微一笑,伸出手道:“过来我这里。” 慕云择犹豫片刻,终于还是握住那只手,在他身边坐下。 “你的伤……怎么样了?”他低声问道。 “不碍事,休息几日便会好了。”沈昀微笑望着他,目光始终那般平和温柔。慕云择似乎要深陷进他的眸子里,握着他的手不禁一紧,垂下眼睛说道:“等回到金陵之后,我会向他们解释清楚原委,杀人夺剑之事无你无关,有我作证,他们不会再为难你了。” “我从未在意过别人的看法,只要你相信我便足已了。”沈昀叹气说道,他一直想要从慕云择口里听到这句话,但真到了此刻,他心中却没有半点轻松下来。 慕云择移开目光不去看他:“你好好休息吧,我先走了。” 沈昀伸手握住他的胳膊,低唤道:“云择……” 慕云择神情一震,怔了许久,终还是挣开沈昀的手,一句话也没有再说,转移离开帐篷。沈昀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帘外,脸上浮起苦笑,他虽证明了自己的清白,可他们两人之间,竟已经间隙到了这般地步…… 他们在牧区住了两日,待沈昀的伤势稍有好转之后,便就决定起程先回金陵。慕云择此前向陈珩之解释过了关于沈昀的事,陈珩之频频点头,算是应允了他的话。临行那一日陈珩之给了收留他们的牧民一包银子,换了三匹身形矫健的骏马,那牧民大叔何时见过这么多钱贱,捧着那包银子不知该如何是好,陈珩之劝说那是买马及这几日的伙食钱,牧民大叔才战战兢兢收下来。 此去金陵有数月的路程,他们尚未路上,消息便已在江湖不胫而走,有说他们力擒恶贼,寻了宝藏得胜归来,也有说他们身中埋伏,死伤无数,空手而回,传言种种,似真似假,难以分辨,唯一可以肯定的是,赤霄剑又回到了无瑕山庄手中。 苏潋陌留下的金创药有疗伤奇效,沈昀的伤口渐渐愈合,他曾数次想要告诉慕云择关于七香散解药的事,但话到了嘴边,便又吞了回去。苏潋陌不会那么好心,但倘若这当真是解药,他将它藏在身上,岂不也同样是在欺骗慕云择?这一路上,慕云择对他十分冷淡,沈昀知道他心结已深,每每想要解释,便被慕云择以借口推搪过去,他们之间的距离,似乎在无形中越来越远。 沈昀从来不是会追究问底的人,他的情都刻在了心底,他希望慕云择有朝一日能明白他的所做所为,纵然在这件事上他有所隐瞒,那也是因为这是目前唯一的办法。 待他们回到金陵之时,已是落叶缤纷的深秋,陈珩之先带他们回了百福楼里,为了能让慕百川安心养病,陈家包下了百福楼的整座后院,并派出侍卫重重把守。慕云择沿途看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愈加感激陈家的所做所为,甚至愧疚自己之前竟然还怀疑陈珩之另有图谋。 无瑕山庄的管家刘通一直留在这里照看慕百川,他自得到慕云择即将回城的消息,早早便守在了门外等候,见到慕云择走来,扑通一声跪下,老泪纵横呼道:“少庄主,你终于回来了,可见我好等啊!” 慕云择伸手将他搀起,急切地问道:“父亲情况怎么样了?” 刘通抹去眼泪道:“庄主暂时没有性命之忧,只是一直昏迷着,没有醒来过。”慕云择推开房门走进去,屋子里弥漫着浓浓的药味,一位身着灰色长衫的男子正坐在床前,他年约四十余岁,颌下微须,面容削瘦,一双眼睛微微上扬,带了些许凌厉之势,见到他们一行人走进来,便从床边站起,拱手作礼。陈珩之介绍道:“这位便是鬼谷医仙薛皓华薛神医。” 慕云择感激地对他揖手鞠躬:“多谢薛神医这段时日里对我父亲的照料。” 薛皓华还礼道:“少庄主客气了,我只是略尽绵薄之力,可惜尚未能找出七香散的解药。”慕云择走到床前,看到往日里不怒自威的慕百川如今眼窝乌黑、两颊深陷、面色青灰,已削瘦的不成样子,心中又悲又悔,跪在床前双手将赤霄剑奉上:“父亲,孩儿不辱使命,终于将赤霄剑寻回!” 薛皓华叹气说道:“慕庄主中毒太深,若再找不到解毒之方,恐会有性命之忧啊。” 慕云择握紧赤霄剑:“我明日便起程去洛阳!” 陈珩之一惊:“慕兄是要亲自去飞羽阁找那苏潋陌?” “不错,那里既然是他的住处,纵然他没有回来,也总能寻到些线索。”慕云择眼神里射出两道冷光,“七香散的解药,我无论如何都要寻回来!” “慕兄且稍安勿躁,陈珩之劝道,“我们方才天山回来,仍有许多事要处理,我陈家的眼线遍布天下,找出一个人的下落总是要有把握的多。慕兄先在百福楼中休息两日,待我回去禀明家父之后,再行商议对策。” “既然知道是何人下的毒,找起来便容易多了!”刘通在一旁惊喜地说道,“少庄主,不如你现在就书信一封,我立即着人带回庄去,凭借无瑕山庄在江湖中的地位,还怕找不到那下毒之人吗!” “刘管家说得不错,集陈慕两家的能力,何愁找不到那苏潋陌的下落。”陈珩之说道。 慕云择想了片刻,说道:“那明日我便先去陈府拜访陈王爷,以谢他对我无瑕山庄的大恩。”陈珩之客套了几句,拱手与众人作别,慕云择又向薛皓华仔细询问了关于慕百川的情况,确认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后,才放心离去。他走出房间,看到沈昀正站在外边等他,在原地顿了片刻,才向他走过去:“我带你去房间吧。” “不必了,这里是陈家的地方,我住在这里,只会叫你为难。”沈昀对他笑了笑,说道,“我会住在城中的悦来客栈,你若有事,便来寻我。” 慕云择欲言又止地望着他,终究没有开口说话,只点了点头。 第71章 解毒之药 到了第二日,慕云择依言前去陈府拜会,留下薛皓华及刘通照料慕百川。正午之时刘通前去厨房煎药,为保险起见,这桩事都是由他亲自负责的,薛皓华留在屋里,面前摆着厚厚一撂医书,一边翻阅一边拿笔记下,想寻到解毒之法。七香散的配方算不得复杂,最难的地方就在于世上毒草毒花千千万万,取其中七种,便可配成七香散,想要制出解药,唯有先找出这七种毒物的名字,薛皓华苦熬了数月,还是没有头绪。 他埋头在医书之中,浑然未觉房门在这时悄无声息的打开,一道人影静悄悄走到他身后,待他察觉到异样时,猛得回过头来,大惊道:“你是什么人?” 站在他后面的人一身青色长衫,气宇不凡,正是沈昀,他向薛皓华拱手说道:“薛神医,在下沈昀,今日冒昧打扰,是有一事相求。” 薛皓华在江湖上被称为神医,颇为心高气傲,寻常人根本不会放在眼里,更何况沈昀先前还担了那样的恶名,他更加没有好脸色:“阁下若是想求医问诊,恐怕来得不是时候。” 沈昀不想跟他多说什么,将那瓶解药拿出来放在桌上,径直说道:“请薛神医看一看此药是否能解慕庄主身上的毒。” 薛皓华一惊,拔了药瓶的木塞放在鼻下轻嗅,一股异香直钻进来,根据他多年行医的经验,这瓶子里所装的,确实是少见的良药,但是否与七香散有关,却还不能定论。他抬头疑惑地望着沈昀:“你是从何处得来的此药?少庄主为何从未提过?” “他并不知道这件事,也请薛神医代为保密。”沈昀说道。 薛皓华痴迷医术,江湖上的恩恩怨怨只要是与他无关的,他都没有兴趣过问,听了沈昀的话,只冷笑地说道:“我为何要帮你这个忙?” “论及医术,薛神医与段先生在江湖上并列第一,但第一只有一个,所谓并列,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沈昀简简单单一句话,便戳进了薛皓华的心窝,“七香散之毒千变万化,薛神医倘若能找出解毒之方,这天下第一的美名,非薛神医你莫属了。” 薛皓华皱眉道:“你是想让我将这解药的功劳据为己有?” “我偶然得了此药,却并不知道它是否有毒,若薛神医能稍稍费心,便可知这里面的真相,这功劳,自然就是薛神医你的了。”沈昀说道,“在下只有一个要求,此药有毒,薛神医便当在下没有来过,此药若当真是解药,就请薛神医为在下保密,称此药为你亲手研制而出。” 薛皓华看着手里的药瓶,久久不语。他生平最大的遗憾,便是与那号称“还春圣手”的段巴英齐名,无法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这些年他们看似和平共处,对彼此都礼敬有加,但实际上谁都想胜过对方,怎奈没有机遇,倘若这次他当真能研制出七香散的解药,传到江湖上,何愁段巴英不会甘拜下风? 对名利的渴望终于压过了自身的骄傲,薛皓华握紧药瓶,说道:“你此话可是当真?” “在下若的图谋,便不会将此药送来交给薛神医。”沈昀淡然说道。 “医者父母心,我便答应帮你这个忙吧。”薛皓华长叹一声,勉为其难地说道。他给自己找了个冠冕堂皇的台阶,沈昀自然不会去戳破他,拱手说道:“那在下便先在这里谢过薛神医。”他不再多做停留,转身离去,薛皓华倒出一粒药丸在掌心里,眼中露出兴奋的表情,倘若此药是真的,那“天下第一”之名,他便唾手可得! 路过小酒馆时,沈昀进去喝了顿酒,比起那装在玉壶里的百花醉,他更加喜欢这些入口绵辣的烈酒,他想起苏潋陌在石窟中挖出来的那几坛酒,故意以酒香为慕云择及陈珩之引路,在他眼里,一草一木,乃至一盏灯一滴酒,都是被利用的对象。 在他们回来金陵的路上,苏潋陌再也没有出现,而江湖上也没有关于他的传闻,但沈昀很清楚,他不会善罢甘休,现在的他,定然还躲在哪个角落里,静静注视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碗里的酒突然变得索然无味,沈昀扔了块碎银子在桌上,拿起剑往悦来客栈方向走去。客栈门前人来人往,那道长身如玉的身影映入眼帘,沈昀的心跳骤然加快,慕云择回过头来,两人的视线在人群中相遇,沈昀自然而然对他露出微笑,而慕云择却下意识就躲开了。 沈昀微微一怔,向他走过去:“你在找我?” 慕云择吸了口气,才重新望向他:“今日我去了陈府,已经向陈王爷解释了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答应修书一封给少林及武当,慈正大师及武当两位师兄皆是因我而死,我会亲自前去向两派掌门赔罪,夺剑杀人之事,从此以后都与你无关了,你仍可像过去那样,去做你想做的事。” “我想做的事,便是现在正在做的事。”沈昀向他靠近一步,低低说道。 “父亲在百福楼里需要人照料,我先回去了。”慕云择转身欲走。沈昀抓住他的胳膊:“云择,你仍要躲我吗?” 慕云择的身体僵住,他想要挣脱开,沈昀却握得愈发紧,来来往往的行人向他们投来奇怪的目光。终于,慕云择放弃抵抗,低声说道:“进去再说吧。” 沈昀带他来到自己居住的客房,当房门关上,所有无关的人都被阻隔在外边时,慕云择终于可以迎向他的目光说道:“并非我要躲你,只是现在父亲病重,我必须要挑起无瑕山庄这个重担,不能出一点差池。” “赤霄剑就在你手中,你做的极好,所有人都看见了。”他眼神里的疲惫那么明显,扎痛了沈昀的心。 “我若当真做的极好,便不会让冯师兄等人死在石窟中,说到底,仍是我没有能力对付苏潋陌的缘故!”慕云择握紧了手里的赤霄剑,这把剑,他不会再让它离开自己身边一步。 沈昀知道现在他心里所想的皆是找苏潋陌报仇,解释与劝说只会适得其反,他叹气一声,柔声说道:“这并不是你的错,你不必将它们都归咎在自己身上,事情是要一桩一件解释的,你若是累得倒下了,无瑕山庄岂不就群龙无首?” 慕云择深深吸了口气,精神才有些放松下来,他望了一眼沈昀,问道:“你的伤好些了吗?” “虽是好了,却也没有好。”沈昀似是而非地说道。慕云择抬头不解地望着他,沈昀微微一笑,将他揽入怀中:“若是你继续躲着我,它便不会再好了。” 慕云择推了一推他,终究还是没有办法抗拒那双手的温柔,他听着他的心跳声,低低说道:“那一日,我并非有意要刺伤你,只是你忽然出现在面前,我收剑不及,才会……” “我知道。”沈昀应道。 “你为何次次都要挡在他身前,难道为了他,你连性命都可以不要吗?”慕云择所在意的,不止是整件事的对错,更是沈昀的心意,他没有办法接受沈昀为了另一个人这般拼命。 “那是因为……”沈昀想告诉他自己这样做是因为与苏潋陌有一场交易,但话还没有出口,便被慕云择打断。 “罢了,既然已经过去,以后我不会再提了。”慕云择推开他,说道,“你现在已经洗脱了罪名,苏潋陌此人阴险狡诈,你往后需得离他远一些,我与他之间的仇恨,你也不必再插手了。” “云择……”沈昀发现他并非接受了这整件事,而是选择用逃避的方法来自欺欺人,这样的他,怎么能斗得过苏潋陌?慕云择显然不想再去谈论,说道:“我先回去百福楼了。” 沈昀算了算时辰,这个时候薛皓华应该已经分辨出解药是真是假,他轻触他的脸颊,安慰道:“不要担心,薛神医一定会想到办法的。” 慕云择点点头,神色黯然的离开客栈,在百福楼门口,刘通正翘首等待着,看见慕云择远远走来,一个箭步冲过去,高声喊道:“少庄主!少庄主!”见他那心急火燎的模样,慕云择心头一惊,抓住他肩膀问道:“是不是庄主出了意外?” “不是意外,是好事!大好事!”刘通满脸欣喜之色,“薛神医已经研制出解药,正在房中等着少庄主你回来呢!” 慕云择大喜过望,快步走向百福楼后院,薛皓华已等了他一个多时辰,慕云择迫不及待问道:“薛神医,你可是寻到了解毒之法?” “不错,我昨夜翻阅医书,在一本古籍上找到如何辨别毒草毒花的方法,费了一晚上的时间,终于查出慕庄主所中的七香散是哪七种毒物,这才调配出解药。”薛皓华将手里的白瓷瓶子递上去,“慕庄主服下此药后,不出三个时辰,便会醒转过来,但若要完全康复,可能还需得费上一些时日调理。” 慕云择难掩神情里的惊喜之色:“那便麻烦薛神医让家父服下解药!” 得到慕云择的同意,薛皓华叫下人去温了一碗黄酒,以黄酒代替清水喂慕百川服药。果然不出他所料,在约莫近三个时辰后,慕百川悠悠醒转过来,只是他昏迷太久,尚不能开口说话,但这足以让慕云择激动的热泪盈眶。经费过几日小心翼翼调理,慕百川逐渐恢复精神,已经能从床上坐起,吃些流食进去,慕云择不眠不休守在床前,片刻都不敢怠慢。 陈府派了数名有资历的丫环来照料慕百川的饮食起居,陈珩之隔上两三日便来询问情况,消息在金陵城中很快传开,沈昀也终于松了口气。大约过了月余时间,慕百川已经能由人搀扶着行走,只是他的精神大不如前,整个人显得苍老了许多,他由慕云择陪伴着向陈王爷辞行并道谢,为保险起见,陈王爷还特意让薛皓华随他们一同回无瑕山庄。 这薛皓华虽然眼高于顶,但他早前落魄之时受过陈王爷的恩惠,再加上解药之事并非光明正大,他心里也隐隐有个疙瘩,便应允了下去。 第72章 是留是走 归期已定,慕云择来不及向沈昀道别,只在悦来客栈里留了一封书信,陈珩之亲自送他们出城,待车队远去以后,他折转方向,来到一处僻静优雅的小楼。他径直走进去,但见檐下的藤椅上躺着一名昏昏欲睡的白衣少年,手里执着一只玉壶,已经快要落到地上。 陈珩之快步走过去,在玉壶即将落地之际接在手中,白衣少年睁开一双桃花眼向他望来,嘴角微勾,似醉非醉地说道:“他们已经走了?” “我刚刚送他们出城。”陈珩之盯着那张绝美的脸,神情有些痴然。 “你做的极好。”苏潋陌向他伸出手,堂堂陈家大公子,连王公贵族见了都要礼让三分的陈珩之,竟在他面前恭顺地蹲下来。苏潋陌轻抚过他的脸颊,脸上笑意不减:“我很高兴,多亏有你,我才能做完这整件事,我要谢谢你才是。” 看到他的笑容,陈珩之突然觉得自己跋山涉水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他握住那只手,痴痴地说道:“潋陌,你知道的,我想要的并非谢谢,而是……” 苏潋陌在抽回手的同时顺带拿走了那只玉壶,他仰头饮了一口,才说道:“你家中已有娇妻,可别冷落了佳人。” 陈珩之神情激动的将他压在藤椅上:“你若肯随了我,我立即去将她休了,从此以后便只有你一人!” “如果我不肯呢?”苏潋陌不闪不躲,连神情都没有一丝波澜。陈珩之突然泄了气,跌坐到地上,苦笑道:“你若是不肯,我拿你又有什么办法。” “我交待你的事,你要做便做,不愿意做,我也不会勉强。”苏潋陌坐起来,脸上尽是不屑一顾的表情,“反正,肯为我卖命的人,只会多,不会少。” 没有人会想到堂堂陈家大公子此刻会一脸颓废的坐在地上:“我懂了,我明白你的意思。” 苏潋陌挑起他的下巴,微笑说道:“你放心吧,你为我做的事,我总会记在心里,等将来一并再还给你,如何?” 只是一句话,便已让陈珩之眼晴发亮:“潋陌,你说得可是当真?” 苏潋陌往椅子上一躺,淡淡说道:“你可以不信。” “不,我信,我信!”陈珩之迫不及待地说道,“我这便回陈庄去,你说的事,我一定替你办到!”苏潋陌没有答话,陈珩之已经带着一脸兴奋的表情从小楼离开,苏潋陌这才睁开眼睛,阳光明晃晃的照下来,晃得他眼睛生痛,他看着天边浮云变幻,伸了个懒腰,又舒舒坦坦的睡过去。 车队走在城外山道上,慕百川与薛皓华坐在马车上,慕云择骑马走在一旁,身后还跟着几名奉命随行的陈家侍卫。金陵一行,仍了陈家这般大的恩情,往后怕是还不清了。慕云择暗暗叹息一声,低头看见自己衣襟上露出一片书角,心头一慌,忙将它塞回怀里。 他没有告诉任何人,那日在石窟时,他无意中拾到宝图,按图中所绘的路线来到一处密室,而那密室的正中间便摆着一个由石头雕成的匣子,他将盖子推开,在里面发现了这本秘籍——无涯秘卷。 这无涯秘卷,传闻中记载着隐世高人无涯先生的毕生绝学,百年前这位无涯先生突然不知所踪,只留下了关于“无涯秘卷”的传闻,是真是假,从来没有人知道。慕云择乍见那书上的名字,又惊又喜,没有考虑太多,伸手便将它取出来,石窟便在那时摇晃震动,他从密室里逃出,后来才遇见的沈昀。 如此说来,是他取走了秘卷,触动机关才导致石窟坍塌,害死了冯兆谷等人的性命…… 慕云择脸色煞白,不敢再深思下去,秘卷之事,他甚至没有告诉慕百川。 不,害死冯师兄等人的分明就是苏潋陌,自己不过是中了他的奸计,此仇不报,绝不罢休! 沈昀是看着慕云择离开金陵的,只是没有露面,他隐约担心苏潋陌仍会出现,便在暗中跟在慕云择身后,这一路回去无锡,为了不让慕云择难做,他从未在他面前现身。慕云择全心全意照料着慕百川,浑然不知沈昀就跟在身后,待回到无瑕山庄时,一早赶回去的刘通已领着侍卫跪在门前恭迎。 慕百川因七香散之毒的缘故内力受损,元气大伤,下马车都需得有人搀扶,眼神黯淡,精神不振,整个人都削瘦了许多。众人高呼“恭迎庄主、少庄主回庄”,慕百川从跪地叩拜的弟子间走过,纵然脚步不稳,却也仍有几分当日一呼百应的气势。 沈昀远远看着慕云择走向山庄大门,终于松了口气,慕云择似乎有所感应,停下脚步回头望去,而沈昀已在那时转身离开。他径直去了萧沉所居住的小院,见大门锁着,直接就从围墙跃了进去,推门进屋一头栽倒在床上,睡得昏天暗地,等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就看见萧沉坐在灯下拿一脸看怪物般的表情看着他。 “有酒吗?”沈昀望着他笑。萧沉从桌上抓起个酒坛子就扔过去,沈昀稳稳当当接住,揭开泥封痛快的喝了一口,叹道:“好酒!” 等他喝够了,酒坛子也快见底了,萧沉终于开口说道:“这一趟塞外之行,你想必过得十分痛快。” “说痛快也未必,只是知道了不少事。”沈昀靠在床上,懒散地说道。 “江湖上关于你与那位苏姓公子的传闻,从来没有断过。”萧沉静静望着他。沈昀拿着酒坛发了片刻愣,才应道:“这个苏潋陌,是个极难对付的人,他武功虽不是极高,但论及医卜星相、奇门遁甲之术,江湖上未必能有人胜得过他。” 沈昀极少夸赞一个人,能令他说出这番话的,萧沉便可以想像对方该是多么惊才绝艳,他低叹道:“但你仍活着回来了。” 沈昀自嘲地笑了笑:“那是因为他还不想杀我,他若是想取我性命,我未必躲得过。” 萧沉盯着他的脸:“你从前绝不会说这样的话。” 最后一口酒被沈昀喝进肚子里,他还是决定不告诉萧沉关于赤霄剑的事,他想萧沉既然从未提及留在无锡的原因,便是不想叫任何人知道,他又何必去搅乱此刻的平静?沈昀将酒坛子放在桌上,说道:“我或许会在无锡住上几日,你这座小院,便分我一间屋子栖身吧。” 萧沉道:“你这话似乎没有给我留下拒绝的余地。” 沈昀笑道:“我这人向来不太要脸。” 萧沉摇了摇头,没打算追问他留在无锡的原因,站起来说道:“慕家父子也是在今日回的无瑕山庄。” 沈昀道:“我知道。” 萧沉又道:“你虽洗清了杀人夺剑的罪名,但只要你仍留在无锡,就堵不住悠悠众口。” 沈昀低叹道:“我也知道。” 萧沉道:“所以你不该留下来。” 沈昀沉默了片刻,微笑道:“你说得不错,我确实不应该留下来。 萧沉望着他,他们相识这么多年,他从来没有见过沈昀对某件事这般执着,但沈昀既然不说,他也不会多问,甚至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径直离开这间屋子,去了隔壁房间倒头大睡。沈昀盯着桌上那盏摇曳的油灯坐了许久,才苦笑一声,萧沉这人便如他的名字一般消沉,仿佛对世间任何一件事都不关心,但又好像什么对知道,沈昀很庆幸,这样的人是他的朋友,而非敌人。 夜已经深了,他睡了整整一个白天,此刻清醒的紧,便打开门走出去。街道上空无一人,商铺皆是门扉紧闭,只有几盏灯笼悬挂在檐下,在冷风中散下满地红光。沈昀记得,自己刚到无锡的时候,正值桃李芳菲的三月,如今一眨眼的功夫,便已是深秋,露水浸湿地面,吹拂而过的风带着丝丝凉意,他漫无目的走着,街道在黑夜中向前延伸,而他却不知道自己要去向何处,正如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还要留在无锡。 赤霄剑已经回到无瑕山庄,纵然那只是一具空壳;杀人夺剑的罪名已经洗清,纵然还隐瞒着许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慕云择平安回到无瑕山庄,苏潋陌销声匿迹,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平静,既然平静,他又为何还要留在无锡? 是因为牵挂不舍吗,还是因为太过太平? 沈昀仰头深深吸了口气,自嘲的一笑,他过去明明就是最无拘无束的人,对待麻烦事从来就是能躲就躲,然而现在,却还主动留在这个是非之地,当真是可笑啊!那是无瑕山庄跟苏潋陌的仇恨,因为赤霄剑的事他已经惹了一身麻烦,难道现在还要继续掺和下去吗? 他该走了,确实该走了,因为继续留在这里,只会让慕云择难堪。 这段时间,沈昀已经知道在慕云择心里,无瑕山庄的声誉比任何东西都重要,赤霄剑的事刚刚平息,无瑕山庄还处于风雨飘摇之地,慕云择需要时间去处理这件事,而他的存在,并不能改变什么,所以离开才是最好的选择。 第73章 面临两难 在薛皓华的精心照料下,慕百川的身体逐渐康复,但是他受七香散之毒戕害太深,内力只剩下过去的二层,精神气大不如前,无瑕山庄的事务便都交给了慕云择来处理。这一日慕云择不在庄中,陈珩之与一位年约五十的男子前来求见,那男子气质儒雅,衣着富贵,显然非泛泛之辈。刘通去请了慕百川出来,慕百川乍见来人惊讶不已,原来此人便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姜家现任家主——姜士铭。 这姜家乃是武林名门,虽然现在家道有所衰落,但各大门派平日里还是会卖他们几分面子,姜士铭亲自到访,自然不会是小事,慕百川起身拱手相迎,两人一番客套,才各自落座。 陈珩之拱手恭敬的说道:“两位伯父皆是江湖前辈,这里本来没有小侄说话的余地,不过小侄受姜伯父所托,仍有一桩好事要请慕庄主成全。” 暂且不论陈家对无瑕山庄的恩情,哪怕姜士铭独自前来,念在往日的情份上,慕百川也没有推拒的理由。他笑着说道:“陈贤侄客气了,我姜慕两家也算得世家,姜兄若有吩咐,慕某自然不会推辞,但说无妨。” 陈珩之与姜士铭互望了一眼,开口道:“小侄想请问慕少庄主可曾有心上人?” 慕百川不知他话里何意,说道:“说来要叫陈贤侄见笑了,云择这孩子性情内敛,每日忙于庄中事务,无暇考虑终身大事,事已耽搁至今,仍是孤家寡人。” 姜士铭脸上露出欣慰之色,陈珩之又道:“慕少庄主乃是江湖上数一数二的少年英雄,自然不是寻常女子能够般配的,小侄倒有一个提议,不知慕庄主可愿一听?” 慕百川看见姜士铭的脸色,隐约猜到了他们的来意,说道:“两位但说无妨。” 姜士铭主动道:“正如慕兄方才所说,你我两家也算世交,此处既然没有外人,我便不再拐弯抹角了。姜某有一女,养在深闺,也算得品貌端正,若是慕兄不嫌弃,便叫我们两家亲上加亲,不知慕兄意下如何?” 慕百川面露惊喜之色,先不说那姜家小姐艳名远播,素有“天下第一美人”之称,单是陈姜两家同时登门求亲,便就给足了无瑕山庄脸面,慕百川如何能推拒?他站起来,拱手说道:“不瞒姜兄,慕兄也早有此意,原想等传剑大会结束之后亲自登门,没想到出了这诸多变故,才将这桩事耽搁下来,今日得蒙姜兄抬爱,慕某荣幸之至,荣幸之至啊!” 陈珩之满脸喜色,抬手恭贺道:“有道是千里姻缘一线牵,小侄今日也算成全了一段佳话,自古英雄配佳人,待此事传到江湖上,必会成为一桩美谈呀!” 姜士铭谦虚道:“小女自小在姜家长大,从未在江湖行走,将来若有失礼之事,还望慕兄将来多加包涵。” 慕百川上前握住他的手:“姜兄实在客气了,我这便吩咐下去准备聘礼,待寻一个黄道吉日,由云择亲自前去姜家下聘,姜兄意下如何?” 姜士铭笑道:“此事自然是由慕兄作主,在下便在家中静候佳音。” 慕百川大笑两声,显得极为开怀:“来来来,今日我便在庄中摆下宴席,请陈贤侄做证,将这桩亲事定下,姜兄可是反悔不得的。” 陈珩之也是一脸欣喜之情:“那小侄可否也讨一杯媒人酒喝喝?” 姜士铭愉悦道:“这杯酒自然是少不了陈贤侄你的!” 待慕云择处理完事务回到无瑕山庄时,已是两日后的事,庄中的人见了他都是一脸笑意,拱手说恭喜少庄主,慕云择不知发生了何事,也没顾得上寻问,先去看望慕百川。到了厅中,但见木箱堆宝,绫罗无数,满满当当摆在地上,几乎无处落脚,慕云择诧异问道:“父亲,这是何人送来的?” “不是送来的,这是为父亲自为你准备的聘礼。”慕百川笑容满面地说道。 “聘礼?”慕云择愣在原地。 “就在前两日,陈家大公子陈珩之带着你姜伯伯登门提亲,我已答应了这桩亲事。”慕百川说道,“姜家与我们门当户对,那姜家小姐才德兼备,与你也称得上是一对璧人。” 慕云择脑海里浮现沈昀的模样,脱口说道:“不,我不能答应这门亲事!” 慕百川没有想到他会拒绝,皱眉问道:“为何?难道你已有了心上人?” 慕云择闪烁其辞:“我只是觉得赤霄剑一事刚刚过去,仍需要处理善后,眼下并非成家之时,还请父亲收回成命。” 慕百川脸色稍缓,说道:“云择,为父知道你是个孝顺的孩子,古来就有先成家后立业之说,你刚刚接掌无瑕山庄,能娶得一位贤内助,也可为你分忧呀。” 慕云择焦急道:“我只想尽快让无瑕山庄尽快走上正轨,当真没有娶妻的想法,求父亲成全!” 慕百川叹气一声,走到他面前,语重心长地说道:“云择,你应该知道,无瑕山庄经历此劫元气大伤,江湖上流言四起,甚至还有说我们慕家气数将尽,守不住这偌大家业,赤霄剑早晚会易主。无瑕山庄乃是慕家先祖毕生的心血,万万不能断送在我们手里,此次我们若能与姜家联姻,对山庄必会大有助益,云择,你可明白为父的意思?” 慕云择怔在那里,许久才说道:“父亲是要我拿自己的终身幸福去与姜家做交易?” 话虽不好听,道理却是没差,慕百川没有反驳他,接着说道:“此次金陵之行,我们父子欠了陈家太多恩情,姜家请了陈大公子登门说媒,你若是不允,不止得罪了姜家,更是拂了陈家的脸面呀!云择,欲成大事不可拘泥于儿女情长,为父已经老了,经此劫数精力也大不如前,无瑕山庄往后便全靠你了,你万万不能叫慕家的列祖列宗失望呀!” “父亲,我……”慕云择心中万般推拒,但慕百川的话却像巨石一般压下来,让他肚子里的话一句都说不出来。慕百川郑重地拍着他肩膀道:“此事就这样定了,三日后你便起程前去姜家下聘,择良辰吉日尽快成亲!” 慕云择知道事已成定局,自己再说什么也不会改变,低低应了一声,心事重重的离开大厅,他刚从外面回来,原应该在屋里好好休息,但他却径直往庄外走去。刘通瞧见他便问了一句,慕云择也没有答话,有弟子在一旁嘀咕少庄主怎么看起来特别不开心的样子,被刘通好一顿数落。 慕云择走在街道上,渐渐远离了人流,来到一条不起眼的弄堂,一座围墙高耸的院落出现在面前,他怔怔看着那木门,久久没有动作。其实他早就知道沈昀住在此处,只是顾及到自己的身份,才有意避开,没有来寻他。回到无锡已过去这么多日,他们再没有见过面,慕云择既想见到他,又害怕见到他,他有放不下的责任,永远都不可能像沈昀这般潇洒自在。 慕云择叹息一声,终还是没有勇气去敲这扇门,他转身准备离去,却见身后不知何时静静站了一道人影,目光停留在他身上,没有一丝波澜。慕云择怔了一怔,萧沉一眼便已认出他的身份:“你来找沈昀?” “不错,他可还住在此处?”慕云择定下心神,问道。 “他昨日便已经走了。”萧沉说道。 慕云择乍惊:“兄台可知他去了何处?” 萧沉平静地说道:“你既认得他,便该知道他从不向人透露行踪。” 慕云择愣在那里,过了许久才回过神来,拱手说道:“打扰了。”他从萧沉身边经过,身影在巷子里逐渐远去去,萧沉转头看去,那道玄青色背影没入人影,透出一股莫明的寂寥。 关于姜慕两家联姻的消息很快在江湖上传开,据说慕家送上的聘礼足足能排出二里地,给足了姜家面子,姜家特意请了当地有名的师傅掐算两人的生辰八字,定了吉时,便就是在一个月后,十一月十七日。这桩事成了江湖上最被热议的话题,随便一家小酒馆都能听到有人谈论,沈昀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慕云择已经在起程回无瑕山庄的路上。 “那姜家小姐被称为天下第一美人,不知是怎样的绝色。”山路边的茶摊里,几位门派弟子打扮的年轻人正在谈论此事。一位身形矮壮的男子应道:“那姜家虽是武林名门,但近年来已有衰落之势,我看这一次联姻,也就是他们想借无瑕山庄重振雄风罢了。” 另一高高瘦瘦的男子说道:“那又如何,光凭姜家小姐的艳名,哪个男子不趋之若鹜。” 矮壮男子道:“你这话说得不错,这新郎倌要是换成我,别说一个月,连一天都等不及呀!”他们那几人发现一阵猥琐的笑声,引得邻桌纷纷侧目,沈昀坐在角落里,酒碗已拿在手里半晌,却连一滴都没有喝进嘴里,他从未有过这种感觉,好像心头被插进一柄冷刀,搅得生痛。 他掏出一碇银银子扔在桌上,准备离开这个地方,两匹快马突然奔来,马上的女子红衣似火,香汗微浸,被阳光一映,更加活色生香,娇艳可人,引人茶摊里的人纷纷侧目。沈昀认出她便是许久未见的唐灵灵,正犹豫要不要上前打招呼时,唐灵灵已率先看见了他,顿时面露喜色,翻身下马朝他跑过来:“沈大哥,原来你在这里呀!” 第74章 咫尺天涯 对于沈昀来说,唐灵灵是他落难之时的救命恩人,这份恩情,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忘记,相隔大半年,再见她之时仍是记忆里那俏丽灵动的模样,只是眉宇间多了几分成熟,想来是唐震的离世令她也成长了许多。沈昀向她抱拳说道:“灵灵姑娘,许久不见了。” 唐灵灵不顾身后齐辰玉那喷火般的目光,热情地拉着沈昀的手说道:“先前江湖上都在说沈大哥你夺了赤霄剑逃去塞外,我是断然不信的,现在真相大白,还了沈大哥公道,真是太好了!”说着说着,她目光一黯,垂眉悲伤地说道:“只可惜我爹却被奸人所害,至今没有为他报仇,我……我当真是不孝……” 提及此事,她那双漆点般的眸子里便蓄满泪水,沈昀是亲眼看着唐震死在苏潋陌手里的,不知该如何安慰她,齐辰玉上前将唐灵灵拉到自己身边,一边戒备地看着沈昀,一边说道:“灵灵,你别担心,只要我们找下去,总能将那奸贼找出来,以报门主的大仇!” “两位这是要去往何处?”沈昀岔开话题问道。 “芸芸这几日的情况不太好,我想去无瑕山庄请薛神医过去看看。”唐灵灵难掩眉宇间的担忧,对她来说,如今唐芸芸便是她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她无论如何都要护她周全。 唐震意外逝世,唐门必定会有一番动荡,但唐灵灵与陈家颇具渊源,想来陈家不会坐视不理,况且还有齐辰玉在她身边照顾,应该不会有问题的。沈昀说道:“那灵灵姑娘一路且多加小心。” 唐灵灵问道:“沈大哥,你与慕少庄主是好朋友吧?他一个月后就将大婚,你会去出席吗?” 沈昀心头蓦然一痛,只那脸上依旧平静:“在下因赤霄剑一事与慕庄主有诸多误会,还是要避嫌的好。” 唐灵灵急道:“那些事不都解释清楚了吗,还能有什么误会?沈大哥,你放心吧,等我见到慕伯父,肯定会替你说情的!” 沈昀感激她的这一番心意,拱手说道:“多谢灵灵姑娘好意,只是在下这些小事,姑娘不必放在心上。” 唐灵灵拉住他的胳膊道:“才不是小事呢,对我来说,沈大哥的事都是大事!”那齐辰玉已然脸色铁青,瞪着沈昀的眼神便像要吃人一般,沈昀不动声色的抽回手,微笑说道:“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就先告辞了,后会有期。” 他转身便走,唐灵灵急着想要拦住他,却被齐辰玉一把抓住:“灵灵,我们还要赶着去无瑕山庄呢!” 唐灵灵望着沈昀愈走愈远的身影,眼睛一眨,已浮起一股湿意:“沈大哥总是这样行踪不定,下次还不知什么时候能见到他……” 齐辰玉心里很不是滋味,他对唐灵灵的心意,整个唐门几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有这当事人没个心眼,从小就只将他当成兄妹之情,他原想着来日方长,唐灵灵总有一日会明白的,没想到半路杀出个沈昀,短短几日相处便叫唐灵灵念念不忘,而他在一旁除了干着急,竟然什么办法都没有! 齐辰玉懊恼不已,打定主意要寻个适当时机向唐灵灵坦白心意,以免真的错失了这段良缘。沈昀牵马走在山路上,待回过神来时,发现自己竟是往无锡城方向去的,他停下脚步,望着在夕阳下曲折蜿蜒的山路,自嘲一笑,果然仍是觉得不甘心,想要亲自听到那人的答案。 既然已经在路上,他便没有回头,继续沿着山路走下去。天色渐黑,周围一片混沌,一抹火光在山野中若有若无出现,沈昀怔了一怔,认出那里便是他与慕云择第一次相见的山神庙。 是巧合吗,还是…… 沈昀不自觉向那里走去,庙门敞开着,一匹高头骏马被系在檐下,火光从破损的窗户透出,隐约能够看见倒映在墙上的那道人影。沈昀的心跳骤然加快,抬腿迈地进去,那坐在火堆旁的人抬头向他望来,脸上露出深深的诧异,沈昀几乎就要奔过去将他拥入怀中,但理智拉住了他的脚步,他停在门口的位置,向他微笑:“许久不见了。” 这句话,白天的时候他对唐灵灵也说过,那是出于礼数与问候,但是此时此刻,却是他最深的思念。慕云择怔了许久,才说道:“我去找过你,但你的朋友说你已经走了。” “那是因为我必须该走了,否则只会增加你的困扰。”沈昀望着他,静静的说道。 慕云择吸了口气,摇头苦笑道:“你我之间,是何时变得如此生疏?”火光映出他疲惫的脸色,沈昀心头一阵剧痛,情不自禁向他走过去,他们的影子交叠在一起,彼此间却仍有几尺远的距离。沈昀说道:“你应该知道,我从不愿这样对你。” 慕云择抬头望向他:“你是否已经得知了消息?” 在这之前,沈昀仍抱着一丝期望,那仅仅是坊间的谣传,并非事实,然而慕云择这句话,已经彻底击碎了他的心,他甚至已经无法再去看他。 “不错。”他应道。 慕云择本来有很多话要说,他可以解释这并非自己所愿,是慕百川的压力,是无瑕山庄的重任,他没有第二个选择。但他什么都没有说,因为他知道,任何解释任何理由,都不能改变这个结果,更不能改变他与沈昀之间的这条绝路。 他缓缓伸出手,握住了沈昀的手,声音里带着恳求:“今夜……留在这里陪我,好吗?” 沈昀就地坐下,他没想到有一天,他们会变成像现在这样相对无言,沈昀深深叹了口气,终还是不忍心这样对他。他转头望向慕云择,正撞上那道向他投来的悲伤目光,心头漏跳了一拍,低唤道:“云择……” “你可怪我?”慕云择痴然地问。 “不,你有必须要去承担的事,我没有资格责怪你。”沈昀摇了摇头说。慕云择垂下眼睛,火光下他的神情无比哀伤:“但确实是我负了你……” 在这件事上,沈昀明明就是被伤害的一方,但是此时此刻,他却还在安慰慕云择:“你我皆是男子,不必像世间寻常男女那般痴缠不休,你有你要去承担的责任,而我,也有我要做的事。”他看起来一点都不悲伤,连说话的语调都一如既往平静,而这对慕云择来说,恰巧是最惨忍的,他甚至分不清,他们之间的情意,是真是假。 慕云择拨弄着火堆,问道:“你既已离开无锡,今日又为何要回来?” 这或许是他们最后一次像现在这样坐在这里,沈昀不想再隐瞒什么:“为你。” 慕云择手上动作一顿,转头看向他:“那你可知我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沈昀垂眉低叹:“为我。” 慕云择眼里浮起深深的痛苦:“不知为何,我总觉得你仍会出现在此处,我一边盼望着能见到你,却又不想再见到你。沈昀,哪怕是我在误会你夺剑杀人之时,我对你的心意,也不曾改变过……” 沈昀再难压抑心头的情愫,将他拥入怀中,低声应道:“我知道。” 这个怀抱,曾经在他最无助最丑陋的时候给了他最大的温暖,从那时起,慕云择便深陷其中,再也舍不得离开,可是现在,他却要亲手将这个人推开,甚至从今往后,他们都只能是路人。慕云择心痛如绞,浮起的泪水模糊了眼前的火光:“我当真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沈昀强忍下心头的酸楚,将他抱得更紧:“你既已有了决定,便就去做吧,至于我,你不必考虑。” 慕云择抬起头,深深凝视着那双眼睛,脸上绽开凄凉的笑容:“你从来就是如此,不问我为什么,也不会去强求我做任何事。” 那是因为,沈昀希望他能够按自己的意愿活着,可是到头来,他还是没有办法逃过家族命运的束缚。横亘在他们之间的障碍太多了太多了,身份的差距,世俗的眼光,放不下的责任,每一桩每一件都无法逾越,沈昀可以什么都不在意,但慕云择不能,或许这才是他们之间最大的距离。 沈昀终于还是放开了他,脸上带着温柔的笑意:“今后或许无缘再见,你且好好保重自己。” 无缘再见…… 是呀,他们确实不应该再见面了。 慕云择勉强挤出一丝笑容:“你向来不喜欢被束缚,我这杯喜酒,便就不请你喝了。” “好。”沈昀站起来,向他道,“我仍要赶路,先告辞了。” 他没有再去看慕云择一眼,转身离开破屋,慕云择的视线一直追随着他消失在门外,听到院中传来马蹄声,他像虚脱了一般跌坐在地上,眼睛怔怔望着跳动的火光,两行热泪流下来。他不会看见,就在那扇破损的窗户外,被夜色所掩盖的地方,沈昀正静静地望着他,那眼中所饱含的痛苦与不舍,比夜色更加深沉浓厚。 他们之间,虽近在咫尽,却远在天涯。 第75章 美人如刀 无瑕山庄开始这为桩亲事忙碌起来,喜帖很快被送了出去,山庄里里外外张灯结彩,一派喜气洋洋的景象,慕百川已经决定在慕云择成亲之后便将庄主之位传给他,他也好过些悠闲自在的日子。庄里上上下下都在等着良辰吉日的到来,猜测未来的庄主夫人会是何等的绝色佳人,唯独慕云择郁郁寡欢,面对那些恭贺之声,连应付的笑容都无法展露出来。 他从未见过姜家小姐,心中也没有半分期待,只因他所思念的,是另一个人。 而谁也不会知道,此时的姜诗璃,正满着天下人的目光,出现在了无锡城郊。那是一座分外雅致的庭院,小楼是用竹子搭成的,四周草木叠翠,流水潺潺,颇有几分悠远的意境,但这一切比起那在亭中抚琴的男子,便都已黯然失色。姜诗璃穿过栽满百花的院子,流仙裙沾上落花,随着她的脚步翻飞,她脸上不再蒙着轻纱,绝世姿容在初冬的阳光下更出尘绝俗、肤光胜雪,她痴痴凝视着亭中的人,那明眸里的深情几乎能够滴出水来。 琴声渐止,苏潋陌抬头望向她:“你不该来这里。” 姜诗璃向他走去,近乎卑微地说道:“我知道如果叫人发现行踪,会坏了你的计划,但我马上就要成亲了,你既不愿意来看我,那我便只能来找你。” 苏潋陌再次轻拨琴弦,说道:“这桩亲事是你爹跟慕百川亲自定下的,谁也改变不了。” 姜诗璃凄然的笑了笑:“潋陌,时至今日,你又何必再瞒我?自我答应在传剑大会上为你夺剑开始,我便知道,于你来说,我仅仅是颗棋子,但我总还盼望着,有朝一日你能明白我的心意。潋陌,不管你要我做什么,我都会去做,但你为何要指使陈珩之促成这门亲事?” “我这么做自然有我的道理。”苏潋陌没有去看她,淡淡应道。 “你明明就知道我对你的心意,为何还要强迫我嫁给慕云择?”姜诗璃眼里浮起泪水,“你真的忍心让我用一辈子去陪伴一个不爱的男人吗?” “慕云择是无瑕山庄的少庄主,你与他门当户对,有何不可?”苏潋陌说道。 “但是我钟情的人是你呀!”姜诗璃悲声说道,泪水砸落在琴弦上。苏潋陌停下手,轻轻叹息一声,站起来拂去她眼角的泪珠,柔声劝道:“诗璃,你对我来说很重要,若非不得已,我也不会这样做,你便帮了我这个忙,可好?” 那双手这样好看,这样温柔,哪怕是轻轻触碰,都足以叫姜诗璃心悸,她投进苏潋陌的怀抱,泪如雨下:“我当真愿意为你做任何事,哪怕即刻叫我去死,我都心甘情愿,只是……只是求你别让我嫁给其他人。” 苏潋陌拍着她的背,安抚她道:“只有你嫁给慕云择,我才能完成接下来的事。诗璃,不管发生什么事,你在我心里都是不会改变的。” 姜诗璃心头一热,抬起含泪的眸子望向他:“当真吗?到了那时,你不会嫌弃我吗?” 苏潋陌深情款款地凝视着她:“对我来说,这天下的女子,没有一个及得上你。” 姜诗璃抽泣两声道:“难道……难道除了嫁给慕云择外,就没有其他办法?” 苏潋陌低叹一声,分外怜惜地说道:“你若是当真这般不愿意,便就算了吧,我再另外想办法,哪怕再耗上十年二十年,只要你觉得开心,我都是不打紧的。” 姜诗璃像下了极大的决心般说道:“不,为了你,我做什么都愿意。” 苏潋陌摇头叹息道:“还是罢了吧,我不想叫你伤心。” 姜诗璃紧紧将他抱住:“我愿意,我当真愿意的!潋陌,只要有你这句话,我便就心满意足了。” 苏潋陌捧起她的脸,在她绯红的脸颊上轻轻一吻,温柔地说道:“你先回姜家去吧,待大婚那一日,我自会去找你。” 姜诗璃期待地问:“你当真会出现吗?” 苏潋陌摸了摸她的小脸:“自然是真的,我不止会来,更会为无瑕山庄送上一份大礼。” 姜诗璃紧紧握住他的手:“潋陌,你万不可负我。” 苏潋陌微微一笑:“快些回去吧,别叫人发现。”姜诗璃点点头,依依不舍的转身离去,那身影穿过花园,消失在门外,苏潋陌的表情在这一刹那冷了下来,嘴角勾起骇人的冷笑。 女人呀,当真是可笑的生物,只需要几句甜言蜜语,便心甘情愿卖命! 姜诗璃匆匆离开竹楼,并未发现远处那道目光,沈昀只是偶然路过,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这个陷害他夺剑杀人的女子。他正欲追发现,猛得发现树林深处隐隐可见小楼一角,他微皱眉头,向那里走去。竹门未掩,飘逸的琴声从里面传出来,沈昀走进去,视线一转,就看见坐在亭中抚琴的苏潋陌,他穿着白色锦袍,袖口露出绯红里衣,黑发以一根金丝锦带束起,十指如飞,在琴弦间拂过,汇过一段段宛如天籁的音符。 苏潋陌也已注意到沈昀的到来,在片刻诧异后,他很快恢复镇定,先出声说道:“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沈兄,我们也有一段时日不曾见过了吧?” 沈昀冷笑道:“苏公子有心隐人耳目,何人能寻得到你的行踪。” 苏潋陌笑了一声:“这句夸奖,在下便不客气的收下了。” 沈昀问道:“你为何会在此处?” 苏潋陌抬眼望向他:“这里是我的宅子,我为何不能在此处?莫非沈兄财大气粗,买下了这整座山?” 沈昀没兴趣跟他胡搅蛮缠:“如今武林各大门派都在寻找你的下落,你若想避过这祸事,便不该再在人前招摇。” 苏潋陌笑嘻嘻的说道:“原来沈兄你竟这般关心我,不枉我们共过这么多患难。” 沈昀冷声警告他:“你与各大门派之间的仇恨我没有兴趣插手,但你若再敢对云择不利,我也绝不会袖手旁观!” 苏潋陌长叹一声:“沈兄可是看见了方才离去的那名女子?” 沈昀没有回答,但他的表情已经证明了苏潋陌的猜测,苏潋陌笑着问道:“那你可知道她是谁吗?” 那女子轻功卓绝,虽以薄纱遮面,但一举一动无一不是绝世美女的风彩,江湖上成名的美人或侠女不在少数,要找出这个人,并非难事,只不过沈昀没有兴趣去追究罢了,他听到苏潋陌的问话,眉头渐渐皱起,隐约猜测到了什么。苏潋陌望着他说道:“她就是以美色冠绝天下的姜家千金——姜诗璃,也就是那位慕少庄主未过门的妻子。” 一语落下,沈昀已然脸色大变,抓住他的衣襟怒喝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苏潋陌不慌不忙拂开他的手:“少年英雄与绝色美人,难道不不正是珠联璧合的一对吗?沈兄别想得太多了,在下只不过是在成全一桩江湖美淡呀!” 他说得越是轻描淡写,沈昀便觉得越可怕,去往天山的那一段路,他已经发现每当苏潋陌笑得最真诚、最无懈可击的时候,就是他动了杀机要取人性命的时候。这件事,果然还远远没有结束,他早该想到,以陈珩之的身份地位,出现在无瑕山庄为两家作媒,必然与苏潋陌脱不了干系! 沈昀铁青了脸色,而始作俑者却笑得分外开心:“沈兄,你打算怎么做?是现在追过去杀了姜家小姐,还是把这件事告诉慕少庄主?让我猜一猜啊,杀人的事你不会做,通风报信的事你也不会做,因为此事已成定局,就算你说了,慕云择也未必相信,反而会落得个心胸狭窄的骂名。沈兄,你看我猜得对不对?” 沈昀握剑的手在微微颤抖,苏潋陌所说的第一句话,都似利箭般扎在他内心。他说得不错,他不会去杀姜诗璃,更不会去告诉慕云择这件事,就在几日前,他们刚刚说完临别的话,若是现在再去无瑕山庄,只会让彼此间的误会更深,慕云择不会信,慕百川更不会信,但要他就此袖手旁边,亦是无法做到。 沈昀忽然明白苏潋陌告诉他这件事的原因,就是要让他深陷其中,无法独善其身,他牢牢抓住了他的心理,知道他不会放着慕云择不管,便以此来逼迫他,不得不为。 他真正的目的是什么,沈昀不知道,但他清楚,只要他往前踏一步,就会再次掉进他所设下的陷井。 苏潋陌还在念叼:“沈昀啊沈昀,你究境会怎么做呢?” 沈昀一句话也没有说,转身就离开。他又回到了萧沉的小院,萧沉见到他直叹气,什么话也没有问,出门买了两大坛酒回来,两个人坐在院中,喝了下昏天暗地。今夜没有月亮,沈昀席地而躺,头枕着台阶数星星,他觉得自己肯定是醉了,一颗看着像两颗,两颗看着又像四颗,到最后满眼晴都是那白花花闪亮亮的颜色。都说人在心情不好的时候喝醉最容易醉,这句话萧沉现在信了,他很少看见沈昀心情不好,也很少看见沈昀喝醉,但今天他两样都见到了。 两大坛酒都见了底,萧沉终于开口:“你现在最想做什么?” 沈昀眼神迷离地望着夜空,过了许久,才说道:“想见一个人。” 萧沉问道:“他死了吗?或者他远在天边?” 沈昀道:“不,他就在无锡。” 萧沉又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去找他?” 坚硬的台阶磕的沈昀后脑勺生疼,但他还是没有要起身的意思:“因为我不能去找他。” 萧沉道:“这世上上只有两种人不能找,一种是欠钱未还的债主,另一种就是被你辜负的女人。据我所知,欠你钱的人有很多,但你欠人钱的事却绝不会发生,至于第二种,倒是不在少数。” 沈昀失笑道:“我在你眼里,便是这样一个负心汉吗?” 萧沉的声音依旧是那样平静无波:“有一种男人,天生就会让女人伤心。” 沈昀扭头望向他:“这句话,倒不像是你会说的。” 萧沉道:“你现在做的事,也不像是你会做的。” 沈昀一怔,忍不住笑出声来:“你兜了这么大个圈子,原来是在安慰我。”两个大酒坛子都被扔在地上,萧沉捡起来晃了晃,里头已经空空如也,他失望地叹了口气,才说道:“不管你哪一日来,这酒总少不了你的,你若想买醉,大不了我便陪你醉一场,你若要我帮忙,我亦不会多问一句。何时来何时走,要做什么不做什么,皆由你自己来决定,而我总还是会在这里。” 沈昀感概不已:“有挚友如此,此生还有何求。”他一把揽住萧沉的肩膀站起来,大声说道:“走!咱们到外面酒馆里再喝上三大坛,今夜不醉不归!” 第76章 大婚之夜 不醉不归几个字,沈昀果然说到做到,待他一觉睡醒时,已经日上三竿,萧沉不在屋中,桌上放着一碗醒酒汤。沈昀头痛欲裂,隐约记得昨夜跟萧沉两个人几乎喝光了那家小酒馆的酒,直到店家都快打烊了,才相互搀扶着回来住处,这一倒头,便就到了这个时辰。 沈昀不得不佩服萧沉的酒量,他们认识这么多年,萧沉似乎从未醉过,至少在他不醒人世的时候,萧沉还能有力气爬起来熬碗醒酒汤。或许那是因为萧沉心中潇洒豁达,从不会买醉,而他,现在却只能借酒浇愁。 沈昀把醒酒汤喝下,用冷水冲了个澡,终于恢复了精神。他走出小巷,大街上热闹非凡,各式各样的摊位满满当当挤在两边,时不时就能见到身着无瑕山庄弟子服的人结伴走过,每每此时,沈昀心头便莫明一紧。他发现自己原不如别人所认为的那样逍遥自如,从前的自在与不受拘束,仅仅是因为尚未遇见令他牵挂的那个人,他安然闯过许多次生死劫难,却最终还是没有办法躲过情关。 情这一字,最是撩人、痴人,也最是伤人。 沈昀漫无目的走着,待回过神来时,才发现自己走到了无瑕山庄门前,山庄大门已装饰一新,艳丽的红绸悬挂在梁上,时不时有拿着礼盒的家丁进进出出。沈昀很清楚自己不该再插手去管这档子事,那一夜他与慕云择之间已经将话都说开了,他理应转头潇洒的离去,然而,终究还是无法做到置之不理。 沈昀自嘲的笑了一声,转身从这里离去,唐灵灵正巧从庄中走出,看见那道熟悉的身影消失在拐角处,有些难以置信的踮脚张望。慕云择正在送她出门,见状问道:“唐姑娘发现了什么?” “我好像看见了沈大哥。”唐灵灵的目光仍在人群中搜索着。 慕云择心头一惊:“唐姑娘说得是哪位沈大哥?” 唐灵灵回头说道:“少庄主忘了吗,数月前我们曾在一间客栈里见过面,当时你就是与沈昀沈大哥同行的呀!”她尚不知道那人是假装成慕云择的苏潋陌,但只提到沈昀的名字,慕云择心口便是一阵剧痛,佯装镇定地说道:“唐姑娘应该是认错了,他不会来无锡的。” 唐灵灵失望地说道:“也对,几日前我在城外遇见他,他便说有要事在身,不能来喝少庄主的喜酒。” 慕云择勉强笑道:“他是个不喜欢受拘束的人。” 唐灵灵期待地望着他:“少庄主,你若是有沈大哥的消息,一定要派人告诉我,好吗?”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里毫不掩饰对沈昀的好感,慕云择心里很不是滋味,但还是说道:“我会的。” “那我就先回客栈去了,待少庄主大婚之后,我再借薛神医一用。”唐灵灵大大方方的拱手道。 “唐姑娘请。”慕云择目送她离去,视线扫过穿梭的人流,低低叹气一声。 几日之后,姜家送亲的花轿来到无锡城外,无瑕山庄派出九十九名弟子迎接,沿途无数百姓夹道观望,想要一睹那被称为“天下第一美人”的姜家千金是何等花容月貌,但花轿被遮得严严实实,连条缝儿都没有露出来。送亲队伍入住了慕家在城东的别苑——雨花阁,守卫重重把守,闲杂人等一律不予靠近,可谓戒备森严,姜诗璃的饮食起居有五名陪嫁丫环亲自照料,哪怕是有要事通传,也只能隔着屏风与她说话。 虽说江湖儿女不拘小节,但姜家门风严谨,未正式拜堂之前不叫新人见面,因此他们两人从未见过,倒是有丫环暗地里偷偷向姜诗璃称赞那慕少庄主如何气宇不凡,而姜诗璃始终冷冷淡淡的,一言不发,只因如今对她来说,再出色的男子,与那人相比也是鱼目珍珠的区别。 姜诗璃郁郁寡欢,慕云择同样也心事重重,大婚在即,宾客陆续都来到无锡城,他每日都要忙于应付那些恭贺之声,笑得分外牵强。江湖上的人都说,这是一桩天赐良缘,没有什么能比这个更般配的了,但谁也不会想到,两位新人皆是各怀心思。 到了十一月十七日,天色尤其作媒,阳光明媚,万里无云,身穿大红色金丝绣团云纹喜服的慕云择高坐在骏马之上,迎亲的队伍从街头延伸至街尾,浩浩荡荡望不到边,在喧天的喜乐中来到雨花阁。喜娘将盖着喜帕的新娘子从屋里背出,喜轿落地,姜诗璃在热热闹闹的鞭炮声中坐进轿子里,四名腰系红绸的青年男子抬轿,另有四名丫环扶轿同行,桩桩件件,无一不是给足了姜家脸面。 迎亲队伍穿过街道,百姓夹道围观,议论纷纷,不管男女眼中皆是充满羡慕,一间茶馆的二楼,沈昀站在那里低头看去,慕云择走在队伍的最前面,在别人眼里,这是他最意气风发的时候,但沈昀所能看见的,却是他眉宇间深深的忧愁。 “你在看什么?”萧沉不知何时出现在他旁边。 沈昀诧异他的到来,还是回答道:“看一个人。” “不管你看得是谁,今天都不是时候。”花轿从茶馆楼下经过,萧沉发现沈昀的目光并非如他所想的那样,在追随花轿里的人,而是在望向更远的地方,他忽然明白了什么,不由得叹息一声。 “你说得不错。”沈昀苦笑一声。 “有些事,如果向前看和向后看都没有结果的话,你不妨换一条路走,虽然一开始会很艰难,但那会让你有截然不同的收获。”萧沉并不擅长安慰人,所以他此刻说出来的话连自己听着都感觉有些蹩脚,但意思还是那个意思,他相信沈昀能懂。 沈昀长叹一口气,望着天边说道:“但有一件事,我仍需要去做。” “你或许不应该做。”萧沉皱起眉。他不知道沈昀要做什么,但直觉告诉他,这并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沈昀摇摇头:“不,我必须去做,只要这样才能与过去做个了断。” 萧沉非常了解他,也知道已经劝不了他,他拍了拍沈昀的肩膀,什么话也没有说,转身离去。迎亲队伍已经走远,围观的人群渐渐散去,而庆贺的鞭炮声却在远处此起彼伏响起,沈昀听了许久,他知道今夜必不会太平。 此时的无瑕山庄已经宾客盈门,都在等着观礼,慕百川与姜士铭身着吉服坐在高堂之位上,薛皓华被请为主婚,包括陈珩之、唐灵灵在内的贵客坐于左右位置,其余宾客分列两旁,慕云择以一根红绸牵着姜诗璃,另有两名喜娘搀扶住她,在众人热烈期盼的目光中走到厅中,向高堂之位跪下。 薛皓华高唱礼词,新人行拜堂之礼,慕百川与姜士铭分别饮下新人茶,众人拱手连声道贺,新娘子在喜娘的搀扶下进去内室休息,留下慕云择招待宾客。一切看上去都顺理成章,每一个人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慕云择更是来者不拒,每一杯酒都痛痛快快饮下,助了不少兴致。慕百川大病初愈,今日又忙碌了一天,觉得有些疲乏,便先离席去后院醒醒酒,刘通搀扶他行走,笑呵呵地说道:“庄主,今日虽说是少庄主的大喜日子,但您也得顾及着些身体,别喝入太多了,外头都有少庄主在招呼着呢!” “说得也是呀,如今都是年轻人的天下,我确实应该放手过些悠闲日子了。”经过那一番生死劫难,慕百川收敛了许多戾气,一来是内力修为大不如前,二来也是因为慕云择在处理赤霄剑一事上恰如其分,有些事他确实应该找机会告诉自己这唯一的儿子了。 刘通扶他在内室坐下,说道:“庄主,你先在这里休息会,我去厨房给你熬碗醒酒汤来。” 慕百川点了点头,闭着眼睛养神,门外传来脚步声,慕云择关切的声音响起:“父亲,你怎么样?不碍事吧?” “岁数大了,有些不胜酒力,无妨的。”慕百川摆摆手,“你怎么不留在前厅招呼客人?” “我方才见父亲离去,有些放心不下,才跟来看看。”慕云择从桌上倒了杯热茶递过去。慕百川望着他,那意气风发的模样,当真是像极了年轻时的自己,他感概的叹气一声:“云择,为父从小就对你十分严厉,那是因为你是无瑕山庄唯一的继承人,为父希望你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将无瑕山庄发扬光大。” “父亲的教诲,我一直铭记于心,不敢忘记。”慕云择应道。 “你什么都好,若说还有缺点的话,那便是行事太过优柔寡断,成大事者,需得当机立断,一时心软只会害了自己,错失良机。”慕百川语重心长的说道,“云择,为父如今的精力已太不如从前,无瑕山庄能否发扬光大,便只能交给你了。” 慕云择脸上看不出情绪波动,只安慰他道:“父亲不必担心,我相信薛神医会有办法的。” 慕百川道:“经历这么多变故,为父都已经看开了,只要你能够担起无瑕山庄的重责,为父便放心了。云择,你过来,为父有件事要告诉你。” 慕云择向他走过去,微微弯下腰身,慕百川刻意压低音量说道:“这赤霄剑在百年前乃是无涯先生所有,此人武功盖世,无人可及,他在辞世之前将毕生所学都记载在了一本名叫‘无涯秘卷’的典籍中,而找到此书的方法,便是赤霄剑。” 慕云择的神情并没有多少震惊:“父亲怎会知道此事?” 慕百川叹气道:“这便是另一桩旧事了,不提也罢。为父多年来一直在寻找无涯秘卷的下落,后来偶尔得知赤霄剑与铸剑世家萧氏有关,便前去寻找解秘之法,没想到那萧家人顽固不化,无论如何都不肯说出剑中的秘密。” “所以父亲便赶尽杀绝,将萧家人一并除去。”慕云择脸上浮起古怪的笑容。慕百川正沉浸在那段往事中,并未注意到他的神情变化:“既然不能为我所用,留下来也是徒增后患,办法总会有的,不必拘泥于一时。” 第77章 横生巨变 夜色已深,无瑕山庄仍旧张灯结彩,灯火通明,隐隐约约可以听见前厅传来的欢笑声,慕云择给慕百川添了一碗新茶,问道:“那这赤霄剑,父亲是从哪里得到的?” 慕百川饮了一口茶后方道:“这件事你便不必知道了,你只需记得那苏潋陌万万不能留,此人若是活着,必会成为我无瑕山庄的大患!” “父亲是要我杀了他?”慕云择问道。 “不错,不管是用什么方法,哪怕是暗中下手,也不能让他活在世上!”慕百川眼中射出两道阴冷的光,握着茶杯的手收紧,杀意迸现。慕云择说道:“但如此做法,传到江湖上,岂不有辱了无瑕山庄的门楣?” 慕百川语重心长的说道:“云择,欲成大事,不可拘泥于这些小节,只要做的干净利落,在外人眼里,也不过是替江湖除去一大祸害罢了。你还年轻,需要多加历练,往后有姜家从旁协助,对你来说也是一大契机,这是你扬名立万的好机会,切不可错过了。” 慕云择拱手说道:“多谢父亲教诲,我记下了。” 初冬夜凉,慕百川觉得身上寒浸浸的难受,紧了紧衣服说道:“你先去前厅招呼客人吧,为父有些冷,你唤下人送件袍子过来。” 烛火在夜风下摇曳,慕云择低垂着眉目,看不清脸上的表情:“辛苦谋划了这么多年,确实应该好好休息了,你就放心吧无瑕山庄交给我吧。”这话听在耳里莫非怪异,慕百川眉头紧皱,正欲唤住慕云择,突然发现自己根本没有办法开口说话,僵硬的感觉从双脚往上蔓延,连站都无法站起来。 慕百川眼里露出无比恐慌的表情,手用力敲打着桌子,慕云择停下脚步,回头望向他,灯笼的红光映在他半边脸上,嘴角轻勾,说不出的诡异阴冷,面对慕百川近乎挣扎的示意,他没有停留,径直离去。 慕百川难以置信的瞪大眼睛,拼命想弄出动静以引起下人的注意,但往日里片刻不离的弟子们竟都不知去了何处,就算他将茶碗扫到地上,也没有人过来查看。慕百川突然明白,是那“慕云择”传令摒退了下人! 恐惧的感觉占据了他的心,僵硬感已经蔓延到腰部,呼吸变得越来越困难,他张大嘴巴喘气,却发不出一点声音。这时,一道人影出现在门口,慕百川眼里浮起希望,拼命想要抬起引起他的注意,但他发现自己两条胳膊都已经不受控制,像朽木一般耷拉下来。门口的人发现了异样,走进屋子里来,慕百川猛得瞪大眼睛,眼前这个青衫长剑的男子,分明就是沈昀! 沈昀原是想来提醒慕云择要小心姜家小姐,方才他跟着慕云择来到这里,碍于慕百川在场便没有现身,听到他们对话时,隐约觉得不对劲,便等到慕云择离去后才现身。他注意到慕百川姿势古怪,脸色青灰,暗暗吃惊,上前询问情况:“慕庄主,出了何事?” 慕百川已经只剩下眼珠子可以转动,沈昀见他动弹不得,以为他被人点了穴道,伸手去检查他脖子上的经脉。这一按顿时让沈昀脸色大变,慕百川的脉博竟像垂死之人般几乎感觉不到跳动,而这个时候,慕百川的脸色已经因为喘不上气而变得青黑,胸口急促起伏着,却未能缓解半分痛苦。 沈昀终于知道方才的古怪来自何处,因为那个人根本不是慕云择! 他欲去唤人来帮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惊呼:“你是什么人!” 刘通手里端着刚熬好的醒酒汤,见到那人转过身来,立即认出他便是当日有盗剑嫌疑的沈昀,正想质问之际,忽见慕百川神色极是不对,立即奔上前查看。他人还没有走近,慕百川身子一歪,如一滩烂泥般倒在地上没了动静,刘通大惊失色,汤碗哗听一声砸到地上,扑到慕百川身上急呼:“庄主!庄主!” 他碰到慕百川的手,竟似冰块般冷,顿时面如土色,凄厉地叫道:“来人呀!庄主遇害了!庄主遇害了!” 连番变故让沈昀措手不及,他在进门的时候,慕百川明明就还活着!无瑕山庄弟子听到响声从四面八方涌来,将这间屋子围了个水泄不通,有人大喊:“快去通知少庄主!”余下的人将沈昀堵在屋中,刘通声嘶力竭的叫道:“别让他跑了!是他杀了庄主!” 沈昀看着眼前那一个个手持兵刃、虎视耽耽的人,再听到刘通的叫喊声,浑身犹如坠入冰窖。他忽然明白了苏潋陌将姜诗璃之事告诉他的原因,便是要让他去背杀害慕百川的这个罪名!远处传来纷杂的脚步声,参加喜宴的宾客陆续赶来,侍卫让出一条通道,身穿吉服的慕云择从人群中走出,他看见躺在地上的慕百川,脸色已然惨白。薛皓华快步奔上前查看情况,先是为慕百川把脉,而后又翻起他的眼皮看了看,对着慕云择摇摇头,悲声说道:“慕庄主身中剧毒,已经去了!” 慕云择在众人的注视下一步一步走过去,伸手扶起慕百川,只见慕百川脸色黑青,双目暴突,嘴巴大张,死前似乎承受了极大的痛苦。慕云择的手剧烈颤抖着,眼泪决堤而下,刘通扑倒在他身边,哭道:“少庄主,是沈昀!我亲眼看见是他杀了庄主!” 几名最先赶来的侍卫叫道:“我们听到刘管家喊声赶过来时,这间屋子里只有沈昀与刘管家在此,定然是他害了庄主!少庄主,我们绝不能放过他!” “杀了他!杀了沈昀为庄主报仇!”数十名弟子齐声高喊。 慕云择放下慕百川,站起来面向沈昀,他身上的吉服那般鲜艳,愈衬得他脸色苍白如土:“你……为何会在此处?” 沈昀看着他那悲痛欲绝的模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能说什么,他还能说什么?难道要告诉他姜诗璃是苏潋陌的人,还是要告诉他刚才有人假扮了他的模样出现在此处?在眼前这种情况下,他如何会相信?沈昀望着他,眼睛里充满无奈,陈珩之在一旁大声质问他:“若说先前杀人夺剑之事乃是误会,此刻人证物证俱在,沈昀,你还有何话说!” 沈昀望向薛皓华,只要薛皓华能向众人说明七香散的解药是他所给的,便可证明他根本没有杀害慕百川之心,然而薛皓华却移到视线,看都不去看他一眼。 是呀,正因为那瓶解药,薛皓华越过“还春圣手”段巴英成了真正的天下第一神医,他如何肯为区区一个沈昀,在武林各大门派面前叫自己英名扫地?他自然要装作听不见,更看不见!沈昀自嘲的笑了一笑,他果然还是太天真了,竟然期待他为自己作证,简直太可笑了! 姜士铭见到他那表情,勃然大怒:“你这狗贼,入室杀人竟还不敢悔改,今日天下英豪齐聚,你便是有通天的本领,也休想逃脱!”他欢欢喜喜的送了女儿出嫁,没想到才刚刚拜堂成亲,红烛都未燃尽,喜事便要变成丧事,要是担上一个不祥的名声,诗璃往后如何在慕家立足! 唐灵灵见众人杀意升腾,着急的不行,不顾齐辰玉的阻拦,跑到沈昀跟前说道:“各位叔叔伯伯,此事或许仍有误会,我们且听听沈昀的解释吧!”她急切地望向沈昀,示意他赶紧说话,等了半晌也没见沈昀开口,晃着他的袖子道:“沈大哥,你倒是快说呀!你跟他们说慕伯伯的死跟你没有关系,快说呀!” 唐灵灵一番好心,拦在沈昀面前,不叫其他人动手,齐辰玉上前想要将她拦回来,她也不加理会。沈昀看着慕云择,终于说道:“慕庄主确实不是我杀的。” 话音刚落,人群中便响起一个充满不屑的声音:“沈昀,先前在陈家别苑的时候,你也说了同样的话,怎么这杀人害人的冤枉事,尽数都让你碰上了?”说话的人穿了一身华丽的锦衣,眉宇间尽是轻佻之意,少了几分沉稳,正是那七星堡的少堡主华经宇。 陈珩之道:“华少堡主说得不错,今日乃是慕兄大喜之日,你若是来喝喜酒的,大可大大方方从正门走进来,为何要偷偷来到此处?你必然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才会刻意掩人耳目!” 其余人皆是高声附合,唐灵灵见没有一个人肯为沈昀说话,急得不知该如何是好。慕云择听着那些质问讨伐之声此起彼伏,再次开口问道:“你告诉我,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 这是他给沈昀最后的机会,也是最大的让步。 沈昀怎么忍心看到他这样:“刚才有人假扮成你的模样来到这间屋子……” 他话还没有说完,刘通已经迫不及待叫起来:“少庄主别听他胡说八道,我进来的时候这屋中分明就只有他一个人!” 华经宇在一旁落井下石:“想替自己开罪,也该找个让人信服的理由,慕兄一直在前厅与我们一块喝酒,若有人扮成他的样子,你识得出来,山庄里这么多侍卫皆都识不出来?” 唐灵灵一直都瞧华经宇那玩世不恭的模样极不顺眼,不客气的喝道:“这是无瑕山庄的事,慕大哥都还没有说话,你这里嚷嚷个什么劲!”华经宇在江湖上好歹也算个有头脸的人,被一个女流之辈当众喝斥,自然觉得脸面上过不去,可要是与她当众争执,更显得没有风度,况且自唐震死后,唐灵灵便是唐家唯一的继承人,论及辈份往后还在他之上,哪怕心里再窝火,也只得憋回肚子里。 众人皆以为沈昀是在为自己找说辞,孰不知当日便是有人假扮了慕云择的样子,带着赤霄剑大摇大摆离开无瑕山庄,若非沈昀相救,慕云择或许早已经死在尸香散的剧毒之下。慕云择没有理会众人的置疑之声,嘴唇轻颤,问道:“是他吗?” 沈昀沉默地点头,慕云择身影一晃,面若死灰。陈珩之眼看情况不妙,出声鼓动众人:“慕庄主乃是受人敬仰的江湖前辈,今日却被此人以下三滥的手段害死,此等行为,人人得而诛之!我陈家与无瑕山庄世代交好,今日便替慕庄主报了这份大仇!” 第78章 被困山庄 陈家虽没有家传武学,但陈珩之自小受名师教导,加之天份颇高,手上的功夫绝不弱,他的武器乃是一柄以精铁裹面的折扇,每根扇骨皆锋利如刀,挥舞间银光闪闪,极具气势。只不过他养尊处优惯了,平日里又有那许多侍卫替他卖命,极少与人动手,出招间便少了几分老练,远不是沈昀的对手。 陈珩之的目的当然不是要跟沈昀一较高下,而是想借此激起其他人的争名逐利之心,谁在此时擒住沈昀,不但对自身名望大有助益,更是让无瑕山庄欠下一份大恩德。华经宇不甘落在人后,在陈珩之出手的那一刹那,紧跟着冲了上去,姜家既然与无瑕山庄结为亲家,姜士名当然不能置之不理,当下抽出宝剑刺向沈昀,其余人不敢贸然上前,纷纷向旁边退开。 沈昀自不会与他们动真格,招招式式皆只求自保,陈珩之与华经宇皆是缩手缩脚,没有拼尽全力,倒是姜士铭一股脑儿出狠招,看得出来他极想擒住沈昀,也好圆了姜诗璃尴尬的处境。四人缠斗到了院中,无瑕山庄弟子团团将他们围住,其余人虽没有动手,但都执着兵刃跃跃欲试,寻找可趁之机。 唐灵灵见他们以多欺少,想要上前帮助沈昀,齐辰玉一把将她拦住,说道:“灵灵,你便不要再去添乱了!” 唐灵灵跺脚道:“他们摆明在欺负沈大哥,大师兄,你快去帮帮沈大哥呀!” 齐辰玉劝道:“这是无瑕山庄的事,我们唐门不宜插手。”他虽说对沈昀有嫉妒之心,但也觉得这件事太过巧合,不帮忙纯粹是因为唐门内部正处于多事之秋,唐灵灵若要登上门主之位,还需得江湖同道支持,在这个节骨眼上任何一方他们都不宜得罪。 唐灵灵心思单纯,没有考虑那么多,只想着怎么帮沈昀脱困,她跑到慕云择面前,急道:“慕大哥,我相信这件事必然在另有隐情,先问清楚再处置也不迟呀!” 慕云择仿佛听不见她说话,脑海里都是沈昀刚才说的话,神情迷茫而无助。刘通跟在慕百川身边这么多年,是无瑕山庄的元老,平日里说话也有份量,他对慕百川极是恭敬,亲眼见到他命丧当场,而少庄主又迟迟没有发号施令,他再也忍耐不下去,冲出屋外,对着众弟子喝道:“立即将沈昀拿下!” 等候在周围的数十名弟子早已按耐不住,得到号令,立即挥舞兵刃向沈昀扑去。陈珩之见目的达到,一个闪身退到一旁观战,华经宇本身就是逞个能罢了,见状也退开,唯有姜士铭步步紧逼,不肯罢休。山庄这些弟子虽算不得高手,但人多势重,沈昀刚打退一拨,立即便有另一拨围攻上来,他招招手下留情,不想伤及他们性命,但同时也让自己处于疲于应付的境地,即无法脱身,也无法取胜。 其余门派中人皆是面面相觑,一来慕云择没有发话,他们若出手便显得名不正言不顺,二来这沈昀不是泛泛之辈,要是不小心受伤或是丢了性命,实在划不来,倒不如静观其变,无瑕山庄弟子众多,饶是沈昀有三头六臂,也难逃今晚一劫。只是他们都十分奇怪,慕百川惨死屋中,尸骨未寒,为何身为独子的慕云择连半句话都没有,反倒是陈珩之这些外人在这里拼命? 陈珩之原想借此煽动慕云择向众门派求助,将沈昀逼至绝路,没想到慕云择一直愣愣的站在原地,一句话都没有说,眼见沈昀在数十人的围攻下仍没有败势,愈发觉得不妙,长久下去恐怕只会让沈昀逃脱。他暗暗向华经宇使了个眼角,这华经宇是他手下的爪牙之一,当初在金陵污蔑沈昀便是受了他的指使。华经宇心领神会,大喝一声道:“对付此等江湖败类,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大家快一起将他擒住!” 话音刚落,他已扑进人群中,沈昀连无名剑都没有出鞘,只以剑鞘退敌,乍见华经宇向他挥来一掌,立即提手相迎。他只用了三分内力,却在两掌相击之时感觉到掌心传来一股刺痛,整条手臂顿时麻木,他击退几名围上来的山庄弟子,赫然发现掌心里一片漆黑,可见数个细小的针眼。 华经宇不露声色的将毒针收起,义正言辞地说道:“沈昀,今日我便替天行道,杀了你这恶贼!” 沈昀只觉气血翻涌,内力游走涣散,视线逐渐模糊,整条胳膊都没了知觉,隐约看见有道人影向自己扑来,想要躲避已是来不及。姜士铭拼尽全力的一掌重重打在他胸口,沈昀顿时口吐鲜血,站立不住,华经宇见状立即提剑刺过去。唐灵灵看到那剑即将要刺入沈昀的胸膛,几乎要失声叫出来,齐辰玉一直在旁边观战,清楚看见华经宇用毒针暗下黑手,十分不屑他的为人,几枚暗器捏在指间,准备助沈昀躲开这一剑。 就在这千均一发之际,一道人影从天而降,剑光一闪,生生击退了华经宇这拼尽全力的一剑。只见来人一身黑衣,黑布遮面,眼神锐利,如利刀一般扫过周围:“以多欺少,暗下黑手,这便是你们名门正派的做风吗?” 姜士铭到底是江湖前辈,刚才愤怒之下寸步不让,此时冷静下来,也觉得理亏,华经宇一脸傲然地质问道:“此等恶贼,人人得而诛之,还讲什么江湖道义?你是什么人,竟也跑出来送死!” 那黑衣人冷笑说道:“是非善恶,容不得你这个小人在这里评断!”剧毒游走在沈昀全身,令他站立不稳,视线模糊,只觉得这个声音分外耳熟,却看不真切。华经宇闻言勃然大怒:“无名小卒,也敢跟我叫嚣!今日我便叫你给沈昀陪葬!” 他提剑刺向他们,被沈昀击退的山庄弟子缓过劲来,亦纷纷举起兵刃扑上去,刀光剑影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令他们没有后退之路,人人都道沈昀必然难逃此劫,陈珩之脸上甚至已露出得意的笑容。就在此时,一声厉喝响起:“住手!” 山庄弟子听到这声音纷纷止住脚步,华经宇见没了帮手,硬生生收住去势,人群向两旁退开,慕云择走出来,冷静地说道:“放他们走。” 众人皆愣在那里,愕然地看着慕云择,刘通先回过神来,奔上前道:“少庄主,此人是杀害庄主的凶手,万万不能让他离去呀!” 陈珩之不知慕云择怎么会说出这句话,眼看自己的计划就要成功,怎么肯罢休,说道:“慕兄,沈昀已受了重伤,此时是除去他最好的时机,若让他离去,便等于放虎归山,往后恐怕会成为无瑕山庄的大患啊!” 华经宇大声附合道:“不错,绝不能让他们离开!” 慕云择的脸色极是苍白,但声音却不容置疑:“我说放他们走!” 刘通急得大叫:“少庄主!” 慕云择置若罔闻,目光冷冷的在山庄众弟子间扫过,他们面面相觑,陆续退到旁边,让出一条通道。黑衣人架住沈昀的肩膀,从人群中走过,仍有人想跃跃欲试,对他们出手,只听慕云择冷喝道:“今夜谁再对他们出手,便是跟我无瑕山庄为敌!” 陈珩之虽然想要趁胜追击,将他们赶尽杀绝,但慕云择都说了此话,他若是再动手,便显得另有图谋,其余人大都存了观望的心态,更加不会阻拦他们离去,姜士铭犹豫了半晌,念及自己的身份,恐落人话柄,亦没有再开口。黑衣人搀扶住沈昀走出包围圈,此时沈昀已经意识模糊,只能听见慕云择说话的声音,却没有力气再回头看他一眼,黑衣人架住他纵身一跃,消失在夜色中。 平白错失了这么好的机会,陈珩之不阴不阳的说道:“慕庄主无辜枉死,慕兄却纵容凶手离去,此举便不怕慕庄主死不瞑目吗?” 慕云择没有去看他,只向刘通说道:“吩咐下去,准备庄主的丧事。” 刘能虽然不明白慕云择为什么要这么做,但慕云择现在就是无瑕山庄的主人,心中再有不平,也只能恭敬应道:“是,我这便去操办。” 慕云择走向姜士铭,拱手致歉:“岳父大人,今晚山庄遭遇大变,家父不幸丧生,晚辈要先去处理家父的丧事,对诗璃恐怕会有怠慢之处,还望岳父大人谅解。” 都到了这关头,他还能记挂着自己女儿,姜士铭颇为感动,说道:“云择,我们往后便是一家人了,你不必觉得为难,诗璃既已嫁入慕家,自然要与你一同操持家事,理应为慕庄主披麻送终,以尽孝道。” 慕云择躬身说道:“多谢岳父大人成全。” 他转身走入屋中,亲自去整理慕百川的遗体,山庄弟子在门前筑起人墙,将各大门派都挡在了外面。华经宇见自己拼了半天命没落到半点好处,冷嘲热讽说道:“这位慕少庄主当真大方啊,连杀父仇人都能放过。不对,以后应该改口称慕庄主才是。” 唐灵灵瞧见他那小人得志的模样愈发觉得厌恶:“沈大哥有没有杀人还未成定数,但你用毒针暗中偷袭这桩事,我可瞧得清清楚楚!” 华经宇仰着头道:“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我不过是在替天行道罢了!” 唐灵灵朝地上啐了一口:“我呸!七星堡好歹也是江湖上的名门正派,你使出这种下三滥的手段,就不怕丢了华伯伯的一世英名吗!” 华经宇正想开口反驳,只听齐辰玉说道:“灵灵,你是知道的,七星堡不擅用毒,华公子这手法想来是从别处学的,他心急除魔卫道,也无可厚非。”这话看似在替华经宇找台阶,实则处处充满讥讽,已有人在暗自偷笑,华经宇脸上青一阵红一阵,十分难堪。薛皓华借着空档说道:“沈昀在中毒之际又使用了内力,此刻恐怕已经毒血攻心,未必能活得过明日。” 华经宇冷哼一声道:“他死了也是活该!” 唐灵灵一脸怒火,想要再骂上两句,齐辰拉住她摇头示意。已有人走过来将梁上的红绸替换成了白布,喜字皆被揭下,红烛吹熄,点着白烛的灯笼挂起,喜事变成丧事,喜乐变成哀乐,一桩被江湖神为美淡的良缘,以任何人都想不到的结果落幕。 第79章 渊源极深 夜色下,黑衣人扛着沈昀一路狂奔,回到他那间藏到深巷中的小院。他把沈昀放在床上,摘下脸上的黑布,在这无锡城中,肯为沈昀拼死一博的人,自然就只有萧沉。 他抓起沈昀的手,看见整条胳膊都布满乌青色的脉络,那就是毒血蔓延的痕迹,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在路上他已经封住沈昀的穴道,可暂保毒血不会侵害到心脉。萧沉将他扶起,在他身后盘腿坐下,以自身内力助他固元培本,逼出体内毒素。 近一柱香时间后,沈昀浑身一颤,吐出一口黑血,缓缓醒转过来。他扫过这间屋子,吃力的挤出一丝笑容:“我从来不知道你有这么高的武功……” “我也从来不知道你会做出这种蠢事。”萧沉一边说话,一边继续为他疗伤。沈昀虽然已经醒过来,但那口黑血远远不能清除他体内的毒素,萧沉渡进去的内力犹如石沉大海,激不起一线波澜。沈昀说道:“我这条命怕是要留不住了,你……你就不必为我浪费内力了。” 因为内力消耗过度的关系,萧沉的脸色渐渐变得苍白,大颗汗珠顺着他脸颊滴下,浸透了鬓发。他没有停下动作,而是说道:“你若是死了,休想我在你坟前洒上一滴酒!” 沈昀咧嘴苦笑:“你要拿这个威胁我,我倒是……倒是真不敢死了,只可惜……天不从人愿……”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他垂下头,已然再次失去意识。萧沉加大力道,忽觉胸口剧痛,身体一震,吐出一口鲜血,他喘息未平,怔怔看着沈昀死灰般的脸色,半晌后将他扛到肩上,飞奔出门。 他要去找一个人,在这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主动去找他,但他知道,除了这个人外,天下没有人再可以救沈昀。 东边渐渐露出鱼肚白,似明似暗的晨光笼罩在无锡城郊,萧沉出现在那座用竹子搭上的小楼前,篱笆门关着,他一脚将它踹开,奔了进去。小楼里仍点着灯,这是苏潋陌多年来的习惯,只因他恐惧黑暗,而原因则从来没有告诉过任何一个人。他一向警觉的很,况且夜里还刚刚给无瑕山庄来了个喜事变丧事的急转直下,还颇为洋洋得意,就不知陈珩之有没有顺利把罪名嫁祸给沈昀。 当门被踹开的时候,苏潋陌一骨碌从床上翻起来,几枚暗器出现在指尖,一道黑暗冲了进来,若不是烛火未熄,他将对方认来,早就已经把手里的暗器掷过去。 “稀奇啊,你竟然会来找我。”苏潋陌坐在床上说。 萧沉把沈昀放下,面无表情地说道:“救救他。” 苏潋陌这才注意到他还带着一个人,一边好奇的走过去,一边说道:“今天大阳是不是要打西边出来,你竟然带了人来求我……待他清楚看见那躺在地上没有动静的人,话音顿时收住,脸色变得极为古怪:“他怎么会受这么重的伤?” “无瑕山庄。”萧沉只简单说了四个字。苏潋陌是何等聪明的人,转眼就明白过来,他蹲下为沈昀把脉,发现他不止受了重伤,还身中剧毒,皱眉说道:“他中的是绝命散之毒,下毒的是七星堡的人?” 七星堡在江湖上原与无瑕山庄并驾齐驱,上代老堡主过世后,便逐渐开始走下坡路,到了华经宇这一代,名望已太不如前,不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江湖中人总还会卖他们几分面子。七星堡不擅用毒,却有一味独门毒药,便是绝命散,此毒见血封喉,阴毒无比,上代老堡主曾立下规矩,严禁门中弟子使用,这些年来已几乎在江湖绝迹。 萧沉的沉默正是证明了苏潋陌的猜测,他拉开沈昀的衣服看了看他胸口的掌印,不无讥讽的说道:“亏得他内力深厚,要不然再加上姜家的白虹掌,他铁定活不过两个时辰。” 听他说得言之凿凿,萧沉不禁怀了几分期望:“你可有办法救他?” 苏潋陌拍拍手站起来:“在我这里从来没有救不活的人,不过我们都认识十几年了,你应该知道,我这人一向不爱给自己找麻烦。”他似乎已经忘了沈昀会受这么重的伤全是拜他所赐,坦然的在旁边坐下,看上去完全没有要施救的意思。 他们确实已经认识十几年来,正如赤霄剑那柄巧夺天工的剑壳为萧家所铸一样,这么多年来,萧沉也同样在暗中掩护苏潋陌的存在。他从不会主动去找苏潋陌,更不会去求他任何一件事,但是现在,他却向他低了头:“求你救他。” 苏潋陌看了眼沈昀身旁的那把剑:“这把剑是你所铸?” 萧沉应道:“不错。” 苏潋陌说道:“三年前你便毁了铸剑炉,所以这把剑是萧家所铸的最后一把剑,你没有留给自己,却偏偏给了他。” 萧沉看着昏迷不醒的沈昀道:“在这个世上,只有他才配使用无名剑。” 苏潋陌若有所思地叹气:“剑虽无名,人未必无名,无情之剑,却落在了有情之人手里。萧沉,你隐姓瞒名这么多年,如今贸然出手救他,就不怕被人发现踪迹吗?” 萧沉的脸色没有任何改变:“世上再无铸剑庄,我虽活着,却早就已经死了,一个死人,是不需要害怕任何东西的。” 苏潋陌笑了起来:“你说得不错,没有任何人可以威胁一个死人。” 萧沉道:“你若肯救他,这份恩情,他日我必会报还。” 苏潋陌很了解萧沉,几乎相同的经历却让他们有着截然不同的性格,这么多年来,萧沉一直人如其名,他的仇,他的恨,都被深深埋在心底,就像一个旁观者,静静看着苏潋陌把所有人当扯线木偶般玩弄在指间。他没有阻止沈昀走入陷井,他就像是什么都不知道那般,把自己藏在任何人都不曾发现的角落,直到今天的事发生。 像他这样的人,只要开了口,就绝不会反悔,所以苏潋陌觉得很奇怪,一个能将仇恨隐忍在心中二十年的男人,为何偏就对这件事这般执着?他说道:“你要知道,欠我的情,一向都很难还上。” 萧沉当然知道他的性格,他们之间,不是朋友,也并非敌人,但都非常熟悉彼此,苏潋陌要做的事,萧沉都看在眼里,而萧沉不想做的事,苏潋陌也不会勉强,他们尊重彼此,也熟悉彼此,但这并不代表苏潋陌就会枉开一面,在人情债上,他一向都一视同仁。但萧沉还是没有改变主意:“他是我唯一的朋友。” 苏潋陌长叹一口气:“罢了,看在我们相识这么多年的份上,我便帮你这一回。” 萧沉向他抱拳:“多谢。”说完这两个字,他毫不犹豫的转身离去,苏潋陌本想唤住他好歹将半死不活的沈昀背到床上,但萧沉竟似片刻也不愿在这里停留,转眼就已经出了屋子。苏潋陌的手都已抬起,只得讪讪收回,拿脚尖踢了踢沈昀,抓住他的胳膊往床边拖去,只听咣啷一声,就把沈昀的脑袋磕在桌腿上。在原地盯着他看了半晌后,苏潋陌终于不情不愿地背起他,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把他扔在床上,喘着粗气说:“沈昀,你可听清楚了啊,虽然是萧沉把你带到这里来的,但他归他,你归你,我救你的这份恩情,也得照样算在你头上,等你活过来,你再一并都还我吧!” 说着,他转了转眼珠子,又补充一句:“至于如何还,由我说了算!” 如果沈昀还能动弹的话,他必然要跳起来头也不回的离开这里,只可惜他现在徘徊生死边缘,整张脸已经快变成黑青色,要不是萧沉提前封住他的穴道,他肯定活不到现在。苏潋陌说够了也看够了,终于肯从箱子里拿出一个布包摊开摆在床上,上面赫然有数十枚大小长短皆不一的银针,他先取了最粗的几枚扎进沈昀头顶,再依次扎在其他穴位,最后用一枚小刀割破沈昀左手食指,以自身内力助沈昀稳住心脉,在银针的作用下,乌黑的毒血从食指渗出,吧嗒吧嗒滴在地上。 天色已经大亮,阳光从竹窗外投进,林子里传来虫鸟鸣叫的声音,床下已经淌了一滩黑血,沈昀的脸色也好了许多,苏潋陌把银针逐一取下,搭上腕脉沉吟片刻,取出一粒药丸喂他吃下,才稍微松了口气。 虽然他体内的毒素还没有清除干净,不过至少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苏潋陌把银针收起来,得意地说道:“怎么样,最后还是得靠我救你吧?沈昀呀沈昀,能遇见我还真是你的福气,要不然你这条命早就去阎王爷那儿报道了!”他所能看见的就只有眼前,早就忘了是自己硬扯着沈昀去淌这趟浑水,不过他倒还记得昨夜发生的事,更加记得自己从未说过要取沈昀性命的话! 擅做主张的人,他从来不会喜欢,沈昀就算要死,也只能死在他手里,轮不到他们作主! 第80章 杀与不杀 沈昀昏睡了三天,还没有要苏醒的迹像,萧沉每日午时便会来一次,他从不询问苏潋陌,次次都跟木头桩子般杵在床边。这一日他又来了,还顺带捎来了许多吃食,苏潋陌不客气的全部收下,说自己要出门一趟,让萧沉先在屋里守一阵。 萧沉皱眉说道:“你假扮慕云择的事已经被无瑕山庄发现,最好不要出现在城中。” 苏潋陌很是不以为意:“发现又如何,慕百川本来就该死,能留他一个全尸,我已经算是枉开一面。” 萧沉道:“薛皓华就在无瑕山庄,想必他已经知道你所用的是蚀骨化心丹,若是按此追查下去,不难查出你的身份来历。” 苏潋陌一脸惊奇地说道:“这么多年你渺无音信,没想到还挺关心我的。” 萧沉面无表情道:“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虚伪的话。” 苏潋陌望着他笑:“你说得不错,所以你也不必拦我,我要做什么,总会有自己的分寸。”说罢这句话,他不等萧沉回答,便就径直出了竹楼。直至他的身影消失在篱笆围栏外后,萧沉才收回目光再次望向沈昀,比起几日前,沈昀的脸色已好了许多,气息趋于平稳,手掌亦不再青黑,苏潋陌虽然骄傲自负,但确实有别人望尘莫及的本事,只要有他在,沈昀便不会死。 他并不知道,苏潋陌没有去无锡城里,而是来到竹楼南面数里的一座小坡,陈珩之正站在坡上东张西望,看见他后露出一脸惊喜,快步向他跑去:“潋陌!” 等他到了跟前,苏潋陌才笑眯眯地说道:“无瑕山庄这几日如何?” 陈珩之道:“都在忙着筹办慕百川的丧事呢,也没顾得上其他,我借着陈慕两家的交情留下来帮忙,他们也没有起疑。你放心吧,哪怕慕云择要去追查你的下落,我也会想办法替你掩饰过去!” 苏潋陌笑容不减:“那当真是辛苦你了。” 冬日落叶缤纷,满山萧瑟,陈珩之却觉得眼前的人像有万丈光芒,迷得他七晕八素,嘿嘿笑道:“只要你觉得开心,我做什么都是心甘情愿。” 苏潋陌看似很满意地点点头,漫不经心问道:“大约是我近日忙了些,有件事记不太清了,不如你告诉我,我是何时叫你去杀沈昀的?” 陈珩之那满脸喜色忽然僵住,吱吱唔唔说道:“当时……当时他正被众人指责杀害慕百川,我便想不一做二不休,只有死无对证,才能坐实他杀人的罪名。” 苏潋陌道:“如此说来,你这样也是为了我?” 陈珩之解释道:“自然是的,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我!沈昀此人武功高强,且与慕云择交好,若让他活着,将来恐怕会成为你的拦路石,潋陌,只要是为你,什么人我都肯杀!” 这信誓旦旦的话只换来苏潋陌皮笑肉不笑的冰冷表情:“但你别忘了,我从未要你杀他。” 陈珩之的脸色变了变:“你明明知道他的存在只会妨碍你,为何还要次次手下留情?” 苏潋陌半眯起眼睛,不悦地说道:“我要做什么,似乎不需要你来过问。” 陈珩之抓住他的肩膀,激动道:“潋陌,我为你做了这么多次,难道你还不明白我吗?为什么你总要拒人于千里,难道在你心中,沈昀竟比我还重要?” 苏潋陌的脸色已沉了下来,他挑起陈珩之的下巴,堂堂陈家大公子,面对这带着侮辱性质的动作,竟没有半分反抗。苏潋陌嘴角勾起笑意,眼中的杀意越浓,他就会笑得越开心:“忘了告诉你一件事,我这人,做事一向只凭心情,所以最讨厌的,就是擅做自张的人。” 对眼前这个人,陈珩之已经放下了所有尊严,他甘愿鞍前马后,甘愿成为供他驱使的仆人,然而今日他才明白,在苏潋陌心中,他的身份也仅仅就是个仆人而已。不甘与妒意填满他的心头,他愤怒的说道:“去塞外的路上我就已经发现,你根本不会杀沈昀,因为你对他有情!” 苏潋陌眉头皱起:“你自己知道在说什么吗?” 陈珩之冷笑道:“不错,你确实数次陷害他,但每当他面临生死关头,你哪一次不是出手相救?我为你做了这么多事,今日你却为了他来责问我,潋陌,你敢说你对他无情吗?” 他的脸色涨得通红,胸口快速起伏着,似乎这几句话就已经费尽他的勇气,苏潋陌看着他,眉头渐渐舒展开来,摇头叹息道:“这男人与女人吃起醋来,果然都是一样的。珩之,你就这般看轻我吗?” 陈珩之一愣,不知他这话何意,苏潋陌微微一笑,凉风卷起他雪白的衣摆,绝世风华犹如春日光景下的桃花,清艳到极致便难免带了煞气。陈珩之看得失神,世人都说美色惑人,然而如妖似仙般的风骨才最叫他沉沦,他神情那般痴然,甚至忘了自己刚才为何发怒。苏潋陌柔声说道:“你知道我今后还要有很长一段路要走,稍微出现差池,就有可能让全盘计划落空,你对我很重要,但沈昀现在对我也同样重要,我让他活着,自有我的道理,你明白吗?” 这如沐春风般的声音转眼已让陈珩之心头的怒气一扫而空,他一把抓住苏潋陌的手,动容的说道:“潋陌,是我错了,我不该擅做自张,我保证再次再也不会了!” 苏潋陌不动声色的将手抽回,带着笑意说道:“已经发生的事虽无法挽回,但总要想办法去弥补。” 陈珩之痴然地望着他:“无瑕山庄那边,我定会盯得牢牢的,绝不会让他们发现你就在城外!方才我是随口胡说的,万万没有怀疑你的意思,潋陌,只要你能想着我,我便就知足了!” 苏潋陌含笑说道:“我从来不做没有把握的事,只要这个人对我产生威胁,我便就不会让他再留在世上,所以你放心,你所做的事,我都会放在心里。” 陈珩之激动万分,作势便要上前拥住他,苏潋陌佯装不经意的躲开,看看天色说道:“你该回无瑕山庄了,免得叫他们起疑。” 陈珩之依依不舍问道:“你何时再来找我?” 苏潋陌笑道:“很快。” 只两个字就已经让陈珩之心满意足,他一步三回首离去,那白色身影在他眼里就是这世间最抓心的风景,然而他不会看见苏潋陌脸上骤然冷下来的表情,令这午后的阳光,都在倾刻间染上冰霜。 回去竹楼的时候,萧沉自然还没有离去,见到苏潋陌阴郁的脸色,他什么也没有询问,转身便准备离开这里,苏潋陌的声音这时从他身后传来,像根绳子般绊住了他的脚步。 “你可记得那日你曾说过,只要我肯救沈昀,你便会想办法还我这份情。” “你想让我做什么?”萧沉开门见山的问,他与苏潋陌之间,本就不需要任何似是而非的猜测与客套。苏潋陌微微笑起来,他就喜欢萧沉这样干脆的性子,一是一,二是二,从不会拖泥带水。他说道:“我要你去杀一个人。” 其实萧沉已经很久没有杀过人了,他自从来到无锡隐居在那条陋巷后,就好像已经跟江湖绝缘,那些打打杀杀的恩怨情仇,都跟他再也没有关系,但,也仅仅是好像而已。他若能放下,便不会选择留在无瑕山庄附近,日夜不停的监视赤霄剑的动向。此时,他沉默了很久,终于吐出两个字:“名字。” 苏潋陌知道他一定会答应,因为他是萧沉,在某种意义上,他跟沈昀几乎可以算同类人,而这种人都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绝不会自毁诺言,只要是答应过的事,不管如何艰难,都会办到。他很平静的回答道:“金陵陈家的大公子,陈珩之。” 萧沉明显一怔,他并不是在震惊这个人的身份,而是他知道陈珩之是苏潋陌手里一颗非常重要的棋子,以陈家在江湖中的地位,陈珩之必会对苏潋陌的计划大有助益,然而现在他却要杀了他,就等于移去了棋盘上那枚可以决定胜负的棋子。但是萧沉还是没有问,因为他不会阻止苏潋陌去做任何事。 “三天之内,我会给你消息。” 留下这句话,萧沉转身离去,苏潋陌目送他的身影穿过庭院,消失在树林深处,他想,用不了三天,萧沉就会带来他想要的消息。沈昀还没有醒,苏潋陌像往常一样为他施针散毒,他体内的毒素已驱出大半,若不出意外,应该明日早晨就会醒了。 竹楼里就只有一张床铺,苏潋陌已经趴在桌上睡了好几夜,他真想现在就把沈昀提起来扔到院子里,自己盖上被子美美睡上一觉,但考虑到还得指望萧沉去替自己除掉陈珩之,他还是很大方的决定再忍一晚上。 他已经说了,只要这个人对他产生威胁,就不会于让他活在世上,他只需要听话的傀儡,而不是容易产生异心且自以为是的祸害。 他一向就是只为自己考虑的人,所以这次,他同样心安理得。 第81章 一条人命 沈昀在晚上便醒了,比苏潋陌预计的时间早了数个时辰,不过那会他正躺在美人榻上睡得正浓,沈昀扫了一眼屋子,便就看见他在烛火下忽明忽暗的脸。手掌上的伤口已经恢复皮肤该有的颜色,胸口挨得那一掌也只剩下隐隐约约的疼痛,嘴里十分干渴,像被烈日烘烤上数日般,沈昀挣扎着坐起来,摇摇晃晃走到桌前倒水。 他已尽量不去发现声音,但苏潋陌还是转眼就醒了,他看着沈昀步履不稳,费力的提起茶壶倒了杯水饮下,大约是体力不支,跌坐在凳子上,气息有些急促。苏潋陌没有过去帮忙,就这样直勾勾地看着他,直到沈昀感觉到身后的异样,回头时便撞上苏潋陌在夜色下晶亮如星的眼晴。 沈昀苦笑着问:“你既想杀我,又何必救我。” 并不是所有事情都可以在预料之中,苏潋陌告诉他关于姜诗璃的事,倒真未想过要他去承担杀害慕百川的罪名,他总是觉得,沈昀对慕云择的感情很是碍眼,就着法儿想在他心口割上一刀,若是再洒把盐,自然就是最好的。那一夜他还想着沈昀会以怎样的方式出现在无瑕山庄,却没料到他竟会去找慕百川,更没有想到陈珩之会对他动杀念,他知道在沈昀眼里,这一切都是他故意设计的,他理应解释一番,不过想到自己在沈昀心中是这般神通广大、料事如神的人,他索性坦然背上这个黑锅。 反正他不屑解释,也没必要解释。 苏潋陌抖了抖压得有些皱的衣摆,若无其事说道:“因为有人拿自己做了交换,我又恰好觉得这是一桩不错的买卖。” 沈昀的脸色还很是苍白,闻言蹙起眉头:“你说得是萧沉?” 苏潋陌装出一幅羡慕的样子说道:“你当真是交了一位好朋友,不但将世上最后一柄萧家剑赠给你,还愿意为你冒险闯进无瑕山庄。” 沈昀看了一眼放在床头的无名剑,脸上渐渐浮起错愕的神色:“你们早已相识?” 苏潋陌没有回答,但答应已显而易见。沈昀终于知道为何自他回到无锡时,萧沉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问,为何在赤霄剑失踪后,他没有去寻找,只因他知道赤霄剑就在苏潋陌手里,最后回到无瑕山庄的,只是萧家所铸的那柄剑壳罢了。 沈昀自嘲的笑起来,他发现自始至终,他才是唯一不知情的人。苏潋陌问道:“怎么,你觉得他欺骗了你?” 沈昀摇摇头:“我与他是生死之交。” 苏潋陌向他走过去:“你为他着想,他也为你着想,你们两人,倒也真是物以类聚。” 沈昀道:“他欠你的人情债,由我来还。” 苏潋陌啧啧两声道:“沈昀,你怕是误会了,我答应他救你,那是我与他之间的协议,我救活了你,便是你欠我的恩情,这是两码事,不可混为一谈。” 沈昀怒极反笑:“如此说来,在下又欠了苏公子一份情?” 苏潋陌坦然地点头:“不错。” 沈昀没有兴趣跟他争论这些事,说道:“你既已杀了慕百川,为何还要留在此地,就不怕无瑕山庄的人找上门来吗?” 如果萧沉没有带他过来求医,苏潋陌此时确实已回到洛阳,不过这些话他不会告诉沈昀,而是道:“无瑕山庄如今群龙无首,自顾不暇,我总要留在这里瞧一瞧他们的惨状,心里才会觉得舒坦。不过我倒是低估了慕少庄主,那么多人指认你是凶手,他竟还肯放你离去,果然这成了亲的人就是不同,连想法都周全了许多。“ 这最后一句话像刀尖般扎进沈昀心头,气血翻涌起来,他掩嘴剧烈咳嗽着,掌心赫然是一抹鲜红。苏潋陌嘲弄的撇了他一眼,说道:“你身上的毒仍未完全解去,若想活得久些,最好不要再轻易动气。” 沈昀吃力地站起来:“不必劳烦你了,告辞。”他转身离去,苏潋陌竟也没有阻止,只笑眯眯盯着他的背影默数三声,待第三声落下时,沈昀轰然昏倒在门口。苏潋陌走过去踹了他两脚,蹲下来嘲笑道:“都说你伤势未愈,还在这里跟我逞能,你若能走出这个院子,我苏潋陌三个字就倒过来写!” 无瑕山庄沉浸在一片悲凄之中,原本赶来参加喜宴的宾客,如今都成了灵堂前的悼念之人,思及那短短一夜间的变故,无人不感叹万分。夜已经深了,慕云择仍跪在灵堂前,姜诗璃一身素衣,脂粉未施,陪着他一块守灵,白烛静静燃烧着,慕云择木然的向火盆里投放纸钱,脸上没有半点表情。姜诗璃没有说话,只安静地跪在那里,慕云择转头看向她,开口说道:“诗璃,很晚了,你先去休息吧。” 姜诗璃愣了一愣,低眉说道:“我不碍事的。” 慕云择拿过她手里的纸钱,声音带着歉意:“你方才过门,便遭逢如此巨变,说到底仍是我对不住你,让你陪我在这里受累,待这件事过去以后,我自会好好弥补你。” 对于这门亲事,姜诗璃从未有过半分期待,她整颗心都已经系在另一个人身上,她可以跪在这里尽一个儿媳该尽的孝道,可以对慕云择温言软语安慰,但那仅仅是身份使然,或者说,是她在同情慕云择。她轻轻叹息一声,火光下的面容清丽如雪:“你我已行过拜堂之礼,今后便是夫妻,不必再说这样见外的话。” 慕云择勉强笑了笑:“先回去休息吧,这里交给我就行了。” 姜诗璃不再坚持,在丫环的搀扶下站起来,向灵堂施了一礼,才转身离去,刘通正从院中走来,见到她忙恭敬的退到一旁,余光打量着那曼妙身影远去,隐约觉得在何处见过,眼里浮起一丝疑惑。他走进屋里,跪下朝灵堂叩了一个响头,才对慕云择拱手道:“少庄主,我按你的吩咐在城中仔细查过了,并未发现那苏潋陌的踪影。” “洛阳那边可有消息?”慕云择问。 “此去洛阳路途遥远,还需要些时日才能查明情况。”刘通回答道。慕云择往盆里扔了几张纸钱,火苗上窜,映亮他的眼眸:“继续找,一定要找出他的下落!” “是!”刘通声音坚决。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在这时响起,一名弟子连滚带爬跑进来,扑通一声跪在到上,喊道:“少庄主,不好了!” 慕云择眉头一沉:“出了何事?” 那弟子惊慌失措应道:“陈公子……陈公子被人杀害了!” 慕云择猛得从地上站起来:“你说什么?!” 那弟子指着屋外道:“就在他所住的厢房里,整颗头颅都已被人砍了下来!”他话音才刚落下,慕云择已经冲出去,一路狂奔来到陈珩之居住的地方,院中已经聚集了许多闻讯赶来的山庄弟子及仆役,围着那敞开的房门指指点点,见到慕云择前来,纷纷向旁边让开。 空气里弥漫着浓厚的血腥味,陈珩之躺在血泊中,独门武器钢骨剑扇扔在地上,头颅被利器齐颈割下,不翼而飞,鲜血喷溅在地面,死状凄惨无比。薛皓华从人群中挤出,上前查看尸体,满脸惊愕道:“少庄主,陈公子遇害不超过一个时辰,凶手极有可能仍留在无锡城中!” “立即派出弟子全城搜查!”慕云择脸色苍白,却不再像过去那样手足无措,而是冷静的发号施令。围观弟子立即散了出去,慕云择胸口起伏,不忍再去看陈珩之的尸体一眼:“将陈公子先行收殓,派人前去金陵通知陈家。” 今夜的无锡城乱成一团,大街小巷随处可见无瑕山庄的人,萧沉躲过追踪,在天色将明未明的时候,提着陈珩之的头颅来到郊外竹楼。他径直推门走进去,啪啦一声将那沾满鲜血的布包扔在桌上,苏潋陌从榻上翻起来,看见布包里露出来的几缕头发,已经猜到这里头装的是什么,他满意地笑起来:“我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失望。” 萧沉脸上没有半点表情:“你我之间的债已经了了。” 苏潋陌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沈昀,他看起来仍在沉睡,丝毫没有察觉到萧沉的到来,不过苏潋陌猜他早就已经醒了。他微微一笑,说道:“我也可以向你保证,沈昀绝对死不了。” 萧沉转身便走,苏潋陌冲他叫道:“无瑕山庄恐怕正在四处寻找你的下落,你不如就留在此地躲避。”在他说话的空隙,萧沉人已经走到院中,连片刻都没有停留。苏潋陌摇摇头感叹道:“当真是个不识趣的人呀!”他解开桌上的布包,一颗血淋淋的头颅出现在他视线里,沈昀已经睁开眼睛,他怎么也没有想到,苏潋陌要萧沉去杀的,竟然会是陈珩之! 苏潋陌回头望着他:“你觉得很奇怪?” 确实奇怪,而且非常奇怪,以陈珩之的身份地位,甘愿在苏潋陌手下做事,对他来说应该百利而无一害,他为何还要取他性命?沈昀没有说话,脸色在烛火下分外铁青,苏潋陌淡淡笑道:“难道你认为我在江湖中活这么久,凭得是行善积德?先下手为强这几个字,我可是记得十分牢固。” 沈昀冷声问道:“你将人命当成了什么?” 苏潋陌想了一想,才说道:“那就要看对方是谁,如果是像沈兄这般有用的人,我千方百计也总要让你活下来。” 沈昀忍着疼痛从床上站起来:“我宁愿你不曾格外厚待。” 苏潋陌看着他步履不稳的从自己身旁经过,明知故问:“你要去何处?” 沈昀道:“我说过,萧沉欠你的债,由我来还。” 苏潋陌看了一眼桌上的人头:“所以你打算背下陈珩之这条命,前去无瑕山庄请罪吗?” 沈昀微微回眸,晨光似明似暗的从窗外照进这间屋子,那血淋淋的头颅就摆在苏潋陌面前,而他的嘴角竟然还带着笑容。沈昀当真不明白,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心中可还存有半点良知,为何他能如此草菅人命? 沈昀深深吸了口气,说道:“该负的责任,我绝不会逃避。” 第82章 过去种种 冷风从窗外吹过,屋子里只有他们,桌上的油灯还未熄灭,被风吹得左右摇曳,那颗血淋淋的头颅在火苗下忽明忽暗,而苏潋陌却在此时笑得分外开心:“既然是责任,你不如就将这颗头颅也一并送回无瑕山庄吧,好人做到底,还陈珩之一个全尸,也算是一桩善事,也许那慕少庄主念及旧情,便不会让你陪葬了。” 听他提起这个名字,沈昀的神情明显一痛,苏潋陌不客气的继续往他心口洒盐:“我差点忘了,慕少庄主刚刚迎娶了娇妻,虽说喜事不幸变成丧事,好歹身边还有佳人相伴,多少可以慰藉丧父之痛。” 沈昀冷眼望着他:“你想说什么?” 苏潋陌站起来向他走过去:“慕百川刚刚死于非命,无瑕山庄此刻正处于江湖的风口浪尖之上,如今陈家大公子又在庄中遇害,以陈家的地位,如何肯善罢甘休?你若在这时候去领罪,陈家追查起来,你觉得你与那慕少庄之间的事还能瞒过世人吗?沈昀,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虽无愧于天地,但在世人眼里,这桩事足以令你们身败名裂,而慕云择,恐怕从此都要在江湖中抬不起头来。” 这番话,如同一盆冷水将沈昀从头到脚浇了个透,他站在那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苏潋陌摇摇头,叹气道:“我瞧那慕少庄主,也不是个有担当的人,他若当真对你有情,如何会迎娶姜家小姐,你这片真心,怕是要竹篮打水一场空呀。” “他有他不得已的苦衷……”沈昀艰难的开口。话未说完,苏潋陌已经嘲讽的笑起来:“沈昀,你原是个洒脱之人,怎么在情这一字上,这般婆婆妈妈?苦衷?别再自欺欺人了,他的苦衷,那便是你在他心中远不如无瑕山庄重要!” 那日在破庙中的相见,慕云择所说的每一句话沈昀都能明白,他也能够理解他这么做的原因,但是,正如苏潋陌所说,其实这一切源于在慕云择心中,当到了必须做出选择的时候,他就只能是被放弃的一方。沈昀从未抱怨,也没有不甘,他只觉得心中无限悲凉,一股气在体内横冲直撞,胸口剧痛,吐出一口鲜血。 苏潋陌吓了一跳,想要上前将他扶住,又生生停下脚步,扭头冷嘲热讽道:“早就叫你不要动气,此刻便是死了也是你自己活该!” 沈昀擦去嘴角的鲜血,挤出一丝笑容道:“若是如此,你倒不必再费神救我了……” 苏潋陌当真想破口大骂,若他以医术行走江湖,这天下第一的名号哪里还有薛皓华、段巴英之流的份,他想救的人,从来没有救不活的,而他不想救,也没有人可以勉强得了,偏就这沈昀这般不领情!苏潋陌盯着他苍白如土的脸,眼珠一转,忽然咯咯笑起来:“我不但要救活你,还要让你长命百岁,好好活在世上。” 他伸手迅速点向沈昀的穴道,沈昀重伤未愈,内力所剩无几,岂会是苏潋陌的对手,眼前一黑,已倒地失去知觉。苏潋陌不解气地踢了他两脚,才蹲下来给他把脉,片刻后眉头渐渐皱起,费力的将沈昀扛到床上,盯着他的脸看了半晌,转身离开竹楼。 沈昀再次苏醒的时候,天色已经黑了,竹楼里点着灯,萧沉神色平静地站在床边,见他想要坐起,便伸手去搀扶。苏潋陌不在屋中,沈昀视线扫了一圈,落在萧沉身上,虚弱的一笑:“有酒吗?” 刚才守在这里的时候,萧沉一直在想当沈昀醒来看见他时,第一句话会是什么,他猜了很多可能性,最后果然还是跟酒有关。他们是因为一坛酒而相识的,彼此之间,从不问过去,也不问恩怨,只在那觥筹交错间的快意。萧沉忍不住弯了弯嘴角:“酒有的是,待你伤势康复之后,我便陪你醉上三天三夜。” 沈昀叹气道:“你若是带几坛美酒过来,兴许我这伤也能好得快些。” 萧沉道:“我只怕那几坛美酒会把你剩下的半条命一并夺去了。” 沈昀笑起来,气息微乱,垂眉低低咳嗽着,萧沉给他倒了一杯热水,看他饮下去后,才道:“你便没有话要问我?” 沈昀淡然地说道:“你我之间,并不需要解释。” 萧沉神情微展,一笑道:“你说得不错。” 屋子里很安静,夜风摇曳着枝桠将暗影投在窗户上,沈昀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萧沉知道他的心思,说道:“他去了城里。”沈昀闻言皱起眉头,如今无瑕山庄正在到处寻找苏潋陌的下落,他竟然还敢大摇大摆出现在城里?萧沉顿了片刻,才又道:“你的伤有反复之势,若想尽快根除,只有以千年山参入药,无锡城太守家中正有此物。” 沈昀心头震动:“他便不怕暴露行踪吗?” 萧沉道:“他的性子就是如此,不管有多危险多不可能,只要是想做的事,他总会有法子一一达成。”沈昀望着他没有说话,萧沉却猜到他想知道什么,他沉默着,过了许久才说道:“二十五年前的那场大火,烧毁了整座飞羽山庄,苏潋陌的父亲虽逃过一劫,却浑身灼伤,容颜尽毁,整整花了三年时间,伤势才康复起来。为了报仇,他强掳了一名村女囚禁在山中,与她生下一子,便是苏潋陌。自他出生那日起,苏父只教了他一件事,那便是报仇,在他十岁那年,苏父让他去杀一个人,一个被关在山里的疯女人。” 沈昀的瞳孔陡然睁大,流露出无比惊愕的神情,萧沉苦笑道:“你猜得没错,那个女人就是苏潋陌的生身母亲,直到他杀了她之后,苏父才说了实情,那是他这十年来第一次见到自己的母亲,却是在一个漆黑的山洞里,面对一具冰冷的尸体。沈昀,你无法想像他从前过着什么样的日子,若换做旁人,恐怕一年都熬不过。” 沈昀心头像被堵了块巨石般压抑:“放火烧毁飞羽山庄的人是……” 萧沉眼里闪起奇异的光彩,像是痛苦,又像是仇恨:“是慕百川。” 意料中的名字从他嘴里说出,沈昀终于可以将所有事情都串联起来:“当年是慕百川设计让武林各大门派围攻飞羽山庄?” 萧沉沉默的点头,沈昀愈发震惊,慕百川在拿到赤霄剑后,为怕事情败露,便一把火烧了飞羽山庄,想要赶尽杀绝,怪不得苏潋陌会如此偏执疯狂,怪不得他在杀人之时从未有过片刻犹豫。 许久的安静之后,沈昀问道:“他的父亲现在如何了?” 萧沉道:“五年前,他伤势加重,浑身溃烂,苦不堪言,以苏潋陌的医术,本可以勉强保住他一条命,但他不愿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便叫苏潋陌杀了他……”沈昀张大嘴巴,久久说不出话来,连萧沉都无法继续说下去,停顿半晌后,他才继续说道:“苏潋陌熬了一碗剧毒的汤药,亲自喂他服下,死前唯一留下的话,便是叫苏潋陌杀尽仇人。” 萧沉停下来,简单几句话,沈昀便可以想像当年这番情景,该是如何悲凉狰狞,他竟亲手杀死了自己的父母!萧沉长叹一口气,说道:“你或许觉得他杀人如麻,十恶不赦,但实际上他所经历的事,原比这些更加悲惨。沈昀,他是个可怜人,将来若到了危急之时,我希望你可以救他一命。” 门外已传来脚步声,萧沉不再开口说话,沈昀抬眼看见,夜色里一道人影从院中走来,推开竹门,迈了进来。他身上穿着黑色的夜行衣,这是沈昀第一次看见他穿这种颜色的衣服,在摇曳的烛火下,愈显得他脸色苍白。 苏潋陌手里拿了个长木匣子,萧沉望了他一眼,一言不发,转身便离去。苏潋陌朝他背影不无讽刺地说道:“叫你来时不曾犹豫,走时也痛痛快快,你待他倒真是情深义重呀!”萧沉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径直走远。 苏潋陌早已习惯他这不近人情的行事做风,摇摇头道:“说起来你运气还真不错,除了你之外,我可没见过萧沉对其他人另眼看待。” 他回过头,就看见沈昀一直在望着他,那目光复杂难言,苏潋陌神情微怔,皱着眉头问道:“他对你说了什么?” 沈昀道:“他说……你去了太守府索要千年山参。” 苏潋陌打开匣子,从里面拿出一条根须极长的山参,冲着沈昀扬了扬:“你说错了,不是要,是抢。” 沈昀早就猜到了,堂堂无锡太守,怎会将这么贵重的东西交给苏潋陌,不外乎是明偷暗抢罢了,只是此刻,沈昀再也说不出责怪他的话,不仅仅是因为他的过去,更是因为这支山参,他是为他而取。 苏潋陌走到床边为他把脉:“你若不是几次三番动气,也不会叫毒血窜行,这山参是你保命的药引,一会我便煎来给你服下。” 沈昀叹道:“如此一来,我岂不又要欠你一份恩情。” 苏潋陌眉角微扬,笑道:“你放心,我总有办法叫你还尽。”他起身准备离去,见沈昀居然没有反驳,回头打量着他说:“你今日怎么有些古怪。” 沈昀道:“我的命都在你手中,总要少说些话,免得性命不保。” 苏潋陌满意的点点头:“难得你这样识时务,我就网开一页,在汤药里少下几种毒药,将你医个半残便好,如此你便不会再想着离去了。” 这话自然而然就说出了口,沈昀神情微怔,苏潋陌反应过来,脸上忽然浮起愠怒的表情,转身飞快离开这里。 第83章 割袍决裂 这片林子临近山坳,十分隐蔽,竹楼掩在葱翠之间,若不仔细,便是从外面经过,也会将它忽略。苏潋陌不再提起那夜的话,沈昀也没有离去,他服下以千年山参为引的汤药,再加这银针刺穴,伤势逐渐康复起来。 萧沉没有再出现,看着周围那连绵不尽的青山绿树,沈昀恍恍惚惚觉得,他已不再江湖。 他身上的毒已经解去,内力也恢复了大半,他若要离去,苏潋陌未必可以阻止,但这些日子的平静,反倒让他看开了许多。情关难过,可一旦放下了,便也是洒脱,他从来不是纠缠不休之人,既然慕云择已经成婚,他何必再去见他,那发生的种种事,误会也罢,怀疑也罢,解释得清,解释不清,都不再重要,只要这是他想要的生活,沈昀便不会再打扰。 想开之后,心里的疙瘩也就消失了,沈昀忽然很想喝酒,他没有去无锡,而是在城郊的大道上寻了一间小酒馆,一个人在蓝天白云下喝了个痛快。他是个极爱酒的人,借酒浇愁时最容易醉,但一个人独饮,有时候也是种享受。临走的时候,他额外带上一坛,在竹楼白吃白喝了这么久,总也该稍稍还一还欠苏潋陌的人情。 许是放下心结的缘故,沈昀心情不错,晃着酒坛走在树林里,落叶铺满小道,夕阳穿过枝桠将斑驳光影洒在他身上,竹楼渐渐在视线里出现,他想着要不要再去打一只野味,今晚上便在院中架起火堆,与星光明月做伴,倒也不失为一件美事。他嘴角忍不住勾起一抹笑意,数道黑影在这时映入他视线,他脚步一顿,猛然发现竹楼已经被重重包围。 他大吃一惊,纵身跃上树梢,借着枝桠的遮掩向竹楼靠近,只见来的有二十余人,皆是着黑衣打扮,腰间系着一条白麻布,极像丧服,看来应该是无瑕山庄的人。沈昀心头骤然一惊,跳至离竹楼最近的那颗大树上,清楚看见那领头之人赫然就是慕云择! 此时苏潋陌被他们围在院中,慕云择面色冷峻,望着他说道:“没想到你竟然就藏身在无锡城外。” 苏潋陌看上去倒不显惊慌:“慕少庄主这般劳师动众,倒叫我受宠若惊呀!” 慕云择冷笑道:“若非你夜闯太守府,暴露了行踪,我未必能这么快找到你。” 苏潋陌叹气道:“都说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看来这句话有时候也不甚准确。” 慕云择拔出赤霄剑指向他:“是你向我父亲下了僵骨丹之毒?” 苏潋陌完全没有否认:“不错。先前我扮做你的样子,大摇大摆从无瑕山庄带走赤霄剑,如今我再次扮成你,他依旧没有识出来,这说到底仍旧是他自己老眼昏花,不如早些死了倒还干净些。慕少庄主,我这也算替你减轻了负担,你应当感激我才是。” 慕云择怒不可遏:“你既然认了,今日便是你的死期!”话音尚未落下,他手里的剑已经刺出,直奔苏潋陌胸口而去。他这一招几乎用尽了全力,没有留下任何余地,显然就是想苏潋陌性命。论招式苏潋陌确实有不如之处,但他轻功绝顶,逃起命来绝不含糊,侧身一闪,便躲过了这致命的一剑。慕云择翻转手腕,剑锋回旋,夹着骇人银光划向他,苏潋陌以手中折扇应对,见招拆招,竟将慕云择的招招式式都化解了去。 慕云择大惊失色,喝道:“你怎会知道我慕家的剑法!” 苏潋陌站在他对面,摇着折扇讥讽的说道:“这样寻常的武功路数,我三两日便就学会了,也就你们无瑕山庄才将它当成宝贝。” 无瑕山庄的家传武学虽算不得独步天下,但其“惊风剑法”以退为进,招招精妙,最擅长克敌制胜,但苏潋陌显然极了解这套剑法,慕云择所使出的每一招,他都像有所预料那般逐一化解,慕云择看似占了上风,却不能伤他分毫。 慕云择怎肯就这样罢休,他曾在武当学艺一年,得冯兆谷悉心教导,将武当剑法学得融会贯通,既然苏潋陌破了惊风剑法,那他便以此来对付他! 沈昀在树上看着剑光忽隐忽现,心知以苏潋陌的身手,与慕云择单打独斗或许仍有胜算,但此时他身边还围着二十余名无瑕山庄弟子,若慕云择一声令下,他们群起而攻之,苏潋陌必然要血溅当场。沈昀知道慕云择报父仇是天经地义的事,但他欠了苏潋陌救命之恩,无论如何都不能看他死在剑下! 他此刻现身只会让这盆脏水泼到自己身上,但他没得选择,若是不救,苏潋陌便只有死路一条。 沈昀低眉看了眼手里的剑,将它插在腰上,伸手抓了一大把树叶,趁那些人不备之时纵身跃下,树叶如雨般被散落出去。众人不知出了何事,纷纷拿手遮挡,慕云择的剑本来已经到了苏潋陌跟前,突然出现的飞叶令他大吃一惊,正当错神之际,一道人影飞快闪来,拉住苏潋陌的胳膊施展绝顶轻功,消失在他眼前。 慕云择立即追了上去,其余山庄弟子回过神来才发现这掉在身上的就是一些树叶,连忙也朝慕云择的方向追去,只是以他们的身手,哪里能赶得上那三人,转眼就已瞧不见他们的踪影。 沈昀在江湖中以剑术见长,很少有人知道他身负绝顶轻功“微花残影”,比轻功比之“踏雪无痕”有过之而无不及,有风拂落花、有影无踪之称,只是他伤势尚未痊愈,又心急带苏潋陌脱离险境,运气匆忙了些,这脚下的速度便远不如从前。慕云择运足了真气,翻身一跃,落在他们面前挡住去路,沈昀猛得停住脚步,眼见赤霄剑正指向自己,眼神顿痛,喃喃唤道:“云择……” “把他交给我。”慕云择冷冷的说道,大有寸土不让之势。苏潋陌一脸等着看好戏的表情,沈昀没有退开,而是摇头说道:“你不能杀他。” 慕云持执剑而立,眼中充满怒色:“我与他有杀父之仇,夺剑之恨,为何不能杀他?沈昀,那日我念在旧情放你一条生路,不是为了让你今日在这里阻拦我!” 他说得不错,他们之间的仇恨,已经不是任何人可以化解得了的,沈昀心里很清楚,他没有资格让慕云择放下剑,但是,他也无法对苏潋陌置之不理。他能说什么呢,告诉慕云择二十五年前那桩旧事的真相,还是对他说他手中的那柄赤霄剑,仅仅是一个空壳?任何一句话,都只会加深他们之间的恩怨,慕云择不会相信。 沈昀眼里浮起痛苦的神色:“云择,你若向他出手,你们之间的仇恨,便永远无法结束了。” 慕云择冷笑道:“你莫不是想叫我放过他?” 沈昀道:“恩怨理应止于上一代,而不是由你们来背负。” 慕云择用一种从未用过的冰冷眼神望着他:“你这话是在为他开脱,还是在嘲笑我无能?若非他设计引众人去洞窟,冯师兄他们如何会惨死!这不是上一代的恩怨,这是我与他之间的血海深仇,他若不死,无瑕山庄就无法在江江湖上抬起头来!” 苏潋陌落井下石道:“看来慕少庄主最在意的,还是无瑕山庄的名声呀!” 慕云择不理会他话里的嘲弄之意,剑尖向前挺进一分,指着沈昀厉声问道:“你让还是不让?” 沈昀并非拘泥于世俗、迂腐不化之人,倘若他经历过与苏、萧两家一样的遭遇,未必能做到像萧沉那般大隐闹市,也正因为如此,他才觉得苏潋陌罪不至死。纵然他已害死许多人,纵然他不会就此收手,但是沈昀总还是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并非不可原谅。慕云择这句话已经是给他最后的余地,而沈昀的答案依旧没有改变,他摇了摇头,吐出一个字:“不。” 就连苏潋陌眼里,此刻也已经充满诧异,夕阳下,慕云择的脸色愈加苍白,握剑的手微微颤抖:“好,既然你已做出选择,那从今往后,我们便恩断义绝!”说罢,剑光一闪,他已将半片衣摆生生割落,随风飘到地上,沈昀望着那片衣角,眼神渐渐变得无比悲凉。 慕云择自嘲地说道:“我当真后悔认识你,若没有你,或许无瑕山庄也不会落到今日这般田地。” 后悔…… 这便是他对他们之间的结论吗? 沈昀只觉胸口像被人剜开了一般疼痛,他们经历过那么多患难,难怕是慕云择在误会他盗剑杀人之时,也不曾说过“后悔”两个字,可现在,这两个字清清楚楚的在他耳边响起,彻底否定了过去的一切。慕云择根本不去看他悲切的神色,剑光挥舞,已经朝他们刺去,沈昀失魂落魄站着,竟没有要躲避的意思,苏潋陌拽住他胳膊向旁边闪去,剑锋紧擦而过,划破了他的手臂。 慕云择没有犹豫,变换身法,招招欲取苏潋陌性命。此处空旷,以苏潋陌的轻功想要脱身并不难,但再扯上一个沈昀,便就不那么容易了,看慕云择这架势,未必会放过沈昀性命 这个念头浮起在苏潋陌脑海时,他忽然一愣,他从来就只在意自己的安全,哪怕面前挡着百人,他也未必会看一眼,可为何今日偏就这样在意沈昀的生死?他神情一阵恍惚,待回过神来时,发现慕云择的剑竟已到了身前,想要避开已是来不及。 就在这千均一发之际,沈昀忽然出招,生生将剑格了开去。慕云择站立不稳,后退了数步,愕然地望着沈昀,他怎么也没有想到,沈昀竟然会跟他动手! 远处已有无瑕山庄弟子朝这里奔来,沈昀知道再纠缠下去只会更加无法脱身,他拉住苏潋陌,纵身一跃,施展轻功离去。慕云择回过神,眼里浮起难以言喻的悲愤,那些山庄弟子相继奔到他面前,面面相觑,不知出了何事,慕云择望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终于开口道:“传令下去,若有人能抓到沈昀与苏潋陌二人,不管生死,无瑕山庄皆有重金酬谢!” 第84章 无缘再见 竹楼是回不去了,沈昀拉着苏潋陌往相反的方向跑去,他对这座山的地形并不熟悉,越走越深,不过好歹摆脱了身后的追兵。天色已暗,天边只剩下一抹火烧似的红云,苏潋陌站在山间,眺望着竹楼所在的方向,惋惜地说道:“那小楼可是我请能工巧匠特意建的,若是就此荒废,也着实可惜了些。” 沈昀靠在树上,似乎已筋皮力尽:“你可以再回去。” 苏潋陌眼珠一转,说出的话倒也不觉得脸红:“钱财都是身外之物,哪里及得上性命重要。今早的时候我还以为你已经走了,没想到出现的正是时候,算你还有些良心,还记得我是你的救命恩人。” 沈昀望向他:“二十五年前的那桩恩怨与云择无关,你已经杀了那么多人,足够了!” 苏潋陌脸上带着笑意:“但还有许多人仍然活着,不是吗,他们要是不死,我怎么对得起苏家的列祖列宗,况且就算我收手,你以为慕云择就会放过我吗?不,不可能了,我与他之间,除非有一个人倒在对方剑下,否则这段恩怨就不会结束。” 沈昀深深吸了口气,摇头苦笑,脸上尽是无奈。晚风吹起无数落叶翻飞,周围变得混沌不清,天边最后一抹光亮落在苏潋陌眼中,令那双亦正亦邪的桃花眼更显迷离,他问道:“沈昀,你为何要救我?” 沈昀愣了一愣,没有说话,苏潋陌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这一次,我没有用任何东西约束你,你想走,随时都可以离开,你为何不走,又为何要出手救我?” 为什么…… 或许是因为不忍心吧,也或许是因为他无处可去,他已经是局中人,如何还能袖手旁边?沈昀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道:“你已在江湖竖敌太多,先想办法避过这一阵风头吧。” “你在关心我?”苏潋陌向他靠近一步。 沈昀避开他的目光:“无瑕山庄很快就会找到这里,你尽快离开无锡吧。” 苏潋陌问道:“那你呢,有何打算?” 沈昀苦笑一声:“我本就是居无定所之人,天下之大,四处逍遥,总会有容身之处。” 苏潋陌心念微动,说道:“不如,你随我一同回洛阳,如何?” 沈昀一怔,半晌后才说道:“你我之间,以后还是不要再来往的好。” 苏潋陌那话原是未经考虑便脱口而出,能让他说出这句话的,普天下也只有沈昀,没想到却换来这样一个答案。苏潋陌心头冒起一股无名火,叫道:“我不过随口一提罢了,你即便要去,飞羽阁也装不下你这天下第一游侠的名号!” 他毫不掩饰话里的嘲讽之意,沈昀并不计较,向他微微一笑,拱手道:“今日一别,或者无缘再见,苏公子,你且珍重。”说罢,他转身便要离去,苏潋陌胸口莫明一痛,冲着那道背影怒气冲冲喊道:“沈昀,别以为你走了就可以置身事外,我救了你这么多次性命,将来总要悉数向你讨回来!” 沈昀顿住脚步,却没有回头,片刻后再次离去,他越走越远,苏潋陌那满腔怒火忽然熄灭,反而浮起一股悲凉,他看着夜色吞没沈昀最后一丝身影,嘴角渐渐勾出一抹冰冷的笑意。 无缘再见? ——沈昀,那便好好等着瞧吧,你我二人,究竟会是无缘,还是会再见! 无瑕山庄通缉苏潋陌的消息很快在江湖上传开,虽然未曾开出赏金,但人人都知道,只要抓住此人,无瑕山庄必会给出一个令人惊诧的数字。有几位胆子大的赏金猎人直接跑去了飞羽阁兴师问罪,但飞羽阁中只有一位年迈的老者,且一问三不知,打听不到任何线索,他们留下狠话,说如今江湖黑道白道都在寻找苏潋陌的踪迹,他若是识相,便乖乖束手就擒,或许还能保住一条性命,否则的话,便只有死路可走! 他们怕落人口实,自然不能跟一个连路都走不稳的老头为难,却也不肯就此轻易放弃,话确实说得没错,少林也好,武当也罢,包括冲着赏金而去的各路人马,无一不在寻找苏潋陌的下落。 天下之大,藏一个人很容易,但天下之大,藏一个人又很难,如果这个人是苏潋陌,如果他不想出现,那么,便真的没有人可以找到他。 有许多小门小派的人跑到无锡来探听虚实,一来是想凑个热闹,二来也是想看看有没有便宜可捡。丧期已过,无瑕山庄已尽除白布黑绸,那巍峨的大门依旧如往日般戒备森严,慕云择已正式继任为庄主,虽是晚辈,但在江湖上已经足以跟各门派掌门平起平坐。 离无瑕山庄不远的一间茶馆里正坐着几个劲衣打扮的江湖人,他们跟着消息来到无锡,原是想捡些好处,过一段逍遥日子,没想到无瑕山庄里三层外三层皆是守卫,甭说进去,连大门都没有靠近过。这几日他们都憋了一肚子火气,抬眼看见无瑕山庄金碧辉煌的招牌,其中一个满脸横肉的壮汉说道:“不就是个靠赤霄剑撑场面的破宅子,有什么好得意的,老子还真不稀罕了!” 坐在他右侧的男子个子瘦小,生得獐头鼠目,附合道:“大哥说得对,无瑕山庄若真有本事,怎么就能让仇人给跑了呢!” 另一个身形臃肿的男子满脸不屑说道:“本事以前是有的,慕百川还活着的时候,江湖上谁不卖无瑕山庄几分面子,什么人敢跑他们头上拉屎,按我说啊,现在这种局面还不是因为现任庄主无能,连杀父仇人都找不到,整个都成了江湖笑话!” 瘦小男子道:“据说当日慕云择曾带人去追捕那苏潋陌,这么多人竟还让他给跑了,我猜这位新任慕庄主定是武艺平平,技不如人,才会输得如此之惨。” 胖男人道:“可不正是嘛,只要是有点血性的人,哪怕拼死都要报了这血海深仇,可你们瞧瞧那慕云择,每日就只会躲在山庄里面,干了什么能拿得上台面的事了?” 那一个书生打扮却是一脸精明之气的年轻人道:“慕云择也就是仗着先人积攒下来的名声,他自己能有多少本事?不过俗话说得好,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便是坐在庄里吃老本,也足够他显摆一辈子了。” 那壮汉将茶水一饮而尽,哗啦一声把碗拍在桌上,叫道:“老子就是不服气,他一个江湖后辈,凭什么就能爬到老子头上来!” 那书生重新给他倒了碗茶,说道:“大哥,你犯不着跟这种人生气,咱们在江湖上好歹靠的自己,他能有什么本事,还不就是靠着无瑕山庄的门脸在江湖上混日子吗,如今连杀父仇人都对付不了,别人表面上对他客客气气的,背地里可不知怎么取笑他。” 他们四人发出一阵哄笑,浑然不知就在离他们不远的桌边,慕云择正坐在那里,面无表情的听着那一句句冷嘲热讽。瘦小男人摸着下巴淫笑道:“我猜那位慕庄主娶了美娇娘,每日里乐不思蜀,早就将深仇大恨给忘了。” 书生道:“照这样下去,我看他就只能指着姜家过日子了。” 胖男人撇撇嘴说道:“他现在好歹也是无瑕山庄的主人,这样做就不怕丢尽祖上的脸面吗?” 书生故做斯文的挥开折扇摇着,说道:“脸面都是自己挣的,他连对杀父仇人都束手无策,还谈什么光宗耀祖,能在江湖中有一席立足之地就算不错了!” 三位兄弟一番话说出来,壮汉心头已痛快不少:“管他将来是死是活,咱们过好咱们的快活日子就成!无锡这里既然捞不到好处,咱们就趁早离开吧,若是能侥幸抓到苏潋陌,便可以拿他狠狠敲无瑕山庄一笔。” 书生附和道:“大哥说得不错,这人就该为自己活着,天大地大,哪里不是挣钱的地方,何必非得找他无瑕山庄,走走走,咱们现在就离开无锡,省得留在这里瞧着那地方碍眼。”他们站起来将茶不一饮而尽,连看都未看坐在一旁的慕云择,转身不约而同离去。 慕云择面前摆着一壶新鲜的茶水,那是这间茶馆里最好的茶叶,他外出回来见时辰尚早,便独自来到此地饮茶休憩。这个位置极好,抬头就能看见无瑕山庄的大门,他盯着看了许久,恍恍惚惚总觉得,他还是以前的慕云择,管理山庄的仍是他的父亲,可是邻桌的一席对话将他拉回到现实,那毫不留情的嘲弄,都像刀剑一般扎在他心头。他脸上看似没有波动,那也仅仅是因为他必须维持冷静,因为他已经是无瑕山庄的主人,若在这里与一帮下三滥人物起争执,传出去也会成为江湖笑柄。 况且,他们说得并没有错。 慕云择低头看着面前的那杯茶,清澄的茶面倒映出他俊朗的面容,眉宇间的疲惫那样明显,然而渐渐的,开始被浮起的不甘与愤怒取代。他的手紧紧握起,力道震动了桌子,茶水溅出来,把路过的店小二吓了一跳,想要上前询问但又不敢,呆呆站在那里不知所措。 片刻后,慕云择站起来,拿了一碇银子放在桌上,转身离去。店小二过去收钱,发现整张桌子都出现了裂缝,而留下的那碇银子,足足有五两大小,能再买上十张同样的桌了。他拿起银子掂了掂,探头向楼下张望,只见慕云择木然的经过大堂,走出店门。 第85章 各怀心思 天边一抹斜阳正浓,慕云择走进庄里,姜诗璃沿着回廊迎向他,虽然已过丧期,但她仍穿着一身素白衣衫,清丽的脸庞未施脂粉,只在发间插着一枚珍珠玉簪,慕云择在看见她时勉强挤出一丝笑意,难掩神情里的疲惫。姜诗璃温柔的说道:“我已叫人在房中备下热水,先去洗一洗身上的风尘吧。” 慕云择从没有亏待过她,却也不曾越雷池半步,他们已是夫妻,是这世间最亲密的关系,对彼此之间,依旧相敬如宾。慕云择微微笑道:“诗璃,这几日庄中的事辛苦你了。” 姜诗璃摇摇头道:“我能做的,也不过是料理山庄的家务罢了。云择,你奔波了几日,想来是累了,且回去好好休息,等一会厨房准备好膳食后,我再来唤你。” 慕云择应了一声,从她身边走过远去。银珠是姜诗璃的陪嫁丫环,两人素来十分亲近,她见这对新人久别重逢竟都还是这般淡淡的态度,着急道:“小姐,你们都成亲快四个月了,姑爷到现在还睡在书房,这要是叫老爷知道,心里头该多难受呀!” 姜诗璃掩饰道:“无瑕山庄刚逢巨变,我想他没有心情考虑儿女私情。” 银珠跺脚道:“姑爷不着急,那你也不能全由着他呀!俗话说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你们都已经行了拜堂大礼,是名正言顺的夫妻,也是这无瑕山庄的女主人,老这样下去,哪里还有威信呀,那些下人们又会怎么想!” 其实在姜诗璃内心深处,她却在感激慕云择的以礼相待,那日他们第一天同房,她在房中想了无数个拒绝的理由,待慕云择走进来在她身边坐了片刻后,便主动提起要搬去书房居住。姜诗璃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会这样做,心里却已松了口气,她心不在这里,与其说是嫁给慕云择,不如说是嫁给无瑕山庄,只因那个人要她这样做,她便只能这样做。 她知道银珠是在担心她,但是这件事,她不能告诉任何人,她已经很不对起姜家,更对不起慕云择,但是她仍然没有办法拒绝苏潋陌,这个男人,就是她命中的劫,逃不过的劫。 姜诗璃淡淡地说道:“这些事是强求不得的,云择有他自己的想法,既然他想这么做,我又何必去阻止。” 银珠凑过来道:“小姐,你说会不会是姑爷已经有了心上人,才会这样冷淡?”姜诗璃心头一跳,银珠拧眉想了片刻,自顾自嘀咕道:“不可能呀,天下还有哪家姑娘比得过我们小姐,以前在家里的时候,每天上门的登徒子双手双脚都数不过来,姑爷就算以前有心上人,跟小姐成了亲手也应该一心一意对小姐的,总不至于还分房睡吧?而且我也没听人提过姑爷有心上人的事呀!” 姜诗璃听着有些不悦,声音便冷了下来:“银珠,这里是无瑕山庄,你怎能随意猜测庄主?” 银珠讨饶道:“小姐,你别生气嘛,我就是觉得长久这样下去,对你对姜家的名声都极不好,你总得想个办法嘛!” 姜诗璃皱眉道:“这件事,你往后不许再提了。” “可是……”银珠仍想抱不平,但看见姜诗璃的脸色,只得讪讪噤了声。姜诗璃虽性情温婉,高贵大方,却也是个眼里容不得沙子之人,倔强的很,她不喜欢的事,旁人劝得再多,也只会激起她的反面情绪,只要她不愿意做,就没有人可以逼迫得了。 所以她为苏潋陌嫁到无瑕山庄,是心甘情愿。 后院书房里,慕云择已换上一套轻软舒适的衣服,过去他一向喜欢青色,但在慕百川过世之后,他的性情在不知不觉中改变了许多,连穿衣都偏向了深沉的玄色与墨色。铜镜中映出他挺拔的身影,惊龙剑就挂在身后的墙上,这原是慕百川的佩剑,他一直将它留在身边,就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勿忘血海深仇。 他取下惊龙剑,咣啷一声拔出,银虹般的剑光映亮了他的眼眸,他缓缓抚过剑柄,那冰冷的触感也渐渐让他的神情充满寒意。他将剑放在桌上,走过去扭动书格上的机关,只听得哗啦声响,书格向左右打开,露出一间密室。慕云择仔细观察了一下周围的动静,确定没有人经过后,才走进密室,将机关合上。 密室以方石砌成,除了书格之外,再也没有其他出口,墙上点头一盏长明不熄的油灯,石桌石凳居于正中,右侧是一块练功石,大小正适合一个成年人在上面打座。慕云择移动其中一张石凳,石桌底下出现一个暗格,他从里面拿出一本残缺不全的旧书,封面上赫然写着“无涯秘卷”四个大字。 这是他从天山石窟中找到的秘籍,当他把这本秘籍拿离石盒时,整个石窟就开始坍塌,他一直都知道,是他触动了机关,才会导致冯兆谷等人葬身石窟,他不能让任何人知道这件事,所以直到慕百川死前,都不知道秘籍的存在。 这是用冯兆谷等人的性命换来的,苏潋陌将它留下来,目的不会那么简单,慕云择把它藏在这间密室里,就如同在埋葬自己心头的那片黑暗,他不敢去触碰。 但是这段时间在江湖上奔走追查苏潋陌的下落,叫他彻底明白了一件事,各大门派尊重他,对他以礼相待,都仅仅是因为他现在是无瑕山庄的主人,而并非在尊敬他本人。江湖是一个凭实力说话的地方,恃强凌弱无处不在,他有慕家先祖创下的基业做庇佑,可以暂保平安无事,但往后呢,他难道就只能活着“技不如人”的嘲笑中吗? 不,他绝不会让慕家的基业毁在他手中! 慕云择眼神骤冷,无涯秘卷就在他眼前,这本在江湖中广为流传的绝世秘籍,纵然残缺不全,也定可以让他在短时间里突飞猛进,他要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无瑕山庄仍然如日中天,而他慕云择,会成为真正的天下第一人! 天色已暗,下人过来唤慕云择用膳,在书房前敲了半天门,也没有得到回应,他探头往里面张望,后脑勺被人重重敲了一下,刘通站在他后面,拉着脸责备道:“你干什么?” 那小厮捂着头说道:“夫人叫我来唤庄主用膳,但我在这里等了半天,里头也没有人答应。刘管家,庄主是不是又出门了?” “不应该呀,我之前还亲眼看见庄主走进走,也没见他出来啊!”刘通尝试着一边敲门一边喊,“庄主,庄主?难道真的不在?” “夫人还在前厅等着呢,我该怎么去回话?”无瑕山庄的人无不对姜诗璃敬若天人,平常连正眼都不敢瞧,就怕得罪了心目中的神仙妃子。 刘通想了想说道:“你就说庄主还有些事要处理,要晚上些才能回来,我再四处找找去。” 小厮点点头离去,刘通又仔细听了听书房的动静,里面静悄悄的,什么声音也没有。他挠挠头,很是费解,按理说慕云择刚刚回庄,哪怕有再紧急的事,他也会事先跟姜诗璃打一声招呼才会离开,这突然就不见了人影,实在太蹊跷了!他走到院门,询问几名守庄的弟子,他们都说没见庄主走出书房,这让刘通更加摸不着头脑了,既然没走出书房,那人会在哪里? 正当刘通考虑要不要直接走进去看看时,书房的门忽然打开了,慕云择从里面走出来,夜色下他的脸色微微苍白,行走的脚步较之前有些仓促,似乎是耗费了太多内力所致。刘通一愣,忙跑上去紧张地问道:“庄主,你没事吧?” 慕云择道:“方才有些累了,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 刘通松了一口气:“我还当庄当遇到什么紧急的事,出门去了呢。” 慕云择笑了笑,没有作声,往前厅方向走去。无瑕山庄灯火通明,月亮在云层里穿梭,每一个从他身边经过的人,都对他恭敬有加,前厅里,姜诗璃仍坐在桌边等待,慕云择站在门外望了她一眼,才走进去。姜诗璃起身相迎,注意到他脸色不太好,问道:“云择,你怎么了?” “不碍事。”慕云择在桌边坐下,姜诗璃不再多问,两人在丫环侍候下沉默的吃着菜肴,银珠总觉得他们之间很是疏离,便兴致勃勃的向他们介绍起今天这些菜的来历和名字,想叫他们多些亲近,只可惜慕云择冷冷淡淡的,姜诗璃也没有作声。 一餐饭吃得分外沉闷,下人端上来甜点,慕云择亲自盛了一盅递给姜诗璃,说道:“我近日有件事重要的事要在书房处理,恐怕没有办法赶上时辰,你便不必再等我吃饭了。” 姜诗璃一句询问的话都没有:“好,我会吩咐下人尽量不要前去打扰你。” 他们已是夫妻,但慕云择看得出来,姜诗璃待他始终心存戒备,他没有去追究原因,也是因为如今的他,除了报仇之外,心中已再也放不下其他事,姜诗璃的疏离,于他来说不失为一件好事。窗外月色正好,他们二人同桌而坐,却是各怀心思。 第86章 再入无锡 一间路边的简易茶馆里,走南闯北的人热热闹闹坐在里面,一边喝茶歇脚,一边谈论着近日里来发生的大事小事。天下虽大,但新奇的事总会能过口耳相传,很快被世人所熟知,比如朝廷哪位大臣被问了罪,哪家千金嫁了良婿,哪个门派都在争夺掌门之位,又或者是哪位大侠惩奸除恶,为百姓除去一大祸害。 江湖对普通百姓来说是个极其神秘的地方,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在茶余饭后议论,谁都知道如今江湖上风头最劲的人物,便是无瑕山庄的慕云择,据说他在一次武林大会上一举击败各派掌门,从此扬名天下,任凭谁都不敢轻视无瑕山庄。 茶馆角落里,那一片阴凉的地方,沈昀面前摆着一坛烧刀子,三碟小菜,一边听着那些此起彼伏的交谈声,一边端着碗一口一口喝酒。他的神情很平静,只有在听到那个熟悉的名字时,才会眉心微动,一道人影忽然在他面前坐下,抓过酒坛子便顾自灌了起来,沈昀抬头望去,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随即一笑,开口道:“许久不见了。” 一口饮罢,那人才放下坛子,抹去嘴角的酒渍,胡子拉碴的脸庞略显憔悴,那双眼睛却是烔烔有神,不是萧沉还会有谁?他看着面前笑得云淡风轻的沈昀,说道:“一年五个月十八天。” 沈昀叹气说道:“原来已经过去这么长时间了。” 萧沉问道:“这段时日,你去了何处?” 沈昀举杯道:“大江南北,去了许多地方,也看了许多人情风俗。” 萧沉道:“但你却如同在江湖上销声匿迹一般。” 沈昀笑道:“有缘自会相见,比如今日,我们不就在这荒郊野外重逢了吗?” 萧沉没有答话,沉默的喝了一口酒,沈昀又问道:“你可还住在无锡那间小院里?”陈珩之的命案到如今在江湖上都悬而未破,陈家人找不到凶手,便把怒气都发在了无瑕山庄,明里暗里少不得要给他们吃些亏,只是顾及人言,才没有将事情做绝。 萧沉答非所问:“无瑕山庄如今在江湖上的声威正如日中天,你可知为何?” 沈昀望向那群正侃侃而谈的路人:“我听说了。” 萧沉道:“那你可知道慕云择为何能在武林大会上拔得头筹?” 沈昀一笑道:“慕家的惊风剑法在江湖上亦算得一绝。” 萧沉皱眉道:“无瑕山庄被称为江湖第一庄,凭的并非家传武学,而是江湖中人认为它行事公道,有仁义之举,便送了一个‘第一’的称号。” 他说得不错,正因为无瑕山庄的家传武学仍有足之处,当年慕百川才会送慕云择上武当学艺,沈昀非常了解慕云择的身手,以他的内力,应该无法在一年多时间里精进到如此程度。沈昀的脸色不太好,却还是摇摇头说道:“不管是因为什么,想必他都不愿意再见到我。” 他们之间的事,萧沉早已隐约看出了什么,这些年来,他一直留在无锡没有离开,是因为他放不下仇恨,却也没有报仇的决心。在慕百川死后,他的心思便逐渐淡了,他依旧选择留在无锡,像往常那样注视着无瑕山庄,直到有一日他发现慕云择的异常。 他完全可以不用去管这件事,但他却觉得,沈昀应该知道,所以他离开了无锡,通过那些贩卖消息的门派,找到沈昀的大致行踪,跟随前来,才在这里遇见他。 这不是偶然,而是他一直在找他。 萧沉望着他没有说话,深邃的目光令沈昀越来越觉得不妙,他皱皱眉,终于问道:“出了什么事?” 萧沉道:“无锡城这一年时间里总有孩童无故失踪,官府费尽周折,也没有查到凶手是何人,全城都因为此事人心惶惶,有孩子的人家一到入夜时分,便将门窗紧锁,但就算如此,仍然无法阻止继续出现失踪者,而且不管死活,皆是再也找不到人影。” 沈昀的心渐渐下沉,他知道萧沉在此时提起这件事,必然跟无瑕山庄有关。萧沉顿了片刻,接着道:“那一夜我走在街道上,见到一条黑影飞过,隐约还能看见他手里掳了一个人,待我追上去时,发现那人从一处暗门进了无瑕山庄。就在他进去不久之后,一位女子从里面走出来,放了一只信鸽,我觉得事有蹊跷,在她走后便将信鸽打落。” “信上写了什么?”沈昀问。 萧沉从怀里拿出一张小小的字条,沈昀接过来展开,上面只有四个娟秀的字:走火入魔。沈昀忽然想到了什么,问道:“那个女子是何人?” 萧沉道:“无瑕山庄的女主人,姜诗璃。” 虽是预料中的名字,但从萧沉口中说出,还是让沈昀脸色大变,因为他记得很清楚,姜诗璃是苏潋陌安排在慕云择身边监视的人! “你是说那些失踪的孩童,便是无瑕山庄做下的?”沈昀问道。 萧沉顿了片刻,才道:“我怀疑那夜的黑影,就是慕云择。” 酒碗被沈昀端在手里,他的手颤动了一下,洒出些许酒水,他摇头道:“不,他不会这么做。” 萧沉不再隐瞒他,冷静地说道:“你们在天山所经历的事,我并不清楚,但我知道苏潋陌不会轻易罢手,他消失这么长时间,或许就是在等一个时机。沈昀,有些事总要有了结的时候,我告诉你这件事,是不想你将来有所遗憾,至于你如何做,都是你的自由。” 是呀,那一日的分别,并不代表这件事就可以结束了,但无锡城里发生的怪事,当真会是慕云择所为吗?这纸上的四个字,又是什么意思? 萧沉见他久久没有说话,叹气一声道:“无瑕山庄与我萧家的恩怨,是再也无法算清的,真正的赤霄剑如今已在苏潋陌手中,但萧家所铸的剑壳,却仍在无瑕山庄,我会想办法将它取回来。” 沈昀饮干碗里的酒,问道:“你可知苏潋陌身在何处?” 萧沉有些讶异,还是回答道:“我确实知道他在哪里,但是,无法告诉你。”这是他最起码的原则,纵然他不认同苏潋陌的做法,但是也不会将他的行踪透露给任何一个人,包括沈昀。 沈昀点点头,道:“我明白。” 萧沉提醒道:“姜诗璃会知道他的下落。” 沈昀苦笑一声,他一直有意避开无锡,但今日看来,这一趟是非走不可了。与萧沉告别之后,他牵马独自走在山路上,正值初春,草木新发,山林间一派盎然生机,沈昀面前出现两条路,一条往南,通往无锡城方向,另一条往北,虽不是前方会是何地,却会充满自由与潇洒。他站在叉路口,冷风卷起他的衣角翻飞,他深深叹了口气,终于还是选择了往南的那条路。 这里离无锡城还有近半个月路程,沈昀在途中意外得知一个消息,下个月初十,便是无瑕山庄建庄百年之喜,请帖广发,邀请武林各同道前来共庆盛事,现在这已经成了江湖中最被津津乐道的话题,许多没有接到请帖的人,也准备前去无锡城凑个热闹。 上次来到无锡,恰逢传剑大会,如今又遇上这百年庆宴,越想避开便越避不开,当真是无奈呀!不过有一桩事便令沈昀颇为意外,据江湖传言,那恶名昭著的“草上飞”朱霸,不知被何人杀死在无锡城外,身首异处,死状极其凄惨,最后还是官府将他收了尸。 这一年多时间来,沈昀也在关注朱霸的下落,也许是因为在赤霄剑一事上吃了亏,这恶贼也收敛了许多,甚少出来作案,没想到还是没有逃过这一劫,也算恶有恶报。 离无锡城愈发近了,沈昀走在山路上,闻到被风送来的花香,转头望去,便看见那片桃林粉浪翻飞,落花如雨,阳光穿透枝桠明晃晃照耀下来,他似乎看见有一白衣少林在桃林下席地而卧,高高举起手里的玉壶,美酒倾倒出来,落进他口中。 沈昀怔怔望着,一阵风吹过,花瓣飞舞,卷走了这片幻象,他回过神来,充满自嘲的一笑。他们是在这片桃花林中相遇的,而现在早已经物是人非。 日落之前,他终于走进无锡城,在街上寻了一间客栈住下,一年多未曾踏足,这里的大街道小巷倒是没有任何变化。沈昀推开客房的窗户,远远看见无瑕山庄露出来的屋顶,他本以为自己的心情早已平静,可现在才发现,原来所谓平静,仅在未能相见之前。 慕云择就在那里,但他再也不是初见时那个温润如玉的人,他已是无瑕山庄的庄主,在如今的江湖上,没有人的风头可以及得上,或许自己的存在对他来说就是一个污点。 沈昀想起那一日在无锡城郊时慕云择所说的话,他说了恩绝义绝,说了后悔,如果他们再次相见,彼此间又该怎么样去看待对方? 沈昀的心情莫明烦燥起来,他很想痛快的喝一杯,而这间客栈里连坛像样的酒都没有,他只能漫无目的走在大街上,找一个可以喝尽兴的地方。夜已经深了,大部分酒家都已经打烊,他在一条巷口看见一个酒摊,老大爷正在收拾东西,纯正的酒香扑过来,沈昀便已食指大动。他打满一整只酒囊,踏着月色边走边喝,倒也甚为惬意。 就在这时,一道黑影凌空掠过,踏着屋顶急速远去,沈昀暗吃一惊,猜到这个人很有可能就是萧沉所说的人,他施展轻功追上去。两人一前一后奔跑在夜色下,脚步踏过瓦砾发现啪啦声响,黑影显然已察觉到身后有人跟踪,他猛得一扬手,一枚暗器破空向沈昀飞去。 第87章 阴谋暗涌 这暗器细长如针,乘风而起,在夜色掩护下几乎看不见,沈昀拔剑一挥,将它们挡落下来,剑光映亮他的脸庞,黑影一怔,转身再次逃去。 沈昀立即紧跟上去,发现他已转了方向,他借力踏在墙壁,凌空翻身一跃,落在黑影面前。那人猛然收住脚步,借着月光,沈昀看见他怀中竟抱着一个昏迷不醒的女童!他举剑指向那人,厉声喝道:“马上放了她!” 那人的目光穿过夜色冷冷盯在他身上,缓缓向后退了一步,突然将女童凌空抛出,沈昀大吃一惊,飞身过去接住女童,待再抬头时,那人已然不知踪影。沈昀低头检查女童的动静,见她只是昏睡过去,并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他四周看了一眼,想要再追上那黑影是不可能了,只得先将女童送去官府。 为避免惹上这桩祸事,沈昀在击鼓之后便将女童放在府衙门口,飞身躲在暗处,大门很快开启,走出来四个衙役,他们左右打量,很快发现了地上的女童,连忙将她抱起来,沈昀见状才放心离去。 买的那坛酒已经洒了下干净,沈昀走在寂静的街道上,抬头看见远处灯火通明的无瑕山庄,脑海里浮起萧沉所说的话,顿了片刻,一跃飞上屋顶,向无瑕山庄方向奔去。不管真假,他都要去看个究竟,倘若那个人当真是慕云择,至少要在他未铸成大错之前阻止他。 无瑕山庄笼罩在夜色中,时不时有巡逻的弟子走过,沈昀轻功卓绝,踩在屋顶上几乎没有发现声响,他来到慕云择所居住的院落。房门突然打开,一身清淡罗衣锦裙的姜诗璃从里面走出来,跟在身后的丫环手里还端着一盅补品,沈昀微微讶异,不动声色的跟上去。 姜诗璃并无察觉,她来到书房门前,轻叩几声,门很快开启,身穿玄色锦衣的慕云择从里面走出来,他高束墨发,佩戴以紫金嵌宝冠,眉目俊朗,气宇轩昂,比之过去更多了几分凌厉之势。沈昀看见他,心头便蓦然疼痛,姜诗璃从银珠手里拿过瓷盅,温柔地说道:“我见书房的灯还亮着,便叫厨房炖了一盅燕窝,你将它喝了,填填肚子吧。” 慕云择说道:“这种事叫下人去做便可以了,你何必亲自跑这一趟。” 姜诗璃微笑道:“你每日都要忙于庄里的事务,我帮不上什么忙,总还是想为你做点什么。” 慕云择接过来一饮而下,似乎并没有要请姜诗璃进屋的意思,姜诗璃也不在意,示意银珠收好空盅,说道:“那你早些休息,我就先回去了。” 慕云择嘱咐银珠道:“照顾好夫人。” 银珠恭敬地应了一声,慕云择回到书房,哗啦一声就将门掩上。姜诗璃转身离去,银珠跟在后面愤愤不平地说道:“小姐,你难道就想这样过一辈子吗?” “这样过一辈子,又有何不好?”姜诗璃淡淡应道。 “姑爷他总住在书房里,连你的房间进都不进,平常待你就跟客人一样,没有半分亲近,连我都瞧得出来,你叫庄里其他人怎么想?”银珠这一年多时间来看得已经太多了,她原先还以为慢慢就会好的,没想到直到现在,他们之间仍然没有改善,山庄里已有了许多议论,只是不敢拿到台面上去说罢了。 姜诗璃不以为意道:“日子是自己过的,何必在意别人的想法。” 银珠急道:“那你不在意无瑕山庄的人,也总该为姜家、为自己打算吧?像这样守活寡,还不如一纸休书将小姐送回姜家来得干脆!”银珠心里已经积了一肚子怨言,今夜姜诗璃主动送燕窝,庄主还是那样冷冷淡淡的,她越想越气,这话便口没遮拦起来。 姜诗璃皱眉不悦道:“你若再多嘴,便回姜家去!” 银珠委屈不已,但也不敢再说话,默默跟在姜诗璃后面。姜诗璃脚步一顿,目光微微扫过,浮起警觉,她说道:“你先将汤盅送回厨房去吧。” 银珠不会武功,没察觉到哪里异常,折道离去。待她走远,姜诗璃眸光一冷,说道:“这里是无瑕山庄,你若再不现身,便休怪我不客气了!” 沈昀的本意就是想让她察觉到自己的存在,闻言从屋顶一跃而下,落在她面前:“许久不见了,姜小姐。” 姜诗璃安晴看去,神情有些愕然:“是你!” 沈昀道:“那日在金陵,多亏了你一番好计,才叫在下亡命天涯。” 姜诗璃道:“怎么,你今日是来报仇的吗?” 沈昀一笑道:“虽事过境迁,但我却对姑娘你记忆深刻。” 姜诗璃站在他面前,脸上丝毫没有恐惧之色,只因她知道,沈昀方才没有对她动手,目的就是不在于取她性命。她镇静地问道:“即不是寻仇,你来找我,又是为了何事?” 沈昀开门见山道:“我要知道苏潋陌的下落。” 姜诗璃一怔,嘲弄道:“我想沈大侠是找错人了,苏潋陌是无瑕山庄的仇人,我若知道他的下落,早就已经告诉云择,将他抓捕回来。” 沈昀望着她在月色下清丽如雪的容颜,说道:“姜姑娘,你不必瞒我,若无苏潋陌的吩咐,你不会留在无瑕山庄。” 这句话显然戳中了姜诗璃的痛处,她娥眉紧蹙,问道:“那我也要问一问沈大侠,你为何不肯唤我慕夫人?”沈昀神情微怔,没有回答,姜诗璃冷笑一声道:“这是因为你与我夫君之间曾经有过足以叫天下人唾弃的关系,所以你不甘心唤我一声慕夫人!” 方才沈昀已经听见她与丫环的对话,知道这一年多时间来,她与慕云择一直处于貌合神离的状态,说内心没有触动那也是骗人的,只是如今物是人非,他已不愿去想太多。面对姜诗璃的指责,他平静地说道:“姜姑娘也说那是曾经,今日又何必再提?你说得不错,你是无瑕山庄的女主人,理应一心一意对待他,不该再想着其他男子,姜姑娘出身书香世家,想必也知道这个道理。” 姜诗璃脸色苍白,愠怒道:“你没有资格在这里教训我!” 沈昀道:“姜姑娘误会了,我只是想提醒一句罢了,还姜姑娘行个方便,告诉我苏潋陌在何处。” 姜诗璃挑衅道:“我为何要告诉你?他这般聪明,无瑕山庄费了这么多周折都找不到他,你以为你可以胜得过他吗?” 沈昀摇摇头道:“我找他,只为了问一件事,并非寻仇。” 姜诗璃道:“我知道你们都想杀他,尤其是你,当初被他害得这样苦,一定很想除之而后快,我告诉你,别做梦了,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不会让你知道他的下落!” 沈昀并不勉强她,只道:“那就请你转告苏潋陌,有些事当适可而止,而执意妄为,首先逃不过的人,就是他自己。”留下这句话,他飞身跃入夜色,未惊动任何人,便从姜诗璃面前消失。姜诗璃心头又羞又怒,但拿沈昀毫无办法,几名巡逻弟子走过,恭敬的向她行礼,有弟子猛得看见暗处人影闪过,大声叫道:“什么人?” 他们快步跑过去,那树丛后面却空无一人,姜诗璃心头一凛,难道……难道刚才有人躲在那处听见了他们对话?一弟子上前对她道:“夫人,山庄似乎有可疑人物闯入,我等先护送夫人回去!” “不必了,你们快四处找找吧。”姜诗璃强装镇定道。 那些弟子拱手遵命,姜诗璃举步离去,微微回首时,还能看见他们正在院中四处搜索,倘若方才他们没有看错的话,那躲在暗处的人会是谁?他岂不已经知道她留在无瑕山庄的原因?还有,沈昀消失这么久,现在又为了何事出现在无锡? 沈昀回到客栈蒙头大睡,一觉便到了日上三竿,楼下大堂传来热热闹闹的声音,他向店小二要了几样小菜,顺便打听了一下关于那些失踪孩童的事。店小二也是个热心肠的人,说得可是起劲,又是妖怪作祟,又是邪教祭祀,什么样的猜测都有,大至跟萧沉所说的差不多,每隔一段时间,便会有一位孩童无故失踪,且再也找不到线索。 沈昀走出客栈,发现大街上多了许多名门正派的弟子,一算时间,原来离无瑕山庄的百年庆宴也不过七八日了,不知为何,他总觉得苏潋陌会在这之前出现。 他走在街上,抬头时就看见长乐赌坊大大的招牌,那一日他初来无锡,便在是此地落进苏潋陌的圈套,恐怕到了此时,他都仍没有脱身。两名壮汉站在赌坊门口热情的招呼来往客人,偶尔得上几文赏钱,乐得都能把腰弯到地上去,一个身穿红衣的女子掀帘走出来,脸上尽是不满之意,向身边的男子抱怨:“不过就是几两银子嘛,输了又能怎样,你为什么不让我再玩一把?” 那年轻男子劝道:“这里是赌坊,来得都是些三教九流的人物,你身为唐家大小姐,怎么能跟他们在一块呦五喝六。” 沈昀认出他们便是唐灵灵与齐辰玉,一年多时间未见,他们一个娇俏灵动,一个丰神俊朗,比起过去似乎没有一点改变。唐灵灵老大不乐意,嘟嘴叫道:“在家里爷爷和二娘总管着我,好不容易出门,你又来管着我,就不能让我去做想做的事吗!” 齐辰玉温声软玉的安慰她:“你往后是要继承唐门的,一些事总还是要顾忌着,不能太任性了。” 唐灵灵正欲反驳,转头看见沈昀,顿时将话抛在脑后,三步并做两步跑上去,满脸欣喜说道:“沈大哥,原来你也在无锡呀!” 沈昀微笑道:“唐姑娘,齐公子,久违了。” 齐辰玉一见到他那脸色便不大好,原因自然就是唐灵灵一直对他念念不忘的关系,冷冷淡淡的拱手算是回应,唐灵灵却显得极是高兴:“是呀,有好久时间了呢!沈大哥,你去哪儿了,我派人四处找你,都找不到线索!” 当日沈昀被困无瑕山庄之时,只有他们二人肯为他说话,沈昀一直感激在心:“当日两位出手相助,我未能道谢,还望不要见怪。” 唐灵灵愣了一下才记起他说得是什么事,道:“就是陈珩之在那里胡说八道,连慕大哥都说要放你走了,他还不肯罢休,像他这样的人啊,死了都是活该!” 齐辰玉听得一惊,拉住她的胳膊道:“灵灵,陈公子的死如今都悬而未破,你万不能在人前胡说啊!” 唐灵灵满不在乎道:“沈大哥又不是外人,有什么关系!对了沈大哥,你这次来无锡是为的什么事呀,是不是也收到了无瑕山庄的请帖?” 第88章 久别重逢 沈昀微微一笑,回答道:“不,我另有要事处理。” 唐灵灵点点头道:“这样也好,省得还在应付名门正派那些嘴脸,我最讨厌跟他们打交道了,可是爷爷非得让我来无锡!不过这次也多亏了爷爷,要不然怎么能遇见沈大哥你呢!”她一边说话,一边要亲亲热热的拉住沈昀的胳膊,全然没有注意到身后齐辰玉那黑得跟锅底一样的脸色。 沈昀被齐辰玉喷火般的目光看得尴尬,将手抽出来说道:“我还有事要办,便先告辞了,改日再登门道谢。” 唐灵灵好不容易才见到他,怎么肯轻易放他走,一把又拽住他的手,问道:“沈大哥,你还没告诉我你住在哪呢,我要怎么才能找到你?” 沈昀抵不住她期盼的眼神,只得道:“我就住在福悦客栈。” 唐灵灵反复念叨了几遍,目光痴痴追随着沈昀的背影,满脸都是藏不住的小女儿心思。齐辰玉心里酸溜溜的,很不是滋味,上前说道:“灵灵,我们到无锡也有两天了,按理该先去无瑕山庄拜见慕庄主的。”唐灵灵心情大好,早已将赌坊里的事忘得一干二净,很爽快的挥手道:“择日不如撞日,我们现在就去吧!” 沈昀在街上走了一圈,坊间百姓所议论的除了无瑕山庄的百年庆宴外,便就是孩童失踪案,过去总能见到在街道上跑来跑去玩耍嬉闹的孩子,但现在都被他们的父母锁在家中,以防万一。各种各样的传言已充斥着城内的大街小巷,有说是妖怪在抓孩子修炼精元,也有说他们已成了恶鬼的食物,不管哪一种,都认为那些失踪的孩子已没有活路。沈昀没有找到有价值的线索,只得先回去客栈。 这桩事本与他无关,但按萧沉所言,倘若那人当真是慕云择,他如何能置之不理? 沈昀刚走进客栈,店小二便迎上来说道:“客官,你可回来了,有人来找你,都在房中等了半天了!”沈昀脑海里第一个浮现的人便是唐灵灵,但他们才分开不久,而萧沉又不在无锡,会是什么人来找他?沈昀心下诧异,道了声谢往房间走去,房门虚掩着,他伸手推开,一道玄色身影映入他眼帘。 那人背对他坐着,宝剑放在桌上,明明已听到推门声,却也没有转过身。沈昀心跳骤然加快,喉头一阵发涩,喃喃唤道:“云择……” 慕云择回头望向他,依旧清朗的眉目,却不再有往日温润如玉的神情,锦衣华服之下,更多了身为一庄之主的气势,沈昀回过神来,神情已恢复平静,说出口的话也换了一副语调:“慕庄主找我不知所为何事?” 慕云择扬了扬嘴角,说道:“我们总归相识一场,你即到了无锡,我便来拜访旧友。” 沈昀在他对面坐下,拿起茶壶给他倒了杯水,笑道:“慕庄主还能称我为旧友,实在是我的荣幸。” 慕云择望了一眼他道:“你素来是无酒不欢的,怎么今日反倒只请我喝茶?” 沈昀道:“你过去并不擅饮酒。” 慕云择轻轻叹息一声道:“人都是会改变的。” 沈昀不作声,将腰间的酒囊解下来递给他,慕云择接来拔下塞子,仰头便饮了一口。这是在路边酒馆里打来的,滋味十分绵辣,慕云择显然有些不适应,眉头微皱,却还是继续喝了第二口。沈昀看着他的动作,半晌后才说道:“我去了许多地方,也喝了许多种酒,它们虽有不同的叫法,不同的滋味,但喝进肚子里后,都不过是酒而已。” 慕云择抬眼道:“但这里并没有好酒。” 沈昀听明白了他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微微笑道:“虽无好酒,却有挚友,只可惜他现在已经离去。” 慕云择道:“我们初见之时,你也跟我说,你来无锡是为了访友。” 沈昀道:“不错。” 慕云择盯着他:“但你却出现在传剑大会上。” 沈昀已经知道他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就是来试探他此行的目的,或者是否知道了什么。他心头无限悲凉,低叹道:“如今想起那日发生的种种,便如同隔世一般遥不可及。” 慕云择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可我却觉得它近在眼前,因为我必须时刻记住它,才能提醒自己不要再去犯同样的错误。” 沈昀饮完杯中的茶,望着他道:“这些年你已做得极好。” 慕云择道:“只要苏潋陌不死,我就无颜面对慕家的列祖列宗。” 沈昀摇摇头道:“我不知道他在何处。” 慕云择若有所指般微笑起来:“你都已回到无锡,离他出现还会远吗?” 沈昀苦笑道:“慕庄主到现在还认为我与他相互勾结?” 慕云择并不否认:“是或不是,我只相信自己眼睛所看到的。” 一年多的时间,从未将慕云择的心结打开,反而让他的执意更深,沈昀看着那张熟悉的脸,明明还是相同的长相,却和过去有着截然不同的感觉。他已不再是当日的慕云择,他们之间,即不是朋友,也不是仇敌,甚至比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更疏离。沈昀以为自己早就已经释然,但现在他仍感觉到心口隐隐作痛,充满压抑,他说道:“你放心吧,有些事,永远不会有其他人知道。” 慕云择露出满意的笑容:“如此,便最好。” 他站起来准备离去,忽又停下脚步回头道:“沈大侠若是无事,便尽快离开无锡吧,免得再惹上什么麻烦,到时候我就不会再像从前一样手下留情了。”说罢,他打开门走出去,沈昀看着那只被扔在桌上的酒囊,满脸都是苦涩,或许自己当真不应该再来无锡。 他脑海里回响着慕云择刚刚所说的话,心头猛然一凛,他话里在说苏潋陌或许会来无锡,这仅仅是猜测吗,还是早有预料?他成亲近两年时间从未与姜诗璃同房,会不会是因为他早就发现了姜诗璃的身份?为了引苏潋陌现身,他谋划了这么长时间,连姜诗璃通风报信的事,是否都在他计划之内?正因为没有料到自己会出现在无锡,所以今日才会登门试探? 这些都是沈昀的猜测,但通过慕云择刚才所说的话,便证明了极有可能都是事实。 如此的话,是不是代表……苏潋陌已经身在无锡? 沈昀在屋里等到入夜,再次去了无瑕山庄,离百年庆宴只剩下五日,他猜到姜诗璃会有这段时间联络苏潋陌,只要盯住她,必然可以找到苏潋陌的下落。无瑕山庄依旧戒备森严,沈昀来到萧沉所说的那扇偏僻后门,这里果然没有弟子把守,正当他犹豫着要不要跃进去的时候,那扇门忽然开了,从里面身出来一个身披黑色斗篷的人,宽宽的帽檐遮住了脸庞,但从身形来看,显然是个女子。 她警觉的左右望了一眼,从斗篷里拿出一只信鸽,用力向天空抛去,信鸽展翅高飞,在她抬头的那一刹那,借着月光,沈昀清楚看见这个人赦然就是姜诗璃! 信鸽扑愣愣飞着,沈昀身影一闪,在夜色的掩护下追了上去。信鸽并没有飞离无锡城,而是在空中绕了几圈,缓缓飞向一间灯火通明的楼阁。沈昀抬头望去,但见那楼阁高有二层,门窗雕花,檐下垂挂着艳丽的红灯笼,莺莺燕燕之声不绝于耳,赫然就是无锡城中最令男人销魂噬骨的地方——快活楼! 夜深人静之时,也是快活楼最热闹之时,大门口站了三名身着粉色纱衣的丽人,摆着妖娆的姿势,声调扭捏,不住与进出的恩客打情骂俏。沈昀不过往那里望了一眼,立即就引起一个女子的注意,挪着小步跑过去,一把勾住沈昀的胳膊,笑得分外妩媚:“公子瞧着面生呀,是头一回来我们快活楼吗?长夜漫漫,不如我陪公子进去喝两杯,可好?” 都说青楼女子只认得钱,像沈昀这样衣着普通的男子,本来应该入不了她们的眼,不过胜在长了一张俊脸,总还是能很轻易引来女子的青睐。沈昀不确定苏潋陌是否就在里面,但留下的时日已经不多,他只有进去探个清楚,那女子见他跟着自己走,笑得格外开心。 这快活楼果然名不虚传,陈设装潢都极尽奢侈华丽,厅堂里人员满座,嬉笑声、歌舞声不绝于耳,脂粉香气充斥着每一个角落,红烛摇曳,到处都是暧昧迷离的气息。那女子拽着他来到一张空桌前,正要请他坐下,忽听一个冷淡的声音传来:“请问阁下可是沈昀沈大侠?” 沈昀回头看去,只见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个眉清目秀的小厮,看年纪不过十三四岁,神情却十分傲然,连正眼都没去瞧那女子。沈昀应道:“正是。” 那小厮说道:“我家公子有请,请沈大侠随我来。” 那女子一脸不悦,却不敢反驳半句,沈昀猜到这又是苏潋陌在玩把戏,看来他也早就知道他已来到无锡。沈昀跟着那小厮绕过热闹的厅堂,渐渐将那些打情骂俏之声抛在身后,眼前出现一座雅致的庭院,宫灯沿途悬挂,比之前厅的艳俗,这里的小楼凉亭颇有几分书香之气。小厮领着他来到一座亮着灯的楼阁,轻叩门扉,恭敬地说道:“公子,沈公子已经带到。” 屋里安静片刻,响起环佩叮咚之声,房门被打开,露出一张妩媚艳丽的脸,她身上穿着上好的烟罗紫繁花细锦衣,步摇轻晃,恰似一朵开到极致的红蔷薇,艳光四射,夺目迫人。只见她向沈昀曲膝行礼,柔柔的说道:“沈公子快请进吧。” 那小厮退到一旁边,沈昀迈步走进去,那女子将门掩上,带着他走向内室。屋子里的金珐琅九桃熏炉往外吐着阵阵轻烟,似兰似麝的香气四溢,软烟罗纱帐后面,隐隐可见躺着一道人影,那女子站在外头并不进去,也没有催促沈昀,似乎怕惊忧了里面的人。纱帐后传来一声叹息,慵懒的声音响起:“久别重逢,沈兄不来与我喝一杯吗?” 第89章 针尖麦芒 沈昀向来不拒绝饮酒,一个人是喝,两个人是喝,有人请客的时候,他会喝得更加痛快,但有一个人的酒,他每每喝了都要倒霉,这个人,当然只有苏潋陌。 他没有去掀纱帐,而是静静注视着里面这个人,苏潋陌笑问道:“怎么,怕我吃了你吗?” 沈昀略带嘲讽地说道:“你来无锡,总是这般会挑时候。” 苏潋陌站起来,走到纱帐前,隔着那层烟雾般的薄纱与他说话:“适逢无瑕山庄百年盛典,这么隆重的日子,怎么能少得了我,沈兄,你说是不是?” 沈昀皱眉问道:“这次你又想做什么?” 苏潋陌如同局外人般,淡淡地说道:“我若说是来看戏的,你可相信?” 沈昀知道他不会说实话,眼下还有另一件更重要的事:“无锡城孩童失踪之事,可与你有关?” 苏潋陌啧啧两声道:“果然不愧被称之为游侠呀,连官府的案子都要插手去管,看来沈兄近日真是很悠哉呀!”他字字句句都在说沈昀多管闲事,但另一层意思,却也在说他早就在注意这桩事,沈昀眸光一利,冷声道:“果真与你有关?” 苏潋陌伸出根手指晃了晃:“我比你早不了几日到无锡,而这孩童失踪之事,已存在数月,我有再大的本领,也不至于隔空打牛。” 那丽人说道:“公子说得不错,这起案子是在半年前发生的,已闹得沸沸扬扬,满城皆知,万万做不了假。” 沈昀脑海里又想起了萧沉当天对他所说的话,还有“走火入魔”四个字,又代表着什么意思?苏潋陌隔着帘子望了他一眼,又道:“不过若说全无干系,那也是骗人的。” 沈昀眉头一皱:“你这话什么意思?” 苏潋陌掀开帘子,眉梢微弯,唇角含笑,即风流又充满狡黠:“沈兄不如去问一问那位慕庄主当日从石窟中取走了什么,或许就会有答案。” 不错,那日苏潋陌确实将宝图留给了慕云择,但自从石窟之行结束后,慕云择再未提及当日的事,而苏潋陌分明就是在说,无锡城所发生的怪事,与石窟脱不了干系!沈昀的脸色极是不好:“你早就设计好了?” 苏潋陌道:“我不过就是放了条线,至于怎么做,如何做,就都与我无关了。” 沈昀不知道他究竟想干什么,更不知道他给慕云择挖下了怎样的陷井,但他可以猜得出来,苏潋陌选择在这个时间回到无锡城,或许正是因为,他放的那条线,已经上勾了足上让他收竿的大鱼。他望着那张云淡风清的脸,一年多时间未见,他依旧像过去那样,好像什么事都不关心,又好像什么事都在掌握之中。沈昀没有再说话,转身便准备离去,苏潋陌身影一晃,便拦到他面前:“才刚刚见面,沈兄就要走了吗?” 沈昀冷淡地说道:“你有你来无锡的目的,而我,也有我要做的事。” 苏潋陌道:“咱们也算久别重逢,总要喝上一杯。”不等沈昀答话,他便径直向那丽人说道:“艳罗,去准备些酒菜过来。” 那被称为“艳罗”的女子曲膝行礼,恭敬应道:“是,公子。”她轻移莲步掩门离去,苏潋陌抬手示意道:“沈兄请坐。” 沈昀道:“此处是快活楼,你若要喝酒,可唤尽佳人前来相陪,不必拉上我。”说罢,他再次举步准备离去,忽然手臂上一紧,已被苏潋陌拽住,那张俊美且充满邪气的脸上带着丝丝笑意:“沈兄辛辛苦苦跟踪信鸽而来,怎么话没说几句,便急着要走了?这都大半夜了,你莫不是要去找旧时的心上人重叙旧情?” 沈昀可以不理会苏潋陌任何一句嘲弄,但他无法接受这种带着侮辱的话,或许在苏潋陌心里,那是一把可以被他拿来无数次刺伤自己的武器,但对沈昀来说,他从不觉得他与慕云择的过去,是一种耻辱,或是一副枷锁。他尊重慕云择的选择,纵然现在他们已分道扬镳,也并不代表就可以成为别人口里的笑谈。苏潋陌看见他沉下来的脸色,饶有兴趣问道:“怎么,你生气了?” 沈昀没有说话,苏潋陌郑重其事的拍着他肩膀:“身为男子理应拿得起放得下,况且天涯何处无芳草呀,不如今晚我便让艳萝好好陪一陪你,以解你心中的烦闷之情,如何?” 沈昀面无表情地问:“闹够了没有?” 苏潋陌一怔,神情特别古怪:“沈昀,难道在你心中,我所做的一切事,都是在闹吗?” 沈昀也是一愣,他没有想到苏潋陌会问出这样的问题,好像在很早以前,不管是他杀唐震的时候,还是利用萧沉除去陈珩之的时候,甚至在他害冯兆谷等二三十条人命葬身石窟的时候,沈昀都觉得,那并非不可原谅。他确实无恶不做,也确实草菅人命,而沈昀平生最痛快的,就是这一类人,为何对苏潋陌,他要次次手下留情?他避开那道目光,说道:“我不会阻止你去报仇,但将来自食恶果的人,或许就是你自己。” 苏潋陌摊开手,无辜地说道:“我在这世上无亲无故,没有任何牵挂,唯一剩下的,就只有这条命,还有什么恶果可以吃?你是觉得我会后悔吗,不,你错了,我现在所做的一切,都是我最渴望得到的,我不但不后悔,还特别高兴,要说有什么遗憾的话,就是该死的人,还没有死绝!” 沈昀沉默地望着他,那目光忽然令苏潋陌勃然大怒:“你应该去同情那些快要死的人,而不是我!沈昀,我告诉你,你休想让我停手!” 沈昀静静的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要引我来这里?” 是啊,为什么? 苏潋陌没有想过,当他发现沈昀出现在无锡城时,所能想到的就是与他相见,而不是考虑他是否会阻止自己的计划。这一次,他明明没有打算利用沈昀去做任何事,为何仍想要见他?苏潋陌心头忽然莫明烦躁,他极不喜欢这种感觉,冷笑一声说道:“像你用处这般大的人,我怎么能轻易放过。” 沈昀觉得自己十分可笑,竟然会问苏潋陌这样的问题,难道还期待对方将自己视为朋友吗?不,他对他,永远都只有利用与陷害。他说道:“你我之间,已经再无干系,苏兄不会认为我蠢钝到再上第二次当吧。” 再无干系? 好一个再无干系! 苏潋陌勾着唇角,倾身向他靠过去,低声说道:“沈兄,若我记得没错,那日在长乐赌坊,你可是输了我三件事。” 沈昀脸色一变,苏潋陌很满意地看着他,继续道:“这第一件,是要你去传剑大会,第二件,是要你护我寻宝,还剩下最后一件后,不知在沈兄那里可还作数?” 沈昀最看重的,就是“一诺千金”四个字,他应允过苏潋陌,只要在不违背江湖道义的前提下,他必会为他达成三件事,苏潋陌确实没有让他去做违背道义之事,然而也步步将他推进深渊,哪怕是事过境迁后的现在,江湖中人也并不全信他是被冤枉的。他看了苏潋陌许久,终于问道:“你想让我做什么?” 苏潋陌蹙眉想了片刻:“我总要想一件特别重要的事,否则岂不亏待了沈昀这么好的劳力。” 门外响起脚步声,艳萝姑娘推门走进来,身后还跟着两位端着食盘的丫环,她示意她们将美酒佳肴摆放到桌上,对苏潋陌说道:“这几坛轻烟酒今日刚刚酿成,公子可是有口福了。” “哦?这倒是极好。”苏潋陌望向沈昀,挑眉问道,“沈兄现在可愿陪我喝一杯么?” 沈昀确实应该离去,他若要走,苏潋陌绝拦不住,但他忽然又觉得,不管自己去了哪里,是在无锡,还是在天涯海角,都好像被苏潋陌了若指掌,既然如此,倒不如即来之则安之,今朝有酒今朝醉。他正桌边坐下,顾自拿起酒壶,给自己满满斟了一杯。苏潋陌笑道:“艳罗,还不去侍候沈兄。” 艳罗款款上前,在沈昀饮完一杯后,又给他斟满,说道:“沈公子是头一回来我们快活楼,想必还不知道这酒的来历吧?它叫轻烟酒,是以薄雾之晨收集而来的露水为引,腌渍时令鲜花酿造而成,滋味甘香,若是有酒量的人,便能千杯不醉。” 沈昀嗅着那股香气,称赞道:“倒是十分相衬的名字。” 艳罗抿嘴笑道:“沈公子来得巧,早了这酒尚未酿成,晚了恐怕都被人喝进肚里,既然沈公子与我家公子是旧友,同饮此酒,也是相得益彰之事。” 沈昀又饮了一杯,叹道:“果然好酒!”苏潋陌坐在他对面,手里也拿着一只酒壶,自斟自饮,似乎很是惬意。艳罗是这快活楼里的头牌,最擅长的便是讨男人欢心,她懂得保持该有的距离,不会过份亲近,却也不会让人感觉到疏离。她倾身过去为沈昀倒满一杯,手如柔荑,肌肤吹弹可破,阵阵香气钻进鼻子,让沈昀的眼神变得有些迷离。苏潋陌望了他们一眼,说道:“看来沈兄很中意艳罗姑娘呀。” 沈昀并非不解风情之人,只不过他有他自己的原则,但是此时此刻,他却伸手挑起艳罗的下巴,笑着说道:“苏公子方才说天涯何处无芳草,这句话确实极有道理。” 苏潋陌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既然如此,今晚我就将艳罗姑娘让给沈兄吧。” 沈昀没去看他,目光始终停留在艳罗妩媚的脸上:“那在下就先谢过苏公子的成人之美了。”苏潋陌明显一怔,艳罗面露难色,求救似的望向苏潋陌,那脸上的神情都被沈昀看在眼里,他却依旧说道:“天色不早了,不知艳罗姑娘的闺房在何处?” 艳罗咬唇不语,满眼都是委屈,苏潋陌眸光冰冷,反而笑得更深:“艳罗,好好侍候沈兄。”艳罗不敢有半句反驳之语,脸上露出僵硬的笑容,起身道:“请沈公子随我来。” 沈昀跟着站起来,提上酒壶当真跟着艳罗准备离去,苏潋陌的声音从身后响起:“春宵一刻值千金,沈兄且好好享受吧。” 沈昀扬了扬手,半句话未说,走出了这间屋子。 第90章 不速之客 这间华丽的屋子里只剩下苏潋陌一个人,美味佳肴动也未动,他抓起酒壶,仰头猛灌下去,酒水顺着他的嘴角淌下,滴湿了衣襟。一壶酒几乎已经喝尽,他重重喘了口气,脸上浮起充满嘲弄的笑容。这座小院远离了前厅的醉生梦死,在月光的照耀下显得十分安静,而他却觉得,那些欢好的声音从某处不断传来,无孔不入,扎进他心头。 他紧紧握住酒壶,那瓷把手不堪力道摧残,应声断裂,缺口划破他的手掌,鲜血滴落下来。他张开手,低头看着那抹触目惊心的红,用指尖沾取,在桌上一笔一画写着,待他回过神来,面前那两个字令他无比震惊,飞快用袖子抹去。 字变成了一团红色的污迹,他怔怔看着,忽然苦笑起来。 烛火在纱罩下摇曳,他就这样一动不动坐在灯下,直到东方初白,烛泪凝结垂挂,晨阳从窗外投进。房门被人推开,艳罗端着一盆热水走进来,温柔说道:“公子,我侍候你洗漱吧。” 苏潋陌像被从梦中惊醒,抬眼望向她。他的眼神实在太过可怕,艳罗手上一抖,铜盆砸在地上,水花溅湿了苏潋陌的衣摆,她吓得脸色都白了,扑通一声跪下来:“公子恕罪!” “他走了?”苏潋陌问。 “沈公子……昨夜便走了。”艳罗战战兢兢回答。 苏潋陌嗤笑道:“一夜春宵,他走的倒是痛快。” 艳罗轻咬樱唇,艰难的说道:“沈公子他……他并未碰我。” 苏潋陌的神情明显一怔,忽又觉得不对劲,猛得从凳上站起来道:“他问了你什么?” 艳罗知道瞒不过苏潋陌,索性全部说出来:“他问我无锡城里发生的孩童之事,是否与无瑕山庄有关,还有公子留了什么东西给慕庄主,但公子请放心,我没有告诉他实情,只说有客人提过曾见到黑影出入无瑕山庄。沈昀在江湖上也算得一号人物,他若与慕云择起冲突,对公子必会有所助益。” 苏潋陌微眯起双眸:“艳罗,你当真是很聪明呀。” 艳罗仍不敢抬头:“公子让我留在无锡监视无瑕山庄的动静,我一刻都不敢忘记。” 苏潋陌捏起她的脸问:“我让你委身青楼,你不怨我?” 艳罗一双妙目水光点点,分外勾人:“能为公子效劳,是我的荣幸。” 苏潋陌含笑问道:“那你可愿意为我做最后一件事?” 艳罗点头道:“请公子吩咐。” 苏潋陌挑眉道:“七星堡的华经宇如今已到了无锡,他是个好色之人,必会来快活楼,美色惑人,也能杀人,所以,我要你杀了他。” 艳罗微微一怔:“但是华少堡主不是公子你的人吗?” 苏潋陌叹气道:“方才还称赞你是个聪明的女人,怎么现在就多嘴了?” 艳罗脸上露出惶恐之色,忙低头道:“艳罗知道该怎么做了。” 苏潋陌挥挥手:“去吧,别叫我失望。” 桌上的菜肴还是昨夜送来的,早已凉透,他的衣摆被泼湿了一大截,按理说正是怒火中烧的时候,可苏潋陌的心情已经变得跟窗外的阳光一般明朗。 他想最迟后天,无锡城的大街小巷就会传出一个不得了的消息。 比如,堂堂七星堡少堡主与青楼名妓惨死于床榻之上。 事情果然如他所想的那样发生了,官差涌进快活楼,无瑕山庄也派了人来了解情况,那间厢房门口,围着许多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议纷之声不绝于耳。只见屋中华经宇裸着上身躺在地上,胸口插着一柄匕首,鲜血淌了一地,艳罗姑娘衣裳半解,眼珠暴突,舌头歪斜,极像是被人活活掐死在床上,衙役正在给他们收尸,那凄惨的死状令围观人群发现啧啧的叹息声。 这桩事很快就在城中传开,沈昀得知消息后震惊不已,猜到定然又与苏潋陌脱不了干系,正欲前去快活楼向他问清楚,才刚将客房的门打扰,赦然见到慕云择不知何时竟站在门外。沈昀怔了一怔,问道:“你找我?” 慕云择径直走进来,连句客套话都没有,径直问道:“华经宇的死,是否与你有关?” 沈昀很是无奈:“慕庄主为何这样认为?” 慕云择看向他的眼神十分冷淡:“就在他出现前日,有人看见你走进了快活楼,并被请时江艳罗的闺房,与她共度良宵。” 沈昀眉头一皱:“你派人跟踪我?” 慕云择道:“适逢无瑕山庄百年庆典,我自然要小心提防那些有可能图谋不轨的人。” 沈昀自嘲的笑了:“图谋不轨?倒是不错的词。” 慕云择斜视着他问:“华少堡主是我无瑕山庄的贵客,还请沈大侠告知,他的死是否与你有关?” 哪怕是初遇之时,他们之间都不曾有过这样生疏的时候,沈昀走到桌边坐下,摸出酒囊喝了一口,才抬眼说道:“我若说无关,慕庄主会相信吗?” 慕云择仰头冷漠的说道:“公道自在人心,这件事我会调查清楚。” 沈昀苦笑一声:“你既不信,又何必来这一趟。” 慕云择道:“我今日来,也是想提醒沈大侠一句,这世间有许多个像快活楼一样的地方,你不必总留在无锡,免得再生出什么事端来,叫我也跟着为难。”这句话说罢,他转身便准备离去,沈昀抓住他的手腕,目光悲切的问:“云择,我的存在,当真让你如此不堪吗?” 慕云择回头望向他,那脸上的神情毫无波澜:“我想我已经将话说得很清楚了,沈大侠是个聪明人,总不至于听不明白。” “你说得不错……”沈昀缓缓松开手,当触碰到他脉博跳动时,神情猛然一变,明明已经隔着衣料,他却还能感觉到慕云择流窜涣散的真气!真气乃习武者之根本,真气强,则内力强,出招间更见沉稳有度,倘若真气涣散,无法培本固元,轻则内力尽失,重则便要走火入魔,有性命之忧! “云择,你……”沈昀想到了什么,愕然地望着他。慕云择猛得将手抽回,皱眉说道:“你我之间虽非朋友,但我也不想有朝一日与你成为敌人,沈昀,这里不是你该留的地方。”他拂袖而去,沈昀追出房门,只能看见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 相比于一年多以前,慕云择的内力显然增强了许多,这是沈昀在第一次重见他时就已经察觉到了,他本来没有将萧沉的话放在心上,但是那股流窜不稳的真气,就像是一杯已经满溢的水,却还要往里面不停的灌,而慕云择又用了什么办法,将它压制在身体里? 难道……当真与孩童失踪之事有关? 他在武林大会上一战成名,竟真是因为修炼了某种邪功吗?字纸上所写的“走火入魔”四个字,便就是指得这件事! 沈昀心头大骇,长久下去,慕云择必然会因为走火走魔、经脉尽断而亡! 看来想要知道事情真相,只有再去一趟无瑕山庄。 入夜时分,沈昀换上轻便的装束,避开巡逻弟子,直接来到慕云择所居住的书房。屋里黑漆漆一片,没有点灯,沈昀静听片刻,确定里面没有人后,推门走进去。借着月光,他勉强可以看清楚陈设,一扇半月门将房间分成两部分,靠里的是起居室,外边则是书房,可以看得出来慕云择在这里居住了很长时间。他细细打量着房里的一切,没有发现异常的地方,但是都这么晚了,慕云择会去什么地方? 临近百年庆典,无瑕山庄的守卫森严了许多,门外时不时有弟子巡逻经过,半夜潜进别人家里总是不光彩的事,但沈昀隐约觉得,接下来很快就会有事发生。他注意那几乎与墙面齐高的书架旁,置放着两个铜熏炉,轻烟袅袅,香气被紧闭的门窗锁在房间里,愈显浓郁。沈昀有些诧异,他记得慕云择并不喜欢香料,总认为这些味道太过于造作,怎么现在会在自己居住的地方点上气味这么浓郁的香? 沈昀正欲走过去察看,一道人影忽然落在书房门前,他暗吃一惊,纵身跃上横梁藏身。只见房门被推开,那裹在黑色斗篷里的人走进来,他将门重新掩上,左右看了一眼,并没有去点灯,而是径直走向内室。忽然,他脚步一顿,衣袖飞扬,两枚暗器破空而出,击向沈昀藏身的地方。 沈昀不想让他发现是自己,胜在他轻功卓绝,加之光线暗淡,他身影变换,从那人头顶飞过,以手掌内力冲开房门,一跃而出,飞入夜色深处,整个动作如行云流水,连半分犹豫都没有。巡逻弟子只看见有道黑影掠过,大惊之下四处搜寻,那人从房中走出,他已褪下斗篷,站在月光与灯火交织的院落中,脸色铁青,大声道:“通知庄中弟子,立即搜索此人,哪怕是将山庄翻过来,也要找到他!” “是,庄主!”众弟子高声应下,向四周散开。 一阵冷风吹过,月亮隐进云层,灯笼在檐下摇晃,暗影斑驳,将慕云择笼罩在里面,他的手紧紧握起,发出可怖的咯咯声,渐渐的,他放松下来,嘴角勾起一抹骇人的冷笑。 第91章 狡兔三窟 以沈昀的身手,要甩开那些追兵是轻而易举的事,但无瑕山庄人数众多,不知不觉就涌满了大街小巷,随处都能听见他们的脚步声。客栈是断然不能再去的,若是去萧沉的小院,难免会连累到他,偌大无锡城,沈昀竟觉得无处可藏身! 他躲在一条弄堂里,几名无瑕山庄弟子在口子上匆匆跑过,这种似过街老鼠般的感觉,当真令沈昀十分无奈。他只在注意着前头的动静,忽觉得背后一凉,待察觉到身后异样时,手臂已被人抓住,苏潋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跟我来。” 沈昀心里有许多疑惑要问苏潋陌,他主动找上来,倒省去不少麻烦,他跟着他穿过这条弄堂,越走越深,来到一座围墙高耸的宅子。苏潋陌伸手推开门,拽着他走进去,哗啦一声,就放下门栅,将大门锁了个严实。外面已经听不见动静,苏潋陌甩了甩手,这才扭头看向沈昀,嘲笑道:“沈兄今夜怎么这般沉不住气?” 沈昀扫了眼周围,说道:“苏公子的宅子倒是不少。” 苏潋陌笑道:“俗话说狡兔三窟,总得为自己留下后路,才能够全身而退。” 沈昀道:“你就不怕被无瑕山庄发现踪影吗?” 苏潋陌道:“我们好歹相识一场,看沈兄被追得走投无路,还真有些不忍心袖手旁观,不知沈兄夜探无瑕山庄,可有什么收获?” 沈昀冷目望着他问:“快活楼里的那两人,是你杀的?” 苏潋陌踱步走向院中的凉亭,今夜风冷星稀,月光黯淡,偌大一座宅子也显现出几分冷清。他一边走着,一边说道:“那华经宇,原是陈珩之的手下,他若活着,对我来说便等于多一份危险,倒不如一不做二不休,以绝后患。他是个好色之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如此不算亏待了他,沈兄,你说是吗?” 华经宇在江湖上的名声确实不怎么样,这是苏潋陌与他的恩怨,沈昀虽然不喜他的做法,却也不会为了一个不相干的人动肝火,他所不明白的是,为何苏潋陌要连艳罗姑娘一并除去,那个女子,难道不正是对他死心塌地吗?苏潋陌见身后久久没有声音传来,停下脚步回头问道:“怎么,沈兄是在心疼佳人吗?” 沈昀望着他在夜色里清若谪仙的身影,愈发觉是他是一个只会拉人下地狱的魔鬼:“你究竟将人命视做什么?” 苏潋陌垂眉想了片刻,含笑道:“大抵也要看对方是什么人吧,若是换做沈兄,我也万万舍不得让你死的。沈兄今夜冒险去了一趟无瑕山庄,可有找到问题的答案?” 沈昀撇开目光道:“这整件事本就是你安排的,又何必在这里多此一问。” 苏潋陌啧啧两声,摇头道:“那日在石窟里,我都与沈兄你走在一起,从未让慕庄主去做任何事,如今这番局面,是他心甘情愿铸成,可与我无关。” 沈昀愠怒道:“若非你留下宝图,设计让他取走秘籍,他如何会修炼邪功,沦落至此!” 苏潋陌站在亭中,依旧是一幅事不关己的腔调:“宝图确实是我留下的,但我何时叫他取走秘籍了?若非他贪心,想要占为己有,石窟怎会坍塌,那些人又怎么会命丧当场。沈昀,你觉得一切都是我的缘故,怎么就不想一想,慕云择若无私心,若无贪念,何以会落到现在这般境地?” 沈昀回答不出来,因为他所说的第一个字,同样也是沈昀心里的疑惑,所以他才想要在事情尚可以挽回的时候,阻止慕云择继续错下去。然而现在当真还可以挽回吗,那么多无辜的孩子失踪…… 他声音微微发颤:“那些孩子……” 苏潋陌道:“这么久都找不到线索,自然都已经死了,这慕云择倒真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呀,这般耸人听闻的事,他竟也做得出来。” 沈昀深深吸了口气,沉默半晌后,才说道:“今夜多谢你相助,我先告辞了。”他欲将大门打开,身后却传来苏潋陌笃定的声音:“你尚欠我最后一件事,不如今日就还了吧。” 沈昀眉头一皱,转头望向他:“你想让我做什么?” 苏潋陌在亭子里坐下来,悠闲的说道:“我要你留在这座宅子里三日。” 为何是三日?因为三日后,便是无瑕山庄广邀请武林同道共贺百年盛事的日子。沈昀知道,他当然知道苏潋陌为何要这么做,因为这三天对他们任何一个人都很得要,他可以在这段时间里尽可能去阻止慕云择,但是苏潋陌却用一个诺言将他困锁在这里,意图显而易见。 沈昀脸色极是不好,他皱眉看着苏潋陌,而那始作俑者却很安然的说道:“我只是让你在这里陪我住上三日,总不算违背江湖道义吧?” 沈昀没有说话,但他原本搭在门栅上的手已缓缓放下,苏潋陌笑道:“这三日里,你不能离开这座宅子一步。不过你也不必担心,这里什么都有,你即便住上三个月,都没有问题。”他在亭中的石桌旁坐下,扭头说道:“即来之则安之,不如沈兄先来陪我喝一杯。” 沈昀向亭子里走去,才发现石桌上摆着一壶美酒,两枚瓷杯,没有佳肴作陪,只有迷离的月光与清冷的风声。苏潋陌为他斟满,抬眼问道:“你可是恨极了我?” 沈昀仰头将酒一饮而尽,说道:“你身负血海深海,所做之事我没有资格评判对错,更无恨或不恨之说。” 苏潋陌道:“但你原可以逍遥天地,不必受任何人拘束,却因为我的关系,身陷囫囵,难道不该恨我吗?” 沈昀拿过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喝下后才道:“事已至此,恨又如何,不恨又如何。” 苏潋陌望着他,亭中没有掌灯,他的眼睛却似两粒星子般明亮:“我的所做所为,皆是你最为厌恶的,你本有许多机会可以为江湖除害,但你却无数次手下留情,只要你杀了我,所有事情便都结束了,你为何不做?” 沈昀的注意力似乎都只在眼前这壶酒上面:“你我有诺在先,我不会做一个背信弃义之人。” 苏潋陌嘲讽的笑起来:“背信弃义?纵容一个魔头为祸江湖难道不是背信弃义?你宁愿守住我一个人的信,也要背尽天下人的义吗?” 沈昀神情一怔,脸色变得极为复杂,他仰头喝尽杯里的酒,说道:“我不能为天下人做决定,但我可以为自己做主。” 苏潋陌将目光投向远处,感慨的说道:“我一直在想,倘若我们并非敌人,会是如何模样。” 沈昀摇摇头道:“你我之间,从来不是敌人。” 苏潋陌道:“但也并非朋友。” 酒已经喝了许多杯,沈昀的脸在夜色里显得有些苍白:“若没有我,你想做的事便会顺利许多。” 苏潋陌伸出根手指晃了晃:“我想做的事,任何人都阻止不了,包括你。” 沈昀道:“你有没有想过,倘若计划失败,你会如何?” 苏潋陌像听到天大的笑话那般笑起来:“我已经走到今天这一步,怎么会失败?不,你错了,不会有那一日,这件事结果就只有一个,那就是他们血债血偿!”他的神情骤然变得狠厉,眼眸中寒光迸现,可见那份仇恨随着时间推移在他心头只会越来越深,不会有丝毫减淡。 冷风更甚,酒壶也已经见了底,沈昀站起来道:“我去休息了。” 苏潋陌指着那几间厢房道:“左手第二间,可不要走错了。”他看着沈昀离去,拿起那只空酒壶晃了晃,今晚夜色虽不好,不过他的心情倒是不差。 无瑕山庄在城里搜寻了一夜也没找到什么线索,但对庄内的守卫更加严格了,每隔一段路就能见到放哨的弟子。姜诗璃听说了昨夜发生的事,她心里担心会不会是苏潋陌,便准备旁敲侧击的问问慕云择情况。慕云择正在会场里查看布置,两年前就是在这里举办的传剑大会,而现在它即将就要迎来新的盛事,这不仅仅为了恭贺无瑕山庄建庄百年,更是他扬名利万最好的机会。 姜诗璃见他正在与庄里的人说话,便站在远处等候,慕云择看见了他,挥手示意身边的人退下,向她走过去:“诗璃,你找我?” 姜诗璃明亮的眸子里带着担忧之色:“我听说昨夜有人闯进庄里,他可有伤到人?” 慕云择道:“察觉的及时,没有发生什么意外。” 姜诗璃松了口气:“如此便好,现在无锡城中皆是江湖各大门派的人,其中难免掺杂着一些想要混水摸鱼之辈,云择,你自己也要加多小心。” 慕云择点点头:“我已经加强了庄中的守卫,不会再出这种意外了,只可惜昨夜让那人逃了,未能查出来他是谁。” 姜诗璃眼神一亮,很快又掩饰过去,柔声说道:“人没事最重要了,像这些鼠辈,总有一天会落网的。” 慕云择轻轻握住她的手道:“这些日子我都忙于筹办大会,对你也多有冷落,再过三天等这件事结束后,一切或许就会不一样了。诗璃,你对我很重要,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知道吗?”他们之间从未说过这样亲密的话,姜诗璃有些愕然,极不自在的抽回手,微笑说道:“你是山庄的主人,才是最应该照顾好自己的人,云择,你不必担心我,我在这里很好。” 慕云择欣慰的说道:“有妻如此,是我之幸。” 姜诗璃眼神闪烁:“那我就先回去了。”银珠拼命给她使眼色,想让她再多留一会,毕竟她可是从未见过自家小姐跟姑爷这样亲近呀,也许多留一会,多说几句话,便能冲破隔阂,让彼此的感情突飞猛进呢!只可惜姜诗璃看都未看她,转身便离去。慕云择望着她纤细的背影渐渐走远,明媚阳光下,他的笑容却似寒冬冰霜一般骇人。 姜诗璃自然是极重要的,尤其是在三日后。 第92章 重遇旧敌 沈昀果真没有离开这座宅子,这里位于深巷,较为偏僻,宅子又是那一排房屋的最后一栋,自然就更少人经过,沈昀在屋里躺了一整天,直到日落西山,才走出房门。 大门没有上锁,围墙也算不得极高,他要离去简直易如反掌,可他如果要离去,就不会答应苏潋陌的要求。他是个重信守诺之人,这是个优点,但现在,却偏偏成了他最大的缺点。沈昀望着天边那抹火烧云,竟有些想笑,这无锡城大约当真跟他犯冲,要不然怎么每次前来,都讨不到好结果。 苏潋陌似乎不在屋里,沈昀沿檐下走着,这宅子应该有些年头了,到处都透露出时代的气息,后院还有一口长满青苔的老井,上面压着一块巨石,井水恐怕早就干涸。沈昀不由得想起洛阳那座清冷的飞羽阁,到处都是纯白的颜色,与苏潋陌张扬的性子截然相反,其实包括这座宅子,还有林间竹屋,甚至是他不顾后果且独来独往的性格,都好像与他所做的事情背道而驰。 沈昀曾经觉得他很可恨,但到了现在,他却只觉得他可怜可悲可叹,他想起那日苏潋陌在快活楼里说的话——我在这世上无亲无故,没有任何牵挂,唯一剩下的,就只有这条命,还有什么恶果可以吃? 是呀,他没有后顾之忧,所以才视人命为蝼蚁,他不曾珍视任何东西,那是因为,他也从未得到过别人的珍视。沈昀无法想像他所经历的过去是怎么凄惨,就如同他无法改变苏潋陌复仇的决心,连他自身,都已不能真正与他为敌。 沈昀不由得叹息一声,身后突然传来苏潋陌的声音:“你在想什么?”沈昀吃了一惊,神情里闪过一丝不自在,苏潋陌盯着他的脸,饶有兴趣问道:“堂堂沈大侠竟然没有察觉到我靠近,莫不是一年多未见,功能已退步了大半?还是方才你在思念着何人?” 沈昀避开他的眼神:“既要住三日,你可有准备酒菜?” 苏潋陌笑道:“菜虽不多,不过酒绝少不了你的。”他扬了扬手里的酒坛,沈昀注意到那泥封上的印迹,诧异问道:“你去了醉香居?” 这醉香居是城里有名的酒楼,任何人走进去都不奇怪,但唯独苏潋陌不同,因为醉香居就在无瑕山庄对面,临街而建,站在无瑕山庄门口,便能将所有进去的人都瞧个仔细。因为慕百川之死,苏潋陌早已被无瑕山庄满江湖通缉,他逃命功夫虽是一流,但这样大摇大摆出现在仇人对面,当真合适吗? 苏潋陌自然懂他话里的意思,拍拍坛身说道:“我为了给你买这坛酒,可是冒着极大的风险,你还真是要感激我呀!” 沈昀正欲开口说话,眸光忽然一冷,猛得拉住苏潋陌向旁边闪去,只见一阵寒光破空而来,竟是数枚暗器钉在了花棂门上。几道犹如鬼魅般的人影从围墙外腾空飞起,轻飘飘落到地上,斗篷向上飘起,落叶翻飞,杀气四溢。苏潋陌看了眼为首的那人,嘲弄道:“许久不见,罗少门主装神弄鬼的功夫倒是见长啊。” 前面那人摘下斗篷帽子,露出英挺的五官,眉间宇充满邪佞之气,正是当日在飞羽阁中毒后不知踪影的罗笙!他手里依旧拿着那根闪着绿光的银鞭,那上面必然淬有剧毒,他看着眼前这两个人,轻佻的说道:“这么久没见,苏公子的美貌也更甚从前呀!” 苏潋陌拱手道:“罗少门主过奖,在下生得一幅好皮囊,总好过像罗少庄主这般似人似鬼要好。” 罗笙向前靠近两步:“那日飞羽阁一别,我对苏公子真可谓日思夜想,恨不得能立即将你这颗漂亮的头颅摘下来竖在房中好好欣赏,只可惜我费了这么多时候,才在无锡找到苏公子你的行踪。”这话听着又是肉麻又是可怖,饶是苏潋陌脸皮这般厚的人,也不禁露出厌恶之色:“罗少门主拿贵师妹换了自己的性命,倒还真是大丈夫所为!” 罗笙满不在乎的笑了两声:“我若死了,如能还能与苏公子过快活日子?” 他们两人在某些方面确实有相似之处,只不过罗笙的恶都写在了脸上,与苏潋陌那邪气与风流并存的性子截然相反,针尖对麦芒,所以苏潋陌也不会喜欢这样的人。他勾着唇角,笑得似乎十分温和,但他的笑容越深,眼中的杀意就越浓:“罗少门主的快活日子,还是到地府与阎王爷去过吧!” 罗笙啧啧两声道:“你瞧你这火发的,多招人喜欢呀!苏公子,你虽险些害我性命,不过也算不得大事,咱们往后有的是相互折磨的机会,不如你现在便跟我走吧,我保管你今后每一天都过得像神仙一般快活。” 他似乎完全瞧不见沈昀的存在,眼睛里射出两道贪婪的光,直勾勾盯着苏潋陌身上。沈昀听着他说得那些话,心里无来由冒起一股火,尤其是罗笙的眼神,更让他像吞了把苍蝇一般难受。他走到苏潋陌身前,完全挡住了罗笙的目光,说道:“赤霄剑一事已事过境迁,鬼煞门并非中原门派,罗少门主既然捡回一条命,理应回去西域,若再惹事生非,只会自食恶果!” 按鬼煞门的规矩,只要接下生意,不管用什么手段,都得达到目的,罗笙迟迟没有回去,这便是主要原因。他半眯着眼睛说道:“赤霄剑我不会罢手,而苏公子你,也会是我的囊中之物。”他抬起手,一道人影从屋顶跃落,拐杖杵到地上,发出清脆的声响,只见他身穿灰色长袍,身形瘦长,眼角下垂,老态龙钟,一双眼睛却犹如利刀般烔烔有神。沈昀脸色变了变,这个人竟然就是郭鬼手! 罗笙说道:“苏公子,这一年多时间我虽未寻到你,倒是认识了郭前辈,引为忘年之交,他答应助我一臂之力,待事成之后,我鬼煞门自会与郭前辈结为同盟,届时赤霄剑便可唾手可得。” 他话虽说得客气,但从举动来看,郭鬼手显然就听命于他,这郭鬼手是何等人物,竟然也甘心受罗笙驱使!苏潋陌冲他们叫道:“郭前辈,你若是为剑而来,理应前去无瑕山庄,跟着他们旁边,可是讨不到好的。” 郭鬼手冷笑道:“小娃娃,你瞒得过天下人,却瞒不过我,老夫劝你一句,乖乖交出宝剑,或许还可留下一条性命,否则,便只有死路可走!” 苏潋陌暗暗吃惊,嘴皮子上的便宜却还是要讨的:“难道郭前辈受了这鬼煞门的要挟?”他本来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郭鬼手嘴角抽搐,脸色在黄昏下显得极为难看,十有八九是苏潋陌猜对了。罗笙嚣张的问道:“苏公子是束手就擒,还是要我亲自动手?” 沈昀并非第一次见他,却头一回觉得他这般惹人厌烦,冷冷道:“罗少门主不如先考虑如何脱险为好。” 罗笙嗤笑一声,向郭鬼手使了个眼色。郭鬼手拔出勾魂杖,削瘦的身躯腾空飞起,直指沈昀胸口而来,沈昀将苏潋陌推开,提剑相迎,两把利器交锋,冷光飞舞,火花四溅,檐下的灯笼晃动几下,摔到地上熄灭,天色更显昏暗。苏潋陌看着他们在院中缠斗,正思考着如何脱身,罗笙挥挥手,几名手下迅速将苏潋陌包围在中间,罗笙冲他笑道:“鬼煞门想要得到的东西,从没有得不到的,苏公子,你还是交出来吧,刀剑无眼,免得伤了你这金贵的身子。” 苏潋陌上下打量他一眼,不屑道:“我看是罗少门主没有完成任务,不敢回去鬼煞门,才搭上这郭鬼手,想要坐收渔翁之利吧。” 罗笙站在阴影里,瞧不见脸上的神情,只听他冷哼一声,手下那几人便挥着柳叶弯刀向苏潋陌扑来。论身手苏潋陌算不得顶尖,但他身法灵活,善于应变,刀光虽如网一般密集,他却还是几个来回就躲了过去。罗笙挥舞银鞭击向他,苏潋陌以折扇阻挡,银鞭上带有锋利的刀刺,哗啦一声便勾住了扇面,罗笙用力一扯,拉近与苏潋陌的距离。苏潋陌松开扇子,趁罗笙失力的空当,迅速提掌拍向他肩头,罗笙吃痛,后退一步,却还是将破损的折扇收进掌中。 他盯着这柄精巧的扇子看了片刻,轻浮地说道:“苏公子连定情信物都送了,难道还不肯从我吗?” 苏潋陌道:“我自认脸皮不薄,但比起罗少门主,确实只能甘拜下风。” 罗笙笑道:“如此不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吗?” 苏潋陌向后退开一步,轻笑道:“罗少门主若是肯跪下求我,我倒是还可以勉为其难收入门庭。”罗笙知道他使毒手法高超,先前便险些因此丧命,此时也不敢靠的太近,连那柄扇子都径直用鞭子挥了出去,勾着唇角说道:“那就看今日你我谁胜谁负了!”说话刚落,他脚步一踏,银鞭在划破夜色向苏潋陌打去。 前有罗笙,左右又是虎视耽耽的鬼煞门弟子,唯一剩下的后方,也被高墙堵住。论身手,苏潋陌未必能胜过罗笙,他借身法之灵活能闪避过一时,但纠缠久了,劣势便越明显,也越疲于应付。他连去瞧沈昀的功夫都没有,那郭鬼手乃是江湖上的顶尖高手,虽不知罗笙用了什么方法让他甘心卖命,但沈昀想胜过他,绝非易事。 苏潋陌从来不曾在意过他人的生死,若能活下去,他会毫不犹豫推人垫在脚下,但此时此刻,大敌当前,危在旦夕,他心头所挂忧的,居然不是自己。 他心神微乱,罗笙逮住他身法上的漏点,银鞭一挥,缠住他手臂,锋利的刀刺划破皮肉,鲜血飞溅,染红了衣衫。罗笙用力收鞭,想将苏潋陌彻底制住,苏潋陌不顾刀刺,手掌握住鞭子,两人逞势均力敌之势,鲜血不断滴到地上,似艳灼的红梅。 正当罗笙以为自己胜券在握之时,苏潋陌手掌一翻,两枚暗器朝他胸前击去。罗笙大惊,如此近的距离,想要躲避已经来不及,他试图以掌风震开暗器,虽偏离了些许,但还是一枚扎入他的掌心,另一枚刺进他的肩膀。 第93章 永除后患 缠住苏潋陌的银鞭松开,罗笙大口大口喘着气,发现自己的手掌已然乌黑。苏潋陌一条胳膊已鲜血淋漓,但他笑得却分外得意:“罗少门主,咱们俩如今是谁赢了?” 罗笙脸色煞白,大喝道:“给我抓住他!” 那几名鬼煞门弟子持刀蜂拥而上,苏潋陌正思量对策之际,忽见一柄长剑架在罗笙脖子上,罗笙愣在当场,沈昀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若不叫他们住手,在下的剑,也不会手下留情。”那些鬼煞门弟子愣在当场不敢动弹,罗笙眼里充满难以置信的神色,沈昀安然无恙,那郭鬼手呢,莫不是输在了他手里? 苏潋陌脸上带着笑意,伸出血淋淋的手拍了拍罗笙的胸口:“看来罗少门主的如意算盘又落空了。” 罗笙脸色铁青:“你们若敢伤我,鬼煞门绝不会放过你们!” 苏潋陌眼珠一转:“这话倒是提醒了我,只有死人才会保守秘密。”他瞟向那几名鬼煞门弟子,冷冽的目光令他们不约而同露出恐惧之色。罗笙看不见背后发生了何事,更不知道郭鬼手是否还在这里,但苏潋陌的话明显是在告诉他,他不会放过这里任何一个人。暗器上的剧毒令罗笙浑身发麻,进不得退不得,嘴角抽搐,眼珠子乱转,想要寻找郭鬼手的身影。 他本以为郭鬼手胜券在握,因此根本没有去注意沈昀那边的动静,全副心神都放在苏潋陌身上,没想到沈昀竟可以安然无恙!他努力保持冷静,说道:“苏公子,你费尽心思抢夺赤霄剑,不外乎想借此一统武林,我鬼煞门做的虽是一来一往的营生,但你若是愿意,你我联手共谋大事,便似如虎添翼一般,待事成之后,你我二人便是这江湖的霸主,岂不美哉?” 苏潋陌看似颇为心动:“你说得倒是不错。” 罗笙见他很有兴趣的样子,接着说道:“所谓名门正派不过都是些迂腐无用之辈,如今他们齐聚在无锡城里,不如我们想个办法将他们一网打尽,届时还怕大事不成吗?” 苏潋陌点头道:“罗少门主当真是个极聪明的人呀!” 罗笙道:“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以苏公子的聪明才智,再加上我鬼煞门的实力,这整个江湖谁能挡得住我们?只要苏公子愿意,我心甘情愿助你一臂之力!”他已全然没有了刚才的嚣张气焰,满心思所想的就是怎样能保住自己的性命。 苏潋陌垂眉若有所思,过了片刻的抬眼望向沈昀问道:“沈兄觉得如何?” 沈昀原只想击退眼前强敌,没想到对方话锋一转,便就换了一幅模样,看他们这般相谈甚欢,沈昀更觉得碍眼,收剑说道:“苏公子想做什么,从来不是在下可以过决定的。” 罗笙只觉得伤口疼痛难忍,为求保命,愈发低声下气道:“事已至此,我又怎么会再欺瞒苏公子?你若还是不信,我即刻修书一封送回总堂,从今往后苏公子你便是我鬼煞门的上宾,他日荣辱成败,皆息息相关!” 苏潋陌沉思道:“倒真是个极好的主意呀!” 罗笙只当他同意了,顿时面露喜色,然而苏潋陌却带着满脸笑意望向他,又说道:“只可惜,我没有兴趣。”这话一出口,罗笙便脸色大变,他低声下气说了一堆话,竟被对方耍得团团转,当下愤怒道:“苏潋陌,你……” 不等他说完,苏潋陌便道:“我方才想了半天,总觉得像罗少门主这样的人,还是死了更安全些。”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已将一个人的生死判定,罗笙双目怒睁,身体却在剧毒的作用下无法动弹,苏潋陌向他走去,举起手里的匕首缓缓扎进他胸口。鲜血顿时喷涌出来,鬼煞门弟子皆露出无比惊恐的表情,却不敢靠近一步,苏潋陌脸上带着笑意,与罗笙难以置信的表情形成鲜明对比。 他的动作很慢,血流的越多,看到罗笙越痛苦,他就笑得越高兴,沈昀从来不喜欢看见他杀人,但是也没有去阻止。 这世上有许多该死的人,罗笙就是其中一个。 匕首已经完全扎进他的胸口,鲜血淌满地面,他睁着双目,嘴唇颤抖,拼命抓住苏潋陌的衣衫,满眼都是怨恨之意。苏潋陌用力一推,他仰面倒下,临死之前终于看见郭鬼手,正一动不动的站在他不远处,冷漠的看着这一切发生。 鬼煞门弟子群龙无首,个个慌成一团,不知该如何是好,苏潋陌望了他们一眼,向他们走过去,这抬脚的动作,令这十来人像看见恶鬼一般,纷纷后退,手中的柳叶刀剧烈颤抖,却怎么也不敢再举起来。沈昀总归不忍心看这么多人丧命,正想上前阻止苏潋陌,只听苏潋陌开口说道:“想活命的话,就赶紧离开这里吧。” 那几人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他是何用意,苏潋陌晃了晃手里沾满鲜血的匕首,微笑问道:“难道你们也想死吗?”这几个字如同平地炸雷将他们惊醒,求生欲望占据了一切,哪里还顾得上罗笙的尸首,个个拔腿飞奔,消失在夜色中。 沈昀诧异的看着苏潋陌,以他往日的行事做风,是绝不会留下后患的,今日为何要这么做?苏潋陌却没有看他,而是径直走到郭鬼手面前,这郭鬼手显然是被制住了穴道,那柄他引以为傲的勾魂杖掉在地上,削瘦的脸庞铁青犹如鬼魅,大约到了此时都仍不肯相信自己竟会输给一个江湖后辈。 苏潋陌从怀里拿出一个小瓷瓶,捏住郭鬼手的嘴巴,将那无色无味的液体强灌进他喉咙里。郭鬼手穴道被制,反抗不得,只得恨恨瞪着他,像要将他吞进肚子里。苏潋陌慢条斯理的说道:“这药名唤‘惊魂水’,服下后若七日内没有寻得解药,便会精气耗竭,发狂而死,我原也是留着好玩,没想到今日竟然就派上用场了。郭前辈,不知这毒药的滋味如何呀?” 郭鬼手到底曾是响誉江湖的人物,哪怕到了此时,也绝不会像罗笙那般低头乞怜,他冷冷说道:“小娃娃,老夫已活了几十年,早就看透生死,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老夫若是眨一眨眼,便就算输给你了!” 苏潋陌满脸敬佩道:“前辈到底是前辈,这刀都架到脖子上了,还能不露声色,佩服,在下实在佩服!” 郭鬼手冷哼道:“废话少说,老夫今日即着了你们的道,索性给个痛快吧!” 苏潋陌啧啧两声道:“前辈,这话可就不对了,方才你与沈兄单打独斗,我瞧着可是公平的很,何来着道之说?输便是输了,难道堂堂勾魂鬼手,连这一时输赢都不敢认吗?” 郭鬼手年长了沈昀数十岁,又是江湖成名已久的人物,哪里肯承认输给一个后辈,他仰头嗤笑一声,也不答话。苏潋陌不关心沈昀是如何赢的,因为他很清楚,以沈昀的为人,招招式式必然光明正大,当日在边塞小镇他们二人勉强打了个平手,如今过去两年时间,沈昀的修为更胜从前,而郭鬼手早在几十年前就已达到顶峰,停滞不前,如何会是沈昀的对手? 胜负早已定下,不管承不承认,这都是结果。 郭鬼手脸色极是难看,苏潋陌笑了一笑,上前解开他的穴道,沈昀十分诧异,不知他是何用意。苏潋陌丝毫不介意郭鬼手喷火的眼神,说道:“我素来是很敬仰前辈高人的,这惊魂水在七日之内不会发作,只要郭前辈能找到解药,便可平安无事。” 郭鬼手方才与沈昀一战耗损过多内力,哪怕想立即上前扼住苏潋陌的喉咙,但有沈昀在跟前,他亦不敢轻易妄动,只恨恨瞪着苏潋陌问道:“你究竟想做什么?” 苏潋陌指着方才鬼煞门弟子逃窜而去的方向说道:“我方才不小心将解药落在了鬼煞门那些人身上,也不知是在他们哪一个手里,这个时辰兴许还没有跑远,郭前辈不如追去瞧瞧?” 郭鬼手的双目似刀锋一般冷:“小娃娃,你竟然戏耍老夫!” 苏潋陌无辜的摇摇头:“郭前辈这话便严重了,我这也是无心之失,你若再不追去,他们若四处分散,你想再找到解药可就不容易了。” 郭鬼手几时受过这样的侮辱,双手紧握,发出咯咯的声音,苏潋陌倒是一点也不着急,笑道:“惊魂水一旦发作,药石无医,郭前辈可要记得,你只有七日时间。” 罗笙血淋淋的尸体仍躺在地上,郭鬼手望了他一眼,那骇人的神情渐渐松懈下来,他捡起勾魂杖,后退数步,尖厉犹如鬼魅般的声音传来:“小娃娃,你且记住你今日的所做所为,他日我必要你十倍偿还。” 苏潋陌淡笑道:“那就要看郭前辈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话音尚未落下,郭鬼手已经飞入夜色,转眼消失,苏潋陌笑容渐敛,神情变得无比冷漠。沈昀已猜出他的用意:“你想借郭鬼手杀了鬼煞门那些人?” 苏潋陌手里还拿着那柄沾满鲜血的匕首,他垂眉厌恶的看了一眼,随手将匕首扔出去:“你知道我行事从来不会留下任何后患,只有郭鬼手杀了他们,鬼煞门才不会找到我头上来。” 沈昀道:“但倘若郭鬼手找到解药,他不会放过你。” 苏潋陌无比嘲讽的笑起来:“解药?不错,我确实将一瓶解药放在他们身上,但那只可以延长郭鬼手七日的命,况且方才我也并没有说那药可以救他的性命。” 沈昀愕然道:“原来你早就想将他们除尽。” 苏潋陌转头望向他:“怎么,觉得我太过阴险,是个无恶不作之人?” 他的所做所为,绝算不得光明正大,罗笙与郭鬼手都不是善类,但用这种方法除去,与他们又有何区别?沈昀微皱眉头,深深叹气一声,他方才就猜到了苏潋陌这么做的原因,不也没有去阻止他吗,所以说,他又有什么资格去责备他? 沈昀看着苏潋陌血淋淋的左臂,鲜血已经浸湿了半夜衣衫,大约了流了太多的血,苏潋陌的脸色很白。他终是不忍心放着他不管,问道:“金创药在什么地方,我先给你处理伤口吧。” 第94章 无法靠近 院中有一口水井,沈昀去打了盆水为苏潋陌清洗伤口,万幸的是这次那银鞭上并未淬毒,所受的都是些皮肉之事,不过看到整条胳膊都是纵横密布的伤口,仍十分叫人惊心。 井水很凉,沈昀将一块柔软的白布浸透,拧至半干后轻轻擦拭那伤口,苏潋陌吃痛,不自觉向后缩去,沈昀一边拉住他,一边说道:“忍一忍,一会敷上药就好了。”他的声音听上去那般温柔,苏潋陌有些发愣,怔怔看着他,眼前的男子正低垂着眉目,专注的为他清理伤口,斑驳血迹渐渐都被拭去,在这小心翼翼的动作下,一向都极怕痛的苏潋陌,都觉得其实并不那么难以忍受。 盆里的水已变得混浊,沈昀又出去换了一盆,最后擦拭了一遍伤口,将水迹都抹干之后,才把金创药洒上去。药粉渗进伤口里,立即传来灼烧般的疼痛,苏潋陌闷哼一声,又觉得这点疼痛都忍受不了实在太过丢脸,硬生生咬牙不出声。沈昀取来干净的布条从下至上包扎伤口,说道:“没有伤及经脉,休息几日便应该能康复了。” 苏潋陌把嘴唇咬得煞白,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话:“你若再拖一会,我这条胳膊兴许就废了。” 沈昀将布条扎好,等抬起头来才发现他竟流了一脸的冷汗,下意识伸手为他拭去。苏潋陌一怔,望着他露出古怪的笑容:“沈昀,你为何要这样待我?” 为何? 沈昀顿住手上的动作,回避道:“你也曾救过我许多次。” 苏潋陌道:“所以你是要报恩吗?” 沈昀没有回答,苏潋陌向他那里靠近了些,神情促狭:“其实你并不怎么讨厌我,对吗?” 他为达目的不折手段,视人命如草芥,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已越来沈昀的底线,换做其他任何一个人,沈昀或许都会毫不犹豫举剑与他为敌,但唯独苏潋陌不能。 他从未想过取好性命,甚至在他遇险的时候,忍不住出手护他周全,哪怕为此引来天下人的误会。 他恨他吗? 不,或许从未恨过。 不知道为什么,沈昀总觉得苏潋陌所做的一切并非不可原谅,是因为他身上的血海深仇吗,还是因为他凄凉的过去?是因为同情吗,还是因为不忍心?又或者,仅仅是因为他无法恨他? 沈昀不知道,哪怕到了此刻,他也不知道。 他默默收拾起那些沾上血的布条,说道:“你先休息吧。” 他起身欲离去,苏潋陌忽然拽住他的一片衣角,他回过头,却看见坐在床上的那个少年也是一脸愕然,似乎不明白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动作。他慌忙松开,扭过头去,沈昀什么话也没有说,打开房门走出去。 夜色已深,一弯新月在云层中穿梭,风里带着明显的寒意,沈昀望头望着无边苍穹,深深叹了口气。 苏潋陌在床上翻腾了一夜没有睡安稳,眼见天都大亮了,他坐起来干瞪了一会眼睛,还是只能翻身下床。冬日的清晨还冷的很,屋檐下结着细细的霜,苏潋陌扫了一眼,才发现地上的血迹跟罗笙的尸体都处理掉了,他没听见动静,想着沈昀是不是偷偷跑了,正准备大骂几声的时候,就看见沈昀端着食盘走过来。 食材在厨房都是现成的,沈昀熬了锅清粥,又炒了两碟小菜,他自小就在江湖里闯荡,这些养活自己的手艺一直都炉火纯青,只是孤家寡人一个,从不讲究罢了。苏潋陌倒觉得十分新奇,闻着那股香气,竟觉得肚子饿的慌。沈昀望了他一眼,将食物端进房里,苏潋陌眼巴巴的跟上去,迫不及待坐到桌边。 他左手不能动弹,沈昀将粥跟小菜都摆到他面前,苏潋陌没有一点要客套的意思,一口粥一口菜吃得不亦乐乎。沈昀坐在对面看着他狼吞虎咽的动作竟觉得莫明好笑,情不自禁摇了摇头,苏潋陌看见他脸上的表情,倒也不觉得难为情:“能吃到沈大侠亲手做的饭菜,我也算三生有幸啊。” 沈昀道:“苏公子习惯了锦衣玉食,这些东西又怎么能入得了你的眼。” 苏潋陌呼噜呼噜喝下一口粥,说道:“旁人做的我自然不当一回事,唯独你不同,因为你绝不会害我。”只有这个人,才会给苏潋陌这种信任,也只有他,苏潋陌才会觉得安全放心。沈昀想起在石窟之时,火折子忽然熄灭,苏潋陌便陷进恐慌之中,他所惧怕的,或许并非黑暗,而是自己的过去,正因为有那样的过去,他才不肯相信任何人,才处处这般谨小慎微。 沈昀将盘子往他那里推了推,放柔了声音说道:“那你便多吃一些。” 靠一只手吃饭实在不方便,动作难免狼狈,苏潋陌一点也不介意,吃得越来越香。他身上只穿了一件单衣,沈昀走过去从床上取了袍子披在他肩膀上,苏潋陌神情一怔,握着筷子的手微微一紧,却在沈昀察觉到之前换上一脸没心没肺的笑容:“今天是第二天了。” 是呀,第二天,离三日之期,还剩下一天。 沈昀说道:“我答应过的事,就不会反悔。” 苏潋陌盯着他,饶有兴趣问道:“沈昀,我还真有些好奇,你到底会为什么样的事打破自己的规矩?” 沈昀平静的说道:“我所做的一切,只在无愧于本心,而非规矩。” 苏潋陌道:“那现在呢,你是否也依旧觉得无愧本心?” 他脸上带着笑意,微微弯起的桃花眼在晨光中透出几分狡黠,昨夜流了那么多的血,使得他脸色仍旧显得苍白,他望着沈昀,即有好奇,也有探究,或者说是在等待答案。沈昀从来只会遵从本心,哪怕他被苏潋陌所胁迫的时候,也没有做过一件违背仁义道德之事,他的本心,在于信,在于义,而现在他答应留在这个地方,虽与信义无关,却也同样出自他的本心。 因为另一种本心,仅仅是因为他想这么做。 见他久久没有说话,苏潋陌又问道:“你此刻在想什么?” 沈昀答非所问:“你虽未伤及要害,但这几日还是小心些好。”说罢,他起身离去,苏潋陌望着他的背影,终没有再开口说话。沈昀回到房中打坐调息,他的心绪很乱,这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事,过了约莫一柱香时间,他听见苏潋陌打开院门离去的声音。 他知道他要去哪里,离无瑕山庄的百年盛宴只剩下两天,他自然要去做最后的安排。 这座宅子位于深巷,远离了繁华的人流,显得四周格外安静,沈昀忽然有种自己已不在江湖的感觉,他年少成名,经历过无数次生死之战,他喜欢策马挥剑时的快意恩仇,也喜欢把酒言欢的豪情壮志,这些年来,他去了许多地方,认识了许多人,却第一次想要远离这些是是非非,去过那真正潇洒恣意的日子。 何为潇洒? 不是功成名就,不是受万人称颂,而是在想做什么的时候,便能去做什么。 但是现在,沈昀却有许多事不能做,比如他不能阻止慕云择走入歧途,也无法让苏潋陌放弃报仇,这是他们两人之间的恩怨,原本与他无关,可此时对他来说,一切都早忘记放不开,忘不掉。 时间缓缓流逝,他就这样坐在屋中,看着窗外的阳光从东边斜到西边,然而院门被推开,听到那熟悉的脚步声响起,不知怎么的,他忽然轻松起来。 脚步声越来越近,直接来到他门前,沈昀看见那道被夕阳映在门上的修长身影,轻轻叹了声气,闭上眼睛。他听见门被推开了,苏潋陌走进来,在他面前站了片刻,又转身离去。待那声音消失在门外后,沈昀才睁开眼睛,他看见桌上放了一坛酒,仍旧是醉香楼的招牌,那是非常难得的美味,而他此刻却没有一点兴趣。 他心里有很多疑问,比如苏潋陌为什么要留下他,比如慕云择明明知道姜诗璃的身份,为何还可以按兵不动?无瑕山庄这场大会,究竟会是谁的鸿门宴? 他无能为力,也无可奈何。 琴声在这时从院中传来,悠扬清冷,像天山顶上飘落的雪花,浸凉了沈昀的思绪。他缓缓走到窗边,透过微敞的空隙看见坐在亭中抚琴的白衣少年,墨发如瀑,被风吹的轻轻飞扬,玉塑冰雕一般的手指在琴弦上抚过,拨出一串天籁之音。他当真有一双极好看的手,不管是杀人的时候,还是抚琴的时候,不管是沾满鲜血,还是握起酒杯,都同样优雅,同样风华无双。 夕阳西下,薄薄一层晚光笼罩在院中,他的白衣似乎也被染上了金色,沈昀怔怔看了许久,忽然觉得,这或许就是世间最美丽的画面。 受伤的左臂仍然没有办法承受手指轻拨间的疼痛,苏潋陌微微皱眉,十指压住琴弦,琴音骤收,他抬起头,目光穿过混沌晚光望向沈昀的房间,那半敞的窗户边,已看不见他的身影。 苏潋陌勾起唇角,似在嘲弄,又似乎充满无奈,过了良久,他垂眉低叹一声。 何为近在咫尺,何为远在天涯,只因谁也不愿靠近。 第95章 滴酒不沾 离无瑕山庄的百年庆宴只剩下最后一日,昔日举办过传剑大会的会场已被装饰一新,位置皆按门派分好,各派掌门居于前座,随行弟子则由坐在外侧,其余一些富商巨贾都安排妥当,只待明日盛事来临。慕云择做着最后的检查,他要确保一切都万无一失。 刘通跟在他身后,神情里略是担忧:“庄主,那日闯进庄中的人仍未找到,我担心他会跑到宴会上闹事。” 慕云择神情笃定的说道:“他的目的并非山庄,所以不会对我们造成危险。” 刘通有些讶异:“庄主难道已经知道此人是谁?” 慕云择当然知道,他在发现那人的存在时,就已经猜出他是谁,况且那轻功的身法,他也并非第一次瞧见。他去过客栈,店小二却说沈昀已有几日没有回来,连行李都还留在房中,慕云择在城里走了一圈,并没有发现他的踪影,但他可以肯定,沈昀仍在这里,至于他为何会突然出现在书房,其原因不言而喻。 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谁都没有收手的机会,路是自己选的,哪怕发生再多的事,也只有继续走下去。慕云择没有再派人去寻找沈昀,对他来说,眼前最重要的,就是明日的百年盛宴。 他深吸一口气,没有回答刘通的问题,反而问道:“给诗璃准备的东西送过去了吗?” 刘通点头应道:“按庄主的吩咐,昨日就送到夫人的房中了,瞧夫人的样子,也极是喜欢。” 慕云择淡淡笑道:“这段时间,大家都辛苦了。” 刘通叹道:“庄主,请恕我多嘴一句,夫人的贤良淑德,庄内上上下下都瞧在眼里,老庄主都已经过世这么久了,该放下的事也该放下了,庄主理应重新开始呀。”他一直认为慕云择久居书房的原因,是因为慕百川大仇未报的关系,但死去的人毕竟已经死了,活着的人才是最重要的,他头一回对慕云择说这些话,也是为了无瑕山庄着想。 慕云择望着天边的云卷云舒,带着笑意说道:“明日会是个好天气,一切都会过去的。” 任何事情都有了结的时候,哪怕没有结果,也是一种结果。 天色又渐渐暗了,斜阳渐浓,晚光笼罩在整间院子,沈昀就这样在石凳上坐了许久,院中有一颗老树,枯叶落满地面,被风一吹,上下翻飞,透出一股萧瑟之意。那扇木门在此时被打开了,苏潋陌摇着扇子走进来,他先前的折扇已被罗笙毁坏,这一柄是新添置上的,白玉为骨,扇面上绘着精致的桃花图案,星星点点,艳丽鲜活,在摇动之间,似乎便有一股花香扑来。 苏潋陌似乎心情不错,目光一转,就看见了坐在亭中的沈昀,几片落叶随风飞舞,轻轻飘在地面。苏潋陌向他走过去,轻笑问道:“沈兄这是打算在这里坐成一块岩石吗?” 沈昀将目光从那片虚无中拉回,望向他说道:“这小院的暮色,倒也不失为一番美景。” 苏潋陌回头看了眼夕阳:“在沈兄眼里这确实是美景,因为到了明日,你便可以重获自由,沈兄,你此刻是不是觉得很欢喜?” 沈昀不理会他话里的嘲讽之意,问道:“你手上的伤可好些了?” 苏潋陌仰头摇了两下扇子,得意的说道:“我的金创药天下无双,这些皮肉伤自然不在话下。” 若当真康复了,他便不会刻意避开左手,沈昀伸出手道:“让我看看你的伤。”苏潋陌怔了怔,虽然很想拿话堵回去,但看见那双在夕阳下分外温柔深沉的眼睛,他竟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只乖乖将手递过去。沈昀拂起他的衣袖,那手臂上仍然包裹着布条,他轻轻一碰,苏潋陌便下意识往后缩了缩。他的金创药确实有奇效,只是,那也仅仅只是金创药,而非神丹。 沈昀没有松开那只手,而是站起来拉着他走向卧室:“我给你换药吧。” 金创药就放在房中的桌上,苏潋陌没有拒绝,任凭他解开布条,将药粉倾洒上去,再又重新包扎上。伤口已经愈合结痂,确实不碍事了,沈昀微微松了口气:“再过几日便会好了。” 苏潋陌一直在盯着他的动作,只到他开口说话,才像从梦中被惊醒那般回过神,他迅速移开视线,佯装满不在乎的样子道:“这点小伤,你当我会放在心上吗?” 沈昀故意说道:“那夜不知是谁连洒药的时候都经受不住疼痛。” 苏潋陌倏的从凳子上站起来,叫道:“沈昀,你这是在笑话我吗?” 沈昀一边收拾金创药,一边说道:“怕疼也不是什么丢脸的事。” 向来脸皮比城墙还厚的苏潋陌竟然脸色绯红,气急败坏道:“明明是你自己笨手笨脚,连上药这点小事都做不好!” 沈昀笑问道:“那方才你又为何要同意我帮你换药?” 饶是苏潋陌这般伶牙俐齿之人,竟也找不出话来回答,他看着那张笑脸,恨不得冲上去给他打得鼻青脸肿,但转念一想,自己为何要这般气恼,那几句话原也没什么打紧的,他心里头为何还这样不甘心?苏潋陌渐渐愣住,神情里浮起迷茫,站在那里一动不动。沈昀见他如此,轻轻推了推他,问道:“你怎么了?” 苏潋陌望着他,那双桃花眼在灯火下似含着雾气一般:“沈昀,你为何要这样待我?” 沈昀怔了一怔,摇头道:“并不是所有事情都需要理由。” 他的神情显得那么平静,似乎所有爱恨情仇,此刻在他心头都已烟消云散,他又是以前那个无拘无束的沈昀,而这种云淡风轻在苏潋陌眼里,却是最扎眼的存在。他们的差距是这般大,所行之事也截然不同,这就是区别,是一条无法跨越的鸿沟。 苏潋陌忽然轻轻笑起来:“我们之间,不是敌人,但也永远无法成为朋友。” 沈昀没有说话,苏潋陌又道:“我需要的是有用的棋子,是能为我卖命的帮手,而朋友,是最无用的存在,我从不需要。” 沈昀平静的回答:“你说得不错。” 不知为何,苏潋陌竟觉得这张没有波澜的脸分外讨厌,他冷笑一声,残酷的说道:“你对我来说也是一枚棋子,而且还是最有用的棋子。沈昀,我应该谢谢你,若没有你,事情不会进展的这么顺利,这里面少不得有你的功劳。” 沈昀道:“但如今我经没有利用价值。” 苏潋陌走到他面前,近在咫尺的距离,能让他清楚看见沈昀深邃的黑眸里倒映出自己的身影,他勾着唇角,说道:“对,没错,我总能让每一个人都物尽其用。” 沈昀望着他:“所以对你来说,我与陈珩之没有区别。” 四目相对,彼此的眸子里都有对方的存在,苏潋陌越笑越开心,他似乎觉得沈昀这句话特别可笑:“否则你以为呢?不过你与他还是有些不同的,至少我从未与他同桌饮过酒。” 沈昀解下腰间的酒囊,这里面装的就是苏潋陌从醉香楼带过来的美酒,他拔开塞子,手缓缓抬起,美酒被倾洒出来,哗哗流到地上。苏潋陌愣在原地,满脸愕然,沈昀手上一松,酒囊掉落下来,重重砸在地面,他的眼神里没有任何表情,连声音都平静的可怕:“若是如此,我宁愿从此以后滴酒不沾。” 他径直从苏潋陌身边经过,打开门离去。那开门的吱嘎声传来,如同碾在苏潋陌心头一般,他猛得转身,脱口唤道:“沈昀!” 沈昀停下脚步,却并没有回头:“过了今夜,你再也不必看见我。” 他在苏潋陌的视线中离去,身影渐渐被夜色吞没,苏潋陌怔怔看着那个方向,过了许久,脸上浮起无比嘲讽的笑容,屋子里酒香四溢,他俯身捡起那只酒囊,将最后剩下的酒全部倒入口中。醉香楼的酒以甘冽著称,然而此刻,他却只尝到了苦,那冰冷的液体滑进咽喉,似刀割一般剐痛了他的心。 窗外月色静寂,初冬的凉风刮过屋檐,发出阵阵呜咽声响。沈昀站在廊上,水光潋滟,在他脸上交织出忽明忽暗的光影,他的手紧紧握起,一拳捶在柱子上,血迹渗出来,在月光下触目惊心。 他回头望向远处那间亮着灯的屋子,在这座偌大的宅子里,只有这一处亮着灯,而他,再也无法靠近。 第96章 秘籍残本 天尚未亮,沈昀便就离开了这座宅子,他没有去找苏潋陌,也不知道他是否还在这里,因为他们之间,或许已不应该再见面。 街道上行人稀少,有几家店铺正准备开门做营生,沈昀绕开无瑕山庄,去了萧沉居住的小院。自那日一别,他就没有再见过萧沉,但赤霄剑的剑壳仍在无瑕山庄,盛宴在际,沈昀觉得萧沉必然会在此时出现。小院依旧门扉紧锁,里面看不见灯光,沈昀和往常一样跃墙而入,才刚踏进院子,就已经看见站得跟雕塑一样的萧沉。 “你似乎从不走寻常路。”萧沉望着他,脸上没有一点惊奇。 沈昀苦笑一声道:“那也总要有寻常路让我走。” 萧沉道:“今天江湖上有些头脸的人物,都已经聚集到无瑕山庄,你到无锡城这么久,可有看见真相?” 沈昀摇摇头,显得十分疲惫:“不,我已经什么都看不清。” 萧沉严肃的盯着他:“你应该去看清,因为只有你才能阻止这件事发生。” 沈昀道:“阻止何事?是阻止云择继续残害无辜,还是阻止苏潋陌报仇?萧沉,你早就应该知道,这两桩事,都非你我二之力能够改变的。” 萧沉看了他许久,才说道:“这是因为你无法与他们为敌。” 沈昀愣了一下,苦笑道:“你说得不错。” 倘若慕云择的罪行被当众揭露,无瑕山庄必然会名誉扫地,而他亦会成为江湖罪人,届时便难逃一劫,沈昀如此忍心看他落到这般田地?至于苏潋陌,他若能对他下手,便不会让事情发展到现在这种无法收拾的局面。沈昀从来不是优柔寡断之人,他一直都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但此时此刻,他第一次有了迷茫的感觉,他留在那座宅子里三日,不止是因为苏潋陌的条件,更是想给自己思考的空间。 然而,问题还是没有答案。 他仰起头,深深叹息:“萧沉,我究竟该如何做?” 萧沉道:“当年,萧家先人因为一柄剑壳而引来灭门之祸,二十年时间弹指即逝,我虽没有办法报得大仇,却仍要彻底毁去剑壳,因为它是不应该存在的东西,这就是我要做的事。沈昀,你我相识数年,引为生死之交,不管你要做什么,我相信那都是最正确的选择。剑虽无名,你却并非无名,人在江湖,难得逍遥,你一向都是自在随心之人,且遵从自己的意愿吧。” 他甚少会说这么多的话,出乎沈昀的意料,然而字字句句都打在心头,叫他无法再忽视。萧沉最后望了他一眼:“保重。”留下这两个字,他打开院门径直走出去,晨阳初露,洒下万丈光芒。 沈昀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他们之间,从来不会过问彼此要做的事。他脑海里回响着萧沉刚才所说的话,陷入久久的沉思。 无瑕山庄早已经张灯结彩,粉饰一新,数名精神抖擞的弟子站在大门口迎接来往客人,武林各大门派及名门世家皆派了代表过来参加,许多平头老百姓也聚集在外边瞧个热闹。慕云择来到姜诗璃居住的小楼,他穿着一件玄青底绣墨色团云纹的华衣,腰间系翡翠嵌宝玉带,墨发高束,用一枚白玉簪挽起,丰神如玉,俊朗不凡,举手投足进尽显风华。丫环银珠刚将房门打开,见了他急忙行礼:“庄主。” “诗璃准备好了吗?”慕云择脸上带着笑意。 “是,我这便去请小姐。”银珠不敢怠慢,忙说道。 “不必了,我进去找她。”慕云择一边说着,一边已走进屋子里。这是他的新房,但在近二年的时间里,他极少踏进这里面,为此还引来山庄许多闲言碎语,只不过碍于他平日对姜诗璃十分尊敬,也不见收其他女子入庄,旁人才不敢对姜诗璃不敬。 姜诗璃听到声音从内室走出,她已经梳洗好妆容,素白色罗衣上用金线绣着凤尾花图案,清丽中不失高贵,她见到慕云择微微吃了一惊,迎上去道:“是我迟了时辰吗?” 慕云择微笑道:“没有,我想与你一同去会场。” 姜诗璃眼中流露出诧异之色,银珠听了却十分高兴,忙道:“庄主差人送来的这件金丝凤羽裙,小姐一早便换上了,还是庄主最懂小姐的心,选了这么漂亮的衣服。” 慕云择的视线在那件锦衣上停留了片刻,笑道:“再好的衣服,对诗璃来说也不过锦上添花罢了。” 他们二人一直相敬如宾,姜诗璃从未听慕云择说过这般亲近的话,脸颊绯红,不知该如何回答。慕云择伸手扶正她发间那枚珍珠步摇,柔声说道:”诗璃,这些日子以来,你里里外外打点着山庄事务,着实辛苦你了。” 姜诗璃神情惊讶,垂眉说道:“不,我并没有做什么……” 慕云择望向她的目光始终如屋外的晨阳一般温暖:“对我来说,你做的事很重要,如果没有你,我无法走到现在。” 他的神情明明那么温和,却让姜诗璃没来由感觉到恐惧,慕云择握起她的手道:“今天会是个很重要的日子,走吧,我们一起去会场。”他们走出屋子,阳光在枝桠间洒落,铺满前行的道路,十名弟子与十名丫环跟在他们身后,远处传来热闹的喧哗声,慕云择脸上始终带着笑意,他所踏出的每一步,都充满坚定,对他来说,这条路的终点,就是他一直在渴求的结束。 已经过了午时,沈昀在小院中躺了半日,终究还是没有办法置之不理。他来到无瑕山庄门前,这里的大门紧紧闭着,地面还残留着鞭炮响过后的红色碎纸,然而却连一个守门的弟子都看不见。沈昀尝试着推门,果然从里面被锁死了,他绕到之前遇见姜诗璃的那扇后门,纵身从墙上跃了进去。 山庄里出奇的安静,几乎听不见一点声音,没有巡逻而过的弟子,也没有穿梭行走的丫环,放眼望去皆是为建庄百年而装扮上的灯笼与饰物,金色与红色搭配在一起,竟在阳光下显露出一丝莫明诡异。 沈昀先来到书房,这里是慕云择居住的地方,房门没有上锁,轻易而举就被推开,他走进去,来到先前便察觉到异样的书架旁,转动上面两处机关,书架应声向左右滑开,果不其然露出一间密室。旁边的铜鼎香炉里已经不再燃着香料,当密室门被打开的时候,那股干燥腐朽的气味就传了出来,沈昀忍不住皱眉,原来这香炉就是为了掩盖这股味道而存在的。 这股气味很怪异,像无数腐烂风干后的草木堆积在一起,却又远比那些更加刺鼻难闻,石室里的陈设非常简单,一眼就能看个通透,沈昀来到那张石床前,伸手敲了一敲,下面传来空落落的回音。他眉头一皱,掀开垫子,很快就发现左边床角那块颜色异常的石砖,他按下机关,石床最上面一层哗啦打开,竟然露出一条密道。沈昀沿阶而下,那股味道已越来越浓郁,他擦亮火折子,火光摇晃几下,映出一间空荡荡的石室。 出乎他的意料,除了那股无法消散的气味外,这里什么都没有,沈昀绕着周围走了一圈,在角落里发现几块衣服碎片,从面料来看,显然就不是慕云择平日所穿的,但这样一个地方,绝不会凭空存在。 沈昀抬起头,用火折子照向石室顶部,慕云择并不擅长奇门遁甲之术,如果这里还有机关的话,想来并不会太复杂。沈昀仔细检查了一遍,发现石室顶部的砖石是呈圆形排列,乍看没有出奇之处,但位于正中间的那块石砖,却与地面那块遥相呼应,位置、大小皆没有差别。 沈昀蹲下来看了片刻,伸手移动地面那块方砖,砖面被打开,露出一个漆黑色木盒,便是用那刀火不侵的黑木制成。盒上没有锁,沈昀将它打开,里面赫然就是无涯秘卷,只是残缺不全,明显就曾被人故意毁坏过。沈昀心头大骇,原来苏潋陌留在石窟里的就是一部残本,利用慕百川的死,将慕云择逐渐逼至绝地,让他最终选择去修炼这本心法不全的秘籍,导致走火入魔,性情大变。 沈昀翻开一页,见上面写着“若每月饮用童子血,可使功力与日俱增,两年便可达到旁人十年的修为”。原来这就是无锡城不断发生孩童失踪的真相,但著此书的无涯老人乃是江湖一大传奇,绝不会用如此歹毒的手法来增进自己的修为,这一行字不会是他留下的。 沈昀到现在才真正明白苏潋陌策划赤霄剑一事的目的,便是要让慕云择拿到这秘卷残本,为了报仇,他不但利用所有可以利用的人,也枉顾了无数人的性命。 人性都是贪婪的,只在迈出第一步,就无法再收手,沈昀仿佛看见慕云择抓着一个孩子来到这间石室,用匕首毫不留情扎进他心窝,温热的鲜血流进他口中,可怜的孩童还不知发生了何事,便已被死神带走。那股味道,那些碎布,还有地上一滩滩黑色的污渍,都是罪行的证明,但是孩童的尸首最后去了哪里? 想到这里,沈昀神情一骇,他突然想到这个地方的存在,就是为了毁尸灭迹,因为除了腐臭味外,这里面明显还残留有化尸散的味道。那是一种腐蚀性极强的毒药,可以在短时间里将一具尸体溶化为血水,但所产生的尸臭味却丁点也不会减少,所以慕云择才会在居室里放置两只香炉,以免叫人察觉到异常。苏潋陌必然早就知道这个秘密,他等了这么久,就是为了在天下人面前揭穿这整件事,让无瑕山庄从此颜面扫地。 然而,慕云择当真不知道他的计划吗? 不,从种种行迹来看,姜诗璃早就泄露了身份,慕云择之所以能忍到现在按兵不动,目的不正是为了引苏潋陌上勾吗?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局中局,计中计,谁才是那枚被摆在案上的棋子? 沈昀的手微微颤抖着,他看见黑木盒中仍有一个小布包,他伸手拿起来,缓缓将它掀开,发现里面只是一只白色小瓷瓶,不过两根手指大小,质地虽温润,却绝非名贵之物,为何会被小心翼翼藏在此处? 沈昀将它拿在手里翻看了一眼,脸上渐渐露出诧异的神色。 他想起来了,这只小瓷瓶,是用来装尸香散解药的瓶子,当日他们来到金陵之后,他便将这药瓶交给了慕云择,嘱咐他要按时服药,才能解去体内的尸香散之毒。事隔两年,他早已忘记这只瓶子的存在,没想到会在这间暗无天日并充满尸臭的密室里再次看见它…… 沈昀握紧这只瓶子,火光映出他眼里深沉的痛苦,过了片刻,他站起来离开这间密室。 有些事,是注定不能逃避的,纵然无法解决,他也只有去面对。 第97章 谁有阴谋 无瑕山庄静寂无声,比任何时候都要安静,这是从来没有过的事,哪怕听不见宴会上热闹的声音,也该有弟子仆人走过,然而什么都没有。沈昀愈发觉得诧异,他来到举办宴席的地方,入口处瘫座着两名弟子,双眸紧闭,似乎已经睡过去,浑然未察觉到有人靠近。沈昀心头一惊,从他们身边经过,偌大会场以一条红毯铺出走道,两旁摆了数十张桌子,人坐的满满当当,却鸦雀无声,只因他们都已经趴倒在桌上,没有半点动静。 沈昀就近探了几人的鼻息,发现他们皆是昏迷过去,桌上的酒菜才只吃了一半,有人还伸着筷子准备去夹肉,很显然这变故是突然之间发生的,以致没有任何人防备。 是苏潋陌吗?若是他在酒菜中下毒,为何连山庄里的人都没有躲过? 沈昀向宴厅走去,门口还垂挂着醒目的红绸,数名丫环倚墙而睡,里面同样静悄悄的,听不见一点声音。他握紧手里的剑,一步步靠近,门敞开着,里面摆着大约二十余张桌子,所坐的皆是江湖有名望的门派及世家,大部分都已昏迷不醒,有少数内力较强者勉强可以维持清醒,但也都萎靡不振,瘫在桌上大口大口喘着气,见到有人走进来,纷纷露出惊惧之色。 沈昀缓缓走过他们,来到主位,这里所坐的原本都应该是六大门派的掌门,但此时却空无一人,酒水洒了一地,似乎曾发生过打斗。右侧有一条通往后院的道路,他犹豫片刻,向那里走过去,很快发现倒地失去知觉的唐灵灵,齐辰玉正强撑着身体想要将她带离这里。沈昀迅速扶住他们,询问道:“齐公子,这里出了何事?” 齐辰玉认出他来,喘着粗气道:“有人在……有人在酒里下了失魂散……” 这失魂散乃是江湖上最霸道的迷药,内力稍差者沾之即倒,齐辰玉熟悉毒经,对此药也有所了解,在碰到酒杯时便已察觉出来,只是嘴唇沾到些许,便也险些不支倒地,唯有以匕首割破手腕才能保持清醒,唯一值得庆幸的事,失魂散并非致命之药,只需睡上几个时辰,便可安然苏醒。 沈昀渡了些真气给他,说道:“这里不安全,你先带灵灵姑娘离开。” 齐辰玉感激的看了他一眼:“有人扮成了华山掌门的样子,他们皆追过去了,你且……且小心一些。” 沈昀点点头,目送他背着唐灵灵步履蹒跚的离开,快步追向后院。那院子里已一片狼藉,随处可见打斗留下的痕迹,点点鲜血溅洒,有两人躺在地上无法动弹,看装扮应该是嵩山及峨嵋的人。沈昀查看过地上的痕迹,纵身跃上屋顶,四下看了一眼,飞身踏步寻迹而去。 打斗痕迹已经越来越明显,留下的血迹也越来越多,以慕云择现在的身手,想要擒住苏潋陌并非难事,为何还会让他逃离?是要演这了现猫捉老鼠的好戏吗? 沈昀越追越远,来到无瑕山庄最为偏僻的院落,远远便已看见三条人影站在那里,他心中一惊,迅速跃了过去,待离得近了,才看清楚其中一个人是萧沉,而另外两个则是少林僧人。萧沉俨然已受了伤,胳膊不断往下淌着鲜血,沈昀一步到了他身边,萧沉看见他倒也不怎么吃惊:“你终于还是来了。” 看他样子,应该刚刚经历过一场血战,沈昀无暇考虑太多,挡在他面前道:“你先走吧,这里交给我。” 萧沉气息有些急促,从吐纳来看并未中毒:“你现在应该去找另外两个人。” 沈昀并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他望着那两名僧人道:“两位大师,在下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何事,这位是我的朋友,还望两位能行个方便,让我们离去。” 出家人不沾酒肉之物,因此这两名高僧皆未中失魂散之毒,那年纪稍长些的僧人喝道:“他伙同那魔头假扮华山掌门,毒害众人,怎能让他离去!出家人慈悲为怀,此事若与你无关,便速速离去,以免伤及无辜!” 沈昀隐约已猜到事情的来龙去脉,萧沉本是为取剑壳而来,他没有报仇之心,定是见到苏潋陌中了圈套,才会出手相助,而从眼前的情况来看,这毒未必就是苏潋陌所下。沈昀知道若再拖延下去,谁也逃脱不得,他拔剑道:“那在下只有得罪两位大师了。” 这两名僧人方才已与萧沉战了一伦,内力有所消耗,自然不是沈昀的对手,但到底还是少林高僧,一招一式皆极具力道。沈昀不忍伤他们,周旋间趁机点住他们的穴道,一番缠斗下来,已耗费不少时间。萧沉咳嗽两声,吐出一口鲜血,显然受了内伤,沈昀将他扶住,正欲询问,萧沉抹去嘴角鲜血,率先开口道:“慕云择不会放过他,你快些去救他,能将他带回来的人,只有你。” 沈昀道:“你已曝露身份,切记不可再回小院。” 萧沉点头道:“若能平安脱困,我必会再来寻你们。” 沈昀郑重的拍在他肩膀上:“多加小心。” 萧沉最后望了他一眼,飞身离去,那两名少林僧人动弹不得,眼中充满愤怒之色。再往前追便已出了无瑕山庄,来到后山林中,沿途皆可看见挂在枝叶上的血迹,他愈追愈深,葱翠之中渐渐出现两道人影,一个身持宝剑而立,剑尖不断往下淌着血,另一个浑身伤痕,鲜血淋漓,狼狈不堪,而那持剑的人,就是慕云择。 他背对着沈昀站着,声音却无比阴冷:“这被人玩弄在股掌间的滋味,你觉得如何?” 那受伤之人伸手揭下一张人皮面具,露出苏潋陌因失血与疼痛分外苍白的脸,他身上所穿的是华山浅灰色的袍子,早已被鲜血染透,他望着眼前的慕云择,眼神里充满傲慢:“慕庄主倒深得你父的真传,这陷害人的把戏玩的融会贯通,连自己的妻子都不肯放过,当真不愧为人上人呀!” 慕云择嘲弄的笑起来:“妻子?你真当我什么都不知道吗?在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我便已发现她便是当日夺剑的女子,你既然将她送来我身边,我便成全了你,若不就计就计,怎能让你相信她所通报的消息,又怎能让你出现在无锡城。” 苏潋陌道:“我还真有些佩服慕庄主你的心狠手辣,为了掩人耳目,连山庄里的人都一并下了毒。” 慕云择道:“我不过是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罢了,你想让无瑕山庄声名扫地,我便以此引你上勾,如今这番局面,你可还满意?”话音尚未落下,他身影一闪,已掐住苏潋陌的脖子,将他抵在树干上,阴狠的笑道:“落到这般田地,都是你自找的,我会让你好好尝一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滋味!”他举起惊龙剑,狠狠扎进苏潋陌的手掌,苏潋陌发出一声惨叫。 慕云择用沾满鲜血的手轻抚过他脸颊,残忍的说道:“叫啊,你再叫得响一些,我就喜欢听你叫。” 苏潋陌喉咙里渐渐发现阴森森的笑声:“慕云择,你即便杀了我又能如何,无瑕山庄依旧会是天下第一庄吗?不,你错了,想想那些被你杀死在密室里的孩子吧,他们的血早就染透了你的手,你再也撇不开这身罪孽,哪怕将来死了,你也只会成为无瑕山庄的罪人!” “住口!”慕云择扬手重重甩了他一巴掌,面目狰狞道,“这一切都是你造成,是你逼我走上这条路!” 苏潋陌轻蔑的看着他:“你本来就是个懦夫,以为用这些借口就能替自己开脱吗?慕云择,看看你现在吧,除了满手血腥,还剩下什么?” 慕云择笑起来:“我还可以折磨你,余下的数十年里,我每天都会让你生不如死,我现在就已经开始期待这往后的日子了。”他举起剑,狠狠扎进苏潋陌的右手掌,苏潋陌咬紧嘴唇发出一声闷哼,眼睛犹如泣血般通红:“你若有种,现在便杀了我,杀了我啊!” 慕云择收起剑,从腰间拔出那把镶金嵌玉的匕首,在苏潋陌眼前晃过,脸上带着满足的笑意:“想死可没那么容易,今日我便先剜出你的一只眼睛,叫你好好记住,从今往后你便是我慕云择身边的一条狗,我让你生,你便得生,我叫你死,也就只有死!”骤然凌厉的声音伴随着匕首举起,他眼中充满复仇的快感,闪着寒光的锋刃刺向苏潋陌右眼。 鲜血顿时飞溅,然而扎进的并非苏潋陌的眼睛,而是一只手,沈昀的手。 他生生握住了匕首,将它半空拦下,锋刃划破掌心,血流如注,他反手一扣,将匕首夺下,另一只手拍向慕云择肩膀,慕云择吃痛,后退数步,眼里浮起愕然的神色。 苏潋陌已被折磨的奄奄一息,他吃力的抬头看了沈昀一眼,身体摇摇晃晃倒下。沈昀伸手将他抱住,他浑身伤痕,两只手掌皆已被刺穿,鲜血不断滴落,染红了脚下的草叶。慕云择站定脚步,嘲讽道:“沈昀,此事明明与你无关,你为何非要来淌这趟混水?” 第98章 心甘情愿 方才亲眼所见种种,沈昀无法相信这个残虐的人会是慕云择,他若一剑杀了苏潋陌,倒还在情理之中,却偏偏用了如此狠毒的方法!沈昀拿出那只药瓶递在他面前,慕云择脸色大变,这只小瓶是与秘籍放在一起的,它既然在沈昀手里,就代表他已经发现石室的秘密! 慕云择举剑问道:“你还拿走了什么?秘卷是不是在你手里?还给我,快还给我!” 沈昀悲声道:“你仍不愿收手吗?” 慕云择愤怒叫道:“他害死了冯师兄,还杀了我的父亲,一命抵一命,我要他血债血偿!” 沈昀质问道:“若说血债血偿,当年飞羽山庄数十条人命,又该如何算?” 慕云择一怔,神色变得极为古怪:“江湖上何时出了一个飞羽山庄,即便是有,又与我慕家有何干系?沈昀,枉你行走江湖多年,竟然也会受这魔头的蛊惑,简直可笑至极!” 沈昀原以为他仍不知道这段往事,但看到他的反应,忽然明白这两年里慕云择必然派人调查过苏潋陌的过去,江湖是一个没有秘密的地方,不管掩藏的再深,也会留下蛛丝马迹,慕云择其实早就知道事情的真相,他这么急切要除去苏潋陌,除了报仇之外,更是要将这段恩怨永远埋葬! 他不会收手的,沈昀知道不管自己说什么,他都不可能收手。他望着眼前这个人,玄青色锦衣上沾满鲜血,依旧是俊朗的面容,而那双眸子里却再也没有往昔的温润,他彻底将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一个让沈昀无比陌生的人。惊龙剑举起,毫不留情的指向沈昀,慕云择神情阴冷:“你今日救他,难道仍然有苦衷?杀父之仇不共戴天,你我早已恩断义绝,你若不肯让开,我便连你也一并杀了!” 苏潋陌靠在沈昀怀中,早已失去知觉,沈昀将他护住,说道:“云择,你想做的每一件事,我都不曾阻止过,因为我希望你能按照自己的意愿活下去,不被任何事情束缚,不管你心中怎样看我,自始至终我都不曾欺骗过你,我从未想过要与你为敌,但你若要杀他,我也无法袖手旁观。” 沈昀缓缓抽出无名剑,虽未指向慕云择,却也已坚定的横在自己身前。慕云择看着那柄剑,它在林中闪烁着秋霜一般的寒光,冰冷的笑意渐渐浮现在他嘴角,笑声断断续续响起,充满悲凉之意:“沈昀,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沈昀吐出两个字:“不错。” 慕云择眼神骤厉,叫道:“那么你便与他一起死在这里吧!”说话音他身影一闪,剑光骤然亮起,转眼已到沈昀跟前,沈昀没想到他的身法竟然这样快,生生提剑相迎,两剑在空中相撞,逞势均力敌之势。慕云择双目通红,步步紧逼:“把苏潋陌和无涯秘卷交给我!” 沈昀一边护住苏潋陌,一边以内力抗衡,透过剑刃传来的力道令他惊诧,慕云择的修为已远远胜于从前,真气霸道阴邪,全凭内力压制,无一不是走火入魔的迹像。他心头大惊,说道:“那无涯秘卷只是残本,心法不全,你若再修炼下去,只会伤及自身!” “那又如何!”慕云择狰狞道,“这世道弱肉强食,只有真正的强者才能立于不败之地,我不会输,无瑕山庄更不会输!”他提起一掌拍向剑身,沈昀见状亦将真气集中在手掌,两股强劲的力道在剑上相撞,巨大的冲力令他们同时后退数步,沈昀借此机会提气踏步离去。慕云择欲追上他们,忽觉胸口一阵钝痛,生生停住脚步,他看见地上那只小瓷瓶子,俯身捡起,紧紧握在手中,待再张开时,瓷瓶已经在他掌心化为粉未,随风飞散。 他抬头看着他们消失的方向,眸光阴寒无比:“沈昀,这是你逼我的!” 沈昀带苏潋陌回到他们之前居住的宅子,无瑕山庄里出了这样的变故,慕云择必定要留下来善后,向各大门派解释清楚来龙去脉,所以这个地方暂时还是安全的。经此一事,慕云择如愿以偿得到力挽狂澜的美名,在江湖上的声势将会如日中天,远远胜于慕百川,这或许就是他一直想要的,而所付出的代价,就是他亲手杀死了过去的自己。 苏潋陌身上遍布剑伤,慕云择显然并不想取他性命,每一剑都只是划破皮肉而未伤及要害,但所带来的痛楚却不会减少丝毫,尤其是两只手掌被剑贯穿而过,白骨红肉,触目惊心。幸好屋子还留有上次未用完的金创药,沈昀打了井水清洗他身上的血迹,剧烈疼痛令苏潋陌醒转过来,他的意识仍处于模糊状态,伸手抓住沈昀的衣袖,嘴唇轻动,说了几个含糊不清的字。 沈昀靠近他嘴边,半晌后终于听清楚他所说的竟然是几味药名与剂量,看来这人当真是爱惜性命的紧,连昏迷之时都不忘给自己开方子。 为他包扎好伤口后,沈昀趁夜色去街上寻了间药铺,按苏潋陌所报的药名抓了方子,街道上很安静,基本没有行人,看来无瑕山庄确实在处理善后,但这里到底是无锡城,若要安全,还是要尽早离开才是。 沈昀回到宅子,先去屋里看了苏潋陌,见他仍安然睡着,才放心去厨房煎药。苏潋陌发了高烧,显得极为痛苦,沈昀喂他服下药,便一直在床边守着他。这一夜苏潋陌时而苏醒,时而昏迷,浸了一身冷汗,沈昀为他换上干净的衣服,待到东方初白时,他才神色稍缓,渐渐安静下来。 沈昀探了探他的额头,发现烧已经退了,这才松了口气。他掖好被子,正准备离开去煎药,袖子一紧,已被苏醒过来的苏潋陌抓住,沈昀回头看见他那双水汽迷蒙的眸子里带着不安与恐惧,心头莫明一痛,不知不觉放柔了声音:“我去旁边煎药,一会就回来。” 苏潋陌虚弱的摇摇头:“那方子每日一剂便可……” 沈昀玩笑道:“你若早些说,我就不必浪费银子去抓十几帖回来了。” 虽然浑身疼痛的紧,苏潋陌还是不甘心认输:“你往后反正滴酒不沾,留着银子也没有用处,不如都花了出去。” 沈昀道:“这话你倒是记得清楚。” 苏潋陌努力咧了咧嘴:“这个自然,沈大侠一言九鼎,我……我怎敢不记清楚。” 沈昀无奈道:“都已经伤得这般重了,还要逞口舌之能吗?” 苏潋陌一只手拽着他的袖子仍不肯松开,他的手掌被布条包裹着,只能用手指轻轻扯着衣服一角,不需费吹灰之力,沈昀便可挣开,但他却担心自己任何轻微动作都会牵扯到他的伤口,便就一动不动站在那里,任凭他拉着。苏潋陌很是疲惫,看着马上就要睡去,忽然又惊醒过来,眨了眨眼睛,吃力地望向沈昀,明明有话想说,却又不肯开口。 沈昀叹息道:“我不会走的。” 苏潋陌的声音很模糊:“你说过不愿再见我……” 沈昀轻轻握住他那只手:“但我仍然来了。” 苏潋陌露出一丝笑意:“原来……沈大侠也会言而无信……” 沈昀拂去落在他脸上的发丝,低声道:“好好睡吧,我会在这里守着你。”苏潋陌点点头,很快就沉沉睡去,沈昀抽回手,望着他毫无血色的脸庞,良久后,发出长长的一声叹息。 这一觉苏潋陌睡得特别安稳,待醒来时已经华灯初上,他闻到汤药涩苦的气味,目光一转,便看见坐在一旁的沈昀。见他醒来,沈昀拿枕头垫在他身后,让他靠坐在床上,端来药碗喂他。这方子是苏潋陌自己开的,虽然难闻的紧,但他喝得十分痛快,一勺皆一勺,全部都吞进肚子里。几滴药汁粘在他嘴角,沈昀拿帕子替他拭去,苏潋陌出神的望着他,屋里点着灯,他能看清楚沈昀温柔深邃的双眸,此刻只倒映出他的身影。 沈昀说道:“无瑕山庄如今虽未寻到这个地方,但此地终究不安全,待你伤势好一些,我们便尽快离开这里吧。” 想起昨日发生的种种,苏潋陌神情变了几分,片刻后自嘲的说道:“我是不是输得很难看?” 沈昀将药碗放下:“你们之间,不论结果如何,都没有输赢。” 苏潋陌问道:“那你又为何要来?” 沈昀叹道:“因为我仍希望,这一切都不曾发生。” 苏潋陌摇头道:“你即救了我,便会成为江湖公敌,今后天高地阔,未必还有你的容身之所,如此你不后悔吗?” 沈昀望向他:“若是后悔,我此刻便不会坐在这里。” 苏潋陌一怔,仰头道:“沈昀,你别认为救我一两次就能还清当日欠下的恩情,咱们之间的债可多着呢,连本带利,没那么容易就让你还清。” 他口里所谓的“恩情”,都是被他陷害险些丧命时他再出手相救,现在从他嘴里说出来,浑忘了自己当日的所做所为,脸皮之厚当真所向披靡。沈昀很是无奈,摇摇头道:“按苏公子这样算,我怕是永远还不清了。” 苏潋陌脱口说道:“你若是肯将自己的一辈子卖给我,我倒是可以考虑网开一面。” 沈昀笑了一声:“买我一辈子何用?继续做任你摆布的棋子吗?”他的话里,即有自嘲,也有无奈,这“棋子”二字,自始至终都压在他心头,倘若他们之间只有利用与被利用的关系,他宁愿如之前所说的那般,从此再不相见。 苏潋陌笨拙的伸出手,却怎么也碰不到他,反而疼得吡牙裂嘴,沈昀不知道他想干什么,只得向前坐近一些,苏潋陌如愿以偿拿那肿得跟胡萝卜似的手指挑起他的下巴:“就算是棋子,你也是棋盘上唯一的一枚。”明明疼的不行,他还努力挤出笑容,使得脸上那表情更加古怪。 沈昀不得不认输:“你就不能消停一些吗?” 苏潋陌大概也觉得自己这动作太难看,哪里还有从前的风流倜傥,他泄气的垂下手,伤口撞到被子上,疼得他差点从床上跳起来,结果这一动弹,身上顿时像被凌迟了一般。沈昀只得将他扶好,靠在床上:“你所受的都是外伤,再这样折腾自己,伤口如何能愈合。” 苏潋陌一想到自己这双手有可能会残疾,还要落得个满身疤痕,心里一阵后怕,乖乖不再动弹,只是心里不甘心,嘴硬道:“以我的医术,这点皮肉伤算得了什么,再服上几帖药,保管就能恢复如初!” 沈昀道:“那也是恢复之后的事,而非现在。” 苏潋陌倒也真不再整妖蛾子了,安安静静躺着,风从窗外吹过,灯火摇曳着暖黄的光芒,他怔怔望着他们倒映在墙上的影子,过了许久,才低低说道:“沈昀,你与他们是不同的。” 第99章 十香穿心 他们,指的遍布各门各派的眼线,指的是被他抛弃的卒子,却并不包括沈昀。 因为沈昀是不同的,哪怕他曾经也利用过他,哪怕明知他会成为自己复仇之路上的障碍,到最后,他仍然没有办法下令除去他,而是宁愿杀掉对沈昀起了杀心的陈珩之。 沈昀神情一怔,眼里浮起深深的痛苦,苏潋陌没有看见他的表情,继续说道:“在去无瑕山庄时我就在想,如果这一次计划失败,我死在了那里,有什么人可以替我收尸,可想来想去,也只有你与萧沉。” 沈昀压抑道:“既然知道会死,你为何仍要去?” 苏潋陌笑了一声:“我生下来便是为了报仇,在世上所杀的第一个人就是自己的母亲,倘若不去报仇,你觉得我还能做什么?我身上背着飞羽山庄几十条人命的血债,这就是我活着的意义,你可明白?” 这是他们第一次这样心平气和的交谈,也是沈昀第一次听见苏潋陌的心声,或许正是因为这样,沈昀才会觉得他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原谅的。他杀了很多人,其中不乏无辜者,可沈昀从未认为他十恶不赦,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但他清楚,自己永远不可能再与他为敌。 沈昀低叹一声,说道:“眼下不要再去想这些了,怎么脱困才是最重要的事。无瑕山庄很快就会寻到这里来,除了这座宅子和城郊的竹屋,你可还有其他更隐蔽的藏身之处?” 苏潋陌道:“你以为我当真狡兔三窟吗?” 沈昀笑道:“这也是你亲口所说的。” 苏潋陌抿嘴一笑:“不过你猜得也没有错,我确实还给自己留了后路。”他抬起手,缓缓指向沈昀:“你便是我留给自己的最后一条路。” 沈昀神情动容:“你怎知我一定会出现?” 苏潋陌望着他微笑,眸子在灯火下似有光泽流动:“我只是在赌你的心意,如今看来,我并不算输得极惨。” 沈昀情不自禁伸手想要触碰他的脸颊,半途又犹豫的停住,苏潋陌挑眉说道:“是我说得不够清楚,还是沈大侠想叫本公子主动?可惜我这满身是伤,命都去了半条,沈大侠再扭扭捏捏的,本公子也没有办法将你抱在怀里安慰啊!” 沈昀哑然失笑:“你倒是十分理直气壮。” 苏潋陌得瑟劲儿又上来了:“像我这样料事如神的人,从来不会做没有把握的事,你不出现,我自有办法逼你现身,你不肯说,那便由我来说,总归要去做了,才能知道结果。” 沈昀发现自己在面对他时总会无可奈何,他所做的事、所说的话明明有很多办法可以阻止,他却仍选择了纵容,或许正是因为不忍不舍,而何时产生的不忍不舍,连他自己都不曾发现。沈昀低低叹息一声,扶他躺好:“你刚服了药,先睡一会吧。” 苏潋陌拽着他袖子,不甘心的问:“你便没有话对我说?” 沈昀微微一笑,轻拍他道:“我已经在这里。” 这就是他的回答,若非如此,他不会出现在无瑕山庄。苏潋陌心满意足的闭起眼睛,嘟哝道:“没有我的允许,你什么地方都不准去……” 最后几个字越来越轻,消失在唇齿间,他的呼吸渐渐平稳,似乎已经睡去,沈昀握住他的手,轻声应道:“好。” 一场始料不及的变故将无瑕山庄再次推上风口浪尖,然而在慕云择的周旋与处理下,这件事非但没有给无瑕山庄抹上污点,反倒更令它坐稳了一呼百应的地位,各大门派无不对慕云择果断的行事作风赞叹有加,纷纷表示要力擒那下毒的恶人,好为江湖除去一大祸害。待身体无碍之后,各门各派的人皆来向慕云择辞行,乱哄哄闹腾了几日的无锡城逐渐恢复平静,外边的人不知发生了何事,里面的人也有条不紊的处理善后,一切看上去都丝毫没有令人怀疑的地方。 慕云择走在会场,这里已经收拾妥当,再也看不见前几日觥筹交错的光景,偌大一个地方只有他一人,阳光从云端洒落,他缓缓踱着步,似乎在享受着自己一手造就的成果。一名丫环从场外匆匆跑来,曲膝行礼说道:“庄主,夫人情况不大好了,你快去瞧一瞧吧!” 慕云择淡淡问道:“大夫怎么说?” 丫环道:“大夫仍没有诊出病症,也是束手无策。” 慕云择嘴角微微一勾,没有再说什么,往姜诗璃居住的庭院走去。银珠满脸焦急的守在床前,请来问诊的是无锡城最有名的医馆——回安堂的大夫,只是他显然没想到有效的方子,摸着胡子不住摇头叹气,只见姜诗璃虚弱地躺在床上,原来白皙娇嫩的皮肤显现出一层青灰色,连抬手的力气都没有。 银珠看见慕云择走进来,普通一声朝他跪下,哭求道:“庄主,你快救救我们家小姐吧!” 慕云择望了那大夫一眼,问道:“敢问大夫,内子情况如何?” 那大夫唉声叹气道:“夫人这病来得突然,依老夫看,极像是中了剧毒,只可惜老夫才疏学浅,尚未能诊出夫人中的是何种毒。” 慕云择还未说话,银珠已抓住他衣摆,满脸泪水的求道:“庄主,你快差人将薛神医请回来吧,他一定有办法救小姐的!” 慕云择伸手将她扶起:“你们先出去,我有话对诗璃说。” 银珠急道:“可是小姐她……” 慕云择眉头微蹙的望了她一眼,银珠被他那眼神骇住,向后退了一步,另半句话再也不敢说出口。慕云择转眼间已露出和善的笑容,安慰她道:“不必担心,我已经书信一封派人送去给薛神医,再过几日他应该就会到山庄里来。” 银珠收下稍安,感激的说道:“我替小姐谢过庄主大恩!” 慕云择抬手示意道:“你们都先出去吧,这里有我照料着。”银珠虽然不放心留姜诗璃在屋里,但更不敢违背慕云择的命令,毕竟这里是无瑕山庄,慕云择才是真正的主人。他们相继离开这间屋子,房门被掩上,四周变得静悄悄的,慕云择走到床边,提着衣摆坐下,望着躺在床上不能动弹的姜诗璃 她原本是以美色冠绝江湖的名门闺秀,有着令天下所有女子都嫉妒的容颜,然而现在,她的双眸不再明亮,似即将熄灭的烛火;她的皮肤不再吹弹可破,泛出干涸的青灰色;她的长发不再柔软如缎,像一块被丢弃的粗布。短短几日时间,她就像失去了所有光芒,整个人都变得黯淡颓废,她躺在床上,吃力的看向慕云择,嘴唇轻动,喉咙里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慕云择替她掖了掖被角,若无其事的说道:“你所中的是十香穿心膏之毒。” 姜诗璃睁大眼睛,露出惊愕的神色,慕云择对她一笑:“你猜得没错,这毒确实是我下的,那日你所穿的金丝凤尾裙里便掺杂了此毒,不过你放心,此毒暂时要了不你的性命,我会放你好好活着,将来或许还能派上大用场。” 他说得没错,这十香穿心膏无色无味,却具有极强的渗透力,若涂抹在衣服上,长期接触皮肤,自然会渗进皮肉,随血液流至全身,虽不会要了性命,却能使人丧失活动与五感,形如枯槁,若长久没有寻找解毒之法,便会因为五脏六腑日渐衰败而死亡。 姜诗璃张大嘴巴想要说话,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慕云择脸上依旧没有波澜,淡淡的说道:“这段时间我要多谢你向苏潋陌通风报信,若没有你,我也无法走到这一步。诗璃,你当真是我的好妻子呀,无瑕山庄能有今天的成就,可少不了你在背后的努力。” 姜诗璃紧紧抓住床铺,眼神充满难以置信,慕云择笑了一声:“你很奇怪我为何会知道这些?许多事情是藏不住的,我若不装傻,怎能让你相信我一无所知?你受苏潋陌的指使嫁进无瑕山庄,这些年来一直与他暗中联络,你真当我什么都没有发现吗?自以为是也要有个限度,像你们这种小把戏,根本不堪一击,所以这十香穿心膏就是你的下场,这滋味可还好受?” 姜诗璃无法说话,不过她脸上露出的悲愤却让慕云择非常满意:“你放心,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要让你好好活着,只有这样才能让姜家心甘情愿为我卖命。你也可以把这件事告诉姜家,不过我要提醒你一句,到时候也不过是多几个人给你陪葬罢了。” 恐惧渐渐取代了姜诗璃眼中的愤怒,泪水从眼眶里不断涌出,慕云择伸手为她拭去,温柔的说道:“姜家人的生死都掌握在你的手里,只要你肯乖乖听话,我会让他们活得很好,否则的话,江湖上又要多一起灭门惨事了。” 他脸上明明带着笑意,可说话的每一个字都让人不寒而栗,姜诗璃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若是能使上力气,宁可立即自刎而死,也不愿再受这种侮辱,然而她现在只能生生承受着,连死都做不到。慕云择俯身靠向她,在她耳边低低说道:“好好活着吧,我会让你亲眼看见苏潋陌的死状。” 说罢,他起身拂袖离去,再也不去看姜诗璃一眼。 薛皓华自然是会来的,因为他必须要做给天下人看,至于解不解得了十香穿心膏的毒,却是另一回事。权势当真是极好的东西啊,想让谁生,便能让谁生,想让谁死,那人同样也活不过明日,这世间还有什么比这更美妙的事? 阳光洒在慕云择身上,他深深吸了口气,觉得无比畅快,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件事了,只要除去那两个人,今后在江湖上他就再也不必有后顾之忧。 第100章 重回洛阳 经过几日休闲,苏潋陌身上的伤口渐渐愈合,好歹可以下床走动了,只是两只手掌受伤尤其严重,仍是不能动弹。沈昀在城中观察了一阵,发现各大门派的人基本都已离去,无瑕山庄派了许多弟子出城,极有可能是为了寻找他们的踪迹,若在留在这里,早晚会被他们发现。 苏潋陌决定先回洛阳去,虽然路途遥远,但好歹是自己的势力范围,总不至于落得个挨打的局面。沈昀本觉得飞羽阁已经暴露,现在回去目标太过明显,并非安全之计,不过苏潋陌心意已决,他亦无可奈何,只得在集市上买了辆马车,趁将要日落之际出城而去。 苏潋陌的伤还没有好,马车里铺着柔软的毯子,可以减少颠簸时磕碰到伤口带来的痛楚。远处夕阳正好,晚霞如火焰般抹红半片天空,他透过帘子看着,清风徐徐吹过,马蹄踏响路面,车轱辘发出吱嘎吱嘎的转动声,苏潋陌微眯着眼睛,似乎很是享受这一刻的宁静。 出了无锡城,沈昀反倒不急着赶路了,天高地阔,总比那一方宅子更令人舒心。大道上走着几个江湖门派的弟子,都没有注意到这辆平平无奇的马车,从他们身边经过时,苏潋陌听见他们所谈论的正是无瑕山庄里发生的事。 江湖果然是没有秘密的,短短几日时间,无瑕山庄的声势便如日中天,这算不算因祸得福? 苏潋陌嘴角轻勾,露出一丝不屑的笑意,来日方长,是祸是福,可不是现在便能下结论的。 待大雪纷飞之时,他们终于回到飞羽阁,厚厚一层积雪掩盖了门前的台阶,沈昀停下马车,苏潋陌裹着裘衣从里面钻出来。他身上的剑伤已基本上痊愈,只剩下手掌仍缠着布带,看到那扇熟悉的门庭,他深深叹息一声,走过去敲响铜扣。 门内安静了片刻,传来下栓的声音,老者那张死气沉沉的脸出现在他们视线里,他看见苏潋陌一点也不惊奇,躬身木然的说道:“公子回来了。” 苏潋陌点点头,拉着沈昀走进去,老者一句多余的话都没有,只在他们后面将大门掩上。飞羽阁依旧那样安静,天地间似乎只剩下飞雪的声音,沈昀看着这座银装素裹的宅子,想到苏潋陌独自在这里渡过的漫过岁月,忍不住一声叹息。 房间里还没来得及点炭盆,显得冷冷清清的,老者没有跟过来,苏潋陌推开窗子,院中一片银白,几乎看不见其他颜色,雪花随风飘进来,落在他伸出的手掌上。沈昀把他那只手拉回来,说道:“你的伤还没有痊愈,别再叫冻裂了。” “这一路都在照料我的饮食起居,着实辛苦你了,沈大侠。”苏潋陌冲他笑道,“现在回到飞羽阁,你也可以歇一歇了,不必再总围着我转。” 沈昀无奈道:“苏公子过河拆桥的本事也不算差。” 苏潋陌向他靠近:“我向来就是如此的,你才刚知晓吗?” 沈昀故意道:“如此说来,我现在应该告辞了?” 苏潋陌倒也不客套:“飞羽阁任由沈兄来去自由,请便吧。”话虽然说得痛快,但那只手却始终抓着沈昀,身体半依偎在他怀中,可没有半点要退让的意思。沈昀搂住他的腰身往自己怀里一拉,弯着唇角说道:“苏潋陌若要口是心非,也该帮的像样些才是。” 苏潋陌转着眼珠,轻笑道:“沈兄没有听过欲拒还迎这个词吗?” 他狡黠的神情好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童,上扬的眼角明明带着邪气,却没来由让人感觉清澈到一览无余,沈昀情不自禁抚上他的脸颊:“这里是你的地方,无瑕山庄及其他江湖门派应该不会贸然寻来,你且好好休息,待伤势痊愈之后再做打算。” 苏潋陌指着窗外道:“飞羽阁虽任你来去自由,但若没有我的同意,你便不准踏出大门一步。” 沈昀哑然失笑:“这也算得来去自由?” 苏潋陌挑眉道:“阁中不缺任何东西,你需要什么,使唤下人去置办便是,锦衣玉食,应有尽有,为何不能算?” 这逻辑实在牵强,不过沈昀倒没有要反驳的意思,他正要回答,门外就传来一阵脚步声,那老者领着几名年轻女子走进来,有的端着木炭,有的提着茶水,有的拿着新的被铺,他先敲了一敲门板,待得到苏潋陌同意后,才叫那些女子都走进来。 炭盆很快被升起,床铺也焕然一新,老者恭敬问道:“公子在何处用晚膳?” 苏潋陌想了想道:“就送到这屋子里来吧。” 老者道:“不知公子今夜要唤哪位妾侍过来侍候?” 苏潋陌回头望了沈昀一眼,笑道:“不必了,有沈大侠留在这里陪我便可。” 老者脸上露出诧异的神色,那几名正在忙碌的婢女也停下动作面面相觑,显得十分惊讶,老者很快恢复过来,恭敬应道:“是,老奴这便去给公子准备餐食。”他向婢女们使了个眼色,她们匆匆将物品整理好,跟着老者离开房间。 房门被掩上,生起的炭盆给屋子里增添了几分暖意,沈昀将窗子关上,说道:“让我看看你的伤。” 苏潋陌很自然的将手伸给他,沈昀解开布条,露出手掌上那道深深的疤痕,表面已经愈合,但微微按压下,刺痛感仍然让苏潋陌皱眉。沈昀轻叹道:“这里恐怕要留疤了。” 苏潋陌戏谑道:“手是我的,你难道也觉得疼吗?” 这双手修长白皙,找不到一点瑕疵,沈昀记得它举杯时的优雅,也记得它杀人时的冷血,这双手就和眼前这个人一样,风流里充满邪气,举手投足都是无双风华。沈昀将布带重新缠好,说道:“再过些日子,应该就能活动自如了。” 苏潋陌道:“若是没了这双手,江湖上或许就能太平许多。” 沈昀抬眼望着他:“但若是没有这双手,何人与我携进江湖?” 苏潋陌一怔,桃花眼微微弯起,露出一抹轻佻的笑意:“沈兄莫非忘了,这双手曾数次欲置你于死地。” 沈昀将他的手握住:“但它也救过我的性命。” 苏潋陌转动眼珠,狡黠的说道:“你不提我倒真忘了,沈兄欠我的这些恩情,何时还上?” 他似乎早就忘了自己这条性命还是沈昀救回来的,只记得那些硬被他划拨到自己头上的恩情,沈昀失笑道:“按苏公子的算法,在下穷其一生也未必能还清。” 苏潋陌煞有其事的点点头:“人情债是最难还上的,更何况你欠的还是我。” 沈昀饶有兴趣问道:“那你想我如何做?” 苏潋陌极其认真的思考片刻,才道:“来日方长,总归会有办法的。” 沈昀自小就行走江湖,颠沛流离,吃过许多苦,也受过许多罪,正是那些遭遇,让他养成了从不欠人恩情的习惯。旁人给他一分,他便想办法以十分还回,为了赚些酒钱,他偶尔也会去揭悬赏榜文,客串一把赏金猎人的角色,只是再丰厚的赏金,到了他手里,总是很快就会被散出去。 他虽然过得很落魄,却也无牵无挂、无拘无束,因为他行事坦然,无愧天地,更无愧人心,哪怕被人误解指责,他也从不曾改变过自己行走江湖的初衷。 他想要的是逍遥自在,然而心中一旦有了牵挂,便就无法再随心所欲,从前他不会去强迫慕云择做任何事,现在同样也不会要求苏潋陌改变。他知道自己没有权利这么做,除非过去改变,除非血海深仇从不曾发生,除非苏潋陌心中没有恨。 他现在就坐在他身旁,微微含笑的眼眸在夜色里那般平静,似乎已不再记得无锡城里发生的一切,但这便就是放下吗? 不,不是,正因为不曾忘记,才不言,不语,不提。 他们谈笑风生,看似毫无隔阂,可若当真如此,为何都在相互避开曾经过往? 沈昀心头阵阵发痛,他微微一笑,神情看上去依旧那般温柔:“好,我随时恭候。” 婢女很快将饭菜送了过来,份量虽不多,但每一碟都十分精致,白玉壶里装着苏潋陌平日最喜欢喝的百花酒,两枚玉杯流光晶莹,一名婢女正欲为他们斟酒,苏潋陌却挥挥手,叫她们都退了出去。他将玉壶拿进来,先倒满一杯放在沈昀面前,沈昀却摇摇头道:“我说过今后滴酒不沾。” 苏潋陌道:“难道你仍在介意我那日所说的话?” 沈昀从他手里接过杯子远远放在一边:“既然我与他们不同,饮不饮酒都已不再重要。” 苏潋陌新奇的说道:“原来沈大侠这般记仇啊!” 沈昀向他靠近了些,轻笑道:“在下是想让苏公子记住,有些话是说不得的。” 苏潋陌满脸内疚的说道:“你说得确实有道理,我这便自罚三杯认错。”说罢,他端起玉杯接连饮下,最后将空杯对向沈昀:“沈兄这下可满意了?” 沈昀知道他是在故意勾起自己的酒瘾,但他一向极有毅力,做了决定的事,就不会再改变,对感情是这样,对酒也是这样。他微笑看着苏潋陌挑衅的动作,说道:“苏公子不妨将整壶酒都喝下去。” 苏潋陌无奈的摇摇头:“你当真是个怪人。” 老马,旧剑,酒囊,这三样东西一直都是沈昀行走江湖的标志,如今老马不知所踪,旧剑换成了腰间这柄无名剑,而酒囊也已经被扔在无锡城中,有许多事情都已不一样了,他无需执着过去,不管苏潋陌明不明白,这都是他的选择。 第101章 奈何江湖 雪似乎已经停了,烛火摇曳着昏黄的光芒,苏潋陌喝了许多,整只玉壶都已见了底,他的脸颊微微泛红,眼神里多了几分迷离,望着沈昀微笑:“虽然没有对饮之人,但有沈兄在身旁,这酒喝起来倒也有趣许多。” 沈昀拿走他手里的酒杯道:“你醉了。” 苏潋陌摇摇晃晃站起来道:“这小小一壶酒,怎么……怎么能奈何得了我。” 人在两种情况下极容易喝醉,一是心事重重之时,另一个则是心情畅快之时,沈昀不知道苏潋陌属于哪一种,但他确实喝醉了。沈昀将他扶住,柔声说道:“长途跋涉了一日,你也累了,早些去休息吧。” 苏潋陌身影一晃,倒进了他怀中:“我那日所说的话,不过是想逼迫你罢了,并非出自真心……” 沈昀轻轻拥住他:“我知道。” 苏潋陌攀住他的脖子,抬眼望向他:“我若不使这些手段,你是否永远不会承认?” 沈昀道:“我一向不愿自做多情。” 苏潋陌不甘心道:“我已做的这般明显,你难道就没有瞧出来吗?” 如果那些极尽嘲讽的话,或是次次想陷害于他的举动便算是明显的话,沈昀只能感叹苏大公子的方法真的不太高明,但他现在想起那些事,却更加心疼怀中的人。这个少年,看似无所不能,其实一直处于患得患失的状态,正因为害怕失去,才连得到都不敢去做。 沈昀紧了紧手臂,低声道:“是我的错。” 苏潋陌靠在他怀里,含糊不清的说道:“幸好你明白的为时不晚……” 他的声音越来越轻,最终消失在唇间,沈昀低头看去,发现他闭着双眸,似已沉睡。沈昀将他抱起放到床上,拉来被子盖好,苏潋陌动了一动,无意识的抓住他的手,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前来洛阳的路上,他们一直同榻而卧,沈昀能感觉到苏潋陌是个极没有安全感的人,每当独自处在漆黑的环境中时,便会无比恐惧。越与他接近,就越明白他的脆弱,那是他无法改变或参与的过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在此刻握住他的手,让他能安然入睡。 天色渐渐亮了,苏潋陌睡的很沉,仍没有要苏醒的迹像,沈昀将手抽出来,为他掖好被角,才掩上房门离去。他保持着那个姿势坐了整整一夜,整条胳膊都已麻木,一边轻按一边走在院中,昨日一场飞雪令这院落银装素裹,一片洁白的颜色,两名婢女正拿着苕帚清扫积雪。她们没有察觉到廊下的沈昀,顾自交谈的正欢,那绿衣婢女说道:“后院那些姐姐听说公子回来了,都打扮妥当眼巴巴侯着,没想到公子谁也没有传唤,叫她们白等了一夜。” 粉衣婢女应道:“可不是嘛,今早还见她们在打听公子是不是又带了新人回来呢!” 绿衣婢女道:“咱们公子从不独寝的,也难怪她们会这样想,可惜公子早就有令,若没有他的吩咐,谁都不能离开后院,若不然叫她们看见公子带回来的是个男人,真不知会做何感想。” 粉衣婢女左右望了一眼,神秘兮兮问道:“你说公子跟那男人到底会是什么关系呀?” 好奇之心人皆有之,更何况还是两个女子凑到一块,这话匣子一打开,便就收不住了,绿衣婢女道:“公子的脾气向来就难以捉摸,兴许就是一时兴起买来的小倌,新鲜一阵子也就抛在脑后了,没什么稀奇的。” 小倌? 沈昀低头看了眼自己这一身装束,不知哪里像油头粉面的小倌。那粉衣婢女大约也觉得不靠谱,摇头道:“不像不像,那人看着颇有气概,我听公子还称他为沈大侠,来头应该不小吧。” 绿衣婢女不屑道:“咱们公子原本就是个花心的人,你瞧瞧后院住的那些姐姐们,哪个不是花容月貌,但公子几时将她们放在心上过?我看那姓沈的也没什么特别,等公子过了兴致,还不得被扔在后院不搭理!” 她们越说越起劲,沈昀苦笑一声,从这里离去。老者端着盆热水往这里走来,沈昀迎上去从他手里接过,说道:“他还未睡醒,交给我吧。” 老者向他行礼,未多说一句,那两名婢女听见动静转过头来,看见站在那里的沈昀,脸色变得极为古怪,眼神里明显带着恐惧。沈昀自然没兴趣计较那些嚼舌根的话,端水回到屋里,苏潋陌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发呆。他的手还使不上力,沈昀拧干帕子给他擦脸,苏潋陌眼晴湿润润的,似乎睡意未去:“我方才梦见有人在背后说我坏话。” 沈昀莫明觉得好笑:“你倒是挺警觉的。” 苏潋陌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不行,我得把庄内彻查一遍!” 沈昀道:“不如你先去查一查后院里的人。” 苏潋陌一怔,回头古怪的看着他:“你怎么知道后院的事?” 沈昀带着笑意说道:“至少我不知道苏公子在飞羽阁过的原来是后宫选妃一般的日子,夜夜软玉温香,想来很是逍遥快活吧。” 苏潋陌眨眨眼睛,那思维终于清醒了一些:“咦?好酸的气味,谁家醋坛子打翻了?” 沈昀向他靠近:“我即便是吃醋,又如何?” 苏潋陌被他逼得不断向后退:“至少只有你一个男子……” 话还未说完,便被沈昀打断:“如此说来,我与她们是一样的?” 他还在笑,眼神却带着咄咄逼人的气势,苏潋陌不由的心虚:“男人三妻四妾原就寻常,况且我也未迎娶她们任何一人,不过就是暖暖床铺罢了……” 他越说越轻,因为他发现沈昀的脸色也越来越阴沉,但又感觉自己太过窝囊,仰着头不服气道:“身为男子便应该大度些,何必计较这些小事!” 沈昀原来也不过是想和他开个玩笑,真没要他如何的意思,但见他一幅理直气壮的样子,尤其想到曾经有许多个像娇子那般的姑娘在他身上曲迎求欢,沈昀这心头便跟火灼似的难受。不错,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他若再计较便显得过于小气,他也从来不知道,自己的肚量居然这么小,但他确实没有办法接受那些女子的存在。 他将苏潋陌压在墙上,令他无路可逃:“从今往后,你只能有我一人。” 苏潋陌不肯服软:“我怎么不知道沈大侠竟有这么强的占有欲?” 不但他不知道,连沈昀自己都不知道,他自认为洒脱豁达,从不去强求任何人任何事,然而却因为眼前这个人,一次次打破自己的原则。他垂眉望着他道:“仅仅对你而已。” 苏潋陌嘻嘻笑着,狡猾的说道:“既然如此,那我便如了你的愿,将她们都遣散出去,不过从今往后,你便不能再离开我一步,你可愿意?” 沈昀笑道:“那就要看苏公子是否奈得住寂寞。” 苏潋陌抓起他的手与自己拍了一掌:“一言为定!” 他行事倒也痛快,换好衣裳便去将老者找来,命他去安排后院那些女子的去处,要银子的便给银子,要房屋的便给房屋,要田产的也不必吝啬,总之尽快将她们送出去便是。苏潋陌不想听那些哭哭啼啼的声音,叫她们也不必来辞行了,若不愿意离开,留下的便也只能是尸体。 这话当真无情至极,说完之后还不忘向沈昀投去意味深长的眼神。沈昀不会再让他轻易杀人,但也不会阻止他遣散那些女子,他想自私一次,在飞羽阁的这段时间里,独占眼前这个人。老者虽然露出愕然之色,却没有询问一句,领了差事之后就去办了。 苏潋陌坐在椅子上重重叹了一声,仿佛刚了结了一桩大事,他抬头望着沈昀,说道:“我这样做,沈兄可还满意?” 沈昀笑了一笑:“我自会记在心中。” 苏潋陌站起来伸了个懒腰道:“左右无事,不如我们出去看看雪景,如何?” 他是不想见到后院那些女子,才想意要避开,沈昀自然不会拒绝。飞羽阁位置偏僻,四周都是荒山野岭,草木上堆着厚厚一层积雪,放眼望去皆是白茫茫一片,冷风瑟瑟,充满萧条之景。他们走在空旷的山路上,苏潋陌雪白的裘衣轻轻滑过积雪,留下一层淡淡的印迹。 阳光极好,暖暖的洒在雪上,有些晃眼,沈昀牵住苏潋陌的手,眼前的高山枯枝,此刻都已是美景。飞羽阁建成的时间应该不久,墙体都还是新的,在飞羽阁之前,苏潋陌又住在何处? 沈昀想起萧沉当日所说的话,他说苏潋陌幼年便随父亲生活在山中,受到极到严苛的待遇,最后带着满心仇恨踏入江湖,而那座山,是在眼前,还是在另外一个未知的地方?沈昀眺望远处,眸光不禁沉了几分,苏潋陌看见他的神色,好奇问道:“你看见了什么?” 沈昀应道:“看见了你我。” 苏潋陌笑道:“你我若在远方,那此刻站在这里的人又是谁?” 沈昀凝视着他:“也是你我。” 苏潋陌似乎并未听懂,调侃道:“这倒也是,游侠沈昀的大名在江湖上如雷贯耳,即便和我住在此处,江湖也必少了了你的传言。” 沈昀长叹道:“无处不是江湖。” 苏潋陌道:“血雨腥风这么多年,你可曾厌倦过?” 厌倦吗? 沈昀不知道,他只知道自己所要的是快意恩仇,而不是争名逐利,所以他一直走在这条路上,但求无愧于心。可这心是谁的心,是自己吗,还是天下人?有时候,不负天下人,便就会负了自己,正邪对错,或者本就没有界线,只在于立场,只在于目的。 沈昀望着他道:“你我曾在江湖,却也可以选择不在江湖。” 苏潋陌笑了一声:“奈何天下,都在江湖里。” 他看似云淡风清,可是短短几个字,却刺痛了沈昀的心,奈何他们身处江湖,他可以放弃,而苏潋陌,不能。 第102章 霸道占有 飞羽阁这几日安静了许多,婢女每每见到沈昀便跟老鼠见到猫一般又惊又怕,连正眼都不敢瞧他,沈昀不知道苏潋陌暗地里又做了什么,这些小事他也没兴趣耿耿于怀。他算了算日子,从他们离开无锡城到现在,已经有数月时间,为何无瑕山庄没有一点动静? 那日在书房中,他为了阻止慕云择继续修炼邪功,取走了那无涯秘卷残本,再加上宴会上的那场变故,江湖各大门派理应四处寻找他们的下落,但沈昀留意过洛阳城内的情况,平静一如往昔,没有任何异常的情况,这实在太过蹊跷了! 无涯秘卷此刻就在他手中,泛黄残缺的书页带着莫明的吸引力,要让人去将他翻看,但从拿到它开始,沈昀就没有再看过里面的内容,他数次想毁了它,但这毕竟是前辈高人的心血,他没有权利这么做,可若留它在世上,岂不要多一份祸害? 门外响起脚步声,他将秘卷重新藏在梁上,待刚落地之时,苏潋陌便从外面走进来,他并未发现沈昀的动作,看上去心情很是不错:“我今日去钱庄取了帐本回来,没想到这上头的数字又翻了几倍,真不知道多少年才能花完这些钱财。” 他们两人过的都是挥金如土的生活,只不过苏潋陌是奢侈,而沈昀有时候穷起来还得靠人接济,来到飞羽阁后,面对满屋子的名贵布料,他身上穿的仍然是普通的棉麻衫子,他浪迹天涯惯了,当真不习惯这种锦衣玉食的生活,若非为了苏潋陌,他未必愿意留在这里。 苏潋陌手掌上的伤大致都好了,留下浅浅两道疤痕,他坐在桌边美滋滋翻看帐本,盘算自己有多少身家。他似乎已经完全忘了身上所背负的血海深仇,然而正是这种平静淡然,才更加叫沈昀不安。 如果这么容易就能忘记,便不会苦苦纠缠于心底二十年。 沈昀真的不再喝酒,苏潋陌也不再提过去,他们好像都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在这安详的夜晚,坐在彼此对面,一个在数着帐本上的数字,一个凝视不语。 苏潋陌算够了,终于抬头看向沈昀,笑眯眯道:“我觉得我现在能买下半个洛阳城。” 沈昀笑道:“如此你便能做个自在的土财主。” 苏潋陌敲了敲帐本道:“至少足以养活沈大侠一辈子。” 沈昀蹙眉道:“我何时成了你的面首?” 桌上点着烛灯,火光照出苏潋陌晶亮的眼睛:“那不如你来养活我,如何?” 沈昀道:“在下挣钱的本事,远不如苏公子。” 苏潋陌摇摇头,认真道:“若是你,一日三餐足矣。” 不管真假,这句话让沈昀心头发暖,他叹息一声,向苏潋陌伸出手:“到我这里来。” 苏潋陌大大方方的走过去,依偎进他怀中。他从不惧两人之间的亲密,哪怕就是在人间,他也依旧我行我素,更何况是现在夜深人静之时。风打着窗台呼呼作响,他拿手指似有若无划着沈昀的掌心,说道:“我自认为什么都拥有了,所以从不害怕失去,现在想来,或许这正是因为我不曾拥有过任何东西。” 沈昀握住他那只不安份的手,低声道:“但如今你已有了我。” 苏潋陌嘲弄道:“这些日子我才发现,原来沈大侠并非迂腐不化,说起甜言蜜语也是十分顺溜。” 那是因为苏潋陌对他毫无保留,他不惧怕外界的目光,也不在乎别人的闲言碎语,所行所言,都只遵从自己的本心,既然如此,沈昀又有何理由去拒绝逃避?感情如果仅仅是单方面的付出,只会让彼此间隔阂越来越远,或许这就是他与慕云择走到这般田地的原地,他尊重他的选择,所以带着祝福放手,从不曾纠缠过。 大约是感觉到他的分心,苏潋陌从他怀里抬起头,拉着脸问道:“你在想何人?” 沈昀伸手抚上他的脸颊,一笑道:“想起了过去一些事,才觉得如今更加可贵。” 苏潋陌没把后半句话听进去,倒是前半句跟枚针似的扎痛了他的耳朵,他抓住沈昀的衣襟,邪魅的说道:“看来我必须要做件事,才能让沈大侠没有空闲去想其他。” 沈昀尚未明白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两片火热的嘴唇便压下来,堵住了他未出口的声音。沈昀神情微怔,苏潋陌跨坐在他身上,耳边不断响起细密的喘息声,随着唇齿间的缠绵将一簇火苗点燃在彼此心底。摇曳的烛火下,苏潋陌的眸子暧昧而迷离,他唇边带着足以蛊惑人心的笑意,低低说道:“沈大侠虽然以礼相待,但本公子却并不是吃素的,今夜你恐怕要在劫难逃了。” 沈昀圈住他的腰身往自己怀里一带,笑道:“苏公子似乎弄错了角色。” 苏潋陌完全没有要挣扎的意思,反而主动搂上他的脖子:“我想要的,可并非发乎情,止乎礼,我想要的是……”他向沈昀靠去,在他耳边犹如呻吟般低喃:“全部的你……” 从离开无锡城到现在,他们夜夜同床而卧,却也仅仅止步于如此而已。先前苏潋陌伤势未逾,沈昀不曾有亲密的举动还在情理之中,但现在明明就已经无碍,为何仍只是每夜抱着他入眠?苏潋陌在十三岁时便已初尝情事,对这方面一向看得极开,他身下从不缺承欢之人,却不曾对任何一人动过心,他只需躺着,那些女子自会极尽妖媚手段来讨他的欢心,充其量不过就是本能的发泄罢了。 他喜欢温柔美貌的女子,她们都软软的香香的,躺在怀里就在一滩凝固的春水,而男人大部分都又脏又臭,皮肤摸上去粗糙还硬梆梆的,没有一点美感,在这之前,他可从来没有对他们感兴趣过。然而现在,他去宁愿遣散所有软软香香的美人,选择眼前这个硬梆梆的男人,有时候想想,他还真觉得自己肯定是疯了。 不过,人生本就苦短,为何不去疯狂? 沈昀在这方面上的自制力总是惊人的,他在江湖上这么多年,遇见过不少投怀送抱之人,但从来没有一个能像苏潋陌这般明目张胆,不禁笑了一声。苏潋陌那满腔的火苗像突然被浇了盆冷水般,他恼怒道:“本公子就差将脸面踩在脚底下了,你也未免太不解风情了!” 他站起来,扭头便要走,沈昀问道:“你去何处?” 苏潋陌回头愤愤不平道:“你想在这里戒色戒欲,修仙成佛,本公子却还是个俗人,总得找地方泄火!” 沈昀身影一晃,转眼便到了他面前:“苏公子不如也带上我?” 苏潋陌冷哼道:“本公子技术超群,能叫人欲仙欲死,你左右没有兴致,便继续在这里老僧入定吧!”他欲从沈昀身边经过,却被沈昀一把拽住胳膊,扛到肩膀上走向卧室。 苏潋陌又急又怒,挣扎叫道:“沈昀,你吃我的住我的,连这档子事都要管吗?” 沈昀毫不客气的将他扔在床上,身体随之压下来:“今夜之后,我会让你再也没有心思去想其他人。” 苏潋陌反驳的话还没有说出口,便被沈昀堵住了双唇,烛火在他抬手间熄灭,房间陷入一片昏暗。月光透过窗户缝隙洒进来,垂落的帐帷内,断断续续传出撩人的呻吟声,渐渐的变为哀求,最后化为如泣如诉的呜咽,融进这无边的夜色里…… 第二日当苏潋陌睁开眼睛时已经日上三竿,他浑身跟散了架似的酸痛,连坐起来都觉得费力,而那始作俑者居然跟没事人一般坐在桌边看书饮茶! 苏潋陌气不打一处来,大声叫道:“沈昀!” 沈昀抬头望了他一眼,从屏风上取来衣服向他走过去:“天色尚早,你不必这么早起来。” 苏潋陌从他手里夺过衣服披在自己身上,恶狠狠道:“你平日那清心寡欲的模样装的倒挺像!” 沈昀居高临下望着他,笑言:“苏公子不是自称技术超群吗,我不过是想领教一二罢了。” 苏潋陌想起昨夜这男人变得跟魔鬼一般霸道,而自己差点哭着向他求饶,这脸顿时涨得通红,可心里就是不肯服输,倔强道:“本公子阅人无数,只要上了我的床,哪个不是服服帖帖的!” 沈昀将他压在床上,皮笑肉不笑道:“你若再多说一句,我便叫你三日都下不了床铺。” 那笑容看得苏潋陌心里直发颤,他抿抿嘴唇,小声嘀咕道:“沈大侠这心眼未免也太小了些。” 沈昀捏着他的下颌:“这是你亲自招惹来的。” 苏潋陌觉得自己确实要刷新一下对沈昀的认知,那个温文而雅的男子,什么时候就变成了眼前这个占有欲爆棚的人?他狡猾笑着,伸手勾住沈昀的脖子:“不如你现在就来试试,如何能让我三日下不了床铺。” 有一类人,天生媚骨,蛊惑人心,而沈昀只要想到曾经有其他人见过苏潋陌这幅情态,他便觉得如鲠在喉,哪怕那已经是遥远的过去,他也无法接受。他看着苏潋陌似醉非醉的桃花眼,低声说道:“潋陌,或许你就是我的毒,今生都寻不到解药。” 他的眼神那般痴然,甚至透出丝丝缕缕的哀伤,苏潋陌脸上玩世不恭的笑意渐渐收去,煞有其事的拍拍他肩膀:“你放心吧,既然是我招惹来的你,自然会负责到底,绝不会始乱终弃。” 沈昀被他逗笑了:“那在下就先谢谢苏公子了。” 屋外阳光正好,苏潋陌穿好衣裳重重伸了个懒腰,一边走出门一边说道:“这么好的天气,走吧,咱们上城里的畅音阁听戏去!” 阳光自云端洒下万丈,模糊了他的身影,他回头对沈昀微笑,连笑容似乎都在发光。沈昀轻轻叹息,他不知道,这样平静的日子,还能持续多久…… 第103章 平地风波 日子便这样波澜不惊的过着,这一天飞羽阁却突然来了一位意外的访客——萧沉。自无瑕山庄一别后,沈昀一直在想办法寻找他的下落,只是萧沉素来行迹神秘,他若不出现,恐怕没有人能找到他。老者显然也识得他,未曾向苏潋陌通报,便径直将他迎进来,重见旧友,沈昀激动不已,重重握住他的手,千言万语尽在不言中。 不冷不热寒喧几句后,苏潋陌便打着哈欠回房休息,留他们两人在厅中。萧沉心思缜密,虽未曾询问一句,但也已看出他们之间非比寻常,有些事是隐藏不住的,况且他们也未曾刻意隐藏。桌上摆的是上好的茶水,这令他十分奇怪:“短短数月不见,你连性子都变了?” 沈昀一笑道:“我确实已不再饮酒。” 萧沉古怪的盯着他:“我记得你曾说过,天下诸事,无酒不欢。” 沈昀感叹道:“是呀,但那终究是过去,人只有向前看,才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 萧沉就这样看了他许久,才说道:“你果真变了。” 沈昀端起茶碗:“酒是痛快之物,行走江湖,便需要这种洒脱,而我如今只能喝茶。” 萧沉道:“你若想离开,他不会拦你。” 沈昀摇摇头道:“但他不会走,所以我只能留下。” 萧沉饮了口茶,这滋味清香微涩,带着甘甜的回味,浅浅淡淡的,似春风一般柔和,而这种柔和,并不适合沈昀,就像他不适合飞羽阁的锦衣玉食一般。沈昀是属于江湖的,他的剑是自由之剑,他应该骑快马喝烈酒,驰骋天地之间,而不是被束缚在这座深宅大院里。 但萧沉什么也没有说,这是沈昀自己的决定,他无权干涉。沉默片刻后,沈昀问道:“近日江湖上可有什么异动?” 萧沉道:“自那日之后,江湖各大门派皆对无瑕山庄尊敬有加,无瑕山庄未曾发声,他们便也按兵不动,但有一件桩事,如今却传得沸沸扬扬。” 沈昀微皱眉头:“你指的是……” 萧沉望了一眼屋外,说道:“江湖有传言,姜诗璃病重垂危,连神医薛皓华都束手无策,无瑕山庄正遍访天下名医,有人提起苏潋陌的名字,称他医术卓绝,有起死回生之能,姜家已着手与无瑕山庄商谈此事,或者过不了多时,他们便会出现在洛阳。” 沈昀道:“潋陌从不曾行医,江湖中人如何会知道他身怀医术?” 萧沉的脸色亦不大好:“所以此事必定有蹊跷。” 沈昀沉思片刻:“你是说这极有可能是无瑕山庄寻来的借口,好让他们光明正大来到洛阳?” 萧沉道:“如今的无瑕山庄今非昔比,慕云择不会善罢甘休,你我都知道姜诗璃的身份,她病的古怪,恐怕与慕云择脱不了干系。” 沈昀皱眉问道:“他们现在可起程了?” 萧沉摇头道:“过去无瑕山庄行事招摇,任何一点风吹草动都会传到江湖上,但慕云择毕竟不是慕百川,他们两人的品性大相径庭,就连关于姜诗璃的消息,或许都是他故意放出来的。” 他猜测的不错,慕百川的野心都流露于表面,而慕云择始终是一幅中庸君子的模样,他以晚辈自居,对每一派掌门都礼敬有加,似乎没有半点称霸江湖的雄心,然而若当真如此,他便不会冒着令无瑕山庄身败名裂的危险,在百年庆宴上对整个山庄下毒,他能有办法让这桩事有惊无险的过去,可见计谋之深,远非慕百川可比。 沈昀想起第一次见他时的模样,那温润如玉的笑容,终究被他亲自扼杀了。他深深叹息一声,说道:“他如今的武学修为已至顶尖之列,江湖上没有几人能胜得过他。” 萧沉长叹道:“当日我若能早些察觉到此事,或许还能有转机。” 沈昀沉默了半晌,说道:“这件事暂且先不要告诉潋陌。” 萧沉打量着这间屋子:“飞羽阁建成三年,他一直甚少留在此处,我从未见过他露出如此轻松的表情,沈昀,或许你的选择是对的。” 沈昀笑了一笑:“我只想尽力护他周全。” 萧沉的眸光却凝重下来:“但二十五年前的恩怨仍未了结,旧事或许还会重新上演。” 暮色正浓,院落里昏昏沉沉一片,火红的晚光洒落下来,在门窗上留下无数暗影,沈昀看着屋外,静静说道:“会结束的,总有一天……” 回到房里之时已经夜深,苏潋陌百无聊赖的坐在窗边,看着院落里那一大片荒凉的山石,月光洒在他身上,给他镀了一层银白的光辉。沈昀拿了件斗篷披在他肩膀上,问道:“为何不在院里种些花草?” 苏潋陌性子张扬,在吃穿用度都力求完美,然而他所居住的这间院落,除了冷冰冰的假山与亭子外,看不见一点暖色,就连他睡觉的房间,也是素雅黯淡,与他的性格形成鲜明对比。他没有回头去看沈昀,只淡淡应道:“只不过是一座宅子罢了,何必费心去打理。” 是呀,这里对苏潋陌来说仅仅就是一个遮风挡雨的地方,他完全有能力再建一座这比里更加豪华的宅子,然而它们都没有什么不同。沈昀从后面将他拥入怀里,问道:“将来你还想去何处?” 苏潋陌想了片刻,茫然的摇头道:“或许我早已无处可去。” 沈昀心中莫明发疼,柔声说道:“不如我去哪里,你便去哪里,如何?” 苏潋陌戏谑道:“倘若你将我丢下,我岂不更加一无所有?” 沈昀的声音很轻,却充满坚定:“除非我死了。” 苏潋陌心头一颤,回过身来望着他:“你若敢死,我必要将你的尸首做成干尸,绑在屋中,叫你无法入土为安!” 沈昀一笑道:“那我便化为鬼魂,继续守着你。” 苏潋陌撇撇嘴道:“罢了,你还是好好活着吧,我可不想半夜被鬼压床。”他寻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他怀中,问道:“萧沉对你说了什么?” 沈昀轻拍他的肩膀道:“他要这里住上几日。” 苏潋陌新奇道:“这倒是怪了,他过去可从来不愿与我同屋相处的。” 沈昀叹道:“其实他一直很关心你。” 这点苏潋陌倒不否认,就像当日他在无瑕山庄被围攻之时,萧沉便冒着生命危险救他,他们之间连交谈的机会都很少,却仍有着极深的牵绊,那是任何东西都无法替代的。不过他还是忍不住调侃:“我倒是觉得萧沉这次来洛阳是为了你,他对你一番情深义重,你可别辜负了。” 沈昀哑然失笑:“苏公子是在吃醋吗?” 苏潋陌想了想,认真说道:“或许我应该给他找位娘子,好让他断了对你的企图。” 沈昀不愿在这件事上说笑:“他是我唯一的挚友。” 苏潋陌自知失言,嘴硬道:“是是是,你们是生死之交,他现在平安无事,你终于可以了了心头一桩大事。” 沈昀无奈的摇摇头,若说担心,苏潋陌明明一点也不比他少,乍见萧沉之时,还硬装出一幅不在意的模样,或许这就是他们之间奇特的相处方式,若非放心不下,萧沉也不会出现在洛阳。沈昀想起萧沉所说的那些话,情不自禁拥紧怀里的人,窗外月高风低,正似悠长梦境。 饭桌上的人从两个变成了三个,酒壶也换成了茶壶,都说酒瘾是最难戒,但沈昀不喝,他们也觉得索然无味。这里好像是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不需要出门,自然有家丁婢女置办一切,站在高楼之上,所能看见的也只有重峦叠嶂,别具一番风骨。这一日苏潋陌忽然来了兴致,硬拉上他们去参观飞羽阁巧夺天工的机关,沈昀这时才知道,原来几间主要的厢房里,都设有通往密室的通道,而出口也不仅仅只有一个。 苏潋陌兴致勃勃说道:“这些入口从里面都是可以封死的,外头的人就算找到了机关,也没有办法进入。” 沈昀不是第一次来到密室,只不过他没想到这地底下竟然这样错缩复杂,他敲了敲墙面,说道:“如此看来,即使有千军万马,你也能全身而退。” 苏潋陌得意道:“这个自然,行事总要留下后路,才能万无一失。” 萧沉看着四周道:“既是后路,你为何要告诉我们?” 苏潋陌满脸真切的说道:“今后咱们便要同住一个屋檐下,有福同享,有难同当,我这人是很开明的,你将来便是娶妻生子,我也不会隐瞒这条后路。” 萧沉扭头就走,半句话都不愿多说,沈昀无奈道:“你何必这样消遣他?” 苏潋陌笑嘻嘻道:“我这是为他好,像我这样大方的人,可是不多见的。” 密道是用来以防万一的,如果可以,沈昀宁愿它从未被使用,然而事情总是难以预料,几日之后,萧沉便来告诉他,慕云择与姜士铭都已出现在洛阳城,同行的还有其他数个门派里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们劳动动众的入住了城内最大的客栈——顺源楼,似乎并没有要掩人耳目的意思。 是呀,打着求医问药、救治病妻的旗号,确实光明正大,何必掩人耳目,但若仅是为了此事,为何还要与那许多江湖中人同行? 第104章 不愿不能 沈昀放心不下,到了深夜待苏潋陌睡醒之后,他悄悄起身,往洛阳城方向而去。他并不知道,当他离开床铺之时,苏潋陌便就醒了,直到房门重新被掩上,院子里再没有其他声音,他才睁开眼睛,直勾勾望着面前漆黑的夜色。他惧怕黑暗,所以先前一直都是点灯睡觉的,但至从有了沈昀后,他就习惯在他身旁安睡,而此刻恐惧袭卷起来,似要将他整个人都吞没进去,他裹紧被子,在床上蜷缩起来。 以沈昀的轻功,很快就到了城里,顺源楼门前灯火通明,他不知道慕云择等人住在何处,跃上屋顶观察片刻,发现一名身着武当道袍的弟子从院中走过,径直进了面前的楼阁,看来此处便是他们落脚的地方。沈昀纵身跃去,轻飘飘落在那处屋顶,脚步踏在瓦片上犹如风拂落叶,静寂无声。他只想弄清楚慕云择等有此行的目的,让苏潋陌能够及时躲过,而不是正面碰撞,两败俱伤。 他一边行走,一边寻找慕云择有可能居住的房间,以他的身份,自然会住在最上等的客房,这时一道影子晃过,停在了他面前,四目相对,沈昀怔了一怔。他忘了如今的慕云择已今非昔比,数月不见,功力恐怕更胜从前,自己在当踏上这处时,或许就已经被他察觉。 沈昀向他拱手道:“久违了,慕庄主。” 慕云择冷笑一声道:“数月不见,沈大侠怎么改行当起了梁上君子?” 他们之间已换了这样生疏的称呼,可一个是敬意,而另一个,却充满嘲讽。沈昀没有拐弯抹角,径直说道:“慕庄主突然出现在洛阳,在下不得不小心。” 慕云择道:“怎么,此地莫不是成了沈大侠的地盘,旁人都踏入不得了?” 沈昀平静道:“洛阳自然人人可以走得,但在下并不希望慕庄主靠近飞羽阁。” 慕云择上下打量他一眼:“堂堂沈昀,何时成了飞羽阁的保镖?” 沈昀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你利用无辜孩童修炼邪功之事,瞒得了一时,瞒不了一世,在下劝慕庄主还是及早回头,以免铸下大错。” 慕云择轻蔑道:“何时轮得到你来对我指手画脚?” 沈昀皱眉道:“那心法原就残缺不全,你若再修炼下去,便会经脉尽断,难逃一劫。” 慕云择笑了两声:“那又如何?我如今不是活的好好的话,沈大侠有这份闲心,不如先去关心关心那位苏公子,看看怎么能保他性命,让他活得再久一些。” 沈昀质问道:“本就是无瑕山庄有负于他,你为何还要赶尽杀绝?” 慕云择向他走过去:“赶尽杀绝?沈昀,你能忘了惨死在天山石窟内的人,难道也想叫我忘了杀父之仇吗?是他一直在赶尽杀绝,将我逼至今日这番田地,你叫我收手,怎么不在当日直接杀了苏潋陌?我倒是忘了,你从前就护着他,更何况是今日!” 沈昀望着他在月光下冷漠的脸庞:“原来在你心中,从始至终都未曾信过我。” 慕云择皮笑肉不笑道:“那是一段愚蠢的过去,若是时间能倒回,当日在无瑕山庄中,我便会毫不留情的杀了你。” 沈昀原以为自己可以平静的面对他,但是这些绝情的话,仍然刺痛了他的心。曾经,为了护住眼前这个人的平安,他宁愿忍受天下人的指责,哪怕后来无奈离别,他也不曾后悔过,然而对慕云择来说,那段往事已变成他内心的耻辱,唯有用鲜血才能洗清。 沈昀摇摇头道:“我不会让你杀他。” 慕云择站在他面前,他们之间只剩下一步之遥,他递上手里的惊龙剑,微笑说道:“不如你杀了我?” 华丽精致的剑鞘在月色下闪着冷光,剑柄就冲着沈昀的方向,只要他一伸手,便能抽出来。慕云择的眼中带着残酷的笑意:“你不是想护着他吗,为何不愿意动手?” 院子里在这时传来一阵斥喝:“什么人鬼鬼祟祟躲在上面!”这声音响起之时,沈昀已拉住慕云择纵身跃往另一侧,躲进暗处的墙后,脚步声随之落在他们方才站立的屋顶,有人问道:“师兄,你发现了什么?” 被询问者应道:“方才好像听见有人在上面交谈。” 那人说道:“许是风声吹过,听错了吧。” 他们在上面停留了片刻,脚步声才渐渐远处,离开了此处。沈昀松了口气,正欲从暗中走出,慕云择突然抓住他的胳膊,两人的目光在黑暗中交汇,几乎毫无预料的,慕云择扑过去重重吻住他。 沈昀从惊愕中回过神,用力将他推开,慕云择的背部撞上墙面,他看着眼前的人,发出断断续续且充满绝望的笑声。沈昀心头震动,想要上前将他扶住,终究无法迈开脚步,他后退两步,最后说道:“云择,我不想与你为敌。”话音落下的同时,他的身影也已从眼前消失。 慕云择怔怔望着眼前这片无边的黑暗,唯有靠墙面支撑,才能站稳脚步。脚步声又在向这里传来,来人正是姜家的大弟子郭伦,他不知那暗处站的是谁,厉声喝道:“什么人在那里?” 待走出来时,慕云择的神情已恢复如常,郭伦一惊,忙拱手道:“原来是慕庄主,在下得罪了。” 慕云择上前道:“方才我见这里有一道暗影跑过,追过去时却并未发现异常,劳烦郭兄带人四处搜寻一番,以免有人图谋不轨。” 郭伦惊道:“莫不是那飞羽阁得到消息,率先前来探路?” 慕云择沉思片刻,道:“确实有这个可能,我们今夜需要格外小心行事。” 郭伦立即道:“我现在便去查探情况!” 慕云择拱手道:“有劳郭兄了。”他目送他走远,脸上那谦和的笑容渐渐凝固,变得无比冰冷,月亮隐进云层,周遭树影摇动,一片昏暗,他站在原地,久久没有离去。 天色未明之时,沈昀便已回到飞羽阁,苏潋陌似乎睡的很沉,半边被子都掉落在地上。沈昀才躺下来,那两条胳膊便自动缠上他,毛茸茸的脑袋在他脖子里轻蹭,发出一声无意识的呻吟。沈昀轻轻拥住他的肩膀,怀里的人动了动,缓缓醒过来,抬头睁着一双迷离的睡眼望着他。 “天还没有亮呢。”沈昀低声说道。 苏潋陌笑意慵懒:“既然都睡醒了,不如我们来做一些有趣的事。” 见到这笑容,沈昀那颗烦躁了一路的心突然安定下来,他微笑问道:“哦?你指的何事?” 苏潋陌撑起身体居高临下望着他:“比如春宵一刻……” 沈昀戏谑道:“苏公子倒是不知疲倦呀。” 苏潋陌俯身靠近他:“怎么,沈大侠已经受不住了吗?要不要我开张方子,帮你重振雄风?” 沈昀翻身将他压在床上:“你亲自试一试,便就知道了。”说罢,他低头吻住他,撩人的春色在将明未明的房间里蔓延,此刻唯有这最原始的交合,才能证明他们对彼此的拥有。 这几日萧沉不知去了何处,总是不见人影,苏潋陌忍不住抱怨他的无情,但沈昀知道他的离去必然跟顺源楼有关,奇怪的是,慕云择他们并未来到飞羽阁,苏潋陌也好像从未察觉到此事。 天气已渐渐转暖了,山上的草木都发了新芽,看上去绿油油一片,分外令人心旷神怡。沈昀牵着苏潋陌的手漫步在山野上,记得他们刚来到飞羽阁时,仍是大雪纷飞之际,转眼间便已春暖花开,踩在开满野花的山坡上,似乎所有烦闷都会随之消失。 清风徐徐,送来醉人的花香,沈昀遥望天际,感叹说道:“此处倒是个极好的地方。” 苏潋陌得意说道:“这个当然,若非是风水宝地,我也不会选择在这里建起楼阁。” 沈昀不禁好奇:“你从何处学来的这些本事?” 除了身手稍弱之外,苏潋陌的医卜星相、奇门遁甲之术皆是翘楚,易容术更加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方,看来他正是将太多时间花在了这些上面,才会疏忽内力修为。苏潋陌笑着道:“本事随处都可以学,至于能不能融会贯通,却就要凭个人天赋了。” 沈昀失笑道:“你这自夸的本事也令人望尘莫及。” 苏潋陌挑眉道:“若非我有这样厚的脸皮,你此刻又怎么会在这里。” 一片落叶被风吹来,粘上他的肩头,沈昀伸手为他取下,温柔的说道:“潋陌,哪怕是过去,我也从未觉得你所行之事有多么可恶。世间善恶,本无界线,你若回头,总能看见我就在这里。” 苏潋陌笑了一声,抬眼望着他:“你觉得我还能回得了头吗?” 沈昀道:“为何不能,只要你愿意,这世上便没有什么事能阻拦得了你。” 苏潋陌拿过他手里的叶子,垂眉低低说道:“春天到了,新的树叶便会长出来,而老叶子只能随风飘落,它们或许也不愿意,可仍然没有办法抗拒命运。你觉得可以改变,那是因为你处在旁观者的位置上,于我来说,并非不愿,而是不能。” 他落寞的神情扎痛了沈昀的心,这几个月来,他们朝夕相伴,从来不去提过去,也只是因为不忍不舍。沈昀轻轻叹息,拥他入怀:“既然如此,那我便陪你,走到最后一刻。” 最后会是什么,沈昀不知道,但他不会再后悔,因为怀里这个人,值得他用一切去交换。 第105章 最后选择 原以为这两日慕云择等人便会寻到飞羽阁来,沈昀想了许多对策,希望能尽量避免起祸端,然而飞羽阁始终那么平静,萧沉偶然回来一趟,也不曾提起洛阳城中的情况,沈昀询问了数次,他也只是摇头。 “你可是有难言之瘾?”沈昀最后问道。萧沉会出现在洛阳,就是为了告诉他们无瑕山庄的举动,他没有理由隐瞒不说。 萧沉沉默了许久,才道:“也许我们都错了。” 沈昀心头不安,皱眉问道:“你这话何意?莫不是城中出了变故?” 萧沉摇摇头:“或许你应该去问苏潋陌。” 沈昀一怔,自从他们来到飞羽阁后,苏潋陌便甚少走出家门,偶尔走去一趟,也会与他同行。他从未提起过无瑕山庄的事,是他当真不知情,还是刻意隐瞒了什么?沈昀想起他前几日说的话,心头莫明发沉,他不忍心追问苏潋陌,或许应该再去一趟顺源楼,将事情彻底查清楚。 夜已深了,他回到屋了,苏潋陌正坐在灯下翻着一本书,听到脚步声响起,他抬头望去,勾起唇角笑了笑。沈昀向他走过去,正欲开口说话,赫然发现他手中的书竟然就是那本残缺的无涯秘卷!沈昀愣在原地,苏潋陌合上书本,淡淡说道:“其实我早就知道这本秘籍在你这里。” 沈昀说不出话来,苏潋陌继续道:“当日在无锡之时,你便已找到慕云择杀害孩童的证据,却最终选择将一切压在心底,你带走这本秘籍,并不仅仅是为了阻止他继续修炼下去,更是为了消除掉他的罪证,我说得可对?” 沈昀不知该如何解释:“潋陌,我……” 苏潋陌一笑,伸手拉住他的手:“你原本就不是绝情之人,这样做也无可厚非。” 沈昀心中隐隐作痛:“我将此事瞒着你,只是不希望你再深陷过去……” 苏潋陌挑眉问道:“沈大侠是觉得我在吃醋吗?” 沈昀却笑不出来:“我倒宁愿是如此。” 苏潋陌道:“那你恐怕要失望了,像本公子这样掷果盈车之人,只有让别人吃醋的份。” 他虽在说笑,但沈昀的心情无论如何都轻松不起来,眼前之人俊美白皙的脸庞在灯火下犹如美玉盈光,眸子里闪动着粼粼光辉,像掉进两粒星子,他要如何做,才能护住他的周全?沈昀不知不觉重重叹息一声,向他张开双手,苏潋陌依偎进他怀中,望着窗外的月色道:“沈昀,你看天已经这般黑了。” 沈昀低低道:“天总会黑的,也总会亮的。” 苏潋陌抬眼望着他:“今夜你可是要出门去?” 沈昀拥紧他:“我很快便会回来。” 苏潋陌伸手轻抚他的脸颊,恋恋不舍说道:“我当真不舍得放你离去……” 沈昀正欲说话,忽觉得眼前一阵眩晕,意识逐渐模糊,他紧紧抓住苏潋陌的胳膊,难以置信的开口:“潋陌,你……你……” 苏潋陌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身体,柔声说道:“不碍事的,你很快就会醒过来,到时候你我都不必再如此痛苦。” 沈昀想要用内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然而他竟运不起半分真气,苏潋陌的身影在眼前越来越模糊,他吃力的说道:“为什么……潋陌,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苏潋陌一笑道:“这是我与他之间的恩怨,总要有了结的时候。”他抚上沈昀的后脖颈,在穴位上轻轻一按,失去意识的后后最一刻,沈昀听见他说:“我是为此而出生的,只有结束这桩恩怨,我才会属于我自己……” 沈昀已经不再有反应,他的手仍仍抓着苏潋陌的衣摆,哪怕失去意识,也不肯松开。苏潋陌叹气一声,把他扶到椅子上,转身去将房门打开,萧沉就站在院中,黑衣几乎要与夜色融为一体。他听见开门声,定了许久,才缓缓转过身来,苏潋陌平静的说道:“你带他走吧,离开洛阳。” 萧沉的声音里透出压抑:“他素来重情重义,你即便欺骗了他,待他苏醒,恐怕会更加痛恨自己。” 苏潋陌嘲弄的笑了一声:“那你觉得我当如何?叫他与我一同去杀了慕云择?他若能做到,便就不再是沈昀了。” 他说得没有错,沈昀并非绝情之人,倘若当真到了那时候,他也会想尽办法化解这段恩怨,哪怕是以自己的性命做交换,但苏潋陌想要的,绝非如此。他想要的,是用这些人的鲜血来慰藉飞羽山庄几十条人命,来洗清自己这二十年来所受的痛苦。 倘若仇恨没有结束,他便永远无法活成自己。 萧沉道:“你仍不愿回头。” 苏潋陌仰头望着夜空:“有时候,我当真有些羡慕你,然而,我却并不是你。”他收回目光,深深叹了口气:“带他走吧,我若活着,终会有相见之日,我若死了,你与他倒都算解脱了。” 萧沉走进屋里,将沈昀扛到背上,从苏潋陌身边经过的时候,他停下脚步,最后说道:“你这样做,倒不如直接杀了他,更加痛快一些。” 他们渐渐走远,苏潋陌在门口怔了许久,直到那身影完全消失在夜色中,再也望不见,他脸上才露出一抹悲凉的笑意。 人呀,总还是活着更好一些,至于他,生或死,只能看明日的命数了。 他走出院子,来到前厅,老者正在那里等他,苍老的面容仍然没有半点表情。苏潋陌在桌上坐下,不紧不慢的饮了口茶,才问道:“事情都准备好了?” 老者垂眉答道:“按公子的吩咐,都准备好了。” 苏潋陌笑了一笑:“江湖上从不缺卖命之人,只要出得起钱财,总能叫他们趋之若鹜。” 老者答道:“一切正如公子所料。” 苏潋陌望向他:“你跟了我十数年,可有什么未了的心愿?” 老者的声音毫无波澜:“我年岁大了,只希望百年之后,可以入土为安,坟前有三柱清香供奉。” 苏潋陌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好,我定会想办法圆了你这个心愿。” 老者拱手道:“多谢公子成全。” 苏潋陌摆摆手道:“先下去吧,待天明之后,与我一同恭迎贵客登门。” 老者不再多作停留,离开厅子,风声吹过窗台,仿佛整座飞羽阁都只剩下苏潋陌一人。他坐在厅中,望着烛火摇曳下的陈设,他在飞羽山庄的旧址盖起这座宅子,并取名飞羽阁,就是为了时刻提醒自己,勿要忘记当年的血海深仇。 他等了许久,等到传剑大会之期,利用沈昀盗得赤霄剑,将众人引向天山,留下秘籍残本给慕云择,一步步诱使他修炼那残缺不全的心法,导致他走火入魔,心性大变,再借着此事引沈昀再次来到无锡,看似是为了在百年庆宴上将他们一网打尽,实则就是要将这所有人都引到飞羽阁里来。 所有仇恨都是从这里开始的,理应也在这里结束。 他最后仍然利用了沈昀,但那仅仅是为了报仇吗,还是想给自己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与他消去隔阂?苏潋陌分不清,但他至少知道,这几个月时间里的朝夕相处,他没有一分虚情假意。 情这一字虽温暖,却还是难以消减仇恨带来的冰冷,他装出云淡风轻,却从未一刻忘记过,他也知道,沈昀的包容与体谅,也是在掩饰内心的不安。 所以,既然他放不下,那么他便放他走。 远离这个地方,就等于远离了两难的局面,事情很快就会结束的,就在这仇恨开始的源头,就在他面前。 苏潋陌望着夜色,渐渐露出一抹笑容。 他若活着,总会再见;他若死了,何尝不是自由…… 山路上,萧沉赶着马车行走着,天边渐渐露出鱼肚白,他们已经离飞羽阁越来越远。周围传来野兽阵阵的嘶鸣声,风吹着落叶打转飞舞,铺在路面上,萧沉拉住缰绳,马车愈来愈慢,在山路上缓缓停下来。他没有动,握着缰绳的手却微微颤抖着,过了许久,他像是下了极大的决心般,钻进车厢,解开沈昀的穴道,将一粒药丸喂他服下。 他扶好沈昀,手掌贴着他后背,以内力辅助药丸尽快发挥功效。过了片刻,沈昀眉心微动,渐渐醒转过来,萧沉脸色有些苍白,气息微促,说道:“这是我们离庄之时,那位老者交予我的解药,虽无法完全解去你体内之毒,但至少能让你保持清醒。” 沈昀运了运气,发现内力已回来些许,他感激地说道:“多谢……” 萧沉道:“你我之间,原就不必说这个谢字,况且你所做的一切,也仅是为了那人。” 沈昀一边调息一边道:“你在无锡隐居数年,却一直在暗中护着他周全,我说得可对?” 萧沉沉默片刻,说道:“他不必知道此事。” 沈昀真切道:“你我是生死之交,不管将来如此,都不会改变。” 萧沉眼里浮起无尽的痛苦:“他是个可怜人,将萧苏两家的仇恨一并都背在了自己肩上,而我,不过是个懦夫罢了。沈昀,有许多事我无能为力,但你却可以,或许这是你们之间最后的机会。” 沈昀睁开眼睛,他的脸色已好了许久,神情里透出坚定:“我不会弃他不顾。” 萧沉问道:“他多次欺骗于你,你可曾怪过他?” 沈昀摇头一笑:“我此刻在这里,便是答案。” 萧沉眼神里露出欣慰,吐出两个字:“珍重。” 沈昀不再说话,他掀开帘止跃出去,最后望了一眼萧沉,彼此眼神交汇,千言万语皆已在心中。天色渐亮,他没有犹豫,向飞羽阁方向奔去。 第106章 人心贪欲 天色已亮,苏潋陌换了一身崭新的衣袍,纯白的颜色,衣摆上用银丝绣着青竹图案,袖口及领襟露出一抹绯色绸衣,墨发松松垮垮束在身后,一如他过去喜欢的装扮,雅致中透出几分风流。他坐在厅中,淡淡饮着茶,门外朝阳东升,洒满院落,老者从小径上走来,身后跟随着数十人。 苏潋陌并不起身,只望着那群人走进厅中,他扫了一眼,除了为首的慕云择与姜士铭外,还有少林、武当、华山及金陵陈家的人。他微微一笑,端着茶碗道:“诸位倒是来得齐全啊。” 因为他的缘故,武当折损冯兆谷与张途两名弟子,此次前来的乃是江湖上鼎鼎大名的吕二侠吕岗,他平日嫉恶如仇,见了这苏潋陌便喝道:“奸人,你杀我冯师兄及张师弟之仇,今日我非要向你讨回来不可!” 苏潋陌不急不燥道:“哦?诸位难道不是为慕夫人求医而来的吗?“ 姜士铭上前质问道:“苏潋陌,诗璃之症,是否与你有关?” 苏潋陌斜了他一眼,淡淡问:“姜庄主这话倒是蹊跷,慕夫人身在无瑕山庄,我从未见过,如何会与我有关?” 姜士铭脸色一变,极力掩饰心虚:“诗璃病发于盛宴之后,若非与你有关,怎会这般巧合!” 苏潋陌道:“按姜庄主这话,莫不是在这之后出事的人,皆都要算在我的头上?还是姜庄主觉得我与慕夫人之间有不可告人之事?” 姜士铭像被戳中心窝一般,当即大怒:“你等奸人,莫要污蔑诗璃的清白!” 苏潋陌含笑问道:“我不过随口一说,姜庄主这般激动做什么?” 姜士铭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显得十分尴尬,慕云择倒是面色平静,说道:“诗璃病得突然,群医束手无策,听闻苏公子医术卓绝,还望能施以援手,救诗璃一命。” 苏潋陌讥讽道:“慕庄主这求医的阵仗倒是不小。” 慕云择道:“天下武林正道,同气连枝,诸位前辈与师兄,也不过是想助无瑕山庄一臂之力罢了。” 面对这数十个虎视耽耽之人,苏潋陌依旧那般气定神闲:“即是正道,何必来求我这个邪道,就不怕丢了脸面吗?” 华山掌门胡一鸣在无锡时着了他的道,被他假扮成自己的样子混进无瑕山庄,以至于在江湖上留下笑柄,他一直耿耿于怀,此次主动跟随慕云择前来,为的就是一雪前耻。他冷哼一声,说道:“苏潋陌,你心术不正,为祸江湖,人人得而诛之,你若肯施救于慕夫人,还能多活上几日,否则的话,便要叫你血溅当场!” 苏潋陌鄙夷地望了他一眼:“怎么,慕庄主都尚未发话,胡掌门便先替他下了决定?” 胡一鸣脸上挂不住,慕云择却道:“胡掌门与我无瑕山庄乃是至交,他说的话,自然也就是我的意思。” 这里每一个人,都想要将他杀之而后快,但每一个人,还要装出一幅大义凛然的模样,苏潋陌越瞧他们越虚伪,索性就放声大笑,直叫那些自称英雄豪杰之人都铁青了脸色,碍于慕云择没有发话,也不能贸然行动。等笑够了,苏潋陌打开身旁的匣子,从里面拿出一本陈旧的书籍,问道:“慕庄主可还识得此物?” 在场众人见到封面上那四个大字,皆是露出诧异之色,更有甚者已难掩神情里的贪婪。慕云择眉头一皱,勉强维持平静:“无涯秘卷之说在江湖上流传百年,却从未有人见过它的真面目,苏公子擅于易容,又何况区区一本书。” 苏潋陌料到他会这样说,也不着急,只淡淡道:“是真是假,慕庄主比我更加清楚,我方才翻了一下,见上面写着修炼此功需得以孩童心血为引,不知可有此事?” 那无锡城孩童失踪一案已在江湖上闹得沸沸扬扬,至今没有寻到答案,听了苏潋陌此话,在场已有人不禁将这两者联系起来。慕云择脸色一沉,冷冷道:“苏公子想要借此转移众人视线,未免太可笑了。我且最后问你一句,愿不愿意为诗璃诊治?” 苏潋陌啧啧两声,微笑望着他道:“贵夫人之病,好或不好,全在慕庄主身上,怎么今日反倒求起我来了?” 慕云择道:“你是不肯了?” 苏潋陌嘲弄道:“慕庄主此行所为何事,你我心知肚明,又何必在这里假惺惺。” 慕云择缓缓将剑拔出指向他:“既然如此,今日便将新仇旧怨一并算了吧。” 苏潋陌不慌不忙地望了一眼他手里的剑:“不是说赤霄剑是无瑕山庄的镇庄之宝吗,怎么慕庄主不以它为佩剑?” 慕云择道:“只要是剑,皆可取你性命。” 苏潋陌笑了两声:“恐怕是慕庄主早已发现贵庄视之若宝的那柄剑,不过是空壳吧。” 众人皆露出愕然之色,不知苏潋陌此话何意,慕云择眼神里杀意尽现,剑尖已指向苏潋陌的咽喉,两人相距不过丈远。苏潋陌道:“真正的赤霄剑就在飞羽阁中,且就在这间屋子里,不知诸位可有兴趣?” 慕云择喝道:“苏潋陌,你休想混淆视听!今日江湖正道齐集,便是你的死期!” 他挺剑欲要刺过去,胡一鸣却突然拉住他胳膊,说道:“慕贤侄,此人已我们包围之内,插翅难逃,不必急于一时,且听他将话说清楚。” 这胡一鸣原本就是利欲熏心之辈,对赤霄剑觊觎已久,一直试图将它占为已有,这么多年来才会与无瑕山庄来往频繁,现下慕百川已逝,慕云择虽然武艺高超,但羽翼未丰,对他来说正是大好时机,不管苏潋陌说得是真是假,他都不肯放过。 苏潋陌扫了他们一眼,说道:“江湖传说,赤霄剑中藏中绝世宝藏,得之便可成为武林第一人,而这宝藏,指得就是无涯秘卷的全本,诸位难道没有兴趣吗?” 在场众人面面相觑,便是姜士铭都流露出几分贪婪,苏潋陌又道:“古来宝物能者居之,现在赤霄剑就在这间屋子里,我飞羽阁绝无独占之心,不管谁寻到,皆可将它取走。” 已有人将目光偷偷在周围打量,慕云择见他短短几句话就蛊惑了人心,怒道:“赤霄剑历来便是无瑕山庄所有物,此刻也正在庄中存放,你想借此挑拨纷争,简直痴心妄想!” 苏潋陌淡然笑道:“赤霄剑来自江湖,也属于江湖,慕庄主可以说它在无瑕山庄,我也可以说它在这里。”他抬起手,指着偌大一间厅堂,说道:“至于能不能找到,就要看诸位的气运了。” 一些人已经蠢蠢欲动,忽然有一个从人群中窜出,扑向一个角落翻找,紧接着越来越多的人不顾脸面冲过去,一时间厅堂乱成一团,而苏潋陌脸上的笑意却更深。胡一鸣此刻哪里还记得什么求医问药之事,见这么多人捷足先登,他把心一横,也加入了翻找的行列。慕云择怎么也没有想到,他短短几句话便能叫这些人原形毕露,他执剑的手微微颤抖:“苏潋陌,你究竟想干什么?” 苏潋陌看着那些人的嘴脸,说道:“我想做的,自然与慕庄主一样。” 姜士铭虽说也对宝藏觊觎已久,但姜诗璃生死未卜,他疼爱女儿,便就顾不上这些:“云择,我们先将他擒住,救了诗璃再行处置!”说罢,他提掌扑向苏潋陌,就在此时,一声惨叫响起,姜士铭猛然停住脚步,只见一名华山弟子手中抓着一条珍珠项链,在地上痛苦的翻滚,眼耳口鼻皆在往外冒血,不消多时便没了动静,已然丧命。 所有人都被眼前这突如其如的状况愕住了,胡一鸣率先反应过来,猛得从怀里掏出几样珍宝甩到地上,大喊道:“这些东西有毒!” 其余人纷纷扔掉方才翻找出来的宝物,但为时已晚,惨叫声此起彼伏响起,不断有人口喷鲜血,倒地而亡,胡一鸣也难以幸免,倒在地上挣扎翻滚,鲜血从口鼻涌出,痛苦不堪。未去翻找的人都面露惧色,庆幸自己躲过一劫,姜士铭脸色大骇:“你竟在这些东西上下毒!” 面对这犹如地狱一般的惨状,苏潋陌脸上却没有半分表情:“他们若没有贪欲之心,怎会去拿这些财物?我确实在这些东西上面下了毒,但杀他他们的,并非是我,而是他们自己。” 姜士铭愣在那里,竟无法反驳他的话,苏潋陌轻轻一笑:“说起来慕庄主也曾做过一样的事,对吗?” 那是慕云择极力想要隐瞒的过去,他绝不会让苏潋陌说出来,他挥舞惊龙剑,向苏潋陌刺过去:“我杀了你这恶贼!” 苏潋陌扭动桌下的机关,整张椅子突然向后滑去,一副铁栅凭空掉落,横在他们中间,拦住了慕云择的去路。苏潋陌站起来,打开墙壁上的暗格,从里面拿出真正的赤霄剑,它颜色鲜红,薄若冰片,剑身似有霞光涌动,光辉远胜于世间任何一柄宝剑。慕云择双目通红,却无法突破铁栅的阻拦,苏潋陌轻抚赤霄剑,说道:“一切因剑而起,自然也要因剑而终,慕庄主,你我之间的恩怨,罄竹难书,唯有至死方休。” 慕云择拿惊龙剑奋力挥砍着铁栅,但这栅栏乃是精铁所致,坚不可摧,挥砍只见火花四溅,未见丝毫损伤,他气急败坏叫道:“苏潋陌,有胆便与我一战,我必要叫粉身碎骨,死无葬身之地!” 苏潋陌大笑两声:“你与他们都是一样的,不过就是满心贪婪之辈,当日若非你取走秘卷残本,也不至于落到今日这番田地。慕庄主,有这么多人为你陪葬,你可欢喜了?” 慕云择怔在那里,惨叫声仍在不停响起,一些见势不妙的人欲夺门而逃,却发现院中早已站满手持兵刃的黑衣人,他们才刚踏出门,便已血溅当场,一时间杀戮四起,犹如地狱。苏潋陌的笑声便在这片血腥中张狂的响起:“你便留在这里,与他们共赴黄泉吧!” 说罢,他打开墙上的机关,在阵阵惨叫声与嘶杀声中,从密道离开。 第107章 了断之时 密道里安静的听不见一点声音,苏潋陌走在荧石昏黄的光芒下,老者佝偻的身影出现在他视线里,他面无表情的说道:“都准备好了吗?” 老者道:“已经照公子的吩咐,将炸药埋在各处。” 苏潋陌道:“这密道中的财物,你尽可取之,你我主仆,缘尽于此,你可择一处心仪之地,颐养天年。” 老者那张犹如枯井一般的面容上终于出现波动,他抬头望了一眼苏潋陌,嘴唇轻颌,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才道:“过去虽无从改变,但公子还有往后的几十年要活,老奴希望公子今后能按自己的意愿生活下去,沿途风景无数,公子总会遇见携手赏景之人。” 苏潋陌笑了笑,不置可否:“将火石交给我吧。” 老者从怀里掏出一个木盒子,对着苏潋陌缓缓打开,待苏潋陌察觉到之时,忽然一阵晕眩,他愕然地说道:“你……你竟对我下毒……” 老者收起盒子,曲身说道:“公子使毒的本事是我教的,虽青出于蓝,却没有人比我更了解公子的手法。老奴冒犯了,且请公子好好睡上一觉,待醒来之时,自会是阳光普照之日。” 苏潋陌抓住他的胳膊:“连你都要……都要背叛我!” 老者依旧站立不动:“老奴昨日便说过,只求百年之后入土为安,这座飞羽阁,便是老奴的坟墓,来年公子若是有心,便来这坟前清香三支,老奴余愿足矣。” 苏潋陌怒道:“这是我的事,你……你没有资格擅做主张!” 老者平静道:“老奴陪伴公子十数年,知道公子最想要的是什么,公子且安心睡吧,老奴自会了结这一切。” 苏潋陌大口大口喘着气,再也没有力气说话,老者点住他身上的穴道,将他背到一处安全的石室,苏潋陌已经昏迷不醒,他坐在床前看着他,那原本死气沉沉的目光在此时竟充满慈爱。过了片刻,他拿过赤霄剑,站起来离开这间石室,密道里隐隐约约可以听见上面的斯杀之声,他将火石握在手里,苍老的面容毫无表情。 一切恩怨,皆是由此而起,赤霄剑也罢,飞羽阁也罢,都不应该再留在世上,总要有人去结束这一切,而他就是这个人。 公子还很年轻,他并非十恶不赦,所作所为都是世事逼迫,他理应活下去,只要没了赤霄剑,只要没了这些,他就不必再痛苦。 老者按下机关,从密道走出去,阳光很烈,今日真是个极好的天气。 适合杀人的天气。 前厅早已血流成河,无数具尸体躺在地上,有武林各大门派的人,也是飞羽阁的黑衣人,有死在剧毒之下,也有被刀剑刺穿,侥幸存活者皆被吓破了胆,盲目奔走,寻找逃离的出口。他们都在逃命,只有慕云择在疯狂的寻找苏潋陌的踪影,他的惊龙剑已砍杀了无数人的性命,鲜血溅满他的脸颊,头发凌乱,双目通红,显得极为狰狞恐怖。 他见到面前跑来一个人,连看都不曾看清楚,挥剑都刺了过去,那人惨叫一声,揪着他的衣服滑到地上,慕云择才认出来他竟然是武当弟子,但他脸上毫无无情,冷漠的将剑抽出,其余几个原本以为遇见救星的门派弟子皆连滚带爬逃窜。慕云择一间屋子一间屋子踢开门,他脑海里似乎只剩下一个念头,就是找到苏潋陌将他碎尸万段。 “云择……”身后响起喃喃的呼唤,他浑身一震,缓缓转过身来。 烈日之下,沈昀站在院中,充满愕然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这个浑身浴血犹如地狱鬼煞般的人,当真是慕云择吗?慕云择将剑指向他:“说,苏潋陌在什么地方!” 他的吐纳明显不稳,气息十分凌乱,沈昀心头一骇,他所担心的事,果然还是发生了。慕云择的内力修为原就不甚浑厚,他急于求成,用歪门邪道之门修炼,虽能在短时间里使内力突发猛进,但同样也会留下无穷后患,当他无法控制住心绪时,便会急怒攻心,失去本性。 沈昀道:“你已经走火入魔,只有尽快散去内力,才能保住性命。” 慕云择哈哈大笑两声:“休再拿这些话来骗我!你与那苏潋陌就是一伙的,今日你若不说出他的下落,便只有死路一条!” 沈昀见他如此歇斯底里的模样,不禁悲从心来:“死的人会是你,不是他!” 慕云择疯狂道:“赤霄剑是我的,天下第一也是我的,我不会死,该死的人是你们!既然你不肯说出他的下落,我就杀了你!”话音尚未落下,他便提剑向沈昀,沈昀无奈之下拔剑相迎,两剑在空中相撞,火花四溅,尘土飞扬。 论及剑招,慕云择仍不及沈昀沉稳,但他虽走火入魔,但内力大增,出剑之时狠辣刚劲,加之沈昀仍对他抱了恻隐之心,未曾拼尽全力,两人缠斗之时处于势均力敌,不分胜负。 溅在慕云择脸上的血迹已经干涸,双目布满血丝,神情极为狰狞,沈昀被他逼得节节后退,正考虑要如此将他制住之时,远处忽然传来爆炸声,火光随即冲天而起。在慕云择分神之际,沈昀迅速以剑柄打在他手腕,慕云择吃痛,惊龙剑脱手而去,沈昀便趁这个机会抓住他的手。慕云择怎甘心就此被他制住,就拳为掌,迅速打向他胸口,沈昀闪身避过,两人拉开丈远的距离。 爆炸声还在继续,离这里越来越近,已有碎石飞过来,如雨点般落在院中。沈昀往那处看了一眼,说道:“你若再留在此处,必定难逃一劫,难道报仇比你的性命还要重要吗?” 虽无宝剑在手,慕云择却从腰间抽出一柄银光闪闪的匕首,他指向沈昀,冰冷道:“你我之间,就在今日做个了断,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他挥舞匕首,不顾落下的乱石,飞身刺向沈昀。 沈昀向后退开一步,徒手相迎,勉强接下他这一招:“你已经杀了太多无辜的人,收手吧!” 慕云择偏执地叫道:“除非你们都死了!”匕首用力划向沈昀的脖子,沈昀仰头避开,转眼就看见匕首又来到身前,他提掌应对,就在这时,慕云择忽然翻转手腕,将剑柄对向沈昀,声音再次响起:“或者我死了……” 沈昀大骇,但已收势不及,他的手掌拍在剑柄上,借着这股力道,匕首猛然扎进慕云择胸口,慕云择咳出一口鲜血,缓缓向后倒去。 沈昀从震惊中回过神,抱住他的身体,鲜血从慕云择胸口不断涌出,染红了沈昀的手。他悲痛道:“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慕云择的脸色已经恢复平静,这些流满全身的鲜血,似乎也在洗净他身上最后一丝戾气。他虚弱的一笑,说道:“我早就该死了,不是吗……若非如此,你怎肯杀我?” 沈昀说不出话来,慕云择望着他,目光里充满眷恋:“你可知道,其实我从不甘心放弃你,但我没有其他选择……是我亲手推开了你,我想倘若我死在你手里,总能在你心中占得一席之位……” 沈昀喃喃道:“你何必如此,何必如此……” 慕云择握住他的胳膊,抱着最后的期待问:“沈昀,当日在无锡,若我肯回头,你可愿待我如初?” 沈昀沉默了许久,摇了摇头:“你我之间,早已回不到当日。” 慕云择身体一颤,吐出一口鲜血,他喘着气道:“我如今快要死了,你都不肯说句假话吗?” 沈昀擦去他嘴角的鲜血,说道:“我承诺过,不管任何时候,都不会欺骗于你。” 慕云择露出自嘲的笑容:“不错,你确实这样说过……一直在自欺欺人的是我……” 他的神情显得极为痛苦,除了这把刺穿心口的匕首外,更有内力反噬带来的痛楚,身体每一根神经都在承受这种折磨。他抓紧沈昀的手臂,艰难地说道:“杀我了……沈昀,求你杀了我……” 沈昀悲痛万分,当日他若没有来到无锡,没有与他结识,或者不曾表明过心迹,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他还是受江湖敬仰的无瑕山庄少庄山,而他,依旧也还可以潇洒江湖,无拘无束。然而,没有人可以预料将来,也没有人可以改变结果,他所有的悔恨与自责,都无法弥补任何事,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结束他的痛苦。 沈昀伸出手,盖上他的眼睛:“没事的,很快就会结束了。” 慕云择嘴角露出一抹充满向往的笑意:“将我的骨灰,撕在我们初识的地方吧……若有来世,我必不会再负你……” 沈昀的手停在背后的死穴,他轻声应道:“好,我答应你……”说话间,他已以十层内力打向那处穴道,慕云择浑身一震,软倒在他怀中,手滑落到地面,再也没了动静。沈昀拥住他,想起他们曾经经历的一切,郊外旧屋里初见,无瑕山庄内重逢,山林泉池旁倾心,落日夕阳下的决裂,到现在的阴阳相隔,一幕一幕,都叫他泪流满面。 他从未负他,可终究,也负了他。 无数碎石飞来,火光已渐渐包围这里,一道人影向他们走来,苍老的声音响起:“沈大侠,你该走了。” 沈昀抬头望向他:“潋陌在什么地方?” 老者木然的答道:“公子他现在很安全,你不必担心。” 沈昀点点头:“那便好……”他抱起慕云择,往院外走去,老者的声音传来:“若是有缘,你们总会再相见的,沈大侠,公子便交托给你了。” 沈昀脚步微顿,道:“只要他平安无事,便就足够了。” 浓烟淹没了他的身影,他看见无数具尸体横亘在乱石中,残缺的房屋被火焰吞没,他走出这里,听见身后传来巨大的爆炸声,他没有再回头,这座遍布珍宝的飞羽阁,终于在冲天火光中化为废墟。 第108章 江湖再见(正文完) 消失的飞羽阁成了江湖的一桩迷案,近百人丧生在废墟下,而阁主苏潋陌及无瑕山庄庄主慕云择却不知所终,江湖传言他们已同归于尽,也有人说他们携带赤霄剑远赴塞外,意图寻找真正的宝藏,不管是哪种,都没有人找到过他们的行踪。 无瑕山庄在江湖中的地位一落千丈,许多仆人弟子偷偷携带财物逃出,或另投他处,或远走他乡,短短一年时间里,无瑕山庄便从江湖第一庄变成了门庭冷落之地。 俗话说树倒猢狲散,那些曾经对无瑕山庄极尽巴结之人,连正眼都不再瞧它,姜家为了能让姜诗璃安心养病,将她接了回去,并张贴悬赏榜文,谁若能治如姜诗璃的病,便可成为姜家的乘龙快婿。姜家此举显然有落井下石之意,慕云择生死未卜,便开始为姜诗璃另谋婚配,岂是道义? 不过姜诗璃的艳名播及天下,哪个名门世家的弟子不想一亲芳泽,再加上姜家的显赫门弟,哪怕她曾嫁为人妇,也丝毫不在意,拼着命儿寻来稀奇古怪的灵丹妙药送到姜家,只可惜这些药丸皆跟石沉大海一般,对姜诗璃毫无作用。 正当姜诗璃病入膏肓、性命垂危之际,却有一名脸带面具的男子来到姜家,待把脉之后便开出方子。姜家此时正焦头烂额,虽不信任此人,但也唯有一试。没想到这方子竟起了奇效,姜诗璃次日便能开口说话了,姜家想去寻那男子,却怎么也找不到他的踪影。 待服药七日之后,姜诗璃已经能下床走动,偶然之间她见到药方上的字迹,怔了许久,那眼泪便跟断线的珍珠般滚落下来。 身体康复之后,她不顾姜家人的阻拦,执意要重回无瑕山庄,江湖中人都以为她重情重义,无不钦佩她的忠贞。无瑕山庄至此门庭紧闭,除了一些忠心的老奴外,便就只有丫环银珠陪伴姜诗璃,她穿起一身缟素,不再走出山庄大门,所等待的,却是那个或许永远不会再出现的人。 江湖日趋平静,大部分人都是善忘的,赤霄剑的消失也带走了他们对宝藏的渴望,新的纷争或许正在某个地方滋生,腥风血雨无处不在,而这对沈昀来说,这些已无关重要。 他依旧是行走江湖的浪子,孑然一身,落魄洒脱,当日那些恩恩怨怨都已成为过眼云烟,没有人再在他面前提及盗剑寻宝之事,这些年他去了许多地方,结识了许多新朋友,但他从未再饮酒。 他没有再见过萧沉,也不知道萧沉去了何处,但他知道,萧沉会活得极好,天高地远,总会有相见之日。 他身上的衣服还是灰扑扑的,坐在这间山野酒肆,却只要了一壶清茶,一碟馒头。邻桌有个走南闯北的生意人正在向伙伴讲述沿途见闻,兴起之时敲桌拍碗,好不高兴。沈昀静静听着他说话,想起自己这些年的经历,不禁露出一丝微笑。 他曾遇见一位二十年前名满天下的剑客,在功成名就之时激流勇退,带着娇妻归隐江湖。这位前辈说,人生在世,功与名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得一心人,守望相助,平安终老。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的妻子正坐在旁边微笑望着他,那眼神似一汪深潭,温柔而沉静。 他问沈昀,可曾欠过一个人的恩情? 沈昀说,有,而且恐怕此生都还之不尽。 剑阁又问,那你该如何做? 沈昀说,若他愿意,穷尽此生,不离不弃。 后来又有一个美艳多情的客栈老板娘问他,可愿留在这里安身立命。沈昀告诉她,他在等一个人,虽然不知道他何时会出现,或者会不会再出现,但他仍会等下去,他会带着这份思念,走遍天涯海角。 老板娘说,没想到你竟是个痴情人。 沈昀说,痴情为一人,余生足矣。 所以他仍然行走在路上,也仍然在等那个人。 茶水喝上去很淡,馒头也没什么滋味,那商人已停下话头,正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去。沈昀看看天色,快要过正午了,阳光依旧很烈,明晃晃的洒下来。他晃了晃茶壶,将仅剩的茶水倒进碗里,就着馒头填饱肚子。他对吃食一向不讲究,风餐露宿之时,打一只野味放在火上烤熟,也是极上佳的美味。 一匹骏马从远处奔来,在酒肆面前嘎然而止,路人纷分躲避,扬起的尘土溅上沈昀手里最后一个馒头。 历史果真都是容易重演的,他倒是都习惯了,沈昀无奈一笑,伸手掸了掸上面的灰,正准备往嘴里送时,一只手伸过来,将那馒头夺了去。 沈昀抬起头,脸上露出深深的笑意:“馒头并不值钱。” 那人坐在他面前,白衣显得有些风尘仆仆,但他眉眼间的笑意,却让桌前的阳光都黯然失色:“但我饿了。” 沈昀道:“你饿了,可以吃山珍海味。” 那人转着眼珠问道:“难道我不能吃馒头吗?” 沈昀微微笑着,眼睛里尽是他的身影:“当你愿意吃的时候,便可以吃。” 那人也不嫌弃馒头上面的灰尘,撕下一块便塞进嘴里,边嚼边道:“我现在就在吃。” 沈昀轻叹一声,忍不住伸手轻触他的脸颊:“你似乎有些瘦了。” 苏潋陌狡黠的笑着,依旧如他们在桃林初见时的模样:“沈大侠今后若是天天请我吃馒头,我或许还能胖回来。” 沈昀望着他,所有深情都藏在了那双眼眸里:“一日三餐,不断。” 苏潋陌挑眉道:“我瞧你这位沈大侠是忙乎的很,大江南北四处奔走,便没见来寻我一次。” 沈昀笑道:“你若想见我,自然会有办法寻到我,你若不想见我,我又何必去增添你的烦忧。” 苏潋陌饶有兴趣问道:“你便这么相信我不会另寻新欢?” 沈昀道:“如今便是答案。” 苏潋陌有些不服气道:“为何你我之间,总觉得是我败了。” 沈昀一笑道:“我甘愿认输。” 苏潋陌想了想,又觉得这也没什么可计较的,便很大方的摆手道:“罢了罢了,鬼门关都走过好几回,还在意与你的输赢吗。” 沈昀道:“现在你可愿与我离去?” 他不问过去,因为心中已没有过去,他所望向的地方,只有将来,与这个人的将来。 很多事都结束了,死去的人已经死去,而活着的人也将继续活下去。 苏潋陌问道:“去往何处?” 沈昀应道:“江湖。” 苏潋陌站起来,山风吹动他的白衣,飘袂如仙:“你我本就在江湖。” 沈昀微微笑着,凝视他道:“只属于我们的江湖。” 他伸出手,苏潋陌望了片刻,坦然一笑,将那只手握住,沈昀牵起缰绳,一手拉着苏潋陌,一手拉着缰绳,林深道远,他们的身影,在山路中渐渐走远。 (正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