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谕》 楔子 神祭日 “显灵了显灵了,神仙要显灵了!” 哄哄闹闹的人声都静下,巴巴望着祭祀高台。 顽童惊心动魄地等,忘了合上嘴,呵出团团白气似要凝成祭司大人的脚下云烟。 佑大的凤台城,静若无人。 热情滚烫的鲜血自首颈间,欢喜雀跃着一涌而出,顺祭台而下,浇灌焕活古拙神秘的图纹,开出放肆的妖冶,寸寸缕缕垂死挣扎的腥甜热气遇石便散。 骨碌骨碌响的奴隶脑袋滚过图纹,翻过石阶,洋溢着绝望高高抛起,又轻轻跌落,堆满祭神台。 狂热的子民高声呼喊,狂喜难抑,卑微而虔诚地恭请着天上神明品尝人间的献祭。 凤台城,陷狂欢。 哪里传来一声高亢嘹亮的颂唱,悲壮尖锐着划破堕落黑夜,穿透这腐朽血腥的狂欢,耀亮苍穹—— 苟活忘其国,如犬献媚哉! 偷生忘其名,如蛾附炎哉! 嗟食忘其崇,如鼠谀承哉! 度千秋,过万载,至寿尽! 吾道终降!吾道终成! 颂唱声连成片,如卷云,如洪浪,如千军万马,堆堆叠叠,反复不休,自四面八方汹涌奔来。 惊心着等待神仙的顽童合上嘴,黑白分明的眼珠子四处张望,回头唤一声,“娘,那是……” 面色惨白的妇人捂紧孩童的嘴,莫敢作声。 着暗红衣袍的大祭司自祭祀高台上拂袖转身,扬起凤台城随处可见的浓重阴谋气味,威寒幽寂的双目怒视八方。 “何处妖人,胆敢作祟!” 奔袭而来的声音又似潮涌退散。 凤台城复寂。 凤台城复狂欢。 如鬼似魅的神殿神卫如鱼儿般滑入黑夜,追杀妖人,蓬蓬血花飞起,洗去神像脚下的泥。 狂欢中的岁宁街后巷里,一个似死未死的人蜷缩于破土墙根,闭目懒听万民呼声,腐烂的气味玷污了这状若癫狂的神祭日,她似是被众神所弃之人。 直到那如浪似云堆叠而来的颂唱声响起,惊醒她沉睡的身躯,霍然睁开的双眼幽亮骇人! 第一章 你们,太弱了呢 一个月前殷朝王都凤台城外有一桩趣事。 以温文尔雅闻名天下的朔方城质子王轻候,在一片白雪茫茫中,捡了个宝贝,走进城来。 宝贝是个女子,女子模样如何,暂且另说,只道这性情,可怕得很。 听传闻,此女善妒,屠尽公子府里红粉骷髅上百,王公子拍案叫好,独宠此女。 故有言,此女手段残忍,嗜杀成性,所过之处难有活物。 而性情温雅的王公子,自此性情大改,对其宠溺有加,作恶之事也一力相随。 人们说,王公子中了邪术,失了心志,那女子,是个妖物。 殷王陛下对此十分欣慰,朔方城来的质子,最好死于妖物手中。 一个月过去,雪依旧下得没心没肺没个尽头,遮天又蔽日。 朔方城来的那位王轻候质子,暂时仍没被妖物耗干精血死个透,反倒是在凤台城里越活越快活了,而那妖物也是越发的猖獗,可谓恶贯满盈。 比方这日。 凤台城外那条连通王都与外界的官道上,满是积雪,混和着污黄的泥水污秽不堪,官道上五个面相凶悍的男子骑着马,护送着一辆囚车。 囚车里关着六七个幼童,约摸十来岁,蓬头垢面看不出男女,赤着双足,脚踝上捆着冰冷粗大的铁链,几人正靠在一起低低地啜泣着,不敢哭得太大声。 这低低啜泣声仍是惹得看守的人不痛快,回头便是一顿高声呵斥。 “哭什么哭,又没死爹死娘,等到了凤台城有的是好日子等着你们!” “就是,搁这儿嚎丧呢!把哥几个嚎急了,直接就在这儿把你们办了你信不信!” “好说也是些细皮嫩肉的上等货,要不就让哥几个开开荤?反正早晚也是要让人糟践的,不上白不上!” 囚车里便连哭声都不敢再传出来,骑马的男子勒缰停马,伸手往囚车里摸过去,乌黑的指甲盖里满是脏泥,狠狠捏着幼童的脸,快要拽下一团肉来,那孩童又痛又怕,放声大哭。 指甲乌黑的男人听了这哭声反而起了兴致,猛地拉开囚门,幼崽般的孩子们齐齐挤向角落,曲起了膝盖,发着抖牢牢抱成一团,痴心妄想着抵御这场即将到来的暴行。 在外一些的孩子身上的衣衫,被人用力一扯,裂成两半,瘦弱的身子裸露在外。 囚车里便传出来一阵阵惊恐的尖叫声,尖厉得似能刺穿耳膜,让人心肺发颤,与之鲜明对比着的,是男子猖狂淫肆的浪笑。 突然有个声音,甜蜜蜜,脆生生,三分软糯七分娇蛮,凭空传来: “呐呐呐,几个大男人,在欺负小孩儿呢,羞不羞?” 不远处的树下走来一个姑娘,模样儿甚是娇俏明媚,右眼眼角下方一颗朱红泪痣,说话的时候还皱皱琼鼻,孩子气十足,娇憨可爱。 她背着双手在身后,一蹦一跳走过来,带着无知无畏,人畜无害,天真烂漫的笑意。 “哟嗬,想不到今儿是咱哥几个的好日子,这还有狐仙娘子送上门来啊!” 几人松开幼童,对视一眼,便都能明白对方心中的龌龊想法,不约而同地围猎般围向这待宰的狐仙小娘子。 姑娘往后退一步,扑烁着浓密的眼睫,如只受惊的小鹿瑟瑟可怜,让人好生想欺负。 她目露怯色,怯色底下藏戏色,那戏色跃跃欲试着使坏,就要咕噜噜地跳出来。 抿了抿薄唇,她像是在咽下某种渴望,在喉间发酵成滚烫的欲望。 “是我的好日子呢……” 那姑娘低声轻喃,身形灵动如狐骤然而至大汉跟前,素手一动,但见一蓬温热的血在她掌间如盛夏花绽。 她眼角朱砂痣似是活过来,泛起血光。 轻轻闻了闻这腥甜的血味,喉间咽下的那些滚烫的欲望得到盛大浇灌,她满足地叹—— “可以狩猎了。” 许是没想到这狐仙娘子一言不合便拔刀,几个男子也有些怔住,看着失去了一只耳朵的同伴怔了一晌,才回过神来,提了兵器便往姑娘身上招呼过去,面色狰狞狠辣。 狐仙小娘子眼底藏的那些戏色终于挣脱伪装,一跃而出,褪去了遮掩的怯弱,柔荑小手中的短刀在掌心一旋,她箭步上前,开始这场狩猎的游戏。 不到一盏茶的时间。 血染大地。 “妖怪!”四周的守卫失声尖叫,手中提着利刃发出绝望的哀鸣。 “呼~”红唇如鲜血,轻轻一吹,温柔吹落一片沾在她指尖上的落雪,薄如刀锋的唇弯起一道烈焰般灼人的笑—— “你们,太弱了呢。” 她媚眼婉转,朱砂泪痣里带无尽遗憾。 第二章 妖物,你是谁? “你这个喝人血的妖怪,我杀了你!” “哦,有趣。就凭你们这些垃圾么?” 妖怪容颜如花娇艳,带着死亡气息陡然绽放在敌人眼前,亲密得似乎是情人投怀来拥吻,于你耳边低语情话绵绵,粉嫩的舌尖轻轻一卷,舔舐着唇边妖娆蜿蜒的血线。 鲜血入喉点亮她的眸,极度渴望杀戮的冲动令她的双眸看上去闪耀着嗜血的艳光,沸腾在她体内叫嚣着的欲望翻滚不休,最后都凝成一点腥红聚集于她眼角红痣,蓄势待发欲杀人。 “苟活忘其名,如犬献媚……” 突然扎入她脑海中的声音如把尖刀,剐骨剜肉地疼,混和着杀机凛凛的欲望交织在一起,令她分不清现实与记忆。 杂乱无绪的记忆碎片尖锐,连她声音都撕裂,于是她无法再颂唱出后面的诗句,只将短刀一挥,挟起一片带血的风。 “你到底是什么人!” 面色惊恐的男人忍不住大声质问,关于这句在神祭日传遍了凤台城的话,他们自是知道的。 难道,他们是遇上了那日作乱之人? 那可是罪该万死,当永困神殿炼火中受万世煎熬之徒! “我……也想知道我是谁。”娇憨的少女却发笑,带些迷茫的神色。 关于她,谁能告诉她,她是谁呢。 是人们口中所说的妖物,还是那天在神祭日醒过来的神弃之人,又或者,真是那个人的吉星贵人? 不过,答案总不会是眼前这些人渣能告诉她的就是了。 人渣为什么要活着呢? 于是倒下的尸体写满了不甘和绝望。 死神降临得太快,快到不够他们不够回忆他们这虽短暂,但肮脏又龌龊的一生。 站在血地里,腥红了双眼的妖物紧咬下唇,咬出斑驳痕迹,握刀的手颤抖不休,朦朦胧胧中她知道她该冷静下来,可她又爱死了这该死的杀戮。 啊,杀戮,多么可爱的词。 疯狂的悸动让她沉沦在血色世界的欢愉中,蓬勃而出的杀意宛若有实质般萦绕在她周身,似乎她就站在一片血色轻烟薄雾中。 不远处几个吓得失了魂的小可怜瑟缩成一团,惊恐地看着血雾中的妖物。 “不……不要过来,求求你不要杀我们,求求你……”小可怜们觉得眼前这人比那些监视他们的男子还要更可怕,至少那些人不是喝人血的妖物。 他们惊声尖叫着,瘦小的身子挣扎着要爬下囚车逃命,无助的眼泪冲涮着稚嫩的脸庞。 妖物似有些痛苦,拧了拧飒飒烈烈地长眉,越来越模糊的视线里只剩下一片血色,握刀的手克制得太过用力,指节泛起了青白。 她往前踏出了一步,沾血的双手扣住了囚车门,冷静与嗜血的神色在她眼中来回挣扎,互相倾轧着,小可怜们吓得又是一颤。 突然起了一阵风,风中带着温暖的清香,如未到的早春间有花开。 一个人从后拥住妖物,拉开外袍将她拥在自己温暖厚实的胸前。 唇角微勾,他带着慵懒散漫地笑意靠在她肩上,在她耳边,轻声地呢喃,声声入耳入心,如蛊如惑,缠绵悱恻—— “嘘——我的阿浅。” 第三章 薄情又寡恩,深得他心 “滚!” 不近人情的声音,妖物阿浅,她一点也没有传说中妖物该有的妖娆多情。 “世人尽说我中你妖术,偏爱于你,你却待我如此冷淡。” 王轻候拧了身子伏在阿浅肩上,在她耳垂边懒洋洋地呵着热气,咬着她耳垂:“我的阿浅小心肝儿,你可真是没良心得很呢。” 小心肝儿提刀侧挥,未干的血珠子滚一滚,滴在王轻候干净整洁的月色长衫上,洇出一朵花的形状。 阿浅的笑容如这朵花一般缓慢绽放,绽出妩媚与诡异:“王轻候,你可是喜欢找死?” “哪里哪里,不过是喜欢你罢了。”王轻候边说边笑边退,离了她手中的短刀两步远。 唉哟,小心肝儿什么都好,薄情又寡恩,深得他心。 就是她这个连自己也下得去杀手的脾气,实在是大大的不好。 可谁叫自己,爱惨了她这薄情寡恩? 王轻候修长莹润,一看便知是不沾阳春水的双手环在她柔韧的细腰上,指间微微一动,细不可查的一枚金针穿透了方觉浅的薄衣罗衫。 方觉浅只觉腰间一痛,眼前的血色渐渐退去,山青雪白,世界原本的颜色不及血红好看。 于是她的眼神也变得冷寂幽寒,如万里雪山。 小可怜们个个清秀可人,只是看向她时,眼神太过恐惧,活像是见到了什么吃人的怪物。 “你看,世人都很怕你,哪怕是被你救过的人。”王轻候有些得意般地凑在方觉浅香腮边:“除了我,没人敢喜欢你。” “应该说,除了你,没有人需要我来保他的命。”方觉浅抽离他温暖的怀抱,眉眼都不抬,见多了王轻候游走花丛的本事,便不会有人把他的情话当真。 王轻候朗声笑:“那是,把命放在阿浅你的手中,我最是放心不过了。” “事情办完了,我走了。”方觉浅拧起眉,如若不是因为某个人,她才懒得管王轻候的死活,像他那样的人渣,死一百个那都是为民除害,造福苍生。 “你不是一直问我,像我这样的人渣为什么要救这些人吗?”王轻候提了提袖子,歪头看向方觉浅,坏笑道:“你叫我声好听的,我就告诉你。” “人渣,垃圾。”方觉浅如是称呼王轻候。 “真好听,乖,去昭月居等我。”王轻候品味不俗。 “呸!”方觉浅啐一口,昭月居可是个好地方,深得王轻候这种人渣喜爱。 她收刀入鞘,步子一迈,看也未看一眼身后那风流倜傥的王轻候王公子便走了——冷厉的眉目,她冷泠泠的声音不及刚才杀人时半点的娇俏动人。 王轻候拢袍轻笑,看着她离去毫不留情地样子,忍不住轻叹:唉呀,哪里还有比我家阿浅更可爱的人儿——他眼疾非常严重,厄待医治。 “应生,将这几位接回府上,好生照料,问清家底,给人送回去。”王公子叫了下人收拾残局,自己扫了一眼那几个可人儿。 可人儿们年纪虽然小,但的确个个都是上等绝色,凤台城中的老爷们果然都是会享乐的。 只不过,都不及他的阿浅来得好看,看不入眼,看不入眼呀。 第四章 两个无伤大雅的小毛病 凤台城是须弥大陆上有名的酒色之都,美人纤细柔美的胳膊伸出栏杆招摇着晃动红绢,蹁跹起舞的裙裙摇曳出糜烂的不朽,销魂蚀骨的五指柔总是能将恩客的钱袋和身体一齐掏空。 纸醉金迷,夜夜笙歌,酒池肉林,流淌不息。 而昭月居则是这酒色之都里,最负盛名的所在。 就如同每一个故事里最有名的那个青楼一样,它总是要搞得特别一些,神秘一些,事儿多一些,以便突显它“最有名”这个金字招牌。 昭月居,亦如是。 它远离热闹非凡的凤台城中心,而是在城北郊外一处看上去人迹罕至的峡谷里。 绕进峡谷中却是另外一方天地。 白雪盖翠竹,此处的竹林生长得极好,便是冬日时节也沁绿醉人,映雪之后更是雅致至极。 竹林深处掩着连绵的楼群,楼群全是竹篾竹条编搭而成,与景相融。 地处偏僻,但客人却很多,男女皆有,来来往往的多是华美的软轿,仆人身着的衣物都是上好的绫罗绸缎,就更不要提他们的主人身份何等显赫。 方觉浅绕过前门,找到一处无人的地方翻过墙,一路飞檐走壁跃上了五楼,推窗而入,一个姑娘家,对妓院青楼她熟稔自如,委实不太像话。 “好说我这里也是昭月居,别说在凤台城,便是在整个须弥大陆上也是拿得出手的地界儿,你老是这么翻上翻下的,若是叫人瞧见了,我可怎么跟人解释?” 五楼屋子里传出一个极是清朗雅正的男子声音,藏着丝恬适的欢喜笑意。 “我来这里等那个垃……等王轻候。”方觉浅坐下,探出双手烤了烤火,神色却淡漠。 “他不来,你便不愿上我这里来坐坐?”说话的主人坐在她对面,递了一杯醇香的琼酥酒给她暖身子,说话间有些失落。 “我又不喜欢找小倌,没办法帮衬你生意。” ——似是忘了说,方觉浅这姑娘啥都好,武功绝顶一个打十个不在话下,长得也艳冠一方足足称得上声绝代佳人。 就是有两个小毛病,一个看官你已知晓,爱杀人好血腥,水灵灵的小姑娘家,这实实算不得什么“雅好”。 第二个小毛病就有点说来话长,于是我们长话短说。 方觉浅她在神祭日醒来,却忘了她自个儿是谁,对往事记得那叫一个干净,连带着把这行走人间的规矩和正确方式也给忘了。 方觉浅像是初生入世的懵懂人,不是很明白人与人之间的相处之道,也不是很懂得如何委婉地表达内心的意思,直来直去,直如昭月居外的条条竹竿。 而善恶对错,是非曲直在她这里,也只有一道模模糊糊的轮廓和概念,偏偏还嗜血好杀,不服就干,若无个好心人引路,她走上邪道却也只是时间问题。 与王轻候相较,他是红尘看遍风月手,她是初来乍到人间客。 就像此刻这位名震凤台城的,昭月居的老板抉月公子,以如此委婉的话来亲近她时,她也听不懂这话里温柔含意,直愣愣地说她不喜小倌,无法帮衬昭月居生意…… 好在善解人衣且善解人意的抉月公子早已习惯了她这说话的方式,倒也不生气。 只是支着额头笑看着她一身血衣,着小厮打了一盆温水进来让她清洗:“你又去帮他杀人了吗?” “嗯。” “小公子也真是不心疼你,好说也是姑娘家,尽叫你做这些血腥事。” “我自个儿喜欢,这倒是怪不着他。” 小姑娘这点倒是极好的,虽然王轻候在她看来是个人渣不假,但也不把什么脏水都往他身上泼。 抉月公子听了这话,笑了笑,不出声,只细细地替她拧了个干净的帕子递过去。 小厮通报:公子,王公子到了。 第五章 质子 王轻候到是到了,就是进来的时候有点不太顺利。 既然说了这昭月居是须弥大陆上最负盛名的胭脂地,那便可想而知来此处寻欢作乐的官老爷们是何等地位不俗,有些非富即贵,有些又富又贵。 而眼下刁难王轻候的,正是后一种,太史寮李大人李崇光之子,李司良。 李司良左手搂着如烟右手抱着如梦,斜着眼睛冷笑看着王轻候,王轻候倒也不甘示弱般左手抱着如花右手搭着似玉,滚了一身的胭脂香粉。 两人对峙,那李司良先发制人:“王轻候,你一个质子有何脸面来这种地方?平白给大爷我心里添堵!” 王轻候松了如花推了似玉,掸掸袖子拱手行礼,当真是十足十的多情寻欢恩客作派。 “李公子教训得是,素闻李公子府上娈童个个生得绝美,原以为李公子不会看上昭月居里的庸脂俗粉,想不到,李公子也有此等屈尊纡贵之时。” 这倒是个会说话儿的,不卑不亢。 “还算你有点眼光,我府上的娈童又岂是你这种低等货色有福份瞧上一眼的?是个质子就老老实实地夹着尾巴做人,哪天爷高兴了说不定还能领着你上街遛一圈,惹得爷不痛快了,你可别忘了,你哥可还没死几天……” 昭月居内众人哄声大笑,王轻候却突然就似听不见了任何声音,那总是泛着笑意的眼眸也渐渐冷了下来,弯起的薄唇缓缓放落。 方觉浅瞥见这笑容,暗中为那死娘的李司良默了一把哀——不好得罪王轻候这种小鸡肚肠的小人的。 凤台城是殷朝王都,城内有五处公子府,住着来自殷朝五大诸候地的贵客。 说好听点是贵客,难听点儿,则是质子。 王轻候,正是殷朝朔方候的第三子,入得凤台来做质子,以换得殷朝对朔方城的信任来了。 本来这事儿倒也轮不着他,无奈他那短命的质子二哥王蓬絮病死凤台,他大哥又是未来朔方城的诸候继承人,他不得不来。 此番李司良提起王蓬絮这一茬,便是要揭了王轻候的伤疤再撒把盐,正正地戳中了王轻候的小鸡和肚肠。 王轻候微微挺直了些后背,笑容不咸不淡,看着李司良:“李公子教训得是,家兄病逝之事一直是在下心头之痛,如今依李公子之言,莫非是指另有内情?” 李司良见王轻候这般受辱也不敢多言,越发看不起他,冷笑道:“王轻候啊王轻候,你哥当年在凤台城也算得上是一号有名有姓的人物,怎么你这个弟弟,如此窝囊愚钝?” “愿闻其详。”王轻候缓缓笑。 李司良就要说话。 “李公子这脑子……”楼上抉月公子轻叹一声,王轻候这钩都是直的了,李司良还能咬上去,也真是蠢得不可救药了。 王轻候他二哥王蓬絮的死,是凤台城里头一桩无头冤案,谁也不敢轻谈,只当他染了风寒病死家中。 李司良便是知道些内幕消息,若在此处这么大喇喇说出来,不用王轻候动手,他家里那老爹也是要打断他两条腿的,甚至,小命都难保。 王轻候这小鸡的肚肠,毒得呀。 抉月公子使了个眼色给昭月居小厮,小厮在后边儿拉扯了一下李司良的衣服,打断了他的夸夸其谈,到底是没把不该说的话说出来。 李司良这才反应过来,有些后怕,面色有些尴尬,便又要拿王轻候作台阶,踩着他下来。 王轻候面色如旧,始终风流倜傥俏公子的姿态,端得稳稳当当。 楼上的方觉浅看着这一切,她蓦地想起遇到王轻候的第一天,他望着王蓬絮尸身流露出的真正的悲伤神色。 就当是可怜他了,哼。 方觉浅这样想,手指一动。 第六章 一些情趣风月小事 手指一动的她甩了甩手指上的水珠儿,其中一颗飞出去得有点远,飞得也越来越快,正正地落在了李司良眉心,给他打出了眉心一点红,一道血线顺着他鼻梁就滑了下来。 “啊!”李司良大叫一声,捧着额头捂着血,血从他指缝中间淌出来。 王轻候极快地瞄了一眼五楼的方觉浅,露出一个轻浅的微笑,然后收起,顺势扶住李司良:“李公子这是怎么了?” “何处妖人作乱!”李司良毫不领情,推开王轻候,望着四周,颤着肥硕的下巴怒声高骂。 一没人经过,二不见刀光,他眉心就被人戳了一个洞,可不是有妖人作乱? 王轻候一脸人畜无害的笑容。 李司良他大喊:“是不是你这个妖物!王轻候我告诉你,你不过是一个破质子,你若是敢在凤台城对我动手脚,我叫你吃不了兜着走!” “哦?”王轻候似问非问,轻笑一声。 质子嘛,这凤台城里稍微地位高一些的人,都是敢踩上两脚的,更何况是这极不受殷王陛下待见的朔方城质子? 此时踩他两脚恶心他两回,只当是向陛下尽忠了。 李司良见王轻候不怕不惧,更是火上心头,摔碗砸碟地便要吆喝人对王轻候大打出手。 王轻候眉眼微压,默然不语,只是看着李司良跳上跳下的样子,遥遥对着方觉浅晃动了下手指——方觉浅便把手里的飞刀收起——她喜欢杀人这毛病王轻候着实爱得紧,但是在昭月居里杀人,怕是不行的。 “李公子。”一个小厮挪步而来,弯腰行礼,笑得和气笑:“我家老板让小的来问句话。” “什……什么?”李司良这时似乎才想起,凤台城中,几乎无人敢在昭月居惹事——他爹见了抉月公子,也要礼让三分,道声公子安好。 “老板说,进了这昭月居的都是老板他的客人,您在这儿刁难王公子,可是看不起老板,要替老板打理这小小的昭月居了?若是这样,还烦请您先跟您父亲李大人商量一声,问问他允不允。” 小厮直起腰身,和和气气的脸上写一笔冷色。 已经很多年没有人敢在昭月居撒野了呢。 李司良这才真的慌了神色,忙不迭地拱手赔罪:“抉月公子误会!在下绝无此意……” 王轻候听着他满嘴伏小做低求饶话,摆摆衣衫:何苦来哉? 下方李司良道歉正诚恳,楼上抉月抚盏轻笑,如水目光望向方觉浅:“你可知,你又被他骗了?” “知道啊。”方觉浅自然而然地说,“李司良再蠢也不会在你这里惹事,更不能说出那么些话,王轻候定是给他下了药。” 抉月公子这便有些诧异了:“你知道你还出手帮他?” 方觉浅闷了闷,觉着若仔细解释王轻候对他二哥王蓬絮的感情这事儿,未免太麻烦了些,便不想解释,只直挺挺道:“我乐意。” “我便知道阿浅不舍得见我受苦。” 门口传来王轻候深情又温柔的声音,正好接在方觉浅那句“我乐意”后面。 方觉浅听了,撇撇嘴,什么时候王轻候把他这张口便是甜言蜜语的习性改了,或许她才乐意正眼瞧他。 抉月公子招呼小厮先出去,自己站起来,给王轻候倒了杯茶,明明是个男子,却柔媚姿态尽显,偏生还不讨人厌。 “你每次都这样骗她,她每次都看得出你在骗她,你们这样,倒也有趣。”抉月说。 “这是我与她之间的情趣风月,又岂是你这个外人能明白?”对谁都和颜悦色的王轻候,对抉月却不假辞色,言语刁钻。 第七章 我打你你信不 人人惧怕尊敬的抉月公子,在王轻候这里,并没有什么了不起,仔细讲来,抉月公子反而是对他这个无能无用的质子,有着几分敬意。 这倒也是件怪事了。 抉月公子默然不语,王轻候回过头来笑眼看着方觉浅:“小心肝儿,方才李司良的话你可都听见了?” “听见了,我有名有姓,你不要给我起外号。”方觉浅拧着眉头烦死了王轻候的破嘴。 “好的小宝贝儿,那你现在知道是谁抓的那些孩子了吧?”王轻候靠过去,托着下巴端端地望着方觉浅。 “王轻候你有完没完!”方觉浅拍案而起! “那我叫你小可人儿吧,小可人儿……”王轻候挽上方觉浅胳膊,小鸟依人的模样可遭人心疼…… “滚犊子!” “我不!” “你给我松开!” “我就不!”王轻候手臂拽得紧了些,像只八爪鱼牢牢粘在方觉浅身上。 “我打你你信不!”方觉浅抬起巴掌,扬起一阵呼啸掌风,如个悍妇般。 传说中深得王轻候宠爱的方觉浅,一丝丝儿也不把王轻候当回事,凶巴巴的样子简直浪费了她一副天生天真无邪好皮相。 王轻候委委屈屈地盯着她看,看着那纤秀可爱的粉嫩小巴掌,默了默神,想起了前两天也是缠着她,被她小拳拳捶胸一拳捶到吐血的温馨回忆,便缓缓松开了手。 “那你就不好奇么,这凤台城中的皮肉生意十有八九都要跟昭月居打招呼,李司良这么大张旗鼓地抓幼童当娈童豢养,难道抉月公子就不知情么?” 王轻候手是松开了,但人还是端端地望着方觉浅,哪怕口中之语令人变色,他却仍旧一副天下之事不若方觉浅有意思的神色。 方觉浅望向抉月公子,抉月公子面色不变,嘴角温柔笑意不少分毫,温着酒水他低头着慢声道:“知道又如何,不知道又如何呢?” “李司良起码抓了不下上百个孩子,我家阿浅救下来的就有五六十,唉呀,真是想不到,抉月公子不止做这昭月居里美人和小倌的皮肉生意,连孩子也不放过,当真是丧心病狂,我辈难及啊。” 王轻候终于把目光从方觉浅身上挪开,望向抉月,抚掌笑叹:“佩服佩服,难怪十多年前的小乞丐,摇身一变就成了凤台城里响当当的大人物了呢。” 抉月公子面色终于微变,握杯的手捏紧,杯中酒晃了一晃。 “小公子,我没有做娈童生意。”他抬起眼,脸色有些微苍白,替自己辩解。 “哦?”王轻候支额笑看他:“那抉月公子可否指教一下,这凤台城里,谁这么有胆子跟您抢生意?若你不知情,李司良哪里敢在这昭月居里如此行凶,还不是借了你的势?” “李司良明明是被你下了药!” “证据呢?”王轻候好一脸无耻! “你!”抉月公子气得脸颊都红了,忍了忍,又软下声音来:“小公子,我真的没有做这种生意,纵使我……我的确是做这勾栏生意,我也不会如此没有良知,你为何总是不信我!” 从来温和从容的抉月公子,在王轻候面前却总是失控,被他气到失控,越说越激动。 而王轻候则是笑眯眯地看着他激动的样子,淡定异常。 “二位,可以在说完正事之后,你们两再谈情说爱吗?”方觉浅,诚恳地提议。 第八章 一句话诱拐 娈童俱是李司良所抢所掳所劫,这自是半点不假。 但温和从容的抉月公子,也绝不是他所说的那般,半点不知情。 他在凤台城里别的本事或许要日后一一体现,但是只要跟这皮肉之事有关的,他都有着话语权,比那殷王陛下的话还好使。 李司良劫掠幼子作娈童这事儿,他想撇干净,绝不可能。 王轻候微微笑地盯着方觉浅的侧脸,专心琢磨着她眼角的泪痣,而方觉浅则是认认真真地盯着抉月,等他说个明白。 抉月公子面露苦色,倒了一盏酒:“我记得你以前,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的。” “嗯,但李司良先前说的话里,明显知道王蓬絮的死是怎么一回事,你们都不肯告诉我的真相,我可以去问他,所以我首先要拿到他的死穴。”方觉浅并不否认她的冷血和残酷,也许在她意识中,她根本不知道这叫冷血残酷。 只是王轻候微微笑的眼神突然就黯了,小心肝儿满心满肺的都是他二哥王蓬絮,这可如何是好? 抉月看了一眼王轻候,又苦笑一声,叹道:“罢了,大抵是我欠了你的,阿浅。” “我叫方觉浅,你可以叫方姑娘,或者直呼我的名字,不要跟王轻候一样老是给我起外号,我不喜欢。”方觉浅眉头拧一拧。 “好的,方姑娘。”抉月面色微黯,推了酒盏给她,说道:“我的确早就知晓李司良所做的这些事情,也想过去阻止他,但是我不可以,因为在他的背后的人,是连我也不能动的。” 唯独可以使他无奈的,只有一个地方,高高在上的,万民敬仰的,与殷王宫并肩而立于须弥大陆上的,神殿。 “李司良父亲过去几年一直想给他在朝中谋个好的职位,但李司良烂泥扶不上墙,其父便转而投其它,想将李司良送进神殿担任神使之职,这才对神殿行此阿谀奉承之事。神殿不缺钱,贿赂无用,也不缺权,拉拢无用,唯有投其所好了,而神殿中……” “够了。”王轻候打断他的话,喝了方觉浅的酒,笑声道:“阿浅,我们该回去了。” “你又想隐瞒什么?”方觉浅皱眉。 “我什么都不想隐瞒,不过眼下呢,还没有到你知道这一切的时机,小心肝儿,我怎舍得你受伤害呢?”王轻候手指勾勾方觉浅下巴,笑得并不那么真诚。 “你兄长王蓬絮的死跟神殿有关,而你这一个月来一直阻止我打听神殿的事,王轻候,你是怕我去向神殿复仇吗?你不想给你兄长报仇吗?”方觉浅这人耿直归耿直,但脑子十分好使。 “方觉浅!”王轻候手指用力,扣紧她纤秀的下巴,语气也变得不那么风流多情:“你给我记住了,我二哥王蓬絮死于风寒,与任何人都无关!” “如果他真的死于风寒,那日,你不会那么难过,我也不会跟你走。”方觉浅平淡无奇地面对着王轻候的狠色。 王轻候微显狠戾的眼神陡然一松,想起了一句话。 初见方觉浅时,他用一句话诱拐了方觉浅,那句话是—— 跟我走,有人杀。 一直以来,王轻候都觉得小妖精愿意跟着他,是因为自己可以满足她那变态的爱好。 原来,从来不是这个原因。 第九章 你打不过我 关于王蓬絮的死,是一个大家都不肯提的秘密。 而关于方觉浅这样的没心没肺之辈,又为何会甘心跟在王轻候的身边,也是一个大家百思不得其解的疑惑。 不夸张地说,方觉浅若是要离开王轻候,王轻候绝无挽留之力——小姑娘她一身玄妙武艺,实在是高得令人发指。 至少抉月公子就问过方觉浅很多遍,为何要跟着王轻候,那绝不是什么好人。 方觉浅总是不说。 在她干净得如张白纸的记忆里,王蓬絮是唯一的墨点,极小的一点,但是弥足珍贵。 她记得这个人,却记不得如何认识的这个人,也记不得自己过去和他又是什么关系,仅仅只是记得,有这么个人。 既然王轻候是王蓬絮的弟弟,那么,跟在王轻候身边,总是更容易找到更多的有关王蓬絮的记忆。 方觉浅有一种古怪的直觉,她觉得过去的事情对她非常重要,她一定要找回来。 “自幼呢,我家中长辈便对我二哥宠爱有加,觉得他是清风朗月玉公子,而我不过是一恶霸纨绔,就连这抉月公子,也是因为看在我二哥的面子上才对我如此恭敬,可我万万想不到,我顺手捡的个宝贝,也是因为他,才愿意帮我做事。” 王轻候笑着松了方觉浅的下巴,摇头笑叹:“唉呀,这可叫我如何自处?” 方觉浅认真地思量了一下王轻候这问题,认真地回答:“你可以谢谢他。” …… 王轻候默默声,看来她是真听不懂自己这话中的自嘲之意了。 “或者多给他上两柱香。”方觉浅又诚恳耿直地补了一个建议。 …… 王轻候望望天,虽知她不是很懂得说话之道,这提议是出于好心,但依旧觉得扎心可咋整? 抉月公子在一边看惯来能说会道的王轻候被噎得没了脾气,忍不住轻笑出声。 “笑什么笑,有什么好笑!”打不赢方觉浅,打过抉月,王轻候还是有把握的。 “你就会挑软柿子捏,欺负抉月你算什么本事?”方觉浅就看不惯王轻候这欺软怕硬的德性。 “诶,你是我属下,我护卫,你能不能有点儿护主精神!”王轻候犯愁,“胳膊肘怎么尽朝外拐,你喜欢他啊你这么帮着他!” “我才不跟你抢男人。”方觉浅平白淡漠地说着内心的实话。 “小心肝儿你到底误会了些什么?”王轻候快要撑不住公子温雅的皮囊了。 “我没误会,你才不要误会我跟抉月有什么不正当的男女关系。”方觉浅正襟危坐,正气凛然,一本正经! “方觉浅你信不信我打死你啊!” “你打不过我。” …… “噗嗤——”看了半天戏的抉月公子这会儿是真忍不住了,直接笑出声,心想着无法无天的小公子,原来也有这般跳脚的时候。 思及此,他看向方觉浅的目光,便越发深邃,深邃得像是藏了无数秘密。 但又想着,王轻候小公子对自己虽然混帐了些,过份了些,但当年好说是承过他的恩的,不好让他这般吃瘪,便十分体贴地着了小厮从楼下请了一个人来,好帮着小公子镇住方觉浅这个女魔头。 这人一来,女魔头方觉浅,那是恨不得拔腿就跑,原地消失! 第十章 姑奶奶饶命 “跑什么呀,人家还能吃了你不成?” 这声音又酥又媚,千种风情万种妩媚尽在其中,婉转得令人骨头发软。 跟方觉浅这种硬梆梆的“硬汉”风格截然不同,偏生将转身欲逃的方觉浅定在当场。 方觉浅小心回头瞥了一眼,瞥着搭在自己肩上的那只红酥手,这只手她两个指头就能捏断,但是却连动都不敢动。 “姑奶奶有话好好说,别动手。” “我又打不过你,动手怎么了,你来打我呀!” 红酥手在她肩上一绕,绕出一个漂亮得不要不要的美人儿,媚眼朱唇,浑身上下散发着妖娆劲儿,眼波如秋水,浸着方觉浅。 “姑奶奶饶命。”硬汉方觉浅,果断低头。 “花漫时你给我好好说叨说叨她,你看看她像什么样子,有她这样的手下吗,啊!”王轻候气苦,原来这绕指柔不止对男人有用,对方觉浅也好使得很。 早在这凤台城的公子府里住的还不是王轻候,而是王蓬絮的时候,花漫时便是在公子府里伺候的,不过那时候,她跟随的是王家的二公子,而不是如今这位放荡不羁的小公子,所以她在王家的地位,可见一斑。 而刚刚给那位李司良下药的妙人,自然也是她。 花漫时细长媚眼一横,横在王轻候身上,道不尽的娇嗔惑人,挽住方觉浅的胳膊拖着她就往外走:“走,阿浅,我带你找乐子去,才不要理这些臭男人。” “诶什么情况!花漫时你什么情况!”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这如今一个个儿的,都是要反了啊!” “方觉浅花漫时,你两给我回来!” 留给他的不过是一个曼妙背影袅袅婷婷,拽着另一个不甘背影僵硬笔直地离去。 “小公子,我来陪你说话吧。”抉月十分体贴地给他搭台阶下。 “你滚犊子!” “小公子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在我们这儿,这叫贱。” “王抈,你找死!” 抉月听到这个名字的时候,怔了一下,旋即笑得温柔:“原来小公子还是记着我的。” 王轻候闷声,哪儿能不记得? “你滚滚滚!” “那我可真走了?” “回来,跟我说说那李司良跟神殿是怎么勾搭的。” “好,小公子你想听,我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两人这对话不算小声,加之方觉浅耳力又极好,便全都听了去,再要聚精会神继续听下面的重要内容时,让花漫时揪红了耳朵。 “我跟你说话呢,你听见没?“花漫时撅着嘴,鼓着腮,气呼呼。 “听见了听见了。“ “那我刚才说什么?” “唔……要不你再说一遍?” “哼!”花漫时小手一甩,甩开方觉浅,“既然你对二公子的事不感兴趣,那我也就不再自讨没趣了,像是谁稀罕黏着你似的。” 方觉浅“噌噌噌”下楼追上去,瞄着一脸不痛快的花漫时微觉头痛——她实不知该怎么哄这位小祖宗。 她小心翼翼地跟在花漫时身后小半晌,直到花漫时入了座,招了小倌过去喝酒,也没想好怎么开口。 她一边想一边走到花漫时跟前,花漫时扭过头哼一声。 方觉浅看了看四周的人,看他们说话的模样与语气,想着她该怎么跟花漫时开口,才像是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样子。 不过四周的人尽是来此寻欢的恩爱和供客寻欢的小倌和名妓,小阿浅看着,怕是怎么也学不来那一声声的“奴家甚是想念公子”“小美人儿今日可是有约”之类的话的。 于是她清一清嗓子,踢了一脚花漫时的矮几:“喂……” 第十一章 两只人渣 花漫时瞪她。 “我……” 花漫时还是瞪她。 “你跟我说说王蓬絮吧。”方觉浅抿着嘴,脸色硬得像块臭石头。 “向人讨教时,先说请字,你家中没人教过你吗?”花漫时美目一偏,气哼哼的样子。 “请你跟我说说王蓬絮。”方觉浅虚心受教。 “这还差不多,坐吧。”花漫时拉拉衣袖,给了绽银子交给旁边的小倌让他先行离开,又叫方觉浅坐下。 “王蓬絮是个什么样的人?”方觉浅正襟危坐,身边尽是莺莺燕燕,说不尽的软糯动人,她万般不自在。 花漫时其实早就知道她要问这个,不过是想逗逗这位冷冰冰硬梆梆的小可爱,听着她服了软,便也笑开来。 将软绵绵的身子往她身上一倚,阵阵迷人的香味直往方觉浅鼻中扑去,花漫时递一杯酒给她,婉转的声音问:“为什么你这么关心二公子的事,我看小公子对你好得紧。” “王轻候是个人渣。”方觉浅说着顿了顿,偏一寸目光看着正倚在她肩头,千娇百媚的花漫时:“你两挺配的。” “方觉浅,老娘怎么就跟个人渣配了!不对,小公子怎么就是个人渣了!” 花漫时这是让她气糊涂了,话都说不清。 方觉浅生受了花漫时喋喋不休的气骂足小半个时辰。 一声不吭。 默默喝酒。 她也没说错什么嘛,那王轻候就是个人渣又没错,但跟花漫时这样的人在一起最是相搭,谁也不是个正经深情的人,可不是相配?何必要去糟蹋人家抉月公子? 都不知道花漫时这么大火气是要干啥。 她越不说话,花漫时越生气。 唉哟,大部分女子都是这样子的嘛,要是跟她吵架的男人不出声便是不把她的话当回事,若是回应一两句又便是跟她顶嘴,怎么着都是不对的。 不过想一想,好像方觉浅也不是男人啊…… 待得花漫时骂顺了气,拍一拍波涛汹涌,抢过她手中酒杯,灌自己一杯酒,将空杯往方觉浅身上一砸,骂:“喝什么喝,你一身的旧伤好了吗,喝死你!” “嗯。”方觉浅默默放下酒杯。 “你想问二公子什么事?”她哼唧唧地瞪着方觉浅。 方觉浅深吸一口气,庆幸自己得到了解脱,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上去没有那么硬梆梆:“那个,他以前是个什么样的人?” “好人。”花漫时说,可这不是废话嘛! “也跟王轻候一样吗?”方觉浅继续问。 “你可别埋汰了二公子!” 花漫时顺口就把话说出来了,不过这话一说出来便又觉得是不是暗戳戳地贬低了一下小公子?于是连忙改口,“唉呀,反正二公子跟小公子不一样的。” “怎么不一样?”方觉浅心想,原来在花漫时心目中,王轻候也是挺不堪入目的。 花漫时想起往事,像是有些伤心,酒也喝不下了,轻叹声气。 她看了看楼上的王轻候,这才缓声说道:“二公子是个正直的人,豁达疏阔,嫉恶如仇,善良仁义但不失智慧,又满腹才学,当年不知引得这凤台城里多少女子倾心,这昭月居里有名的清高才女秋痕姑娘就对他极是爱慕。” 她转着酒杯,似有所忆,继续说:“只可惜当时的二公子无意儿女情长,倒是让那些女 子一片真心付流水了。” 第十二章 白面糍粑 她说了许多王蓬絮的事,方觉浅努力地想要记起一点点与自己相关的联系,可惜她努力许多也仍是一片空白,她实在想不起,她与王蓬絮曾经到底是何关系。 不过这般听下来,方觉浅却是觉得,那王蓬絮是个正直的君子,而王轻候却个是虚伪的小人,两兄弟之间,全无相似之处。 “那我……”方觉浅话不知怎样讲,圆了又圆,圆不出个合适的形状。 花漫时却是个玲珑心思,一眼就看穿方觉浅想问的问题,便说:“二公子当年待人真诚,好友极多,也不是每一个都会让我们这些做下人的认识,就算你以前真的跟二公子相熟,我却不认得你,也是可能的。” “嗯,多谢。”方觉浅点头说。 “哟,这都会说谢字了,不错啊,来喝一杯!”花漫时塞了杯酒给方觉浅,方觉浅看着酒杯心想,明明刚才她还不让自己喝酒的,真是个善变的女人。 方觉浅仰头喝酒还未尽,花漫时却是一下子就软倒在她怀中,整个人都软糯糯的像是团白面糍粑,方觉浅提起这团糍粑正准备丢出去,却听得花漫时道:“你若是还想知道二公子的事,就老实些。” 方觉浅捏了捏手边的双刀,又放下,别过头看别处,不看胸前这一团白面糍粑。 这团白面糍粑又不是王轻候,好说是个女子,若是自己欺负了她,免不得要让人说三道四,免不得又要听她哭哭啼啼,而且以后免不得还要从她这里打听点王蓬絮的事,这便是打不得骂不得杀不得,只能供着,于是方觉浅表示她有点糟心。 她全没觉得,她也是个女人…… 白面糍粑拉拉她衣襟:“你这些话,为何不问小公子?小公子这人虽然看似放浪,但对你倒是挺好的,不会瞒着你。” 方觉浅正正被她拉得斜斜垮垮的衣襟,坐得笔直:“他……嗯,他嘴里没一句实话。” “你是想说小公子虚伪狡诈不可深信吧?”白面糍粑笑得胸脯颤几颤。 “嗯。”方觉浅点头,弓了弓腰,不碰着白面糍粑的胸脯。 糍粑往前粘住她:“你怕我做什么?” “我不怕你。” “不怕我你躲我做什么?” “我没躲你。” “你连我都招架不住,如何招架得住小公子呀?”花漫时发笑,那小公子勾起人来时,她可都有点吃不消,方觉浅能消受得了? 方觉浅沉气,说:“我可以揍他。”看了一眼花漫时,十分恼火地又说:“但我不能揍你,你老爱哭,哼哼唧唧还嘤嘤嘤的。” 花漫时愣了一愣,笑得花枝乱颤。 笑罢之后她托着腮,瞅着方觉浅:“阿浅,你真的是因为二公子的原因,才愿意跟着小公子的吗?” “嗯。”方觉浅点头。 “二公子对你这么重要呀?” “嗯。”方觉浅点头。 “你这人真没劲,老是把天聊死。”花漫时抱怨。 “天怎么聊得死?”方觉浅摇头。 “……”花漫时哭笑不得,不过倒也不是第一次知道她这脾性了,便也只悠悠缓缓地哼着曲子倚在她肩上。 第十三章 王家三子,老幺最毒 晌午时分的时候,王轻候才从昭月居五楼抉月公子的房间里走出来。 守在门口的小厮揉了揉有些酸麻的小腿,也会暗自奇怪,抉月公子这房间的门,一年到头都没几个人进得去,自打这位王家的小公子来了凤台城,却好似进出自如,当成了他自己家一般。 小厮不由得有了跟方觉浅一样的想法,忍不住多看了两眼王轻候的墨发与衣衫,看看有没有乱,继而推断出有没有发生什么不可描述的事情。 让他有些失望,王轻候衣冠整齐。 并且出了房门便直往他的小心肝儿扑过去。 小厮“嘁”一声,真是个薄情忘义负心郎。 方觉浅头也不抬便嗅到人渣的气息,于是毫不犹豫地抬起手中短刀,刀鞘抵住了正要扑过来的王轻候的胸口:“李司良跟神殿之间是怎么勾结的?” 王轻候低头看看那造型精致的刀鞘,慢慢抵回去,面孔离得方觉浅一拳之隔,带着深情又温柔的笑意:“小心肝儿,这种脏活累活,我怎么舍得让你操心,走,公子带你去吃好吃的。” 他探手而来反握住方觉浅持刀的手,方觉浅下意识便反扣要摔他个四脚朝天,有些奇怪的,王轻候却轻巧地化去了力道,说:“错过余庆楼的点心,可是要遭神谴责的。” 方觉浅抬手就要劈他一脸,却听得花漫时慢慢悠悠地说:“去吧阿浅,余庆楼可是好地方,神殿的神使们,都爱去那里喝茶。” 花漫时托着腮看着王轻候:“公子你不带我去吗?” 王轻候笑道:“李司良府上,你可有认识的人?” “有啊,他第十七房小妾跟我相熟,是从这昭月居里出去的,极是喜欢醉颜坊的胭脂,听说醉颜坊新出了一批口脂,颜色可人哦。”花漫时媚眼儿里泛着俏丽:“要不,我去买来抹给公子看,好不好?” “好,公子最爱看美人描眉涂脂,人间丽色啊。” 方觉浅听着这二人打情骂俏的话,听得牙根都发酸,越发坚定地认为自己的想法是正确的——人渣,就应该与人渣在一起,不要去霍霍其他人! 王轻候让方觉浅收好砍砍杀杀的工具,拉着她上了街,走过了热闹异常的街头,站在余庆楼楼前。 绝色尽在昭月居,极味俱留余庆楼,这两地方,在不同的领域倒也都是一方独大了。 而站在五楼窗边望着他们离去的抉月公子,则是抚一抚袖,似笑非笑:“秋痕,那就是王蓬絮的弟弟,王家的小公子。” “我听说,王家三子,老幺最毒。”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秋痕的声音清丽如莺啼。 “不错,小公子,他可是世间最狠心,最绝情的人。”抉月转过身来,笑看着秋痕:“所以,你最好不要去找他,否则,昭月居,绝不留你。” 秋痕俯身行礼,再抬头才看清她容貌,真是个妙儿人。 清丽娟秀,面颊如玉,柳眉似月,只是一双眼睛里有格外多的哀愁,浓似一团清秋早上的雾,怎么也化不开。 这双满是哀愁的眼中盈出泪光涟涟,声音哽咽中带不甘:“可是,蓬絮死得不明不白,若是他的弟弟都不去替他讨个公道,要让他怎么瞑目?” “这凤台城里死得不明不白的人那么多,成百上千,上万,哪里有公道这种东西?”抉月微垂首,眸子半闭,遮着眼中的悲色,“我已经失去了王家一个公子,你还想我再失去另一个吗?” “秋痕明白了。”她转身退下,独留抉月一人在房中,背影萧索。 第十四章 杀神殿的人,等同弑神 余庆楼的点心极精美,极好味,方觉浅吃得极草率,极鲁莽。 王轻候看着好笑,拿着帕子替她擦了擦嘴角:“你慢点儿吃,别噎着,我又不跟你抢。” “吃完了好打架。”方觉浅拍开王轻候的手,灌了一口茶水。 “谁说要打架了?”王轻候乐道。 “你每次单独带我出门,要么是杀人,要么还是杀人,难道这次有例外?”方觉浅又咽下一块芙蓉卷。 听她这样说,王轻候倒是仔细想了想,捡到这宝贝一个月有余,好像的确每次带她出门,都只有这一件事。 不过,是她自己说的嘛,她嗜血如命,最喜杀戮,自己这不过是满足她的爱好罢了,哪里能算自己狠心不怜惜她呢? 王轻候支着额头笑看她:“小心肝儿,你觉不觉得我对你很不公平?” 方觉浅想也没想便说:“不觉得。” “哦?” 她放下点心,认真地看着王轻候。 “那天在神息殿,你伸手对我说,跟你走,有人杀,是我自己把手放进你掌心的,也就是说明当时我就已经接受了这样的条件,所以,自那以后不管你叫我替你杀多少人,哪怕我因为你的要求而身陷绝境,甚至死亡都是公平的,因为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 方觉浅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她不仅说话气死人,她还惜字如金。所以这番话倒是让王轻候微感讶异—— 不是讶异于她说话字数变多,而是,她竟然可以理性克制到这等地步,一切都按早先定下的条件来,完全不会有任何情感因素。 “但刚刚在昭月居里,你说是因为我二哥的原因,你才跟着我的。”王轻候笑问,“这又怎么说呢?” “那是我自己个人的原因,与你无关,哪怕你这个人恶心又滥情,但这些都与当时我们定下的条件无关,我不会把我个人的原由强行附加在我们之间的约定上。” 王轻候听了沉默了一小会儿,然后笑开来,抚掌击叹:“太棒了,完美的杀手!” “客气。”方觉浅以茶代酒举杯。 “应该的。”王轻候持盏与她相碰,内心却激流翻涌——他的那位二哥,是一位平和,不,和平人士,轻易不动杀机,不杀无辜,那么眼前这位完美的杀手,与他的二哥会是什么关系? 他的二哥当年在凤台城,到底做了多少事,需要与方觉浅这样几乎不存人性,只余意志的人为伍! 方觉浅不适合王蓬絮,她只适合,王轻候。 “你是在等他们吗?”方觉浅看向窗外,来了几顶华丽软轿,轿子上绣着孔雀图腾,尊贵威严。 那是神殿标识,而能在软轿上绣此图腾的,都是在神殿中有着很高地位的人。 王轻候敛了心思,瞧了一眼,懒洋洋地应着:“嗯。” “你要杀他们?”方觉浅问道。 王轻候听了几欲忍不住笑出声:“小阿浅,你可知那是神殿的人?” “知道啊。” “而杀神殿的人,等同弑神。” “神也喜欢禁脔娈童吗?” “好问题,神,也喜欢杀人如麻吗?” 第十五章 扶南公子 王轻候自不是来“弑神”的,据说神殿的神使大人们每日都会固定在余庆楼三楼的雅间里小坐,王轻候便“正好”坐在他们隔壁。 雅间里传来李司良的声音,谄媚奉承:“实实对不住扶南公子,明日应送往贵府的优伶尚未调教妥当,还请神使大人勿怪。” 方觉浅听了便暗忖着,八神使的名字她倒也都是听过些的,没听说有个叫扶南的神使位在其中,这人是谁? 她这般想着便隔着纸窗往那边看,便确信了那绝不会是神使。 坐在那边的男人姿态柔美,阴丽妩媚,执杯的手指还微微翘起,还有仔细描过的眉与唇,面上敷了白粉,透着如同女儿家般的娟娟秀气。 说话时刻薄的眉眼一掀:“李公子言重,不外是些娱兴之物,李公子莫要以为扶南也如你一般贪恋,李公子若是不舍,扶南岂会夺你所好?” 李司良薄汗涔涔而下,急急说道:“李某断不敢有些想法,扶南公子切莫误会,李某若非是真心诚意,又岂会冒此风险,为扶南公子寻来如此之多的丽色?” 扶南冷笑一声,刻薄的眉眼越显冷戾:“照李公子这话,便是人家让你受了委屈了?李公子,那人可不是扶南我想要的,那可是给神使大人的,你若不满,找他说去,跟我在这儿急什么?” “扶南公子,在下万万没有这等想法!世间好物皆应归神殿所有,神使大人看中之人在下绝不敢私藏,还请扶南公子多多为在下美言!” 李司良连忙拱手急道,刚收到消息,押送娈童的下人尽数被杀,那些本早该到府的娈童也不知所踪,此刻再遇上虚谷刁难,更是火上浇油,心急如焚。 “李公子何必如此惊慌,扶南也只是说说而已,倒是为难了李公子这些日子为神使大人的事,如此费心了,喝酒吧。”扶南公子手一挥,扬起一阵迷人香风,虚抬了下李司良的胳膊,示意他站起来。 “多谢扶南公子,在下,在下一定尽快将人送过去。” …… 听着,这位扶南公子是某位神使的近侍,或者说侫幸。 厉害了,一位神使的侫幸能将一位太史寮府的公子逼得如此低三下四,如狗求饶。 方觉浅在隔壁听着,转了转迷茫的小脑袋,轻声问王轻候:“不是说,来余庆楼的都是神使们吗?” 王轻候知晓她小脑瓜里,还不是很明白大人物们故作矜持的做作姿态,温柔地揉了揉她脑袋,耐心地解释:“小心肝儿你这就有所不知了,所谓余庆楼,不过是一个神殿中人与人谈事的所在,来的人代表的是神殿或者神使便是,而神使们若非是有大事,绝不会轻易走入这里。” “那这扶南就是代表神使来的了?”方觉浅一巴掌挥开王轻候的手,又皱起了眉头——王轻候这爪子为什么总是不安份! “未必。”王轻候只笑。 “又有故作矜持的做作?”方觉浅觉得这个人间的正确行走方式要正确地打开实在是太难了。 “那倒不是,哈哈哈。”王轻候让她逗乐了,说,“太史寮虽然日常与神殿来往,负责祭神祈祷之事,但神殿却未必看得上他一个小小的朝中官员,更不要提太史寮大人的儿子了,所以呢,李司良他们这也算是剑走偏锋,找上了其中一位神使的面首,由他引线为其美言,想在神殿之中谋得一席之地。” 王轻候当真是耐心极好,将这里面的弯弯绕绕细细讲来,仔细又小心地跟方觉浅解释着神殿势大,且势大到何等地步。 第十六章 乖,别闹 方觉浅虽然对这世间的潜规则一无所知,有如白纸,但小脑瓜还是很灵活的,立刻就想到了一个问题。 “那是不是那个扶南也有事要李司良帮忙,这样一来他们两个才坑壑一气,搅和到一起去了?” 王轻候点了一下她的鼻子:“小心肝儿聪明,神使身边的可心人儿可不止他一个,他们也是需要削尖了脑袋,才能安然活着的。” 方觉浅十分想撅了王轻候的手,成日里毛手毛脚! 于是她便真的抬手抽刀笔直往前,刀尖寒芒闪耀,凝于她眼眸,点亮她全部的战斗意识,朱色的泪痣像是在炽热地燃烧。 唉,王轻候实在实在,爱死了她悍不畏死,残酷杀戮的地狱修罗模样。 他端坐在那儿,也不动,也不喊,只张开双臂,微笑看着方觉浅纵身跃起,挥刀刺向自己。 双刀从王轻候腋下穿过,刺入他身后的刺客身体,殷热的血飞溅而起,趁着未落地之前,王轻候张开的双臂拢紧,一手托着方觉浅的小脑袋瓜,一手绕住她削瘦却用力的双肩。 脸颊相亲。 如个情人深情的拥抱。 “小心肝儿,这可是你投怀送抱的。”脸颊摩梭脸颊,他含笑的声音低沉而沙哑,似令人上瘾的毒药,心甘情愿中毒到不可救药。 “王轻候,你不怕我杀你吗?”方觉浅疑惑地发问,刚刚那一刀是个人都会避开,王轻候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王轻候在她耳垂边慢慢呵着热气:“怕啊,那你会吗?” 初入人世的姑娘她岂是人间风月手的敌手,凝于唇齿之间的怒气和怨气似是怎么说,都会变成娇嗔和羞赧,便只能咬着唇,恨得足尖一点,倒飞而起,跃过王轻候直奔杀局。 杀局里的扶南公子柔弱可欺,若非有神卫在侧保护他早已横尸当场——但刺客为何凌空一剑刺向隔壁房间里的王轻候? 但刺客要比王轻候可爱多了,至少方觉浅是这样觉得的。 王轻候的手却如水蛇一般缠上她腰间,揽着她腰肢破窗而出,跃出余庆楼,隐入人潮汹涌的街道中。 那只手平日里看着除了会调戏小姑娘,倒也没什么别的本事,可此时方觉浅却怎么也挣不脱,不免火上心头,张嘴就骂。 “王轻候你这个废物!他们打不过我!” 哪里有王轻候这样怕死的人!还没开打呢这就先逃命了! “我知道,你一只手就能干翻他们。”王轻候却不理她挣扎,带着她左拐右绕窜入人群躲入一条小巷中,并顺手将方觉浅裹在胸前,以免她忍不住冲上去就是干。 “王轻候你这个人渣!你怎么这么怕死!” “所以我才需要你做我的保护神啊,乖,别闹。”王轻候大手按着方觉浅头顶,让她安静些,自己则专注地望着刚才他跳窗离开的余庆楼。 打斗时间不长,刺客似乎是一击不中立刻就退,只是受了惊但并未受伤的扶南公子在一众神卫的保护下,出了余庆楼了,上了软轿急速离开。 “真有意思。” 王轻候弯唇笑起来,温柔多情的双眼里绽放着明亮的光芒,像是看到了什么猎物——他这样的眼神,像极了方觉浅大开杀戒之前的跃跃欲试。 “他们不是冲着我们来的。”方觉浅皱着眉,“刺客要杀扶南公子?” “小心肝儿真聪明。”王轻候下巴抵在方觉浅头顶,摩梭一番,眼神幽幽如深渊,潜藏杀机无限,他似是自语般:“凤台城,真好玩。” 第十七章 世如棋盘,你我皆子 若说方觉浅盼望世间是个巨大的修罗场,她便能以杀称王,那么王轻候则更希望凤台城化身游乐园,他这个熊孩子能将这游乐园里的一切都拆毁彻底,把邪恶痛快释放。 总的来说,他们是同类——都没有要舍身为人奉献世界侍奉光明的伟大梦想,一个不懂,一个不屑。 游戏好玩,才是关键。 玩家方觉浅却觉得自己深受欺骗,敛着杀气的双眸明亮漆黑,迎上王轻候幽幽且深的眼睛:“王轻候,你是故意的。” “唔?”王轻候笑应一声。 “并没有人知道我们会来这里探查神殿之人,我们会来余庆楼是你在昭月居说出来的,当着那么多的人,你不可能那么不谨慎,所以只能是你有意为之。”方觉浅缓缓握紧了刀鞘。 “神殿的人可不能去昭月居那种场所寻快活,我说了又如何?还怕有人告密不成?要杀我的人,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可以下手,难到非要等到在余庆楼?” 王轻候看似在点出她语言中的漏洞,实则是引着她往更深处想。 果不其然方觉浅立刻接话:“并不是有人要杀你,他们要杀的人是扶南,然后嫁祸给我们。” “真棒啊我家阿浅,快说说你还想到了什么?”王轻候满脸兴奋之色。 “你还说过扶南在神殿中也是有对手的,想来这个嫁祸我们的人找的便是他的对手,因为,他的对手也希望有个人为扶南的死负责,这样合计下来,我们,便成了最大的替罪羔羊!”方觉浅越说越顺溜,快速地讲道。 王轻候也越听越顺耳,会杀人固然好,但真正会杀人的人,从来不用刀,他的阿浅,很有这方面的潜质,真是令人惊喜。 “看来你更适合成为我的军师呢,小阿浅。”王轻候笑声说。 “可不论扶南地位多么不堪,那也是神殿中人,如果他的死真的嫁祸到我们身上,那我们,便必死无疑了。这么迫切地希望我们跟神殿对立的人,要么是你的仇人,要么,是希望你赶紧给王蓬絮报仇的人,花漫时说过,昭月居里有一个姑娘,很是爱慕王蓬絮。” “啧,我家阿浅,真是个聪明的小心肝儿。”王轻候轻笑。 “你故意在昭月居给出的风声,故意让秋痕知道,你明知是杀局,为何还要来?”方觉浅非常自然地忽略掉王轻候的蜜语甜言,直奔主题不解问道。 “因为,我有你呀。”王轻候往后倾了倾身子,看着方觉浅,“我家智叟说,小阿浅你是我逢凶化吉的贵人,不是吗?我便看看,你能帮我化掉多大的凶险。” 方觉浅却是出了双刀,抵在王轻候颈脖上,拉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她的眼角浮起笑意,朱色泪痣红欲滴血,连未着唇脂的双唇却盛放着妖娆色——她动了杀机。 “王轻候,我不介意你把我当成一把刀利用我,但我很讨厌被人当棋作局。” 王轻候低头看了看脖上的刀,慢慢弯下了腰,鼻尖离着她不过两指宽,狭长双眼里毫无涟漪:“宝贝儿,世如棋盘,你我皆子,无人可逃。” 他似是无视了那么冰冷的刀锋,修长手指带着温热,抚过方觉浅的脸颊,理好她鬓边碎发,温温柔柔地看,懒懒散散地笑,细细慢慢地说,“只要能活着,为棋,或者为刀,哪里重要?” 第十八章 欺的就是你,怎么了 一根筋的方觉浅并不想深究他这话中的含义,只觉得王轻候这样挠她脸颊的时候,她痒得厉害,便猛地推开他,推得他都摔了一个踉跄。 她气声说,“你想让秋痕浮出水面,完全可以用更简单的方法,比如去找她,用不着这样。” “冤枉啊,你都不知道抉月对那秋痕保护得有多好,我根本见不到她,只能让她来找我了。”王轻候刹时散去了所有的阴霾色,扬眉大笑:“反正有你在,我也死不了。” “你这人真恶心。” “谢谢夸奖。” 方觉浅实在是懒得看王轻候这副无耻的嘴脸,转身就走。 “阿浅。”王轻候叫住她。 “干嘛?”方觉浅头也不回,恶声恶气。 “这世上很多事情的真相往往令人恶心,我建议你要做好准备。” “恶心得过你吗?” “对,比我还恶心。” “你想说什么?” “我想说,我二哥的死就是一件极其令人恶心的事,而是时候,来恶心你了。” 方觉浅还来不及追问,便见王轻候姿态轻浮孟浪地向路上打招呼:“秋痕姑娘,很是失望吧?” 秋痕惊诧转身:“你……” “我。” “你怎么会在这?”秋痕明显没想到王轻候会在这儿等着她,极是惊讶。 “公子我向来怜香惜玉,最见不得美人受累。既然美人想见我,我如何能躲,让美人饱受相思之苦呢?”王轻候倚着墙,浪里浪荡,足足的纨绔公子轻浮姿态。 也许王轻候与王蓬絮相差太多,秋痕只知他孟浪,不知他孟浪至此,一直愣住不知如何接话,只是气得红了脸颊:“你太放肆了!” “比起暗害心上人的弟弟,我这已经很收敛了,你说呢?” “我没有害你!” “对啊,你只是希望嫁祸我暗杀神使,这哪能叫害呢?” “王轻候你!” “我恶心我知道,我家阿浅刚刚才说完。” “你无耻!”秋痕气得大骂。 王轻候转头看向方觉浅:“新词儿,学到没?以后夸我别总是用恶心垃圾之类的。” “我看无耻的人是你,为了一己私欲,便置他人于生死之境。” 未曾料到,方觉浅反口就咬秋痕。 王轻候微有错愕,原来这小东西还是只护主的小兽,她能死劲儿折腾自己,别人却不好说,很好很好,小东西真是太对他味口。 于是王轻候扬起甜滋滋儿的笑意,揽过方觉浅肩膀箍在身侧,笑声道:“秋痕姑娘千辛万苦来寻我,便不想与本公子好好温存一番,温床暖枕上聊聊我那死得可怜的二哥?” “王轻候!”秋痕高声怒骂:“你不要欺人太盛!” “欺的就是你,怎么了?”王轻候手快如电,掐住秋痕脖子抵在墙上,说话间面上还有着柔情如水的笑意,声音也酥暖动人——若这姿势不是把手搁在她脖子上,倒也是十成的浪漫调情之举。 秋痕手中翻出一枚小巧的匕首,比起方觉浅那两把短刀,这小小的匕首可要精致华美得多,只不过阿浅从不会把刀子捅进王轻候身子里,秋痕的匕首却直直朝王轻候心脏处扎了下去。 素日里总是没什么卵用的王轻候在这关头倒是显露出几分本事,喀嚓一声折了秋痕的手腕,半点怜香惜玉的公子温柔也没有。 他抬了抬秋痕的头,偏首看着方觉浅,邪笑道:“阿浅小心肝儿,看来唯有你是真心爱我,别的女子都恨不得我死才好。” 方觉浅早就听不下去看不下去了,狠狠啐一口:“呸!” 第十九章 步步为营 三人总不能一直在那巷子里打嘴仗,该办的正事总得要办。 于是三人找了地方落了座,倒不是在余庆楼那般扎眼的地方,而是找了个小茶棚。 但,俱不说话,像是比试着谁能沉默更久。 方觉浅望着秋痕想了了一会儿,眼中有失望的神色。 “方姑娘有事么?”秋痕觉得她眼神奇怪便问道。 方觉浅摇摇头:“没事了。” 秋痕疑惑抬头,奇怪着方觉浅的话。 王轻候倚在椅上细看方觉浅略有些遗憾般的神色,有风拂过他的发,吹动他唇角,含着如风的笑色。 她对自己二哥,可真是上心得很呢。 方觉浅想知道的,是这位秋痕姑娘,可认识自己。 如果她跟王蓬絮相熟已久,是不是也曾见过自己,能不能告诉她,她是谁,跟王蓬絮是如何相识,有何渊源。 可是秋痕看着她,眼神陌生,一看便知是与她素未谋面。 那也就,没事了。 王轻候支着额头看着方觉浅:“阿浅有话不妨直说?” “不关你事。” …… 这个口头禅,咱们的阿浅最好还是要改一改的,凡事不能老憋在心里,得说出来才能让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于是王轻候谆谆教诲,靠上前来,如是说道:“小阿浅,你是不是想问她,你与我二哥之间,是何关系?” “不关你事。” …… 好吧,咱给她一点时间,让她慢慢改。 王轻候也不介意,只倒了杯茶给她,自顾自地说起来:“秋痕姑娘乃是昭月居里有名的清倌人,诗词歌赋无一不通,最擅琵琶,而我二哥王蓬絮则曾是凤台城中有名的才子,深得秋痕姑娘倾心,本来我二哥在半年前就答应给秋痕姑娘赎了身子离开那昭月居,却突然病死……” “他不是病死的!”秋痕突然打断了王轻候的话,咬着唇含着泪楚楚可怜,似是满心的苦楚无法诉说:“他惯常习武,体魄强壮,岂会被一小小的风寒害得丢了性命,三公子,你信吗?” 王轻候喝了口茶,笑容和煦:“信呀,为何不信?” “三公子,你!”秋痕气得眼泪都滚下来,哀怨地眼神钉在王轻候身上:“那时王公子时常跟我说,他在王都最挂念的便是你这家中三弟,可你竟如此狼心狗肺!之前你任由李司良百般羞辱你二哥你不声不响,如今你二哥死得不明不白,还被神殿的人拘了魂不能超生,你也置若罔闻,你的良心呢!” 王轻候倒茶的手停下,缓缓放下茶壶,望着秋痕,只是笑,不说话,满目的浪荡神色。 “你看什么?”秋痕恨声问道。 “全天下知道我二哥被拘神息殿之人,除神殿外不出十指之数,此等神殿绝密之事,想请问,秋痕姑娘你是如何得知?” “我……” “今日余庆楼行刺之人武功不俗,绝非普通之辈,很想知道,秋痕姑娘如何请动?” “这……” “李司良与之相会的扶南公子,他所侍奉的虚谷神使正是将我二哥拘入神息殿之人,而李司良劫掠幼童之事,乃是十数日有人暗中给我传信,我却不知对方是何人,敢问可也是姑娘你?” “不……” “秋痕姑娘好手段呀,步步为营,引我入局,如今我入得局中,姑娘怎么,却不肯如实相告呢?”王轻候寸寸相逼,问得秋痕无话反驳,“秋痕,你是不是以为,我会为了王蓬絮,与整个神殿为敌?” “那是你的手足兄弟,你的亲哥哥!难道不该吗!?” “然后,我整个朔方城王氏一族,便尽覆神殿之手,家破人亡,对吗?” “不,我不是这样想的,我只是……我只是想给他报仇,我没有想过要害你!”秋痕抓住王轻候的胳膊慌忙解释,倒不是做假的模样,摇头摇得眼泪都飞了出来。 可是王轻候多狠心的人,推开秋痕,漫不经心,冷笑一声:“最讨厌的东西,莫过于你们这些人无用且愚蠢的仇恨。” “公子府在哪儿你也知道,想明白了就过来找我吧,神墟使徒。” 秋痕听到末尾四个字时,全身一僵,目露狠色。 第二十章 你从来没信任过任何人 方觉浅觉得,她刚刚险些就不认识王轻候了。 她跟在王轻候身后,认真地叹了一口气。 “怎么啦,小阿浅?”王轻候回首看她,又是笑得一脸宠溺。 “王蓬絮,到底是怎么死的,真的是神殿的人做的吗?”方觉浅说。 “我不知道。”这一回,王轻候倒没有一口否认,咬死王蓬絮死于风寒。 “可是每个人都这样说。”方觉浅说。 “小阿浅,告诉你一个红尘法则,不是每个人都咬定的事,就一定是真相,众口烁金,三人成虎。”王轻候转过身,手臂揽过方觉浅肩膀,也不理她挣扎,箍得紧紧的,“你只要知道,甭管我二哥是怎么死的,他死得一点都不冤就行了。” “李司良会不会知道真相?” “他一个小喽喽知道个屁。” “你刚刚说的神墟使徒是什么东西?”方觉浅又问。 “一个自诩弘扬天下大义,还苍生以公道,但成天不干正事儿,尽瞎折腾的,组织。”这回答说了也基本等同于,没说。 方觉浅看在王轻候刚才有那一丝丝儿像个有情有义的人的份上,忍了这口气,继续问:“那要真的是神殿呢?你会报仇吗?” “不会。” “为什么?” “我怕死啊。” “王轻候你这人真是……狼心狗肺!” “嗯,你没心没肺,咱两天生一对。” “王轻候,其实在你心里,从来没有真正地相信过别人是吧?”方觉浅突然问道。 “何出此言?”王轻候反问。 “不管是花漫时,还是抉月公子,又或者是我,你都从来有信任过,因为你从来不会把内心深处真正的想法说出来,也不会让人看出你所行所为到底有何意义,比如你数次去昭月居,不是为了跟抉月叙旧,而是为了引起秋痕的注意,诱她出洞。” 方觉浅盯着王轻候永远含笑温柔的双眼,犀利话语宛如利刀要刺破他虚伪的假相:“秋痕一直以为是她在引你上勾,其实,她才是被你利用的那一个,你要利用她找到切入神殿的突破口,而你所有的以身涉险,不过是虚晃一枪,迷惑他人。” 王轻候静静地瞧了方觉浅一会儿,漂亮漆黑的眸子泛着柔和的阳光,不知他想了些什么,他最后只是凑到方觉浅跟前,笑眯眯地说:“我真希望我有你说的这么厉害。” 这便是否认了。 方觉浅甩开王轻候咸猪手,冷冰冰着脸色,硬梆梆着往前走。 王轻候在后边堆着满脸笑容笑得一脸阳光灿烂,远远地喊着:“唉呀做人呢,最重要的是顺心顺意,快活逍遥,何苦囿于仇恨,囿于算计,让自己不痛快呢?” 方觉浅不搭理他,哪怕她有很多问题想问王轻候,但却也知道在王轻候那里听不到一句实话。 他从来不说实话。 比方方觉浅心里十分清楚,王轻候与王蓬絮之间兄弟感情极深,他绝不可能真的如他所说的那般,轻易放得下王蓬絮的死,但是王轻候,他也绝不会多说一个字。 方觉浅十分讨厌王轻候这样,时常用人渣败类垃圾来形容他。 毕竟早先就说了,她是人间初到客,尚还有点没明白,这行走人间的规矩和正确方式,善恶对错,是非曲直在她这里,也只有一道模模糊糊的轮廓和概念。 于是也就不是很懂得,什么叫保护色。 若王轻候这位质子嚎一嗓子“还我二哥来”,这凤台城中立马便能飞出千百只利箭,将他钉死在凤台城的城墙上,最后还得晒成人干,方能息了那些人的恨。 但无妨,岁月它是那么的长,王轻候有的是时间,用鲜血淋漓折骨断筋的教训告诉她,人间,远比她目前认识的要可怕多了。 那可不是两把短刀,一腔悍勇,便能杀出重围的呀。 第二十一章 意外这个绝妙的词儿 而在她领略这人间的残酷之前,可以让咱们的小阿浅品尝一点开胃菜。 先来了解一下,这世上最绝妙的一个词儿,叫意外,它通常伴随着坏事而来。 比如,李司良暴毙而亡。 怎么死的呢,据说,是他在余庆楼受了惊,回家的时候正巧瞅见了他那第十七房小妾新涂的唇脂,那唇脂颜色格外好看,似个蜜桃般饱满诱人,受惊不小的李司良便想咬一咬压压惊。 这一口咬下去,当场就给毒死在了当场。 那第十七房小妾,立时给吓破了胆,哭天抢地地哀嚎。 王轻候听了这消息,立时笑出了声,乐不可支地大笑。 方觉浅觉得,这人估摸着是疯了。 不理会王轻候笑得前俯后仰,她拉着惊魂未定的花漫时坐下,问道:“你跟他那小妾是在醉颜坊里一起买的胭脂吗?” “是的呀,我打听完了李府的事,出了门就跟她分开了,唉呀这可怎么办呀。”花漫时软糯糯的声音里满是焦急,又忍不住骂:“公子你别笑了,有什么好笑的,人家若说那口脂里的毒是我下的,我死了是不打紧,你可当心你也被牵连进去!” “那还是你死吧,公子我的命很金贵的。”王轻候乐道,还扬手端了一杯茶,唤了一声:“应生,把门开着,今儿晚上咱们是别想睡了。” 应生是个唇红齿白的漂亮少年郎,模样清秀格外招人稀罕,唯一不咋招人稀罕的,大概就是他相当不喜欢方觉浅了,女魔头这外号就是他叫出来的。 他打开了公子府里里外外所有的门窗,认真地观察了一下要是有个刺客啊啥的窜进来,得怎么守怎么防,已是做好豁出命去保护他家公子的打算了,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 王轻候见他这般紧张,便逗他:“小应生啊,别怕,这万一真有刺客来,咱们阿浅一个打十个,足足够你家公子我逃命的了。” “公子你这人还要不要脸了!总这么不把阿浅的命当命你合适吗你!”花漫时听不下去了,气骂一声。 “诶这话我不乐意听了啊,你信不信,要真有人来杀我,她肯定开心得不行。”王轻候摇着指头笑道,“因为她又逮着机会大打出手了呀。” 花漫时媚眼瞟在方觉浅身上,见她默默然望着天花板,深觉她家公子言之有理,便恼得不行,扭着腰肢跺着脚:“你们两个,倒是一唱一和呀,枉了我那么细心给你上药调理,生怕你死了,你就是个不知好歹的!” 方觉浅默默然低头——她从来不想跟花漫时吵架,那是真的吵不过她,她能把人骂出一朵花儿来! “来的人不会是刺客,是秋痕罢了。”方觉浅小心地插了句嘴,打断了花漫时的喋喋骂声。 “秋痕?”花漫时怔住,“那个昭月居的清倌人?” “嗯,你不是说,李司良的那小妾也是昭月居里出去的吗?秋痕认识那小妾也不是不可能,再加之今日王轻候这个人渣轻薄了她,那毒药,怕就是秋痕下的。”方觉浅握了握刀,冰凉的触感总是让她觉得很心安。 花漫时一听这话,便笑了,“我说公子,你这风流性子我倒是一贯清楚的,可是这秋痕姑娘说不得是你未过门的二嫂,公子你这么做有点不合适吧?” 王轻候一口茶险些喷出来,瞪了方觉浅一眼,瞧见了方觉浅眼角的一点暗喜的笑意——看来能暗戳戳阴自己一把让她很是开心啊。 小东西,就让她开心好了。 王轻候这样想。 “好吃不过饺子,好玩不过……”王轻候不要脸。 “你给我正经点!”花漫时喝道,“赶紧着,到底怎么回事!” “简单来说,秋痕是神墟的人,他们或许觉得我二哥的死跟神殿脱不了干系,所以想借着这层缘由让我也加入神墟,但我个人认为,神墟这地方成日里打打杀杀,跟我喜好和平的秉性相悖,于是婉拒了。” 王轻候恬不知耻! 两位姑娘不说话,嫌弃地看着他。 “真的,我连鸽子都不吃!”王轻候认真地说。 “公子,您早上吩咐的烤乳鸽好了,我给您端过来了。”门口小应生的声音,殷切而及时地响起。 王轻候尴尬:“我只是吃烤乳鸽,又不是我亲手杀的。” “姑娘您找谁?”端着乳鸽的小应生一脸懵懂地问。 “王公子这不是等着我吗?”秋痕姑娘,到了。 王轻候啃着乳鸽,笑看着秋痕:“您就一个人来呀?也太看不起在下……看不起阿浅了吧?” “来再多的人,不也是方姑娘的刀下亡魂吗?”秋痕没了白日里的气急败坏,许是筹码在握,显得从容不迫。 “这倒也是。”王轻候擦擦满是油的手,双手交握放在腰间,笑问道:“那么,神墟使徒,找在下何事呢?” “你怎么知道我是神墟的人?”秋痕却提问。 “很简单啊,在余庆楼行刺的刺客后颈上有刺青,两把利剑相交于一个三角形内,这是你们神墟的标志嘛。”王轻候答道。 “可是知道神墟之辈世间极少,你如何得知?”秋痕又问。 “我知道的远比你们想象的多得多,比如我就知道你今日穿的肚兜是红色,对不对呀?”王轻候笑眯眯。 “王轻候!”秋痕的从容不迫立时破功,话说回来,估计是没有哪个有廉耻心的女子能在他面前不破功的。 方觉浅悄没声息地鄙视一声,王轻候想把秋痕惹得发怒,失去理智,方便套话,也犯不着用这么浑的方法吧? “秋痕姑娘别动气嘛,你还没跟我说正事儿呢。今日在昭月居个个都瞅见了我跟李司良起冲突,转眼李司良就死在了他家小妾的樱桃唇下,而他家小妾又跟我家下人来往过,这怎么看,我都脱不开干系呀。秋痕姑娘布局严谨,可是想给在下指条明路,逃出一线生机?” 王轻候三三两两几句话,将这场“意外”概括完毕,而此刻,则到了如何解决“意外”的关口了。 第二十二章 想要她,先杀了我 倒也不是说秋痕姑娘她是个沉不住心气儿的姑娘,单从她能在昭月居那等红粉胭脂地里待上那么多年,便足以看出她心性坚韧。 委实是王轻候这样的货色太容易让人咬牙切齿地生恨了。 而提到昭月居,自然是逃不离那位明明没什么地位,偏偏言语重三分的抉月公子。 许是念在抉月公子的脸面上,也许是秋痕想起了她心心念念的王二公子“蓬絮”,她说话的语气明显放软了很多——那种不跟晚辈计较,放下身段来循循善诱,谆谆教诲的放软。 她说:“王三公子你在凤台城的处境之危,想来我不说你也明白,殷王向来对各大诸候不满,否则也不会将你们五大诸候地的公子皆胁迫过来作质子。尤其是你朔方城,离凤台城王都甚远,殷王一直怀疑你们有不轨之心,不然蓬絮也不会惨遭毒手。我只是想保护你,你是他的弟弟,我怎么可能害你?” 她言辞恳切,令人动容。 但方觉浅不等王轻候发话,便提前说道:“你这保护的方法挺别致啊,将他逼到死路再给颗糖果说是恩德,谁又敢要?” 王轻候暗暗冲她比拇指,他就喜欢方觉浅怼人这劲儿——不怼他就更好了。 秋痕默然片刻,复又说道:“我听说姑娘心性恪纯,不识人间险恶,想必也就不会明白,像王三公子这样的人,普通的劝说对他是没有用的。” 方觉浅一听这话就很不高兴了,什么叫心生恪纯,不识人间险恶,当场就怼了回去:“对啊我是不懂,可你这不是生动有趣地教会了我吗?” 王轻候掩嘴噗嗤一声笑,乐道:“怎么着,她比我都得好?” “滚!”方觉浅眉头一皱喝一声。 王轻候从不计较,只道:“咱也别绕弯子了,你说了一大堆殷王对我朔言城忌惮之语,都是些废话,谁人不知,你神墟向来以刺杀神殿中人为生,从不过问朝庭之事,讲白了,你们就是想我加入你们神墟,替你们做事,只要我答应了,你们便会抹去李司良暴毙之事,我也就安全了。” 说到此处,王轻候停了一下,问道:“不出意外,李司良那第十七房小妾的罪证你们都准备好了吧?只等我点头,她就会成为替罪羔羊。” “不错,神墟要做成这样的事,还是绰绰有余的。”秋痕点头。 “可本公子有一个怪癖,真的真的,舍不得见美人受苦,不骗你。”王轻候偏头笑道,“想必那小妾一定生得美艳可人,一想到这样的美人要香消玉殒,我这心口啊,就疼得厉害。” 懂事的花漫时立时插话,软绵绵地缠上王轻候胳膊,嗔道:“那小妾自然是极美的,公子可不要有了她就忘了人家哟。” 方觉浅闭眼不想看,恶心得把头扭到一边去,非礼勿视,牢记她心。 而明明是见惯了风花雪月的秋痕却气红了脸,说:“除了美人还是美人,王轻候,你怎么就不能像你二哥一样,做个坦坦荡荡的男子汉!” “这就是我二哥死了而我活着的原因啊,秋痕姑娘要不要一起来?”王轻候手指头捏了捏花漫时细小的手指,眼神却盯在秋痕身上。 “你冥顽不灵!死到临头仍不知错!”秋痕喝道。 “抉月公子我说你听了半天的戏,也该出场了吧。”王轻候笑声道。 屋子后方绕出来抉月公子,应生端来乳鸽的时候便是来传信,只不过王轻候暗着叫应生把抉月请去后方等着罢了。 要治清倌人,总得请老鸨出场不是。 抉月站在屋中,俊美的面容有些阴沉,冷冷地看着秋痕。 秋痕浑身一冷,低下头去。 “别低头呀,你这容貌如此可人,公子我看看,延年益寿。”王轻候打趣道。 “小公子!”抉月低喝一声,都什么时候了,他还在胡说八道。 “叫唤什么!”王轻候也吼回去,“自己的人自己看不好,还得老子给她俯小作赔礼道歉不成!” “小公子我……”抉月在王轻候面前,永远没有底气。 “出息了啊抉月公子,不止混得了昭月居的老板,还成了神墟的重要人物不成?哪天神殿的人真个查起来,你那破妓院保得住你吗?我今儿还真就告诉你了,你就在妓院里头混到了顶,你也就是个老鸨,干的就是皮肉生意!甭管神殿还是王宫,他们想整你你就得做条狗!还真有本事啊你,连神墟这种东西你也敢碰!” 王轻候这恐怕是窝了一肚子的火,逮着抉月就是一顿臭骂,骂得抉月半晌回不过神来。 “小公子,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神墟的人。”抉月无力地替自己辩解。 “闭嘴,老子不想听你的苦衷!”王轻候粗暴地打断他,对着秋痕又骂道:“秋痕姑娘,小爷我今儿告诉你,小爷我很惜命,但凡是想把我这条命系在刀尖儿上的,小爷我都会一刀捅死他,我捅不死,我还有阿浅呢。你们神墟费这么大力气要的不是我,我清楚,你们要的是阿浅。” 秋痕面色发白,怔住不说话。 方觉浅抬起头来,她是谁,她在哪儿,这事儿跟她有什么关系? 王轻候道:“神祭日那天阿浅从昏迷中醒来,她是神弃之人,在这个满世界都把神殿当神祇供奉的须弥,她将成为刺杀神殿最好的杀手,和最大的筹码,想来你们想得到她不止一天两天了吧?可没办法呀,小爷我本事大,先把她供在手心里了。” “来,听好了。” 王轻候松开花漫时,走到秋痕跟前,手指勾着秋痕的下巴,目光锐利如刀,一字一句一顿:“阿浅就是我的命,想要她,先杀了我。” “小爷今儿不杀你,是看在我二哥的面子上,容我说句不好听的,我是赖狗一条,可凤台城里能拿走我这条烂命的人,还真不多。”王轻候松了手指,笑得邪肆:“你,不在其列。” “您请好滚吧。” 第二十三章 信他不如信条狗 换个时机换个场地,再换个人,听到王轻候这番话,怕是要感动得涕泪齐下,当场便托付终生,认他作良人。 但阿浅小姑娘,她并不这样。 因为秋痕刚走没多久,王轻候他转眼就扑过来扑在方觉浅肩头,嘤嘤嘤地哭泣:“唉呀刚刚可吓死我了,要是她真的带上几十百号人来找麻烦,我可就要死在这里了。” 方觉浅有些烦燥地把王轻候这坨讨死嫌的人扔开,语气不快:“你刚才说的是真的,神墟想要的人是我?” “假的。”王轻候说。 “嗯?” “准确来说,是他们想知道你是谁。”王轻候说。 “嗯。” “给点其他反应好不好?”王轻候说。 “嗯?” “不是,你不是特想知道你的身份来历吗,这有人对你感兴趣你起码有点激烈反应以示尊重啊,这说明你很重要啊!”王轻候说。 “哦,那我去找她。”方觉浅说着就提步要跟上秋痕,聊一聊神墟准备给她什么好处。 “唉呀头疼。”王轻候说着就真的捂住了额头,阿浅不怎么按套路这种事,各种防不胜防,“你回来,你还真去呀。” 花漫时挽住方觉浅胳膊,俏生生一眼,笑声问王轻候:“公子,你刚刚说阿浅就是你的命,想要她先杀你,可是当真的?” “唔,这个嘛……”王轻候支支吾吾。 花漫时便冷笑,戳着方觉浅的小脑袋,道:“瞧见没,咱公子就是嘴上说得可利索,哪天真个遇上危险,你可千万别信他,信他不如信条狗!” 然后她又倒在方觉浅肩头上:“还是我对你好,要是真有人欺负你,我肯定要上去帮你打他的!” 方觉浅是个直肠子,说话也直,扭了扭肩头想离花漫时这软绵绵的白面糍粑远一些,小声地说:“有人欺负我,你上去了你也打不过啊……” “方觉浅,你识不识好人心了你!” 几人嬉嬉闹闹,倒是把还留在这里的抉月公子给晾着了,他站在那里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尴尬不已。 王轻候难得地生出一星半点儿良心,冲他摆手:“坐吧,杵在那儿跟木桩子似的。”tqr1 “抉月不敢。”抉月公子拱手行礼。 “有什么不敢的,这凤台城里你地位可比我高多了,我才是那个不敢得罪你的人。”王轻候的话,夹枪带棒。 “小公子。”他几乎哀求般的声音听着令人心碎,于抉月而言,他对王家一门的感情太过特别,而王家之中,他最怕,也最敬的人,便正是眼前的王轻候。 “你看看你这娘们儿兮兮的样子,你还要哭是吧,你哭个试试!”王轻候却从不顾及抉月的感受,说话怎么伤人怎么来。 “抉月,不敢。”抉月又是低头。 “你跟神墟怎么回事,你可别告诉我,秋痕是神墟的人你不知情,那你还不如趁早找根歪脖子树吊死。” 抉月看了一眼方觉浅,那眼神太过复杂无人懂其中艰涩,像是想了许久,抉月才说:“小公子说得不错,从神祭日那天起,他们便一直在想办法接近方姑娘,但小公子也并非不是他们寻找的人。” “至于我,说来小公子可能不信,若是二公子开口,秋痕进不来昭月居。”抉月苦涩一笑,“昭月居虽是风月之地,但来往之人皆是贵族甚至王族,小倌美人必须身家清白,出不得半点差错,神墟便是有纵天之能也不能把秋痕送来做细作,是二公子,二公子要为神墟在昭月居设一个据点,这才有了如今这局面。” 王轻候久不说话,只是目光微直,盯着地面上那块青色的地砖像是看入了神。 二公子,他二哥,王蓬絮,为神墟的人在昭月居求了一个据点。 那王蓬絮,是神墟的人,没得跑了。 厉害啊二哥,这么多年不回朔方城,说是要在凤台城做一番事业,这做着做着就做进狼窝里头去了,您死得可真是太他妈活该了! “如果王蓬絮是神墟的人,会不会我也是?所以你们都不认识我?”方觉浅问着花漫时。 花漫时也是满目震惊,不敢置信地说:“往日里我可是二公子的贴身护卫,他入了神墟这事儿居然连我也瞒着!” “告诉了你,不就等于告诉了王家吗?他能不瞒着你就有鬼了。”王轻候似是漫不经心嘲讽道,他抬起头来叹了声气,“抉月,你如今想把神墟从你昭月居里头撵出去怕也是不能了吧?” “小公子说得对,我与神墟沾染上关系便是把柄,若是他们将风声传给神殿,昭月居毁了倒是不可惜,怕的是我,与我曾有关联的王家,都会毁于一旦。” 抉月苦笑道,“所以,我一直不想让小公子你见到秋痕,便是不想让你也与神墟相遇,他们,不会放过任何一个可以拉拢利用的人。” 王轻候揉了揉眉心,事情一桩接一桩,但总归是要把眼下最紧急的处理了,才能解决下一桩。 而最紧急之事,莫于所有事情的始端——李司良的死。 先把这事儿解决了,后面的事情才能慢慢想办法。 王轻候倒也没有想太多,像是解决之法早已在他胸口,搞出这么多事情来只是为了看一看,秋痕能折腾到哪一步,所以说话间倒也十分顺畅:“抉月,你回去昭月居给我放个消息,说李司良的死,是因为他劫掠幼童,惹了民愤,有人为了给家中稚子报仇,这才对他痛下杀手,但却不必把这些孩子去了哪里说得太明白。” “是,小公子。”抉月点头应下,虽然他并不是很明白王轻候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方觉浅却是明白的,王轻候把消息放得不明不白,自会有追问幼童下落,可那些幼童都是送进了神殿的,如果神殿的人还要插手的话,便是惹火上身。 李司良死了就死了,还会有下一个李司良,把神殿摘进去,却是不划算的买卖。 以圣洁高贵立足于世的神殿,绝不会想主动撞上这么大个污点。 “另外,太史寮李大人有没有什么把柄在你手上?”王轻候问道。 “这个倒未曾听说,毕竟他平日里与神殿来往,必须洁身自好,若有污点,神殿的人会不满。”抉月皱眉。 “那可未必。”花漫时插话,眼珠子转一转,抿着些不怀好意的笑色:“我这儿可有个猛料。” 第二十四章 一点小故事 她跟李司良那第十七房小妾逛了一圈醉颜坊,总得掏出点东西才是,这会儿看来是要亮出来了。 “说说看。”王轻候说。 花漫时张唇欲说之前,看了方觉浅一眼,伸出两只素白小手捂住了她耳朵,这才说道—— “我若告诉你,李司良跟他父亲最爱做的事情,是共享一个女子呢?” “我靠!”王轻候当场惊住,“这玩得比我还大啊!” “今儿李司良那小妾跟我说的时候,我也是和公子你这表情一模一样,那小妾却说我大惊小怪,李府上上下下的姬妾,都是这么玩的。”花漫时摊手,“女人总是藏不住秘密,套一套就说出来了。” “佩服佩服,在下佩服。”王轻候都拱手佩服的事,那是真有点猛的。 倒是有一个人她翻一翻白眼,拿下了花漫时两只爪子,说:“隔着十步远的人说话我都听得见,你这两只手能挡住什么?” “人家这不是怕你不喜欢听嘛!”花漫时撅嘴,委屈。 “好好好,你先别哭。”方觉浅服软,又转头对抉月说,“不如把这个消息也放出去,若是有人猜测,这是父子二人争美,父亲对儿子痛下杀手,就更有趣了。” “哦哟阿浅这小心思比我还毒呢。”王轻候嬉皮笑脸,“就听你的。” “哼!”花漫时冷嗖嗖一声。 方觉浅便步子往外挪一挪,离着他们二人都远些,她觉着一主一仆脑子或许都有点问题,好端端地总是把火往自己身上引。 但不管别的,这么一折腾下去,王轻候在李司良暴毙之事中,可以暂时摘出来了。 神殿的人除非有毛病才非要理一理李司良的死,再者说了,李司良与神殿联系的人也就是一个神使的面首而已,再怎么得宠的面首,也不敢给自家主子脸上抹黑。 那位叫扶南的公子,怕是恨不得快点把事情抹平。 众人一晃神,才惊觉已到了下半夜,月悬西楼弯如钩,勾一勾凤台城的心力角逐——多有趣,这一切不过是一天的功夫,在这凤台城里就能发生这么多有意思的事情。 一波三折,曲折动荡,一根弦没绷紧,小命就不保,诚如王轻候所言,凤台城,真好玩。 “天都快亮了,抉月你也回吧。”王轻候伸了个懒腰,又端了杯浓茶。 “公子,凤台城中风雨极大,还请万事小心。”抉月当真是个好人,王轻候都那般对他了,他还是好言好语,记挂他周全。 “有话直说。”王轻候头也不抬。 “不如,小公子你就不要再追查二公子之死了吧。你要替二公子报仇,李司良已经死了,一命抵一命,也够了,就到此为止吧!”他几乎是在哀求王轻候一般,眼神都凄凄。 “够了?抉月你是不是在凤台城呆久了,忘了王家三子,老三最毒这句话?你竟敢拿李司良跟我二哥相提并论!”王轻候嘲讽地看着他,声音里尽是冷厉。 抉月猛地站起来,险些撞翻了酒桌:“你,你这样下去,会把你身边所有人都害死的!” “我身边,空无一人。” 王轻候抬眸,眼神如刀,透着寒光,剜在抉月身上,“不过我倒是想不到,十三年前离开我王家的王抈,会摇身一边成为凤台城中人人惧怕的昭月居老板,还要阻止我去彻查家中兄长之死。” “抉月公子,我可记得,你这条贱命,好像还是我二哥从雪地里捡回来的吧?” 抉月似难忍此辱,久久不言,半晌寂静之后,抉月看向王轻候的目光哀伤而悲凉,声音都有些破碎:“二公子救命之恩,我从不敢忘。” “然后你便害死了他。”王轻候笑得凉薄。 “我没有。”抉月立刻否认。 “不要告诉我,那神墟行事,你不知情。”王轻候逼视着抉月,尖厉得要刺穿他灵魂,“不要告诉我,他被拘神息殿,你不知情!你处处知情,却从未报于我听,若有我在,他能死?” “王轻候!”抉月猛地突然打断了王轻候的话,嘴唇轻颤,声音都有些发抖,带上恭敬,也带上悲痛:“小公子,神墟那种地方,是普通人能去的吗?他心有抱负要为天下,我又能怎么办?他不肯让我告诉你,不就是希望你好好活着吗!” “滚出去!”王轻候额头青筋微微跳动,压低的声音带着难抑的愤怒。 这是方觉浅第二次看到王轻候如此失态,第一次,还是在与他初遇时在神息殿中所见,而这两次的失态,都与王蓬絮有关。 他与王蓬絮之间的兄弟情深,怕是外人难以想象。tqr1 抉月走后,屋子里只剩下沉默,花漫时轻叹了声气,满了一杯茶给王轻候,轻声地劝:“抉月公子也是为你好,公子你又怎会不知呢?” “他离我越远越好,死得就没那么快。”王轻候喝尽了茶水,淡漠无奇一句话。 花漫时便不知该如何接话,只是连声叹着气,向方觉浅使了眼色,自己先退下了。 这种时候,估计也就只有方觉浅能与王轻候说上几句话,而不被他骂回去了。 方觉浅觉得今日一天的消息实在是太多,她竟不知该从哪里开始问起。 她想了很久,末了才问:“抉月跟王家,到底是什么关系?” 王轻候深深看了她一眼,也像是心里压了太多事快要没办法呼吸,想找个人说一说,而方觉浅绝对是最佳听众,因为她绝对不会说出去。 便叫她坐在自己旁边,语气飘渺地说了起来:“十二年前抉月不叫抉月,没有名字,冰天雪地里卧在冰面上险些冻死,我二哥出门游玩遇到了他,怜他性命将他带了回来,我家中本就和睦,父亲也极疼惜他无父无母,给他安了王姓,视若己出。加上我家中大哥,四兄弟倒也是整整齐齐长大,兄友弟恭,亲如臂膀。” “他十三岁那年跟旁人去玩,被人骗去赌钱,输得一干二净,遭人扣住,让他问家里拿钱。可是我王家家风严谨,绝不容许家中有人滥赌。他不敢跟父亲说,只敢来与我和二哥讲,我二哥当时又不在,我一个人去救他,被人打断了三根肋骨,眼睛也差点被人打瞎了,拖着他回了家。” “父亲质问我们为何去赌钱,我看他身形消瘦挨不住家罚,便将过错担了下来,一身的伤未好,又吃了父亲一顿棍子,皮都烂了。” 第二十五章 神墟这地儿 说到这里时,王轻候轻笑了一下,不带讥诮,只是回忆起往事的那种淡然笑意:“他小时候一向怕事,胆小得很,在一边站着吓得话也不敢讲,只知道哭,身子都僵住了,他甚至不敢看我。” “其实那时候我也觉得没什么,一点也不觉得委屈,不觉得苦,还回过头去开解他,让他别放在心上,也别跟父亲去说,反正是兄弟,打谁不是打,我都已经一身伤了,不必要再让他饱受皮肉之苦。” “但我万万没想到,第二天,他就跟人走了。当时说是无颜待在王家,无颜面对我。我怎么也不肯信,让他说出个理由来,可是他头也没回就走了,不给原因,不给说辞,我骑着马追出去,身上还在流血,我对他说,王玦,你今日踏出了朔方城一步,我就只当你已经死了,当年所救的,不过是一条不知报恩的狗。” “他还是走了。” 王轻候笑看着方觉浅,继续说:“所以如今他也怨不得我不把他当人看,他只是我王家当年救的一条狗,还是条不要主人的狗。” “唔,虽说这么说有点假清高,但还是想问一问,他当时若是有苦衷呢?”方觉浅托着腮,听这个故事听得有点入迷。 王轻候手指头刮了刮她鼻尖儿,眼神里之前的激烈情绪也平缓了不少,有了些柔和的色彩,笑声道:“当年我也是像你这样想的,可是后来发现,他并没有任何苦衷,他宁可呆在昭月居里做个小倌,也不肯回王家。” “昭月居跟王家有关系么?”方觉浅又问道。 “没有,昭月居跟王家毫无关联,他就算是成了昭月居的老板,也帮不到王家任何事,顶多是后来我二哥到凤台城来当质子,能有个说话的人罢了。我二哥比我强,他不爱记仇,对抉月早就没有半丝不满了,哪像我呀,就如你说的小鸡肚肠一个,特别记仇。” 方觉浅总觉得这个故事少了一些东西,拼凑不成完整的模样,如果连她都觉得不完整,王轻候又怎么会不起疑心呢? 她隐约觉得,那些少了的东西,要去问抉月,才能得到完整的真相。 “不过,他能答应我二哥在昭月居里设一个神墟的据点,我还是很佩服的。呵,那可是拿命在赌。”王轻候笑道。 “给我说说神墟吧。”方觉浅像是个好学求问的宝宝,这凤台城里有太多的东西是她不知道的,而她想去了解,去了解一切与王蓬絮有关的事物。 像是话匣子打开了,王轻候也不再左右而言其他,他告诉方觉浅:“神墟这东西呢,好像是二十年前还是多少年前突然冒出来的,里面的人多是刺客,每一个都武功不俗,他们只吸收对神殿有敌意的人,刺客目标也只有神殿中人。干过的最轰动的一件事,是在六年前刺杀了一位神殿神使。” “神使?”方觉浅微惊。 “嗯,神使。”王轻候笑道:“惊讶吧?” “惊讶。”方觉浅点头,“神殿里头如今真正掌事的人就是八神使,地位崇高无比,身边神卫无数,能刺杀一位神使,实在是令人诧异。” “你没了记忆,不知道当年这件事在须弥大陆上掀起了多大的风波,有多少人为这件事陪葬。神殿神使地位不俗,哪怕是死一方诸候也没有这么严重,当年神殿与王宫合力追查此事,也正是因为风波过大,我才偶尔得知了神墟。” 王轻候耐心地给她解释,当年须弥大陆血流成河,为了这一位神使之死,有太多无辜的人付出性命的代价。 “所以你才对神墟没有好感吗?”方觉浅好奇道。 “不好说,我对神殿也好,神墟也罢,都没兴趣,我还是对美人比较有兴趣,比如阿浅你这样的美人,我就兴趣大大的。”王轻候又开始嬉皮笑脸,不安份的爪子摸过去摸着方觉浅的脸颊。 方觉浅拍开他爪子,恼道:“那王蓬絮怎么会跟神墟走在一起?” “我也想知道啊,我那二哥脑子一向清明,为人疏阔,我怎么能想得到,他一脚踏入了这地方?”王轻候笑道,“大概是想找刺激吧?” 方觉浅歪着小脑袋,认认真真地想着王轻候刚刚说这些东西,试图让自己那干干净净的记忆里冒出一两个小点,看能不能想到些什么,结果却只是枉然。 于是她不得不放弃,再认认真真叹了一口气。 王轻候偏头侧看她,她眼角的朱色泪痣在月光下也那么鲜艳了,反而有些朦胧的柔和。 他忽觉这些年来他身边都是些工于心计,最是擅长信步闲庭于阴谋中的人,已然很久未曾见过像方觉浅这样认真到近乎有些倔强的,真正的人了。 不识人间善恶是非的方觉浅在极其认真地活着,而他们这些红尘旧人早已活得随便而敷衍,灵魂肮脏而腐烂,糟蹋着上天赐予他们的灵性馈赠。 看着这样认真的小阿浅,他都快有些不舍得下死手糟践了。tqr1 正这样出神时,他突然见到方觉浅一跃往前,王轻候这才猛地惊醒,将已有些出神的目光重新凝聚,凝成平日里的模样。 而在内心将心口缩紧,他并不是很愿意做一个好人,刚刚险些失了心神。 “有人吗?”王轻候望着方觉浅跃出去的方向问道。 “好像是的。” “有也正常,这可是诸候质子公子府,若没人来盯着,才是有鬼了。”王轻候倒不介意,揉了揉有些发酸的脖子,说:“夜了,陪公子睡吧,小心肝儿。” 方觉浅当场一飞刀甩他脸上! “不睡就不睡咯,你要玩就玩咯,一言不合就拔刀这什么毛病!” 王轻候手指夹住飞刀,拍拍受惊不小的小心脏,刚刚还你侬我侬甜似糖蜜饯儿呢,转眼就不认人了,翻脸比他还快! “阿浅,热水备好了,快来,我给你洗澡……”那边厢传来花漫时的呼唤。 方觉浅站在院子正中央,前边是猛虎王轻候,后边是恶狼花漫时,些微有那么点尴尬。 于是她选择了欺负小白兔应生,果断往他房间蹿去。 小白兔应生抱着被子很是委屈地站在门口,拍着门恼火地大骂:“你这个女魔头,你欺负了我们家公子还不够,你还要来欺负我!” 公子他大笑。 应生更气:“你还笑,公子不是我说你,你早晚死这女魔头手上!” “诶巧了,公子我最爱的死法,便是牡丹花下死,做个风流鬼。” 第二十六章 那时初遇 女魔头她躺在床板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瞪着一双眼睛望着窗外如银月色倾泄盖华,影影绰绰的树影摇摇晃晃,未能生出枝桠的它们,枯枝狰狞,像是夜间恶魔伸出来的利爪,要抓破人心。 睡不着的她干脆起了身,开门跃墙,回头看了看挂了平安灯笼还在摇曳的公子府大门,走向了夜色的深处。 睡在王轻候房间地板上的应生听见了动响,小声地说:“公子……” “嗯,你回屋睡去吧,她今儿晚上怕是不会回来了。”王轻候在床上翻了个身,安安稳稳并不心急。 “公子,你不怕她跑了么?”应生好奇地问。 “她就在我方寸之间,能跑到哪里去?”王轻候眉目安然,不嬉笑,不胡闹,这样的王轻候有着莫名的傲然之气在眉间。 人们时常用灿若星河这样的词来形容一个事物,或者一个人的眼神有多么美好,但大抵是世间再美好的事物,再明亮的眼神,都敌不过真正的星河璀璨。 无垠的星空延伸至大地的尽头,如道蔚蓝的巨大幕布缀满宝石接天连地,满天繁星时闪耀时喑哑,将本该漆黑的深夜都映出湛蓝的颜色。 披着这星幕,方觉浅静静前行。 与这美好得几乎过份的夜色相较,方觉浅显得极为渺小。 不比花漫时的风情,难及王轻候的风流,甚至没有抉月的矛盾,她不活泼,不可爱,不娇艳,不睿智,她站在那里,就像是一个模糊苍白的人影,难有什么立体鲜明的形象,除了她手中两柄刀,再无其他作为一个鲜活的人该有的颜色。 她有那么点儿像是与亘古长夜为伴的幽魂,只在杀人时艳光四射。 平日里的她太过干净而平白,几乎要淡而无味,就连让人讨论几句的兴趣都激不起。 但她隐隐约约地感觉得到,很快,就会有很多人来给她这苍白无趣的生命添上斑斓色彩。 而在那之前,她想先回到这一切开始的始端,将始端牢牢记在心间,记住最开始她是什么样的颜色。 她翻过了城墙,走出了城门,走到了城郊,走过一座春花早开的峡谷,走上一条繁花铺地的狭窄山道。 眼前一座孤峰直直着插入云宵,接连天上星河如云,越走越寂静。 直到静至千山鸟飞尽。 她走到了神息殿。 不远处的神息殿里安安静静地躺着一个人,一个只活在别人口中的人,王蓬絮。 三月初三神祭日大乱之时,方觉浅提刀出城——那时候方觉浅还没有这个名字,人们习惯将那时的她称作神弃之人。 城门处有盘查,身份来历皆成迷的她,推刀出鞘。 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身着碎花裙,提一篮花,柔软的小手牵住她,仰面而笑:“小姐姐,我带你出城,你帮我一个忙,好不好?” “不好。”她甩开小姑娘的手,冷色寒面。 卖花的小姑娘笑颜明媚:“从此处杀出城外,需过三道防守,共计六十九名戍城卫,今日祭神又遇大乱,城中巡逻卫不过多时便会赶来,共计四百九十五人,姐姐,你一个人,要杀多久呢?” “不用太久。” “小姐姐你身上伤口共三十四道,其中九道在致命处,七道伤了你的手筋,十道在你双腿,其余不提。你轻功使不得,内力用不上,小姐姐,你觉得,再添几道伤,你便会殒命呢?”tqr1 “死并非是一件很可怕的事情。” “如果你不想活着,这般走过去,喊一声你便是祭神时的作乱之人,自会有人收你性命,又何必要手握双刀?” 卖花的小姑娘,笑容灿若春光。 扬一扬手中的花蓝,小姑娘说:“小姐姐你看,这花就是我从城外采来的,凤台城中,可无花开。” 花香熏人,花香中掺的迷药更熏人,使人心神摇晃,松了警惕。 小姑娘拉着她的手,带着她越走越寂静。 她停下来,松开卖花小姑娘的手,眸底微寒似这三月初暖乍寒的天,好是好看,只是还未带人间春风和暖色,连着声音也染了春风里微带凉意的凛冽:“这不是出城的路,你是谁?” 小姑娘折一朵颜色正浓艳的杜鹃放入花篮,笑声清脆:“小姐姐你跟我来,便知是去往何处了。” 她带着方觉浅,来到神息殿。 青苔爬满石阶,拾阶而上,蜿蜒小路通向山顶,山顶一座巨大的宫殿,巍峨耸立,威势迫人。 宫殿的大门上刻画着古怪复杂的图腾,神秘幽诡,震慑灵魂的古拙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不由自主想屈膝跪拜。 大门正前方,一个赤身裸体的女子跪立在地,手臂相交护于胸前,这是向神殿祈祷的姿势。 她半垂首,恭敬而虔诚的模样,面带神秘圣洁的微笑,双目紧闭,纤长眼睫安然轻阖,墨发在她腰间轻轻摆动,挠着她如雪似玉的肌肤,星月之光汇聚在她精致绝美的脸上。 她宛若神女初生般神圣,高贵,不容亵渎。 卖花的小姑娘歪着小脑袋,未带半点遗憾的神色却偏要遗憾地叹:“真是个好看的姐姐,只可惜,死了。” 那时方觉浅看着这跪地神女,慢步上前,又看看神女身后的巍峨宫殿,这后面,守护着什么?要用神殿神女来镇守大门? “姐姐小心!”杜鹃花自花篮中弹射而出,挡下神女口中吐出的淬毒银针,小姑娘拈花而笑:“神殿的人,还真是卑鄙呢。” “何人擅闯神息殿!” 守护在此的神殿神卫高声怒喝,鱼贯般一跃而出,黑夜里他们的黑衣飘荡,像极了夜间潜行的蝙蝠。 “小姐姐,可要辛苦你了。”小姑娘连连后退避让神卫。 方觉浅一把扣住正往后退的小姑娘的下巴,轻轻抬起,让她仰视着自己。身子前倾靠近她粉雕玉琢的脸颊,彻寒的眸子里泛起杀意。 她逼视着小姑娘那双清澈见底的眼睛,缓慢低沉的声音充斥着危险,唇畔却噙着残忍又嗜血的笑色:“等一下,你最好有一个合适的解释。” 双刀出鞘,血光即起。 蓬蓬飞血洒落在跪地祈祷的神女身上,亵渎着这里至高的神圣和宁静。 卖花的小姑娘被她充满杀机的眼神吓得一怔,还未回过神,她那位来历神秘的姐姐便已如游龙入海,翩若惊鸿,惊起千堆花飞染血。 “姐姐的武功,比师父说的还要好呢。” 小姑娘回头望,望向那高耸厚重的大门,笑容诡谲。 第二十七章 曾有一双手 方觉浅击飞神卫,提着卖花小姑娘的身子重重砸过去,蛮力破开大门。 厚重大门后方,是一个极其空旷的大殿。 大殿顶上镶满各式宝珠,璀璨如繁星,中间一颗硕大的夜明珠熠熠生辉,耀亮整个大殿。 大殿四周的墙上立满神像,每一个都肃穆庄严,神秘高贵,也每一个都双目含嗔,怒视着大殿中央。 中间一张长桌,放着一个男人,容貌俊美,只是看着已死去多时。 长桌旁边还跪着一个男子,与巨大空旷的神殿相较,他的身影显得渺小。 他看着桌上的男人,看着这男人四周布下的诅咒符文,条条道道禁锢他灵魂,做个可怜的孤魂野鬼,诅咒他在人间游荡,永世不得超生。 他眼含悲痛,却面露嘲色。 “二哥,你一生也不过如此,真是让人好笑。” 方觉浅破门之时,他眼中悲痛面上嘲色即刻散去,似从不存在,只具公子风流。 小姑娘的花篮摔去一边,花篮里的好花洒了一地,姹紫嫣红的,颇是可惜。 她咽着血:“公……公子,人到了。” 公子偏首,露出半张公子面皮,一段飞入鬓角的如削长眉,半目风流尽藏的含笑似媚眼,还有薄似刀锋朱红诱人的唇。 唇轻挑,他掀起薄情的笑。 那是方觉浅第一次见到王轻候。 他笑看着踏碎月光踩着血水而来的方觉浅倒提双刀,双刀血未凝,滴滴答答响不停敲人心。 先看她左眼下方一滴朱砂泪痣泛诡艳,再看她颈脖间朱碧色交错的图腾,图腾如花枝缠树,又像是古怪的符文。 这便是他要等的人。 “你在等我?”古怪的少女踩着缓慢的步子徐声发问,并不着急,待宰的猎物总逃不到哪里去。 公子唇微启,他声如昆山玉碎,叫人沉醉:“在下王轻候,不知姑娘芳名。” “你在等我,却不知我是谁。” 彼时未有名字的方觉浅,露出古怪的笑意,带三分无辜的轻佻,七分薄情的曼妙,泠泠如冬溪的眸子里泛过凉凉的漠色,比不得满地繁花娇艳可人。 “那人是你便可以,你是谁,却不重要。”王轻候站起,长身玉立,青袍飘荡,面含温柔如水的笑意。 方觉浅步子渐近王轻候,双刀在她手心里转半圈,刀尖朝前,寒芒一闪,滴落一滴残血绽开在刻满符文的大殿地面,清清脆脆,“嗒”的一声,她歪头发笑带邪恶的天真:“可我却很讨厌别人对我设圈套。” 双刀侧挥,她直朝王轻候喉间划去。 却在半道收力猛地顿住。 目光定定地望着长桌上已然死去的男子,她认识这个人,却记不起他是谁。 有一个名字在她口中,她觉得她马上就要脱口而出,却怎么也喊不出来,就像她记不起自己的名字,身份,来历,过往,记不起了一切一样。 她见到那人时,头痛欲裂,似撕扯似针扎的痛感令她面色惨白,冷汗直下,就连双刀也跌落在地。 于是她踏血而出的步子定住,只定定地望着那方,耐着剧烈的疼痛,想破开脑海中的重重壁垒,想记起一些与这个人有关,与自己有关的事来,哪怕只是一点点也好。 王轻候见她神有异,问道:“你认识我二哥?” 她眼神一动,掩下异色,只说:“不关你事。” 王轻候上上下下打量了她一番,她浑身上下伤口难以计数,许多地方都已露出鲜红的血肉来,若是换个人怕是早已痛得昏死过去,她是如何撑着还能杀了外面那些武功高强的神卫的? “擅闯神息殿者,死!”未等王轻候一展公子温柔与体贴,闻声而来的神卫高声怒喝。 那天的血光一直染红了神息殿,满殿神像怒目而视,似在谴责着方觉浅的暴行——于神眼前大开杀戒,沐血圣地,其罪当下十八重地狱。 那也是方觉浅第一次觉得,她体内有种力量在喧嚣着要找到出口,莫明的酣畅和快感让她热血贲张,舌尖一卷,她尝到唇边鲜血的腥甜,她美得性感又危险,无辜又野蛮。 极是古怪,方觉浅看到王蓬絮的第一眼,脑海中自然地浮现出了,她听到那声颂唱,于是不知不觉吟唱出声:“苟活忘其国,如犬献媚……” 王轻候却面色一变,跃至她身后,探出一根手指比在她殷红的朱唇上,在她耳边轻声说话,声音温柔得如哄三岁孩童入美梦:“嘘——当着诸天神明,此话说不得。” 方觉浅偏头看他,目光中尽是不解和茫然,与她脸上的天真笑意相映,再接连这一地的流动鲜血,看着极是古怪诡异。 她看着眼前王轻候那根修长好看的手指,饱满诱人的嘴唇轻轻印上去,像是极浅的一吻,柔软的触感让王轻候心尖一颤——阅美无数的他,没有见过此等怪人。 她薄唇弯出一道笑,微带呢喃的声音磁性低沉:“说不得,杀得。” 短刀脱手,挟着破风之声直直嵌入墙上一尊神明额头! 满地死尸过后,王轻候探出一只修长如玉节的手,放至她眼前,摊开了一团千花昼如锦,烈火焚若歌的莫测命运—— “跟我走,有人杀。” 后来,那名叫阴艳的小姑娘受方觉浅一掌重伤,养至如今仍未完全痊愈,还在调理之中。 后来,也有很多的人问过方觉浅,你真的是因为跟着王轻候有人杀,才愿意跟他走的吗? 方觉浅从不回答。 方觉浅没有告诉过任何人,王轻候把手放在她眼前的时候,她隐约记得,好像有另一个人也是这样,将一双宽厚温暖的手伸到她跟前,对她说,跟我走。 她有种强烈的感觉,她觉得,那人应该是王蓬絮。 这是属于她一个人的,专属她与王蓬絮之间的小秘密,她隐约有些私心,并不想告诉任何人。tqr1 于是她当时将满是鲜血的手放入了王轻候掌心之中,跟他走,找出王蓬絮是谁。 除了他王家二公子的身份,他还有着什么样的过往和秘密。 便是因着这个原因,她看王轻候再怎么不顺眼,觉得他再怎么讨嫌,也都觉得并非不能忍受。 第二十八章 纸上得来方觉浅 王轻候那时笑得很奇怪,他偏着头,疑惑地看着她,似是在想,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怎么会这种,有人杀,便跟着自己走的人? 他来凤台城之前,家中老怪物交代,他在凤台城外会遇到此生最大的贵人,于他此生有利,定要结交收为己用,贵人眼角一滴泪痣是标志,颈间至后背都有大片的古怪图腾。 最重要的是,贵人脾气古怪,嗜杀邪戾,但未失良知,当徐徐图之,引入正途。 王轻候先前不甚懂什么叫脾气古怪,见着了她,也就觉得也没那么难理解了。tqr1 纸上得来方觉浅,见着真人方才觉得凭老东西一席话,远远不足了解眼前人。 不如,方觉浅。 他替她取名方觉浅,总是唤她,阿浅,阿浅,偶尔叫她小心肝儿,小可人儿,小宝贝儿,甜蜜之词用尽。 每一声都带着深深的情意和浓浓的宠溺,流转于唇齿,从不过心。 不过好在方觉浅对此并不领情,冷眉冷目冷言冷语冷得让人心寒,全没了她杀人如麻时那份活色生香与嚣张诡丽。 “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是在等你吗?”王轻候曾经这样问过她。 “为什么?”方觉浅便问。 王轻候倒也如实相告:“我从家中出来时,家中有一位高人给我算了一卦,说你是我命中贵人,于我此生有逢凶化吉之助。” “我挺便宜的,有人杀,就跟你走,你家那位高人是个江湖骗子,早些杀了吧。”方觉浅坐得端端正正,诚恳地建议。 王轻候听着朗声大笑,觉得方觉浅真是个小甜心,字字句句都深得他心。 当然方觉浅也问过王轻候问题。 禁锢着王蓬絮的是个阵法,那阵法叫镇灵图,九十九神像镇灵,门口神女生祭献身守魂,封死唯一的出口,生生拘人三魂七魄,永世不可超生,是最恶毒的诅咒。 可是王轻候毁了大阵,却并没有带走王蓬絮的尸身入土为安,方觉浅问他为什么。 王轻候凉薄无情地说:“他自己一心找死,那就让他死在这里好了,如他所愿。” 于是,王蓬絮如今依旧躺在神息殿里,只不过,灵魂应该早已轮回了。 方觉浅望着神息殿再次戍卫森严,忍不住一次又一次地想,王蓬絮到底做了何等有罪于神殿之事,才让一向以宽容仁慈面目对外的神殿,这般憎恨他,便是死了,也要拘着他灵魂,没有了他灵魂,也要禁着他尸身不能入土。 定然不是因为他与神墟有关这件事,若是此事已然被神殿知晓,那朔方城整个王家也早就已经被神殿和王宫合力铲除了。 殷王一向对各大诸候有所不满,想尽了法子想削权,又怎么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 到底会是什么事呢? 王轻候说,他并不确定害死王蓬絮的凶手到底是谁,他在说实话吗? 在方觉浅的那颗小脑袋里,有太多的未解之迷,她迫不及待地想弄清楚这一切的真相,但她却不得不按捺下急切的心思,跟着王轻候慢慢来。 凤台城是能吃人不吐骨头的,这些天她深有见识,她不想因为她的急切,就害死了王轻候,或者说,害死了王蓬絮的弟弟——依王轻候所言,怕是王蓬絮也极为疼爱他这个三弟的。 或许这也是养成王轻候骄纵无理这性子的原因吧。 天边破晓,昏暗的神息殿在晨曦中显露出它的高大威严,沐浴在圣洁朝阳里的巍峨殿堂似乎有着神性一般。 山脚下来了很多住在城郊的村民,他们匍匐在地,跪拜行礼,双目紧闭,神情虔诚,久久不起。 须弥的子民绝大多数都是虔诚的,虔诚地供奉着神殿,供奉着这个至高的神性之地。 这种信仰几乎要越过他们对殷朝王宫的恭敬。 而方觉浅这个唯一站立着的神弃之人便显得格外扎眼,像个异端,迎接着信徒们或谴责或愤怒的眼神,她视若无睹地,从这些跪着的人中间,直立脊梁信步走出。 她不信仰神殿,她只知道,在身后的那座大殿里,躺着一个对她很重要的人。 回到公子府的时候,众人正在吃早点,那位受伤许久终于能出门走走的阴艳小姑娘也在,见到方觉浅时,似乎还是有些怵她当时那一掌,拍得她几乎小命不保,此时仍是怯生生地堆着笑意,生怕再吃一掌,就真的要去见阎王。 她弱弱地唤了一声:“小姐姐,你一夜不睡,累不累呀?” 方觉浅倒也想缓和一下与这位小姑娘之间的“恩怨”,无奈她实在不太会绕弯子,默念许久也只蹦出来两个字:“不累。” 王轻候像是早就料到方觉浅一定会回来似的,也不惊讶,只是招呼着她坐过去,给她盛了一碗粥,笑声道:“大晚上的不睡觉,到处跑什么。” “你都不问我去哪里了吗?”方觉浅疑惑道,他便这样放心自己? “你去哪里不重要,你一定会回来,这才重要。”王轻候将一双筷子放进她手里。 “我去了神息殿。”方觉浅还是说了出来。 “嗯。”王轻候却并不介意,只是随口道,“以后少去,倒不是别的,若是神息殿的神卫对你发难,我可舍不得你受伤。” 方觉浅自然而然地省略了王轻候假惺惺的关怀,搅着碗里的粥,若有所思,“其实昨天我还有一个问题。” “问吧。” “神墟的人怎么知道我是那什么神弃之人?他们知道的话,神殿的人知不知道?”方觉浅端着碗喝着粥,拧着眉头,认认真真地思考。 “我先回答你后面的问题,神殿的人并不知道你。”王轻候放下筷子,仔细地跟她讲:“所谓神弃之人这称呼也不过是我们随便说的而已,神殿的人说,神公平公正,热爱世人,不会放弃一个人,你顶多,被他爱得不多而已。” “那神墟呢,他们怎么知道我的?” “昭月居那么大个地方,人多嘴杂,你不会真的以为他们就只是做做生意吧?”王轻候笑声道,“神墟在那里设据点,可不是为了好玩。” “明白了。”方觉浅点点头。 几人早点未吃完,公子府的大门让人一脚踢开,有个人影被丢进来扔在地上,奄奄一息。 细目看去,那人赫然是李司良那第十七房小妾! 第二十九章 将你美人借我一晚 这位小妾按照常理来说,此时应该是被李司良的父亲,太史寮太史大人李昌成的关在屋子里,等着被活生生打死,又或者逼问她给李司良下毒之人到底是谁才是。 李昌成儿女倒不少,但最宠溺的莫过于李司良,如今李司良死了,李昌成怕是怒火中烧,这种时候,实难想到会有什么人,敢从他手里把此事的关键人物——这第十七房小妾如此鲁莽地提过来。 顺带一提,那小妾生得当真是美艳得很呐。 而走进门来的那个男子,着了一身红得妖娆诡异的红衣,胸前红衣半敞,露出隐约可见的胸膛,剑眉星目之下却透着奇怪的邪魅笑意。 一双含笑的眸子直勾勾地盯着方觉浅。 在那小妾被摔落在地发出重响的那一刹那,方觉浅早已身姿旋如一把凌厉飞刃,切向前方正笑眼望着她的红衣男子。 王轻候舀了一勺粥,吹了吹,淡声唤:“阿浅,回来。” “可是……”方觉浅身形骤停,手中刀已然抵在眼前红衣男子的颈项之间,皱眉不解。 “回来。”王轻候笑着对她点头,让她相信自己。 方觉浅抿了下嘴,还是依着王轻候的话,回到了王轻候身边。 王轻候细细咽下那勺吹凉了的热粥,放下勺子,拉过方觉浅,将她拦在身后—— 头一回王轻候表现出这样保护方觉浅的姿势,方觉浅觉得,眼前的人,可能是个大敌,不由自主地提满了内力,随时准备雷霆一击。 红衣的男子踩着慵懒的步子,跨过了地上不知生死的那房小妾,却不看王轻候,只是盯着王轻候身后的方觉浅反复地看,仔细地瞧,口中说着:“这位姑娘,不知叫甚?” 声音好听,但带着浓浓的厌恶,偏生要夹着笑意,便显得万分怪异。 方觉浅刚想说“不关你事”的时候,王轻候已替她回话:“与你何干?” 方觉浅暗暗地想,这与她自己去回答也没什么区别嘛。 红衣男子这才看向王轻候,一双极为妖娆的细长媚眼,夹着似笑似嘲的味道:“怎么,堂堂王小公子也有担心美人离你怀,另寻俏郎君的时候?” “我向来惜美人,阿浅更是我心头宝贝,你说我担心不担心?”王轻候负过手在身后,轻轻握住了方觉浅的手腕。 方觉浅在他身后撇了撇嘴唇,这种话她听都听腻了,偏生王轻候还说得这么起劲,果然,王轻候是个没一句真话的虚伪小人。 红衣男子轻蔑地笑一声:“怕又是个被你辣手摧花仍不知后悔的可怜女人罢了。” “你这人好讨厌!”方觉浅从王轻候身后探出一个小脑袋,小脸写着不满和漠然:“我是什么样子跟你有什么关系?我又不认识你。” 在方觉浅看不见的地方,王轻候笑得眉眼都弯,头一回觉得阿浅这噎死人的性子也蛮好,蛮好蛮好,最好一口气噎死眼前这玩意儿! 红衣男子怔了一下,旋即笑开来:“王公子,你若是把你的美人借我一晚,我便帮你结个案,让这小妾认了谋害李司良的罪名,你也就清清白白了,反正李司良他爹也不敢对我怎么样。” “你若是不答应,我便带着这小妾进趟宫,并向陛下求一道旨,说是你指使她杀了李司良,我相信英明的殷王陛下,一定会非常乐意取你项上人头。怎么样?是不是很公平?” 薄情寡义狼心狗肺的王轻候,理所当然地开始了计量。 突觉他背后一动,方觉浅自己走了出来,说:“可以。” 王轻候瞪了她一眼,便是阿浅你与我相识不久,便是你我之间还有诸多疑团未解,便是你不喜欢我,你也不能这样讲究个大义凛然,舍身成仁啊喂! 又见方觉浅说:“对了,我不是他的美人,我是他的护卫。” 王轻候这下眼睛瞪得更大了。 不过很快的,他明白了过来,他险些忘了,他的阿浅,并不是很明白什么是利用,什么是交换,什么是牺牲。 她才刚刚学到一样东西,那就是世间所有事,都有着明码交易的价格,这是最简单的处世之道——一切都有价可讲。 所以对面的男子这样的条件在她眼里看来,再是普通寻常不过的一笔交易。 她未识人性,真是天真。 可在这个世界里,天真就是死罪。 她说完话,在红衣男子还未反应过来之时,她便往前走——无知无畏的她,根本不知道所谓的一夜交换要让她付出什么。 王轻候看着满脸漠然的她有些好笑,拉住她手臂摇头笑:“阿浅,以后这样的事让我来处理。” “他要的是我。”方觉浅说话真是硬得让人想打她。 “他要的是我。”王轻候话一说出来就后悔了,他的阿浅最近去过不少次的昭月居,见过了不少寻小倌的富贵老爷,怕是以为自己跟眼前这人之间也那啥啥啥。 果然,方觉浅脸上一副“原来如此”的恍然神色。 王轻候心里堵了一堵,心累。 便又继续解释:“他是要让我难做,你只是被他当成一个让我难做的中介。” 王轻候拉着方觉浅的手看着对面的红衣男子,似笑非笑的眸子里染进惑人的风流:“对吗,越清古?” 名叫越清古的男子放声大笑,浪荡夸张:“王轻候,你身边这个美人儿,当真有趣,说真的,你开个价,我买了她。” “我觉得你也很有趣。”方觉浅脸色沉了下来,越清古的事让她明白了另一个道理,有时候恶心人,是可以绕着弯子来的,而她很讨厌这样被人恶心的感觉,于是拔刀出手。 王轻候这便松开了方觉浅,论武功,他还是很放心他的阿浅可以打平四海难逢敌手的。tqr1 越清古没想到看上去有点呆的美人身手如此不凡,他竟无几分反手之力,一袭红衣飘荡,堪堪躲过她凌厉的攻势,想反制她却连她一角衣袍都碰不着。 “阿浅,你叫阿浅?”他一边退一边问方觉浅。 方觉浅越觉得恶心,平日里也许是听王轻候这般叫自己听习惯了,也许是这名字本来就是王轻候取的让他换着花样的叫也没关系,可是由着别人的嘴这样唤出来的时候,她的内心升起极为强烈的抵触感,觉得全身恶寒。 于是她双刀一挥斩断了越清古一袂衣袖。 越清古笑道:“我又没有断袖之癖,你斩我衣袖作甚?” “那斩你的头呢?”鬼魅般的声音响起在越清古身后,他低头,才发觉冰冷的刀锋已贴上了他的脖子。 方觉浅的眼中又自然地浮起了有些欢喜的杀意,直到听得王轻候淡淡一声:“阿浅,我们说好了,不得我的话,不可以随意杀人。” 方觉浅眼神挣扎了一下,缓缓收回短刀,推了一把越清古,推得他险些没站住。 王轻候只想让方觉浅告诉越清古,在朔方城质子府上的人,谁来了也拿不走,杀他,倒是不必,更是不能。 试问普天之下,谁人敢杀当今王后的,嫡亲兄长? 第三十章 两只人渣的对话 凤台城内五公子府,王轻候是打朔方城来的质子,而眼前这位神经兮兮,一看就有病,还病得不轻的越清古,正是打越城来的。 天下八百诸候,原本倒也只有四大诸候世家傲立于世,统率各小诸候形成割据之势,可自打数年前越城有一惊世美人嫁入殷王宫之后,便多出了越城这一地方,与四大诸候并肩而立。 越城这地方他在大陆上立都立起来了,自然也就要享受与其他四大诸候地共同的待遇不是? 殷王陛下一拍脑门儿,从越城也逮了一个公子过来,凑成了这凤台城五公子。 只不过打越城来的这位质子,在凤台城的待遇比起其他四位质子来说,那待遇好得简直不要太多。tqr1 越王后绝美冠天下,听说见过她的男子无一不动心,无一不失神,深得殷王宠爱,那是宠进了骨头里,恨不得拿天下搏她一笑的宠。 而作为越王后的哥哥,越清古,自然而然地便跟着沾了光,在凤台城里几乎可以横着走。 说是个质子,可就算他要脚踢衙门拳打官吏,也无人敢说什么。 这位人物,那才真正当得起人间败类的美誉。 若要在凤台城里提溜出来两位无官无职却偏偏能只手遮天的角色,一是昭月居老板抉月公子,二嘛,当仁不让越清古。 唉呀凤台城真好玩,满大街都是这样的人渣呢。 所以说,这样的人,怎么能一刀砍死呢?那岂不是要把这一屋子人的性命都赔进去? 为了这么个人渣陪葬,也不太值得了。 两只人渣坐下,分坐左右,闲杂人等都退下,方觉浅也准备退的时候,越清古连连起身跟在她后边儿。 “姑娘我们重新认识一下,我是越城来的,叫越清古。” “……” “姑娘姑娘,你喜欢杀人,不如我们去杀人玩吧。” “……” “唉哟姑娘不要这么绝情嘛,我比王轻候好的,真的,姑娘你可别被他一副风流的长相骗了,传言王家三子,老三最毒,你可要当心啊。” “……滚!” 方觉浅气势如虹一声吼,双手一抬,拍飞了越清古。 越清古摔倒在地上,嘴角淌着血,眼中却带着笑意继续直勾勾地望着方觉浅,眸底划却过一个人的背影,支离破碎不成模样,像是一只精致但裂痕密布的花瓶。 真像啊不是吗,都是些好看,但千疮百孔的怪物,偏偏还要赖活在这世上。 王轻候瞧了半天戏,施施然喝口茶:“你可省省吧,你那套对她不管用,我都勾不着的人你能勾着就有鬼了。” “王轻候,你把她送给我,我替你办三件事,只要你说,我就办。”越清古擦了擦嘴角的血,干脆倚在地上,支着额头,跟王轻候打起了商量。 “少来这套,找我何事?”王轻候继续喝茶,只睨了一眼地上的越清古。 “李司良那事儿没那么简单,你就算是聪明把事情全往受害的百姓身上推,他爹也不会真的放过此事,你心里很清楚,这不过是缓兵之计。”越清古说道。 “你倒是对我的事很清楚。”王轻候放下茶盏,翘起了二郎腿,闲闲散散地看着他。 “那是当然,凤台城里安静了这么久,实在是太无聊了,难得来了你这么个搅屎棍,我当然要帮你啊。”越清古盘膝坐起来,炯炯地目光看着王轻候,像是饿极了的人盯着一块刚出锅的红烧肉。 王轻候想了想,搅屎棍这词儿用在自己身上,倒是很合适的样子,可是怎么这么恶心人? 但他只说:“越公子言重,在下在这凤台城里只想自保,安安份份地活下去,没有什么别的想法,这搅屎棍的盛誉,您还是自己揣兜里吧。” “你少跟我来这套,我虽不知是谁在陷害你,但至少证明你这日子过得也没那么舒坦,李司良的事我可以帮你一劳永逸,咱们两个就可以痛痛快快地在这凤台城搞风搞雨搞事情,你要搞神殿也好,搞王宫也好,搞谁都行!甚至……那位与李司良联系的扶南公子,我都可以帮你找到约出来。” 神经病就是神经病,说的每一句话都足以让普通人脑袋掉个十七八回,若非是他身份特别,恐怕早就被人关进天牢活活打死了。 王轻候支着额头微微笑,闲闲散散的目光望向窗边,他知道阿浅一定就站在那里听着里面的动响。 窗外的方觉浅将胸口的担忧放了一放,依方才越清古所言,至少说明了他不知道李司良的死跟昭月居的秋痕有关,而秋痕是神墟使徒之事,神墟与昭月居之间的关联,他就更加无从得知了。 他就是纯粹地,想搞事情。 她望着仍倒在院子中央的,那位昏迷不醒的小妾,心想着这小妾若真是无辜的,怕就是要滥杀无辜了。 方觉浅倒还没有生出几分菩萨心肠,怜一怜世人不易,但王轻候却很清楚,若真的一刀往那小妾身上砍了过去,杀了这无辜,他便会把方觉浅带向歧途。 怎么说呢,他倒是相当地不介意他的阿浅变成一个杀人狂魔,前提是这世道杀杀人就能活。 而事实是,如今这世道想要活下去,还得有一个清明的大脑,显然一个杀人狂魔的头脑是不可能清醒睿智的——他希望他的阿浅,在保持杀戮本性的同时,还能心清目朗。 他真是强人所难。 他最爱便是,强人所难。 “王轻候你想什么呢,应不应的给句话。”越清古抬手在王轻候眼前挥了挥。 “你真的想搞事情?”王轻候抿起笑容问,那神态像极了诱惑无知儿童做坏事的变态怪叔叔。 “是啊是啊。”而越清古则很配合地像极了淘气的熊孩子,成天地要恶作剧。 “那成。”王轻候拢拢手,温声道:“咱们也就别绕弯子了,李司良的死这个事儿,我不会轻易放过,还大有用处,你如果想跟我一起玩,就把他那小妾送走,别让她丢了性命,如何?” 越清古眉眼一抬:“哟,你这还真怜惜上了?诶,反正你这么滥情,不如就少滥一个,把那个给我呗。” 他说着指了指站在院中的方觉浅。 “全天下的人你想要谁都行,就是她,不行。” “嘁,等着吧,我自有办法让她乖乖跟我走。”越清古起身,一身红衣飘然而动,如团火焰,“我今天晚上就把这小妾送回越城,李昌成若是要找我麻烦,我就说我跟那小妾睡过几晚,一夜夫妻百日恩啊是吧,不舍得见她死,这样,你也就没嫌疑了。” 王轻候哑然失语,他都不知道越清古这话说出去,到底是给李司良戴了顶有颜色的帽子呢,还是让李昌成的头顶生出了青青草原。 不过,恶心的是别人,谁在乎呢? 第三十一章 行侠仗义假装是个侠客 越清古是个神经病不假,但做事还是很麻利的。 为了能快点儿跟王轻候玩儿,果真是当夜就把那位对一切都稀里糊涂不明不白的小妾送走了,这位小妾,甚至不知她在生死关里闯了一遭。 但那之后,王轻候却一直按捺不动,恍惚有种他诓了越清古的味道。 这天王轻候进宫去,他这个质子按说在进凤台城的第一天就应该去面圣觐见的。 但是那位传说中暴戾无方的殷王陛下大概是厌极了朔方城的人,所以一直拖了好些天,在一干臣子反复提点之下,才似恍然大悟般地记起世上还有朔方城王轻候这么个人。 方觉浅对他的事不是很感兴趣,他是不是会死在殷王陛下手里,也不是她想关心的,讲道理,她好像对什么事都不是很感兴趣。 她坐在凤台城最高的楼阙飞檐上,晃荡着两条腿,空洞又冷寂的眼神懒懒地扫地过了这座人声鼎沸,车水马龙的王都。 下方有人声吵闹,繁华热闹到无趣的凤台城中央长街岁宁街上,一个孤苦柔弱的妇女正被人拉扯,她的怀中护着一个年幼的小姑娘,小姑娘尚不知事,只知哇哇大哭。 而那布衣粗衫的妇女口中哭喊着:“大人,大人我跟你走,求求你放过我的小女吧,她才九岁,才九岁啊!” 身着官服的人面如铁铸,对她的恸哭无动于衷,只拽着那小姑娘的手要把她从母亲的怀里拖出来,拖去哪里呢? 拖进地狱,但人们早已对地狱司空见惯,谁也不在乎的样子。 方觉浅继续晃荡着两条腿,静静地看着那可怜的母亲和无助的孩子,听着哭声喊声还有呵斥声交织在一起,还有时不时从茶楼里传出来的笑声闹声和琵琶声作背景。 十分诡异地,她觉得自己对这一切似乎都很熟悉,她甚至能大概想象出那间茶楼里唱曲儿的优伶是何模样,抚琴弹曲之时温婉低首,我见犹怜。 她对这座王都中人的冷漠也很熟悉,好像每一个都有一副铁石心肠,面对他人的疾苦和求救从不侧目,以一种高贵优越的冷漠,冷眼视之。 “阿浅,阿浅!”有人在下面大声叫她。 方觉浅听着这声音便头疼,并不想搭话,装作没听见,把头扭到一边去。 “方觉浅,你给我下来!”花漫时叉着腰骂。 方觉浅无奈地叹声气,足尖轻点落了地。 “我叫了你那么多声,你吱一声会死啊!” “吱。” …… “方觉浅,你你你,你欺负人家!” 花漫时说哭就哭,半点不含糊。 “唉哟祖宗,我错了。”方觉浅连声告饶。 “知错了是吧?”花漫时抽抽答答嘤嘤嘤,指着那方快要被人强行掳走的幼女,说:“你去把那小姑娘救下来。” “你认识她?”方觉浅奇怪道。 “不认识你就不救啦?”花漫时拖着她往人群热闹的地方走,“阿浅呀,我知道你对很多事都不懂,但是做人呢,得要有良心和善心,这些公子不会教你的,你要自己学,要做个好人,不能欺负弱小,要帮助弱小,不能跟这凤台城里其他人一样,懂吗?” “俗称多管闲事?”方觉浅不耻下问。 “这叫行侠仗义。” “可我不想做侠客。” “你烦不烦了,救不救了!以前二公子看到这种事,绝对不会视若无睹的!” “救救救,救!” 也不知是被她吵怕了,还是因为王蓬絮会出手,方觉浅目光有些晦涩莫明,像是洞悉了什么,抬手就把那几个铁面官兵推开,将那哭得都要断了肠的小姑娘护在身后。 “她犯了什么事,你们为何要抓她?”方觉浅抬刀相问。 “太史府要人,你个刁民竟敢阻拦!”说着那几个官兵就要冲上来拔刀相问。 方觉浅将小姑娘抱紧,脱了鞘的刀就要甩出去。 却听得一个懒洋洋的声音缓缓响起:“太史府的人出息了啊,大庭广众之下强抢民女不说,还敢对本候的好友拔刀,活腻了?” 循声而望,能在这凤台城里这么飞扬跋扈不讲理的,只有越清古,倒是忘了讲,他还有个靖清候的尊号,人们见了他,还得唤一声小候爷。 “见过候爷。”刚刚还趾高气扬的官兵立时偃旗息鼓,拱手行礼。 “这小姑娘本候看上了,想带回府上做个暖床丫头,回去跟你们家太史大人说一声,若是有什么不满的,来找本候聊,本候保证聊得他通体舒泰。” 越清古手指抬了抬那小姑娘的脸,仔细端详,是个生得清秀的小丫头,难怪李昌成这个老畜牲想把她抓了去。 换作平日里他倒也懒得搭理,可是能跟方觉浅发生一场美妙的偶遇,他便觉得,十分值得出手。 官兵无法,谁也不敢跟越清古对着干,只能悻悻离去。 越清古见人走远了,便似邀功一般地对方觉浅说:“方姑娘,本候刚刚救了你们哦。” “……”方觉浅对着这个人实在是,说不出谢谢两个字,只是让这小姑娘的母亲千恩万谢地将小姑娘领了回去。 “方姑娘侠义心肠,在下好生佩服。”越清古又说,一身红衣迎风而动,妖冶似火,灼人眼底,微微上扬的红唇中溢满滥俗的多情。tqr1 方觉浅眉一冷,眼一冷,脸一冷,走了。 “诶方姑娘!”越清古步子一错堵上来,一脸灿烂:“听闻方姑娘对王蓬絮的事很感兴趣,在下倒是知道得不少,不知方姑娘可愿与在下小酌一二,聊上三四?” 方觉浅直愣愣地就要咬鱼钩。 花漫时便不干了。 扭着腰往两人中间一怼:“我说越公子,这凤台城中的姑娘多如牛毛,你要闲得无聊就请去祸害别家,咱们阿浅可不吃你这一套。” 越清古带笑的眼睛越过花漫时,看向方觉浅:“可是别家的姑娘,我一个也看不上呢,这可如何是好?” “把你那双眼睛挖了,就好了。”花漫时又怼道。 两个娇艳贱货一相遇,那是说不尽的好词儿往外蹦,听得人一愣一愣。 第三十二章 我觉得我快要爱死她了 两人吵了半天嘴皮子,倒是方觉浅这个当事人一言不发,默不作声——关于如何不带脏字儿骂人这项本事,她还需要很长的时间去学习。 花漫时挂在方觉浅胳膊上,拉长着音调软糯酥媚得要让人骨头都发颤:“阿浅啊我可告诉你哦,这位越公子在凤台城中是出了名的辣手摧手,咱们小公子说折花那就是嘴上逞能,不会真个下手,而这位公子,折在他手里的花,怕是没一百也八十了。” “你觉得我是花吗?”方觉浅低头看着比她矮一些的花漫时,有些好笑。 花漫时仰着首,撅着嘴,扑烁眼,看着她,闷了半晌,方觉浅那也的确不是花儿,花朵儿们都是娇滴滴着柔软的,便是荆棘玫瑰也有柔软的花蕊,但是方觉浅吧,她是由里至外的坚硬如铁!就跟块臭石头一样! “放心吧,他打不过我。”方觉浅笑着从花漫时身上抽出手臂,又补了一句:“我也不会喝他给我的酒,不会中毒。” “啧,说得跟谁担心你似的。”花漫时眼一斜,理理衣袖,挥挥小手:“去吧去吧,公子这会儿也应该出宫了,我去知会一声。” 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回头,冷笑着看着越清古:“半个时辰后她若没回来,我便叫公子来要人。越公子,凤台城里可不是什么人你都能动的。” 越清古觉着奇怪,据他所知,花漫时与方觉浅相熟时日并不长,这位在凤台城赫赫有名的蛇蝎妇人,死在她手里的男男女女不知多少,何以偏偏对方觉浅如此上心? 但他只说:“怕是你家公子,没那么怜爱方姑娘。” 方觉浅深觉,他这话倒是讲得挺在理。 花漫时却只冷笑:“别的人不好说,阿浅嘛,那可是我家公子心尖尖儿上的宝贝疙瘩,你动一个试试?” 她家公子坐着临街酒楼小窗边,手持玉杯品一口上好佳酿,散散漫漫望着下方三人的拉扯,包括先前那一场从官兵手里抢人的好戏也看在眼中。 “公子,我还以为你会对方姑娘不同些呢。”眉清目秀的应生小哥一边给他斟酒,一边小声说。 公子他薄唇轻掀,如含利刀,映出冷酷的微笑:“这世上哪有什么不同一些的人?” “公子便不怕,方姑娘把公子平日里的玩笑话当了真么?”应生好奇地问,他可是见过太多错把公子唱戏当真心的女子了,方觉浅这种耿直得一根肠子通到底的人,又经得起多久的蜜罐浸泡? 公子又说:“是啊,她若当了真,可如何是好?公子我此生最怕的便是守信,到时候那还真是让人头疼呢。” 小应生扁扁嘴,突然也觉得方觉浅这个女魔头没那么让人讨厌了,毕竟比起公子,怕是世上所有的人都是可爱的。 那越清古又哪里是偶遇了方觉浅,又哪里知道用王蓬絮的事引方觉浅上钩,还不是公子这位最擅作局的人故意的? 真是可怜呢。 应生正少年多愁地惆怅着,偶一瞥头往外看,竟看到方觉浅直勾勾地往他们这方望过来,眼中似乎还含有一切了然的古怪笑意。tqr1 他惊得险些未握稳酒樽,连连看向他家公子。 王轻候执杯的手停在半空,深邃的眸子与方觉浅隔着街,隔着人流,久久对峙,像是两个互相能看穿对方灵魂的人,要将彼此的心底深处那些迂回曲折翻出来,赤裸裸地摆在日光下,堂而皇之地观摩,正大光明地翻捡。 直到方觉浅收了眼神,走进街对面那家茶楼,王轻候才收回酒杯搁在桌上,合手击掌叹一声:“唉呀糟糕!” 应生吓得咽了咽口水。 “她比我想象中的还要聪明,这下麻烦了,我觉得我快要爱死她了。” 应生恼得翻了翻白眼。 对面的茶楼雅座里,越清古笑嘻嘻地问:“你怎么知道是王轻候那王八蛋叫我来找你的?” “花漫时的确是个热心肠的人,但是从官兵手里抢人这种事,她绝对不会让我去做,因为会危害到王轻候,而且你也并不知道我对王蓬絮的事很执着,却突然拿出了鱼饵,所以,很明显这是他做的局,让你恰如其分地出现,与我‘偶遇’。” 方觉浅平白无奇地说出这段话,一点也没有被王轻候利用设局了的悲愤。 越清古便奇怪:“你不生气?” “他应该是有事想让你我交谈,所以就算提前跟我讲了我也会同意的,为什么要生气?”方觉浅不太理解这些正常人的逻辑。 越清古偏头盯着方觉浅许久,盯到最后笑出声:“王轻候从哪里找了你这么个宝贝?” “所以王轻候想让我跟你谈的事情,是跟当初李司良,或者说,太史李昌成所抓的那些幼童有关么?”方觉浅单刀直入,若不是跟那些孩子有关,王轻候不会在街上找一个官兵强抢民女的切入点。 “唔……王轻候有没有告诉过你,我是一个不太喜欢做好事的人,我只喜欢做坏事,救人这种事,我不太适合的。”越清古红衣袖袍一扫,扫过矮几,端端地看着方觉浅。 “哦,那就是没得谈了?”方觉浅作势就起身。 “唉哟喂我说方姑娘,你到底懂不懂怎么谈判啦!有没有一点被利用的基本觉悟啦!你起码使个美人计啊之类的,诱惑一下我啊!”越清古急了,不过是装装样子吓吓她,她怎么一点也不按套路来! 这还叫他怎么出招? “美人计的话,花漫时比我擅长。如果美人计对你有用,王轻候就不会叫我来了。”方觉浅看傻子一般看着越清古。 “你怎么知道我就不是只好你这一口呢?”越清古乐道。 “你喜欢被人揍?”方觉浅古怪地看着越清古。 他们二人的相识怎么着也不算是个美好画面,他险些被自己一刀割了喉,他若真个好这一口,那必是一大怪癖! 越清古看着她,突觉失语。 招招手,无奈道:“来你坐下,我们来聊正事吧。” 第三十三章 横刀立刀劈进他心底 在花漫时摔了王轻候五只酒盏,哼了十七八声,骂了三十几遍公子你这狼心狗肺的东西早晚要遭报应,之后,方觉浅回来了。 她一没揍越清古,二没喝他递的酒,双方都是全手全脚全身而退,着实不易。tqr1 王轻候支着额头笑看着走过来的方觉浅,懒声笑道:“你再不回来,花漫时就要把我骨头拆了。” 方觉浅对花漫时点点头,算是谢过她替自己着急。 又看向王轻候:“你先前并没有告诉我,越清古对神殿有仇视心理。” 这是她刚刚跟越清古聊天所知的,越清古这个人好像对神殿这种圣洁的东西,有种古怪的破坏欲,越是高洁,他越想让其被玷污。 “你也没问啊。”王轻候笑道,“再说了,他跟神殿并无仇恨,他就是有病,看谁都不顺眼。” 方觉浅再次点点头,对王轻候的观点十分认同——越清古有病,还是病得不轻的那种。 “他说什么了?”王轻候捡起第六只酒盏,倒了一杯酒递给方觉浅。 方觉浅没接,只是坐下眉头拧起:“他要把李司良送进神殿的娈童全部捞出来。” “这是上赶着找死,真有病啊。”王轻候叹一声,凤台城中,人人有病,却无良医啊! “嗯,他这么做并不是为了做好事做好人,就只是为了让神殿的人恶心而已。”方觉浅疑惑:“他为什么这么有底气,不怕神殿对他下手,就算他是王后的兄长,这么做也很危险。” “我这么跟你说吧,只要越清古没杀了殷王陛下,他做任何事,都不会有性命之忧。”王轻候笑得古怪,眼神微澜:“别说区区几个娈童,他要翻天都行。” “这个以后再说,反正你以后也会慢慢知道的。”王轻候收回微散的目光,道,“他想救人,可以。” “我会去找抉月公子。”方觉浅很自然地说。 王轻候目光一横,看着她。 “有问题?”方觉浅见他眼神奇怪便问道。 “你为什么去找他,你明知,他是知情的,却并未出手相阻。”王轻候托着下巴,盯着方觉浅宛如石刻般冷寂的眼睛。 方觉浅平淡地陈述:“想救出这些娈童,便是与神殿作对,最好借用的人,自然是跟神殿势不两立的神墟。抉月他想保护你,便不会让你再与神墟之人有任何来往,毕竟王蓬絮的例子在前,他不想你步你兄长后尘。而我,他则不会有这样的顾忌。况且,前两天他来信说想约我相谈,你把信截下了没给我看。我不猜错,他想谈的事情应该是让我保护你,谁让我武功比你好……” “方觉浅。”王轻候打断她的话,难得一见地叫她全名:“我是在利用你,你知道什么是利用吗?这是一种很恶劣的行径,大概也就是卑鄙下流无耻的意思,你明白吗?” 方觉浅按了一下腰间的短刀,刀柄沁凉,凉如她眉眼之中的凛冽,似永不消散的冰霜。 “我是你的刀,为你所用,不是理所应当?正如我腰中短刀,我用它杀人,或是用它救人,它都不会有任何异议。这才是一把刀,该有的模样。” 王轻候往后挪了挪身子,微微偏首看着方觉浅,他怎么觉着,眼前这人,越看越模糊? “还有,你其实早就已经跟越清古商量救人这件事了,否则你不会让我这么一个不懂说话之道的人和他相谈,他若是向神殿揭穿了你的打算,你也就性命不保了。你多此一举,是为了让我与他产生羁绊,方便你日后有用。” 方觉浅的话说得并不重,她说任何话都不重,挺轻的,就如同她杀人的时候那样,下手并不是很用力,轻飘飘着一样能取人性命,并且,是一刀致命。 王轻候看着她,笑了笑,没说话。 “你大可不如此麻烦,苦心作局,如果能为王蓬絮报仇,能找到我过往的一切,任何事情在我这里,都是可以做的。毕竟,我不是很懂你们正常人的世界里,到底什么是对,什么是错,我只有我自己的一套分辨方式。” “就像你要跟神殿作对,在正常人眼中这是大逆不道,是以下犯上,是诛家灭族的死罪,可是在我这里,这并不算什么。你们的惊天动地,磅礴野心,于我,不值一提。而你们的轻于鸿毛,顺手为之,于我,重若千钧。” “所以,我会去找抉月公子,也会跟越清古相商。你是罪臣,当为王蓬絮之过谨小慎微,低调行事,所以有许多事你不能做,但你的刀,是可以的。” …… 漫长时间的沉默。 “公子?公子?”花漫时摇了摇王轻候的胳膊,他才回过神来,听得她说:“阿浅走了很久了。” “嗯。”王轻候看着桌上那杯她并没有喝的酒,轻应了一声。 “公子,阿浅她似乎太过通透了。” “嗯。” “她似乎有些明白公子你的打算了,可她不擅迂回,不懂人心,我怕她会说漏嘴,神墟之事,让我陪她去吧。” “花漫时。”王轻候回头看她一眼。 说来古怪,刚刚还敢跟王轻候撒泼的花漫时,只得他这一眼,这一声,立刻不敢再有半分嬉笑神色,连坐着都不敢,低腰垂首站着,恭敬万分。 “公子我并没有蠢到会被一个女人牵着走。”王轻候低头拔弄着自己的手指,“我只不过对自己有些失望罢了,竟然就这么轻易被他人看穿了全部打算,唉,真叫人伤心。” 他始终不肯承认内心深处突然滑过的哀凉,他的阿浅的确是一把绝世神兵,不但能击杀强敌,连他自己都会被割破虚伪的表象。 纯粹锋利如刃的阿浅,她横刀立马般劈进了王轻候心底,撼动沉积多年已如山的硬壳,明晃晃地映出他心底那些不堪启齿的野心,他破天荒地觉得,自己真是丑陋不堪。 “如果她真的是我二哥生前心爱的女子,我好像可以理解了。”王轻候莫明嘲弄一笑,眼神傲慢掩住哀伤。 “跟他一样,蠢得不可救药。” 第三十四章 我深知他虚伪 “公子你……”花漫时查觉王轻候异样,抬头问话。 “此事让阴艳与她同去,至于你,我有其他的事让你去办,就算她只是我手里的刀,我也不准别人折了她。”王轻候饮了酒,还回味了一番余韵,说话间依然是洋洋洒洒并不以为然,“要折,也得我自己亲自动手。” 而花漫时叠在腰间的双手微微一握,压住惊心。 她倒也素来知道,方觉浅来历定是不凡,朔方城里的那位智者算的卦象从来可窥天机,他说方觉浅于公子有莫大帮助,那必是不会出错,她当然也盼着方觉浅能死心蹋地地跟着公子,生死放下,拿命相助。 但是她却也知道,她家公子,从不惜刀。 若只是好用的刀,用便是,何必管那刀身上是不是会豁几道口子? 如此一想,花漫时胸口掠过心疼,那小姑娘人不坏的,虽然说话总是气死人,但,比起自己这些人,她都称得上是一声大好人了。 “花姑娘,公子也走了。”应生在一边小声地提醒失神的花漫时。 花漫时红唇一抿,笑道:“小应生啊,你说,那方觉浅到底会是什么来头呢?” 应生偏头想一想,认真地说:“她是什么来头真的重要么,不管是对公子,还是对你来说,你们只是看中她有用而已。这样想想,我倒是觉得那位方姑娘说得极对,你们太过费尽心思了,她其实什么都知道。” 花漫时轻叹声气,手臂搭在应生肩膀上,像是揽着自家小弟弟,轻轻软软地声音说:“小应生,但愿她只是刀,只开一边刃,若是双刃剑,我怕她会伤了公子呀。” 应生脸通红,在花漫时臂湾下拘谨得动也不敢动,呐呐着说:“花姑娘多虑了,世上何人能伤公子呢?公子无心的。” “也对,狼心狗肺王轻候嘛。”花漫时笑起来,揽着应生往前走,“走,姐姐带你去买两身衣裳,你看看你身上这穿得,小小的年纪穿得这么老成,一点朝气也没有。” “好……好的呐。”应生脸更红,眼角眉梢都是挡不住的青涩。 而在昭月居里的方觉浅与抉月公子,气氛则有些尴尬。 抉月公子哀愁地叹息:“他还是不肯放下。” “你放得下吗?”方觉浅好奇地问,王轻候说抉月当年在王家时,受王家兄弟关照颇多,王蓬絮可谓是死在他眼皮下,他能放得下? “放不下,放不下又能怎样呢?”抉月温柔发笑,月色的袍子不似越清古那般妖孽之色张扬四溢,他透着不动声色的媚意。 “抉月,你当年为什么要离开王家?”方觉浅问出了这个压在心底很久的问题。 抉月微愣,笑道:“小公子连这都告诉你了?看来他真的很信任你,他可从来不怎么相信旁人的。” 方觉浅默不作声,只喝了一口茶。 “没有什么别的原因,当年我看着小公子为我受罚,心中痛苦,那一晚上我像是睡在针毡上,坐卧难安,给王家丢了那么大的人,实在无颜再面对他们,便离开了。”抉月给方觉浅满茶,清亮的茶水扬成一道明亮的银线,泛着让人心神宁和的清香。 “不说这些了,你说小公子和越清古想从神殿抢人,你想借用神墟的人手,这件事,我并不想答应你。”抉月说。 “为什么?” “一来,可能会暴露你们与神墟之间认识的事实,越清古再怎么浑浑噩噩,那也是王后的兄长,他若是知道了神墟,难保做出什么事来;二来,你是含了私心的,你知道神墟对你感兴趣,而神墟里又有王蓬絮的过往,你想接近神墟,这件事是最好的契机。” 抉月身子微微前倾,笑眼中全是了然,他看着方觉浅:“方姑娘,你很聪明,你甚至知道,小公子明知你的私心,还会放任你这么做,因为他就是要你心甘情愿地去赴危险,以达成他的目的,日后有人说起,还无人可以责怪他,因为这一切,都是你自作主张,自己要去的。” 方觉浅坐得笔直的身子微微松了些,紧闭着的双唇也缓缓地张开,目光澄澈得宛如混沌初开时最早流动的那眼泉水,干净得可以荡涤一切阴谋,并也包裹一切阴谋。 “对,我就是这样想的。”方觉浅难得的含笑说话,“王轻候如果真的不希望我与神墟有来往,一开始就不会让我得知神墟的存在,他是在引导着我对神墟产生兴趣,并且投身于此,却还在神墟的人找上我时,义正言辞地说绝不会让神墟的人带走我。他就是这样虚伪,但好在,他很坦荡地承认着他的虚伪。” “你什么都知道。”抉月有些哀伤地看着她,眼神里竟赫然写满心疼,“为什么不离开?” “因为,他是王蓬絮的弟弟。” “方姑娘,很多事情的真相或许……或许与你想的不一样,你不怕你将来后悔吗?”tqr1 “我不知道害怕的,或者说,还没有让我害怕的事物出现,如果将来的后悔是件令我害怕的事情,也未尝不是一种新的体验。”方觉浅笑道,“你也知道,我对这世上很多事,知之甚少。” 守在门口的阴艳姑娘坐在地上,手握着一把剪刀,含着天真无邪的笑,一字不落地听着屋中的对话,眼神都不曾有些许波动,只似听了一曲听过百遍的曲子,不起波澜。 她专注地修剪着花篮里的花花草草,每一株都应该有最适合它们的形状,不能所有的都修成同一番模样。 就像这世上的人有千千和万万,每一个都不同,这才有了人间千色。 看来,屋子里的那位阿浅小姐姐,却是一株不能修的花草,只能由着她自在生长,也许,将来她会是人间千色中,最璀璨夺目的那一束呢。 所以,也就不要告诉她,神墟带走她,与她自己接近神墟,完全是两个概念了吧,反正小公子身上污点那么多,再多一个又能如何? 第三十五章 你别怕我,我不打你 抉月最终也没能说服方觉浅远离神墟,因为方觉浅很是干脆地将自己与王轻候分开来看。 她会去接近神墟,并且,绝不会让王轻候被牵连。 抉月便再也没了理由去阻止她,只能眼睁睁看着她与秋痕两人离开,坐在地上颓然不已。tqr1 阴艳将一束修整好的花束插入花瓶中,笑容清甜一如花香,她看着颓败的抉月公子,清脆地嗓音说道:“抉月公子,当初你离开王家的时候,我师父便对你说过,万事不可强求,尤其是命中注定之事,切忌不可求。” “当年我离开王家的时候,你师父江公便已能窥探天机,这么多年过去,想来江公,道行愈发精深了吧?”抉月低着头,并不看阴艳。 “家师万事随缘,修道之事,小小徒儿,不敢揣测。”阴艳提起花篮,笑问道,“我可以在昭月居里卖几束花吗,我想赚点银子给阿浅小姐姐买身衣裳,讨好她,让她千万别再打我一掌了。” 抉月这才抬起头来,眼中有些认命般的神色:“随你们吧,但别害死她,你们的那些事,于她而言毫无关系,她是无辜的。” “命这种东西,不好讲呢。”阴艳笑嘻嘻的样子,全然不似能说出这种沉重话语的人。 她提着花篮出了抉月房门,下楼时看了一眼门窗紧闭的秋痕的房间。 那位小姐姐还是讲人情的,至少她在要做“坏事”时,不会让抉月也跟着被牵扯进去,选择了走到一边再作商量。 秋痕房间里待着这两个人,关系实在不算是很好。 说远的,这两人当年说不得是情敌,如若方觉浅真的是王蓬絮的那啥啥啥的话,这二位便极有可能都是王轻候的嫂嫂,关系,非常的,尴尬。 说近的,秋痕在被王轻候一次又一次打击羞辱的时候,方觉浅也算是帮过腔的,关系,依旧,非常的,尴尬。 远仇近怨之下,二人关系,不算很好。 “姑娘想要我做什么?”秋痕倒也不废话,直接就问正事。 “借神墟的人,救一些人。”好在方觉浅也不喜欢绕来绕去地讲话,简单明了得很。 “好笑,方姑娘你既然不愿与神墟有关系,又凭什么来借神墟的人?神墟凭什么帮你做事?”秋痕这倒也不是在无理取闹,而是在说事实。 “神墟一直与神殿不和,能与神殿再来一次交手,不是很好吗?”方觉浅问道,“还是你们正常人都喜欢把仇恨放在最重要的位置,压过利益?” “你!”秋痕让她一句话堵住,梗了半天,又长出一口气,“我实不敢相信,当年你与蓬絮会有什么来往,他那样的人,怎么可能……” “我以前跟他是什么样的关系我们谁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所以,旧事提来提去毫无意义,眼下才是重要的。” “你想让神墟怎么做?” 方觉浅扬唇一笑,自信飞扬。 这样的她,莫明有了生而为人,该有的绚烂色彩。 “此事不小,我需与神墟长老相商,方姑娘可有兴趣与我同往?”秋痕很是巧妙地抛出了橄榄枝。 方觉浅却道:“我会去神墟那个地方的,只是眼下,时机未到。” “方姑娘所说的时机,是指什么?”秋痕疑惑着,她那双总是充满哀愁,似有迷雾相罩的眼睛,也微微一眯。 “秋痕姑娘也不必与我绕圈子,谁都知道神墟这地方有多凶险,若我没有足够把握,确认王轻候能在神墟暴露之后依然能全身而退,我不会真正进入神墟。”方觉浅说。 秋痕奇怪地看着她,问道:“你对王三公子,便这样忠心吗?” 她有着和普通人一样的疑惑,王轻候对方觉浅,实实算不得真心真意地好,方觉浅为什么还这么在乎他的死活? “不是对他忠心,是他能给我想要的东西。”方觉浅没将话说得太明白,点到为止便够,不必告诉秋痕,那位王三公子,怕是唯一一个能为王蓬絮报仇的人。 方觉浅站起来,对秋痕道:“之后的事,请辛苦秋痕姑娘问一问神墟的意见了。” “我还有一个问题。” “你问题好像特别多。” “让你见笑了。”秋痕笑出来,两人谈了这么久,仇啊怨的,倒是化去了不少,她问道:“你不怕我背叛你,拿这件事害了你们吗?” “你可能会,但神墟不会。”方觉浅笑道,一个能杀死一位神使的组织,哪怕是不帮着自己做后面的事,也绝不可能调过头去帮神殿,给神殿以便利。 方觉浅告辞离开,秋痕站在窗边看着她下楼的背影,隐约间心头有些酸涩。 她自以为她是最了解王蓬絮的人,知晓他很多很多的秘密,却从不知他身边还有这样一位奇特的女子。 而这位女子,对王蓬絮的执着几乎倔强,勇敢到莽撞。 “蓬絮,是不是她,才是你真正放在心上的人,而我不过是一厢情愿得太久?”秋痕自言自语,低声喃喃。 回去的时候,阴艳花篮里的花已然卖尽,换了不少碎银子,她虽来历不凡,但对方觉浅仍有些心理阴影——实在是神息殿那一掌打得她险些死掉了,而方觉浅又并没有对她表示出任何亲近,或者化干戈为玉帛的意思来。 此刻她便只敢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地方慢慢走着。 方觉浅今日是铁了心要好好做人,好好说话,所以停下脚步,回头对她说:“你别怕我。” 方觉浅说了一句极其无用的废话。 阴艳小姑娘,不得不面露艰难的笑。 “我不打你。”方觉浅见她神色,便是反应再迟钝也能明白过来阴艳的心理阴影比较大,于是决定主动和解,就是这个和解的姿势有点不太正确。 阴艳小朋友,抿着唇拧着眉,重重点头,以示相信。 “你不惹我我就不打你。”方觉浅给自己的话上了一重保险,“不准再给我设圈套。” 阴艳粉嘟嘟的人儿,几欲哭出来,小姐姐,您哪儿知道咱两打从一遇上就是个圈套啊! 从一开始就是圈套,以后咱两再怎么折腾也只是在这套里蹦跶,照您这说法,您早晚得把我打死啊! 阴艳已经想好了,赶明儿就去跟花漫时讨几招,看看怎么治这尊杀神。 看着阴艳逃命般地离开,方觉浅忍不住歪着头有些不解地想,她不是在跟阴艳和解吗,为什么阴艳好像越发害怕自己的样子? 为什么好像别的人说话,总是跟自己不太一样,他们总能把话头圆成最漂亮的模样? 算了,不学了,不爽就直接干好了,方觉浅对自己如是说。 目前为止,她学会了如何与人做事,但仍未学会如何与人委婉。 第三十六章 不要逃,要听话 在凤台城中有许许多多地商贾,有一些生意做得好的,已然可被尊称一声“大人”。 凤台城城北,就有这样一位大人,腰缠万贯不说,听闻还与神殿的各位大人物皆有来往,地位更加超然,普通的官吏见了,都得给上两分薄面。 今日这位大人,心情极好。 太史大人手底下的那些酒囊饭袋,终于又送来了一个不错的可人儿,交给他调教。 以前这种事儿都是李司良和李昌成两父子去做的,无奈李司良刚死没几天,李昌成还没从失子之痛里缓过来,提不起兴致,这好事儿便落在了他头上。 他看着底下跪着的这妙龄少女,目光炽热。 “看到大人您的时候,便想起了我父亲,父亲幼时也是这样温柔的样子,有着花白的胡须,慈爱的眼神,对我一直很疼爱,可是几年前父亲病逝,母亲另嫁,继父厌恶我时常鞭打我,后来把我逐出了家门,一直以来都过着暗无天日沿街乞讨的日子呢,直到看到大人您才感觉到从前父亲在世时的那种爱意,大人,您会怜惜我的,是么……” 华丽密室驼毛厚毯上,半跪着的少女孱弱不堪,旁边点着的熏香摇曳着暧昧的细烟。 削瘦的肩轻轻颤抖,黑白分明天真无邪的双瞳怯弱地望向高案后的大人,瑟瑟着可怜,如只被人抛弃的小奶狗,无助的小可怜看着叫人怜爱到骨子里。 偏那天真的双眼中又激荡着勾魂摄魄的魅色,销魂无方。 胡子花白,眼神慈爱的大人目光贪婪而痴缠,锁在眼前柔弱的小姑娘身上,像是要拿条铁链将这小奶狗套过来。 大人伸出搭在暖炉上肥厚的大手,大手一枚硕大碧绿的翡翠戒指,泛着贪欲的光,照进他眼中,斯文的皮相下面压抑着欲望的败类,快要撕破他儒雅的士大夫衣衫—— 我们的这位大人多么地善良仁爱,多么地想将眼前可怜的小姑娘紧紧搂在怀里,疼爱她,关心她,像父亲那样温暖? 不,也许更像是鬼父。 “过来,再近一些,让我好好看看你。”大人滚动着喉结昭示着他滚烫的欲望,虽然这小姑娘看着已有十四五的年纪,稍微大了一些,但看着也是个雏,这年头雏可不好找。 更何况,是这样极品尤物般的雏? 以前这样的雏,都被神殿享用了啊。 可怜的小姑娘瑟瑟微微地抬起纤长的眼睫看向他,纯真又胆怯的眼神躲躲闪闪,她颤颤微微伸出一只细小莹白的手,搭进他满是干燥情欲的手心。 大人连忙紧紧握住了她的手,捏在掌心里放在鼻下,闻着她充满柔媚气息的少女芬芳。 大人只觉得欲望都已冲到了头顶,快要从口鼻中喷溢出来,口干舌燥得好像在夏日里暴晒过,年过六旬的他好像又找回了年轻时的那点青春尾巴。 他必须紧紧抓牢,抓牢眼前这个像魅一样让人疯狂的奇异少女,以及这少女给他带来的回光返照的青春。 “过来,大人我好好疼你!”大人手臂用力一拉,将半跪在地的少女猛地拉向他怀里。 少女如花不堪折。tqr1 她柔弱单薄的身子扑向大人那已然充满了老人气息的怀抱,轻绾的长发散开,如副画卷般铺开在半空中摇曳出诱人风情。 大人的眼眶都开始泛红,喉间发出难以克制的急切喘息声,灼热的欲望快要焚烧尽他的身体。 “嘶——” 微不可闻地一道细声。 可怜柔弱的少女在大人怀里抬起头,笑容天真烂漫,不谙世事般。 “你!”大人目露惊色,低头看见胸前插着的短匕。 “大人你还真是可爱呢,童话故事也相信,比我可爱多了。” “你是谁派来的!” 大人推开她捂着胸口往后退,冲顶的欲望被满腔的恐惧所代替。 方觉浅细小染血的手抬起,轻轻拍了一下大人老而厚实的脸皮,拍出几个鲜红的血手印,发出噼啪脆响声,如同打脸。 他虽无官职,但却一直是神殿在民间的心腹,后院里修了无数豪华所在,专供各位神殿的大人物们享乐,惯常小心谨慎,今日是怎么失了大意? 他猛地推开方觉浅,向后方爬去,想要逃出生天。 方觉浅让他推得在地上微微一倒,柔软的弧度如早早抽芽的春柳迎风。 她伏在地上慢慢跟上去,抽出大人胸口的短匕,一小蓬血洒在她左眼下方的朱砂泪痣旁,泛起妖异的诡艳。 短匕在她手心转了几圈挽出漂亮的花,她提起颜色鲜艳的裙裾赤足踏步,一步一跳,走在大人爬地而过的血迹里。 洋洋洒洒着清冽泛香的笑意,充满孩子般的童真:“大人大人,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你先告诉我,你把那些小姑娘藏在哪里了,我就告诉你是谁派我来的好不好呀?” “你这个妖妇!”大人拖延着时间,快要退到屏风旁,只要拉响那里的铃铛,自会有人来救他。 方觉浅手中的匕首一飞,插在屏风上,“叮——”地一声嗡嗡响。 “不要逃,要听话。”方觉浅蹲下来,歪着头看着大人,模样看似有点小小的生气。 小小生气的方觉浅抽出短匕扎在大人手心,钉在地上,哼一声:“不听话可是要受惩罚的。” 暗色的血染红了这处华室,方觉浅她对折磨人这件事很是拿手,有如天赋,笑语晏晏的样子像是个天真的魔鬼,鲜血浸红的薄衫粘在她身上,有危险的美感。 快要失了半条命的大人见此,却陡然觉得身体炽热难安,古怪的欲望反而被猛地点燃——哦,人类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 方觉浅见了大笑:“真是见色不要命,像你这样猥亵幼童的人,为什么偏偏要活这么久,真是讨厌呢。” 她手一挥,血一蓬,斩了那作恶之物。 大人痛哭流涕,哀嚎不止,“我说,我说,你放了我吧,我说!” “嗯?” “在书房后方密室,机关在书架后面!” 他话音刚落,一枚飞镖刺入他咽喉。 方觉浅盯着那枚飞镖看了一小会儿,叹气:“王轻候,你真的很烦呢。” 王轻候轻轻捞起她小小的身体在怀中,宽大的衣袍裹紧她满身鲜血,披上锦绣如灼世繁花,厚实的胸膛吻上她小小可爱的后脑勺。 他咬着她耳朵,呵着热气:“小阿浅,跟你说过多少次了,真正的危险都是来自背后的。” 方觉浅在他怀里仰起头,呼吸间都是腥甜的鲜血甜美味道,欣长的颈脖优雅而美丽,绽起了两条美人筋。 从右侧到肩头到后背人们看不见的地方,大片的青碧色图腾正灼情盛放,盛放在她如脂如玉的柔嫩肌肤上。 这是王轻候第一次如此完整地看到她身上的图腾,太过妖娆,妖娆得根本不该是方觉浅这样冷厉残酷的杀手应该拥有。 “王轻候,你再这样突然出现,我真的会不小心杀了你的。”方觉浅叹息,她也不知道,她在杀机四起时,还能不能分得清眼前来人,克制得住自己不要一刀劈死王轻候。 王轻候红唇勾起薄情的笑:“你哪里舍得?” 阿浅歪头好笑:“我哪里舍不得?” 第三十七章 我一定要做一个好人 王轻候轻笑着松开她,看了一眼地上已然死去的大人,两指夹着那枚飞镖收进白帕里包着,想了想说:“我说过这件事情你不必亲自动手,色杀这种事,我并不希望你亲手做。” “哦?” “你是我的小心肝儿,我得好生藏着不被人看去,死人也不行。”王轻候收起飞镖,手指抹开方觉浅脸颊上的鲜红血迹:“你说呢?” “我觉得你该把你的心挖出来洗一洗,这样你就不会总是说着昧良心的话了。”方觉浅抬起下巴,笑眯眯地看着他。 王轻候笑而不语。 死的人名叫王贵,凤台城有名的富绅,人们只知道他赚钱极多,却不知他为何能这么能赚,倚上了神殿的大树,想不发达也难啊。 这种时候就体现出了越清古这种人渣存活于世的好处,因为他是人渣,便知道别的人渣如何藏匿,得亏了他,才知道凤台城里有王贵这么号人物。 王轻候本作杀局诱王贵外出伏击,方觉浅却道杀局太过复杂无趣。 这样的人得让他死在最意想不到的地方,最深陷其中的事物上,死得最是凄惨不过那才叫作报应,比如死在他那不堪启齿的贪婪和恶毒的欲望中。 阿浅真是个好杀手,特别会杀人。 她眼中活色生香的杀意和勾魂摄魄的魅意都渐渐消褪,慢慢浮起来的是冷冷的凛冽和泠泠的漠色—— 王轻候微微有些遗憾,他既爱方觉浅的勾魂摄魄,还爱她凛冽的冷漠,遗憾在这二者,从不同时出场。 “我走了。”见王轻候许久不说话,方觉浅挥袍转身,王轻候宽大的袍子在她身上扬起,扬起起起落落的弧度,暧昧又缱绻,浮浮又沉沉。 王轻候站在后方望着她,总是含笑多情的风流眉眼,微微上扬始终带笑的薄唇轻抿。 “原来你不让我提前进来,是怕我看了好春光么?”倚在门口的红衣越清古,笑声发问,“唉,真是可惜呢,人间绝色未能一尝,活着都没意思了。” “这里后续的事会有其他人接手,我们该去见一见那位了。”王轻候不爱与他谈论方觉浅,只说正事。 越清古却清楚他是故意将原本的话头带过,也不再自讨没趣,只道:“明日余庆楼见,带上方觉浅,没有她,我什么也不做。” “后面的事不需要她,你这是要挟。”王轻候也不动气,只是平淡说道。 “这么好玩的事情不带上她,你怎么忍心啊。”越清古笑声说道,便摆摆手离开,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不过我很好奇,这王贵府上的娈童不少,你准备如何处理?” 王轻候便道:“我有我的行事方法,天机不可泄露。” 越清古撇了下嘴,也没继续追问。 王轻候和方觉浅仍旧没有将神墟的秘密告诉越清古,这样危险的一张牌,太早打出去,有可能害死的人是自己,能瞒的时候,自然要瞒。 待得越清古离开,王轻候在半空挥挥手,小小少年应生他颠颠儿地跑过来,“公子。” “应生啊,等一下你把神墟的人领进来,他们会把这里藏的孩子都救出去,你在这里盯着,阿浅是不喜欢管这些烂摊子的,就辛苦你了。”王轻候笑道。 小应生撅嘴,方姑娘不爱收拾烂摊子,自己就爱么?公子您真是偏心得没边儿了! “哦。”小应生不情不愿地应话。 “门外的守卫清理干净了吗?”王轻候边走边问。 “干净了,神墟的人全都处理好了。”应生这才认真地说,“那女魔头真是太可怕了,居然真的请动了神墟!” “这大概是你第一百次说她是个女魔头了吧?”王轻候抬眉,对应生笑道。 应生嘴一呶,对着地上尸身渐凉的王贵:“你看看她把这人折磨得,不是女魔头哪儿做得出来?她一边折磨人还一边笑呢!” 王轻候回头看一看,嗯,死状是凄惨了点,只差剥皮拆骨了,不过对于猥亵幼女的人,死得多惨都是活该的嘛。tqr1 于是他说:“我倒觉得蛮好的。” “哼,她做什么你都觉得好!公子我同你讲噢,你这就是在玩火!” 王轻候拿一根手指敲应生的额头,笑:“小屁孩儿你懂得什么叫玩火吗你?” 应生脸一红,紧闭嘴,不说话。 王轻候也不再逗他,走出门外。 门外的神墟众人身着黑衣正准备进去,见到王轻候时,都停了一下,互相对视。 毕竟神墟的人都是刺客,而刺客这种生物行事的时候呢,一般是不会有人看见的,难得的跟王轻候这么撞了一个满怀,他们自然有些不适应。 王轻候手一摊:“我什么也看不见,各位请便。” 然后他便昂首阔步地从众人中间穿了过去,走到院子大门口,抬头望着坐在树桠上的方觉浅,她的背后明晃晃地映着一轮圆月。 王轻候问她:“你在等什么?” “我想看看那些被抓的娈童。” “我劝你不要看。” “为什么?” “因为不好看。” 不过方觉浅不听他的话也不是一次两次了,依旧坐在树桠上,身上还裹着王轻候那件外袍,风将外袍吹得微微飘荡。 王轻候见说不动她,也不强求,而是跟着她一同上了树枝,并排坐着,看着。 从那扇小小的门里,一共被接出来三十多个孩子,有男有女。 年纪最大的不会超过十五岁,最小的也许才刚刚五六岁。 每一个衣不裹体,到处都是淤青和伤痕,有一些是鞭伤,有一些是蜡烛烫的,有一些是绑缚过久之后留下的勒痕,还有一些已经分不清是如何留下的了。 他们并没有哭喊,甚至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方觉浅原本以为,能在他们的眼中看到恐惧,看到害怕,看到泪水,但是没有。 他们的眼神甚至不是空洞,只有对这个世界浓浓的厌恶,甚至憎恨。 他们的人生明明才刚刚开始,却已经没有了未来。 其中有一个神墟的刺客像是心间难受得无法忍受,蹲下身子来紧紧地抱着一个小姑娘,不停地抽泣着。 这位刺客她转过头来,望着方觉浅的方向,取下了脸上的面巾,原来是秋痕,她轻声说:“谢谢。” 方觉浅有些木然地回应:“不谢。” “阿浅?”王轻候查觉到她有些不对劲,扶了一下她肩膀:“我说过了吧,不好看的。” “王轻候,人怎么可以坏到这个样子?” “虽然这很残忍,但我还要告诉你,这远不是人可以坏到的,最彻底的样子。” “我不要做坏人,我一定要做一个好人。” 王轻候听着这话,明明这话幼稚得让他很想笑,可是他却怎么也笑不出来,只是看着方觉浅的侧脸,她的瞳仁中倒映着院子里那三十多个娈童的凄惨。 他忽然觉得,总有一天,他也会成为方觉浅理解中的,坏人。 第三十八章 认真设套 王贵的死在凤台城起了一场不大不小的风波。 他与神殿来往颇密,无奈却是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神殿纵有火气要彻查,也不能大肆宣扬,只是暗中给当值的衙门施了压,非得找出幕后真凶。 当值的衙门心里头苦,这凤台城中成日里死人,也没见着神殿什么时候这么上心过,这王贵说到底了不过是一平头百姓,何至于让神殿如此上心? 衙门当差的他哪里能知晓,王贵死了不打紧,打紧的是那些娈童也在一夜之间不见了。 显然干这事儿的人就是冲着娈童去的,神殿的人分外担心,主谋之人是否知道,那娈童是供奉给神殿的某几位神使的。 于是这不大不小的风波不止掀起在凤台城,还掀起在神殿中。 但是掀不到神殿真正的高层里边,顶多也就是在神侍之间炸开了锅。 神殿除了神枢,两祭司以外,掌事的八神使掌的是天下事,那这八神使就特别忙呀对不对,特别忙的八神使就得有人侍候着呀,那么,神侍,就是专心照料这八神使的贴身侍卫。 有一些负责神使的贴身安全,有一些,负责神使的贴心喜好。 曾经与李司良有过来往的扶南公子,正是后一种神侍。 扶南公子他最近有点焦躁。 首先,他在虚谷神使那儿失了宠,新来的一个叫溯水的神侍生得比他俊美,脾性也对神使味口,格外得虚谷神使青睐厚爱,虚谷神使已经有连续两个月没去过他那儿了,这让他很心急。 心急之下的扶南神侍就得想办法重夺恩宠——就跟后宫里头的女人争宠一样一样的——于是想要重夺恩宠的扶南公子跟急着倚上神殿大树的李司良,算是王八看绿豆,看对眼了! 他自个儿不得虚谷神使宠爱了不要紧,可以送自己的人过去啊,神使不就是图个新鲜吗,给他送上大把新鲜的娈童,哄得他开心,神使大人自会重新眷顾他。 然后,李司良他就去见阎王了,死得不明不白的。 这事儿本来就已经很让扶南糟心了,没成想,王贵还死了,死了就死了,他府上豢养的娈童也都通通不见了。 雪上加霜是什么,这就是啊! 于是最后,扶南公子他此时非常焦虑,比从虚谷神使那儿失了宠还焦虑。 失了宠不会死,但是这事儿若是没处理好,他可能就要小命归西。 焦虑的他,觉得余庆楼最是有名的点心都吃不下去,嚼来如嚼蜡。 但是除了雪上加霜,还有人来火上浇油。 油,是这样浇起来的。tqr1 隔壁雅间里传出来阵阵爽朗的笑声,平白给扶南公子这个苦心人心里添堵不提,那人还大喇喇地说:“你们是有所不知啊,那王贵可是与太史李大人相熟的,李大人是什么人物?神殿红人啊,咱不说远的,就是眼前不久的祭神大典,就是太史寮一手操办,你们说,这王贵死了,怎么李大人他一点也不急的样子?” “候爷此话我倒是不明白了,李大人是神殿红人不假,与王贵相熟也不假,但王贵跟神殿又没关系,何以联系得上呀?”有个人问,至于候爷嘛,自然是越清古这只人渣了。 越清古仗着他在凤台城可以横着走的地位,说话也颇是没有顾忌,他说:“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想当初我与那王贵也是来往过的,他府上可藏着些好东西,只与神殿分享,而李大人,对此事最是清楚不过。” “不知是何物?”又有人问。 “不可说,不可说啊。”越清古卖着关子,又道:“不过就可惜咱们这位初来凤台城的王公子,你说你是倒了什么霉,前脚刚跟李大人的儿子李司良吵过架,后脚他就死了,若不是有人认了罪,你怕是难逃嫌疑呀。” “话不多”的王公子他温雅而笑:“候爷所言甚是,在下的确是时运不济,但也堪堪过了此险。” “但我听说,李大人可不相信李司良的死有那么简单,总觉得真凶仍未抓到,他一直恨着呢,说是李司良为神殿所做甚多,为那扶南公子也是尽心尽力,神殿却不肯为他儿子讨个说法,还要将此事压下来免得让神殿名誉受损,因着此事,李大人心里头可是有怨气的。” 越清古满一杯酒,递给王轻候:“所以说,王公子你还是要当心呀。” “还请候爷明示?”王轻候也就一心一意地陪着他演戏,演给隔壁那扶南公子看。 越清古大笑一声,道:“那王贵在神殿中最熟的人,据说也是扶南公子,谁知道那王贵是不是李大人杀的,给扶南公子一个报复呢?虽说神殿乃是万民心中敬仰的圣地,但区区一个神侍,堂堂太史大人还是敢惹一惹的。” “怕是不能吧,不是说,扶南公子侍奉的乃是虚谷神使吗?得罪了扶南公子,岂不就是得罪了神使大人?”王轻候谦虚下问,认真设套。 “神侍那么多,扶南又不是唯一的,虚谷神使近来宠着的,可是溯水。前两日我还见着李大人给溯水送了不少礼,天知道这其中,有没有什么猫腻。”越清古说道。 “此事事关神殿,我们还是不要再说了,我们这些人倒只是逞个口舌之快,但神殿之清高,却不是我等能轻易戏说的。”王轻候将话头掐死。 有些话不能往深了说,得留一半儿,让有心的听者,往深处想。 往深处想的那位扶南公子有点忍不住,干脆推了门,来了这边厢的雅间,往内一看,好家伙,里面坐着五六七八人,全是越清古平日里的狐朋狗友,纨绔之交,除开王轻候是新来的,其他的人都是凤台城有名的老油条。 越清古见了他,面色微怔,然后乐道:“怎么扶南公子不识敲门么?” “原是靖清候,方才我隔壁听见你这方相谈甚欢,笑声阵阵,一时忍不住,便也想来听听到底是什么乐子,逗得各位如此开怀?”扶南隐不去他身为神殿中人的那种傲慢之色,哪怕是已经刻意放低了,依旧有着仗势欺人的味道。 不过说到仗势欺人,谁又是越清古这位头号流氓的对手呢? 他撇了身子懒懒散散地看着扶南,道:“不乐意告诉你,怎么着?” “你……”扶南这是急怒攻了心,脸都白了。 “哼!”他将门重重一甩,气愤离去。 越清古冲王轻候笑,还挑了挑眉请功。 王轻候安静地喝了口酒,一如继往地保持着他斯文败类的温柔清雅模样。 两天前李大人怎么会去给溯水送礼,可是一件值得探究的事。 第三十九章 你会救我的 那位漂亮得不要不要的花漫时姑娘,她除了会撒娇和撒泼以及撒野之外,还特别会撒开了蹄子暗害人。 事情,大抵是这个模样。 神侍溯水走的是跟扶南不一样的路子,扶南是热情奔放型,溯水则是高冷禁欲系——虚谷神使是个会玩儿的。 要保持着这高冷禁欲的模样,就能拿出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架势来,溯水不比扶南,在这凤台城里与之来往的人少之又少。 把这话反过来嚼一嚼,也可以说是溯水这位公子在凤台城并无几分势力可做依仗。 现如今的扶南的确是不怎么讨神使欢心了,但架不住人家能折腾啊,赶着趟地给神使送新鲜的可人儿,就跟宫里头那皇后们为了固权不停地培养美丽的曼妙佳人,给皇帝送上榻是一个逻辑。 照当时那情况继续下去,溯水失宠也就是那么两三个月的时间罢了。 溯水其实也心急,但急也没用,那些娈童的来源都有专人负责,神殿众人分工严谨,这些事并不会轻易让其他人沾惹,他手没那么长伸不到这一块儿去。 虚谷神使又极是满意,他不能如何,总不能让撒个娇让神使不去喜欢新来小可人们——这不是毁了他高冷禁欲的形象么? 而扶南除非是傻,才会让溯水知道那些娈童到底是怎么来的。 直到,泼辣又话多的花漫时,一次“不小心”地在绣娘店里跟人聊起后宫生存手册,讲起了各位皇后和妃嫔为了牢牢抓住皇帝的心,如何如何努力,如何如何与朝中重臣拉拢关系。 其中就包括了这寻找关系亲密的朝中臣子,将其府上适龄的闺女弄进宫来,再将其上龙榻的法子时,天真的溯水公子,这才醍醐灌顶! 原来扶南就跟后宫里头那些争宠的妃嫔一样用尽手段! 原来那些个娈童都是与扶南关系极好的李昌成找来的! 紧接着,虽高冷但不傻的溯水公子自然要去与那位太史李大人聊一聊。 首先,他很是贴心地关怀了一个李大人之子李司良的死——李司良死得真不冤,死了这么久了还在被人提出来鞭尸——然后,他便会旁敲侧击地问一问那些娈童的事。 最后,饱受失子之痛又琐事缠身的,苦不堪言的李大人为了息事宁人,提了些上好的玉器和药材,给溯水公子送了去,推说那事儿只与他儿子有关,如今他儿子都已经去了,便也不会再有了。 花漫时眼送着李大人忙进忙出的,等这边厢事落后,她挽起方觉浅的手,有些纳闷地问:“公子怎么不让我直接说明,那些娈童与扶南有关,非得说什么后宫争宠啊这些鬼话呢?” 方觉浅上半身身子挺得笔直,如根木桩,仍由花漫时黏在她身上,字正腔圆道:“如果说得太明白,则是有损神殿清誉,溯水第一个要找麻烦的人,不会是李昌成,而是你。” 她说着,低头瞥了一眼红粉俏佳人:“他会先杀了你灭口。” 花漫时抬头,对上她眼睛,信心满满地说:“他要杀我的话,你会救我的。” “这就是你一天到晚作死的理由?”方觉浅问道,花漫时在这凤台城中,成日不是撩这个就是惹那个,像是只花蝴蝶穿梭在人流中,蝴蝶翅膀振一振,带着她想要的消息回到公子府中。 “对呀。”花漫时笑得眼儿弯弯。 她笑得这样好看,如朵盛放得颜色正艳的玫瑰,于是方觉浅一再地叹,凤台城中妖孽无数,她怕是要全都遇上了。 这事儿过了没多久,便有了王贵之死,娈童被救的事。 花漫时对此不满过,她认为,色杀这种事,不应该由方觉浅去做,当是她去才对。 拼武功她是拼不过方觉浅这种变态的,但是拼诱惑美色,她十分有信心比过方觉浅。 再下来,便是越清古这只大嘴巴的人渣,“无意”地将李大人与溯水“来往密切”的消息,告知了扶南。 后面会怎么样呢? 谁也不知道。 因为,谁也不清楚,王轻候他想走到哪一步,越清古也猜不到。 但越清古非常清楚,自己爱搞事不假,但真正想搞个大事情的人,是王轻候。 越清古对此万分期待,他期待着王轻候最好能在凤台城里掀起血雨腥风,那等场面,想想都刺激得不行。 可是让他生气的是,王轻候许久没动静。 他是一等等不着,二等等不见,三等……不等了! 他上门来找王轻候,拍着桌子就嚷:“王轻候,你到底还要等久?” 王轻候眼疾手快将桌上一杯刚满上的酒捏在手心里,再慢一些,怕是要被越清古拍翻,浪费了这等上等佳酿。 “我什么也没等啊,不是你说你想搞事情,要把神殿抓的那些娈童都救出来吗?现在已经救了出来,你还想怎么样?”王轻候细声慢语。 “你少跟我装,我问你,那天处理娈童的人,到底是谁?”越清古目光微凛。 “王家的家仆,不信你去问应生。”王轻候微微笑。 “你是当我傻呢,还是真以为你能手眼通天瞒过我?”越清古冷笑,“我可听说,是神墟的人做的。” 王轻候慢饮一口酒,温声问:“神墟是什么?” “别的人不知道神墟我倒是信,说你王轻候不知道,我倒是宁可相信白日有鬼。”越清古坐下,长腿一撩,搁在矮桌上,红衣烈烈,他身子半躺,手支额头,笑容诡异:“你跟神墟有来往,王轻候,这可是抄家灭族的大罪啊。” 王轻候听他这样说,放下酒杯,深蓝的长衣没越清古的那般妖孽之色,但有着不可细测的深邃,他说:“神墟呢,我的确是知道的,但是与他们有来往这件事,却是不存在的。” “哦?”越清古眉头一扬,“怎么说?” 王轻候笑道:“王贵被杀,娈童被救,总得有个人出来为此事负责,不然神殿会一直查下去,你身份尊贵的确不怕,我就不一样了,我得自保啊,所以,我就把这事儿安在神墟身上了。反正,从来也没人见过神墟活人不是,而且,神墟向来与神殿是死对头,他们做出这样的事,不是理所当然?” 他说得,一本正经。tqr1 第四十章 你找死,请不要带上我 “你的意思是,这事儿,是你故意放出的风声?你让神墟的人背黑锅?”越清古眉头皱一皱,疑惑地问。 “嗯。”王轻候“诚恳”地点头。 “这法子好是好,神殿的人若真以为是神墟干的,便也不再敢大肆彻查,真把神墟惹急了,把这丑事往外一抖,神殿面子不保,反正神墟是个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越清古真是一只小可爱,哦不,一只可爱的小人渣。 “嗯。”王轻候露出和善的笑意,给他也满了一杯酒。 “不对啊王轻候!”越清古又拍桌子,跳了起来。 王轻候又眼疾手快捏起酒杯:“哪里不对?” “这事儿是我做的,功劳也该归在我头上,顶多我分你一点就是,凭什么神墟什么也没做,就坐享其成赚这么大功劳?我要的是好玩,要的是风风光光地搞事情,你这把事情偃旗息鼓了我还怎么玩!好不容易惹上了神殿,我还没玩够呢!” 越清古,真是一只人渣。 王轻候将手中酒杯捏在掌心,用体温温着酒,慢声说:“越清古,你一心找死这件事我是不会拦着你的,我家后院有个池子水还蛮深,你往自个儿身上绑两块石头沉下去就行,但是,就我个人而言,我还是觉得活着挺好的,所以你找死请不要带上我,谢谢。” “方姑娘说你是个贪生怕死的狗东西,她还真说对了。”越清古鄙夷地看着他。 王轻候温柔低头,笑声道:“她对我一向过誉,受之有愧,实不敢当。” “王轻候怎么能有你这么不要脸的人?”越清古见他怂成这样,一下就乐了。 “世上都有你这样作死的人了,多几个我这样不要脸的人,又有什么好奇怪的?” “我不信你真的就这样轻轻放过此事,王轻候我总觉得,你有什么阴谋。” “有的。” “哦,什么?快说来听听。” “如果我能取代扶南和溯水,成为神使大人身边最受宠的神侍就好了,那样我也可以趾高气扬在凤台城横着走,不用受你这王八蛋拍桌子蹬椅子吹鼻子骂老子的气了。” …… “你不会是认真的吧?”不知为何,越清古他觉得,王轻候这不要脸的东西,他真有可能干出这样的事。 这样想着,他不由得紧了紧胸口微敞的衣襟,退了两步。 王轻候眼中浮起媚色,微微一飘,飘在越清古眼中,“你猜。” “你忙,我还有事,就先走了。” “不再多喝两杯吗?” “不了不了,有事我再来找你。” “来嘛……” “滚开!” …… 方觉浅坐在院子里的秋千上晃晃荡荡,看着越清古像是被鬼追一般逃离了公子府,忍不住笑出声。 “还笑!”王轻候在亭子里瞪她。 “至少他相信了我们与神墟并无关系。”方觉浅踢了踢双腿,秋千扬起来,她身上浅杏色的纱裙也跟着飞扬,轻软的薄纱将她眉眼间的冷霜都融化不少,这才有个少女该有的天真模样。 这身衣裳是阴艳给她买的,她穿着其实觉得不舒服,层层叠叠太复杂了,远不如她自己的衣服来得利索。 但她想着阴艳是在用这种方法与自己亲近关系,若是拒绝了,她以后怕是会更加惧怕自己,便勉为其难地套上了。 王轻候坐在亭子里,看着在藤架下荡秋千的方觉浅,忍不住想知道,为什么一个人,明明活色生香的样子,却偏偏好似没有灵魂。 “你看什么?”方觉浅停下秋千,望着他:“不要说我好看,所以你看得入迷,我听厌了。” 王轻候乐道:“如今你已这样了解我了么,我要说什么,你都知道。” “假话全知道,真话未听过。” “好,你便来猜猜,我未对越清古说的真话是什么。”王轻候走过来,给她推着秋千,晃得并不高,轻轻缓缓的弧度,“来说说看,你是否能知道,我到底想做什么。” “你要借扶南的手,杀了李昌成。” 王轻候推秋千的手顿时停住,低头看着方觉浅脖子上稍微露出来的一点图腾,青红色交错,复杂诡异,神秘莫测。 他能隐约猜到方觉浅有可能想到一些,但他没能猜到,方觉浅能将他想做的事情,如此简单明了,有如闲谈般,轻飘飘地说出来。 “阿浅。”王轻候唤了一声。 方觉浅自己晃动着秋千,王轻候扶在吊秋千的树藤上,跟着来回地动。 “一开始你的目的就是这个,越清古以为是他逼着你在做这件事,其实不过,是你利用了他爱惹是生非的心态罢了。”方觉浅果然不适合浅杏这样温柔的颜色,她实在太不温柔。 “还有呢?”王轻候将目光从她颈项间的图腾,移到了她眼角下方的朱色泪痣,那点泪痣时时刻刻都红得像血。 “越清古一直在等你继续行动,在凤台里做出点让他觉得兴奋的事情来,但其实,真正有意思的事情,早就已经开始了。”方觉浅说,“接下来,扶南会按着你的想法,不知不觉地将一切做好。” 王轻候绕到她身前,双手抓着秋千藤,俯下身子来看着她的眼睛,像是要看穿她:“你到底,是什么怪物?” 她明明对人情世故,善恶是非的了解都像是一张白纸,却偏偏对最不堪启齿的阴谋,肮脏污秽的手段,一眼看透。 “说实话,我也觉得很好奇。我总觉得以前一定有人教过我这些,你说,会不会是王蓬絮?”方觉浅仰起头,对上他的眼睛,她眼神中有些迷茫。 对什么都很陌生的她,唯独对阴谋有种莫名的亲切,就像她手里的那两把短刀,从她醒过来的第一天,就跟着她。 王轻候手指摩挲过她下巴,并不想回答她有关王蓬絮的一切问题,只是笑道:“既然你对我的想法了若指掌,不如,后面的事你替本公子办了吧。” “我是不是应该说遵命?” “不,刀是不需要说话的。”他直起身子来,细看了一会儿方觉浅眉眼,便转身走开,边走边说,“办漂亮些,公子我喜欢好用的刀。”tqr1 方觉浅看着王轻候深蓝色的衣袍,渐渐隐入红花绿叶的深处,继续晃起了秋千。 春已到来,枯萎了一个冬季的花草正在活过来。 方觉浅觉得自己也像极了那些花草,经过了一个漫长冬季的沉睡,正在慢慢活过来。 但区别在于,花与草都知道他们最后会长成何种模样,是柳叶还是牡丹,是杨树还是芍药,但方觉浅她并不知道,她最后彻底活过来时,会是什么样子。 有许多,莫名的,奇怪的,令人不解的东西正从她体内复苏,第一个是对杀戮的冲动,第二个是对阴谋的亲切,第三个,第四个,会是什么? 她也不知道,她也很期待。 第四十一章 我有一篮春色,卖遍人间 红花绿叶的深处阴艳正精心挑选着新开的几朵桃花,折下来放进花篮,上街能卖个好价钱。 王轻候看着仔细采花的阴艳,面色微沉。 “公子有事?”阴艳回头笑问。 “你可确定,方觉浅于我的确是贵人?”王轻候走过去,折了一朵高处的桃花,在指间缓慢地转动。 “当然,师父占的卦,从不出错。”阴艳接过他手里的花,问道:“公子为何这么问?” “没什么,只是若江公此卦出错,方觉浅必将是葬送我的人,我便要考虑,是否要提前下手除掉她。”王轻候负手而立,遥望南方,那是他的故乡。 “公子你心太狠了。”阴艳叹气,“怕是世间没有你怜惜的人吧?” “有啊,我自己。”王轻候收回目光,看着阴艳,“这不正是江公看重我的原因吗?” “师父看重公子,是因为公子才智卓绝,无人可及,当然了,心狠也的确是原因之一,但远没有那么重要。”阴艳将花篮收收好,理了理满满一篮子的灼灼桃花,笑道:“说起来,公子真的不准备原谅抉月公子?” “用得着他的时候,我自会原谅他。”王轻候道。 “真是可怜,抉月公子还一心一意地盼着公子好呢。” “他是盼着我好,还是盼着我原谅他,这可是两个概念。”王轻候轻笑一声,“准备一下吧,我要见卢辞。” “公子准备动手了?” “错,公子我不爱鲜血,是你们找给我的那位贵人,她要动手了。” “方姑娘也可怜。” “的确,出现在江公卦上的人,都值得可怜,但应该是由你们可怜,而不是我。” 阴艳提着花篮出了门,出门的时候正巧遇上了方觉浅,见着她身上那身浅杏色的衣裳,忍不住笑得扬了眉梢:“小姐姐你着这身衣裳真好看。” “我都说我不会打你了,你以后不用给我买东西了。”方觉浅摆了摆衣袖,宽大的水袖让她觉得有些累赘,抽刀的时候并不方便。 阴艳笑着在花篮里挑挑拣拣了半天,最后挑中王轻候折的那朵桃花,踮着脚尖别在方觉浅鬓发间:“那以后我采的花,都给小姐姐你送一份吧,今日是桃花。” 方觉浅摸了摸鬓角的桃花,觉着这东西实在是太不衬她了,但也不好取下来,只能就这么戴着,问道:“你这是要去做什么?” “卖花。” “你缺钱么?” “不缺呀。” “那为什么……” “卖的不是花,是春色。”阴艳抬了抬臂湾间的桃花:“我有一篮春色,卖遍人间。” 方觉浅看着阴艳提着花篮,步履轻快地走进人流里,笑颜如花般,兜售着她花篮里的春色。 她总觉得阴艳跟普通人不同一些,她身上有一种很奇特的气质,一种温柔看穿人间悲欢的气质,可她明明不过十二三岁的样子。 于是她又回头看了看王轻候的公子府,这府上的人,每一个都好像有很多故事呢。 然后她便走向与阴艳相反的方向,也走进了人来人往中,阴艳站在远处望着她浅杏色的背影,目光温柔,能将她悲欢,温柔看穿。 方觉浅要替王轻候做的事,是让扶南,杀了李昌成。 扶南公子跟太史寮李大人的关系已经非常不友好团结了,但远还没有到要杀人的地步,方觉浅她得琢磨个法子,让这两条狗互相撕咬到不死不休。 有一个最简单的方法,虽然无耻,但很奏效。 秋痕这些天一直想见方觉浅,但都被王轻候关在门外。 一来王轻候对这位疑真疑假的“嫂嫂”并没有几分好感,二来她神墟使徒的身份实在敏感,在没有让越清古这个神经病彻底相信王轻候这一群人跟神墟毫无瓜葛之前,王轻候并不想冒险。 眼下越清古的疑心已去了七八重,方觉浅便借着去昭月居找抉月公子的由头,见了秋痕。 秋痕见着方觉浅时,第一句话便是:“方姑娘,谢谢你。” “谢什么?”方觉浅一头雾水。 “谢的可多了,于神墟来讲,此次的事的确让神墟众人心中感激,我们一直只知道神殿的神使有太多见不得人的勾当,但不知从何处下手,此次事情虽小,但也算是与神殿交锋了,我们也要让神殿知道,神墟的人,是不会放过他们这些道貌岸然之辈的。于我来说,那些孩子,实在是太可怜了,能把他们救出来,我觉得是一件好事。”tqr1 她边说边拉着方觉浅坐下,给她斟茶,又道:“所以,于公于私,我都要谢谢你。” “你们神墟到底跟神殿有什么深仇大恨?”方觉浅好奇道。 “神殿的人个个都是沽名钓誉之辈,看上去清高慈悲,但所作所为让人不耻,以活人生祭上天,屠杀无辜,可惜世人被其蒙蔽,不识他们真面目便罢,还对其顶礼膜拜,实在让人痛心,而且神殿中人干涉朝政,扰乱宫廷,殷王陛下也被其欺骗,殷朝早已根基腐烂,国不像国,君不像君,这样的地方,但凡神智清醒之人,都与其有仇。” 秋痕缓缓道来,听着她这样讲,这个邪教好像也没那么邪了。 可惜的是方觉浅的思想觉悟还没有那么高,还没能上升到忠国爱民,为君为苍生的地步,听过也就听过了,没啥震撼的。 而且王轻候说过,因着神墟很久以前刺杀过一位神使,名是扬了威也立了,可导致太多无辜之人为此事枉送性命,方觉浅便觉得,他们的方法很有问题,或者说,他们的智商很有问题。 “对了,不知此次方姑娘来是有何事?”秋痕态度明显好了很多,主动询问起来了。 “的确有一件小事,想请你帮忙。”方觉浅说道,“既然你们神墟这么仇视神殿,而且是为了殷朝,为了百姓,想来,也很愿意光明正大地站在日光之下,堂堂正正地与神殿交手吧?” “你要暴露神墟?”秋痕连忙道,“这不行,神墟能一直在神殿的追杀下保存到今日,都是因为隐蔽神秘。” “我不是叫你们暴露,我是说,如果有一个人,是神墟使徒,而这个人又正好与神殿来往密切,是不是能让神殿极为警惕?” “姑娘有话,不妨直说?” “李昌成,太史寮李太史。” “姑娘你的意思是……” “没错。” 第四十二章 互相羞辱,以示尊重 什么样的人,才会让神殿极为憎恨,恨不得立刻除掉呢? 神墟的人。 早先便说,太史寮这地方很特别,虽是朝庭官职,拿的宫廷俸禄,但主要负责的是祭祀,拜神,占卜这类事,便自然而然地,与神殿走得也格外近,这个地方可说是,王宫与神殿的交汇处。 那么,如果这个地方的掌事人,是一个最大的叛徒,是神殿的死对头,是一个对抗神殿的人,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呢? 会激起神殿的愤怒,以及王宫的震怒。 会必死无疑。 会让神殿的人一路盘根究底,将与之有关的一切,掘地三尺地挖出来处理干净。 秋痕望着眼前身着温柔杏色,发间还别了一朵桃花的方觉浅,忽觉她还是适合以往那身利落的衣裳,这样温柔的模样,实不衬她刁钻狠辣的手段。 “方姑娘,此事……” “你先别急着拒绝,等我说完。”方觉浅止住秋痕的话,说道,“之前王轻候带着我去官道上救那些囚车里的孩子时,我就在想一个问题,我救得了这一车,救得了下一车吗?杀了一个王贵,还会有下一个,救了十个孩子,还会有下一百个,会一直有人做这样的事,我所做的,不过是治标不治本。” 方觉浅这不算是在骗秋痕,而是她内心真实的想法。 “我知道这一切的根源是神使有需求,才会有这样人去做这些事,去杀了神使自然很难,但如果没有了李太史这样的人,不说从根本上解决了这个问题,但至少,比起之前所做的,要有用得多。”方觉浅说,“我相信,秋痕姑娘也不希望,再从下一个王贵的密室里,救出那么多无辜的孩子了吧?” “那姑娘你又如何保证,下一个太史大人,不会继续这样做呢?太史寮这地方烂,是从根子上烂的。”秋痕苦笑一声,“他们都忘了,为官者为民请命。” “但如果我们不这样做,李昌成则一定会继续为了讨神殿开心抓孩童,下一个太史大人会不会也跟李昌成一样,至少要等这位新的太史大人上位以后,我们才能知道,不是吗?” 一切未开始之前,谁也不知道结局是什么样,不去做,怎会知道,结局怎么样? “而且你们神墟对神殿这么大恨意的话,能除掉神殿的一条狗,你们不觉得,也是一件大快人心的事吗?”完了完了,方觉浅她觉得,此刻的她好像对如何兵不血刃的杀人这件事,越来越有兴趣了。 秋痕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沉默,这件事风险倒不是很大,给李昌成强行按一个神墟使徒的身份也不是一件很危险的事,但她总觉得,方觉浅目的并不在此。 想了许久,她终是问道,“方姑娘,你可否告诉我,你这么做的真正原因是什么?” “为了保护王轻候。” “什么?” “李司良的死,总归是一件让李昌成痛心,甚至记恨的事,他早晚要拿人出气,王轻候便始终有危险,只有李昌成死了,王轻候才会真正安全。”方觉浅这就是在胡说八道了。 但这个胡说八道很有作用。 谁让当初害得王轻候险些身陷泥潭的人就是秋痕,或者说,就是神墟呢? 所以秋痕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说道:“当日之事,的确多有得罪,还望姑娘与王小公子海涵。” “事情发生,那就解决,如何发生,并不重要。”方觉浅一看秋痕这神色便知十有八九已拿下,声音也都轻松了许多。 秋痕抬起眼来细看着方觉浅,笑着说:“若当年蓬絮心中的人真的是你,我倒也觉得理所当然了。神墟依旧希望姑娘你能加入,我们需要你这样有勇有谋的人。” “还是那句话,时机到了,我自会找你们。” “那便等着姑娘了。” 方觉浅谢过秋痕之后,便从她房间退出来,本欲下楼,却被抉月叫住:“方姑娘,陪在下喝一杯如何?” “有事吗?” “无事,我们便不能说说话吗?”抉月笑看着她。 “抉月公子,离我们越远,你可以活得越久。”方觉浅说了一句与当初王轻候相似的话。 方觉浅早已发觉,王轻候虽然一次又一次地贬低甚至辱骂抉月,但其实这未必不是一种变相的保护。 毕竟,谁能想象,让抉月也来一起参与暗害一位与神殿关系非凡的朝廷大官会是什么样子? 他的昭月居,是必须顺从于朝廷和神殿才能存活的,若有忤逆意,便是葬命时。 既然王轻候不想让抉月死,方觉浅便也不会拖着抉月下水。 “方姑娘!”抉月却拦下方觉浅,“小公子要杀李昌成,你可知是为什么?” “你如何知道王轻候要做什么?”方觉浅拧眉。 “你是能洞悉他要做什么,而我,是了解他。”抉月将一个锦囊放进她手中,说道:“带回去给小公子,他会用得着的。” 方觉浅握着手中还有抉月体温的锦囊,疑惑地看着他:“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抉月道。 “你为什么要对他这么好?为了当年之事的负罪感?”这简直是一个比方觉浅还要不能让人理解的人。 “我是为了你,我不想你死。”tqr1 “我?” “对,你。” “明白了,我活着可以保护他。” 抉月笑了一下,点头道:“方姑娘聪慧。” “哟,现如今昭月居的老板都开始亲自接客了?莫不是昭月居经营不善,要关张大吉?”四楼转角处的走廊上有个人倚着柱子,懒懒散散地拎了个酒杯,笑望着这边。 “原是靖清候。”抉月拱了下手,算是行礼。 “别叫我什么靖清候,我乐意听你叫我越公子,就跟你这地方的小倌一样,叫得可好听了。”当凤台里的两个无官无职又都可以横着走的人相遇,互相拆台,以及互相羞辱以示“尊重”,那是必不可少的。 “越公子说笑。”抉月声音清冷,有些漠然,“想来王后必不会希望看到越公子时常出入昭月居的,在下这处地方庙小,不敢供着您这位贵人。” 在这种时候他倒是显出他的底气来,人人不敢得罪的越清古,他却是可以挺直着腰板与其说话的。 越清古将拎着的酒杯砸在地上,冷笑道:“抉月你他妈别给脸不要脸!” “越公子又说笑了。”抉月神色不改,“你何时给过昭月居脸面了?” “两位慢吵,我先告辞。”方觉浅也是觉得古怪,怎么个个都喜欢上抉月这儿找架吵,王轻候是,越清古也是。 “我跟你一起,破地儿当我稀罕呢!” 越清古心里头的火气,大概和他身上的红衣一个颜色。 第四十三章 死,或者滚,选一个 越清古的脾气写在脸上,气哼哼的。 他气哼哼地跟在方觉浅身边,跟了一路还是气哼哼的。 “你找他干嘛呀,一妓院老鸨,你要喜欢长得好看的,我比他好看多了!”越清古这是火气没地儿撒了。 方觉浅不想理他,继续往前走。 “你说话呀,我是不是比他好看?”越清古一个步子大跨,挡在方觉浅前面,指着自己的脸。 方觉浅还是不想理他,手指头拔开他,还是往前走。 “怎么,你觉得他比我好看?”越清古又跟上来。 方觉浅,烦不胜烦。 “他好看。”所以方觉浅要给他添堵。 “不可能!你昧着良心说话是要被雷劈的!”越清古跳脚。 “所以你就是因为要比一比你们谁好看,才给他难堪?”方觉浅继续拔开他,往前走。 “是啊,我跟你讲哦,这凤台城里的姑娘分两半,一半认为我最是俊美,另一半认为他才是凤台城绝色,我就纳了闷了,另一半姑娘她们都瞎了吗?就抉月那副假清高的皮相,居然有脸跟我比?” …… 方觉浅一时也觉得,无话可说。 你说越清古他若是女子,要争一争这凤台城最佳绝色也就罢了,他一个大老爷儿争这玩意干球? 由此可见,他往日在这凤台城里,真的是闲出屁来了! 见方觉浅不想搭理他这个话题,越清古闹腾了半天也觉得没意思,便问道:“你还没说呢,你来这地儿干嘛?” “找小倌。”方觉浅说。 “找什么小倌啊,昭月居里的小倌没一个有我好看的,你以后要是想找可口的贴心的,找我就成。”越清古拍得胸脯咚咚响。 “那我来找美人。” “这个难办了,不过王轻候府上的花漫时可是一绝啊,你也犯不着来这里找,找她就行。” “死,或者滚,你选一个。”方觉浅已经十分,特别,极其,想拔刀了。 “除非你告诉我,王轻候叫你来办什么事。”越清古话锋一转,目光也幽深,“我就知道王轻候没那么安分,他若不想在凤台城里搞出点事情来,杀了我都不信。” 方觉浅捏了捏袖间的刀,按捺住杀意,说,“秋痕当年与王蓬絮关系亲密,你是知道的吧?” “知道啊,凤台城里谁不知道,高冷的秋痕清倌人唯独对王蓬絮展得笑颜?”越清古笑道,“所以呢?” “王轻候,关心他嫂子,要你管吗?” 嗯…… 嗯? “他……他有这癖好啊?”越清古一脸震惊,“人渣啊!你赶紧离他远点,这种脏东西会污了你的眼的。” “越公子,你看这地方寂静无人,也远离了昭月居,我若是在这里把你杀了,会不会有人知道?”方觉浅,面露亲切的微笑。 越清古四下望望,果然是竹林成海,了无人烟,静得连趁着春归的鸟叫都听得清清楚楚。 “方姑娘慢走,在下就不送了。”越清古红衣一闪,闪进了翠绿的竹林里。 等得他不见,方觉浅叹了声气:“出来吧。” “阿浅……”后边儿慢腾腾地走出来花漫时,低着头绞着帕子站在远处。 “你在这里做什么?”方觉浅问道。 “我本来在昭月居喝酒呢,看着你和他一起离开,我就跟出来了。”花漫时还是低头绞帕子。 “你在这里做什么。”方觉浅问着重复的问题。 “那,那人家担心你嘛!”花漫时脚一跺,嘴一撅,委委屈屈地瞅着方觉浅。 “你在这里……” “好了好了好了,告诉你就是了!”花漫时连连摆着帕子,一股脑说道,“越清古这人以前虽说成日里拈花惹草,可是从来不会对哪个女子在意超过三天,都是骗完就甩的,骗不着的他也从来懒得费心思周旋,他对你太用心了,我怕你……” “你怕我跟他跑了?”方觉浅简直要气乐了。 “不是,我怕你被他骗了。”花漫时挪着步子靠过来,“小公子对你太坏了嘛,那女子都是这样的呀,在家里受了气,若是外人对她好,嘘寒问暖,体贴关怀,她就容易感动,你又不懂得男人那些心思和手段,我就担心你咯。” 方觉浅抬头看看天,觉得脑门儿有点疼。 “好了没事了,回吧。”方觉浅最后道。 “你不生我气啊?” “不生。” “我就知道阿浅最好了!”花漫时飞奔着扑过来,搂着方觉浅胳膊又黏乎上了,“我喜欢你身上这衣裳,可是不适合你,还有这桃花儿也是,肯定是阴艳瞎胡闹,我还是喜欢你自己平日里的装束,对了,我那里有上好的胭脂,不如回去了我给你描妆呀,好不好嘛……” 送走了一个话唠,又迎来了另一个话唠。 方觉浅默默听着,只当是没有查觉,花漫时身上没有半点酒气。 她却说,她来昭月居找小倌喝酒。 夜深的时候,花漫时在王轻候的房间里发脾气。 “小公子你说,你说抉月是不是过份,那锦囊明明是应该交给我,让我带回来的,可是,可是他却给了阿浅,越清古又跟个臭屁虫一样粘在阿浅身边,我自然就担心呀,那锦囊里的东西那么重要,要是出了差错被越清古发现了可怎么办?我自然就跟着啊,可是,可是就被阿浅发现了,吓死人家了!” 她一通乱嚷,只差掀桌子了。 王轻候堵了堵耳朵,淡声道:“你完全可以跟她说,你是去昭月居找抉月拿东西的,何必要怕?” “是小公子你说的,不要让她知道得太多嘛!我还不是按你的吩咐行事!你还怪我!” “怪我怪我,我的错。” “你态度一点都不真诚!” “唉哟你可消停点儿成不成?” “哼!”花漫时气得身子一扭,差点扭成麻花儿,吸着鼻子还是很委屈,“抉月为什么要把这么重要的东西给她嘛,明明知道我今天会过去取的。” 王轻候看着锦囊,想了想,道:“他希望阿浅知道越多秘密越好。” “为什么?” “知道得越多,与我羁绊越深,越不会害我,越不能害我。”王轻候笑声道,抉月为了自己,也算是费尽心思了。tqr1 “那你又为什么不希望阿浅知道?”花漫时问道。 “因为我觉得,她很危险。”王轻候解开锦囊,取出里面的信纸慢慢看,边看边说,“太聪明的人,都很危险。” “可小公子你从来不瞒我任何事,小公子你是觉得我笨吗?”花漫时的关键点好像有错误。 王轻候看了她一眼,摇头道:“女人真是不可理喻的物种。” 方觉浅躺在床上,轻闭着的双眼缓缓睁开,看了看桌上的空碗。 空碗里装过一碗银耳羹,花漫时说睡前喝点银耳羹,可以美容养颜,次日清晨醒来肌肤晶莹。 她喝下后躺下便睡,也只当不知那碗银耳羹里放了安神药。 然后静静听完王轻候与花漫时的对话。 全世界都在尽心尽力地算计着她,她也知道全世界都在尽心尽力地算计着她。 她心似明镜。 这真有意思。 最有意思的是,她并没有生气的感觉。 第四十四章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也不知是秋痕在神墟这个神秘组织中地位很高,还是因为神墟对方觉浅这样优秀出众的杀人利器志在必得,总之回回方觉浅找秋痕相商的事,神墟都会同意。 方觉浅都开始觉得,神墟这地儿对她,比王轻候有诚意多了。 秋痕告诉她,神墟可以帮忙,但不会出面,顶多是暗中配合。 于方觉浅而言,这就已经很够了。 那么现在唯一的问题就是,如何使那位对神殿忠心耿耿的李昌成大人,成为神墟的人。 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的李大人他并不能知,有那么一小挫人正暗戳戳地要搞他。 于李大人来说,他现在唯一上心的事情不过是,如何让扶南公子不再怀疑自己,与溯水公子搅和在了一起。 在官场上行走的人,最需要的不是能力,而是眼力,李昌成他能走到这么高的位置,识人之能自是不差,所以他非常清楚,在扶南公子和溯水公子这两位之间,扶南才是不能开罪的那个。 虽说就目前而言,扶南公子没有溯水那般得神使大人喜欢,但无数过来人的经验告诉我们,越是大人物的喜欢,越是短暂。 扶南在神殿里的地位和人脉远非溯水可比,脑子和手段就更不用提。 于是,李大人近日来,尽心竭力地为扶南办事,最大的事,莫过于查找王贵府上那批娈童的下落,看看劫掠了娈童的神墟到底想做什么。 他坐在家中灵堂里,望着洁白素净的白纱,以及白纱下方他儿子的灵位,白发丛生,神色哀恸。 李司良是他儿子不假,但是他这个儿子的太史大人之子身份拿出去,在凤台城里却不值一提。 凤台城这地方,拿脚拢一拢,随地都能拢出一帮子权贵来,满大街的都是这个高官那个神侍,李司良都要成了小人物,小人物的生死,从来不会被大人物挂在心上。 悲伤的人只有李昌成这个老父亲而已。 人老成精的李昌成当然也晓得真正的凶手仍在逍遥,那第十七房小妾也只是顶罪的,他不明白的是,这事儿跟越清古有何关系,为何越清古要把那女子送走,更不明白的是,真正的凶手到底是谁,是不是越清古知道真相。 李昌成大人上要安抚神殿中的贵人,下要悲伤儿子的死亡,着实凄凉。 更凄凉的是一支利箭穿空而来,直直钉入他儿子的灵位玉牌,发出“铛”地一声脆响! 李昌成大惊,高声唤道:“来者何人!” 并无人应话,屋子里骚乱的都是府中下人的声音。tqr1 李昌成细看才发觉那利箭上还绑着一封信,心知有异,散了下人展信一看,面色大变。 信中说,他的儿子李司良死于一种叫“抿笑”的毒药,这种毒药擦在唇上,抿然一笑,极是惊艳,当有人去亲吻这双唇时,便会中毒而亡,而擦过毒药的那位女子,却只要提前服下解药,便不会有事。 而在神殿的溯水公子身边,正巧有一位擅长医理的下人。 这位下人,在李公子当日毒发之前,又正巧,与李司良那第十七房小妾于街上偶遇。 唉呀,这可真是无巧不成书。 “方姑娘,你觉得他会信吗?”在李府外边儿的街道旁,有一家小茶楼,小茶楼里坐着秋痕,秋痕望着刚给太史府甩了一箭回来的方觉浅,好奇地问。 “我没要他信,他去怀疑就够了。”方觉浅坐下,喝了口茶,又对秋痕道:“多谢你了。” “这有什么的,举手之劳。”利益于神墟跟神殿的深仇大恨,神墟倒是对神殿里头许多密闻有所了解,李司良反正是被毒死的,死于何种全由外人说。 秋痕当年给那房小妾口脂里下的是另一种毒,并非“抿笑”,为了找到“抿笑”这种用了之后的死状,与秋痕所下之毒相似,且只在神殿中有,外人难以佩得的毒药,他们也是费了些心思的。 秋痕拢着碎发,望着那方的太史府,轻声道:“以前的时候,我也时常来这里。” “来做什么?”方觉浅随口一问。 “我若是说王蓬絮公子的事情,你会生气吗?”秋痕担心,她整日里蓬絮蓬絮的提,会惹得方觉浅不痛快。 好在方觉浅是个心大的人,摆手说不在意。 秋痕这才说:“以前,蓬絮很想进太史寮为官,只可惜,太史寮内官阶森严,从上至下所有官员的位置都被人死死控制,你看那太史大人已是太史寮的头把交椅,都没办法把他儿子安插进去混个官职,便知那里有多难进了。” “他要进太史寮做什么?”方觉浅奇怪道,依着他们以前形容的王蓬絮,那是一个疏阔的人,岂会在意官职? 秋痕有些失神,像是陷入回忆,慢慢道:“那是普通人,最接近神殿的地方,与是殷朝与神殿真正相汇的地方,蓬絮一直想切断神殿与殷朝的关系,不想再让神殿把控朝政……” “越清古你又在这里做什么?”方觉浅在桌上按住秋痕的手,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冷着脸色盯着站在门后的身影。 “喜欢你,就跟着你咯。”越清古绕出来,笑看着这二人,“你还真喜欢上这美人了,都带出来喝茶聊天了,啧啧,秋痕姑娘的价格,可不低的。” “越公子。”秋痕起身行礼,她不是抉月,越清古不是她能得罪得起的。 “免了,坐吧。”越清古大手一挥,让秋痕坐下,自个儿也坐在了方觉浅旁边的座位上,自斟自饮一杯茶,笑声道:“所以王蓬絮这人死得一点都不冤枉,神殿什么地方,殷朝什么地方,想切断他们的关系,你不如叫他把天和地,调个个儿来得简单一些。” 秋痕面色微白,刚才失神说了太多话,她在担心这些话会造成什么害处。 越清古见她神色便知她担心,只笑:“你也别慌,我若是想把这些话传出去,早在王蓬絮没死之前我就传了,他干的那些事儿自以为没人看得穿,实际上我只是觉得他太蠢太无聊,成日里都是痴心妄想,便懒得陪他玩罢了,他三弟就有意思多了,也聪明多了,所以,我才找他三弟王轻候玩呀。” 方觉浅微微握拳的手心展开,越清古还不知道王蓬絮与神墟的关系就好,如果他知道了,他就不会觉得王蓬絮是在痴心妄想了。 越清古倒了一杯茶,放在方觉浅手边,人也凑近过来,笑声道:“不过王轻候如果也想进太史寮,那可就不好说了,你觉得呢,方姑娘?” 第四十五章 同为变态 茶楼里的三人望着李大人上了软轿,直往神殿的方向奔去,看来爱子心切的他,是按捺不住,要去问一问了。 方觉浅知道李昌成那边的事基本上已然落定,现在麻烦的就是眼前的越清古。 这是一个脑子有毛病的人,他做事不按套路出牌,也不按常理行之,谁也不知道他会在什么时候就反咬自己人一口,他图的是快活好玩,与方觉浅他们的目的明确,截然不同。 方觉浅看着他,说道:“你为何觉得王轻候想进太史寮?” “我没觉得,是你们太过关心李昌成了,我不得不这么认为。”越清古笑道,“我始终看不透他到底想做什么,不过,一定是与李昌成有关就对了,不然,你在这里做什么?” “要对付李昌成的人不是王轻候,是我。”方觉浅毅然决然地就把锅给背上了。 “哦?这倒有趣,说说看。”越清古明显不信。tqr1 “一,我讨厌他抓无辜的孩子供神殿神使享乐,二,有他在,王轻候始终有危险,而我要保护王轻候。”方觉浅说。 “一,你讨厌他,会直接杀了他,二,你要保护王轻候,你还是会直接杀了他。”越清古目光灼然像是要看进方觉浅眼底,“我虽觉得你性格古怪,但有一点我们很相似,那就是我们都是一样的人,是变态。” “我的乐趣是搞得大家都不得安宁,鸡飞狗跳才好,而你的乐趣,是沉迷于杀戮,绝不会喜欢这样曲折迂回的绕弯子。”越清古捡了一块桌上的点心,在手中把玩许久也不见去尝,微微上挑的眼尾里藏着危险的笑意。 方觉浅含笑,双手放在桌上微微交握,笑声道:“杀人未必一定要用刀,杀戮的快感也未必一定要靠鲜血四溅才能获取,我是变态不假,但这些天我学到一样新的东西,那就是折磨一个人的快感,也很是让人愉悦。” 越清古把玩点心的手指停下,微有些失神,看着方觉浅的眼神让人不解。 许久过后他才说:“你很像一个人。” “原来这世上还有第三个变态。”方觉浅笑道。 “她不是变态。”越清古面露哀色,突然又怪异地笑起来,“她是我妹妹。” 那个惊艳天下的越王后。 越清古扔了手里的点心,站起来拍拍手上的碎屑,道:“我便相信你的话,但是方姑娘,容在下劝你一句,王轻候可不值得你用命去保护,他是哪种人呢,他是那种你就算为他而死,他也只会说你活该的人。” 方觉浅交握的双手也松开,安静地吃了口茶,抬头看着他:“可巧,我也这么认为。” 越清古低头端详她,最后笑起来:“你真是个,有意思的变态。” 秋痕听着他们二人的对话,努力地看着方觉浅的脸,努力地想着,这样的人,当初该是与王蓬絮有着怎样的关系。 神墟里的长老们说,方觉浅会是对神墟有大帮助的人,对她的所求,皆可应允。 这样的人,为何当年王蓬絮没有将她介绍给神墟? 明明当年,王蓬絮他都已经是神墟的长老之一了。 “我们也走吧,神殿里的风声,就靠你了。”方觉浅推了茶盏,打断了秋痕的思绪。 “放心吧,一有消息我就会通知你的。”秋痕点头笑应,又说道,“对了方姑娘。” “嗯?” “你不是变态,你只是还不知道,活着是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 神殿里的风声,约摸是这样。 李昌成这位太史大人要进那个凡人不得踏足的神殿,还是很容易的,虽然他走不得正门,只能从偏门求见。 溯水公子听说李昌成有事求见,将泡在花水中的双手翻了翻,多泡了一会儿才取出来,细细擦干,又喝了盏花露茶,换了身衣裳,这才慢悠悠地把晾了小半个时辰的李昌成叫了进来。 李昌成已对神殿这些人的傲慢见怪不怪,换作平日倒也不会有什么,只是今日不同,他今日是来求问,“抿笑”这种毒药,可是溯水所有的,心间便渐生起恨意和怒意。 好在李昌成为官多年,摸爬滚打练就一身好功夫,轻易不会冲撞了不该冲撞的人,见着溯水公子的时候,倒也压得住火气。 “何事?”溯水公子有着如传闻中的高冷,说话间都是抬着下巴,拿鼻孔看人的。 “在下近来忧思幼小,悲痛难抑,时常夜不能寐,听闻溯水公子此处有一高人,擅长医理,特来向公子你求味药,以缓忧思之痛。”李昌成垂首道。 “凡夫俗子就是如此,污秽之躯总是毛病多。”溯水半倚在榻上,精心保养的手指卷着头发,懒懒地掀起眼皮,瞥了一眼已然白发高龄的李昌成。 “溯水公子侍奉神使大人,与神相亲,自是高洁清贵,并非凡骨,我等俗人,不可比之。”李昌成依旧恭敬的神色。 “来人,给他拿一味药。”李昌成的话说得让溯水心里头舒坦,他摆了摆手着下人进来。 下人端了盒药过来,李昌成谢着拿好,刚准备走又回头,“溯水公子……” “还要什么?”溯水不耐,眉头拧起。 “让溯水公子见笑了,听闻溯水公子府上能人众多,有一味名叫‘抿笑’的良药,服下后使人神清气爽,有如脱胎换骨般,在下毕竟是浊世中人,慧根不及公子,难沐神恩,只能求于药理,不知公子……”李昌成将苍老的双眼微抬,望向溯水。 溯水一声冷笑:“你倒是有趣,想服抿笑脱胎换骨,你可知抿笑服下,便是来世做人了?” 这便是应了信上的话,他的确有这味药。 “公子言重,只是在下实在是思念幼子,这才求药,公子若是不便……” “李昌成你这个老匹夫,还以为我骗你不成?你儿子死是他自己不开眼,为扶南办事得了天谴,神都看不过眼才收了他,你若是也觉得活不下去了,我倒不介意,送你一盒抿笑,让你早日与你儿子相见,如此也解了你这思子之情,如何?” 神殿的人都傲慢惯了,受不得半点被人质疑和不信任,李昌成拿捏得很准地踩了溯水一点点傲慢的底线,激起了他一点点的愤怒。 有一点点愤怒的溯水唤了下人,轻蔑地说道:“将抿笑拿给他,他若要服用,死了可别怪我没提醒。” 回了府的李昌成,当场拿人试药,死状与其子李司良一样。 凤台城中的老爷们,似乎从不把人命当回事。 第四十六章 他觉世人皆愚蠢 夜间方觉浅把这事儿说给了王轻候听,王轻候听罢问她:“小心肝儿,你为何从溯水身上下手,如今跟李昌成不和的人,可是扶南。” 方觉浅在院子里一块青石上磨着她那两把短刀,月光映在刀身上,映出了清寒的光芒。 她专注地磨着刀,应着王轻候的话:“李昌成向来对神殿忠诚,唯一的突破口只有李司良,扶南当时与李司良乃是同盟,并不会有任何杀心,但溯水就不一样了。” 她举起刀看了看刀口,声音也如这刀锋般寒凉:“毕竟,李昌成并不知道,溯水到底是在何时得知扶南与李司良劫掠幼童之事的,那是我们先前作的局。”tqr1 王轻候坐在长廊,双腿交叠放在廊椅上,背靠着立柱,笑声问:“心肝儿你便不怕,李昌成去找溯水查证他得知的时间?他一问便会知道,溯水知道此事的时间不过是前段日子,远不会在那么久以前就对李司良下杀手。” 方觉浅回头看他,月光疏落在他脸上,映出他深邃立体的轮廓,衬得他宁和温雅,他不显露人渣本质的时候,的确当得起一句温润公子。 “他不会,因为他正对溯水起疑心,怀疑是溯水杀了李司良,如果溯水又真的是凶手的话,他问了,便会使溯水起疑心,一口否决抿笑这种毒物的存在。他只会慢慢引导溯水自己讲出来,就像今日他们的对话。” 王轻候手靠在栏杆上支着额头,也望着方觉浅,月光从不偏爱于谁,它也落在方觉浅的眉目之前。 那本就是很凛寒的人,染了月光之后,更显冰冷,像极了她手里的双刀。 王轻候承认,这些事情方觉浅思虑得很周全,他来问一问,也只是想听一听她能不能说出理由来。 如今听了,倒是很安心,她是个做事非常缜密的人,并不像她杀人时那样疯狂得失去理智。 “听说今日你们遇上越清古了?”他换了话题。 “嗯。”方觉浅点头,“不过他不会怀疑你的。” “因为你不会让他怀疑我,是吗?”王轻候问道。 “对。” “啧啧啧,有小阿浅你这样的心肝宝贝在身边,真是太有安全感了。”王轻候笑着起身,走到方觉浅跟前,负起双手微微俯身看着她,笑眼如夜花在月下的轻放,好看得有些夺目,但不刺眼。 “你想进太史寮吗?”方觉浅却问道,越清古疯归疯,但今日的话却也让方觉浅上了些心。 “那种地方乌烟瘴气,有何好去?远不如在公子府里等着你保护我,而我安安心心地做个废物有意思。”王轻候直起身子,问她,“对了,说起这个,你不好奇抉月叫你交给我的是什么东西吗?” “你要瞒我的事,这府上任何一个人都不会对我讲,我问了也没有意义。”方觉浅倒是看得很透。 “是一份名单。”王轻候却不准备再瞒着她,反正最后她能知晓,“一份太史寮中,各阶官员的名单,然后在这份名单后面,小小地批注了一点点,他们见不得人的事。” “这是抉月帮你查的?”方觉浅问道。 “非常遗憾地告诉你,不是。”王轻候搭上她肩膀,抬头望着夜空,“这是我那作死的二哥,生前留给我的烂摊子。” “王蓬絮以前想进太史寮的。”方觉浅轻声说。 “嗯,所以才说他脑子不清醒嘛,妄想进太史寮作个有史以来最大的细作,为神墟提供情报。”王轻候懒声道,“傻子才会做这种事。” “你看不起的到底是王蓬絮的所作所为,还是神墟?”方觉浅从不觉得王轻候真的有多么轻视王蓬絮,他大概只是很不赞同王蓬絮的做法。 “都看不起。”王轻候道,“我与我二哥关系的确好,但这不代表,我赞同他所行之事,就不说其他的胡作非为了,单与神墟有染就已是死罪,他可有顾忌过,若被外人得知,岂不是整个王家都要跟着他陪葬?整个朔方城,都有可能被屠城?你以为神殿的人做不出这种事吗?” 他说着笑了一下,低头看着方觉浅:“至于神墟,我已经说过了,就是一群自以为正义,但成天没干成一件正事的废物,阿浅宝贝儿你可千万不要去那等地方,只会毁了你。” 方觉浅将他搭在自己肩头的手拿下,认真地看着他,认真地说:“王轻候你这个人太虚伪了。” “才知道啊?”王轻候笑道,“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从最开始你让我去截李司良抓的幼童,你就是在剑指太史寮!你一直都在想办法除了李昌成,这其中发生的所有其他事,你都是见招拆招,你的目的一直都很明确。”方觉浅每个字都说得很干脆利落,她清晰地说:“从最开始,你就在完成王蓬絮想做的事。” 王轻候笑看着她,眼神深不见底,幽幽难测。 在他瞳仁里倒映出来的方觉浅,执着倔强,目光坚定,眼角的朱色泪痣鲜活如血。 她自是好看,虽没有初见时的那份诡艳,但仍是好看,虽还没有丰满的灵魂颜色,可依旧好看。 向来爱美人的王轻候,面对着这样好看的人,却挪开了目光。 他仍是有一点点,不那么信任方觉浅——毕竟他似乎从来没有全心全意地信任过任何一个人,哪怕是花漫时,哪怕是应生,哪怕是他的兄长父亲。 他觉得世人都太过愚蠢,从来都要分一分,什么是真正的是非善恶。 可这世上很多事,根本没有是非善恶之分,有的只是成王败寇。 他的二哥王蓬絮败了,他就是寇,哪怕原因再伟大,目的再崇高,那也是寇。 可似乎,并没有人愿意承认这一点。 最后他只是接过方觉浅刚刚磨好的刀,不回答她的质疑,说道:“我个人认为,你与其在这里纠结我的目的,不如去看一看,今晚的大戏。” 他晃了一下刀,映出一片冷光:“毕竟,你磨了一整晚的刀,浪费了多不好。” 第四十七章 三位客 大戏拉开幕,需要安静的舞台,才衬得出大戏的精彩。 凤台城固然繁华热闹,人来人往川流不息,但是城外却要安静许多,更适合上演好戏。 刚刚复苏的大地上树木才长出新芽,结不成连绵的树荫,青黄色的嫩芽盖不住萧索了一整个冬季的枯萎枝桠,在月光下仍是狰狞着的阴影如魔鬼爪牙,做成了大戏的背景板。 第一个率先登场的人是溯水公子,今日白天李昌成走后不久,便有另外的人上门求见,他本是有些心烦不愿见,来人说有李昌成大人重要消息,定要告之他,他才勉强见了客。 见的客人名叫卢辞,太史寮的一位官员,官职为小史,乃是主官太史大人的副手,这位卢辞大人来见溯水时,惶恐不安,面色惨白。 溯水本就让李昌成闹得心情不好,见了卢辞这模样更加不满,便冷声喝道:“何事惊慌!” 卢辞一听这声冷喝,吓得直接趴在了地上,哆哆嗦嗦地说:“回神侍大人话,下官……下官似是发现了王贵家中娈童的藏身之地。”tqr1 “什么!”溯水惊得站起来,近日来神殿上下都在忙活着这事,找不到那批娈童始终让神殿不放心,谁知道会不会被神墟的贱人利用,诋毁神殿名声? 卢辞额头渗冷汗,继续哆哆嗦嗦:“下官不……不敢说。” “说!”这是溯水立功的机会,他岂会放过? “回神侍大人话,在城郊一处茅庐,下官也是出门踏青偶然得知,可是……可是把守严密,而且!而且……下官看到了李大人。”卢辞脸都要贴地上了。 “李大人?李昌成?”溯水走下来,低声问道:“你可看清了?” “下官绝不敢胡言,平日里我随侍李大人左右,定然不会认错。下官心知此事重大,又怕被李大人知晓后杀了我灭口,发现之后便立刻来找神侍大人您了,神侍大人,您可千万不能说是下官告诉你的啊,李大人会杀了下官的,下官是知道神殿一直找人这才来跟你说的啊神侍大人!” 卢辞抓着溯水的鞋子,连连求救,吓坏了的样子。 “起来,此事若是真的,我自会保你。”溯水收回双脚,像是嫌弃卢辞弄脏了他的新鞋。 “下官今日还要去李大人府上听差,不敢耽误,怕李大人起疑,神侍大人,我将地址告诉你,可好?”卢辞爬在地上仰着头望着溯水。 “去吧,你也帮我盯着李昌成,若他有什么异常,立刻来通知我。”溯水摆了下手,让卢辞下去。 但溯水心里也有疑惑,将那些幼童给神殿送来的人就是李家父子,李昌成为何又要把人劫走?岂不多此一举? 难道他对神殿生了异心? 李司良死后神殿将此事压了下来不让人彻查,以免被人发现娈童之事,莫不是,他就是在那个时候对神殿不满的? 再想想他今日对李司良的悲思之情,似乎,依旧对李司良的死耿耿于怀。 再多猜测,都要等溯水公子去自己证实,于是城郊的茅庐迎来第一位客人。 再说回卢辞,卢辞离了溯水那儿,擦擦额头的汗,深吸一口气,一路小跑,跑得气喘吁吁,来了李昌成府上。 进门便扑倒在地,噗通一声,膝盖都摔破了,高喊道:“大人,大人!” “何事惊慌?”李昌成这会儿也不爽着,死在地上的那个下人,死得跟他儿子一模一样,那瓶名叫“抿笑”的毒药还放在桌上。 他仍在挣扎着,溯水会不会是杀害他儿子的凶手,虽然他的内心已渐渐认定,却不敢彻底断定,毕竟那是神殿的人。 卢辞,帮他下了决断。 卢辞说:“方才神殿的神侍溯水公子将我叫过去,询问李大人您是否在追查令郎的事,下官不敢胡说,只道不知,可是溯水神侍紧逼不舍,下官无奈之下,只敢说神殿并非谈论此事之地,怕是隔墙有耳,约他于别处相商,他便给了下官一个地址,下官……下官不敢去啊大人!” “溯水他好大的胆子!不过是一神使玩物,竟敢胁迫朝廷要臣!” 李昌成火气“噌”地就上来了,掀翻了桌上的茶具,握紧了那瓶“抿笑”,咬牙切齿:“真当我太史寮如此好欺不成!” 这位大人平日里倒不是一个易怒易冲动的人,更不是一个忍不下委屈和白眼的愣头青,否则如何坐得上六卿之位中的太史之职? 只是这一日,实在是个大凶之日,他恐怕是冲了太岁,犯了所有忌讳,一桩接一桩的事儿冲得他暴怒不已。 卢辞向来对李昌成忠心,办事又麻利,极得李昌成倚重,一直被其视为左膀右臂。 此刻的他也很是为李昌成忧心,团着双手在屋中急得来回地转,口中念念叨叨,实心实意地为李昌成着急:“大人切可不如此激动,溯水神侍如今正得虚谷神使欢心,大人又与扶南神侍有了嫌隙,若这等话是传到了他耳中,只怕他又要添油加醋,于大人你不利。” “他不就是恨着我帮了扶南吗?他若是有几分本事,本官又岂会不找他,而是去找了扶南?他害死了我儿还不够,竟还敢打本官的主意,难道本官还怕他不成!”卢辞那话不说还好,越说越是给李昌成火上浇油。 “他……他害死了李小公子?”卢辞目瞪口呆的表情。 “本官,倒要去会会他,看他能耐本官如何!是不是也想一把毒药毒死本官!” 李昌成说着,将手中紧握的“抿笑”重重地砸在地上,瓶身裂开,淌出颜色鲜艳欲滴的红,像极了漂亮姑娘的唇。 其实李昌成那会儿倒还真没想跟溯水你死我活一番,只是正好心里头有恨有气,又得卢辞一番话的刺激,怒火攻心得找个地方撒。 他本只想去跟溯水讨个说法,而真正要把神殿的人怎么样,他是万万不敢的,何况那是神使近来最喜欢的神侍? 不过,卢辞只负责请客,把客人请到了该去的地方就行了,至于主人要如何待客,他相信,他的主人一定会备下丰盛宴席的。 城郊外的茅庐里,迎来了李昌成这第二位客人。 第三位客人,来得晚了点。 不过,赶上了大戏,就是准时准点的好时辰。 风情万种的花漫时站在树影之下,身姿曼妙,笑语轻谈:“扶南公子,今日若是大胜得归,你可要给人家记一功哟。” 第四十八章 客与戏 树林里扑来泥土的清香,春雨浸润过后的大地总是柔软,等着破土而出的种子们也都静静地蓄着能量。 听一声春雷响彻天地,映一道闪电照亮黑暗。 花漫时这个女人来找上扶南时,说是有份大礼要送给他,如果有误,愿意奉上性命。 扶南听闻与溯水和李昌成二人有关,近来又正好极是看这二人不顺眼,便抱着权且一看的心态跟着她来了此地。 “我记得你是哪个质子府上的人吧?为何告诉我此事?”扶南负手,怀疑的目光看着花漫时。 花漫时捋着腰间墨发,笑意媚人:“扶南公子好记性,我是朔方城王公子府上的下人,告诉扶南公子你此事,自是想为我家公子投石问路,问一问扶南公子您这位贵人,如今神殿中,对朔方城质子的态度如何了。” 扶南掀唇冷笑:“原是王轻候府上的人,今日这事儿要是情报准确,我便给你透个口风也无妨,神殿对朔方城的态度一如既往,王蓬絮大逆不道,神使大人未将王家诛家灭族已是仁慈,你让王轻候老老实实地夹起尾巴做人,神使大人怜悯众生不易,也不会对他怎么样。再等个四五十年的等他老死凤台城,这样,他也算是一辈子混上岸了。” 神殿的人都有这毛病,说话极不客气,好在花漫时长袖善舞极为圆滑,说话也漂亮:“多谢扶南公子提点,以后还要多多倚仗扶南神侍您帮着我家公子在神殿美言几句,也盼着扶南神侍您在神使大人身边,长红不衰。” “呵。” 扶南轻蔑一笑,果然边夷劣类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自己这般羞辱她主子,做下人非但不知护主,还祝自己长红不衰,寻求美言。 花漫时便似看不懂他的冷笑一般,依旧保持着三分媚色七分恭敬的笑容跟在扶南身后,与他一同走向林间深处,那个在深夜里还点着亮的茅庐。 这小小的茅庐今日是真个热闹,城中的贵人来了好些位。 先到的溯水公子在茅庐里看到了孩童的衣物,只不过没了人,炉上的火还未熄,看着是并未离开多久,他有些懊恼,来得晚了。 正当他准备离开时,正好遇见了后到的李昌成,他见面便冷笑:“李大人果然来了。” “不知溯水神侍在此处等谁啊?”李昌成也不客气。 “放肆,你竟敢如此对我说话!”溯水得宠之后脾气更是娇纵,又自认为捏着他的把柄,哪里能受得了李昌成这般怠慢的态度。 “本官乃是朝中重臣,你不过是床伴玩物,试问本官,该怎么对你说话?”李昌成冷嘲热讽,反正这脸皮是已经撕破了,他也懒得唯唯诺诺讨着溯水高兴。 “李昌成!”溯水尖叫一声,“给我拿下这个背叛神殿的叛徒!” 李昌成这就有点没反应过来了,怎么自个儿就成了背叛神殿的叛徒了,骂他几句玩物就背叛神殿了? 由不得他再说什么,溯水带来的神殿神卫已然扑上,与李昌成的下人厮打起来。 而第三位客人,他可算是登场了。 “这不是李大人和溯水吗,两位这是狗咬狗咬上了?”扶南对这两位俱无好感,甚至可以说是厌恶,溯水夺了神使的宠,李昌成背叛了他和溯水搅和在一起,两个人他都讨厌得很。 只不过还没人回应他的话,第四位客人,在等待多时之后,来了。 这群人身着黑衣,个个都是刺客打扮,高喊了一声:“保护李长老撤退!” 接着便扑杀过来,一副要把溯水和扶南都杀死在此处的架势。 扶南和溯水那是神殿里头出来的人,一看这,哪儿还能不明白,这是神墟的人。tqr1 神墟的人,高喊着要保护李长老。 这地儿,可就一个姓李的人啊。 “李昌成,你竟是神墟中人!”扶南大惊。 “我就知道你不干净!”眼前这情况,与溯水先前的猜测相符,他立刻高喝。 “溯水,你竟敢诬陷本官!”李昌成可就委屈,明明是来质问溯水杀他儿子的真相的,结果反倒被人算计了。 花漫时在一边躲起来,拍着大胸脯压压惊,生怕那边儿失火殃及了自己这个鱼池,只敢瞪着眼睛远远地看。 边看她边念叨着小阿浅可真是太棒了,这三条狗互相咬来咬去的戏码,可真是太好看了。 想什么来什么,方觉浅不知何时来到她身后,手心压着她的肩,特别仗义特别爷们儿地说:“别怕,有我在。” 花漫时听得简直骨头都酥了,巴巴儿地抬起眼看着神色专注,认真查看战场的方觉浅,心都化了,人都软了。 可是方觉浅,根本没查觉到花漫时的又酥又软还心化成水,只盯着里面看。 那间小小的茅庐经不得四位贵客的摧残,早已倒得七七八八,茅草满天飞,方觉浅眼瞅着差不多了,抽出刀映着月色,映出一道亮光晃了一下其中一个神墟刺客的眼睛。 那刺客收到信号,又高喊了一句:“李长老,我们会回来救你的!” 便似不敌神卫众人一般,狼狈逃窜,潜入了黑夜密林中。 李昌成傻了眼,自己的人被杀了个干净不说,还莫名其妙被人“保护”了一番。 场中便只剩下溯水和扶南,还有李昌成。 “你果然是神墟的人!”溯水怒声道。 “溯水你这个畜生,你杀了我儿子尚嫌不够,还设下如此歹毒之局!扶南公子,我绝未背叛神殿!” 扶南看着他们两个,心中想着,那花漫时,的确是个来送大礼的。 他冷笑一声,挥挥手:“将这二人都拿下,带回神殿,慢慢审。” “扶南,你抓我做什么!”溯水气道,他做错了什么了? “神使大人向来有令,神殿不得滥杀无辜,你杀了李司良,莫非不认么?” “我何时杀了李司良,你……” “回神殿说吧,好说你也是神使大人的心头肉,我可不敢轻易动手。” 扶南心情大好,着人绑了溯水和李昌成,带回了神殿。 再怎么说,李昌成也是个太史,溯水也是个神侍,两人地位极是不俗,他私下里是不能除掉的,得交由神使大人判决。 不过,他们都这副德性了,想翻盘的话……作梦比较快。 第四十九章 神使一角袍 神殿众神像宝相庄严,巍峨高立于空旷的大殿中,大殿屋顶约有十人来高,在此地说一句话,都能听着回响。tqr1 在此处行走的人,都当低着头,以最虔诚,最恭敬的奴仆姿态,轻步缓行,以免惊扰沉睡的神灵。 在外面趾高气扬傲慢无礼的扶南,此刻正双手交错搁于肩上,温驯有礼地跪倒在大殿一侧,那一侧放着四把椅子,与对面四把,组成八神使位,再往上是两把高椅,是两大祭司位,正中间的那把椅子,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见人坐过了。 至少扶南进神殿快有七八年,也未曾见过神枢大人出现在那把椅子上。 神殿里的人偶尔会猜测,是不是世间至尊的神枢大人早已羽化仙去,与神灵长伴,不在人间了。 但八神使每每听到这样的传言,必会取了传话之人的性命,不管那人是最得宠的神侍,还是立有最大功绩的功臣。 敢这样私下揣测神枢大人生死的逆徒,都该死。 久而久之,神枢大人成了一个传说,只存在于世人口中的传说。 而两大祭司的地位和身份太过敏感,平日无事从不来神殿。这样一来,神殿也好,天下信徒也罢,抑或是朝廷,都已默认了八神使才是真正的神殿掌事之人。 八神使今日只有一位在,因为今日这事儿,只与这一位神使有那么一丁点儿的关系,其他的七位神使,不必出面。 “神使大人。”他的声音里都带着敬意,顺从无比。 宽大椅子里的神使大人抬了抬近乎惨白色的食指,食指上套着一个黑金色的戒环,那是神使信戒,全天下统共也只有八个,在空寂的神殿里,映着冰冷的光。 扶南站起来,不敢抬头直视神使尊容,只能低着头,看着那一角拖曳至眼前的琉璃蓝袍,幽幽着藏有无数秘密。 这位神使名叫虚谷,大概是取之虛怀若谷这四个字,他没有说话,只是鼻端发出轻轻的呼吸声,就像睡着了一般。 扶南跟着这位虚谷神使已很多年,能得宠这么多年也自是有他的过人之处在,神使的呼吸是什么意思,他都能明白。 扶南立刻说:“今日手下方才得知,原来太史寮的李大人竟是神墟细作,而溯水又杀害了李大人的儿子,引得李大人生恨,将原本该供奉给神使大人的童子劫走藏起来,以此报复神殿,才暴露出来他的身份。” 说到这里,扶南不敢再言,静候着神使的意思。 神使依旧不说话,呼吸也依旧均匀。 扶南有点儿摸不透神使的底了,有点儿惴惴不安,想了想,继续道:“但这二人身份都不普通,溯水更是神殿中人,神使大人曾有令,神殿中人在外不可滥杀无辜,手下不敢胡来,只得将二人带回神殿,听由神使发落。” 好样的,扶南,悄没声息地当着神使的面,说了句“神殿中人在外不可滥杀无辜”,那又当着神使的面儿说一句溯水“滥杀”了李司良,这事儿可要怎么办? 神使轻笑了一声,声音听着很特别,说不出是什么味道。 扶南心里一个突兀,不愿意相信睿智无双的神使大人会为了溯水这样一个面首,不顾神殿律令。 神使没使他失望,又抬了抬手指,示意扶南将人带上来。 李昌成与溯水万万没想到,今日之事会演变到如此地步。 尤其是李昌成,他一年都未必能得见神使一两面,今日见面,却是以神殿叛徒的身份。 什么杀子之仇,什么羞辱之恨,都已是假的了,活着才紧要。 他扑倒在神使脚下,哭恸不已,表着忠心。 神使大人食指与拇指轻捻,扶南立刻拉开李昌成,不敢让他烦到神使。 “神使大人,小人何必要杀李司良,又有何理由要杀他?”溯水也没了平日里的清高禁欲,命都快没了,禁欲给谁看? 他发丝散乱,红着眼睛泫然欲泣:“这一切,都是扶南的阴谋,他嫉妒于我,神使大人,你要信小人呀!” 扶南立在一侧低眉顺眼不出声,嘴角却微微扬起,新来的到底是新来的,得了几天宠又如何,神使大人的心意,岂是你能懂的? 你越是哭,越是喊,越是求饶,越是在失去神使对你的兴趣。 你怎么能忘了,神使往日里瞧中的可就是你的高冷范儿,眼下这会儿你把这道保命符丢了,还想活命? 神使果不其然招了扶南过去,低语了几句什么,扶南点头受令,只道神使安心,定会办妥。 然后,神使便由下人搀扶着离去,那身神使专属的琉璃蓝色长袍,在地上拖行而过。 溯水要跟过去再求救,他深知他落到扶南手里定不能活,神使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 可是下人只是一脚把溯水踢开,溯水连神使的蓝袍都碰不着。 越是大人物的喜欢,越是短暂啊。 扶南恭敬地送走神使,蹲下身子扣着溯水的下巴,森冷地笑道:“溯水啊溯水,玩物当有玩物的自觉,像你这样的玩物,别忘了,神殿中还有一百来个呢。” “你又比我好得到哪里去!”溯水咒骂,“你不也只是这一百个中的一个罢了吗!” “但我是最强的那一个。”扶南贴着溯水的耳朵,阴鸷而狠厉的声音钻进溯水心,“你最大的错,是跟我作对!” 虚谷神使已然把这两人的命,交给了扶南处置。 先说溯水,不管他杀没杀李司良,他是不是无辜,都不重要,他给神殿带来如此让人心烦的喧闹,就已是死罪,又失去了神使的偏爱,就失去了保护罩,死,是一定的。 再说李昌成,不管他是不是神墟的人,是不是真的被人陷害,更不重要,整个娈童的事儿是从他这里开始坏的,他就该死,又沾上了神墟的一丁点儿腥臭味,哪怕洗干净也让神殿的大人们心里头不舒服,死,也是一定的。 溯水这样的人,还有一百个替代品,李昌成这样的人,替代品就更多了。 神殿更乐意用最简单,最省力的方式来解决眼下的小问题。 当夜,扶南甚至没有经过多少审讯,溯水与李昌成就被定了罪,处以极刑。 李昌成这个神殿叛徒,甚至被悬于祭神台下方的高架上,曝尸三日,警醒世人。 第五十章 随便活活就好了 王轻候头枕在柔软的美人大腿上,美艳又迷人的昭月居美人们,正细细地剥着果子,两根青葱般的手指轻轻捏着果肉喂进他嘴里。 秋痕那悠扬悦耳的琵琶声是凤台城里许多人想听都听不到的,王轻候一边咬着果,一边跟着这曲子轻晃着架起的二郎腿。 清清亮亮的酒水滑进王轻候嘴里,溢出来的那些顺着下巴淌进他衣衫,时不时可以听到他放浪不羁的笑声,偶尔捉弄着那三五个美人,逗得美人笑声如银铃。 红绡软纱,温玉软枕,脂香醉人。 “铮——”琵琶声骤然而停。 秋痕手掌按住琵琶,恨恨地盯着王轻候。 王轻候转过头来,一手捏着枕下美人的大腿,一边笑问道:“秋痕姑娘这是何意啊?本公子给的银子不够?” “你们出去!”秋痕气得脸颊都泛红,冷冷地对着昭月居的姑娘们发话。 昭月居的姑娘倒也是惯来晓得秋痕脾气大,可无奈人家一手琵琶就是弹得好,诗词书画又样样堪绝,极得老板看重,谁也不敢给她脸色。 这会儿她下了逐客令,姑娘们也只能退下。 退下时也会议论,真是个荡妇,扮什么清高,往日里是勾着王家的二公子,这会儿连人家弟弟都不放过,这是要把王家的男人全都勾引个遍?tqr1 王轻候一边给姑娘们送着飞吻,一边笑听着她们的窃窃私语,听着一乐,便对秋痕道:“怎么着,莫非秋痕姑娘跟她们说的一般,也对我有意,所以见不得我跟其他的姑娘亲近?” “王三公子,今日方姑娘为了你赴险,你怎么能……你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在这里花天酒地!”秋痕这是气不过。 “那不然呢?”王轻候双手一摊好生无辜,“不如,秋痕姑娘教教我怎么做?” “你至少也该去关心一下她怎么样了,今日城郊凶险,若是她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不会良心不安吗?”秋痕气道。 “不会啊,又不是我叫她去的,她自己去的。”王轻候笑道,“再者说,秋痕姑娘你这么生气,是因为你看着我顶着一张跟王蓬絮八分相似的脸,却做着禽兽不如的事,睹新人思旧人,你心间难过吧?” 秋痕别过头,泪水盈上来。 是啊,明明长得那么像的两人,行事为人,却天差地别! 王轻候见她这样,也只是失笑,摇了摇头提了壶酒,道:“你出去吧,别在这儿看着我给你自个儿心里添堵了,我自己呆会儿。” 秋痕抱起琵琶就走,走到门口,又停了一下,背着他说:“方姑娘是个好姑娘,王三公子,你莫要糟蹋了她。” “我偏要。”王轻候邪笑一声,“你管得着吗?” “你!”秋痕气得转过身,若非是她平日修养好,她怕是要破口大骂。 王轻候喝着酒,才不理她气急败坏。 烦死了,别人对她那么好做什么?要什么别人对她上心?烦死了,秋痕烦死了,越清古也烦死了,花漫时也烦,通通烦死了! “小公子。”抉月出现在门口。 “滚!”抉月也烦死了,王轻候砸了酒壶摔在抉月脚边。 抉月早已对他喜怒无常的脾气见怪不怪,摇摇头叹声气,捡起脚边的酒壶走进来,温声劝道:“你少饮些吧,听小厮说,你今日怕是喝了有七八壶了,再喝下去对身体不好……” “你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叽叽歪歪,废话那么多!”王轻候莫名其妙地发着脾气。 “神殿来消息了,溯水和李昌成都死了。”抉月不声不响地收拾着屋子里的狼藉,又轻轻合上门窗,再轻轻柔柔地说着话。 “这还用得着你告诉我,他们能活就有鬼了。”王轻候冷笑着。 “事情都已经办成了,公子你还气什么呢?”抉月知道,王轻候发脾气总归有原因。 王轻候不说话,四仰八叉地倒在榻上,目光直直地望着天花板。 “太史寮的事,也安排下去了,小公子你该开心的。” “开心?”王轻候似嘲似讽般地笑了一声,“抉月你有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我这么费尽周章,精心作局才能杀死的人,神殿只用一句话,一个神侍,一个在神使床上卖笑的玩物!就可以轻,轻,松,松,将其除掉!抉月,你在凤台城这么久,你可知,神殿到底有多强大?” “小公子……” “你可知,杀死一位朝廷六卿之位的太史,不必问过王上,不必通过审问,不必得到朝中众臣的同意,意味着什么?” “公子……” “意味着,我们这些人,都是蝼蚁!” “所以,才更要好好地活着啊。”抉月走过来,坐在他对面的木凳上,倒了一杯酒,自己喝了一口,依旧是细言慢语地样子,“小公子,时机到了,我会想办法让你回朔方城的,到时候,你就不用在凤台城里再受这些委屈了。” “你好大的口气,抉月,这些年你在凤台城,到底握有多大的权力?”王轻候微阖了眼皮。 “很大,超乎公子你所想象的那么大,小公子,你只要记得,抉月,是绝不会害你的。”抉月放下酒杯,一身月色的衣袍像是一片寂寞的月光,寂寥地离开了房间。 房间外站在方觉浅,抉月见了她,温柔地笑问:“刚刚的话,你都听见了?” “嗯。”方觉浅点头。 “他现在谁的话也听不进去,你若进去找他,不如陪他喝酒好了。”抉月笑道。 “抉月公子。”方觉浅叫住要离去的抉月。 “怎么了?” “你不用一直这样保护他,有我在,没有人可以害他。”方觉浅仅有不多的良心中,有那么一丁丁点点分给了抉月,她实在是觉得,抉月这样的人,不该总是来受王轻候的羞辱。 抉月却怔住,旋即笑开,头还稍稍歪了歪,笑得格外的好看温柔,有着那样俊美脸庞的人,这般笑起来简直是要像春风一般吹开万千花丛。 “方姑娘,你如何知道,我不是在保护你呢?”抉月笑声说,“他没有危险,你就不用拼命了呀,傻姑娘。” 他伸出手来放到方觉浅头顶,像是想拍拍她的头,但又忽觉这动作不合适,太过唐突,将手收了回去,只是笑了笑,转身走了。 方觉浅目送他下楼,推开房门,看着像条死狗一样赖在榻上的王轻候,说—— “于你而言,是人是蚁,随便活活就好了,那么认真做什么?” 第五十一章 花漫时受刑 本是烦燥得不行的王轻候,听了方觉浅这话,愣了一下,然后大笑出声,笑得在矮榻上捂着肚皮滚来滚去,翻来覆去。 “阿浅阿浅阿浅阿浅……我的宝贝阿浅!”王轻候连声唤她,跑到她身边紧紧抱住她,闻着她发间还有夜间露水的味道,深深地呼吸:“全天下,你最合我心意了,阿浅小心肝。” 方觉浅推开他,说:“花漫时被扶南叫去了。” “正常,扶南总得问问,花漫时从哪儿得到的风声,通知他去抓溯水和李昌成。不出意外,卢辞也被请过去了,我已叫阴艳去候着了。”王轻候还是忍不住笑,世上怎么会有方觉浅这样贴他心贴他肺的人呢? “你不担心吗?”方觉浅好奇地问。 “扶南不会对他们怎么样,阿浅,今晚月色这么好,你来陪我困觉好不好?”王轻候说着又凑上来,双手伸出勾住方觉浅细长的腰,这腰他已是搂过一百遍,早已知道有多细长柔韧,才不像普通女儿家那样如弱柳迎风般不堪折。 方觉浅随随便便扣住他手腕,轻轻松松掐住他死穴命门,毫不留情地回绝了王轻候美好的提议,并且友好亲切地给出了另一个提议:“王轻候你想做个阉人吗?” “痛痛痛你放开!”王轻候痛得眉头都皱起,“不困就不困嘛,动手做什么,心肝儿你一点也不心疼人!” 方觉浅扔了王轻候,像是扔开一个破麻袋。 “你干嘛去?”王轻候看着转身离开的方觉浅喊道。 “我饿了。” …… 是啊,她今天来来回回都折腾了一天了,这会儿早就饿得饥肠辘辘了,肚子在咕咚咕咚地响。 王轻候巴巴儿地跟上来:“走,公子带你去吃好吃的。” “我想吃鸡蛋面。”方觉浅说。 “你有点儿追求行不行,鸡蛋面有什么好吃的?公子带你撸串儿去!”王轻候兴致勃勃拉起方觉浅就走。 “我就想吃鸡蛋面。”她此时此刻就是无比想吃鸡蛋面,没有任何其他念想。 “那咱一边儿撸串一边吃鸡蛋面,行了吧?”王轻候也是服了,凤台城山珍海味不知何其多,她怎么就执着于一碗鸡蛋面了? 昭月居这地方太偏远,走到凤台城中想去吃一碗鸡蛋面再撸个串,得费上些时间。 而这段时间差里,花漫时,已经快断气了。 溯水和李昌成自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扶南比之他们,只有更甚。 他是个手段狠毒之人,处理完了溯水和李昌成之后,他决心要在今天把所有的问题都弄个明白。 首先如王轻候所言的,扶南要知道,花漫时是怎么知道的那么重要的消息,能让他成功地将溯水与李昌成二人拿下。 花漫时推说自己偶然得知,但扶南怎么会信? 着了神卫将花漫时上了刑,严刑逼供之下,经不住折磨的花漫时果然招供,招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卢辞。tqr1 那个在溯水与李昌成之间来回跑动,靠一张嘴害死了两个凤台城重要人物的,太史寮小史。 卢辞匍匐在地,瑟瑟发抖,汗水都滴了一地,浸湿了青石地面。 扶南把玩着手指,冷笑着望着二人:“卢辞,你可有话说?” “小的……小的……”卢辞先前那伶俐劲儿全不见了,只余惧怕。 “不说?”扶南双眼一眯。 “卢大人你就招了吧!”花漫时似是害怕卢辞反水,连忙说道:“明明是你告诉我的消息啊!” 卢辞像是下了狠心,咬咬牙,一口气说道:“回扶南神侍的话,小的……小的知道李大人对扶南神侍多有不满,又与溯水神侍来往密切,而溯水神侍更是视扶南神侍为死敌,小的,知道扶南神侍眼下正想除掉此等麻烦,李大人跟我说了要去城郊,找溯水神侍对证李司良之死的事情后,我便通知了花漫时,请花漫时将此等消息转告给扶南神侍您,为扶南神侍,尽绵薄之力。” “这话听来,你倒是为我好了?”扶南冷笑一声。 “小的不敢妄言,但小的,确有此意。” “为我好,为何不来亲自告诉我?” “小的不敢,小的乃是李大人身边亲信,众人皆知我深得李大人信赖,若是小的贸然去找扶南神侍您,怕是您不会信我。” “你倒是聪明。”扶南抬了抬眼皮,的确,如果是卢辞跑过来跟他说那番话,他还真不会信,只会当是李昌成和溯水二人作了局要害他。 不过…… 他问道:“你又如何确信,我会相信花漫时的话?” “因为,花漫时乃是质子府的人,她若敢欺骗您,便是死罪,还要牵连质子府上的王轻候,她不敢骗您,您自会相信。” 扶南听着,有一晌没说话,只是盯着卢辞看了许久。 许久过后,他才问道:“你为何这么做?” “五年前,小的只是凤台城中一个快要饿死的穷酸书生,那日神殿放粥,我抢不过其他人,是神侍大人您喝退众人,赏了小的一条命,小的考官入朝,小有官职,但从未忘扶南神侍救命之恩,一直思恩图报。” 扶南把眉头拧一拧,这事儿听着,不像是他能做出来的。 他叫了下人,吩咐去查一下五年前神殿的档案,是不是真的放过粥,他是不是真的去过。 半个时辰过去,下人托着一本册子过来,上面的确记载着五年前放粥的事儿,扶南也的确亲自盛过粥给百姓。 不过,他那时候是做给虚谷神使看的,没几分真心在。 倒不曾想,随手之下,竟有了这么一柱故事。 “卢辞,你觉得,太史寮中,有没有谁可以接任李昌成太史之职?”扶南心间有了计划,有意无意地问这卢辞,他若聪明,便知该如何回话。 卢辞很是机敏,抬起头来望着扶南:“定是要忠心于扶南神侍之人,方能胜任此职,为神殿,为朝廷效力。” 扶南笑了笑,着人扶了卢辞起来。 又瞥了一眼花漫时:“你也回吧,此事你办得聪明,王轻候虽然是个质子,但朔方城那地方,听说也很是有趣啊。” 花漫时忍着一身伤痛深深拜下,道:“神侍大人有天神庇佑,还望恩泽我家公子,奴家在此处,谢过神侍大人了。” 第五十二章 我想,我是个怪物 守在神殿偏门外的阴艳先后等到了花漫时与卢辞。 她见花漫时一身伤痕,大惊之下要送她回府看医,花漫时却摆手:“我走不动了,你叫公子……算了,叫阿浅吧,过来背我。” 花漫时也深知,王轻候之无情,已是绝不可相信的地步了。 阴艳扶着花漫时坐在隐蔽处,道了一声:“花姐姐你等着我,我立刻叫阿浅小姐姐过来。”便急匆匆去寻人。 凤台城很大,要找个人不容易。 方觉浅也料不着,花漫时为了使卢辞的说辞和身份更加可信,舍得背上这一身的刑罚,演出苦肉计。 所以当阴艳终于找到她的时候,她扔了那碗刚刚送上来的鸡蛋面,便急忙跟着阴艳过去了。 王轻候看着一桌子刚上的串儿和鸡蛋面,叹声气,付了帐,也跟了过去。 花漫时早没了往日里那份妖娆泼辣,整个人都蔫蔫地倚在墙根,活像个叫花子。 见着方觉浅,她鼻头一酸,当即哭出来:“你怎么才来呀,我都快要疼死了。” “我……我背你回去。”方觉浅二话不说把花漫时扛起来,起身就要回府。 “我来吧,你不是饿得要死吗,哪儿还有力气?”王轻候接过花漫时,双手将她抱起在胸前,又道:“谁让你这么做了,我有叫你演苦肉计吗?” 花漫时蜷在他胸前更加委屈,忍不住哭出声来:“公子你有没有良心,人家还不是为了你!” “为了我?呵,你要是真的扛不住扶南的手段,把真正的真相说出来,我可就被你害死了。”王轻候一边走一边说,脸色并不好看。 “我不要你抱我,你放我下来!”花漫时要气死了,踢着腿就要从他怀里下来。 王轻候……他还真个就把花漫时扔下去了! “哼!”然后他还气冲冲地走了! 好在方觉浅眼疾手快接住花漫时,将她背在背上。 花漫时豆大的泪珠儿滚下来,滚到方觉浅脖间,冰凉冰凉的,咬着樱唇人儿哭得一抖一抖的,也不像平日里那般黏乎了,抽抽答答地说:“其实公子是担心人家嘛,他干嘛不能好好说话,非得这么气人。” 方觉浅听着有些奇怪:“啊?担心你?” “是啊。” “没觉得啊。”方觉浅个人认为,王轻候应该是真的怕花漫时出卖了他才对,他是绝不可能这么好心的。tqr1 “你也欺负我!”花漫时简直要委屈坏了,心肠都要被这两人气得绞在一处了。 “好好好,他担心你他担心你。”方觉浅不跟她争,连忙说道。 “你哄我。” “啊?” “我不管,你今日跟公子两个一起欺负我,你要哄我,你不哄我……我我就哭!” 方觉浅背着花漫时望着旁边跟着的阴艳,不知所措。 阴艳耸耸肩,摊摊手,无奈地表示,她也爱莫能助。 花漫时小姐姐撒起娇来,郎心似铁的铮铮铁骨男儿都扛不住,阿浅小姐姐,您还是自求多福。 花漫时伤得不轻,还未回到府上就晕了过去,留守在家的应生见着方觉浅背着花漫时回来,吓了一大跳,说话都结巴了:“花花花姑娘!” 王轻候逗他:“叫叫叫大夫。” “好的嘛,公子你老是欺负人。”小应生扁了扁嘴,又看了看方觉浅,还是有些不喜欢这个女魔头,小嘴便又撅起老高,哼哼着扭了身子出去。 “应生不喜欢你呢。”看着方觉浅放下花漫时,王轻候说道。 “嗯。”方觉浅点头。 “不介意?” “为什么要介意?” “唔……一般来讲,在正常人的世界里,不被人喜欢总不是一种舒服的感觉。” “我没有这种感觉。”方觉浅说完,又有些疑惑,看向王轻候的眸子里透着些疑惑的神色:“我这样……不是正常人吗?” 王轻候轻笑抬眼看着她,不再说话。 门外的大夫也到了,他便带着方觉浅坐到一边静静候着。 花漫时伤得很重,扶南折磨人时绝未手软。 大夫下了针开了方子,应生拿了方子又去了街上药铺抓药。 方觉浅摸了摸花漫时的脉象,探查她的内伤有几分重时,说了一句话:“下手的人留了分寸,没有要置她于死地。” 王轻候不说话,端了茶。 “其实你大可以也让我给扶南来一箭,箭上绑着信告诉他城郊的事,他也会去……”方觉浅突然想到了什么,说:“你故意让他抓花漫时的,你要借机与扶南搭上关系。” 王轻候点点头,啜口茶。 “那眼下的情况是你想要的结果吗?”方觉浅继续问。 王轻候点点头,放下茶。 “卢辞是你要安排进太史寮的人……” “阿浅。”王轻候打断她。 屋子里突然静下来,静得让人有些心慌。 初春时节,香炉里熏着梨花香,清冽泛甜,床上的花漫时偶尔痛苦地呻吟一声,紧皱着眉头展不开,一双常年眼波流转的眼睛也紧紧地闭着。 “你一点也不关心花漫时的伤势。”王轻候笑道,“方才回来的路上,你连问都没有问一句,她伤得怎么样,查到她的伤势,也只在意下手之人的轻重。” 方觉浅抿了下嘴,眼神滞住,显得很沉默的样子。 王轻候说:“你不想说什么吗?” 方觉浅想了想,对上王轻候的眼睛:“我知道我应该表现出一些关心来,我也知道我应该有一些担心,我更知道我该表现出这种情绪,这是正常人才会有的反应,可是我……” 她突然停下来,王轻候本以为能在她脸上看到惊慌的神色,但她平静得毫无波动,甚至连声音都平稳得一如寻常。 她毫无情绪变化。 王轻候并不催她,只是静静地等她说下去。 方觉浅一双眸子看着床上躺着的,面色苍白的花漫时。 是个我见犹怜的人儿,这样憔悴的模样更让人心生怜惜,但方觉浅看着,难有任何感概。 许久过后,方觉浅才说话,字句清晰,沉若死寂:“我感受不到这种情绪,无法像你们那样,作出正常人应有的反应。” “我想,我真的是个怪物吧。” 方觉浅给她自己下了结论,不止是个变态,还是怪物。 蓦地她就想起越清古,他说,自己是个变态,也许,他说得很对,自己跟他,是这凤台城里的两个变态,两个怪物。 就像此时此刻,当正常人发现自己跟普通人不一样,是个异类的时候,应该是害怕,担忧,恐惧自身的古怪和异状,但方觉浅全然没有这些感受,哪怕她明知自己是应该要去害怕,担忧,和恐惧的。 她甚至连一点点失落的情绪都没有,她像极了一个真人木偶,缺少了作为人来说,最重要的灵魂。 王轻候浅笑着看着她,目光很淡,轻轻慢慢,悠悠缓缓,似乎若有所思,又似乎什么也未想。 他便这样久久地看着方觉浅,直到一阵风吹进来,摇晃了他的衣袍。 他说:“这样,很好。” 声音很轻,像片羽毛的重量,但很坚定,像座巨山的厚重。 第五十三章 第三种东西,对情绪的缺失 方觉浅很清楚,她找到她身体里的第三种东西了。 真叫人伤感,这种东西大概是,对情绪的缺失。 一早她就发现,她似乎很难愤怒,也很难生气,见到王贵府上的那些娈童时,她只是觉得那种事不对,但没有常人有的气愤和愤怒,被王轻候和花漫时设计的时候,也不会生气。 她可以分得清自己想要什么,和不想要什么,但分不清,什么是喜欢,什么是悲伤。 她甚至,不会感到害怕。 所以她才喜欢暴力,喜欢杀戮,喜欢那种在极端危险之下才能感受到的快感和刺激,因为只有那种情况下,她才能体会到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情绪反应。 正常人与生俱来唾手可得的东西,她没有。 在弄明白这一点之后,方觉浅坐在廊下的台阶上,擦拭着自己的双刀,一下一下,不急不慢,她觉得,自己跟这刀很像,刀也是没有情绪的。 “阿浅。”花漫时裹着厚厚的披风走过来,她伤还未好全,刚刚能下地走动。 听说了方觉浅的事,花漫时只有难过。 不是为方觉浅不关心她而难过,她只是很心疼方觉浅。 在不知道自己活得跟别人不一样时,是不会觉得有什么的,可是一旦清楚了自己和普通人的天差地别,应是很痛苦的吧? 最痛苦的,是她自己都感受不到这种痛苦。 花漫时可心疼可心疼方觉浅,却不知该怎么帮她。 方觉浅看着站在院子里的花漫时,笑道:“你伤未好全,站在这里吹风不好的。” “我来陪你呀。”花漫时坐过来,吸了吸鼻子,又拉开披风将方觉浅也裹进去,两人坐在台阶上说话:“我才不管别的,反正阿浅你最好了。” 方觉浅心中清楚花漫时是来安慰她,将披风取下来又给她围好:“我很好。” 花漫时扁着嘴瞅着她,突然又笑开来:“对了,我听公子说,你那日想吃鸡蛋面,没吃着是吧,我去帮你煮!” “你还没好全……” “煮个面又累不死人,我跟你讲哦,我做饭很好吃的!”花漫时说着就往厨房去了,不一会儿就听到锅碗的声音。 应生见着花漫时拖着病体下厨,连忙跑进去帮忙,担心得不得了:“花姑娘你还身子还不便怎么做这些事,我来帮你。” “应生啊你去帮我打两个鸡蛋,再洗根葱。” “我记得你不喜欢吃葱的。” “给阿浅做的。” “啊……我都没吃过花姑娘你煮的面呢。”应生嘟囔着。 “小屁孩儿话还挺多,快去。” 花漫时忙得不亦乐乎,时不时地还冲方觉浅挥手,方觉浅倚着柱子抱胸看,觉得没有情绪也没什么,至少她现在是知道,她应该要感激花漫时的,心间不能感受到这种情绪,那就用大脑去感激好了。 “花漫时对你倒挺好。”王轻候倚在柱子另一侧,也望着厨房里的花漫时,“她平日里才不肯下厨,老是说油烟会坏了她的皮肤,她不要做黄脸婆。” “嗯。”方觉浅点头。 “嗯什么?”王轻候偏头看她。 “她对我很好,我要保护她。”方觉浅笑起来。 “哈哈哈,小阿浅啊小阿浅。”王轻候笑出声,“谁对你好,你便保护谁吗?” “嗯。”方觉浅笑着点头。 王轻候看着这样的方觉浅,想笑又不想笑,最后只叹道:“那看来,以后我也要对你好一点了。” “你不用。” “嗯?” “你对我再好你也是个人渣,做的都是表面功夫,你不会真正对谁好的,所以你对我好没用,我会保护你的,是因为你是王蓬絮的弟弟。”方觉浅拍了拍王轻候的肩,“我去吃面了。”tqr1 王轻候伸了个懒腰,看着厨房里其乐融融的三人,应生正吵着也要分一碗,花漫时却不肯再起火煮面了,还是怕油烟坏了她皮肤。 他闭着眼睛晒了会太阳,听得阴艳唤他:“公子,卢辞求见。” “嗯,叫他去花厅等着,公子我去吃碗面再过来。”说着,他便闹着花漫时,非得让她再去煮一碗。 卢辞等了有一会儿,茶喝了两盏,王轻候才现身。 见着王轻候,他立刻起身行礼:“见过小公子。” “起吧。”王轻候心情不错,摆了摆手让他坐下。 “谢公子,过两日,我就该上任上了,来问问公子,可有什么话要交代。”卢辞恭敬道,这种恭敬不同于神殿众人的恭敬,是一种真正的,发自肺腑的尊敬。 “没有。”王轻候想也没想便说。 “小公子的意思是……”卢辞不解。 “该怎么做就怎么做,当官这种事儿,你难道不清楚?”王轻候笑道。 “可太史寮这地方,与神殿相亲,公子是否需要我与神殿保持距离?” “为何?” “毕竟,唉,毕竟神殿行事,多有荒唐,若依神殿的规矩办事,怕是会让公子不舒服。” “谁说的?”王轻候笑声反问,“我让你坐上这个位置,不是让你去跟神殿作对的。” 卢辞面色犯难,踌躇良久,才说:“不瞒公子,我是怕,我自己做不来那些事。” 王轻候放下茶盏,看着卢辞,一字一句,清晰地说:“卢辞,掌权者在成为掌权者之前,要做的第一件事,是杀死自己。” 卢辞面色一凛,久久不能言语。 王轻候只是安安静静地喝着茶,卢辞是个聪明人,他自能领悟。 沉默了许久之后,卢辞起身,对着王轻候拱手行礼:“多谢小公子教诲,卢辞记下了。” “回吧。”王轻候随意地挥手,让他退下。 五年前的卢辞的确是个快要饿死的穷酸书生,但给了卢辞一碗粥的人不是扶南,是王轻候。 那碗粥也不是在凤台城给的,是在朔方城。 那时候凤台城里的质子还不是王轻候这枚人渣,而是王蓬絮,王轻候那时候想着,他二哥在凤台城孤立无援,便有意要给他二哥送几个人过来用用。 卢辞是个可用之人,便叫了他来凤台城寻个官职。 为官之路不容易,他是个书生,许多事不懂,俱是书信求问于王轻候,王轻候是个心黑的,深谙官场之道,可谓是一把屎一把尿地扶着卢辞爬进了太史寮这地儿。 等到需要的时候,也可以为王蓬絮行个便利。 王轻候又担心他二哥王蓬絮这人实在是太过正直,看不过卢辞所作所为,便叫卢辞先隐藏身份,本是想着时机到了,再跟他二哥说。 结果呢,还没得及讲呢,他二哥就一路作死,把自个儿真的作死了。 也幸好是没说,说了,指不得卢辞也跟着王蓬絮一块儿锁在神息殿里头了。 如今,卢辞这人,王轻候倒是自己用上了。 这样的人王轻候还有多少呢?天知道。 第五十四章 爱情是个坏东西 至此,王轻候在凤台城里的第一件事儿算是办完了。 凤台城中无人得晓这其间的来回曲折,只知道李昌成是个叛徒,尸体还挂在祭神台下边的木架上吊着,他以前的副手卢辞得了神殿青睐,成为了新的太史大人。 这些事儿,没什么意思。 凤台城死人这种事,简直是稀松平常,昨儿还是高官大员,神殿要人,今儿就能死得无声无息,不起波澜。tqr1 人们或许更乐意嚼一嚼有关王轻候的那点事儿,人们说,王轻候这是走了狗屎运,若不是李昌成死得快,他怕是早晚要被李昌成拿来祭刀,给李司良陪葬——管他是不是真凶,他都得陪葬,凤台城中向来不讲道理和王法,讲的是拳头大小。 王轻候便也温雅地笑:“各位说得是,的确是在下走运,堪堪躲过一劫,日后还望诸位多多提携。” 越清古半敞着红衣斜倚在榻上,看着王轻候道貌岸然地装。 等到人散了,越清古笑问道:“王轻候,我知道你要对李昌成下手,但我想不到,你会杀了他。” “何出此言?我如何杀得了堂堂太史?”王轻候要把这个糊涂装到底。 “唉真没意思。”越清古摇头道,“原以为你会是个有趣之人,简直无趣透了。” 王轻候笑而不语。 越清古站起来,扬了扬袖子,看着窗外的红袖如云:“王轻候,我一点都不反对你在凤台城里搞事情,但你若是不带上我,我就搞你,想一想能把你这样一个狡猾的人整死,一定是一件很趣的事情。” 王轻候匀匀气,暗想着好像从来没有人教过他要如何跟神经病打交道,他这也还是头一遭。 “你为何觉得,此事一定是我所为?”王轻候也走到窗边,陪着他看红袖如云,昭月居里的姑娘们的确是好看,小倌也好看,难怪这么多人就算跑上几里路,也要来这里寻快活。 “那天方觉浅跟我说,是她要对李昌成下手,我其实就不信,虽然她说得很真。”越清古道,“我不信的原因,是因为我知道,你不是一个善罢甘休的人,你特别记仇。王蓬絮的仇你还没报,你就不会撒手。” 他转过头看着王轻候,道:“我虽不知道王蓬絮到底是怎么死的,但他的死跟神殿绝对脱不了干系,否则他的尸体不会出现在神息殿。王轻候,你早晚是要跟神殿牵扯上关系的。” 王轻候身子一懒,靠在窗柩上,望着下方的花漫时和方觉浅,花漫时正在努力地教方觉浅如何柔媚动人,她说女孩子家家太硬气了就不会有人心疼,阿浅她得学着撒娇学着服软,才能惹人怜爱,否则的话,以后肯定要吃苦头的。 方觉浅则是十分尴尬,依旧跟以前一样坐得笔直,端端正正,目不斜视,看都不看一眼旁边凑上去的清俊小倌。 “越清古,李昌成是我杀的。”王轻候收回眼神,低头看着杯中的酒水,笑声说道。 “莫非你肯说实话了?”越清古眉眼一抬。 “阿浅说过一句话,为人为蚁,随便活活就行,那么认真做什么,她说得很对,我要在凤台城随随便便地活下去,这是一个小小的心愿,任何阻止我达成这个心愿的人,我都会杀了。至于给我二哥报仇这件事,你说得也对,我的确是特别爱记仇的一个人,但至少,我首先要知道,我的仇人是谁。”王轻候笑道。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首先,我要查出我二哥到底是怎么死的。你若有兴趣,我也欢迎你一起来,但有一点,如果哪天我发现,你是阻止我活下去的人,我也会把你杀了。”王轻候抬了下酒杯。 “你?”越清古像是听了什么笑话,大笑起来,“就凭你,杀我?” 凤台城中,能杀越清古的人只有一个,那人绝不会是王轻候! 可是王轻候却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带着微笑,目光温和,没有半点凌厉,也没有半分杀气。 突然地,越清古就觉得,是的,王轻候如果要杀他,也许,真的有可能做到。 于是越清古笑不出来了,他目光探究地看了王轻候一会儿,抬起了酒杯,与王轻候碰了一下:“行,我信你。” “聪明的决定。”王轻候笑说。 “现在你想做什么?”越清古放下酒杯,搓了搓手心:“我不是一个喜欢等待的人。” “见一见其他几位质子,想来,我们有很共同话题可聊。”王轻候抿了口酒,放下酒杯,下了楼,他觉得,他再不把方觉浅牵走,她身上的衣服可能就真的要被那几个漂亮的小倌给扒下来了。 那可不行。 越清古双肘立在窗台上,看着王轻候拉着方觉浅的手离开昭月居,其他几位质子,怕是都没那么好见,不知王轻候到底想做什么。 方觉浅被王轻候“救走”,说:“花漫时说让我教她武功。” 王轻候带着她往外走,边走边说:“没什么好教的,在男男女女的花花世界里,征服对方并不只有靠武力这一种方法。” “那还能靠什么?”方觉浅虚心地问。 “靠爱情。”王轻候低头笑看着她,笑意点亮他双眸,不似平日里那番惺惺作态的样子,笑声中听得他说:“不过阿浅,爱情可是个坏东西,你千万不要学哦。” 他一边这样说,却一边牵起方觉浅的手。 方觉浅看着王轻候修剪得干净整齐的指甲,还有修长匀称的手指,疑惑地问:“那你是把我当昭月居的姑娘了吗?花漫时说,若不是因为爱情或者友情,所有的牵手都带着不可言喻的感情或者价格分明的利益。” 王轻候回头看她,笑道:“花漫时都教了你些什么玩意儿,公子我牵着你,是因为我相信你,走吧。” 走,带你去看一看,别人的爱情这个坏东西。 方觉浅必是不知道,能让狼心狗肺的王轻候说出相信这二字,是一件多么稀罕的事儿。 第五十五章 心肝儿你说什么都对 爱情有一千万种模样,有一些惊天动地,有一些细水流长,有一些为其葬身,有一些为其璀璨,每一种都令人沉醉不已,由着人们津津乐道翻来覆去地讲。 但王轻候却认为不管爱情是何种模样,但都有一样相似的地方,那就是不够好,甚至很糟糕。 他喜欢自由来去,喜欢自在逍遥,更喜欢孑然一身,不被牵绊。 所有将他心头牵住的人或事,都使他不快活。 于是当他看着别人的爱情时,也只是鄙夷地漠视,从不管人家的爱情,是何等的伟大或纯洁。 比如眼前的小姑娘,她的爱情,就非常的美好而纯粹,却只换来王轻候一句愚蠢无比。 小姑娘名叫阿钗,人如其名,是个小家碧玉的模样,与人说话时会羞涩地红着脸,执杯倒酒时也会温柔而细致,她大概是目前为止,方觉浅见过的最正常的良家女子了。 没有花漫时的泼辣大胆,也没有秋痕的背景复杂,更没有她自己的一身毛病。 阿钗姑娘她有着所有好姑娘都应有的模样,温顺的眉眼,轻抿的樱唇,着一身浅绿色的襦裙,乖巧得不得了,我见犹怜的可人儿。 方觉浅见王轻候盯着这位阿钗姑娘看了许久,很是担心这样的姑娘会遭了王轻候的毒手,于是抬手断了他视线:“王轻候,你不要祸害人家。” 王轻候觉得方觉浅随便说句话都能把他逗笑,于是真的笑出声:“我在你眼中,怎么就成了一个成天到晚地祸害姑娘的渣男了?那不是越清古该给你留下的印象吗?” 方觉浅冷嗖嗖地看着他:“你比他好不了多少。” “谢了啊,越清古在这凤台城中臭名昭著,我若与他比肩,当是人生最大的盛誉。”王轻候乐道,“不过这位姑娘呢,我还真没兴趣。” “为什么?”这就奇了,还有王轻候没兴趣的美人。 “太无趣了,美则美矣,却太听话太温驯,没意思得很,我还不如养条狗呢。”不负他人渣美誉,说的话永远这么欠削。 “那你盯着她看什么?”方觉浅不信,王轻候盯着人家姑娘起码半个时辰了。 王轻候搭过方觉浅的肩头,手指指了指阿钗旁边的人:“我看的是那位,跟那姑娘却毫无关系,你可放心了?” 方觉浅顺着他手指头望过去,坐在阿钗旁边的是个男子,身形单薄,周身都是书卷气,眼圈有着淡淡的青色,着一身简朴的书生长袍,只是隐约可见锦袍上细致绵密的图纹,想来也是个低调之人。 “他是谁?”方觉浅问道。 “孟书君。”王轻候道,“清陵城来的质子。” 凤台城五质子,如今咱们只瞧见了朔方城质子王轻候,与越城质子越清古,其他三位都还未曾相识,这三位各有故事,得一个一个地细说,咱们先从这位清陵候的质子孟书君说起。 人如其名,就目前咱们已知的三位质子而言,这位孟公子,他更惹人顺眼些。 这种人,他应该是在某个花灯节的夜晚,看着火树银花吟一首诗,再引得过路的姑娘纷纷侧目倾心的,那种故事里头才会出现的书生。 苦了他来做质子,在凤台城中熬得眼圈都青了。 王轻候这个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人渣,主动来观察的第一个质子,自是有他的不凡处,除了他身上的书生气,更让王轻候觉得有意思的是,是近来他在凤台城中,名声大涨。 怎么个涨法儿呢,往日里这位孟公子,他是默默无闻,门庭萧索,无人问津之辈。 转了个眼的,他就已是凤台城中炙手可热的新贵,风头之盛,已直逼越清古和抉月公子这二人。 越清古是仗着他是王后兄长可以胡作非为,抉月公子则是在凤台城里这么多年的积累自有他的手段。 那么这位孟书君,他何德何能,在凤台城中让众人,众星捧月? 上一位在凤台城这么风头大盛,众星捧月之人,还是王蓬絮呢。 王轻候像是陷入了漫长的思索回忆中,手中握着酒盏许久都未放下,方觉浅见他有异,唤回了他不知神游到何方的思绪:“那阿钗姑娘,好像很喜欢孟书君。” 王轻候轻闭了下眼,放下酒盏,笑道:“何以见得?” 方觉浅便说:“你看她望着孟书君的眼神,那种眼神,我只在秋痕的眼中看到过,每次秋痕说起王蓬絮的时候,眼神也是这样温柔深情,像是什么都愿意给他一样。” 王轻候笑了笑,说,“是啊,蠢货的眼神,总是一样的。” “你怎么老是说人坏话,花漫时说这样不好。”方觉浅这是三句不离花漫时了。tqr1 王轻候不服气了,争辩道:“花漫时说什么都是对的是吧?” “反正比你对。”方觉浅下巴一抬,望着那阿钗:“人家姑娘喜欢的是她自家公子,又没碍着你,你管人家呢。” “我今儿还非得告诉你了,她就是蠢!”王轻候小脾气上来了,非得要跟方觉浅好好理论理论。 “这姑娘,自八岁起就跟着孟书君,孟书君从清陵候被叫过来当质子的时候,他家中无一个下人愿意随他来,就只有她二话不说收拾行李,千里迢迢地从清陵城跟着他来了这凤台,你说她是不是有病?好好的日子不过跑来凤台城受这些个苦?凤台城那是人待的地儿吗?而且这么多年来,孟书君也没想过给她个名份,哪怕一房妾室都不曾给过,这不是蠢是什么?” “那应生也是跟着你从朔方城来的,应生也蠢吗?”方觉浅有理有据,认真反驳。 “你!”王轻候气得只差拍桌子,“那应生又不是姑娘,他又不喜欢我!这能一样吗?” “哼,我看你是见不得人好,有人喜欢孟书君,愿意跟着他吃苦,可是你身边又没有这样的人,你就是嫉妒。”方觉浅小脸一摆。 王轻候突然也觉得拿不出什么话来反驳她了,便深吸一口气,道:“好好好,心肝儿你说什么都是对的。” “那是!” 方觉浅把下巴一扬,转头看着阿钗和孟书君二人,公子佳人多好的事儿,王轻候非得去玷污一番才甘心,他就是有病。 第五十六章 王家有子,龙象之才 但有关阿钗姑娘的爱情,只是一句玩笑话,王轻候根本懒得多抬眼细看,除非是那阿钗姑娘某日里变了心,转投他的怀抱,他才会有几分兴致打量打量。 他更喜欢看一看孟书君这人。 王蓬絮是去年的十月死的,那是个金秋落叶,遍地似火的好节气,一如他在死之前在凤台城里的名声。 正如越清古所言,他家二哥王蓬絮,当年在凤台城也是号人物,旁人谈起,也多有敬意。 能让越清古说出这话,已是证明了王蓬絮当年在凤台城的地位。 那时候,凤台城中盛传一句话,话是这样的:王家有子,龙象之才。颠倒日月,可撼乾坤! 这话据说,是从神殿里头某位极擅占卜的大人物口中传出来的,那位大人物一卦定了王蓬絮的极尽荣宠。 王轻候当时不在凤台城,只听说,凤台城中的大人物小人物,个个都来与王蓬絮结交,不止王宫中的殷王陛下,连带着神殿也对他青睐备至,远不是如今处处作小,无能等死的王轻候可以比拟的。 可是突然的,毫无征兆的,猝不及防的,王蓬絮他就病死了。 人们惋惜于这样一位龙象之才死得仓促,回头想想当时他的地位,他的名声,他的荣宠,只能叹一声,这人命薄福浅,担不起这样的卦象。 没过多久,凤台城中另一位质子,他便声名鹊起了。 这位质子便是孟书君。 他风头直逼当初的王蓬絮,虽没有卦像傍身,但是神殿中的人,似乎对他很是器重,他大概是出入神殿最多的质子了,旁的质子比如王轻候,连神殿的大门都很难摸一下。 如若简单地猜测,孟书君当初是嫉妒王蓬絮的地位,害死了王蓬絮,那未免也太小看了凤台城里的水有多深多浑。 在这个地方,越是看上去大善的人,越有可能是最可怕的人,相反,越是大恶的人,或许这人还能救上一救。 王轻候,绝不会这样简单的认定,孟书君是害死了王蓬絮的人。 他更好奇的,炮制了“王家有子龙象之才”的那位人物,准备如何对付孟书君。 当王轻候把这些话说给方觉浅听的时候,方觉浅叹了声气:“那王蓬絮的死,我或许能够理解了。” “怎么说?”王轻候说他二哥的时候,根本不带半点悲痛之色,戏语嬉笑更像是嚼一嚼某家贵人府上的八卦。 方觉浅说:“一个质子有龙象之才,还颠倒日月撼动乾坤,岂不是祸害,谁能容忍?怕正是因为这句话,王蓬絮才引来杀身之祸。” “没错。”王轻候越来越欣赏方觉浅这敏锐的洞察力,笑道:“你可知当年那一卦,是怎么传入民间的?” “怕是跟李昌成有关吧?”方觉浅看着他,眼神和眉目一点也温柔,两道剑眉烈烈飒飒,“所以,你一开始就针对李昌成,这也是原因之一。” “对的。”王轻候点头笑声缓慢应话,“太史寮为神殿发声,替他们传达意志,所有与神有关的其他琐事,都是由太史寮为其完成,我二哥这种琐事,自是离不开太史寮的优待了。” “我们假设,是神殿故意要害死王蓬絮,那是不是说,他们下一个准备要对付的质子是孟书君?”方觉浅眉头微皱,“他们要用同样的方法吗?” “不知道。”王轻候轻咂一口酒:“但我觉得,孟书君一定不清楚,他的处境有多危险。” 方觉浅奇怪地看着他:“你打算告诉他?” “当然了,公子我可是个好人啊。”王轻候恬不知耻! 方觉浅刚想抬手揍醒他,王轻候却握住她小小拳头,好声好气道:“心肝儿别闹,快看,来了。” 来了的人,让人大惊。 秋痕。tqr1 怎么哪哪哪儿都有她? 这是方觉浅的第一反应。 秋痕显然心情不大好,孟书君对其很是热情,起身请她落座,两人说话间,孟书君倒是热络得很,秋痕也只是客气敷衍。 旁边站的阿钗小姑娘,神色有些落寞,但仍是打起精神来专心地侍候着孟书君和秋痕,只不过这会儿,她却是不能再坐着了,只能站着侍候。 王轻候见状,对方觉浅说:“怎么样,我没说错吧,她是不是蠢?” 打脸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方觉浅这会儿也开始觉得阿钗怕是有点儿不清醒了。 “不会是你叫秋痕来的吧?”方觉浅问道。 “我没这么丧心病狂吧?”王轻候气笑了,“那是我二哥的女人,我至于这么无所不用其极吗?” “不……不好说。”方觉浅的内心深处觉得,王轻候他真的做得出这样的事啊…… 似是为了证明他王轻候虽然无耻了点,下流了点,但是基本的人伦道义还是讲究的,他就这么大喇喇地走了过去,走到孟书君跟前。 “好巧,竟在此处遇见秋痕姑娘。”王轻候笑着打招呼,秋痕见到他像是见到了救星,目光中都透着希冀。 她还是太天真,怎么能指望王轻候救人? 孟书君倒也是知道王轻候的,毕竟这凤台城里的质子数来数去也就五个不是? 他坐在椅上,并未起身,看着王轻候道:“一直听闻朔方城的三公子儒雅风流,今日一见果然如此,来凤台城才几日呢,就已结识了秋痕姑娘?” 王轻候不卑不亢,微笑应答:“孟公子此话可是误会在下了,秋痕姑娘乃是我兄长旧人,我见到了自然要打声招呼。” “旧人?哈哈哈,王公子你可知道,你二哥在这凤台城中的旧情人没有一百也有八十,不然又如何会早早病死,还不是睡多了女人,你可如何叙得过来呀?要我说,王公子莫不是也看中了秋痕姑娘的才情容貌,像学你二哥一亲芳泽吧?这假假说着,也是你的个假二嫂,王公子,你这口味重啊。” 他说话间眼中带着讥诮神色,言语之中尽是毒针,根根扎人心。 孟书君这个人……不是很讨人喜欢啊! 第五十七章 我在生气 王轻候看着他,内心怕是已作了一万种局要如何弄死孟书君,却面带笑意,道不尽的风流揽入怀,看着懦弱又愚蠢:“在府上也曾听说孟公子与我二哥往日交情匪浅,今日你与我二嫂相约于此,可是来关怀我二嫂的?” “二嫂?我说王轻候,你还真是什么话都敢接,秋痕姑娘可是凤台城中有名有姓的清贵倌人,宛如神女般尊贵,你家二哥攀附得上?不过……” 孟书君话锋一转,看向久坐在一侧始终未说话的秋痕姑娘,“不过秋痕姑娘只要对我有一眼青睐,我便是倾家荡产,也愿把她赎出昭月居。” 秋痕姑娘却面如石像,一动不动,目不斜视,看都未看一眼孟书君。 她在外面名声再大,也不过是昭月居的一个擅丹青的清倌人,说白了就是个妓,哪里有能耐,敢跟如今风头正盛的清陵候质子孟书君硬碰硬? 至于神墟使徒的身份,那是提都不能提的东西,要让她如何拿来自保? 所以,除了在这里坐着,安安份份地受着孟书君的羞辱,她又还能如何? 只不过她原以为王轻候那等绝情狠辣之辈,是绝不会承认她与王蓬絮之间的关系的,今日听他叫一声二嫂,便也觉得,什么都可以原谅,什么都是值得的了。 王轻候说得没错,沉迷于爱情的人都是蠢货,阿钗如此,秋痕亦如此。 方觉浅觉得,她又学到了一个很有用的道理! 王轻候今日打定了主意要跟这位孟公子“好好说话”的,便是当未听过他的言语不敬,怡然自得地坐下,捻了酒杯自顾自喝起来:“孟公子您如今正得神殿隆宠,倒是让我想起了我兄长,当初他也如您这般肆意骄狂,还有秋痕姑娘这样的红颜在侧,可谓是春风得意马蹄急,只不过等到这秋风一起啊,他就早逝了。”tqr1 “你此话何意!”孟书君到底是读书人,话中有喻义,他还是听得出来的。 “没什么意思,只是想告诉孟公子,别忘了我二哥前车之鉴,人红是非多啊,多少人嫉妒着您呢,我倒是个好得罪的,无权无势无人看重,但若是换个人有权有势又爱记仇,孟公子您刚刚这番话,怕是会被有心人利用啊。” 王轻候说笑着,放下酒杯,看了一眼楚楚可怜的秋痕,道:“至于秋痕姑娘,毕竟是昭月居当红的清倌人,极得抉月公子看重,出来得太久了也不好,在下便先将她带回去了,还望孟公子见谅。” 孟书君不知道想起了什么,面色变了好几变,连王轻候带着秋痕离去也未作阻拦。 王轻候问秋痕:“他找你何事啊?” “你刚到凤台城不久,并不知以前的事。以前孟书君就经常来找我,只不过那时候还有你二哥保着我,他又不像此时这般有地位,倒也不敢对我怎么样,如今你二哥去了,他又声势正猛,自然……”秋痕苦笑一声。 “不是我说你啊,你要离开昭月居那就是一句话的事,抉月绝不会为难你,你非得在那儿待着受这些人的委屈,你想什么呢?”王轻候实在是觉得女人这种生物,太难理解了。 当然了,阿浅除外,阿浅不是女人,不,阿浅不是普通生物,阿浅是他的小心肝儿。 他话得不好听,但秋痕却能理解出几分关切之情,笑道:“昭月居是神墟传递消息最方便最隐蔽的地方,也是最安全的地方,我已经在那里很多年了,不会有人怀疑我,所以我不能走。” “放你妈的狗屁!”王轻候一言不合就开骂:“安全什么啊安全,我跟你讲啊秋痕,你们那个破神墟搞三搞四我懒得理,你们要是敢把抉月搭进去,我拆了你们老窝!” 秋痕却笑:“王三公子这是在担心抉月公子会被我们牵连吗?” “担心个屁,老子是怕他把我二哥供出来,到时候我得跟着你们一块儿死!”王轻候骂道。 方觉浅在一边鼓鼓腮,望着天悄没声息小小声说:“口是心非。” “喂!”王轻候转头就瞪她凶她。 方觉浅一眼横过去也瞪他凶他。 王轻候立时软了语气:“我跟外人说话呢,别插嘴。” 毕竟是风月场里出来的女子,秋痕还是很识场面的,抿着嘴笑了笑,为了照顾王轻候这小小的面子,只道:“孟书君近来膨胀得厉害,以前他不是这样的,往日里是个很低调的人,也许正是因为以前低调着受了太多委屈和不甘,如今得势之后就想找回以前的面子,把欺负过他的,都欺负回来。所以以前蓬絮有什么,他也想同样拥有,比如我。” “知道了,你回吧。”王轻候摆手,让秋痕秋走了。 等秋痕走远,王轻候随便在墙根处找了个根树桩就坐下,双手抱着胸,扭着头。 “你干嘛呢?”方觉浅奇怪地看着他。 “我在生气。” “啊?” “我说我在生气!” “哦,那你……先慢慢气着,我先回去了。” 方觉浅,就这么走了。 王轻候更加生气了。 真的好气啊。 打又打不过她,跟她吵架的话她又不跟自己吵,一言不合就动粗。 他都想求个神通个灵去问问他那死鬼二哥,以前是怎么治方觉浅的了,能不能传授点秘籍啊啥的。 唉,二哥啊二哥,你要死就好好死,留这么大一堆烂摊子给我,我可怎么收拾得完? 王轻候倚在墙根处,望着街上的人来人往,他觉得这来来回回的每一个人都不可信,每一个人都有可能是凶手,每一个人都可能背负着秘密,他深知这样是种病态,对这世间一切都抱着怀疑。 但是,他也深知,若不抱这样的怀疑,他早晚会被暗处的人撕成碎片,凤台城里从不容天真的人活着,这才是凤台城色彩斑斓,炫丽鲜活的原因。 “公子,打听到了。”提着花篮的姑娘她笑颜堪比春光,弯腰望着正倚在墙根的王轻候。 “说。”王轻候懒声道。 “那孟公子,怕是不简单呢。” 第五十八章 公子的神,是我自己 王轻候误会了一件事,孟书君并不是神殿选中,对其器重的,而是他自己交了投名状,这才是他近来在凤台城风生水起的原因。 这等消息是卢辞从太史寮书房里的典册中找到的,王轻候听完阴艳的话之后,头靠在城墙上,散开四肢,他觉得他身体里的力量都随着阴艳的话被抽空了。 他望着天上的蓝天,白云,飞鸟,轻声问:“阴艳,你说天上的神要是知道人间这么多的疾苦,他是怎么安然自在地享受着人间的供奉的?” “神有神性,人有人性,神如何想的,人不知道,人在做什么,神也管不到,神赋予我们以人性,是要我们自我约束的。”阴艳也看着天,但她的目光要清澈明亮得多。 “公子,神,不是你应该质疑的。” 王轻候听着轻笑了一下,支着身子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尘,从阴艳花篮中取了一朵花,把玩在指间,说道:“公子我才懒得质疑你们的神,公子的神,就是我自己。” 阴艳并不生气,只是笑看着王轻候离去,理了理花丛,继续卖着她的一篮春色。 府上的方觉浅正认真地翻阅着王蓬絮以前的手札,手札上写的无非是些日常琐事,吃了啥喝了啥,见了啥玩了啥,这种东西就是写给外人看的,并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但方觉浅看得极是认真。 王轻候撇了一下嘴:“你这么拼命要找到真相,不会以前真的喜欢我二哥吧?我跟你讲,我二哥那人无趣得要死,正人君子什么的,最无趣了。” “那什么样的人有趣?” “我这样的。” “愿天下都是无趣之人。”方觉浅,转身离开,继续低头看手札。 王轻候简直是气不打一处来! 两人说话间,有一个人正双手托腮笑眯眯地偷看,听到那句“愿天下都是无趣之人”,忍不住掩嘴笑出声来。tqr1 “我家公子,这回可算是踢到铁板咯。”花漫时软糯糯的声音听着令人骨酥,摇摆着柳腰绕出假山走过来。 王轻候手肘靠在花漫时肩上:“真查不出来她以前的底细?” “查出来了我还能瞒着你不成?人家可不是你的小阿浅,不受宠没偏爱,不敢跟公子这么胡来。”花漫时乌溜溜地眼珠子一转,佯怒嗔声,“再说了,江公不会骗你的,阴艳也不会,公子你就安安心心的。” “说得也是。”王轻候居然也就这么接下了这话。 花漫时笑得肩头一抖:“我说公子,你能不能应我个事儿。” “除了娶你,别的都好商量。” “你混蛋!”花漫时粉拳捶他胸口:“我知道公子你对神墟多有不满,但这不满也仅仅是因为二公子因神墟而死,总的来说,神墟对咱们还是有用的,公子若真想替二公子报仇,神墟还是用得着的。” 花漫时拧过身子,正视着王轻候:“所以,小公子你快收起你那套把戏,想勾神墟上钩就把饵放好,老这么吊着他们,当心鱼真的跑了。” “你怎么知道,公子我想收神墟?”王轻候手指一滑,滑过花漫时的下巴。 花漫时媚眼含笑:“别人不了解王家老三,我可是了解的。我们王家的三公子呀,心肠最毒了。” 毒到什么地步呢,便这神墟的的确确跟王蓬絮的死脱离不了干系,可是只要对王轻候有用,他什么嫌隙,都咽得下,收得住,藏得起。 王轻候,才是那个正经八百的,龙象之材,吞天纳海。 人们口中凤台城中并没有什么卵用的王轻候,和十分有用的孟什么玩意儿孟书君,于一家名叫“悦来客栈”的连锁酒楼“巧遇”了。 王轻候手边坐着石头块一般不爱笑的方觉浅。 孟书君身后站着青桃儿一般生涩懵懂的阿钗。 二位公子这么一照面,先是假惺惺地寒碜一番,左道王公子天生风流,右道孟公子风光无限,都似忘了先前那一面,双方都不曾给过好脸。 得着方觉浅这么托腮一看,呸!伪君子! 不比旁边的可人小丫鬟来得丁点儿好看。 小丫鬟让她直勾勾盯着脸发烫,绞了绞帕子,不好意思地说:“这位姑娘,奴婢脸上可是有什么脏物事么?” “没有,我就瞅着你好看。”方觉浅诚实地说。 小丫鬟脸更红:“姑娘取笑了。” 方觉浅懒得听王轻候跟孟书君的场面话,反正现在还没有切入重点,干脆跟小姑娘唠起了嗑——试问有谁会不喜欢又香又软的小姑娘呢?就连方觉浅这么个怪人都喜欢。 “奴婢阿钗,是公子的侍女,不知姑娘……” “我叫方觉浅,是王轻候的……” “小心肝儿。”方觉浅话未讲完,王轻候接上,接得十分顺当,万分讨嫌。 阿钗听着忍不住笑弯了眼。 “阿钗,我与王公子有事要谈,你去街角的点心铺子给我称点蜜饯回来吧。”孟书君这个阴鸷的讨厌鬼,对阿钗说话时,却很温柔——所以说,没有人会不喜欢又香又软的小姑娘——主要是因为,孟书君深知王轻候臭名,有点儿担心王轻候对阿钗痛下毒手。 阿钗应诺,碎步走了两走,又折回来,笑眯眯地问方觉浅:“不知方姑娘喜欢吃什么点心?” “不知道,你买吧,你买的我都会吃的。”方觉浅的确不太清楚,自己以前好什么口味。 王轻候查觉出一丝儿不对劲儿,方觉浅怎么对姑娘们都很好,对自己就这么糟糕? “你跟她熟啊?”王轻候问。 “不熟。” “那你跟她这么好说话,还你买的我都会吃的,当心吃死你。”王轻候恼。 “王轻候我觉得你大概有病。” “嗯,思卿终日,卿不理我,已然成疾。” “滚。” 听了半天段子的孟书君拔了下茶杯盖,以示自己还存在,似笑非笑:“二位今日不是偶然来此的吧?” “没错,听说你每日下午都会来这里小坐,所以我们是来蹲你的。”方觉浅,真的很耿直,很诚实。 第五十九章 神殿大祭司 这话一出,孟书君反倒是没法儿端着装腔作势的架子了,只是看了一眼王轻候,心想着王轻候向来长袖善舞,最会粉饰太平,怎么偏生带了这么个直愣愣的人在身边。 “既然如此,二位有话直说吧。”孟书君放下茶杯,看着两人。 “你不是很清楚,我为何在此吗?”王轻候嗑着瓜子儿看着他,“若我不猜错,便是我不来找你,你也会来找我的吧?” “不错。”孟书君说,“虽我不想承认,但是当日王公子你在先前一席话,的确让我背脊发寒。既然王公子有意留了话头,想来也没想过要袖手旁观吧?” “好笑,我怎么就不能袖手旁观了,你的死活与我何干?”王轻候懒声道:“反倒是我若帮你,才叫引火上身吧?我王家刚死了一个儿子,我得惜命啊。” “王轻候!”孟书君将茶杯一砸,压在桌上,发出闷响,“你少在这里装模作样,听说,昭月居的秋痕姑娘,昨日已然闭门谢客,你若真不对王蓬絮的事上心,你会连一个与他有关的妓女都帮忙照应?” 方觉浅在旁边悄悄翻白眼,这个孟书君,真是很傻很天真,还真以为王轻候会出手救风尘。 但王轻候不是方觉浅这样的人,他默了一下,似有触动,放下手里的瓜子儿,声音也显得低沉了些:“不错,我的确请抉月公子多多关照秋痕,那毕竟是我二哥爱过的女人,我不能坐视不理,然我毕竟人微言轻,保得了她一时保不了她一世。” 方觉浅的白眼快要翻上天,却听得孟书君松了一口气般,有些得意地说:“我就知道,王轻候,你是按捺不住的,我早就知道。” 方觉浅在下面握拳头,天啊。 王轻候沉重叹气,端正地看着孟书君:“所以,孟公子可否告诉我,你到底是如何从京城五公子的中庸之流,一跃高居五公子之首,得尽陛下与神殿的青睐的?在下也好帮着分析。” 孟书君盯着王轻候看了许久,似是在想他是否值得相信,但转念一想,凤台城中真正眼红他的人不在少数,这些天他也是腹背受敌,看着风光无限,但实则处处危机,多少人等着他落得跟王蓬絮一样的结局。 王轻候他二哥的死总是个迷,聪明的人都不会相信王蓬絮是病死的,王轻候也不会信。 有这一层关系在,王轻候就绝不会轻易背叛自己,他还需要从自己这里知道,谁会是那些眼红的人,谁会是那些,想尽了办法要杀自己的人。 在他沉吟良久之后,才拔了拔茶杯盖儿,低声道:“你是知道的吧,如今神殿的两位大祭司,其中一位,是咱们殷王陛下。” 殷王陛下,神殿大祭司。 这听着是怎么都不可能联系的两个人,但他们,就是同一个人。 堂堂一国之君,天下之主,八百诸候共尊之人,他,是神殿的,大祭司! 王轻候安然的眉目抬了抬,显然对这件事早已知情,便道:“不错,知道的。” “几个月前我收到一封信,信中说陛下今年初任神殿大祭司,首次主理祭神之事,但神殿神使并不能容纳陛下位居神殿如此高位,不给他神殿手谕调用奴隶,想让陛下于神祭日时出乱子,失尽民心。信中叫我早做准备,以备不时之需。” 孟书君,这样说。 方觉浅抬起头,看着对面的孟书君,想起她苏醒那日,隐约间听到的万民呼声,还有头颅滚过台阶发出的闷响。 王轻候这一次,沉默了很久。 “不时之需?”王轻候轻声发问,“敢问,是怎么个不时之需法?” “若神殿不提供奴隶,我也可以为陛下准备足够多的人,那日果然用上了。”孟书君,笑着说。 “孟公子……”王轻候紧抿了下唇,然后笑道:“孟公子你可知道,那是很多活生生的人,他们也有妻子儿女,父母双亲,他们……他们都是鲜活的人命。” “不,他们是神选中的祭品。”孟书君笑着仰身,倚进宽大的椅子靠背里,“是神殿为天下百姓祈福的祭物,他们并不是死去,而是侍奉天神,这是身为须弥子民能得到的,最高的荣耀。” 方觉浅看着他脸上的笑,微微握紧了腰间的短刀。 “就算我们每一个人都知道,这是谎言,但是,百姓相信,就够了。”孟书君说,“神殿,是这片大陆的最高信仰,每个人都为它疯狂,不是吗?” “阿浅!”王轻候猛地出声。 止住了方觉浅刺向孟书君的短刀。 孟书君看着近在鼻端的刀刃,笑道:“你以为杀了我,就没有其他人做这件事吗?杀了我,还有李书君,张书君,陈书君,并不会有任何改变。” “佩服佩服。”tqr1 王轻候握着方觉浅的手收回来,哪怕心中已是波澜汹涌,但仍自镇定如常,甚至连语气都不曾变过。 他一边暗暗稳住方觉浅,一边道:“着实佩服孟公子踩着这么多条人命得到如今地位,还能睡得安稳,此等心性,在下实在是望尘莫及啊。” “王轻候,别人说这话或许我会信,但是你,呵呵,你说不定会比我做得更绝。”孟书君摇头笑道。 “说得没错,在下呢,别的本事没有,但是有一样本事还是稍稍能看的,那就是比较无耻。所以孟公子,你说,若是我把你这事儿告诉神殿神使,是你暗中帮着陛下找了那些活生生的人过来顶事,坏了神殿的打算,您觉得,神殿会放过你吗?” 王轻候和颜悦色地说。 “你不会,我活着用处更大,你就不会这么做。”孟书君很清楚他们这样的伪君子,可以虚伪到何种地步。 这是他们赖以生存的手段,在这个看似纸醉金迷销魂蚀骨,其实吃人不吐骨头的凤台城里,从来没有正直而干净的人。 从来没有。 就比方王轻候此次来找他,就绝不仅仅是因为王蓬絮的事,他有更大的目的。 但是,方觉浅说:“我会这么做。” 孟书君似听笑话般,微扬了语调:“哦?” 第六十章 我管不住她 当孟书君说那些话的时候,方觉浅的耳边仿佛听到了那日在震天狂欢声中的哀鸣,绝望着死去的人们,他们的哭嚎声越过了时空穿透了方觉浅的耳膜,直直地扎入她脑海中,让她看见了那日的血流成河,尸骨成山。tqr1 而无数的人,围绕着这成河的血,成山的骨,狂欢高歌,纵情狂热。 她突如其来地,毫无防备地,就万分万分,憎恶神殿,憎恶世人。 这样的憎恶让她体内的杀意汹涌而起,煞气腾腾,她站起来双手按着桌面,俯下腰来将身子送向孟书君面前,冷厉又血腥—— “想来如今殷王陛下已然在神殿中地位稳固,那么你这样的功臣也就不再是必需品,所谓狡兔死走狗烹,你这样的废棋留着于殷王也无用,而神殿更是恨不得扒你的皮拆你的骨,可想而知殷王和神殿在这一点上已经达成了共识,才由着你在凤台城中声名越来越响,只等某日磨刀就宰,他们双方只是都缺一个动手的契机。” 方觉浅眼中跳动着嗜血的光,炙热如火:“我很愿意给他们这样一个机会,的确没了你,还李书君,张书君,陈书君。但你,孟书君,你是那个断送了上千条无辜性命的人。” “听闻你残暴嗜血,最事屠戮,竟会怜人性命?”孟书君脸色有些发白,但仍自逞强不肯弱了声势。 方觉浅指了指旁边的王轻候:“这个人渣告诉我人命可贵,不杀无辜,你连人渣都比不过。” 这话听着,怎么也不像是夸奖的样子。 王轻候拍拍方觉浅的后背,拉着她坐好,又看向孟书君笑道:“她真的做得出来的,我管不住她,我怕她。” 孟书君唇边的肌肉僵硬,颤了颤:“王公子说笑了。” “不不不,我认真的,她武功好高好高的,我打不过她。”王轻候连连摇头,“孟公子,那给你写信之人是谁你可知晓?” 孟书君悄无声息地咽了咽口水,声音有些发紧:“当时自是不知,不过如今想来,应是殷王陛下。” “嗯,的确,毕竟不会是神殿。”王轻候笑声道:“所以可以推论出,那封看似福瑞实则索命的信,目的是为了让你这个清陵候质子孟书君发挥出最后的作用,然后再除掉。也就是说,凤台城在除掉了朔方城一个质子之后,对另一个质子下手了。” “殷王这是要搞事情啊,你们清陵城最近可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儿,得罪王庭了?” “清陵城上下忠心耿耿……”孟书君张嘴便来。 “这种屁话我们之间就不要说了,你留着以后见殷王拍马屁的时候再讲吧。”王轻候挥手打断他:“讲实话,不然我也帮不了你。” “既然如今你知道了背后主使这一切的人是殷王,你又如何给你兄长报仇,如何帮我?”孟书君说,“我至少要知道,我能从你这里得到什么。” “很简单啊,你的命。”王轻候提溜着桌上一只茶杯,笑:“我不能把殷王如何,但是他要杀你,我却要救你,我怄他一怄,总是可以的吧?” “如此简单?” “不然你还想要什么?那可是陛下,我有这想法都已经是罪该万死了,你还想我怎么着?” 孟书君听着沉默了许久,想了半晌,最后才说:“你只需知道,我是整个清陵城,最不忠于殷王的人,便可以了。” “稀奇啊,像你这种小人,不应该给奶就是娘吗?殷王这么条好大腿你居然不抱?稀奇啊!”王轻候怪声怪气,抑扬顿挫。 “王轻候!”孟书君拍桌。 “干嘛啊?敢做小人不敢认啊?你既然不忠,那他要除你便是理所当然,不过你既然不忠于他,你干嘛还要替他找那么多人,伤天害理?”王轻候问道。 “为了回家。”孟书君说。 “哦。”王轻候说。 然后他便硬拖着方觉浅走了,走到门口时迎面遇上了刚买完点心回来的阿钗,阿钗将一个油纸包塞进方觉浅手里,腼腆地轻声说:“我挑了些蜜饯儿,方姑娘您要不嫌弃,试试看。” 方觉浅托着纸包,张嘴想说什么,却觉得什么也说不出来,眼看着阿钗雀跃着步子奔向孟书君,一派天真烂漫的模样。 “走吧,不是每个小姑娘都能遇上好公子的。”王轻候手一抬,勾住方觉浅的肩:“孟书君的确是个禽兽不假,不过他对他这小侍女儿倒是蛮好的,生怕我对她怎么着。” “你是不是知道孟书君什么事?”方觉浅扔掉王轻候的爪子,她十分想一刀捅死孟书君,然而王轻候不让,这让她很不爽! 王轻候又摸上她的腰,道:“知道啊,又烂又俗的老故事,什么庶子不受宠被塞到凤台城命不保夕,家中老母无人照应惨死房中数日未被发现,所以一门心思要回去报仇——呗~这样的故事,你愿意坐那儿听他唠上一两个时辰?” “这就是他害死那么多人的理由?”方觉浅说。 “那我就管不着了,又不是我叫他去的。”王轻候乐道,“不过呢,有意思的是,孟书君的生母是已过逝的老殷王赐婚赐过去的,清陵候这么糟蹋人家,这里面的戏怕是足得很呐。” “既然孟书君母亲与殷王有关,那为何他反而不亲殷王?”方觉浅奇怪道。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躺人家床底下听人家说悄悄话?”王轻候拍拍肚子:“饿了,走,公子知道有家的梅汁鸡汤是一绝,领你尝尝。” “不跟你吃,你这个人恶心死了。”方觉浅木着一张脸,不理会他,径直走了。 “我就乐意恶心你,怎么着?”王轻候跟上你。 “你再跟着我我就打你。”方觉浅还真就按上了腰间双刀。 “嗯,小心肝儿你慢慢逛,公子我先回了。”王轻候麻溜儿转身,干脆利落。 王轻候其实早就知道了孟书君是如何上位的,但他不能主动去跟孟书君说,这会暴露了他在凤台城有耳目的事实,他只能引着孟书君自己讲出来。 那日阴艳告诉他这一切的时候,他觉得,天是灰的,云是黑的,神是瞎的。 他没料到的是,孟书君说出这些事情的时候,是那样的安之若素,那样的稳如泰山,那样的,毫无愧疚。 王轻候自认自己已是足够卑劣,手段也足够龌龊。 但他没想过,在这凤台城里,他这个人渣败类垃圾,竟然,勉勉强强,都担得上一声,好人了。 第六十一章 阿钗 方觉浅去了祭神台,高高耸立的祭神台台阶足足几百,暗色血迹早已渗透了石块,泛出褐红色,台阶两侧的深坑里不知埋了多少尸骨,也不知会在哪一年的神祭日被填平。 这地方戾气重,阴寒万分,哪怕是日光倾城,这里也幽寂骇人,也不知是不是那些在神祭日狂欢过的百姓有所惧怕,惧怕冤魂索命,所以平日无人造访。 于是偌大的祭神台广场上,方觉浅的身影显得格外渺小,她似乎听到了那日的颂唱,如犬献媚,如蛾附炎,如鼠谀承。 她一直不能理解这些话到底是什么含义,那好像是叫人去藏着,去躲着,去忍着,等着有一天,终会有正道正义降临。 她正想着这些,突然看到一个更娇小的身影站在远处。 “阿钗?”方觉浅疑惑着走过去唤她。 “方姑娘,是你呀。”阿钗收拾起脸上的悲伤神色,灿烂地笑看着方觉浅,只是笑得太勉强。 “你在这里做什么?”方觉浅问她,又看到地上还有一堆没烧完的纸钱,便道:“你想替孟书君拜祭亡魂?” “我……”阿钗绞着帕子,不敢吱声。 “别拜了,没用的。”方觉浅向来说话直接,并不委婉。 “我……我知道公子做的事不好,可是公子,我……”阿钗像是想解释,却又解释不了什么。 “他对你好不代表他就是个好人,当然了我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我没他那么坏。你在这里烧再多纸钱,说再多抱歉,也没办法让那些人活过来。”方觉浅极是尖厉地刺破阿钗努力想维持的表象,她依旧学不会红尘相处之道里的温和圆滑。 “可是方姑娘,我家公子以前,也不是这样的人,凤台城,真的很可怕的。”阿钗笑容苦涩,本是甜滋滋的人儿,却染上了苦艾的味道。 她烧完最后一把纸钱,声音低低地说:“我只希望快点回家,回到清陵城,这样公子就不用再这样活着了。” “是不是你们这些正常人,都习惯把自己的改变归咎于环境,归咎于外人,却从来不肯承认,那一切都是自己的选择呢?是他自己选择了成为这样的人,被迫选择也好,自主选择也罢,都是自己选的,不是吗?” 方觉浅有些不懂,好像在正常人眼里,一切都是外物,外人的不是,从来不是他们自己的问题。 正常人的世界,真不正常。 阿钗有一双漂亮的杏眼,她久久地看着方觉浅,然后轻轻地发笑:“方姑娘,这不是一个正常的世界,所以会有很多不正常的人,不正常的事,这就是一个,疯子的世界。” “公子的母亲本是在王宫中侍候先王的,因为她美丽温柔,便极得先王喜欢,想立她为妃,但是彼时的王后容不下她,便请神殿写卦,以胎中孩儿,也就是现在的殷王与公子母亲命中相冲为由,让先王将公子母亲远嫁清陵城。” “本来倒也没什么,只是,先王后仍觉不解恨,半道上找了人玷污了公子母亲,等到公子母亲到达清陵城时,已怀胎七月,清陵候虽恨极,但碍着公子母亲乃是先王所赐,并不敢如何,只能冷淡她,由着家中姬妾欺负她,而公子,公子从小便是在别人的辱骂声中长大的,野种,杂碎,什么话都听过。”tqr1 “所以方姑娘……” 阿钗轻轻柔柔的话并未说完,便被另一个声音打断:“所以呢,这便是他加害他人的理由咯?谁欺负了他他欺负回去就是了,跟无辜的人有什么关系吗?” 花漫时扭着腰过来,搂着方觉浅的胳膊黏在她身上,吓得方觉浅又把身子一僵。 花漫时媚眼儿一扫,看着阿钗:“小姑娘,我家阿浅涉世未深,见识未广,你可不要教错了她东西,坏了她心性。你家公子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那是一点兴趣也没有,你乐意当个宝你就好好宝贝着,咱们可犯不着也作陪哄着他。” 阿钗毕竟是个青桃儿,比不得花漫时这样的水蜜桃儿,两人完全不是同一个量级的较量,刷的一下,阿钗就涨红了脸,不知如何自处。 她紧咬着唇:“我绝不敢如此,只是……只是大概真的很久没有跟人好好说话了,所以说了不该说的,还请两位姑娘不要见怪。” “不见怪,给句忠告,留在狼身边的兔子,总有一天,会被狼吃掉的,就看狼哪天饿了而已。”花漫时漫不经心地说。 阿钗这下却坚定了神色,连声音都有力了:“公子不会的!” 花漫时撇唇,笑得轻。 方觉浅觉着收了人家小姑娘一袋蜜饯儿,当还个人情,便替她解围,说:“你回去吧,这等地方不是你这种未习过武的人能久呆的。” 阿钗行礼拜过,单薄如絮的身子落寞离开。 两人看着阿钗小小的背影离去,花漫时呶呶嘴:“看什么呢看那么久,有我好看吗?” “你怎么跟王轻候一样一样的?” “那他是我公子,我不像他像谁?” “你以前不还跟过王蓬絮吗,为什么不像他?” “我可以在端庄和风情之间随意切换,你喜欢哪个?我都可以满足哦。” …… “你怎么在这儿啊?”方觉浅无奈道。 “公子说你把他撇下了,又不放心你,叫我来看看你咯,幸好来了,不然就让那小姑娘把你带阴沟里去了。”花漫时手指绕着头发丝儿,挂着方觉浅身上走着路。 “她也没说什么……” “你再帮她说话!” “嗯,她差点把我带阴沟里去了。” “这还差不多!”花漫时真是集所有不可理喻的大合体,眼珠子一转又瞧见了方觉浅手里提着的油纸包:“这什么呀?” “她送我的点心,这不能扔啊我跟你讲!” “谁要扔了,来试试!” 花漫时拆开,看着大小如一金黄可人的蜜饯,叹一声:“唉,小姑娘还是有心,这怕是挑了好久才挑出这许多大小相近的蜜饯儿来,可费心思和眼力了,你说说你这个人,怎么比小公子还能拈花惹草?唉哟好好吃,你快尝一个,嗯,小姑娘人真好!她叫什么来着……” …… 一路上花漫时絮絮叨叨,都不知她哪儿来那么多话,朱红的樱唇连蜜饯都塞不住。 方觉浅深深吸气又深深吐气,由着她在耳边叨叨叨个没完,时不时还要陪着嗯嗯哦哦地应几声,她深刻地认为这比打一场架还要累。 第六十二章 脑阔疼 鉴于孟书君与王蓬絮两人从凤台城里火起来的原因十分不一样,这便导致了王轻候有些轻微的脑阔疼。 的确,不出意外,孟书君的死法将会和王蓬絮一样,烈火油烹过后落一堆渣滓。 但是,要搞死孟书君的人是殷王,殷王是准备把孟书君当弃子扔了,并且向神殿抛出橄榄枝拉近与神使们的关系,那要搞死王蓬絮的人是谁呢? 让王蓬絮声名大噪的那一卦是从神殿里传出来的,这瞅着,似乎和殷王关系并不大。 王蓬絮之死这事儿越整越让人看不明白,王轻候心里头有些郁闷。 总结来说,他不是很乐意花心思救孟书君这个人型畜生。 不救又不行。 脑阔疼。 脑阔疼的王轻候趴在榻上把脸埋在软枕里,闷得他自己喘不过来气。 “你干嘛呢?”方觉浅从外经过,瞥见了他这副模样,随口问道。 “阿浅你说我要不要救孟书君?”王轻候闷闷地问。 “你心里明明有答案,干嘛还要问我。”方觉浅走进来,扯着他从软枕里出来。 “救这样一个人简直是在作恶,我得找个人对我说‘去救他,王轻候’,这样一来,就是别人叫我去救他的了,我只是听话行事。那么这作恶的骂名,就是别人来替我背了,我的内心,也就安宁了。” …… 他的逻辑,非常缜密。 阿浅心肝,无法反驳。 “所以,你现在,是在等我对你说这句话,然后,我,就成了那个恶人,你,就是无辜的了?”方觉浅理了理他的话,一字一顿地问道。 “对。”王轻候坐起来,严肃地看着方觉浅,“所以心肝儿,你表忠心的时候到了。” “王轻候,我遇到过很多贱人,每一个都血溅当场,就你王轻候还活着。”阿浅,非常勉强地控制着自己的杀机。 “真的吗?好开心啊!”王轻候扑过去抱住方觉浅的腰,脸还蹭着她的胸前:“我就知道阿浅你不舍得杀我的。” 方觉浅伸出双手,慢慢围上王轻候的脖子,缓缓地掐住:“王!轻!候!” “心肝儿我们去救人吧。”王轻候脖子一缩,从她魔爪下方逃得一命,又拽起她的手,飞快地往外走。 诚如花漫时所言,她家小公子是个心思毒的人,毒到只要可以达成他的目的,他什么恶心的事儿都忍得下,这其中就包括了救一救孟书君这件事。 在王轻候心里头有一本帐,别的咱们姑且先不论,单论孟书君这事儿。 是的,他的确不确定要整死孟书君的殷王陛下是否整死过王蓬絮,但把这事儿反过来理解,可知凤台城里有一股力量,要对各位质子下手。 而殷王他是知情的,他甚至是这股力量之一。 这其实非常好想明白,各大诸候近年来势力越发膨胀,且不说那五大城,只说周边小诸候也渐渐强大起来,高居须弥中心的殷朝不可能坐视其大而无动于衷。 这是掌权铁律,殷王向来是恨不得整死各大诸候的,诸候离得太远下不了手,动手整一整他们的质子却非常容易。 神殿与王宫这么多年来始终同气连枝,互相辅助,掌控着这片古老而辽阔的大陆,神殿也容不下另一个强大势力的兴起。 双方一拍即合,要搞一搞事情,那也是极好理解的。 尚还不能给王蓬絮报仇的王轻候,非常乐意跟这股力量作对。 一来,恶心一下这些人也是好的,二来,他也是质子,他此时不有所作为,日后他也会被这样针对。 他的胆子能包天,要与从殷王虎口下抢人。 同样胆大包天的人还有另一个人,我们可爱的爱搞事情的,越清古小人渣。 小人渣非常乐见王轻候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就要搞个大事情的脾性,屁癫屁癫地替他操办了一场宴席。 宴席上来的人有不少,最值得瞩目的人除了他与王轻候外,还有重得虚谷神使喜爱的扶南神侍,新上任的太史寮太史卢辞,以及孟书君。 越清古与扶南二人高坐首位,这是理所当然,孟书君坐在扶南的下方。 他们两人相谈之间倒是极为和气,趾高气扬的扶南对孟书君并没有什么刻意的傲慢和刁难,这倒是可以看出孟书君在神殿心中的地位的确有点份量。 但他对王轻候就没那么客气了,睨着眼神看着王轻候,说:“前不久是你府上的花漫时给我传的口信,让我将那神殿叛徒李昌成和杀人凶手溯水拿下的吧?” 王轻候起身回话,神色恭敬:“回神侍大人话,正是府上下人花漫时。” “你府上的人倒是对你挺忠心的,被打得半死才肯招供,王轻候,听闻你最喜美人,看来,驭美之道不错啊。”扶南这话,就有点过份了。 王轻候只道:“神侍大人过奖,还未来得及恭喜神侍大人惩处恶贼,为神殿清除毒瘤,在此恭喜了。” “恭喜就不必了,这不过是我份内之事。”扶南听着这话顺耳,语气也缓了些,“你倒是比你兄长聪明些,王蓬絮那时候,对神殿可没你这么恭敬忠心。” “是,谢神侍大人。”王轻候微垂首。 “是个会说话的,难怪越清古这等怪人能看你入眼。”扶南又看向越清古,“你说找本神侍来有话说,什么话啊?” “我没话,他有话,他说。”越清古正专心地吃着点心,随手指向王轻候。 “哦?”扶南问一声。tqr1 王轻候沉沉气,将话拿捏好分寸,稳声道:“一直以来,朔方城子民都对神殿推崇备至,更对各位神使神侍大人们敬仰不已,感激神殿侍奉天神,为天下子民求得风调雨顺,无病无灾,在下作为朔方候之子,始终都想将朔方城子民的心意转达给神侍大人,还请神侍大人切勿怪罪。” “神殿受天下人敬仰,这是该做的。你们朔方城的忠心,我也知道了,日后若得见神使,自会转达。”扶南抬了下酒杯,示意收下这份心意了。 “谢神侍大人,在下想着,朔方城子民如此恭敬各位神使,在下身为朔方城之人,若不能为他们做些什么,便是有愧于子民厚望,所以十分羡慕孟公子,可为神殿奔走效劳,在下却不知,有何处可为神殿略尽绵力,还望神侍大人指点。” 王轻候微垂的眉目间暗藏风波,静等着扶南发话。 第六十三章 活着,才是一切的根本 扶南握着酒杯笑意不明地盯着王轻候看了许久,像是在想王轻候到底是真的愚不可及,还是另有所图。 从花漫时那事儿开始,他就在向自己示好,这一次更是如此隐晦地提出要为自己效犬马之劳。 他是真不知道,王蓬絮是怎么死的吗? 扶南他想了许久,问道:“你是想为神殿办事,还是想为我办事?” “神侍大人,不就是神殿么?”王轻候道。 “哈哈哈哈……王轻候你这人太聪明了。”扶南大笑道,放下酒盏走过来,看着王轻候道:“不过想学孟书君的话就不必了,他与神殿的关系,可不是你学得来的,你若是好好跟着我,我倒也可以保你个性命无忧。” 这话,就值得探究了。 神殿,并不会保孟书君,孟书君跟错人了。 “谢神侍大人。”王轻候道。 “你若是真想为我办事,先去帮我找十几个孩子过来,神使大人最近心情不好,卢辞刚上任不久,这些事他还不熟,但想来成日沉迷美色的你,应是不难做到吧?”扶南说。 王轻候神色不变,笑着回话:“尽听神侍大人吩咐。” 扶南回头看了一眼孟书君,摇了摇头,似在遗憾些什么。tqr1 方觉浅坐在王轻候后方的位置,听这番话已是听得快要吐出来了。 扭着脸喝着酒,只想问问,世上哪里还会有比王轻候更虚伪的人。 越清古见她表情有趣得很,从高椅上跑下来到她跟前:“是不是觉得他这人特恶心,特虚伪,特让人作呕?” “关你什么事?”王轻候是让人恶心,越清古又好得了多少? “你要是觉得看他不爽,我帮你弄他!”越清古跃跃欲试的神色。 “越清古,你把他弄死了,就没人陪你在凤台城发疯了。”方觉浅心烦得很,神经病怎么成打地出现? “这倒是。”越清古坐在方觉浅旁边,盘起了腿,“你说,跟殷王抢命,他是怎么想的?我虽然平日里不把殷王放在眼中,但让我跟他抢东西,我还是不敢的。” “你也有不敢的事?” “有啊,比如我就不敢摸你,我摸了你你会杀了我的。”越清古笑嘻嘻地说,“不过扶南叫王轻候找娈童这事儿,可就有趣了,咱们来猜一猜,王轻候会不会真的去抓孩子怎么样?” 他用心特别险恶。 他明知道方觉浅是亲自参与过救娈童的,也明知道那时候方觉浅是很不喜欢这些事的,他更知道,以王轻候之为人,为了活下去非常有可能真的去抓娈童子,越清古他还要这么问。 他的笑容都变得不怀好意,等着方觉浅的回答。 方觉浅看着正与扶南周旋的王轻候,在她的内心非常清楚,是的,王轻候做得出这样的事,他没有做不出的事。 可是她的内心也非常抵触,不希望王轻候这么做。 她想起了那个叫王贵的人,她不希望王轻候变成那样的人。 哪怕她成日里叫他人渣,但不能渣到那个地步,就像那时她说的,人不可以坏到那个地步。 她觉得,王轻候不应该来救孟书君的,这样就不会让他自己深陷泥潭。 “我不知道。”最后方觉浅只这样说,然后悄然退了席。 越清古坐在那处,斜倚着身子望着方觉浅离去的背影,轻笑了两声,他突然觉得比起看孟书君怎么从殷王毒手下活下来,看方觉浅和王轻候之间决裂,更有意思。 凤台城好玩的事情,真是越来越多了呢。 方觉浅一路踢着小石子,踢着踢着不知不觉地走到了昭月居,在昭月居门口站了一会儿,抉月在窗口看着她在那处失神许久也不进来,便下去亲自迎她:“难得你来,怎么不进来?” 她将王轻候的事说了一遍,抉月带着她在竹林中穿行慢走,这里清静,穿林而过的风声都是静悄悄的,摇得竹叶沙沙的响,不比昭居里的丝竹喧闹,这里更适合好好说话。 “抉月,你觉得王轻候会那样做吗?”方觉浅问道。 “会的。”抉月太了解王轻候,都不需多想,很是果断地回道,“小公子一定会。” “嗯。”方觉浅点点头,答案她知晓,她只是不想说。 “我听花漫时说过,方姑娘你没有情绪,不知悲喜,那你现在算是在难过吗?”抉月好奇地看着她。 “倒不是难过,只是觉得,这件事不对,我不想做。”方觉浅道。 “傻姑娘,凤台城的事没有对错之分,只有生死之争。”抉月笑道,“小公子想要活着,并且想与神殿拉近关系,这些事,都是必须要做的,而且以后甚至会有更过份,更离谱,你更不能忍受之事,他都会做,你若不喜欢,不如早点离开他的好。” “为了活着就可以不择手段,对吗?” “对。” “那跟孟书君有什么区别?” “没有。”抉月的残忍与王轻候不一样的,他的残忍都是温柔的,“所有的人都是一样的,活着,才是一切的根本,然后是活得好,最后,活成人上人。” “你也是这样过来的?” “对,我也是这样过来的。” “你们太可怕了,比我可怕多了。” 抉月笑得眼中的温柔都荡开,温温和和地,轻声道:“傻姑娘,真正可怕的事情,你还没见过呢。” 方觉浅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那点是非观,善恶观都快要被冲毁了,到目前为止跟她关系最亲密的人,都是些可以不择手段,可以利益至上的人,没有人来告诉她,这样做的确是错的,错得特别离谱,大错特错。 更不会有人来告诉她,离开他们,重新去寻找正确的人生才是她应该做的。 绝没有人会帮着方觉浅,告诉她,王轻候就是个恶人,你要赶紧走,赶紧逃离。 这周围的人,快要把她带上邪路,她的道德观,在摇摇欲坠。 抉月回头看了看竹林,青青翠翠一片,绿得让人心神宁和,他说:“小公子来寻你了,答应我方姑娘,别劝阻他,小公子不应该死在凤台城。” 第六十四章 全天下的人都可以死,我不能死 方觉浅看着自一片青翠竹林里慢步而来,笑容清和的王轻候,他仿似刚刚做成了件非常重要的事,心情大好,眼角眉梢都是笑意。 “怎么这副表情,我的小心肝,谁敢欺负你?”王轻候凑过来,对着她眼睛看。 “王轻候,他们都说,你一定会去抓无辜的孩子送去给神使作娈童。”方觉浅没有推开他,只是认真地说,“你会的,对吗?” “对啊,你不是一直都能猜到我要做什么吗?”王轻候笑道。 方觉浅沉默地看着他,在她小小的脑袋里有两个小人在打架,黑的和白的,黑的说,这是必须做的,白的说,但这是错误的。tqr1 这架不知道打了多久,方觉浅最后紧了紧手里的刀,说:“如果你这么做,我会杀了你,就像杀了王贵一样。” “你说什么?”王轻候疑惑地看着她,“杀了我?” “对。” “倒第一次听说,还有刀会主动来杀主人的。”王轻候笑起来,直起了身子拉开距离看着她。 “我会的。”不擅言辞的方觉浅,下定了决心就不会改变。 “怎么,不想给我二哥报仇了?那不是你之前下的决心?杀了我,谁能给他报仇?”王轻候乐道。 “他的仇,不应该由你这样的人报。” “我这样的人,我怎么样的人了?”王轻候的声音突然高了起来,“凤台城遍地都是蛆!你想站着做人啊?行啊,每年祭神日都需要上千的人去送死,去献命,你去那里站着,高喊一声神殿虚伪,然后便双手供上你的头颅,我保证你是活得最像人的那一个!就像我二哥一样,死得干净利落!” 方觉浅摒着呼吸不说话,她在死死守着自己的想法,不被王轻候所动摇。 “扶南限我十日之内找到十五个幼童送去神殿,你,给我安安分分地在府上待着!”王轻候压住嗓音,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没有那么激动和暴躁,回头就走。 “可是王轻候,这样是错的!”方觉浅冲着他的背影大声喊道。 “你给我找个对的方法出来!”王轻候猛地回头指着她:“我难道不知道这是错的吗!活都要活不下去了还讲什么对错!” 他摊开双臂,莫明笑起来,背后是沙沙作响的竹林,笑声里含着无尽风流姿态,“小心肝儿我告诉你,我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全天下的人都可以死,但我,要活着。” 我,是绝对不可以死的人! 方觉浅站在空寂的竹林里,听着风吹响竹林,静静地,柔柔地,似乎这里没有过任何争执。 突然她抽出双刀,身形一转,她周围十步内的竹子纷纷倒下。 王轻候背后一凉,断了一缕发。 他步子停了一停,面色阴沉如要滴水,眼神狠戾得根本不像平日里的那个他,像是两把尖刀快要从他眼中夺射而出。 凤台城近日来阴雨阵阵,都说春雨贵如油,但这油若是这么个下法,也就没那么贵了,下得人心里头都闷得慌。 花漫时搅着帕子坐在亭子里,眼瞅着方觉浅和王轻候两人快有四五日没开口说过话了,有点着急。 “阴艳,你说他们两个要闹到什么时候呀?” 下雨天,阴艳也不能出门去卖花儿了,只能呆在府上,托着腮跟花漫时说话。 “不知道呀,花姐姐你不是教了阿浅小姐姐怎么服软怎么哄人吗?你教得也太失败了。”阴艳撅着嘴。 花漫时一听这就更来气了,挥着帕子:“那能怪我吗?你看看阿浅,那像是能服软的吗人?硬得跟块臭石头似的,小公子那多好哄的人呀,都不知道上去哄两句。” “小公子才不好哄呢,他脾气上来了谁说话都不顶用,以前在朔方城的时候,老爷和师父加起来都镇不住他,别说旁人了。” “两块臭石头,哼!”花漫时哼哼着。 “小公子才不是臭石头,这两日他忙着呢。”应生打着雨棋局给二位姑娘送来了切好的水果,上面还扎了小竹签,贴心得很。 “忙什么呀?这眼见着阿浅都要跑了,他还忙!瞎忙!”花漫时气哼哼地咬着水果,气哼哼地说,像是水果跟她有仇似的。 应生笑道:“那小公子也总不能只顾着方姑娘那个女魔头吧,孟公子的事儿也得办呀。” “对了,说起这个我倒有个事儿忘了跟你们讲。”阴艳放下果子,像是突然想起来什么,说道:“其实本来,那要娈童的事儿,扶南是交给卢辞去办的,卢辞下不去手,来跟公子商量过,公子说别急,他来想办法,这样一来,这事儿才落到公子身上的。” “公子是有病吧!”花漫时更气了,“卢辞这个废物,枉了公子这么相信他!” “也不能怪人家呀,这事儿办了本来就要遭天打雷劈的,卢辞没去做,我倒觉得他还是个良心的人。”阴艳还是很公正的。 “那你就不怕公子遭天打雷劈啊!”花漫时道。 “轰——” 当下就一声雷响! “这贼老天,该劈的人不劈,不该劈的人你倒是劈得准!”花漫时拍着胸脯,继续骂。 “轰——” 春雷他继续响。 花漫时闭上嘴,不骂了。 阴艳跟应生两个,相视一眼,捂着嘴笑。 到了第九日晚上,扶南给的期限越来越近。 方觉浅坐不住了。 这些天来她虽然没跟王轻候说话,但是一直在暗中观察,王轻候好像没有去抓孩子。 她虽不相信王轻候他良心发现决定赴死,也不去做这等天打雷劈的事,但还是忍不住想问,他到底想怎么办。 但又拉不下面子,在门外徘徊了许久。 王轻候看着她鬼鬼祟祟的样子,又还想生气,又很想笑,便咳了两声,冷着脸问:“干嘛啊?” 方觉浅别扭着身子走进来,身上还沾着雨水,皱着眉头:“你……你准备怎么做?” “要你管?” “你说不说!”啧啧,方觉浅她果然不懂得哄人啊。 王轻候差点被气死,这是服软的态度吗! 啊,谁教的! 花漫时吗? 拉出来,打死! 他慢悠悠道:“我早已叫抉月送了人过去,你盯着我有什么用,你以为这种事,也值得我亲自去做吗?” “王轻候你这个畜生!”方觉浅说着一刀劈过来! 王轻候连滚带爬躲过这一刀:“你还真要杀我啊!” “我言出必行!” “你娘个西皮!” 第六十五章 解决了 雨水淅淅沥沥地响,和着里屋王轻候鬼哭狼嚎的惨叫声,格外喜感。 执着伞一身疲惫的抉月公子站在屋檐下,看着屋子里的王轻候正被方觉浅提着刀撵得满地爬。 他看着这二人,突觉这一身的疲惫都散去了。 于是笑看了很久,直到王轻候发现了他,嚎道:“你再不进来老子真要成她刀下亡魂了!” 抉月这才慢慢上了台阶,慢慢收了伞,再慢慢掸了掸袍子上沾的雨珠。 最后慢慢说:“事情办好了,公子放心吧。” “王轻候!”方觉浅咬着牙根,红着眼又冲过去。 “你把话说清楚啊你!”王轻候,绕柱走,苦不堪言。 抉月低头轻笑,有多久没看到过小公子这样真实的样子了?应该是自从离开王家,他就再也没有这样真诚坦白地面对过自己了吧? 方姑娘真是个了不起的人。 “方姑娘,神使不会再想要娈童了,至少近期内不会了,你放心吧。”抉月温温和和地说。 方觉浅的刀停在王轻候头顶上,一指的距离:“什么?” 抉月道:“你先把刀收起来,我慢慢同你讲。” 方觉浅看了一下险些成刀下亡魂的王轻候,想了一会儿,决定还是先相信抉月一回。 本来若没有方觉浅横插一脚,王轻候他也就说不定,真的随便找些孩子送过去了——说一千道一万,王轻候他干得出这种事。 但也许是他良心发现,也许真的只是怕被方觉浅乱刀砍死,他选择了不这样做——再说一千道一万,这不代表王轻候是个好人。 不这样做,也总得跟扶南有个交代,给神殿一个说法。 被方觉浅气得半死的王轻候不得不绞尽了脑汁,想一个解决之道。 拖是没用的,说抓不到孩子那也是不可能的。 从源头上解决问题,让神使不想要娈童,这才是真正的办法。 但是神使大人他好这口好了这么些年,一下子让人改了喜好绝不可能,有什么比娈童更让他喜欢的呢,是命。 如果因着娈童丧了性命,那就太不值当了。tqr1 于是王轻候从这里入了手。 神殿内有很多神侍,也有很多已然存在的娈童,抉月这位风月场所里的头把交椅,多多少少还是有点儿人脉的。 他买通了一个娈童,让他去行刺神使,并给了他一瓶假死药,喝下后立刻跟死了一模一样,再买通神殿的神卫,绝不动其“尸体”,只将他扔去乱葬岗,乱葬岗有抉月的人在等着,服下解药的娈童将会永远从凤台城消失,在很远的地方活着。 行刺自是未成功的,成功了那还得了?整个凤台城都会翻过来,抉月绝对跑不掉。 只是要吓一吓神使大人,随随便便让陌生人近身,可不是件明智的事。 越是高位上的人,越是惜命,神使大人成功被这波刺杀搞得心情不好,不想要什么新鲜的可人儿了。 王轻候也不必去“交货”。 说起来好像很简单的事情,但花费了抉月极大的心力去做。 那毕竟是神殿,要行刺的人毕竟是神使,稍有不慎,抉月就搭进去了。 所以他格外疲惫,累得连掩都掩饰不住。 方觉浅听了,有两个感受,一,辛苦抉月了,二,抉月的力量太强大了,连神殿里的人都能买通,连行刺神使这种事,哪怕是假的,他都敢做。 他的权力,果然大得超乎常人想象。 还有第三点她来不及想。 那就是,抉月对王轻候的付出和忠心,怕已是常人不敢想了。 方觉浅收回刀,对着抉月道:“谢谢你。” 抉月摇头,微笑着说:“要谢你也该谢小公子呀,是他叫我做的。” “是你做的,你冒了这么大风险……很抱歉,是我的一意孤行让你冒风险的。”方觉浅低下头。 抉月歪头笑看着她,目光泛着柔和的光:“那你以后,愿意多来昭月居陪我说话吗?” “可以啊。”方觉浅点头。 “我说!”被无视了半天的王轻候不满了,搞什么名堂,这事儿是他出的主意好不好,决定的人也是他好不好,他们两这算是怎么回事? 于是他不满道,“是我好不好,有了我才有了这么圆满的解决好不好?因为你的一意孤行冒风险的人,也是我,好不好?” 方觉浅瞅着王轻候,其实她也知道王轻候的压力和不容易,也知道该说委屈你了,谢谢你。 可是这个话儿,它到了嘴边,就是怎么也说不出来。 于是她眨巴眨眨巴眼,转头对着抉月:“谢谢。” “喂!”王轻候要气炸了,被她撵得满地爬的人是自己,被她气得半死的人是自己,为了她搞定这事儿的人还是自己,她到底有没有良心了! “如果日后这件事暴露了出来,神殿要杀你,我替你开道,保护你离开。”方觉浅拍着胸口作保证,这是她对王轻候最大的回报。 王轻候气得快要变形了。 看都不想看见这两人。 他摆了摆手,有气无力地说:“你们……你们给我出去,出去。” 方觉浅是个实诚的人,也就真的拉着抉月出去了。 王轻候捧着自己碎得跟饺子馅儿一样的心,委屈得要哭出来。 方觉浅送抉月离开,伞撑开,一大半为她挡着雨,抉月笑声说:“很久没见到小公子这样了,真是怀念。” “我好像快把他气死了……”方觉浅小声说。 “嗯,可不是?”抉月逗她。 “我没想惹他生气,不是他叫我们出来的吗?”方觉浅有时候觉得,王轻候跟花漫时一样,不可理喻不讲道理得很。 抉月笑出声,连道:“是是是,你没错,怪他自己反复无常小心眼。” 又见着泥水溅到了她裙摆上,便将伞递给她先拿着,自己蹲下来将她裙摆上的泥一点点擦干净。 方觉浅有点尴尬,挪了挪步子想避开,抉月却轻声说:“姑娘家要爱惜自己,不要受凉也不要受伤,更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这样才好。” 雨水淅淅沥沥,方觉浅满耳都是雨声,还有抉月平和自然的温柔叮咛。 第六十六章 因着是她 第二日王轻候假意去跟扶南说娈童已备至妥当的时候,扶南果然说不必了,先放着吧,神使最近不喜神殿里有生人出入。 王轻候“懂事”的没有多问,神殿的事旁人不要随意打听的好,而扶南自不会将神殿里头冒出来了刺客这种事说给外人听,那有损神殿威严。 扶南似被昨夜的事闹得头疼没睡好,下人替他揉着太阳穴,他卧在榻上闭眼休息,对王轻候说:“近来凤台城不安生,王轻候,你可知为何?” “不知,请神侍大人明示。”气了一夜的王轻候这会儿早已换了模样,谦卑又温和。 “凤台城里杂七杂八的人太多了,神使大人早有不满,更不要提还有一些人居心叵测,打着为陛下好的名头与神殿作对,你可知道?”扶南像是在暗示什么。 王轻候微惊的表情:“竟有此事?” “你身份低微,不知道也正常。王轻候我给你提个醒,我知道你们质子之间互相扶持之事时常有之,但孟书君这个人,你最好离他远点。”扶南眯开眼睛,瞥了王轻候一眼。 “不知神侍大人此话何解,孟公子不是与神殿关系极好么?”王轻候装得一手好傻。 “说你是个愚钝之人吧,讲话却挺利落,说你聪明呢,却没半点敏锐。”扶南摆摆手,驱了下人下去,坐起来让王轻候靠近点。 王轻候走上前去,扶南道:“说句难听的话,你该要知道你二哥死之前是何等风光,凤台城里能风光多年的人就那么几个,因为椅子就那么几把,多了,是要碍事的,懂吗?” “明白了,谢神侍大人点醒在下这愚钝这人。”王轻候笑着应道。 “退下吧。”扶南多看了两眼王轻候,他总觉得王轻候哪怕一直是谦卑和煦的模样,也没有普通人的那种卑微之感,他骨子里似乎天生没有这种东西。 这倒是有意思。 待得王轻候走远,扶南着人进来,问道:“可有查清,三月初三那天,在神息殿里闹事,毁了阵法的人,到底是不是他?” 下人答话:“回神侍大人,查过了,那日死的人皆是死于离奇刀法,并非出自王家,另外,王轻候的马车那日还未赶到凤台城附近,他是在几日后才抵达的。所以可以确定,并非是他。” “离奇刀法?”扶南扶了下额头,问:“有多离奇?” “神殿中能人无数,却从未有人见过。”下人说。 “这倒是奇了,这世上还有神殿中人认不出的武功。”扶南起身走了两步,暗自思忖着,神殿中集天下武功典籍之大成,便是不能学会,也对其知晓,怎么还有刀法,是他们见都没见过的? 他想了想,问:“可是神墟所为?”tqr1 下人迟疑了一会儿,说:“不好讲,神墟太过神秘,我们对其也了解不多。” “一群废物。”扶南骂道,“这件事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你们连一点头绪都没有,那日守着神息殿的神卫尽数被杀,可见其人武功之高,这样一个劲敌有可能就藏在凤台城,要对神殿不利,你们办事还如此不利,便不怕神使怪罪下来吗?” “神侍大人饶命!”下人连忙跪下求饶。 “退下!”扶南喝道。 虽说神息殿的事始终未查清到底是谁所为,但只要不是王轻候就行了,这至少证明了王轻候没有要与神殿作对的念头,是个可用之人。 他对王轻候的力量简直是一无所知。 王轻候离了扶南公子那处,立刻去了昭月居。 虽然仍然生气于昨日里抉月帮着方觉浅气自己,但总归是正事重要,他对抉月说:“不出意外,扶南有可能会把昨夜的刺杀算在孟书君头上。” “为何?”抉月侍候他倒酒。 “他们只是缺一个由头要对孟书君下手,这正好是个借口,听着扶南的意思,应该快了。”王轻候接过酒盏,腿抬起来架在桌子上,身子靠在椅子上,摸着下巴:“这倒是个机会。” “公子有打算了?”抉月笑问道。 “有也不告诉你。”王轻候瞪他一眼。 抉月笑起来,道:“你告诉我了,我也只会阻扰你,这不同于之前扶南叫你抓人的事,那是你逼不得已,这却是你自己非得往上凑的。” “你还有脸提这事儿,若不是阿浅她非得跟我闹脾气,我至于这么大费周章的?”王轻候抱怨着。 抉月坐在一边端端儿地看着他,也不说话。 “看什么看?” “往日里,似乎没人改变得了公子的决定和想法呢。”抉月笑道。 “你要是武功像她那么好,又拿把刀架在我脖子上,我也听你的意见。”王轻候抬一抬酒杯,“和颜悦色”地对抉月道。 抉月却问:“但公子似乎也觉得最后那样解决很好,所以,你还是很赞同方姑娘的话的吧?” “不赞同,本来我把人给送过去就稳稳妥妥了,还得扶南信任,她这么一折腾,什么都没了不说,还要费尽心思圆住这个漏洞,这不是利益最大化的做法,更不是最安全的做法。”王轻候摇着手指头。 抉月不说话,只是笑看着他,见他酒杯空了又给他加了酒。 若非因她是方觉浅,王轻候只怕已经出手除掉这样坏他打算的人了,方姑娘的刀再快,快不过王轻候心间陡然升起的杀局。 他要杀人,总是有千百万种方法。 因着她是方觉浅,她便是再如何肆意妄为,王轻候也会宠着她,宠到天上去。 真是叫人生恨。 抉月公子偶尔也会这样想。 “对了,过两日你把卢辞叫过来说说话,他若是再这般心慈手软,想做个干净正直的好官儿,赶紧趁早回朔方城,别在我眼前晃荡,看着心烦。”王轻候说道。 “他惯来听公子的话,公子你不亲自跟他讲么?” “同样的话说两次就没意思了,教一遍教不会,教他第二遍的人该是他的敌人了。” 王轻候起身,放了酒盏离了昭月居,抉月站在窗前看着他离去,微微皱起了眉头。 他的小公子,已是比他过往认识的,更加硬心肠了。 第六十七章 我吃你七舅姥爷的醋 温柔可人的阿钗姑娘上街买事物,神色却很惊慌,身后跟着她的人已有好些天了,她怎么也甩不掉。 再单纯的姑娘她也是知道凤台城中危机四伏的,这里连空气中弥漫着阴谋的味道,这是凤台城常年不散的气息。 她不知道近日来何自家公子的府邸周围为何多了那么多眼生的人,也不知道自家公子这几日始终心神不宁,时常从梦中惊醒,但她知道,孟书君怕是遇上了什么极麻烦的事。 可明明之前神殿对孟书君还很好的,凤台城里也无人敢轻易对他怎么样,怎么一转眼的,又陷危机中? 她小手攥紧着刚买的点心,细碎的步子走得得急,哪怕街上人流汹涌,她依旧觉得很是害怕,就像背后有什么索命的鬼魂追着她。 她都要开始怀疑,是不是公子先前做的事真的要遭报应了。 突然有个人猛然出现,将她揽在手臂间,带着她一路急行。 她先是大惊,看清来人后,才低呼道:“方姑娘,怎么是你!” “跟我来。”方觉浅揽着这么个娇弱的小人儿,左转右绕又飞檐走壁,转进了一条僻静的小巷子里,静静地等了一会儿,看着那些跟着阿钗的人散去了,才松了一口气。 阿钗缩在方觉浅胳膊下,又看看她坚定明亮的眼神,忍不住笑声说:“方姑娘,你这样子,倒似个男儿般。” 方觉浅个儿高,低头看了看缩在自己身下的阿钗,有些尴尬地松开她:“你别见怪,我怕你跟不上才抓着你跑的。” “不见怪,要多谢姑娘才是,不知姑娘可是清楚,那些是什么人?”阿钗理了理有些纷乱的鬓发,细声细气地问。 “神殿的人。”方觉浅说,“王轻候在等你,我带你去见他。” “王公子?”阿钗拧眉,她家公子交代过,不要跟王轻候走得太近,那可不是什么好人,是一只活体人渣,所以她显得迟疑。 方觉浅倒是能理解她的担忧,拍拍胸口笑道:“别怕,有我在,他不敢对你怎么样。” 阿钗笑得眉眼一弯如弯新月,可爱极了:“方姑娘你说话真有趣。” “是吗,那王轻候还老是说我不会讲话,把他气得要死。”方觉浅闷声道,又带着阿钗转进了巷子里的小酒馆。 小酒馆是个僻静的地方,装点得却很雅致,素是素了些,比不得昭月居更比不得余庆楼那般有气势,但胜在清幽。 刚到门口,便听到里面传来越清古吵吵嚷嚷地声音:“王轻候你到底是怎么想的,孟书君那种玩意儿到底有什么好救的!” 阿钗面色一白,定在门口,迈不过去门槛。 方觉浅虽觉越清古这话说得挺对,但是阿钗怕是吃不消,便咳嗽了两声,让里面两人收敛着点。 越清古听见咳嗽声,瞧见了方觉浅和阿钗,热情地奔过来迎着:“方姑娘你怎么去了这么久,我等你等得好辛苦。”tqr1 方觉浅丢开他,拉着阿钗进去,对王轻候道:“人带到了。” “嗯,坐。”王轻候专心地剥着花生米,堆了一小碟,推到方觉浅跟前,笑眯眯地说:“心肝儿来吃,给你弄的。” “我又不是不会剥,自己长了手。”方觉浅当真是个不解风情的人。 王轻候哀叹一口气,想他王轻候钓美无数,这副皮囊也是足足拿得出手,从来没有哪个女子能在他手底下走过三个回合,怎么一到方觉浅这儿,什么招儿都不好使了。 他愁得不行,便转头去逗阿钗:“看阿钗姑娘面色疲惫,怕是近日没少受累吧?” 阿钗背一直,手一僵,直杵杵地坐在那儿,连看都不敢看王轻候,只道:“谢王公子关心,阿钗还好。” “没关系,你不用这么紧张。”王轻候笑声道,本想给她倒杯酒,但怜着人小姑娘怕是酒力不够,别喝多了回不去,转而给她斟了杯清茶,温声道:“近来孟公子府上怕是很不安生,你大概也提心吊胆许多日,今日无人盯着你,你就放松些。” 方觉浅看着王轻候这副怜香惜玉的模样,十分担心阿钗上当受骗,仗义出手挡在阿钗面前:“你有话好好说。” “我哪里没有在好好说话了?”王轻候笑问道,“阿浅你可是吃醋了?” “我吃你七舅姥爷的醋。”方觉浅没好气道,“阿钗,他们叫你来,是想问问你,你家公子近来可有进宫见陛下。” 阿钗感激地看了方觉浅一眼,道,“并没有,公子已经许久没有进过宫了。” “我可以作证。”越清古等了半天终于插上话了,急吼吼地冲过来,托着下巴望着方觉浅:“你还想知道宫里什么八卦,我都可以告诉你呀。你想不想听宫里头的女人为了争宠闹出来的笑话,可好笑了!” “不想。”方觉浅果断回绝。 “不要这么绝情嘛,人家准备了好多故事跟你讲呢。”越清古说着就凑到方觉浅身边坐下。 王轻候提着越清古丢开,又问阿钗:“那你家公子府上,近来可有什么人来过?” 阿钗想了一会儿,说:“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人,神殿的扶南神侍来过一次,不过那次以后,公子的心情就一直不好了。” 阿钗神色一黯,她是整副心肠都放在了孟书君身上,为他的喜而喜,为他的悲而悲。 “哦,这样啊。”王轻候挠了挠下巴,把丢到一边的越清古又提回来,问道,“你说那个啥,扶南还是挺支持咱们陛下的是吧?” 越清古烦死他了,不理他,又凑到方觉浅跟前儿:“是的是的,神殿里头也不似咱们看见的那般一团和气,有一些支持殷王,有一些不喜欢殷王,还有一些两边不沾一心只供天神,天天斗得可热闹了!” 方觉浅一手拍开他:“你跟王轻候说去,跟我说有什么用?” 越清古彻底火了,这两人,把他丢来丢去的,有没有顾忌过他乃是堂堂靖清候!有没有想过这凤台城里他就是只可以横着走的螃蟹!有没有考虑过自己的感受! 第六十八章 三只嘀嘀咕咕的搞事精 王轻候与方觉浅用实际行动告诉他,没有考虑过。 提着他衣领又把他拎过来,三人蹲在墙角凑在一起,暗戳戳地议论着—— “这样一来就可以理解了,扶南背后其实是虚谷神使,也就是说,虚谷神使这一派的人是挺殷王的,想来殷王得到大祭司之位,他们也没少出力,不然的话,神殿先前要给殷王使绊子,不给他奴隶以成祭神之事这消息,殷王自个儿是得不到风声的。” “没错没错,这样想来,肯定是虚谷他们透露的口信,殷王这才找了孟书君替他办这事儿。虚谷厉害啊,既没自己动手得罪神殿的人,又保住了殷王大祭司的位置。” “奇了怪了,虚谷何必要让殷王稳住大祭司之位?” “这你就不懂了,这个朝廷里头呢,有许多重要官职都不完全是殷王自个儿的人,很大一部分是神殿直接指派的,之前李昌成那事儿你就应该能看出来。也就是说神殿手掌殷朝半壁朝堂,但即使他们是神殿指派的,也还是直接受命于殷王,谁彻底拉拢住了殷王,谁就握住了这天大的权力,你说他们斗不斗?” “斗!” “没错,斗得厉害。虽然大祭司这位置看上去没什么,手中也无几分实权,神殿绝大部分的事儿都是由神使做决定,但是,神殿的两大祭司据说是唯二的可以直接面见神枢的人。神枢啊,啧啧啧,想一想就牛逼,那可须弥大陆上最顶尖的存在,比殷王还要高贵,我也想见。” “不是传言,神枢多年未曾现身,搞不好都死掉了吗?” “他要是真死了,你以为那八神使还能这么安分,早翻天了,不杀个血流成河地争一争神枢之位才有鬼。” “说得也对,不过我们的话题好像跑远了。” “对对对,说回来,咱们这样……”tqr1 阿钗伸长着脖子望着蹲在墙角,悄悄咪咪搞事情的三个人,呶了呶小嘴,实在是有点想不通,自家公子跟这三人毫无瓜葛,他们怎么会这般上心地帮他呢? 这三个人里面呢,越清古不用讲,他是一个以搞事为终身目标的神经病,王轻候有他的深谋远虑远到十万八千里外,神都看不清,而方觉浅嘛,纯粹是因为之前阻止王轻候抓娈童,整得他跟抉月冒尽了风险这事儿心中有些过意不去,来帮他做这件事算是作补偿。 总之就是,这三人都是不啥好东西,都不是慈悲为怀,要渡一渡世人劫难的好心肠。 但这重要吗? 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事儿搞成了,那说出去也是能吹一番大牛逼的,从殷王和神殿手里抢命啊,想想都痛快。 所以,甭管是孟书君,李书君,陈书君都不打紧,打紧的是有这么个事儿让他们去折腾。 三人嘀咕完,齐齐回头,和善地看着阿钗,看得阿钗心里一毛。 “你们……你们这是……”阿钗吓得抓紧了手中的小油纸包,时刻准备拔腿就跑。 “阿钗姑娘别怕,我们都是好人。”越清古笑容可掬。 “只是想请阿钗姑娘帮我们带封信给孟公子。”王轻候和善亲切。 阿钗抿紧着小嘴,怯生生地看了看这两人,只觉得这两人都面目狰狞得很,转而望向方觉浅。 方觉浅看上去就要可信得多了,她说:“相信我们,可以救你家公子。” “方姑娘你不是……不是很讨厌我家公子么?”阿钗小声说。 “对啊,我很讨厌他,但这又不影响我救他。”方觉浅认为这两件事并不冲突,如王轻候所言,救孟书君是利益需求,讨厌他则是人性所致。 王轻候很是满意地看着方觉浅,他喜欢这样,哪怕明知是污秽,还能泰然自若趟进去的人。 越清古搭着他肩头,轻声道:“王轻候,你是想毁了她呢,还是想成就她?” 这问题问来有趣,王轻候认真想了一想,说:“关你球事。” 越清古闻言发笑:“的确不关我事,不过呢,我对她真的非常有兴趣,你可要看紧了,说不得哪日,她就成了我的人了。” “你试试看?” “不好说哦,我可以带她在凤台城大开杀戒,无所畏惧,满足她所有奇怪的癖好,你能吗?” 他说着望向方觉浅,方觉浅送着阿钗离去,叮嘱着路上要小心。 回头时,方觉浅看着他们两个,说:“我是有点奇怪我承认,但我不会滥杀无辜,越清古你死心吧。” 她武功那么好,耳力那么佳,这两人的小声嘀咕她怎么会听不见? 王轻候两只小手鼓鼓掌,说得好,就喜欢阿浅怼别人的样子! 阿钗将信带回给孟书君,孟书君倒是不奇怪王轻候会来帮他,因为孟书君非常清楚,王轻候所谓的帮他,不过是有更大的目的,诚如他所言,他们都是一样的虚伪小人,绝不存在好心这种东西。 只是他将信一展开,立时变了脸色。 “公子,怎么了?”阿钗担忧地问。 孟书君收起信,端起笑容,让阿钗宽心:“没事的,这些事公子我会处理,你不要跟着想太多。” “公子,是不是有不好的事情呀,你跟阿钗说,阿钗便是帮不到公子,也能让你心里头舒服点。”阿钗真是个好姑娘。 孟书君拍拍她的头:“傻丫头,公子只是饿了,你买的点心呢?” 点心是好味道的,只是孟书君嚼来有些咽不下,王轻候给他出的这个主意,便是虚伪卑劣如孟书君,也有那么点儿做不下去手。 信中说,让他去进宫找殷王陛下表忠心,只要他能回到清陵城,重掌清陵城大权,愿将每年向殷朝进贡的贡品增长三倍,并保证每年为殷朝提供三千兵力。 兵力怎会只提供三千之数? 这是三千送死之人,每年供祭神之用,为殷王断却最棘手的问题,不必受制于神殿! 而清陵城地处须弥大陆北端,本就是苦寒之地,不比朔方城等地位于南方,水土肥沃,每年供给殷朝的贡品已是压得他们喘不过气,再增长三倍,便是等于变相地判了清陵城死刑,彻底沦为殷朝附庸! 王轻候,好恶毒的心思啊! 第六十九章 真正的神经病 恶毒的王轻候正坐在府上美滋滋儿咬着瓜果,顺手指点一下应生那三脚猫的拳脚,再欣赏着方觉浅和花漫时两位美人,日子过得好不快活。 越清古大概是闲得无聊,闯了进来分了他瓜果,赶走了他的应生,还要抢了他的美人,极尽能事地糟蹋着王轻候的好心情。 “你说,孟书君会同意你的法子吗?”越清古坐在王轻候旁边的椅子上,也学着王轻候伸出腿来搭在走廊栏上,有一搭没一搭地问。 王轻候轻飘飘地瞟了他一眼,觉得这人笨极,都不想跟他讲话。 便唤道:“阿浅,这里有个蠢货,你来教他做人。”tqr1 越清古刚想反驳蠢货二字,又见方觉浅走了过来,连忙笑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方姑娘今日又美了不少。” 方觉浅看都懒得看他,问王轻候:“叫我做什么?” 王轻候把刚才越清古的问题复述了一遍,方觉浅像是看白痴一样的看着越清古:“他当然会答应了。” “为什么,那可是出卖自己祖宗,出卖养育他的地方,更出卖了清陵城无数的子民,再有,殷王的母亲,也就是先王后,那可是害得孟书君身世凄惨的主要元凶,搁我我肯定不能答应,这跟认贼作父有什么区别?”越清古道。 “因为他要活下去,并且他要摆脱质子身份回到清陵城,王轻候给他的方法能同时解决他这两个难题,他为什么不同意?”方觉浅反问道。 “不是,咱们理理。”越清古收回了腿,认真掰着手指头,“对,他是要活着,并且要回去,但也不能出卖整个清陵城吧?那可是一个大地方,虽然穷是穷了点,但是地盘大啊,周围细细碎碎的小诸候也不少,好好鼓捣下,说不得能成为五诸候里最强大的所在,他不会这么短视吧?” “你代入的是你自己的身份和想法,你忠心于越城,所以你认为,其他的质子也该忠心于自己的故土,孟书君不是这样的人,他与王轻候一样,是利益至上的人,当自身利益可以最大化的时候,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出卖和牺牲的。” 方觉浅认真地说道,“如果他不这样做,他最好的结局是永远困在凤台城,一事无成,最坏的结局是被害死在凤台城,你觉得他会选哪个?” 王轻候细嚼慢咽着切成小块的瓜果,轻轻晃着脚尖儿,闭起了双眼,安然地享受着这温暖和煦的阳光,晒得他浑身都懒洋洋。 真是个可怕的小心肝儿呢,看事情这么透彻,说不定什么时候,她连自己都能看穿。 “那王轻候的利益是什么?”越清古还是不服,“你说王轻候跟孟书君是同一种人,孟书君的利益你说明白了,他呢,他能得到什么?” 方觉浅看着王轻候,问:“我能说吗?” 能当着越清古的面说吗? 王轻候依旧闭着眼,点点头:“说吧,反正他跟咱们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要死一起死咯。我也想听听,你是怎么想我的。” 方觉浅默然了一会儿,这才说:“王轻候的利益,是让神殿与殷王反目。” 王轻候猛然睁开眼,脚尖儿也不晃了,定定地看着方觉浅。 “神殿是要一定要杀孟书君的,不管虚谷神使是不是支持殷王,都必须除了孟书君给神殿中其他神使一个交代,才算把这事抹平,如果殷王为了殷朝的利益,决意保下孟书君,便是连着虚谷神使也一并开罪,彻底与神殿有了嫌隙。” 方觉浅继续说道:“而且,王轻候甚至已经给殷王想好了退路,那三千兵力就是祭神之用,殷王要自己找三千人出来作祭品自然不难,但他无法以大祭司的身份做到,以殷王身份去做的话,又将引起民愤,因为,只有神殿才能做这种事,王宫不可以。只要清陵城每年固定提供这批人,殷王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好了。”王轻候慢声打断她,“你说得全对。” 然后又看向越清候:“所以,你觉得我的利益,够不够大?” 越清古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二人,手里的果子掉了都没发现。 半晌之后他才怪叫道:“你们两个才是神经病吧?神经病啊!” “殷王和神殿的关系是你们想的那么简单吗?你以为除了殷王费尽心机爬上祭司这位置就是为了搞一搞祭神大典吗?你们神经病啊!”越清古怪喊怪叫,还挥着双臂,红衣的衣袍快让他甩成了一朵花开的模样。 王轻候轻抿了口茶,缓声说:“我当然知道没那么简单,但是,慢慢来嘛,急什么呢?” “王轻候你到底知道神殿多少事?又知道殷王多少事?”越清古越看越觉得王轻候可怕,他就像一个无底洞,你永远无法想象他的心里藏着多少阴谋。 王轻候笑容可亲:“肯定没你多,别担心。” “你,你你你……” “我这么做可是为了殷王好,他受制于神殿太久,若是能渐渐脱离他们的掌控,殷朝说不得也就还有救,越公子,你可千万不要为了你妹妹去告密哦。”王轻候塞了杯茶进越清古手里,转身离开,依旧笑容亲切。 越清古看着手里的茶,仍是心惊肉跳。 他都不知王轻候到底是因无知故而无畏,还是他知太多所以棋太深。 搞神殿没问题,搞王宫也没问题,你两个一起搞,那问题就很大了好吗! 神殿跟王宫,怎么可能反目成仇! 怎么可能! 那是利益共同体,是一损俱损一荣俱荣的,固若金汤传承百年的铁权联盟! 他突然觉得自己上了一条贼船,这已经不是为了好玩搞事情了,这是要捅破天啊! 漂亮的花漫时倚过来,取了他手中茶杯放下,替他理了理衣衫,媚眼含笑,风情婉转:“越公子你怕什么呢,这么好玩的事,你若是不来,可不要后悔哦。” 越清古哭笑不得,干脆搂着花漫时在怀间:“你们都不怕王轻候翻船,你们跟着一起送死么?” 花漫时手指点一点越清古的唇,笑如春风:“人早晚都是要死的嘛,最重要的是,活着的时候,活得痛快呀。” “一群疯子。”越清古推开花漫时,转身就走。 花漫时腰肢一旋,站稳身形,笑眼望着越清古离去的背影。 上了公子的贼船再想下,可没那么容易呢,越公子。 第七十章 唯一的问题 王轻候午后小憩去了,方觉浅来到后院的花园一招一式的练着武功,花园里的花开得极好,四五月的天,正是花飞花舞开得忘情肆意的季节。 她矫健的身姿卷起了落地的落英,连着眉宇之间的硬气都柔软了不少。 阴艳挎着花篮坐在旁边的假山石头上,见她一套招式练完,都没能看明白这套功夫到底是师出何门。 “小姐姐,你的武功真好。”她笑看着收刀入鞘走过来的方觉浅。 “你也想学么,我可以教你。”方觉浅以为她跟花漫时一样。 “我学不会的,以前师父也教过我武功,可是我天资实在不佳,学来学去只学到点皮毛,小姐姐你是见过的。”阴艳拿着帕子给她擦着额头的汗,好奇地问:“小姐姐今日在廊下对越公子的那席话,是全部么?” “哪些话?”方觉浅接过帕子问道。 “小姐姐觉得,小公子的目的,仅止于那些吗?” 方觉浅擦汗的手停下,看着阴艳粉雕玉琢的人儿,还有她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那双眼睛似乎能将人心看个通透。 “是全部。”方觉浅说。 “小姐姐骗人。”阴艳歪头笑说,“阿浅小姐姐,我能够看出别人在讲谎话哦。” “是王轻候希望我说出来的全部,那剩下的就是不能再说的了,我便只当我不知道。”她也偏头看着阴艳:“反正那跟我也没什么关系。” 阴艳看着方觉浅好一会儿,最后才轻轻叹声气,跳下石头,说:“小姐姐,你能应我一件事儿么?” “什么?”方觉浅问。 “小姐姐你善恶观未立,不识人间真正的阴险之处,又没有情绪,难生欢喜悲伤,这便决定了你日后很多事都未必能分清是非对错,你需要有一个人引着你,你能找这样一个人吗?” “你是说王轻候吗?” “不,我说我自己。” 阴艳明亮的双眸静静地看着方觉浅,穿过了花树的阳光薄薄地笼在她身上,她脚边的落英顺着柔和的轻风起起落落。 她看着便不像尘世间的人,她似是可以随时踏花而起,伸手摘云。 方觉浅看着这样的她,轻轻抿了下唇,不知为何,就想到了王轻候,奇怪的直觉告诉她,王轻候不会让她走上邪路。 她轻声说:“不,我选择王轻候。” 阴艳宛尔一笑,声音中似有怜悯似有叹息:“那真叫人遗憾。” 惺惺相惜这词儿贬义化来该讲是臭味相投,大家都知道对方是个什么货色,也就了解这货色会做出什么事来,王轻候深知孟书君秉性,安坐钓鱼台,等着孟书君上门来。 孟书君在反复挣扎了几日后,不负所望地让阿钗带来了书信,约王轻候于那家小酒馆里见面。 王轻候自然而然地带上了越清古,都上了贼船了,那就一同下海,要死一起死嘛,这方才是待友之道。 小酒馆之所以成为他们商量这些苟且之事的据点,主要原因是这地方是越清古的地盘,够隐蔽,够安全,哪天被人查觉了还能推到越清古身上,实在是个绝佳之地。 王轻候与越清古等了有一会儿,才见到裹在黑衣里连脸都看不清的孟书君鬼鬼祟祟地走进来。 一见他这模样,越清古就忍不住嘲笑:“你这是干嘛呢,做贼啊?” 孟书君解了黑衣外袍,这才说道:“神殿的人近来一直盯着我,我不小心些,你是想我把他们引过来吗?” 越清古挑挑眉撇撇嘴,端着酒杯喝杯懒得跟他搭话了。 王轻候会做人得多,哪怕他心底对某个人再不喜欢,再怎么厌恶,也能把表面功夫做到十足,就像面对着此时的孟书君一样。 他抬手让孟书君坐下,自然而然地给他分了一杯酒,声音也不带嘲弄之色,平和地问:“孟公子可是想好了?” “王轻候你为何会想出如此狠毒之计?”孟书君的涵养就要差多了,对王轻候的不满一下子就暴露在话语里,声音里。 王轻候微微笑,问道:“你若觉得狠毒,不用便是,何苦冒着被神殿发现的危险,跑这一趟?” 孟书君应不出话,越清古又是一声嘲讽的冷笑,看都懒得看一眼孟书君。 王轻候适时地插话,缓了气氛:“你来找我,总是有原因的,不如说说看,有何难处。” “就算我把这些话说给陛下听,陛下也未必信我,回到清陵城,我也未必能掌清陵大权,信中所写的后面那些对殷朝的好处,条件,也自然就只是一句空口白话,你可有想过这些?”孟书君连连发问。 “问得好。”王轻候点点头,他当时未在信中写明到底要如何去做,就是等着孟书君来问,只有他来了,才能证明他有心要去做这个事儿,不来就告诉他,岂不是有可能要浪费了自己这满脑子的好主意? “那你说说看,你要如何解决。”孟书君道。 “孟书君,你有点求人的样子行不行?现在你的命捏在我们手上,我们想救你就救,不想救你你就等死,你这副高姿态摆给谁看啊?真当你是神殿红人我们奈何你不得?”越清古可不是王轻候,懒得受孟书君这窝囊气,说话间也十分不客气。 孟书君面色微沉,越清古说得倒也是实话,就算是放在往日他如日中天之时,他也没资格跟越清古叫板,更不要提,如今他性命危急了。 “要获得陛下信任,首先要让陛下相信你的确可以拿下清陵城诸候之位,只要解决了这个问题,其他的就迎刃而解了。”王轻候温声道。 倒不是他气量大容得下孟书君的无礼,而是,孟书君这样在极端自卑过后极度膨胀的人嘛,正是他想要的,太聪明太克制太隐忍的人,他反而不会救了。 那样的人,太不好控制了呀。 “实不相瞒,我父亲身康体泰,再活个二十年都不成问题,他又有众多得力的儿子,诸候之位怎么也轮不到我,就算我回到清陵城,也只能低调隐忍,徐徐图之,我想,陛下并不会给我这个时间吧。”孟书君说了说他清陵城的情况。 这个情况,略显复杂,有点棘手。 “夺得诸候之位有两个最快的方法,一,是你的敌人一夜之间全部死掉,二嘛,是得陛下与神殿双印谕旨,直接登位。”王轻候笑道。 “这两个方法我何尝不知?不过,无一可行不是吗?” “你总是在问题一出现的时候,就给予否定的答案,这还怎么想解决之道?”王轻候笑问道,“难题,是用来解开的,不是用来让人害怕和退缩的。” “你能得到神殿盖印的手谕,就能得到陛下的,所以我们唯一的问题,是怎么让神殿同意你回清陵城成为诸候大人。”越清古插话道,这样层层剥茧剥下来,看着好像是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tqr1 这个问题,是个死结,他死都想不到王轻候会怎么做。 第七十一章 每个小姑娘,都该有自己的秘密 因着答应了抉月,方觉浅无事时会去找他说说话,方觉浅自己也觉得跟抉月公子这人要比王轻候那只人渣好得多,便也真的时常走动。 这日她去昭月居时,抉月在半道上等着她,并未着平日里的那身月色长袍,换了身干爽利落的窄衣,没有了宽大风流的揽风长袖,总是半披着的墨发也束起利索的发髻盘在头顶,一根白色的纶巾缚着。 这样的他看着,便是个眉目清俊神色阳光的少年郎,有着鲜衣怒马的意气在,难以将他与昭月居的老板这一重身份联系起来。 见着方觉浅,他笑着迎上来,负着双手,笑说:“带你去个地方。” “什么地方?”方觉浅问道。 “来了便知。”抉月伸手往前一探,引着她往竹林深处走。 穿过青翠碧绿的竹林,人迹越发罕至,连路都寻不到一条,单凭着抉月对此地的熟悉往更远处的方向行去。 渐渐地能听到溪水叮咚作响的声音,还有清脆的黄鹂声婉转,拔开繁密的树叶,那后方是一处不高的断崖。 一泓流水顺着断崖往下跌落,落进底下的深潭,深潭里的鱼儿肥美,自在畅流。 旁边有一株高大的古树,根深叶茂,张开了宽大的树萌。 虬劲的树枝上扎了只秋千,用的便是树藤,上面结着细细的绿叶和小花。 抉月让方觉浅坐上去,推了推秋千,缓声说:“这地方外人不知,便始终幽静,无人叨扰,你喜欢吗?”tqr1 方觉浅坐在秋千上,看着不怕人的鸟还敢飞过来停在不远的矮树上,机灵的小兔子缩在草丛里滴溜着大眼睛望着她。 “喜欢倒是喜欢,可这是你的地方,你为什么要带我来?”方觉浅踢着脚,青青绿草没过她脚背。 抉月坐在她旁边的草地上,背倚着一棵花树晒着太阳,轻声说:“总觉得你以后会在小公子那里受很多委屈,难过一定不想被别人看见,那样,你就可以跑来这里躲一躲,等心情好了再回去。” 他澄澈目光如此地方阳光清透:“我保证不告诉别人你躲在这里。” “心情不好的时候,躲着有用吗?”方觉浅奇怪道,心情不好难道不应该上去一刀劈死让她心情不好的人吗? 抉月听了笑道:“有用呀,每个小姑娘都应该有自己的小秘密,你也应该要有的,心情不好的时候呢,来这里哭一场,或者是骂一场,发泄发泄心中郁气,总比憋着强。” 别的小姑娘是何模样,方觉浅还真不太清楚,所以她也就信了抉月的话。 与王轻候一心一意想让方觉浅变成一个又可爱又残暴的冷血杀手相比,抉月像是在赎罪般地,一点一滴地给着方觉浅一个正常的女儿家,该拥有,享受的一切美好事物。 告诉她姑娘家要爱惜自己,教着她不开心了也可以发泄,温柔而细致地给她关心和爱护。 若王轻候给的是酷寒冷砺的冰川,抉月便是吹散万里寒冻的春风。 巧了便是,心似明镜的小阿浅,对这一切都了然——活得太明白的人都不会太快乐。 所以她说:“抉月公子,你真的很喜欢王轻候吧?” 抉月微怔,失笑出声:“何出此言?” 方觉浅停下秋千,看着他:“如果你不是真的很喜欢很喜欢他,怎么会愿意为他做这些事呢?我看孟书君身边的阿钗便是,因为阿钗很喜欢孟书君,所以什么都愿意,什么风险都可以冒。” 抉月扶额笑看她:“若我是为了小公子才对你好,你会失望吗?” 方觉浅轻轻拧了下眉头,认真想了想,这才说:“不会,但会觉得你这样不值得,王轻候又不是一个会感恩的人,这不是你告诉我的吗?” 抉月笑眼细细看着方觉浅许久没有说话,静得四周只剩下溪水作响,鸟儿欢唱。 过了一会儿再看他,他已是倚着花树睡过去,安然轻阖的双眼,发间还有落英沾着风流停驻。 方觉浅也不再打扰他,自己晃着秋千,扬得不是很高,看着这四周的景致,很奇怪,她觉得她很喜欢这里。 难得她能对什么事物,生起喜欢的情绪。 到了日头西沉的时候,方觉浅才与抉月回到昭月居,抉月说叫厨子做了几样可口的小点心备下了,甜而不腻,不比余庆楼的差。 两人正说着话,聊着点心,却听到抉月房间里传出王轻候气急败坏的叫骂声。 “你给我把抉月叫出来,胆儿肥了啊!我的人他也敢动!赶紧把阿浅给我交出来!” “王公子,我家公子绝未有过这等想法,您误会了。”旁边的小厮心惊肉跳,连声劝道。 “误会?阿浅这些日子隔三差五就往他这儿跑,这儿有宝给她寻啊!还不是抉月撺掇的!赶紧叫他出来,老子非得扒了他的皮不可!” 小厮心里苦。 搁外人说这话,小厮早就叫人一扫帚把他扫出去了! 什么玩意儿,这凤台城里有几个敢这样对老板说话的? 偏偏这王轻候,这混不吝的王轻候,是老板座上贵客,怎么都得罪不得,老板跟有病似的,王轻候再怎么折腾人羞辱人,老板都是逆来顺受! 小厮心里苦得不行。 “樱寺,你下去吧。”抉月在门口听了半天,听着好笑,推了门进去,对那小厮道。 小厮樱寺像是看到了救星般,“嗖”地蹿过来,蹿到抉月身边,苦着脸:“公子,您可回来了,您再不回来,这王公子怕是要上房揭瓦了。” “嗯,就他能折腾。”抉月笑道。 樱寺松了口气,也笑开来,多看了两眼站在抉月旁边的方觉浅,眸子微微黯了黯,又扬起笑意:“方姑娘,公子着小的给您准备了点心,小的这就端上来。” “哟嗬,还准备了点心啊,你知道她喜欢甜的酸的吗你?”王轻候,莫名其妙就更生气了。 “喜欢甜的,但不宜太腻味,带些花香则更好,尤爱桃蕊云片糕。”抉月还真个给答上了,答完还回头看看方觉浅:“我说得对吗?” 方觉浅点点头:“你怎么知道?” “我问的花漫时呀。”抉月笑道,“你们两个去余庆楼,你叫来叫去的都是那几样点心,我自然就知道了。” “抉月你敢撬大爷我的墙角!”王轻候作势就扑过来,要掐死抉月。 方觉浅抬手把他拍飞:“唉呀你烦不烦,除了欺负抉月你还能干成点什么呀?” 第七十二章 王轻候非常生气 在王轻候很小的时候,那时候抉月还没有跑来凤台城,他二哥也还没有送来做质子。 他们三个干过一些年少荒唐的蠢事,比如三个人一起去讨好邻居家那个漂亮可人的小妹妹,看谁最得小妹妹欢心。 他二哥王蓬絮是个正人君子,自小就是,正人君子讨小妹妹开心都是写情诗,小妹妹看不懂,扔了。 王轻候呢,则是一个十足十的纨绔弟子,流里流气,跋扈野蛮得很,小妹妹看不上,弃了。 结果只有自小就温柔细致的抉月,他看着什么也没做,但莫名其妙地就极得那小妹妹喜欢,成日里追着他屁股后面。 那时候王轻候气得啊,非要逮着抉月问,私下里到底给了人小妹妹啥好处,抉月却总觉得自己什么也没做。 而王轻候此时的气,比那时候要强上十倍百倍。 他气得脸色都阴了下来。 拖过方觉浅的手,他就要夺门而出:“抉月,你给我离她远点!” 方觉浅在他掌心里挣扎了一下,他却拽得更紧,拽得方觉浅这么个不怕疼的人都有些指骨发痛。 抉月神色淡淡,自行坐下:“点心要上来了,小公子有什么事,等吃过东西了再说吧。” “这时候你倒记得我是你小公子了?”王轻候对抉月的脾气总是来得奇怪。 “小公子,杀人之前还得好好磨下刀呢,你要让她去救孟书君,不应该让她在送死之前,先好好待她,让她心甘情愿地为你送死吗?”抉月倒了三杯茶,一一分开,这才抬头看向王轻候。 方觉浅听了这话,眸子抬了抬,硬生生从王轻候手心里挣脱出来,笑着对抉月道:“原来你先前跟我说的会受些委屈是指这个呀,你误会了,不委屈的。” “你哪里知道,什么是委屈。”抉月似笑似嘲:“他不正也是知道你根本不会生气,不会难过,才敢这么肆意妄为的吗?” “对呀,他正是因为知道,才敢这么做,我也清楚他是这样想的,但我觉得,这样也挺好的,换一个人去做,反而会难过,我既然不会,便是最适合的人选呀,抉月公子你别太上心了。”方觉浅反倒是劝解起抉月了。 抉月抬起头,眼中盈满难过的神色。 他就这样看着方觉浅像个不知疼痛的人偶,被王轻候一点点按着沉入泥潭,她却还笑说这并没有什么,而自己无能为力。 “小公子你如何狠得下心!”抉月低声质问。 王轻候长袖一扫,负手在后,冷眼看着抉月:“你是第一天知道我禽兽不如吗?” 抉月手中杯盏都要捏碎。 他自是清俊秀美少年郎,怎敌王轻候俯瞰生命独裁者? “但听小公子吩咐。”他起身,低头拱手行礼。 方觉浅走上前,抬起抉月的手,咧了一个大大的笑容——她听得花漫时说,人只有笑起来,才会让关心自己的人安心——所以她笑着说:“抉月公子你不必担心,我非常清楚我在做什么,以及我能承受什么。” 复又回头看着王轻候:“我们走吧。” 门口的樱寺端着点心不敢进来,莹白如玉的云片糕中有几缕若隐若现的桃花色,王轻候见了冷嗤一声,径直走过。 待得两人走远,樱寺才进了门,担忧地唤了一声:“公子……” “随他去吧,我又哪里拦得住他?”抉月和衣躺下,疲惫地闭上眼歇息。 王轻候阴沉的脸色一直到走进凤台城了也没见好,方觉浅跟在他身边,知道他心里有气,却不是很清楚他在气些个啥。 为什么正常人都这么容易生气? 花漫时是,王轻候也是,真是奇怪得很。 路过余庆楼时,王轻候停了一下,看了看方觉浅,还是走了进去,着小二上了一碟桃蕊云片糕,又叫了壶好茶,寻了临窗的位子坐下。 方觉浅咬着云片糕,含含糊糊地说:“你还真依了抉月的话,让我送死前,给我顿好吃的?” “我不会让你死,你很清楚,又何必还要说这种话?”王轻候懒懒散散地倚在宽大舒适的椅子里,手中托着茶盏。 “杀一个人未必是要夺走他的生命,夺走他求生的欲望也算是谋杀。”方觉浅歪歪头,笑看着他:“王轻候,你非常信任抉月吧?” “哦?”tqr1 “你几乎从来不在外人面前显露真实情绪的,哪怕是花漫时或者阴艳,可是对着抉月,你总是毫无顾忌,你是相信他,绝不会对你如何,绝不会背叛你。”方觉浅挪了椅子,坐到他旁边,小声地问:“你也喜欢他么?” 王轻候本是一肚子的火,一听这话全都懵了。 瞪着方觉浅许久,坐直了身子,放下了杯子,“你这一天天的,到底都学了些什么东西?不是……我这么明显的一个喜欢女人的大老爷们,你是不是瞎了啊?” 方觉浅不说话,只望着他笑,眼睛里满是晶亮的笑意。 王轻候一下子就明白过来了,哪里是她笨她瞎,她是知道自个儿这一肚子的火得找个地方消了才能好好说话,这才故意插科打诨。 于是他也只得摇头低笑:“阿浅啊阿浅,你是这样可爱,我怎么舍得让你死啊。” “你舍不得让我死是因为我可以做你的护身符,说正事吧。”方觉浅拍拍手上的糕点碎屑,正襟危坐。 “你先告诉我他今天带你去哪里了。”王轻候还钻上了牛角尖,“我生气是因为这个。” “就在竹林里走了走。”每个小姑娘,都应该有自己的小秘密,才不要告诉王轻候。 “好,那我就信你的。”王轻候也笑开,手指头点了下方觉浅的额头,“你要是骗我,以后我就去拆了那昭月居。” 两人说定正事,已是天黑时分,外面的华彩已上,街上四处都是摇曳着的各式灯笼,流光溢彩绚烂多姿。 “阿浅,是不是不管我做什么事,你都会不问原由,帮我做成?” “那要看你做的事情是不是对的。” “我要是说,我所做的所有事,都是为了一个对的结果,你会信我吗?” 第七十三章 各位好,来场狂欢吧 方觉浅歪着小脑袋,仔仔细细地看着王轻候眉目,虽然抉月公子真的很好看很好看,但是不知为何,那样好看的抉月站在王轻候身边时,光彩总会暗上三分。 她看着比抉月公子还要好看上三分的王轻候,看着他眼中没有了平日里的嬉笑怒骂色,琥珀色的眸子天生带着疏离感,今日还有些沉凝和执着。 她点点头,说:“信。” 然后她坐在窗子上,轻咬着下唇笑意微生,王轻候倒是第一次注意到她的眼尾微微上挑,天生带着风情,哪怕眼中不含情,笑看着一个人时,也似深情,再着一点眼角朱砂痣,当真撩人。 王轻候这位风月老手,竟也被看得心中一动,似心间有什么事物突然萌生,快到他来不及细想那是什么。 她背对着流光溢彩的繁华街道,轻飘飘地倒下去,像是一只在暗夜中藏身的雨燕,滑进了风中,失去了行踪,不知去向。 王轻候下意识想伸手去拉她,却只碰到她一角衣袍。 他眼中浮起清和浅淡的笑意。 能使方觉浅那样轻笑的事情从来只有一个,而我们都知道那是什么。 似只雨燕滑入风中的她,踢踏着轻快的步子,纤长手指拂过沿街五颜六色的灯笼,哪一家的茶楼下里有优伶咿咿呀呀婉转唱曲,她听着吹起了口哨,心情好得像是出笼的鸟儿,振一振洁白的羽翼遨游梦境。 再擦亮了双刀。 一刀劈入孟府。 “各位好,来场狂欢吧。” 监视着孟书君的神卫们并未来得及明白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便只见血光,嗜血成狂的小阿浅挥舞着死神的镰刀,临死前的哀嚎是一发入魂的癫狂乐章。 孟公子府上的琵琶声骤停,隐隐约约传出来秋痕担忧的声音:“越公子,她一个人怕是双拳难敌四腿,你不去帮帮她吗?” 红衣如火的越清古悠悠品酒:“你的琵琶曲儿难得一听,怎好断了?再者说,方姑娘要杀人,你不该奏个好曲儿替她应景?”tqr1 只是越清古狭长目光却不由自主地望向孟府大门处,她脸上敷了黑色的面纱,连着她眼角的泪痣都遮去,只看得见她双眼中跳动着的炙热的杀意,灼人得很,灼得人心口都发疼。 被她杀得节节败退的神卫退进了院子里,她倒提着滴血的双刀依旧步伐轻快,口哨声还是吹着那只从优伶里听来的曲子,她快活得很。 然后她望了一眼正堂里正悠悠喝酒的越清古,眼一弯,弯出笑意。 刀柄在她手中一旋,她破开闻声赶来的孟府下人,一刀刺向坐在首位的孟书君! 越清古眼疾手快杯盏飞出,撞开了她的短刀。 又抽出桌上长剑,飞身而起,直直扎入她肩胛骨,鲜血顿流! “你可真狠心。”方觉浅轻声笑说,像是未觉疼痛。 “哪里比得上王轻候?”越清古也放低了音量,在她耳边呢喃:“你可不要怪我,要怪怪他去。” “呵……”方觉浅低笑一声,抬掌击飞了越清古,他撞倒在梁柱上,方觉浅仍是将手中的短刀稳稳送进了要逃走的孟书君后背。 “走!”秋痕将琵琶猛地砸向她脚边,止住了还要往前的她,又奔向孟书君,却对方觉浅低呼道。 “多谢。”方觉浅收回短刀入鞘,按着肩头的伤口,足尖一点,翻上屋檐,再次如风般,消失在夜色间,留下了孟府的遍地狼藉和人声喧哗,吵闹不休。 茶楼里优伶的那只曲儿还在唱,咿咿呀呀,婉转动听。 方觉浅满是鲜血的手指再次划过灯笼,留下斑驳血痕,眼前五颜六色的华彩都变得迷离恍惚,化作一道道游走的光束在她眼前,她还有些沉浸在杀戮带来的快感中,这是她能唯一能感受到的情绪,唯一能让她体会到作为一个正常人,拥有正常的情绪是什么感受的时刻。 说来不好意思,她极是珍惜这金贵的时刻,只有这样的时刻,她似乎才能体味到生命是鲜活的,而她是个活人,并非傀儡和木桩。 唉呀,她是个小变态嘛,真是可遭人怜。 喧闹的凤台城岁宁街,每个人都在夜色下狂欢而尽情,每个人又都冷漠而残忍,无人关心一个浑血浴血的人。 精致的小姐软轿晃晃悠悠,像极了小姐们的羞涩和矜持,挪着小碎步细细碎碎地看一看人间俊俏的情郎。 软轿晃了下,那个浑身浴血的人儿被推进轿子里,扑来阵阵粉香,清香不腻人。 “阿浅!”花漫时抱住失血过多面色苍白的方觉浅,手忙脚乱的拿着轿子里的软枕给她捂着伤口止血。 “嗯。”方觉浅应一声。 “你还好吗?疼不疼?伤在哪里呀?你要是疼你就告诉我。”花漫时急得眼泪都要掉下来,想抱紧她又怕弄疼她,心里还在骂着小公子不是人,禽兽不如的东西,这种事情怎么总是叫阿浅去做! “这比神祭日那天受的伤轻多了,不算什么。”方觉浅伸出手指头,勾了勾花漫时耳垂上长长的耳坠子,还能笑着说话。 “你老是这样,你再这样……你再这样我就,我就!” “你要怎么样都行,就是不要哭,你哭起来很难看的。” 花漫时扁着嘴,红着眼眶,将瘫软着的方觉浅搂紧在怀里,吸吸鼻子,催了声外面的应生,赶紧回府准备药物。 又忍不住碎碎念:“你是不是傻啊你,小公子只是说做戏嘛,谁让你真的受伤了,你假装被挑破皮不就好了嘛,你看你这弄得,小公子叫你去死你也去呀!” “他不会的。”方觉浅迷迷糊糊说完这句话,在花漫时怀里睡过去。 急匆匆迈着步子的小应生听了方觉浅睡过去前最后一句话,步子一顿,漫长地叹了声气,女魔头人是古怪了点,脾气也有点让人摸不着头脑,但,但你看你都被小公子骗得受了一身的重伤,怎么还能相信他呢? 信天信地信鬼信神,都不好信王家三公子的呀。 小应生暗暗下了个决定,就当是同情这被猪油蒙了心的可怜人,以后不叫她女魔头了,勉勉强强着叫她一声方姑娘吧。 第七十四章 事分两头 花漫时的轿子一进公子府的门,就要叫人把大门合上,却被坐在廊下的王轻候止住。 他抬了抬手中的茶盏,拔弄着矮几上的棋子,淡声道:“抬到后院去治,别叫大夫,你给她上药。” “小公子,她都伤成这样了,不叫大夫死了怎么办!”花漫时跳下轿子就骂。 王轻候抬眉,冷厉着目光:“抬到后院去,轿子里的血洗干净,听不懂吗?” “小公子!你简直不是人!”花漫时恨声道。 “呯!”王轻候砸了茶杯。 花漫时吓得退了一步,目光惴惴,再不敢顶嘴,低低应了声是,便连忙着人扶着方觉浅去了后院,又撤了轿子。 他们前脚刚走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后脚便有人冲进门来。 王轻候看着气势汹汹的黑衣神卫,气定神闲地执子落棋,还笑着拍了下应生的脑袋瓜:“你可真笨,上一回我就是这样围死你的棋的,这一次你还不长记性。” “小公子,你不能老这么欺负我嘛。”应生委屈巴巴地撅着嘴。 “王轻候,你府上可有生人来过?”神卫大声质问。 “没有,不过我说了你们也不会信,自个儿搜去吧。”王轻候重新端茶,细细慢慢地捡着黑白分明的棋子放回棋盒,又似想起什么一般:“凤台城又死人了?” “哼!”神卫们傲慢,脾气说不得比神使神侍们还大,根本不将王轻候这样一个质子放在眼中,冲进王府就开始翻天覆地搜刮。 王轻候也不急,悄然按住有些担心想起身的应生,重新落子在棋盘。 神卫冲到后院,贸然撞开一间又一间的房门,破开花漫时房间的时候,花漫时正泡在浴桶里,戏耍着花瓣,见人撞进来受了惊,抓过浴袍挡住春光,气声道:“你们干什么!” “你可有见过什么人?”神卫质问。 “我见到了你们呀,堂堂神殿神卫竟闯进女子闺房看人沐浴,这话儿传出去也不知各位还能不能在神殿里头待得下去呀?赶明儿我上昭月居好好说叨一番,要不要让抉月公子给你们几个在昭月居里设个雅座,专看女子出浴啊!”tqr1 花漫时泼辣是在凤台里出了名的,嘴毒也是出了名的,这几个神卫身上还有重任,并不想跟她纠缠,本来来王轻候府上查看也只是例行公事,更不会把过多的时间浪费在这里,便退了出去合上房门。 过了好一会儿,外面传来敲门声:“花姐姐,他们走了。” “再等等,还没完呢。”花漫时把沉在热水里头的方觉浅扶起来,让她喘口气,恨着这凤台城里没一天安生。 阴艳听了这话,又赶紧跑到前面的花厅里等着。 神殿神卫撤走之后,立时又涌进来另一批人,这一批人是朝庭的官兵——朝廷的动作,比神殿还要晚上一步。 又是一番嚣张跋扈的质问和翻箱倒柜的折腾,王轻候依然不着急,应生毕竟心性没有王轻候坚韧,执棋的手都吓得轻轻发抖,却又不敢挪一挪眼神看一看后方,额头上都渗出了冷汗。 “这凤台城今儿晚上是发生什么了,竟劳驾神卫和戌城卫齐齐出动?”王轻候笑问一声。 “没你的事儿,老老实实呆着!”戌城卫的脾气不比神卫小,个顶个儿的傲慢。 王轻候倒也只是笑,食指与中指之间夹着粒黑棋,轻轻缓缓地落着子。 花姑娘今儿这澡泡得是有点久了,久得她腿都开始发软,喝退了神卫又喝退戌城卫,等到整个王府都彻底安静了下来,只落得东零西落的杂物散了一地,活像被人洗劫过一般。 “花姐姐,这下真的安全了。”阴艳又敲门。 “赶紧进来,帮我把阿浅抬到床上去。”花漫时从水里爬起来,胡乱扯了件衣裳披在身上,将方觉浅扶了起来。 “这伤得太重了,得叫大夫才行啊。”阴艳着急道。 “叫个什么大夫,这会儿满城都在抓刺客呢,叫大夫就是把神殿的人往府上引!”花漫时对王轻候气归气,但理智还是有的,“我柜子里有上次没用完的药,拿过来,咱们先给她包扎一下。” 阴艳一边翻着药物,一边问:“小公子呢,他怎么不来看看?” “你指望他?你不如指望天上掉金子!” 天地良心,不是王轻候不来看方觉浅,而是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久未见面的扶南神侍派人来传了话,将王轻候叫了过去。 王轻候伸个懒腰钻进轿子里,晃晃悠悠到了神殿偏门,早有扶南的小厮在此处候着引他进去。 扶南看着心情极是不好,他屋中都是凝重的气氛,面色也阴鸷吓人。 “不知神侍大人有何事,召在下前来?”王轻候拱手行礼。 扶南冷哼一声,冷冷地盯着王轻候:“王轻候,你与孟书君可是相熟?” “说不上熟,顶多是知道这么个人,怎么,孟公子可是开罪神侍大人您了?”王轻候暗自提起精神,这大戏,才刚刚拉开帷幕呢。 “他今日遇刺,生死未知。”扶南语气沉重,让王轻候坐下,又道:“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 王轻候先是震惊的神色,然后拧眉细想一番,斟酌许久言辞,才缓声道:“怕是,有人意图不轨啊。” “王轻候你果然聪明。”扶南长叹一声气,揉了揉额头:“实不相瞒,孟书君这种杂碎的死活神殿根本不关心,但他不能死在刺杀之下,更不能轰动凤台城。” 王轻候点点头,声音也轻了些:“这个在下倒是能理解,家兄之死早已让八方诸侯对殷朝有所忌惮,甚至敌意,若孟书君无缘无故被人刺杀,恐怕会引得各地诸候更为不满。” “便知你是个心思通透的,叫你来没错。”扶南眉头皱得更紧,看着极是烦心,“你们这几个人,其实聪明点儿都知道是送来凤台城做质子的,这质子之举其实是个双刃剑,神殿与殷朝自然可以更好的控制各地诸候,但若质子在凤台城中出了事,也会让有不轨之心的诸候拿到借口,向凤台城发难。” 他叹了声气,又道,“不怕告诉你,今日受伤的还不止孟书君一个,越清古也在,并被重伤。” 王轻候悄无痕迹挑挑眉头——活该! 越清古那臭玩意儿,一天到晚黏着阿浅,阿浅没一掌拍死丫都是客气的了! 该! 活该! 但他却面色沉重,低声道:“越公子,那可是王后兄长啊!” 第七十五章 任秋水 “可不是说,所以说这事儿才麻烦。”扶南有另一重担忧,但不能对王轻候讲,在孟书君遇刺之前,神使大人也险些被人戳了个窟窿。 这两件事看着似乎毫无关系,但是却接连发生。 扶南敏锐地觉得,凤台城中有一股他看不见的力量正在滋生,这股力量似乎要炸开凤台城这潭死水掀翻天,但他却不知,该从何处下手去找寻这股力量。 他若是知晓,这力量不过是几个有神经病的搞事精暗戳戳鼓捣出来,怕也是要气得半死,更不要论,主谋就正坐在他面前,跟他一本正经地装傻充愣。tqr1 “但这也未必不是神侍大人的机会。”王轻候突然说道。 “什么意思?”扶南疑惑。 “若神侍大人你能一举找到此事元凶,岂不是大功一件?”王轻候建议道,“越公子此人,生性骄狂,怕是半点委屈也受不得,这会儿他应是气急败坏,若神侍大人能将犯人绳之以法,想来他也会感激您的。” “你说得倒是简单,凤台城三教九流,牛鬼蛇神混杂,神殿与王宫在得知今日之事后,都已派出了人手去全城彻查,这会儿一点消息也没有。”扶南重重叹声气。 “这可是古怪了,凤台城就在神殿掌握之中,怎会一点痕迹也没有呢。”王轻候低语喃喃,刚刚够扶南听见。 “这就好笑了,神殿自诩为世人保护神,凤台城更在你们庇佑之下,难道连个毛贼都抓不住!”差不多的话在神殿的另一间侧殿里响起,这样混账冲撞的话自是只有越清古说得出来。 与他对话的人地位也要高得多,绝不会是扶南那等上不得台面的神侍。 跟他讲话这个人,是神使,但这位神使不是虚谷。 神殿有八神使,总是有其他人的不是? 这位神使同样有着一个极为好听的名儿,任秋水。 任秋水被人半夜从温暖的被子里拉了起来,披上琉璃蓝袍,坐在侧殿,看着来找他的众人。 他没有虚谷那样老态龙钟,只是个看上去很清瘦的中年人,转了转食指上的神使戒环,面色和蔼可亲,面对着越清古几乎鲁莽的话也并未动气,像是关爱着晚辈的长者般的眼神也容易使人放下戒备。 “靖清候不必如此激动,再者说,你等遇刺,当是上报朝庭,请朝庭抓人,还你们公道,来神殿兴师问罪,有何意义呀?”他说话间也平易近人,并不盛气凌人。 越清古被方觉浅那一掌拍得不轻,这会儿咳嗽了两声,面色也微微苍白,任秋水也不催他,等他缓好了再话说。 “神使大人,我前几日听说孟书君府上有奇怪的人进进出出,今日这才去找孟书君寻乐子,您也知道我这人是哪儿有热闹往哪儿凑。” 神使笑着点点头,凤台城谁不晓得越清古这毛病? “但我就很好奇,这盯着孟书君的人,竟都神殿的神卫,莫非是神殿中有人要对孟书君不利?”越清古又道。 神使轻笑:“这是哪里话,大概是有人担忧孟公子安危,故而前去保护。” “保护还是监视,我还是分得清的,毕竟在凤台城摸爬滚打这么多年,什么阵仗没见过?”越清古顶了回去。 “那我可否问一下靖清候,监视也好保护也罢,皆是孟公子的事,何劳您这么费心呢?”任秋水笑问。 “嘿,我还真不关心他的死活。”越清古一下就乐了,“不过神使大人,若我告诉您,今日刺杀孟书君的那人,所用刀法乃是与三月三神祭日那天,闯上神息殿,大闹锁魂阵的刀法如出一辙,您说,我要不要费心呐?” “哦,竟有此事?”不愧修炼千年的老王八,任秋水内心明明一动,偏偏装得若无其事。 “怎么,神使大人您还不知道?”越清古笑道,“看来,是有人刻意瞒着您呀。” “神殿这么大,人这么多,我若事无巨细地去打听,哪里打听得过来,你说对不对,靖清候?”任秋水招了人给越清古他们几人搬了椅子,又上了茶水。 越清古施施然坐下,孟书君就惨多了,方觉浅那一刀没留情,直直把他腰腹穿了个透亮的窟窿,这会儿刚刚止住血,就让越清古拖来了神殿。 任秋水也像是刚刚才发现有孟书君这么号人在似的,询问了一番他的伤势,又着人给他拿了些药材。 孟书君的后背全湿,一半儿是因为疼的,一半儿是因为怕的。 说到底,这是孟书君第一次真正得见神使,还是借着越清古的光。 “在下有一件事,不知是否当说。”孟书君踌躇半晌,才声若蚊蝇地开口。 “说说看。”任秋水真是没一点神殿神使的高傲架子。 孟书君咽了咽口水,狠一狠眼神,这才说道:“今日行刺之人,在下似乎……见过。” “这倒是有意思了,怎么不早讲?”任秋水俯了俯身子,侧耳细听孟书君的话。 “在下不敢,那似乎是……似乎是扶南神侍身边的人。”孟书君胆颤心惊地说完,都不敢抬头看任秋水,王轻候这主意出得实在是过份大胆包天,一招不慎他们今日都要命葬神殿。 “哟嗬,这我就明白了,我道是神殿神卫和戍城卫怎么都抓不着人呢,敢情这是,监守自盗,贼喊捉贼啊?”越清古一声乐呵。 “他也只是说似乎,并无实据,越公子不宜过早下结论。”任秋水好脾气地说道,“不过这位秋痕姑娘,今日也是在孟府,可有什么发现?” 呆在一边半天没出声的秋痕听见点着她的名,连忙站起来行礼:“民女不过一介歌姬,不敢瞒神使大人,孟公子见着刺客的时候,的确是有些震惊的神色,看上去,是相熟的。” “哦,这样。” 任秋水靠回软垫里,继续转动着食指上的戒环,那黑金戒环映着殿内烛火,同样闪烁着冰冷的寒光。 任神使削瘦的脸上一双幽深的眼睛,目光深邃地看着这三人,久久不说话。 第七十六章 你想要的,老朽会给 许是没几个人能在一位神使的长久凝视下还能从容自如的,便是越清古都开始有些不自在,他怕倒是不怎么怕这位任秋水神使的,原因有点儿复杂,容后再讲。 但若说真正能揣摩透任秋水的心思,他也不敢说这种妄言。 他开始担心,王轻候会不会算错哪步棋,那这场闹剧可真就没法儿收场了。 许久过后,任秋水着了秋痕与孟书君先回去,单留下了越清古。 两人坐在桌边,下人上了些酒菜,任秋水笑声道:“我知道你们对神殿都多有敬畏,不敢肆意,但神殿乃是天下人的神祉,若不敬天下人,天下人自不会敬我们,靖清候乃是慧者,想来是明白的。” “不知神使大人想说什么?”越清古坐得挺直,也不见了平日里的嬉笑浪荡。 “靖清候心里明明知道,何必要跟老朽扮糊涂呢?”任秋水喝了口酒,“八神使这八张椅子上,一直只坐了七个人,有那么一些有抱负的年轻人想往上爬,倒也是情理之中的,靖清候常居凤台城,对这些事自是了解。” “传闻当年临风神使遇刺,八神使便一直有一个空缺,本来此位应由神枢尊者亲自指派人手补上,但神枢始终未曾露面,而其他七位神使似乎对这一位置的候选人各持己见,这么多年下来,便一直空着了。” “嗯,不错。”任秋水缓声道,“当年临风神使遇刺,对外说是神墟所为,但神殿内一直有疑惑,神使出行皆有暗卫神卫保护,旁人连其行踪都难以摸透,神墟如何得知?只是这事儿,查了这么些年,始终没个结果,也就只能搁置了,神墟也就成了神殿心头一根刺,时不时地扎得人发疼。” 越清古不知道任秋水到底想说什么,不敢应话,只能喝酒。 任秋水见他酒杯空了,给他满上,又道:“至于神息殿的事儿,其实也就是一场闹剧,神殿把王蓬絮的尸身放在那儿,是舍不得这么个龙象之才的人早早投生,想留他在人间多呆几年。神墟能破开神息殿戒备,也实在令人惊讶。这事儿呢,也一直是交给虚谷神使手下的人去查的,没成想,几个月过去了,也没有什么进展。” “恕我不明白,神使大人所指何意。”天不怕地不怕的越清古,在任秋水看似淡淡平和的话语中,惊出一身冷汗。 “没什么意思,只是凤台城最近太安生了,说来不怕你笑话,前些日子呢,虚谷神使还险些遇刺了,就在这神殿之中。这种事说出去,谁敢信呀?这可是神殿,说句不怕得罪的话,这是比王宫守备更为森严的地方,都能混进刺客来,咱们这神殿呀,水太浑了。” 任秋水每一句话,都没有指名道姓点出是谁。 可是他每一个字,都剑指扶南! 任秋水摩挲着双手,若有所思般:“今日靖清候带来了孟书君和秋痕姑娘这二人,实在是有意思,孟书君这人吧,说他是个大人物,但其实命贱无比,说他小吧,但又还有那么点儿用,遇到刺杀若真把命丢了,神殿的人就眼睁睁看着的,实在没法儿向殷王交代,更没法儿向清陵候交代,唉呀,清陵城四周可是块复杂的地方,诸候林立啊。” “至于那秋痕姑娘,就更有意思了,她的身份无关紧要,紧要的是她是昭月居的人,那位抉月公子,可是连我们这几个老东西,都不能随便动的人。” “靖清候您,您就更不必说了,令妹乃是陛下的心头至爱,又与老朽向来交好,您带着这样重要的两位人物来神殿,向老朽讨说法,老朽,岂能不给呀?” 越清古听他慢声说着这些话,内心一片凛然。 “神使大人抬爱了。”tqr1 “回吧,靖清候,你想要的,老朽会给,但不可过,差不多就行了。” 越清古起身退下,走了两步又听着任秋水叫住他:“听说,靖清候与朔方城来的王轻候,来往密切?” “不错。”越清古转身,折了回来,挥动一根手指:“他身边有一美人,特别带感,我势必要拿下!” “那老朽只能愿那位姑娘早早逃出生天了,便是不死在你手里,也怕是要死在王后手里的呀。”任秋水,笑眯眯。 越清古带笑的神色的滞住,连伸在半空中的手指都动弹不得。 “靖清候早点回去歇息吧,今日晚上,也累了一夜了。” 以上越清古绝大部分与任秋水的对话,都是王轻候提前与他演练过的。 王轻候虽未能一字一句地料准任秋水会说什么,但是任秋水所有的意思,想法,以及会怎么做,他都料得一丝不差,这才是让越清古心中凛然的原因。 越清古一人行在岁宁街上,身上还有伤,又在任秋水那里好一番唇枪舌战,这会儿便觉得有点疲累。 挪着步子走啊走,不知怎地就走到了王府门口。 他望着王府门前挂着的两盏平安灯笼,愣愣出神许久。 “想什么呢,进来吧。”比他晚到的王轻候见他一人站着也不动,出声叫他。 又看了看他面色微白,皱了皱眉:“阿浅将你伤得这样重?” “她怎么样了?” “我怎么知道,我也刚回来,任秋水那边怎么样?”王轻候问道。 越清古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就不能先看看她再去扶南那儿?” “你倒是给我挤出时间来啊,说得我不想看似的,在这儿跟我发什么神经。”王轻候心里头也不轻松,给越清古怼了回去。 两人进了屋,却发现方觉浅已经醒了,不止醒了还能好端端地坐在亭子里,不止坐在亭子里,还能跟对面的人谈笑风生。 抉月手里拿着一片随手取来的树叶,正吹着哨音,清丽好听,听得连着花漫时和阴艳都入了迷,方觉浅更是拍好叫好。 王轻候与越清古一对眼,纷纷从对方眼神中看到怒意,敢情他们在外边出生入死,抉月就在这儿趁虚而入是吧! “你来干嘛?” “你来干嘛?” 两人齐齐发问。 第七十七章 你才是鸡 “你们都有大事要忙,我这样的小人物,自然是闲来无事,探望病人了。”抉月放下树叶,又看向方觉浅:“我先回去了,记得药要按时吃,哪怕你身子骨再好,也不能积伤过多,以后总会伤了根基,那就难医了。” “嗯,会的,今日谢谢了。”方觉浅点点头。 “谢什么,要谢也是我谢你才对。”抉月起身离开,经过王轻候时,拱手拜了拜,“神殿那边的动向我会盯着,有什么事,自会来通知小公子。” “抉月你是不是有毛病啊,你昭月居那么多美人小倌,你非得盯着阿浅!”王轻候破口就骂。 “就是!”越清古暗戳戳帮腔,一个王轻候就够难搞的了,再加个抉月,越清古的俘美之路相当艰难。 “你闭嘴,有你什么事儿!”王轻候转头就骂越清古,抉月他自己骂得,别人说不得。 抉月只是笑,“神殿内的事,秋痕都已经告诉我了,但这只是小公子你的第一步,往后还不知会发生什么事,小公子,孟书君不是那么容易被牵着走的人,你要当心。” “知道,滚吧。”王轻候不耐烦地挥挥手。 等得抉月走了,王轻候才过去看着方觉浅,心里头莫名有点烦燥,你说说这个人,啊,她就不能假装还卧病在床啊,昏迷不醒啊之类的嘛,也好让自己假装难过难过,担心担心什么的,再顺手表表真心,以作安慰之类的。 这生龙活虎地坐在这儿大口大口囫囵吞枣地吃着点心,像什么样子! 方觉浅晃了晃手里的勺子对着越清古:“越公子那一剑刺得好,看着凶险但只是流血多,没伤着半点筋骨,多谢了啊。” “你对我可没半点留情,那一掌要不是我还有点儿底子在,非得被你拍死了不可!”越清古坐过去,分着她的点心,嘀嘀咕咕:“看着像昭月居的厨子做的,抉月给你带来的?我跟你讲,他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没安好心!”tqr1 “你才是鸡,不吃拉倒!”方觉浅说着就把所有的点心揽进臂湾里,不分越清古半点。 又见着王轻候只看着她,半天不说话,方觉浅不知他又在发什么奇奇怪怪的脾气,便问道:“谁又惹你了?” 王轻候回来的路上一直想她伤得怎么样,唉呀虽然她只是把刀,但也是个好刀不能总是给她豁了口子,时机到了得给她找个大夫好好瞧瞧,又想着唉呀,反正她不会生气也不会怪自己,自己也就不要想得太多,自作多情的磨人。 但真的看着她像个没事儿人一般,没心没肺的样子时,又莫名其妙地有点生气。 你说这人,她怎么连生气和委屈都不会呢? 王轻候将这些小情绪都归咎为这一晚上太过劳心劳力了,准备了那么多天只等今日搭台唱戏,他唱得嗓子都有点哑。 “心肝儿你没事就好,你可是不知道,花漫时险些要为了你杀了我这个主子了。”他坐过去,狼心狗肺地开起玩笑。 花漫时眼一红,差点没忍住泪水,世上哪儿能有比小公子更凉薄的人啊? 她低头绞了绞帕子,说:“我去帮你熬药,晚上喝一副再睡,点心别吃多了啊,当心晚上积食睡不着,吃吃吃,一天到晚就知道吃,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方觉浅被她骂得一愣,咬着勺子,指了指花漫时下去的背影,含糊不清悄声说:“王轻候,我又哪里惹她生气了?” 王轻候失笑,揉了揉方觉浅的脸:“没有,是我惹她生气了。” 方觉浅拔开他的咸猪手,问道:“你们今晚怎么样?” 王轻候与越清古对视一眼,都有些沉默,越清古说:“任秋水,怕是很难缠。” “他不难缠我反倒不找他了。”王轻候轻笑。 要怎么救孟书君,是个难题,症结在于怎么让神殿的人出面保他。 王轻候思来想去,扶南和虚谷那是都不能指望的,虚谷与殷王同气连枝,一门心思要整死孟书君。 唯一的办法,只能是先发制人。 你们要杀孟书君是吧,没问题,我提前动手帮你杀他! 谁杀的? 这就有意思了。 正如任秋水所言,孟书君这条贱命是留是存并不重要,但是死在谁手里,怎么死,非常关键。 若是像王蓬絮那种“病死凤台城”的死法,自然是没问题,生死有命富贵在天嘛,老天爷要收他的命谁也拦不住。 但若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人一刀捅死了,那这事儿可就有点儿说不清了,我好端端的人送来你凤台城,怎么就被人刺死了? 如今天下不稳,谁也不知道哪方诸候的心里藏着小九九,要跟殷王唱一唱对台戏,横刀立马地杀进凤台城来,也感受一番万邦来朝的威严气势。 否则,殷王何必抓着五质子不撒手啊? 突如其来地整出这么一场刺杀质子的戏码,还闹得这么大,你让殷王如何吃得消? 这是什么? 这是要搞个大事情啊! 殷王能忍不? 不能! 不能忍怎么办?先……先保着孟书君呗,总不好再让他在这种关键时刻死掉了。 但是依着王轻候这种至毒之人的心思,怎么会甘心于区区一点延得孟书君性命的战果呢? 他是要把孟书君,送回清陵城的人。 他更是要把一件事,搞得无限放大的人。 于是在他们几个绞尽脑汁的日子里,王轻候很是用心地分析了一下神殿情势。 扶南的目的是神使之位,他这样卖力为神殿做事,并且供奉虚谷,都是为了爬上去,这是他的野心,也是他的致命软肋。 而扶南的背后站着的虚谷,虚谷亲殷王,就总有反殷王的人在,这些人,就是王轻候无形中的力量。 任秋水这位神使,理所当然地被选中。 选中他还有一个极为重要的原因,越清古的妹妹殷朝王后,那并不是一个空有美丽容颜的花瓶,相反她是一个八面玲珑的权斗高手。 可巧,她与神殿最相熟的人,正是任秋水。 那么现在还有一个小小的问题,这个问题是,王轻候的第二步棋,想落子何处。 第七十八章 你说他是不是傻 有心人可见,这一晚上的王轻候与越清古虽然都身处神殿,却是在不同的地方。 或者说,是在两个对立的阵营里。 依着越清古与任秋水两人的对话,摆明了是王轻候给扶南做了套,要对扶南做出些什么事来,准确点讲,王轻候有那么点儿想动一动虚谷神使的老虎屁股。 但是王轻候在扶南那里到底还说了些什么呢,未必有人猜得到。 越清古也不知,于是他不得不问一问,扶南现下是个什么态度。 王轻候拔弄着抉月带来的点心,糯米糍团儿上的白面都让他拔掉了,许久过后,才慢声道:“扶南此刻,应在与虚谷神使商量对策。” “扶南会知道我们去找任秋水了吗?”越清古又问。 “当然,神殿再大,也大不过你们今日的动静,任秋水既然往日便与虚谷政见不一,想来会有好戏。”王轻候笑声道。 越清古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一拍桌子:“王轻候你好阴险!” 王轻候皱皱眉:“你不要总是这么一惊一乍的好不好,有什么事你能不能消停点儿说?” “今日这事儿重点就在任神使身上,不管是要对扶南下手,还是要救孟书君,全看他的态度,但这些事皆是由你一手策划的,可是你却摘得干干净净!你去扶南那儿,怕是什么话也没有说,到时候不论是虚谷还是任秋水,只要他们一对口风,便只会以为此事由我引起!” 越清古愤意难平:“你用心如此险恶,我险些让你诓进去了!” 王轻候轻描淡写地看了他一眼,又望着方觉浅笑:“你说他是不是傻,这事儿都办完了,他才反应过来?” 方觉浅没好气白了他一眼:“你把人害了还这么若无其事的,也是够无耻的。” 越清古便更生气了,逮着方觉浅非要让她主持个公道:“方姑娘你也这么觉得是吧,王轻候这人花花肠子太多了,你可要当心他!” “有什么好当心的,说起来最危险的人是我才对啊,去刺杀孟书君的时候,我若稍有不慎被神殿的人认出来,王轻候立马就会把我交出去,并与我断绝关系,保证我不会牵连到他。”方觉浅更加轻描淡写,若无其事,嘴里又咬了个糍团儿:“我都没生气,你气什么呀?” 听了这话,越清古不由得看向王轻候。 王轻候看着方觉浅,笑意淡然。 实不相瞒,阿浅小心肝儿说的这种可能,王轻候不是没想过,解决之道嘛,也的确与她所说的相同。 阿浅总是最明白他的那个嘛。 “方姑娘你不能这样纵容他,再这样下去,早晚有一天,他也会把你视作弃子!”越清古内心焦急,他该怎么样才能让方觉浅清醒一点。 “那就让自己成为有用的棋子。”方觉浅端起酒刚想喝一口,去去嘴里的甜味,王轻候取下她手中酒杯按下,倒了杯茶给她:“伤没好,不能饮酒。” “至于你,大半夜的赶紧回吧,总待在我这儿算怎么回事?”说着又对越清古下了逐客令。 “王轻候,我不会让你毁了她的。”越清古莫明认真起来。 王轻候眼一抬,扬起唇角:“说得你不会毁掉她似的。” “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只是提醒靖清候,别忘了你自己的身份。” “王轻候!” “叫唤什么呀,听说靖清候你有大半个月没进宫给王后娘娘请安了,也是时候进宫去看看你妹妹了吧?” 方觉浅看着这两人莫名其妙的对话,心想着那位越王后,到底是个什么人物,让无法无天的越清古这般忌惮? 越清古气哼哼地甩了袖子,大步流星离去,脸色阴沉。 亭子里便只剩下方觉浅与王轻候两人,疲惫突然来袭,沉沉倦色侵入王轻候面庞,他俯在亭子里的石桌上便要睡过去。 方觉浅怕打扰他,小心翼翼地抱着两碟点心准备离开。 “阿浅,别走。”王轻候拉住她手臂,“陪我坐会儿。” “可你都要睡了,我干坐在这儿干嘛呀?”方觉浅耿直地说。 王轻候低笑出声,从手臂里转过脸庞来看着她:“那你陪我说会儿话。” “可天都要亮了,你也该睡了。”方觉浅,耿直! “我就是想你陪我说会儿话嘛,今儿一天我就没说过一句人话,累得慌。” “你哪天说人话了?” “唔……跟你在一起的时候。” “我知道了,因为我不会出卖你嘛。”方觉浅坐好,放下点心,端端正正地看着他:“行,你想说什么?” “你说,我能把扶南弄死么?”王轻候软趴趴地支着额头,半眯着眼看着她。 方觉浅想了想,道:“你的目的不是要他死,你是要让神殿内部产生分歧。你也并不完全是为了救孟书君,他的事只是个引子,引出今日这场风波罢了。” “嗯,但扶南必须死。”王轻候点点头,“这是一定的。” “为什么?”方觉浅不解,王轻候是有意要与神殿搭上关系的,扶南是他目前为止接触到的神殿里位置最高的人,按理说,他不会这么快就想对扶南动手,至少,要借着扶南认识更多神殿重要人物才是。 王轻候手指绞着方觉浅肩头的长发,缠在手指上,语气喃喃,似是梦呓般:“据昭月居的情报来看,扶南这些年在神殿中立功不少,早已不止是虚谷神使的男宠那么简单,许多重要事物他都可以做决断,从当初我们杀溯水和李昌成就可以看出来,再过不到一个月,神殿的众神使便要举行每年一次的例行密谈,我不猜错,虚谷会借此机会,让扶南上位。” “你不是说,神使之位要么由神枢亲自指定人选,要么,需得所有在任神使全数通过,才能胜任么?”方觉浅疑惑道:“如果按你之前讲给我听的,任秋水一派与虚谷不和,怕是不会同意扶南上位的吧? “你还记得卢辞吗?”王轻候问道。tqr1 第七十九章 专业接锅三百年 “记得,新上任的太史大人嘛。” “嗯,卢辞前些日子已收到神殿的暗谕,朝中凡是与神殿关系密切之人,都将支持虚谷,虚谷也早就开始让扶南接触这些人,卢辞当初能顺利地从扶南手里活下来,这才是主要原因,他需要培植自己的力量。就算任秋水一派再不想让扶南上位,坐看虚谷势大,也要掂量掂量他在朝中的力量,更不要提,还有一个殷王。” “明白了,大势所趋之下,任秋水如果再作反对,伤的反而是他自己的利益。”方觉浅点点头。 “心肝儿机灵。”王轻候点了下她鼻子,笑道:“再猜一猜我为什么一定要除了扶南?” “很简单了嘛,你是想看到殷朝与神殿反目的呀,那必然不能坐视支持殷王的神殿势力壮大,你要遏制他们,而且这样做,任秋水他们这一派不亲殷王的人在此消彼长之下,会更强大,对你也更有利。” 方觉浅一边说一边皱紧了眉头,然后又恍然大悟般:“所以,从一开始,你去找孟书君,说要好心救他,说要恶心殷王和神殿,都只是幌子?是为了瞒过越清古?” “也不完全是,孟书君是要救的,只不过跟这事儿比起来,他只是顺手为之的一点芝麻绿豆了。”王轻候笑说。 “越清古真是惨,被你骗得团团转。” “他惨什么呀,动动嘴皮子就行,又不会真的有危险,再说了,神殿真的内杠起来,他比谁都看得开心。” “那抉月公子呢,他都知道你的打算吗?” “知道啊,不知道我怎么请得动秋痕姑娘?”王轻候的眼睛渐渐合上,浓密的眼睫下方是浓浓的乌青色,“她出面,背后站着的可是昭月居,任秋水不会蠢到同时得罪昭月居与越清古,这两个在凤台城里,是最不能得罪之处。” 他说话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眼睛也彻底合上,发出均匀轻缓的呼吸,搭在方觉浅手臂上的手指也没了力气,滑落下去。 方觉浅手快接住,轻轻给他搁回桌子上,猫着腰摒着呼吸一点点儿退开。 退着退着撞到个人,赶紧回头看,花漫时端着一药碗,瞪着她:“做贼似的,干嘛呀?” “他睡了。”方觉浅比了根手指放在花漫时唇上,她最爱嚷嚷了,别吵着王轻候睡觉。 花漫时叹声气,作势要咬方觉浅的手指,惊得方觉浅赶紧缩手,惹得花漫时娇笑。 “喝了药就去睡,别到处跑了。”花漫时塞了药碗给她。 “他怎么办?” “晾着呗,谁让他一天到晚不心疼别人,也让他尝尝没人心疼的滋味!” “行,听你的。” …… 嘴硬心软死傲娇的花漫时嘴上说得凶,暗着还是叫了应生过来给王轻候拿了外袍披上,没让他冻死在这倒春寒的夜晚里。 哪似方觉浅一根肠子通到底,言出必行不作假,说不管王轻候,她也就真的不管了! 恼得王轻候第二日醒来直骂阿浅小没良心,也不看看谁更没良心些。 同样一夜没睡好的还有神殿里头那位和蔼可亲的任秋水神使。 他没有虚谷神使的坏毛病,好个男色,贴心的漂亮的侍女轻轻给他揉着额头,他闭着眼悠然享受着纤纤素手传来的温柔。 “听闻昨日,秋水神使此处热闹非常。”沙哑的苍老的声音响起,与他平起平坐的虚谷神使今日见得真容,那真是一张衰老不堪的脸,惨白的脸色衬得他的老人斑越发显眼,深陷的眼窝似撑不住他耷拉下来的眼皮。 “虚谷神使耳听八方,我这里有什么响动,哪里能瞒过您老人家?”任秋水睁开眼,笑着让侍女下去,稍稍坐直了身子看着对面椅子上的虚谷。 “昨夜孟书君遇刺之事,实在匪夷所思,听说秋水神使有苗头了?” “这话说得,盯着孟书君的人乃是虚谷神使你手下的扶南,我这儿哪有什么苗头,我还得向您讨教讨教这捉贼之法呢。” “我认为,乃是神墟所为,秋水神使看呢?” 神墟真是……专业接锅三百年,哪里需要哪里搬! 任秋水呵呵一笑:“可是听说,神墟从不对神殿以外的人动手,难不成,他们改了习惯了?” “孟书君为我办事,神墟的人要杀他,也不是说不通。” “有趣,孟书君为您办了什么事儿?”任秋水笑里藏刀。 说起来当初暗着阻止神殿为殷王提供祭天所需奴隶之人,正是任秋水,帮着殷王通风报信,使得殷王挑中孟书君抓人的,却是虚谷。 这层关系,大家心知肚明,但不可说破,要保持着一种极为微妙的默契互相守口如瓶,方能安然相处。 任秋水这一问,却是一刀顶住了窗户纸,虚谷神使话中再使使劲儿,就要将其捅破了。 所以虚谷神使浑浊且苍老的眼中闪过毒色,压住了舌尖上的话。 两人对视之间,俱无动作,却似交锋百招。 “啊对了,听闻前段时间,虚谷神使您受了惊,神殿之中竟出现了刺客,实在是令人难以想象。”任秋水率先打破沉默,似是突然记起来般说道。 “不过是些不自量力的蝇苟之辈,不足挂齿。”虚谷也卸了威势,淡淡说道。tqr1 “虚谷神使你殿中的安全一直由扶南负责,出了这么大纰漏,您也不说说他,当真是宠信。”绕了半晌,总算是绕到主题了。 “秋水神使,我的人,还轮不着外人指点。” “谁敢指点扶南神侍啊,您真是会开玩笑。”任秋水抚了抚总是冷凉的神使戒环,看着那上面雕刻着的孔雀图腾,若有所指般地说道:“不过,您先前也提到了神墟,神墟这么多年行踪飘渺,我神殿费尽力气都遍寻不着,此次倒是有线索了。” “哦?” “我不记错,神息殿王蓬絮身上的锁魂阵被毁一事,也是由扶南去查的吧?据我所知,那日在神息殿屠杀我神卫数人的刀法,与刺杀孟书君之人所用的一模一样,孟书君又说,在扶南神侍身边见过此人。” “你是想说,我虚谷殿中,私藏神墟逆贼?” 第八十章 快让姐姐捏捏你的小脸蛋 这话说出去,可就严重了。 神墟向来是神殿死对头,神殿中人个个恨不得对其除之而后快,若说神墟有细作藏在虚谷殿中,那虚谷的这神使之位能不能保得住都是个问题。 不过任秋水并没有这样给虚谷强安罪名的打算,老奸巨滑的他知道,这样的诬陷实难成功。 他笑着摆摆手:“不敢不敢,虚谷您切莫激动,只是您平日里与朝中大员来往,为天下百姓操心,忙里忙外的,难保有心之人趁您不备。” “扶南乃是我的人,他若是神墟之人,我岂能活到今日?”虚谷声音幽冷。 “这不说了嘛,你前段日子,还遇刺了呢。” “他要杀我,又何需到今日?” “神使之位,不好上啊,空置的第八把椅子,神枢大人有意留着,这么多年来,打这把椅子主意的人多了去了,您见谁坐上去过?得多出来一把,新人方能坐得上去,虚谷神使您不是已渐渐将朝中重臣转到扶南手中了吗?” “简直荒谬!” “是不是荒谬且另论,但神殿有规矩,但凡与神墟沾上那么一点点儿关系的人,都不得重用,您不就是这样处置了溯水和李昌成的吗?别到了扶南这里,您就是要循私啊,这可是会毁了您几十年的声誉的,在年龄上来说,我是您晚辈,容晚辈给您提个醒,您可别自个儿沾了腥臭味,到了下个月,七神使齐聚,那您这面子上就不好看了。” 所谓神使神侍,也不过是凡人,有着凡人的七情六欲,更有着凡人的勾心斗角,在泥水里头滚一滚,照样一身黑。 除却他们身上笼罩着的神秘的神殿光环,他们与普通人,别无二样。 世上哪有什么菩提树,明镜台,不过皆尘埃。 任秋水和虚谷都是修炼千年的老王八,对方心里那点儿小九九,彼此之间都清楚得很。 虚谷到底有没有用错扶南这个人,大家清楚,并没有。 虚谷非常清楚,任秋水是在借题发挥,要对扶南下手,阻止他在神殿中再度拥有一个有着极重话语权的盟友。 但知道又如何呢,且不说扶南被人强行扣了一头的屎尿屁,还有一个越清古和昭月居在虎视眈眈,他得想一想,为了扶南,开罪越清古和抉月,值,还是不值。 修炼千年的老王八,轻易不会为了一点龟壳,就把自己搭进去。 我们把这个命题反过来论一下,使神使都有些顾忌的越清古和抉月,他们两个都站在王轻候的阵营里。 这是多么可怕的事情,神殿至今仍未查觉。 虚谷神使在下人的搀扶下步子缓慢地走在神殿雕花砌玉的走廊里,走廊两侧的花丛开得正好,他长长的琉璃蓝色长袍拖曳在地,宛如他至大的权力,但是长袍有边沿,权力也有界限。 忽然虚谷神使露出了个诡异的笑容,幽幽如鬼泣的声音低低着:“王轻候,有意思。” 有意思的王轻候连早饭都没吃好,就被扶南急匆匆地请了过去。 他放下碗筷,对方觉浅说:“我很快回来,别担心。” 方觉浅咬着馒头,一脸懵懂:“啊,我没担心。” “唉,算了。”王轻候沉沉叹声气,“花漫时你记得给她换药。” “知道,公子当心,我中午着下人给你备着你爱的烤乳鸽。” “还是你会心疼人。”王轻候满足道,可立时又拧眉:“但顶个屁用。” 接着不满地瞟了眼仍在大口喝粥大口啃馒头的阿浅,越看越来气,气冲冲地走了。 望着王轻候走远,方觉浅非常诚心地向花漫时讨教:“他最近怎么老是反复无常,莫名其妙就生气?以前也这样吗?” 花漫时瞅着一脸真诚虚心求教的方觉浅,也有点摸不着头脑,“以前不这样的,脾气好着呢,不知道是不是最近压力太大了。” “那他去昭月居,让抉月给他找几个美人唱曲喝酒,放松一下嘛,朝我们撒气算怎么回事?”方觉浅认为王轻候这是在无理取闹。 在一边默默吃着小菜的应生听不下去了,哼哼一声:“你们就知道说小公子坏话,虽然小公子去昭月居去得勤,可你们什么时候见过他留在那儿过夜了?” “说得也是。”花漫时呶着嘴,想了想,把脑袋探向应生,手搭在应生肩上,悄咪咪地问:“小应生啊,你跟公子跟得久,你老实同我说,公子他……是不是那个不行啊?你要知道男人那个不行,脾气就会很古怪的。” 应生一开始还没反应过来那个不行是哪个不行。tqr1 等到反应过来时,脸已经涨红得像个熟透了的苹果,结结巴巴地说:“花花花姑娘,你你你怎么能在光天化日之下说这种事情!公公公子他才不是呢!” “哦哟这有什么的,不行就治呗!瞧瞧你这小脸红得,快让姐姐来捏捏。”说着花漫时她就上手去揉应生白白净净的小脸蛋了。 应生这下脸红得都能滴血了,着急忙慌扔了碗筷捂着脸跑了。 “哈哈哈……”花漫时笑得身子都在抖动,软绵绵地趴在方觉浅肩上,糯软的声音笑意不断:“唉呀应生真是太好玩儿了,你说公子那么个讨人厌的家伙,怎么会带着这么个小纯洁在身边?” 方觉浅又挪了挪胳膊,离着白面糍粑远点儿,严肃地说:“不是我说你,花漫时,你祸害祸害王轻候就行了,再不济还有个越清古你也能去糟蹋,别折腾人应生,他吃不消你这套。” “你吃得消吗?” …… “吃不消。” “可我偏要折腾你,来来来脱衣服,我给你上药。” “别别别,我自己来。” “来嘛,怕什么羞呀,又不是没看过。” “你什么时候看的!” “你晕倒的时候啊,我总得给你脱了衣服再清理伤口吧?” “花漫时,你你你……” “嗯?” …… “没事!” 就是握筷子的手有点抖,要好好克制下才能克制住自己不要一筷子戳死花漫时! 第八十一章 死,或者背叛 王轻候只身来到扶南殿中,扶南要跟他说什么,他早已清楚——无非就是虚谷弃了他这粒棋了,他焦急万分,得找个人来商量对策。 找王轻候?那不是找死么。 本来这种重要的事倒轮不着王轻候这么个无权无势的质子出谋划策,但鉴于扶南认为王轻候脑子好使,又得仰仗自己,便也能把他寻出来。 与王轻候同在的还有那位卢辞大人。 毕竟是扶南让卢辞坐上的太史这把交椅,从扶南的角度来看,卢辞是他的人。 王轻候见到卢辞时,端端正正地行了个礼,“拜见卢大人。” 卢辞心中一颤,但还算撑得住,抬手道:“免礼吧,今日是扶南神侍找我等前来议事,这些虚礼就不必了。” “谢大人。”王轻候起身,看向扶南:“不知神侍大人何事如此着急?”tqr1 “哼,任秋水那个老东西,是想让我背黑锅,扛下孟书君被刺之事了!”扶南手握成拳,重重地砸在桌子上。 “竟有此事?”王轻候好一副不知情的惊讶神色,“这是为何呀?” “此事复杂,原因就不与你讲了,如今紧要之处,是赶紧想个对策,不然,虚谷神使也不能从旁干涉任秋水的意见。那越清古简直可恶,竟敢一状告到任秋水那里!”扶南气未消,拳手也未松。 “越清古往日与神侍大人你并无仇怨,怕此事并非是他的主意,莫非……”王轻候还算有一丢丢良心,捞了一把越清古。 “没错,此事倒也不是他的问题,王后与任秋水关系匪浅,越清古这个靠着妹妹发达的废物去找他告状也是理所当然。”扶南气消了些,坐回椅子里,“可恨就可恨在任秋水借题发挥。” 这一下王轻候就不捞了,听着旁人骂两句越清古,他还是很开心的。 王轻候沉默了许久,像是在想着什么对策,半晌过后问向卢辞:“敢问卢大人,如今朝中风声如何?殷王对孟书君遇刺之事,是何态度?” 卢辞笑了笑,道:“不瞒王公子,殷王不管事,已不是一年两年了,别说孟公子遇刺,就算是朝中重臣被害,他也未必会理会。” “为何如此?”王轻候装作对凤台城王宫一无所知的模样,倒是装得挺像。 卢辞暗道一声小公子果然非常人,演戏演得滴水不漏,半点破绽也不给人抓住,然后便说:“陛下近几年来身体欠安,已是许久不理朝政了,朝中要事,多为……” “好了,说这些做什么?”扶南打断卢辞的话,他还是认为有些事不能让王轻候知道得太多。 卢辞后半句话是,多为王后打理。 扶南以为王轻候不知道,王轻候也就恰如其分地不多问。 只道:“那这样一来,倒是神侍大人的机会了。” “怎么讲?”扶南问。 “想来神侍大人也知道,殷王对我等诸候早有不满,我们这几个公子也是被押在凤台城做人质,牵制五大诸候,那么,殷王大概,并不待见我等吧?若孟书君有什么事儿惹得殷王不痛快了,岂不正是给了殷王陛下一个动手的机会?”王轻候话说得相当直白——把锅,甩给殷王陛下! 扶南听了都震惊,愣了好一会儿:“王轻候你可知你在说什么?那可是当今陛下!” “但他不管事儿呀,孟公子遇刺他都不管,更遑论,这一点点的小委屈呢?”王轻候拱手行礼,“不瞒神侍大人讲,既然秋水神使对您有杀意,而虚谷神使又不准备出手,您不想条更绝的路,怕是难逃生天。” 扶南仍在震惊,他似乎不敢想象,毫无力量的王轻候,竟能说出这等胆大包天的话来。 但细想之下,王轻候说得又没错,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两条路,任秋水那里是死路,殷王那儿搏一搏,说不定还有一线希望。 而且扶南清楚,孟书君倒没什么事儿惹得殷王不痛快,反倒是殷王有点把柄在孟书君手里——那祭天奴隶之事。 这样一来,他去虚谷神使面前一说,倒未必不可信。 “我这便去跟虚谷神使说。”扶南说着就起身。 “不,不能跟虚谷神使讲。”王轻候拦住他。 “为何?” “虚谷神使乃是殷王的人,就算你去跟他说了,他也不会帮神侍大人您,会帮您的人,是秋水神使。” “秋水神使?” “对,您乃是虚谷神使手下大将,手握朝堂重臣无数,秋水神使是因为忌惮您,才要对您不利,但若您,对他忠心呢?”王轻候看着他的眼睛,声音渐渐低下去,像是循循善诱般。 后方的卢辞非常聪明,这种时候挺身而出,一表忠心:“微臣愿追随神侍大人左右!” 扶南背后一阵冷汗。 他跟着虚谷很多年了,从未动摇过信念,虚谷往年对他也不薄,他在神殿虽只是个神侍之职,但早已是仅次于神使的地位。 突然让他叛变,不是件容易的事。 死,或者背叛。 这似乎,从来都不是一个特别难做的选择题。 他冷静下来,坐回椅子上,取了帕子细细擦掉额头的冷汗,声音也稳住了,问王轻候:“王轻候,你为何如此费心,为本神侍想出此等绝地逢生之计,你就不怕,一旦暴露,你也尸骨无存吗?你要知道,这里可是神殿。” “在下,只是想在凤台城,寻一处庇护罢了。”王轻候恭敬回话。 “退下吧,我要想想。”扶南挥了挥袖子,王轻候与卢辞两人躬身退下。 两人并肩而行,只见嘴唇轻动。 “小公子,此计太过凶险,扶南若是……” “他会的,临死之前的蠢货,没什么做不出来的。” “那小公子你的处境岂不危险?” “所以要仰仗你卢大人救命了。” “小公子切莫如此,手下但听吩咐。” “阴艳会将密信放在花中,此刻应在你府前等着了,回吧。” “是。” 王轻候明明是要置扶南于死地的,却偏偏主动给了扶南一条生路。 他要么有病,他要么有阴谋,你信哪一个? 第八十二章 想怎么睡你 王轻候这人的狠心在于,他不止对别人狠,他对他自己也狠,不放过别人的同时,也从来没想过要放过他自己。 他惜命,怕死,但不意味着他胆小,怕事。 出了神殿他与卢辞分开,回去的路上绕了一截路,顺了点果脯蜜饯之类的小玩意儿给家里那只馋猫。 家里的馋猫当真是没心没肺,一身伤未愈也从不在床上躺着好好歇息,席地而坐地跟花漫时和阿钗两位姑娘坐在花丛里。 三位姑娘各有姿色,美得尽不相同,着灰衣的阿浅托着下巴话不多,浅紫色罗裙的花漫时百媚千娇,青绿色襦裙的阿钗清秀可色,当真是个个都是人比花娇。 王轻候见了笑着摇头,何时他这公子府倒成了姑娘家的谈心之地了? “公子你回来啦?”最会心疼人的永远是花漫时,她挥着手臂让王轻候过去。 “嗯,带了点心给你们,阿钗姑娘几日不见,越发水灵了。”最会甜言蜜语的王轻候自是会恭维。 阿钗起身行礼,羞涩得很:“王公子切莫取笑,我是来替我家公子传话的。” “孟书君怎么样了?”王轻候也坐在地上,顺手摊开了点心推到方觉浅跟前。 “谢王公子关心,我家公子伤口未愈,不便行走,未能上府多谢王公子,还请王公子见谅。”阿钗温柔礼貌。 “看来阿浅那一刀劈得他不轻啊。”王轻候调笑道。 “你说的,伤得重点嘛,我刀偏了的,伤不了他性命。”方觉浅才不替王轻候背锅,当然了,也不会错过王轻候带回来的果脯。 “是是是,都是我叫你做的。”王轻候不跟他计较,只道:“孟书君让你传什么话儿?” “公子让我来问问,他何时进宫面圣合适。”阿钗说。 进宫面圣做什么?自是去表忠心,送大礼,送奴隶,换一换诸候的位置。 这人心也太急了。 王轻候扬了扬眉头:“叫他安心等着吧,时机到了我自会通知他,眼下神殿那边形势还未明朗,不急。”tqr1 阿钗点点头,又抿抿嘴唇,像是有什么话想说不敢说。 “阿钗你有话就直说吧,没事儿的,有阿浅在,我家小公子欺负不了你。”花漫时拍了拍方觉浅的肩膀。 方觉浅把胸一挺,拍得咣咣响:“没错,有我在,放心吧!” 王轻候望天,这家里是养了两白眼儿狼啊! 阿钗掩着嘴偷偷笑,笑罢才说:“我家公子说,那日他在秋水神使面前讲了那些话,是对神殿不利的,若不能快些动手,怕是虚谷神使和扶南神侍会伺机报复,而王公子您似乎还有另有所图,所以……所以我家公子问,能否等他的事情解决之后,您再谋您所图。” 她说到后面声音都低了下去,想来她虽然倾慕于孟书君,却也知道,这话说来有点恬不知耻的味道。 毕竟他的命都是王轻候一行人救的,哪里还有资格讨价还价? 不过王轻候却并不介意,不要脸的人嘛,总是有的,一个一个地气过去,哪里气得过来? 他只是笑了笑,捡了片果脯咬了一口,温声道:“阿钗姑娘不必如此拘谨,你只是帮孟书君传话,这又不是你的意思,不要脸的人也不是你。” 阿钗的脸色白了白,想反驳一两句替孟书君解释,却也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你回去告诉他,别想拿这件事做筹码,来要挟为他做什么,我这个人天生不怕事,谁要挟我,我就弄死他。”王轻候笑得温和,充满善意。 “你让他安安份份地等着,敢有妄动的话……我能救他,也能杀他。”说着他扔了果脯,拍拍手站起来,道:“我有些困了,你们三个慢慢聊,等回阴艳回来了,你们还能凑桌马吊。” “我家小公子说话就是这样让人讨厌,你别理他,你继续说呀,哪个绣庄的绣娘手艺堪绝来着,我去给阿浅定几身衣裳,你看看她这一天天穿得跟个破麻袋似的……”花漫时心思玲珑且心地善良,知道阿钗这样的小丫头怕是受不住王轻候夹枪带棒的重话,连忙哄着。 方觉浅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衣裳,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怎么就是个破麻袋了? 不过她也不敢花漫时争,反正争不过她。 她伸长了脖子看着王轻候的方向,看着看着花漫时踹了她屁股一脚:“要走赶紧走,这脖子都快伸得快能挂水桶了!” 方觉浅嘿嘿一笑,抱起果脯就要走。 “果脯留下,我要吃。”花漫时说。 “那……那我带一半儿走行不行?” “不行,就这么点,还有阿钗呢,叫小公子再给你买去,哼,我跟他这么多年也不见他买点什么东西给我,小气鬼!” “好,好吧。” 方觉浅恋恋不舍地放下果脯,一步三回头。 来到王轻候房外时,王轻候正在解外袍准备躺下,见着方觉浅,招手让她进来。 “我就知道你会来。”王轻候手肘支在椅背上,半俯着身子望着她,长发垂落,调皮捣蛋般地倾泄了几缕在他洁白的中衣上,偏头笑眼看着方觉浅的样子极是惑人。 他要是去了昭月居做小倌,那昭月居的生意怕是要再翻一番。 可惜方觉浅还是觉得果脯比较美味,心里头记挂着,全看不见这样的好风光。 “我今天想了想,你不会让扶南死得那么简单。”收拢思绪,方觉浅正对着王轻候坐下。 “嗯,说说看。”王轻候绕过来坐下,支着额头听她说话。 “你会用这件事,让虚谷与殷王之间的联盟产生嫌隙,但我想不到你会怎么做。” 王轻候唇畔攀上笑意,弯弯的嘴角里的笑比果脯还要甜。 然后他将在神殿里跟扶南说的话,又跟方觉浅讲了一遍。 方觉浅一边听他说一边吮着手指,手指上还有果脯甜味。 王轻候的喉结上下一滑。 方觉浅是见过这个小动作的——非常不幸,是当初她去色杀那位替神殿豢养娈童的王贵大人时,王贵情欲满涨,急不可耐,喉结滑动的动作。 所以方觉浅笑意古怪地盯着王轻候看,起身走到他跟前,冰凉手指轻轻地刮了下他的喉咙,许是因为吃多了果脯的原因,她声音里有湿糯甜软的气息,“王轻候,你在想什么?” 太性感,太迷人,太危险,王轻候的喉结,再次上下滚动了一次。 “想怎么睡你。” …… 他脑海中猛然响起应生那句话:“公子,你早晚要死在这女魔头手上!” 公子王轻候他觉得,这想法甚是好笑。 于是他坦坦荡荡地揽住方觉浅的腰,手臂一动将她带进怀里坐在自己腿上,隔着中衣方觉浅能感受得到他肌肤上的温度,又听得他笑声说:“花漫时没有教过你,随便调戏一个年轻气盛的男人,是很危险的吗?” 方觉浅偏过头看着他,正正地对着他深邃的眉眼,认真地说:“可是花漫时说你不行呀。” …… …… “花漫时,你给老子滚过来!” 第八十三章 你的目的 王轻候的这公子府上成日里都是打打闹闹,鸡飞狗跳。 他丝毫没有其他诸候质子该有的抑郁不得志,或者悲痛难自忍,他实在是活得潇洒快活,逍遥得有点过份。 至少在外人看来是这样的。 府上三位美人各具特色,人人都道朔方城的王公子当真好福气,坐拥三美,享不尽的温柔色。 唯有王轻候他自己心里清楚,三美美则美矣,就是没一个能啃进嘴里。 他被方觉浅第一百零一回吊着打,打到求饶后,连声唤着:“心肝宝贝快松手,我胳膊要让你卸下来了,乖乖乖,快松开。” 方觉浅松了力气,将被自己反制着的王轻候推了一把,哼声道:“你成日里花天酒地,瞧瞧你这身子骨虚得,连我都打不过!” “谁打得过你啊!”王轻候又跳起来:“说话要凭良心的好不好?你说谁打得过你!” 方觉浅得意地把下巴一扬:“那倒也是。”然后又拍拍手坐下,喝着茶:“你那边叫越清古去找任秋水,要把扶南整垮,可是转眼你自己又教了扶南怎么自救,你这是左右互搏啊。” 王轻候可怜巴巴地揉着胳膊肘子,委屈巴巴地缩在一边的椅子上蜷着,有气无力道:“是啊,左右互搏,俗称自己给自己找麻烦。” “你这么自私的人渣才不会给自己找麻烦。”方觉浅撅着嘴,想了一会儿,歪头看着旁边的王轻候:“王轻候,你是要探一探神殿中心地带的水吧?” “单方面的碾压局于现在的情况而言,毫无意义,扶南我肯定不会真的救,我就想看看,反对殷王的人,能反对到什么地步。”王轻候道。 “才不止这样,你肯定有其他的打算。”方觉浅挥手,不相信王轻候的话,又打了个呵欠,说:“不过我才懒得关心,你想说的时候自然会说,但我觉得,孟书君可能会很不安份。” “没错,那不是能沉得气的主,现在凤台城局势这么不明朗,危机这么大,他肯定想快点离开,保全自身,甚至浑水摸鱼。”王轻候轻叹声气:“他要折腾无所谓,别坏我的事就行。” “王轻候,你来凤台城以后,做过很多事,但似乎都没有一个明确的目的,或者说,没有人看穿你的目的。” 不管是最初的娈童之事也好,李司良父子之事也罢,抑或是如今的孟书君,王轻候所有行事都似乎是东一拳西一脚,看着事情之间都隐约有关联,但真个论起来,都只是些皮毛。 人渣王轻候是个特别能算计的人,他所行的每一步,所做的每件事,都有他的深意在。 还没有人真的说破过他的深意。 当方觉浅这样说出来的时候,王轻候眸中闪过微亮的光,一瞬即逝。 “小心肝儿今日是想与我谈一谈,这目的了?”王轻候扭过身子,笑望着方觉浅。tqr1 方觉浅也正对着他:“那日在余庆楼里,你问我信不信你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一个对的目的,我说我信。” “没错,我很感动,我差点就因此而爱上你了,啊不对,是我差点就因此更爱你了。”王轻候笑道。 “其实是因为,在当时我好像明白了你的目的是什么。”在蜜罐里泡久了的方觉浅,对王轻候的甜言蜜语有着无比强大的免疫能力,根本不为所动。 “哦?说说看。” “更远的我看不到,但是近的,我能明白。”方觉浅目光锐利起来,一如她腰间双刀的寒芒:“你要把五质子,送出凤台城。” 王轻候看着方觉浅久不说话,天性多疑的他,脑海里几乎又要冒出那个“方觉浅是杀是留”的想法来了。 但好在,他的的确确是给了方觉浅弥足珍贵世间罕见的,那么一点儿信任。 他微微笑起来,眼中的水波似是朝阳下的小溪水流淌,有着粼粼微光,使人着迷。 他探出手来轻轻穿过方觉浅的长发,慢声说:“小心肝儿,我最爱你是非不分,嗜杀如命,我希望你永远是非不分,嗜杀如命。” “我是会成长的,总有一天我也会找回我的记忆,希望王公子你的智慧手段也能迅速成长,最好是快过我的成长,否则,若有一天我分得清是非了,压得住杀性了,看得清你所作所为不值我信了,我也不介意出尔反尔,违背当日承诺。” 她握住王轻候修长温润的手,贴在自己脸颊上,慢慢靠近王轻候,近得她缓慢而香甜的呼吸都能被王轻候感受到,她才笑盈盈地说:“杀了你。” 送五质子,离开凤台城,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诸候脱缰,天下大乱! 再怎么是非不分的小阿浅,也是知道这事儿,他总归是不对的。 所以,王轻候最好还是要有一个好的理由,不然,谁会陪他祸害天下呀? 王轻候手心里似乎还残留着阿浅脸颊上的温度,以及他平日里最喜欢的细腻光滑手感,换作往日他是要带着这美妙的手感好梦一场的。 但此刻却已是睡意全无。 啊呀这可怎么好,他的小阿浅,成长得太快了呀,再也不是一句话就哄骗过去的傻姑娘了。 他收回手轻轻握了握,又笑开来,望着外面正跟花漫时抢果脯的方觉浅,决定,还是快些吧。 毕竟他的小心肝都说了,希望王公子的智慧手段,也能迅速成长不是? 觉也不睡了,他穿上刚脱下没多久的外衣,提笔砚墨写信。 扶南公子,是要除掉的,且不说这人人品是不是值得一死,但就利益而言,他就没法儿再活。 但神殿的水,他王轻候也是要搅一搅的,不然岂不是浪费了别人总骂他搅屎棍这一说? “应生,信送去越公子府上,不出意外,扶南这会儿已经去找任秋水表忠心了,那么宫里,也该有反应了,咱们这位越公子,是时候进趟宫了。” 应生收好信,揣进怀中,跑出去两步又跑回来,小声说:“我说小公子,那女魔……不是,那方姑娘,是在要挟你呐?” “可不是?” “公子你别怕,她要杀你的话,我第一个跟她拼命!” “得了吧,就你那三脚猫的功夫,她一巴掌就把你拍墙上了,赶紧送信去。”王轻候伸了个懒腰,笑声说道。 第八十四章 扶南的过去 诚如王轻候所言,人在将死之际,没什么人或事是背叛不了的,尤其是那些并没有什么坚定信仰的人。 扶南神侍这个人说来有趣,王轻候走后,他在屋中独坐许久,久久地凝视着自己身上那件x的袍子。 这身神侍长袍穿来不易,得到更不易,他至今记得,他是如何穿上这身衣服的。 扶南,并不喜欢男人。 在他将近模糊的记忆里,他记得他在多年前,也曾少年情动,似是爱过一个美丽的女子。 大多数穷人的爱情都是难得善终的,少年人穷则志也穷,那时的他都快要饿死了,只能眼看着心爱的人泪水涟涟地被卖入青楼,根本毫无反抗之力。 后来他自甘卖身进了昭月居,原只是想去做个端茶递水的小厮,努力赚银子,将心上人从青楼里救出来。 是怎么样,走进了神殿呢? 那似乎是个雷雨交加的夜晚,昭月居的老板抉月公子又要往虚谷神使那里送新人,新人不愿意,哭着磕头,满地都是血,总是温柔模样的抉月公子其实也心狠的时刻,并不动容。 他听说,去了神殿的人,都能大福大贵,有很多很多的银钱。 他站出来,道:“抉月公子,小的愿往神殿。” 笑意温和的抉月公子偏头看他:“你知道,神殿是什么地方吗?要去做什么吗?” 他说:“知道。” “好,你叫什么名字。”抉月公子问他。 “并无名字,乡里人都叫我阿财。” “这可不行,虚谷神使喜欢风雅之人,我替你取个名吧。”抉月公子抚盏轻笑,“你今日帮扶了这位小兄弟一把,这位小兄弟又叫南城,不如你叫扶南如何?” “谢公子赐名。” “梳洗准备一下吧,樱寺,你去教教他,虚谷神使喜欢新人,但也不喜欢一无所知的新人。” 再接着,便是一段漆黑的路了,轿子外边的雨声雷声响成一片,同在轿子里的樱寺好奇地问:“扶南,你今日为何站出来,南城那本是早就应了公子却突然反悔,公子才不放过他的,你只是个小厮,公子不会强迫你。” 那时候,自己是怎么回话来着? 好像是说,他要攒够十两银子。 樱寺似是嘲笑他,扶南,你想得太简单了。 从昭月居踏进了神殿的人,昭月便再也不会管了,生死,福祸,贵贱,都是神殿的事了。tqr1 那天晚上的扶南差点被活生生打死,虚谷有着太多奇怪的癖好了,扶南从未想过,要得到那一切,连付出生命的代价都未必够,还要供上尊严,人格,一切。 他有回头去求过抉月,把他带走吧,救救他。 抉月抚一抚他月白色的袍子,清俊地脸上带着温柔的笑容:“你说过,你知道神殿是什么地方,也知道要去做什么,私自逃离神殿的人,是会死得很凄惨的。” 从此,他便在神殿长长久久地住下来了,习惯了那些加诸在他身上的皮鞭和荆棘,越来越能自如地应对虚谷神使的种种怪癖,甚至能哄得虚谷开怀不已。 久到这么多年下来,他早已攒够了无数个十两银子,早已能救出一百个心上人,但他似乎忘了,当初只是为了十两银子,走进的这里。 他越来越想做一个人上人,要活得光鲜,活得有权有势,活得再不被人欺负骑在头上。 现如今,他已是连那美丽的女子叫什么名字,都不再记得了。 他紧裹着身上的神侍长袍,走在他认为的康庄大道上,风光不已。 没成想,这条康庄大道,马上就要走到头了。 他已经去求见虚谷神使三次了,三次都被拒于门外。 他这才发现自己风光的皮相之下,仍旧只是当年那个眼看着心上人被卖进青楼,毫无反抗之力的弱小之流。 虚谷愿意把他当人,他就是人,不愿意,那就只是条狗,随时可以抛弃的狗。 没了一个扶南,虚谷还可以有十个百个扶南。 扶南笑了一下,掸掸袖子,细细理好,迎着朝阳穿过花园,站在了任秋水的殿门之外。 任秋水不似虚谷那般盛气凌人不易亲近,他笑容亲切地听完扶南的话,听他说孟书君之死乃是殷王所为,虚谷知情,听他说虚谷多年来对自己处处针对,暗中作局,听他说扶南为神殿而死自是无怨,但却不能死得不明不白,更背上神墟细作这等罪名。 任秋水始终认真地聆听,时不时地露出惊讶地,难以置信地表情。 “秋水神使,小的所言句句属实,还望秋水神使明查。” “嗯,我都听明白了。但我有一事不解,还得问问扶南公子啊。”任秋水让他坐下,着下人给他上茶。 “您说。” “我虽与虚谷神使素日往来不多,但也是知晓扶南公子你深得虚谷神使信赖,今日不知为何,将这一切告知于我呢?” “神殿是圣地,不容任何人亵渎玷污,小的一心供奉神殿,若有人要毁神殿声誉,自不能坐视不理。” “说得好。”任秋水饮口茶水,“但神殿也是由各位神使在理事,你这般跑过来跟我说虚谷神使种种不是,殷王处处祸害,是想挑拨离间,让我等几位神使之间,互相残杀?想让神殿也殷朝立下嫌隙,彼此怨恨?” 扶南后背一凉,紧咬了下牙关。 他从来都知道神殿的七位神使没有任何一位是能轻易蒙骗的,那七个人都是人中精怪。 他有点不太能准确理解到任秋水的话,于是思绪良久,未作开口。 好在任秋水实在是个体贴下人的好神使,放下茶杯他说:“虚谷神使向来与朝庭交好,朝中一半儿的重臣能对神殿毕恭毕敬,也是他劳苦功高,你这般前来诋毁,怎么,是想让这些朝臣,都对神殿抱以怨恨,进而疏离?” 扶南连忙抬头,道:“小的绝不敢有此想法,不瞒秋水神使,如今朝中重臣皆与我有来往,不说远的,单说近来上任的太史大人卢辞,便与小的关系密切。” “哦,这个卢辞我倒是知道的,听说是李崇光死后,你安排上去的?” “正是。” “这人安排得倒是不错,太史之职极为重要,在朝中和神殿两头都能说上话,办得很好。” 扶南稍稍放松下来,趁热打铁:“若秋水神使想见他,小的可以安排他来觐见神使大人。” “这话说得,人家是堂堂朝中有品有相的大臣,怎能说是觐见于我,当说是以茶会友。”任秋水手指轻点了下茶杯,笑声说道。 第八十五章 你管得着吗 任秋水本是想杀了这扶南,一来给越清古那恼人的惹事精一个交代,二来能杀杀虚谷的锐气,三嘛,还能把孟书君那事儿给囫囵过了。 没成想着。这扶南却有意思得很,知道如何自救。 这样一来,任秋水反倒是乐意把他的命留一留了,就看看虚谷那老不死的,如何应对。 任秋水沿着茶杯沿儿打转,目光微凝,召来下人。 “止风,这个扶南,近来与凤台城中什么人走得近?” “回神使话,除了他刚刚说的太史大人卢辞,还有就是朔方城的质子王轻候,他们见过几面,扶南似乎很相信他。”tqr1 “王轻候,那个王蓬絮的三弟是吧?” “正是他。” “嗯,看来这王家几兄弟,都挺有意思的。” “是挺有意思的,那王蓬絮是个正人君子,但王轻候,那可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草包了,完全看不出那是两兄弟。” 任秋水一听这话有意思,便来了兴致:“怎么说?” 下人老老实实回话:“神使大人您平日事务繁忙,可能不知道,那王轻候啊,曾经跟前太史大人李崇光的儿子干过一架,就在昭月居,听说就为了抢个昭月居的妓,争得面红耳赤的,要不是抉月公子派人息事宁人,怕两人要打得头破血流。” “这么有意思?”任秋水笑起来。 “可不是说,你说王轻候这人,他府上都养了三个女人了,还要在外面跟大臣之子抢女人,这色心是得多重啊。” “还有什么别的有意思的事吗?” “有啊,今儿早上还听人说呢,大早上的就喝醉了,在余庆楼里耍酒疯发神经,轻薄了去楼里吃早茶的两个姑娘,被人打得半死,这会儿让余庆楼的伙计抬回去了,据说醉得跟头死猪似的。” “这么个废物,扶南为何信他的话呀?” “会拍马屁,小的有一次去扶南公子殿中,听他说话差点没把我鸡皮疙瘩掉下来。那王轻候一口一个神侍大人,一口一个您说得对,小的万事仰仗您,那扶南神侍听得心里头自是舒坦了,您又不是不知道扶南神侍这种人,听着点好话连方向都找不着了。” 任秋水听着发笑,扔下茶盏:“听着是个有意思的人,对了,止风,我记得你也是从昭月居里头出来的吧?” “是啊,但小的跟扶南神侍不一样,虽同为神侍,他想的是往上爬,小的嘛,图的是个平安是福,安安份份地侍奉着秋水神使您就行了,别的不想。” “没出息,你要是有扶南一半的心思,我能让你一直给我端茶倒水的?” “端茶倒水有什么不好,什么活儿都得有人干呀,扶南神侍就是想要得太多了。” 任秋水只是笑着摇头不说话,又叫止风去王轻候府上看看,看看他是不是真的醉得跟头死猪似的。 止风依言来到了王轻候公子府,让一屋子的酒气冲得不行,捏着鼻子扇着风,眉头皱得紧紧的:“这王公子大早上的喝什么酒呀?” 花漫时媚眼儿一转,叹气道:“不敢瞒止风公子,我家公子呀,在凤台城里没地位没人看得起,好不容易结识了那位扶南神侍吧,扶南神侍昨儿还把他骂了一宿,心里头难过着呢,借酒浇愁,这才喝醉了。” “扶南神侍骂他什么了?”止风好奇道。 “骂他没用,是个废物,什么忙也帮不上,您说这扶南公子是不是遇上什么事儿了呀,怎么找我家公子出气?”花漫时也是装得一手好糊涂。 止风眸光微动,笑了笑,道:“扶南神侍是虚谷神使的人,我是在秋水神使身边侍候的,我哪儿知道他是不是遇上什么事了?” 花漫时叹声气:“也是,不过,秋水神使可是有什么吩咐要您转告我家公子的,劳烦您跑这一趟?” “没什么事儿,就是王公子来凤台城这么久了,也不曾见过,派来我问候一下。”止风嘴严,嘴严的人才能得大人物喜欢。 “那可要多谢秋水神使关心了,谢谢您呐,这点礼物,不成敬意,还请您收下。”花漫时不着痕迹地递过一个小匣子,放进止风手里。 “好,我会转告秋水神使,王公子的好意的。”止风收下匣子拢进袖子,看了一眼还在呼呼大睡四仰八叉的王轻候,摇头笑了笑,走了。 眼见着止风走远了,方觉浅才从后边绕出来,拍了拍王轻候:“起来起来,人都走了。” “躺下躺下,你也躺下,躺着舒服。”王轻候作势就要把方觉浅拉上床。 “滚。”方觉浅甩开他,纳着闷:“这止风跑来,是来探虚实的吧?” “不错。”王轻候坐起来,盘着腿,撑着下巴:“不出意外,虚谷和任秋水都注意到我了,我得赶紧把自己拎出来,这样,今天你就再陪我去凤台城作几回恶,调戏一下良家妇女啦,吃一下霸王餐啦之类的。” “我才不陪你去干这丧心病狂的事,要去你自己去,我今天要去找抉月公子。” “你怎么成天找他,你有什么事儿找他,他那儿有什么好的!不准去!” “你管得着吗?” “你回来!” 才不理他,方觉浅走了。 女大不由娘啊……不对,女大不由王轻候啊! 自个儿发掘的这心肝宝贝,眼看着就要成别人碗里的了,王轻候,恨呐! 恨得他还没来得及跟上方觉浅拦下她,阴艳又跑过来:“公子,卢辞大人,应该会在今日去见秋水神使。” “是卢辞自个儿去,还是任秋水叫他去呀?”王轻候苦闷着一张脸。 “信我早就给卢大人送去了,他不会自己去的,依着公子的设定,是扶南引荐了卢辞给任秋水。想来,卢辞大人也已记熟了公子的叮嘱,不会说错话。” “我要这些人有什么用,啊,阴艳你说,我要他们有什么用呀,怎么说话都得我教!好好的黄花闺女也成天往青楼跑去见老鸨,她就不怕抉月把她卖进神殿呐!” 阴艳理着花篮里的花花草草,笑看着王轻候:“公子,你不会是吃醋了吧?” 第八十六章 府上三美,统统不理他 “我吃什么醋!抉月跟神殿牵连得有多深你不知道啊?那任秋水可都说了,如今的抉月是连七位神使都不能轻易动的人,方觉浅这小没良心的到底清不清楚她是在跟个什么样的人眉来眼去?” “我看方姑娘只是把抉月公子当朋友,毕竟,公子你对人家太糟糕了,难不成还不准备别人对她好?那谁对她好谁对她不好,她自是分得出来的,公子若真这么生气,不如对她好点?” “我对她哪里不好,我都叫她陪我睡觉了!” “公子,你真是对她太好了,我去卖花了,公子你忙吧。” 阴艳鄙视地看了一眼王轻候,也走了。 王轻候气得拍床:“什么玩意儿啊你们,有没有把我当公子看啊!” 王府三美,走了两美,只有一美还倚着门框冷冷地看着他。 “干嘛,你也要气我?”王轻候冲花漫时吼道。 “哪儿敢呐。”花漫时拖长了音调,“你一边救扶南一边害扶南,这一手左右互搏的棋,准备下到什么时候,孟书君府上那小可爱可又来问了,不是我说你啊公子,与其成日里担心阿浅会不会喜欢别的男人,你不如多担心担心正事吧。” “我说了我没担心!” “也是不该担心,反正喜欢谁也不会喜欢你,我家阿浅心里明白着呢,你是什么东西,她清清楚楚的。” “花漫时!我什么东西了!” “你不是东西,我昨儿没睡好,去睡美容觉了,有事儿找下人来叫我。” 说着,这最后一美也打着呵欠走了。 王轻候望着这空荡荡的卧房,气得把头埋在被子里,翻来滚去,扯来扯去。 有人戳了戳他。 “心肝儿你回来啦,唉哟我就说……怎么是你啊!”王轻候满心欢喜从被子里刨出来,以为能见着回头是岸的方觉浅,结果正对上越清古这张讨人嫌的脸。 越清古还嫌弃他呢,捏着鼻子:“你都喝成这样了,你府上没一个人帮你准备热水让你洗洗?王轻候你这人品真够次的啊。” “什么事,赶紧说!”王轻候披着被子裹在里边,不耐烦地看着越清古。 “你不是叫我进宫见王后吗,我想过了,不久之后,我妹生辰,每年她生辰殷王都会给她大办特办,怎么奢华怎么办,到时候你啊,孟书君啊,什么的,各路牛鬼蛇神都会被请进宫去,咱们那时候一块儿去。” 越清古挤上他的床,横躺在床上,铺开大片的骚红色。 “我叫你去见王后,是私下见面,是密谈,是讲悄悄话,悄悄话你懂不,就是不能被外人听见的,生辰宴席上你要去跟你妹妹咬耳朵?你不怕殷王一刀剁死你啊,还有,滚下去,这是我的床!” 王轻候猛地踹着越清古。 越清古偏不下去。 踢掉了鞋子还真就赖上了:“我不,我才不去见她,我也不下去,我在这儿等方姑娘。” 王轻候闭上眼,沉重地出了口气,他觉得他非常痛心,痛得不行痛心疾首心如刀绞的那种痛心——这都是一帮什么狗队友! “阿浅去找抉月了。”他有气无力地说。 越清古“噌”地坐起来:“什么?又去找他了?” “嗯,所以,你赶紧上那儿把她领回来。”王轻候挥着手。 “我这就去!”越清古麻利儿穿鞋,穿到一半又停下,“你怎么不去?” “我,我不想去,不行吗?” 王轻候又把头埋进被子里。 打死他也不会承认,他觉得他去昭月居里领回方觉浅很丢人! 他也是万万想不到,幼时抢女人抢不过抉月,这长大了还是抢不过! 切,大男子主义,活该你抢不过! 话分两头,说完王轻候,咱继续说任秋水。 止风给任秋水从王公子府里带回去的匣子里头,装着一个玉把件儿,朔方城别的没有,产得一手好玉,王轻候来凤台城时装了一兜,准备在这凤台城里可劲儿糟蹋用的。 这任秋水手里的玉把件儿,可算是第一个被他糟蹋出去的。 任秋水打量了一番,看着很是喜欢,颜色翠绿,通透可人,透着丝丝凉意,他看了一会儿,递给止风:“赏你了,是个好物什。” “这小的如何收得?” “赏你了就拿着,别跟扶南一样去抢人家的就行,对了,那卢辞来了没?”任秋水问道。 “来了,候着呢。” “叫他进来,我也见见这位,新上任的太史大人。” “好的,小的这就去唤他。” 止风收好匣子,请了卢辞进来叙话,顺便好心地提点了一句:“神使大人今日心情不错,卢大人不必紧张。” “谢过止风神侍了。” “别谢我,要谢谢王公子,听说,卢大人也与王公子有来往?” “止风神侍误会,只是在扶南神侍那儿见过一面?” “没有就好,卢大人可要知道,您这位置,至关重要,若是与一些不该来往的人搅和在一起,怕是要惹得诸位神使大人不高兴的。” 卢辞点头谢过,进了殿门,大礼下跪见过神使。 任秋水叫他起身,照例给他上茶,笑问:“听扶南神侍说,卢大人这上任还没几天,是吧?” “回神使大人话,是的。”tqr1 “别这么客套,时间都浪费在这些客套话上了,卢大人啊,我问你,在朝中太史这位置上,可还习惯呀?” “习惯的,多谢神使大人。” “那就好,我记得,你太史府上下官员共计三十七人,能上朝面圣的有四位,是吧?” “正是。” “朝中六卿,以你太史和太宰为首,我记得,太宗、太士、太卜三位卿大夫,虽官职与你相平,但实际都以为你太史为首,没错吧?” “秋水神使所言不误,但,但臣下绝无结党之意!” “你不必紧张,这是你们太史府做得好,才得他们这般信任愿意跟随,岂是你之过呀?” “是……” “想来,虚谷神使也很是器重于你,是吗?” 卢辞知道正题来了,反而心下一松,他相信,他的小公子信上所言,绝不会有半点差错,他只需照着信上说的去回话,便能助小公子成事。 第八十七章 本公子要一夜春宵 阴艳的花篮里除了有一篮春光,卖遍人间,还有一篮秘密,游走凤台。 她娇嫩细软的手指捻一朵人世的花,红的黄的白的花瓣在她指间递次而开,藏在花蕊里的故事像是羞涩怕人的闺阁娘子般,羞答答地在掌心里头摊开,一睹人世风采。tqr1 那个在卢辞掌心里摊开的秘密,也盛放出盈满阴谋气息的芬芳,热烈绽放。 卢辞并不是个上不得台面,小家子气的人物,相反他很有几分气场在,否则王轻候也不会看中他。 纵使在神殿面前需得俯小作低,但为官者的从容和沉稳,他都具备,此刻应对起任秋水的问题地,也显得并不慌乱。 他缓然一笑,并不是十分俊美但极具儒雅气质,稳声应道:“太史府不为任何一位神使所用,太史一职,司星辰,掌祭祀,为的是在神殿与朝庭之间搭一道桥梁,为天下人谋福祉,祈太平。” 任秋水未料到眼前这位太史大人竟会说出这样的话,有些讶异的神色:“哦,如此说来,太史府并不忠于神殿?” “秋水神使此言有误,天下人皆信仰于神殿,信仰于神,太史府自不例外,只不过太史府比之天下人,更多了一重责任,百姓只需信仰,而太史则要做得更多,以服侍于神,服侍于百姓。”卢辞笑声回话。 任秋水笑了一声:“是么,那为何你又与扶南神侍来往那般密切?” “神侍乃是神之近侍,他有召唤吩咐,便是神殿有安排,在下自当应往。” 这话说得巧,卢辞毫无痕迹地与扶南来了一次切割,斩断了他与扶南的关系,不露声色。 “话虽如此,但你我皆知,我神殿中总有一些人对权力格外渴望,以至于有些膨胀,不知卢大人又如何看待此事呢?” “臣下相信,这些人也是为神殿为信仰而生,虽方法有误,但本意为好。”不管任秋水跟虚谷之间的关系如此恶劣,都不是外人可以评说的,神殿的内部斗争,只能内部消化。 卢辞非常巧妙地避开了任秋水话语中的陷阱,绝不说虚谷半分不是,不给任秋水任何把柄。 任秋水合掌轻击,道:“卢大人果真是个妙人,知进退懂分寸。” “不敢,为神殿尽忠,乃是太史本份。” “这时辰也不早了,不如卢大人在我处用过晚膳再走吧,我平日里与朝中来往无多,也正好听一听卢大人跟我讲讲朝中趣事,如何?” “谢秋水神使厚爱,在下从命。” 这顿晚饭,吃得有一些人心里大为痛快,也吃得有些人心里,疙瘩连连。 任秋水往日里几乎不与朝中任何官员来往,人们都说,秋水神使一心奉神,不理尘世纷争,是个真正的敬神之人。 突然之间他就与这刚上任的太史卢大人同坐桌前,谈笑风声了。 这无疑是个信号,一个,秋水神使与太史府关系亲密的信号。 这个信号尤其让扶南有些震惊。 扶南叫卢辞去见任秋水,为的不是让他跟任秋水吃饭,为了是让卢辞去表忠心,告诉任秋水,他扶南可以带着卢辞这一众朝中重臣,转投秋水神使你的麾下。 这是扶南的底气和力量,他要用这些东西在秋水神使那里换一条生路。 但他没料到,卢辞会留在秋水神使那里用晚膳,他们的关系,会突飞猛进亲密到连他都达不到的高度。 原因再简单不过,卢辞在扶南前面扮演的一直是个唯唯喏喏的形象,他根本不知道,能被王轻候选中送进太史府的人,心思何等缜密。 可以预见,踩着李崇光和溯水来到扶南面前的卢辞,将再一次踩着扶南,近身任秋水。 王轻候的安排,自此,才见端倪。 “小公子,神殿里头来话,扶南怕是活不过三日了。”抉月给王轻候满着酒,慢声说道。 “嗯。”王轻候两根手指提着酒杯,也不喝,只提溜着把玩。 “我不太明白小公子的安排,你只是需要扶南将卢辞推到任秋水跟前,何必要让扶南去说殷王派人刺杀孟书君的浑话?”抉月不解道,“说那些东西,毫无意义呀。” 王轻候看了他一眼,笑道:“怎么没意义,不这么说,任秋水能搭理他?能逼得扶南把朝中权力交割出去?再者说,扶南还送了不少虚谷神使的好料给任秋水,我就不信任秋水听了真的心如止水,没有半点怨忿。” “扶南是从我这里出去的人,我记得与他同去的那一批小倌里还有一个叫止风的,他们二人如今在神殿中都极有地位,但想不到,这么快扶南就要下马了。”抉月笑道,“我听说,他倒是挺恨我的。” “你干尽丧心病狂的事,恨你的人没一千也有八百,多他一个不多。”王轻候向来没什么好话给抉月,说句安慰的话都夹枪带棒的。 抉月却只是支着额头笑,斜倚在贵妃榻上,满是风流倜傥好姿色:“神殿中有百神侍,你杀了溯水和扶南,他们又要找新人了,这两人都是虚谷手下的,虚谷不喜欢从神殿旧人中提拔人上去,看来我又要准备合适的人选了,说到作恶,公子你也是当仁不让啊。” “不过是些蝼蚁我没时间也没精力去关心他们的死活,我关心的是任秋水,虚谷这些人物。”恶毒如王轻候,说出这些话来时泰然自若,“不出意外,任秋水会把卢辞送到王后跟前,他不会轻易沾染朝中权力的,但王后会,以前王后就一直想将太史府这一门人纳入手下,但碍于虚谷一直未能得逞,这一次,太史府主动投靠,她不可能放过这个机会。” “说来奇怪,这位王后与她的兄长,当真是两个极端。”抉月笑道,“不管是从哪个方面来看,都很难想象他们是一对兄妹。” “把卢辞放在王后手下,有越清古这一重屏障在,我放心一些,虚谷这人太过阴毒,我可不想折了卢辞这样一员大将。”王轻候终于把那杯他捧在手心里温了半天的酒喝下去,“现在只剩下孟书君的问题了,得找个时间把这事儿解决了。” “公子还是多操心你自己吧,据我所知,任秋水和虚谷都注意到你了,你虽行事低调,藏匿极深,但也别忘了,那是神殿,他们若没有敏锐的嗅觉和智慧,是不可能掌天下至权这么多年的。”抉月忧心忡忡,他家公子再这么作,早晚是要把他自己作死的。 “所以我这不是来找你了嘛,你手下是不是有个叫樱寺的近侍,叫他过来,本公子要与他一夜春宵。”王轻候伸了个懒腰,笑得不怀好意。 第八十八章 抉月公子他喜欢的 别的人倒也还好,就是这个樱寺不太好,于是抉月皱眉:“小公子能换个人吗?” “哟,舍不得你的小宝贝啦?”王轻候神色戏弄,挑眉看着抉月。 “公子!”抉月知他不正经,不由得声音重了些,让他认真点。 “就他了,他跟你跟得久,嘴严。”王轻候乐道,“放心,本公子不会对他如何的,你的小宝贝得给你留着不是?” “公子你不要总是胡说八道,难怪方姑娘都从来不信你半句话的。” “你还有脸提她!我跟你讲啊抉月,你不要打她主意,当心我打死你!” “我可没打她主意,是她自己喜欢我这里,有本事,公子你也让她喜欢你的公子府,舍不得出府半步呀。”抉月还和他杠上了。 “抉月,你找死是不是!” 抉月懒得跟他吵,反正没一次吵得过他,只叫了樱寺进房去,又嘱咐其他下人送进了不少玫瑰膏啦玉凝露啦之类的事物进去,送王轻候“一夜春宵”。 樱寺乖巧地站在王轻候跟前,看着王轻候摆弄着桌上精致小瓶里的事物,一会儿拿起来闻闻,一会儿又拿远点嫌弃。 然后王轻候抬头看着樱寺,叫他坐下,两人大眼对小眼,王八对绿豆的。 “王王王公子,你你叫我来做做什么?”樱寺说话都结巴了。 “诶樱寺,你跟我讲讲,这男的跟男的,怎么搞啊?”王轻候虚心下问,他真的想不明白,这世上美丽的女子千千又万万,那些美好又诱人的身躯柔软又美妙,怎么会有人偏偏好这口呢? 樱寺脖子一梗,脸都红了。 “你身边不是有那个叫应生的小哥了嘛,你干嘛非得找我呀!”他快要哭出来,他为抉月公子守身如玉好多年,万万想不到今儿晚上要名节不保,难受,想哭。 “应生是个小可爱,不能带坏他,你嘛,反正坏都坏了,再坏点也没事,说说嘛,怎么搞?”王轻候一本正经地求教。 樱寺,“哇”地一声哭出来。 下楼没几步的抉月听了这声哭,摇着头叹着气,他家小公子啊,就没准备放过身边任何一个人,谁他都要好好戏弄一番。 楼下喝酒的方觉浅见着抉月下来,好奇地问:“王轻候在干嘛呢?” 抉月手指头指指楼上,几次想说话,又咽回去,欲言又止几多回,最后只说:“走,我送你回去,今日晚上,小公子怕是不会走了。” “哦,他在跟人睡觉啊?”方觉浅,直白。 抉月都有点遭不住这直白,笑出了声:“嗯,他在跟人睡觉。” “好,回吧。”方觉浅起身,拍拍衣裙就要走。 “你不生气呀?”抉月好奇地问。 “为什么生气?”方觉浅诧异,王轻候要跟人睡觉,她生哪门子气? “哦我忘了,你都不知道生气是什么,算了,走吧,今日月色好,我们走回去。” “我一个人回就行了,这么晚了你送我回去了还得回来,多麻烦。” “那可不行,哪里有让小姑娘家家的一个人走夜路的道理?走吧。” “那上次你跟我讲的那个故事,能接着讲吗?” “当然可以呀,你喜欢听就好,话说那张生考取了功名后呀,就生怕别人知道他曾与青楼妓女有过来往,说他是非,再也不肯回去……” “混账东西!” “嗯,混账东西!咱们接着说……” 故事是个再庸俗不过的寒门士子遇名妓,一朝成名负尽恩的故事,但方觉浅从来没听说过,便也听得津津有味,月光细细碎碎地像是银沫子,洒了一地,竹林里吹过风,幽幽深深沙沙鸣鸣,抉月身上有着令人安心的好味道,闻一闻便使人忍不住唇角上扬扬起笑意。 方觉浅蹦蹦跳跳左一个为什么,右一个然后呢,抉月缓缓踏步笑着说,因为呀,然后就。 王轻候趴在窗子上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渐渐没入竹林深处,忧伤地叹口气:“樱寺,你家公子为了我,都甘愿献身了,当真令我感动啊。” “哼。”樱寺气鼓鼓一声。 “干嘛,我说错了?” “我家公子才不是为了你呢,少自作多情了。”樱寺像是憋着气,又像是憋着委屈。 “嗯,我知道。”王轻候似笑非笑,“他到底为什么要对阿浅这么好,实在是让人想不明白,我记忆中的抉月,虽然是个温润君子,但也不是对谁都这么温柔体贴。” “是啊,我跟了公子好多年了,从来没见过他对谁这么认真上心,仔细关怀,其实我家公子,手也黑着呢,才不会轻易怜惜谁。”樱寺也叹着气,小小的人儿脸上五官都要挤在一起了,双手托着腮,苦闷着,“不瞒您说,其实我很讨厌方姑娘。” “看出来了。”王轻候趴着的身子转过来,望着樱寺,笑道:“你讨厌阿浅对抉月的情意一无所知,只认为抉月所做那一切都是为了我,对吧?” “对呀,我心疼我家公子,他是这凤台城里数得上名号的人物,谁见了他不得低三分头呀,他想要的女子哪一个不是主动投怀送抱,何苦要为着一个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的人,这般费心费神?方姑娘对这一切,却根本不知情,我家公子还不准人说。” 樱寺可是清楚的,以前这昭月居里从来不准备桃蕊云片糕的,可惜了那位方姑娘,哪里知道那是抉月公子亲自出面请了庆余楼的大厨过来,上昭月居里手把手地教会了这里的厨娘?tqr1 那可是抉月公子,亲自出面就为了一碟桃蕊云片糕。 以前来这昭月居的达官显贵何其多,名媛望族难计数,谁曾有过这等待遇呀? 王轻候听着樱寺小小声的抱怨,反而笑开来,“嗯,阿浅这个妖精,专门魅惑人心,越清古也让她迷得神魂颠倒的。” “那你赶紧把她收了呀,我家公子也就死心了。”樱寺鼓着腮。 “你以为我不想,我收得掉吗?我睡得着她吗?愁人!睡觉!” 樱寺吓得一哆嗦。 王轻候见了发笑:“怎么着,怕我吃了你呀,诶,今儿我还就吃你了。” 第八十九章 王后寿宴请帖 “一夜春宵”过后,樱寺脖子上多了几块红斑,颜色深的地方都有些泛紫淤青了,懂门道的人都知道那是什么。 只不过樱寺脖子上的,全是王轻候拿手掐出来的。 抉月看着发笑:“你也真下得去手。” 王轻候打着呵欠,享受着抉月递过来的汤汤水水:“你家这个樱寺,懂得倒是挺多。” “这里可是昭月居,不懂这些怎么做事?”抉月收拾着乱七八糟的床铺,又道:“你吃完了赶紧回去吧,越清古昨夜留在你府上了。” “什么东西!垃圾!狗屎!你们这些禽兽,个个都趁老子不备抢老子美人!” 王轻候嘴上骂骂咧咧喊得凶,身子却半点没动,依旧悠悠慢慢地吃着早点。 抉月摇头:“你呀,我都不知道你哪句话真哪句话假,看着倒是挺在意方姑娘的,心里头却狠得像把刀。” “你们抢不走的,我急什么?” 慢腾腾吃完早点的王轻候,擦了擦嘴,对抉月道:“你知道怎么做。” “明白的,小公子放心吧。”抉月点头,心想着就是要委屈一下那樱寺了。 凤台城这城特别大,大到骑快马绕城一日也走不完,但凤台城这地方也特别小,小到几句流言迎着风就能吹满城。 流言大概是说王轻候男女通吃,好色好得没了边,一掷千金睡了昭月居里从不接客的小倌,睡了一夜尚未够,还在心头好身上留下了诸多痕迹,以作标记,气煞了许多垂涎樱寺多年未曾得逞的人。 街里街外的都说王轻候品性不端,有姑娘尚待字闺中的人家反复叮咛自家千金,像王轻候这等登徒浪子千万要离远些,哪怕只是跟他说两句话,怕也是要沾一身的腥骚,以后说都说不清。 方觉浅对各位乡里邻居的话深以为然。 越清古在一边大肆添油加醋。 “方姑娘你看见了吧,我同你说哦,王轻候这个人人品极坏,口碑极差,那真是提起都让人反胃……” “越清古,你上别人家做客,反倒是骂起主人来了是吧?你要不要脸?”王轻候一进门就听到越清古嘀嘀咕咕的话,笑骂道。 “我这是实事求是,你在昭月居一夜风流都风流了,还不许人说呀?”越清古不要脸。 “来我这儿干嘛,少打哈哈,没空陪你闲唠。”王轻候懒得跟他扯皮,问起正事。 “送帖子来了,喏,十日后王后寿辰宴席帖子,可携一位家眷前往。”越清古扔了一本烫金字贴丢给王轻候。 王轻候想也没想便道:“花漫时准备一下,届时与我前往。”tqr1 “不行,你得带方姑娘去。”越清古立刻打断,“你不带她去,我就把帖子收回。” “你是不是脑子不清楚,王宫什么地方,阿浅这性子去那地方合适吗?两句话把你家妹子气死了谁负责啊!”王轻候骂道。 “就指着方姑娘把王后气死呢。”越清古笑得一脸灿烂。 王轻候正起脸色:“你少打这些主意,我不会让阿浅当你的枪的,有病!” “来不及了,我已经跟王后说了,她点名要见见这位方姑娘。”越清古双手抱胸,一副你奈我何的神色,“我知道你们个个都拿王后压我,我不如自己主动坦白,反正她早就知道了。” “越清古,你不要得寸进尺。” “得寸进尺的人是你吧,王轻候!说要救孟书君的时候,你可没说要把太史大人推到王后面前啊!你可没告诉我你想做的事情是渗入朝堂和神殿两处啊!你也没说你将直接绕过殷王达到殷朝真正的权力中心啊!你更没有告诉我卢辞是你的人!”越清古冷笑连连,声音也泛着阴沉,“真把人当傻子不成,王轻候,你干的这些事儿,随便一桩说出去,都够你整个王家陪葬的了!” “你可有证据?”王轻候轻笑反问。 越清古滞住,是,王轻候哪里会留下证据,他始终清清白白干干净净,干事儿的人都是别人,所有的事情由他一手主导,可是他连面都没露过几次,说出去这些话谁信呐! 信了谁拿得出证据? “王轻候你别太过份了!” 王轻候走上前,拍了拍越清古的上衣,又拉了拉他袖子整整皱褶,慢声道:“我所做所为不过为了自保,我可不像你,有人护着,越清古,王后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很清楚,阿浅若站到了她面前,是死是活都未可知,你想发疯,自己疯去,拖上阿浅,我要你的命!” “那个……”方觉浅听他们吵了半天,慢慢举起手,“嗯,王后到底是什么人啊?跟我有什么关系?” 王轻候看了一眼越清古,对方觉浅道:“问他吧,有谁比靖清候更了解自家妹子呢?” 越清古脸色都青白,紧咬着牙关,恨恨地看了一眼王轻候,拂袖而去。 方觉浅觉得正常人实在是太有毛病了。 有什么话,不能直说吗?非得这么绕弯子,鬼才听得懂哦。 于是她拧着眉头看着王轻候:“你是不是踩人家痛处了,抉月公子说过,打人不打脸,说话不揭短,你这……” “抉月说什么你都信,他还说昭月居是人间极乐处呢,你信不信呀?” “信啊,你不就刚从那儿回来吗?” “你!”王轻候让她气得结舌,“你少去两趟昭月居,没事儿在家多教教花漫时拳脚武功行不行?那什么地方,你一个女孩子老往那儿跑像什么样子!” “那花漫时也去,你怎么不说她?你自己不也去得多,你这人就是古怪得很!”方觉浅越来越觉得王轻候不可理喻,比花漫时还不可理喻,于是甩甩袖子就走了。 留得花漫时懒洋洋地倚在椅子里,乐个不停:“哦哟,我家公子也有被人气得半死的一天哦,这叫什么,这叫自作孽不可活,报应呀。” “你滚!” “我滚了可没人告诉你,今日卢辞进了宫,要面见王后,也没人告诉你,孟书君有病,干了一件丧尽天良的事儿。”花漫时笑语晏晏,媚态横生。 “他怎么了?” “你猜。” 第九十章 你能付出什么 在人吃人的凤台城里,不够聪明又不够重要的人,总是容易被放众人放在最后的位置上。 这是暗行着的规矩,人们总会先忙完重要的事,再去理会无关紧要的那些杂事。 孟书君就是那个“无关紧要”。 抉月也说过,孟书君他不是个安份的角色,他的内心始终骚动不安,总觉得自己聪明无比。 他养了许久的伤,一直在等着王轻候的音信,但王轻候却因着任秋水那边的原因把他的事往后压了压。 但王轻候这一往后压,便压出了一个大问题。 在多次询问无果之后,孟书君觉得王轻候这个自私自利之徒,言而无信把他给骗了,于是决定自己出手,主动找上了任秋水。 任秋水的殿中阳光通透,他站在一片温暖的阳光里,弓身拱手。 “久不见孟公子,不知孟公子的伤可是好些了?”任秋水笑着问他。 “谢神使大人关心,在下已然安好,这些日子一直困于病榻,未能及时来见过神使大人问安,还望神使大人赎罪。”孟书君垂首说道。 “哪里话,你有伤在身,我岂可怪你,不知今日孟公子有何要事?”任秋水倒是一副心怀大度大的模样。 孟书君掀袍跪下去,直直叮着地上的青石地砖,不敢直视任秋水,道:“不瞒神使,近日来我伤痛难抑,越发思念故里。” 聪明人说话总不会将话说得太过明白直接,总是喜欢绕上七八九十个弯,将真正的意思藏在纡回曲折的细绵言辞中,听的人需得理一理话头,思一思含义,找到核心。 任秋水一听到“思念故里”四个字,便知晓了孟书君的来意——他来向自己求一道放生符,放他回清陵城。 于是任秋水眉头一抬,默不作声轻合了手掌,慢声问:“孟公子离家多时,思乡之情可以理解,但你身份特殊,不是普通人,怕是不能如普通人轻易归家。” 孟书君早已料到任秋水会这般说,心下一横,抬起头来望着任秋水:“秋水神使,在下在凤台城已然开罪了扶南神侍,纵使此时扶南神侍不会对我如何,但日后也难说他身后的虚谷神使对我怀恨在心,日后在凤台城是举步维艰,生死难料,若不能及时归去,怕是性命难命。” “大胆!”任秋水声音一高,“扶南犯错自当受罚,你是说虚谷神使会因私枉法,对你暗中加害不成?神殿中人,岂容你放肆诋毁!” 好在孟书君在今日踏进神殿的时候就已经做好了万全的心理准备,任秋水的喝问并未将他吓住,依旧对答如流。 “在下绝不敢有此想法,但神使大人您也知晓,凤台城错综复杂,我若留在此处,于秋水神使也帮助不大,若我回到故里,却能为任水神使一尽全力。” “哦,你能为我尽什么力?”任秋水明白,今日孟书君走得进神殿,就带了足够重要的东西来,他要看一看,孟书君能拿出什么来。 “清陵城位于须弥大陆西北偏角,远离凤台,那里的人愚钝,心智未开,不知神殿之神圣,神殿在清陵附近多处分殿也凋零破敝,鲜有人前去供奉祭拜神祇,我若回到清陵城,必向那处的子民布道传教,修砌分殿,使万千清陵子民,一心向道,专心神殿。” 孟书君有条不紊徐徐道来,显然他已然准备多时,除此之外他还说道:“我家中父兄性情顽劣固执,不敬神不尊道,我也会想办法将其劝服,若秋水神使能给我这样一个机会,日后的清陵城,定将听从神殿调遣,一心向您。” 所有的话里面,最重要的,是最后那四个字,一心向您。 孟书君到底是个说话巧妙的人,知道如果大喇喇地,直白地说,他可以把整个清陵城都拿出来献给任秋水,供他使唤,那任秋水听了也不敢要,那可不是几亩地几座山头,那是一整个诸候封地! 要把话说得圆润美妙,让任秋水听着舒坦自在,又自然而然地接受,才是关键。 显然孟书君为此细细打磨多日,每一句话都滴水不露,又不显半点谄媚。 果不其然任秋水听着沉默许久,清瘦的脸上一双可以称得上睿智的眼睛,细细打量着孟书君,似乎在思考他的话有几成可信。 孟书君也懂事的不再多说什么,只安安静静地等着,等着任秋水在心底在盘算。 这是孟书君的一场豪赌,比之在殷王那里上的折子,赌得更大,殷王那里他只是赌上了清陵城的财富,这里,他赌上的整个清陵城,以及他自己的命。tqr1 但孟书君很有信心。 虽然他内心深处的确怨着王轻候把他的事牵了个头之后,再放置不理了,但他也承认,若没有王轻候那天外一剑的刺杀,他早已一命呜呼,更别提得到亲自面见任秋水的条件。 正是因为王轻候制造事端,让他进入了任秋水的视野之内,才有可能去赌一赌,赌是否翻盘。 眼下的孟书君在凤台城的确无依无靠,而且也的确依然有性命之忧,王轻候的缓兵之计缓不了多久,想杀他的人依旧要杀他,而且是更想杀他——虚谷在失了扶南这员大将之后,还能饶得过他? 外人看来,摆在他面前的只有一条路,另寻靠山,这个靠山还只能是有能力与虚谷一抗的任秋水。 这些巧妙而精致的力量博弈,在凤台城里随处可见,每一个微妙的平衡被打破,都有可能引发塌方,带起连锁反应,博弈这场游戏的人,每一个人都是把脑袋提在手里,走着钢索。 而孟书君有七成把握,任秋水会答应他的请求。 只是孟书君把神殿的人想得太天真,太善良,太简单。 总是和和气气的任秋水他绝不是一个真正心怀善意,无私关爱他人生死的好好先生。 他是神使。 这位神使在良久时间后的思量之后,问了孟书君一个问题。 “你能付出什么,让我信任你。” 第九十一章 被恶狼咬死的小白兔 像个青桃儿般的阿钗姑娘在王公子府外转了许多圈,都没走进去,是早起练武的方觉浅瞧见她了,她才踩着小碎步跑过来打招呼。 “阿钗姑娘,你有事儿么,怎么不进来?”方觉浅只以为她又是来替孟书君问王轻候,何事救他出凤城的事,笑着问道。 “没事,就是,来看看方姑娘你,我,我给你带了点心,都是你爱吃的。”阿钗将油纸包递给方觉浅,份量极多,够方觉浅吃上三五日的了。 “谢谢呀,不如你进来坐一下吧,站在这儿多累呀。”方觉浅喜滋滋地把点心抱进怀里,拉着阿钗的小手就往里走。 阿钗小手一挣,挣出了方觉浅掌心,紧了紧手中的帕子,笑容清丽,像朵清早带着露水的百合花,清纯动人得让人忍不住细细呵护关爱。 “方姑娘,在凤台城有幸遇到你,遇到花姑娘,我很开心。” “这是什么话,你怎么了?” “没有,就是想起那日在祭神台你说的,人的选择,都是自己做出的,不该总是将自己的过错,归咎在外人身上,觉得很有道理,所以过来谢谢你。”阿钗笑着说,依旧是那副羞涩的样子。 “那都多久以前的事了,再说了,那是说你家公子的,又不是说你,你记着干嘛呀,进来吧,应生这会儿应该准备好早饭了,我们一起吃呀。”方觉浅招呼她进去。 阿钗纤小的秀足往前挪了碎碎的一小步,又退回去。 “不了,我还得回去侍候公子洗漱呢,就先回去了。”说完她转身就走了,走得又急又快,方觉浅都来不及向她道别。tqr1 再见到她的时候,她已是一具冰冷的尸体。 快到让人措手不及。 方觉浅,王轻候,花漫时三个人站在昭月居后方安静的院子里,看着静静躺在长案上已然没了呼吸的阿钗,只觉世事荒唐。 她的小脸依旧清纯动人,像朵带着露水的百合花,只是过早的凋谢了,手背上的淤痕伤疤,一直蔓延进袖子里,不知道她全身上下伤有多少。 “我托人把她从神殿里带了出来,又派人给她擦洗了身子穿上了衣服,听说,全身都是伤,受了不少折磨,被人凌虐至死。”抉月声音低沉。 “我早就说了,待在饿狼身边的小白兔,早晚有一天会被狼吃了的,她不信我。”花漫时也没有平日里的千娇百媚,心疼难过的神色掩都掩不住同,红着眼睛擦着泪水。 “阿浅?”王轻候查觉方觉浅沉默得可怕,有些担忧。 方觉浅她特别清楚此刻的她应该难过,愤怒,悲伤,甚至像花漫时那样流下眼泪。 非常令人绝望的事情是,她很想去感受这样的情绪,但她感受不到。 她的那颗心脏除了会跳动以外,再不能帮助她感受任何东西。 她的大脑告诉她,她是心疼阿钗的,可是她的心却明明白白地写着,她漠不关心。 继花漫时受伤之后,她再一次领教了自己的无情和冷酷。 自己真是一个可怕的人。 “应该不是从神殿里带出来的吧,抉月,到底怎么回事。”她只能冷静残酷得像个冰做的人般,问着冰冷的问题。 抉月翕合了双唇,欲言又止。 “说吧。”方觉浅道。 “的确,神殿中时常有这样的事,死人是不会留在神殿的,会在半夜有人用板车拉出来,拖到乱葬岗,阿钗姑娘当时就在板车上。”抉月说,“我怕你难过,不想说得太细。” “嗯,就像屠夫把屠宰好的死猪,赤条条地放在板车上,拖到菜市场里去一样,对吧?” “别这样说,方姑娘。”抉月不想她将话说得这样伤人,“死者为大。” “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大不大的,孟书君呢?”方觉浅冷笑一声,“他怎么不来?” “他……唉,他此刻在外面喝酒。”抉月叹声气。 “把他带过来。”方觉浅抬眼看着抉月,“或者,我去外面杀了他。” 抉月一怔,看向王轻候。 王轻候知道方觉浅此刻的确想杀人,便抬起两根手指:“去吧,把他叫来。” 方觉浅坐到边上的椅子里,静静地看着了无生息的阿钗,她有一点儿不明白,早上还笑眯眯跟自己送点心的阿钗,是怎么在一转眼的功夫里,就成了一具尸体的。 如果早上她坚持一些,把她叫进府上,留着她不回去,是不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但同时方觉浅也清楚,没用的,没用的,该发生的还是会发生的,留得她一日在,留不住她千日在。 孟书君醉醺醺地撞进来,东倒西歪着步子,连路都走不稳,手里还提着个酒壶,酒气冲天:“王公子有事?” 他进门那一刻,屋子里突然盈满了宛若实质的腥红杀机,所有人的寒毛都立起! 王轻候抢先一步拦在孟书君之前,提着他衣领:“孟书君,我有没有说过,让你在府上安安份份地等着?” “我等了啊,我左等右等,这不是等不到你嘛。”孟书君是真喝醉了,连站都站不直。 “那你就献上了阿钗,向任秋水以示忠诚?”王轻候要赶在方觉浅动手之前,赶紧让孟书君把罪孽都说清楚,不然这里马上就要多出一具尸体。 “一个女人而已嘛,怎么,难道王公子对阿钗也垂涎多时?这是心疼美人了?”孟书君醉笑不已,说话间舌头都捋不直,手里抓着的酒壶也快要掉落在地。 冰冷的寒光从侧而来。 “阿浅!”花漫时忍不住大声呼道。 王轻候抬手扣住方觉浅手腕,“阿浅,不能杀他。” “哦?”方觉浅却媚笑起来,妖孽之色陡然横声,眼角朱痣宛如活过来的鲜血,“果然人渣与人渣之间臭味相投,惺惺相惜嘛,要不,你替他去死,好不好呀?” 她说着手腕一翻,挣脱了王轻候,刀尖一旋,直抵王轻候胸口。 王轻候飞身立退,掌中三根金针一闪,就要刺入她穴道,压住她狂燥的杀意。 第九十二章 你真让我恶心 “王轻候,我乐意让你控制,你才控制得了我,你以为你是谁,也配做我的对手?”方觉浅横刀一挡,三根金针打在刀身上,发出“叮”地脆响,反弹回去直往王轻候面门。 “阿浅!”王轻候侧身一让,躲开金针,绕后抱住方觉浅的双肩:“嘘,冷静一些,阿浅。” 但真正起了杀机的方觉浅就是一台完美的杀戮机器,没有任何一句温言软语可以让她停下,那是王轻候与她相识第一日,就见识过了的。 被她撞飞的王轻候在半空中点着屋梁往下一掠,眼见方觉浅就要一刀劈死醉得不省人事的孟书君,只能挡在他面前。 方觉浅的刀太快,一刀扎入王轻候肩头。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方觉浅笑看着他,手微微往前推,将刀身又往王轻候肩头推得深了些,“你以为有了王蓬絮这道护身符,我就对你忌惮?王轻候,你是不是高估了你自己?” “对,我高估了我在你心里的地位。”王轻候绝未想到过,在方觉浅错手一刀刺中他之后,还会往前再推深。 他绝未想到过,原来世间狠心之最,不是自己,而眼前的小心肝儿。 他以为,这么多时日的相处,便真是块石头,也能让自己捂热几分的。 “你们够了,为了一个外人要自相残杀吗!”花漫时冲过来,推了一把方觉浅,骂道:“看看你们像什么样子,你们的敌人是自己人吗?眼下要解决的事情是杀了你们最信任的人?阿浅,退回去!还有你,公子,你倒是出息,平日里怕死怕得不成样子,这会儿倒是英勇了!” 方觉浅杀机未退,看了一眼花漫时,依旧杀气腾腾。 花漫时让她这一眼看得心里发毛,但仍是不肯退,身子一挺,犟道:“怎么,你也要给我来一刀?”tqr1 “方姑娘,还是先听听他怎么说吧。”抉月也赶紧过来圆场,好言相劝,总不能真的在这里自己人杀得你死我活啊。 方觉浅拔回刀,王轻候的目光始终死死地盯在方觉浅脸上。 没错,他爱死了心肝儿这薄情寡恩的性子,没错! 要什么她记恩情思恩义,要什么她有羁绊有柔软,要的只是她薄情寡恩嗜杀如命! “我没想过要害死阿钗的,我甚至都想不到任秋水会提这样的要求,他问我能付出什么,我说为了神使皆可,他却说,除了我的野心和性命,我最重要的,他能拿走的东西只有一样,就是阿钗,问我愿不愿?” 孟书君似对他险些丧命方觉浅刀下并无察觉,只是蹒跚着步子走到阿钗面前,细细地望着阿钗的模样,似笑似哭。 “跪下!”方觉浅踢了一脚他膝窝。 他“噗通”一声跪倒在阿钗跟前,泪水流下来,“那时我已经后悔了,后悔去找任秋水,但我没有退路了,我若说不愿,神仙来了也救不了我,我走错了一步棋,回不了头,只能硬着头皮走下去,来把这盘棋盘活。我不想的,阿钗,我真的不想害你的,我都敢来见你,我没脸来见你。” 他跪在那里呜呜地哭泣,泪水滴在阿钗脸上,他拉起阿钗的手贴在脸颊上,细细碎碎地念叨着对不起,对不起。 “如果所有的死亡都能用一句对不起就化解,那死亡这件事也就没有那么沉重了,孟书君,所有的过错,是要付出等同的代价,才能弥补的。”方觉浅压着声音说,“这是你们教会我的,一切有价可讲,等价交换。” 花漫时正给王轻候紧急包着伤口,听得这句话时,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 阿浅你哪里晓得,一切有价可讲,可是有时候,一切都没理可讲。 王轻候也平缓了内心,包好伤口后,对孟书君道:“你想怎么安置阿钗?” “我要把她带回清陵城,我答应过她的,带她回家。”孟书君背起阿钗,想要离去,方觉浅想拦下他,她不愿意让孟书君这样的人再碰阿钗一下。 “阿浅你住手,这是他的家事,你是外人。”王轻候冷厉着眉目没有半点柔情在,又对孟书君道:“你走出了这一步,怕是没那么容易走到头,孟书君,你身陷泥潭了。” “我会活下去的,我一定,要活着回到清陵城!”孟书君的酒像是醒了,狠毒的目光盯在地上,咬牙切齿的声音。 “十日之内,我与你办妥此事,滚出凤台,回到你的清陵城去!”王轻候这是动了真火,平日里的长袖善舞今日一点也见不着,句句直接了当。 等到孟书君走了,他又道:“你们都退下,我有话跟阿浅说。” 花漫时与抉月相视一眼,皆是担忧的神色,叮嘱了一番千万别再动刀动枪的,才忧心不已地退到门外。 王轻候端坐在椅子上,喝了一口茶,动作慢悠悠的,由着方觉浅站在那里,冷冷地看着他。 “孟书君不能死,既不能死在神殿和殷王手里,更不能死在你手里,这是我绝不会妥协让步的地方。”王轻候喝好茶,慢声道。 “我知道,你要把孟书君送回清陵城,你还要把其他的质子也送回各自封地,你要将五大诸候权力重新洗牌,搅动殷朝平稳。”方觉浅说道,“清陵城最是混乱,也最不信仰神殿,不受神殿控制,所以你第一个就选中了他。” “不错,所以,不管死一个阿钗,还是死一百个阿钗,你顶多对他惩罚,却不能取其性命,孟书君是整个清陵城中最不忠心于殷朝的人,这是我最好的人选,我为了这个人选费尽心力,步步作局,我不会允许你,一刀斩断。” “王轻候,这不公平。” “这世上没有公平可言,想要谈公平,等到这天下换个模样再说吧。再有,没有任何一棵树,会按照你的心意生长,会有多余的枝桠,会有凌乱的树叶,所以,没有任何一件事,会完美地按照你我的安排走下去,意外,是这世上最常见的转折,化解转折才是要做的事情。” “那死去的人呢?” “祭品,先驱,铺路石,殉道者,牺牲者,你可以随意挑一个你喜欢的词。” “王轻候,你真让我恶心。” “恰好,我也这么觉得。” 第九十三章 我们皆是凶手 方觉浅几日未回公子府。 也未留在昭月居。 她知道花漫时他们肯定会来昭月居里把她带回去,可是她依旧不肯谅解王轻候。 她躲在抉月与她的秘密之地,那里幽秘无人知晓,抉月给她做了个筏子放进水潭中,她时常躺在筏子上发呆,常年沾血的手指垂在竹筏边缘,指尖滑进清澈见底的湖水中,轻轻勾一勾,一道道涟漪圈圈荡开。 潭水中的鱼儿不怕人,三三五五地游过来啄着她细白的指尖,再这般下去,怕是这里的鱼都要被她手指上的血腥味喂刁了嘴。 抉月站在岸边,手里提着食盒,叹气道:“你三天未归,再不回去,公子真该着急了。” “阿钗现在怎么样了?”方觉浅问道。 “孟书君花了重金买了药材,保她尸身不腐,看来是真要把她带回清陵城去。”抉月温声劝道,“你也希望阿钗早日入土为安的,是吧?何不回去,帮着公子早些送孟书君回清陵城,这样阿钗也能魂魄安宁。” 方觉浅眨了眨眼睛,她有着常人没有的死寂眼神,难得见那双眼中泛起活人该有的色彩,浓密如蝶翼的眼睫之下总是灰败。 在她静如顽石的心脏里,从不起波澜,她会有喜欢吃的点心,会对人笑,会跟人吵嘴皮子开玩笑,但她自己心底非常清楚,她是在模仿着一个正常人该有的模样,她希望把那个近似傀儡的自己藏起,染一染尘世烟火,活得像个人的样子。 她虽爱云片糕,可是不吃她也不会觉得那是损失,她虽然也笑,但她不笑也能说出那些话。 她早就知道,好像没有哪一样东西是她割舍不了。tqr1 甚至对于阿钗的死,她也是出于大脑里对是非对错的分辨做出的过激反应,她的大脑告诉她那是错的,该愤怒该激动,但她的心,却始终不肯给她半点反应。 她真的恶心王轻候吗?不,与其说她恶心王轻候,不如说她恶心的是如王轻候一般的自己。 王轻候是以一个正常人的样子权衡利弊,无所不用其极,而她是以一个非正常人的心态,与他一样难有怜惜,心如铁铸。 “抉月,其实阿钗的死,不能全怪孟书君,我与王轻候,也是难辞其咎的。”她突然说道。 抉月坐在岸边的秋千上,知道她这是想说一说心底的想法了,心想着让她把心底压着的事说出来也好,总是压抑着可怎么得了? 便顺着她道:“怎么说呢?” 方觉浅的声音如同梦呓般迷离,眼神也微微迷茫起来,“所有王轻候在凤台城做的一切事,都有一层轻纱笼罩着,没有人看得清他到底要做什么,但我是看得明白的,他借孟书君的事,要把卢辞推进权力中心,方便他日后行事,与要揭开神殿中诸位神使的面纱,一窥究竟,甚至不惜让越清古他去涉险,只为了探一探神殿的底线在哪里。” “不错,公子行事,很少只为一个目的,总是有其他的安排,多处落子。”抉月晃着秋千,柔静地看着竹筏上的方觉浅。 “对,多处落子,任秋水与虚谷的面目他如今已然知晓,便知道日后如何与他们交手,王轻候本是对这凤台城的水看不清的,这么多事情一步步走下来,他已经了解了一个大概。王蓬絮的事纵使一万个人说与神殿无关,但我与他都是不信的,就算神殿不是凶手,也绝不会清白,他想报仇的,抉月,王轻候是一个特别记仇的人,凶兄之仇,他不可能不报。” “大公子对小公子一向偏爱袒护,以前我们几兄弟犯了事,下去领家罚,大公子都会把小公子那一份一并担了,生怕娇纵惯了的小公子受不得皮肉之苦。有什么好东西,也是第一个想到他,有一次他得了一碗朔方城难得一见的麦子粥,他留了三天就为了等小公子回去一起吃,粥都馊了。所以,小公子要为大公子报仇,我并不觉得奇怪。” 抉月说起往事,露出温和的笑色,那是他这一生中,最美好的日子之一。 “不,抉月,你看轻你家小公子了,报仇只是他要做的事情之一,他最大的目的不是这个,他的目的是要送孟书君这些质子回到各自封地,正因为是王轻候有了这个打算,孟书君才会有这样的翻身之机,才能接近任秋水,才会害死阿钗,才有了后面的事,而我知道这一切,却没有阻止,所以我与他,皆是凶手。” 方觉浅说完,翻身沉入潭底,久久未起,冰寒的潭水包裹着她,她紧闭了双眼任由身边那些鱼儿游来游去,在心底跟阿钗说,对不起。 她再从水中出来时,睁开的双眼中恢复了往日的灰败死寂,若是说得好听些,可以说那是冷静沉寂。 抉月望着这样的她,莫名心酸。 “要回去了吗?”抉月笑问。 “对,要让阿钗回归故里,入土为安。”方觉浅一点点从水里走出来,打湿的衣衫紧紧贴在她身上,勾勒出曼妙玲珑的曲线。 抉月转过身去避视,解了外衣抛给她:“回吧,不开心了,就来昭月居找我。” “我很佩服抉月公子你,你既不是王轻候,更不是我,却能在洞悉一切后,依旧坦然承受,安然正视。”方觉浅裹上他的外衣,外衣上依旧有那令人安心的清香,她的声音泛起清洌,“想来抉月公子,往日受苦甚多。” “你是想说我,作孽甚多。”抉月低下头去,轻笑了一声:“不错,作孽甚多,便也无孽不可受了。” 方觉浅不再多说什么,能在王轻候身边留这么久的人,绝不会简单,她向来清楚。 她走后,抉月独坐在秋千上,幽谷上的花树已开到快要颓败的时刻,越是这种时刻花开得越是疯狂,像是要在凋零之前纵情娇艳,珍惜这大好春光,片片落花落在他肩上。 他看着那盒方觉浅未动的点心,低语喃喃:“但也不是所有的孽都能安然承受,你却不知罢了。” 第九十四章 只应了一半 对于方觉浅的归来,王轻候表示出了他极大的热情,一如既往的热情,三步并作两步扑过来抱紧她:“心肝儿你再不回来我就要杀了抉月开刀了。” 方觉浅已是对他的热络视若无睹,淡然地推开他,只道:“孟书君怎么样了?” “一回来就说别人的事,你可对得起我三日的担忧?”王轻候顺手解开了她身上抉月的外衣扔到地上,脱了自己的衣服给她披上,揽着她肩膀往里走,“孟公子今日正好在府上,不如一起聊聊?” 孟书君一身素衣,倒是难得见哪家的公子为自己的婢女着素服守孝的,这样看来孟书君对阿钗倒的确有几分真心在。 不过,有什么用呢? 在他们这些人眼里,真心都用来糟贱的。 见到方觉浅时,他神色明显一愣,往后挪了挪身子,像是担心方觉浅还会一刀刺过去一般。 方觉浅见了浮起冷笑,坐在他对面,也懒得跟他废话,她向来也不是很会说废话,直直问道:“任秋水可是应了你的请求?” 孟书君先是看了看王轻候,王轻候点点头,这个时候他最好还是老老实实地回阿浅的话好,别又把她惹毛了,拔刀相见。 “只应了一半。”孟书君苦笑一声,他哪里想得到,神殿那般不好对付,哪怕他拿出了最珍视的人,也未能换得神殿的全力相助。 话题得回到很久以前,很久以前王轻候说过,想救孟书君,只有一个症结,那就是让神殿放孟书君回去,并给他清陵诸候的位置。 现在的神殿,或者说任秋水,的确是答应了可以让孟书君回去,换一个人过来做质子,但是任秋水并没有同意让孟书君回去一举坐上诸候之位。 得不到诸候之位的孟书君根本就回不去,因为殷王不可能放人——只有成为诸候的孟书君,才能兑现他给殷王的承诺,那些进贡,那三千人命,只有诸候才有权下令将其变作现实。 所以,任秋水这个老滑头,根本没想过要让孟书君如意以偿。 神殿中的人,操纵人心的本事总是很强。 但孟书君已经把路走到了这里,便是再难,王轻候也得帮他把这个屁股擦干净。 所以平日里不够聪明的人不要自作聪明,自己作死,害的是真正聪明的人焦头烂额帮着收拾烂摊子。 “任秋水应该是有所顾及,他平日里从不插手朝中政事,若是突然安排一位质子回去接任诸候之位,未免太过惹人起疑,他连卢辞这样的人都是送进王后宫中,而不是留在手里自己用,就应该是有这方面的顾虑。” 王轻候把玩着腰间的玉坠子,缓声说道,“但任秋水的确是对你的提议动了心的,否则不会要阿钗,也不会答应让你回去。” 方觉浅略作沉吟,道:“你得打通虚谷那里的门,因为往日里神殿中一直是虚谷管理这些与朝政有关的事的,任秋水是在给你出难题,你能解开,就能回去。” “没错,他大概也是想看看咱们的孟公子能力到底如何,如果解不开这道题,回到清陵城也治不了那些人,倒是个心思缜密的神使大人。”王轻候接话道。 “可是我将虚谷神使身边的扶南神侍陷害了,他如何可能答应我?我总不能将对任秋水说过的话,再向虚谷说一次,这样做反而会弄巧成拙的。”孟书君这问题倒是提得现实,虚谷不弄死他都是客气的了。 “我有个办法。”方觉浅抬起头,看着王轻候。 “说说看。”王轻候非常喜欢方觉浅内心深处哪怕一万个不痛快,但依旧能漠视这不痛快的性子。 “我们绕过虚谷,先找殷王。”方觉浅道,“虚谷与殷王一贯交好,只要殷王同意了,如今损失了太史大人这枚大将的虚谷,便不会再轻易反对,他需要一个缓冲期,重建朝中势力,这个缓冲期间,他不会与殷王作对,反而会与他示好。” “聪明。”王轻候击掌轻叹,脸上的笑容不作假,先斩后奏这的确是个极妙的法子,阿浅果然聪慧可人。 “几日后便是王后寿宴,你先提前把折子给殷王送进去,等到寿宴的时候,你再当着众人的面提起此事,不给虚谷想对策的时间。”方觉浅继续说道。 “好,我立刻准备,只不过,我没有收到王后寿宴的请贴,这……” “找越清古,他能弄到。”方觉浅想也没想就说。 话说到这里,也就安排得差不多了,孟书君起身欲走时,却转过身来看向方觉浅:“我有一个疑惑,还请方姑娘解答。” “什么?” “若没有我横插的这一脚,敢问王公子与方姑娘,准备如何做,将我送回清陵城?” “没有你这一脚,我根本不会想任何办法,那是王轻候要做的事情,你问他吧。”方觉浅说着便走了,没有孟书君这一脚,阿钗不会死,她不会上心要把阿钗的幽魂送回清陵,哪里愿意费脑筋?tqr1 王轻候听了笑,望着方觉浅头也不回就离开的背影,只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告诉你也没用,回去吧,别再惹事了,否则真的大罗神仙来了也救不了你。” 王轻候不会告诉孟书君,若没有他横生的这意外,自己想的办法将比他的法子歹毒百倍。 那说不得会更让阿浅恶心。 这样想想,孟书君这事儿也不算是一无是处,至少于自己,有那么一丝丝的好处的。 他这样想着叫来应生,吩咐道:“叫厨子炖点去寒气的汤给阿浅送去,她头发衣服虽然用力逼干了水分,但依旧受了凉,别出什么问题。” “小公子,你这是低头服软示好呐?”应生暗戳戳着地又不高兴了,什么嘛,当惯了太上皇的小公子几时肯低头了? “公子我这叫大度能容,这叫君子心怀,这叫不与小女子一般见识,赶紧去!”王轻候一脚踢在应生屁股上,这府上的人话是越来越多了,改天把他惹急了非得一把哑药把他们都毒哑了不可! 应生揉着屁股撅着嘴,小小声说:“那方姑娘是小女子吗?我看是母夜叉还差不多!” 第九十五章 子子皆有用,局局都必成 扶南虽然是莫名其妙背了锅,莫名其实被设计,莫名其妙到将死,但这个倒霉的扶南我们还是要提一嘴的。 这件事虽然是从扶南这儿打开的口子,一路高歌猛进推到了任秋水和王后处,但后来发生的事儿基本跟扶南没什么太大关系了。 王轻候左绕右绕地像是绣娘绣嫁妆,巧手翻上覆下,针脚绵密细致,一刀重伤了扶南之后,便是将他抛至后面,继续往上绣着繁花如锦。 但是我们都不可忘了,在王轻候的设计里,扶南是必须死的,原因早就说过,王轻候不会让以虚谷为首的亲殷王这一派的神殿势力壮大,不会让扶南爬上神使之位——他多处落子,子子皆有用,局局都必成。 所以当我们回头来检视王轻候的战果时,扶南成了不得不提的战绩之一。 扶南没料到过卢辞会把他卖了,他原以为卢辞这样的人物是依俯于他,靠着他才爬上的太史之位,绝不敢生二心,他想不到的是卢辞从来要爬得更高更高,他只是垫脚石而已。 于是,当他背叛了虚谷,而任秋水又不再需要靠他笼络朝臣的时候,他就成了最无用的弃子。 所有弃子的下场大多相似,不得善终。 不论是虚谷还是任秋水都不会放过他,原因自不必再过多赘述,简单总结便是,给孟书君被刺之事一个了结,他是句点。 他死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夜晚,那一晚的风雨声像极了他走进神殿的那天晚上。 一碗毒药饮罢,他也被人丢上板车拖出神殿,扔到了乱葬岗。 这种事情自不能大肆声张,毕竟是神殿内部出了问题,不能让外人看了笑话,只需向朝庭交代一声,向受了伤的越清古和孟书君知会一声,便算是完结。 任秋水说过嘛,他会给越清古一个交代,或者说,给越清古,昭月居,清陵城,以及朝庭一个交代,扶南就是交代。 自此,这事儿,便算是过了。tqr1 除了救出孟书君送回清陵城这个一切事情的始端还未完全解决外,王轻候可谓是战果颇丰,赚翻了。 樱寺提了一壶酒去乱葬岗祭拜了一番扶南,回头对着抉月公子叹气,道:“公子啊,最近神殿里死的人是越来越多了。” “嗯,以后会更多的。”抉月道。 “公子,明日王后寿宴,你还是不去么?”樱寺问。 “不去,我不过是个开青楼的,就像小公子说所言,说到底了也就是一个老鸨,去什么王宫重地。”抉月笑了笑,“倒是听说小公子要带方姑娘进宫,也不知会是何等有趣的场面。” “您不担心么,您也知道,王后那人,太古怪了。” “有越清古和小公子在,她不会有事的,再说了,她自己本也是聪明剔透之人,懂得随机应变的。” 话虽如此,但总还是有人担心,比如花漫时,她就很是担心她的阿浅被人小瞧了去。 虽说王轻候这质子身份那是十分被人看不起,凤台城里几乎没有人拿正眼瞧瞧几位质子——当然,越清古那种外挂除外——但大家面子上还是要过得去的,吃穿用度总不好太过寒碜,平白丢了自己所属诸候封地的脸面。 于是花漫时几乎是拿命相逼,逼得方觉浅坐在铜镜前半个时辰一动也不许动,替她修了下过份飞扬跋扈的长眉,抹了脂粉擦了唇脂,还挑挑拣拣翻箱倒柜地找出了最宝贝的鎏金步摇给她簪上。 可怜了阴艳给她打下手,让她呼来唤去爬上爬下,累得满身大汗,叫苦不迭。 王轻候与越清古在外边候着,左等等不见,右等等不着,茶都喝了有两盅,两人第一次达成共识——姑娘家出门,实在是太麻烦了! “来了来了,公子,方姑娘出来了!”站得腿都开始发酸的应生见着门打开,连忙叫唤着,可算出来了,这搞得跟闺女出嫁似的。 花漫时将门拉开,笑得媚眼婉转:“公子,你可要把持住哦。” “笑话,我什么美人没见过!”王轻候嗤之以鼻,想他王轻候阅美无…… 他说完这话就收声,想他王轻候阅美无数,但眼前的心肝宝贝,当数最绝。 花漫时的眼光是极好极好的,方觉浅她本就肤白,花漫时给她挑了一身的纯白色绡纱薄裙,上面绣着大朵大朵盛放的火红的蔷薇,更是衬得她肌肤胜雪,而这衣裳绝不温婉清纯,带着些欺人的艳丽,更适合方觉浅冷艳的气质。 脸上妆容极是简单,正红色的口脂与眼角朱砂痣遥相呼应,简单大方的血玉耳坠垂至颈间,浓密如云的柔顺黑发也服贴地披散。 难得是这样的妆点,在她身上竟没有半份俗艳,有的只是不容侵犯般的冷冽傲然,似朵雪夜凛冽寒风里盛放的红梅。 什么都好,就是她脸色太臭了些。 冷着一张脸,像是谁欠了她八百万两白银不还。 完蛋,那便适合了,花漫时实在是太了解阿浅,妆点出了一个活脱脱的冰山美人,冷艳高贵。 “我滴个乖乖。”越清古看直了眼,直愣愣走上去,“啧啧啧,方姑娘,你可知道,殷王好色啊,你这样走进去,怕是……” “回去,换掉!”王轻候就直接多了,果断干脆下命令,让越清古看见阿浅这模样他已经一万个不痛快了,再让殷王看见,呵,呵呵,想得美啊! “好嘞!”方觉浅求之不得,麻溜儿转身,欢天喜地要擦掉脸上这些糊了一脸的玩意儿,脱了这身行动不便的裙子。 “你敢!”花漫时堵在门口,气得叉腰:“你敢换掉试试,老娘给你打扮了半天,你这门都没出就想糟蹋了,你想得美!” 方觉浅咽咽口水,回头看着王轻候,发出求救的信号。 “看什么看,女孩子就该打扮得漂漂亮亮的,你看看这街上的女子哪个不是容光焕发姿态万千的,就你能耐,一天到晚穿个破抹布,再说了,你打扮得好看又不是为了别人,小公子他说换就换啊?什么臭毛病!不准换,就这样,好看!”花漫时撒起泼来,谁也架不住。 旁边的阴艳也帮腔,笑着说:“阿浅小姐姐,你也就试试吧,是挺好看的,你这若是再换一身,我又得爬上爬下的了。” “也是,时辰差不多了,再不进宫得晚了。”越清古有私心,他一生见过最美的女人,是他的妹妹,但眼前的方觉浅往此处一站,他竟有点分不出,到底谁更艳压一筹。 他很期待,当他的王后妹妹看到这样的方觉浅时,是何表情,他这份期待,几乎要跃出喉头。 王轻候满脸的不乐意,越清古有私心他清楚,但王轻候也有顾虑,那位殷王,当真不是个善茬,极爱美人,后宫美人不知几多,哪怕是有了王后那样的人间绝色之后,也从未停止过在民间寻美入宫。 阿浅这样,太招摇了。 第九十六章 王后 进 宫的马车是越清古,他特意挑了府上最宽敞最舒适最奢华的马车过来接人,王轻候踢不开他,心烦得要死,方觉浅这般美艳,他又心烦要死。 心烦得不想跟人说话。 可是他不说话,越清古却像只臭苍蝇似地围在方觉浅跟前嗡嗡嗡个不停。 他简直是,烦不胜烦。 总之这进宫的路上,他一路都心烦得要死。 好在方觉浅专心于怎么让她自己穿这身衣服穿得舒适点,根本不搭理越清古没完没了的话头,方才让王轻候心里好受了些。 三人就这么别扭古怪了一路,马车缓缓停下来。 方觉浅轻轻吐气,可算是要见着那位一直只闻其人不见其面的越王后了。 马车停在宫门口,无论是谁都得下车步行入宫,王轻候与越清古先行下车,左一个右一个,纷纷伸出手来要接住方觉浅。 方觉浅左看看右看看,自己提起裙摆跳下了马车,谁的手也没要。 许是因为今日这场合隆重的原因,王轻候与越清古都穿着正式,王轻候是烟青色的锦衣,盘扣上都缀着打磨圆润的玉珠,同色的玉簪挽起墨发,简单低调,但不失贵气,阳光清爽的公子模样,很符合他的身份。 而越清古则依旧是那身骚包的红色,只不过不像平日里衣领大敞,交领掩得严严实实,长发依旧披肩,还是很张扬。 三人往宫门里走时,遇上了孟书君,他没有带女眷,众人只是点头示意问好,也未多作交谈。 至于其他的人,有一些方觉浅认识,但大多数是她未曾见过的。 进了宫道,有人唤王轻候,方觉浅停下步子随王轻候看,王轻候拱手行礼:“竟是秋水神使,未能停步行礼,是在下之过。” 任秋水还是那身琉璃蓝色的神使长袍,这身袍子总是给人以无形的威压之感,他笑容亲切:“久闻王公子,一直未曾见过,今日有幸得见,果真是个青年才俊。” “不敢不敢,神使大人抬爱了。”王轻候谦虚应道。 “哪里话,老朽还一直纳闷,何人能让越公子如此上心,几次三番前去你府上久坐,今日见了,才解此惑。”任秋水话是对王轻候说的,眼却看向王轻候身后的方觉浅。tqr1 任秋水好奇的是,什么样的人能让越清古势在必得。 见到了,便心知,今日王后这寿辰,怕是要过得不开心了。 越清古知道任秋水心里头在想什么,便拦了一步在方觉浅跟前:“寿宴要开始了,秋水神使,我们还是早些入席吧。” “好,越公子说得是,若让王后娘娘久等,怕她是要发怒的,尤其是你呀,越公子。” 越清古面色微凝,但笑不语。 走在后面一些的方觉浅悄声跟王轻候说:“等一下,我是不是会和王后打起来啊,我没带刀。” 王轻候压抑了一天的心情一下子就乐开了,“这是王宫,哪里轮得着你动刀舞枪的,在这里要杀人,靠的是脑子。” “我不喜欢这里。”方觉浅拧着眉头。 “为什么,这天底下,可有无数的人挤破了脑袋想挤进这里。”王轻候歪着头问她。 凭良心说,刨去越清古的原因,再刨去殷王的原因,他真的真的,非常喜欢看方觉浅这身打扮,就像是用尽世间所有美好之词放在她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粗暴一点来讲便是,太他妈好看了! “你看这四四方方的围墙,多像个牢房。”方觉浅说不出太多优美精妙的形容词,她只觉得这里,天生令人压抑,压得喘不过气。 王轻候执起她小手,笑着道:“那也是天底下,最纸醉金迷,最引人疯狂的牢房。” 两人这般小声说话,慢步走着,竟走到了人群最后,越清古因着要应付任秋水,也不能一直跟着。 突然有个声音叫住他们,这声音像是山间的泉水,有些许微甜却绝不腻人,丝丝沁凉直抵人心,还有一些少女天生的娇羞:“你便是方姑娘吧?” 方觉浅闻声回头,见到了一个,应该只能在天上才该见到的,绝世佳人。 她有多美呢,美得没有一丝半点的瑕疵,那样精致的五官像是得上天独宠,老天爷在创造她的时候,用尽了全部的心血,纤合有度的身形多一丝则肥,少一点则寡,像青葱般的手指都似要透明般,交叠着放在腰间。 她像是哪个宫里偷偷跑出来的宫女,只着了身简单的白色衣裳,不事任何点缀,可她似乎天生就不需要任何其他事物做累赘。 她美得没有一丁点的攻击性,柔和得像是天上的仙子,哪怕是再丑陋的女子站在她面前,也不会生出或自卑或嫉妒之感,只会带着真诚的感慨赞美她。 她那对清澈明亮的眸子黑白分明,转动之际犹如采了天上的浩瀚星辰,让人深陷其中,含着少女特有的清纯俏美笑意。 就连方觉浅这样警惕性极强的人,都无法对眼前人生起半点疏远之意,只想看着她,久久地看着她,直到死亡也愿意这样看着她。 王轻候率先反应过来,连忙弯身行礼:“见过王后娘娘!” 方觉浅设想过天下第一绝色的一千万种样子,听说那一个魅惑天下的女子,也听说她擅长权斗手段了得,更听说她已是万万人之上倍受荣宠。 这样的人,应该是在血与泪的挣扎中洗礼而来的。 无论是哪一种听说,都似乎与眼前这个,天真纯洁,人畜无害,不带半丝人间污垢的纯美佳人联系不上。 她小手背在身后,脑袋一偏,几缕青丝迎风而动,贪婪她美色恋在她唇边,她似有些生气般撅起嘴,对王轻候嗔怪一声:“你又没见过王后,怎么知道我就是王后?” 王轻候心中有一根弦骤然收紧,他几乎提起了全部的警惕和戒备——他感受到了在凤台城中,目前为止,他最强大的对手。 稳下心神,王轻候恭敬回话:“试问天下,还有哪个女子,能及过王后您的绝世容颜?” 第九十七章 疯子 “王公子真会说话,难怪我哥哥常常与你在一起呢。”越王后踢踏了两下步子,有些失落般,惆怅地叹了声气。 “我还以为能骗到你们呢,这么快被你识破了,就不好玩啦。” 她这样惆怅着叹气的时候,让人恨不得将天地都倒转过来,只为平她不开怀。 王轻候不接话,他知道,王后不是冲自己来的,她是来找方觉浅的,他说再多也无益,只会惹怒了眼前这位喜怒无常的王后娘娘。 此刻的他,只能为方觉浅捏一把冷汗,虽然他的阿浅睿智聪明,但实在是不清楚,这位王后会出什么牌。 “你就是方姑娘吧?”果然,她转头看向方觉浅。 方觉浅收回久久失神的眼神,回话:“见过王后。” “常听人说,我哥哥特别喜欢你,他在凤台城这么多年来,从来没有真心喜欢过哪个女子呢,这可太好了,你愿意做我的嫂嫂吗?” 她走过来,低下腰偏着头,清澈的目光乖巧望着方觉浅,满含期待的眼神,像极了真心为自家兄长找到了心上人高兴,完全看不出作假神色。 “王后娘娘抬爱了,民女乃是公子府上女眷,不敢有非份之想。” 能把从来不转弯抹角说话的方觉浅,都逼得开始打官腔,都开始与王轻候站在一条战线上,可以想象,眼前这位人畜无害,天真纯洁的王后,有多让人恐惧。 王后扬唇笑起来,露出一排细碎可爱的贝齿,站直了身子轻声叹气:“那真是太可惜了,我家哥哥想要的东西,我总是会想尽了办法替他寻来呢,方姑娘,你这样说,可是看不起我哥哥了?” 方觉浅沉下心来,笑着说:“是民女福薄,配不上越公子。” “我是王后,天下人都说我是大权在握的妖后呢,我说你配得上,你就配得上,这王宫里呀,什么都不好,就是这点好,可以随意支配他人命运,方姑娘,做我嫂嫂不好吗?” 王后细软的小手握住方觉浅的手,撒娇般摇晃着身子,娇软的声音让人忍不住应诺的冲动:“你就答应人家嘛,我哥要是伤心了,我也会伤心的。” “王后!”就在方觉浅绞尽脑汁想官方术语的时候,越清古的高声拯救了她。 他几乎是急步跑过来,不见了平日里脸上的嬉笑,板正着脸色,拱手行礼,声音中有种从容不迫的疏离:“见过王后。” “哥,你怎么来啦?”王后一见越清古,连忙跑过去挽住他手臂,仰首看着他,脸上的笑容立时绽放,那样的笑容简直是能在阴雨天里照亮一方天地,灿烂得让人不忍伤害。 越清古本已是快要走到宴席大殿,回头看方觉浅没见着,便调过头来想催王轻候快些走两步,别耽误了时辰,但想不到,他的妹妹,王后娘娘,在这里拖住了他们。 他巧妙地从越王后手中抽出手臂,依旧拱手:“王后娘娘,宴席马上就要开始了,还请准备更衣入席吧。” “我喜欢她身上这身衣服,哥,你帮我要过来好不好?”王后嘟着嘴,撒着娇。 “王后娘娘,今日是您的寿辰宴席,你当着正装入席,再者说,抢人家身上的东西,并非一宫之后所为。”越清古似是漠然一般地看着王后,与王后望着他的殷切眼神形成鲜明对比。 “是我的生辰,那我要穿什么不应该是由我说了算么?我不要别的礼物,我就想要她身上的衣服,你看她衣服上的蔷薇开得多好,跟你衣服的颜色正好相搭,我喜欢嘛。”王后抿着嘴,委屈万分的样子。 “王后你喜欢的东西,总是轻而易举就能得到,哪里需要从别人身上抢?”越清古他还来劲儿了,本来他就是想气一气他这位妹妹的,这会儿便是往死里怼着王后。 “哥你是不是有了她,就不要我了,以前我要什么你都会给我的,我现在只是要一件衣服,你就这么护着她,哥,我听话,你不要丢下我好不好?” 但王后却对越清古没有半分责怪之意,柔软得像一朵棉花糖,默然承受着越清古的无理取闹。只是说着说着,眼眶便红了,泫然欲泣,声音都哽咽着,梨花带雨的样子让人觉得像是犯了天大的错误。 越清古赶紧偏过头,不敢再看王后,害怕自己心软,强硬的语气也显得勉强:“你的寿宴马上要开始,那么多大臣神使都等着呢,王上也在等着你,你就要在这里一直胡闹下去吗?” “嗯,那我回去更衣,哥你在前殿先等我一下,我马上就来见你。”王后破涕为笑,一边笑一边退着跑开,得了越清古半句好话,连方觉浅和王轻候都忘了。 那样子真不像人们口中传说的王后,更像一个只会撒娇眷恋兄长的,不谙世事的小妹妹。 方觉浅抬头望望这甬道里狭窄的天空,开始有点明白了,为什么所有人都对这位王后如此忌惮,也明白了,越清古为什么每次提到这位王后,都神色严肃。 但她明白得远远不够,她远远不知,王后越歌与其兄长越清古之间,羁绊有多深。 “越清古,这就是你想要的结果?”王轻候在一边忍了老半天,早就忍得想杀人了,等到王后走开,他立时向越清古发难。 “她从来不爱穿白色,她是打听过方姑娘的容貌气质的,故意挑了这样的颜色来与她形成对比,她要让方姑娘觉得自惭形秽,让我知道谁才是真正的人间绝色。” 越清古倚着红墙慢慢靠在墙上,目光迷离,“王轻候,带方姑娘进宫是对的,你看她虽然平静无波的样子,但其实,她已经很生气了,不然不会要强抢方姑娘身上的衣服。” 王轻候一把拖过方觉浅,拉紧在自己身边,面带杀气:“越清古,我没兴趣关心你的家事,但我说过,你少拖阿浅下水!”tqr1 这宴席还未开呢,好戏已唱了一出,谁知道这漫长到要在半夜才能结束的王后寿宴上,还会上演多少好戏? 方觉浅几乎是让王轻候拖着前行,便忍不住道:“没事了没事了,王后都走了,你抓这么紧我手疼!” “等一下不管发生什么事,你都要紧紧地坐在我身边,不管你心里有多不喜欢我,也必须装出喜欢我的样子,她不会善罢甘休的!”王轻候早就查过越歌跟越清古之间那点事,那点悚人听闻,让人不寒而粟的事。 便是有人告诉王轻候,王后越歌,为了越清古亲自谋杀了殷王,他都不会觉得意外。 那根本不是人,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越清古看着两人离去的背影,唇畔攀起苦涩的微笑,他多希望,他的妹妹,能在方觉浅身上,看到她自己的样子,看看她现在是什么样子! 第九十八章 羁绊 说起这位越王后,有一段故事不得不提。 越王后越歌是越清古的嫡亲妹妹,自然也是来自越城,越城原本是个小诸候,遥遥悬在须弥大陆东北角,只有一小块地方,本来,越城是没有资格与四大诸候封地并肩而立的。 后来这地方出了越歌这位绝世美人,美名远播,但凡是见过她的人,没有不称赞她的美貌的,这几乎是一件不可能的事,尤其是部分女人对比自己好看的女人天生有嫉妒之情。 但是,不管人们怎么骂她这位妖后,也从来没有任何人敢否定她的美貌。 而位极帝皇,处于须弥大陆正中央的殷王陛下,他正好是个好色之徒,后宫中塞满了姿色各异的宫娥佳人,只差将这天下能搜刮来的美人都搜刮了进来。 越城出了这样一位美人,殷王陛下如何能放过? 一旨降到越城,让越候越彻献上美人。 小小的越候如何与殷王抗衡? 听闻越歌当初宁死不肯进宫,自小便是娇生惯养着的她,几度寻死,哪怕上了前往那凤台城的轿子,也险些死在半路上,终日以泪洗面,好好的美人险些红颜早逝。 越歌的兄长,越清古自小便宠爱这个妹妹,那是捧在手心怕摔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愿意给她天底下一切最好事物,哪怕付出生命的代价也在所不惜宠爱。 他不忍自家妹妹受此折磨,主动向殷王递了折子,愿为质子,前来凤台。 那时的越清古想着,只要他还能陪着越歌,哪怕是身险囹囫,哪怕是再无自由,背井离乡,也无所谓,只要她能好好地活下去,越清古愿意成为囚笼中的鸟,陪着越歌一同受难。 也正是因为越清古的前往陪伴,越歌才打消了死志,活了下来,并且走进了王宫。 从此展开了她传奇又荒唐的一生。 据闻殷王第一眼见到越歌时,一国之君坐拥三千美人的他久久未语,只是一直望着她看,一直一直地看,如同世界都不再存在,只余下她了一般。 都说帝王薄幸,爱美却不惜美,但咱们的殷王陛下却是个另类,他似乎真的爱上了越歌,纵容她在宫中的胡闹,由着她翻着花样的作,都只是宠着宠着再宠着,舍不得她受一点点的委屈。 她想要的事物,跋山涉水倾国之力也要为她寻来。 她想做的事情,惑乱朝纲颠倒黑白也要为她做成。 这样看着,越歌其实在宫中活得不错,她似乎天生就是来这人间接受万千荣宠的,不管是在越城也好,在凤台城也罢,她从不缺宠爱。tqr1 奇就奇在,不知为何,过了一段时日后,那最是心疼妹妹的越清古,却渐渐不再与越歌亲近,离她越来越远,不管越歌如何下旨让越清古进宫,也不管越歌如何苦闹,越清古都只是越来越疏远她。 这会儿席宴尚未开始,众人只是落坐,王轻候一行质子坐在偏远的位置,上方的尊位是留给朝中重臣及神殿重要人物的,他们这样的小人物,只需远远的陪衬,当然了,越清古自是不会坐在远处的,一来他是靖清候,有爵位加身,二来越王后也不会允许他坐得太远。 方觉浅闲来无事,听着王轻候说着这些越王后的故事,忍不住问道,“越清古为什么突然不理越王后了呢,我今日看他们两个,越王后似乎依旧很粘着越清古,可是越清古却避而远之的样子,发生了什么事吗?” 王轻候轻拈着手指,叹了声气:“不是三言两语说得完的,况且我也只是打听来的情况,并不知真相如何,只听说越王后在后宫中手段越来越酷戾,时常一个不开心便拿后宫中的妃嫔开刀,各式残酷的刑罚让她用了个遍,可是殷王从来不会责罚她,甚至还会为她拍手叫好,只要越王后喜欢,殷王从来不在意她所作所为何等荒唐。” “也许正是这样,越清古觉得他的妹妹已经变得很陌生了,所以不肯再见她吧。” 方觉浅想起在宫道上见到的那个,一身白衣,天真纯洁的王后,怎么也无法将她那张无暇无邪的脸,跟王轻候说的那个暴戾残忍的人联系在一起。 “越清古应该是越王后的精神支柱,所以越王后对越清古有极强的掌控欲和占有欲,容不得他身边有任何比她重要的人出现,我听花漫时说,这么多年来越清古虽然流连花丛,但从来没有对哪个女子认真过,应该是越清古不想造杀孽。他很清楚,但凡是他喜欢上的女子,都逃不过越王后的毒手。” 方觉浅说着,盯着王轻候,笑道:“所以,你之前也一直说,叫越清古想清楚些,总是来找我,越王后怕是会对我下手。” “嗯,你以为我吓唬你呀?还是以为那只是我赶走越清古的说辞?”王轻候也笑起来,点了下她额头。 虽然因为阿钗的事王轻候跟方觉浅大吵了一架,甚至冷兵相见,但是他们两个身上都有着常人羡慕不来的一种特质,那就是事情过了,就是过了,记会记着,但绝不因为过去的事情阻扰眼下。 他们都是忘情而冰冷的人。 所有的事情,心里记着,但,不说,不提,不问,不翻,不在意。 王轻候捏了捏方觉浅的脸,一如以往的小动作,叹气道,“我是真的担心越王后会对你不利,就目前而言,我还不完全具备与她抗衡的实力,要跟她闹,也得过段时间。” “但王轻候你不要忘了,当初是你在街上制造了我与越清古的偶遇,才让我与他之间有了羁绊的。”方觉浅可没忘了这一茬,王轻候此时话说得漂亮,不代表他做的事情就可以揭过。 王轻候厚颜无耻,面不改色:“因为我知道你绝不会喜欢他,我很放心你与他相识,绝不会走进越王后的禁区,所以我才大胆地制造了你们的偶遇。” “但你没想到的是,越清古这一次不像以往那样,对我蜻蜓点水即走,他留了下来与我纠缠不清,你这才急了。”方觉浅托着下巴看着他:“这算不算你作茧自缚?” “对,我自作孽不可活,但我偏要活。”王轻候递了酒樽给方觉浅,两人碰了下杯,饮下一盏好酒。 两人正悄声说着话,听得太监一声传唱—— 王上驾到,王后驾到! 第九十九章 孟书君登场 王后果然换了朝服,隆重端庄,奢华典雅,繁复的刺绣和层层叠叠的裙摆都彰显着天家的气派和雍容。 但是多神奇,哪怕她换了妆容,着了这样华美的朝服,她给人的感觉依旧是天真不谙世事,在她身上有种奇特的气质,这身象征着高贵的衣服她穿着,既不会有撑不起,显得小家子气之感,但也掩不去她天生带着的无邪纯美。 方觉浅甚至相信,哪怕这位王后怨毒憎恨地盯着一个人看时,那人也只会觉得她的眼神是嗔怪娇憨,这是多么奇特的事情。 而殷王的模样也与方觉浅想象中的相去甚远,一个传说中纵情声色,沉迷肉欲的帝王,他竟然生得十分俊美英武! 剑眉斜飞,高鼻薄唇,双目炯炯有神,甚至连身形都挺拔高大,走起路来当真是虎步龙威,半点也看不出纵欲过度的虚弱! 如果不是知道他的本性,第一眼见到他的人,怕是会觉得,他是个英明睿智的王上,绝想不到他已是多年不上早朝,荒废政事,醉死在酒池肉林中的荒唐君主。 这一对王上与王后,也是绝了。 他牵着王后的左手,与她一同走上高座,可见其对王后的看重。 一王一后接受着这殿中数百人的礼敬跪拜,声势浩然。 众人重新落座下,方觉浅明显能感受得到王后的目光停在她身上,她悄声对王轻候说:“她好像,并不放心我。可我真的没想过要抢她哥哥啊,这冤不冤?” 王轻候听着她小小声的抱怨,忍不住笑,放下手中的筷子,探出手指,往方觉浅唇边擦去。 方觉浅下意识要躲开。 王轻候却道:“别动,你总不会想一整晚都被她这么盯着吧?” 方觉浅便定住,由着王轻候手掌托着她的腮,拇指轻轻揉过她饱满的红唇,揉得有些小小变形。 王轻候突然就想起,第一日见她,在神息殿里,她要吟诵苟活忘其国那首诵唱,自己比出食指放在她唇边让她噤声,杀红了眼似个妖孽般的她,却印上红唇,吻在他手指上。 那样媚艳的动作,以及那样柔软的触感令他心间一颤,王轻候到现在都还记得。 所以他此刻的眼神里都褪却了虚情假意,显露出一星半点的真实温柔来。 但他突然又记起他的心肝儿也是可以一刀刺错了他之后,依旧能往里推半寸的人,肩头的伤口至到今日仍是会隐隐作疼,说不伤心是假的,说那日喊着的爱的便是她薄情寡义嗜杀如命,也是半真半假的。 王轻候自己都有点分不清,哪一些是真的了。 于是那一星半点的真实温柔又消散,被虚情假意的深情所替代。 方觉浅不知他这短短一刻经历了怎样的天人交战,只是扯了扯他衣袖:“擦好了没,她看见了吧,没事了吧?” “好了。”王轻候收回手,重新执起筷子,替她夹了一些小菜在碗里。 “早就耳闻王公子最是怜香惜玉,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搭话的人是坐在同桌的孟书君,在他旁边还有另外两个人,一个年轻的,一个年老的,两人倒是都带了女眷前来,方觉浅不用猜也知道,那应是另个两个诸候封地的质子。 只不过凤台城中有潜规则,质子与质子之间并不好来往过多,以免让人落了口实,说是结党营私,所以平日里走动不多,或者说,王轻候的棋还没有下到他们身上,暂时不动。 “孟公子好。”王轻候点点头,算是应过,总不好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念起旧事,给人猜忌。tqr1 “王公子身边这位姑娘容貌惊人,我看越公子就对其很有兴趣。”孟书君不知是何意,话锋一转,转到了方觉浅身上。 方觉浅暗自撇下唇,越清古他最好不要来搞事情,她又不能在这地方跟他家妹子来场生死决斗,总是吃亏。 但怕什么来什么,越清古拎着酒杯挤过来坐下,也不见了先前的消沉,乐得屁癫屁癫地挨着方觉浅坐下,好心问道:“宫里的菜合不合你味口呀,不喜欢的话我叫御膳房的厨子给你重做些。” 方觉浅嫌弃地看着他,心里头一万句骂娘的话。 然后把心一横,搂上了王轻候胳膊,依在他身边:“多谢越公子关心,不用了。” 王轻候心里美滋滋,嘿嘿,越清古还是有点用处的。 “方姑娘,今日的重头戏不是咱们,你不用这么紧张。”越清古就要上手分开方觉浅和王轻候。 王轻候大手一按,按住方觉浅小手,顺势还揉了揉揩揩油:“是的,今日重头戏乃是王后娘娘,还有殷王陛下。” 他说着这话,看了一眼孟书君,示意时机到了,他该上场了。 孟书君悄无痕迹点了下头,暗暗握了下拳,走到了殿中,今日是他生死之博,他自然要提起全部的精力和勇气。 方觉浅等人也敛了心思,专心等着孟书君与殷王的对话。 殷王本是与几位神使喝酒喝得开怀,见得孟书君上来也并无不快,问他何事。 孟书君到底是个有几分聪明在的人,并不会在这种场合将他与殷王暗中达成的交易说出来,只道今日目睹宫宴之盛大欢腾,尤感伤怀,思念故里,又怕这份思乡之情冲撞了王后娘娘,故而前来请罪。 长了脑子的人都知道孟书君这是虚晃一枪,你思念故里就悄咪咪地思念着去呗,你不说谁知道你伤感,怎么冲撞得了王后。 于是坐在左侧的几位到场的神殿神使都停下酒樽,要听一听这位孟书君与殷王到底在卖什么药,听得最认真的人,莫过于任秋水与虚谷了。 别的人不清楚近来凤台城发生的事,他们可是知道的,孟书君这一声思念故里所包含的意义,有多重大,他们心里也有底。 于是任秋水望了望虚谷,他知道,今日孟书君是要将虚谷一局了。 他开始觉得,这位孟书君,有点意思,放回清陵城,也未尝不可,就当是不亏了他送来的小女子。 第一百章 扎心了,老殷 殷王则表现得极是关心孟书君,问他家中可安好,多久未归去,最后还诛心地扎了一刀,问他母亲如何—— 切不能忘了,孟书君的生母就是因为殷王的母后陷害,才被送去清陵城,在半道被人凌辱,怀上了孟书君,给了孟书君一个黑暗的人生,连他的生母病死清陵城,都不能回去将她安葬,甚至不知道家中那群畜生是如何对待其生母的尸身的。 殷王这一刀扎得狠且准,他像是恶作剧般地笑等着孟书君的反应——位高权重的人,有一部分总是生了些怪毛病,喜欢用手中的权力去折磨别人,满足快感。 在这一点上,殷王能与王后如此长久,还真是有原因的。 不过能成大事者,皆是善忍者。 孟书君连阿钗的死都忍得,有什么忍不了殷王这番暗中嘲讽的? 他在殿中与殷王娓娓相谈,进退有度,丝毫不表现出不满之色。 但这样一来,殷王便失去了折磨他的兴趣,反正他是会放孟书君走的,唯一的乐子是在他走之前折磨他一下,既然折磨不到,他便觉得孟书君远不如将要上场的舞姬来得好看。 于是殷王有些不耐,端了酒杯走下龙椅与其他大臣饮酒,只道此事与王后说便可,王后说怎么样,就怎么样。tqr1 王后,是与任秋水在同一条船上的人,任秋水已经同意了孟书君一半的请求,王后也摸透了殷王的想法,非常乐意送上另一半。 有着无敌天真纯洁容貌的王后,还有着常人难以企及的政治智慧。 她端庄地抬了下手,让跪在地上的孟书君起身,道:“思乡之情可以理解,孟公子既然如此悲切,不如本宫放你一些时间,让你回去看看吧。” 这个一些时间是个微妙的词儿,一月两月是一些时间,十年八年,还是一些时间,到时候全凭王后一张嘴。 孟书君千恩万谢磕头跪谢,这事儿办成得实在是简单,主要是之前的路铺得太顺,到了这会儿,只是需要轻轻拔一拔便可成事。 而恰在此时,殷王正好站在虚谷神使矮几前,提起他矮几上的酒壶满了两杯酒,对虚谷道:“久不见虚谷神使,孤敬你一杯。” “陛下言重,当是老朽敬陛下才是。”老态龙钟的虚谷站起来,如同枯树之姿的他总让人担心,他是不是下一刻就要永眠当场,可他端酒杯的手却偏生稳得不行。 殷王与他干杯,一声脆响,某种无声的默契在两人之间达成。 虚谷知道荒唐无道的殷王陛下并没有准备给他反对孟书君回清陵城的机会,便也明智地选择了不说,这便是方觉浅之前说的绕过虚谷,直奔殷王。 需要说明的是,殷王的确不理朝政不管国事,但有一样东西他并没有撒手交给王后,这样东西是国库,通俗点来说,是银子。 孟书君曾向殷王献策,只要他回到清陵城,成为诸候,清陵城向殷朝每年进贡的贡品皆翻三倍,还能解决每年祭神大典上的奴隶问题,不必再受制于神殿,既是殷王又是大祭司的殷令,他不会拒绝。 他饮罢杯中酒,大笑道:“传歌姬!” 转身欲回高座时,瞥见了越清古坐在远处,瞥见了这位王后兄长后,他自然而然地看见了坐在越清古旁边的方觉浅。 王轻候最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 殷王拔开曼曼水袖轻舞的薄纱,穿过恭敬退开两侧的臣子下人,将手中的酒杯顺手递给候在一边的太监,他径直走到方觉浅跟前,目光都直了:“这位美人,不知是哪家的?” 方觉浅眼神一寒。 王轻候起身拦在她面前——太不容易了,惜命怕死到极致的王轻候居然主动站出来替方觉浅挡灾——他拱手道:“回王上话,此乃臣下府上女眷,臣下的恋人。” 这话说出来,其实已经是个死罪了,别家的臣子见到王后对自家女眷感兴趣,早已双手供上,哪里会说这样的话? 若不是因为方觉浅存在的意义对王轻候实在非凡,他怕是也会如其他人一样,一个女人而已,送出去又如何? “哦,是吗?”殷王眉头一抬:“你区区一个质子,竟藏有如此美人,不献于孤?” “陛下。”越清古见情势不对,赶紧接话,“王后之美,世人难及,再美的美人,在王后面前也是萤火之光,不足于皓月相比。” 殷王斜了一眼越清古,古怪地笑了两声:“王后之绝色,世人自是难比,但萤火之光,也有萤火的妙处啊。” “今日乃是王后寿宴,陛下与王后恩爱非常,自是当以皓月为先。”越清古是有颗豹子胆的,除了越歌,他谁都不惧,殷王也不惧。 远坐在高椅上越歌泛着甜美的笑意,双膝并拢,手肘支在膝盖上,膝盖左右轻晃,她便是等着越清古来求自己,救一救那位冰山美人。 就是喜欢看他需要自己,求自己的样子,不然总是觉得自己哪怕拥有着天底下最大的权力,也毫无用处呢。 她果然等到了越清古的眼神,越歌却是茫然的神色,像是看不懂越清古的意思一般。 不得已,王轻候说道:“王上,内子粗鄙之姿,让王后娘娘笑话了。” 这是把头,又往断头台上再送一寸,先前还是恋人,这会儿已是内子了。 越清古趁着王轻候周旋之际,悄然离开来到越歌跟前:“你要怎么样!” “哥你不是喜欢她吗?她不喜欢你,喜欢王轻候,这样的女人就该受到惩罚,不如让他们有情人做不成眷侣,好不好呀?”越歌满是欢喜的神色。 “是你叫殷王过来的?”越清古突然明白,殷王若看中方觉浅,早就过来了,不会等到这时候! “对啊,叫她来后宫,给我做个伴多好,我一个人也挺寂寞的,哥哥你又不来看我。” “越歌你不要太过份!” “哥,这是你今天第二次因为她骂我了,你怎么舍得骂我?”越歌委屈地看着越清古,想不明白,曾经那样宠爱自己的哥哥,怎么变成这样了,以前的他,连自己掉一根头发丝都受不了,现在却舍得对自己低声质问责骂。 第一百零一章 愁死个人 王宫里步步杀机,方觉浅算是领教到了。 人世间果然不是靠着一把刀一腔悍勇就能杀出生天,她今日也见识到了。 原来权力达到了一定的高度,定人生死,真的只是金口一开而已。 突然间,她理解了王轻候拼了命地要往争夺权力资源的原因,在凤台城里,纵有一千个一万个武功绝顶之人,要灭掉这些人,也只是一句话的事而已。 她站在那处,空有一身好武力,却不得不接受别人对她命运的安排,沉默以对地等着命运的去向。 这边的王轻候还在与殷王周旋,那边的越清古额头已爆青筋,质问着越歌:“你到底要怎么样!” “我要的一直都很简单啊,哥哥你不是知道的嘛,我只要你一直陪着我,不要离开我就好。别让任何人抢走你的心,她也不行,哥哥你能答应吗?”越歌的眼神哀伤,悲切,静静地望着越清古。 越清古受不了那样的眼神,看一次便会心痛一次,心软一次。 那始终是他心尖尖上的小妹,不管后来发生了多少事,这都是不能改变的事实,哪怕他痛恨这样的事实。 他别过头去,压住有些发颤的嗓音:“你赢了,歌儿,我从来没有赢过你,这一次你还是赢了,我答应你。” 越歌得了他的肯定,笑着说:“哥,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了。” “叫殷王回来。” “好。”越歌起身,走到殷王身边,面对着九五至尊的殷王,她只用撒一个娇就能让他放下所有,“陛下这是不要我了么?” “哪里话。”殷王拥着越歌入怀,“天下不要都可以,不能不要你。” “那今日是我的生辰,你都不来陪我。” “来来来,这就来。” 就这样两句话,殷王立时失去了对方觉浅的兴趣,揽着越歌走了回去。 这样轻飘飘的力道,让王轻候与越清古的努力显得格外可笑。 越歌走时,回头看了一眼方觉浅,朝她扬起一个明媚的笑容,但方觉浅很清楚,这个笑容并不友好,这是在示威。 可是这个威方觉浅她接得莫名其妙,纯粹是因为越清古自己有病发神经,才把自己拖进这么危险的境地里,否则她连这王宫都不用进。 “对不起,我没想到她会这么做,我以为她顶多对我发脾气。”越清古很是自责,连头都抬不起。 但越清古忘了方觉浅不会生气,她只会觉得这事儿来得有点冤枉而已,所以她无谓的耸耸肩,“比起王轻候对我做的事,你这算轻的了,我这个人很公平的,一视同仁,你看我也没生过王轻候的气。” 王轻候这会儿没心思跟他们两个说这些闲话,方觉浅那是不知道生气是什么东西,但王轻候却是阴郁了脸色。 “为什么不见长公主?”王轻候突然问了一个没头没脑的问题。 越清古都有一晌没反应过来:“长公主?你说殷王的妹妹?” “这世上还有几个长公主,殷王有几个妹妹?”王轻候火气有点旺,说话也很冲。 越清古知道他因为自己干的事儿在强压怒意,也不敢再胡闹,只道:“长公主不喜欢这些喧闹的场合,而且,她跟王后关系一向不是很好,所以并未前来,你怎么突然提起她?” “我要一个能在宫中压住王后的人,保证阿浅安全,越清古,我再跟你讲最后一次,如果阿浅因为你犯的蠢,出了什么意外,我连你越城老家一并掀了!不信你试试!”王轻候狠戾的眼神腾着杀意,每次他都能顾虑周全,但每次都有人出来坏事,孟书君是,越清古也是,这些人如果不能成为有用的同盟,不如全都除了! 越清古不再说话,这事儿是他犯浑才引起的,他平日里在凤台城无法无天胡作非为惯了,没成想,还是要被王后死死压住一筹。 王轻候拉着方觉浅离席,走到了大殿外面透透气。 “刚刚你怎么一直不说话,这不像你啊。”王轻候吐口浊气,问着方觉浅。 方觉浅闷了闷:“我能说实话么?” “嗯,当然说实话。” “我刚才在看情况呢,大殿里的守卫大概是四十八人,门口有十人,总共五十八人,我可以在一招之内夺下一把刀,大概在两柱香内解决完所有的侍卫,但如果要考虑到不伤无辜的话,也许就需要三柱香了,你说了不得滥杀无辜嘛。但是出了大殿之后,外面有多少人我就很难算清了,对了,你知道王宫侍卫支援的速度是多快吗?我记得我们进宫来的路,杀出去的话……” 她一边勾着手指头,一边认真计算,长眉拧在一处,像是生怕遗漏了什么地方。 王轻候看着这样的她,所有的火气都散了,忍不住笑起来。 所有的人都在巧妙迂回地虚委以蛇,花言巧语,努力扮作个体面人,只有她从来都是单刀直入,不爽就干,没有半点拐弯抹角。 “你笑什么,我算错了?”方觉浅不解。 “没什么,那,在你的计算之中,有没有算上我?”王轻候负手问她。 “有啊,没有你的话,我一柱香就可以杀出宫外。”方觉浅老实地承认她把王轻候当累赘了。 王轻候伸出双臂,突然将方觉浅搂进怀里,鼻端闻着她发间的清香。 摇曳的蔷薇在夜风里越发美艳,与他烟青色的袍子似解似分地相缠在一起。 他抱过方觉浅无数回,方觉浅都从来没当回事过,但这一次,她明显感受得到王轻候双臂的力量很强大。 “阿浅,放心吧,我不会让你困在这座牢笼里的。” “知道,没了我谁保你平安?” “对啊,没了你,我就寸步难行了,你可是我的小心肝儿,小宝贝儿,是我逢凶化吉的贵人。” 方觉浅总觉得,王轻候这席话说来跟往日里有些不同处,虽然词儿是一样的无耻肤浅,但语气不一样了。 哪里不一样,她又说不上来。tqr1 便很是大度地伸出手绕过他的腰,拍了拍他的后背,郑重承诺地保证道:“你也放心,只要你不伤天害理,我也不会让你死的。” 唉,这不开窍的阿浅小心肝儿啊,真是愁死个人。 第一百零二章 长公主殿下 两人正这般拥抱着,方觉浅突然双臂用力抱紧了王轻候往墙上一推,躲入墙角。 王轻候顺势便拥紧她,两人紧紧地贴在一起,乐道:“心肝儿这么心急?” “闭嘴,有人!”方觉浅捂住王轻候的嘴,盯着在暗处鬼鬼祟祟,偷偷摸摸走过去的人。 王轻候咬了一口方觉浅的手指,惹得方觉浅直瞪她,又把她调了个个抱在胸前,鼻端热息呼在她耳边,看着那个快步走过去的影子。 “跟上看看。”王轻候低声说,拉起方觉浅跟上去。 他倒是好奇,还有谁敢在王宫重地里这般行踪诡秘地行事。 他们顺着这个人影的脚步一直走到王宫后方的花园里,借着月光才看清是个侍卫,一身银甲铁衣,单膝跪在地上,对着一个银白色的背影道:“长公主殿下,陛下与王后正在殿中饮酒赏舞,暂时并无散去的意向。” 王轻候轻扬眉,低头看了看方觉浅,她还真是自己的贵人,有她在,自己想见谁,谁就送上门来。 长公主殿下。 全天下只有一个长公主殿下,那就是殷王的亲生妹子。 说来挺有意思,越清古越歌两兄妹关系亲密得不正常,殷王跟她妹子的关系,也好得令人羡慕。 按着传言来说,王后越歌在王宫里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横行霸道殷王都喜欢,但唯有一个人她动不得,那就是他妹妹殷安,殷朝的长公主殿下。 长公主转过身来,月光清浑映在她脸上,她有着王族中人天生的高贵仪态,容貌虽不似越歌那般惊艳天下,但自有一股气韵在,看上去虽然孱弱单薄,但始终不失公主的典雅。 她伸手扶起侍卫,关心地问道:“没人发现你吧?” “回殿下,没有。”侍卫道。 “好,你替我看着,我去去就回,宴席将散的时候,你就来通知我。”长公主戴上斗篷,穿过花丛,看她走的方向,竟是出宫! 这倒有意思了,自己王嫂的寿宴她去都不去,反而偷偷摸摸地出宫,王轻候很有兴趣看一看这位长公主殿下想做什么。 “走!”王轻候拖着方觉浅就跟上。 月光里轻步而行的长公主殷安像是担心被人发现般,不时四处张望,又躲着宫女和巡逻的侍卫,她一个长公主在王宫这个她自己的家里,她做什么要跟贼似的? 她在宫门口拿出公主手令得以顺利出行,王轻候与方觉浅却是犯了难,他们是来赴宴的,提前出宫总会被人抓住把柄,正当王轻候皱眉之际,方觉浅拍拍胸口:“看我的!” 她足尖一点,在两堵墙之间左右借力,掠上王宫禁墙,还回头得意地看着王轻候。 王轻候看她这得意的小样摇头好笑,有样学样的照着她的法子,也上了墙,得了方觉浅的夸奖:“轻功不错嘛,这墙一般人还真爬不上来,王宫把墙修这么高,就是防着咱们这些人的。” “哪里哪里,不及你好。”王轻候搂着方觉浅的腰跳下去,继续跟住长公主。 令人诧异的是,长公主去的这个地方,是一般人轻易不敢踏足的禁地,祭神台。 宽大的祭神台在白日里都无人敢来,更不要说夜晚了,这里总是鬼气森森,让人不寒而粟,就好像是死在这里的数以万计的冤魂日夜萦绕此处,不得解脱,苦苦哀嚎。 长公主孤伶伶一个人站在祭神台的正中央很久,像是在想着什么事一般,许久过后,她才摘下了斗蓬,提起裙裾,深深地弯腰,低头,晶莹的泪水滴落在祭神台褐红色的地砖上。 “对不起,是我殷氏一族与神殿有亏于你们,请你们安息,对不起。”她紧紧地闭着双眼,眼睫都在发颤,泪水滑落个不停,一道又一道。 她是来这里忏悔的。 这比她夜行出宫更让人震惊。 在凤台城无数的人当中,她是方觉浅见过的,第一个,向亡灵低头请罪的人。 那日祭神时的万千呼声犹在方觉浅耳畔回响,所有人都觉得那是一场狂欢,一场理所应当的献祭,没有谁为死去的人不值,叫屈,没有。 第一个来到这里低头请罪的人,却是王族的长公主。 在那一刻,方觉浅觉得她是这世上最美好的人。 “身为神殿的另一位大祭司,却来这里为献祭者忏悔请罪,当真讽刺。”王轻候略带嘲意地说出这句话。 “她也是神殿大祭司?”方觉浅惊讶道。 “不错,神殿共有两位大祭司,一是殷王,二是他的妹妹,眼前长公主殿下。”tqr1 王轻候说着走出了藏身之地,走向那位仍在弯腰低头的长公主。 “长公主殿下,您觉得,你这一低头,就能让数万死去的人得到安息吗?”王轻候站在她对面问她。 长公主明显受惊,退了两步,拉上斗篷,惊怕问道:“你是谁?” “我是来替这些亡灵问你真心话的人,身为大祭司,你们身着红袍主持祭神的时候,可未见半点仁慈怜悯,权杖一挥,上千颗人头骨碌碌地滚下来,就滚到你脚下站的这块地方。你知道你脚下的砖石下面,埋了多少白骨吗?”王轻候不轻不重的声音,不急不慢地发问,不带半点咄咄逼人,只如闲话家常般。 但就是这样轻柔的话语,也依旧令那位公主痛苦难抑,她捂着脸,猛地摇头:“别说了,求你别说了,我知道这是错的,可是我没办法改变我王兄的想法,我也改变不了神殿的规矩,我能做的只有这些。” 她应是压抑了很久,终于寻到机会趁着殷王与王后都不注意的时候,跑出宫来,本是想用心地道歉,恕罪,但想不到遇上了王轻候这样毫无同情心的人,三言两语肢解了她毫无意义的怜悯。 那么多的人,死都死了,那么多的白骨,经年累月地铺了一层又一层,那么多的鲜血,年复一年地流了一地又一地,身为长公主的她,身为大祭司的她,道歉有什么用呢? 正是因为有他们这样的人,才有了这一切的罪恶! 流几滴眼泪就能洗干净这一地的血吗?就能让那些无辜枉死的人活过来吗? 不能啊! 第一百零三章 与之结识 孱弱的长公主跌坐在地,银白色的斗蓬承载着冰亮的月色,薄薄清辉将她笼在其中,肩头轻轻发抖。 而王轻候就在站在那里,居高临下,久久看着她,清冷的脸上不带半点表情,既不审视,也不同情。 这哪里是王轻候呢? 我们所知的王轻候是个最会讲话的人,黑的能说成白的,方的可以讲成圆的,从来不会对任何女子说半点重话,总是体贴入微的关怀,恰如其分的温柔,如他自己说的,他最最怜香惜玉不过。 更何况,眼前人,是能与越王后在王宫里一较地位高下的长公主? 于是方觉浅退了退步子,退到了祭神台广场上的粗大的柱子后面,倚着柱子环抱起双手,只望着天上的月亮与星辰。 长公主是月亮,天生的贵族,更深得殷王疼爱,自幼便是被众星捧月,被保护得太好太好,怕是半句重话也没听过,半点委屈也没受过。tqr1 王轻候若是也如其他人一般对她恭敬有加,极尽恭维之能事,说尽奉承之词藻,那位长公主,怕是不会对王轻候留下半点印象,只会将他当作无数个谄媚者之一,见之即忘。 需得像这样,像不把她放在眼中一样,像不畏强权一样,像一个正义而勇敢的人一样,不对她有半点好脸色,尖锐地刺痛她的心,让她流泪与自责,需得这样,才能让长公主深深地将他记在脑海里。 你看,王轻候是最最懂得如何让一个女人看到他,记住他,甚至爱上他的。 他可以在前一刻拥着方觉浅,下一刻便将目光放在另一个女人身上,他切换得如此自如,得心应手。 而方觉浅是最最能看透他一切手段的人。 所以王轻候甚至都不需要向方觉浅解释,他便可以大胆放心地走出去。 所以方觉浅根本不需要担心王轻候这样莽撞的举动,会不会危及性命,她站在柱后沉默以对。 在长公主的哭泣声越来越小,只剩下些哽咽的抽泣时,王轻候伸出手来放在她跟前,一如当初他伸出手来放在方觉浅跟前一般,叹声气,温声道歉:“在我不好,太过激动说话伤了长公主的心,还请长公主恕罪。” 长公主抬起泪痕斑驳的脸,看着沐浴在月色里的王轻候,迟疑片刻后,才将柔若无骨的小手放进他掌心中,站了起来,收回手,低声道:“哪里话,这位公子所说也不错,本也就是神殿与我王兄的错,我虽未曾参与,但也的的确确是大祭司和长公主,哪里能置身事外?” “长公主宅心仁厚,怜悯百姓,让我佩服。”王轻候负手而立,玉树临风,面上含着恰到好处的笑容,他非常清楚自己最好的样子要如何呈现。 比如他就可以借着这晚如水的夜色,让自己如个不沾人世烟火的出尘谪仙般。 身在金窝窝里长大,真正不谙世事不识人心险恶的长公主,哪里是他的对手? 她果然望着王轻候有片刻失神。 查觉到自己失态,她红了脸颊连忙低下头去,小声道:“还不知公子贵姓。” “我不过一介质子,哪里有贵姓,姓王罢了。”王轻候从容道。 “王?你是朔方城的王轻候王公子?”这是位极有涵养的长公主,说话很是得体温柔,她大概是第一个明明地位比王轻候高很多,却不说“朔方城质子”这样的话的,只称呼其为王公子。 “正是。”王轻候微微笑,点点头。 “今日让王公子见笑了,还请勿怪。” “哪里话,反倒是我冲撞了长公主,殿下别怪我才对。”王轻候低头看着她,笑道:“要不,我们干脆互相原谅好了?” 长公主让他的话逗得抿唇一笑,端庄又含蓄,一扫之前的泪色:“原来王公子是个风趣之人。” “夜深了,此地阴寒,长公主千金之躯,怕是不易久处,不如回吧。”王轻候说道。 “也好,是时候回宫了,不过王公子怎会在此处?”长公主问道。 “实不相瞒,我不喜欢宴席,便出来透气,没成想遇到殿下出宫,便想看一看,殿下有何事要在夜间偷偷进行,这才跟了过来。”王轻候太知道撩拨女子了,这话听着像是坦白,其实是要说得长公主害羞,心思婉转有起伏,不然一直无聊地客套下去,又有什么意思呢? 长公主的脸果然让他说得一红,大半夜的她一个女子半夜出来总不是个佳话,所以她说:“那,王公子能替我守住这个秘密吗?我王兄一直不喜欢我来这里,以前跟他说过很多次,他都不允,我也是看今日晚上他没空管我,才出得宫来的。” “可以是可以,但长公主也要替我守住今日我私下逃出宫宴的秘密,我们做个交易如何?”他大概是第一个敢跟长公主谈条件的人了。 长公主下巴一抬,佯怒道:“你好大的胆子,竟敢与我谈条件?” 只是她平日里应是从不惺惺作态,傲慢待人,所以连装都装不像,话未落音她自己倒是先笑出来了。 两人便这般一路有说有笑地往宫里走,再聊的是些什么,方觉浅就不知道了。 他们两个人慢行,不能辜负了今日的好月色,但方觉浅却觉得今日的月色很是清寒,让她有些发冷,于是快步疾走先回了宫里,等着王轻候——戏是要作足的,她若是在宫宴上突然失踪,怕是会让许多人费尽心机编排故事,她并不想惹出这样的事端。 “王轻候呢,去哪里了?”越清古在越王后那里没讨着好,这会儿兴致也不高,显得怏怏的。 “说是肚子不舒服,离开一下。” “没福气的家伙,这一桌子的山珍海味吃下肚还把他肚子吃坏了不成?”越清古未起疑,毕竟方觉浅在这里,他便不会觉得王轻候会去别处,又对方觉浅道:“今日你吓着了吧?是我不好,本是想气一气王后,没想到,她越来越肆无忌惮。” “没什么,反正她也没对我怎么样。”方觉浅大度地拍拍越清古的肩膀,旁敲侧击地问:“先前王轻候说的那位长公主,你能跟我讲讲吗?” “干嘛,你也想靠着长公主对抗王后啊。”越清古拎着酒壶,笑道,“那你不如跟我说让我离你远点儿来得简单呢。” 第一百零四章 我心里不舒服 依着越清古的形容,如果说殷王是倾尽天下来供越歌欢喜,那对他的妹妹长公主殷安,则是筑一方天地保她无忧。 这位长公主的一生像是活在一个美好得不存在的梦境里,梦境里没有她是无忧无虑的精灵,从来不需要为任何琐事烦心,平平安安快快乐乐地长到十三四岁的时候,越歌来到了王宫中。 也是在那一年,殷王似是嫌弃给长公主的宠爱还不够,也似是担心殷安为因为越歌的到来觉得自己冷落了她,一举将她送进神殿,恰逢那年神殿的先任大祭司病逝,又顺势将她推上大祭司之位。 神殿总共两位大祭司,认真排一排,地位是要比八神使还要高上一等的,虽然手中并无实权,但如同越清古曾经讲的那般,两大祭司是唯二有可能面见神枢的人,更是唯二有资格主持神殿祭神大殿的人。 所以这地位,也算得上极其地高。 就连殷王自己成为祭司之后,都遇阻无数,就不要提殷安了。 殷王为了他的妹妹付出的心血,可见一斑。 “听说当初殷王为了让几位神使同意长公主成为大祭司,在朝中让出了三个重要官职,安排了神殿的人坐上去,算是交换,也是自那以后,神殿在朝中的力量正式与朝庭正经的官员打成了平手,各主半壁江山。”越清古喝着酒,懒懒散散地说着。 “这样说来,殷王果然糊涂。”方觉浅道,“就为这么个虚无飘渺的头衔,付出这样的代价,他疼爱这位长公主的方式,实在是荒唐到不可理喻。” “他最看重的两位女人,一个是他的王后一个是他的妹妹,这两个女人足以毁了整个殷朝,但他却乐在其中,你常说我是神经病,我看他才是病得不轻的那个。”越清古笑道,“换作是我,再怎么爱搞事情,也不敢这么胡搞。” “那殷王和长公主之间,到底是谁先成为大祭司的?”方觉浅问道。 “当然是殷王,殷王成为神殿大祭司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虽然一直不是很顺,但却也没人能把他赶走,不管他再怎么荒诞滑稽,那也是一国之君不是?”越清古道。 “看你对王后的感情,我还以为你能理解殷王对长公主的偏宠。” 越清古沉默了一下,这才说道:“我知道世人对我和王后的关系多有揣测,以为我们有不伦之恋,但并非如此,你想多了。” “哦?” “她是我妹妹,不管她变成什么样子她都是我妹妹,这样说吧,如果有一天她有性命之忧,要我拿命换她,我还是不会皱一下眉头,但是……”越清古说着停了一下,苦笑道:“但是,她更喜欢的,或许是拿她的命换我吧?” “所以你才故意让我进宫,你希望她清醒一些。”方觉浅笑了笑,“你们这些人真是让人作呕,我就这么好利用?”tqr1 “我利用你是真的,我喜欢你,也是真的。”越清古说得很是自然,他不像王轻候那样会掩饰会作戏,作到让人真假难辨,越清古更加坦率,“虽然我并不清楚,我喜欢的是你这个人,还是喜欢你身上跟王后相近的本质。” “我与王后哪里像?”一个天生妖孽般,一个生来洁无暇,方觉浅找不到任何相似的地方。 “你们都能笑着杀人,都能在做尽恶事之后,仍旧坦然入睡。你们都拥有一样倾国倾城的容貌,在这容貌之下,还一样有着无人可及的冷酷和可怕,都像是疯子。”越清古看着方觉浅,目光很深很深,不知是看着她,还是透过她看着王后越歌。 方觉浅端起酒杯:“谢谢夸奖,但照你这么说,你应该喜欢的是王轻候。” 越清古执杯与她相碰:“可我喜欢女人。” “聊什么呢?”两人酒杯还未放下,王轻候走了过来,看了一眼方觉浅,但并没有说什么。 “聊你王轻候是个享不了福的粗鄙之人,浪费这一桌好酒好菜,跑去茅房蹲着闻臭味。”越清古拉开笑容,还是笑得风骚浪荡。 “就你能享福,享不尽的艳福。”王轻候听了越清古的话,知道这是方觉浅给他找的离席理由,便顺手揉了揉肚子。 华灯尽上,夜星当空的时候,这场热热闹闹的寿宴才散去,方觉浅看着人来人往,有着恍惚之感。 穿过来往人群她看到了高座上的殷王,他这一晚上的目光都没有离开过越歌多久,总是追随着她,哪怕是一国之君却丝毫不介意外人怎么看,问她今日的歌舞她喜不喜欢,问她点心合不合味口,越歌稍皱眉头,他就能立刻斩了让她不平眉的人,血溅当场。 这样狂暴又残酷的深爱,看得让人心底发寒。 而满座宾客似是对此见怪不怪,习以为常,并不觉得荒唐和血腥。 可是十分古怪的,这样深爱着越歌的殷王,后宫却并未为她腾空,反而依旧是掳美无数,收进宫中。 连爱是什么都不懂的方觉浅,很难理解殷王这样自相矛盾,完全有病的行为举止。 出宫的时候王轻候刻意撇下越清古,与方觉浅两人步行回去,顺便吹吹夜风散一散这一身的酒气。 走到无人的地方时,王轻候见方觉浅一直沉默不作声,便开口打破了沉默:“不想问一问长公主的事吗?” “我知道你想利用她,所以问什么?”方觉浅踩着树影,随口应道。 “心肝儿啊心肝儿,你有时候聪明得让人不知如何说话。”王轻候笑叹,“似是不管说什么,都是你早已料中的。” “那就别说了,我今夜不回府了。”方觉浅说。 “去哪里?” “昭月居。” 她说完步子一迈,转了个方向,要出城去。 王轻候拉住她手臂,绕到她跟前,笑看着她,像是逗猫儿般捏捏她的脸:“你生气了?” “没有,但是我心里有点不舒服,所以不想看见你。” “为什么不舒服?” 第一百零五章 天下第一好 方觉浅回答不上来。 她还不能明白准确地说出这种“你明明曾经只跟我一个天下第一好,为什么现在要跟别人也这样好”的微妙失衡——这是属于所有亲密关系的无解死题,明知不该,难以控制。 于是她不得不辛苦她的小脑袋,想了又想,很是不容易地为自己找到了理由,并且坚信这个理由就是她心里不舒服的全部原因。 她定定地看着王轻候,说:“为什么你可以毫无愧疚地利用无辜的人呢?是,我诚然不知愧疚感是一种什么样的情绪,但我知道,一个正常人这样做,总是良心难安的,但你不会,我都要开始怀疑,你是不是跟我一样,只是一个冰冷的傀儡,没有情绪,只有利益。” 王轻候眉峰微皱,看着她:“你就知道殷安一定是无辜的?” “至少在祭神台前,她的眼泪和抱歉,都是真实的。”tqr1 “有趣,阿浅你现在有了一些你自己的是非观,按照你自己的标准去区分对错了。”王轻候却笑起来,“但,这并不会改变我要做的事情。” “我清楚。” “不止我,还有你,也需要与这位长公主走动,如果你不想被王后缠上,她是你最好的挡箭牌,我不希望看到你因为越清古与王后之间的那点烂事,被缠得脱不开身,你有更多的事情要去做。” “我不会的,我不会让阿钗的悲剧重演。” “你没有拒绝的机会,过几日长公主会来府上,她是我的下一步棋。”王轻候掸掸袍子,风轻云淡的模样:“现在,你可以去昭月居了。” 方觉浅看着越走越远的王轻候,他在月光下明明是一副温润君子的皮相,但他的心却如同投在地上的影子一般,黑得让人无法看到底。 但也说过,方觉浅与王轻候有着惊人相似的品质,那就是忘情而残酷。 哪怕有分歧,这不影响他们共同前进。 不知何时起,方觉浅已然不知觉地与王轻候一个又一个局,紧密联系在一起。 而通常入了局的人,是很难全身而退的。 王后寿宴结束后的第二天,孟书君就收拾了行囊离开凤台城,送行的人并不多,他还带走了阿钗,密药保着阿钗的尸身不烂,走到清陵城不成问题。 当然了,最重要的是,他还带着神殿与朝庭的双重谕旨,待他回到清陵城时,就是名正言顺大权将握的清陵城诸候。 方觉浅非常相信,以孟书君阴鸷狠辣的性子,他又是带着仇恨回去的复仇使者,那些曾经欺辱过他的人都不会得到什么好下场。 虽然说得轻松,但其实,关于孟书君的离开仍是一件令人震惊的事情。 质子入凤台,鲜少有能这样安然离开的,大多是死在这里,或者终老此处。 病死的有如王轻候的二哥王蓬絮,终老此处的如同上谷城的质子任良宴。 王轻候一行人去送孟书君的时候,见到到一个白发苍苍,身形佝偻的老人也站在城门外,穿着虽光鲜,但目光黯淡,久望着孟书君的马车越行越远,都收不回眼神。 方觉浅在宫宴上见过这人,就与他们坐在同一桌,心知他是质子。 怕是他羡慕孟书君可以离开这里,所以目光遥望。 “任良宴二十三岁就入凤台城为质子了,那时候还是老殷王当朝为政,如今的殷王称帝之后,也未放他离开,在这里一关就是三十年,今年都五十三了,他这一辈子都算是耗在凤台城里了。”王轻候慢声道。 “他想走也走不掉吧,质子当中,只有死人能离开凤台城,孟书君是第一个活着走出去的。”越清古接话道。 “所以说越公子你了不得啊,明知这是个龙潭虎穴,有进无出,还敢主动前来。”王轻候笑道。 越清古白了他一眼,懒得搭理他,只道:“我可不会等到我五十三岁了还这般赖活于世,我要痛痛快快潇潇洒洒地过活,哪怕是年纪轻轻就把自己作死了我也乐意,好过混吃等死。” 似是查觉到王轻候与孟书君在谈论他,任良宴往这边看了一眼,眼神苍老得更像是七八十岁的耄耋老翁,没有半点生气。 他收回目光蹒跚离开,背影萧索寂寥,听说他这几十年来一直未娶妻生子,一直是孤活于世。 而到了凤台城的质子想与家中联系都十分艰难,不止送出去家书都要经过层层严查,看看是否有不轨之心,甚至连诸候封地的来客,都不能与质子相谈过多。 想来,这么多年下来,任良宴一直像座孤岛,悬在凤台城这座死海之上,能这么多年不被人暗害至死,已是天大的走运了。 “虽说放走孟书君是王轻候顺手为之的事情,但我还是觉得挺痛快的,古往今来第一个活着走出凤台城的人是我们一起救下的,这事儿值得好好吹一吹!” 越清古又恢复了往日里胡作非为的性子,上天入地地不安生。 但王轻候与方觉浅都没有应他的话,而是望着前方的人。 王轻候说长公主过几日会来找他们,但看来这位长公主对王轻候很是感兴趣,第二天就出宫来找他了。 “王公子。”长公主脸上覆了面纱,她那位随行的侍卫也换了常服,扮作下人跟在她身后。 “怎么,长公主殿下便只识得王轻候,不识我了?”看来往日里越清古是与这位长公主认识的,说起话来也随性些。 长公子面纱之外的眼睛微微一弯,笑声道:“越公子又开玩笑了,许久不见,不知越公子近来可好?” “很好,谢长公主殿下关心。”越清古弯腰想行礼。 殷安连忙止住,道:“越公子快莫如此,我此番乔装出宫便是不想让人知道,你唤我殷姑娘便好,更不用行礼问安。” “那好,殷姑娘来我们这凡人民间,可是仙子下凡来体味凡人烟火,找个新鲜来了?”越清古真是满嘴的油腔滑调。 殷安掩唇轻笑,看向王轻候:“我是来向王公子道谢的。” “道谢?”越清古纳闷道,他怎么不知道殷安与王轻候认识的? 王轻候巧妙地接话:“昨日我与阿浅出宫的路上遇到了殷姑娘,殷姑娘说王宫里头酒肉臭,凤台城中冻死骨,与她的侍卫说着挂念城中乞儿无衣无食,我听见了便说何不放粥施恩,反正殷姑娘身份特殊,行善之事做起来更为方便。” 殷安倒也是个机灵的长公主,听得王轻候这番话便知是不能暴露了他们昨夜见面的事,笑道:“正是如此,所以我才来向王公子道谢。” 天真的越小人渣就这样被王轻候糊弄过去了,还一本正经地夸起了殷安心地善良,不像她那个老哥一天到晚就换着花样地想怎么睡女人。 第一百零六章 家中悍妇,妒意甚重 方觉浅晃着两条腿又坐在了高楼屋檐下,双手撑在后方,神色漠然地看着下面的王轻候等人。 长公主就是个说干就干,利落爽快的长公主,完全没有旁人想象中的娇气与金贵,说是来施粥送衣的,就来施粥送衣,半点虚头巴老的矫情劲儿也没有。 这事儿是王轻候昨晚他送长公主回宫时,想办法诱她出宫给她出的主意,他自然是乐得帮忙,拉着越清古,应生,阴艳几人架起了铁锅熬起了白粥,排着队来领粥的乞丐泪光闪烁,感动得都要跪下谢恩。 热乎乎的白粥腾起氤氲白气,将王轻候与她罩在其中,方觉浅远远着都有点看不清他们二人的脸。 “看什么呢?”花漫时爬上来,戳了戳她肩膀。 “你怎么不去帮忙?”方觉浅回头问她。 “小公子这忙着逢场作戏哄那长公主开心呢,我跑过去说不得就下意识地往他身上一靠,那长公主见了还不得躲得小公子远远的?”花漫时理了理裙摆,曲起双膝坐在方觉浅旁边,“那你呢,干嘛不去帮忙?” “不想去。”方觉浅的理由就简单得了。 花漫时坐在一侧扭头看着她,看她神色清寒的样子,忍不住伸出手来搭在她肩上,将她揽过去,似叹似笑般:“阿浅呀,小公子做事呢,总是这样没有下限的,你看不过眼也没用,没有人可以阻止他去做他想做的事。” “我知道。”方觉浅说道,“但我可以不跟他同流合污。” “哪儿那么容易,我过来的时候,听见公子正与长公主谈论你,他说你是他的人,很是担心殷王对你有什么想法,那长公主也应诺能帮忙的地方一定会帮忙,她的王兄虽然被王后迷得三魂七魄找不回来,但对她的话始终是在意的。”花漫时笑道,“说到底了,公子也是在为你做打算。” 方觉浅深吸了一口气,道:“这说来我还得谢谢他了?” “从公子的角度上来说,是的。” “消受不起。”方觉浅站起来,足尖一点飞快地掠过高高的屋檐,她只觉心中有些沉闷,但她不知为何沉闷。 心情沉闷的她闷昭月居,找了个僻静的地房间,闷在被子里闷头大睡,一觉睡醒已是夜深时分,通体舒泰,什么毛病都没了。 伸个懒腰准备起床找点吃的,发现王轻候坐在她房中借着烛火正在看书。 她在床上支着额头叫他:“你怎么在这儿?” “怕你饿死。”王轻候依旧看书,头也未抬,只推了推手边小桌上留的饭菜,饭菜都盖了盖子,免得凉下去。 他明知方觉浅是因着长公主的事跟他置气,他也不急着解释,潇洒的态度里满是漫不经心地洒脱。 他不提,方觉浅也觉得将一件事情翻来覆去地嚼有点像长舌怨妇,没戏得很,便也跟着不提。 沉默在两之间如同水流一般沉重缓慢地涌动,像是快要没过脖子让人窒息,偏偏他们两个都是难寻的游水好手,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里从容得如鱼得水,得心应手。 “敢问王公子下一个要送走的质子可是任良宴?”方觉浅在床上没动,还是支着额头问,问题依旧不与长公主有关。 “你认为呢?”王轻候翻了一页书,淡声问道。 “我看不是,照你们说的,任良宴这么多年来在凤台城中谨小慎微,生怕行错一步,想来没胆子跟你们一起发疯,你得让他看到你的实力,自己蠢蠢欲动,主动找上你。”方觉浅躺回去,双手枕着后脑勺,闭着眼睛说。 “不错,明日你去河间候质子安归来那儿替我传个话,说是故人相邀,请他来喝茶。” “故人?” “嗯,我与安归来是早年旧识。”王轻候放下书,看向方觉浅,他决定先探出水面,挑破面纱:“听花漫时说,你不喜欢长公主?” “我没有不喜欢她,我不喜欢的是你欺骗她。”方觉浅笑道,“王轻候,那位长公主是个好人。” 王轻候走过来坐在她床榻旁边,认认真真地看着她,笑声道:“你觉得我在色诱她?让她爱上我?” “不是吗?”方觉浅反问道。 “叫你今日来陪我一起与长公主施粥,你又不肯,我跟她说的话,你又没听见。”王轻候躺下,把方觉浅挤进去,两人排排齐地躺好,他伸出手臂探入方觉浅颈下,指尖拈着她的发丝。 笑声道:“我今日跟她说,能与长公主结为好友是我之福份,深感荣幸,但也多有不安,长公主身份金贵,而我不过一个质子,实难攀附,怕惹人闲话,更别提家中悍妇意甚重,武功高强……” 方觉浅坐起来,转头瞪着他:“等等?家中悍妇?妒意甚重?你在说我?” 王轻候又拉着她躺下,继续说:“武功高强,一个不开心便要打死我,实在是每日惴惴不安。” 方觉浅再次从他臂湾里挣扎着爬起来,翻身上马双手掐在他脖子上:“你信不信我现在就打死你!” 王轻候双手枕着脑袋,笑眯眯地看着她:“然后呢,长公主便说,古人有云,友者,仁爱而合众力也,志趣相投,何分贵贱?至于家中悍妇,妻者齐也,与夫齐体,自天子下至庶人。她王兄都能为了王后弃天下于不顾,我稍微怕一点你,实在是算不得什么,只说这是恩爱。” 方觉浅听着,手上的力气松了一些,叹道:“哇,这位长公主,比我想象中还要深明大义,心胸宽广,居然没有当场哭出来打死你。” “不对!”方觉浅手上又用力,掐住王轻候脖子:“我不是你的妻,跟你齐什么齐?” “可你不是一直与我并肩而立吗?再说,你此刻不就正是骑在我身上?”王轻候笑出声,眼神往下瞄,瞄了瞄方觉浅这居高临下的姿势。tqr1 方觉浅也低头看了看,略显尴尬。 这姿势,有那么点儿,不雅。 于是她讪讪地收回手,退回去,踹了王轻候一脚:“你滚下去!” “同床共枕乃是夫妻常伦,来来来,我们一起睡觉吧。”王轻候又开始上下其手,搂着方觉浅的腰便要拉着她躺下睡好。 当然了,毫无意外便是王轻候被方觉浅提着衣领扔出门外,她又看了看桌上放着的饭菜,这才觉得饿了。 饭菜甚香,她胃口甚好。 站在门外的王轻候无奈地摇摇头,这还不如把那长公主哄到手呢,要不是担心心肝儿她常住昭月居,自己才不会放过这么好的机会——那可是身兼神殿大祭司的长公主殿下,是一步登天的最佳捷径,若说王轻候没有丝毫挣扎,鬼都不信。 但他心底,好像也没有太多遗憾不值的感受。 第一百零七章 假乞儿,真死士 白日里睡得多,刚刚又吃得太饱,方觉浅她非常悲剧地睡不着。 她趴在床上见月光光,照亮堂,蝉鸣虫叫,听幽幽的风吹响屋檐飞角上挂的竹风铃。 有人踩着风铃声而来,清雅温柔笑意如翠竹沁沁令人舒心,步子一停他站在窗外:“睡不着吧,小公子在等你。” 方觉浅托着腮支在床上:“抉月,你是来替他跑腿的么?” “我是来看你好些了没有的。”抉月推开她窗子,站在外边看着她:“吃过东西就好,我们走吧。” 王轻候坐在马车上,半闭眼睛似睡非睡等着她。 “骗子。”方觉浅小小声骂一声。 “我又骗你什么了?”王轻候忍不住笑骂,又道:“抉月你回吧,今日我们办完事就回府了,这几日阿浅倒是打扰了你。” “小公子言重了,只要她喜欢,常住在这里我都是欢迎的。”抉月温声道。 “你当然欢迎,没安好心!”王轻候横了他一眼,拍了拍应生的肩,让他赶着马车就开,方觉浅连跟抉月说再见都来不及。 抉月望着马车走远,只是笑,也不多说什么,他们两个总是有自己的事,抉月从来拦不住。 马上走动后,王轻候又问着方觉浅:“刚才你说我骗子,我骗你什么了呀?” “凤台城中哪里有那么多乞丐啊,真正的乞丐连凤台城的城门都进不得,今日长公主施粥的这些人,都是你找人演的吧?” “不错。”王轻候笑起来,“果然你懂我。” “谁帮你找的人?抉月吗?” “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你似乎把昭月居里的秋痕姑娘忘记了。” 方觉浅盯着他,似有些难以置信:“你让神墟的人假扮乞儿?你想让他们进入凤台城,有一个合理的身份,不被人查觉?” “嗯,秋痕姑娘对这安排也很是满意,他们正缺一个将神墟中人送进凤台城安扎下来的契机。”王轻候笑道。 “神墟不会这么相信你。” “但他们相信你,这批人手以后就是你的了,我正要带你去见他们。” “长公主真可怜。” “太过完美的人生有何意义,总是要有些遗憾才叫人怀念。” 他厚颜无耻! 王轻候为方觉浅组建了一只小队,这只小队共有十七人,十七人皆是神墟高手,身手武功不凡,也足够忠心嘴严,在他们身上有一种无以名状的死志,个个都杀机凛然,将要随时赴死的样子。 他们藏身在凤台城偏僻的破落茅舍中,见到方觉浅时,很是自然地行礼。 就似他们在来这里之前,就已经接到了命令,以后生死性命,交给方觉浅安排。 但方觉浅能敏锐地查觉到这些人身上有一股敌意,他们是来听从自己调遣的不假,可越是高手越不易轻易听从一个外人的安排,他们对自己有强烈不满和敌视。 为首的人是一个沉默寡言的年轻男子,看其年龄不会超过十八,对方觉浅拱手,声音低沉:“神墟十七死卫,见过方姑娘。” 方觉浅眨巴眨巴眼,看了看王轻候,王轻候耸耸肩,坐到一边,这些人以后是要跟着方觉浅出生入死的,立威这种事,若是由外人帮了忙,那这个威就立不住。tqr1 “起来吧,你叫什么名字?”方觉浅只得转过身,虚扶了一下那男子手臂,问道。 “剑雪。” “剑雪,你使剑?”方觉浅问。 “是。” “让我见识一下你的剑法。”方觉浅一手负在身后,一手前探,拿贼拿王,拿下了他们的头头,后面的人自然听话了。 剑雪怔了一下,没想到方觉浅立威的方式如此简单粗暴,但也只道:“那就得罪了。” 话音未落,他的利剑已是飘然而至。 方觉浅始终未动双刀,赤手空拳与其过招,王轻候一贯知晓方觉浅武力深厚,非常人可以比拟想象,倒也全不在意,只是细细琢磨着剑雪的招式。 果然剑法如其名,剑风之中似有冰雪寒霜之意,冷冽惊人,又虚无飘渺,让人猜不透他的利剑寒光会从哪一处飘来。 方觉浅身形灵动,个子虽不如剑雪高大,但巧妙腾挪之间,竟将剑雪逼得只能反守,不能进攻。 她与剑雪的剑法风格完全相反,她的手法不飘逸,不美好,每一招每一式都带着最凛冽的杀机,和一击必中的精准。就跟她做人一般,不讲究花哨,讲究的是直截了当。 待得“叮”地一声响,剑雪手中的长剑被方觉浅夺入手中,反手剑指他咽喉。 剑雪在神墟中算得上是老手了,剑法高深在整个神墟里也排得上是前三,来这里之前也有过不服,身为神墟中人只为杀尽神殿伪善之辈,何时要沦为一个质子的走狗跟班了,甚至他们连质子都跟随不了,只是跟随质子手下一个下人。 他也听闻过方觉浅武功不俗,可是想她到底只是个女子,再不俗能不俗到哪里去? 直到此刻方觉浅抬手便可取其性命的时候,他才心甘认输。 “服不服?”方觉浅手腕一翻,将剑尖一偏,偏向他颈间,不服,没关系,继续打,打到他服。 “方姑娘高深莫测,我等服气。”剑雪再次拱手,这次还低下了头。 方觉浅收回剑还给剑雪,道:“你剑法飘渺的确让人防不胜防,但过于注重技法巧妙却落不到实处,剑也好,刀也好,都是用来杀人的利器,得手才是最终目的。” “谢方姑娘指点。”剑雪收剑回鞘。 方觉浅看了看王轻候,坐在一侧的王轻候安安心心地嗑着瓜子儿,神色悠哉。 方觉浅看着就有点来火。 但也只能压下,对剑雪说:“明日有事要你们去做。” 剑雪虽然是神墟的人,但神墟的人也并不像外人想象的那样没有人性,只知杀戮,他们也是一个个鲜活立体的人,有着各自独特的性格和小脾气。 于是剑雪对方觉浅给的这个小任务,有一万零一种小情绪,不开心。 第一百零八章 安归来 怎么个事儿呢? 长公主觉得做善事让她格外安心,虽然劳累酸痛,但是夜间睡觉都变得更加香甜,她觉得她平淡如白开水一般的人生有了不一样的味道,看着那些穷苦之人脸上的笑容,她觉得那远比王兄给她的万千赏赐更让她开怀高兴。 那是一种心灵上的满足,绝不是外物可以比拟的。 于是她对这施粥行善之事越发上心,每日都来,步履轻快——她真是一位极好的长公主,不止优雅高贵,还善良仁厚,与她王兄简直不像一个娘生的。 这日施粥的时候,有几个饿极了的人挤上前来,插了队,引得后面的人不满,一开始只是嘴上争吵,慢慢地开始你推我攘,再接就是打架斗殴了。 长公主哪儿见过这架势啊,连忙喊着:“别打了,每个人都有的,你们不要打架。” 打红眼的人哪里听得进去这话? 王轻候又正好去后方看看粥熬得怎么样了,应生和阴艳也不知道去了哪里,越清古嫌这事儿玩一次有意思,玩多了就没劲,便只落得长公主一个人孤立无援,可怜兮兮。 她娇弱的身子都被人推倒在地,大锅大锅的白粥也被撞翻了,洒得满地都是。 就在一锅热粥被撞翻,快要泼在她身上,她惊得下意识抬手去挡时,王轻候如同天神降临般挡在她身前,将她护在身下,为她挡了滚烫的粥水。 长公主惊呼:“王公子!” 王轻候忍着后背的滚烫,温柔安抚:“殷姑娘,你没事吧?” 方觉浅在转角处直翻白眼:“恶心!” 剑雪瞧她这白眼翻得妙,忍不住问:“那方姑娘为何还要让我的兄弟做这种事?” 闹事的,推搡的,撞翻粥的,都是剑雪的人,造了这么一出戏,来帮王轻候做成“英雄救美”。 想想神墟这名号多响亮啊,是吧?神殿听了都要缄默三分,谁沾上了都是个死字,当年也是干死过一位神使大人的传奇存在,现如今,竟落到为他人干这种不堪入目不堪启齿的三流勾当了! 他们来这里,是想着要干出一番惊天地泣鬼神的伟业的,不是来帮王轻候拈花惹草的! 剑雪,满肚子的小情绪,闷闷不乐。 方觉浅也知道他满肚子的小情绪,换作以往,她怕是也要跟着剑雪一起骂王轻候不是个东西了。 但是碍着如今她假假着也是个头儿,是这些人的老大,只能忍着恶心压着满嘴对王轻候的三百六十五种骂法,对剑雪道:“长公主乃是神殿大祭司,你们神墟不是一直想打入神殿内部吗?有谁比她更适合做你们的桥梁?王轻候这么做,自有他的深意。” 剑雪恍然大悟般:“原来是这样,王公子果然深谋远虑。” 他这般天真,说什么都信,方觉浅竟觉得脸皮都要挂不住,烧得厉害。 顶破天去,不过是王轻候觉得这天天陪着长公主施粥不是个正事儿,他还有太多事要做,没空天天搁这儿耗费时间,再加上他需要一个机会把长公主名正言顺地请去自己府上,聊个天喝个茶,亲近亲近,也就这样了,实在是谈不上更多其他。tqr1 但方觉浅又不能把这事儿说破,便实在是觉得内心充满了尴尬。 “那个谁谁谁,就是长公主身边那个从不离身的侍卫呢?”方觉浅岔开话题。 “方姑娘你说牧嵬啊,让我们引开了,不然王公子没办法英雄救美。”剑雪实诚。 这边两人絮絮叨叨,那边的王轻候已是抱起公主快步离开了,留下一干“乞丐”抢着锅里所剩不多的白粥。方觉浅叮嘱剑雪时候差不多了就撤,别留得太久反而暴露弄巧成拙。 还有一个人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这一幕,嘲弄一笑:“王轻候,这么多年了,你还是这点手段,翻来覆去不过这点花招。” “我倒觉得,花招无谓老旧,够用就好。”方觉浅走到这人身后,接着他的话讲,“安公子看了场好戏,可是能与我同去府上小坐了?” 安公子,安归来,河间候质子。 安公子容貌不俗——好似进得来这凤台城当质子的个个都皮相不错,由此可见殷王陛下他的确是个看脸的,就算是个质子也要挑好看的——安归来个子比王轻候矮上一些,身形也要纤瘦点,很是有几分邻家竹马眉目初成的少年感。 与应生小可爱那种元气少年不同的是,毕竟是贵族出身的安归来,还是很有几分懒看富贵倦看雪的清贵在。 但这位邻家竹马说话却有点不招人喜欢,他回头看着方觉浅,满是嘲笑神色,“那日宫宴上我见王轻候对方姑娘体贴温柔,还以为方姑娘是那个能收住他心的人,原来方姑娘,也只是他的三千弱水之一,并无不同。” “王轻候对每一个姑娘都是这般温柔体贴,安公子既是他的旧识便不会不知他这等性子,所以何谈我是他三千弱水中独取的那一瓢饮呢?还是安公子对王轻候有些旧怨,故而无论他做什么,你都总是万般挑剔,看不过眼?” 方觉浅并不知这位安归来公子何以对王轻候这么大的敌意,但这人既然是王轻候的下一个目标,那么提前给他上上眼药,让他知晓王公子府里的任何一个人都非常不好随意拿捏,说话行事需得谨慎再三,否则王轻候与方觉浅极有可能重蹈孟书君与阿钗之覆辙。 “我可没有看不过眼王轻候,他喜欢什么样的女人与我何干?不过方姑娘可要当心,王轻候迷恋美色,像方姑娘这等佳人,他绝不会放过。” 安归来这是铁了心要把王轻候踩到脚底,狠狠地黑上一番了,但明显比之先前收敛了一些,嘲弄之色仍有,但掩藏了很多。 好在方觉浅在这一点上十分认同安归来的观点,所以并没有冲上去高声阔论地理论一番,既然安归来心态上已经收敛了,让他言语上再踩一踩王轻候也并不是什么不可以的事,谁叫王轻候他一天到晚都四处滥情了? 所以她并不再为王轻候说话,只道:“谢安公子提醒,这边请。” 方觉浅抬手相请,此刻的王轻候应正好把长公主带回了公子府,是时候安排安归来与长公主,来一次正面认识了。 第一百零九章 三少年 方觉浅与安归来回到公子府时,公子府里的情况一度很尴尬。 当时的场面是这样的,长公主殿下在前厅里急得左左右右地转圈子,看样子是在担心王轻候被烫伤的事。 她的近身侍卫少年牧嵬双腿分开,仗剑而立,铁面无私,满脸戒备,不苟言笑地守在门口,一副随时准备出手的架势,不让任何人靠近这里。 而他的铁面无私正对着少年应生,应生眼看着在自己家,自己地盘上,这个叫牧嵬的家伙居然反客为主,趾高气扬气得小身板发抽,端着的一壶茶也微微颤抖。 在应生与牧嵬的中间偏右位置,站着少年剑雪,他初来乍到尚还摸不透公子府里的情况,只觉得那两人中间似有冰火九重天,只是非常想跟那位牧嵬比一比剑法,分个高下,没事儿就爱切磋这是练武之人的通病,于是他也有点跃跃欲试—— 忘了说了,为了方便方觉浅与这位剑雪少年联系,辛苦了花漫时小姐姐跑了一趟昭月居,把人好好的死卫变小倌,她再从昭月居里救人风尘地把他买回来,让他名正言顺地待在公子府这个“温暖”的大家庭里。 好好的三个少年,风格迥异但都很可人的少年,把气氛搞得这么紧张,多浪费啊! 方觉浅一进院子就感受到了这里头的杀意,望了望三人:“怎么着,你们三个要来场生死决斗?行啊,先跟我过两手。” 她说着就开始捊袖子拔刀子。 三人默契地望望天,咳嗽两声,然后分头走开,并没有人愿意与方觉浅拔刀过两手。 且不说别的,单说牧嵬,他可是知道了,那天晚上长公主问他有没有被人跟着,他信誓旦旦地说,没有,转眼就被打脸啪啪啪。 被方觉浅跟踪了他都没发现,这还怎么跟她打?找虐么? 里头的长公主殿下听见外面动响,见到方觉浅,连忙提了提裙裾走出来,问好道:“你一定就是方姑娘吧?” 方觉浅想起之前还有点生她的气的,这会儿面对她的问好有点脸红,轻咳了声:“嗯,我我,我就是。” 长公主歪歪头笑看她:“听王公子数次提起过你呢,今日却是第一次与你见面,真是幸会。” 方觉浅在心底默了默,你第一次瞧见我罢了,我却是见过你好多好多次的,唉哟这样想一想,越觉得自己有点小人之心了,老是偷偷瞄她似的,方觉浅更尴尬。 “聊什么呢?”尴尬的时候王轻候可算换好衣裳出来了,阴艳跟花漫时服侍左右,那场面,可当真是艳福不浅。 “几年不见,王公子身边依旧是美人环绕。”站在不远处的安归来又酸溜溜的语气。 王轻候听着却一乐:“你嫉妒啊?你嫉妒你也找几个姑娘跟在你身边呗,这酸不溜秋的话说给谁听呢?”然后他看向长公主,介绍道:“殷姑娘,这是河间候安归来安公子。” “安公子好。”殷安点点头问好,并无差别对待,对这安公子她同样的谦和有礼,又问道:“王公子可有烫伤?都怪我不小心,才让王公子你受伤了。” “没有没有,就是烫红了一小块地方,上过药就好,殷姑娘不必自责,那也是意外。”王轻候说道。 他似乎是想快点把这事儿揭过去,赶紧进入正题,将安归来请进前厅里头坐下,上了茶水。 安归来却是个不擅掩饰情绪的人,也不管长公主还在此处,臭着脸色对着王轻候:“你找我来什么事?” 倒是少见这样坦率性子的人,不喜欢王轻候到这份上的,他是头一个了。 王轻候却也不介意,只道:“前几日我与长公主殿下聊起各地风俗,她对河间城的竹骨桐油纸伞很感兴趣,我想起那正好是你河间城的特色,而你又很会制伞,自然便想着将你介绍给殿下认识了,哪知道,你这般不乐意的样子?” 安归来面色微滞,心虚地瞄了一眼长公主,他哪里知道王轻候是要把他介绍给长公主认识?他虽是少年心性,但却也知道长公主是什么身份,哪里能轻易得罪? 于是这会儿他只得站起来拱手道歉:“不知是长公主殿下有吩咐,是在下失礼了。” 殷安连忙摆手,反倒是有些不安的样子:“安公子哪里话,本是我想请你做个师傅,教教我怎么做这油伞,这已是你份外之事,是我麻烦你了才对,安公子若是有他事不方便,也没关系的,毕竟这只是些消遣之事,不好耽误您的正事。” “他能有什么正事,咱们几个,都是这凤台城里真正的闲人。”安归来还没说话,王轻候已经先替他回答了。tqr1 “你怎么知道我没正事?”安归来不服,顶嘴。 “那你有什么正事你说说?”王轻候好整以暇地看着他发问。 安归来憋了一会儿,没憋出什么正事来,只得毫无意义地抿着嘴,不理他,然后看着殷安:“愿为长公主效劳,殿下有空的时候,吩咐即可。” 殷安笑道:“你是不是不想教我呀,没关系的,别因为我的身份就强迫你自己做不愿意的事情,强人所难的事,王宫里已经够多了,这宫外我便不想见了。” “不……不,没有不愿意的。”安归来有些失措,瞥了一眼王轻候,道:“我就是不喜欢他而已。” “看来王公子也是有仇人的哦?”长公主开着玩笑。 “我仇人可多了,多少男子爱慕的女子倾心于我,这些男子不恨我入骨才怪呢。”王轻候半开玩笑半含真。 他们在聊天谈话的时候,方觉浅一直很认真地看着长公主。 这样近看才能看得见她一双眼睛是真正的秋水翦瞳,听人说话时总是温和地看着那人的眼睛,礼貌认真,教养极好,她没有王族特有的傲慢矜娇,反而亲切近人。 在这样的人注目之下,人的内心都会变得柔软,虽然王后也看似很温柔,但跟这位长公主的温柔相比,王后是温柔中挟刀锋,长公主则是,温柔中蕴春水。 第一百一十章 安归来五行属绿 想王轻候是多么体贴入微的人,早已在府上备下了制油伞要用的竹骨和油纸,还备下了各式彩墨方便给伞面作画赋诗,这会儿便着人抬了上来。 安归来再怎么臭脾气,也是不好跟长公主发脾气的,便老老实实地坐在矮凳上,正经八百地教起了她怎么制伞,那是要花费上一些时间的,王轻候刻意给安归来制造了这样的机会,至于能不能与殷安结成朋友,那就要看他的造化了。 方觉浅明白王轻候的意图,但是不知他这么做的原因。 王轻候手臂搭在方觉浅肩上,倒吸冷气:“真疼死我了。” 方觉浅扭头看了看他后背,忍不住嘲讽他:“想哄人家长公主开心,这点痛都受不了?活该!” “谁要哄她开心了,不这样她能放弃这施粥之事?”王轻候没好气道,“我哪成想到剑雪手下的人下手这么狠,还真端了一锅粥倒上来啊,你有空跟剑雪说说,怎么这么没眼力见儿。” “所以刚才你一上来就直入主题,不跟长公主说太多废话,是扛不住疼了吧?”方觉浅恶作剧地拿手指戳了戳他痛处。 王轻候“嗷呜”一声惨叫。 “你轻点儿小祖宗。”他痛得弓起背,自小他便是怕疼怕痒怕吃苦的,细皮嫩肉娇生惯养十指不沾阳春水便是他,要不怎么说他现在这么娇里娇里惜命怕死呢? “安归来为什么这么讨厌你呀?你真把人家喜欢的小姑娘抢了?”方觉浅好奇地问道。 “谁抢他的小姑娘了?”王轻候翻白眼:“本公子我要得到哪个女人,犯得着抢吗?那都是人家妹子送上门来,我不忍拒绝,更不忍见美人垂泪,才勉为其难地收下的。” “照你这意思,你还真把人妹子抢了?”方觉浅才不会被他含糊不清的话糊弄过去。 “阿浅这倒是误会咱们公子了。”花漫时端了止痛去热的药膏进门来,笑吟吟道:“抢走安公子心上人的,可不是小公子,那是咱们大公子干的事儿。” “就你话多。”王轻候瞪她。 “本来就是嘛,后来那季小姐嫁的可是咱们朔方城的大公子,又不是你,不过说起来呢,比嫁给你强多了,大公子那多好的人呀。” 花漫时柳腰摆了摆,上手给王轻候脱外衣,刚才急着出去安排长公主跟安归来的事儿,只换了身干净衣裳,都没上药就跑出去了,他也不怕擦破了皮疼死。 王轻候脱了外衣放在一边,痛得吡牙咧嘴,“来,阿浅我给你说道说道,为何这位安公子这么讨厌我,他不是讨厌我抢了他的心上人,而是讨厌我没有去抢他的心上人。” “嗯?安归来五行属绿?”方觉浅头一回听说这样的趣事儿。 王轻候听着一乐,对花漫时道:“瞧瞧你,把阿浅带成什么样子了,都会开这样的玩笑话了。” 花漫时扭扭腰,嗔骂一声:“阿浅好着呐,你才不要把她教坏了。” “当年呢,安归来的表妹,河间候的大小姐,季婉晴挺喜欢我的——不好意思啊,我就是这么招人喜欢,除了你阿浅是个心眼俱瞎的之外别人都目光如炬,能发现我身上一千万种好——但是我知道我未来肯定会有一个更爱的女子的出现,那就是你,阿浅小心肝儿,于是我拒绝了她,哪怕她哭梨花带雨摧人断肠我也没有回头心软,是不是很感动?再后来,她就嫁给我大哥了,这算不算,她嫁不成我也要做我的家人啊?” 王轻候这抑扬顿挫的语调跟说相声似的,听得方觉浅一愣一愣的,深深地为那个叫季婉晴的女子感到悲哀,看上王轻候,这眼疾是得多严重啊! 好好的年轻姑娘,怎么说瞎就瞎了呢? “那,那人家季小姐干嘛不嫁你爹呀,当不成你媳妇就当你老母,不是更气人么?”方觉浅特别特别小声地说。 “花漫时,你平时到底都教了她些什么鬼东西!”王轻候猛地跳起来,疼都顾不上了,阿浅是什么?阿浅是他的心肝宝贝小甜心,都让花漫时糟蹋成什么样子了!啊,成什么样子了! 花漫时把腰一叉:“你又知道是我教的,就不能是她自己聪明悟出来的?再说了,我教了又怎么样?许你一天到晚说要跟她睡觉,不许我教她防着你这色狼多学点有用的自保啊!” “你你你……”这下可好,王府三美里的花漫时都不站在他这边了。tqr1 “那,安归来是喜欢季婉晴么?”方觉浅似觉得自己这一句话造成的后果有点严重,赶紧声音大点把话题拉回正轨上。 “喜欢啊,书本子里所有的表哥都是爱表妹的嘛,也不知道是从谁那里传下来的传统。” 王轻候坐下来,压压火气,刚才跳得太急痛得没发现,这会儿又开始嚎,哀声叹声:“但安归来这人脑子不清醒,他觉着,喜欢一个人,就是希望那个人幸福,哪怕这幸福是别人给的也很好,于是他就很希望我跟他表妹在一起,当我拒绝了季婉晴,且季婉晴一怒之下嫁给我哥之后,安归来就恨上我了,我哪里有错啦?这简直是天降大恨于本人,本人躲都躲不及!” 这逻辑听上去,好像没什么大问题,第一次,王轻候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冤枉的样子哦。 但是吧,王轻候这个人平时作孽太多了,难得他被人冤枉一次,大家都有点接受不来,好像这太不符合他人渣本质了。 “那你明知安归来心里有喜欢的人,你干嘛还把长公主介绍给他?”方觉浅又问道。 “拜托我的小心肝,那毕竟我大哥好不好,他头顶已经有点发绿的兆头了,而且还是因为我绿的,我总不能再眼看着另一个人在旁边,也虎视眈眈地准备给他头顶长点草吧?安归来现在还心心念念着季婉晴呢,我总得把安归来的心掐死不是,他要是跟这长公主成了,诶,皆大欢喜的事儿,对不对?” “王轻候你连你大哥的女人都不放过,你简直是禽兽不如!” “喂,都说了是人家主动找上我,后来又主动找上我大哥的,关我什么事啊,我能怎么办,我也很绝望啊!阿浅你是不是骂我骂顺口了啊!” 王轻候难得有一点清白的地方,拍着桌子就要跳起来替自己争一争这清白之身,结果这一拍就动了伤口,疼得他又跳上跳下。 方觉浅看他蹦得跟个猴儿似的,一次次地鄙视他一个大老爷们这么不能吃苦。 不屑的白眼翻几翻,说道,“我看安归来没那么容易死心,也没那么容易移情别恋,你以为谁都像你呀。”方觉浅这才有点儿明白了安归来对王轻候的敌意,她想了想道,“你看,河间候姓季是吧,但安归来姓安呀,想来是安归来替河间城的质子身份,甘心为了季婉晴跑来这凤台城当质子的吧?” 第一百一十一章 怂 王轻候在这事儿上倒不叫唤了,说道:“这你倒说对了,河间候没儿子,就两闺女,大的嫁给了我哥,而且是脱离了父女关系,脱离了河间籍户嫁过去的。”tqr1 “因为殷朝有铁律,诸候之间联姻必须殷王和神殿点头同意,河间城跟朔方城相邻不远,殷王神殿都不会答应,所以季婉晴可谓是净身出户嫁到我家。” “然后呢,那小的还是个黄毛丫头,河间城在凤台老的质子老死之后,河间候又不能立刻给人生个男娃送过来,这时候,安归来站了出来,替河间候来了这凤台城,或者说,为了让季婉晴安心出嫁,不必挂心家中,来了这凤台城。” 方觉浅听着这话,伸长脖子望了望隔了几间屋子一座花园的前厅,啧啧称奇:“这位安公子还真是个情种啊。” “可不是说,我那会儿听说了这事儿,也是羡慕得不行。”花漫时一双巧手调了半天的药膏,这会儿刚刚调好,接着话道:“有几个女子能有这等福气啊,安公子虽说不是四大诸候之子,但他们翰平城也不算什么小地方,安公子也算是在翰平候的宝贝疙瘩了。” “那翰平候肯定不舍得安归来进凤台城吧?岂不是要恨死了河间候?”方觉浅道。 “两家是亲家,恨倒是恨不到哪里去,但心里总是会有些嫌隙的。安公子与季小姐打小便一 块儿长大,青梅竹马不知多少人看好,哪里料到半路杀出来我家公子,毁了人家这姻缘。” 花漫时戳了戳王轻候肩窝,笑骂道:“小公子你说你是不是造孽,那年夏天你跑去人河间城溜达什么呀,把人季小姐的心给拐走了。” “行了,不说这些陈年旧事了,季婉晴嫁都嫁给我大哥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还是说说这安归来得了。”王轻候闻了闻药碗,又递给方觉浅:“心肝儿你给我上药呗。” “才不要。”方觉浅理也不理他,你瞧瞧王轻候这个人,是不是贱的,人家好好的姑娘送上门他拒之门外,方觉浅这号不理他的,他上赶着讨好。 但花漫时却道:“阿浅,这事儿还真得你来,我那边给去给安公子和长公主上茶点了,都是些河间城和翰平城的点心,你去上也说不出什么花样来,药就交给你了啊。” “阴艳呢?”方觉浅还是不干。 “不知道,那死丫头一天到晚神神叨叨的,就是个小神婆,这会儿不知道又跑去哪里了。” 花漫时说着便走出了房间,方觉浅拔了拔碗里的药膏,瞅着王轻候。 “看什么看,给我脱衣服啊!”王轻候忍着笑意,双手一伸,就等着方觉浅侍候。 方觉浅走到他身后,看了看这薄薄的中衣,小手一抓,巧妙地拽起后背上的衣服,猛的一拉,给他撕破了,露出烫伤的地方。 “原来心肝儿你喜欢这种比较暴力的,好的好的,我知道了。”王轻候心里头在滴血,这衣裳可贵可贵了,他是个爱讲究的人,这件看上去平平无奇的白色中衣,是用罗锦云织裁制,可谓是低调的奢华,小阿浅小手一撕就撕掉了大几十两白银。 方觉浅却不知道心疼,她可不懂这些个东西,只是看着他背后那一片烫伤地方,有几处已经破了皮,白肉红血的。 “疼吧?”方觉浅问道。 “疼啊,疼死我了。”王轻候有种不妙的预感:“我跟你讲啊,我一疼我就忍不住喊,你可别下黑手,等下把殷安和安归来两人吓着了,你赔不起!” “放心好了,我怎么会让你喊出来呢?”还没等王轻候反应过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方觉浅已是将刚刚撕掉的衣服布条缠成一道,勒在了王轻候口中,在他脑后打了个结。 王轻候刚想反抗,方觉浅两指点住他穴道。 然后便端起药碗,拿着小刷子给他上药了。 那是真疼啊。 这小东西下手没有一点轻重啊,一点也不知道心疼人啊。 王轻候疼得额头青筋都在跳动,脸上渗出密密麻麻地冷汗,有一万种想在地上打滚求饶的姿势,但是,都动不了,硬挺挺的捱着,眼珠子都快要瞪得掉出来。 方觉浅一边给他抹着药一边道:“我还是觉得安归来与长公主的事没那么容易成,你可以算尽一千万种局,但是你算不尽人心和感情的,照你们所言,安归来了季婉晴连自由乃至性命都可以抛弃了,这样的人,怎么会轻易爱上另一个人?” “长公主固然好,我若是男子我也喜欢她,但是再好的长公主也是替不掉安归来的心头血的。” “所以,你不如想想其他的办法吧。” 药膏涂在伤口上,先是火热灼人,接着便是沁凉止痛,王轻候咬着布条听着方觉浅的话,喉间发出“呜呜”的声音。 方觉浅问他:“有话要说?” 王轻候可怜惨了的点点头。 “不想听,憋着吧。”方觉浅撇撇嘴。 王轻候的内心是想杀人的,若是可以,他真的想把方觉浅倒吊起来打个十天十夜,教教她什么才是为妻之道! 大概是人在被逼急了的时候,都会爆发出比平常时分更为强大的力量,所以从来打不过方觉浅的王轻候在这种时候也能憋出一股爆发力,生猛地冲开了穴道,扒下嘴里的破布条。 “咻”地一声跳起来,“嗖”地一下转过身,“呯”地两手扣紧方觉肩膀。 “你谋杀亲夫啊你!” 方觉浅甩了药碗,破开他手的禁锢,反手将他胳膊扭住:“你还长本事了啊!” “姑奶奶饶命!姑奶奶我错了!姑奶奶疼疼疼!”王轻候怂得让人发指! 姑奶奶松开手,嫌弃地拍了拍,“要说什么呀?” “我就好奇呀,从旁人嘴里说出人心与感情最不可控我倒是能理解,你是怎么有脸说出这话的?你有心吗,你有感情吗?”王轻候简直是惨,背上疼着还未好,胳膊还扭着了。 方觉浅默了默,也纳着闷:“我也不记得是不是有谁跟我讲过这句话,反正我就是知道,你看之前的阿钗和孟书君,不就是人心不可控之后的结果吗?” “你以前都认识的些什么玩意儿,一天到晚教了你什么鬼东西?”王轻候不屑道,“所有不能控制自己感情的人,都是无能之辈,连自己都控制不了,还想成大事?” “要是这话是你二哥王蓬絮教我的呢?” 第一百一十二章 以“力”服人 方觉浅始终坚信,王蓬絮是她失忆之前非常非常重要的人,那么这些谆谆教诲,也只能是他说给自己听。 王轻候却依旧不屑:“所以他干不成大事啊,我二哥那人什么都好,就是有一点特别让我讨厌,正人君子这一点,那是让我极其不满。” 他从衣柜里重新挑了件衣裳,脱下已经让方觉浅撕得稀烂的中衣换上,当着人小姑娘的面他也没有半点避嫌之意。 好在小姑娘也不是普通的小姑娘,对男女有别的这个想法并不是特别的根深蒂固,也就这么大喇喇地看着他换衣服,顺道还点评了下他手臂肌肉不错,后背腰腹力量也足,以前应该是刻苦练过武的。 王轻候听着笑,“腰力是不错,要不咱们晚上试试?” “行啊,不过你不要用金针了,那绣花针只能当暗器用,正经交手上不得台面的。”方觉浅完全不能领会晚上试试是试什么…… 王轻候抬头望天,果然只有跟她直白地说“晚上咱两床上试试”,她才能明白是要跟她睡觉的意思,可想他王轻候是个风雅讲究,委婉迂回的人啊,跟她讲话却不得不一再的直白赤裸。 “行了行了,咱两出去看看长公主跟安公子吧。”王轻候摆着手,拉着方觉浅出去。 殷安和安归来两人正沉迷于制伞的乐趣中,王轻候府上装点十分雅致清幽,跟他虚伪风流的皮相万般相搭,满院子的花丛开之不尽,此季正是海棠花开,安归来与殷安两人坐在海棠树下,远看着当真是一副好景。 但方觉浅显然对这样的好景兴趣不大,她兴趣更大的是在海棠树后比武过招的剑雪和牧嵬——剑雪这小子还是找着了机会跟牧嵬过两手。 两位差不多年纪的少年在落英里执剑而起,虽是切磋却无杀气,很是和谐。 牧嵬宫廷出手,又是长公主的贴身侍卫,招式自是华丽大气,守多于攻,但剑雪却是死士,又得了方觉浅那晚的两句话点拔,不再追求剑法飘渺好看,只讲究一击必中的精准和迅敏。 所以这两人看着,倒像是剑雪在欺负人牧嵬一般。 而另一位少年应生则是缩在海棠树后,满脸忿忿。 这院子里的花是要留着收起来给花姑娘泡茶和沐浴用的,她最喜欢这些花香了,还有阴艳也等着收了花去卖银子呢,就这么让这两王八蛋糟蹋了,气死了气死了,简直是要气死他了。 但气也没用啊,牧嵬和剑雪,这两人他谁也打不过,就更不要提打他们两个了。 方觉浅对剑雪的通透和悟性很是满意,一般来讲,一个人习武多年是很难改过来自身的招式习惯的,但是剑雪却可以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将他的缺陷扳正不少,这是非常难得的。 “方姑娘。”见到方觉浅过来,剑雪连忙收了招式,拱手问好。 “进步不小。”方觉浅点头。 “谢方姑娘几日前的指点。”剑雪这两天似乎心情不错的样子,扬起笑容,真是朴实得可爱,笑得一口大白牙露出来。 “你叫牧嵬?”方觉浅看向另一位少年,道,“你的剑太沉了,剑法却讲究灵动,如果你要用重剑,则不能习这样的招式,得是双手持剑才能发挥重剑的优势,你若是习惯单手持剑的话,建议还是试试轻剑为好。”tqr1 牧嵬是个比剑雪更加沉默的少年,宫里的规定本就残酷严苛,他身为侍卫更不能话多,这会儿方觉浅突然跟他讲了这么多话,还是有用的话,他有点不知所措。 站了半晌他也只是退后半步,双手持住剑柄行礼:“谢方姑娘指点。” “剑雪一直都会在府上,我也会在,你若是想剑法更进一筹,更好的保护长公主,可以常来府上与他切磋,我若是在,也会跟你讲讲剑术心法的。” 平日里的方觉浅才不是这样的热心肠的人呢。 她料得到王轻候会想尽了办法拐长公主出宫来,而长公主看上去对这个侍卫又很是关心信任,那说动这位牧嵬侍卫,以后长公主想出宫的时候,牧嵬也不会有半点阻拦,甚至还会帮忙照应。 方觉浅便当是可怜王轻候捱了那一锅热粥,从旁助个攻。 “你你你,你真当在这府上你是女主人不成,你凭凭凭什么叫他们来这里比武,你看看这一院子的花,都被他们打成什么样子了,你不心疼我心疼啊!”应生却不干了,跳出来就气得发抖,话都说不利索。 “怎么,你有意见?”方觉浅和善地目光看着他,“还是说,你觉得你是府上女主人?” 应生脸一红,捂着脸“哇”地一声逃开了。 “你又欺负应生?”王轻候走过来看着逃走的应生。 “谁欺负他了?”方觉浅觉得这叫以“力”服人。 “方姑娘,听王公子说,你往日对我有些误会,这柄棋伞送给你,希望你不要对我心存芥蒂,我王兄……我王兄是有不好,但我不会像他那样的,请姑娘放心。” 长公主也走来,递上一把油纸伞。 精致小巧,竹骨匀称笔直,伞面上绘着一个女子手持双刀在幽幽竹林里飘然而起的背影图。 她当真是上了心的,连方觉浅喜欢去昭月居,喜欢那片竹林都细细探问过。 方觉浅接下伞,有点不知该怎么说话。 “方姑娘不喜欢么?”殷安问道。 “不不不,喜欢的,其实是这样的殷姑娘,我以前没有不喜欢你,我以前是怕你被王轻候给骗了,所以不想上去跟你打招呼,帮着王轻候作恶哄骗你,所以对你有些冷淡。唔……所以总的来说,是我自己有些小人之心,不关你的事,你不用这么做,要送东西也该是我送你,毕竟……毕竟是我不对。” 方觉浅是个耿直的人。 她有点受不了明明是自己不太对却让人家来赔礼道歉这种事,尤其对方还是个温柔知礼的人。 殷安未曾想到方觉浅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有些愣住,然后又掩唇笑起来,道:“方姑娘真是我见过的最坦率的人了,照你这般说来,我当是要谢谢不曾想过加害于我,如何还能说你不对呢?不过,我倒是能明白,为何王公子待你不同一些了,你真是个可爱的姑娘。” 王轻候在一边脸都绿了。 第一百一十三章 蕙质兰心 他绿着脸看着长公主挽起方觉浅的胳膊一路往外走,两人倒是有说有笑的,像是多年好友,他倒成了里外不是人的那个。tqr1 安归来有些幸灾乐祸地走过来,吊着眼角看着他:“怎么样王轻候,你也有失算的这天?” “关你屁事!”王轻候气得往地上一坐。 安归来却不肯放过这种奚落王轻候的机会,也坐到他对面:“方才我跟长公主一起制伞的时候,她问了我不少你的事,你猜我怎么说的?” “从你嘴里我还能落得半点好?”王轻候没好气地道。 “那是,我说你是这世上最擅花言巧语但也最狼心狗肺的人,被你骗过的女子不计其数,每一个都为你哭断了肠,你最后都将其辜负了。”安归来得意道。 “我谢谢我对我这么高的评价。”王轻候懒得看他。 “王轻候,长公主才不会喜欢你,不管你做多少事哄她,她都不会喜欢你的,你想攀附上她这根高枝在凤台城里活得跟越清古一样的想法,还是趁早掐死吧。” 安归来冷笑着看着王轻候,拍了拍袖子走出公子府。 王轻候在地上托着腮,看着安归来的背影,觉得有一点点心碎。 为什么当他禅尽竭虑地为他们付出,想办法,救他们出苦海的时候,这些人总是不领情呢?不领情也就罢了,还要回过头来把他说得不是人。 尤其是这个安归来,他到底是哪只眼睛看到自己要让长公主爱上自己了? 若是真有此意,王轻候他明知安归来对自己一万个恨,还能让安归来跟长公主单独在一起说那么多话?王轻候他傻啊? 殷安脸上又戴起了面纱,坐在软轿里,牧嵬跟在轿子旁边守护着她安全。 殷安轻轻地挑着手指上的竹刺,她是真的含着金汤勺出生的,自幼便是拿针线都没拿过,更不要提削竹糊伞这样的“粗”活儿了,细嫩的手指上到处都是密密麻麻的小伤口。 牧嵬瞥见了,说道:“回宫后,属下给殿下备些清创药物,殿下乃是千金之躯,伤口这么多,王上看见了怕是会责怪的。” 殷安听着笑了笑,收拢了双手,目光有些放空,甚至呆滞,“王兄没空来看我的,听说今日王后又想了个新花式,说是琵琶琵琶,就当拆人琵琶骨做琵琶,这才应了那琵琶之意,王兄忙着陪王后生拆人骨呢。” “殿下……”牧嵬不知该如何劝慰这位长公主,声音讷讷。 “没事,这么多年在王宫里他们做出的残暴之事还少吗?我早就看惯了,且不说别的,只说王兄宫中那酒池肉林,不就是王后撒个娇说个梦话,王兄便替她造出来了?罢了,多说无益,懒得说了。” 殷安倚在软枕上,娇弱的身子都要陷进柔软的枕头里埋住。 “牧嵬,前两天听宫女说,王后想把你调过去她宫中,有这回事儿吗?”长公主问道。 “回殿下,有是有这么回事,但不知为何,属下还没走到王后宫门口,大太监又让我回来了。”牧嵬回道。 “王兄不会让你离开我的平乐宫的,他知道王后对我一直视若眼中刺,不会让我身边没有得力之人保护。不过看来,王后杀我之心不死啊。” 殷安笑声道,“不如我们干脆搬出宫好了,我看王公子府周围的环境就不错,闹中取静,独成一方天地,不如我们在旁边买个宅子住下好了,也省得让王后天天看着我们就烦心。” 牧嵬听着笑声道:“殿下快别开玩笑了,王上疼爱殿下,是不会让你离宫的。” “他怕我出宫就被人暗害罢了,王兄虽然成日里荒淫无道,却也清楚天下人个个都恨他。杀不了他,却杀得了我。”殷安苦笑一声。 “殿下若是在宫里待得不开心,不如时常出宫走动好了,只要行踪隐蔽,不会被人查觉的。”牧嵬道。 “你也觉得王公子府上有趣,是吗?”长公主坐起来,攀着轿子窗子看着牧嵬。 牧嵬清咳两声,红了脸,别过头去:“属下是觉得,王府的那位方姑娘武功高深莫测,若属下能习到三成,但不愁无法保护殿下,殿下那时候若还想离宫,属下便有把握护殿下周全了。” “我也觉得那位方姑娘有趣,其实我知道王公子也好,安公子也罢,都是想与我亲近,得我这长公主的身份庇护罢了,以前这样的人又不是没有过,但是王公子这人有意思的是,他大大方方地说出来了,前两日我跟他一起施粥时,他就说他在凤台城是人人可欺的质子,必须找到可依靠之人,才能活下去,以前也不是没人来找过我,但都没他这份直白。” 殷安一边说,一边回想那日王轻候的神色,他说出来这些话的时候,脸上没有半分谄媚,更没有半点难为情,就像是说人要吃饭,树要长叶一般的自然而然,仿佛这样的事不足轻重。 这样的人,才让殷安觉得有意思,可交往。 “不过属下总觉得王公子府有许多奇怪之处,比如今日与我过招的那个剑雪,据属下去查是王公子府上的花漫时从昭月居买来的小倌,但其武功之高,与我不相上下,谁会有这样一身武功还去当小倌?“牧嵬心思严谨。 但殷安却笑起来:“王公子府上连方姑娘那样的怪物都有了,多一个剑雪算什么?再者说,我常居深宫,都知昭月居之盛名,抉月公子的大名更是如雷贯耳,那样的地方,什么人都有,剑雪不足为奇。” “是。”牧嵬点头。 “不过看来你真的蛮喜欢王公子府的嘛,以前都不曾听你说过这么多话。”殷安扒着小窗道,“那这样,我们以后经常去吧,我也正好散心,我听说方姑娘喜欢吃点心,你今日晚上去御膳房着人准备些,明天我们带给她。” “那王公子呢?”牧嵬问,“要不要给王公子也带些东西?” “不用,王公子什么也不需要,他要的是我罢了。” 我亲爱的长公主殿下,蕙质兰心。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与孤独为伴的人,不惧世间任何事 王轻候府上愈发地热闹起来。 凤台城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大多喜欢在他的花园里相坐,一下午的时光通常几盏闲茶就打发过去了,美好的人儿们心安理得地虚掷着大把好青春,再理所当然地辜负着大好时光,三不五时传出的笑语声惊了入眠的海棠树,摇落满地的繁花当布景。 有时也会下一阵雨,怜花人把窗轻叹,可惜了满园子的好花被雨水打得零落。 将入夏,雨水多了起来,王轻候听着闲人们饱含怜爱之情怜惜花草可怜,却也只是笑笑,他深知有一些地方,可怜的不是花草,可怜的是人命。 夏天到了,汛期便至,水涨船翻,淹田沉人,在远方,不会有人有心思担忧哪棵大树上的花会打得零落,他们要忧心地是如何在每年的汛期时节活着。 比如河间城,以及以河间城为中心的,近两百个密密麻麻地小诸候城。 扳着指头数一数,爱来这里浪费人生的当中除了公子府诸人外,还有越清古,长公主,安归来,偶尔还有抉月也会前来,这勉强当得起凤台城中年轻人里的大半片天了,这样的阵势自是会引人注目。 以前从没有哪家的质子有这等魅力,能吸引如此多权贵之人。 于是给王轻候送拜贴的人便多了起来,有的是想来一睹长公主风采,有的是来看一看三位诸候质子不同的神韵,王轻候每天拈着贴子看,看一张合一张拒一张,他要等的那个人还没有来。 于是贴心贴肺的花漫时好声好气地问,公子在等谁呢? 公子拿贴掩面闭上眼,声音慵懒,等神殿的人。 小小少年应生跑进来,递了张请贴:公子,神殿秋水神使的请贴,请您过神殿去。 王轻候睁开眼,将盖面的贴子拿开放至一旁,对花漫时道,来了。 “公子要去神殿?”花漫时惊讶地问,“要不要让阿浅与你同去,我怕不安全。” “不用,叫她去一趟昭月居,抉月那里应该有风声。” “不如我去吧,长公主喜欢她,让她陪着长公主说话便好了。” “不,她去,你比较擅长聊天说话之道,你陪长公主。”王轻候起身理衣,接过应生递过来的纸伞便要出门。 “公子这是不信任我了么?”花漫时有些失望地看着王轻候,“小公子,自打你来凤台城,重要的事便不许我插手,叫我去做的事也是你定好了不可更改的,小公子可是不信任我?” 王轻候转地身笑看着她:“你当知道,不止是你,我是从来不信任何人,只信我自己,而阿浅,是个例外,她不是人,她是一台完美的傀儡,傀儡永远不会背叛主人,哪怕她叫嚣着会砍死我,她也不会真的动手。” “小公子这是吃定了阿浅不会反抗?” “还未完全吃定,需得再做努力。”王轻候道,“以后这样的矫情心思收一收,我每日对着外人说的废话已经够多了,在家里就不必再让我浪费口水了吧?” 花漫时默然无语,只能目送着王轻候撑伞步入滂沱大雨中,漫漫雨幕中,他的背影模糊又迷离,看不清。 站在门口的应生走进来,安慰着花漫时:“花姑娘,你也知道小公子就这脾性,且不说你,便是我,是我家大公子二公子,甚至老爷江公,小公子也没真个全心全意地相信过,该瞒的事依旧瞒着,你就别伤心了。” “我不伤心,我就是觉得公子这样,早晚要出事的,哪里有人能孤独地活一生,那得多痛苦呀。”花漫时叹气。 “但与孤独为伴的人,不惧怕世间任何事。”门外突然传来方觉浅的声音。 “阿浅?”花漫时诧异唤她。 “我去昭月居,你不要担心他,他不值得任何人为他担心,他也不需要。”方觉浅也撑了伞,跟王轻候一样步入漫漫雨幕中。 “唉应生你说,他们这都是什么人呀,活成什么样子了。” “两只怪物,不惧怕世间任何事的,孤独的怪物。”应生笑嘻嘻走进来,从背后递出一只海棠花送给花漫时,“所以如方姑娘所言,花姑娘你不必担心他们。” 神殿里的任秋水神使自打那日在宫中一面后,王轻候便再也没见过了,他的身份不好前去主动找任秋水,只能等任秋水来找他。 秋水神使照旧很亲切,让王轻候坐下又上茶,轻轻摩挲了一下神使戒环,笑声关怀:“多日不见王公子了,不知王公子近来可好?” “多谢神使大人关心,一切皆好。” 又是一大堆无用但又必须的废话,王轻候说他在外面说的废话够多了,当真不是骗花漫时,那些场面上的客套话,官腔,都是必不可少的过程。 茶过半盏,任秋水才入正题,问着眼前滴水不露从容不迫的王轻候:“老朽记得,在五大诸候里,王公子家的朔方城,与河间城相邻不远,是捱得最近的,是吧?” 王轻候低头回话:“回神使大人,朔方城不过弹丸之地,有幸入得五大诸候之名实在是陛下与神殿抬爱,方有此荣耀,而河间城地处须弥最南处,朔方城只是刚好在他们北方地界,说是离得近,倒也不是太近,只不过比起其他的诸候地来说,稍微近一些罢了。” “原是如此。”任秋水恍然大悟般,又道:“那你可有对河间城汛期之事了解过?” “知道一些,但不知神使大人具体想了解些什么?” “倒也没什么,就是王后前两天来问我,说是河间城上了折子请朝中给他拔些抗洪救汛的银钱,并向朝中请调些人手过去,说是怕洪灾起了,人手不足,殷王龙体微恙,王后代掌国事未多久,头次遇上这等事也拿捏不好分寸,找我商量,我便来问问你可知道这些事。”任秋水笑道。 “此乃河间城之事,秋水神使何不直接问安公子呢?”王轻候奇怪道。tqr1 “就因为安公子乃是河间城的人,我才不能问他,不然他心系故土,总会有失偏颇。”任秋水手掌覆在戒环上,目光微微凝了凝,慢声道:“又听闻王公子与安公子来往甚密,不知可有听他说过些什么?” 来了。 这便是王轻候将一大群人拢在府上的原因了。 第一百一十五章 狼狈出逃,仓皇落跑 以河间城为中心的那一片小诸候林立之地,每年都会有洪患之灾,每年都会报到殷朝朝庭,虽然并没有什么屁用,朝庭也从来没正经拔过几两银子派过几个人,但这个事儿,总归他们是会收到风声的。 而这个时候,他们听到河间城这三个字,自然会想到河间城的质子安归来。 而安归来常在王轻候府上。 这便很意思了,任秋水必是知道最近凤台城里的年轻人喜欢去王轻候府上小聚的,他府上的热闹程度都要赶超昭月居了,神殿不可能对此毫不知情。 而从来低调不愿惹人注目的王轻候,若无目的也根本不会搞出这么大阵仗来。 任秋水哪里是因为朔方城与河间城离得最近才找的王轻候,根本是想知道王轻候成日里在府上搞些什么鬼名堂,不过是找了个借口把王轻候叫过来问话罢了。 但王轻候,要的就是这个借口呀。 要的就是河间城水患这个借口,让任秋水来问上一问,他便能顺杆上爬地跟任秋水好好唠上一唠这里面的门道。 于是他诚恳而真挚地向任秋水回话:“安公子倒也不是与在下相熟,而是与长公主颇有话题相聊,时常来在下府上,不过是因为在下府上女眷多,长公主殿下出门来在下这处有女眷陪着,不会有人说闲话。至于方才神使大人所问的河间城水患之事,在下倒的确是知道些,毕竟以前河间城附近时常被洪水所害,万顷良田一朝被毁,到了秋日便是颗粒无收,饿殍遍地,常有灾民往北而迁来到朔方,故而想来,河间城上的折子,所言应是不假。”tqr1 他把自己跟安归来的关系干干净净地推给长公主,自己清白无暇,全不提若不是他,安归来跟长公主认都不认识。 任秋水点点头,道:“原是如此,那不知河间候季大人将其长女嫁于朔方城,可是为了感激朔方城这么多年的救难之情?” 这话里的陷阱万万跳不得,跳了便是朔方城与河间城两处遭殃。 王轻候赶紧道:“神使大人误会了,我大嫂倒也没有肩负如此重任嫁与我兄长,实在是小女儿心性,为了情郎便离了家,如今的大嫂早已与河间城断绝了关系,所以谈不上感激,河间候季大人不因此事恨上我们朔方城,便是万幸了。” “哈哈哈,看来你大哥也是个了不起的男子,竟能让河间候的长女如此倾心。”任秋水大笑道。 “兄长一表人才,英武不凡,的确不是我这个草包弟弟能比的。”王轻候苦笑。 “王公子不必妄自菲薄,老朽看王公子气度从容,也绝非草包之说。”任秋水拍了两下王轻候肩膀,王轻候受宠若惊般地站起来,诚惶诚恐的神色,任秋水又道:“那看来河间城这洪灾之事的确严重,老朽也就不久留王公子了,得进宫与王后说一说,再让太史府设个祭坛,由神殿派人为河间城祈福,王公子觉得,此祈福之事,谁来主理较好?” “此乃神殿要事,在下区区一介质子,不敢妄自作主,神使大人抬爱在下了。”王轻候才不踩这老狐狸一个又一个的圈套,想让他推荐长公主,试试他与长公主的关系密切到哪般地步了么? 才不。 老狐狸没再说什么,只是点点头,让王轻候回去。 回去的路上他遇上了正好也从昭月居里回来的方觉浅,此时雨歇,岁宁街的石板路上稀稀拉拉几个人,一洼一洼的水坑里是他们两个的倒影。 一对孤独的怪物。 “抉月怎么说?”王轻候问。 “他说叫我不要管你的事。”方觉浅答。 “跳过这个,他说神殿怎么了?”王轻候气死了抉月总想离间他和他的阿浅小心肝。 “说神殿并没有什么动向,就是卢辞去任秋水里坐了两次,都没谈什么重要的事,只是例行问话,卢辞也应答得很稳妥,再有就是,虚谷好像进了几次宫,都是见殷王,谈什么就不知道了。”方觉浅说道。 “我知道。”王轻候笑。 “你知道什么?” “我知道虚谷跟殷王了谈什么呀。”王轻候接过方觉浅手里的伞,那伞还是长公主送给她的,方觉浅倒是挺喜欢挺爱惜,王轻候接过后与自己的并在一起一手拿在身后,另一手勾着方觉浅的肩膀。 “虚谷呢,应是想问殷王要银子,用处嘛,便是用在河间城的防洪之事上,以前河间城就往朝庭请求过赈灾款项,不过一次也没送到过,想来都是中间层层克扣扣完了。每年这个时候,都是这些人发大财的时候。” 方觉浅拍开王轻候的爪子,啧啧两声:“这些抢死人钱的东西,真是坏透了。” “的确是坏透了,但今年不一样了,今年的任秋水可是要掺和进来分一杯羹的,虚谷神使的小算盘怕是没往年打得响咯。”王轻候笑声道。 但又还是伸过去手,将要碰到她肩膀时,方觉浅骂:“你少碰我,成天动手动脚的。” 王轻候听着愣了愣,然后一笑,曲起三根手指,食指和中指并着,轻轻抚掉她肩上一片带着雨水的落花。 收回手指的时候他又愣了愣,站定在那里。 他怎么会这样? 换以往,他才不会管方觉浅喜不喜欢,动不动气,早就再次伸过手去勾着她肩头就是了。 “干嘛呀?”方觉浅见他一动不动,停下来问他。 “没事,想起来有点事没办完,你先回吧,伞给你。” 王轻候在人流稀少的街上步子走得缓慢而从容,就如他平时走路一般,但他自己知道,他的内心在狼狈出逃,仓皇落跑,握伞的手几乎要将伞骨都捏断,突然之间纷乱开来的情绪像是之前下的那阵暴雨,每一块碎片都是雨珠,噼里啪啦地往下跌落。 于是他咬紧了牙关,狠下眼色,拼命安顿着疯狂跳动涨满不安的心脏,竭尽着全力让自己不要乱了心绪,他不是什么好人,从来不稀罕别人视若珍宝的儿女情长。 在他看来,那是最最无用的情愫,唯一的作用不过是拿来利用。 聪明的王轻候他知道,爱情是死罪,而他不想死。 第一百一十六章 打脸来得太快就像…… 打脸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王轻候前一刻还在说着阿浅是个完美的傀儡,后一秒就被自己的心跳声抽响了面皮,噼啪作响。 但王轻候毕竟是王轻候,天性凉薄的王轻候,没有哪一种情绪是他想克制之后还无法克制的,哪怕是旁人称之为无解毒药的爱情这种情绪。 他在喝了两盅酒之后,平缓了不安的心跳,觉得他有信心能像以前那样平和自然地面对阿浅之后,施施然地准备回公子府。 走到半道又折了回去。tqr1 他觉得,还是再冷静一下好了。 于是他去了安归来府上。 安归来这会儿已经回了府,他的府邸更加清冷,平日里根本无人上门,他自己也不讲究个排场,倒是简约得很。 见到王轻候上门,他自是一如继往地没有好脸色:“你来干嘛?” 王轻候更没好脸色:“来看你死了没。” “王轻候你有病啊!” “对,有病我才捞你,不知好歹的玩意儿。”王轻候撞开他,自己进了屋。 安归来是讨厌他讨厌到连茶都不想给他上一杯,单刀直入地问:“有话就说有屁就放,我这儿不欢迎你。” “我说你要因为季婉晴的事跟我闹多久?你有完没完了,当年那事儿怨我吗?”王轻候气道。 “不怨你怨我了?不是你我表妹能自降身份与家中断绝来往也要嫁去朔方城?这么多年来她连娘家都回不得一次,你知道我姨夫他们多挂念她吗?”安归来也不客气,直接顶了回去。 “得得得,怨我怨我,我不想跟你争。”王轻候真是头都疼了,说了吧,爱情就是坏东西,把安归来的脑子都腐蚀烂掉了,脖子上顶的那就是个摆设。 “我来是有正事跟你说的。”王轻候道,“你有没有收到家书啊什么的,你们老家又该发洪水了吧?” “要你管,操心好你朔方城的事就行了,我河间城和翰平城的事,轮不着你插手。” “安归来我今儿心情特别不好,你最好我问什么你答什么一五一十有话说话,你再他妈跟我闹小孩子脾气我明天就整死你让河间城换个长了脑子的质子过来你不信试试。”王轻候压着火气一口气不歇说完这长句,再认真地盯着安归来。 安归来从来没见过这样的王轻候,在他的印象中,王轻候总是有一副温文尔雅的皮囊,哪怕是说着让人讨厌的话也是带着淡淡笑意的,就算骂人也是嬉笑怒骂,他的表妹就是这样被王轻候哄走了一颗心的。 可是眼前的王轻候给人一种无形的威压,不带半点笑色看着他的时候,甚至压迫得他有点胸口发闷,就好似那眼神是堵如实质般的重石压在他心上。 “你,你要问什么?”安归来咽了口口水。 “这便对了。”王轻候收回气势,点了点头,“我要你替我办一件事,别问为什么,这是在造福你们那以河间城为中心的两百小诸候,不然的话,今年你们铁定熬不过去,你也不希望你们翰平城被大水冲成一座死城吧?” “我没有收到家书,但也知道每年这个时候到六七月分,南方都是涨大水的,那里河流众多,十多条江流交错汇聚,你对这些不是很清楚嘛,当年你去河间城的时候,也正好赶上发大水。”安归来这会儿倒是老实得像个乖孩子了,王轻候不问他也主动交代。 “对,正因为我去过所以我知道。”王轻候揉了揉眉头,“你在家反正没什么事,我给你推荐几本书看看吧,你也长长脑子,过两天我会过来考你书上的东西。” 他说着,就拿起笔墨写起了书名。 安归来又忍不住了,“你谁啊你,你凭什么考我!我干嘛要看你安排的书了!” 王轻候将写好的书名名单往他胸前一拍,上面密密麻麻差不多三十来本书籍名称,他戳着安归来的胸口道:“当年你要是多读几本书,你表姐也不会被我拐了芳心,人蠢就要多读书,懂吗?” “我不看!” “你不看我就替你表姐打死你!我现在拐着弯儿的也算是你亲戚,又比你长两岁,你看我敢不敢揍到你屁股开花!”王轻候恶狠狠地骂道。 安归来捏着书单气得发抖,可是他也不能拿王轻候怎么样。 在安归来那里发了一通无名火气,王轻候全身舒坦了不少——怜爱安小哥——然后他这一次便确定自己没问题了,自信回府! 公子府里的人都散了去了,只有府上几个人忙着收被雨打落的海棠花,方觉浅她跳到了树上,问着下方巴巴儿望着的花漫时:“哪枝啊,这个?这个?” “过去过去,再过去一点,不对不对,左边,不是右边!” “这个?” “左边啦,阿浅你这个笨蛋!” “你们是不是傻,你的左边是她的右边!”王轻候看不下去了,出声喊道。 “就你聪明!”花漫时呶着嘴。 “所以是这个了?”方觉浅整个人都快悬在半空了,就一点足尖勾着树枝儿,手臂撑在一根细细地枝桠上,看着极是危险,树枝再细点,就要撑不住她折断了去。 “不是啦,唉呀要不算了,阿浅你下来吧,别摔了。”花漫时看着担心,花也不想要了,人才紧要。 “废物。”王轻候骂一声,跃上去折了花漫时巴望了老天的那枝花,又提着方觉浅跳下树,将花扔进花漫时怀里。 “对对对,就这个就这个,这枝花开得特别好,我要拿回去插花瓶里。”花漫时美滋滋地收着花,又看着王轻候:“公子你在神殿吃错药啦,这么大火气?” “我有吗?我哪里有火气?我看上去有火气吗?” 打脸来得太快就像…… “神经病,不理他,走,我陪你插花去。”方觉浅搂着花漫时肩膀就走,谁知道王轻候又在发什么疯,反正也不是头一回了。 躲在一旁提着花篮的应生小哥揪心,完了完了,这府里头的疯子又要多一个了,这一回还是他家小公子。 “应生,你家主子脾气一向这么坏的吗?”突然冒出来的剑雪悄声问。 “你家主子脾气才坏,我家公子的脾气不知比你那个方姑娘好了多少倍!烦人!”应生扭头就走。 “方姑娘挺好的呀。”剑雪满脸不解,方姑娘哪里脾气坏了? 除了不爱理人脸色太臭说话冰冷不服就打这一点点无伤大雅的小毛病外,没啥毛病了嘛,况且她对划进了她自己地盘的熟人还是很好的,这不就爬树给花姑娘摘花了嘛? 第一百一十七章 祈福 很是出人意料,神殿这一次为河间城祈福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位长公主殿下,殷安。 祈福祭坛设在祭神台上,这其实挺讽刺的,这里枉死过上万人,称作万人坑也不足为过,却要为远在南方的百姓求平安,求上天垂怜,上天垂怜你个锤子哦。 长公主换了红色长袍,这身衣裳她其实是第二次穿,第一次是她上任大祭司之位的那日,自那以后就再没穿过了,她觉得这身衣服上的红色是用奴隶的血染红的,看一眼都是罪孽深重,更不要提起穿在身上,那只会让她有一种浴血之感。tqr1 但这一回不同,这一回她是真心实意地想为百姓做点事,便是力量微薄,也希望自己的诚心可以感动上天,感动天神,免去南方两百余诸候封地百姓的苦难。 王轻候与众人站在祭神台下方,与看热闹的百姓一起望着祭神台上的那位圣洁的长公主殿下。 擅长搞事并且知道这里面一定有事可搞的越清古小声问王轻候:“你怎么让殷安接下这活儿的?” “你怎么知道是我?”王轻候反问道。 “你可拉倒吧,从你接近长公主的那天开始,你就筹划着这事儿吧?王轻候你这人太虚伪了,从不结交无用之人。”越清古鄙视道,“我可听说了,因为这事儿,王后在宫里没少发脾气,这会儿殷王正想着法儿的哄她呢。” “你那位妹妹太没有同情心了,这是为受灾的百姓祈福,她居然因为祈福的人是她的死敌长公主,就去发脾气,简直没人性。再说了,长公主可没把你妹妹当敌人看,她压根不想搭理你妹。”王轻候暗戳戳地骂人。 “别打哈哈,说正题,你到底怎么说服神殿和长公主这两边的。长公主不喜欢这种事,我很清楚。”越清古不跟王轻候绕圈子,每次绕着绕着就让他绕远了,越清古可是清楚王轻候这张嘴有多厉害的。 “非常简单。”王轻候笑道。 从长公主愿意屈尊纡贵这件事我们可以看出,她是一个极有爱心,并且想为百姓做点事的人,不管这是因为她身在深宫常年无事所以内心空虚,要找点儿事打发时间也好,还是她真的怜悯仁慈,厚爱百姓,顺道为她那位王兄赎点罪也罢,她都是一个愿意为百姓做事的人。 那么,便只需要让安归来在她面前提起河间城洪汛之事就可以了。 善良且未见过人间惨烈的长公主是受不得那等残忍刺激的,她根本想象不到,在她养尊处优为一朵花的凋零而矫情伤感时,远在他方有数以十万计的人正在苦苦挣扎,连活着都是一种奢望。 她会动恻隐之心,会问,那我能做点什么? 不用太多,穿上祭司长袍,走进神殿,说想为百姓祈福便可。 神使是不能拒绝的,因为,那是大祭司,而且她提出的要求如此仁爱,如此有理,最重要的是,祈个福这种事,并不能为神殿或者长公主带去多少实质性的利益,这本就是个走走过场的形式罢了,他们没有必要跟一位长公主殿下闹得下不了台。 再者说了,长公主身后还有殷王呢,便是任秋水与虚谷那些老东西有些不情愿,也要考虑一下殷王的面子。 唯独不开心的,便只有那位王后了,但占尽天下一切宠爱的王后娘娘也要明白一件事,这世间不是事事都活该如她所愿的。 “这事儿你干嘛让安归来去跟她提,长公主不是跟你走得也挺近的,你就不想在长公主面前留个忧心百姓,圣人心怀的好形象?”越清古奇怪道,王轻候居然会放过这么好的装逼机会。 “不想,我又不是河间城的人,说太多会引人怀疑,安归来才是河间城质子,他说什么都是事出有因,理所当然,不会被人起疑。”王轻候想事永远这么周全,任何一个细节他都会仔细考量,因为任何一个细节的失误,都有可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于是你看,王轻候又是干干净净的了,他总是干干净净。 越清古看着祭神台上神色虔诚,眉目清丽的殷安,长叹声气:“王轻候啊王轻候,你作孽也要有个度,长公主可不是你能随便摆弄的人。” “我没想摆弄她,我只是告诉了她,这个世界的真相,她也是个大人了,总不能永远活在蜜罐里吧?再者说,又不是我叫她去的,是她自己去的,更何况,这事儿怎么就叫作孽,你我皆不知世上是否真的有天神在,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如果他真的存在,又刚好被长公主感动了,南方那两百诸候封地的百姓也就不用受洪汛之灾,难到不是积德行善,好事一件?” 越清古看了他两眼,道:“我这都分不出你哪句话真哪句话假了,算了算了,就依你说的,当是好事一件吧。” 然后他又叹声气:“但这么一闹,过两天的七神使聚会,她怕是不能不去了。” “嗯。”王轻候点头,“坐在那里听个乐子的事而已,辛苦不了多少的。” “安归来呢,怎么没见到他?” “在家读书呢,人太蠢了,我让他补补脑子。” “哟嗬,他能这么听话?我可听说他表妹……” “嗯,不听话我打死他。” “你怎么跟方姑娘一样,一言不合就要打死别人。” “你才跟她一样,我跟她哪里一样?本公子这么风流儒雅满腹经纶出口成章一人,跟她那种三句话里没两句好话的人能一样?你瞎啊!” “你有病吧你!”越清古让他骂得莫名其妙。 “吵什么吵,安静点,这是祈福,是大事,没见过世面的乡巴佬就知道吵吵吵,这等场面你们一辈子也见不了几回,还不好好看着开开眼界!”旁边的百姓听不下去他们两个叽叽歪歪吵吵个不停,打扰了这神圣的祈福仪式,低声叫骂起来。 越清古与王轻候对视一眼,纷纷伸出手指头指着对方—— “说你呢!” “说你呢!” 第一百一十八章 死犟的王轻候 但王轻候做事,真的真的,从来不为一个目的啊,这是他身边的人,要永远记住的一件事。 当长公主穿上祭司红袍踏上祭神台,为南方受灾百姓祈福那一刻开始,她就与这救灾之事紧紧捆系在了一起,不曾掺和过这件事时,她顶多问两句,一旦掺和了,便有了参与感,有种身体力行的关联感,会不自觉地多问很多句,关心很多事。 就像我们平时看热闹的时候一样,没有全程关注时,顶多一刷而过,一旦用心关注了,便会关心这热闹每一步的进度和演变,甚至投身其中,或骂或笑,投入其中,切身体会。 在这种时候,王轻候很是自然地推出了已“饱读诗书”的安归来。tqr1 当众人再次对坐花下,小酌一杯时,王轻候似随口提了一句:“也不知如今的河间城怎么样了,安公子可有什么消息?” 越清古听到这话时,知道好戏要来了,酒也不喝了,背都挺起了,只差拿着小本本记着小故事了。 安归来眼下都有乌青,熬夜读书读得他开始痛恨那些写书本子的先生,有气无力道:“汛期已经到了,估计好不到哪里去。” “那这可如何是好?”长公主果然喝不下去酒,叹着气,“看来那祈福也没什么用。” “老天爷定会听到长公主你的诚心的。”王轻候开解她,“若是有会治水的人在就好了。” “王轻候你……” 安归来想说,王轻候你不就是个治水能手吗?当年河间城大水,差点淹死一城五万人,还是你连夜帮着河间候出主意,排水改渠才将洪水引向无人居住的方向,保住了那一城百姓的性命,要不是因为这事儿,我表妹能对你死心塌地的? 但未等他开口说几个字,王轻候便接道:“安公子自幼见多了水患,不知可是有何妙计?” 安归来这时候,才深深有一种被王轻候坑到姥姥家的感受。 王轻候叫他连夜突击看的书,全是治水利的! 敢情在这儿等着他呢! 他很想骂人。 但王轻候的眼中明显写着“小子你敢答错一个字我就打死你”这一行大字。 于是安归来默默地咽下了满嘴问候王轻全家的话,转了话头:“因我家在翰平,本也就是受灾重地,对这些事自是了解的,打小的时候便希望能改变翰平城每年的困顿之境,所以看了不少这方面的书。” 王轻候眼中的大字换成了“小子不错你很上道”。 越清古几乎要忍不住大笑出声来,安归来这是真的怕被王轻候打死啊,不止转了话头,连这虚伪劲儿都搬出来了。 “越公子这是在笑什么?”长公主有些生气,这么悲惨的事,越清古如何笑得出来? “没有,我笑安公子年纪虽不大,看着也是个愣头青,但心思却恪纯,并且有一副为百姓着想的热心肠,像我们这样的废物公子,每日关心的只是哪里有好玩的好吃的,是吧王轻候?”这是要拉着王轻候一起跳屎坑了。 王轻候明知是屎坑也得跳,不然他能怎么办呢,他得衬托出安归来的伟大之处啊! 于是他笑道:“的确比不得安公子有想法,长公主正好对此事关心,不如多听听安公子如何讲?” 安归来恶补来的那点治水之策还是能说叨上个三五时辰不带重样的,书本子上的理论总是一套一套的唬人,实际顶不顶用并不重要,能唬人就行。 王轻候见长公主听得入迷,便拉着越清古走开,这种时候就让安归来一个人表演好了。 “方姑娘呢,我来你府上,主要是看她。”越清古四下张望。 “不知道,估计又去找抉月了,越清古你说,那昭月居是不是有宝给她捡啊,一天到晚的去,我一个男的去得都没她勤!”王轻候愤愤不平。 “我要是个女的我也选抉月啊,人抉月公子是真温柔体贴,对方姑娘也是真关心呵护,哪儿像你呀,天天恨不得她死在别人刀下似的,赶着她去涉险,嘴上还说着我的小心肝小宝贝小可人小甜心,我呸!王轻候你这种人就活该孤独终老死了都没人送葬!” 越清古坐在花园石阶上,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极尽能事地打击着王轻候。 “老子乐意!”王轻候死犟! “你乐意你自个儿吊死去,我要去找她,我才不会让抉月得逞呢。”越清古拍拍屁股站起来,翻了墙就要去昭月居找方觉浅。 “赶紧滚!”王轻候,死犟! 死犟的王轻候自己跟自己发脾气,糟蹋了一院子的好花草,阴艳回来估计又得骂他,你说他是不是自找难受? 不知何时长公主站到了不远处,远远望着正踩着花草发脾气的王轻候,笑声道:“想不到王公子也有这般失态的时候。” “让你见笑了。”王轻候倒也没有立即收了失态神色,懒懒地往后一倒,睡倒在一片花丛里。 殷安坐到他旁边的石阶上,笑道:“王公子是刻意让安公子跟我说那些治水之策的吧?” “殿下聪慧,我没想瞒过你。”王轻候倒也承认得坦荡。 “你为什么这么做呢?希望安公子表现优异,让我对安公子动心吗?”殷安奇怪道。 “没想过,我不是那么蠢的人,安归来心里还有人,我也不会这样祸害殿下你。”王轻候笑道。 “那我就不明白你的企图了。” “南方的大水我是亲眼见过的,你知道吗,死去的孩子,孕妇,老人,都漂在浑浊的洪流上,被急流一卷就卷去远方,连他们呼救的声音都被洪水声淹没,想救都来不及,雨停以后,整个以河间城为中心的那一大片地方,都像湖泊一样,湖泊上漂浮着无数尸体,每一个都死得不甘心,留在他们脸上最后的表情是绝望,我曾见过一个母亲,临死之前都死死举着手中的孩子,两条腿笔直地立在屋顶上,想把孩子托出水面,但是水太深了,她根本举不出去,不过几个月大的孩子也被淹死了。” “不是我们不想救,是救不了。但是,能救一个是一个呀,能救一群是一群,能救一城便是天大的善行,比祈福,求神,拜上天,都要有用得多,说来你可能不信,我是想救一救那些人的。” 王轻候说着转头看向殷安,发现殷安也正望着他。 “怎么,长公主觉得我只是个想在凤台城里苟且偷生的小人,不该有这样的想法?” “不是,是觉得,若王公子这番话是肺腑之言,我替你办一两件事,也不是不可以。” “长公主怎知我有事求你?” “因为你是无事不登三宝殿的人呀,你费了这么大周章与我相熟,总归不仅仅是为了让我护着你在凤台城活下去的。” “长公主智慧,若令兄有长公主一半明事理,我们这些做臣下的,也不会如此艰难。” 第一百一十九章 昭月居与神殿的交易之一 就在殷安与王轻候在府上聊着南方大水的时候,方觉浅跟抉月也在讨论着此事。 方觉浅倒没有长公主那样悲天悯人的高尚情怀,她只是觉得救人这件事总归是对的,做对的事情总不会错,至于悲悯苍生那是高人所思,她不是高人。 于是她问着抉月,怎么每一年,殷朝都没有派人去过河间城那一块地方呢?殷王再糊涂,但南方那两百余诸候封地,也是他的疆土,在那片疆土上生活的百姓也是他的子民,他就从来不上心么? 抉月理着桌上茶具,笑叹道:“方姑娘你还不明白么,这凤台城里主事的人并不是殷王,而是王后与神殿,王后并非是关心百姓生死的人,而神殿……神殿倒真的有一位想百姓做事的神使,只可惜,一人之力难以改变整个神殿的现状。” “不明白。”方觉浅诚实地承认自己的不懂。 抉月便放下茶具,端端儿地看着她:“你知道神殿把南方的大水称之为什么吗?” “什么?” “天罚。”tqr1 “嗯?” “王轻候应该跟你讲过,神殿中曾有一位神使被人刺杀身亡吧?那位神使就死在河间城,当年也是发大水,那位神使前去查看情况,但遇上神墟的人行刺,死于非命,自那以后,每年南方大水,神殿都无动于衷了,将那称作是天神对河间城的惩罚。” 方觉浅听着觉得不解,问道:“那位神使被刺之前,南方就没有过大水吗?” “有的。” “那神殿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没有人会怀疑神殿的神谕,他们说那是什么,人们便信是什么。也是自那以后,世人恨毒了神墟,将他们称作什么来着,好像是神憎之徒,你可以问一下秋痕,这些事她比我清楚。” 抉月温声说着,“所以,即便是朝庭中有人,有心想整改南方水患之灾,也被神殿卡住,而从来没有人,敢反抗神殿的意思。” “你是在告诉我,王轻候又在作死了?”方觉浅咬着桌上切好的水果问道。 “他何时不作死了?如今他跟长公主走得近,还算是有分寸,若再让长公主为他办两件事,到时候,不放过他的人怕不止是神殿,连从不管事的殷王也会出手不让他好过。”抉月摇头叹息,“我之前总觉得,以我的能力要保得小公子在凤台城平安地活下去总不是问题,时机到了,把他送走也并非不可能,但小公子再这么折腾下去,我真不知,我,加上长公主,再加上越清古,合三人之力是不是都不一定能保住他的性命。” “没事儿,还有我呢,我可以带他杀出去的。”方觉浅拍着胸口保证,“抉月你别总替他操心了,他日子过得比你潇洒多了。” 抉月听着笑出来,月光一样温柔的眼神,他看着方觉浅:“那如果有一天我遇到了危险,你会救我吗?” “当然了。”方觉浅豪爽地应道。 “多谢。”抉月觉得,有她这样的一句话,做再多事,辛苦再多,都挺值得。 “应该的,你看王轻候就从来不说谢谢。” 抉月便想着,我非你偏爱,自不能似他般有恃无恐。 “聊什么呢?”两人说话间越清古红衣飘飘从窗子里爬进来,瞅见了桌上的瓜果,惊奇一声:“哟,这是甜瓜?这东西在凤台城可是稀罕物,宫里都不一定吃得着呢,抉月,你这么费心替她找来,可有告诉她来之不易呀?” 抉月给他倒一杯茶,道:“越公子识尽天下好物,哪里看得上区区几片瓜果?” “识尽天下好物又如何,得不到天下最好的人呀,是吧,方姑娘?” “你来干嘛?”方觉浅将一碟子甜瓜全收在怀里,既然这东西来得不容易,才不要被越清古分了去。 “来找你咯,你再不回府,你家王轻候可是要让长公主勾走魂了。” “长公主不被他勾走魂就算是好的了。” “你这人真没劲。”越清古大喇喇坐下,喝了口茶,“有个事儿,我不想告诉王轻候,但我想告诉你,你要不要听呀方姑娘?” 他巴巴儿地凑上来讨巧。 “不要。” …… “我偏要说!”越清古还赌上气了,“你可知,每年这个时候,昭月居都要替那位虚谷神使洗干净数十万两雪花银呀?” 方觉浅抱着瓜果看向抉月,抉月依旧是不紧不慢地从容不迫。 “那你又知,那数十万两雪花银都是朝庭拔的赈灾粮款呀?每年这银子还没出凤台城,就落进虚谷腰包了,抉月公子,你这恶作得,伤天害理呀。” 首先要说明的是,越清古说这话并不是为了南方受灾百姓鸣不平,他没有这样的高尚情操,他纯粹,就是来恶心抉月的,就是来让挑拔抉月跟方觉浅之间这和谐的关系的。 他算是看明白了,方觉浅对王轻候看得太透太白,根本不会被王轻候打动半点,但抉月就不同了,这位温润的抉月公子,手段藏得太深,方觉浅并未查觉几分。 但是令越清古很是气愤的事情是,方觉浅并没有如他预料中的气愤或者质问,她只是再平淡不过地问抉月:“是这样吗?” 抉月也再平淡不过地回答:“是的,这是我与神殿的交易之一。” 然后方觉浅点点头:“好吧。” “喂,你给点正常人的反应好不好?”越清古不服了,扭了身子对着方觉浅,“这么丧心病狂的事,你听了就这么平淡?” 方觉浅继续咬着瓜果,并不搭话。 跟越清古想的不一样,方觉浅她从来都晓得抉月不可能干净无暇,这世上没有干净无暇,抉月能活得如此平静从容,是因为他孽甚多,既而能无所不能承认面对,这是方觉浅在阿钗之事后,便已与他说开了的。 所以,在她这里,早已把底线设得很低,低到几乎是跌出了人伦常理,当越清古告诉她这些事的时候,她便觉得,没什么,意料之中。 至于失落,拜托,她哪里有这种感情? 第一百二十章 多方心思 “这一次,就别替他洗赈灾粮款了吧。” 方觉浅吃完最后一片甜瓜,擦了擦手指上的果汁,声音不轻不重,像是说着再平淡不过的事一般。 抉月笑看着她,递了杯茶让她清清嗓子,甜瓜虽美味,但吃多了易齁人,他说道:“昭月居与神殿有非常非常巩固的利益结合点,这些结合点不止于我向神殿提供小倌美人,也不止于我替神殿洗钱运作生意,还有其他更多更多的事情,他们都并非独立存在,而是互相关联,形成固若金汤的结合体,任何一件事出问题,影响的都是这一整个结合体,所以,你的要求对我来讲,很难很难。” 方觉浅捧着茶杯,看着茶杯里立着的沁绿茶叶,慢声道:“抉月,你活得很辛苦吧?” “活着便是幸事,辛苦是每个活着的人都理应承担的部分。”抉月道。 “王轻候要救南方水灾里受难的人。” “小公子难得有发善心。” “所以我不希望任何人拖他后腿。” 抉月的目光一下便变得破碎而脆弱,像是一面完整的冰镜在他眼中被打碎,浮起的都是碎掉的冰棱渣子。 他是怎么会忘记,眼前的方觉浅,那是与小公子有着同样绝情凉薄心性的人。 他是怎么能奢望,自己会成为独一无二的那一个,温柔与呵护岂是她渴望的? 方觉浅放下手里捧了许久的热茶,舒展的双臂放在桌上,她认真地看着抉月:“我不会要求你做什么,我不习惯安排别人做事,我只是告诉你,抉月,如果你不希望与神殿起冲突,从现在开始,便最好什么也不要做,虚谷那边,我们会想办法。” “你们似乎都很肯定我绝不会向神殿通风报信,你们是否忘了,我是一个商人,利字为先。”抉月看着方觉浅的眼睛,带着难以言喻的含义。 “如果你要以你自己的利益为先,我觉得这也很正常,并不会生气也不会觉得这是无耻之举,人都是利己的,那是你的选择罢了。” “何必这样说,你明知我不会。”抉月低头苦笑,“我怎会背叛小公子,背叛你。” 坐在一侧的越清古后来一直没再说话,只是斜倚在榻上支着额头久久地凝望着方觉浅,看她说话的神色,看她平静又无情的眉眼,还看她近乎尖酸刻薄地明白是非绝不责怪。 他看着看着,便不知不觉地将另一张脸与她的模样重叠在了一起,就在昨日他还在宫里,也是这样支着额头,在王后的宫中看着他的妹妹,他亲爱的妹妹用与方觉浅相似的神色与任秋水谈话。 区别在只于他亲爱的妹妹带着甜美到无人可以抵抗的微笑,而方觉浅总是神色冰寒得让人难以亲近,但这两人却似在共用着一个灵魂,一样的残酷,一样的绝望,一样的漠视人间一切感情。 并且,她们两个都不是故意的,她们都不能察觉到自己的无情乃至绝情,方觉浅生来如此,而越歌,是被王宫磨炼至此。 这是他在凤台城中万万个女子中一眼看到方觉浅的原因,看到了她内心深处那个与越歌一样残忍到让人唾弃的灵魂。 他甚至恶毒的想过,将这两个同样残忍的灵魂放在同一个笼子里,会是谁最后吞噬另一个? 似乎,她们两个就真的要马上走进同一个笼子了啊。tqr1 “我昨日在宫里,听王后说,今年的赈灾之事,她会从殷王那里要过来,不再让虚谷插手。”越清古松开支额手放在脑下,躺在榻上,望着屋顶上的吊饰,声音平缓:“她与任秋水关系素来密切,那么神殿中主理此事的人也应该会是任秋水,换作以前,任秋水是不会关心南方水患之事的,他这次会出声询问,也是个兆头。” “你的意思,神殿在朝中的权柄要正式开始更迭了?”方觉浅问道。 “没错,但虚谷不会坐以待毙的,这次赈灾之事,便是他们角斗的开始。”越清古慢慢说着,“王轻候也不全是为了救南方灾民,他是利用这件事,将神殿的矛盾再次激化罢了,抉月公子,你昭月居这么多年来傲立于世,靠的便是与神殿的关系,此时风雨欲来,我劝你明哲保身。” “靖清候竟会担心我区区一个寻欢作乐之地的安危?”除了对着方觉浅和王轻候,抉月从不设防之外,对于其他人,他的戒心其实极重。 “我不担心你的死活,我只是觉得,凤台城有趣的事情本就不多,若再少几个敢陪着我一起发疯的人,就太没意思了。” 越清古睨了抉月一眼,似笑非笑,“再者说,抉月公子你这昭月居是王轻候最后的退路,哪天他要把自己作死了,你还能用昭月居救他一命,所以你是不会放弃这里的,对吧?” “你不要把话题转向抉月,越公子你故意将此事道出让我知道,是因为你在期待我与王轻候挫败你妹妹,让她知道在这世上不是权力滔天就可以为所欲为的吧?你想唤醒她,用我与王轻候作枪。” 就如同剑雪所言,方觉浅对划进她地盘里的人总是不遗余力地护短,可以护王轻候,也会护抉月,方觉浅并不觉得越清古有这般好心,来提醒昭月居的安危。 在凤台城中每一个人的心里都有一把小算盘,盘算着自己的那点利益,就像窗外那棵树上的叶子一般,每一片都竭力伸出阳光丰盈处,因为不竭力,就会枯死。 而越清古自不会那般伟大愿作枯死的那一片。 越清古沉默了片刻,忽然坐起来,带起了一身的红衣,他笑得浪荡放肆,看着方觉浅:“难怪王轻候拿不下你,在你这里,没有阴谋可言。” “那么方姑娘你明知我的打算,明知我是为了我妹妹才希望你们参与神殿斗争,不知,是否会明知山有虎仍行虎山上呢?” “会。”方觉浅笑起来,眼角的泪痣都活泛着笑意:“既然越公子也已入局,便请多多探来王后的风声,那王宫,就请您多进几趟了,毕竟这事儿有一部分原因是为了你的妹妹,想来越公子不会拒绝才是。” 越清古看着她,许久没说话。 最后只笑:“实不方姑娘过往是何人,你当真是我见过的,最懂利益权衡之术的人了。” “越公子过奖。” 第一百二十一章 逮谁怼谁 与王轻候不一样,抉月不是很喜欢看到这样精于算计,擅于谋划的方觉浅。 他始终觉得,像方觉浅这样的人,本已很不易,更该多疼惜。 但是能怎么办呢? 那是烙在方觉浅骨子里东西,她忘了一切却忘不了这如同吃饭饮水一样,已成习惯的权力博弈之道。 更让人惶恐的是,她在这种博弈之道中,越来越如鱼得水,越来越懂得如何将这凤台城所有的力量都完美地化为己用。tqr1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 就在方觉浅与王轻候渐渐理清这场围绕着南方水患的诸多面纱时,这件事的当事人也在一步不歇地赶赴阴谋。 那场在王轻候与越清古口中说了许多遍的七神使齐聚之事,终于来了。 七神使有着这片大陆上最大的自由,除了王宫不可随意进出外,世间之大他们随处可行。 所以那七位神使倒也不是七个都常年住在凤台城神殿里,在各诸候地也有神殿分殿,不少神使云游四方,常去分殿讲经布道,传授神谕,平日里七神使也很难齐聚见面。 只有像这样很是重要的神使会议才能将他们聚拢在一起。 在神殿最大的正殿中,摆放着一张长长的玉桌,玉桌上雕刻着孔雀青鸾麒麟等瑞兽,花纹繁复古拙但绝不花哨轻浮,围绕着玉桌的是十一张高椅,左右各四,为神使之椅,桌尾两把,乃两大祭司之座。 最大的最贵重的那一把,放在最高处,那是神枢之位,十三年来无人入坐。 神殿至高尊者神枢,已有十三年未曾现世。 八神使入座,坐满七人,虚谷与任秋水分别坐在临近神枢高位的左右两把椅子上,依次下来,到最后左手的椅子上却是空置着,八神使只有七个在其职,还有一位神使之位始终空缺。 诸多时间未曾见过面的神使们互相问好,那七件琉璃色的袍子代表着天下最强大的力量,可以决定一个大诸候城的生死,也可以决定未来几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大陆命运。 而坐在祭司之位上的长公主,身着祭司红袍神色安和,只是默然不语地看了一眼她旁边空着的那把椅子,等了好久,等到她那浑身酒气,睡眼惺忪的王兄。 她摇头叹了叹气,取了帕子擦了擦殷王络腮胡上的酒水,无奈道:“王兄,你又喝了一整宿?” “别担心,王兄死不了,王兄还想看着小妹嫁个如意郎君呢。”浑浑噩噩的殷王打着酒嗝,话都说不顺,拍了拍殷安的头顶,看到她发间的发簪歪了点,轻轻给她扶正。 “你成日里喝成这样,我哪里能安心出嫁?喝多了对身体不好,王兄你应我,以后少喝点。”殷安叹着气,她的兄长,殷王殷令,是宠爱她的,她又如何不知?只是她也知道,这位兄长,实在不是个合格的好国君。 “应你应你,你说什么都应你。”殷令不知应过殷安几百回了,转头又喝得烂醉如泥。 两人闲话间,却见到大门里还走进来一个人,这人不是别人,正是王后。 殷王一见着她就要跑过去,若不是让殷安拉着,怕是这祭司的椅子也不坐了,要去跟王后坐在墙边旁听的一排椅子上去。 殷王回头看着殷安拉着他衣服的小手,又看看王后,挣扎许久,从殷安手里挣脱衣服,赔着笑道:“小妹你等等,兄长去跟王后说两句话就过来找你,不会耽误正事的。” 但他这一去,便再也没有回到祭司高椅上了。 王后越歌冲殷安甜甜地笑,殷安面无表情地转过头,不想搭理她半点。 “啧啧,你妹妹这性子跟你挺像的嘛,都喜欢搞事情。长公主又没碍着她什么事,也不会跟她争宠争权,她怎么就这么看长公主不顺眼?”王轻候与越清古两人就守在离神殿不远的地方,会有人不断地将里面的消息传出来,他们可以立刻分析消化里面的情况。 “殷安偏爱长公主,所以我妹妹看她不顺眼,可以了吗?”越清古没好气道。 “可以,占有欲嘛,天底下的好东西坏东西,她都要一人占尽,容不得别人分去半点,真是想得美。”王轻候乐道。 “王轻候!” “好了好了,不说就是了嘛。” 神殿里面的小厮轻敲金铃三声响,金玉古撞的清脆声幽幽直起,凝人神魂。 诸人收了闲言碎语话,各自端坐。 神使们看了一眼倚在王后身边不归位的殷王,也不多说什么,这个殷王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个傀儡,何必要求一个傀儡讲究礼法? “诸位,多时不见,任某在此向各位在各封地讲经布道的神使们道声多谢,辛苦各位了。”任秋水站起来,拱手说话。 “秋水神使客气,神使各行其事,这不过是我等该做的。”其中一个神使应道。 “渭川神使劳苦功高,在朔方,河间,上谷等地多处游走,为神殿远揪威名……” “赶紧把这些客套话都咽了吧,说正事儿,老夫忙着呢。”有一个精瘦精瘦的,个子小小的神使,他满脸不耐烦,坐在宽大的椅子里也显得有点滑稽。 任秋水本是想趁着今日与诸位神使好好联络下感情的,那这些漂亮的恭维话便必不可少,他为了今日这场面没少下功夫,该怎么夸人他都想好了,结果这位神使一张口,便将他全部的话都给堵回去了,功课也白做了。 见任秋水被堵住了话头,最高兴的人莫不过虚谷,他趁此机会,对着坐在他旁边的,这位呛人的神使,拱手笑道道:“于若愚老兄,还是一如往年耿直爽快啊。” “你也少来套近乎,你之前想推荐的那谁,扶南是吧?那什么东西也敢妄想神使之位!别人过不过我不知道,但老夫这里,他休想拿到我这一票,看看他干的那些缺德事,留他在神殿都是对神殿的羞辱!你身为他的主事神使平日里不多加管教便罢,还想让他登顶神使,简直荒唐!” 唔…… 这位于若愚老前辈,是逮谁怼谁啊! 第一百二十二章 力争的长公主 “哇,这老头儿什么来头?”越清古看着里头送出来的情报啧啧称奇,他这是要把神殿里的其他六位神使全怼个遍吗? 王轻候也看着乐,笑道:“于若愚,是这七个人里头,最早成为神使的,与他一辈的那一批神使基本上都病逝了,就省下他一个了,属于老古董级别,在神殿中地位极高,德高望重,普通神使见了他都要低三分头,而且他为人正直,从不沽名钓誉,这么多年下来没有一点点把柄落在旁人手里,所以神殿里谁拿他都没办法。他要怼人,别人只能站着挨怼。” “神殿里头还有这么厉害的人物?”越清古在凤台城这些年,这位老头儿一直没回来过,他不知道倒也是正常。 “嗯,就这么厉害,刚才剑雪跟我说,要说这神墟里唯一一个没想下杀心的人,也就只有这位于若愚了,现在估计得加一个长公主。”王轻候点头道。 这位厉害得不行的于若愚前辈在长桌上将众人怼了个遍,他脾气火爆,眼睛里头容不得一点点沙子,可是这神殿里的神使们又干了太多缺德事,他更是看得眼睛上火,逮着骂了个痛快。 另外六位神使谁也不敢跟他顶嘴,默默受着,谁让人家说得有道理呢? 便落得坐在祭司位子上的长公主听了个精彩,乐出了声。 “你笑什么笑?有什么脸笑!这祭司之位是祭祀上天,叩谢神明,为国家祈福运,为天下求太平,为百姓求平安之职,需得诚心圣洁,尽职尽责,每日沐浴,焚香礼神,你们王族为了贪神殿的这点好处,强要去了这位子,你可有真心实意为百姓求过几天福啊!” 唔,这是连长公主一起怼了。 虽然这位前辈说得都对,但长公主跟其他几位神使比起来有一点好,那就是她没有脏事儿,除了心不太诚,福没求过几次外,长公主至少没给大祭司这神职抹黑,不像她王兄似的……tqr1 于是长公主站起来,谦逊行礼:“适才听闻若愚神使一番话,醍醐灌顶,往日里我虽是大祭司,却不知大祭司该行何事,仿似只是个空职,如今才明白,既在其位便谋其职,当为信仰神殿的子民求平安,求福祉,多谢若愚神使。” 长公主不愧是长公主,吐字如兰,温和有礼,便是于若愚那样的暴脾气,也被这番话说得顺了不少心意。 “知道就好。”这里这么多人,于若愚个个都怼了,被他怼了的人个个都不敢出声,只有这个长公主还能从容应对,他也不会让这位大祭司兼长公主彻底下不来台,总归是个明事理的老头。 “你看看你们,还比不得一个丫头说出来的话,虚谷神使,这空置的第八把椅子,真的是空置吗?八神使戒环你找到了第八个吗?戒环始终由神枢亲自保管,你如何就知道,神枢不是早已暗中指派了人,盯着你们这群素餐尸位的神使们?趁着神枢不在你们便敢擅改神谕了是吧?” 于若愚气顺了些,说话语气也没那么重了,只是这些个词儿,依旧不中听得很。 “若愚神使说得是,是老朽心急了,但老朽也是为了神殿好嘛,八神使不归位,总归不是个事儿,世人会如何说?”虚谷神使半低着头,眼中却毫无虚心受教之意,有的只是被羞辱后的恨色。 “你管世人如何说?神殿若自身清白,一心为众生,哪管旁人看法?神又岂是没听过几声苍生抱怨?神都受得,神殿有何受不得?”老头儿三观真棒! 这段话又送了出来,王轻候与越清古看了看,品了品,齐声叹气。 “这是个铁驴啊,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你准备怎么办?”越清古无奈道。 “照办。”王轻候道。 殷安这位长公主是答应过他,愿意替他办上一两件事的,那么这第一件事,就要辛苦长公主,好好跟这位若愚神使聊一聊南方水患了。 神殿里的长公主看准时机,温声发言:“若愚前辈切勿动气,诸位神使前辈多是常居殿堂潜心研究教义,颇是累心费神,虽对百姓之声未有太多了解,但也不能全怪他们,他们总是为百姓着想了的,只不过可能力量微薄而已,若是能得朝庭相助,便能更好地让百姓明白,神殿的良苦用心了。” “你想说什么直说,少绕弯子!”于若愚道。 长公主看了一眼王后,这才道:“南方水患之事不知若愚神使可有听说?” “知道,你还为此事祈过福,此事倒是做得不错。”于若愚道。 “但光是祈福总是不够的,天神降下天罚于南方河间城,但百姓无辜,死于洪流中的稚儿老人更是可怜,朝庭有心相救,也盼着神殿原谅当年河间城之过,大发慈悲,怜悯无辜子民。” 殷安说完这话,任秋水,虚谷与王后,三人都望向了她。 他们怎么不知道,除了自己两方力量的角逐外,长公主也有意插手?她几时对政事如此感兴趣了? 于惹愚看了看虚谷:“此事之前不是一直由虚谷神使负责吗?” “正是老朽,今年老朽依旧会拼尽全力。”虚谷说话巧妙,这便是要把这事儿揽过去了。 “虚谷神使往年为此事尽心尽力,劳累无数,本宫替天下百姓多谢您了。”这会儿殷安拿出的是长公主身份,以朝庭的身份向他道谢。 “份内之事。”虚谷倒是不怎么虚这位长公主。 “然多年下来,南方水患年年发,并无好转,死伤依旧无数,被大水冲毁的良田也数不胜数,本宫便想着,是否是因为天神未能感受到我等的诚意,若是加派人手,会不会更诚心一些?”殷安说着望向于若愚。 于若愚就耿直多了,他说:“你就是想说虚谷办事不利,何必如此委婉,你是大祭司,神职在他之上,你要说他两句他也得听着。” “万万不敢有此想法,只是真的怜惜百姓,也希望神殿能在百姓口中再立神威。”殷安可不敢跟这位于若愚前辈一样,什么话都敢往外说,她还得顾虑王族的身份。 “此事一时半会儿也议不出什么名堂来,眼下神殿中又还有其他的事要论,不如长公主殿下明日前来神殿,我叫虚谷神使,若愚神使,以及以前与此事有关之人,一道与长公主殿下相商如何?” 任秋水不着痕迹地打断了这个话题,再这么讨论下去,事情怕是要往他不乐意看到的方向发展了。 长公主抓住最后一个机会,道:“河间城质子安归来安公子,对治水之事颇有心得,若是能叫他一起过来商量,也许会事半功倍。” 任秋水笑道:“他不过一介质子,此等要事……” “但他是那里的人,只有他才了解那里的河流,山势,城池,以及人力,财力,这不是比翻书本子要快得多么?”长公主必须争取到这个机会,所以并不退让。 “就这么决定,明日你带上他一起来。”于若愚最后拍了板,他虽暴躁,但却也心细如发,自是听得明白长公主这话里话外的,都是想把那安归来引进来,既然如此,于若愚倒想看看,那是个什么人物。 “多谢若愚神使。”殷安点头谢过。 第一百二十三章 你要有一个执念 殷安在神殿中好一番唇枪舌战,既让人见识到了这神殿里众的面目,又达成了她的目的。 或者说是王轻候的目的。 先不管旁的,至少要让安归来在这治水患的事上拿到一定的话语权重——毕竟王轻候是个“好人”,怜着安归来是人间自古有情痴的那个情痴,不希望他因为一份无望的爱情将一生葬送在凤台城这座地狱里。 他“大发善心”地要将安归来送回原本的封地去。 但王轻候也发现了一个让他略有些不安的异状,不论长公主与于若愚如何说,那位越王后始终坐在一侧,静静看着,一言不发。 这不是她该有的反应。 神殿中人也好,朝中臣子也罢,王轻候都有办法应对,但是对着越王后,他总有一种无处使力的感觉,因为越王后没有逻辑,不讲道理,无迹可寻之下便不知她会按何种方式出手,这样的人更难防范揣测。 他带着这样的担忧,双手交握躺在摇椅上,摇椅安在海棠树下,轻轻晃呀晃,满树的花贪他风流色,迫不及待地落下,逐他风采。 坐在高高树桠上的方觉浅两脚踢踢踏踏,足尖接花。 时光仿如静止,当请世上最妙的丹青手过来作画,将这难得的静好一刻描下。 “我昨天问过抉月,如果我拿到神殿地图,可以杀掉虚谷,有两成机会活着出来。”方觉浅拔着树枝上的花儿,像是说着最无足轻重的话。 摇椅摇呀摇,王轻候笑呀笑:“嗯。” “所以什么时候动手。”方觉浅折花入手,在指尖轻轻掂着转动,声音中没有半点波动,平静得像池永不起涟漪的水。 王轻候眨开眼,望着坐在树上的她,问道:“你怎么知道我要除掉虚谷?” “你一直都在这样做,不是么?从孟书君的事情开始,你就在削弱虚谷在朝中的势力,就是为了让神殿与王宫切割开来,虚谷作为与朝庭联系最紧密的神使,肯定是你的第一个目标,现在他又碍着了南方救灾的事,你当然不会再让他存在下去。” 方觉浅轻言慢语,缓声道来。 “所以你要替我去了结他?”王轻候笑问。 “不,是你会让我去,换作以前你可能会徐徐图之,可是人命关天,南方水患只会越拖越严重,有太多人等着救命,你耽误不起,你会用最简单快捷的方式除掉眼前障碍,我是最快的方式。”方觉浅说道。 摇椅停下来,王轻候交握的手指轻轻动了动,“两成把握活着出来,就等于是没有活路,你不怕死在神殿?” “好像一直以来我都没有什么怕的事情,去体会一下临死之前的恐惧,也算是另一种情绪的体验。”方觉浅笑声道。 王轻候久不说话,人渣如他,每日想的都是算计别人,坑得一个是一个,坑得一窝当开百年老酒喝一喝,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却顾及过旁人的感受了。 他连自己的感受都顾不上,哪里有时间顾别人的? 但他此刻却好像挺能感受到方觉浅内心的混沌,那样的混沌如片浓雾笼罩在她胸口。 她原以来时日长了,她总是能学来一些人生百味品一品,但她却没想到,老天在这块地方给她铸了百米厚墙,她刀剑难伤,水火不侵,从一开始就拥有了无数人梦寐以求的无情和麻木,却完整地跳过了历经人世万千心情这一过程。 有一刻王轻候觉得,树荫里花丛中的方觉浅她像极了神,无情无欲,无喜无悲,却又强大恐怖,令人畏惧。 他停下摇晃的摇椅,慢腾腾站起来,足尖点着树杆来到方觉浅身边坐下,与她一同双脚踢踢踏踏,足尖接花。 “南方有一种特别好吃的食物,叫花甲,硬硬的壳里面有柔软的肉,爆炒入味后,鲜美无比,我特别好这口,来凤台城之前,我将能带过来的东西都带了,就是这样东西带不了,路上就会臭掉,而凤台城中什么都有,独独此物,遍寻不着。” 他突然莫名其妙地说起了毫不相干的事,方觉浅听得不明所以,只得扭过头看着他。 王轻候眼底的笑容清澈明亮,映着一树繁花。tqr1 “为了再次吃到这样的人间美味,我便一定要回家,回到南方,吃上一大盘爆炒花甲,吃得肚子圆滚滚地撑着,剥一桌子的花甲壳看着就心情愉悦。” 王轻候顺着方觉浅的头发,大手按着她脑袋,专注地看着她的眼睛:“所以阿浅你看,像我这样的人渣都心有执念,你也要有,你要找到一样使你的生命变得鲜活有意思的东西,不应该仅仅只是为了活着而活着,更不应该是为了我二哥的死因之迷而存在,你不需要温柔呵护,你已足够强大,但是,你需要一个执念。” “这个执念,将会是你在临死之际,撑住最后一口气的东西,让你挺过去,活下来的东西。” 那是王轻候第一次对方觉浅说这样的话,以前的他,总是希望方觉浅无所畏惧也无所牵挂,孑然一身且不惧死亡,悍勇刚强又沉溺杀戮。 但就在刚刚,他似乎真的有一点担心方觉浅,死于过份勇敢。 方觉浅能够理解王轻候所说的每一个字,但她搜肠刮肚地想了一整圈,没有想到哪一样东西可以成为她临死前支撑最后一口的执念,她只是觉得这样不胡说八道的王轻候,有一点“人”的样子。 她动了动嘴唇,一本正经认真地说:“我挺喜欢花漫时煮的鸡蛋面的,你的执念是花甲的话,我的可以是鸡蛋面吗?” “可以,然后,虚谷神使你就别去杀了,我再想办法” 王轻候忍俊不禁,笑得一双眼都弯,两手揉了揉她的头发,像是揉着一只野猫,野猫张牙舞爪地反挠。 满树的花落,扬扬洒洒片片纷飞,王轻候坐在海棠树上,似是已经很久很久没这样内心宁和过了,他为自己默哀片刻,能为她做的就这么多,再多,就是无底深渊了。 踏不得,踏不得,他反反复复地对自己说。 第一百二十四章 比较苦逼的主人翁 比聪明人过得更不开心的,是理智而克制的人,王轻候则个从来都理智且克制的人渣,他爱花甲是不错,但也从来不多食,从未吃到肚子圆滚滚过。 在很多事情上,他甚至比正人君子更为克制。 比如花漫时喘着气往他身上一靠想歇一歇的时候,他忙不迭地把她推开:“干嘛呀,正经点!” 花漫时一怔,看着空荡荡的手边,往日里她跟小公子之间从不讲究这些虚礼,他们心底都清楚,他们之间那是铁血铮铮地“兄弟”情谊,便是在街上勾肩搭背搂着走,旁人也不会把他们情人看,那气场一瞧就知不是。 何时起小公子竟也会这样避嫌? 于是伤了心的花漫时腮一鼓嘴一嘟:“小公子你最近是真的吃错药了吧?” 王轻候也有些诧异自己的反应,但又不好明说,只得僵着一张脸,干咳两声:“嗯,这个,你好说是个女子是吧,日后若是哪家儿郎看上你,我老这么跟你勾肩搭背的,不是毁了你的姻缘吗?” 花漫时瞟了他一眼:“公子你是怕我毁了你的姻缘吧?怎么着,还真对阿浅动心啦?我告诉你,没用!早干嘛去了,往日里左拥右抱的时候阿浅见得少了?这会儿装正经给谁看呢,呸!” 她一边说着一边扔了一封信给王轻候:“卢辞的信,给!” 王轻候一边拆信一边道:“你就知道八卦胡说,公子我动心的人多了去了,论资排辈的也排不上她。” “搁以往呢,公子你应该这样说——那可不,阿浅小心肝儿甜蜜可人,美艳无双,尤是一滴泪痣摄人心魂,公子我这样的惜美之人如何能不动心?但是现在呢,公子你却在反驳,你知道这叫什么吗?这叫心虚,叫掩饰!” 花漫时……不愧是风月场里浸淫多年的高手啊! “你这么能说,不如我把你派回朔方城,待在寝陵里看墓,陪着王家列祖列宗说话吧?”王轻候和善地笑。 “诶,现在,这叫恼羞成怒。”花漫时上赶着找死。 “你这张嘴看我不撕了你的!”王轻候信也不看了,上手就要掐她。 “阿浅救我,公子要杀人灭口啦!”花漫时扯着嗓子喊。 “好了好了,你小点声,吵死了。”王轻候立时收手。 “不是我给你泼冷水啊公子,你若真喜欢阿浅,还是趁早死心吧,阿浅可不会喜欢你,你这单相思的多难为情?再者说了,你再喜欢她也不碍着你日后利用她,那就更尴尬了,一边真心实意地爱着人家,一边又真情实感地要利用人家,哦哟,这纠结劲儿我现在想想都头疼。” 花漫时一边说着,一边扭着腰出去,走到门口又探回个脑袋:“我去给阿浅煮鸡蛋面,公子你要不要呀?” “滚!”王轻候提起桌上的书就砸过去。 花漫时笑得花枝招展地收回脑袋。 唉,这剧情还怎么演? 大家伙儿都把后面有可能发生的故事三言两语总结完了。 何苦这府上要有这么多的聪明人,早早看穿结局? 言归正传,正传说起来王轻候实在是惨,别人戏本子里的主人公都是一出场就一堆逆天外援,天上地下宫里宫外朝中朝下没有不认识的,没有不相熟的,家世没有不强大的,就算这会儿不强大那也是有隐形强大的背景在的。 可谓是青春少年样样红,鱼跃龙门就不同,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他是主人翁。 搁着王轻候,除了一颗脑袋一张嘴,要啥啥没有,没有就算了,还有一个曾经搞出了事来的二哥拖后腿。 就连那种出场就自带的暗杀小队,细作班底,他都要从头打造,简直是苦逼到姥姥家了。 卢辞便是他打造的细作班底头头,这位细作光明正大地出入朝堂,出入神殿,他甚至连王后的凤宫都能出入。 谨慎小心的卢辞渐渐地也能在官场上走出一片自己独特的气质来,不卑不亢的态度,不紧不慢的语调,都在慢慢让他有了上位者城府深不可测的味道。 面对着越王后这样的人物时,他也能稳住心神从容应对。 他总不可能永远叫王轻候替他收拾烂摊子的。 越王后趴在床榻上,光着两只脚丫子在半空上晃来晃去,柔软如流云的纱衣轻轻地覆在她身上,勾勒着玲珑有致的身段,她哼着小曲儿,手里翻来捡去着两本折子,那本该是王上方有能观看的东西,在她掌间如个玩物。 “卢辞,你身为太宰,主理祭祀之事,上次长公主为河间城水患之事祈福时,可有发现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她漫不经心地问道,脸上还有着天真无邪的笑容。 卢辞应话:“并无不同,只是奇怪,为何从不理会这些事的长公主,会突然想为水患之事设祭坛求福祉。” “我也奇怪,听说长公主最近经常出宫,宫外有什么有趣的人或事么?她去的是哪里,我也去玩一玩。”越王后歪头笑道。 “回王后话,是朔方城质子王轻候府上。” “王轻候?”越王后偏头想了想,恍然道:“哦,我记得了,那位眼角有滴泪痣的方姑娘,就是他的人。看来这位王公子很有本事嘛,不仅笼络得了我哥哥,连不食人间烟火的长公主都能被他迷得团团转。” 卢辞知道这话不是说给他听的,便只是站在一侧不出声。 “你在这里等我,我换身衣裳咱两也去那王公子府上看看,看看有什么稀罕物件儿,顺便,见一见那位方姑娘,毕竟,那可是说不定要成为我嫂嫂的人呢。”王后合上折子,扔到地上。tqr1 “是,臣下遵命。”卢辞神色不改,点头应道。 只是他在内心里万分焦急,王后不是那样好应付的人,公子似乎马上就要暴露出来了,这可如何是好? 凤台城里,可容不下一个其智近妖的质子啊。 于是他立刻写了信,暗中送来公子府,希望能赶在王后到达之前,王轻候他们能做好准备。 第一百二十五章 我呀,不是很关心那些人 正常的王后或王妃,没有王上手谕,都不能轻易出宫,但越歌这位王后毕竟特别,宫门里外,来去自如,只要她开心,殷王根本不可能囚着她在宫里。 所以越歌换了身常服,带了两个心腹丫头以及卢辞,便直往王轻候府上来。 走到大门前,丫头刚要上去敲门,她却止住,自己轻手轻脚地探进身去,打量着这个近来甚是有名的王公子府。 院子不大,但干净整洁,院中一棵高大的海棠树花开正艳,府上下人不多,连她进来了都未曾查觉。 “唉呀公子,都叫你不要插手了,你看,烧糊了吧,走开走开。”院子深处传来花漫时的埋怨声,王后让下人在原地等着,自己循着声音往里走。 走得近了闻到一阵焦糖甜香味,又听得王轻候笑嘻嘻的声音:“这糖汁儿就得烧出焦味来,这样才香,心肝儿,等下你就能吃到本公子的拿手好菜了。” 又听见方觉浅满是不信的声音:“真的假的,王轻候你会煮菜吗?” “小瞧我了不是?想当初我长个儿的时候半夜老是肚子饿,就跑去厨房找冷饭吃,吃多了肚子不舒服,就开始自己学着烧菜,这糖醋小排是我的绝技!” “是是是,是绝技,绝到我跟你这么久也没吃到过,公子你真是偏心死了。”花漫时嗔笑轻骂。 “今儿不就能让你尝到了嘛,真是话多,阿浅来试试这个汁儿,我最喜欢这个糖汁儿了,甜而不腻,浓浓一口甜到心里去。” …… 他拿小勺舀了一勺,小心地吹凉些,递到方觉浅嘴边。 方觉浅试了一口,的确好味道,不由得眉眼都展开:“不错啊。” 王轻候得意:“我还能骗你不成?” “呀,王后娘娘,您怎么来了?”花漫时抬头看到窗子外站个人,忙扔了手里的一把菜叶子,赶出去行礼。 “免了免了,我只是来随意看看,想不到王公子不止上得厅堂,还能下得厨房呀。”越歌摆手走进来,让三人起身不必行礼,漂亮的眸子一转,又看向方觉浅:“方姑娘当真好福气,好像凤台城的好男儿,个个都要为你折腰呢。” 方觉浅见识过这位王后的厉害,虽她此时说话间倒是亲和温柔的样子,但方觉浅也半点不敢轻心,只道:“王后娘娘过奖,不过王轻候一时兴起罢了。” “我哥以前也经常给我做吃的,小时候我嘴刁偏食,这也不吃那也不爱,但只要是我哥做的菜,我都能吃得干干净净的,不喜欢也能咽下去。”越歌拿着锅铲翻了翻锅里煎着的小排骨,似笑非笑:“已经很多年没吃到过我哥给我烧的菜了。”tqr1 “宫中尽藏天下美味,王后娘娘想吃什么都有,越公子自不必担心了。”王轻候将小排盛出来,淋上汁儿,又摆了两根香菜当点缀,焦黄的排骨配上青绿的香菜,颜色喜人得很,看着便让人食欲大振。 “王公子真会说话,但以王公子之智,怎会不知道,同样的一道菜,不同的人做出来,吃到口中,舌尖上尝到的味道也是不一样的。比方这糖醋小排,若是换个人来给方姑娘做,便少了那份心意,我说得对不对?”越歌抬眸睨了王轻候一眼。 “王后娘娘所言甚是。”王轻候轻笑着揽了揽方觉浅的腰,方觉浅腰一僵,连背都挺得直直的。 “听闻长公主极喜欢来我这里,不知……是不是王公子也时常下厨给她做美食呢?”越歌意味深长地看着王轻候搭在方觉浅腰间的手。 “娘娘误会,长公主乃是千金之躯,岂会如我家阿浅一般贪这些吃食?” “照王公子这话说来,长公主来你这里,是另有所图了?” “不敢隐瞒王后,长公主爱极了我府上那株海棠树,常来树下坐着喝茶,正巧河间城质子安归来擅制油伞,长公主也喜欢这风雅之事,两人常有来往,便常来我府上坐,至于我嘛,顶多是沾了那株海棠树的光,得以有幸见时常见到长公主。” 卢辞的信王轻候是看到了的,本来他是想着把越清古,长公主,安归来等人全都叫过来的,但想了想,以王后的眼力,这样做太过明显,反而会被她看穿自己是早做了准备,那样说不得要暴露卢辞,不如顺其自然更好些。 他答话滴水不漏,将所有重点全部模糊,越歌从他这里听不到半点有用的东西,便拉起方觉浅的手,甜甜地笑道:“既然王公子有心要为方姑娘做一顿丰盛的美食,那不如方姑娘来陪我聊天吧,跟我讲一讲凤台城有趣的事好不好?” 她的手柔软且温柔,不比方觉浅的手指冰凉得像是常年摸冰一般。 “好,但听王后吩咐。”方觉浅应道。 越歌像个小孩子般挽起方觉浅的手,着人在海棠树下置了桌椅,她也想看看,这株海棠树下,有何不同处。 “这还真是块风水宝地,殷安以前从来糊涂,什么事都不懂,我这个做王嫂的没少替她忧心,想不到她来这树下一坐,便能明白为天下百姓祈福了,方姑娘,莫不是你这院中种的是一棵菩提树,助人明悟?” 越歌蜷着身子坐在宽大的椅子里,飘逸的裙摆逶迤及地,明亮的黑眸轻飘飘地看着方觉浅。 她以为方觉浅不比王轻候,以为方觉浅只是个脾性古怪的怪胎,心思不可能有王轻候那样缜密无疏,她能从方觉浅这里可以旁敲侧击出更多的有用的东西。 她以为而已。 方觉浅坐在椅上,泡了壶茶,动作顺畅自然,说话间也不见半分滞涩:“王后娘娘高看这棵海棠树了,不过是安公子与长公主一起制伞时,聊到了他的家乡,又说马上是雨季,便自然而然讲到了水患之事,长公主心地善良,不忍见安公子挂心河间城却无能为力,便替他祈福求神,愿天神保护百姓。” “就这样?”越歌眯了眯眼睛,“照你的说法,倒是安公子让长公主关心起了这些……朝庭要事了?” 方觉浅递杯茶给她,道:“安公子怕是不知道什么朝庭要事,长公也不过是个深宫贵人,哪懂朝政,说到底了,大概是人之初性本善,都见不得百姓流离失所吧,想来王后娘娘也一定有这样的想法的。” 越歌两手捧着茶杯在掌心摩挲,笑着道:“不是哦,我没有这样的想法,我呀,不是很关心那些人的死活呢。” 第一百二十六章 点王后死穴 这话让人怎么接嘛! 方觉浅只是抬起眼看着她,不说话。 越歌把身子往前凑了凑,近得离方觉浅的脸只有一掌的距离,小声笑道:“我关心的,是王轻候为什么要让长公主去做这件事,王轻候的目的,是什么呢?方姑娘,你悄悄告诉我,我保证不告诉别人,好不好?” 她这样的神态,实在让人背脊发寒。 方觉浅知道王轻候必须在这件事上把他摘干净,竭尽全力地摘干净,不止是神殿,还有这位王后,不能让他们怀疑到王轻候身上,所以方觉浅便也会竭尽全力地将话题往安归来的身上带,但这件事儿,怕是没那么容易。 因为不管怎么说,长公主来的是这王公子府,不是安公子府。 当初若不是因为实在想不到好理由把长公主引去安归来府上,也不会选择在这里。 在这一刻,为了保护王轻候,方觉浅选择了做一个最冷血的人,她同样目光平和地直视着越歌的眼睛:“你真想知道么?” “对呀,我好奇心很重的。” 方觉浅,弯唇轻笑:“因为越公子知道你不关心他们的死活,他不希望那些人死在你手中,不忍看你罪孽深重,所以他想弥补你的错误,纠正这件事,而唯一能够与你抗衡,还不被你所杀的人,只有长公主。所以,是越公子筹划了这一切,而越公子身为靖清候,权势甚大,王轻候,只是不得不依他所言,提供了这棵海棠树。” 越歌脸上那甜美无辜的笑容一点点沉下去,直到一点也不见,她看着方觉浅的眼神恶毒且残忍,“罪孽深重?我哥哥是这样说我的吗?” “罔置十万余人的生死于不顾,总不能是积德行善。”方觉浅目光明亮且坚定。 “你觉得我会相信吗?” “你已经信了,不是吗?” “看来我小看了方姑娘,你除了这皮相生得好看,心思也灵敏。” “皮相不及王后好看,心思也不及王后灵敏。” “方觉浅!”越歌拍桌而起,俯视着方觉浅。 方觉浅从容抬头,在这种时候,她身上有一种王轻候才有的从容和淡然,神色平和:“便是因为知道你会生气,所以越公子始终不肯告诉你。他是心疼你这个妹妹的,为你做再多事也都愿意,哪怕是与神殿为敌,神殿中的虚谷神使此事大有不满,对我们一行人早已虎视眈眈。” “他敢?”令人觉得恐怖的越歌内心一颤,她一变再变,也不能改变依旧挂心越清古的事实,得知他有危险,竟也会有些慌乱。 人有软肋,便是致命处。 故而王轻候,从不放松内心坚壁半点。 此时的方觉浅已经占据了这场谈话的主动权,所以更加的放松,放松到可以怡然自得地喝了一口茶:“他只是希望你过得开心,且这份开心不带任何血腥,希望王后能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谎话说着说着,方觉浅她都要觉得这是真的了。 “呵,真是好笑。”越歌敛了心神,重新坐下,把玩着桌上的落花,不看方觉浅:“我拥有这世上最深的宠爱,最大的权力,最多的财富,我有什么理由不开心?” “如果越公子出了事,你便会不开心。” “你少拿我哥哥当枪,方姑娘,我会不开心的原因顶多只有一个,那便是我哥哥过得不好,他现如今最大的不好是你不肯从了他,我若是要求你去陪我哥,否则我就杀了王轻候,你会应吗?” 这是一个必死选项,怎么选都是死。 答应,越歌也会不开心,因为她根本受不了越清古身边有任何一个多余的女人,那么方觉浅会死得很惨。 不答应,便是王轻候会死,她做事根本不按常理出牌,不讲任何逻辑,只图她自己快活。tqr1 方觉浅想了想,笑看着越歌:“你的这个陷阱里,要么是我死,要么是王轻候死,王后果然与我是同类人,都爱杀人。” “所以你的选择呢?”越歌有些期盼地看着方觉浅,真是有趣的选择题,不是么? “我选择,去找越清古。” “那我便替你们安排一夜春宵,至少在你死之前让我哥哥试试活着的人间绝色。”越歌的手指将要攀上方觉浅的脸颊,这是多么好看的一张脸,好看到想用刀子一点点划烂。 “然后,我会让越清古与我同死。” 越歌将要攀上方觉浅脸颊的手指停住,“你说什么?” “无论如何你都不会放过我们,临死之前拉一个垫背的,让你也心痛心痛,不是很好么?” 藏在假山后面听着二人谈话的王轻候与花漫时皆不作声,只远远看着那株海棠树下的两人,两人都如此美好,拥有着天下难得一见好皮囊,无须太多装扮也可艳倾天下,但两人之间的谈话,未免太过暗流汹涌,一字一杀机。 花漫时腿都开始有点软,扶着假山坐下,拉了拉王轻候的袍角,颤抖着嘴唇:“公子,阿浅这是疯了吧?” “她没疯,她在点王后的死穴。” “可是……可是咱们如今这情况,哪里是王后的对手呀?”花漫时心跳得极快,都要跳出嗓子眼。 “谁说要跟王后作对手了,王后这么美丽动人,我怎么舍得跟她作对?”王轻候眼角扬起笑意。 “什么意思啊?” “公子我比较喜欢做佞臣,轻松快活且不需要有良心。” “你就直说你要做王后的裙下之臣就得了,还佞臣!枉了刚才阿浅在两个人死之间选了她自己去犯险,保得你这小人平安,公子你这人的良心真是……真是……” “让狗吃了。”王轻候接话道,又笑起来,“我不死,她就不会死,我说过的,要得到她,先拿走我的命,你以为我开玩笑?她清楚这一点。” “唉,有时候想想,真是庆幸阿浅不懂儿女情长之事,换我是阿浅,我都不一定能硬撑到现在,对公子你半点不动心。”花漫时苦笑一声,“这得亏了是她啊。” “嗯,江公选中的人,必不会有错。他不会选一个,会喜欢上我的女人,未免太俗气了。”天地良心,天神作证,王轻候说这话的时候,内心深处有失落之感悄然划过。 “她们两聊得怎么样了?”花漫时不可能查觉得到王轻候藏得太深太深,深得他自己都看不见的情绪,只是问道。 “聊完了,准备开饭吧,糖醋小排要凉了。” 第一百二十七章 你想得真美 王轻候绕出假山,走过去双手轻按在方觉浅肩上捏了捏,两人看上去亲密无间,像极了一对神仙眷侣。 他笑说:“王后不如就在寒舍用过午膳吧,虽不及宫中御厨手艺精湛,但也是些难得一尝的南方小菜,王后您权当尝个新鲜如何?” “王公子有邀,我自然乐意了,就是不知,方姑娘介不介意我用掉王公子特意给你准备的小菜呢?”王后看着方觉浅问道。 做戏做全套,方觉浅懂的,于是她不得不抬起手反握住王轻候搭在自己肩上的大手,笑得“温柔”,“府上做这些小菜容易,哪里会介意,王后喜欢就好。” “两位还真是让人羡慕,这样一看,我哥哥越加没机会了呢。”王后这话,也听不出是个真心还是假意。 反正方觉浅就顺着说:“越公子人才兼备,好女子趋之若鹜,王后就不要开民女玩笑了。” 方觉浅席间没吃好,那糖醋小排自是好味道的,只不过王后一个人就差不多干掉了大半碟子,她倒也不是真的爱吃,她就是见不得别人好,所以吃得死撑也不肯给方觉浅。 于是方觉浅不得不在饭后抱着一堆点心坐在台阶上,看着一行下人吆喝着挖着院子里的海棠树。 王后说,这海棠树开得这样好,她看着很是喜欢,不知王公子可否送她。 王轻候能说不? 得,王后她心里头有不舒服不痛快,非要发泄找事儿折腾人,由着她折腾去,一棵海棠树而已。 “你说她是因为喜欢这海棠树,还是因为这海棠树下明悟了一位长公主,所以生恨?”王轻候陪着方觉浅坐在台阶上,吃着她抱在怀里的点心。 “怎么着都好,以后长公来我们府上,是看不到海棠花了。”方觉浅嘴里咬着杏仁酥,说话含含糊糊。 “是可惜了,这棵花树我很喜欢的。”王轻候笑道。 “喜欢?你答应王后挖树的时候可一点也没有犹豫,看不出你喜欢。”方觉浅道。 “说说而已,你还当真了。”王轻候懒笑,反手支着身子,半斜着看着空落落的院子,叹道:“总觉得以后,这院子就太空了。” “你临时起意要突然做饭,是为了给王后看的吧?”方觉浅问道。 “对啊,我打听过,以前她经常越清古两人一起下厨煮菜,但自打她进了凤台城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我得勾起她的伤心事才行啊。”王轻候笑得凉薄无情,“不做好铺垫,你怎么好拉越清古出场?” 方觉浅嚼了嚼嘴里的杏仁酥,有些奇怪的感受,具体形容不上来,但那感受不算美好。 “可是你的糖醋小排做得挺好吃的。” 方觉浅说完这话,放下点心,帮着下人把那棵海棠树抬出来,根深叶茂的一棵树,换个地方却不知道能不能养得活。 “不开心也不知道说,蠢东西。”王轻候望着她背影摇头笑。 “小公子,刚听阴艳来信,越清古进宫了,是王后召他去的。”花漫时跑过说道。 王轻候身子一动不动,依旧大大方方望着方觉浅,“嗯”了一声,慢声道:“意料之中。” “我们没有跟越清古通过气,他会不会说漏嘴?”花漫时担忧道,“王后也真是心思缜密,怕就是为了不给我们对口风的机会和时间,才立刻将越公子叫进宫去。” “怕什么,在昭月居的时候,阿浅就跟他摊过牌了,既然指望着我们拯救他那已然迷茫了的妹妹,就得付出一些相应的酬劳,这不是很公平么?”昭月居的事,抉月自不会瞒着王轻候,王轻候知道越清古的想法也并不奇怪。 “话虽如此,我担心的是越清古始终对她狠不下心来,对我们不利。”花漫时叹声气。 “谁要他狠心了,要的就是他犹豫不决,痛苦为难,不这样,怎么跟王后好好搭台,等我唱戏啊?”王轻候坐起来,挽起袖子,对着前方喊道:“我也来帮忙,这树太粗了,挺沉的。” 花漫时惊讶地看着他:“哦哟,这还是我家小公子么,以前叫你拿个碗你都能哼哼半天的,居然主动干起这粗活儿来了?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越清古在宫里呆了足足两个时辰,一直在跟王后说话,出宫的时候,正好遇上了送海棠树进去的宫人,他一眼便认出那是王轻候府上的树。 他望着那棵高大的海棠树被抬往越歌的宫殿里,恍然间有些失神,像是见到了小时候的越歌,她扎着两个羊角辫,自己带着她去野外放风筝,过了没多久,她踮着脚尖指着一棵海棠树:“哥哥,哥哥,我的风筝飞到树上面去了。” “哥帮你拿下来。” “哥,风筝停在上面很好看,不如我们把海棠树带回家吧,我会好好照顾它的。” “好,歌儿喜欢,那就带回家。” 小时候,只要她喜欢,什么都给她。 长大了,却不行了啊。 等他再到王轻候府上,王轻候正着人将树坑挖开挖大,干脆挖个小池塘出来,养几株莲花,再放几条锦鲤,等到彻底入夏了看着也舒心。 见到越清古时,王轻候打招呼:“今日可没海棠花赏。” “将一切都甩到我头上,是你的主意还是方姑娘的主意?”越清古站在门口不进来,艳红的衣服也像是蔫蔫的,他整个人都透着颓废之感,莫名脆弱,看着让人心疼。 “是,我们的,主意。”王轻候将“我们”两个字咬得很重,笑道:“怎么,不乐意背黑锅?” “别的黑锅我背着也就算了,但你们明知道,我与王后……我不希望她再对我有任何想法,为什么……”越清古的话说得模模糊糊,断断续续,不熟悉内情的人根本不知他在讲什么。tqr1 王轻候放下挽起的袖子,又拍了拍袍角的泥,走到门口看着神色愤然但又莫名落寞的越清古,笑意不减:“越公子,你不希望王后知道你再为她做任何事,你希望王后以为你早就恨透了她,你不希望王后对你再抱有任何幻想,你希望王后做一个安安份份的王后,享受着殷王带给她的宠爱便可。” 他说到这里停了一下,下巴往伸了一伸,对着越清古:“你想得真美。” 第一百二十八章 人呀,最好不要有软肋 “若说这天底还有一个人能够抑止住王后的疯狂,那个人只会是你,越清古,你很清楚,你的妹妹是一个疯子,一个欲求不满,贪无止境的疯子,所有的好东西哪怕只是一株海棠树,她也要从别人手中抢走,哪怕是一碟糖醋小排,她也要吃掉一大半不给别人留。” “而你比任何人都清楚,她会变成这样,是因为你小时候对她的娇纵,小时候她要什么,你就给什么,倾尽全力去买去哄甚至去抢,你也为她寻来,只要她喜欢你就给。” “直到,她变成了这样,直到,她最后要的东西,是你。” 王轻候手指戳了一下越清古的胸口。 “你为殷朝培育了一个恐怖贪婪的怪物,直接撼动了殷朝的根基,现如今你倒是想拍拍屁股一走了之,逃得远远的便不用再背负内疚,你想得可真美。” “王轻候!”越清古提起王轻候的衣襟,神色激动,眼睛里都有些红血丝,面色却苍白似失血:“她不是怪物!” 越清古将牙关咬得咯吱作响。 “她只是……太绝望了。” “绝望的人多了去了,没见过几个像她这样的。”王轻候由着他提着自己衣襟,笑得懒散,“你以为天下人,人人都过得快活自在?阿浅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喜欢什么也不知道,说不定我以前还是她的杀父仇人,她现在却为我卖命,她不绝望不黑暗?她可没像令妹那样,一言不合便要拿十几万条命当儿戏啊。” 王轻候掰开越清古紧握着自己衣襟的手指,拍了拍,笑道:“我知道你生气,所以准备了酒,我重新做了些糖醋小排,算你有口福。” 然后他又招呼上阿浅,三人就着小桌,喝酒的喝酒,啃排骨的啃排骨,倒也……没有真的多少嫌隙和芥蒂。 凤台城中的人真奇怪,个个好像都是仇人,但个个又都能把酒言欢,个个都好像在时刻算计对方,但个个又都能摊开来讲——你看,我准备这样做。 “王后跟我讲,今日是方姑娘与她聊了许久,是吗?”越清古喝得挺多坐不直,软着身子倚着榻,扶着酒壶笑望着方觉浅。 方觉浅专心地啃着骨头,啃得满嘴都是糖醋汁,只是点点头:“嗯,是我。” “嗯,应该想到的。”越清古自嘲一笑,小看了方觉浅的人不止王后,他也是,他竟会以为,这不过是另一个破碎的灵魂罢了。 “王后跟你说什么了。”方觉浅手上拿着排骨,抬头看着越清古。 越清古坐直些,放下酒壶:“我跟她讲了,朝庭赈灾的粮款她不能吞,条件是,我可以劝长公主暂时与她联手,在南方水患这事上,将神殿和朝庭两方的主动权都拿到手,然后,除掉虚谷。” “完美。”王轻候秀秀气气地吃了一小块藕丁。 “其实我们都知道,与其说是我帮她一起除掉虚谷,不如说,你王轻候要借她的手,做掉虚谷更为妥当。”越清古冷嘲一笑。 “哪里话,明明是王后担心你的安危,忧心虚谷会不会对你不利,所以才要对虚谷动手的。”王轻候觉得藕丁味道不错,夹了些放进方觉浅碗里。 “王轻候你真是我见过的最厚颜无耻的人了。” 越清古摇头笑道,他都不知该用什么词来形容王轻候,他若是当朝重臣,怕是要将整个朝堂,甚至整个天下玩弄于鼓掌之中,而旁人半分不知晓。 “抬爱了。”王轻候轻笑道。 “接下来准备怎么做,至少让我知道一点风声,我也好在王后面前替你背锅。”越清古说着自己都笑了出来,这天底下背黑锅背得这么自然这么乐意的,他越清古也算是头一个了吧? “过两天我会去见长公主,劝她为了南方百姓,暂时放下与王后的嫌隙,以大局为重。”王轻候道,“你便跟王后说,长公主知书达礼,仁慈怜悯,并没有拒绝便可。” 他说得一本正经,越清古听得哈哈大笑,笑得放浪行骸,对着方觉浅道:“你瞧瞧这人,啧啧啧,方姑娘你可看清楚了,王轻候这虚伪小人,着实可怕得紧啊。” 方觉浅却鼓着腮帮子道:“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咱们都差不多,谁也别笑话谁了。” 所以说,朋友们,吃人嘴软拿人手短啊,吃了几块糖醋排骨就连自个儿的清誉都要搭进去,替王轻候说话了啊我的朋友! 后来王轻候果然与长公主商量此事,长公主对他府上那株海棠树被挖走了表示遗憾,王轻候说,长公主若是喜欢看,何不去王后宫中。 长公主笑道:“王公子你说话总是喻意极深,我倒是羡慕方姑娘,总是能揪着你的话头让你说明白些,哪像我们这些所谓的体面讲究人,不能深问,只能细想。” “阿浅,是不同些。” 长公主是个明是非,知大义的长公主,并不会因为以前跟王后有不和,就拿十多万人的性命开玩笑,于是便应诺,如果真的能救人,与王后合作一回也没什么。 当然了,这是在长公主不知道王轻候他们要干死虚谷的前提下进行的。 为什么不能让长公主知道他们要干死虚谷呢? 因为,虚谷在神殿中,代表的是殷王的力量呀。 长公主,如何会让他的王兄,被斩臂膀,而让以王后为首的任秋水他们,自行壮大呢? 王轻候便是这样左瞒右瞒地行事,犹如踩钢丝,都不用失神,只用一个眼神有些许飘忽,便会掉落万丈深渊,死无全尸。 不管是王后,长公主,神殿中任何一位神使,甚至越清古,都不是他能正面硬碰硬的人,他算计着这所有的人,将自己巧妙地放在风暴的正中心,只为了一个极为荒唐的原因。 他觉得,直接让阿浅去神殿里刺杀虚谷,还是太危险了。 不如,换个方式好了。tqr1 旁人对这一切毫不知情,万万不能叫他们知了情,否则,王轻候就不得不想法送走方觉浅,甚至是,杀了方觉浅了。 王后的例子活生生地告诉他,人呀,最好不要有软肋。 第一百二十九章 其实她很不幸 哪怕是替王轻候背黑锅,越清古办事还是挺利落的。 第二日他就约见了长公主殷安,王轻候他们给殷安通了气,越清古这场谈话倒也不是很费神,再说了,殷安本也是个通情达理的人。 两人约在了余庆楼,余庆楼里的生意永远红火,满楼飘香。 越清古叫了碟糖醋小排,尝了两口觉得的确不如王轻候做好吃,少了些说不上的味道,便放下筷子,两臂支在桌子上,小臂交叠着,看着殷安他笑道:“我原还以为殿下你会有些排斥,毕竟你跟王后一直不和。” 殷安小饮一口酒,笑道:“我对她没有什么,我王兄好色成性这事儿,也不是王后来了之后才有的,只不过,王后绝色,让我王兄更加的色令智昏罢了,说到底了,也是我王兄自己把持不住。” “长公主便不恨王后吗,天下人都她是妖后祸国。”越清古笑问道。 “恨什么呀,恨能解决问题的话,我把这些毁我殷朝根基的人个个都恨一遍就好了。”殷安也笑,说,“殷朝变得如此千疮百孔,王后诚然有错,但若是将所有的过错都算在她头上,未免也不公,人嘛,在生死存亡之际,都喜欢找个女人来背负罪孽,将一切过错都推在红颜祸水这四个字上。” 越清古没想到长公主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有些吃惊,往日里他只将殷安看作是一个教养良好,心思灵慧的普通长公主,如今听她这样说,不由得更加高看她一眼。tqr1 “王后若有殿下这样真正的智慧,我也不至于如此为难了。”越清古举杯敬殷安。 殷安与他喝杯酒,笑道:“你是不是也只把我看作绣花枕头?” “不敢。”越清古连忙笑。 “没什么不敢的,你们有这样的想法也理所当然。我常居深宫,百姓也好,朝臣也罢,不过都是将我看作娇生惯养的花瓶罢了。”长公主笑道。 “说到娇生惯养,怕是没有娇得过王轻候,你说他一个大老爷们儿,惜爱自己惜得比个女子还过份,走在路上都怕摔了,吃口饭都怕咬着舌头,哪有他那样的。”越清古身子放松,倚在椅靠上,笑着摇头。 “王公子的确与我见过的人都不同些,我虽的确常在宫中,但见过的人还是不少的,少时帝师给王兄上课,王兄也总带上我,耳闻目濡之下,总归是对形形色色之人多有了解,但鲜少有像他那样明明贪生怕死,但偏又一往无前的人,很特别。” 殷安说这话时,脑袋微微偏了偏,脑海中浮现出王轻候的样子,那样矛盾的气质出现在一个人身上,使他那个人越发的让人琢磨不透,越发的,迷人。 “殿下不讨厌王轻候吗?我原以为像殿下这样通透之人,会看不起王轻候小人之心。”越清古倒不是真的在贬低王轻候,他只是……说出了一个事实。 “不讨厌,相反,很好奇。” “好奇什么?” “好奇像王公子那样怕死的人,到底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勇敢的作死。” “哈哈哈……”越清古大笑出声,乐道:“因为他身边有不会让他死的人,比如……唉,比如方觉浅。” “越公子真的喜欢方姑娘?”殷安手背托着下巴,打量着越清古,笑道:“据我所知,越公子你好像是为了气王后,才故意接近方姑娘的吧?” “早先的确如此,其实不瞒长公主,王轻候来凤台城的第一天我就开始观察他了,后来他做了很多事,看上去荒诞无比,但方觉浅不管那事儿有多荒诞,都会替他做到,哪怕身临险境也从不皱眉,王后也从来不珍惜她,最奇怪的是,她也从来不生气不愤怒……” 越清古说着说着,眼神渐渐变得迷离起来,想到的全是方觉浅平日里冰冷的脸色,以及那日佯装刺杀孟书君时,她娇媚万千,摄魂夺魄的那一声“各位好,来场狂欢吧”。 她只有在遇到那样的情况时,才像是一个活人。 “越公子,越公子?” 越清古想得入了神,久久地一动不动,殷安叫了他几声他才回过神来。 “对不住了长公主,想入迷了。”越清古不好意思地挠挠后脑勺,笑了笑,“就像长公主觉得王轻候是个很特别的人一样,我也觉得方觉浅是个很特别很特别的人,一开始只是好玩没当回事,现在却觉得,那时候有这样想法的我,挺王八蛋的。” “如此看来,方姑娘也是个幸运的人,不止得王公子偏爱,抉月公子独宠,连越公子也很是关心。”殷安笑道。 “不,其实她很不幸。”越清古摇头,“因为我们三个人,没有一个对她是纯粹的。王轻候是为了利用她这把好刀,必要的时候,他会弃刀的。我呢,是想用她唤回我的妹妹,至于抉月,我始终觉得,像抉月那样的人,并不会对任何人动情,因为他是见过了世间一切丑恶的人,这样的人,即便是温柔,也只是一种伪装。” “所以,对她真正好的人,不足五指之数,也许王轻候府上那个花漫时,是打心眼儿里疼她吧,同为女人,可能更能理解这种悲哀。” 难得人渣越清古能说出这样一番直抵事实本质的话来,令人吃惊。 “算了,不说这些了。”越清古摆了下手,坐直了身子,重新满上酒,对殷安道:“一切就拜托给殿下了。” “份内之事。”长公主举杯道。 后来长公主去跟王后说这事儿的时候,王后没少刁难,尤其是指着宫殿里头那株半死不活的海棠树,成心要给殷安找不痛快,但殷安知道这是王后见不得别人过得好的毛病,也懒得计较。 自幼便在王族宫庭里长大的人,气度自是比后来者大一些,王后再怎么权倾天下,艳煞众生,那也是从外边半道走进宫中的,与殷安自小养出的雍容贵气相比,仍是差三分。 “长公主,你常去王轻候府上,看中的是他府上的海棠树,还是这海棠树的主人?”越歌突然问道。 本已是要离去的殷安停下步子,回头看她:“不知王嫂此话何意?” “那王轻候,倒的确是个难得一见的男儿郎,长公主若是喜欢,嫂嫂替你要来,好不好?”越歌满心恶毒! “王嫂,本宫贵为殷朝长公主,能替本宫指派婚事之人,仅有王兄一人而已,普天之下,莫非王土,而这王土,姓殷,非越。” 第一百三十章 殷朝的江山我替你守 当天下午,殷安住的永乐殿里便有人端进来一盘又一盘的胭脂水粉,金银玉器,样样都精致华美,价格不菲。 殷安看了看,知道这是中午她跟越歌有了那两句口舌之利,让她王兄担心了,王兄怕她受了委屈,给她送了这许多的东西来哄她开心,让她舒心。 可是王兄,我已不再是那个跟着你身后,咿咿呀呀讨着要抱抱要亲亲的小姑娘了啊。 我都长大了,你要到什么时候,才能长大? “放到耳房里去吧。”殷安有些疲惫地摆摆手,支着额头靠在贵妃榻上。 “殿下,王上这也是好意,您就别气了,又不是不知道王后就喜欢恶心人。”牧嵬安慰道。 “我不气她,我还记得她进宫的第一天,我拿着一大堆新制的衣裳和首饰去她宫里看她,想着她也是我王兄难得真心相待的人,以为她能收住我王兄的心,我这个做妹妹的也要诚心对她,盼着姑嫂和气,这乌烟瘴气的王宫也能平静下来,从未想过要对她不敬,或者看不起她偏远之地的身份,只是没想到,事不从人心愿罢了。” 殷安叹气一声,眉头拧得紧了些。 “那时候的王后,好像也不是这样的。”牧嵬给殷安倒了杯水,回忆道:“属下还记得,王后刚进宫不久,被后宫里的女子欺负了就躲在花园里哭,是殿下看见了,替她惩治了那个欺负她的女子,她还谢殿下来着呢。” “王宫是最容易把人变成魔鬼的地方,这里可是地狱。”殷安接过茶笑了一声,“对了,我刚看那些送来的事物中,有一对白玉耳坠挺好看的,你取出来,我给方姑娘送去。” “方姑娘?那白玉耳坠看上去可不是普通物件儿,殿下不怕王上见怪?”牧嵬问。 “见怪什么呀,他怕是都不知道内宫给我送了些什么东西来,再说了,送了我就是我的了,我要怎么处置还听他不成,拿过来吧。”长公主伸伸手,站起来,“宫里头待得太闷了,让人喘不过气,咱们去王公子府上,听说他府上挖了个鱼池,我们瞧瞧鲜儿去。” 这样说话的长公主有几分俏皮之色,便不是那个总是雍容的贵族女子了。 “好啊你个小妮子,如今王兄给的东西,你都敢随意送人了?”刚准备出门的时候,门口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带着淡淡的笑色。 “见过王上,王上万岁。”永乐殿一殿的人连忙跪下问安。 “送人怎么了,我还拿来扔着玩呢。”殷安皱皱琼鼻,俯了下身当是行礼,眼中扬着笑色。 “出息了你。”殷王敲敲她小脑袋瓜,又拉着她转了两圈,看着满意地点点头:“看来常出宫的确对你好,这都长胖了不少。” “王兄!”殷安一声佯嗔。 好吧好吧,任何女子都是听不得别人说她胖的,长公主也不例外。 “好啦好啦,不胖不胖,孤的王妹秾纤合度,气色可人。”殷王宠溺地点了点殷安的鼻子,拉着她坐下。 散了一屋子下人,兄妹二人说着闲话。 “王后远离家乡,任性了些,你别生气,哥哥知道你有些委屈,这便过来看看你,当然,我也会跟她说,让她以后别再来总找你麻烦,孤别的可以由着她,你是不能动的底线,这你是知道的。”殷王说道。 “我的王兄啊,不能动的底线是你的江山,不是我。”殷安无奈道。 “江山这种东西,谁来当家都一样,反正山河不会少一寸,天地不会长一寸,人又不会死干净,总会绵延下去的,哪里有你重要?”这可真不知是说殷王遗世独醒好,还是糊涂至顶好了。 殷安眸子黯了黯,她也知道,若是能劝醒她王兄,早在多少年前她就劝醒了,说再多都没用的。 “怎么了?我听说今日是你去找王后的,有事么?王兄帮得上你么?”殷王低头逗着殷安,“是不是看上哪家男子了?跟哥说说,别害羞嘛!” “哥你能不能有点正形!”殷安哭笑不得,挽起殷王胳膊,靠在他肩上:“不瞒哥哥说,是因为南方水患之事,我去与王后商量对策。” “哦,这事儿啊。”殷王大手拍了殷安小手,有一搭没一搭,天下不如眼前小傻瓜,“你常年在宫中不喜丝弦,不事奢侈,没什么乐子,也没什么人陪伴你左右,难得你有个感兴趣的事儿,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哥都听你的,好不好?” 殷安心里又酸又涩,殷王对她疼爱,是毋庸置疑的,可是这疼爱却荒唐得要命,这么重要的事,他随随便便地就一句听自己的,也不问问个中细由,那毕竟是他的天下,他怎能这般不关心不在意? 她又有些感动,又有些想责备殷王。 最后却什么也没说,只是吸了吸鼻子,强颜欢笑:“往年神殿中都是虚谷神使主理此事,但年年南方都拿不到赈灾粮钱,今年我想多些人跟他一起,也算是互相监督了,王兄你看呢?”tqr1 “好啊,就依你的安排,你想谁跟他一起?”殷王随口道。 “秋水神使和若愚神使吧,秋水神使与王嫂来往密切,算是给王嫂一个台阶,也别让她面上过不去,而若愚神使呢,是个正直之人,有他在,不怕再有人贪粮食和银钱,若真的能救下南方百姓,那些百姓也会感激王兄你的。”殷安望着殷王,慢声说道。 “听着不错,就这么办吧。”殷王真是……全程没意见,你喜欢就好,他拉着殷安的手又说道,“不过那些百姓的感激我就不用了,有这份心,不如多缴个银子上来,哥想再建个行宫,王后说到了秋季想去狩猎,她细皮嫩肉地我怎么舍得她吃苦,有个行宫的话……” 殷安渐渐听不见殷王的声音,只是看着眼前高大伟岸的男子,眼眶发涩。 没关系的王兄,你真觉得这样过比较开心的话,就这么过吧,殷朝的江山我来替你守好了。 我会加油的王兄,我不会让任何人夺走属于你的一切。 第一百三十一章 互怼小分队 早先咱们说过在七神使相聚的那场议会上,于若愚老前辈他逮谁骂谁,骂得别人狗血淋头也半点不嘴软,宛如一副钢刀利嘴。 但是这位嘴毒的老前辈却是这神殿里头难得的几个愿为百姓操心的人,之后他有说过叫去长公主和安归来等人讨论南方水患的事,也并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真的有去做。 得益于王轻候填鸭似的逼着安归来看书,他在应对于若愚问题的时候,倒也对答如流,说出不少看上去很有道理的方案。 安归来说到底了只是个孩子心性,有着这世间难得一见的一颗赤子之心。 他虽然很是讨厌王轻候,但那也只是私事,不会掺和到正事里,他自己本身就是翰平城的人,也是受灾重地,便更能切身感受那里灾害的严重,与于若愚等人相商时,也处处都从实际出发,没有为了明哲保身,有所保留。 但可爱的安归来小朋友,他到底是太年轻,还没有明白王轻候最终是要把他送出凤台城的。 到眼下为止,王轻候的各种棋子都已布好,只等他走棋了。 而他这位执棋人也暂时安全且干净,还没有人发现是他在推动着凤台城最大的风向慢慢在转变。 池塘的水满了,雨也停了…… 他拿着一把鱼食坐在池塘栏杆上,喂着刚放进池中的几尾锦鲤,笑得风轻云淡。 方觉浅打了个嗝走过来,“抉月来信说,虚谷坚决不同意任秋水也插手南方水患的事。” 王轻候握着鱼食,笑看着她:“花漫时的鸡蛋面这么好吃?” 方觉浅又打了个嗝,“好吃啊。” “比起我的糖醋小排呢?” “都好吃。” 真不会说话。 王轻候摇摇头,将剩下的鱼食都扔进水里,站起来道:“虚谷不同意是正常的,他同意才有鬼,朝庭要起风波了,让阴艳给卢辞提个醒,是时候让卢辞笼络一批心腹了,不听话的,就趁着这次风波洗干净得了。” “怕是不容易吧,虚谷这么多年来在朝中根基甚稳,上次扶南的事对他也只是皮肉之伤,没伤到筋骨,卢辞在朝中来说毕竟是个新人,怕是很难服众。”方觉浅趴在池子边,逗着里面的锦鲤。 “怎么说得你好像当过官儿似的?”王轻候乐道。 “我又不傻!”方觉浅白了他一眼,“兔子急了还咬人,狗急了还跳墙,要是卢辞动作太大,把虚谷真逼急了,反而对卢辞不利,那不是得不偿失么?” “这的确是个问题,我得让卢辞干点丧心病狂的事儿才行。”王轻候揉了揉额角,突然想到了什么,“有了。” “你少装了,你早就想好了吧?”方觉浅,又白了他一眼。 “知我者,心肝儿也。”王轻候弯腰揉了揉方觉浅的毛,笑道,“走,咱们去昭月居。” “去干嘛?” “去昭月居还能干嘛,嫖。” …… 带着姑娘去嫖,王轻候你好样的! 王轻候偶尔是个诚实的人,他说去嫖,就真的是去嫖的。 方觉浅坐在五楼抉月的房间里,透过窗子看着坐在下方大堂里左拥右抱的王轻候,莫名看着有点来气,“呯”地一声合上窗子,不看了。 这“呯”地一声猛地砸进了抉月心底。 他煮茶的手晃了一晃,洒落几滴茶水出来。 又平和自然地笑问道:“怎么了?” “王轻候一天到晚不干正事。”方觉浅骂道。 抉月分茶水给她,温声道:“小公子若真有心要拈花惹草,就不会带你一起来了,他是行得正站得直,心里没有鬼,不怕你看见,才有底气带你同来的。” “抉月你不要太偏袒王轻候了,你看看他这样子,哪里行得正站得直了?”方觉浅撅了撅嘴。 “还是等小公子上来再说吧,你也别误会了他。”抉月还是笑道。 “啧啧啧,抉月你可真是个圣人。”门口传来越清古的声音,他咂着舌走进来,“方姑娘你别听他的,王轻候就是个人面兽心的猥琐色狼,满脑子都是肮脏事儿,你可千万要当心。” “嗯,你正直,最正直了。”方觉浅没好气道。 “那是,你去打听打听,我越清古在这凤台城里,祸害过谁了?我才是真正的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越清古说他胖他还喘上了…… “可不是说,我还记得两年前城南有位张小姐,就因为见了越公子一面,要死要活地非要嫁给他,越公子那是怎么都不肯委身于人,逼得那张小姐跳了护城河,险些淹死在水中……”抉月幽幽补刀。 “喂,那张家小姐不关我的事啊,她自己得了花痴病,我也很无辜的!”越清古连忙替自己开脱。 “对啊,听闻那张小姐跳水之时,手里还握着越公子送的一捧花呢,据说,那花都风干了,张小姐也不舍得扔,越公子果然是风流啊,这等魅力,旁人羡慕不来……”唉,都说了抉月也就对着王轻候怂得不行,对旁人,他要怼起的时候也是怼得不行的。 “抉月你没完了是吧!”越清古拍桌而起。 “你想干嘛呀?” 唔,门口又传来王轻候的声音,他有些嫌弃地脱了满是脂粉气的外衣,挑了件抉月的袍子披上,“你上昭月居来嫖就好好嫖,怎么着,还看中这青楼老鸨了,也要调戏一番不成?” 这番护短的话,听着怎么都不太顺耳,在抉月的问题上他好好说话大概是能死。 然后又道:“抉月你下次能不能给你这里的姑娘换家水粉店,熏死我了。” “谁让你泡在她们中间的?”方觉浅不给好脸色。 “就是!”越清古帮腔。 “闭嘴!”王轻候骂人。 四人坐下,小桌子刚好,王轻候喝口茶去去酒气,道:“我刚问了楼下姑娘们一个特别肤浅的问题,我问他们,男人什么样的承诺在她们看来最是虚伪。” “这有趣,她们怎么说?”越清古满脸兴奋。 “大部分认为,我永远只爱你一人,是承诺中虚伪之最。” “可以理解,这里是昭月居,来这里的男子说这话,也实在是太可笑了。”抉月点点头,“然后呢。”tqr1 “不错,然后我又问她们,男人送什么东西给她们,她们最感动。” “这答案怕是要五花八门吧,每个人喜欢的都不一样的。”越清古摸摸下巴,望着方觉浅,“方姑娘喜欢什么,我送你呀。” “我喜欢杀人。”方姑娘她说。 “好啊!”越清古犯病。 “别闹,她们的答案的确是五花八门的,但是有两个说得特别有意思,她们说,送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怎么说,有的男人说,只要她们喜欢的,天上星也愿为她采撷而来。只是听一听这话,便觉得很感动了。”王轻候又道。 众人,看着他,不说话。 然后呢? “所以我决定,为王后摘星。” 嗯? 嗯? 第一百三十二章 摘星楼 好美色这件事王轻候从来不否认,试问天底下除了柳下惠之外,还有谁不喜欢又香又软的小姐姐? 所以他也不是很反感殷王的荒淫无道,荒淫无道不打紧,只要别误了正事,他便是要天天醉死在美人怀中,王轻候也觉得那是个他自个儿的事,碍不着旁人,但若是正事没做好,却先去荒淫无道了,便有些颠倒次序。 王轻候自是没那番大义心怀要去把这已然颠倒的次序给拧正的,他说过,他喜欢做佞臣。 狡诈如他现如今,只想让他自个儿过得更舒服些,别的事倒是次要的。 就在昭月居里的越清古和抉月仍没明白王轻候那句“为王后摘星”是什么意思的时候,方觉浅的内心微微一沉,放下手中的酒杯,道:“我出去一趟。” “去吧。”王轻候便知晓,天底下最能摸到他心意的人只会是阿浅,谁叫他们是同一类人? “王轻候你什么意思啊?你别告诉我,你想跟殷王抢女人,对我妹妹有想法啊!”不知为何,越清古觉得王轻候若真的有这样的想法,好像也并不是很奇怪,王轻候没什么死是不敢作的。 王轻候把盏而笑,“令妹固然好,但不及阿浅一根汗毛。” “好好说话!”越清古敲了敲桌子。 “就是我对令妹没兴趣,我不喜欢甜美无辜的长相,我喜欢的是劲劲儿的,火辣得不行的那种艳光四射的,比如阿浅。”王轻候乐道。 越清古知他没实话,也懒得再理他,倒是抉月轻轻拢下了袍,对王轻候道:“上天摘星不易,我去替公子准备一下。” “嗯。”王轻候点头,正如抉月过往说的,阿浅是懂王轻候,而抉月,是了解他。 抉月太清楚王轻候的秉性,便能明白,他要摘的这个星,是什么星。 方觉浅离了昭月居后没有回公子府,而是找到了正在街上兜售初开荷花的阴艳,阴艳小脸被太阳晒得红扑扑的,见到方觉浅时几步跑过来:“方姑娘,有事么?” “把这个给卢辞。”方觉浅递了她一张纸条。 阴艳展来一看,面色微变:“方姑娘!” “去吧,王轻候的意思。”方觉浅神色有些低落的样子。 “可是方姑娘……”阴艳有些犹豫,拉着方觉浅想说什么。 “说再多也没用,你也知道他是什么人。”方觉浅拍拍阴艳的肩,勉强笑着安慰她。 “这……这是助纣为虐!公子此举,有违天道!” “他曾说过,他所有的事都只为了一个对的结果,你信他吗?”方觉浅看着阴艳,笑了笑,“我说,我信。” 阴艳捏着薄薄纸张的手紧了紧,几乎要将那张纸条攥成一团。 “我这就去找卢大人,方姑娘自己保重。” 当日下午,有一个消息从昭月居里以最快的速度向凤台城中传播开来,说是最懂风月,最是雅致的抉月公子,突发其想,想这民间美人小倌多在昭月居,宛如繁星璀璨,熠熠生辉,便愿起一楼台,九十九重高,直入云宵,探手摘星,故名,摘星楼。 听闻此事的百姓纷纷称奇,奇那抉月公子果真是个风雅之辈,这摘星楼摘得万千繁星,而他名叫抉月,可不正是应了众星捧月之意? 再又说,昭月居向来富庶,每日凤台城达官贵人们的银子像是流水般地,流进那里,也只有像昭月居那等宽绰之地,才拿得出这等巨资建起这九十九重摘星楼。 倒也没有旁人多说什么其他的,这钱是人抉月公子的,别说他这么挥霍了,就算是他拿着金银铸了金叶子银叶子,往河面上打水漂玩,旁人也没什么资格多说。更何况,这楼若真建起来了,也是个稀罕物,他们也能瞧瞧新鲜,看看凡人是否真的可以探手取星。 所以大家,谈得挺开心,隐隐着,似乎还有些期盼。 直到这事儿,换了个画风,大家,便很不开心了。 明明说好了这楼,是昭月居要起,是抉月公子掏腰包,可是没过几天,这楼便成了王后要起,殷王掏钱。 这便让人很气愤了! 抉月公子糟蹋的是他自己的银子别人管不着,可是王后你要修便是糟蹋的百姓的银子,百姓当然要气愤。 这几年王后没少作妖,但顶多也是奢侈无度,荒淫残暴了些,在宫里没事儿研究研究各种令人触目惊心,惨无人道的酷刑,又或者修几个玉池子灌满了酒水泡着玩,再或者将宫里头好好的宫殿给推倒了要修个新的,顶破天了,也就是在外头莫名其名修了许多行宫,空置在那里又不去住,等等这一类。 虽然也是很荒诞,但都荒诞不过这摘星楼。 九十九重楼,是什么概念? 要用到多少人力物力和财力?会抓多少壮丁?死多少年青人?修几年?国库银子够不够修起这九十九重楼? 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事不关己的时候,人们都是抱着看热闹的心态看着昭月居和抉月公子,事到己身的时候,大家便坐不住了。 第一个坐不住的人便是越清古。 他身上的红衣如他心中的怒火,冲进王轻候府上,提起他衣襟:“王轻候,你是要把越歌往绝路上逼!” 王轻候正忙着喂鱼,手里还有一把鱼食,让他这么提着,只得两手摊开,由着他发疯:“我哪里逼她了?我拿着刀跟她说,王后你不修这摘星楼我就杀了你,我说了这样的话了么?你每次发脾气之前能不能想一想,你妹妹是不是也有错,不要把什么罪责都推到别人身上,好不好?”tqr1 “如果不是你,她哪里知道什么摘星楼?怎么可能起这样的心思?”越清古恨得牙关直响。 “哟,我可记得一开始说要修摘星楼的人是抉月,而不是她,这摘星楼是个好东西,一听着便知是世间独一份儿,你妹妹贪心霸道,想独占,从抉月手里头蛮不讲理地抢走了这想法,这干我何事啊?”王轻候笑问。 第一百三十三章 我很不开心 “你少在这里花言巧语,从你说你要为王后摘星开始,你便在算计她!”越清古勒紧了他的衣服,骨头都青白,这是真想杀了王轻候泄恨了。 “不是她自己自私又贪婪,旁人怎么算计得到她?”突然听到方觉浅的声音,越清古这才发现方觉浅也坐在一侧喂鱼,这会儿正慢腾腾地洒着鱼食进池子。 她淡淡地看了一眼越清古,道:“我敢保证,如果是长公主去跟殷王说想要个摘星楼,殷王也会为她修的,但长公主就没有去,去的人是王后,越公子,撑死的都是贪心的鱼,并不是每个人都有义务跟你一样,无条件地对王后百般呵护与纵容,你的心头血,我们的草芥。” “此事你有参与其中?”越清古提着王轻候衣领的手松了松,不敢置信地看着方觉浅:“便不说其他,方姑娘你可知道会有多少人为了这个摘星楼妄丢性命?九十九重楼根本不可能修得起来,会多少人因此被处死?你为了王轻候,连良心都不要了?” 方觉浅的目光始终平静地望着池中鲤鱼,越清古的问题跟当日阴艳问她的有相近之处,都是在问她,方觉浅,你可知,你这是在助纣为虐。 她知道,她的良心也不会痛。 她仅仅只是觉得,有点恶心自己。 “我与王轻候还有话说,越公子无事便先回去吧。”方觉浅慢声道。 “方觉浅,我不能让你变成下一个越歌。”越清古突然低声说话,但声音却坚定无比,“王轻候,你休想!” “她若是下一个越歌,我倒也不介意做一做另一个殷王。”王轻候轻笑。tqr1 “你不会有机会的,我现在就进宫,让越歌停下,我不会让你得逞的,你想毁了她,我知道,我不会让你得逞的!” 越清古突然有些绝望,除越歌之外,他鲜少有放在心上的人,方觉浅大刀阔斧劈开他内心的坚壁,他都不知在何时想,内心深处起的裂痕,再难将方觉浅的样子剔出去。 但是这两个他唯二放在心上的人,都要被王轻候毁了。 他甚至开始后悔,一开始就不去招惹王轻候就好了,这根本不是他能应付得来的人。 他不知该怎么对付这个后续手段无穷无尽的人,去向神殿和王后揭开王轻候的真面目吗?没用的,王轻候早已将所有后路都堵死,他干干净净得没有留下一丝把柄,而且,越清古也不得不指望着王轻候,阻止越歌在南方水患之事上,犯下更多的罪孽。 这个时候,越清古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他已被王轻候拖入网中,根本不可能挣脱,他彻底与王轻候捆绑在了一起。 越清古走后,王轻候理了理衣襟,重新坐在池塘围栏上,偏头看着方觉浅:“你刚刚想跟我说什么?” 方觉浅赤着双足划着池塘里的水,粉嫩的脚丫子旁边围着两尾鱼,嬉闹着逐着她的脚趾。 “王轻候,你做的这些事,让我很不开心。” “哦,为何?” “因为我知道这是错的。” “但你还是做了。”王轻候抬手,扳着方觉浅的下巴望向自己,拇指揉了揉她饱满殷红的嘴唇:“世间事哪里对错,全看利益在谁身上而已,小心肝儿你冰雪聪明,岂会不知?” 方觉浅的内心深处突然升起莫名的愤怒,这股怒火烧得她心里头仿似成了一片荒原,寸草不生的荒芜。 她突然伸手拔开王轻候的手掌,掐着他喉咙拖着他沉入池塘水中。 小池塘水不深,只是惊了那几尾鲤鱼慌忙退散,她掐着王轻候的脖子一直沉到水底深处,粼粼水光中王轻候丝毫不作反抗,反是张开双臂平躺着,由着她发泄,只是一双眼睛始终望着她,深深地望着她,像是望穿她灵魂般的令人刺痛。 那双眼睛,实在是太无情。 串串气泡咕噜噜着晶莹可爱地升起,许久两人都不见从水池里浮起来。 远处观望的众人吓得有些坐不住,应生就要冲出去救人,大喊着:“要死了要死了,公子你快出来啊!” 花漫时一把拖住他,没好气道:“死不了,急什么呀,公子他也是该有个人治治他了,一天天地荒唐成什么样子!” “那楼又不是公子要修的!”应生跳起来就给王轻候辩解。 “就是他撺掇的,不然你以为王后怎么会知道摘星楼这种鬼东西?还不是他!”花漫时骂道。 “可是……” “闭嘴,不许说话!”花漫时瞪了应生一眼。 应生乖乖地站好,只是脖子伸得老长,着急得不行,又不敢惹花漫时,实在是可怜巴巴的。 过了好久,方觉浅与王轻候才从水里猛地蹿出来,王轻候靠着池塘边拍着胸口大口喘气,咳个不停。 方觉浅只是看了他一眼,再没说话,爬出池塘走了。 王轻候便干脆躺在池水里泡着,望着天上的白云蓝天,还有飞鸟,莫名自嘲一笑,想什么呢王轻候,你居然还敢指望这世上能有一个人能理解你? 真是可笑至极。 “小公子。”阴艳走过来,坐在旁边,双手托腮看着池子里泡着的人。 “嗯。”王轻候也不看她,只轻应了一声。 “王后赏了卢大人不少事物,又将摘星楼的事交给他去办了,这两天朝中风声微妙,不少人向卢大人递了拜帖,这会儿卢府算得上是门庭若市,高朋满座。”阴艳说道。 “嗯。” “小公子想让卢大人上位,用此方法,不觉得太过残忍了些么?” “所以呢?” 王轻候微微侧头,看着干岸上的阴艳,目光寒澈得让人心底发颤,那样的冷意和戾气像是他眼中宛如有刀,下一刻就能穿透人心,一击致命。 “小公子不忘初心便好,此事重大,我需写信报与家师,让他也知情,还望小公子勿怪。”阴艳咽了咽口水,其实她与王轻候认识很多年了,但只要王轻候不露半点嬉笑色,她仍会觉得这个人阴寒得像条毒蛇,不知什么时候他就会骤然而起,咬紧敌人喉管。 王家三子,老三最毒这话,是她师父说出来的。 她师父江公看人,从不出错,真是一语中的。 “写信的时候别忘了把阿浅带上,也让江公知晓知晓,他看中的是什么人,阿浅可没有半分让他失望。” “好,阴艳告退。” 第一百三十四章 天下两卦 其实事情再简单不过了,方觉浅看透王轻候的计划,明知是错,明知有些恶心人,但仍让卢辞去跟王后进言,去做个佞臣吧,忘记你的良心,放下你的品性,做个遗臭万年的奸人,讨得王后欢心。 去跟她说,摘星楼此等傲视须弥之仙楼,昭月居污秽之地何有资格占有,王后娘娘乃天上仙子下凡,唯有娘娘你才能独揽此楼,才有资格真正的享受什么叫众星捧月,置身天宫。 日后若王后娘娘觉人间无趣了,还能上那摘星楼与神仙把酒共饮,与仙子起舞作诗,这是只有王后娘娘才能担得起的福份,凡夫俗子他凭什么染指摘星楼? 再不济,娘娘哪天有讨厌的人,还能让他从这九十九重楼上坠落下去,听他惨叫着从云端跌下地面摔成血泥,也不失为一种乐趣。 卢辞卢大人彻底记住了王轻候的叮嘱,他不是要卢辞去做一个为国为民的好官的,他要的是卢辞爬到最高处,最高处,高到有足够多足够多的话语权,可以要肆意妄为权倾朝野。 那么,在这之前,请踩着人骨作梯,喝着人血为酒,咽下你的不忍心和良心,将这些无用的东西抛诸脑后,等到了那个位置,再将他们唤醒,到那时候,再想想怎么为国为民。 否则,一切小人物声嘶力竭地呐喊,都只是尘埃,碾落成泥,毫无用处,让人可笑的,尘埃。 因为卢辞尽心尽力地扮演着这个奸臣,王后成功地对这摘星楼产生了浓浓的兴趣,向殷王轻轻一提,殷王便道,好好好,王后喜欢,孤就喜欢。 而卢辞也一跃成为了王后跟前最是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官途畅通无阻。 也不是没有忠心的臣子去提反对意见,不过下场都不太好,烧的烧死,淹的淹死,王后手里的酷刑总是层出不穷,比她酷刑更可怕的,是她看着那些人被活生生折磨死时,发出的甜美脆笑。 卢辞手脚冰凉,但内心,热血滚烫。 与此同时,阴艳将手里特有的信天翁放了出去,信天翁腿上绑着写信她师父的信,她望着飞入天际的鸟儿,隐隐有些担心,她总觉得,小公子似乎曲解了师父的意思,走上了一条不归路。tqr1 忽然她看到正坐在栏杆上失神的方觉浅,她走上去拿了块干帕子替她擦了擦湿漉漉的头发:“小姐姐在生小公子的气么?” “我生我自己的气。”方觉浅闷闷声。 “那日我问过小姐姐的,小姐姐说,你相信公子。”阴艳想了想,自己的担心归自己的,但总不能让这府上的人心散了,总是要替小公子拢住这些人的。 “我没有不信他,我只是不知道我信得对不对。”方觉浅眼神迷茫,也是,打她醒来遇到的就是王轻候,一直跟着王轻候,很多是非对错的观念也是王轻候灌输给她的,她自己的很多准则在这世道上根本不适用,她渐渐要分不出,到底是自己错了,还是王轻候错了。 阴艳看着方觉浅好一会儿,最后才轻轻叹声气,坐在她旁边,说:“小姐姐,我师父曾经为你算过一卦。” “你师父也是神殿的人?” “不是,并非只有神殿的人才懂占天之术,这世上能人异士之多,超乎想象。”阴艳道,“我师父说,你的卦像,为天下第一凶卦。” “所以呢?” “而小公子的卦,为天下第一善卦。” “你师父,果真是个江湖骗子。”方觉浅沉重地叹息。 这都算得啥卦啊,王轻候要是都有资格得天下第一善卦了,那天底下简直是没有道理可讲了,好不好? 阴艳笑出声来,道:“我师父从不骗人,他算出过二公子的寿终之日,只是没有告诉小公子而已,如果连一个人的死期都能算到,怎么会算不到他的生呢?” “知道他要死,也不救他?” “知天道而不违天道,方是正道。生死有命,命可不逆。”阴艳说,“小姐姐,你命里与小公子生死相依,吉凶相佐,这也是天道,所以,希望小姐姐你能放下对小公子的成见,他所行之事,看似荒唐,但都能结得善果,这是他命里带的善缘。” 方觉浅还要说什么,阴艳却行礼退下:“我言尽于此,说得再多可就要泄漏天机了,那样是会被雷劈的,小姐姐你要加油哦。” 方觉浅望着阴艳离去,觉得她这些话莫名其妙。 别的不提,首先她就不信王轻候有资格担起天下第一善卦这一卜。 胡说八道还差不多。 阴艳并没有胡说八道,遥远的朔方城内,那位智叟江公算出方觉浅的卦那日,遭卦象反噬数月才痊愈。 她是天下第一凶卦,凶在她的命格不可轻窥,窥了,便是偷窥天机。 方觉浅那时对这一切毫不知情,她若早信了阴艳的话,后来也就不用吃那么多的苦头,因为,她会在这一日,就一掌绝了自己的心脉,就如她初见阴艳时说的那句话,活着,也未必是件多么好的事。 但那都是后话,故事总得从头说,从眼下说。 眼下的朝庭一片混战,越清古对越歌的劝阻并没有起到作用,越歌总是喜欢想着法子的折腾人,也喜欢一切奢侈不可攀之物,摘星楼她势在必得。 也因为这事儿,长公主殷安又发了好大一通脾气,险些毁了与王后的约定,南方水患之事不让她插手了——但王轻候吃定了长公主不会因此事迁怒于那南方的十万余性命,有足够把握殷安不会这么做,他总是这样,拿死别人的软肋,让人无计可施,乖乖依他计划前行。 混战中的朝庭官员落马的落马,被杀的被杀,开始迅速地结党分派,虚谷独坐神殿中,听着朝中传来了一个又一个坏消息,越发苍老。 他开始察觉,这凤台城里,有人要置他于死地。 但,他来不及反抗了。 因为,没过两天,朝中与神殿双双下了旨,十日后,于若愚,任秋水,虚谷三人共赴南方河间城,亲自前去观看患情。 同去的人还有朝中一些官员,但有心人已经发现,那些指派官员都已换血,换成了卢辞的心腹。 但还差一个人,安归来。 第一百三十五章 你愿意回去吗 小孩子心性的安归来并不喜欢王轻候,但对方觉浅没什么恶意,甚至有些替方觉浅跟从王轻候而感到可惜。 于是当方觉浅去找安归来聊天说话时,他也没有发脾气,相反在他僻静的安公子府里摆好了茶点,邀她坐下说话。 他望了望跟在方觉浅身边的那个男子,问道:“现在方姑娘身边也总是有下人跟着了么?” 方觉浅让剑雪也落座,笑道:“他不是我的下人,他是我……嗯,朋友。” 剑雪一愣,这些天他跟着方觉浅一直什么事儿也没做,做得最多莫过于天天问她武学上的不懂之处,本已是多有叨扰不够自重,还担心着方姑娘会生气,没想到她不仅不在意,还拿他当朋友。 神墟的刺客是从来没有朋友的。 所以剑雪心头微微一热,有些感动。 “这样啊,方姑娘这次来找我有什么事么?”安归来问道。 “有呀,来问问你,如果有机会让你回去河间城,你愿意吗?”方觉浅说道,“我说的回去,是指离开凤台城,摆脱这质子的身份,光明正大地回到你的故乡。”tqr1 安归来听着一笑,“方姑娘快别说笑了,我来凤台城之前,我父亲打了我一顿,跟我说,凤台城这地方是地狱牢笼,来了便永远也离不开,我从来没奢望过还能回家。” “如果有机会呢?” “肯定想回去的,其实不怕方姑娘你笑话,我这个人很没用,很恋家,若不是因为我表妹……我也绝不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你后悔过么?” “没有。”安归来声音很轻但很坚定,“听闻方姑娘不懂人间情爱,但我可以告诉方姑娘的是,如果真的爱上一个人,为她献出生命也是可以的,何况,我只不过换个地方生活罢了。” 方觉浅想起王轻候跟她说过,爱情是个坏东西,叫自己不要学,可是不管是安归来也好,孟书君也罢,他们对爱情的理解好像并不是这样,他们似乎把那当作是一种非常神圣的感情,渴望,并且珍惜。 她当然晓得,安归来的说法才是正确的,但也不知为何,她觉得这样正确的说法在王轻候身上并不适用,似乎王轻候从来不屑于事物是否正确。 “我想起越清古了,他也跟你一样,为了一个很重要的人放弃了自己的自由,囿于凤台。”方觉浅收回思绪,笑了笑。 “不一样的,越清古与王后之间的感情再怎么深刻,也不能掩饰王后的荒唐残暴,但我表妹不是这样的人,我表妹是个特别聪明,特别善良的女子,她这一生唯一一件做错的事情,大概就是爱上王轻候了,所以我一直非常讨厌他。” 安归来提到季婉晴的时候,眼神都是温柔的,哪怕这个人已经嫁作他人妇,已经与他再无可能,好像也不碍着安归来继续喜欢着她,关心着她。 “你……能跟我说说你表妹和王轻候之间的事吗?”方觉浅眼神微飘,声音也低了些。 “当然可以了,当年王轻候来河间城闲逛,正恰遇上大水,河间城受灾严重,眼看着整座城都要被淹没了,王轻候连熬了三个通宵,想尽一切办法疏通河道引流改道,保住了河间城,更保住了城中无数百姓的性命。” “其实我也不否认,那样的王轻候真的很有魅力,他就像一个铁人一样站在洪水面前,死死地看着接天浪涛,其实河间城根本与他无关,他险些豁出性命去,纯粹只是不忍那么多人被活活淹死罢了,我表妹便是那时候对他生了情,我并不怪她爱上了王轻候,我只觉得……造化弄人。” “后来王轻候无论如何也不肯接受我表妹,可明明又是他先去招惹我表妹的,送花呀带她上街呀,陪她听戏呀,这都是他做的,最后却不有认了。我表妹一个女子面皮本就薄,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委屈?一气之下,便嫁给了王轻候的大哥王启尧,这么多年来,听说她笑得甚少。” 安归来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落,最后都低到听不见了。 “明白了。”方觉浅边听边想,依着王轻候的性子,他的确会主动去招桃花不假,但每朵桃花却都有其深意,那位季婉晴姑娘,既是一个如此执着的女子,怕王轻候去招惹之前,是带了目的的。 季婉晴知不知道,方觉浅不清楚,但眼前的安归来,定然是不知情的。 “对了,方姑娘为何突然问我愿不愿回到翰平城去?”安归来说起正事来。 “没什么,只是来问问。”方觉浅还不想将事情全部告诉安归来,这凤台城里风起云涌是日常,安归来一无所知便也活得洒脱天真,怕是怕日后就没有这样的好日子给他过了。 回去的路上,剑雪一直紧紧地跟在方觉浅身边,半步不离,方觉浅见了好奇:“你跟我这么紧做什么?我又不去别处。” “保……保护你。”这话说剑雪有点脸红,讲道理,真遇上什么事,不让方觉浅保护他就是不错的了,但是他觉得,长公主身边有牧嵬,其他的小姐们身边也各有护卫,方姑娘身边,也应该有个可以随时差使的人,这样她才不会让人比下去。 他想法很是可爱。 方觉浅笑了笑,道:“你以前在神墟的时候,也经常保护别人吗?” “不是的,我以前负责暗杀事项,保护人没有,杀人比较多。”剑雪不好意思地红了红脸,“所以如果方姑娘觉得哪里有什么不自在的,跟我说便是了,我改。” “神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呢。”方觉浅声音微微低下去。 “其实没有方姑娘你们想的那么神秘,也都是一个个的人罢了。以前王公子也去过神墟大殿,他还是我们的长老呢,我们都很尊重他,他是一个说话特别让人服气的男人,往那里一站,便稳一块山石,让人放心。”剑雪说到最后,又加了句:“哦,是王蓬絮王公子,不是现在的这个王公子。” “听说你们神墟一直想让我加入,是吗?”方觉浅笑问道。 第一百三十六章 惊心的消息 “对啊,本来我来这里,除了跟着方姑娘办事外,还有一个任务便是劝说方姑娘加入神墟,但我看方姑娘行事旁人难以劝动,就没提这事儿。”剑雪道,“不知为何,神殿中的八大长老,对方姑娘都很是好奇的样子。” “神殿中也有八长老?” “有的呀,八长老之上,还有大长老,不过,从来没有人见过大长老,我们这些普通人,也不知道大长老是谁了。”剑雪便是实诚,方觉浅问什么,他答什么。 八长老对八神使,大长老对神枢,神墟的一切都好像是针对着神殿设立的。 “不提这些了,我们去余庆楼吃点东西吧。” 两人说着,便往余庆楼走去,要了个隔间坐下。 剑雪去楼下洗手回来时,小声地对方觉浅说:“方姑娘,我刚刚好像看到神殿的轿子了。” “哪位神使?” “虚谷。” “他一个人?” “不是,还有一个男子,我不认识,不过看上去气度不凡,应该不是普通人。” 方觉浅想了想,问清他们去的哪间包厢后,让剑雪在这里等着自己,她去探一下看虚谷想做什么。 虚谷要了余庆楼最好的包间,在五楼顶层,方觉浅翻了上去靠在后方窗边,戳破一点客户纸,里面坐着的人却差点把她惊得摔落下去。tqr1 殷王! 虽是在宫中与这位殷王只有一面之缘,但那一面给方觉浅留下的印象却太过深刻,想忘记都难。 此时的他换了一身普通人的长衫,但依旧看得出华贵雍容。 他有些不满地对虚谷道:“有什么事在宫中说便是了,何必非要把孤约来此地?” 虚谷坐在他对面,枯瘦如树枝一般的手指端着酒杯敬着殷王,道:“若非事关重大,老朽也不敢轻易将王上请出宫来,宫中耳目众多,老朽怕隔墙有耳。” “笑话,整个王宫都是孤的,怕什么隔墙有耳?虚谷你在胡说些什么?”殷王真是托大得很,如今整个王宫都怕只是王后的了,他这位当王上的,反倒是客,成日里浑浑噩噩。 虚谷自不会跟他说这种话,只是笑道:“王上所言甚是,但今日之事的确不同些,换个地方好。” “别废话了,赶紧说何事,说完了孤还要回宫去。” “王上,有人欲对王上图谋不轨。” “放肆!” 殷王一拍饭桌,但虚谷纹丝不动,像是早就料到了殷王的反应一般。 “虚谷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殷王气道,“何人欲对孤不轨!” “朔方城质子,王轻候。” 方觉浅心口猛地一提,握着窗檐的手也狠狠扣紧。 “他一个质子,有何能耐?”殷王不屑一笑,“孤看是虚谷你是有别的话要说吧。” “王上莫急,容老朽细细道来。” 老态龙钟的虚谷担得起一个十分不雅但很是厉害的词,这个词叫老奸巨滑。 他能在神殿里屹立不倒这么多年,又在朝中打下那般坚实的根基,绝不会是个善类,他以他活了七十多年的人生经验打赌,近几个月来在凤台城中搅动起这么多腥风血雨之人,必是王轻候。 哪怕他手上,没有一点点证据。 他对殷王说:“早先孟书君之事,依王上与老朽的安排,孟书君必死无疑,但最后,他却莫名其妙地得了一个诸候爵位回去了清陵城,而在这之前发生了太多事让人应接不暇,老朽身边的近侍扶南,也无缘无故便成了神墟之人,连累着老朽也不得不撇清关系明哲保身,难道,这一切都是巧合么?” “会不会是,有人用了障眼法,用更大的事情,要掩饰救孟书君的目的?” “紧接着是南方水患之事,长公主殿下心地善良,久居宫中,在这之前从未插手朝庭政事,无忧无虑,但突然之间,殿下不止关心起此事,还愿意一改往日性情,来神殿参与七神使相会之事,老朽深知王上疼爱殿下,只是担心,殿下被奸人蒙蔽了双眼,利用了她的善心。” “这两年事都引向了一个后果,那便是削弱了老朽在神殿中的份量,尤其是若愚神使归来后,老朽更是无处落足,反倒是秋水神使趁风起势,直上云霄。前日朝中颁布此去南方河间城的官员名单,上面人选,皆是卢辞心腹,卢辞是王后跟前红人不假,但王后却是与秋水神使来往密切的。” “王上疼惜王后,令天下无数女子羡慕不已,但王后年纪尚轻,不知神殿水深,若秋水神使三言两语诓得王后信任,将卢辞等一干朝中重臣交于他,那他便在神殿中,一人独大了,而老朽,必会被赶尽杀绝。” “老朽死不足惜,但王上您,便很难在神殿里走动了。” 可怕的虚谷,句句切中王轻候安排的每一个节点。 只可惜殷王实在是个喝酒把脑子喝坏了的人,听得虚谷说说叨叨这么多,只觉得头都大了,根本消化不了这些消息,又是不耐烦又是急燥:“照你这说法,是有人在暗中动手脚,要置你于死地,间接着,就是要让孤在神殿中孤立无援了吗?” “王上睿智。”虚谷说这话的时候压了压火气,怎会有如此愚钝之姿的天子? “但这些事儿,跟王什么候的那什么,有什么关系?”殷王不懂。 虚谷涵养好,并未失去耐心,依旧和声和气:“王上,所有围绕这些事发生的人里,一直有两个核心人物,一是王轻候,二是越清古,他们与这些人和事,都有着若即若离的关系,老朽,的确没有证据证明,这一切便是王轻候所为,但这不更让人怀疑吗?他未免,太过干净了。” “再有,王上可还记得王蓬絮?王上您真觉得,像王蓬絮那等天姿卓绝之辈,会有一个如此愚钝无能的弟弟吗?” 殷王嫌弃地摆了摆手,不痛快道:“好端端地提个死人干嘛,晦气!” “王蓬絮之死,神殿固然脱不了干系,但王上也是知情的,听闻王家几兄弟关系极是和睦,王轻候替他死去的二哥入凤台城为质子,难道就没有要追问真相的想法?” 第一百三十七章 你,会是第八位神使吗 虚谷似是随口一提,但殷王的面色却滞了滞。 而在窗外的方觉浅,内心已是剧烈翻滚,气血都涌上了心头。 王轻候被怀疑了,只有神殿对他有一点点怀疑,他都很难脱身。 王蓬絮的死果然与神殿有关,是被神殿害死的,而殷王全部知情。 两件事情让她几乎站立不稳,她必须赶紧想办法,不然,王轻候就会成为下一个王蓬絮。 “这事儿……这事儿都过去那么久了,别提了。”殷王喝了口酒,道:“那你希望孤怎么做?” “改动下河间城的官员名单,王上,老朽此劫若是渡不过去,日后便不能为王上效忠了。”虚谷终于提出了目的。 “这个容易,你给我几个人选,回头孤重新拟一份单子就行,但是……”殷王迟疑了一下。 “王上,此时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虚谷知道,最难过的是美人关,殷王是担心王后不痛快。 但此时,生死攸关之际,也容不得王后痛不痛快了。 殷王沉声叹了口气,站起来道:“唉,事情干嘛搞得这么复杂,王后喜欢政事,孤让她玩着开心也碍不了什么,你这样,孤很难做!” “王上!” “知道了知道了,王后最近念叨着那摘星楼呢,要不,要不让她的人都去修这楼得了,你赶紧把名单给呈上来。” 这……算哪门子的破国君! 方觉浅悄悄退走,叫上剑雪便立刻往公子府赶去,都未发觉后背全被汗水打湿。 王轻候听了方觉浅的转述,轻轻吸了口气:“这个老不死的狗东西。” “你打算怎么做?”屋子里只有方觉浅和王轻候两个人,就在前两天,她还恨不得掐着王轻候淹死在水里,这会儿却不得不担心他的生死,也真是荒唐得可以。 “你有想法?” “釜底抽薪。” “你说抉月?”最默契的事,莫过于他们两个好像心意相通,再不相干的话,他们也能明白对方的意思,“没用的,便是这时候,让抉月交出虚谷往年贪的银子,殷王也未必会降罪于他,殷王太需要他在神殿的地位了。” “那么,就需要更强大的力量介入此事。”方觉浅心思电转,脱口而出,“卢辞是太史,但我记得,朝中最重要的大臣,是太宰,殷王的王叔,帝师殷九思。” “我本不想这么快用到这个人物,他不好控制,或者说,我根本控制不了他,殷九思此人,一生正直,浩然正气,这样的人……太危险了。”王轻候拧了拧眉。 “王轻候,你没有退路了,如果虚谷缓过来,他一定不会放过你,哪怕他手上没有你任何证据,要杀你,也只是一句话的事情而已,更何况,现在殷王也知道了,那么就意味着,离王后知道不远了,你之前所有的努力,都将白费。” 心思剔透的方觉浅,精确地抓住事情最重要的位置,那是蛇的七寸,王轻候的致命处。 “不错。”王轻候坐下,双手交拢,“你去昭月居,找抉月将这些年来虚谷所有的事都写下来,他应该有帐薄的,神殿里面有一个于若愚,神殿外面,有一个殷九思,我们得让这两人知道,虚谷这些年都做了什么。” “好。” 方觉浅半点耽误也没有,立时起身就准备去昭月居,拉开门准备出去的时候,她背对着王轻候,问:“还有,你是不是早就确定了王蓬絮是神殿害死的?”tqr1 “对。” “但你没有告诉我。” “神殿共有八神使,最后一位神使虚无飘渺,有人说他不存在,也有人说他是神枢最大的暗子,藏于阴影处,但世人从未见过这位神使,阿浅,你对此事有何看法。” 王轻候突然说了一件莫名其妙的事。 方觉浅猛地回过头:“你怀疑我是第八位神使?” 王轻候抬起头,对上她的眼睛,幽幽且深:“未确定之前,任何人都有可能是。” “王轻候!” “假设,真的是你,那么你,便也有可能是杀害我二哥的凶手之一。如果是这样,你还希望知道他的死亡真相吗?”王轻候站起来,走到方觉浅面前,低头看着她:“如果,你们不是恋人,不是朋友,不是师生,而是,死敌呢?” 方觉浅满目震惊,半晌不知该说什么。 “王轻候,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只是在陈述一个,有可能的真相,而真相,向来丑陋无比。” 方觉浅嘴唇动了动,最后只道:“王轻候,你真让人失望。” “的确,如果这是真的,我竟与我的杀兄凶手共事之久,甚至动了……”他将后半话咽下去,说道:“我也会对我自己很失望,所以阿浅,要努力,努力找到第八位神使,不要是你。” “这件事情办完以后,我要离开这里。” “去哪里?” “神墟。” 方觉浅觉得,很心寒。 她固然也知道,王轻候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除了他自己,他觉得世上一切人都有值得怀疑的动机,他有太厚太厚了的保护层,厚到根本没有谁能穿透,看到他的内心本真是何模样。 但她万万想不到,王轻候会怀疑到她身上。 本来,按照她的性格,不应该生气或者失望的,也是嘛,她从来都体味不到那样鲜活的情绪。 但是,她就是很失望,无比的失望。 这样的失望几乎有实质一般笼在她心上,闷得她连呼吸都困难。 望着她离去的背影,王轻候站着门口久久未动,依旧是模样从容。 可是他却觉得,他的心口像是撕下了一块白肉,丝丝血迹一点点洇出来,痛到他连动都不能动,站在那里,如个木墩。 “小公子,你这又何必呢?”阴艳走过来,看着两人这模样,叹着气。 “江公的卦,从不出错,不是吗?” “但师父也只是说,阿浅小姐姐,命带神格,没说……” “还要说多少呢?” “你大可以瞒着她,她都忘了以前的事情了,就算她真的是神使又怎么样呢?她不记得了呀。” “那对她不公平,对我也不公平,而我这个人,最讨厌别人对我不公平。” 第一百三十八章 人生导师 方觉浅与抉月他们两个才知道的秘密山谷里,鸟鸣啾啾,夏日里的炽热在这里全看不见,树荫投下来大片阴凉,葱绿沁人,凉透心脾。 方觉浅倒挂在树上,像个猴儿。 抉月走过去,蹲在地上,正对着她倒过来的脸,笑问道:“你这是在练什么功夫呢?” “我让血全流到脑子里去,看能不能让我记起来以前的事。”方觉浅睁开眼也看着他,两人互相看着对方的倒脸,倒也是好玩得紧。 抉月跃上树枝,拉着她的手让她坐起来,看着她因为充血有些涨红的小脸,从怀里拿了方洁白的帕子,让她擦擦脸上的细汗,安慰道:“小公子说话就是这样的,不近人情,干脆到残忍,你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了,别气了。” “当时的确挺气的,可是现在已经不生气了。”方觉浅卷了卷帕子,卷在指头上。 “哦,想明白啦?” “不是,如果我是他,我可能也是差不多的反应,如果我是第八位神使,那真是一件让人绝望的事,但我觉得我不是。”方觉浅眸子明亮,看着抉月:“你觉得呢?” 抉月眼中有月光般的清辉,半倚在一根树枝上,从密叶中疏落下来的细碎阳光,圆圆圈圈地打在他月白长衫上,他看着方觉浅像是好笑般地发问:“你是不是,重要吗?就算你是,又如何?是神使,就不是方觉浅了吗?” “可是,你们都很讨厌神使的,不是吗?还有可能,神使是杀害王蓬絮的凶手。”方觉浅不解地看着他,别的事情她或许都能一眼看到本质,比如利益,比如阴谋,也比如甜蜜陷阱,但是她始终还看不透太过迂回曲折,似是而非,说不清道不明的人的感情。 那怕是这世上最难解释清楚的东西。 “没有人讨厌神使,从某种角度上来讲,小公子与神使不过是同一类人,只不过利益不同,所以有了争锋,这不叫讨厌,这叫阵营决定态度。再有你说的凶手,现在这一切都不过是你们的推测而已,难道你要因为一个虚无飘渺的推测,就给自己定罪吗?” 人生导师好老鸨……好抉月! 方觉浅脸上红扑扑的颜色褪下去,还原了原本的白皙干净,她皮肤通透白得有些微过头,比之常人要更加白上三分,仿似扑了脂粉般,越发呈得眼角的朱砂痣颜色鲜艳。 她眨眨眼,道:“为什么王轻候不能跟你一样说话呢?”tqr1 “小公子说话做事从不给他自己留退路,这样他才能一往无常绝不回头,所以他说话总是伤人,其实,他自己也未必好受,只不过他是那种宁可玉石俱焚,也不肯勉强苟且的人,小时候王伯伯便说他心气儿太傲了,心比天高。我呢,我不是他,他也不是我,我们之间当然不相像了。” 抉月脾气极好,内心柔软得像是一团白云,由着方觉浅怎么撒性子,在他这里都能柔软地包裹住,免得她撒性子的时候,磕着碰着伤了她自己。 方觉浅想了想抉月的话,觉得他说得很有道理,于是她眼中渐渐盛起笑意,歪头看着抉月,叹气道:“抉月公子,要怎么样的好女子,才能让你也喜欢呢?” “我有爱的人。”抉月突然道。 “真的?谁呀?”方觉浅你个智…… 抉月笑了笑,望向远处,道:“我爱的那个女孩,聪明伶俐,潇洒肆意,快哉如风,我在她窗外种下了一株葡萄藤,对她说,等到葡萄藤长大成荫,结满葡萄,我便去娶她,她在葡萄藤下架了秋千,日日等着。” “后来呢?” “她死了。” …… “对不起,我不该问你这个的。”方觉浅有些失措,她没想到问到了抉月的伤心事。 抉月却笑:“没关系,都已经过去了。她跟你一样,眼角也有一点泪痣。” 方觉浅摸了摸眼角泪痣,道:“难怪你对我这么好。” “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的确晃神了。但后来发现,你与她完全不一样。你是月光照亮黑暗,她是艳阳,享无边明亮。”抉月坐起来,对她道:“你跟小公子不是找我要帐册吗,我已经准备好了,走,我带你去见殷九思。” “你连他也认识啊?”方觉浅惊奇道,这凤台城还有抉月不相熟的人吗? “认识的,九思前辈是个很了不起的人,住得离这里不远,我们走过去。”抉月没有告诉她,这殷九思啊,是王轻候让他去结识的,他当时说,这样的人物,日后总是要与他拉扯上关系的,不如早些铺垫好。 他不说,是不想让方觉浅越发觉得,王轻候是个可怕的人。 比起神墟,王轻候的公子府,倒也算得上是个好地方了。 走出山谷,穿过竹林的绿荫,踩在脚下的青青绿草柔软如抉月的心,一直走了半柱香的时间,见到了一方茅屋。 茅屋不大,小小的一间,清幽安静得倒更像是一个独居老者的隐居之地,而不像是朝中重臣所在。 院子用矮小的竹篱笆围着,三只鸡两只鸭在院子里闲散地踱着步子,有一个身穿布衣的老者坐在院子里,手中拿着篾条,编着一只簸箕。 抉月在篱笆外边拱手:“九思前辈,抉月来看你了。” 老者抬起头,露出一张普通老人的脸,毫无特别之处,非要说点不一样的,也许是他的眼神湛亮,能看透人心般。 “是你小子啊,进来吧,这位姑娘是……”殷九思冲抉月招招手,让他进去。 抉月推开篱笆竹门,带着方觉浅走进院子里,恭敬道:“前辈近来可好?” “好着呢,躲到这地方,没人来烦我,可算是清静。”殷九思端了粗茶出来,又拿起竹簸箕,继续编着。 “那晚辈岂不是叨扰前辈了?”难得见抉月也会说这样的打趣话。 “你个臭小子。”殷九思拿着篾条轻轻抽了一下抉月。 “这位是方觉浅方姑娘,好奇前辈是个什么样的人,便请我引见。”抉月指着方觉浅道。 方觉浅点头问好:“九思前辈好。” “这是王轻候府上那丫头吧?难怪能把王轻候那个浪子迷得颠三倒四,是个漂亮丫头。” 老头儿他这话听着,实在是让人不知是夸是贬啊。 第一百三十九章 殷九思 方觉浅抿了抿唇,笑道:“前辈说笑了,能将王轻候迷得颠三倒四的,是万红如云,而非一枝独秀。” 殷九思有些意外地抬眼看了看方觉浅,笑道:“喝茶吧,这茶是我前些日子趁春雨后去采的,春茶。” 方觉浅依言尝了一口,极涩,且没有回甘。 “怎么样,味道如何?”殷九思像是随口一问。 方觉浅放下茶杯,诚实地说:“难喝。” 殷九思一愣,手上编着的簸箕也停了下来,哈哈大笑:“有趣,你这丫头,你可知但凡来我这里喝了这茶的人,个个都能说出七八样好来?” “可就是难喝,好苦,又涩,舌头都麻了。”方觉浅真没想那么多,这它就是难喝嘛,违着良心说话是要被天打雷劈的! 抉月在一侧忍笑,说实话,他第一次试这茶的时候,虽没有说出七八样好来,也是说过一句,晚辈资质愚钝,试不出茶中精妙。 没像方觉浅这么耿直过。 “难喝就别喝了,别跟外面那些蠢货一样,我都用茶赶客了,他们还要死撑着喝下三五盅。”老头儿真有趣,从桌下拿了几颗糖出来洒在桌上,“吃点吧,不吃的话,这苦味能在你嘴里留上三五个时辰,有你受的。” 这东西方觉浅是喜欢的,剥了糖衣含在嘴里,撑得小脸都鼓起一个包,她看着殷九思的手,那双手一看便知是经历劳作,粗糙不已,还有好多处小伤,新的叠旧的,粗糙的大手灵巧地翻着手里的篾条。 “前辈不喜欢见外人吗?”她双手靠在膝盖上,乖巧地问道。 “你不是外人吗?”这破老头儿讲话怎么跟于若愚一个德性,噎死个人。 “但我吃到了糖,别人没吃过。”方觉浅也耍赖。 “哟,你还得意上了。”殷九思一乐,手上也停了下来,“老头儿我不是不喜欢见外人,是不喜欢见带着巴结谄媚之心来的外人。” “那我刚刚如果是故意顺着你心意来的呢?你看,如果我知道你讨厌谄媚之辈,我就故意不谄媚于你,故意说这茶难喝,故意让你对我另眼相看,然后我就能留下来,能跟你说上话了,如果是这样呢?”方觉浅抬着下巴看着他。 殷九思放下簸箕,看了看她,又看了看抉月,最后还是看回她,故意压低声音问道:“你真的是故意的?” …… 这话反问得,反而是让方觉浅不知道怎么接了。 果然殷九思帝师威名,绝不虚传,这太极手打得,怎么接都无力。 于是方觉浅眨巴眨巴眼,双手合拢:“前辈厉害,小女认输。” “就你那点小心思,还跟老头子玩欲擒故纵,嫩着呢!”老头儿拿起簸箕,笑声爽朗,中气十足,“说吧,什么事儿找我?” 方觉浅看看抉月,抉月冲她点点头,让她尽可说。 “不知前辈可知神殿中的虚谷神使?”方觉浅也不来虚的了,直入主题。 “知道,老不死的东西。”这话骂得跟王轻候骂虚谷的,有异曲同工之妙,殷九思又道:“怎么,他死了?” “很遗憾,还没有。”方觉浅摊手无奈道,“但很快,就要有很多人死在他手下了。” “神祭日不是刚过还没多久吗?他又要生祭上天?”殷九思脸色沉了沉。 “不不不,此事与神祭日无关,是与南方水患有关。”方觉浅连忙道。 殷九思这便彻底放下了手中的篾皮,叹了声气,也咬了颗糖果:“这事儿我倒是也知道,听说今年这赈灾之事,颇多曲折,不像往年那般了吧?” “前辈耳目灵敏,的确如此。正如前辈所言,我是王轻候府上的人,王轻候的嫂嫂又正是河间候的长女,虽然她已然与河间候脱离了关系,但毕竟也是那里的人,因着这层关系,王轻候也希望为家人讨个公道,让他嫂嫂宽心,也让他兄长宽心……” 方觉浅将王轻候所行之事半掩半明地说给了殷九思听,略去了虚谷要对王轻候下杀手这一重,也略去了王轻候要把安归来送回南方这一重,再把王轻候想瓦解神殿力量这一重同样略去,最后只简化为王轻候为南方水患之事焦急,不知能请谁帮忙,若再让虚谷独掌大权,怕又是十万余人生死难安。 殷九思是全信,还是信一半,没人知道,这位同时教育出过殷王与殷安两个完全不同的人的帝师,城府绝计不浅,年轻人的手段他是一目了然,还是看得迷糊,都只在他心里。tqr1 他的内心该是如同他粗糙的大手一般,有无数深深浅浅的沟壑,每一道沟壑里藏着的都是时光赋予他的智慧和通达人世。 最后方觉浅将虚谷这些年所犯之事的册子递交给了他,殷九思翻过之后,并未说起正事,只对抉月道:“这么多年来你替虚谷作恶,可有良心不安?” 抉月低头:“形势逼人,晚辈也无他法,前辈您是知道的,何人敢与神殿为敌呢?昭月居说到底了,也不过是一青楼妓院罢了。” 殷九思便道:“这不是你替人行凶的理由,你不说,我也不问了,但抉月,与虎谋皮,总归不是长久之策,你是聪明人,当知道的。” “谢前辈教诲,小子记住了。”抉月起身,拱手谢过。 “你们走吧,这事儿我要好好想一想,虽然这个丫头说得冠冕堂皇,但我也知道,事情不会那么简单,我会取其轻重的。”殷九思重新拿起了那未编完的竹簸箕,继续低头专心地忙活着这点小事。 回去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金色的夕阳铺满了竹林,方觉浅与抉月躺在竹林之上,望着满目金色,璀璨逼人,像是凤台城里的无边富贵。 “你觉得九思前辈是个什么样的人?”抉月问她。 “看不透,他很厉害。” “不错,有机会你应该看看他穿官服的样子,那才是一个真正的朝庭重臣该有的气度和气场,绝不是像现在的这个山野村夫。”抉月道。 “我该回去了,谢谢你,抉月。”方觉浅伸了个懒腰,在王轻候那里受的气也全消了,什么坏心情都好了。 “谢什么,举手之劳。” “不是,我谢的是你开解我,虽然你不说,但我知道的。” “那这个谢,我可就收下了。” “嘿嘿,再见,过两天我再来找你玩儿。” “好,随时等你。” 第一百四十章 王后啊王后 方觉浅万般好心情地回到了公子府,公子府里的阴艳悄然松口气,方姑娘没有一怒之下直接跑了就好,她若是跑了,怕是只有请出自己师父才能找到她了。 “阿浅小姐姐你回来啦,我今天泡了花茶哦,还放了蜜糖和红枣,很香很甜的。”她讨好似地凑上来跟她说话,小公子作的孽,他们这些下人得帮着偿一偿。 方觉浅一眼就看穿她小心思,胳膊一伸揽过阴艳肩膀,阴艳乖巧地缩在她身下,听她大气地说:“没事儿,虽说你家公子是个贱人,但我是个大度的,才不敢跟他计较,乖,放心吧。” “说谁贱人呢!”王轻候黑着一张脸站在旁边。 “你聋啦,明明说你啊,感谢天感谢地,感谢诸天神明,方姑娘可算是说出了我们广大群众的心声了。”不知何时来的越清古赶紧接话。 原本他是来赶紧向王轻候通风报信的,宫里有些变动,听说殷王要改名单,怕是虚谷出了什么馊主意给殷王,这会儿王后正在发脾气,越清古他得立刻找王轻候商量解决之道,没成想,王轻候他们已经提前知道了。 方觉浅拍了拍阴艳的肩膀,让她先下去别担心,看着王轻候,方觉浅大大方方地道:“事情办好了,殷九思那边我也去说过了,看他的意思,虽然不一定会完全按照咱们的想法去做,但也不会放任百姓生死不顾,神殿那边的话,就要靠长公主去跟于若愚讲了,请王公子使出你的美人计吧。” 她说着把帐册的另一份复刻本递给王轻候,又对越清古道:“但这么做,等于置抉月于险境,虽然他一定有办法脱身,但我还是希望越清古你能借王后的力量暗中保护他,他是我们这些人里面,身份地位最低的那个,无官职在身,无爵位相护,如果此次虚谷真的被打倒,对王后来说也是一件好事,给抉月一个封号,不是很难吧?” 越清古摸了摸后脑勺:“难倒不难,不过,你干嘛对他这么上心啊?” “他对我好,我也要对他好,才不像有些人,白眼儿狼。”说着她白了一眼王轻候。 王轻候的脸又绿了。 叫她去拿帐册而已,谁叫她自己去找殷九思啦,谁稀罕她去啦?抉月干嘛自作主张啦? 越清古一看这情况就乐了,屁癫屁癫地凑过来:“那我也对你好,我知道有一个地方有特别多的兵器,全是罕见宝物,有没有兴趣,我带你去!” “不去。” “别介,你看你那手下剑雪用的那破剑,怎么拿得出手嘛,你就不想给他找柄好剑?我可听说最近有把不错的剑刚出炉,据闻炼了三年呢。” “真的?” “骗你是狗。” “走着!”tqr1 “好嘞!” 王轻候,深深吸气,深深吐气,深深吸气,深深吐气。 什!么!情!况! 他还在这儿难受着呢,被虐着呢,惆怅着呢! 还在这儿难过着如果她真的是神使该怎么办呢!他的心还痛着呢! 凭什么方觉浅她出了趟门就跟没事儿人一样了啊! 凭什么啊! 哦,出门拿出帐册能拿上两三个时辰,还自作主张地去跑去见了殷九思,哦,了不起哦是不咯?回到家里屁股都没捱着板凳就又跟人跑了,说是要去给剑雪买什么破剑,公子府里头那么多兵器随便挑一把都比越清古给她买的强好吗! 她的心到底是什么做的啊! 哦,她没心没肺,王轻候居然忘了这个事。 气死他了。 气得他像个神经病一样手舞足蹈地抽了一阵风。 “也不知你在气什么,阿浅还能去见殷九思,证明人家还是有心要救你一把的,要不然谁管你死活,也就是她能咽下这委屈,你换个人试试?换我听了你那些话,不一刀捅死你算好的了,还帮你,我帮你个鬼。” 花漫时端着阴艳准备的花茶,幽幽慢慢地补刀,刀刀狠准快。 “所以花漫时,你是第八位神使吗?” “老娘挠死你!”花漫时摔了花茶,张牙舞爪就冲上去,“你个死没良心的!” 趁还有时间,我们来说说王后越歌。 越歌在凤宫里铺了一地的玉器拼字玩,她最喜欢越清古这个名字里的“清”字,所以地上拼的也是个“清”字,这里的玉器随便一件拿出去都够普通老百姓生活一年了,她洒了满地。 “卢辞,那个貔貅的摆件儿拿过来给我。”她趴在地上,背对着卢辞招手。 卢辞递过去,看着越歌哼着曲儿,心情欢快地样子,有些不解,便委婉地问道:“王后娘娘不着急么,虚谷这是要截糊啊。” “急什么,有人比我急多了。”越歌放好貔貅摆件,又扒拉着玉如意,声音轻快。 “恕臣下愚钝,不解王后娘娘深意。”卢辞皱眉,心感不妙。 “王轻候他真以他能骗得过我不成?卢辞我跟你说,虚谷如果真的要发难,第一个要整死的人就是他,你说他急不急?他一急,自然会帮我把事情办好,我就坐收渔翁之利好了,所以,我干嘛要急?”王后回头笑看了卢辞一眼。 卢辞背后一凛,怕是无人想到,王后心计如此之深。 “臣下……佩服娘娘。”这倒是他的心里话,对越歌这等智慧,卢辞不服不行。 “殷王还以为一个摘星楼真能让我放手,真是好笑,以为我那么好哄么?男人啊,你得顺着他,依着他,再时不时地加一点点反叛,挠得他心里痒痒的,他就会变成一条狗,乖乖跟你走。”越歌说起殷王时,言语中尽是不屑,对这个爱她爱到快要倾尽天下的君王,她根本不放在眼中。 卢辞不说话,这样的话,他没法儿接,也不敢接。 “摘星楼的事交给你了,你就好好办,中间的好处少不了你的,别让楼塌了,你想怎么拿怎么拿,我没意见。”越歌侧卧在已然摆好的“清”字旁边,笑得甜美:“就一个要求,楼的朝向得向着我哥的府邸,我时不时的,也能望望他。” “是,臣下记住了。”卢辞点头。 “回吧,没事儿多跟秋水神使走动走动,你在朝中刚上位,又升得太快,怕是很多人对你不服气,该动手的时候也别客气,朝中要讲什么道理啊,看谁拳头大罢了,死了人我替你担了。”王后捡起手边一个多出来的玉摆件,丢给卢辞,“秋水好玉,你把这个拿着送他。” “谢王后娘娘。” 这若不是卢辞心志坚定,换一个人,只怕就要被王后彻底收服了。 这个女人,不止美丽到过份,更是聪慧到过份,也残忍到过份。 第一百四十一章 抉月进宫 第一百四十一章 抉月进宫 聪明人本是人间稀罕物,但在凤台城里却好似一抓一大把。 不论是虚谷还是王后,都似乎已然提起了屠刀,轻轻架在王轻候脖子上,再小的力量,都有可能推得这把屠刀往前,要了他的命。 走了那么久的钢丝,王轻候终于开始摇摇欲坠了。 花漫时不解,问道:“如果王后一早就看穿了你的打算,她为什么不早早地就对你动手?” 王轻候坐在廊下,似是随口道:“之前我与她是利益共同体,她当然可以装糊涂,只要我对她有利就好,也能暗是提防我而我不觉察,她便属于主动方,你看现在,她不就正好坐看我和虚谷斗?” 花漫时叹了声气:“唉,这可怎么是好?”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本也不该小看王后的,能上到那个位置,并且把控朝政的人,怎么可能是个无知之辈。”王轻候道。 “王公子倒是看得很开。”许久不见的长公主走来,手里还提了些水果点心。 “看不开,难不成吊死去?”王轻候笑声道。 “比起落到王后手里,吊死倒是不错的选择。”长公主打趣。 “殿下说笑了,不知殿下登门有何要事?” “没要事我便不能来了?” “哪里哪里,随时欢迎殿下。” “好了,不开玩笑了,我刚从神殿出来。”长公主笑着坐下,着牧嵬将点心水果给方觉浅送去,她方才看见方觉浅在侧院里正与剑雪练功,然后又道,“你的话我已经转告给若愚神使了,虚谷的帐册也送过去了。若愚神使非常生气,当场砸了手中的茶杯。” “我还以为于若愚对神殿这些蛀虫早就了如指掌了。”王轻候挑唇笑了笑,神殿里头的人是些个什么玩意儿,于若愚不是很清楚吗? “知道是知道,但肯定没那么详细,虚谷有两桩罪让若愚神使最为愤怒,一是圈养无辜男童为禁脔,二是贪污了几百万两各式赈灾银款,这两者的背后都是一条条人命,而神殿本是个为百姓祈福,庇佑子民的地方,虚谷所为,完全违背了神殿的宗旨。” 长公主还有一重话没说,这两件事,都与昭月居脱不开关系。 区区一个虚谷已如此令人震惊,那么抉月与整个神殿的关系,何等复杂微妙? 要知道,神殿里的重要人物何其多,大概除了于若愚之外,其他六位神使怕是都与他有着各种不可言明的交易。 这是何等恐怖的背景。 但长公主却还是只想到了片面之外,在这种恐怖的背后,抉月也如同套着数重枷锁。 为什么神使们敢放心将自己的龌龊事都交给抉月,让他承受所有不为人知的阴暗面? 最大的原因是抉月的可靠。 这种可靠不仅仅是抉月的能力,还有他口风严实,不该说的东西他从来不会说漏嘴,他可以将诸位神使的秘密一直带到黄土里去。 这么多年来,他从来没有出卖过任何一位神使,便是神使之间,也互相不知晓对方的底牌,所有的底牌全在抉月手里,他捏死了牌,却也从不打出去。 这才是抉月能在凤台城里地位不俗,连神使都对他微微忌惮的原因。 但这种坚壁被王轻候突破,抉月交出了虚谷的牌,引发的会是连锁反应——既然抉月可以出卖虚谷,那么他便也有可能出卖其他人,抉月出现了最大的信任危机。 将话反过来说,抉月明知有可能会引发这么大的麻烦,他还是想也未想就拿出了虚谷的帐册,可见其人之果决,其心之坚定。 也就是说,现在的王轻候与抉月,都处于一个极是危险的境地。 所以昭月居里的抉月公子此时正倚窗出神,望着青翠竹林许久未动,守在一侧的小厮樱寺递上茶来,关心问道:“公子,您这么做,怕是不值得。” “当然不值得。”抉月接过茶笑了笑,“就为了这么件事,险些要毁掉我许多年来的努力和经营,怎么可能值得?” “那公子为何还要……”樱寺未说完,撅了撅嘴。 “你看到她为小公子着急的样子了吗?不忍心看她那样心急如焚,她应该是要被人宠爱着度过一生的。”抉月轻啜了口茶,漆黑温润的眸子里泛起雾气般,让人看不透:“小公子给不了她的宠爱,总需要有一个人来给。” “可是公子,眼下事情还未扩大,各大神使便还能坐住,等到传了出去,可就麻烦了。”樱寺担心得不行,想一想如果几位神使同时登门问罪,那这昭月居也不用开了,抉月公子也不用活了。 “放心好了,我不会让你担心的情况发生的。”抉月将茶递回给樱寺,道:“帮我准备一下,我要进宫。” 普通百姓要进宫绝非易事,绝大多数人一辈子都走不到宫门前十步远,但抉月到底不是普通人,他总有他自己的方法。 于是他没花多少力气就站在了王后面前。 越歌看着他很好气,歪着脑袋瞧他:“我记得我生辰的时候有给你送过帖子,你都不来,是不喜欢我么?” “娘娘哪里话,不过是草民一介布衣,难登大雅之堂,不敢污了娘娘的眼。”抉月笑着回话。 “那这会儿你倒不是怕污我的眼了?”越歌眉一扬,有几分跋扈娇憨之色。 “实有不情之请,不得不来叨扰娘娘,还请娘娘恕罪。”抉月却也丝毫不怯场,进退有度。 “哇,原来无所不能的抉月公子也有求人帮忙的时候?”越歌走下来,围着抉月走了两圈,笑道:“不如我来猜一猜,抉月公子何事求我,好不好?” “但听娘娘细言。” “你是因为虚谷的事儿来找我的吧,听说你出卖了虚谷,抉月,那你可离死期不远了哦。” “娘娘果真绝智。” “少说这些没用的,我可不是绝智,我顶多是个知晓轻重的人而已,你想让我救你,那你能给我什么?” “娘娘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你给不起。” “未必。” “真是狂妄。”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三只小可爱 第一百四十二章 三只小可爱 抉月抬起头来,正对着越歌,笑得如清风般恬淡:“娘娘想要的是越公子,而实不相瞒,越公子此时的心,怕是在方姑娘身上,我可以让越公子,对方姑娘死心。” 越歌听着微愣,旋即大笑出声,高声道:“哥你听见了没,可怜了你还来替抉月说话,抉月这会儿可就要捅你刀子了。” 从后室里走出来脸色阴沉吓人的越清古,他本是应方觉浅所托,来替抉月向王后讨个爵位什么的,保一保抉月,哪成想遇上抉月进宫,他也想听听抉月要说什么,便退到了后方些,不成想听到了这些东西。 他冷冷地盯着抉月:“抉月,你真当这凤台城里你能一手遮天不成?” 抉月倒也没有多少震惊,神色不改:“凤台城里能一手遮天之人绝非是我一个平头百姓,但我知道,越公子与方姑娘绝不适合。” “本候跟谁合适,论得着你说话?” 抉月一笑,看着王后:“王后您看,越公子的心,果真是在方姑娘身上的。” 王后的脸色不太好了,她非常不喜欢越清古为了另一个女人这样动气,更不喜欢他当着自己的面,毫不掩饰地动气。 “哥,你今天先回去吧,我跟抉月公子有话要说。”于是王后直接下了逐客令。 “歌儿你……”越清古语塞。 越歌把头一扭,扭到一边不看他。 越清古狠狠地瞪了抉月一眼,大步流星走出去。 等到越清古走远,越歌才说:“不够。” “什么不够?” “让我哥死心远远不够。” “娘娘真贪心。” “女人都是贪心的,不止贪心,还善妒。” “我不会替娘娘除掉方姑娘的,但我还能给娘娘另外的东西,娘娘便不想知道,秋水神使的死穴吗?” “成交。” “娘娘爽快。” “现在你可以说出,你要我帮你做什么了。” “不能让虚谷跌落深渊。” “没问题。” 死,虚谷是一定一定不会死的,不管他出多少事,犯多少错,得罪了多少不能得罪的人,他都不会死,神使身份是他的护身金符,从来没有听说过哪位神使被治死罪过。 往年有一位神使被刺杀身亡,引发了那样恐怖的后果,便可以让人得知,神使的生死与普通人不一样,只要不出刺杀这种意外,神使可以一直在这把椅子坐到他自然老死的那一天。 按照王轻候此刻的安排,在殷九思和于若愚的双重打压之下,虚谷顶多是在神殿里彻底失去话语权,成为一个摆设,从云端跌落泥泞里。 但抉月,要改变这种情况。 可以说,这是与王轻候作对。 所以当越清古气冲冲地出了宫,直奔王轻候府上,正好遇上了王轻候与长公主两人还在闲谈的时候,便将这事儿一股脑地说给了王轻候听,骂骂咧咧个不停:“我还以为抉月绝不会跟你唱反调,怎么着,他是要抱紧王后这条大腿了?” 王轻候靠在椅背上,想了想,他大概知道抉月要做什么了,便也只叹声气:“那我们也收一收,把这件事情尽量在最小的范围内解决吧。” “王轻候!”越清古惊呼,这还是王轻候吗?居然不对虚谷赶尽杀绝?居然由着抉月保他? 王轻候是个人渣不假,但这位人渣念着抉月日后帮到他的地方还多着,便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抉月沉入泥潭难以自拔,算是良心发现,决定帮他一把——他死也不会承认,这是方觉浅前几个时辰拿刀逼他答应的。 于是抉月的危机算是解除,而且解除得极为及时,眼下只剩下王轻候还处于危险之中。 王轻候拢一拢袖,笑看着长公主:“明日,殷九思会上朝吗?” “会。”长公主道,“所以我王兄今日还在哀嚎,平日里他不上朝倒没什么,我王叔若是来朝堂上了,他便不敢偷懒。” 要说这世上,殷王还有一丝丝忌惮尊敬的人,怕也只有那位殷九思前辈了。 一来,殷九思是殷家兄妹在这世上仅存不多的亲人之一,二嘛,自幼殷九思就是殷王的帝师,自小就没少打他板子,老师威严总是让人记忆深刻的。 “长公主可以旁听吗?”王轻候问。 “自然可以,朝堂左右两侧都有设暗阁,本是给王兄的智囊所备,方便临朝听政,辅助王兄的,但王兄从来没用过,我正好捡过来用用。” “谢过长公主。” “应该的。” 长公主离开的时候,准备找牧嵬,却发现牧嵬不在身边,几人一同走出门才发现,牧嵬正和剑雪比武过招。 “剑雪手中这柄剑,倒是极为不错。”长公主虽不会武功,但总是见过无数好东西,一眼就看出剑雪手中的新剑是把绝世神兵。 越清古便得意:“那是,我带方姑娘去给剑雪买的,能不好吗?” 长公主听着只笑了笑,也不多说什么。 那方的牧嵬和剑雪过招完毕,牧嵬忍不住羡慕:“剑雪兄这把剑可真不错。” 剑雪就忍不住炫耀:“可不,方姑娘特意给我买的,特别适合我的剑法,厉害吧?” “难怪呢,方姑娘的眼光看兵器总不会错的。” “嘿嘿,我们方姑娘对我可好了。” “我们长公主对我也不错。” “那长公主都没给你换把好剑。” “我是侍卫,宫里的兵器都是统一配发的,长公主也不能擅自改动规矩,才不像你,是个野人。” “野人怎么了,野人我们方姑娘对我也好,你嫉妒我。” 旁边嗑瓜子的应生:“呸,两个臭不要脸的,我们家小公子最好,从不逼我练武,怕我累着!” …… 不远处的一群大人,听着这三人幼稚得要死的对话,满脸无语。 他们几个操心着事关生死的大局和阴谋,这些小东西怎么就能活得这么没心没肺,争这么些不痛不痒的东西,还争得这么起劲儿? “天真真好。”越清古。 “无忧真好。”长公主。 “傻子真好。”嗯,王轻候,狗嘴里吐不出象牙的王轻候。 当然了,回宫殷安就给牧嵬换了把好剑,得得得,不能让他在外面受了欺负,被人瞧不起。 第一百四十三章 骂得热火朝天 第一百四十三章 骂得热火朝天 第二日的早朝简直热闹,这殷庭早朝已经很久很久没这么热闹过了,以前告病在家的,躲懒不去的,通通都精神抖擞地赶去上朝了。 怕是去得晚一点,都能让殷九思逮着冷嘲热讽一顿臭骂。 正如抉月所言,方觉浅应该是要见一见殷九思着朝服的样子的。 老者他一扫乡野村夫气息,合身的绛紫色朝服在身,宽大的水袖垂至膝下,湛亮的双眼里透着智慧的光,面色肃穆傲然,渊渟岳峙。 长公主在暗阁里看着这位叔叔,想起他小时候也是打过王兄屁股的人,不由得会心一笑。 殷王昨夜纵酒过多,今日又难得起早,便是脸色苍白,身子虚弱,强打着精神看着殷九思,笑道:“王叔今日怎么得空上朝?” “回王上,上朝议事乃是臣子本份。”殷九思倒不拿架子,也不跟殷王套近乎,按着臣礼回话。 “王叔快起,王叔有何事……”殷王说了没两句话,打了个大哈欠,半天没缓过劲儿来,眼泪都打出来了。 朝中一干臣子窃窃私语,有的低声发笑,殷九思站前方,一动不动,面色不变。 与他同样站立如松,面色如常的,还有卢辞,他与殷九思分站左右,殷九思左,左为贵,卢辞为右。 殷九思见卢辞神色异于常人,不由得多看了两眼这位新上任未太久的太史大人,听说他手段了得,今日见了,却的确是个后起之秀,年纪是轻了点,但是倒也稳重。 同样的卢辞也在打量着殷九思,但他的想法就简单多了,愿有朝一日做臣子,能做到像殷九思那样,做个孤臣,心向正道,无所畏惧。 等殷王哈欠劲儿过去了,殷九思开始例举虚谷种种不是,条条罪状。 殷王这哈欠便打不下去了。 前两天他才跟虚谷见过面,答应了要帮他一把,也是帮自己,怎么这一眨眼的工夫,自己的先生殷九思就跑出来弹劾起他了? 殷王,瞠目结舌,目瞪口呆,目光呆滞,宛如智障。 许久过后他才缓过神,不安地舔了舔嘴唇:“不是……那个,叔,你为何突然弹劾虚谷?可是有妖人作怪?” 殷九思曾经认真地想过一个问题,这个问题是,为何他教过的两个学生,一个帝王,一个公主,公主出落得聪慧通透,大气高贵,而那位自己用心更多的帝王却越长越歪,昏庸无道,荒唐误国? 这个问题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想不出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教出来这么个东西。 他时常心中有愧,他总觉得,他有愧于天下,先帝将殷王交给他,是想让他为天下培养一个合格的,优秀的,出众的君主,可以体恤百姓,仁爱施政,可是现如今…… 罢了,罢了。 “何处妖人及得上王上身边的妖后?”殷九思当真是半点面子也不给越歌留。 以前殷王不早朝的时候,王后是直接坐在龙椅上御案后的,今日是殷王要来上朝了,她才坐在后方帘子后边,没想到,还是让殷王逮上了骂了一句。 “叔叔这是说人家么?”王后伸手挑开帘子,露出小半张脸来,美得不可方物,朝中众人大多看着失神。 “后宫女子向来不得干政,敢问王后以何身份高居庙堂?”殷九思一点也不客气,正面开怼。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怎么,叔叔认为,女子就不能关心百姓了么?叔叔的心胸难道这般狭隘?”越歌的话里句句有刀,但是她唤着“叔叔”这两个字的时候,总有种莫名的娇软,普通人听了能心头发颤。 “关心百姓的人不会要耗死百姓修摘星楼,不会建无数行宫,更不会手段酷吏,刑罚残暴。”只可惜,殷九思实在是个铁面神,一点也不为越歌的娇软动心。 “好了好了,唉呀,这朝堂之上,如此对骂,成何体统嘛。”殷王赶紧出来和稀泥,再说下去,殷九思非把王后的底给她掀了不可,殷王他就还没见过比殷九思骂人更戳痛处的人——那是他没有见过王轻候骂人。 “王叔刚才说的虚谷之事,咱们继续。” 殷九思冷冷地看了一眼越歌,越歌眼中生恨,咬了咬牙,放下帘子退到后方,再未说话。 接下来便是殷九思细细说明虚谷的罪过,殷王大多时候打太极,东扯一下西拉一下,一直想把话题叉开,都开始关心起他王叔何时给他找个婶婶了,但殷九思就是不理他,一头扎在正事上,把殷王给气得呀! 暗阁里的长公主暗自好笑,着了牧嵬道:“我看王叔怕是不会轻易罢休了,你等下请他到我宫里来一趟,我先回去做两样小菜等着他,这一通话说下来,他肯定是累饿了的。” “是,殿下。”牧嵬点头,打开门送着长公主先行离去。 就在宫里头吵得鸡飞狗跳的时候,宫外头的神殿也好不了多少,于若愚是个比殷九思更不讲究的人,殷九思好歹还讲究用词文雅,于若愚是逮着了就开骂,直接骂娘骂祖宗,骂得虚谷满头满脸的唾沫星子。 但虚谷却一点也不慌神,他虽然惊讶于抉月竟然出卖了他,但他也知道于若愚这么一骂,旁边几位旁听的神使定然坐不住,抉月能出卖他的底细给于若愚,也就能出卖他们的,他们若不想也受这等待遇,就只能跟自己共沉沦。 虚谷想得挺美的。 旁边几位神使吃茶的吃茶,看戏的看戏,没有一个人脸上有担忧神色,相反他们看虚谷这般狗血淋头的样子,也觉得是个乐趣,他们这些神使哪个不是高高在上,自诩不凡惯了,很久没过谁的脸皮被人这样按在地上踩了。 抉月是不可能把全部的宝都押在王后身上的,他做事可能不像王轻候那样有多处目的,但稍微多处使力促成同一目的,对他来说,还是不难的。 这个时候,虚谷才意识到,他可能中套了。 其实真不是虚谷不够聪明,是王轻候他们快人一步,抢占了先机。 当然了,功劳都是小阿浅的。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家的感觉 第一百四十四章 家的感觉 神殿其他几位神使在今日于若愚开骂之前,就已经早早收到了抉月的亲笔信。 信中倒也没说什么其他,只是如实说了他“出卖”虚谷的事,并将出卖的原因定为——虚谷贪得无厌,巧取豪夺,竟敢将手伸进昭月居来要银子,触到了抉月的底线,故而做出了反击。 但余下众位尊敬的神使大人却是明事理,知大体的,多年来双方始终合作愉快,也相信诸位神使大人绝不会如虚谷这老匹夫一般,毫无下限。 可毕竟碍于曾与虚谷神使也算是结识一场,多年来不道恩情也有几分感情在,总不会真叫虚谷神使就此一蹶不振了去,也只是想给虚谷神使一点提醒,莫要当昭月居那般好欺。 这样一来,抉月公子他又是棍棒又是糖果的,连唬带哄着,总算是稳住了神殿中的其他神使。 方觉浅听得抉月说得风轻云淡,忍不住叹:“抉月你果然厉害,难怪凤台城人人都要敬你三分。” “哪里厉害了,你跟小公子才是处理这些事情的个中高手,不出意外,今日宫中也会缓和情势,长公主殿下怕是也会替虚谷在殷九思那里讨一条生路吧?”抉月翻着手里一块天青色的绡纱料子,拿起来在方觉浅身上比划了一下。 抉月正在给她挑料子做衣裳,花漫时给她挑的衣裳都有些太过花哨,虽说她是个正值芳龄的小姑娘,穿得再胡里花哨都是应该的,但毕竟方觉浅性子不同于旁人些,那些胡里花哨在她身上怕是让她难受。 她自己看中的又都是灰色青色黑色,死气沉沉没半分活力。 所以抉月决定自己亲自给她选料子裁衣裳。 方觉浅转过身去披着料子由着抉月比划,口中说道:“是啊,长公主原先不知道我们要害虚谷的,这会儿还感谢王轻候呢,如果虚谷倒下了,她王兄可就在神殿里失去了最大的支持力量,你说,长公主是不是特别惨,王轻候才不想救虚谷呢,是为了帮你才这么做的。” 抉月听着笑,收起料子折好,道:“是,小公子会这么做,也是因为你吧?” “唔,跟我关系也不是特别大,他在找你要帐册的时候,应该就已经想到这一重了,我看王轻候的意思,也是没想过要虚谷跌落深渊的,不然,任秋水就要独大了,他是不想看到神殿任何一方独大的,虚谷这么多年来朝庭里毕竟根基深厚,就算此次受了挫折,还是有与任秋水一战之力的。” 方觉浅不贪功,只说王轻候他的想法。 “不错,自此次后,任秋水与虚谷两人,便算是势均力敌了。”抉月道,“以前的话,任秋水总是弱一些,虚谷若要强行出手击倒他,也不是不可能。” 然后他叫来裁缝店老板,温和笑道:“将这些料子包起来,我要了,给这位姑娘裁衣,做好后送去昭月居。” “这位姑娘好福气,这些料子都是本店的新款式,面料舒适,最宜夏日穿着,而且,都价格不菲,抉月公子出手阔气……”老板喜笑颜开,抉月可是大金主,这一出手买的料子可抵得上他店里半个月的买卖了。 “好了,老板包起来便是,款式挑简单好看的做,绣娘也找手艺好些的,要是偷工减料,老板你可要当心。”抉月打断他絮絮叨叨地奉承,只掏了银子付了钱。 “不敢不敢,抉月公子您慢走。”老板点头哈腰送走两人。 两人出了裁缝店,抉月找了个客人极少的小茶楼,陪着方觉浅坐下,地处偏僻的小茶楼外很是安静,过往的行人更是少得可怜,只有几株垂柳垂着多情。 抉月笑看着方觉浅,好奇道:“你今日怎么一直不回去?不怕小公子找你么?” “不想回去。”方觉浅也觉得自己今日赖在外头的时间有些长了,但心底就是不大乐意往公子府走,腿脚都迈不动一般。 “还在生小公子的气呢?”抉月支着额头倚在窗边,目光柔和地看着她。 “也不是生气吧,就觉得……唔,不知道怎么说。” “就觉得在那里不自在,不管任何时候,公子府里头都充斥着阴谋,成日里都神经紧绷,全然没有家的感觉,对吗?”抉月帮她把说不出的感觉细细道来。 “家的感觉?” “就是,舒适,放松,没有压力,可以随意撒野,想怎么样就怎么样。” “你说的这是昭月居吧?”方觉浅笑。 “好像也是哦,要不你搬来昭月居?”抉月开着玩笑。 “好啊!” “开你玩笑呢你个小傻子,昭月居里的女子都是什么人?你住在哪里别人会怎么说你?也不知道避嫌,当心哪天被人卖了你都不知道。”抉月摇头。 抉月一直陪着方觉浅磨蹭到晚上吃过晚饭了才回去,送她送到公子府门口,他却不进去了,只让她晚上早点休息。 方觉浅应下,说好明天再去找他,进了门却闻到饭菜香,再一看,一屋子人等着她开饭。 应生一见她就哀嚎:“姑奶奶,祖宗,你终于回来了,我都要饿死了!” 方觉浅纳闷:“你们怎么不吃饭呀?等我干嘛?” “今天是小公子的生辰,等着你回来给他过生辰呢,饿死我了!”应生嚷嚷着。 “哦,这样。”方觉浅心一虚,完了,她在外面跟抉月浪到这时候才回来,王轻候怕是要气成一只小傻逼了。 果然看王轻候脸色,像是涂了锅底般的黑,淡声道:“过来吃饭吧。” “嗯……”方觉浅不是很会说话,想了想,还是说:“我吃过了。” “过来,坐下,吃饭。”王轻候一个字一个字地往外蹦,这语气听着让人起鸡皮疙瘩。 “好吧。”方觉浅坐下,桌上一桌子的好菜,最扎眼的还是那道糖醋小排,她提了筷子刚想夹,王轻候一把拿开,放去一边,冷着脸色:“凉了。” “我不介意的!”方觉浅筷子跟过去。 王轻候又拿开,“我介意。” 第一百四十五章 生辰,怒火 第一百四十五章 生辰,怒火 “不会吃坏肚子的!” “我不想给你吃!” 桌上众人纷纷闭眼不忍直视,什么叫驴唇不对马嘴,什么叫各说各的对牛弹琴,这就是啊! 花漫时出来和稀泥,道:“吃饭吃饭,阿浅,下次小公子再给你做排骨啊,咱今天吃别的。” “……”方觉浅也知道王轻候要气死了,便不跟着坚持。 但转念想了想,这事儿也赖不着她啊,她又不知道今日是王轻候生辰!他又没跟自己提前说! 一顿饭吃得比上刑还艰难,尴尬的氛围一直萦绕在人头顶,花漫时那么会说话的人儿都调动不了气氛,王轻候气压低得可怕,压得众人都喘不过气。 方觉浅突然就想起了抉月说的,家的氛围,好吧,这公子府果然是难有这样的好氛围的,别说撒野了,连吃个饭都这么痛苦。 好不容易捱过了晚饭,王轻候擦了擦嘴角,对着方觉浅道:“跟我出来。” “啊,哦。”方觉浅放了筷子,起身跟上。 走的时候阴艳拉了拉她衣角,可怜巴巴地地说:“阿浅小姐姐,公子心情不大好,他要是惹你生气了,你可别打他啊。” “我尽力。”方觉浅想着,王轻候再犯点浑,那自己真不一定能控制得了她这小暴脾气。 公子府的后花院里花开得极好极好,在阴艳的打理,这一片片的花丛不知比外面的花草开得好了多少,姹紫嫣红,满目繁华。 夜风里扑面而来的花香清新甜美,还有几只恋花的蝴蝶在月光下也不肯离去,振动薄薄的翅翼穿梭花丛中。 王轻候站在一片花海里,沐在月光下,莫名其妙地就透着孤寂凄凉之感。 “我知道你失了记忆,什么都不记得,怕是连自己生辰也忘了,所以在王后生辰的时候我就在想,不如你同我一起过生辰便好,这样一来,日子也好记。” 天啦,王轻候居然主动开始说真心话了! 方觉浅果然愣了愣,慢腾腾地走过去,小声说:“我……我又不知道你的打算。” “所以我今日特意备了饭菜,还叫人准备了礼物给你。抉月不是总说,别的女子该有的一切,你也应该要有吗?”王轻候转过身看着她。 “不……不用这么麻烦。”方觉浅这个心,是越来越虚了,总觉得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发生。 “你怕什么?怕我送你一堆人头?”王轻候挑唇一笑,笑得邪恶又魅惑。 “不不不,不是的。”方觉浅下意识后退一步。 王轻候跟进一步,低头看着她:“还是说你看不上我送你的东西?” “王轻候你这个人怎么总喜欢曲解别人的意思,你不讲道理!” “哦,现在要跟我讲道理了?你不是信奉不服就干吗?” “喂,你这是强盗逻辑,故意偷换概念,这是同样的事吗?” 王轻候再进一步,几乎整个人都要压在方觉浅身上了,方觉浅紧了紧手里的刀,谨记着阴艳的请求,控制自己,不要打死他! “你想不想看我要送你的礼物?”王轻候声音微微低下来,透着些奇怪的沙哑。 “说不想有用吗?” “没用。” “那你问个球!” “厉害了啊我的小心肝儿,如今顶嘴是越顶越顺口了。”王轻候抬起手,轻轻理着她头发,目光也随着指尖动,不再盯着她的脸,但却莫名让人更有压力,听得他说:“我本来是想送你一场花雨的,听花漫时说,月光下万花起舞,再浪漫不过了,便是如何铁石心肠的人都会感动,我倒也不曾指望你感动,就是给你看个新鲜景儿。” “那现在呢?”方觉浅全身上下都是不好的预感。 “现在嘛……呵。” 王轻候突然一声冷笑。 他握着方觉浅发端的手指松开,突然抽出了方觉浅腰间的双光,他两臂一振,飞身后退,两刀翻转之间似飞出千把利刃,目之所及尽是寒光,处处杀机,在他身上陡然爆发出磅礴雄浑的迫人气势! 方觉浅眉目一凛,退身往后与他拉开距离,站定之后震惊地看着王轻候。 没有花雨。 满院的繁花在他一招之下,尽数从中斩断,断口平整,整个后花园里的所有花草在短暂的沉默后,断口往上的那一截,纷纷倒落在地,无一幸免。 那几只恋花的蝴蝶也被刀气劈成两半。 方觉浅在心底盘算,王轻候的武功有多高。 她计算了一下,他的功力应该不会低于自己,但也不会高过自己,两人过招,结局只能是——两败俱伤。 她全没有想,王轻候这是发火,在动怒,在为她生气。 她关注的所有重点都在王轻候武功有几高,对打有几分胜算…… 王轻候手腕一旋,甩了双刀过来交还给方觉浅,依旧是站在那处,带着些懒散又从容的笑,衬着满地被斩成两断的花草,还有清冷得让人无由发寒的月光,他的笑容显得残忍又无情。 “现在,用不着了。”最后,他只这样说。 然后便转身走了,步子走得不快不慢,不急不缓。 躲在远方的几人拍拍胸脯,纷纷长出一口气:“还好还好,可吓死我了,幸好没打起来。” “这还不如打起来呢!”花漫时气道,“没看小公子这是真伤了心吗?” “那阿浅小姐姐也没错啊,她又不知道公子安排,也是倒霉,就今天一天晚归了,就赶上这日子。”阴艳替方觉浅辩解。 “都怪小公子自己矫情!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嘛!”花漫时气得直跺脚 “我看抉月公子搞的鬼,方姑娘不知道公子生辰,那抉月公子能不知道吗?他明明知道还不告诉方姑娘……”应生一语道破天机。 回到昭月居里换洗完的抉月坐在榻上看书,樱寺坐在一边给他轻轻敲着腿,好奇地问:“公子,我记得你前几日说过,今日是王公子生辰的,你怎么还带着方姑娘留在外边,不让她早些回去啊?” 抉月翻了页书,只笑,不说话。 第一百四十六章 长公主可想去南方? 第一百四十六章 长公主可想去南方? 他家小公子心思藏太深,深到有时候他自己都发现不了,不给他点刺激,他如何能发现他的内心是何模样,如何能让他自己确定,他对方姑娘的用情是几分? 普通的刺激对他是无用的,得是将他好心无视掉,甚至有些糟蹋掉,才能引得他勃然大怒,才能让他正视自己的感情。 在小茶楼的时候,他都已然准备告诉方觉浅,王轻候是今日生辰了,但听着她说她不想回去,便也顺手为之的,刺激一下小公子了。 抉月明明是喜欢方觉浅的,但他仍然这样做。 原因有两个,一,他知道,他便是再喜欢方觉浅,方觉浅也不会喜欢他的,因为,她虽然值得被呵护,但她需要的从来不是被呵护,二,他应了王后的,要让越清古对方觉浅死心,靠他自己是不能的,总得找找帮手,小公子可不正好是最大的帮手? “公子你在想什么呢,这页书你都一真没翻过了。”樱寺忍不住笑话抉月,“公子是在想方姑娘么?” “人小鬼大,下去吧,我今日也累了,早些休息。”抉月卷起书,敲了一下樱寺的头顶。 樱寺摸摸脑袋,迟疑着想了许久,不好意思般地问:“公子,我以后能常去王公子府吗?” “你去那里做什么?” “公子你喜欢方姑娘嘛,我常去的话,可以帮公子你说好话啊,不然王公子肯定要讲你坏话的,方姑娘若是偏信了怎么办?”怎么现在的小孩儿都这么天真? “你喜欢就去吧,不过替我说好话就算了,方姑娘身边有个叫剑雪的近侍,你多跟他来往,告诉我他的情况。” 抉月收了书放下,对于剑雪,对于神墟,他还是有些不放心的,他对神殿知之甚多,但对神墟却知之甚少。 对于未知的东西,人们总是有天生的危机感。 他不知道那里有多少危机等着方觉浅,这么多年来秋痕什么也没跟他透露过,他需要从另一个地方下手,找一找神墟的破绽,为方觉浅的以后做准备了。 后来很长一段时间,王公子府上都有一个比较奇怪的现象,四位小朋友,关系融洽,四位小朋友家里的大人,天天都掐。 有时候越清古也郁闷,郁闷着他是不是也要去找个小厮,不然总觉得不太合群的样子。 王轻候便道:四个人正好开桌马吊,五个人你想干嘛? 说回那天晚上,王轻候一展神功,毁了满院草以后,他公子府的后花园便是一片狼藉了,阴艳气归气,但也不敢把气撒出来,一边碎碎念咒骂着大人真烦,拿着外物发脾气,一边辛苦劳作,重新种花。 好在府上有了四位小朋友,全让她拉过来干苦力搬花草了。 而作恶之人自那晚后,却像是什么也没发生过,依旧悠闲自在地喝茶看书听曲儿玩美人。 只不过谁都看得出来,他有些刻意疏远方觉浅。 方觉浅更郁闷,他都发完脾气了,怎么还在别扭?正常人的世界怎么这么奇怪?就不能像她一样发完火,事情就过吗?大老爷们儿哪来那么多芥蒂。 得,有着方觉浅这么一想,王轻候更来气,什么玩意儿,凭什么明明是两个人的事,就自己一个人在恼火,她就总能跟个没事儿似的! 好在总是有正事要忙,也不能分了太多心思在这些“小事”上,这些天长公主来得很勤,原因说来说去不外乎那几个。 要么是她实在是喜欢王公子府上这气氛,方觉浅觉得这里没有家的味道,但是她却觉得这地方比王宫要干净得多,至少什么东西都可以拿到台面上来讲,也算是光明磊落了。 要么,是因为朝中有事她需要跟王轻候来通气。 这样一来,王轻候最近反倒是跟长公主要亲近许多了。 “虚谷受了些惩罚,王叔将朝中帮虚谷贪钱的人都治了罪,伤了他筋骨,神殿里面呢,原本与他亲近的人也疏远了不少,有两个已以投在了任秋水那一党,于若愚让虚谷在神像面前跪足三日,说着好像是没什么大不了的,但在神殿里来,这已是很重的苛责了,神殿里头众说纷纭,有一些已经在猜测,虚谷是不是要神使之位不保了。” 长公主三言两语讲完最近的情况,听着是很简单的事,他们为之努力的过程却艰难不已,至少要说服殷九思,就不是一个简单的事情。 好在殷九思毕竟要为殷王的王位考虑,最终总算是应了殷安的请求。 “嗯。”王轻候点点头,道:“有一句一直想问殿下,不知殿下可愿替在下解惑?” “什么事?” “殿下一直在凤台城中长大,这么多年来,可有看腻了这地方?”王轻候笑问。 “王公子这是何意?” “南方水患之事,最近朝中去的官员里,一半是卢辞的人,一半是虚谷的人,说实在话,这两方人手我都不放心,还缺一个能约束得住他们的人选。” “王公子希望我下南方?” “正是。” “王公子不是希望我下南方,是希望我带着安归来去南方。” “殿下之智,我早有见识。” “我为何要答应你。” “因为,说实话,除了安归来,在这凤台城里,大概没有第二个人,既会治水,又有心治水了。”王轻候看着殷安:“殿下知道如何疏通河道,改流引水,安置难民,合理派粮,备药防疫,甚至,处理死人吗?” “听来,王公子对此很是擅长。”殷安眉眼微抬,也看着王轻候。 “不过是这几天跟安归来聊得多,从他那里听来了不少。” “安归来乃是我殷朝质子,质子不可离凤台,王公子不知道?”殷安展现她身为殷朝王族的敏锐气息,对王轻候提起警惕。 “是放一个无用的质子在凤台城重要,还是要去救人重要,长公主殿下定能做出分析的。” “南方能人无数,莫非我在那里找不到一个会治水的人?需要从凤台城带一个过去?”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世上只她最深得我心,也最不识抬举 第一百四十七章 世上只她最深得我心,也最不识抬举 殷安似笑非笑地看着王轻候,对于这个人她虽然很是欣赏,但却从来没有完全相信过,敢全心全意相信王轻候的人,只有两种人,天真无邪的小可爱,以及死人。 恰好,殷安哪种都不是。 她带着王轻候的警惕,身子微微后倾,这是一个戒备的姿势,她在等着王轻候给她一个合理的解释。 王轻候将她细微变化尽收眼底,但是他除了对方觉浅有些没办法外,对付起其他的女人,他从来从来,都是得心应手的,哪怕眼前人贵为长公主,也并没有多大差别。 “当然能找到。”王轻候笑了笑。 “但是任何人都比不上安归来的作用大,试想一下,南方百姓若是知道,殷王陛下为了救人,不仅愿意派公主前往,甚至连质子都愿意放回去,这是多大的天恩?” “安家在南方也颇有名望,虽不及四大诸候地位之高,但翰平候好说也是河间候的亲爱,你若能带着安归来前去,百姓得多感激?翰平候得多感激?甚至,河间候也会对殷王感恩戴德。” “殿下你一直希望为殷王在民间挽救名声,做些好事,结些善缘,定是不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的吧?更何况,这样一来,殷朝还能收拢南方数族的心,那地方我记得,大大小小的诸候,林林总总差不多二百多号呢。” 殷安有许久没说话,只是直直地看着王轻候,像是在权衡着王轻候的话是否可信。 “你真的是一个很好的说客。”殷安只这般说道。 “在下只是陈述事实,事实说来,总是容易,担不起说客之辞。”王轻候拢袍轻笑。 “但是,你为什么要这么费心替殷朝着想?我虽不曾去过各诸候地,但也知晓,各大诸候跃跃不试,多有不安,每一个都似乎在摩拳擦掌,剑指凤台,你身为朔方候三子,难道不知?”这位长公主殿下真是太睿智了。 “那是别人的想法,跟我朔方城无关,想殿下也知,我朔方就巴掌大一块地方,跟其他几位大诸候比起来,简直是小巫见大巫,更不是殷朝一合之敌。全靠老天爷赏饭,祖宗荫庇,那地方生得好,两河相汇,又无水灾,田地肥沃,百姓知足,日子倒也过得舒坦,试问我朔方城是要搭错哪根筋,才想着跟殷王作对呀?” 王轻候从容应答。 “那我就不明白了,王公子如此尽心的原因,是什么?” “我只是因为当年季婉晴之事,对安归来有些歉意,不管是我,还是我大哥,总的来讲,是我王家欠了安归来的,能让他回去见见家人,甚至于见见季婉晴解开心结,都是功德一件。此事于殿下也有利呀,正如殿下所言,诸候人心不稳,殿下此去,不正好收拢人心么?” “我会考虑的。”最后,殷安说道。 “好的,静候殿下消息。”舌灿莲花的王轻候总能说服他人为自己做事,不管对方是谁,只要他愿意,他就能说出诸多花样来。 “听说你最近跟方姑娘吵架了?”殷安按下此事,她需要一点时间去想一想这件事的可行性,所以转而说起其他事来转移王轻候的注意力。 王轻候倒也不想把长公主逼迫得紧,便接着话道:“嗯,世上只她最得我心,也只她最不识抬举。” “王公子这是对方姑娘动了真心了?” “真心之说倒另论,只不过,这世上谁还没瞎过呢?” 半真半假话的,让人听不出真相,殷安总觉得不管王轻候说什么,他的话都只能信一半,甚至,一小半,他这样的人,殷安知道,看似轻浮,却心深似海。 后来的事情就不用再细述,大概也就是殷安去跟殷王说了说,又跟殷九思请教了一下,对于去往南方治水患,并带上安归来这件事,进行了探讨,分析了下利弊,最后得出结论,除了长公主的生命安全不太能得到保障外,其余的只有利。 但生命安全这种东西,总是可以想办法保障的。 而同意安归来同去,则费了殷安不少心思,游说多时,终算得行。 于是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长公主携安归来,率众朝臣,三神使,共赴南方。 此次阵势搞得这么大,大家是抱着要一治到底,永绝后患的找算去的,南方那样的肥沃土壤,本可长出饱满的麦穗,甜美的水果,再养育成群的牛羊,却因为水患,年年民不聊生,实在让人痛心。 若此次能一举根除水患祸害,倒也是个恩泽百年,福泽后人的好事。 王轻候等人自然要去为殷安和安归来送行,虚谷坐在马车里,神色如常,似对最近发生的一切都无动于衷,只是他淡淡地看了一眼王轻候,明明是苍老的眼神,却像是两枚毒钉要钉进王轻候的肉里。 王轻候微微抬眼,与他对视,目光里不含半点锋芒,平和自然得像是对最近一切,毫不知情,虚谷的两枚毒钉,钉在了一团棉花上。 而从头到尾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的安归来,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得到了其他质子梦寐以求的通行证,可以回到故土。 他仍是有些不敢相信般,看着王轻候与方觉浅时,神色复杂。 “你们是怎么做到的?”他问。 “花去半条命做到的,所以你给我好好表现,治水之策我都写好给你了,灵活运用,别出篓子。”王轻候才不跟他客套,该得的功劳一分不让。 “你要不要带句话给我表妹……”安归来弱弱地问。 “你能不能少想点这些事儿,此次叫你回去是叫你忙活这点破事儿的吗?大老爷们儿的,能不能有点志气?”王轻候听着安归来这话就来气。 安归来本还对王轻候有几分感激之情,听了这话,感情之情烟消云散,只对着方觉浅行了个礼,道:“方姑娘,我虽不知你们如何办到此事的,但我知道你肯定出了不少力,谢谢你。” “不用谢。”方觉浅连忙摆手,“你好好加油吧!” “我会的!”安归来笑起来,一口大白牙,少年大笑起来真是不得了,那满满的少年气,满满的邻家竹马感,简直是扑面而来,让人不由自主地也跟着心情明朗。 他刚要上马车,又回过头来,望着方觉浅:“方姑娘,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第一百四十八章 长公主南下 第一百四十八章 长公主南下 “为什么?” “就是这么觉得。” “谁让你这么说的?” “没有谁,我虽然的确不如你们聪明,但是我知道今天这一切跟你们有关,那天你来问我愿不愿意回去,是尊重我的意思,所以谢谢你。如果换成是王轻候,他根本不会管旁人的想法的,只要能达成他的目的,别人的意愿根本不重要,所以我觉得你是个好人。” 安归来说得很是认真,像是小孩子在先生的眼皮底下学字时一样认真,写字时一撇一捺,他说话时便一板一言,活像是怕方觉浅不信他一般,眼神都用力,拼命证明着自己的真诚。 “那我也谢谢你。”方觉浅笑起来,眼中泛着些活人气色。 毕竟她身边从来没有人告诉过她,她所作所为是对是错,是好是坏,只跟她说这一切都是利益驱使,无关道德。 现在有人说她是个好人,她便觉得很开心,得到了肯定的开心。 马车里的长公主看着这一幕,也会心一笑,轻轻放下帘子暗自想着,最复杂的人,和最简单的人在一起,会是什么样子? 想想便有趣。 牧嵬作为长公主的随行侍卫,自是要跟着前去的,他骑着高头大马,英姿勃发,对这次的南行之旅隐隐有些期待,出发之前,他向应生请教了许多在南方要注意的事,更打听了不少有趣的事物,盼着他的殿下在南方过得自在舒适,不受半点苦才好。 他看到长公主方才的神色,轻声问:“殿下,属下总觉得,那王轻候不会那么简单就帮着咱们。” “当然,凤台城能人无数,身居高位的能人更无数,我是最了解他本质的,身居高位的人,我这样的人,对他来说是个威胁,他不能对我如何,自然要想办法把我调开。对付一个王后他已是不易,再要提防我,他便是处处束手束脚。” “那殿下你的打算是……”牧嵬不解问道。 “我总有一种感觉,王轻候会在这凤台城里再掀风雨,我便是离开些日子又如何,就看看他能掀起多高的浪。凤台城污浊了这么久,若有个人来洗一洗,我自是乐意看到的,而且他跟王后不对付,我就不用担心他归顺王后,不出意外,他与王后之间还有得棋要下。更何况,我王叔已然出山,没人能在他眼皮底下对我王兄不利,所以,我大可放心大胆地去南方,收一收那些心怀不轨之徒的人心。” 我蕙质兰心的长公主殿下哟。 牧嵬极是佩服地看了一眼马车帘子,像是透过了这帘子看到了长公主自信又从容的眼神一般,他深深敬仰的殿下,从来都不是柔弱女子。 她厉害着呢,她有着堪比男儿的志气和豪气,更有着比普通男儿更长远的目光,更过人的胆识。 能为这样一位长公主出生入死,是他的荣幸,是他身为骑士的至高荣誉。 眼见着长公主的马车走出城外,车队渐渐只剩下个小点,王轻候等人才转身准备回去。 “王轻候……”方觉浅想跟王轻候说,她有事要走开,却见王轻候目光直望着街对面。 对面站着一个人,上谷城质子任良宴,他依旧是衰老颓废的模样,目光浑浊不清,他垂着的手指动了动,脚尖往前迈了一步,但又缩回去,继续看了一会儿王轻候之后,他走入人流中,随着人潮离开了。 “下一个就是他了。”王轻候没管方觉浅要说什么,只是轻声道,“他会主动来找我的。” “为什么,他又不知道这一切是你做的?”方觉浅奇怪道。 “我会让他知道的。”王轻候转头看向方觉浅,“你刚要说什么?” “我……” “去昭月居的话就免了,今日还有事。” “哦。” “去昭月居做什么?” “抉月给我做的衣裳应该好了,我想去拿一下。” “叫他送来。” “哦。” “你除了‘哦’不会说别的了?” 方觉浅望望天,望望地,不知道最近这位杀神是不是有病,换着花样地挑她毛病,怎么着都不对,便应:“嗯。” “呵。”他冷笑,转身,走了。 花漫时,阴艳,应生齐齐围上来,围在方觉浅身边,纷纷惊叹:“疯了疯了,小公子这是疯了!” “对,失心疯,有毛病!”方觉浅骂道。 “你是真看不出来公子这是喜欢你呀?”花漫时不知是该喜该愁,可纠结死她了。 “他喜欢我?呵!”方觉浅也冷笑,“他喜欢的人少了吗?” “此喜欢非彼喜欢,你可明白?” “明白啊,但他的喜欢能掰成一百份给一百个人,然后再从这一百个人手里原封不动地收回去,留着那一百个人哭得肝肠寸断他也不回头,我才不要。”她说得很有道理,这的确是王轻候能干出来的事,众人无法反驳。 然后她甩甩手,走了——世上果然只她最深得王轻候之心,也只她最不识抬举了。 那三人头发都要愁白了。 往日里呢,她们都担心着阿浅涉世未深,不识王轻候口蜜腹剑,生怕她被王轻候的花言巧语给蒙骗了。 没成想,这担心全白担了,如今倒了血霉的不是阿浅,反倒是阅尽人间风月的小公子。 这叫什么事儿啊! 全天下大概也只有像抉月那样细心的人,才能发现,方觉浅其实早已不再是当初那间初到人间的懵懂客了,她已有变化,哪怕那变化再细微,再不可察,温柔如水的抉月公子,都能看得分明。 她的这些变化,是有了正常人该有的情绪,只不过这情绪像是大地深处,大海深处,最深最深处发出来的细弱声音,需要仔细听,用心听,认真听,才有听到那一点点的声音。 非王轻候对感情愚钝不曾察觉,他是那样了解人与人之间复杂又奥妙的感情,并且完美利用驾驭,又怎么会不识? 只是他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操心,没有那个时间与精力,去如此用心地倾听一个细弱的声音,他错过了太多本属于他的,阿浅的小情绪。 错过了,就很难再找回来。 阿浅便也只能落得一句,最深得他心,也最不识抬举的点评。 第一百四十九章 小子倒是挺狂妄 第一百四十九章 小子倒是挺狂妄 王轻候说府上有事,倒也不是要诓方觉浅,而是真的有事。 他的府上有一位长者正在等他,独自在他花园里逛了逛,阴艳新种的花草还未长好,泥土都是新翻过的,在夏日烈阳里一晒,便透出焦土的干燥味道。 他见到方觉浅,先打了个招呼:“小丫头,我们又见面了。” 方觉浅笑着行礼:“九思前辈,你怎么来了?” “来看看你,也看看,你家公子。”殷九思说着,目光一扫,扫在了王轻候身上。 大概是因为他是帝师之故,他的目光也总是透着威严,哪怕他笑得和蔼可亲,也不由自主地让人隐觉压力。 “见过九思前辈。”王轻候拱手行礼。 “你似乎并不意外我会来这里?”殷九思问道。 “一直在等前辈来,怎会意外?”王轻候清楚,跟这位前辈,就不要来虚的了,直截了当地说话会好很多。 殷九思笑了笑,与王轻候走进屋里,王轻候着应生他们准备水果茶点,让方觉浅坐在身边。 “你为何等我?”殷九思端茶问道。 “等前辈来向我提问。”王轻候不着痕迹地把问题重新抛回给殷九思,这种时候,他先开口说什么都是错,不如等他先提好一些。 殷九思微垂的目光里看不出喜怒,拔了拔茶杯盖,似是随口提道:“听小安儿说,王公子你似乎为王上的天下,颇为费心,是你提出了建议,让长公主前去南方,一来治水患,二来收人心的?” “正是小子。”王轻候并不否认。 “多年前我曾与你父亲朔方候有过一面之缘,当年他还是个意气风发的中年人,雄韬大略,令人佩服。他三个儿子,老大王启尧,老二王蓬絮,老幺正是你王轻候,老二病死凤台,老大准备接任诸候爵位,落得你这个本是最该受宠的老幺千里迢迢来到凤台城为质子,你心里便没有半分怨恨?” 殷九思突然说起他事,让人不解其意。 王轻候只道:“质子本就是殷朝约定俗成的规矩,五大诸候地都不曾有过任何反对,我二哥身为质子时,病死在凤台城里都未有半点怨恨,我如今活得好好的,又何处生恨,何处起怨呢?” “你的意思是,朔方城忠心于殷朝,生死亦可置之度外,对吗?”殷九思问道。 “对。” “王轻候,你在撒谎。” 王轻候心头一跳,面色不改,说:“也对。” “哦?”殷九思这才觉得这对话有了点意思,便道:“怎么讲?” “朔方城忠心于殷朝,对,将生死置之度外,不对。没有人不怕死,我又不是圣人,我当然不可能将生死放下。” “所以你是想告诉我,你这般辛苦为小安儿出谋划策,是想求一道护身符,而忠于殷朝,便是你的叩门砖,对吗?” “对。” “忠心殷朝这块砖可真好搬,谁都能拿出来敲两下。”殷九思一笑:“说说而已的话,也就说说而已。” “所以今日前辈,是来让我拿出实际行动来的吗?”王轻候摸到了殷九思这一连串话语中的脉门。 “我帮你调走了虚谷这么大一个死敌,你总得要做点什么回报我吧?”殷九思的话让人听不明白。 王轻候眉头一皱。 殷九思笑道:“于若愚乃是我多年好友,此次虚谷本已放弃南下机会,要专心对付你,是我让若愚兄将他带去,给你以缓冲之机,王公子认为,此事当如何报答我?” 王轻候听了笑开来,笑得放松惬意,又摇了摇头:“九思前辈过虑了,便是虚谷神使还在凤台城,他也不能拿我如何,但仍多谢九思前辈为晚辈费心。” “小子倒是挺狂妄。”殷九思乐道,这便有了点当时在篱笆院里织簸箕的那老头儿的味道了。 “若没几分真本事,也入不得前辈的眼,前辈想让晚辈替你做什么,尽可直说,我这个人,不受恩惠,不受威胁,只有自己想做与不想做。”王轻候再不掩饰自己,面对着殷九思的时候,他放开了说,大胆地说,不必有任何遮掩。 “好小子!”殷九思合掌一击,也不端着了,爽朗笑道:“有几分你爹当年的风采,难怪听说你王松予那个老王八蛋最宠你!” 王松予是王轻候他爹的字号,殷九思这么叫……有点儿不讲究! 然后,殷九思就不说了。 他转向一直坐在旁边,满心挂念着去昭月居的方觉浅:“小丫头,这人你没跟错。” 小丫头叹气:“老前辈,这茶好喝么?” 唔,老前辈用他的茶赶过客,方觉浅这是要学过来了。 殷九思一开始没反应过来,想明白了后,放声大笑:“怎么着,你不欢迎我?” “欢迎的,但我坐在这儿,跟个木头似的,也不知道能干点什么,说点什么,就这么干听着,也很无聊的呀。”方觉浅再叹气。 “那我跟你说个不无聊的,听没听说,王后最近闲来无事,要对你下手啊?”殷九思乐了,还真没见过方觉浅这号的。 “唉,又是因为她哥哥的缘故吧?她是不是闲的呀?”方觉浅咂了下舌。 “不是,这一回是因为这位王公子。” “怎么,她看上王轻候了?殷王还允许他养小倌啊?”方觉浅顺口就说出来了,殷九思笑得前俯后仰,王轻候一脸绿。 “她要除掉王轻候,凤台城容不得像王轻候这样的质子,王后更容不得,既然虚谷走了,她没法儿坐收渔利,自然是要自己出手的,而你,是她最好的突破口,你怕不怕她?”殷九思笑声问道。 “怕什么,她又打不过我。” “但是她有权力啊,她可以叫一千个人一万个人,活生生累也累死你。” “可是我有脑子啊,我不怕她。” “她脑子不比你差。” “那还怎么玩啊,她又有好面孔,又有好脑子,还有好权力,看来我只能让王轻候去给她当小倌了。” “哈哈哈……” 殷九思笑得再难自抑,他突然觉得,这王轻候府上,最有趣的人不是他,而是眼前这小丫头,实在是太对他味口。 第一百五十章 为自己深爱的人去死,一定很幸福吧? 第一百五十章 为自己深爱的人去死,一定很幸福吧? 等他笑够了,方觉浅才笑着道:“老前辈,你就别绕弯子了,你想让我们做什么便说吧,我真的还有事。” “好,那我也不逗你了,我要你进宫见王后。”殷九思还真是不客气,推着方觉浅便往死路上走。 “然后呢?”方觉浅问,见她要做什么? “等一下。”王轻候打断他们的对话,看了一眼方觉浅,对殷九思道:“前辈,不管是你,还是王后,又或是虚谷,都是冲我来的,让一个女人替我去挡难,难不成前辈是看不起我吗?” 殷九思素闻王轻候贪生怕死,便有些诧异他此时能拦在前面说这番话,他瞧了瞧方觉浅,又瞧着王轻候:“依王公子之意,你要自己进宫见王后了?” “有何不可,难道王后也要派一千个人,一万个人围杀于我?” “那倒不会,王公子你可知,王后叫她入宫是何事?”殷九思问道。 “不知,去了便知。”对于越歌那个神经病的想法,一般人还真不可能猜得到,王轻候也不想做无谓多余的揣测。 “好,你要进宫不易,我替你安排。”殷九思倒真是爽快,半点也不坚持非要让方觉浅去。 送走殷九思,王轻候喝了口茶,淡声对方觉浅道:“现在你可以去昭月居了。” “我不去了。”方觉浅坐一边,扭捏地动了动,干巴巴地问:“你为什么要替我入宫见王后啊?” “你不是她的对手,至少现在不是。”王轻候没看她,只专心地研究着茶杯里立着的茶叶尖儿,“你下去吧,我坐会儿。” “王轻候……” “下去。” “……好。” 王轻候知道方觉浅要跟他说什么,幼稚点的话叫重新讲和,成熟点的话叫推心置腹,她不是喜欢磨磨叽叽的人,喜欢有事就摊开,不爽就打一架,她有点受不了最近王轻候时好时坏,反复无常的脾气。 但王轻候并不想。 任何一场深刻的对话,都将会把他的心重新拿出来翻拣一次,聪明如王轻候,知道说多了心里话,容易走越远,陷越深,不如什么都不要说,将一切交给百年后的黄土厚地,埋进泥里。 而且,他并不喜欢现在的他自己,他甚至有些厌恶此刻拖泥带水的自己,他仍是喜欢当初那个,薄情寡义,凉薄狠辣的自己。 两日后,王轻候进宫。 越歌从王轻候府上搬去的那株海棠树,开得蔫蔫的,树叶发黄,海棠花尽落,一株好树已尽显枯败之势。 王轻候看了两眼,也没说什么。 “见过王后娘娘。”王轻候行礼。 “我要见的人不是你,是方觉浅,听王叔说,是你自己要替她来的?”越歌笑看着王轻候,依旧甜美得让人沉迷。 王轻候挽笑,从容又风流:“内子嘴拙,不懂说话,怕她冲撞了王后,臣下便替她来了。” “内子?有趣。那女人之间的悄悄话,要怎么说给你听呢?”越歌走过来,两手负在身手,仰着头笑眯眯地望着王轻候好看的面庞。 “不瞒王后,内子活得半点也不像女人,她倒是未必有臣下懂女人的心思。”王轻候也笑望着她,两人目光相接,各自带着警惕与试探。 “那好吧。”越歌歪歪脑袋,笑道:“王公子你聪明无双,定是知道我找方姑娘要聊什么,不如王公子,来给我一个答案?” “你兄长所做一切事,皆是他自己主动凑上前来,与内子无关。”王轻候道。 “哦,是这样么?”越歌轻笑,“这么多年来我哥在凤台城虽然胡作非为不少事,但都有把握有分寸,不涉及朝政是他最大的底线。他一直以来,对我涉政之事很不满意,他希望我就像普通的女儿般,赏赏花听听曲儿,约几好友踏踏青再折两枝海棠作景就好,所以,他并不想帮着我掺和朝庭里的事。” “但自从。”她话停了一下,眼中的笑容也淡了去:“自从他遇上方觉浅,便屡次打破底线,不止朝政,连神殿他都要惹一惹,王公子,不如你告诉我,这是为何?仅因为,他爱闹事的性子变得更猖狂了些?” 认真讲来,王后这话没错。 越清古的确喜欢搞事,热衷搞事, 以搞事为终身大任,但是在挑拔神殿与朝庭关系上这件事,他的确是极力拒绝过的,只不过有王轻候这样要死也得拉着朋友一起死的人在,他跳不出去,只能跟着王轻候他们一起在凤台城里发疯。 要说有部分原因是方觉浅,理由也不是完全不成立。 王轻候心间莫名有点心烦,但好在他惯来擅长演戏,倒也掩饰得毫无痕迹,只笑声道:“难道靖清候对挖人墙角有种莫名的热衷,喜欢别人的妻子?” “你少跟我装糊涂。”越歌冷笑了声,“跟我绕圈子,我能绕到你没办法活着走出这里。” “王后希望我做什么?” “帮我杀了她。” 王轻候目光微凝。 越歌走开,手指头拔了拔屋内桌上瓶子里插的花,青葱手指划过红玫瑰,像是划过了一滩艳红的鲜血。 “既然你说她是你的妻子,那想来她很爱你,为自己深爱的人去死,一定很幸福吧?王轻候,我杀了她,让她为你而死,让她幸福如何?”越歌这莫名其妙的逻辑只有她自己能理解。 “已有无数人帮着你阻止靖清候接近她,不止臣下,还有抉月,你为何就是不肯相信,是靖清候在单相思,与她无关呢?” “那她就更该死,我哥看中的女人,竟然不从他。” 这没法儿聊了,左右都是越歌她有理。 她摘落一片花瓣捻动在指间,声音也泛着如同玫瑰花香一般的清甜:“原先我今日让她进宫,是我自己要亲自动手的,但既然你来了,便改了主意。本来我与抉月的确有交易,我会放过虚谷一条命,而他会从旁让我哥对方觉浅死心,但是前些日子我哥进宫的时候,我兴致勃勃地拿出摘星楼的草图与他看,跟他说摘星楼会对着他的府邸,我以后可以天天看看他,他竟把我的名字叫错成方姑娘。” “王公子,你说,她该不该死?” 第一百五十一章 我劝你,现在放下他 第一百五十一章 我劝你,现在放下他 王轻候很清楚,如果是以前,换作以前,他是以前那个他,他也许会毫不犹豫就说,对,该死,王后你开心就好。 哪怕最后他依然会拼命救下方觉浅,也只是因为,方觉浅是他的贵人,可助逢凶化吉,但嘴上说一说,却并不会让他觉得有任何为难的地方。 但此刻的他,却怎么也开不了口说出“她该死”三个字,就像是有青苔长满了他的嘴巴,让的声音都变得喑哑,喉结里发不出半点音节。 “王后想做什么?”最后他只能换个角度,重新接上这个话题。 越歌转身看着他,道:“你有两个选择,要么今日死在这里,要么,你在这里帮我杀了她。换言之便是,你死,或者她死。” “你不是说她很爱你吗,我想看一看,她是否能爱你,爱到为你去死。”越歌笑起来,唇角弯弯,梨涡浅浅,浅浅梨涡里都是如糖如霜的笑容。 王轻候倒素来也知晓,越歌平日里就以折磨他人为乐,后宫里的女子没几个没遭过她毒手的,打杀朝臣更是家常便饭,她娇弱的身躯里不知为何就能蕴藏那么多恐怖又变态的能量。 所以,对于王后给出的这种选择题,他倒也是没有太多意外。 他想的是,方觉浅为他去死?当然可能了,她对自己有再多不满,都不会改变她会保住自己一条烂命的想法。 但,要让王后失望的是,不会是因为她爱自己。 真是没意思透了。 一个时辰过后,有人往王公子府上送了急信,信上说王轻候言语不慎冲撞了王后,此刻正被严刑拷打,命在旦夕。 方觉浅听了二话未说,提起双刀就往外走。 花漫时张开双手拦下她:“阿浅!这是个圈套!” “我知道。”方觉浅绕开她,继续往外走。 “知道你还去!” “我不去王轻候要死。” “你去了你要死!” “……他,他是替我进宫的,本来要死的人就是我,再说了,我未必会死。” “阿浅,阿浅你听我说,不是靠武功就能在王宫里活下来的,你知道的。” “嗯。” “方觉浅!你疯了!” 花漫时急得眼泪都淌出来,划过脸庞而她未觉,她拉住方觉浅的手臂,尽量压低了声音,柔和地劝着方觉浅:“阿浅,我们想想办法,再想想办法。” “王轻候最怕疼怕死,蚂蚁咬一下都能叫唤半天,他受不住刑罚之苦的。”方觉浅两手按着花漫时的肩,笑道:“就算我们之中要有一个人想办法来救人,也该是他来想,而那个受刑的人,只能是我,因为他更聪明,而我更能扛痛。别担心,我不会出事的。” “阿浅——” 花漫时抓不住方觉浅,眼睁睁看着她衣袂从掌心滑走,她追出去好几步,跌在大门边,眼看着方觉浅直奔王宫而去。 “方姑娘呢?”抉月微微喘着气,跑到花漫时旁边扶起她,看他额头细汗,他应是一路急跑而来。 “进宫去了。”花漫时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死死拉着抉月的衣袖:“救救他们,抉月,看在王家的份上,你救救他们!” “我会的,你先回去等我消息,不要轻举妄动。”抉月说完,半点未迟疑,直往别处赶去。 同时在卢辞的府上,阴艳敲烂了卢府的后门,急得她脸颊通红,出门连花篮都没带,一见到卢辞,她便急声说:“卢大人,公子出事了,阿浅小姐姐也怕是要出事,在王后那儿,救人!” 卢辞安抚住她情绪,声音很低沉:“阴艳姑娘,我早先收到了公子的信,不管发生什么事,他都叫我不要暴露,尤其不可以进宫替他求情。” “什么?”阴艳低呼。 “公子应是料到有今日,所以早做了准备,你别急,公子肯定已有对策的。” “能有什么对策啊!王后此人,你最清楚,没有人料得到她要做什么!” “阴艳姑娘何不占一卦?” “占不了!公子与阿浅小姐姐的卦象,我师父都不敢轻算,我哪里算得到?” “那就相信公子!” “我……” “先进来,别让人发现你。”卢辞带着阴艳先进了后门,谨慎看看周围无人跟着她之后,才合上了后门。 凤台城中各方人马均动,殷九思老前辈在篱笆院子里泡一壶山野粗茶,静织箩筐,编出一张密实的网。 宫门口的方觉浅卸下双刀交给侍卫,孤身入王宫。 越歌坐在凤宫大门台阶上,手里拿着束花在撕着花瓣玩,笑看着她:“你来了?” “他呢?” “喏。”越歌努努嘴,引着方觉浅往后看。 王轻候被两根铁链锁住手腕半吊在空中,可见之处尽是血痂,地上扔着一条带血的荆藤,上面倒刺密布,抽在人身上,能连皮带血地撕下一块肉。 殷红的血顺着他身体往下滴,悬空的脚尖之下积了一滩。 听到方觉浅声音,他艰难地抬头看了一眼,眼前被鲜血覆盖,他连看见的方觉都似沐在血中般。 “给他上刑的时候,我跟他说,只要他喊一声痛,我就停下来,然后让你替他受完后面的刑,可他一直不喊,你快告诉我,你听了感不感动?”越歌绕到方觉浅身后,下巴靠在她肩上,在她耳边轻轻软软地说话,像是呵着热气在她耳际边。 方觉浅始终不出声,只是静静地看着悬在半空中的王轻候,眼中的杀机越来越重,越来越沉,宛似黑云压城般,浓重杀意快要淹没她本是漆黑的眸子,镀上血色。 “我劝你,现在放下他。”方觉浅未看王后,只是低声说。 “哦?在这王宫里,你是第一个敢劝我的人呢。”越歌偏了偏脑袋,樱桃小口离得方觉浅耳朵更近了些,像是亲昵无间的两人,在贴耳说密语,“我要是不呢?” 方觉浅轻轻眨了下眼,再睁开眼时,眼中再无半点清明之色。 纤长浓密的眼睛之下尽是妖娆嚣艳色,活过来的眼角朱痣似鲜血要在她脸缓缓蜿蜒,她薄唇轻勾,勾出销魂摄骨的媚。 灵巧如翻花般的手掌轻轻在空中一旋,指尖闪一闪冰冷的光,她的手掌,温柔地落在了越歌颈上。 第一百五十二章 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第一百五十二章 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扣住她喉咙,提着她直往凤台内殿飞身而去,立在半空,停在王轻候旁边。 另一手她扳过越歌的脸颊,让她正对着王轻候:“什么时候你想好了,要放下他了,就眨下眼睛,我就放下你。王后娘娘,武功在这宫里的确用处不大,但杀你,却是绰绰有余的。” 凤台中的侍卫悉数而动,黑压压一片全都围上来,将悬于半空的三人围在中间,听着还有不少人正从远处赶来,他们高喝着贼子大胆,赶紧放下娘娘,又说她冒犯娘娘,当诛九族,还有无数的弓箭手架好了长弓与利箭,就要万箭齐发刺穿方觉浅。 王后也是个硬性子,脸色青紫,也不敢眨眼求饶,只死死地瞪着方觉浅,咬紧了牙关。 方觉浅衣袂翩翩,含着诡异的笑,凑过王后耳边,在她耳旁轻言劝语,宛似情人间的深情低喃:“王后娘娘,我与王轻候都是孤家寡人,一条贱命,有如草芥,死不足惜,我们两个若能换你这位当世妖后一条命,你说这算不算为天下除害,为百姓请命?” 越歌眼珠子转了转,恨意从她眼中迸发出来。 “你说,当你死了,这天下会有几人为你流泪?殷王是不是会再找一个绝世美人好生圈养?除了你哥哥越清古,还会不会有人替你收尸掩骨?想一想,当你死后,满城的欢呼声,满天下的奔走庆贺,还真是一件让人心情愉快的事情呢,要不,咱们一起死了算了吧?好不好?” 在越歌的认知中,她只知道方觉浅是个性情古怪的人,有些冷,有些硬,有些不通人情,还有些常人身上罕见的直来直往,她未曾见过方觉浅杀人时的诡艳模样,未曾见过激怒方觉浅的后果,更未见过方觉浅灵魂深处最可怕的原始杀戮力量。 于是她低估了方觉浅,想不到在今日,她会用如此粗暴的方式,跟自己生死相向。 越歌见多了阴谋,用惯了手段,与她过手之人都是体面讲究人,轻易不会自己亲自动手打打杀杀,那都是交由下人去办的肮脏事,他们是要保证双手不沾半点血腥的。 但方觉浅不是,她信奉的是,生死看淡,不服就干! “我劝你,信她。”王轻候轻微的声音传来,带着些淡淡的笑色:“你以为,我为何爱她?” 爱她皮囊吗?天下美人何其多。 爱她聪慧吗?世间智慧难计数。 爱她天真吗?人间天真是死罪。 王轻候爱的,从始至终,是她的薄恩寡情,没心没肺,多像他自己,又多不像他自己。 “放下她!”突然外面传来一声厉喝,听声音却是殷王,也是,宫里出的事,第一个要赶到场的人物自然是殷王。 方觉浅微微侧头,只看了殷王角褚色袍子,笑对王后:“要不我让殷王也死掉好了,跟你一起去地下也有个伴,怎么样?” 越歌这才觉得,方觉浅才是真正的疯子,她发起疯来,没有不敢杀的人,上至神使与殷王,下至三教与九流,在她眼中,都不过一条普通人命,了不得搭上她一身剐,也要拖这些人下马。 但越歌不想跟殷王一起死,不想死了也摆脱不了这个男人,不想到死,都要跟他合葬一处,来世逃不离他。 在坚持许久之后,她眨了眨眼睛。 伸出手指对着下人,让下人解开绑着王轻候的铁链。 方觉浅轻咬她耳垂,吹了口气,吹动她耳际处的耳坠发出清脆地响,让越歌颈间鸡皮直起:“早这样多乖。” 然后她松了手,扔下王后抛给殷王,自己扶着王轻候慢慢落地。 王轻候掌心翻出三枚金针,刺入她腰后,方觉浅腰间吃痛,盈满胸腔的杀意渐渐平复,眼神也恢复了些清明。 “你还好吗?” 王轻候不说话,也不看她。 越歌大声咳嗽,跌在殷王怀中咬得牙根发响。 “你们好大的胆子,来人啊!”殷王高呼一声,数不清的人往前一步,围得王轻候与方觉浅更紧一些,只听得殷王喊一声:“将他们拿下,立刻处死!五马分尸!” “你敢让他们今天死在这里,我就敢让你一辈子也见不到我。”突然有个声音传入越歌耳中,她猛地抬头看,看到越清古正站在她身边,两手紧紧地握成拳放在身后,绝不出手碰越歌半点。 她此时气息仍未匀,又听得越清古这话,更委屈上心头,眼泪一涌而上:“哥……” “你的目的达到了,她爱的是王轻候,可以为了王轻候大闹王宫不顾性命,你还想要些什么?杀了她?你可要想清楚了,杀了她,等于开罪抉月。对,就是抉月请我进宫的,哪怕他知道这样会更加激怒你,他也有把握让我进宫。他是连神殿也不甚放在眼中的人,你猜,他手里握着多大的力量,足不足以摧毁你?足不足以,摧毁我?” “哥,我只是……”面对越清古,越歌不是那个高高在上的王后,她现在只是想做越清古的妹妹,听他安慰一下自己,哄一下自己,哪怕只是问一句,疼不疼,也好啊。 但越清古只是越退越远,越歌往前一步,他便退一步。 “你只是让我觉得陌生,我以前的妹妹,绝不会做这种事。”越清古言毕,再不说话,像保持了最高的缄默如个哑巴,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陌生又疏远。 她千不该,万不该,用王轻候作饵要诱杀方觉浅。 哪怕她直接对方觉浅出手都让越清古好受一些,让王轻候为饵,不是在说,方觉浅是会心甘为王轻候去死吗? 不,这不是他想看到的。 “王上,我与王公子之间有些误会,是我做错了,向他们道歉,你放了他们吧,我累了,想回去休息。”越歌目光一直落在越清古身上,却对身后的殷王说道。 “王后你……”殷王不明白越歌这样跋扈的性子怎会退让至此,回头一看,看到越歌的目光方向,看到了越清古,便也明白了。 殷王深深地看了一眼越清古,没再多说什么,只拥紧了越歌娇弱的身子在怀中,又大力摆了摆手:“让他们滚出宫去!” 第一百五十三章 千军万马,我一人足矣 第一百五十三章 千军万马,我一人足矣 出宫的路上,方觉浅架着王轻候走在长长长长,长得似乎没个尽头的宫道,两边的朱墙也似越夹越紧,逼仄的空间里,只听得见两人均不平稳的呼吸声。 一路上,王轻候一直没有吭声,他本是怕疼怕得要死的人,碰一下他都能嗷嗷儿的叫,这会儿却沉默得像个哑巴般。 “你疼吗?”方觉浅忍不住问,她触手可及之处,摸到的全是血,碰到的都是伤,血衣破破烂烂地挂在他身上,血红的肉往外翻着。 王轻候还是不说话,只是沉默地往外走。 “你疼的话,就说吧,我不笑话你。”方觉浅有点害怕这样的王轻候,面对着千军万马她不曾怕,可是这样决意要沉默至死的王轻候,让她觉得恐慌。 王轻候仍旧不说话。 这漫长的甬道走得让人窒息。 好不容易捱到了宫门口,抉月等人都在那里等着,越清古也在,他提前出了宫,在这里候着。 一见到两人出来,众人立刻迎上去,抉月低声急呼:“小公子!” 花漫时心疼得眼泪一下子就滚了下来,她家小公子,自小到大哪儿受过这份苦?谁不是把他捧着长大的?万千宠爱在他身,谁舍得他受这么大罪? “公子,小公子你还好吗?”她哽咽着轻唤,想扶一下王轻候,又怕弄疼他。 “回府。” 一直不说话的王轻候终于开口,将搭在方觉浅肩上的手拿起来,递给抉月。 抉月连忙接住,扛着他上了马车,府上的大夫已经在等了,回去便能治伤。 一行人又着急忙慌地离开,方觉浅站在原地一动未动,她看了看地上还有几滴王轻候的血珠子,红得有点扎眼,让她眼角发疼。 “方姑娘。”越清古唤她。 “越清古,如果有一天我要杀了王后,希望你不要挡在她面前,因为那只会平白多添一具尸体而已。” “死亡于她,于我,甚至于你,何尝不是一种解脱?” “不,我要活着。”她看着越清古,一字一句道:“我活着,就没有人再敢对王轻候做这种事,谁也不可以!” “你要保护他。” “对。” 越清古的内心一阵轻颤,以前的方觉浅要保护王轻候,只是一种责任,因为她与王轻候的关系,从本质上来说,是侍卫与主人般的守护,但是从今天起,变成了她的本能,她的心愿,她的动力。 变成了,一种羁绊。 方觉浅与他擦身而过,他都能闻到方觉浅身上王轻候的味道,血腥味,他的妹妹终于成功了,成功地唤醒了方觉浅心底的情愫。 这真是令他绝望。 于是他抓住方觉浅的手臂,说道:“那谁来保护你?将自己置身于危险之中,谁给你安全?” “我不需要任何人来保护我,千军万马,我一人足矣。” 公子府里忙成一团,每一个人都忍着眼泪,用剪子剪开王轻候身上的衣服,候了多时的大夫立刻清理伤口,道几声公子得罪了,便挑着伤口里的荆棘倒刺,花漫时端着托盘站在一侧接着这些倒刺,每挑出来一片,她眼中泪意便多一分。 直到托盘里堆满了大大小小的各式荆棘,大夫擦擦额头豆大的汗:“公子好毅力,你受苦了。” “擦干净了上药吧。”王轻候未说多话,松了咬在嘴里的布巾交给应生,等大夫再给他清洗伤口,最后擦药,那满身的伤口看得人触目惊心。 抉月站在一侧打下手,打水拧帕子递药,仿佛此刻他只是王轻候身边的一个下人,不是凤台城中人人敬畏的昭月居老板。 大夫好一阵忙活,王轻候始终一言不发,咬得牙关都在发颤,额头的青筋跳动,也没喊半声痛,等到大夫终于将他全身上下都上好了药包扎起来,他才卸了力量平躺在床上,四肢百骸像是被活活拆散了重组般地疼。 他散了一众人等,向抉月问道,“凤台城里风声如何?” 抉月洗着沾血的帕子,回道:“公子安心,不该暴露的一个也未暴露,顶多他们会怀疑我与你的关系是不是太过密切罢了,我会安排好的。” “卢辞那方如何?” “公子早有嘱咐,按兵不动。” “神殿呢?” “皆是观望态度,未有举动。” “好。” “公子……” “有话就说。” “此次王后之举,深意极大,公子太涉险了。” “少说得这么动听,若今日躺在这里等大夫救命的人是阿浅,你怕是会与我拼命吧?” “小公子!” “我进宫是因为我看穿了王后与殷九思的打算,他们想把我在凤台里的人手都逼出来,看看我有几斤几两重,很抱歉让他们失望了。” 王轻候抬起眼看着抉月,“剑雪的身份来历你安排好了,没有纰漏吧?” “安排好了,神墟与你的关系,绝不会有任何人知道。” “好,你回吧。” 抉月张张唇,欲言又止。 “不要跟我提她,我不想知道。”王轻候闭上眼,苍白失血的嘴唇紧抿,连带着眉头都收紧。 “那日我是故意未告诉她你生辰的,也是故意留着她在外面晚归的,不关她……” “我知道。”王轻候打断他,“说完了吗?” “公子你知道,为何还要……” “滚出去。” 抉月默然无语,静声退下。 他以前非常了解王轻候,也了解他是什么样的人,但是如今的抉月,已是越来越看不透他家小公子到底在想什么。 换作以往,王轻候绝不会允许他自己有一丝半点的危险,他总是将所有的危险苗头都掐死,也就根本不可能主动替方觉浅进宫。 按他的凉薄性情,今日躺在这床上的人,只会是方觉浅。 抉月不知道,王轻候想把以前欠方觉浅的给还了,还得干干净净的,以后就可以得心应手地按他自己的方式去对待方觉浅。 从今往后,爱也好,恨也罢,一笔勾销,他就能做回以前的自己,那个无所不用其极的自己。 方觉浅与王轻候,完美地错过了彼此心动的时刻。 第一百五十四章 他有我就够了 第一百五十四章 他有我就够了 殷九思的箩筐编好了,不够精致,但结实耐用,一道一道的蔑条紧紧地缠绕在一起。 方觉浅推开篱笆院子小扉,站在他面前。 殷九思抬头看了看她,笑:“你怎么来了,来喝茶?” “今日你可得到你要的答案了?”方觉浅面如寒冰,眼神清冷。 “方姑娘这是何意呀?”殷九思笑问。 “今日王轻候进宫,不论是他死或才是王后死,对你都有利,你还想看看王轻候在凤台城中有几分力量,有多少人脉,想用他的生死险境,逼得这些人浮出水面,方便你看清王轻候真面目。九思前辈,今日可看明白了?” 方觉浅在听到王轻候受刑的时候,就已经想明白这个问题了,王后与殷九思不会无缘无故对一方质子发难,除非是他们想从这个质子身上看到些什么东西。 他们两个都很清楚近来凤台城的事王轻候牵涉甚多,甚至已经猜到是他在推波助澜,他们会觉得这样一个人物太过危险,区区一个质子竟能在凤台城里掀起这么大的风雨,那这位质子所在的诸候城池,又会强大到何等地步?他们是否有叛变之心? 无论是王后还是殷九思,他们两个再多利益矛盾,但有一点目标是统一的,那就是——殷朝在这片大陆上的绝对地位不可动摇。 于是在大家都以为王后和殷九思会斗得死去活来的时候,他们却心照不宣地共同将利剑指向王轻候! 只不过一开始,他们并不相信王轻候会孤身犯险,所以想从方觉浅身上下手,利用方觉浅逼迫王轻候动用他全部的人手罢了。 很抱歉,让他们失望了。 殷九思看着方觉浅,她年纪不大,但具体多少岁,据说连她自己也不记得,共不会超出十五六的样子,眼神沉寂如潭中石,但也听说这双眼睛里一旦泛起活色生香的诡艳时,便是她大开杀戒时。 再看看她衣衫上残留的血迹,殷九思明白过来,笑了笑:“你是来替王公子讨说法来了?” “不,凤台城中能者为尊,强者称王,多的是人受尽一辈子委屈无处可说,王轻候受的这点罪,不叫委屈,相反能替他证明他身边本就无人,只有一个抉月,还是看在他以前与王家关系不错的份上,才出手相救。” 方觉浅走上前,按住腰间的双刀,目光直直地钉在殷九思身上:“但是九思前辈,你想清楚了,王轻候再如何也是朔方城的质子,长公主殿下南下治水必经之地便是朔方城,若是朔方候得知他的儿子被害死在凤台城,他会如何对那位长公主殿下,您一定不会想知道的。” 殷九思整理箩筐的手停下,抬起睿智深邃的眼,望着方觉浅:“你竟敢对长公主不利?” “如果王轻候死了,那这天底下就没有能管得住我的人,我不仅敢对长公主不利,我还敢对殷王不利!你可以防我一天两天,但只要我不死,总有他落单的时候,十年二十年,我都会像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只为将他一击毙命!” “九思前辈,你希望殷王的余生都在被随时杀死的风险中度过吗?我的武功,只要我愿意,除了王轻候,普天之下你找不出第二个可以克制得了我的人。” 殷九思许久未说话,只是良久地打量着方觉浅,放下手中箩筐,他指了指方觉浅,沉声道:“你好大的胆子!” “是前辈先手走了一招自以为是的错棋,我不过是顺势反击。王轻候的确什么人都没有,但有我就够了。” 从未有哪一天,方觉浅的保护欲这么强,她忽然生出一种哪怕杀光天下人,也要保全王轻候无虞的想法,这种想法像藤蔓一样,以无比迅猛地速度在她心底生根发芽攀爬满她整个心脏,好像给她自己都套上了一层坚硬不可摧的壳,能抵挡一千万只箭。 “王轻候很尊重前辈,以往便说前辈你一身浩然正气,正直不阿,他更无意与前辈结仇。今日之事只当是他的叩门砖,想来前辈也可以相信他是个可用之人了,日后前辈有吩咐,王轻候必不退缩。” 最后,方觉浅敛尽所有戾气,让自己看上去平和宁静,她清楚王轻候跟殷九思以后还有的是合作,她也不想在今日彻底跟殷九思撕破脸皮。 殷九思听了这话反而笑了:“你这是打我一巴掌,给我一甜枣?” “不然呢,难道前辈还真想将王轻候赶尽杀绝?” “丫头啊,我并未想到王后会对王轻候用刑,我只猜测她不会轻易放王轻候出宫,这是我思虑不周之处。” “此事揭过,前辈保重,晚辈先回去了。” 揭过? 她跑过来杀气腾腾地骂了一通,然后便揭过了? 殷九思倒是有些愣住了,这姑娘心是什么做的,这是缺心眼呢还是真不爱计较?心眼比窟窿还大啊。 他摇了摇头坐下,继续捡着竹条,编着他那些箩筐簸箕,老人幽深的目光里,不知闪烁着什么样的想法。 方觉浅回到府上的时候,王轻候已经睡下了,阴艳指了指她衣服上的血迹,她赶紧脱了外衫换了身干净衣服,坐在王轻候床边矮凳上。 屋子里的血腥味已经散去了,阴艳插了几枝安神的花草进来,众人退下去,留了空间给方觉浅。 睡梦中的王轻候似乎也在忍痛,眉头紧锁不得平。 也是,连手指头上都是伤,就不说别的地方了,肯定是疼的,换成是她方觉浅,她也会觉得疼。 也不知过了多久,方觉浅慢慢靠着床榻边沿也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 抉月进来给王轻候房中点蜡烛的时候,烛光慢慢暖起来,他看清坐在暗处的王轻候,平放在床上的手指,有一根轻轻搭着方觉浅的手。 也不知是烛光的缘故还是真的看不清,抉月看见王轻候的眼神迷离又绝望。 但到底抉月什么也没说,默默合上门退下,对着外面清冷的月亮,久久未动。 第一百五十五章 吻技太烂,练好再来 第一百五十五章 吻技太烂,练好再来 “王轻候,你真的喜欢我吗?”抉月出去后,方觉浅突然睁开眼,轻声说话,打破这一屋子的安静。 她记得的,她记得王轻候对越歌说,你以为,我为何爱她。 以前她总是不信王轻候的,王轻候十句话里九句假,还有一句半真半假,谁也不能轻易信了他,可是在那种时候,他轻声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方觉浅却莫名信了。 “重要吗?”王轻候悄无痕迹地收回手指,拉了拉还盖在身上的薄被。 “如果你喜欢我,我也可以试着喜欢你的,虽然我不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但试试总是好的。”方觉浅坐起来看着他,极是认真,模样不像是在说这样的甜蜜话语,更像是在讨论一件很重要的大事。 也是哭笑不得,别家女子说这样的话总归是扭捏的,怕羞的,但方觉浅这样的人……唉,她是这样的人。 “不必了。”王轻候笑看着她,或许真是烛火温暖的原因,他的声音都带着暖色,不似平日里的浮夸嬉笑,也没有半点刻薄尖酸,平和温柔得都不像他。 “为什么?” “喜欢一个人很辛苦,爱情真是个坏东西,你我皆是聪明人,何苦囿于情爱?天下之事如此纷杂看都看不过来,更要忙着活命,谈情说爱,于你我而言,太奢侈了,就连敷衍一下,都是在浪费时间。” “这样啊……”方觉浅歪着小脑袋看着他,朦胧烛光里他的面部线条显得柔和,骨相极好的他哪怕如此憔悴,也透着清俊,那双总是带着疏离的琥珀色眸子也泛着浅浅的笑意。 好像一觉睡醒,王轻候已将那些他认为毫不重要的东西全都处理好了,该埋的埋了,该收的收了,该是要面对真正的现实了。 他甚至能像以前那样,开始对方觉浅动手动脚,摸一摸她小手,搂一搂她细腰,勾肩搭背揽着她坐过来倚在自己胸膛上,笑得轻薄放浪:“对,就是这样。” 方觉浅武功再好,也是个女子,跟王轻候的体形比起来仍显娇小,小小的一团人趴在他胸口仰面看着他,看他失血仍未缓过来的苍白嘴唇,也看他高挺鼻梁。 还看他笑得凉薄无情的双眼,脑子里浮现地全是在凤台里,他被吊在半空中,遍体鳞伤,滴滴答答淌着血的画面。 所以她都有些听不清王轻候在说什么,只看得到他的嘴唇在轻合轻启,偶尔弯起的嘴角像是弯出笑的弧度,但一点笑的温度也没有,只是弯出一个笑的样子。 人们总说,真正的笑容是可以从眼睛里看出来的,幸福的笑容是从眼睛里溢出来的,但是王轻候的眼神却清冷得没有一点点笑意,跟先前完全不一样。 她突然轻轻凑上去。 嘴唇轻轻地印在王轻候昭示薄情的薄唇上。 唇瓣相接,王轻候所有的声音都在一瞬间变成云烟消散,定在当场动弹不得。 她的双唇总是柔软饱满,她曾吻过王轻候比在她嘴畔的手指,诡异又艳情,她再吻过王轻候的唇时,懵懂又天真。 我的阿浅,我的小阿浅。 王轻候眼睫轻颤,眼神都乱,心间剧烈跳动的声音都能在这寂静的夜间听得清晰分明,有种酥麻的触感快速地传遍他全身,连指尖都颤栗。 他微微垂目看着正直直望着他的方觉浅,抬起手来,轻轻按在她后脑勺上,有那么一刻,王轻候很想按着她小脑袋靠向自己,那便是情人间的深情拥吻,吻你带爱意,爱意至灵魂。 但他却只是抓着她小脑袋往后拉开,拉着她离开自己的嘴唇。 然后另一手揉了揉她的唇,笑道:“吻技太烂,练好了再来找我。” 方觉浅收回下巴瞪着他,不满他的点评,又要凑上去。 王轻候按着额头把她推开,笑得乐不可支,掩饰着他几乎要忍不住仓皇不堪就要落荒而逃的内心,面色自如从容不迫,逗她道:“谁教你的这流氓行径?花漫时么,如今都要强上如花美少年了?” “听故事听来的,哪个故事忘了,反正故事里的小姐和公子喜欢对方,然后就亲了对方,然后他们就永远在一起了,我想着,就算以后你不喜欢我了,那你以前喜欢过的嘛,把以前的给你补上。” …… …… 逻辑很强大,并没有什么问题。 王轻候除了无语,也不知还有什么其他感受。 只挠着她痒痒让她再胡闹,方觉浅碍着他身上还有伤,不敢大力怕弄开了伤口又流血,在床上翻来滚去地躲着他,一时间两人倒是闹成一团,搅着一床被子颠来倒去,方觉浅滑得像条泥鳅,王轻候抖着被子围她。 两人嬉闹声传出门外,端了白粥过来的花漫时在门口站定,惊奇地道:“这两人这是……” “在一起了?”阴艳接话。 “不太像,怎么感觉回到以前一样了?”花漫时摇摇头,撅撅嘴,小公子喜欢一个人才不是这样子。 “也挺好的,你看小公子这些天把他自己折腾得,自个儿跟自个儿怄气,哪天他就能自己把自己气死了,能回到以前也是个好事。”阴艳说着就要推门。 “别呀,难得公子心情好,让阿浅再陪他会儿,我等下把粥再热热拿过来就行,走吧走吧。”花漫时拉着阴艳悄声离开,回头看了看那紧闭的大门,这么多天的提心吊胆可算是放下了些。 屋子里的王轻候搂着方觉浅躺在床上,方觉浅枕着他胳膊,望着轻合双目休息的王轻候。 有一个小小的事情她骗了王轻候。 并不是想把以前欠他的喜欢和吻补偿给他。 她自己也不太明白她为什么会那样做,心慌之下强找了个借口。 不过这世上她不明白的事多了去了,多这一个不多,少这一个不少,就这样吧,揭过揭过,有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是无法一言以蔽之,轻松再揭过的呢? 她也的确累了,蜷在王轻候臂湾间里沉沉睡去,连梦都没做一个,连王轻候轻轻吻过她双唇都不知。 第一百五十六章 出门……赏坟 第一百五十六章 出门……赏坟 王轻候养了好些天的伤,这些天他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给他上药的时候,他总是痛得嗷嗷叫,吓得上药人的手一抖一抖。 “王轻候你有病啊!”方觉浅忍不住骂道。 “心肝儿你这不正好有药吗?”王轻候龇牙咧嘴地笑,指了指方觉浅手里端的药碗。 方觉浅低头看了看手里的药,气哼哼地塞给应生,懒得伺候王轻候这祖宗似的人物了。 这些天的凤台城也难得的风平浪静好些天,没起什么大波澜,大家伙儿都挺安生的,当然了,方觉浅觉得这样的风平浪静,主要是因为没有王轻候这根搅屎棍搞事情,等他恢复了元气,怕是又要搞三搞四。 殷九思到底信不信王轻候在凤台城里毫无依仗这事儿,谁也说不清,但至少他未拿到王轻候任何把柄,这便也算是王轻候惊险过关。 再有便是越歌那方,王后收敛了不少,不再有事没事地就想着法子折腾这公子府里的任何一个人,就是听说她把那株海棠树砍了当柴烧,想来这是因为越清古的警告,她没地儿撒气,只能找根树发火了。 方觉浅想起那日,越歌一句话便能让怒火中烧的殷王下令,放他们出宫,不由得感叹,这位殷王陛下,对越歌怕是真心真意,爱得糊涂也爱得纯粹。 她有跟花漫时聊过这件事,花漫时搂着她胳膊陪她坐在院子里的池塘旁边,看鱼儿游来游去,笑声问她:“你羡慕她吗?” “羡慕她什么?” “哪怕这天下人个个都骂她,但是也有很多很多人羡慕她,羡慕她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得到许多人一辈子也求不到的一切,显赫的地位,无边的富贵,极致的宠爱,更不要提她天生绝色,又聪明多智。有很多骂她的人,其实是嫉妒她,嫉妒她拥有的一切。” 花漫时靠在方觉浅肩上,说话的速度跟水里的鱼一样慢,闲闲散散地,手指头捻着方觉浅的头发,道:“这些人嫉妒她,却不能明说是嫉妒,便只能骂她残暴狠辣,把持朝政,祸害天下。” “所以,阿浅你羡慕她吗?” 方觉浅想了想,偏过头来看着花漫时:“我不羡慕,因为哪怕她拥有天下人梦寐以求的一切,但她却也永远得不到她最想要的。” “是的,所以人心贪无止境,哪怕拥有很多很多,却总觉得最想要的不在手中。”花漫时有些失神般:“阿浅你想要的是什么呢?” “没什么想要的。”方觉浅勾了勾被花漫时捏在手中的手指,跟她勾着手指头,道:“如果非要说一样,那大概就是天天吃到你的鸡蛋面,王轻候的糖醋小排,还有阴艳的花茶吧。” “就知道吃!” “还希望王轻候永远也不会再遇到像之前这样的危险。” “阿浅啊……”花漫时捏紧她手心,这一声长唤婉转曲折,像是一口气从她心底最深处出发,再途径了无数沉默死去的好言相劝,最后叹出来。 “嗯?” “没什么,怕你以后不开心。” “不会的,我怎会不开心?” 花漫时转过脸庞埋在方觉浅颈窝里,双手搂着她肩膀:“不开心就告诉我,好不好?” “都说了不会不开心啊,你怎么了?” “都没有人喜欢我,难过。”花漫时瞎口胡诌。 “不可能,你这么好看,喜欢你的人肯定多了去了……” 两人正说话间,听得王轻候的声音传来:“你两干嘛呢,阿浅过来,我带你去个地方。” 方觉浅拍拍花漫时的背,“王轻候找我有事哦。” “了不起哦,去吧去吧,谁稀罕你陪似的。”花漫时皱着鼻子推着方觉浅。 “你怎么跟个小孩儿似的?”方觉浅乐道,还拍了拍她脑袋。 “你才小孩儿!”花漫时甩开她手掌,气哼哼走了。 王轻候伤未痊愈,生怕哪里再碰着磕着,所以马也不骑,出行只肯坐马车,应生驾了马,搀扶着他上了车,问了声:“公子咱们去哪儿呀?” “今儿不用你赶车,阿浅来。”王轻候道。 “啊?” “啊什么啊,给你放假你还不乐意不成?晚上我想吃烧鹅,岁宁街街头有一家卖的味道不错,买点回来备着。”王轻候笑着把应生赶回去。 应生将马车缰绳不放心地交到方觉浅手时在,絮絮叨叨如个姨妈婆子:“方姑娘你赶车可要慢点,公子伤没好呢,别颠着了,还有车上有备着水和点心,酒就别让公子喝了,还有也放了披风,外头风大,公子伤还没有好呢,别又受凉,还有止痛的药就放在这个小匣子里,公子伤还没好呢……” “应生你这样以后找不到媳妇儿的。”方觉浅出声打断他。 “为什么!凭什么!” “太啰嗦啦。”方觉浅拿过缰绳推了应生让开,跳上马车,双臂一抖,驾着马车一溜烟跑出去老远,王轻候在马车里都险些摔了一跟头。 “你就不能温柔点?”王轻候勉强坐好,将马车帘子挑起来绑好,坐在马车门口跟她聊天。 “去哪儿呀?” “出城,城西。” 别的男子带女子出门游玩,要么看山,要么看水,要么看烟花流金,再不济也看看花开成海之类的美景儿。 王轻候带方觉浅出门,看……坟地。 望着这寂无人烟的荒凉之地,地上立着一个又一个小土包,还有破破烂烂立着的木头做的墓碑,方觉浅很是体贴地问道:“你来给你自己选安葬之处吗?” 王轻候让她一句话没怄得一口气接不上来,噎了半晌,没好气道:“那你觉得哪块地是风水宝地,葬我合适啊?” “这都差不多,反正死后一捧土,葬哪儿都一样的。”方觉浅也就诚实地接话。 “心肝儿真会说话。”王轻候乐道,“那以后咱两埋一块得了,行不行?” 他一边说一边开始刨人坟。 方觉浅赶紧拦下他:“王轻候你怎么连死人都不放过?” “听说这里头埋了一个绝世美人,我挖出来看看。”王轻候一边刨土一边说笑——在坟地里谈笑风生……这真是太不讲究了。 “你到底要干嘛?” 第一百五十七章 任良宴 第一百五十七章 任良宴 “你帮我把这里面的人弄出来,我不就可以告诉你了吗?” 方觉浅鄙视地看了王轻候一眼,但还是蹲下去帮着刨土。 坟里的人埋得不深,浅浅一层薄土便算掩骨,裹尸的是一卷草席,揭开草席一股恶臭扑面而来,熏得两人连连掩鼻。 “得罪了。”王轻候先是低声告罪,再掀了袍子蹲下去,仔细翻看尸体。 死去的人的确是个女子,从外面已然看不出死因,王轻候抽出匕首斩了一截骨,骨中发黑,女子中毒而亡。 “这个人是谁啊?”方觉浅小声问。 “任良宴府上的人。”王轻候轻叹了声气,这位任良宴质子,怕是手狠心黑,没那么好对付。 “他为什么要杀这人?” “因为这是别人派去监视他的。”王轻候说着解了外袍,盖在死去女子的身上,重新拢了土,将她安葬。 “是谁的人?”方觉浅突然后背一寒,如果有人监视着任良宴,那是不是也有人监视着王轻候? 王轻候对着墓碑鞠了三躬,这才带着方觉浅离开,边走边道:“说了你也可能不知道,老殷王的人。” “老殷王?” “嗯,殷王父亲。” “可是这个女子看上去刚死未多久,老殷王已离世十几年了。” “是啊,任良宴十几年的时间都忍了,为何突然忍不了了?”王轻候笑了笑。 “王公子,久候了。”坟地里突然多出另一个人的声音,还看不到人,只听得这声音嘶哑苍老,方觉浅不由得立刻抽刀拦在王轻候面前。 王轻候看着一乐,也就安安心心地受着她的保护,站在她身后,手肘支在方觉浅肩上,笑道:“我是该称您一声任公子呢,还是任前辈?” “王公子是来此地奚落我的?” “岂会,我自是来见你的。”王轻候笑道,“任前辈行事向来周密,滴水不露,府上死了人这种事自会处理得妥当干净,不留半点痕迹,又怎会让我得了风声?” “王公子果然聪明。”任良宴从一棵大树后面走出来,一身朴素的灰衣,花白的头发和胡须,望着王轻候的目光带着警惕和探究。 “任前辈,毒杀殷朝密探,可不是小罪啊。”王轻候笑意渐淡。 “谁说是我毒杀的?是她自己误服了府上的耗子药,我未将她抛尸荒野,还将她好生安葬,已是足够尽我主人仁义了。” 任良宴说得泰然自若,跟王轻候谈笑风声间要杀人时的无耻模样有得一拼。 “此处并非说话之地,前辈若有心与我相谈,两日后昭月居见。” “王公子是怕死人之人?”任良宴笑问道。 “那倒不是,就是我到了该吃药的时辰了,耽误不得啊。”王轻候笑答:“我这个人,很怕死的,任前辈,想来你也是吧?” “所有拼命活着的人,都有一个必须活下去的理由,我有,不知王公子是否也有?”任良宴说话直切要害。 王轻候伸出双手环住胸前方觉浅的腰身,脸颊与她相亲,笑望着任良宴:“世上佳人何其多,死了就只能见到艳鬼了,虚如云烟不能握,藕臂秀手难作枕,那多没意思。” 任良宴倒也未感到意外,他在暗中观察了王轻候许久,非常清楚王轻候是什么样的人,他说出再混帐的话来,也是理所当然。 所以任良宴并没有再说什么,只是看着王轻候拉着方觉浅上了马车,离了这里。 王轻候让方觉浅将马车停在安静的地方,趁着这会儿阳光正好,想晒一晒太阳,便随处找了块草地,两人躺在上面晒着,当真是一点浪漫情致也没有,至少您找个有花有草有鸟有余香的地儿啊! 王轻候手枕着头,闭着眼睛懒洋洋:“任良宴呢,是这凤台城里年纪最大的质子,早在老殷王还在世的时候,他就入凤台城为质子了。” “嗯,这个你说过。”方觉浅觉得这太阳晒得舒服极了,她都快要睡着了。 “这么多年来他一直默默无闻,平庸无奇,但据我还在朔方城时得到的消息,他年轻的时候,不是这样的,年轻时的他可谓是一代天骄,光芒四射,书法骑射,文韬武略,样样精通,又生得俊朗阳光,更引得无数女子倾心爱慕,一时之间大家都说,南方诸子,良宴为最。” 王轻候说到此处的时候笑了一下,笑得有些喻意不明:“但也许是这老天爷最看不得所谓天骄吧,一夜之间,他家中兄弟尽数死去,他父亲上谷候也病逝,本是他的诸候之位,不知怎地,就落到了他叔叔手里,他从万丈光芒加身诸候之子沦为质子,从此再未能踏出凤台城半步。” “他叔叔夺权了?”方觉浅问道。 “要真这么简单就好了。” “还有内情?” “有,心肝儿你可能不清楚,上谷城是五大诸候地里离凤台城最近的,就紧捱着殷朝中央内庭王畿封地不远,而且上谷城城池封地面积数一数二,五诸候中也许只有清陵城可与之相比,在他旁边的我们的朔方城,简直是小儿科。” “当初老殷王经天纬地之智,雄才大略,看出此地的重要性,一直想让上谷城彻底忠于殷朝,但当时的上谷候已至暮年垂死之际,拉拢也无益处,不是长远之策,而任良宴又太过聪明,年轻气盛,不好控制,于是,老殷王便扶了任良宴的叔叔,如今的上谷候任海平为候,并将任良宴要来凤台城为质子,这一晃啊,就是二十来年过去了,老殷王都死了,任良宴还在这儿关着。” 方觉浅默默听着,手里撕着青草叶子玩,接话道:“所以任良宴一定是想回去报仇的吧?” “他要不要回去报仇我不知道,也没兴趣知道,我就对搞乱上谷城挺有兴趣。”王轻候深深吸一口气,闻着青草香,道:“我就说过吧,任良宴会主动找上我的。” 他等了好一会儿,没等到方觉浅的声音,便回头看,看到她又睡着了。 阳光照在她太过白皙几近透明的皮肤上,眼睫在她眼睛下方投下一片阴影,两缕被风吹乱的头发攀附在她脸颊上。 王轻候看了会,没说话,伸出胳膊来给她当枕头,另一手枕着自己,自己一个人继续自言自语:“听说上谷城的风光不错,险峰奇石,大河小溪,应有尽有,是个宝地,放眼望去都是一片好江山,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看?” “喜欢。”方觉浅轻声说。 王轻候低头瞧了她一眼,笑得眉眼都弯,也闭上了双眼,两人便借着这片好日光午睡片刻。 第一百五十八章 杀父弑兄 第一百五十八章 杀父弑兄 任良宴来昭月居的时辰是白天,虽然昭月居里白日里头也有生意,但总是要比晚上那纸醉金迷,人声鼎沸的时候要安静些,人少些,他来时戴了斗篷,大热天的捂得严严实实。 昭月居里倒也没人对他这身行头感到异样,毕竟来这里的人什么样式的都有,多的是不想让外人知晓身份的,毕竟来这地方的人大多是来嫖的,总归不是个什么好事儿,有的人不想让人看见也是情理之中。 他进门后就有小厮直接引他上四楼,四楼是贵宾所在,比不上五楼抉月独居的地方尊贵,但也足够尊重他了。 王轻候备了小酒小菜,吆喝着方觉浅给他剥虾,一侧的抉月公子看不下去,道:“方姑娘你别理他,我替他剥,你吃你的就行。” “就你会心疼人是吧,我偏要她剥,你管得着?”没三天好的王轻候,这人渣败类本质又掩不住了。 好在方觉浅不吃他这一套,满手都是虾汁儿,拿着蘸酱料只往自己嘴里送:“要吃自己剥,不剥就看我吃。” “没良心!” “你才没良心!” 眼见着一大盘子的白灼虾都要让她一个人干掉了,王轻候也矜持不住,捋起袖子自己上手,嘴里骂骂咧咧:“我自打来了凤台城这鸟不拉屎鸡不下蛋狗不作窝的鬼地方,就没吃上过几顿好的,这虾来得这么不容易,你给我留点!” “本来就是给方姑娘备的。”抉月笑道,给方觉浅递着帕子擦手:“你在朔方城的时候又没少吃,跟她抢什么?” “你胳膊肘尽朝外拐!我就是在家里嘴养叼了,才吃不下凤台城的猪食!”王轻候嘴里骂着,手上可没客气,他吃虾吃得多,剥起来也快,手脚麻利得很,往往方觉浅才吃到嘴里一个,他已经下肚三个了,急得方觉浅恨不得把整盘虾抢过来藏在怀里。 直到小厮敲门引了任良宴进来,两人这才消停点,抉月见客,笑道:“让任公子见笑了。” “不敢。”任良宴坐下,不贪虾不贪杯,慢慢用着茶。 “任前辈你先等会儿,我再吃两个。”王轻候抢了方觉浅手里一个剥好的虾仁塞进嘴里,还冲她做鬼脸得意得不行,简直要幼稚死了。 要不是碍着有外人,方觉浅那是一定要跟他打一架的,管他身上的伤好了没,打死算球! 等到一盘虾变成两堆虾壳,抉月着人收拾了桌子,重新上了点茶水和水果,合上房门让他们谈事情。 王轻候打了个嗝,心满意足地叹气:“真是想家啊,想家里的吃的。”然后又看向任良宴:“任前辈这么多年未曾归家,不知是否也会想念?” “王公子讲笑了,普天之下皆是王土,我等皆为臣民,何处不是家?”任良宴真会说话,当得起他当年天之骄子的名头。 但王轻候不吃这一套,只笑:“任前辈若是要跟我这么客气,咱也就别聊了,浪费时间没意思。” “王公子刻意让人漏了风声给我,孟书君与安归来之事,皆是你一手操盘,若不想与我聊,何必冒这么大风险?”任良宴端着茶慢慢饮,从他喝茶的姿态可以看得出,他的确是个曾经养尊处优地位不俗的人,动作姿态中都透着倨傲,哪怕是这么多年来有意掩藏,但自幼培养在骨子里的贵气和高傲却不能全部消磨掉。 王轻候只笑,手上转动着茶杯,道:“任前辈能来找我,我也有些意外,我还以为这么多年过去,任前辈早已不再有执念,已然放下了。” “王公子若能放下杀兄之仇,我便能放下杀父之恨。”任良宴不急不徐说道,“你能吗?” “不能。” “那便是了。” “所以任前辈,是否要跟我聊一聊,你都知道些什么?”王轻候清楚,任良宴不会无缘无故提起他兄长的死,他这样的人,像是一条潜伏在凤台城中的毒蛇,暗中观察着一切,知晓一切,却像个预言家般轻易不开口说破。 “王公子想从我这里知道秘密,当拿出同样价值的东西与我交换。”任良宴道。 “是这么个理,那任前辈想要什么?” “我想要的,你很清楚。” “三月之内,我助你回上谷,回到上谷城之后,你是要夺回属于你的一切也好,跟殷朝撕破脸皮也好,那都是你的事。” “王公子似乎很有自信?” “没自信怎么敢引你这条毒蛇出洞?” “当年之事,虽是老殷王所为,但出计之人却是殷九思,毒杀我父亲兄弟的,也是他,让我来凤台城做质子放在殷朝眼皮底下的人,还是他,王公子你该知道,殷九思此人,并不好对付。” “他这么厉害啊。”王轻候笑,“那还真得提起全部的精神了。” “若他不厉害,你以为凤台城困得住我?” “也是,对任前辈早年威名我也有所耳闻,想来您是您那一辈中最为瞩目的佼佼者,我也好生佩服。”王轻候喝了一口茶润润嗓子,继续笑说:“可我不明白的是,殷九思当年怎么没杀你呢?” 是啊,这么可怕的一个人物,为什么要留着他? 如果王轻候是殷九思,宁可换一个无能的人上谷候儿子来当质子,也不会留着殷九思这样一个才华卓绝之辈,这才是真正的斩草不除根,后患无穷。 像殷九思那样睿智的人,不会想不到这一点,总不是有兴趣要看着一个天之骄子在自己手中渐渐被消磨直至陨落这样的恶趣味,殷九思又不是越歌。 任良宴的神色滞了一下,放下手中茶杯,佝偻了背,像是一下子又变得苍老无比,眼神里满是老年人的沉沉暮色。 便是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也不能忘记那晚的事情,那晚的鲜血,还有那晚他父兄的绝望眼神。 见殷九思不说话,王轻候轻笑着揭开他的陈年旧伤,“不出所料的话,当年真正执刀动手杀兄弑父之人,正是前辈你吧?” 第一百五十九章 敬活着 第一百五十九章 敬活着 任良宴定在当场一动不动,只死死地望着王轻候。 方觉浅专心啃着水果的动作也停下,难以置信地看他们两。 经历过宫中受刑之事后,王轻候并没有变好多少,甚至较之以往更加变本加厉,更加混蛋,更加刻薄尖酸得让人想打他。 任良宴像是消化了许久王轻候的话,慢慢地喝了一口茶,苍老的声音里像是带着饱经风霜后的沧桑:“不错,是我。” 方觉浅默默放下手里的瓜果,静静地看着任良宴,一个人要在什么样的情况下,才能做出杀兄弑父这等惨绝人寰之事? 王轻候微微一笑,给任良宴满上了茶水,倒是没有点惊奇地样子,就似那个给任良宴旧伤上撒了一把盐的人不是他一般:“任前辈果然心狠手辣,小子自愧弗如。” 任良宴缓了过来,端起茶杯显得颇是从容,说话间更是自如:“若将王公子你放至我那时候的处境,相信你会做得比我更绝情,王公子便不必谦虚了。” “前辈真是看得起我。” “我看人素不出错。” “那怎会看不到殷九思与老殷王的打算,让你上谷城任家落得如此地步?” “我若看不到,今日我也没办法活着跟你说话了。” 王轻候抬了抬眉,这般说来,这任良宴果然是在当年看穿老殷王与殷九思的打算,杀尽父兄讨好殷朝,以示忠心,给自己买了张活命符。 任良宴慢声道:“当年我明白殷九思想做什么,也清楚凤台城里这些人信奉的是斩草除根,一个不留,我家中有两个哥哥,一个弟弟,一个妹妹,我清楚这些人都活不了了,所以我把这一切告诉了我的父候,父候……父候提刀将他们全杀了,再将刀递给了我,握着我的手刺进他身边,让我提着那把刀,去找殷九思。让出诸候之位,并愿成为质子。” 那应该是人间至惨的一夜,一位老父亲亲手杀死了自己的孩子,只为给任家留下最后一点血脉,虽说这样讲非常非常残忍,但是在那种情况下,只能留下存活希望最大的那一个。 显然当年身为天之骄子,才智卓绝的任良宴是最好的选择,也许在任家子女中,只有他能在凤台城里活下去,甚至也有只有他,在十年,二十年后,一报家仇。 王轻候有一个和睦友爱的大家庭,兄弟如臂膀,父爱如厚山,所以对那位老父亲当年提刀时,内心的绝望,隔着二十多年的时空,他都能想象得到。 而任良宴这么多年来一直背负着的血色罪孽有多沉重,也怕是常人不能感受,那是踩着自己至亲之人的血骨活下来的一条路,他能走过来,当真不易。 所以连他这样的人都再笑不出来,也不再轻易调侃,只叹声气道:“任前辈,晚辈说话重了。” “倒也不重,二十来年过去了,当年多深的恨如今都能轻松提起,只不过,恨,依旧是恨罢了。”任良宴慢声道,看向王轻候的眼神也放松了些,“这么多年来我一直等,等一个回去的机会,你兄长王蓬絮入凤台城时,我曾想过他是否会是那个机会,后来看他一步步走棋……” 说到此处时,任良宴摇了摇头,像是惋惜。 “我二哥如何了?”王轻候笑问。 “王蓬絮此人的确聪明不凡,如今的年轻一辈中少有能与他比肩者,但他有一个最致命的弱点,他太过正直,太过君子。我在凤台城中看了这么些年,早已明白,在淤泥里的君子,最后都落不到好下场。” 任良宴到底是活多了岁月的老人,老人看事总是更为透彻,正因为当年看出了王蓬絮的弱点,才一直按兵不动未曾找过王蓬絮。 事实也证明他是对的,王蓬絮的死突如其来,若当时他去与王蓬絮走在一起,那这么多年一直不曾犯错,未让殷九思拿到把柄的他,恐怕也难逃一死。 王轻候听了他的话发笑,道:“照前辈这话说来,我是个小人,所以反倒没了我二哥的弱点?” “你是奸滑之人,大恶之辈,王蓬絮所有不忍做,不愿做的丑事,你做来得心应手,你们两兄弟的确不像,但你这样的人,才能活下去。”这话好像是在夸王轻候,但听着总有点怪怪的…… 王轻候挑了下眉,端起茶杯:“敬奸滑。” “敬大恶。”任良宴举茶。 “敬活着。”王轻候又说,然后喝完了那杯茶。 方觉浅重新开始吃瓜,咔嚓咔嚓。 其实她倒是并非不能理解当年殷九思的做法,按照王轻候讲的,当年老殷王是个有着真正帝王之能的传奇之人,而殷九思则是最好的将相之材,他们两个为了殷朝的帝业稳固,对诸方诸候的控制手段用到了极致。 其实若不是当年老殷王的底子打得好,殷朝血够厚,如今的殷王殷令这般胡作非为,恐怕早就将殷朝那点家底败光了。 好像都没啥错,立场吧。 她便想起了抉月说过的,利益不同决定了阵营的相对而已,没什么对错之分。 “想什么呢?”王轻候见她失神戳她脑袋,“任前辈要走了,你去送送。” 方觉浅点点头,站起来,送任良宴至门口,随口问了句:“任前辈,你以前观察王蓬絮极多,是吧?” “不错,姑娘有事?”任良宴问。 “那任前辈你可曾在王蓬絮身边见过我?”方觉浅对这件事有执念,她不弄明白和王蓬絮的关系始终有心结,更不要提还有一个什么鬼命带神格的说法,让她隐隐不安。 任良宴摇摇头,道:“听闻姑娘记忆全失,但你与王蓬絮,似乎并无关系,至少我从未在他身边看到过你。” 那怎么解释,自己见到王蓬絮的第一面,便有那样强烈的相熟之感呢? 那应该是对自己很重要很重要的人,才在心底烙了印,就算失忆了也依然有模糊的痕迹才对啊。 “谢谢前辈,前辈慢走。”方觉浅笑道。 第一百六十章 玉枭 第一百六十章 玉枭 送走任良宴,不知何时王轻候走了过来,他抬起胳膊,反手便搭在方觉浅肩上,吊儿郎当:“凤台城里所有的人都没见过你,你说你到底是不是在凤台城认识我二哥的?不会是以前我二哥金屋藏娇藏着的小美人吧?” 他一边说还一边演上了:“你看了,我二哥这个人最重君子之身,轻易不会跟别的女子眉来眼去,但是他又真的看上了你,因为某种原因不方便带你回府,也许是因为你的身份有点问题啦,也许他是怕别人说他是个伪君子啦之类的,然后就把你藏了起来,只有他一个人知道你……” 他说得头头是道,演得入木三分,活脱脱的臆想症。 方觉浅没好气地甩开他胳膊,懒得理他:“自个儿回去,我不跟你一起回了。” “你要干嘛?” “我去找抉月。” “找他干嘛?” “关你啥事?” “我就要知道!” “……”方觉浅颇是无语,最后只得道:“花漫时说我新做的衣裳好看,她喜欢那几匹料子,可是店老板说那些料子让抉月全买下来了,我去问问抉月能不能卖我些,我送花漫时。” 王轻候眨巴眨巴眼:“就这么些鸡毛蒜皮的小事?” “不然咧?” 门口传来“噗嗤”一声笑,抉月转过门来道:“行,我等下便差人给你送到公子府,你拿给花姑娘便是了。” “好嘞!谢谢抉月!”方觉浅笑眯眯。 “客气了,晚上想吃什么,我叫厨子准备下。”抉月就喜欢看她笑,虽然她平日里不爱笑,但是只要笑起来,便是没心没肺,天塌下来也无所谓的样子。 王轻候拖着方觉浅就走:“她不吃,晚上她还有事呢,再说了,一个女子半夜不归就算了,还半夜在青楼,你想干啥?” “女子就能半夜在青楼了?我这儿可没规定只有男子能来,小公子你这想法可真是够自私霸道不讲理的。”抉月逗着王轻候。 “我就不讲理怎么了,我就乐意不讲理。” “方姑娘今日还真不能走,越公子晚上约了她,让我替他留客。” “那就更要回去了,你们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王轻候拽着方觉浅就往外拖。 “王轻候你在发什么疯呀!” 咋回事儿呢,是这样的。 王轻候早两日收到风声,听说越清古不知道从哪儿淘了个宝贝,是一对双刀,精致秀气不说,更是削刀如泥,堪称极品好刀,一直献宝似要地送给方觉浅,王轻候知晓后,那是百般阻挠,死活让越清古送不到方觉浅手里。 但方觉浅不知情啊,她只觉得王轻候这两天又开始犯病,发起了神经。 就在三人拉扯间,越清古一身骚红飘然而至,他也似是忘了前段时间因为王后和方觉浅闹的小小不愉快——反正凤台城里的人心都挺大的——他双手捧着一对木匣子,屁癫屁癫地跑过来,边跑边吆喝:“方姑娘,方姑娘!” “跟个猴儿似的。”王轻候悄声道。 “你才是猴儿,你看你名字里都有候字!”方觉浅深刻地认为,王轻候这一言不合就说人坏话的毛病真是大大的要不得。 “越公子你找我什么事啊?”方觉浅好奇道。 越清古乐得笑咧了嘴,小心翼翼地打开木匣子,两把短刀静静地躺在紫檀木上。 绝世神兵是哪怕他被包裹在红绸里,刀鞘中,你依然能感受得到它的肃杀之气,凛寒之意,真正的杀器总不会被外物掩去锋芒。 方觉浅取起其中一把,抽刀出翘,冰寒的冷光映入她眸子里,刀身慢慢滑鞘而出,不足五寸长的短刀,刀尖处微微上挑,凝了一点寒芒。 她握在掌心里,刀身轻重刚好,太轻刀法易飘,太沉不够不灵便,这把正适合她,刀柄正中间镶嵌了一块极品白玉,触感温亮,四周又刻着图腾细纹,不易滑脱。 最重要的是,刀入手,像是会认主一般,方觉浅拿着极为舒服,契合,就像多年老友。 “喜欢吗?我找了好久才找到的,你看你的那对双刀都有缺口了,王轻候也不知道给你换换,然后我就到处去打听啦,听说黑市上有人出这对刀,我就赶紧买下来了,可是王轻候这王八蛋一直不让我拿给你,你说他是不是居心不良,自己不上心的事还不许别人上心!”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忙活着把别一把也抽出来递给她,乐呵呵地说:“你要不要试试,要是觉得不趁手,我再去找找看有没有更好的,不过估计不太容易,好的兵器不好求啊。” “我很喜欢。”方觉浅笑道,“谢谢你啊。” 她今天谢的人可真多呀。 可她也不会说别的好听的话,就是谢谢。 “切……”王轻候翻了一记白眼,不屑的哼哼。 “切什么切,我切你个菠萝大西瓜!”越清古怼他,又对方觉浅道:“不用谢,这对刀的原名叫玉枭,我听着这名儿也挺适合你的,你要是不喜欢,可以再换。” “喜欢,这个名字好听。”方觉浅这是真高兴,抱住一对双刀立刻就用上了,越清古见她喜欢更是乐得要上天! 王轻候只是嘴皮子动动,到底也没说什么,因为就算是他,也不得不承认世间怕是找不出比这对玉枭更好,也更适合方觉浅的双刀了。 那是一对大杀器,应该用人血温养过无数日子,才能养出那样内敛厚重的杀意,一旦脱鞘,便是狂暴的杀戮血色。 王轻候只是有些好奇,这样一对兵器,原主是不可能轻易出手卖掉的,越清古是从何处得来? 而站着旁边看了半天戏的抉月知道这三人怕是还有得吵,便先下去厨房里看看有什么合方觉浅口味的小菜,着人先备上,跟在他一侧的樱寺不满地回头看了看越清古,又扁了扁嘴:“那对玉枭明明是公子你先找到的,干嘛让越公子占这个便宜,跟方姑娘献宝啊?本来方姑娘该谢公子你的,本来方姑娘也该因为公子高兴的,本来……” “我不喜欢她杀人,也不想她受伤,这玉枭让越清古送去也好。”抉月翻拣着洗净的青菜叶子,挑了把番薯叶递给厨子:“大火翻炒,佐以蒜茸,味道不宜太重。” “是,公子。”厨子接过。 樱寺又撅嘴:“公子你连方姑娘喜欢吃的青菜叶子都记得。” “你再多嘴我就把你炖了。”抉月唬他。 樱寺还撅嘴:“你才不会,方姑娘又不喜欢吃人肉,她喜欢吃了公子你才会炖了我给她煲烫。” “牙尖嘴利,去,把那只蹄子拿过来,再拿点花生,让厨子炖上,她爱吃的。” 樱寺撅着的这个嘴,是放不下来了。 第一百六十一章 我带小姐去看戏 第一百六十一章 我带小姐去看戏 花漫时得了新料子,方觉浅得了新兵器,两人都高兴得不得了,府上便只有阴艳这位小姑娘近来没收到啥礼物。 大概是女人之间的友谊除了八卦外,还有分享各种小事物,花漫时把她的料子拿出了些出来给阴艳裁了身新襦裙,方觉浅则…… “你要不要试试,这刀很不错的!”她非常大方地把双刀递给阴艳。 阴艳苦着脸:“小姐姐,我不会用刀。” “那我教你啊。” “小姐姐,我习武天资不足,学不来。” “没事,我可以慢慢教你!” “小姐姐,我真的没有不高兴,唉呀,你就不要逼着我练武了,小公子身边有你这么个高手就够了,你饶了我吧。” “那我去给你找花,我看昭月居外边有丛花开得蛮好的,改天我给你摘来。” 阴艳脸都要皱到一起去了,苦笑道:“小姐姐,那些花是抉月公子精心养的,你摘了他会心疼的。” “唉,总觉得你一个人没收到东西,这不好。”方觉浅……真是个热心的好姑娘! 阴艳凑上来,搂住她胳膊——好像大家都挺喜欢搂着她,搂着她格外有安全感——她笑着说:“我不需要这些东西,应生前两天还帮我在后院里种了不少新花树呢,是白梅,等到了冬天,白梅一开,满院子都是梅香。” “嗯,这次我不会再让王轻候把你的花树全砍了。”方觉浅郑重地承诺,又很是不解:“你说他那天为什么要把花树全砍了,不送我满天花雨就不送呗,砍了干嘛?” “因为他生气啊,他的好意被你辜负了嘛。” “大老爷们这么爱生气,真是小气。” “你说谁小气呢!”王轻候真是耳尖,说他好话他一句听不见,说他不好,他立马得信儿。 阴艳撇下方觉浅,麻溜儿跑了,方觉浅小姐姐可以随便怼公子,他们可不敢。 王公子府里的姑娘们都相处得格外融洽,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可是他们三个一点勾心斗角的女人暗斗把戏也没有,王轻候时常感叹,少了好多戏看,真是可惜了——他真是病得不轻。 但府上没戏看,府外的姑娘们却热闹。 据说是街头张大人府上的大夫人的嫡长女张素忆姑娘就伸长了脖子,要看一看这王公子府里头的王公子。 这位张大人是殷九思的远房表舅的堂哥的表弟,打着十七八个拐的,能扯着点皇亲国戚的幌子,在凤台城里头做官也做得不算小,官居太士。 这个官职从品阶上来说,与卢辞的太史之位是相平的,但是实际地位在他之下一些,毕竟如今朝中没有哪个臣子的风头能盛过正得王后亲赖的太史卢辞。 而这位嫡长女张素忆姑娘如所有的大家闺秀千金小姐一般,温柔内秀,模样还俏,据闻是当日在王后的寿辰宴席上,见了王轻候一面,一见倾心,再见倾情。 天地良心,那日王后寿宴兵荒马乱,王轻候忙于应付各种突发事件,根本不曾注意到过这位姑娘。 但姑娘不在乎,她放下了身为千金小姐的矜持,主动上门来找王轻候。 王轻候对女人,总是温和有礼又关爱倍至的,抢了阴艳的花茶给她泡一壶,关切地道:“花茶中有蜂蜜,不宜多饮,怕是会齁着,素忆小姐也就试试鲜吧。” 别人叫小姐都是张小姐,他不同些,他叫素忆小姐,听着多亲切,这个人啊,啧啧啧…… “谢王公子费心了。”张素忆慢慢饮了一口茶,端庄典雅,不比方觉浅喝茶如牛饮,她喝茶时都像一幅画,美得让人赏心悦目,尤其是一双新月眉,看着更是温婉动人。 “不知我有何事能为素忆小姐效劳?”王轻候笑如春风生,眼角眉梢的都是情。 张素忆微微红了脸,抿了抿樱桃秀口,放下花茶,细声细气道:“实不相瞒,听闻近来余庆楼请了几个新来的戏子唱曲,唱的是朔方名剧,只不过一票难求,我想着王公子本是朔方城的人,应是喜欢的,便托了得了两个席位,想请王公子前去品鉴,看是否值得那一票千金的价格。” 王轻候洒然一笑:“我也听说了,一直想去看看,但苦于没有机会,没想到素忆小姐倒也想到一处去了,那在下自是乐意前往的,反倒是我要多谢素忆小姐有心了。” “哪里话,这凤台城里难得有些不一样的新鲜事物,总要懂行的人去才有意思。”张素忆虽个深门闺秀,却也不是上不得台面,说话都怕羞,与之对话也总是恰到好处,言语温和,还给足人面子。 于是两人便这般约下,经常去看戏。 一去一下午。 连着去了五六七八天。 天天都去。 天天看戏。 “那破戏儿还能看出花儿来不成!天天看天天看,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府里头的花漫时叉着腰骂,王轻候跟府上谁眉来眼去都不打紧,跟外面的小骚狐狸来什么劲儿!正事儿还办不办了! 而方觉浅,沉迷于新兵器,不可自拔,完全不在意王轻候在干嘛,反倒是觉得这些天没有王轻候在耳边叨叨叨的,清静了不少。 “跟你说话呢,听见没!榆木疙瘩!”花漫时见方觉浅抱着一对刀手也不撒,更加来气,人都要跟着“小骚狐狸”跑了,她还有闲心在这儿玩刀! 方觉浅莫名受了她的无名怒火,不过也习惯了,花漫时发脾气总是不讲道理,想撒野就撒野的,她收起双刀说:“看个戏而已嘛……” “那是看戏的事儿嘛,人是冲着公子来的,你看不明白啊!” “你居然在担心王轻候被人勾走?天啊,你还是多担心担心张素忆别在日后为了王轻候,闹得要上吊自杀好了。”方觉浅笑道,她反倒是怜惜那位张素忆小姐多些。 “这事儿没那么简单,肯定有阴谋!”花漫时还是不服。 “什么阴谋?”方觉浅虚心求问。 “你!”花漫时气得话堵,“你个木头!” “我又怎么了?” 第一百六十二章 长公主的安排 第一百六十二章 长公主的安排 长公主殷安南下已有些日子了,这些日子她沿路看尽了要替她王兄守的这大好江山,万里风光,看到了与凤台城完全不一样的诸多美景,时常感概,这趟南下当真是值,便是此去无所作为,也为这秀丽江山满称奇。 当然了,凤台城里的精彩故事她一个也没落下。 殷九思与她常有通信,一则关心她身体可有不适,二则告之她凤台城诸事变化无端,殷九思也知道,殷王他是指望不上了,如今之计也只能指望指望他的小安儿能出落成个女中豪杰,镇守殷朝。 当殷安看到王轻候替方觉浅进宫见越歌,受刑重伤那一段时,心头跳了跳。 再聪明的人都很难彻底看透情这种东西,她想着,王轻候聪明无双,但最终也动了情,而且看上去,用情颇深,就是不知,那位对感情迟钝到让人着急的方姑娘,有没有看清。 “殿下,在想什么?”牧嵬见马车里的殷安失神,出声问道,顺手递上了水囊。 殷安喝了口水,放松身子倚在马车软枕上,支着额头若有所思地说:“在想张素忆稳不稳得住王轻候的心思。” “属下不明白,殿下为何要安排张小姐去找王公子呢?”牧嵬很是不解这其中深意。 殷安笑了笑,道,“朔方城的这位王公子是一把双刃剑,用得好了,可以四方杀敌纵横天下,用得不好,便是反伤己身,尸骨无存。这把双刃剑,我想试试看能不能握在手中,所以我希望他保持住如今的无情残忍。我在宫中时见诸臣家眷时,见过两次张素忆,那是个聪明人,尤其是对男女之情看得通透,我想,在这一方面,方姑娘未必是她的对手。” 牧嵬理了理殷安的话,最后说:“殿下是想让王公子对方姑娘收心?” “收心是不可能了,动了情的人哪里那么容易收回来,但方姑娘与普通女子一样的是,她不会跟另一个女人共享一个男人的。”殷安理了理袖子,看着袖口上绣着一对并蒂莲,想起了王轻候府上新挖的池塘,里面也养了莲花,鬼使神差又加了一句:“我也不会。” 牧嵬微惊,但到底没说什么,只是垂了双目。 “殿下便不怕,张姑娘自己陷进去吗?那王公子也非常人,他身上总有种奇怪的魅力,就是,就是……”牧嵬想了半天,也想不出个合适的话语形容王轻候。 殷安笑:“就是知道他是个人渣,但还是心甘情愿的飞蛾扑火,就像他是带了毒的蜜糖,开得热烈的毒花,明知碰一下就是死,可就是抵挡不了蜜糖与花香的强烈诱惑。” “对,就是这样!”牧嵬连连点头,“他太奇怪了,我们都知道他是坏人,可是又觉得,跟他相处没什么不好的,“殿下不担心张姑娘也会这样吗?” “这便是王轻候魅力所在了,我已跟张素忆提过醒,王轻候是什么样的人她已然知晓,若还要再陷进去,那便是她自己找罪受,所谓的活该了。对了,安归来呢,叫他过来,我有事问他。”殷安似想起什么事,着牧嵬带了安归来到他马车里。 安归来这些天一直兴奋得不行,离家的少年如今要归家了,自是高兴得不成样子,只差来个手舞足蹈以示庆贺了,见到殷安时也笑意满满:“殿下。” “我对南方充满好奇,可否问问安公子南方之事?”殷安对人从来没有趾高气扬的毛病,总是温和有礼,安归来也很是喜欢与这位长公主相处时感觉。 “当然了,殿下请问。” “不知安公子可否告诉我,南方有何不一样的事物让人喜欢的,就像安公子你,离家之后最思念之物是些什么呀?” “大概就是些南方的特色之物了吧,吃的有虾,花甲,青团啊什么的,还喜欢南方的一种衣料,穿上凉爽通气,不像凤台城的料子都比较华贵厚重,虽然好看,但穿着累。还有就是各式江南小调呀,吴侬软语呀这些吧。” “谢安公子如此细致的解答。” “殿下客气,这有什么的呀。” 天真的安归来,哪里晓得他所说的这些东西,在不久之后便出现在了张素忆手中,吃的也好,料子也罢,还有江南小调,都原汁原味地出现在了王轻候眼前。 王轻候对这位素忆小姐的手段不服不行,费尽心思寻来这许多,实在是难以不让人动容感概,而且一出手直击的就是人心最软处——思乡之情。 “凤台城也入夏了,虽说此地的夏日不比南方闷热,但是也好受不到哪里去,我听闻南方衣料轻薄舒适,最宜裁夏衣,特地请人买了些过来,又想着王公子是朔方城人,便想请王公子替我看看,不知王公子觉得如何?”张素忆落落大方地翻了翻桌上堆的面料,半点矫情扭捏劲都没有。 王轻候一看这料子就眼熟,再给他点时间,他都能看出这是哪几家铺子出的,反正谁叫他以前没事儿到处花天酒地,见惯了这些事物? 但今天他不太想看,只应和着张素忆,笑道:“都是些好料子,素忆小姐有眼光。” “我看中那匹藏青色的暗纹料子了,觉得若是给王公子裁衣,当是最合适的,王公子认为呢?” “我认为那匹雨过天青的软烟罗好,我家阿浅定是喜欢,可以裁身罗裙给她换换花样,平日里她总穿得太过利落,少了女子柔美,这颜色极温柔,软烟罗质地又轻似蝉翼,里衬陪这匹月白色绛绡料子,便是再适合不过了,素忆小姐认为呢?” 他说了一大堆怕是普通女子都讲不出的花门道道来,两手从一堆料子挑挑拣拣选着料子,拿着那月白色的绛绡料子衬在雨过天青软烟罗下方,比着一看,的确雅致又讲究。 张素忆面上微动,不着声色:“王公子对方姑娘当真上心,那这两匹料子便送给方姑娘好了。” “倒也不用,她不喜欢拿陌生人的东西,我也就只是这么一说。素忆小姐对在下费尽心机,今日却叫在下失望了。”王轻候笑道。 “王公子此话何意?”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一条疯狗 第一百六十三章 一条疯狗 王公子挑唇一笑,挑起邪恶的味道,走上前贴着张素忆的身子,逼得张素忆步步金莲缓缓退,面上也泛起了红晕,有些慌乱的眼神不敢直视王轻候,只得低头看别处:“王公子想做什么?” “想看一看素忆小姐为何就是对在下不动心。”王轻候这话说来古怪得很。 “这是什么意思?”张素忆也不解。 王轻候勾起张素忆下巴,让她抬头看着自己,他笑得风流孟浪,坏得让人对他无可奈何:“当女子喜欢一个男子的时候,当是手忙脚乱,不知所措,怎做都不适合,但素忆小姐面对我时,却冷静自如,从容不迫,这实在叫人伤心。明明是素忆小姐你先说的,那日对在下一见钟情,为何在下感受不到半点情字呢?我说要给阿浅拿料子制衣裳,素忆小姐也无动于衷,更是叫人难过了,你若似你所说的那般喜欢我,怎会毫不在意?难道是说在下魅力不够,已让素忆小姐失去了兴趣?” 张素忆自幼时,见多了她父亲的薄情,对她母亲的冷淡,以及府中其他姨娘和姐妹的明争暗斗,有时候为了一个他父亲赏的一个镯子,就能出手杀人,荒诞无比。 她便是自小不信男女情爱,男人到最后大抵都会和她父亲一样,娶人之前甜言蜜语能说尽,娶人之后便是再不肯念半点旧恩。 所以长公主才放心地选她,她心如止水,不带女儿家的春意萌动,对男子更是失望透顶,这样的人才能招架得住王轻候的攻势,才能抵挡得了王轻候的魅力。 张素忆未叫殷安失望,这么多天来都坚守着内心,看王轻候也像是看着再普通不过的一个人,未曾生出半点情意来,甚至也觉得王轻候也不过如此,长公主殿下高看了此人。 这些天一直是她在掌握着主动权,王轻候跟着她的节奏走,就好像她已经拿捏住了王轻候一般。 直到王轻候方才如此强势的反攻,张素忆本该如磐石的心都狠狠一颤。 王轻候不看张素忆的眼睛,只游离她在发间,唇畔,耳朵,脸颊,就是不看她双眼,但张素忆的双眼却离不开王轻候的眼睛,始终望着那双琉璃色的眸子,疏离无情的眸子,越看越深。 王轻候对她说:“素忆小姐,我这样的人是很危险的,靠得太近有被吃掉的风险,素忆小姐若是没有这等觉悟,还是不要再来轻易招惹我的好,不然的话,我会吃掉你的哦。” 他最后一句话在张素忆耳边轻轻呵着气说,迷离湿濡的嗓音带着无药可救的致命性感。 直到他已然离去,张素忆仍未反应过来。 他在外面应对狂蜂浪蝶,方觉浅却在家里跟狂蜂浪蝶打成一片,上天对王轻候真是不公平得很。 越清古借着要看玉枭在方觉浅手里使得顺不顺为由,天天往王轻候府上跑,跑就算了还带着各种好吃的好玩的,方觉浅要去昭月居,他也巴巴儿地跟着去,就好像他都不记得越歌还在天天盯着他一样。 越清古在池塘边搭了把椅子,高高翘腿,架在池塘石栏杆上,看着旁边同样动作的王轻候,两位公子晒着太阳犯着懒,他先开口道:“听说你最近跟张府的大小姐走得近啊?” “长公主殿下的小计而已,陪她玩玩就行了,再玩下去没意思。”王轻候闭着眼睛哼着曲儿。 “我就说张素忆那几乎仇视男人的女子怎么会主动找上你,按说她最讨厌的就是你这种人了,成日里招蜂引蝶。”越清古乐道,“任良宴的事儿你想怎么做?我劝你收着点,如今殷九思,王后,长公主,甚至神殿全盯着你呢,虽然神殿最重要的三位神使都走了,便也不是说神殿里就没有其他人了。” “没想好,头疼。任良宴这人不简单,一个不慎容易被他坑进去。”王轻候皱了下眉。 “他当然不简单了,殷九思这些年来不知多少次找机会想把他除了,愣是没得手,你想想啊,殷九思起码长了任良宴二十来岁呢,这老东西都拿他没辙,咱们就别想多了。”越清古道。 “殷九思这么忌惮他啊?” “自然了,我可听说是任良宴提着他父亲兄弟妹妹的脑袋去见的殷九思,那可是他的血亲家人啊,换你你都未必做得出这种事,但他当年愣是眉头都没皱一下,你说他可不可怕?殷九思当年也是被他镇着了,才没对他下手。换成现在的殷九思,就未必会放过他,据闻当年的任良宴,可是这天底下首屈一指的人才,哪个不服他?咱们这辈儿的人,跟他们那辈儿比起来,可算是小巫见大巫。” 越清古对这些秘辛知晓不少,说来也颇是顺口。 “嗯,头疼。”王轻候收了翘起的腿,烦心道:“这老东西肯定有招,等着咱们起个头,他就出手,问题是我这不知道他准备得啥招啊。” “你去问啊。” “他能说吗?他傻啊!” “啥意思?” “你傻。” “诶我说王轻候,咱两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能不能少埋汰我!” “我要是连他准备的招都看不明白,就更没资格跟他,跟殷九思斗一斗了,那我这种人早晚要被他们两个玩死,任良宴自然也就会认为我同样不可靠,不可用,根本不会陪我玩儿,那后面,我一个人唱独角戏啊?” “好像也是这个理。”越清古挠了挠脑袋,为难道:“这可咋整,咱两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没个指引啊。” “烦死了。” “对了,忘了跟你说个事。”越清古像是想起什么重要的事一般,坐直了身子看着王轻候:“你知道孟书君回到清陵城干了什么吗?” “当诸候呗,还能有什么?”王轻候道。 “不止。”越清古神色严肃,“他将他父亲,兄弟,府上的姨娘,婆子,乱七八糟的,全杀了,上至八十下至八岁,一个没留。” “一条疯狗。”王轻候点评。 “我听到的时候可吓死了,他那一大家子可是上百来号人啊,听说他一边杀人一边狂笑,喊着娘亲,儿子给你报仇了,旁边的人都吓破了胆。再然后,就听说清陵城没一个敢跟他作对的了,如今稳稳地坐着诸候高位,说什么别人都不敢反对。” 越清古拍拍小心脏,看样子他受到的惊吓真不轻。 “王轻候,我总觉得你孟书君这手棋挺臭的,不知道以后他会搞出什么事来,这整个一神经病啊。”越清古担忧道。 “我觉得挺妙的。”王轻候莫名说了一句,伸了个懒腰,“得了,你今儿先回去吧,我有事会找你的,没事儿你少上我家溜达。” “我偏要,我跟方姑娘说好了,明天给她送荷花糕过来,她还等着呢。” “唉,烦死了。”王轻候,真的要烦死了。 第一百六十四章 她什么都明白的 第一百六十四章 她什么都明白的 说回那位张素忆小姐。 张素忆在王轻候那里震了个惊之后,连忙收拾了下,奔去找殷九思,长公主有交代,事情有变时,去找殷太宰总不会出错。 殷九思今日没有剥篾条织箩筐,而是坐在院子里喂鸡喝茶。 见到张素忆时,他笑了笑:“不是王轻候的对手了吧?” 张素忆面色窘迫:“让殷大人看笑话了。” “没什么笑话不笑话的,本来这凤台城里他就没几个对手,你败在他手下也算正常。”殷九思让张素忆坐下,道:“是小安儿这手棋下得不好,怕是王轻候已经看出来是她的主意了。” “王轻候如何知道?” “那你告诉我,你如何知道那么多南方不为人知的事物?还都能如此顺利地得来送到王轻候面前?”殷九思一笑,“定是你身后有高人指点,而小安儿正好南下当中,这点关系都想不明白,我也瞧上不那王轻候了。” “前辈教导得是。” “那你可知错了?” “知错了。” “丫头,她都知错了,你可以出来了。”殷九思喊了一声,里屋中走出方觉浅。 张素忆刚坐下又赶紧站起,惊道:“你……” 方觉浅眨巴眼,看了看桌子:“这桌上你来的时候就放了两杯茶,难道看不出这里有客人吗?又或者你觉得九思前辈未卜先知,知道你要来?” 殷九思发笑,刚刚方觉浅藏到里屋去的时候,未收走这茶杯,他还以为是她粗心大意未关注这种细节,想不到她倒还挺有想法,有这层深意。 张素忆面色微白,不接方觉浅的话。 对于方觉浅她认定了的朋友,她总是慷慨又包容,比如花漫时,花漫时怎么胡闹折腾她都能“是是是,好好好,对对对”。 但是对于她还没有认定的朋友,比如张素忆,请她完美地克制自己,不要踩线过界,否则哪怕只是踩一点点线,迎接她的也只会是玉枭的问候。 “我挺喜欢长公主的,她送我的油伞和耳坠子我也都还留着,但是你告诉她,不要想太多,也不要做太多。” 张素忆恢复了些镇定,笑看着方觉浅,道:“不是前辈说起长公主,你能想到此为长公主之计?” “能啊,很难吗?那长公主喜欢王轻候,张素忆小姐,你又知不知呢?”方觉浅眸光明亮,望着她,也望着殷九思。 殷九思果然神色一动。 “她对我好,是因为王轻候对我好,知道我在王轻候那里份量很重。她叫你来接近王轻候,是因为王轻候为了我孤身犯险,差点死在王后手里,她便坐不住了。以前她认为王轻候能把持得住他自己,现在她认为,王轻候要失控了,所以长公主殿下希望帮着他控制一下他自己。不出我料,长公主还不肯正视这份动心,她会打着为殷朝好的幌子,对吧,九思前辈?张小姐,会利用女人的,不止是男人,女人也会。” 等一下。 事情是这样的。 方觉浅……并不知道殷安有没有对王轻候动心,她在胡说八道。 但是她知道,这个重磅消息砸下去,都能把殷九思和张素忆砸得半晕半懵,而殷安远在南方,想要解释也颇是费力。 而殷九思虽然是殷安的叔叔加老师,可是对女儿家的情怀心思也未必能彻底摸得明白,总会有点疑惑。 方觉浅要争取这个时间差,让殷九思和张素忆安生一段时间,因为王轻候马上要对任良宴的事进行准备了。 反正她在殷九思那里丢了一个她自己也不知真假的消息,搅混了殷九思和张素忆的视线就对了。 但她这做法却激起了张素忆的好胜之心,在方觉浅离开与她擦身而过时,张素忆转过身子对着她:“方姑娘便这么有信心,王公子绝不会对你变心吗?” “当然没有。”方觉浅反倒坦荡了,“他的心又不在我这儿,至少现在不在了。” 他说过嘛,他现在不喜欢自己了,都收好了心,放好了情,哪里还有变不变心这说法。 “原来你也只是被抛弃的可怜虫。”张素忆微微冷笑。 “我又不稀罕他的心,你稀罕啊?”方觉浅觉得这个张素忆简直太莫名其妙了,王轻候那百分之一的心,要来干啥啊?都不够炒盘菜的。 张素忆其实不错的,换个普通女从怕是有点扛不住这个话,但问题是……方觉浅她这个人,这个心,窟窿眼太大了,太大了,大得能兜进去天啊这是! 所以张素忆所有的刺激挑拔话语都对她不起作用,方觉浅目前还未生出嫉妒这种情绪。 殷九思在旁边看着也是愁,愁着这凤台城里能跟方觉浅打一场对台戏的女子,居然只有王后那个变态。 如今的后生,可真是太废了,跟他们那时候比起来,简直看都不够看。 王轻候并不知道方觉浅去找了殷九思,因为那时候的方觉浅也还不知道王轻候跟张素忆来了场那样的“亲密接触”。 她只是被花漫时烦得没办法了,成天听她在耳边叨叨着小公子要跟“小骚狐狸”跑了,她才跑来眼殷九思说,九思前辈,长公主殿下这一手玩得差不多了,也就该收了,再玩下去那位张素忆小姐恐怕是要赔进来了,王轻候这种人渣败类,不是那么好招惹的。 你看她,什么都明白的。 而殷九思看着张素忆怔怔失神的样子,也知道,这位张小姐,怕是要跟方觉浅说的那样,真的赔进去了。 这一手臭不可闻的臭棋。 殷九思在心底想着。 然后他笑了笑:“年轻人还是见少了世面,不知深重啊。” “前辈,我……”张素忆今日在方觉浅面前完败,很是颓废。 “回去休息吧,三个月之内,都不要再去见王轻候那小子,也不要想着从旁人那里打听他的消息,若是怕自己做不到,不如出门去外地散心也不错。你父亲在朝中官居要职,你再这么搭进去,王轻候就该顺着你这根杆,对你父亲下手了。” 殷九思剥着篾条,开始织箩筐,天下事大抵都如他手中箩筐,一条一条一道一道,最后强行掰弯扭曲,凑成人们想要的模样。 第一百六十五章 长公主的反思 第一百六十五章 长公主的反思 殷安这事儿做得有点不干净,得到了殷九思的批评,殷九思对“小安儿”非常宠爱,但是对 “长公主”却格外严厉,他在殷家兄妹童年里扮演的角色从来都不和蔼可亲,反而严肃古板。 殷安看着信上殷九思严苛的话语,以及这般做引发的恶果,微微叹气。 车队停了下来,她走在小湖边散心,湖水波光粼粼,她略显低沉的心情无暇欣赏美景。 “殿下有心思么?”安归来站在不远处,好奇地问道。 “也不算心思,做错了一件事,似乎没有补救方法。”长公主却也不矫情,承认得很大方。 安归来笑开来,露出一口大白牙:“我也经常做错事,小时候父候会打我一顿,但是长大了,父候便让我想想哪里做错了,以后不能犯同样的错误。” “你父亲是个睿智的长者。”殷安笑道,坐在湖边草地上,抱着双膝:“安公子,我可否向你请教一个问题?” “嗯,你说。”安归来陪她坐下,这么些天的相处,两人关系不说有多亲密,但至少颇是相熟。 “王公子那样的人,是不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殷安隐隐担心她与王轻候的关系会恶化,跟那样的人产生矛盾和嫌隙都不是她愿意看到的结果。 “不是。”安归来很肯定地回答:“他对别人也不忠啊,他应该是那种,只要利益相同,不管对方是什么人,他都可以与之谋事的。殿下说的做错了的事,是与王轻候有关么?” 殷安大概也是被殷九思骂得厉害了,想找个人说说话,便简单地将张素忆的事说给安归来听。 安归来听了大笑:“那殿下你可真是做错了,我知你本意不是让那位张小姐对王轻候怎么样,只是怕王轻候困于情事于你不利,但其实,你的担心多余了。” “怎么说?” “我虽然不喜欢王轻候,但是我知道,他是那种一旦认定了某件事,就一定要做到底的人,谁也不能阻止他,他也不会被任何人或事阻止。再者说了,我以前一直很恨王轻候,我表妹那么好的人,他为什么就是不喜欢,也会好奇他到底喜欢什么样的女子,直到方姑娘出现。他喜欢方姑娘很正常的,只有方姑娘那样的人,才经历得起一万次的失望。” 小小的邻家少年安归来,倒是一本正经地给殷安讲起了这些个道理。 殷安听着轻笑,清风吹动了她发丝,她理理长发道:“照你这样说,你倒是庆幸王公子没有与你表妹在一起了?” “对啊,以前不了解他,了解了以后,很是庆幸。虽然我表妹婉晴未必是嫁得了心上人,但是王启尧人很好的,对她也很好,王轻候就不会对她好,会骗她伤她辜负她,用情太深的人都经不起辜负,只有方姑娘经得起,所以我觉得,以后的方姑娘会很辛苦。” 殷安很是疑惑地看着安归来,也许是之前没有怎么跟他深聊过,倒是从来想不到,有点小傲娇的安归来对这些事看得如此通透,说出来的这番话,字字在理。 “看来的确是我不该,走了一手错棋。”殷安叹道,“怎么办才好呢?” “不用做什么呀,王轻候和方姑娘都不是记这种事的人,以后与殿下你还有合作的时候,还是会合作,他们根本不在乎这样的小事。”安归来耸耸肩,觉得他们这些人真是喜欢把事情想复杂。 殷安笑道:“好,那便听你的,我看这湖里有不少鱼,咱们晚上捞几条起来烤了吃吧?” “原来殿下吃东西,也不一定非得精致讲究呀?” “小看了我不是?” 殷安有一样好,虽然她未明有多光明磊落,大方霸气,但是她很能正视自己,错也好,对也好,利也好,弊也罢,她都非常愿意去承认和担当,错了就改,有弊则矫。 这已是很难得的品质了。 再者说了,凤台城中,哪里又有光明磊落的人呢? 能在凤台城里被人叫出名号的,哪个不是龌龊手段用尽了的? 而也正如安归来所说,王轻候并没有将张素忆的事情放在心上,虽然长公主走了一手臭棋,但是他陪着玩了两把也当是尊敬长公主的出招了,过后的事,也就懒得再搭理。 但是他轻微不爽的是方觉浅对这件事的无动于衷——是的,他并不知道方觉浅去找殷九思,让张素忆收起小把戏的事,方觉浅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大不了,没什么好的,也就没跟王轻候说。 王轻候想着,你看看人家姑娘都找上门来勾引我了,阿浅你好歹给点表示不是?你天天这么照吃照睡,有空就玩刀,到底是有多无视我? 于是他也只能再次自嘲地笑,唉呀,都说好了要收心,就好好地收,想那么多有卵用! 这些天的王轻候戏也不去看了,街也不去逛了,成日里闷在家里睡大觉,好像怎么也睡不够似的。 日上三竿了他还赖在床上,花漫时过来掀他被子,气骂道:“小公子,你上辈子是瞌睡虫投胎不成?” “何事啊?”王轻候迷迷糊糊地打着呵欠。 “殷九思来了。” “他来干嘛?” “我怎么知道,这会儿阿浅在前面接应着呢,你赶紧起来,一天到晚像什么样子?” “知道了,我换身衣服就来。” 花漫时又气哼哼地离了他房间,走到门口的时候应生在那里等着,小应生鼓了鼓腮,有话想说。 “怎么了呀小应生?”花漫时可喜欢这小家伙,最喜欢捏他的白白净净的脸。 应生揉着被她捏红的脸,小小声说:“花姑娘,不如以后我来叫小公子起床吧,你是个女子,这样不好的。” “嗯?”花漫时没明白什么意思。 “嗯,就是,这个,那个,那男……男女有别的嘛,你,你是个姑娘家,小公子是个男的,你会被人笑话的。”应生脸红得像个红苹果。 “哟,应生这是在替我操心啦?怕我嫁不出去?”花漫时逗他。 第一百六十六章 征丁两万 第一百六十六章 征丁两万 应生的红苹果红成了红樱桃,梗着脖子道:“花姑娘你,你这么好看,才不会嫁不出去呢,我,我,我是怕别人说你闲话,唉呀反正以后我来叫小公子起床,花姑娘你就别太辛苦了!” 他说完扭腰就跑,也没说什么话,偏像是做了贼,心虚得厉害。 花漫时一脸懵懂,眨巴眼:“这小家伙怎么回事?” “喜欢你,看不出来啊?”王轻候换好衣裳走出来,手臂搭在花漫时肩上,乐道:“啧啧,可以啊花漫时,我跟你讲啊,应生可是我的一块宝,你好好对他。” 按说,这个话一般都是嘱咐男子好好对女儿家的,王轻候跟花漫时说这个话,有点怪怪的样子。 “你可拉倒吧。”花漫时拍掉王轻候手臂,娇嗔一声:“我可没有吃嫩草的习惯,应生那顶得我几下撩呀?你也真放心。” 然后她转过身子靠近王轻候,恶作剧道:“我要撩也撩阿浅呀,我让你成天在外面惹骚狐狸把阿浅一个人留在家里,我看她改了性子喜欢女子,急不急死你!” “你这人,明明是骚狐狸找上我,怎就变成了我在外面惹她了?”王轻候笑着道,理了理衣裳,往前厅走去。 前厅里的方觉浅正在跟殷九思喝茶,顺道说一说方觉浅的那对玉枭要是用来劈竹破篾那简直是绝顶神器——这话若让越清古听了去,怕是要气死。 一老一少聊得正欢,王轻候提步而来:“九思前辈。” “你小子倒是挺能睡。” “让前辈笑话了,不知前辈今日登门有何要事?” “没什么要事,王后那摘星楼定在明年春天动工,近来一直在找人砍树伐木,听说征了不少壮丁,来问问你朔方城能出多少人。”殷九思笑里藏刀,不动声色。 王轻候大手一挥:“这种事儿我哪里知道,家里老东西身子还好着呢,都是我爹管着人丁之事,我这么个闲散在外的流浪汉,就操不着心了,前辈不如去问我父候好了。” “此番王后向各候征丁两万,这些年来各候都很不错,除了南方偶有水患外,其余四候则是风调雨顺,王公子觉得,朔方城拿出这两万人丁要多久?”殷九思并不理会王轻候的搪塞敷衍,仍旧坚持问道。 王轻候看这架势,心知是避不开了,便也大方道:“难度有些,朔方城地小,人少,男丁更是各户主心骨,劳动力,下田上山也好,守城固地也罢,都得靠他们,两万人不是个小数目,还得算是路途中间的意外死亡,逃跑,想抵达凤台城时还有这么多人,得预上两万余才行,前辈问这个,是何意啊?” “你说得对,朔方城的确人少,地小,但是近来我听闻,朔方城一直休养生息,兵强马壮,你父候更是放宽赋税少征兵役,鼓励生育,十年来人丁翻了一倍有余。” 殷九思笑看着王轻候。 王轻候心中微动,得,这是要找朔方城麻烦了。 休养生息,兵强马壮,甚至颇是富庶的朔方城,可不是殷九思,不是殷朝想要的。 他不说话,只等着殷九思的发难。 殷九思果然接着道:“但河间城就不一样了,河间城受灾频繁,民不聊生,百姓更是过苦不堪方,那地方人丁渐少,据说十户人家寻不出三个男儿来,如此情况下,再征丁两万,可说是要将河间城逼入绝境,朝庭希望与河间城亲密为邻的朔方城能出些力,分担一下压力。” “前辈想让朔方城出多少人给河间城?”王轻候听明白了殷九思的话。 “一万五。” “你怎么不叫我朔方城把那两万人全给河间城出了?”王轻候乐出了声。 “如此也行啊,朔方城如此仁义,朝庭与河间城,都很是欣慰。”殷九思他还顺杆上爬了。 王轻候大笑连连,乐得不行,道:“这事儿我做不了主,你得问我父候,我在这儿跟前辈你拍板有什么用啊,还不得我父候点头?” “你父亲朔方候是个颇为爱惜百姓的人,怕是就我去说他会有所顾虑,所以我来此,是想请王公子你写封信。”殷九思道。 “没问题,这是小事,来人啊,上笔墨。”王轻候应得爽快,应生端上笔砚,王轻候挥毫泼墨一气呵成,半点迟疑也没有,不到半刻钟的时间,信便写成,吹干笔迹后,交给殷九思。 殷九思眉头暗皱,不明白王轻候是真看不出他的打算,还是藏得太好,只将那信接过来细看,信上先是关心了他父候的身体,家中的情况,再说了他在凤台城一切安好,家中不必挂忧,最后写了殷九思所图之事。 文字圆润不显半点锋芒,字句条理清晰,没有半点愤意。 殷九思左右寻思了半晌,寻思不出任何不对劲来,最后收下信,对王轻候谢过,便也走了。 王轻候等他走远,掀翻了桌上笔墨,双拳砸在桌子上,青筋直跳,咬牙切齿恨声道:“狗东西!” 在一边看了半晌没出声的方觉浅默默捡起了地上的笔墨,着人关上门,自己拦在王轻候面前,挡了挡有可能的视线,低声道:“他未必就没在你府上安排眼线,你要发脾气也得换个地方。” “你可知朔方城早年间被他打压得有多厉害?若不是我父候和江公苦心经营,如今的朔方城已是一座死城!好不容易缓了点力气过来,他又来!” “这是他们控制各地诸候的手段,你已经习惯了不是吗?” “我习惯他祖宗十八代各位母亲!呵,我是无所谓,我在凤台城活得好好的,我有什么所谓?我朔方城子民艰难求活,不曾求过朝庭一分银子,不曾问过神殿要过半点祝福,一个个淳朴无比,靠着自己的双手种田畜牧,起早贪黑地劳作,该上交的赋税一厘不少,该给的兵力一个不漏,殷九思想着法儿的挑毛病都挑不出来,如今倒好,天降横祸!” “那这摘星楼的主意,还不是你自己出的。”方觉浅在一侧暗戳戳地补刀,赖谁啊,赖你自个儿呗。 “你!”王轻候让她气得噎死。 方觉浅双手搭着他的肩,让他沉下气来,说道:“小伙子,出了事就去解决他,你发脾气没用的。” 王轻候瞪着她。 方觉浅点头:“嗯,没用的。” “你就不能安慰下我?” “我这不就是在安慰你吗?” …… 安慰得挺别致的。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一场阴谋的酝酿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一场阴谋的酝酿 王轻候哭笑不得,泄了气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道:“殷九思以前很反对修摘星楼之事的,这次却突然转了性子,还替王后寻起人来,定有目的。” 方觉浅跳上桌子坐在桌沿上,晃着两条腿,想了想,“一个诸候城池两万人,五个就是十万,凤台城容得下这么多人吗?” “凤台城固然大,可一时之间要容下这么多人也不容易,他们是另有所图了。”王轻候冷静下来,说话声音也平静也不少。 “嗯,我估计他们在变相征兵。”方觉浅继续晃着脚丫子,歪头看着王轻候:“十万人里面,起码有五万是兵。” “不止,我看最少八万。”王轻候捉住方觉浅晃个不停地脚丫子,顺手揉着她修长紧实的小腿揩油,一本正经地说:“就是不知这些人,最后是王后的,还是他的。” 方觉浅觉得王轻候揉腿揉得挺舒服的,酥麻酸爽,也就大大方方地享受起来,点头小脑袋道:“反正他不会给王后的,要说是给殷王,那也就等于给了王后,他应该会自己拿着这些兵力吧?” 王轻候的爪子越来越不安份,顺着小腿往大腿去,嘴里依旧一本正经:“看来他跟王后真的是要不死不休了,宝贝儿你说他们两个谁斗得过谁?” 方觉浅查觉到王轻候的爪子摸得有点远,扣住他手腕,痛得他龇牙咧嘴,她慢腾腾地说:“不知道,不过我押王后。” “为……为什么?”王轻候疼得连连拍桌认输,求她赶紧松手。 “她漂亮!” “什么!” “王后就是漂亮嘛。” “心肝儿你怎么这么肤浅?” “你深沉。”方觉浅举起王轻候作恶的爪子晃了晃。 因着殷九思的人盯任良宴盯得紧,方觉浅怕他与王轻候联系不易,挑了剑雪替他传口信,剑雪武功好,又是刺客出身,很擅隐藏行踪,这些事倒很是在行。 剑雪跟在方觉浅身边这么久无所事事,终于能派上用处,也很是高兴。 把这么件小事当成天大的事来办,每天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来等着消息,可是左等等不来,右等等不到,他扮作个叫花子,都快把任公子府外的那块石头坐出一个坑来了。 这日任良宴出府时,掉了一个馒头,他如获至宝地捡起来,揣起怀里,走到无人的地方掰开馒头,里面有一张纸条,他乐得不行,喜滋滋地吃了馒头往公子府里头赶去。 纸条上写着任良宴约王轻候见面,王轻候一看便知是何事,对方觉浅道:“看来殷九思也找过任良宴了。” “他应是找过了凤台城里所有的质子,不过王轻候我有个问题。”方觉浅说道。 “啥啊?” “你把两个质子送走了,总得还有两个人来顶这位置啊,你会一直送走吗?” “我吃饱了撑的?新的质子来凤台城还得有些日子,从各地诸候城来到这凤台城,最快的哪怕是上谷城,也得半个月的时间,清陵城跟河间城就更远了。”王轻候伸出懒腰,道,“新来的质子是死是活可跟我没关系,不是我的棋。” “原来是这样啊。” “你以为我是善心的天神,对谁都关心?”王轻候手掌搭在她脑袋上,道:“走,咱们去见任良宴。” 约的地方不是昭月居,是越清古的那间小酒馆,那地方真是商量打家劫舍的绝佳妙处。 任良宴喝了半杯酒,听了会酒馆里的伶人曲,王轻候才珊珊来迟。 “想来王公子也见过殷九思了吧?”他见面就问,不带半点客套的。 “见过了。”王轻候也喜欢单刀直入,跟什么的人说什么样的话,跟任良宴不必客气。 “他问朔方城要多少人?” “两万,再帮河间城出一万五,共三万五。” “比上谷城强,上谷城得出五万人。” “什么!” “这么些年来,上谷城早已是殷朝的储粮储人之地,殷朝没钱了,就找上谷城拿,殷朝没人了,上谷城就送人,上谷早已不是当年的上谷了,这么多年来,早让殷朝掏空了。”任良宴笑了笑,笑容中尽是心酸。 很多年前的上谷城在整个须弥大陆上都是最强的诸候城池,那是真正的兵强马壮,城池富庶,连当时的殷朝也要暂避其锋芒,也正是因为树大招风,木秀于林,才引来二十多年前的那场惨案。 自那以后,上谷城一落千丈,到如今,已是苟延残喘。 由此可见,殷九思手段之狠。 “我叔父肯定不会拒绝的,这么多年,若不是殷朝一直肯定他的位置,他早被掀下台了,而归属着上谷城的其他小诸候,也早就不会再听上谷城命令行事,夺了这大诸候的地位。”任良宴慢声道,“但我估计,再这么下去,离殷朝废掉上谷城大诸候地位的时机也不远了,到时候上谷城很可能会被化整为零,再无崛起之日。” “殷九思是希望把所有的大诸候都化整为零吧,如此才有利于殷朝地位的巩固,也方便他们拿捏管理。”方觉浅托着腮,嚼着花生米,慢悠悠地说。 任良宴笑道:“方姑娘聪明。” “任前辈对上谷城还有感情吗?” “自然,上谷城若不在了,我回去又有什么意义?” “那任前辈可得抓紧些了,殷九思这慢刀子割肉,早晚要把上谷城的血肉吸干的。”方觉浅笑道。 “我一直在等王公子。”等他出手。 “眼下机会不就来了,五万人,可是个搞事的好机会啊。”王轻候滋儿一口美酒,笑得意味深长。 任良宴立时就明白了王轻候的打算,不由得深深看了他一眼,年轻一辈里,王轻候倒是很有几分手段与风采,便是比他多活了几十年的老人,都未必有这个年轻人手段狠绝。 “王公子真乃绝情之人。” “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任前辈可别怜惜。” “以小换大,有何不可?” “最爱的,便是与前辈这样的聪明人共事,省心啊。” 王轻候与任良宴碰了下杯,“叮”一声脆响。 上谷城便发生了一场灾难。 第一百六十八章 女人最忌是不甘 第一百六十八章 女人最忌是不甘 殷朝别的不行,这剥削之事倒是办得挺麻利,征税如抢钱,征丁如劫舍。 王后越歌素手执笔一纸谕,各地诸候便苦得叫天天不应,喊地地不灵,再多的怨愤也无用,只能按着吩咐去征丁。 各大诸候地又将任务细摊,摊给下方的小诸候,两万人也好,五万人也罢,总归都是要给她凑齐了送过来的。 便是如今的殷朝再如何比不上当年之盛大,但瘦死的骆驼总比马大,如今还真没人敢跟殷朝叫板惹事,违逆圣意。 要死不死的,这替王后征丁之事,主理之人是一位老熟人,虽然熟得不太好,但总是熟,张素忆的父亲,太士府张恪张大人。 当然了,这其中有没有太史府卢辞的暗箱操作之举,咱们就不必深究了,毕竟王轻候养着卢辞,又不是叫他吃干饭的。 卢辞他在一个特别合适的位置上,就该做点特别合适的事。 这日,王轻候衣冠禽兽……不,衣冠楚楚地登门拜访。 近日来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张素忆小姐顿感震惊。 便是怎么也管不住双腿,不知怎地就走到了前厅,见到了王轻候。 王轻候有一种极为神奇的本领,他总能将与人相处的氛围控制在他想要的情况下,比如他今日并不想跟素忆小姐闹得不愉快,于是便似春风般,温柔和煦,令人倍感温情舒服,好像他与张素忆之前什么过节也没有过,只是熟人相见,问好如旧。 张素忆本是惴惴不安的心,在他三言两语的话中,便熨妥得服服贴贴,静似一滩春水,遇风起涟漪,涟漪不甚大,刚刚有几道细细皱纹罢。 张府聊天的气氛极是融洽,王轻候笑意刚好,不谄媚不虚伪,对那张恪张大人道:“听闻王后征丁之事要辛苦张大人,此事想来很是不易,怕是要让张大人费心,在下想着,朔方城不可也让张大人操心才对,特意前来跟张大人说说,朔方城男丁一些情况,也好给张大人减少麻烦。” 瞧瞧这张嘴,多会说话,多贴心。 张恪果然被哄得心情大好,捋着山羊须大笑道:“王公子果然八面玲珑,实不相瞒此事的确不易,这么多的人要是出个乱子,本官十个脑袋也不够王后娘娘砍了息怒的呀。” “大人言重了,大人办事稳妥王后才将此事交由您,您怎会出乱子呢?而朔方城子民向来忠心虔诚,绝不敢给大人添乱,在下估摸着,此次押送人手前来凤台城的朔方城主事,可能是我父候手下一名叫白执书的武将,此人行事果断,带人有方,又极擅言辞,大人可以提前与此人联系,也好有个交接。”王轻候慢慢将话往正事上引。 张恪有些诧异:“本官原以为,此次会是你兄长带人入凤台城,毕竟你这个作弟弟地押在凤台城里,他身为兄长难得有机会,不来看看你?” 废话,能来吗? 来了给你们扣住不放回去了谁赔得起? 但王轻候笑得温和有礼,只道:“我兄长家有娇妻,听说就这两年想要个孩子,这来凤台城的时间少则半年,多则一年余也说不定,怕是走不开了。” “原来如此,怕是王后要失望了,王后一直期望见一见朔方城的大公子,听说那是个能人啊。”张恪的话里有圈套。 王轻候绝不会往里面踩:“我大哥倒也没什么本事,他怕我大嫂怕得厉害,别人家的世子哥都是三五房小妾在家里娶着,我大哥连个通房丫头都不敢要。” “竟有如此趣事?”张恪大笑。 “岂敢眶大人?”王轻候也笑。 “好啦父亲,你也真是的,一直打听人家家事做什么?”张素忆从旁帮腔,看了一眼王轻候,又对着张恪道:“那么多的人要进凤台城,自是需要一个能力足的人才好管理,王家大公子再有本事,若那本事在别处,不在管人处,岂不是要出乱子?到时候父亲你可怎么向王后娘娘交代?” “说得也是,眼下摘星楼才是重点,别的倒是其次了。”张恪看上去对这个女儿还是挺器重的,她说的话,张恪也会听一听。 张素忆又道:“可不是说,这天都晚了,要不王公子就留在府上用过晚膳再走吧,我叫府上厨子做两个朔方城小菜如何?” “那在下就恭敬不如从命了,谢过小姐。” 张恪瞧出些不对味,望了望二人,倒也没说破什么。 王轻候谈笑风声间在张府用过了晚膳,称赞了张府府上的厨子朔方菜式做得好,又告别了张素忆和张恪,这才离了张府回去。 送走王轻候,张恪与张素忆在府上散步。 “依王后的意思,是想趁此机会将王启尧引进凤台城看看深浅的,你今日为何帮王轻候开腔?”张恪也不是傻子,自是能听出张素忆话中的偏帮。 “父亲你可不要忘了,你以前是太宰殷大人门下的门客,我又与长公主相熟,父亲觉得,王后突然把这么重要的一件事交给你这个外人办,真的就是她宽宏大量,对谁都一视 同仁,没半点其他祸心?”张素忆搀着张恪的手臂笑道。 “为父自是知道王后不会这般好心,但是事情来了挡也挡不住,不如顺她意走。” “顺她意走?打个比方,如果那王启尧在半道上出个什么事,死了又或是瘸了,父亲,你这官职还保不保?”张素忆笑问。 “也是啊,王后怎会错过这种机会,她连顶罪之人都找好了,正是你爹爹我啊。一箭双雕,王后阴毒。” “就是说嘛,所以女儿出声帮着王公子说话,何尝是不在帮父亲你?” “你也别强掩着,我看你对那王家小子,动心了吧?”张恪脸色严肃起来,“那可不是你能招惹的人,盯着他的,都不是简单人物。” 张素忆叹声气,道:“女儿何尝不知,但总是有点不甘心,长公主殿下派我去接近他,我原以为是个再简单不过的事,男人是什么样的东西,我还不清楚么?但他,太不一样了。我以为我已经胜券在握,不曾想却是一直被他拐着走,反倒是被他奚落了。那位方姑娘我也见过了,的确不是个普通女子,但具体要说哪里不一样,我也说不上来,就觉得她身上有一种非常致命的东西,不够强大或者不是她领土范围的人,轻易靠近,都会死得很惨。” “所以你不甘心,既不甘心反被王轻候控制了节奏,也不甘心输给那位方姑娘,对吗?”张恪认真地对张素忆道:“素忆,女人最忌不甘心。你了解男人是什么东西,却未必了解女人,所有最终踏入无底深渊的最开始,都是不甘心。” “是吗?”张素忆声似梦呓。 第一百六十九章 摸进房,踹下床 第一百六十九章 摸进房,踹下床 王轻候回到府上时,府上灯火明亮,一行人趴在桌子上饿得要断气,应生都没力气大声说话,有气无力地抓着筷子,快要哭出声来:“公子你可回来了,你再不回来我就要饿死了。” “饿就吃饭啊,等我做什么?”王轻候立时明白过来,赶紧说道:“今日可不是谁生辰,我发誓我记得!” “生辰你个大头鬼,赶紧滚过来坐下!”花漫时饿得头昏眼花,脾气爆炸,抓起筷子就开吃:“阿浅说你今天要去见张素忆,怕是要恶心坏了,找我学了荷叶粥给你去恶心油腻,你是不是要死外在外头了你!饭都不知道回来吃!” 桌下的阴艳拉扯着花漫时衣裳,让她赶紧别说了,没看着阿浅小姐姐一副要杀人的气势吗? 天啊,后院中种的花树,可刚刚长好啊,千千万万地别再被砍了啊! 王轻候猫手猫脚地猫着腰猫进去,猫着眼神猫了两眼方觉浅,讨好般:“小祖宗,没生气吧?” “没有。”小祖宗不看她,喝着已然凉透了的粥。 旁边的应生满口菜,嚷嚷着:“才怪咧!公子你回来之前,我看方姑娘擦了三回刀了!” “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吃你的!”王轻候塞了一条鸡腿进应生嘴里,堵住他的话。 小祖宗吃菜,喝粥,不见生气的模样。 王轻候咽了咽口水,坐在她对面,有些犯愁,刚吃了才没多久,要怎么塞得下这桌子的菜嘛! 但为了生命安全着想,他还是拿起了碗筷,艰难进食。 “不好吃?”方觉浅问他,声音冷冷的,让人怕怕的。 “好吃啊,比我做的还好吃。” “那你跟吃屎一样的表情?” 王轻候一口饭菜险些没喷出来,赶紧道:“别别别,姑奶奶,饭桌上咱们文雅点儿,我这叫细嚼慢咽,书上说这样吃饭对身体好。” “你身上有酒味,吃过饭了,别硬撑了。”方觉浅毫不留情地拆穿他。 王轻候突然有种命在旦夕的危机感,连忙道:“是,是那张大人他留我吃饭,我走不掉,不是不肯回来!” 方觉浅夹了筷子凉拌鸡丝,面无表情:“是张素忆留你吧?” 王轻候突然悟到了什么。 然后狂笑不止。 笑到捶地。 众人一副看他今日怎么死的表情。 “我的小心肝儿小宝贝儿,你是不是吃醋了?你生气了对不对?你怨我没有早些回来吃你亲手做的菜,辜负了你一片好心,但是你又不好说出来,所以你就这么咄咄逼人,面带杀气,可你不会舍得真的杀我。” “好,当我没说过最后那句话,你先把玉枭收起来,这刀吹毛断发,我的皮肉很细嫩的,碰一下就是伤口,这不好的。” “好,当我前面的话也没有说过,你真的先把刀收起来,咱们有话好说,君子动口不动手。” “好!当我全部都猜错了,你纯粹就是今天亲戚来了所以心情不好,不爱搭理人!咱能不能先把刀收了!” 方觉浅收刀入鞘,“嗯,这还差不多,吃饭。” 王轻候摸摸颈脖,那里的凉意还未散,他怨死了越清古,没事找这对刀给她有毛病啊! 但他转念心情又好了,爬上椅子大口大口喝着荷叶粥。 唉呀好喝!好喝得不得了! 你不说就不说咯,你不认就不认咯,我知道就行咯。 他在心里美滋滋儿地想。 连喝三碗粥。 撑得晚上睡不着。 半夜摸进方觉浅的房。 让小甜心一脚踹下床。 “咱两说说话呗,我睡不着。” “不说。” “陪我说会儿嘛,你不说我就一直闹你。” “你找死。” “你才不舍得我死,心肝儿我跟你说啊,那个张恪肯定以为让他去征丁的人是王后,他现在怕是恨死王后了。” “关我屁事!” “他肯定特别怕我大哥押送壮丁的路上出什么事儿,不会让我大哥来的,我大哥对我可好了,我不能让他出意外,一点风险也不能冒,所所以我才让卢辞挑中了张恪的。” “……关我屁事。” “但肯定会有意外的,白执书这人我了解,他特别聪明忠诚,是我父亲最忠心的武将,这次如果他来就好了,朔方城就不会有任何事,我也挺想他的,我小时候的武功就是和他一块练的,但他没我练得好。” “你武功这么烂,他比你还烂,没救了。” “我武功哪里烂了,我打不赢你而已嘛,谁叫你一动手就不怕死,我怕啊。” “贪生怕死的胆小鬼,窝囊废。” “我有你嘛。” 方觉浅翻了个身,懒得再理他,嘴角悄悄攀起一个浅浅的笑容,她自己都没发现。 这奇奇怪怪的感动点,莫名其妙的动心话。 唉呀,无所谓啦,你们懂不懂要什么紧,他们两个喜欢就好咯。 这天晚上,王轻候先是勾着方觉浅的细腰看着她睡,薄薄月亮映在她脸上,她不冷眉横对自己的时候,当真是美艳无双,什么王后天下第一美人,都是扯蛋,谁也不及他的阿浅来得好看,谁也不及阿浅,更得他心。 看过了她,世上哪里还有人能入他眼? 世上又哪还有人,及她半分? 要命哦,怎么办才好? 后来他看着看着,睡意也来了,陪着她睡。 睡着睡着,天就亮了,换成方觉浅看着他睡。 薄薄日光映在他脸上,他不虚伪浮夸的时候,有一张世上最好看的脸,温润的轮廓却有着深邃的五官,高挺的鼻梁下方是一张薄如刀锋的唇。 他眼珠子动了动,扑烁了两下睫毛,慢慢睁开眼,笑意一下子就盈满了他眼眶,染着他琥珀色的眸子:“你醒了?” “嗯。” “看什么?” “看你。” “真不害臊。” 还有更不害臊的。 方觉浅觉得王轻候的唇虽然薄了些,但看上去好像特别好吃的样子,颜色极是可人,于是像咬果子般,一口就咬了上去。 那种如遭雷击,酥麻触电的感觉又传遍王轻候全身。 来一次就得了,怎么她还来第二次啊我的个青天大老爷! 第一百七十章 你喜欢吻我? 第一百七十章 你喜欢吻我? “你喜欢吻我?”嘴唇贴着嘴唇,他含含糊糊地问。 “感觉蛮好的,很舒服。”她也含含糊糊地答。 “就只是因为这样?” “不知道诶,反正想这么做,就这么做了。” “你在色诱我。” “我都没脱衣服。” “……” 王轻候轻轻笑,反咬了下她的红唇,迷迷离离地声音:“还有更舒服的……” 他两瓣唇像是能生花,细细碎碎辗转过她唇畔,轻咬轻啃,流连忘返。 “傻瓜,把眼睛闭上。” 方觉浅懵懵懂懂间慢慢闭眼,王轻候便开始了他的疯狂侵掠,搂紧她细腰揽入怀中,像是恨不能将她揉入身体里的力量,浓情长驱直入勾动人心底最深的欲望,满眼皆是天花乱坠好时景,吻过便是意乱情迷销魂处,伴随着迂回曲折渐深渐急的呼吸。 这便是情人间的拥吻,爱你至灵魂。 从不爱服输的方觉浅开始她的反攻,聪明的人儿她学得快,勾住了王轻候的脖子,微启的红唇合住王轻候的薄唇,有些心急,有些着急,要怎么样才能比他吻得更用力? 王轻候身子一颤,却忍不住笑,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这种事情都不肯输半分? 突然外面响起应生惊天地泣鬼神的叫喊:“小公子起床啦!” 他怕花漫时一个女子又闯公子睡房,早早起来要把小公子闹醒,不成想,坏了事。 方觉浅听得应生这一声喊,睁开了眼,松开了王轻候:“果然很舒服。” …… 王轻候低声咒骂:早晚要把应生赶去喂猪! “不是不是,还有更舒服的,你要不要?” “不要了,该起床练功了。” “别介啊,你试试先啊!” “肯定不如早上练功舒服。” “喂……”大姐不带这么玩的,我一个大老爷们儿你撩拨成这样,你就收了? “起床!”方觉浅推开王轻候,整理衣衫,收拾妥当,大大方方跟院子里的应生打招呼道早安。 “方姑娘你的嘴怎么了?”应生惊讶地看着她被王轻候蹂躏得通红的嘴。 “被王轻候咬的。” “啊,公子昨天晚上咬你了?疼不疼啊?” “不疼。” “那就好,我等下给你弄点活血化淤的汤,别留疤了。” “好啊,多谢你了。” “方姑娘客气了,不过公子干嘛咬你啊?” 瘫在床上的王轻候彻底忍不了了,从床上蹦起来,冲出去提起应生的衣领,把他扔进了花漫时房中:“你给我好好学学什么咬!” 小应生他委屈巴巴。 不知自己做错了啥。 花漫时早就听见了院子里的对话,这会儿看着王轻候笑得直不起腰,上气不接下气地花枝乱颤,三句话里边两句“哈哈哈”,就知道哈哈哈,什么事儿都哈哈哈,有什么好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哈,院子里全是哈哈哈,两个当事人一个懵懂不解,另一个气得嘴角都歪。 其实方觉浅倒也不是完全不懂这事儿,你看,她以前还色诱过那个谁谁谁,就是那个叫不上名字了的那位大人呢是吧? 但是你非要让她说出个条条道道来,她也说不清。 她就是早上起来,看到王轻候,觉得他的嘴唇好看又可口,又有点怀念第一次咬他的味道,便这么咬了上去。 故事里说,互相喜欢的男女才会互相咬,那她跟王轻候,算是互相喜欢吧? 他说他不喜欢自己了,有点不像啊。 你瞧她,虽然反应迟钝了点,对感情木讷了点,这么久这么久了才反应过来她是有一点喜欢王轻候的,但是喜她欢起人也是蛮可爱的嘛,大大方方,一点也不扭捏矫情。 王府日常欢快无比,这个府上虽然不够奢华,比不得王宫雍容,甚至比不得王轻候以前在朔方城时的住宅精致讲究,但是只要跟对味口的人在一起,哪里不是家,哪里不欢乐? 王轻候常说他一无所有,其实他拥有着很多人羡慕不来的家宅和睦,其乐融融,哪怕偶有摩擦,也挡不住他们的互相扶持的情份,情比金坚。 但有一些人,那就是成日里家宅不宁了。 比如越清古。 殷九思找过王轻候,找过任良宴,却没有找过越清古,老奸巨滑的老人家清楚,那是王后的哥哥,不用多说什么,他也会把人送来,纵使他有一万个不愿意,但谁叫王后是他妹妹,血脉相连的亲妹妹? 越清古心情好了没两天,又喝上了闷酒,只差醉死在昭月居里。 他也不叫小倌不叫美人,只闷在房中喝得烂醉如泥也不肯踏出房门半步,一连喝了三五天,昭月居的小厮知他来路不小,也都不敢得罪,抉月公子偶尔来看看,但也从来不劝。 这日抉月照例来看他喝死了没有,越清古突然叫住他,醉醺醺地问他:“抉月,如果给你机会,你有几成把握杀了我妹妹?” 抉月公子轻笑:“靖清候玩笑话了,谁敢对王后不利。” “我说认真的。”也不知越清古是不是真的醉糊涂了,横卧在榻上,迷迷糊糊地说:“有时候我觉得,她真的不如死了好,全天下的人都解脱了,她也解脱了。” “她过得挺开心的,要解脱什么?我看痛苦的是靖清候你罢了。”抉月寻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心想着等越清古走了,这屋子里的酒气也不知要散多少天才能散去,当真是麻烦。 越清古似笑非笑,更似像是哭,声音都嘶哑:“抉月,要怎么样,才能像你,,像王轻候一样,对一切都漠不关心,置身事外呢?哪怕受苦受难的人是自己的至亲之辈,也能笑着面对,似不知疼痛般?你知道吗,你跟王轻候很像,只不过王轻候从不掩饰他的绝情,可你掩饰得太好,你根本不爱任何人,对吧?” “不对。”抉月笑着否认,“我有爱的人,但我以前,的确如你说的那样,所以我很了解小公子,我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就像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一样。” “你要什么?” “我要的东西,天下没人给得起,你不行,王后也不行。” “哦?”越清古坐起来,半睁着眼看着他,“这样一说,我倒是有兴趣了。抉月公子你的名号,天下稍微懂事的人,无人不知,你坐拥着堪比殷朝王室的财富,有着比王后乃至神使更大的特权,你才是那个几乎拥有了天下一切好事物的人,还有什么东西,是你要不到的?” 抉月只笑,不说话。 第一百七十一章 我有三个问题 第一百七十一章 我有三个问题 “不要跟我说是方觉浅的心,你不是这样缠绵于情爱的人。” 越清古果断地打破了人们的幻想,绵软无力的手执起酒壶又倒了一杯酒,饮尽后道:“会是什么呢?天下无人敢得罪的抉月公子,想要什么?” “是你们每个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得到,而我却怎么也得不到的。”抉月笑着扶他坐稳,取下了他手里的酒壶,道:“少喝些吧,再喝下去王后该来我这里要人了,我并不想跟她有什么冲突,虽然我不怕她,但也不想惹麻烦。” “你不怕她?”越清古大笑,“天下没几个人不怕她的,连王轻候都提防着她。” “她可以杀得尽天下人,但她杀不了我,也夺不走我的一切,我的一切,包括我想保护的人,你一定明白我在说什么。”抉月慢声说着,打开了窗子透透气,外面碧绿的竹海跃入眼帘,他声音中带着想念的味道:“这两天她应该很忙,都没怎么来昭月居了。” “你不会吃醋吗?她一心扑在王轻候身上,你不会觉得难过吗?” “会啊,但是,看她欢喜高兴的样子,也觉得没什么了。” “你疯了吧?” “大概吧,我有时候在想,如果她是王后,我是殷王,或者,我是你,我说不定也会把她惯成如今越王后的样子,总觉得,天下所有的好东西,只有她才配得上,她就应该天生应该拥有世间一切的美好。想宠着她,由着她,疼着她,哪怕她胡作非为,大逆不道,也都没关系。” “哪怕她也要修摘星楼,你也愿意替她修?” “愿意啊,有什么不愿意的,最重要的是,只要我给得起。” 越清古似有些被抉月这番自白镇住,愣了半天没回过神来,抉月给人的印象素来是温润有礼,待谁都一样,而在他温润的皮相下面,怕是旁人看不尽,说不完的狠辣手段。 昭月居说到底不过一介青楼,区区一个青楼能在须弥大陆名震天下,又似乎还能与神殿稍微抗衡,而这一切,仅仅是凭着抉月一人之力就已做到。 越清古有时候想一想,就算是他,也未必能做出这等声势来。 换作王轻候,有可能做成。 不愧是从王家出来的人,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哪怕抉月当年只是王家养子,也有着此番过人手段。 真是不知,王家的家主,王家的长子,又会是何等厉害。 这样的地方,怨不得殷九思容不下,王后容不下,殷朝,就更容不下了。 经竹林清风一吹,越清古酒也醒了不少,与抉月并肩站在窗前,声音都飘渺难以捉定:“我不会,我不会给她修摘星楼,不会像你一般,我再也不想看到一个好好的人,变成疯子。” “自作孽的事,什么样的苦果都该自己默默咽下的,靖清候,你在我这里伤春悲秋有什么用,喝得烂醉如泥又有什么用?能阻止得了清陵城送来两万人至凤台城吗?阻止得了你妹妹越发贪婪不可一世吗?不能,与其这样,不如顺势而为好了。” 抉月说罢,不再多讲,离了房间,看了一眼昭月居大堂中的那株巨大的榕树,榕树上坐着的琴师今日抚了一首极为雅致清扬的曲子,有些可惜了,这曲子她没有听到,改日等她来了,得请琴师再抚一次。 当日越清古离了他已经呆了快六七天的昭月居,樱寺报喜般地跟抉月公子说了这事儿,抉月只是拔弄着花草,点点头淡声应好。 “公子,我觉得那越公子看着也怪可怜的。”樱寺递着水壶,在一侧叹着气。 “嗯,凤台城里谁不可怜?他这点可怜算得了什么。” “那公子你呢?” “我?”抉月笑,“我就更算不得什么了。” “对了公子,有个事情我险些忘了,前几天我去找剑雪说话,剑雪隐约告诉我,神墟中指明要方姑娘的人,不是几位长老,而是他们那个从来只闻其人不见其身的大长老,也就是神墟的老大。” 抉月浇水的动作停下,放下水壶,看着樱寺:“当真?” “当真。” “叫秋痕,我有事问她。” “是,公子稍等。” 抉月隐约觉得,凤台城中有一场血雨腥风将到,那些暗中的势力都可能会浮出水面,而他并不知道,方觉浅准备好了没有。 说起方觉浅,她上次因为王轻候怀疑她是神使,一气之下说要去神墟,不再回公子府,到后来到底也没有去,秋痕本都已经准备好了各式接待,结果等了场空。 许久未见的秋痕近来久不接客,连琵琶曲儿都不怎么弹了,昭月居里算是养着她这么个闲人,不过抉月财大气粗,养秋痕这样的闲人养上一百个,都不成问题。 她近来状态好不不少,就是仍然放不下王蓬絮,听说她屋子里尽是王蓬絮的画像,会丹青的她,几乎只画王蓬絮。 见到抉月时,她隐有不好的预感,因为抉月在抚剑。 “我有三个问题,希望你如实回答。”抉月不带半点客套,直入主题。 “公子请问。” “一,当年你们是怎么招募的二公子?” 秋痕微惊,不知抉月为何突然提起这个,想了片刻后,道:“并非是我们招募的王二公子,是他自己主动前来找到我们的,神墟中人对他的到来都很惊讶,虽然神墟不乏奇异之辈,但是,从来没有哪个诸候之子主动前来过,但他很快就融入了神墟,还安排了我留在昭月居。” “好。”抉月并不怀疑秋痕的话有假,二公子王蓬絮是个君子,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他是君子之道的坚定守护者,绝不会做他觉得不可为之事,只能是他心甘情愿的。 “二,当年神墟有一位神使被刺杀,这位神使的死,可与二公子有关?” “有关。”秋痕答道,“正是那次刺杀,蓬絮才成为了神墟的长老之一,他居功至高,那次刺杀,是他策划的。”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为她,倾昭月居之力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为她,倾昭月居之力 抉月有些痛苦地闭眼:“那他可知,因为那次刺杀,天下有多少无辜之人因此丧命?” “那并不是我们能预料到的,谁也没想到神殿的反扑会如此厉害,不惜以无辜人命作填补,以泄愤。”秋痕叹气,“蓬絮因为此事也颇为自责,后来,神墟行事便收敛了很多,神墟并不想埋葬无辜之人的性命。” 抉月睁眼,剑光闪过他的面颊:“不,二公子之智不在小公子之下,他一定想到过这样的后果,他想到了,依然去做了,只能是因为他恨极了神殿,不惜代价也要毁掉神殿。” 秋痕不接话,沉默许久,许久后她才低声说:“蓬絮……蓬絮的确常说,神殿是在大陆上最大的毒瘤,有他们一日在,天下便不得安宁,殷朝也难归清明。” “好,第三个问题。”抉月的剑微微向前,指向坐在不远处的秋痕,隔着数步远,秋痕都能感受到他手中剑意,森冷逼人。 “公子问吧。” “方姑娘并不恨神殿,她现在所做一切事情,哪怕是与神殿作对的事情,也不过是小公子教她的,这样的人与神墟痛恨神殿的主旨背离甚远,你们为何偏要挑中她?不要拿之前那一套话来敷衍,我不相信,你们是因为她天生冷性冷情,最擅杀人,便是世间难得好刀,可以痛杀神殿之辈。我相信,你们有更多的原因。” 秋痕沉沉叹气,有些绝望地看着抉月,微白了面色:“我若说我不知,公子可信我?那是大长老之令,神墟中哪怕是另外七位长老,他们也不知道为什么,只知道要这么做,受命而为。大长老说,不惜代价也要把方姑娘引入神墟中,并且为神墟所用,为了这件事,我们所有人都费尽心思,只可惜……” “只可惜方姑娘不同于旁人,所有普通招数于她而言半点用处也没有,你们寻不到方法,派出了剑雪,想让她从剑雪身上感受到神墟的另一种魅力,既而对神墟放下警惕和戒备,徐徐诱之。”抉月说破了神墟的打算。 秋痕点头,道:“对,神墟的确是打的这个主意,剑雪是所有刺客中难得一见还未被杀意蒙蔽双眼的人,甚至有点天真,这样的人更容易被方姑娘接受,不会起防范之心。” “秋痕,我知道凤台城中有无数秘密,每一个人都怀揣着无名的敌意,要么憎人,要么憎世,你神墟憎的是神殿。但这一切,跟方姑娘毫无关系,你回去给你们那几位长老以及大长老带句话,远离方姑娘,否则,我抉月倾昭月居之力,也要配合神殿铲除神墟。” 秋痕猛地站起来,惊讶万分。 “公子你!” 以前的抉月从不主动参与进神墟与神殿之间的事,他虽为神殿做事不少,但是同样能容得秋痕这样的神墟细作在昭月居里安根扎营,甚至对王蓬絮是神墟之人也毫无抵触反感,他好像是对什么事都不甚在意,与谁也不会成敌。 昭月居这地方能容纳得了各式人等,他们是仇也好,有怨也罢,只要不在昭月居里打起来,由着他们共处一室,相安无事。 但今日的抉月却如此坚定地说明了立场,他宁可与神墟为敌。 从某种角度上来,他宁可选择神殿,也不会让神墟再碰方觉浅半分。 “公子你可知,蓬絮最恨便是神殿,你难道……”秋痕还试图游说。 “我自是知道神殿不是什么好东西,但那又如何?我了解神殿,对这个地方我有把握应对,可是你们神墟呢?这么久了,可有向我透露过任何底蕴?八长老我除了二公子以外,见过谁了?生意人当然是与更有诚意的人做交易,不然呢,你当我是慈悲心肠?” 秋痕紧咬着牙关看了抉月许久,目光明灭不定,她发现抉月的眼中没有半点感情,他这样子像极了无情无义的王轻候,哪怕他笑着说话,声音温和,但依旧让人骨中彻寒。 “我会向神墟众长老提及此事,若抉月公子对神墟这么有兴趣,也许,让公子你知道一些神墟的真实面目,也不是不可以。” “多谢。” 抉月,目的达成。 秋痕转身退下时,忍不住回头,问道:“公子做这些,是为了方姑娘吗?” “对。” “方姑娘她知道吗?” “她知道与否,重要吗?” “明白了,公子,据神墟消息,王公子他们怕是要在此次殷朝征丁之事上动手脚,你若真的关心方姑娘,不如去看看她,她还并不知道,凤台城中真正强大的力量,连一半都没出现。” 抉月收剑入鞘,笑问:“为何提醒我此事?” “若方姑娘出事,公子你怕是要难过了,我与公子相识许久,虽知公子无情,但我仍是感激公子这么多年的关照。” “客气了。”抉月笑意温润。 凤台城中真正强大的力量么? 抉月把窗遥望,望着王公子府的方向。 公子,你可知真正强大的力量,指的是谁? 公子他知不知,这是个未知数,但王轻候总是摸着石头过河,过了这么久,也没见翻在河中央,至少证明他摸着的是一条对的路。 没过多久,各地诸候人丁征齐,先后往凤台城送来,清陵城的,越城的,上谷城的,河间城的,还有朔方城的。 这其中以上谷城最拼命,凑足了五成余人,朔方城次之,三万五还有余,最轻松的倒数河间城了,只拿出五千人便够。 据闻长公主也安全抵达了河间城,治水灾之事也展开得如火如荼,安归来帮了大忙,虽然书本子上的东西经常骗人,但这些事总不会有乱写,看过的治水之策还是顶得上用处的。 最先抵达的并非是离殷朝内庭最近的上谷城,而是朔方城,大概是朔方候也知道殷九思盯朔方城盯得紧,也不希望他儿子在凤台城里太难做人,这事儿办得很是麻利,没给殷九思落下任何把柄。 那位名叫白执书的少年将军来到公子府时,王轻候冲上去与他重重相拥:“好久不见,白痴你近来可好?” 第一百七十三章 秋风起,百花杀 第一百七十三章 秋风起,百花杀 “好着呢,倒是公子这些日子怕是受了不少委屈吧?君候很是担心你,千叮咛万嘱咐,叫我来凤台城了第一个就要来看看你。” 白执书是个爽快的少年郎,生得五官端庄,浓眉大眼,个子也挺拔高大,虽个头与王轻候一般高,但块头却大了不少,看上去颇具武将威势。 这凤台城里多的是风流温雅的款款公子哥,倒是少见他这样充满阳刚之气的男子,也挺新鲜的。 他一点也不在乎王轻候叫他白痴,好像早就听习惯了似的,说话间也透着股爽利劲儿,干脆利落,落字有声。 王轻候松开他,拍了拍他结实的臂膀,笑道:“我有什么委屈的,日子逍遥着呢,等晚上我带你去昭月居,你还记得王抈吧?如今人家可是凤台城有名有姓的大人物,人称一声抉月公子。” 王轻候见到故人,语气都轻快起来。 “知道,谁人不知抉月公子大名?想不到当年他离了王家,倒是混出个人样来了。” “说得在王家亏待了他似的。” “你呀,一天到晚说话刁钻,我能是那意思吗?”白执书捶了一拳王轻候,兄弟两个搭着肩往屋里走。 白执书见到方觉浅时,问道:“这想必就是那位方姑娘了吧?方姑娘好,在下白执书,有礼了。”他来时,家中智叟江公有交代,除了要看看公子,还要多看看这个方姑娘,他便知道这方姑娘怕不是普通人。 “你就是那个武功比王轻候还烂的白将军?”方觉浅却是一上来就拆台。 白执书果然不干了,揪着王轻候问:“你背地里说我坏话?” “什么叫背地里说你坏话,我当面也敢说,你就是打不过我,不信咱两练练?” “才不跟你练,等下说我欺负你。”白执书才不会在姑娘家面前丢人,赶紧把这话圆过去了,对方觉浅道:“早就听闻方姑娘大名了,今日得见,多谢方姑娘在凤台城保护我家公子多时。” “不谢,白将军喝茶吧。”方觉浅笑道。 王轻候凑到方觉浅跟前,乐道:“你知道他这白执书的名字多有意思吗?” “嗯,怎么个有意思法?” “他小时候跟我一块儿上学堂,那是一看到书本子就头疼得不行,读了一年,书本子都认识他了,他还大字都认不了几个,整个一莽夫,你说,他是不是白白执了书,正好应了他这名儿,白执书。”王轻候这便是损上了。 白执书丢着手里的茶杯盖打他身上:“你给我留点脸面!”又对方觉浅道:“方姑娘你别听他瞎说,我怎么就不识字了,我只是……识得慢些。” 方觉浅乐出声,对两人道:“你们两许久不见,怕是许多话要聊,我去厨房帮花漫时的忙。” 她人都走远了,王轻候还巴巴儿看着,白执书蹑手蹑脚凑过去,跟着他一块儿看,咂咂舌头道:“我说公子,你真看上这姑娘了?” “看上了。”王轻候倒也实诚得很。 “哟嗬,这姑娘有点魅力啊,想当年在朔方城多少好女子踏破了门槛求着你喜欢,你连理都不带理的,伤了多少女子的心啊,我敢说,这方姑娘要是去朔方城,那还不用入城,情敌就得排出八里地,有她受的了。” “你会不会说话,起码得是排出去十里地好吗?然后我家阿浅,一刀就给劈过去,劈出一条血路来。”王轻候还伸手比划了一下,又笑道,“对了,我家中如何?” “都好着呢,君候身体安康,吃嘛嘛香,来之前我跟他喝酒,险些没喝过他,大公子与夫人也相敬如宾,没啥毛病,再就是江公,江公你知道,咱们死了他都未必会死,那叫一个老当益壮,精神矍铄。”白执书快语连连。 “怎么说话呢,没大没小。”王轻候揍他,又道:“好了,来说正事吧,三万五千人交过去没什么问题吧?” “没问题啊,张恪大人点的人头数,共计三万五千零三十人,路上果然死伤不少,公子你算得准,等张恪确定之后我才走的,多的那三十个人我也没要回来,懒得跟他们争这点人数。” “这事儿你办我倒是挺放心,路上你来的时候,有没有见过上谷城的人?”王轻候问。 “见过的,不是我说上谷城不厚道啊,我跟你讲,这些人他搞进凤台城来,简直是来害人的。”白执书呱呱唧唧说了一堆,口也渴了,喝了口水,接着说道—— “那都是些什么人啊,乞丐,老弱病残,五万人里头,也就一万个青年壮丁吧,虽说我们都知道大家伙儿不乐意交壮丁,朔方城也混了些病弱之辈进去,但也没见像上谷城这么明目张胆的啊,张恪肯定不能收这些人,收了放在凤台城里就是个祸害,我看啊,上谷城这么做,怕是要倒大楣。” “嗯。”王轻候点点头,不说其他。 “怎么,你早就知道?”白执书见他并不惊讶,便出声问道。 “上谷城哪儿还有什么壮丁?咱们朔方城三万五千人,也是从各地小诸候那儿挖的人,得保着朔方城本城的力量不被削弱,只能这么做。但是上谷城呢,上谷城近年来一直势微,人丁稀薄,以前以上谷城为首的小诸候早就对他不满了,也看不上他们了,他们没办法征到人,凤台城又催得紧,他们能送来的,只能是东拼西凑的这么些人了。” 两人说话间,起了一阵风,吹起了几片落叶,飘飘悠悠地在半空中打着旋,半晌不肯落下来。 王轻候望了望院中池塘里已然枯萎的莲花,轻叹:“这都入秋了啊。” “对啊,入秋了。” “秋风起,百花杀,呵,上谷城。” “小公子,你可老实些别惹事,君候担心你担心得紧呢,他知道他三个儿子里就你最不安生。”白执书一听他这语气,就知道不对头,以前上学堂的时候,就他一个人鬼主意最多,气得教课师父胡子都气歪了。 “安生就能活命的话,我比谁都乖。” 第一百七十四章 完犊子 第一百七十四章 完犊子 白执书在公子府上住了下来,在那三万五千人彻底被安排好之前,他都暂时不会离开凤台城,王轻候自是乐意,带着他去凤台城看了不少新鲜事物,自然也去过昭月居,抉月对这位记忆里的故人也表示欢迎。 暗地里白执书也跟王轻候悄眯眯地过了招,当然他是打不赢王轻候的,虽然王轻候平日里看上去疏于练功,但是底子太扎实,不说有多大进步,退步肯定是没有的。 这么折腾下来,清陵城,越城,以及河间城的人都到了。 清陵城和河间城趁此机会,将新的质子也一并送了过来,河间城倒也没什么特别的,无非又是一个远方亲戚。 但是清陵城来的人有趣,孟书君挑了他亲生兄弟来当质子,这位兄弟是他在屠戮家人的时候,因为外出侥幸逃得一命的兄长,本来不出什么意外,清陵候这位置,该是要按辈份传到他头上的,结果不成想,世事总有意外啊。 牛鬼蛇神都到齐,只有上谷城的人迟迟不见踪影,据说是在路上耽误了,行程缓慢。 王后有意等人到齐之后,让各诸候的来客都在宫中聚一聚,也算是殷朝的待客之道,但是得着上谷城这么一拖吧,便活生生地把其他众人也拖在了这凤台城里,谁也走不了。 王后对此表示非常不满,几次催促。 催也无用,老弱病残的,你指着他们能走多快? 就是偶尔王轻候与任良宴在街头相遇,会心领神会微微点头,有些事情只有他们知道。 但这些事,急不来,得等个天时地利的好时机。 在等的过程中,对凤台城摸熟了的白执书经常一个人上街四处走走看看,这日上街他看着街边卖的泥人有趣,瞧得一团彩泥在匠人里揉揉捏捏地,便捏成了一个胖乎乎的小娃娃模样,他盯着这小娃娃半晌,本就是想买的,等着这娃娃捏成,他刚要掏银子,却见另一只手从匠人手里将这小娃娃夺了去,扔下一锭银子走了。 “诶这位姑娘,这个泥人……”白执书追上去,摊子上自然还有其他的泥人儿,可是这个是他看着捏出来的,便不同些,更想要些。 “干嘛?”姑娘回头,娇俏明媚,嘴角微微上翘,有点刁蛮大小姐的味道,但挺有意思。 “这个泥人,送姑娘了。”白执书话锋一转,笑声道。 “什么嘛,明明就是我自己买的。”姑娘皱皱琼鼻,拉着身边的小侍女欢快地踏着步子走了。 白执书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看她买了糖葫芦,吃了两口又不吃了,塞给侍女,买了糖人,咬了两口又不吃了,还是塞给侍女,最后还买了一大袋子的蜜饯点心,都只是试了两口,可怜小侍女手里都要拿不下,苦着脸道:“小姐,你又不吃,你买这么多浪费了呀。” “看的时候时候都挺想吃的,买到手了就不想吃了。”姑娘苦恼地皱眉。 白执书摸着自个儿下巴,瞧得有意思,走上前去,接过侍女手里一大堆东西,对她道:“在下正好闲来无事,姑娘不如随便逛,买的东西我替你拿,好不好?” “你是谁呀?” “我叫白执书。” “没听过。” “现在听过了,不知姑娘芳名?” 姑娘先是警惕地看着他,见他笑得真诚,慢慢放下了些警惕,有些犹豫道:“我……我叫芷兰。” “芷兰姑娘,你还想买点什么呢?” “不买了,我钱不够了,出门的时候娘给我银子快花光了。” “正巧在下手里还有点闲钱,走,咱们逛去。”白执书取了钱袋放进芷兰掌心,对她歪着头笑。 芷兰却好笑道:“你这人,我们才刚刚认识,你就把你钱袋子给我了,你不怕我骗你钱呀?” “不怕。” “傻子。”芷兰笑起来,两颗小虎牙很是可爱:“看你打扮你似是外地人,不如本小姐带你去见见凤台城有意思的事物吧,这些东西就扔了吧,我不要了,你抱着也累。” “可惜了……”白执书看了看手里一堆吃食,望见了路边的乞丐,将这些东西一并给了他们。 芷兰瞧了笑道:“你还挺有爱心的。” “扔了可惜。” “你扔地上,他们也会过来捡的。” “那不一样的。” “哪里不一样?” “总之就是不一样。”白执书这会儿才觉得书读得太少了不好,意思在心里话却说不好,就像他记得芷兰这名字出自哪句词,他也半天想不起来那句词是岸芷汀兰。 白执书倒有些感激起来上谷城的人来得晚了,他能在凤台城里多留些日子,他跟那位芷兰姑娘约好了,过两日一起去游船,秋日到了,趁着正是凉爽的时候,可以在湖上看看风景。 他这满怀春心的模样瞒不过王轻候,吃饭的时候王轻候在饭桌底下踹他:“傻乐什么呢?” “我遇上一姑娘。”他有些不好意思地埋头吃饭。 “谁家的啊,不是,我跟你说啊白痴,这凤台城里的姑娘大多是毒蛇,你稳着点。” “她才不是毒蛇呢,她超可爱的!”白执书辩道。 “叫什么名儿?” “芷兰。”白执书笑得一脸稀烂:“这名字真好听,是不是?” “还成吧,你这家伙什么情况,才来凤台城几天啊,魂儿都要丢了。”王轻候不满道。 晚上的时候,方觉浅就去昭月居了,她不用问王轻候也知道,王轻候想打听打听一下那位芷兰姑娘是何来历,他兄弟是否惹上了一条毒蛇。 这不打听还好,一打听,完犊子。 抉月道:“芷兰姑娘姓月,她是神殿神使月西楼的独女。月西楼呢,是神殿八神使中,唯一的女神使。十六年前她产下一女,却无知道,父亲是谁,女儿跟她姓,也一直对她极是宠爱,所以,月芷兰,乃是神殿中人。” 方觉浅一听这,连声唉哟:“这可叫什么事儿?” “是挺麻烦的。”抉月见她这样子笑声道,“想不到,白执书白公子,难得遇上心动的女子,这身份,却很是尴尬。”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一个是浅喜,一个是深爱 第一百七十五章 一个是浅喜,一个是深爱 “怎么办啊这?”方觉浅挠着头发,她从抉月那里听过的故事中,所有破坏有情人棒打鸳鸯的,都是坏人,难不成他们这行人要做坏人,强拆鸳鸯了? 抉月安抚她,笑道:“其实也未必有那么糟糕,月芷兰虽是神使之女,但素来不掺和神殿的事,无忧无虑地长大到如今,除了脾气有点大以外,倒没什么别的毛病。” “别逗了,她娘可是神使,这是她独女,而且这独女还没有父亲,西楼神使这是又当爹又当娘的,肯定希望她女儿以后有个好归属,怎么着也不能同意月芷兰跟了朔方城的将军啊!”方觉浅趴在桌子上,唉声叹气。 “这倒是,听说,月西楼一直在物色神殿与朝庭中靠得住的年轻男子,白公子这次,怕是有点不好处理。”抉月将说话的速度放得很慢,像是这样,时间就能过得慢一些,她就能在这里留得久一些。 好在方觉浅也没有要立刻回去的打算,继续趴在桌子上,叹着气:“王轻候知道了,怕是要气死,可能就直接把白执书赶回去了,早些断了干净。” “白公子为人其实挺固执的,怕是不易。” “冤孽。” “你与其愁这些事,不如想一想你自己好了,这些事说白了都是别人的事,你自己呢?”抉月撑着额头也靠在桌子上望着她。 “我?我能有什么事儿呀?” “小公子最近待你好吗?” “挺好的。” “那就好。” “对了,那月西楼是个什么样的人?”方觉浅像是突然想起什么来,坐直了身子对着抉月。 抉月叹息,果然她还是担心月西楼会因为白执书对王轻候不利多一些。 叹息归叹息,抉月还是说:“不瞒你,月西楼最近跟王后走得近,修建摘星楼也是要看方位和星宿的,任秋水,虚谷等人都南下后,这事儿便落在了月西楼身上,她以前算是任秋水一派吧,王后信任她也是理所当然。” “更麻烦了,要是她胡口说一句朔方城的人要对摘星楼不利,王轻候和白执书怕是跳进海里也洗不清。” “今天晚上有满月,我们来看看吧。”抉月不愿意她一直为别人操心,她该停下来,享受一下她该享受的美景。 他推开窗子,窗外悬着银玉盆,正正地挂在半空,低得似乎触手就能摸到。 “你听过牛郎和织女的故事吗?”抉月问道。 “好像没有诶。” “我说给你听呀,好不好?” “好啊!”方觉浅睁大了眼睛等抉月讲故事,她最喜欢听抉月讲故事,他讲的故事总是迷人,再简单不过的人和事,经他一说,都能变得五光十色,引人入胜。 她听着听着,有些恍惚,看着抉月翕合的双唇,总觉得这个故事耳熟,不由得接话道:“后来王母娘娘用玉簪在天上划了一道银河,让牛郎和织女只能在每年的七月初月,乘鹊桥相见,这便是人间七夕节的来历。” “你听过呀?”抉月笑问她。 “不知道,抉月,我觉得,我好像听过这个故事,有谁跟我讲过。”方觉浅微微皱起眉头,很用力很用力地想去记起自己是在什么时候听过这个故事,可是怎么也记不起来。 是谁跟她说过吗?还是自己在什么地方无意中听过? “是不是你失忆以前的人?你记起什么来了吗?”抉月温柔地看着她,递了杯茶水。 “没有,什么也没想起来。抉月,你说我会不会一辈子都想不起以前的事了呀?” “想不起来也没什么不好的,很多人巴不得将自己前半生所历之事都忘个干净呢,这样,就可以轻松地过下半辈子,回忆这种东西有时候,并不一定是甜蜜,反而那些痛苦的事情,记得越牢。” “但我一直有一种直觉,过去的事情对我非常非常重要,重要到我一定要找回来。” “我们假设一下,如果你记起了以前的事,你以前有一个很爱的人,你想起来以后怎么办呢?你现在喜欢的是小公子,岂不是会陷入两难?岂不是要痛苦?这样一想,你还愿意记起以前的事吗?” “我以前会有很爱的人吗?” 抉月笑着摊手:“未知的事情总什么可能都有的呀。” “那个人会是王蓬絮吗?” “怎么觉得会是他呢?” “不然我为什么只记得他了?” “的确很难解释。” “算了,不想了,夜很深了,我得回去了,今晚打扰你了。” “客气什么,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啦,我武功这么好,没人敢对我怎么样的,你每次都送我回去又要回来,睡下都要到下半夜了,这样不好,你放心吧,我肯定不会有事的。” “你怕小公子生气?” “嗯……有一点点吧。” “好,那你自己路上小心,要是怕黑了就折回来,今晚睡在昭月居,明日再回。” “好的。” 抉月着人将昭月居所有的灯都点亮,远远看着亮堂堂一片,隔着老远都有光,方觉浅都走出去好几里地了,还能见着隐约的昭月居的灯火通明,她没心没肺地想,昭月居真是有钱,这得费好多好多的灯油钱呢。 抉月站在昭月居最高处,目送方觉浅一个人的身影越走越远,直到都看不见了,也没离开,像是担心着她这一路回去会不会遇上什么危险。 哪怕他明知,不管是凶兽还是恶人,都不是她一招之敌,但还是忍不住担心。 “去查一下,月西楼知道不知道月芷兰与白执书的来往,再查一下,月芷兰是无意中与白执书相识的,还是有意。” “是,公子。” “明日找人,把这条路修整一下,拓宽些,铺平些。” “嗯,好的。”樱寺眼眶微红,他心疼自家公子,那方姑娘就是个木头,又蠢又笨的木头! “睡吧。” 王轻候固然是喜欢方觉浅的,但樱寺这个局外人总觉得,王公子对方姑娘的喜欢,比不得自家公子的万分之一。 一个是浅喜,一个是深爱。 方姑娘她怎么就看不明白? 第一百七十六章 滚 第一百七十六章 滚 白执书听不进任何人的劝,他觉得王轻候在凤台城里呆久了,有些疑神疑鬼,见谁都觉得对方居心叵测,他说,就算那芷兰姑娘是神殿神使的女儿又怎么样呢?就算神殿做过错事,那也是神使的问题,为什么这样的后果要让她的女儿来承担? 她从始自终什么都不知道,她又做错过什么?难道要怪她生错了人家吗?这是她能选择的吗? 他说得极有道理,全是大道理,大道理谁都会说,谁也无法反驳。 但问题是,大道理之下的细节处理,才是最要人命的东西。 白执书大有要为了她,对抗全世界的气势。 王轻候鼻子都让他气歪了,却毫无办法,因为他自己也知道,动了情的人,九头牛都拉不回来,连他都克制得万般辛苦,哪里能指望白执书这种顽固之辈回得了头? 于是白执书该与芷兰姑娘游湖的游湖,赏花的赏花,两人把凤台城有趣的景致看了又看,百看不厌。 花漫时想不明白这个芷兰姑娘有什么好,能把白执书套得这么牢,于是有一天白执书又出去与月芷兰见面时,她拉上方觉浅,带上应生,也跟了出去,要去见见这个月芷兰。 白执书与月芷兰正在逛花市,秋天里的花市依旧热闹非常,开得正好的花丛热热闹闹地绚烂着。 月芷兰吆喝着让白执书去买那丛颜色最艳的悬崖菊,可惜有人快他们一步,先行付了银子,白执书有些为难地对月芷兰道:“不如我们看看别的吧,那把悬崖菊有人买走了。” “我不管,我就要那个!”月芷兰撅着嘴,使着小性子。 “可是……” “你不帮我!你欺负我!”月芷兰鼓着腮,气哼哼地要跟上去买花的人,就要从人家手里再抢过来。 白执书拉住她,笑着劝道:“一束花而已,这里还有那么多,再说了,你人比这花还好看,干嘛非得计较嘛?” “哼,你就是不帮我,我自己去要。”月芷兰挣脱他的手,冲了上去。 白执书怕她跟人吵起来受委屈,连忙跟上去,跟买花人好说歹说了半天,付了三倍的价钱,才把那束买回来,递到月芷兰手里:“好啦好啦,给你买回来了,这下开心了吧?” 得了花的月芷兰笑容绽放,捧在手里笑道:“我就知道你对我最好。” “你呀,跟个小孩儿似的。” …… 两人有说有笑,花漫时看得脸都气变形了,骂道:“这什么鬼玩意儿,白执书他是疯了吧?这大小姐脾气谁惯出来的?” 方觉浅默默地说:“月西楼神使。” “神使怎么了?我看那殷安人还是长公主呢,也不见像她这么跋扈不讲理的!”花漫时气道,“不行,我得跟白执书好好说说,这是鬼迷心窍了吧?” 方觉浅叹叹气道:“大概吧,这要搁王轻候瞧见了,估计能把他提起来吊着打。” 眼见着两人走远,应生手里捧着一束晚开的百合跑过来,送给花漫时,又道:“花姑娘,我看这里挺漂亮的,要不咱们别跟着白公子了,咱们自己逛会儿吧?” 花漫时接过花,抱在怀里,口中却道:“不,我就得看看这月芷兰能作成什么样子,走,咱们跟上。” 不用他们跟上,月芷兰就回头看到她们,或者说,看到了花漫时手里的百合。 她把那束花了白执书三倍价钱的悬崖菊扔在泥里,又指着花漫时手里的花:“这个好看,我要这个。” “花姑娘,方姑娘,应生。”白执书很是尴尬。 “你认识他们?”月芷兰眨了眨眼睛:“那更好了,你去跟他们说,让那个姑娘把那束百合花送我吧。” “不行啊,芷兰,那是花姑娘的花。” “你这人怎么老这样,老是向着外人,你怎么一点也不帮我?”月芷兰又闹上了。 花漫时一听这话能受得了? 冷笑一声。 “外人?月姑娘,我跟白执书认识的时候还你没什么事儿呢,想从我手里抢东西啊,行啊,阿浅,她欺负我!” 就你会叫人是吧? 就你能耐大是吧? 打一架啊! 方觉浅望望天,吸吸气,挺身而出站在花漫时前方,当起了护“花”使者:“不好意思,这花是她的,不送人。” “对,不送!这可是我挑了半天才给花姑娘挑到的!”应生也跟着帮腔,开什么玩笑,这花是他送给花漫时的,月芷兰想抢,门都没有! 月芷兰气得脸都红了,白执书越发尴尬,抚了抚她肩膀,好声好气道:“他们是公子府上我的老朋友,芷兰,咱们去别处看看吧,好不好?再遇上百合花,我再买给你。” “哼!”月芷兰冷着脸,不理白执书,颇是傲慢地看着他们:“这花我本不稀罕,但经得你们这么一说,我还非要不可了!” “你试试?”方觉浅微微敛眉,怎么这世上还有这样不讲道理的女子? “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这样与我说话?”大概是从小就被人捧着长大,有点不知天高地厚的月芷兰,极为自私,想要的,就一定要得到。 “那你又是什么东西?我的朋友,你也敢如此放肆?”旁边传来越清古懒洋洋的声音,他一身红衣比旁边看着的火莲更明艳,他似笑似嘲地望着月芷兰。 “越公子?”不认识别的人,她还是认识越清古的,毕竟她母亲是月西楼,而月西楼常与王后来往,自然该知道越清古这个不可动的王后的逆鳞。 “还有事吗?没事儿就滚,在这儿牛气轰轰给谁看呢?”越清古可不怕她,也不把她放在眼里,拿着鼻孔对着她。 “我……”便是月芷兰知道越清古对谁说话都向来不客气,但从小到大也没被人这么指着鼻子骂过,一时气得语塞,结舌半天说不出话来。 “滚,听不懂?” 越清古不耐烦地吼道,他可懒得学王轻候对谁都文质彬彬,眼前这种不知死活的东西就得骂,骂得越痛快越好! 花漫时给越清古使了个眼色:“别这样,白执书还在呢。” 怎么说也是自己人,她总得考虑下白执书的面子,别在这里搞得他下不来台。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上谷事发 第一百七十七章 上谷事发 越清古白了他们两眼,转过头又堆满笑容,讨好般地对方觉浅道:“你喜欢什么花你跟我说啊,我给你送府上去,跑这地方来干嘛,又臭又脏的。” “我不喜欢花,我陪花漫时来的。”方觉浅道。 “这样啊,正好,前方有一家茶铺卖的青团不错,我带你去试试,花姑娘与应生也一并来吧。”越清古说着,便在前引路。 花漫时与白执书擦身而过时,看着他青白交加的脸色,轻轻叹气,“你说说你,公子要是知道你这样,非得打死你不可,王家的规矩你不是不知道的。” “我……”白执书支支唔唔。 “别惹事儿,她出了事儿有人顶着,你出了事儿,可就是拉着整个公子府下水,现在多少双眼睛盯着公子府呢,恨不得公子府出错。” 花漫时走前看了那月芷兰一眼。 等人走远,月芷兰走上前,拉了拉白执书衣角:“我是不是让你为难了?” “花姑娘在王家地位不同,她先后是两位公子的近侍,两位公子对她都很是青睐信任,所以,她手里的花,我是真的不能要的,你别难过好不好?”白执书打起精神来,对月芷兰道。 “好嘛,不要就是了,我们去坐船吧,散散心。” 茶铺里的青团端上来,绿油油软乎乎一团包在树叶里,看着清新可人,应生剥了一个递给花漫时,又问着越清古:“越公子今日怎么会在那里的?” “自是去找你们的咯。”越清古咬了口青团,笑道:“王轻候准备什么时候动手?” 闷头吃茶点的方觉浅停下,抬眸看着他:“动什么手?” “方姑娘你别给我装了,我虽不知王轻候要做什么,但他肯定要搞事情的。”越清古伸了个懒腰,靠在临江的栏杆上,双手抱着后脑勺:“好久没搞事情了,有点闲得慌,想掺和掺和。” “你是不想让王后那么痛快地就得到修摘星楼的壮丁,要给她心里添堵吧?”方觉浅毫不留情地拆穿他。 “是啊,什么事能瞒得过你呢?”越清古笑起来,又坐正了身子看着她:“抉月说,如果你要修摘星楼,他也会给你起一个,你听了感不感动?” “感动。”方觉浅点头。 “你感动就这表情啊?” “我并不知道感动该用什么表情,但我知道我应该感动。”方觉浅奇怪地看着他:“这很奇怪吗?” “不奇怪,在你身上一点都不奇怪。”越清古乐道,“那方姑娘可否告知,王轻候准备何时动手,动什么手呀?” “我不能说,你要问问他去。” “你都吃了我的青团了,你总得嘴软吧?” “我给你钱就是了。” …… 越清古拿她没辙,也只是笑,给她倒了杯茶,让她喝了去去嘴里青团的甜味,问道:“刚才那是怎么回事?我记得白执书是王轻候的人吧?怎么跟西楼神使的女儿搅和在一块儿了?” 花漫时把事情说了一遍,越清古听了咂舌:“那恐怕有得他受的了,月芷兰的脾气特别不好,娇生惯养作得要死。” “白执书大概是疯了,才对她那么着迷。”花漫时愤愤不平。 “喜欢这种事情哪里有得准呢,喜欢了就是喜欢了,遇上了是孽是缘,又岂是在遇上之前就能猜到的?” 他说着,不着痕迹地看了方觉浅一眼。 方觉浅毫无查觉。 而王轻候也分不出心思来一直盯着白执书这点儿女情长的事儿——他连自己的儿女情长都顾不过来,哪能顾得过来别人的啊——他必须密切地关注着上谷城那边的动向。 盯着上谷城的眼睛太多了,现在王后越歌全心全意地等着上谷城的人,张恪有惊无险地迎了四方诸候人手后,也只差最后一支人马到齐便能交差,就更不要说殷九思了,上谷城的五万人是他要来的最多的人马,他随时准备接过来。 所以,王轻候要从这些人嘴里抢食,是在顶风作案地作死。 就连任良宴这样已然看尽人世沉浮的老人,都有些紧张,不知何处一个差错,就能将他等了二十来多年的机会毁于一旦。 未过多久,听说已要抵达凤台城的上谷城壮丁大队,出了大事。 据说是发生了一场暴乱。 上谷城来了五万人,五万人里有太多不愿背井离乡的存在,一想到以后在凤台城便是为奴为隶,干不完的苦力,做不完的累活,还要受妖后越歌的折磨,便是愤然不平,故而激烈反抗。 这场暴乱就发生在离凤台城不足一天脚程的地方,于是凤台城中的重要人物也都极快就得到了消息。 暴动是发生在晚上,等白天凤台城收到风声时,已经死伤数千人,逃掉的更难以清算。 负责征丁之事的张恪得知此事后,连拍大腿,算了又算,没成算到过会是上谷城出乱子。 那本是最该放心的地方才对。 当日殷九思就带着张恪前去事发地看情况,情况相当糟糕,越清古因为身份特殊得以允许同行,据他说,满地尸体,上谷城还活着的人拧成一团,抵抗着殷九思带过去的士兵,宁死不肯进凤台城,只想回家。 王轻候在府上喝着茶,嚼着豆,逗着池塘里几条锦鲤,不急不慌。 “这事儿你干的吧?”从城外赶了回来的越清古,围着他绕圈子问。 “你这人,怎么什么坏事都往我头上安?”王轻候笑骂。 “别跟我装,怎么回事?”越清古不理他这番推诿,只道:“你得跟我说清楚,我才知道怎么做,我跟你讲,王后对这事儿很生气,她一发脾气,倒楣的人可不止上谷城,你未必就能摘干净。” “你是替阿浅着急吧?”王轻候笑道,“你怕这事儿与她有关,让王后拿到把柄?” “是又如何?” “不如何,就是跟你靖清候说一声,这次的事,她没动手,事发当晚,她在我这儿。”王轻候端着茶杯跟着老头子似地踱着步子,慢声道:“你要真担心她,今日晚上你就别回去了。” “什么意思?” “晚上你就知道了。” 第一百七十八章 月光光,爬上墙 第一百七十八章 月光光,爬上墙 越清古满头雾水,不明白王轻候到底指的是什么事,按说,他要搞事情,搞出了这场暴动不应该已经搞完了吗?怎么感觉还未完一样? 这一日的夜晚格外安静,静得能听到秋蝉垂死挣扎地叫唤声,也静得能听到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的声音,每一种静悄悄的声音在这种时刻,都足够令人紧张,心情如根弦,随着不同的声音慢慢收紧。 月光光,爬上墙。 照亮凤台城古老的城墙,城墙上紧密依靠在一起的石砖细缝里爬过一群蚂蚁,搬着不知从哪里捡得的一点干粮。 突然一只手伸出来,抠进了细缝,压了死蚂蚁。 这只手狠狠一抓,接着细缝使力,猛地撑着身子往上。 一张黝黑的脸在月光下,映出凶狠的目光。 一张又一张黝黑的脸,像是蚂蚁一样,有条不紊地排着队,顺着城墙蜿蜒而上。 “走水啦!”守夜的士兵突然发出高喊,城内墙下映起热焰火光,火光照在一张张黝黑的脸上。 “王轻候这是疯了!”越清古趴在草丛里,心惊肉跳。 “他什么时候正常过?”趴在另一侧的方觉浅笑声说,“等下跟在我身边,就不会受伤了。” “喂,我是个男的,你这么说我很没面子的好不好?”越清古不满道。 方觉浅不理他,对着身后打了个手势,剑雪点点头,遮住了脸,搭弓上箭! 一箭射出正中城门塔楼上放哨士兵眉心! “好俊的箭法!”越清古忍不住赞叹。 “那是,剑雪可是我教的。”方觉浅得意道。 “现在我们等什么?” “等白执书的信号?” “他?” “嗯,他。” “哟,他今儿没陪他那小娘子赏月赏花啊?” “闭嘴,等信号。”方觉浅全神贯注地等着白执书的信号,不理越清古有一茬没一茬地搭话。 城内公子府里的应生跑得要断了腿,气喘吁吁:“公子,人齐。” “动手。”公子继续喝茶,嚼豆,戏鱼。 “是!” “王公子半点也不紧张?”坐在他府上的任良宴忍不住问,这可是要掉脑袋的事,他本可以全不搭理,却主动惹上这麻烦,王轻候当真是不怕死吗? 王轻候抬眸看了任良宴一眼,似笑非笑:“紧张什么?成了活,败了死,就这么两个结果,又不是多复杂的局面。” “王公子,像你这样的人,若给你机会,你是可以翻天的。” “没兴趣,我把那天翻过来干嘛,我顶多遮个天罢了。” 任良宴没再说话,只是想着,殷九思防来防去,却只怕是防少了这个王轻候,以为一个困在凤台城的质子再如何能折腾也顶多折腾下凤台城的事,却不知道眼前的少年怕是有着通天之能。 他隐约觉得,这样的人,留在凤台城也未必是坏事,这里是殷朝的心脏,等于是在殷朝的心脏旁边放了一把剑,一把随时可以插进心脏的绝代好剑。 未过多久,凤台城城门处传来无比喧哗的声音,几乎吵醒了半个凤台城沉睡的人。 凤台城的人大多养尊处优,不曾见过战争,也从未听过如此喧闹嘈杂的声音,就好像是有无数人嘶吼着要撕裂这夜晚的黑暗一般。 众人愣神片刻,才反应过来,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兵变。 王轻候听了这声音一会儿,笑道:“任前辈你该回府了,这会儿街上应该乱着,没人会发现你来过我这处。” “静候王公子佳音。” “我能帮你的就到这份上了,其余的,还得靠前辈你自己了。” “感激不尽。” “别介,你欠我一个人情,你得记着,日后要还我。” “王公子果然不做亏本生意。” “那是当然,我又不是什么好人。” 送走任良宴,王轻候拔了拔茶杯盖,重新添了些热水,这会是个漫长的夜,他需要很多茶水来提神。 说回城外,王轻候一句动手,等候多时的白执书点燃狼烟。 城外霎时大乱,怒吼声阵阵而起,数万人踏步前行,震动大地。 而城内此时正值走水大火,未查之下,爬墙而上的夜行者潜入城内,大开城门,迎来了城外的大部队。 焦头烂额的守城士兵两头遇险,仓促应战。 白执书在感情上的确是个白痴笨蛋不假,但是行军打仗却是一等一的好手,哪怕这支部队不是他的人,他也能从容调度,合理安排。 方觉浅,越清古,剑雪等人混在人群中,大杀四方,无人可挡。 也是打了凤台城一个措手不及,他们才得以这般顺利就杀入城中,直闯这座须弥大陆上,守卫最森严的城池。 但凤台城毕竟是凤台城,哪怕它看上去已经虚弱不堪,哪怕它被人突然袭击,哪怕它伤痕累累,但它依然是个庞然大物,是不容挑衅置疑的傲然之地。 很快的,凤台城的戍城卫便集合到齐,整列成军,在岁宁街正面迎上了王轻候安排的这群乌合之众,爆发了遭遇战。 便有了凤台城里养尊处优贵的人们听到的喧哗声。 纵使这场遭遇战是王轻候提前精心策划,准备充分,但依旧只能勉强与戍城卫打个平手,占不到半点上风,这还是这群人中有了方觉浅等人这样的绝顶高手之后的结果。 “什么时候撤?”越清古又低声问,他得到的消息是只要把这支人马带到岁宁街上,离着王宫一段距离就好,时机一到,他们就可以抽身而退了。 “不急,看情况。”方觉浅在人群中寻找着白执书的身影,要等他打信号了,他们这些人才可以撤离。 但白执书呢? 白执书万万想不到会在人群中看到月芷兰的身影。 她在纷乱的战场上看上去孤独又无助,几乎是绝望地不知该往何处逃,四周都是随时可能会伤到她的利斧铁刀。 白执书本是隐秘行事,不能暴露身份,可此时见到她,却也不能不管,心急之下,他面上罩住面纱,急往月芷兰那方掠去,抱起她离开战场,免她被误伤。 “你是谁,你放开我!”月芷兰早已被眼前阵势吓得花容失色,想回家又不回不去,这会儿更被人强掳了起来,不由得大喊大叫。 白执书不敢出声,怕她认出来。 “你快放开我!”月芷兰吓得要哭出来,挥舞着手拍打着白执书。 一不小心拉掉了他面巾。 第一百七十九章 你当然该死 第一百七十九章 你当然该死 “你!” “别说话,我之后再向你解释。” “你怎么能做这种事!难怪你今日白天的时候跟我说晚上不安全,叫我不要出门,你……” “真的来不及了,芷兰我答应你,等今晚过后你要我的命都可以,但是你不要跟别人说看见了我,这会害死我家公子的。” 白执书内心一阵焦灼,只能连声说道,放下月芷兰之后,重新戴上面纱,发了信号,让方觉浅等人撤退。 但是他这一耽误,时机却是延误了。 戍城卫是有后援大军的,但是他们这些人却没有,眼看着越来越多的戍城卫包围上来,他们几乎再也没有突围出去的可能性。 “方姑娘别怕,跟紧我。”剑雪突然来到方觉浅身边,对她点头道。 “好。”方觉浅也不啰嗦,剑雪总不会害她。 只见剑雪从怀中掏出一包粉末,往空中一撒,有轻微的腥臭味,粉末在空中发出绿油油的光,不是很强烈,但是在夜晚也足够看清了。 这些绿光过后,有一列十人小队身着黑衣无声滑进战场,次序分明地割裂出一条生路,剑雪带着方觉浅,越清古,还有白执书从这生路中有惊无险地穿过。 “贼人哪里跑!”戊城卫守领见他们几个要逃,一道利箭追来! “小心!”那箭直朝方觉浅而来,方觉浅本已轻易避开,但越清古也下意识地去挡,便落得越清古后背猛地中了一箭,鲜血顿流。 “你是不是傻啊你!”方觉浅气骂道。 “你能不能说句好话?”越清古真是哭笑不得,这都什么事儿啊! “赶紧走,弓箭手现在应该已就位了,再不走真来不及了。”白执书沉着声音,急声催促。 刚才白执书抱着月芷兰离开那一幕方觉浅都看在眼里,她望了白执书一眼,白执书有些愧疚地低头避开她的目光。 但方觉浅到底也没说什么,扶起越清古迅速撤离。 几人撤回公子府,阴艳花漫时早已做好接应准备,立刻给他们换下衣服烧掉,看到越清古背上的伤时,震惊不已:“这,这怎么还伤着了?” “抬到后方去,阴艳,你与应生给他处理伤口,务必要让人看不出来,不管有什么方法,先把血止住了。”王轻候面色沉静,快速安排。 而白执书不等他发话,“噗通”一声跪倒在王轻候跟前,悔恨不已,将事情和盘托出。 他知道月芷兰玩性大,经常半夜了也会偷溜出来,又知晓今日城中有变,怕她有什么危险,特意叮嘱她不要外出,大概是他越这么说,月芷兰越发好奇,偏偏跑了出来,偏偏遇上了。 王轻候听了他这番话,什么也没对他说,只看着方觉浅:“去杀了她,立刻,现在,马上!” “不,公子,不要!”白执书跪行几步挡在方觉浅面前,又对王轻候道:“公子我可以自尽谢罪,并且留下遗书说明这一切是我背叛了朔方城,说我是上谷城的细作,公子,我不会让你出事的,你……求你放过她。” “白执书,你以为我会放过你?”王轻候猛地一脚踹在白执书脸上。 他今日一切都安排得不出半点差错,所有的事情都在他计划中完美进行,下面马上就要到重头戏,白执书跟他说,他王轻候暴露了? 就因为他这个蠢货,为了个蠢女人,所以的安排要付之流水不说,说不定还要搭上朔方城? 白执书摔倒在地,嘴角流着血,低着头不敢看王轻候,声音都哽咽:“属下该死!” “你当然该死!” 薄情寡义的王轻候,绝不会因为任何人,与他有过任何亲密过往,就能放过犯错之人。 所以阻挡他脚步,破坏他计划,让他有危险的人,不论那人是谁,他都不会轻易饶恕。 哪怕这人是他自小一起长大的兄弟朋友,哪怕这人对他忠心耿耿,说一不二! “花漫时,将他带去后方关起来,等事情完了家法处置!”王轻候没空在这里跟他说这些没用的东西,眼下是要立刻处理好月芷兰的事,她若向月西楼提及半个字,王轻候便算是完了。 方觉浅二话不说,握紧双刀就要出门。 不管那人是谁,都不可以威胁到王轻候的性命安全! 却不曾想,门口跌跌撞撞闯进来月芷兰。 “他呢?”进门她便问。 “死了。”王轻候冷笑一声,走上前去,“你来得正好,你不来,我还要去找你。” “你杀了他!”月芷兰声音突然尖利起来,“你竟敢杀了他!” “哦,月小姐这是伤心了?”王轻候伸出手掐住她脖子,眸子里的冷漠寒意让人心底发冷,他更像是很久以前的方觉浅,像个没有感情的人,此刻他的眼中,只有利弊。 “我不会把你的事说出去的,我来就是告诉你这个,你不要杀他,你不信的话我……我,我可以发誓,可以指着天神发誓,如果我说出去了半个字,叫我五雷轰顶不得好死!”她是神殿中人,笃信天神,这誓言倒是挺重。 但王轻候觉得,只有死人才是最能保守秘密的。 “公子,公子求求你放过她!”本已下去了的白执书,听到月芷兰的声音又跑回来,跪倒在王轻候脚下,苦苦哀求。 这倒是成了一对苦命鸳鸯,王轻候等人则真成了那恶人,要棒打鸳鸯不说,还要杀了这对鸳鸯。 正在此时,门口又跑进来应生,他急声道:“公子,殷九思赶回来了,已经进城。” “把他们带下去,看紧了,要是跑了,花漫时你拿命来抵!” “是,公子!”花漫时这一晚上也是惊心动魄,刚才她都差点忍不住替他们两个求情,饶他们一命了。 这会儿悄悄松了口气,还有时间,就有回旋的余地,只盼着公子安然过了这一晚,会对这两人从轻发落。 几乎已经崩溃了的月芷兰跌倒在白执书怀里,泪眼婆娑:“对不起,我不该任性不听你的话的,对不起。” 白执书也有些瘫软,大军当前他不曾膝软,可是对着小公子,他却耗尽了所有的力气,此刻也不再说话,只摇了摇头,带着月芷兰跟花漫时下去,在后院里等着。 第一百八十章 那便活着恨 第一百八十章 那便活着恨 王轻候匀了匀气,平缓了下心情。 “走吧,我陪你一起。”方觉浅知道他此时心情极为糟糕,怕是遇事会有点暴躁,决定跟他一同出去看。 走之前她多看了一眼剑雪,剑雪有些心虚地低头。 这一晚上的秘密太多了,方觉浅回来后要一个一个地问。 与此同时,昭月居里的抉月公子听完回禀微微松了口气:“她没事就好,我便是怕有意外,才与神墟的人联系,只不过,怕是她要来兴师问罪了。” “公子是为了她好,她问什么罪?”樱寺不解道。 “你哪里懂呀。”抉月笑了笑,放松了身子靠在椅子上,“不过白执书这一次,只怕真的让公子动怒了,不知能不能活下来。” “不会吧,那白公子不是王公子的好朋友么?” “他哪里有朋友,他薄情着呢。” 这一晚的夜似乎格外的长,长得怎么着也见不到头一般,依旧漆黑的夜空下,戊城卫将暴动之人打得七零八落,大多数已然被伏,仍有几个垂死挣扎的,也都是于事无补。 殷九思得到信报急匆匆赶回来,看着这满城狼藉,面色阴沉。 昨日城外的暴动只是个幌子,把他引出城,留在那里,而所谓那些逃跑的人,其实是金蝉脱壳来了此处。 上谷城的人好心机啊。 若有他在凤台城,从城门失火时起,他就能看出端倪,这凤台城的城门,他们都别想攻破! 清点之下,此动在城中作乱之人共计一万四千余,上谷城那一万强壮有力的壮丁尽在其列! 他们好像就是冲着凤台城这场暴动来的一样。 殷九思当即把正在家中酣睡的任良宴提了过来,质问他这是什么情况。 任良宴却只淡淡道:“许是我叔候管理不当,上谷子民顽劣难驯,才有了今日之祸吧?” 殷九思却笑了:“有意思,你对今晚这一切似乎并不意外。” 任良宴抬了抬厚重的眼皮,脸上的皱纹都像是更深了些:“我对一切事情都不意外,殷大人若是想找个负责之人,这凤台城中正好我是上谷质子,我叔候想我死也不是一日两日了,这不正好有机会了么?” “照你这意思,我怕是要被上谷候利用,作他的刀,替他杀了你了?”殷九思拢着手,笑看着任良宴,“难道你叔叔愚蠢至此,出了这么大事,竟会妄想我轻易放过上谷城?我看,是你安排了此事,让我替你讨伐你叔叔,报二十年前的仇吧?” “我离上谷城已二十来年,城中的人换了一拔又一拔,以前我的好友兄弟也悉数死在叔候手下,若此等情境下,我还能买通这么多人,当真是有通天之能了。”任良宴稳稳应话,殷九思的这些问题他早就已经猜到了,应答起来并不是很难。 这话倒是在理,殷九思也挑不出毛病,说这些人是任良宴安排的,的确是有点说不过去。 于是殷九思换了个方向来问:“我记得你以前极为聪明睿智,想来如今也不差,不如你来说说,为何今日会有此事?” “大概是他们不满我叔候,也不想成为苦力,更思乡心切,想着若能杀了王后,就不用修摘星楼了,左右是个死,不过是一搏罢了。”任良宴道:“大人提个人问问,不就知道了?” “问过了,与你所说不差。”殷九思微微眯眼,“你比之当年,倒是没有愚钝多少。” “这么简单的事,我若都答不上来,岂不是要白白让殷大人你提审一番了?”任良宴却只是笑得从容。 “任良宴,你对当年之事,可还有恨?”殷九思突然问道。 “为何不恨?” “那你为何当着我的面说你还恨?” “不说便是虚伪,我一把老骨头了,早晚要耗死在这凤台城,早几年死晚几年死,有何区别?” “我若不让你死呢?” “那便活着恨。” “有意思。”殷九思突然大笑起来,“你可知,当年出灭你全家这毒计之人,乃是你叔父?” “什么?” “这几十年来你恨错了人,想想,很绝望吧?” “殷九思你这老贼!”任良宴眼眶泛红,踏前一步,生生止住! “我给你一个报仇的机会,如何?”殷九思依旧神色不变,对于当年那场惨案,他倒也不是半点触动都没有,可是殷朝利益在前,任何其他有关人性方面的触动,都不值一提。 “你想做什么?” “再上演一次,当年你任家的惨案!”殷九思冷笑一声:“只不过,这次换作是你执刀。” 任良宴似是怔住,许久未语。 殷九思端起一杯凉了许久的茶,慢慢饮道:“如今的上谷候已不够资格成为殷朝的盟友,上谷城也被耗空,但他旁边的朔方城却渐渐势大,不少原是上谷附属的小诸候纷纷投靠了朔方城,你是聪明人,该知道我不乐意看到这种情况,任良宴,我若让你回到上谷城,你可有信心扭转现状?” “我为何替你做事!”任良宴眼眶有泪光:“当年,就算当年出计之人是我叔父,但你又何尝不是凶手?” “因为你对付得了你叔父,却对付不了我,你仇人那么多,先从小的来,有本事了,再冲我来,如何?” 殷九思此人,当真是有大智慧之人。 换个普通人,绝不敢走这样的棋,任良宴可比如今的上谷候要危险得多,但殷九思有足够的把握控制得住他,便不会觉得惧怕,敢用恶虎凶狮作宠物之辈,都有绝对的胆量,以及手段。 眼下看来,上谷城已渐渐失控,这种失控不是说殷朝失去了对上谷城的控制,而是上谷城作为殷时最坚定的盟友,失去了该有的作用。 殷九思不能让这种情况恶化下去,就算要把上谷城渐渐化整为零,也该是等到五大诸候都凋零得差不多了的时候,再一气呵成地拿下。 如今让上谷城衰败,只会让旁边的朔方城得了利益。 这又何尝不是王轻候想到的? 第一百八十一章 事情如何发生 第一百八十一章 事情如何发生 王轻候认真地分析过,在上谷城的事情上,殷九思只有两条路可走。 一,是坐看上谷城跌落深渊,而朔方城坐收以上谷城为中心的两百四十二座小城池,呵两百四十二座城,天下共计八百候,这可不是小数目。再者,他父亲兄长都非上谷候那等无能之辈,朔方城若是得到这两百四十二座城,会壮大到何等地步,他想都不敢想。 二,重新扶持上谷城,给上谷城注入一股强大的力量,让上谷城重新回到鼎盛时期,牵制朔方城。 真是劳他费心了,小小的,巴掌大的一块朔方城,让他如此用心计算。 面对这两条路,殷九思只能选第二个。 而在眼下有能力让上谷城重回鼎盛的,除了任良宴,几乎找不出第二个来。 而今夜这一场暴动,不过是一个催化剂,让这一切提前爆发了而已。 为何非要在凤台城制造这场暴动,而不在上谷城,不在来凤台城的路上呢? 因为,还有王后那一关。 只有让王后感觉到性命的危急,要让她觉得,原来的上谷候竟对她有杀心,使她觉得此事迫在眉睫,阴狠歹毒的王后自会找上谷城的麻烦,好好问一问那上谷候的罪。 有这样的机会后,殷九思向王后提出任良宴回去之事,才算稳妥。 当然了,这从中自会是少不了卢辞的小小的助力,耳旁游说。 所以,这一切,都在按王轻候希望的方向走。 晨光破晓,金色朝阳破开迷雾照在大地,凤台城里到处都是三三两两的人,围在一起讨论着昨夜的兵变,戍城卫还在收拾着昨夜的狼藉。 方觉浅陪在王轻候身边,看着被板车一车一车拖出去的尸体,低声道:“任良宴也是个狠人,这都是他上谷城的人。” “嗯,不狠他回不去。”王轻候迎着朝阳轻轻吸了口气,空气里都弥漫着血腥味道,他突然问道:“你昨夜没杀红眼吧?” “想红眼来着,怕坏事,就努力克制。”方觉浅笑道。 王轻候闻言,皱眉伸手探了探她腰间:“你用金针了?” “嗯。” “其实那玩意儿用多了不好,封的是你的死穴,以后少用吧。”王轻候道。 “这倒是小事,我在想任良宴过不过得了殷九思那一关。”方觉浅也摸了摸腰,无所谓地道。 “若说这世上最了解殷九思的人,必定是任良宴,放心吧,没问题。”王轻候对任良宴倒是放心的。 “我还是不知道,你是怎么策划这次暴动的,他们是上谷城的人,你是怎么样让他们听你的话的?”方觉浅问了一个,连任良宴也疑惑的问题。 王轻候面对着满城死尸,只笑了笑。 事情要从白执书来凤台城的路途上说起。 在殷九思问王轻候要那封家书之后,王轻候其实还写了另一封信,这封信由阴艳的信天翁直送至朔方城,未被任何人察觉。 信中写着他要五百死士,混入上谷城征到的壮丁队伍中。 五百死士必须是足够忠诚,忠诚到连去赴死也不能皱下眉头的人。 在朔方候治理下的朔方城,要找出这五百来,并不是很难。 但是让这五百人为他人而死,却让朔方候为难过。 可是王轻候言辞坚定,不容反对,而以朔方候对这个儿子的了解来说,知道他一旦决定了某件事,便是不死不休,绝不会松手。 于是那五百人成功混入上谷城壮丁队伍——上谷城抓壮丁的时候,只怕人数不够,根本不管所抓之人是否来路清白,五百人相对于五万人来说,并不是一个很大的数字,想不被他们发现,也不是很难。 后来白执书率队来凤台城时,经过了上谷城的大队,暗中给了命令,让他们在这来的路上,一路散布谣言,动摇军心,又说听闻朔方城被抓男丁的家家户户都有银粮补给,免得家中孤儿寡母的难以活命。 相比之下,上谷城的人心更为动荡不安,每一个人都想着逃跑,不愿前来凤台城。 时间的力量是很可怕的,长时间的洗脑和游说,又加上那五百人本就是经过训练的,要将上谷城的壮丁煽动起来,并不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一直到了昨夜,事情彻底爆发。 当然了,那五百死士,只怕也难以活命了。 方觉浅听完,默默点头:“原来是这样。” “你不觉得我残忍?白执书对那五百人的死,感到很是惋惜,他说他们本可以死在战场,却死在了这样一场不明不白的阴谋下,他说我狠心。”王轻候好奇地问道。 “惋惜是有的,但总觉得,你做出这样的事来也并不难以理解,甚至在意料之中。”方觉浅慢声道:“好像,没有你不舍得利用的人或事吧?” “对。”王轻候展眉一笑:“任良宴以为他这次是最大的获利者,其实他错了,我才是。” “你得到什么了?” “我得到的东西,要很久以后他才能知道,而且,他欠了我一个人情,这个人情,怕是他不好还也得还。”王轻候牵起她的手,边走边说,“走,我们去张大人府上。” 张大人,张恪。 这个已经吓得魂不守舍,担心自己今日日头起,就要命归西的太士大人。 令人没想到的是,他们走到张府门口的时候,遇上了张素忆。 张素忆见着王轻候牵着方觉浅的手,目光黯了一下,强颜欢笑道:“我正要去找你。” “所以我来了。” “看来王公子是知道我要求你何事了?” “昨日之事,张大人难辞其咎,招来的一批暴民,想来等今日王后回过神来,就是大人人头落地之时,张小姐想求我救救张大人吧?”王轻候边走边说。 “对。”张素忆低声道:“希望王公子,可以伸手相助。” “你为什么觉得,我能救你父亲?” “能救下父亲的人只有一个,长公主殿下,而长公主殿下此时并不在凤台城中,但她对你另眼相看,我相信,你总有办法,不是吗?” 张素忆果真是个聪慧的女子,好似凤台城中难得有笨人,月芷兰和白执书那种除外。 第一百八十二章 我不喜欢你同情别人 第一百八十二章 我不喜欢你同情别人 王轻候没说话,只笑着走进去,张大人已换好官服,看样子是随时准备进宫赴死。 见到王轻候时,他神色微动。 “大人。”王轻候拱手行礼。 “你来做什么?” “来给大人指条生路。” “狂妄!” “是否狂妄,大人试过不就知道了?” “你不会无缘无故帮我,你要我帮你做什么?”张恪好说也是在官场浸淫多年的老人,对这种送上门来的好事,当然不会掉以轻心。 但王轻候既然来了,又岂会给张恪退路? 他笑了笑,先拉着方觉浅坐下,慢悠悠喝了口茶,这才道:“不出意外,此刻的王后正在听殷九思跟她回禀昨日的情况,等该处理完的重要事项都处理完了,她就会想起大人你了。大人要么死,要么跟我合作,选一个吧。” “你竟敢要挟朝庭命官!”张恪大怒,猛地站起来,指着他道:“你区区一个质子,狗胆包天!” “我是不是狗胆包天,轮不着大人你来说这话,要死的人又不是我。”王轻候依旧不急不慢,把玩着手指:“我劝大人冷静些,跟着我的安排走,你还能活命,不跟的话,今日大人负罪吊死家中,也不是不可能。” 然后他又看向张素忆,笑道:“这位漂亮的张小姐,也因思父过度,猝死当场,也着实令人可怜。” 张素忆这才知道,她招惹的是一个何等可怕的人,面色都惨白。 “你想让我们做什么?”张素忆口干舌燥,险些话都说不清。 “我素知大人你是殷九思的门客,这些年来他虽对你在仕途上看似未有太多帮扶,但仍有些关照,大人你也是朝中难得的未与王后同流合污之人,不过,做个浊世清醒人有什么好呢?不如一起,来做个佞臣如何?” 王轻候说说笑笑,像是在谈论今日天气甚好。 “你到底想干什么?” “简单说来说,希望大人你可以做个细作,留在殷九思身边,但为我所用。” “你休想!”张恪咬牙切齿。 “那就是谈不下去咯,阿浅,动手吧。” 方觉浅抽刀而出。 “你!”张恪气得手都在抖。 “等一等。”张素忆连忙唤住方觉浅,望着王轻候:“王公子你不是不知道王后是什么人,你为何……” “你以为我跟长公主殿下是朋友,便不会与王后有任何来往吗?不,不是这样的,我这个人重利,不重情,谁对我有用,我就跟谁亲,就是传说中的那种反复小人,张素忆小姐可明白了?”王轻候笑眯眯地问。 “你……你不该是这种人!”张素忆瞬间有种自己瞎了眼的感觉。 “唉呀好烦呀,磨磨唧唧的,应就应,不应就死,少说这些无用的废话可好?”王轻候揉了揉眉心,一整夜没睡,他也困了。 “就算我们答应你,你又要如何救我父亲?”其实张素忆明白,王轻候救的不是止是张恪,还这张恪上上下下近百口人,王后可不会在杀了一个张恪之后就觉得解恨。 王轻候微微眯着眼,打了呵欠:“本来这事儿倒真的挺麻烦,我得动不少脑子,但昨儿夜里有个人送上门来了,我便想着,用上一用也不错。” “谁?” “西楼神使的独女,月芷兰。” “什么?” “月小姐突然患重病,难以医治,得昨夜我家下人白执书悉照料,堪堪保得一命,但也气若游丝,而张大人你手上,正好有救命良药,献于西楼神使,西楼神使爱女心切,极为感动,便替大人你说了句好话,从王后手里,把你的命捞了出来。”王轻候眸子半睁,懒散地看着张恪,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瓶子递过去,笑得没一点温度,“大人觉得如何?” 张恪自是知道,月芷兰没病,但王轻候会将这位月西楼的掌上明珠整到有病,病到将死。 他连神使的爱女都敢算计,利用,他简直可怖! “你大概是疯了,若让人得知这些事,你必死无疑!” “嗯,所以我一定不能让别人知道。大人,你会保守秘密么?”王轻候微微前倾身子,像是说悄悄般:“据说,这病,是昨日张小姐去我府上小坐之后,月小姐才发的,于是今早,我来贵府问一问是何情况。张小姐,昨日在我府上喝茶可开心啊?” 张素忆昨日当然没有去过王轻候府上,但是,谁说得清? 王轻候根本没想过让张家干净,他会想尽了一切方法往张府泼脏水。 只要那月小姐一口咬死了是张家干的,张家有办法? 月小姐会不答应么? 除非,她想看到白执书死在她面前。 王轻候,堵死了张恪所有的退路。 等到王轻候从张府里出来的时候,张恪已是汗湿后背衣衫,看着王轻候的眼神更像是看着一个怪物。 “看到了吧,这就是你去招惹的人。”张恪咬得牙关作响,狠声说道。 张素忆虚坐在椅子上,望着王轻候潇洒离去的背影,那背影高大挺拔,微松的衣衫拢在他身上,风吹起他宽大的衣袖,仿似吹过他身上的风,都带着令人绝望的冰冷阴谋。 方觉浅回头看了那张素忆一眼,小声说:“她好像很绝望,也很心碎。” “干我何事?”王轻候抬手搭上她肩膀,语气轻快:“是她自己找死,先来招惹我的,就怨不得我手狠心辣,不留活路。” “她喜欢你。”方觉浅用的是肯定句。 “嗯。” “你为什么不喜欢她呢?” “什么?” “你对女子总是很温柔的,为什么对她,这么恶劣?其实今日这些话,按你的性格,你可以说得更委婉的,不会这么咄咄逼人。”方觉浅知道,王轻候是一个能把最残忍的话说得最动情的人,他今日这派说法,跟他平日不相符。 “大概是因为我不喜欢她喜欢我吧。”王轻候低头看了方觉浅一眼,笑了笑,“被讨厌的人喜欢,也是一件很让人恶心的事。” “她不过是受长公主之命来接近你,也没对你造成多大伤害,却受到了你这样的对待。王轻候,你真的是一个特别记仇的人,小鸡肚肠得很。”方觉浅皱皱鼻子。 王轻候却站定,走到她跟前,正对着她,双手搂住她的腰,让她贴近自己,低头笑声道:“听好,我不喜欢你同情别人,谁也不行。” “包括你吗?” “包括。” “好。”方觉浅应得爽快。 第一百八十三章 我喜欢你呀 第一百八十三章 我喜欢你呀 因为方觉浅知道,哪怕王轻候对自己有那么一丝半点的百分之一的喜欢,也不会改变他对自己的期待。 他期待自己凉薄无情,又期待自己熟知人性,他既渴望自己永远天真,还渴望自己永远嗜血,因为他要的,是一个既精通天下所有阴谋,又性情单一薄情寡义的人。 这个人,会助他成事,会佑他平安。 最后才是,这个人会喜欢他,他也喜欢这个人。 没有任何一个人,任何一种感情,可以凌驾于王轻候的想要的东西之上。 但王轻候,你要的是什么? 天下吗?不像啊。 面对着王轻候端过来的一碗黑药,白执书感到绝望:“公子,我可以替她去死,你放过她好不好?” 王轻候有点看腻了这样的情深意长,也烦透了为了情情爱爱就要置生死于不顾的戏码,活着,活上一百年,你就会知道,当年你为之要生为死的爱情,其实只是个屁。 所以他有些烦闷地让方觉浅把白执书拉开,又将药递给花漫时,让花漫时给她月芷兰灌下去。 花漫时端着药,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月芷兰,虽说这姑娘,脾气坏了点,架子大了点,人也自私了点,但怎么着的,都罪不致死不是? 这一碗药下去,可是好好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一命归西了。 “小公子……”花漫时还想劝一劝。 王轻候看了她一眼,没说话。 花漫时便收了声,不敢再开口,只得叹叹气,让阴艳扶住月芷兰,整碗药给月芷兰喂下去,作由月芷兰扭曲着身子,哭喊着求饶,也没见半分手软。 在一边声嘶力竭喊着“不”的白执书陡然失声,看着月芷兰,眼神都直了,满眼都是绝望。 “把她抱去神殿去见月西楼,说她病重,用尽一切方法也无效,到了那里,自会有人救她。月小姐,我今日饶你一命不是我仁慈,是希望你长个记性,并且明白一件事,我,并不会因为你是谁的女儿,身份有何特殊,就不敢下死手,白执书脑子笨,他喜欢了你这么个烂人我也没办法,但是至少,我能让你这个烂人变得不那么烂。” 月芷兰面色发青,只觉得浑身难受喘不上气,但好歹听明白了王轻候的话,睁大着眼睛只顾得上流泪,死里逃生的感觉让她如获新生。 而白执书也反应过来,扑过去抱紧了月芷兰,和着眼泪重重向王轻候嗑头:“谢公子不杀之恩!” “此间事了,你修整一段时间便回朔方城吧,不得我召,不许过来。”王轻候面无表情,冷漠至极。 “是,公子!”说白执书心里没半点痛苦是不可能的,自小一起长大的玩伴,他这样的神色总是令人伤心,但是白执书也很清楚,正因为王家小公子是这样的人,朔方候才敢放他来凤台城。 任何一个良心有柔软的人,在这里都活不下去。 一侧的花漫时拍拍胸口悄悄吐口气,还成还成,虚惊一场虽然吓得要去半条命,但至少这两人的命是保住了。 “我娘要是问起来,我怎么说呀?”月芷兰打着哭腔,可怜巴巴地问,经这一晚上,她是再不敢跟王轻候耍横了,不为别的,至少看白执书对他的态度,他要白执书去死,也就一句话的事现已,她平日里虽跟白执书作得厉害,但却也舍不得白执书死。 王轻候翘了翘唇,笑道:“便说,你昨夜一整晚都跟我们在一起,是我们所有人,明白吗?” 月芷兰愣了愣,但好歹反应过来,这是要给王府所有的人做不在场证明,让他们洗脱任何有的没的嫌疑了。 她点点头,吸了吸鼻子:“知道了。” “去吧。”王轻候摆了摆手。 等两人走了,王轻候再揉一揉发疼的额角:“我累了,应生,备些热水,我洗洗睡一觉。” “好的,方姑娘要么?方姑娘你也跑了一晚上了,怕是比公子还累吧?”应生好心地问,方姑娘昨天一晚可不容易了,连剑雪都累得睡下了,她一个女子也该累坏了吧? “不了,我还要去看看越清古。” 哦,可怜的越清古,莫名背了一箭,大家都顾不上去看他,这会儿他正在床上躺着呢。 王轻候眼神动了动,但到底没说什么。 越清古正在昏睡,方觉浅轻手轻脚地坐在旁边,靠着椅子望了他一会儿,特别小声地说:“谢谢啊。” “不客气。”越清古睡得浅,听得她进门的声音就醒过来了,这会儿笑应道。 “疼不疼?” “疼啊,疼了你也不心疼,白疼了,这要搁王轻候替你受了这一箭,你准得气得暴走。”越清古撑着身子坐起来,想想上次王轻候在王宫里受了伤,方觉浅气得只差杀进宫去,再看看自己这待遇,他简直替自己心酸。 方觉浅蜷了腿坐在椅子,下巴靠在膝盖上,看着越清古因为失色有些惨白的脸色,若有所思道:“越清古,你不要对我这么好呀。” “怎么了,王轻候那王八犊子说你了?他娘的,扶我起来我找他去!”越清古挣扎着就要去找王轻候麻烦。 方觉浅按着他坐下,笑道:“没有,我只是觉得,像我这样的人,又不懂得感恩,你对我好也白搭,挺浪费的。” “我乐意啊。”越清古咧起大大的笑脸,揉了揉胸口:“我就乐意对你好,就不乐意看王轻候把你往阴沟里带,我跟你说认真的啊,王轻候这个人,很难说好坏,凤台城里比他恶毒的当然大有人在,但不是所有的恶毒之辈都有他这样的手段和脑子,方姑娘,你怎么知道,他对你所做的这一切,就不是一个局呢?我不是说他坏话,而是,他就是能做出这种事的人。” “那你呢,你总有一个原因对我这么好吧。” “我喜欢你啊,你以为我骗你吗?” “你是为了气王后才喜欢我的。” “不,我是因为你是你,才喜欢你的。” 第一百八十四章 这一刻的相拥,如蜉蝣一梦 第一百八十四章 这一刻的相拥,如蜉蝣一梦 越清古没有王轻候深不可测,也没有抉月的隐忍不语。 苍天作证,在凤台城这个心机之徒遍地走的地方,越清古竟也能勉勉强强地被称一声直率,说他纨绔也好,说他孟浪也罢,他喜欢一个人也是这样坦荡。 纵然是有王后越歌的原因,让他可以似只螃蟹在凤台城里横着走,但也与他自己生来率性有关。 他就是喜欢方觉浅,从不作遮掩。 喜欢得比王轻候多一些也好,比抉月少一些也罢,这都不碍事,喜欢,就是喜欢。 方觉浅听了他的话微微偏着头,像是在思考他这话该作何理解,他说的喜欢是不是自己认知中的那种喜欢。 未等她开口,越清古先笑道:“你可千万别说谢谢,那也太损人了,你平日里怎么着,以后还是怎么着,这一箭就当我不小心磕着了,反正也死不了人,顶多留个指头大的疤,养几日就好,你别放心上,好不好?” “不行的,虽然你是多管闲事才受了这伤……” “什么叫多管闲事啊?” “我本来就避开了,你跑过来才接住了这一箭,那你说这是不是多管闲事?” “好好好,是是是,然后你要说什么?” “虽然你是多管闲事才受了这伤,但我还是要报答你的,毕竟你一片好心嘛,这样吧,我答应你以后帮你做一件情,只要这件事情我能做到,我都可以帮忙的。”方觉浅认真地说道。 “不用以后,你现在就可以。”越清古才不想拿着这样一件事做筹码,以后换什么好处或利益,他怕自己以后有这样的时刻,不如现在就把这机会用了好,免得日后让方觉浅为难。 “什么?” “拥个抱吧。”越清古张开双臂,笑声说道,“为咱两这也算得上是出生入死的交情,拥抱一下,怎么样?” 方觉浅没动。 “喂,你说的只要你能做到,你都可以帮忙的,你不会连这也做不到吧?”越清古笑道。 “那好吧。”方觉浅张开双手抱了下越清古。 有时候觉得,方觉浅真是聪明得让人惊叹,有时候,又会觉得,她面对感情之事,迟钝得让人着急心慌。 越清古双臂未用多大力气,只是双手交错轻轻地搭在方觉浅肩上,贪这一刻的相拥,短暂到如蜉蝣一梦。 梦里她发端有柔柔的清香,均匀且浅的呼吸就在耳际,还有隔着衣料透出来的淡淡体温不似她眼神冰冷。 越清古那一刻心中甚至生起嫉妒,他嫉妒王轻候总是肆无忌惮地去拥抱她,肆无忌惮地拥有她。 当真如一梦,转眼就醒,醒了怀中已无人。 “你好好休息吧,我还有事,等下应生会来给你换药的。”方觉浅拍了拍越清古的肩。 “好。”越清古笑了笑。 “走了。” 与越清古聊完,方觉浅觉得心头轻松不少,她不知道人间一万种规矩,但是知道人间有一种规矩,欠人的东西是早晚要还的。 她怕欠了越清古的,以后越积越久,利息都多,那就没法儿还了。 这会儿与他说完,便不再担心着,敲开了剑雪的房门。 上谷城暴民事件引发的后果是一连串的,王轻候有他要处理的事项,方觉浅也有方觉浅的。 剑雪一见到方觉浅就低下了头,很是心虚。 “方……方姑娘。” “嗯。” “方姑娘想问什么?”剑雪眼神瞟瞟别处。 方觉浅看了看他屋内,道:“我可以进去坐着说吗?” “当然了。” 方觉浅闭上门窗,坐在剑雪对面,慢声道:“你不用这么紧张,我如果要对你怎么样,就不是自己一个人来了,我会叫上王轻候。” “嗯,我,我没想过要瞒着方姑娘的,但是……他不让我说。” “他是谁?” “抉月公子啊。”剑雪抬起头说道,“大概是小半个月前,抉月公子与秋痕姑娘把我叫过去,跟我说让我安排人手以防意外,我问他们用谁的人手,他们就说神墟了,那方姑娘你也知道的,我是带了一组人马进入凤台城随时准备行事的,就把那队人手用上了。” “以前的抉月从来未与神墟做过任何交易,也没有跟他们来往过深,这一次为何突然与秋痕一同叫你前去?你可有在神墟里听说什么?” “有的,听说,抉月公子,见过神墟七大长老了。” “什么?” “嗯,以前长老从来不轻易现身的,方姑娘你也知道神墟毕竟是隐蔽行事,那长老们更是被重重保护,轻易不会暴露身份,我也不知道为什么,这一次神墟的长老们齐聚,接待了抉月公子。这在神墟里面是件大事,所以,很多人都知道。” 剑雪慢慢说来,方觉浅细细地听,越听越心惊。 但剑雪觉得,抉月在这件事上是保护了方觉浅的,也忍不住替他说好话:“方姑娘,不管怎么样,抉月公子是为了你的安全才做这样的安排,你怎么看上去不太高兴啊?” “没什么,我去见抉月,你休息吧。” “可你也一晚没睡了。” “有点不放心,没事的。” 要趁着王轻候未察觉之前与抉月问清楚,不然等他知道后,怕是要对抉月大发雷霆,他这两日遇到的意外状况够多了,再加上一个抉月,他怕是真不会手软。 王轻候毕竟对神墟那地方充满了敌意,始终认为如果不是神墟,王蓬絮不会死。 抉月早就等着方觉浅了,泡好了茶,见到她来,笑道:“人是我安排的,我与神墟也的确搭上了线,但我有把握不会被牵连。” 方觉浅坐下喝了口茶,问道:“为什么呢?” “什么为什么?” “你如果要跟神墟来往,早就来往了,为什么要在这种时候突然与他们牵扯在一起?抉月,你手握着神殿太多秘密,如果让神殿的人知道了你与神墟的关系,那不管你对他们的价值有多大,他们都不会放过你的。毕竟,他们的神使都不敢和神墟沾惹上丁点关系。” 方觉浅的确疲惫了,说话间都有些气虚无力。 抉月看了她一会儿,心想着,因为怕神墟对你不利啊。 第一百八十五章 神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第一百八十五章 神墟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但是他最后只说:“这地方是龙潭虎穴也好,是地狱深渊也罢,总是要有一个人去探探路的,小公子日后行事总会与这地方牵扯上,我早做准备,知己知彼,才能防范于万一。” 方觉浅揉了揉眼睛,道:“王轻候不会希望你这么做的,他虽然对你很凶,可是也不想你涉险。” “放心吧,我有分寸。”抉月温声道,“你也累了,要不要睡一会儿?” 方觉浅只觉得眼皮越来越沉,沉得有点抬不起,看了一眼手上的茶:“你下了安神药?” “不这样,你怕是还要赶去张府探消息。睡吧,这些事我替你做好,等你醒来就知道结果了。”抉月拍了拍她肩膀,笑看着她。 方觉浅心下松了警惕,眼睛一闭,药力发作栽到在抉月臂湾里。 抉月接住她,半晌未动。 半晌过后,才抱着她放上床榻,给她盖好被子。 樱寺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回话道:“公子,张府的探子回信儿了。” “嗯,等下说。”抉月坐在床沿上,久久看着方觉浅沉睡的模样,其实在抉月的心底他很清楚,方觉浅今日来问神墟的事,担心自己跟神墟走太近有危险只是一半的原因,还有一半的原因,是王轻候近段时间与他走得过近,一旦他出了事,而且是在神墟方面出事,王轻候也难以洗净逃脱。 抉月偶尔也替自己感到悲哀。 “睡吧,睡醒了一切都好了。”他手指轻轻理好方觉浅鬓角的发,甚至未碰到她脸颊肌肤半点,像是这种在梦中的轻触于她都是亵渎。 樱寺在门口守着,秋痕似有什么事要来与抉月说,樱寺无声地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出声,秋痕望了里屋一眼,微微叹气:“怕是方姑娘并不知道,抉月公子为她做过什么吧。” “公子不会让她知道的。”樱寺小声说。 “这样多累啊。” “所以我替公子不值得。” “聊什么呢?”屋内的抉月走出来,轻轻合上门笑看着两人,“楼下说话。” 樱寺扁扁嘴,与秋痕跟着抉月下去。 “去张府的探子说了,今日一早张素忆就去了月西楼神使那儿,治好了月芷兰,西楼神使很是感激,月芷兰也对张素忆表现得很亲昵,然后张恪大人同时被王后召进宫中。”樱寺嘴皮子连连动,说得快速。 “嗯,然后呢?”抉月淡声问道。 “然后,月西楼神使就进宫啦,再然后,张大人就活着出来了。”樱寺道。 抉月听罢,点点头,只道:“知道了,你下去吧,秋痕有何事?” “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昨日之事算是抉月公子你与神墟的第一次合作,长老派我来问问,是否满意。”秋痕笑道。 “满意。” “那不知公子对神墟可有放下戒心,我们真不是传说中的滥杀无辜之辈。”秋痕知道,抉月也好,王轻候也罢,对神墟都抱着极大的戒备,不让他们放下这种戒备,别说引方觉浅入神墟了,单说接近方觉浅就很难。 “我们才初步合作,你就让我对神墟坦开心扉,未免太过心急了。”抉月笑了笑,道:“再者说,我也相信神墟的各位长老对我也没那么信任,所以,这些事情以后再说吧。” “好,抉月公子不再对神墟抱有敌意便是我们最大的进步了。” 屋子里只剩下抉月一人,他望了望楼上正在熟睡的方觉浅,捏了捏眉心。 若说神殿神使地位高贵常人不可触及,那神墟的七位长老更为令人惊讶。 抉月绝未想到过,那七位长老皆是须弥大陆上的赫赫有名之辈。 有的是富贾一方的富商,有的是朝中为官多年的命官,还有一些江湖上出名的剑客高手,这些稀奇古怪看似怎么也没办法联系到一处的人,坐在抉月对面时,给人带来的震憾是难以想象的。 他们每个人平时都有着足够金贵不凡的地位,每一个都能在不同的地领域叱咤风云,引发一方动荡,谁又能想得到那些和和气气做生意,见谁都笑脸相对的富绅,背后却是人人恨不得得而诛之的神墟? 这片大陆上,人们有多么敬畏神殿,就有多么憎恨神墟。 人们视神殿为最高信仰,愿为他匍匐跪地叩拜行礼,愿为他献出一生虔诚供奉,而神墟却要对他们视若天神的存在挥动镰刀,人们如何能不恨神墟?如何会不把神墟看成是异教徒,当以火刑处死? 也是感谢这么多年来不常在神殿的各位神使的辛苦布道,感谢各地诸候锲而不舍地在须弥大陆每个角落修遍神殿分殿,供奉神侍神卫无数,才给百姓洗脑洗得这么彻底,对神殿的忠诚远甚于对朝庭的恭敬。 抉月忍不住去猜测,神墟的大长老会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应是对这神殿恨之入骨,应是有心要对神殿斩草除根,神墟成立时间悠久,他潜心经营这么多年,会是在等一个什么样的雷霆之机,一举发难? 会成功吗? 有可能吗? 根深叶大的神殿在这世上几乎无处不在,要把这样一个如同空气一样常存于世间任何角落的庞然大物瓦解毁灭,真的现实吗? 一万种原因告诉抉月,不可能的,不现实的,不会成功的。 神墟的存在,自始至终就是一场闹剧。 照如今的情势下去,神殿再延绵一百年一千年都不是问题,哪怕殷朝不复存焉,神殿依旧存在,他们会扶持新的王朝,从而控制新的王朝,他们会永永远远地在这世上繁衍下去。 而神墟,不可能与这样的神殿相抗衡,他们顶多撑上十年百年,就会消失在这世上,从此只会成为神殿在某个时刻用来夸耀自己的反面教材。 这样的想法一生出来,抉月只替神墟感到绝望。 与一个永不可能战胜的敌人奋力搏斗,本身就是一种令人窒息的绝望。 而那些富绅也好,官员也好,剑客也罢,谈什么长老,都是云烟罢了。 第一百八十六章 我可能,真的是神殿的人 第一百八十六章 我可能,真的是神殿的人 方觉浅在抉月那儿一觉睡到下午时分,醒来时看到了王轻候正在嗑瓜子,见她悠悠醒转,道:“睡得挺好啊。” “嗯,挺好的。”方觉浅伸了个懒腰,揉揉后颈:“你怎么来了?” “我不来你还记得回去吗?”王轻候冷哼哼。 方觉浅懒得理他,对着一侧的抉月道:“抉月,你这儿有吃的吗?睡了一觉睡饿了。” “有的,我叫樱寺给你拿上来。”抉月笑着招来樱寺,将早就备下了的点心水果端上来。 王轻候实在想不明白,她都亲了自己,勉强着也算是跟自己睡过了,怎么还不知道跟抉月保持点距离?她身为女子矜持的觉悟呢? 但是转念一想,用普通女子的准则去要求她,本就是一种荒诞,在她那里,根本没有这种规矩和矜持可言,随性而为,才是她会做出的事情。 于是王轻候火归火,但也懒得再说什么,只问抉月:“你门路广,可知道月西楼跟王后怎么说的,才让张恪活了下来?” 抉月点头,道:“知道的,月西楼与王后说,摘星楼是人间傲天之物,总归是冲撞了天神,当有一个人的生辰八子可以镇得住这摘星楼的凶煞之气,缓和傲天冲撞之戾气,而张恪的命理正好合适,所以,这人得留着,不能杀。” “这不胡说八道嘛,王后真好骗。”方觉浅咬着点心,含糊不清道:“就算摘星楼有凶煞之气,也该是由一个命中大贵之人去镇,这个人一般是天子或者是太子,再次一些也该是王后或者公主,好一点呢,往那儿一坐,拜拜神,就能镇得住,坏一点呢,就是生祭,也就是拿命祭天,以息上天之怒,张恪这怎么算也轮不着他,他的命理若真那么好,也就不会还是个太士了……” 她说着说着声音低下去,不再继续说,拿着点心的手也微微轻颤,几近是惶恐地望着抉月与王轻候。 王轻候与抉月也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些事?” “世上……世上有很多人会占天算卦,你看朔方城的江公就会,他也不是神殿的人,说不定你以前师从某位高人,他教过你呢?”抉月取下她手中的点心,悄然给她塞了一杯热水。 “你继续说,若张恪命理真这么好,会如何?”王轻候眼神晦涩难辩,不尖锐也不冰冷,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小公子!”抉月声音微高,让王轻候不要这样做。 “说。”王轻候却依旧只看着方觉浅。 方觉浅双手握杯,平声道:“若他真有此等命理,神殿的人早就杀了他了,因为他是有可能是夺天地之造化之辈,可覆殷朝,自立为王,神殿必容不下这等人,更不要提让他去镇摘星楼了。月西楼这是欺着王后不懂占天之术,所以才敢这么说。” “挺好的。”王轻候笑了笑,自己喝了口茶,状若无事,“休息好了没,好了我们就回吧。” “王轻候……”方觉浅声音微颤,“我可能,真的是神殿的人。” “嗯,的确可能。”王轻候起身,掸了掸衣袖,无所谓般:“所以呢?” 是啊,所以呢? 能怎么办呢? 眼下,谁能告诉他们,如何去确定方觉浅的身份,确定之后,如何办呢? 睿智如王轻候,腹黑如抉月,聪明如方觉浅,谁能拿出一个解决办法来? 方觉浅知道,在王轻候那里别想得到任何有用的回复或说法,她只得看向抉月。 抉月笑得温润,将剩下的点心给她细细包好,递到她手里,道:“你以前是谁,有什么要紧?” 这样的话王轻候不是不会说,但他不是抉月,以前方觉浅是谁的确不要紧,但以前方觉浅若是神殿中人,那便很要紧。 所以抉月能轻松说出这种话,他不能。 他说不出口,也不想欺骗方觉浅。 要紧的,很要紧。 “回吧,有空过来坐坐。”抉月轻轻按了下方觉浅的肩膀,像是想给她些力气,让她相信,这世上的人不是个个都如王轻候,还有像自己这样的人,不在乎她过去来历的人。 回去的路上穿过竹林,竹林依旧静得只有风的声音。 方觉浅也没心思去想王轻候此时的内心,她向来也不是一个特别富有同理心,经常换位思考替别人着想的人,她想着自己还能记起多少与神殿有关的东西来。 但仔细回想之下,却又记不起个清晰的事件来。 似乎只有在某种特定时刻,触动她一些特殊技能,她才能自然而然地说出一些与神殿相关的东西来,就像是人的本能,要在某种特殊时刻才会被激发,平时根本察觉不到。 像是被沉默的氛围压得有些透不过气,王轻候吹起了口哨,口哨声很清脆。 “这是……”方觉浅问道。 “耳熟吗?这叫《江南调》,我二哥生前最爱的曲子,经常吹口哨吹这曲子。”王轻候笑问。 “我若说我觉得耳熟,你会如何?” “不如何,更加确定,你与我二哥的关系,非同凡响罢了。” 王轻候笑了笑,拉起她的手在掌心摩挲,带着笑意道:“阿浅,我们来个约定吧。” “什么约定?” “其实我一直都觉得,你对过去一无所知未必是坏事,我不喜欢牵绊太多的人,向来不喜欢。说我自私也好,说我刻薄也罢,说我要抹杀你以前的人生也无所谓,我就是不喜欢。所以这个约定就是,在未确定你的身份之前,我不会再去关心你的过往,但是一旦确定,你也不要怪我无情,是敌是友,是生是死,我们到时再作决断,你也不必留情,因为我必不会心软。” 方觉浅抬头看着他,竹林成绿海,他在绿海里的身形站得坚定笔直,如抵天之柱,半分不动,坚不可摧。 她很清楚,王轻候此刻说的每一个字都是真话,若真有那么一天,便是生死相向,他也绝不会皱半分眉。 第一百八十七章 关于王蓬絮的一点事 第一百八十七章 关于王蓬絮的一点事 无由来的,莫名其妙的,极为古怪的,方觉浅觉得胸口微微刺痛,像是一根不小心滑入心脏的金针,尖利而细微地扎进了她胸口。 她觉得她很不喜欢这样的感受。 于是倔着不低头,看着王轻候:“好,那就约定。” “真乖。”王轻候摸摸她的头,笑意渐深:“所以此时,我们还有什么好多想的?” 方觉浅拍开他的手,自己往前走。 王轻候负手跟在她后面,继续吹着口哨,迈着大大的步子追上她,穿过了微微起波澜的竹林绿海,温柔的风拂过二人脸庞,像是想拂开两人的面具,窥一窥他们二人内心深处的模样。 像方觉浅这样的人,是不会知道王轻候内心的挣扎与绝望。 在他风轻云淡的皮相之下,开始撕裂出何等难以愈合,鲜血淋漓的伤口,是她不会知道的。 她自是天生无情冷性不怕疼,又不是王轻候本是七情六欲充沛不过是不愿被人看。 想一想,竟是分不出谁更苦一些。 王轻候约了任良宴在越清古的那家小酒楼里吃饭,越清古也跟了过来,本也只是一道箭伤,没有伤到久不能下床的地步。 他吆喝着厨子将拿手好菜都端上来,看方觉浅吃得怏怏的,自己伸筷子试了两口:“味道不错啊,方姑娘你怎么没味口?” “在昭月居吃多了点心,这会儿有点吃不下。”方觉浅打起精神来笑道。 “多少吃点,别等晚上再饿了。”越清古又骂着王轻候:“你说你,在昭月居也不知拦着点,抉月那儿全是甜点,吃多了容易腻你知不知道?” 王轻候笑着喝酒懒得理他,只对任良宴道:“不知任前辈何时准备启程归乡?” 任良宴端起酒杯与他相碰,道:“想来不会太久,等此次暴动的事情结束后,便是我回去收拾烂摊子的时候了。而且,我还是得向殷九思送五万人来。” “这是自然,他肯定不会就这么放过,也算是给你的第一道试题吧。”王轻候笑说道,像是忘了与方觉浅之间的小小约定,也忘了她可能是神殿中人的事实。 也是,什么事情可以阻挡得了王轻候坚定往前的步伐? “王公子找我喝酒,不是为了问这个吧?”任良宴放下酒杯,他太清楚王轻候这样的人,付出代价,就一定要收获回报。 王轻候也停了杯,认真道:“任前辈曾说过,知道一些我二哥的事,不知此时可能说与我听了?” “自然,我曾答应过王公子你,只要你能帮我回到上谷城,我便将我所知的王蓬絮的事告诉你。”任良宴道。 “那请吧。”王轻候一副洗耳恭听的姿势。 方觉浅与越清古两人也竖起了耳朵,这可算是凤台城的大料了,越清古当然有兴趣。 任良宴看了看三人的反应,笑道:“诸位应该还记得,今年三月三神祭日之时有人作乱,大唱着,苟活忘其名,如犬献媚。” 方觉浅心下微沉,是的,她记得,她正是因为听到了这颂唱才惊醒过来。 “不瞒各位,这曲词,是王蓬絮所作。” “什么?”越清古惊得夹在筷子里的一块红烧肉都掉了。 “对,正是他写的,虽然我不知当日颂唱之辈是什么人,但我知道,定与王家的二公子脱不了关系。而且这曲词说来你们可能不信,是从神殿中传出来的,也就是说,王蓬絮在神殿里作下这些词句,最后由另一批人,在神祭日时高声颂唱,扰乱神祭。” 越清古听到这里放下筷子,有些不明白,他挥了挥手理理这话,理了半晌才道:“我顺顺啊,任良宴,你是说王蓬絮在神殿写了这反叛之语,神殿的人,还允许有人把他传了出来,然后,另一波人,这波人可能是王蓬絮的朋友啊之类的,因为不满王蓬絮的死,在神祭日的时候高声颂唱,向神殿示威?” “正是。” 方觉浅抬头与王轻候对视一眼,两人心照不宣,都知道那另一波人就是神墟。 也就是说,那日神墟本来要起事作乱的,因为王蓬絮的事生生止住了。 因为王蓬絮的那首词中,很是鲜明地说了,要忍耐,要潜行,要隐藏,要等待,哪怕是活得如犬如鼠如淤泥里的蛆虫,也要活下去,咽尽屈辱地活下去。 活着等到一千年后再来看一看,谁才是正道,等到一万年后再来看一看,他的大道终会降世。 “啧啧啧,王轻候,你知道你哥这班朋友在哪儿吗?我想跟他们交个朋友!这是干大事的人啊!”越清古这个神经病! 王轻候白了他一眼不理他话茬,继续问任良宴:“任前辈如何知道的这一切?若按前辈所说,这都算是神殿的绝密之事了,连越清古都不知道的消息,前辈如何知晓?” “王公子还记得那个我府上吃耗子药死的了侍女吗?”任良宴突然提起了那个,王轻候在荒地乱坟里翻出来的,被毒死的女子。 “自然,她是殷九思放在你身边的细作。”王轻候点点头,也正是这个女子的死,王轻候收到了任良宴的信号,他愿意挪一挪窝,动一动手了。 “王公子如何就知道,她不是我反安在殷九思身边的人呢?”任良宴的反问,让人一惊。 “什么?”越清古大呼一声,他今日这三观算是被洗得彻底,任良宴恁牛逼,居然还能隐忍这么多年,简直是不可思议啊! “二十来年的相濡以沫,很少有哪个女子能不动心的,我有的时间与精力慢慢与她耗,水滴还穿石呢,更何况,只是一个女人的心而已?”任良宴啊任良宴,不愧是二十年前的天之骄子,一代翘楚。 他说起这些话来的时候,平静得没有半分波澜,若真如他所说的二十来年相濡以沫,他却半点未曾动心,这样的人,又何等绝情狠心,何等意志坚定? “她又如何知道的?” 比之越清古的惊讶,王轻候则淡定得多,因为换成是他,他也可能做出与任良宴一样的事来。 第一百八十八章 想一想都后怕 第一百八十八章 想一想都后怕 “这件事是殷王与殷九思说的,当初神祭日的时候,主持祭神大殿的大祭司正是殷王,王蓬絮这一出毁的差点是他的祭神大典,他本身又是个自负自傲的人,自然生恨,当时他与神殿的关系并不是很好,神殿中除了虚谷以外,无人站在他这一方,他无奈之下只得去求助于他的老师殷九思,问问会有何影响,又该如何做,便将此事说了出来,而那侍女又正好去给殷九思日常汇报我的情况,便听见了,回来就告诉我了。” 任良宴说起这段惊心动魄的事情时,显得平静又从容,也不知是他经历得过多见怪不怪,还是因为事不关他,故而说来无所谓。 “你可知为何你来凤台城那么久,殷王都不曾接见你,一直等到拖不下去了,才召你入宫?”任良宴笑问着王轻候。 王轻候也笑,“以前只以为是殷王对我朔方城一直有不满,不成想还有这样一重原因。” “不错,虽然我不知道殷王为何没有迁怒于你,但是可以想象得到,他对你们王家是很有敌意的,按照他的性格怕是会给你不少难堪,甚至故意害死你。应该是殷九思敲打过他,否则,你日子没这么好过。”任良宴说的这个“日子没这么好过”大有深意。 王轻候在凤台城里作死了那么那么多,如果,如果不是他真的处处小心谨慎,未曾留下半点尾巴痕迹,只怕就要被殷九思早早地提出来问罪了。 这样想一想,当真是一阵心悸,仍有后怕。 王轻候都不得不喝口酒压压惊,然后道:“殷九思不让殷王对我下手的原因,应该也是忌惮朔方城。朔方城死一个质子,我父候尚且能忍,再多一个,恐怕他就忍不了了,到时候朔方城生了异心,上谷城又正虚弱,可就有得殷朝受的了。” “没错,所以我也才一直暗中观察你。”任良宴道。 “幸好未让前辈失望啊,不然这么重要的消息,我可就无法得知了。” “也是你自己本事大,否则我一直观察又有何用?” 几人后来又喝了几杯酒,但未再说什么,全程就是越清古的插科打诨,逗方觉浅开心。 酒足饭饱后,王轻候携方觉浅告别了任良宴,并祝他一路顺风,他起程回去的时候,就不再去送了,毕竟既然殷九思对他,对朔方城早有提防的话,还是小心为好。 任良宴也不介意,只说他欠王轻候的一个人情,日后是一定会还的,还请王轻候不要狮子大张口,要得太多太狠。 回去的路上已是月朗星疏,稀稀拉拉几颗星明明灭灭地闪着,王轻候突然说道:“我觉得给我二哥传出那首词的人很有可能是你。” “啊?” “不然你为什么对我二哥印象深刻?不然你为什么听到那首词就醒过来?”他半真半假的话让人听不出喜怒。 方觉浅却道:“现在我都不一定就是神殿的人,只是有这么个可能,你至少等坐实了再给我安这样的推测吧?” “如果真是这样,就说明你是神殿中难得的好人,就像于若愚一样,也未必不是好事啊?”王轻候语气轻快了些,他自己都不曾察觉,他在努力地把方觉浅往好的那一方面想,哪怕她真的可能是神殿中人,也希望她是神殿里的好人。 虽他明知,进了神殿,哪里还有好坏之分,便只剩立场阵营。 “回家吧,这两天折腾得也够呛,白执书也应该回来了,我得回去听他说说月西楼当时的神情,才好做准备。”王轻候笑着搭上方觉浅的肩膀,动作自然顺手。 “你又要搞事情啊?” “总不能因为殷九思盯着我,我就不搞了吧?那多对不起你叫我搅屎棍啊?” “你也知道哦。” “你知道吗,你叫我搅屎棍,那这凤台城是什么?” “……” “那你是不是也在这凤台城里过着?所以,你是什么?” “……” “恶不恶心?” “……” “以后还叫我搅屎棍不?” “王轻候我砍死你!” “不是,唉哟,姑奶奶,你怎么老是动手动脚的啊,咱能不能文明点,你骂人不行大不了找人帮你骂啊,打打杀杀算什么玩意儿?” 两人打打闹闹追逐一路,王轻候那是撒开了丫子跑才能逃得过方觉浅的魔掌,所以这个故事告诉我们,遇上敌人尽量不要逃,正面刚,也许还有存活的机会,被敌方一直撵着打,基本上是个死。 王轻候要不是及时跑回了家,早就被方觉浅揍死了。 他躲在花漫时后方,推着花漫时挡着:“拦住她!” “这是怎么了你们两个?”花漫时险之又险地躲着方觉浅的刀,抱住她腰:“谁把你惹得这么生气?” “王轻候这个王八蛋!” “哟,不叫我搅屎棍了?” “我砍死你!” “女侠饶命!”王轻候眼看着这一刀就要劈落下来,高喊一声。 “叮铛——”一声响,方觉浅偏头看,看到不怕死的白执书取了佩剑接住她一刀。 “来得正好!”方觉浅手腕一旋,刀刃滑着白执书的长剑往上,直抵他握剑的虎口。 白执书心里苦,他只是看小公子快被方姑娘一刀劈死了,想也没想就去救人,没想过要跟方觉浅过招的。 他哪儿是方觉浅的对手啊? 几乎是被吊着打,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死角地吊着打。 打到最后剑也掉了,衣服也破了,连退数步拱手认输:“方姑娘武功盖世,我自愧不如!” “哼!”方觉浅打了一架,气也消了,胸口郁气也散了,气哼哼地收了刀,甩甩头发,不理他们,走了。 花漫时哆哆嗦嗦从假山后面摸出来,拉着王轻候衣角:“这这这,这是怎么了呀?” “我在外面帮一个女子捡了手帕,她瞧见了生气。”王轻候胡说八道。 “真的假的?” “我还能骗你不成?” “那可惨了。”花漫时小拳头捶了王轻候一下:“你少招花惹草,当心哪天把阿浅气急了,真把你当场宰了!” 第一百八十九章 只有孤,才能让你这样肆无忌惮的快乐 第一百八十九章 只有孤,才能让你这样肆无忌惮的快乐 王轻候“噗嗤”笑出声,连声道:“是是是,记得了,白执书跟我来,花漫时你今日先休息吧,没什么事儿要你候着了。” “记得去跟阿浅赔不是啊。”花漫时这是操碎了心。 “知道了知道了,跟个婆子似的啰里啰嗦。”王轻候挥着手让她下去,又一眼瞥见假山旁边动不了的应生,问道:“你在这儿干嘛呢?” 应生结结巴巴,抖得不行,扶着假山走出来,红着脸道:“保……保保保护花姑娘。” 哦,想来是刚才方觉浅那通双刀乱砍,应生怕她一不小心连着花漫时也伤了,想保护她来着。 不过应生小哥,你这模样,保护得了谁啊? 王轻候抬头望星空,无奈道:“下去吧下去吧,明日找剑雪练两手把式,至少把胆子练大些。” 王轻候跟白执书说了他的安排,过几日各地诸候送壮丁的人马也都该回去了,他想让白执书也回去。 但白执书却为难道:“小公子,并非我不愿意走,只怕这次,不好走了。” “怎么着,那月芷兰不让你走?” “倒不是她,是西楼神使。” “什么?” 怎么个事儿呢? 大概是这样,当时白执书把月芷兰抱回去,月芷兰奄奄一息,月西楼看了固然勃然大怒,气得发抖,但看白执书的心急与担忧只多过她,也就未把白执书当场杀了泄恨。 而等到张素忆过去给月芷兰解毒的时候,白执书几乎是瘫倒在地,直感谢上天。 那是半点不带作假的,哪怕他明知这只是小公子的一个计,月芷兰怎么也死不了,但是他仍舍不得月芷兰受那毒药折磨,舍不得她痛到死去活来,恨不得替她受了这些痛苦。 月西楼以前就知道白执书,一来她只当是她家丫头贪玩没当回事,二来,白执书是朔方城的将军,过不了多久就要回去的,更未上心,三嘛,就算两人都上了心,她也不会允许两人在一起,如方觉浅当时跟抉月说的,月西楼神使的独女,怎么会舍得让她远嫁朔方城的将军? 但大概是患难见真情,白执书今日对月芷兰的担忧关心,让月西楼这个做母亲的,对他有所改观。 也是,哪个母亲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被人捧在手心里疼爱着呢? 等到月芷兰醒过来,第一个要找的人就是白执书,更让月西楼又心酸又动容,女大不由娘啊。 这么一来二去的,月西楼也放软了口风,说是月芷兰大病初愈,让白执书在凤台城里多留些时日,也好陪陪月芷兰。 于是,白执书这想走,还不好走了。 王轻候听罢深深吸气:“你巴不得不走吧?” “属下不敢,若没有月西楼这一说,小公子要属下离开,属下绝不会有任何怨言。”白执书这说的倒是真心话,他是不会违背王轻候的命令的。 王轻候有些烦闷地揉揉脸,揉得脸都变型:“那就别走了,留着吧,月西楼对张素忆前去解毒有没有过怀疑?” “一开始有的,后来芷兰替她说话,就打消了她的顾虑,还对张素忆表示感激。月西楼对芷兰的话很是相信,对她也很是宠爱,几乎百依百顺。”白执书正色道。 “所以惯出来这么个刁蛮任性的千金大小姐!”王轻候没好气道,“这要搁我王家,出了这种后代,早被我爹一顿板子打死了!” 白执书忍不住偷笑:“这倒也是,小公子你小时候就没少挨揍。” “有一半儿是替你们这些王八蛋背锅挨的!你们个个都知道我爹舍不得下重手打我,个个都让我去背锅!除了抉月赌钱那次,我爹还真没把我打得见血过。” 王轻候说起往事也有点忍不住笑意,又端正了脸色,咳嗽两声:“行了,你跟那月芷兰先处着吧,别反过头来把月西楼给得罪了,你让月芷兰口风紧点,要是在她娘面前说错一个字,死的可不止我一个,你也逃不了。” “放心吧公子,经之前的事后,她不敢再胡说了的。” “成吧,睡了,你也下去吧。” 到此处,上谷城暴民事件的一系列后果,都算是有了个比较完整的句点,基本上该处理的都处理了,该拿好处的人也都拿了。 说来说去,也只有王后那方没怎么交代了。 深宫中的王后没有睡意,她托着腮望着睡在榻上的殷王,说真的,殷王当得起美男子三个字,天子家养出来的男儿气魄总是差不到哪里去。 他生性贪色是不假,后宫里养着无数美人也是真的,常年与那些美人厮混在一处乐不思蜀更是板上钉钉的事实,但是这都不能否认他也真心喜欢着越歌,每天晚上不管他在哪里花天酒地,只要是要就寝了,总会来越歌这处,从不在别的女人那里过夜。 这种古怪而别扭的爱恋,放在任何人身上都是变态,只有在这座王宫,才显得自然合理。 越歌把玩着殷王的帝冕,拔弄着上面的冕琉,把玩了一会儿,戴在自己头上。 殷王恰好醒过来,在床上支着额头笑看着她这小动作,问道:“喜欢吗?” “喜欢呀。”越歌也不慌乱,哪怕这动作做来是冒天下之大不韪,任何一个帝王都忍不得,她却丝毫不惧。 殷王只笑:“你戴着也好看,你戴什么都好看。” “你不怕我抢你的王位么?”越歌好奇地看着他。 “不怕,你想要我给你就是了。” “殷令,你知道我不喜欢你。” “那有什么要紧,只有孤,才能让你这样肆无忌惮的快乐。”殷王拍拍床榻:“过来。” 越歌戴着帝王冕坐过去,殷王搂着她坐在自己怀里,拔开遮面的冕毓吻过她双唇:“越歌,你想要的,我都能给你,除了你最想要的那一样,我不能给。” 越歌微微红了眼眶,有些哽咽般:“可我除了他什么也不想要。” “不是的,你想要的甚多,你只是拥有了这一切,便觉得这一切不重要,等你没有了,你就会想念了。”殷王看着她的眼睛,笑道:“到那时候,你就会知道,只有他是不够的。” 越歌不说话,抿了抿嘴唇,她心底清楚,殷王说的是对的。 只是她不愿意承认罢了。 她喜欢这穿金戴玉的生活,也喜欢奢靡无度的挥霍,还喜欢要什么就有什么,想什么就来什么的无限自由。 若这一切,再加上他,就是完美。 “上谷城出了那么大的事,我不会放过他们的。”越歌不想在这种让她显得脆弱的话题上深聊下去,转而说起了其他。 “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殷王深深地闻着越歌身上的诱人香味,有些意乱情迷:“帝王冕不都在你头上戴着么?” “你叔叔不肯把人给我,只给我一小部分,他要囤兵对付我。” “他不是你的对手,我会站在你这边的。” “可是他是你叔叔。” “但你是我的女人。” 殷王顺手取掉了越歌头上的帝王冕,轻解她罗衫,拉过大被翻倒在床。 第一百九十章 季候何故忧愁 第一百九十章 季候何故忧愁 比不得凤台城哪怕是风云暗涌但也依旧纸醉金迷,夜夜笙歌的奢靡生活,遥远的南方不止暗地里杀机不断,更有明面上的争权夺利。 很多人喜欢将南方称作南蛮,尤其是常居殷朝内庭王畿封地的贵族们对南方更抱着一种极大的不屑,认为那地方的人根本没有教化好,还是一群与猴类无异的野畜。 提起南方河间城的时候,也总是带着鄙视,笑话河间城虽贵为五大诸候地之一,但能力却实难相符。 河间城地处苍江下游,下游分支极多,河道密密麻麻如蜘蛛网,沿河而居的大小诸候据殷朝记载有一百九十余,零零散散分布在各处,河间城本身并不大,不似上谷城那般自身就已是个大城,镇得住周边小诸候,河间候时常拿附近小诸候毫无办法。 一来河间城自己也是不是个多么富裕的地方,没那实力让各小诸候臣服,二来,小诸候们沿水草而居,随季节而迁徙,河间城想管也管不着。 这一来二去的,河间城有点散户的味道,小诸候们并不把河间候放在眼里,连代表着殷朝权威的大诸候都不放在眼中,他们自然对殷朝也没几分尊敬之意。 长公主殿下殷安来到河间城这一片流域时,面对的就是这么个棘手的问题。 将这些人从水灾中救出来是肯定要救的,但是救起来的人未必就会对她感激,说不定还会反手一刀砍在她身上。 白眼儿狼这种生物又不是多稀罕,在南方这等未开化之地,发生这种事就更加稀松平常了。 一百九十余的诸候,殷安想把这些人心都收拢了,是很难很难的。 王轻候便是知道殷安很难做成这件事,才敢放心让她来,身娇体贵又骄矜的长公者未曾见过南方蛮子的民风险恶,还是有些天真。 河间城城主河间候是一个年过百半的老人,身形微微发胖,但不至于臃肿,行动之间也颇是便利,没要人搀扶着,他与殷安一同站在河间城的高墙之上,望着下方萧索的河间城,沉沉叹气。 殷安笑问道:“季候何故忧愁?” “长公主见笑了,只是愁这水患之灾一日不绝,南方便无一宁日,每年夏汛之时,老臣便提心吊胆,夜不成寐,河间城尚还好,其余诸地却是灾难连连,让人痛心。”河间城季铮叹气道。 殷安看了他一眼,奇怪道:“这附近的小诸候对大人你并无几分爱戴,想不到大人却依旧心系他们。” “为父母官者,岂是因为子民是否爱戴自己,便给子民几分挂心的?食君禄,忠君之事,老臣身为殷朝臣子,自然要替殷王分忧,为殷朝百姓姓解难。”季铮双手扶上城墙,苍老的目光望着远处,似有悲怆:“只可惜,老臣难以克制天灾啊。” “天灾本就是难以避免的,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尽全力阻止更多的人受难,但是人祸,却是可以预防的。”殷安突然道。 “长公主何意?” “我看并不是大人你能力不足,难以整治这水患,而是有人从中作梗,不希望大人你立威。”殷安拂了拂袖子,扬起清风,她姿态傲然地立于城头,遥望着这片大地,这片属于殷朝的大地。 “长公主似有所指?” “大人你是聪明人,自然知道我此次南下并非仅仅是为了治水患,我还要看一看,这河间城周围一百九十七城,有几家几户敢与殷朝作对,心怀不轨。”她一介女子,说出这等话来时,气势浑然,凛冽生威。 季铮神色一惊,连忙低腰拱手:“是老臣无能,治下无方,殿下息怒。” “与你无关,南方是我此行必得之物,得不到几个人的忠心,我是不会走的。”殷安看着季铮,“听说你的长女季婉晴嫁给了朔方城的长子王启尧?” “正是,殿下消息灵通,但不瞒殿下,老臣这个女儿自小就骄横,决定了的事情怎么也拉不回来,就算与我河间城脱离关系她也要嫁去王家,老臣与发妻伤透了心,却也无可奈何。毕竟,诸候之间不得轻易通婚,女儿大了又不听话,也只能这样,全了她的心思,却让我们老两口,白了头发。”季铮说起此事时,难排悲伤哀色,那种为人父者对女儿的惋惜和怜爱,还夹杂着一些责备和无奈。 殷安听了点点头,说:“此事我倒是知道的,如此说来,你河间城与朔方城倒是颇有不和了?” “说不上不和,诸候之间不和是要闹出来事的,如今的河间城这番模样,实不敢与任何人结仇,再者说了,前段时间凤台城征丁,还是朔方城替我河间城出了一万五千人,不然的话,我河间城真是雪上加霜,不知如何求活了。”季铮连连叹息,听他这一番话说下来,河间城这日子过得是真惨,内忧外患,天灾连连,人祸也连连。 但殷安听罢他的话却也未全信,生性多疑是个坏毛病,但若是在尔虞我诈的权利场上,便是最优品质。 她只是安抚了季铮几句,未再作其他表态。 回到落住的行宫,她召来神殿三位神使,任秋水,虚谷,于若愚。 这三人中只有于若愚是很是心甘来此地的,任秋水与虚谷本只想走走过场,走完就回凤台城的,却让殷安与于若愚联手留在了这里,对于凤台城里发生的一切他们鞭长莫及。 “不知长公主召我等何事?”任秋水问道。 殷安看了看三人,这才道:“我知道三位神使各自政见不一,也知道三位神使对这块地方呆得腻了,想早些回去凤台城,但我想,不论我们的关系有多么恶劣,我们的意见分歧有多大,但我们有同一个宗旨,那就是殷朝的天下不可动摇,须弥大陆上小诸候层出不穷,除开早先算定的八百候,如今怕是又多出了许多来。这些小诸候越多,越难管理,对殷朝越不利,那间接的,对神殿也不利。” “殿下想说什么?”听到这里,大家听出些不一样的味道,不由得收起了懒散心思,认真议事。 第一百九十一章 所以,你可以叫我祭司大人 第一百九十一章 所以,你可以叫我祭司大人 “我身为神殿大祭司,又是殷朝长公主,我希望这个天下,平稳而忠诚,对殷朝忠心,对神殿虔诚。” “殿下的意思是……”虚谷佝偻着的背微微前倾,看着殷安。 “我们此刻所在的河间城流域是离殷朝王庭最远的诸候地,穷山恶水出刁民,此地百姓多野蛮之辈,教化无用,感化更是荒诞,所以我希望用另一种方式,让他们重新认识到,这片大陆上,谁才是真正的主人,谁,才是唯一的王者。” 殷安站起来,负手而立站在窗边,目光微微晦暗:“而此事,需要三位神使相助。” “神殿神使概不受任何王族中人之令,殿下对此事是了解的。”任秋水毕竟是王后的人,他很清楚此刻若让殷安拿到主动权,那以后神殿神使皆要低她一头,这对以后是大不利。 “所以,你此刻可以叫我祭司大人。”殷安回眸看着他。 “祭司大人有令,神使自当遵从。”虚谷站起来,抬起右手虚按在左肩上,行了个礼,与任秋水一样的是,他非常乐见殷安的强大,至少殷安是殷王的亲妹妹,至少殷安与王后是生死敌对,能让王后与任秋水多一个强大的敌人,是虚谷非常高兴的。 见虚谷行礼应声,任秋水仍在坚持,看了一眼于若愚。 于若愚是这些人当中最中立之人,他不属于任何一党一派,他坚持的只是神殿的信仰,是对天神的跟随与向往,对于这些勾心斗角他看着就来气,好好的神殿正是因为这些人才搞得乌烟瘴气。 但是他也必须承认殷安的话有道理,如果天下不稳,那么殷朝必会受到威胁,甚至起兵祸之灾,神殿不愿意看到这种情况,神爱世人,希望世人尽享福音,而非沐于战火中。 所以,于若愚在良久的考虑之后,站起来行礼道:“尽听祭司大人吩咐。” 任秋水轻叹了声气,无奈低头:“祭司大人请安排吧。” 从这天开始,殷安开始了她极为漫长一段时间的杀伐征途。 最开始只是派神卫暗杀一些反叛之心甚重的小诸候,然后让三神使降下神谕,说这是上天的惩罚,也正是因为他们不尊神殿,不敬殷朝,才引得天神动怒,降下水灾。 等他们一死,殷安立刻让河间候季铮接手城池,派粮派人,恩威并施,扩大河间城的疆土,也壮大河间城本身的力量。 如此这般大概杀了有十多个诸候之后,河间城的地盘已经够大,接收的人手也够多,不能再让其膨胀下去,否则会适得其反,养出一个庞然大物,以后殷朝反倒对河间城不好管理了。 再下来,便是让河间城下令,令各地诸候递交忠心表,若有违者,大军铁蹄践踏而过,毁其家园绝不手软。 第一个来表忠心的人就是瀚平城诸候,安归来的父亲,本来安家与季家就是亲家,虽安归来被送去当了一段时间的质子,但总算是安然无恙地归来,安家也没多大仇,眼看着季家这是要被殷安当成一把刀大杀四方,告诫世人,瀚平城赶紧来寻条活路,别到时候城池都保不住。 安归来也听闻了不少殷安的铁血作风,深感吃惊,怎么也无法将那个温婉的长公主和传说中铁腕的殿下联系在一起,更无法想象曾经出过张素忆接近王轻候那种荒唐计策的殷安,在这些事上却有着此等智慧和果断。 所以当他见到殷安的时候,显得有些迟疑。 “怎么了?”见到老朋友,殷安笑着打招呼。 “没什么,只觉得长公主风采更甚以往,有些不敢上前相认了。”安归来笑道。 “你是想说我手段酷辣无情,狠心残忍吧?” “是有点。” “我也是无奈之举,南方这地方就是一个泥潭,如果我不早作决定,我也会被拖入这泥潭中,再难自拔的。”殷安轻叹声气,又扬起笑容:“至少现在,一切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殿下,你在收下了整个南方的忠心之后,会杀了河间候吗?”安归来的问题问来,有些天真。 “这叫什么话?” “卸磨杀驴嘛,大家都在这么说。” “你觉得我会做这样的事吗?” “不知道,从朋友的角度上来,我觉得你不会,但你不止是我的朋友,你更是长公主殿下,是神殿大祭司。” 安归来的话让殷安陷入沉思,她近来只是一味往前却不再回顾自己的内心,她也有些诧异,她为何可以如此狠心,还是说,天家出来的人,个个都是天生狠心肠? 一直沉默守候的牧嵬见殷安陷入沉默,悄然端上杯茶给她,低声说:“殿下,你不觉得,你此刻的样子很像一个人么?” “谁?” “王轻候王公子。” 殷安手里的茶杯滚落在地,滚烫的茶水烫伤了她手指。 是啊,太像王轻候了,为了目的不择手段,不计代价,何时起,她竟受他影响这么多?连行事风格,都习来三分性情。 “殿下,你还好吗?”牧嵬心忙脚乱地拿着药,抹着她烫伤的地方。 看着神色有些惊慌的长公主殿下,牧嵬的内心微微一沉,他跟着长公主太多年,多到足以了解熟悉她的一切性情和习惯。 而在王轻候的事情上,牧嵬有着很不好的预感。 殷安收了收有些作痛的手指头,道:“备笔墨,我要写信,写给我的老师。” 殷九思细细看完殷安的来信,对她在南方做出的事迹感到甚是满意,最让人意外的是她竟镇住了神殿三位神使。 但是对她的迷茫也表示了理解,总归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女儿家,本该是天真烂漫心思柔嫩如花的年纪,却担上了这么重的责任,着实让人心疼。 那殷王若能懂三分事,又何须让殷安一个女子如此操累? 殷九思给殷安的建议是,看看河间城是否有合适之人可以接任诸候之位,可以先行物色着了,季铮权力过大,总不是好事,换个人换点血,也方便殷朝控制。 殷安收了信,这一去物色,就发现了个大问题。 第一百九十二章 女人真的好难懂呀 第一百九十二章 女人真的好难懂呀 原本或许有那么几个适合的人选,但是这些人选,在这段时间内,要么病死,要么摔死,要么各种死,还有两个干脆跑去隐居了再不见客。 殷安这才发现,季铮早做了准备,没给她留后手,殷安便是对季铮有不放心,也不得不用他,否则她此刻,以及她以后打下来的南方江山,都要重归混乱。 季铮当然没这未卜先知的脑子,有这脑子的人全天下也估计只有一个人,王轻候。 王轻候极爱秋天,秋天凉爽干燥,舒适惬意,遍地都是金黄,他睡在积得厚厚的柔软的落叶上,闻着树叶散发出来的干燥味道,呼吸均匀,好睡无梦。 应生屁癫屁癫地跑过来,跑得步子“咚咚咚”地震得地响,王轻候皱着眉:“死人了啊,你奔丧是不是?” “就是死人了呀。”应生把信一伸,伸到王轻候面前。 王轻候接过看也没看,直接放在眼睛上挡着并不刺眼的太阳,翁声翁气:“河间城是吧?” “嗯,是的。”应生点头。 “知道了,下去吧。” “公子不看看么,要是等着你回信呢?” “知道的事情有什么好看,你赶紧找花漫时玩去,别吵我。” 应生脸微红,小声嘟囔:“公子你就知道瞎说。” “白执书呢?”王轻候突然问道。 “早上听他说陪月小姐买秋衣去了,花姑娘跟方姑娘带着阴艳也去了,他们都不带我。”应生委屈巴巴。 “你一个大老爷们儿去掺和姑娘家爱干的事儿干嘛?”王轻候一听科乐了,扔开信封瞅着应生委屈巴巴的样子,道:“得,趁今儿我有空,来教你两招。” “不不不,不要了小公子,我给你叫剑雪过来啊,他跟你打,我不就不用了。”应生脚底生风,跑得比什么都快。 王轻候看着这不成器的小子,气得直叹气,跟着方觉浅的剑雪,人家多勤奋上进,天天早起练功,晚睡打坐,武功底子那是稳步上升,渐渐有问顶高手的架势,再看看应生,一叫他练功跑得比鬼还快,生怕累着,懒得要死。 人和人区别咋这么大呢? 他也不看看他自己,人家方觉浅天天早起晚睡的练,他是晚起早睡地睡,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下人呗。 说起方觉浅,她最近跟王轻候保持着不咸不淡不死不活不多不少的刚好距离,你说有哪里不对劲,又没有哪里不对劲,你说对劲吧,又全不对劲,反正古古怪怪的。 她左手挂着阴艳,右手挂着花漫时,由着两人拖着她跑了一家又一家的铺子,挑挑拣拣各式料子。 “阿浅小姐姐,这个好看,适合你!”阴艳举着一块浅紫色的料子比在她身上,“这颜色多好看呀, 是吧花姐姐?” “是挺好的,拿下吧。”花漫时大姐头,手一挥,给银子。 “不用了吧,上次抉月给我做的衣裳我还有几身是新的呢,多了也穿不完。” “女孩子家哪里有新衣服?买了就是旧的了,没买的,才是新的。”花漫时尽教她歪道理。 “什么逻辑?”方觉浅果然不理解。 “女人的逻辑呀。”花漫时手指头戳戳方觉浅的脸颊,“你呀,还有得学呢。” “我学这干嘛呀。”方觉浅小声咕哝,凑在阴艳耳边小声说:“我看花漫时身边一直没有男子,应该是大家都怕了她这大手大脚花钱的性子,谁养得起她?” 阴艳深以为然地点头:“是啊,花姐姐不止要养她一个,还要养咱两呢。” “你多卖点花,多赚点银子,给她分担一下。” “那小姐姐你呢?” “我……我去抉月那儿看看还要不要扫地的吧,你家小公子太抠了,一个月给的例钱就那么一点点,吃饭都不够塞牙缝的。” 两人叽哩咕噜地说着悄悄话,说着说着让花漫时一下子捂住了嘴拉到后方躲着。 “怎么了这是?”阴艳问道。 “瞧瞧谁来了?”花漫时呶呶嘴,看着外面。 门口蹦蹦跳跳跳进来月芷兰,大小姐她忘性是真的大,这一个月过去她都把之前受的惊吓忘了个干净,全像个没事人,拉着白执书的手指着这店铺里的料子,兴高采烈道:“这是我最喜欢的一家铺子了,他们家的料子花式特别好看,绣娘手也巧,裁出来的衣服最适合我了。” “嗯,那你挑着,我等你。”白执书笑着点头。 “唉呀你陪人家一起看嘛,也要你喜欢我才会喜欢呀。”月芷兰撒娇地摇着白执书的手臂,白执书拗不过她,只得让她拉着陪她细细看料子。 花漫时在后方看得起了一阵鸡皮:“这如今的小姑娘小伙子谈恋爱,都这么谈的啊?” 方觉浅看了她一眼,不然呢,像你一样直接上手吗? “这个好看吗?”月芷兰问。 “好看。”白执书答。 “那这个呢?” “也好看。” “这两个哪个好看?” “都好看。” “唉呀你怎么一点都不认真,你帮我挑一个呀。” “第一个。” “可是我觉得第二个的颜色更漂亮些。” “那就第二个。” “但是第一个的花样新呀。” “……” “你说话嘛,你帮我选一个。” “不如两个都买了吧。” “你太敷衍了。”月芷兰有些生气,鼓起了腮,“你难得有空陪我逛逛,怎么这么不耐烦?” 白执书头大,他是真不知道哪个好看些,这两块料子在他看来,有个球的区别?再说了,真这么难以取舍,就一起买了啊!这么简单的问题为什么会搞得这么复杂,为什么会上升到敷衍的高度啊? 女人真的好难懂呀。 “我没有不耐烦,我只是真的认为,你要是都喜欢,就一起买了吧,你穿着都会漂亮的。”白执书压着逃跑的冲动,将两块料子都拿起来。 “把你钱袋子给我。”月芷兰伸出手来放在白执书跟前。 “干嘛?”白执书一愣。 “既然你这么说,那我前面那几家看过的料子我都去买了,反正我穿着漂亮嘛,而且我觉得那些也好看。”月芷兰这大小姐脾气真是……没救了。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一大堆鸡毛 第一百九十三章 一大堆鸡毛 “你不要这样好不好?”白执书倒不是舍不得钱,只是觉得月芷兰这样赌气不好。 “我怎么样了,我一直就这样呀。认识你的第一天你就敢把钱袋子给我,认识久了反而不舍得了是吧?那你舍得给谁呀?” 白执书站在那处不说话,店里还有小二和老板,以及其他客人,纷纷望着他们两个,白执书真想找个地洞钻进去。 “我们走吧,明天来看。”白执书拉了拉月芷兰的手。 “我不!”月芷兰身子一扭,甩开了白执书的手。 在后面的方觉浅几次深呼吸,忍住要冲出去一刀砍死月芷兰的冲动,这丫怎么这么不长记性! 阴艳抱着方觉浅的腰,像个树袋熊一样挂在她身上,可怜兮兮地说:“小姐姐别冲动,小公子留着月小姐还有用呢,你杀了她不好交代,要出事的。” “我不冲动,我一点也不冲动。”方觉浅一边把指骨握得咯吱响,一边和颜悦色地说。 但冲动的人是花漫时。 她钻出去,扔了一锭银子给老板,道:“那两匹料子包起来,给……给……”她左左右右望了半天没望见方觉浅,一把把她拽出来,指着她道:“给她裁秋衣,裁好后送到王轻候公子府上。” 老板收下银子,从白执书手里小心翼翼地取过料子,交到后方。 白执书面色尴尬,打着招呼:“花姑娘,方姑娘,阴艳姑娘。” “我看着你就烦。”花漫时摆着手,懒得理他,只对月芷兰道:“月小姐,差不多的时候就得了,作天作地的,作什么呢,这也就是白执书脾气好,搁脾气不好的,能一巴掌抽得你东南西北都找不着,你信不信?” 方觉浅在后面重重点头,是的,她就是那个脾气不好的,她就挺想把月芷兰抽得分不清东南西北的。 但问题是……人家花漫时说的是男子啊喂,你点个什么头啊! 月芷兰抿了抿嘴唇,白了花漫时一眼,脸扭到一边:“我跟他的事,轮得着你们这些人插嘴吗?” “轮不着轮不着,两位继续啊,别停,千万别停。”花漫时快让月芷兰这副神色到翻白眼,二话不说,带着阴艳和方觉浅大步离开,免得被气死。 晚饭的时候,花漫时跟王轻候说起这事儿,白执书在饭桌上沉默不语。 王轻候瞅了他一眼,舀着汤,慢声道:“挺好的,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一个耍贱一个犯贱,天生一对,天赐良缘,天命真爱,千万别分开,别祸害别人,你们就互相祸害得了啊。” 白执书咬了两口饭,低声说:“我只是觉得,她是个女子,我毕竟是个男儿,让着她些也没什么,女孩子嘛,哪里有不爱使性子的……” “说什么呢!”花漫时听不下去这话了,拍着桌子骂道:“你这意思,咱们几个这都不是女子了?” “我不是这意思,我是说,她为了我受了那么大委屈,我……包容着她点应该的。” “当初怎么没把她委屈死呢,在这儿害人!”花漫时真的是要被白执书气懵了,怎么有这么说不通的人? 王轻候听两人吵着也蛮有意思,没打算打断他们,只看着方觉浅吃饭吃得安静,便问道:“怎么着,你不发表下意见?” 方觉浅扒了两口饭:“没意见,现在宠宠她也挺好。” 王轻候正准备低头喝汤,听了她这话猛地一抬头,看着她:“哦?这话听着,有意思啊。” 方觉浅看了一眼王轻候,道:“你知道白执书的耐心早晚会被月芷兰的脾气磨光的,等哪天他不想忍了,就到了他离开月芷兰的时候,月芷兰虽然自小被人宠着长大,但是应该没有哪个男子如白执书一般,给了她如此极致的宠溺,但这也是致命的。因为白执书早晚会抽身而退,在极致的宠溺过后,月芷兰要面对的,是极致的疼痛,那会毁了她的。” “你倒是看得通透。”王轻候笑了笑,重新喝了口汤,“怎么想到的?” “因为你很看重白执书,你早先就说过,白执书是你朔方城的一员大将,你轻易不会让这样的人才折损,更不会让他这样的男儿被一个女子耗费青春,变得懦弱窝囊,那么只能是,你故意放纵,等着物极必反的那一天。” 偶尔,方觉浅觉得王轻候真的特别可怕,他哪怕什么也不做,也在认真地算计着每一个人,算计着他们会走向何处,下一步会做什么,算计着每一个人的丁点感情与付出。 他几乎将一切都掌握在手心里,还显得轻易而从容。 两人小声的对话没让白执书听见,他依旧在跟花漫时争执着女子到底该不该无底限地去宠爱这个话题,只是越争执到后面,他声音越低,越没底气。 王轻候看了方觉浅一眼,笑道:“如果你有机会,你想要像月芷兰那样极致的宠溺吗?” “不想。” “为何?” “代价太大,一刻的欢愉要用一生去偿还,不划算。” “啧,无趣的女人。”王轻候笑着摇头。 “听应生说,你最近在关心河间城的事?”方觉浅觉得这没营养的话题聊着真无趣,说起了她觉得有趣的事情来。 王轻候倒了杯酒递给她,清亮的酒水上浮着一小片黄色花瓣,一看就知道是阴艳的心思,方觉浅闻了闻花香与酒香,慢慢品了品,等着王轻候说话。 “嗯,殷安有心要收掉整个南方,心是好的,就是太贪了些,连着季铮也要除掉,那好说是我大嫂的父亲,我可不会眼看着他出事。” “季铮与你们朔方城,其实早就达成联盟合作了吧?”方觉浅指间转着酒杯,说话声音很低很低,低得只够她和王轻候听见。 “你觉得呢?” “当然了,我不相信,一位诸候的长女,会愚蠢到为了报复未曾得到的爱人,就与家族脱离关系,嫁给他的兄长。” “的确,季婉晴她其实……是一个非常有智慧的女人。” “那你为什么不喜欢她?” “她更适合我大哥,不适合我。就像,你更适合我,而不适合我二哥一样。” 这关系太复杂了,王家这几兄弟在女人的事情上面,个个都是一大堆鸡毛,真没一个扯干净了的。 第一百九十四章 那你以后只准亲我一个 此章节信息为空 第一百九十五章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第一百九十五章 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王轻候不爱看星星,向来不爱。 一来看星需抬头,举头三尺有神明,他虽非是大奸大恶之辈,但也算不上什么好人,免得抬了头自己这张脸给神明添堵。 二来,观星则观心,望着浩渺星空人总容易莫明其妙地就开始思考人生,观摩心情,总结一下来路,考虑一下去路,顺带再感概一下人生苦短珍惜当下之类的无用诗赋。 但今天夜里他大概是抽了风,看起了星辰。 秋日的夜空干净澄澈得不像话,偶尔隐于薄云之后的半月铺下清辉,阴艳移植到后院里的桂花树很争气,开起了米色小花,香气醉人。 王轻候枕着双手躺在他怎么也不肯清扫出去的落叶上,夜晚除了风声,还有秋蝉的鸣叫,甚至听得见蚂蚁爬过耳边树叶发出的细微沙沙声。 他便听着这些声音,观着天上心,观着自己心。 他记起离家时,他家老头子送他上马车,千叮咛万嘱咐:老幺,凤台城不比朔方城,由不得你胡作非为娇纵肆意,万事切记要三思而后行。为父素知你心有抱负,但抱负当在适当时机发声,才叫呐喊,若在错误的时机出现,只是悲鸣。 也记得家师江公对他说,小公子天纵之姿,世人难有几人敌,此去凤台自不是去享福,万望小公子切记,成大事有三大忌,一忌心软,二忌悍莽,三忌滥动情根。小公子生来薄幸之人,此三忌老夫本不必多提,但世事多变,小公子切莫忘记。 更记得他大哥抱过他肩膀,对他说,老幺,你这一去大哥可就保护不了你了,家中大小事哥会帮着父候分担,但你一个人飘零在外,大哥很是担心你。老幺,你其智近妖,但有时候聪明反被聪明误,你遇事要多思多想,切不能冲动。 本来王轻候不是一个爱伤感爱多想的人,做人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世上很多事由不得世人去深想,深想下去个个都是一身罪孽,没一个干净的。 但这一晚上,王轻候想着家人这些话,认真地思,认真地想,认真地问自己,是不是犯了忌,是不是冲动了,是不是没有三思而后行。 一开始他换着各式花样地对方觉浅,甜言蜜语张口就来,亲密拥抱顺手就有,他会在她耳边说着令人脸红的情话,会对她笑得风流又迷人,还会故作生气地不许她跟其他男人来往太近,让她觉得她很特别很重要。 他也承认他虚伪,他从不说他真诚待人,至于一开始对方觉浅,他没半分真诚,有的只有满满地利用和控制,他太喜欢这把用得无比顺手的刀,希望这把刀永远毫无感情地在他手上,任他挥砍劈杀,一往无前,不知疼,不知苦,不知委屈不知悲伤。 但她活得太用力了,比王轻候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活得用力,活得认真,她看似残忍如妖物却偏生一颗比任何人都干净的心,她是人间初到客,用力地认真地学习着人间的一切规则。 王轻候有时候都忍不住想毁掉她对这个世间美好的想象,才不美好呢,这世间令人恶心无比,若能选择宁可不曾来过。 但她是怎么做到,在这泥泞一遭一遭地滚,依然心如赤子,依然坦率天真的? 就像世间万千污垢,难沾她心。 明明,明明她只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而已。 将目光太过长久地放在一个人身上,是会出大问题的,王轻候未曾想到过,看得太久,竟看得自己也心动。 不肯承认,拒绝接收,努力抗拒,全无用处。 喜欢她啊,就是喜欢她,若非要说喜欢到了某个程度,比如可以为她去死,倒不至于,但就是想把她留在身边,不管她过去是谁,都渴望着那成为一个永远的秘密,永远也不要被人找到真相,她自己最好也永远不要记起。 但王轻候同时知道,如果他自己执意要去找到当初他二哥王蓬絮死亡的真相,那必定会接近方觉浅的过往,必定会知道,她到底是谁,那自己该怎么做才好? 当这个问题摆在他面前时,他便已经知道了结果,他会不计一切代价地追求真相,不计一切代价地为兄报仇,不计一切代价达他此生的宏愿。 就是因为他知道了结果,他才更为自己悲伤,好似他才是那个无情无欲无义之人,而不是方觉浅。 于是最开始的那个问题有了答案,是的,他犯了忌,他冲动了,他没有三思而后行。 他甚至开始觉得,如果他二哥当年真的爱过方觉浅,也未必不可能,如若是连他都动心的女子,他二哥必也能看到她身上的特别之处。 这可真是让人绝望啊,这是真要勾二嫂? 他不得不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望着天上的璀璨繁星,自言自语地问:“二哥,你跟她到底是什么关系?你又是怎么死的?神殿对你做过什么?二哥,自小你便教我,男儿行事坦荡无畏,君子之道正气浩然,如今我这番小人模样,你看了又会否失望?” “小公子,你在这儿干嘛呢?”旁边传来应生的声音,他夜间起来采露水,准备着明天早上用来泡花茶,见到王轻候躺着这儿,跪坐在一侧乖巧地问道。 王轻候笑了笑,拿过应生手里的瓷瓶,喝尽了她好不容易收的一点露水,道:“想事儿呢。” “都这么晚了,小公子早点睡吧,有什么事明天白日里跟方姑娘商量一下,你们就有对策啦。”应生抱着瓶子坐好,歪着脑袋道,最近这段时间,什么事都是小公子和方姑娘一起想办法,他们早就有默契了,比小公子一个人在这儿想破脑袋省时省力多了。 “你不讨厌她了?”王轻候笑看着应生,“不叫她女魔头?” “女魔头还是要叫的,方姑娘杀人的样子太可怕啦。”应生小小声地说,像是怕方觉浅听见了要一刀劈过来一般,转头又道:“但我觉得方姑娘也蛮可怜的。” “她哪里可怜?” 第一百九十六章 我们一家人 此章节信息为空 第一百九十七章 见王后 此章节信息为空 第一百九十八章 她算什么东西 第一百九十八章 她算什么东西 两位今日都未着隆重华服,虽看得出衣料依旧不菲,但款式裁剪都要简约得多,越歌落在方觉浅他们这方甲板上,立时松开了殷王,扑向越清古,脆生生地唤着:哥。 丝毫没有半点王后的架子,模样更似十几岁的小姑娘向兄长撒娇般。 越清古微微退两步,避开越歌这过于亲昵的举动,拱了拱手问好:“王后,王上。” 殷王倒也不是一个完全不讲理的人,他非常清楚在越歌和越清古之间,是越歌疯狂而偏执,而越清古反倒是克制甚至疏远。 他对越清古点点头,笑着对越歌招手:“过来,看你像什么样子,这里还有外人在。” 越歌有些失落地望着越清古,收回张开的双臂,退回到殷王身边,模样楚楚可怜叫人心疼,这个女人似乎是在做丧尽天良之事的时候,依旧楚楚可怜叫人心疼。 在这种场合下,显然花漫时他们已不适合在场,于是众人退了出去严守着各地,免得有什么不知分寸的人过来惊了贵人。 王轻候携方觉浅行礼见过殷王后,也都坐下,殷王多看了方觉浅两眼,当着越歌的面他倒也从不掩饰他喜看美人的毛病,称道:“上次见你还是在宫中。” 方觉浅不知这个在宫中,指的是在王后寿宴上他要自己当他的后宫,还是在越歌吊着王轻候的时候,她单枪匹马杀进宫去,挟持了越歌。 便只得道:“见过王上,王上万安。” “你似乎很拘谨?”殷王摘了粒葡萄咬在口中,似笑非笑地看着方觉浅。 方觉浅笑道:“王上龙威,民女见了自是拘谨。” “上次你掐着越歌的喉咙之时,可不见你有半分拘谨。”得,这是要算旧帐了? “王上,那次的事,实在是个误会……”王轻候担心方觉浅应付不了这等场面,替她答话。 “孤未与你说话,你且候着。”殷王抬手止住了王轻候,只看着方觉浅,尤其是盯着她眼角的泪痣看了许久,像是看入迷了般:“孤后宫里有许多女人,但眼带泪痣的却未有过。” 方觉浅抬头看了殷王一眼,也看到了越歌戏弄的眼神,想来越歌不爱殷王,也就并不介意殷王对别的女子言语轻薄。 她想了想,道:“泪痣是不祥之兆,听闻有哭夫之意,王上乃至尊之主,后宫女子谁敢为王哭夫?” 殷王扬了扬眉,大笑道:“这说法倒是有趣,你这意思,是你进宫,会克了孤?” “不敢,只是不敢冲撞王上。” “罢了,孤也只是逗逗你,对别人的女人,孤并不感兴趣,不过是看在上次你对越歌多有冒失,想整整你罢了。”殷王大手一挥,走到船头,看着这夜景,道:“许久未出宫,这外边看着也挺新鲜。” 众人具不接话,这是他殷令的江山,他想怎么看都行。 “我今日寻了几个不错的乐妓,弹得首好曲子,王上若喜欢,臣下让她们上来为王上演奏如何?”越清古突然说道。 “这倒不错,宣。”殷王挥袖。 “是。”在享乐这一块,越清古是极为懂行的,这凤台城里哪儿有好乐妓,哪儿有好宝贝,问他一问一个准。 召上来的乐妓不知贵人是谁,只知连靖清候都对其恭敬便半点也不敢掉以轻心,素手拔弦,丝竹声起,果真是技法精妙,歌喉动人。 但越歌对这些东西全无兴趣,只是一双眼睛久久地停在越清古身上。 越清古明知她的目光如灼热的光,却就是不肯回一下头,看也不看她一眼。 越歌失落地喝着酒,委屈地想着,她都不怪方觉浅当初差点掐死她了,她也都把王轻候和方觉浅放出宫了,她都做了这么多了,为什么她的哥哥还是要这样冷冰冰地对她,为什么连个好脸色也不愿意给她? 越想越失落,越失落饮越多。 “王后娘娘,秋日夜间凉,迎着秋风饮多了怕是不好。”王轻候温声道。 “那你也喝,要是不好,我也拉个垫背的。”王后有病,从来都有病! 王轻候笑了笑,端了酒杯与她相碰,笑道:“王后有令,不敢不从。” “你若敢真不敢不从,当初就杀了她了。”越歌端酒的手翘起食指,指向方觉浅,醉意朦胧道:“你有什么好,我哥对你这么死心塌地?” “我哪里都不好,处处不及王后你。”经上次一次,方觉浅倒也不怎么怕王后,了不起,干呗! “呵。”越歌冷笑一声,“你若处处不及我,我还抢不过你,岂不是说我更加无能?被你这么个哪里都不好的人比下去?” 女人的逻辑啊…… 方觉浅看了王轻候一眼,心想着,王轻候今日这口不好开,开了易暴露他在凤台城的野心,不如她来好了。 于是她端了酒,坐到越歌对面,笑道:“但有一个人跟你一样好。” “哦?” “长公主殿下。” “她?”越歌笑起来,声若银铃:“她算什么东西?” “前些天安归来公子来信,问我在凤台城过得如何,又报了平安,说南方水患之事已被遏制,正在逐步好转,还夸了长公主殿下手段了得,收服了南方人马,更想扶一位新的臣子为河间候,这样的事情换个男子都未必做得到,但长公主殿下处处处理稳妥,智谋过人,我想,她与王后一样,哪里都好。” 方觉浅一边给越歌倒着酒,一边慢声道。 王轻候听着她细细慢慢的话,忍不住多看她几眼,他的阿浅真的很聪明很聪明,切入话题的角度相当微妙,细不可查。 “南方水患之事若无我在朝庭替她撑腰,她做得下去?还有收服南方人心,简直可笑,人心那么好收服,还叫人心?还有人心叵测之说?她要真那么能干,还用得想尽办法除掉季铮?有本事让季铮也像条狗一样顺从于她呀。” 越歌晃了晃杯中的酒,声音也跟着酒水微微漾起笑意:“说到底了,她就是个花架子,失了朝庭的帮助,她什么也做不成。我不过是看在好说我们之前也算合作关系的份上,没给她使绊子罢了。” 方觉浅像是一脸懵懂听不明白般,疑惑地看着越歌,道:“这倒是新奇了,她是殷王的妹妹,难道,连这点权力都没有吗?” 第一百九十九章 阿浅,我喜欢你 第一百九十九章 阿浅,我喜欢你 越歌漂亮地眼睛扫了方觉浅一眼,眼中没有傲慢,但有轻蔑。 拔弄着果盘里的果子,她话音婉转,比之唱曲儿的伶人嗓音更动人,软糯泛甜:“你不要在这里跟我装糊涂,方觉浅,我又不是傻子。你会对朝中政权如何分立毫不知情?你会不知我跟殷安死不对付?” 方觉浅笑了笑,目光平静,但她的声音就不似越歌那样软糯了,她总是太过冷冽了些,声音中也似夹着冷风般:“自是知道,只是以为王后娘娘你与长公主殿再如何不和,在殷朝之事上,也是目标一致的。” “我们目标是一致,怎么,你有意见?” “不敢,王轻候为殷朝臣子,我是他的随从,自是从他心意,忠于殷朝。” “忠于殷朝有许多种忠法,你是哪种?” “我是……哪种对殷朝好,我就忠哪种。” “那你觉得,哪种好?” “恕我愚钝,不明王后之意。” “殷安以为杀了季铮换个人当河间候就能稳住南方,握紧南方诸候尽在手中,我觉得除了季铮无人可以稳定南方人心,你认为呢?” “朝政之事,我一介庶女岂敢轻易谈论?” “恕你无罪。” “我认为,杀季铮好。”方觉浅笑道。 “为什么?” “因为,他的长女嫁给了朔方候的儿子,便是不再来往也总是骨肉亲情,若河间城与朔方城暗中联手,岂不是殷朝祸害?” 方觉浅说这话的时候,平静如常。 越歌挑了挑眉头,看了一眼王轻候,忍不住笑道:“你这是,要质疑朔方城的忠心了?这位朔方城的质子,可还坐在这儿呢。” “我只是从事实角度出发,想来王后娘娘聪明无双,也早就想过这个问题了。” 越歌深深地看了一眼方觉浅,咬了咬红唇,轻轻笑了一下。 方觉浅非常清楚,她在笑什么。 她在笑,方觉浅替她问出了她最想问王轻候的问题,敢问朔方城的公子王轻候,贵城可有叛逆之心。 王轻候端起酒杯慢悠悠饮一口,斜靠在椅子上,手掌抚过方觉浅脸颊,动作轻挑又孟浪:“我在这么好的日子里带你出来,你便这样报答我?” “我说了,这只是事实。”方觉浅转过头看着他,唇畔笑意轻带性感,令人微醺。 “既然如此,那我不向王后表个忠心,我朔方城还真干净不了了。”王轻候笑着转头看向越歌,慢声道:“王后娘娘想要什么?” “王公子真是聪明人。”越歌前倾了身子,又开始左右摇晃着膝盖,轻扶在膝盖上的双肘交叠,她笑着说:“我若说,我要你兄长,杀了你嫂嫂,你能应我么?” 虽素知越歌心肠歹毒,但仍是对她的歹毒程度有些始料未及。 王轻候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先笑了:“王后说笑了。” “那就是说,朔方城不忠于殷朝,不肯与河间候划清界限了?” “且不说我能不能做得了这个决定,单说她是我嫂嫂,是我兄长的夫人,我便不敢轻易答应王后你。”王轻候坐直了身子看着越歌:“不过,我倒是有另一计可以赠与王后。” “哦?” “王后娘娘你无非是担心季铮有二心,若派个人过去,盯着他,不就好了?”王轻候笑着道:“这人只要是王后娘娘你的亲信,手握谕旨,凌驾于季铮之上,再逐步架空河间城,蚕食南方大小诸候,不是更有效?” 越歌微微怔了下,这倒是个不错的方法。 她笑看着王轻候:“一直听说王公子怜香惜香,最不舍看美人受苦,今日一见,原是真的,连对自家嫂嫂,都这般关照呢。”她美目一转,看向方觉浅:“王公子便不怕方姑娘生气?” “她从不生气,我非常懊恼。”王轻候这话倒是真的。 方觉浅愣了愣,难道还有人喜欢看人生气? “聊什么呢,这么开心?”听了半天曲儿的殷王探过手臂揽着越歌入怀,理着她鬓角被夜风吹乱的秀发。 “没什么,听王公子说他府上的趣事。”越歌不是想瞒着殷王,是觉得跟他说这些东西无趣得很,殷王永远拿不出什么好的主意来,什么都是听她的。 “聊好了吗,夜深了,再晚回去你该乏了。”殷王果真不多问,只是宠溺地看着越歌。 “好了,回吧。”越歌起身,走向正专心听曲儿的越清古,道:“哥,我回宫了。” “嗯,王后慢走。”越清古站起来行礼,客气到疏离。 越歌眼神黯淡,苦笑了一下,也没再说什么,转身跟着殷王离去了。 他们一走,这船上的气氛都不一样了,像是紧绷着的一根弦松下来了一样。 王轻候戳了下方觉浅的胳膊,没好气道:“你啊你,说得那么冒险,要是我没个准备,还真不知如何是好。” 方觉浅拍开他手指,也没好气道:“你肯定是有准备才要见王后,我当然可以冒险了。” “行了行了你们两个,烦不烦?”越清古看得连连皱眉。 “就烦你,怎么着?”王轻候得意地笑。 “什么玩意儿!”越清古看不下去了,挥挥袖懒得理他。 王轻候揉了揉额角,拉着方觉浅走到安静处吹吹风醒醒酒,见夜风微凉,将她揽在胸前,拉着外袍把她裹进去,下巴贴在她肩头上,漫无目的地看着这也无甚好看的夜色。 “我不冷。”方觉浅诚实地说。 “我冷。”王轻候不诚实地说。 “哦。”方觉浅呆呆地点下头,把他袍子拉得紧了些,身子也挨得他更近些,像是快要缩进他胸膛最深处一样,然后还问:“还冷吗?” 王轻候对她非常奇怪的脑回路已经渐渐习惯,便也只是笑,吻过她发梢,“不冷了,刚好。” 隔着几层衣裳两具皮囊,方觉浅能感受到王轻候沉稳有力的心跳,一下两下三下,不急不慢。 这心跳的节奏似有魔力,慢慢着,方觉浅的心跳也与他的同步了,一下两下三下,不急不慢。 “阿浅,我喜欢你。”他突然说。 方觉浅一愣,仰着脖子转过头看着他半张脸,他正望着不知何方的远处。 “嗯。”她点点头。 “你喜欢我吗?” “嗯。” “喜欢吗?” “喜欢。” 王轻候无声地笑,将她拥得更紧些,漫过胸口的欢喜似带微微痛楚般,沉默无声又激流汹涌般地淹没他灵魂,盈满他胸腔。 第二百章 今日我跟你睡 第二百章 今日我跟你睡 那天晚上方觉浅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耳边莫名地都是王轻候的声音,闹得她难以入梦。 便干脆披了外衣起来走走,一走便看到阴艳一个人坐在院子台阶上,神色低落。 “阴艳,你怎么了?”方觉浅走过去问她。 阴艳打起笑脸,便仍自勉强,“阿浅小姐姐。” “大晚上的你坐在这里干什么?”方觉浅过去挨着她坐下。 “阿浅小姐姐,你觉得,应生好吗?”阴艳脑袋靠在方觉浅肩膀上,眼神盯着地面,失魂落魄。 “好呀,虽然他不喜欢我,但他人还是不错的。”方觉浅这个点评,倒也到位。 “他喜欢花姐姐。”阴艳声音都低下去了,消沉得很,“今天在舫船上,你们跟殷王还有王后听曲喝酒的时候,我们在外面坐着,应生忙里忙外地给花姐姐找点心倒茶水,还送了花姐姐一方手帕,手帕一角绣着许多花。“ “嗯。”方觉浅听着,点点头。 “那手帕是我陪他去挑的,我原以为,他是要送给我的,因为,我喜欢花呀。”阴艳声音低得快要听不见。 方觉浅伸出手臂抚了抚阴艳的肩,还是点点头:“嗯。” “他每天晚上都会收露水,第二天早上煮花茶,我也以为他是为我收的,因为我最会冲花茶了。” 这个误会有一点大,方觉浅眨巴眨巴眼,接不上话。 “原来是因为花姐姐喜欢喝花茶,他才去辛辛苦苦地收露水的。” “小姐姐,我喜欢应生。”阴艳低声喃喃,委屈的泪水一下子就滚了下来。 “那……花漫时喜欢应生么?”方觉浅问了一个非常关键的问题。 “不知道,今日应生送她手帕的时候,她退给应生了,她告诉应生说,这种横也丝来竖也丝的东西,要送给两情相悦的女子才成,送给她做什么。”阴艳抽抽答答的,一边吸着鼻子一边说,“我觉得应生当时应该很难过,我也很难过。” “你……要不要哭一场?”方觉浅不太会劝人,想了想,只是这样问。 于是阴艳伏在她怀里哭得肩头一耸一耸的,哭时还咬着嘴唇不敢太大声,怕惊醒了别人。 方觉浅轻轻拍着她的后背,看着今晚格外皎洁的月光,月辉如水般溶溶着将人浸在中央。 小女儿家的心思就是月光下的树影,随风摇曳,又无处落根。 等阴艳哭得累了,累得直接睡着了,方觉浅轻轻理着阴艳的发丝,暗自想着,大千世界,遇到正好互相喜欢的人,是一件很不容易的事吧? 她将这个问题问出,问着站在树影后面的人。 “对呀,很不容易的。”花漫时叹着气走出来。 “你都知道的是么?” “能不知道吗?我又不是你。”花漫时也坐在台阶上,看着哭成个小可怜的阴艳,一口气叹了又叹:“这可叫什么事儿呀?” “谁叫你以前老是撩应生来着,撩出问题来了吧?”方觉浅瞪她道。 花漫时红唇一抿笑得妖娆,手指头勾了勾方觉浅的下巴,媚态横生:“那我天天这么撩你,你怎么不出问题呀?” 方觉浅别过脸,咳了两声:“你……你别这样。” 花漫时收回手指,嗔道:“那你看嘛,我对谁都这样,我对阴艳也这样呀,谁知道应生这么经不住嘛?我本想着他好说是跟着小公子的人,也是见过些世面的,没成想,连小公子十分之一的定力都没有。” 两人纷纷叹气,看着睡倒在方觉浅怀里一小团的阴艳都有点愁,不知如何是好。 到了后半夜都困了,方觉浅背起阴艳放回她自己房中休息,花漫时拉了拉她衣袖:“今日我跟你睡好不好?” “干嘛?”方觉浅本能地拉了拉衣襟。 “你想什么呢,我有那么饥不择食吗?”花漫时白了她一眼,自己先冲进方觉浅房中扒了外衣就躺下。 方觉浅万分别扭:“你这是要干什么呀。” “跟你说说悄悄话,我心里堵得慌。” “你堵什么?”该堵的是阴艳好不啦? “你听不听啦?” “听听听,你说。” “睡上来。” “……就这么说吧。” “我不会对你怎么样的,我打得过你嘛我?” “也对。” …… 两人说了大半宿的话,第二天早上纷纷起迟,王轻候早点都吃完了,她们两个才起来。 应生与阴艳各自肿着个大眼泡,红得像桃,双双这么一打照面,都不用照镜子了,看对方就知道自己啥样。 王轻候喝着茶漱着口,看着这两人,愁得不行。 家门不幸,家门不幸啊! 过了有一会儿,沉默喝粥四人组终于有人打破僵局,阴艳说话声音都是哑着的,对王轻候道:“对了小公子,今早卢辞大人有信说,王后在问他朝中可信之人有哪些,值得提拔之人有哪些,擅长御下用人之人又有哪些。” 王轻候也是看阴艳可怜,连忙点头道:“知道了,你多喝点水吧,这声音听着,跟公鸭子似的。” 阴艳一听他这话,又想哭了。 将这些人交叉对比一下,三项全部符合的,就应该是王后想派去河间城当太上皇的那位大臣了。 越歌将在季铮的头顶上悬一把剑,而越歌这样的态度一下去,殷安便不能再动手,再动手就是要从王后手里杀人。 王轻候并不想跟殷安搞什么友好联盟,所有的联盟都是建立在利益的基础上的,王轻候更希望自身利益最大化,合作对象可以无限地换下去。 应生也说道:“我这里也有事,公子,你昨日叫我查的事情,我查完了。” “这么快?”王轻候一惊,这小子办事效率这么高了? “我昨天晚上睡不着,便熬了个通宵。”应生道。 “我说你眼睛怎么像被人揍了的呢。”王轻候这狗嘴。 然后王轻候就看向花漫时,花漫时除了有点睡眠不足打呵欠外,与平日并无不同。 果然,人渣才是活得最愉快的,负了别人的人永远活得肆意潇洒。 他叹声气,道:“阿浅吃完了陪我出趟门。” “好的,去哪儿呀?” “去见你的抉月公子啊。” “唔,是挺久不见了,那我快点吃。” …… 王轻候翻了一记白眼,花漫时闷头低声笑。 第二百零一章 上来啊,少废话 第二百零一章 上来啊,少废话 时间尚早,夜露未晞。 竹林上方有一层薄薄的雾气,飘渺如轻纱,竹子是个奇怪的东西,脚下是一地落黄,头顶却仍是一片绿意盎然。 方觉浅一边打着呵欠一边走在路上,有点没精打采。 王轻候见了,笑问她:“昨日夜里花漫时跟你聊什么了?” 方觉浅一呵欠打得眼泪都出来了,有气没力道:“她说希望应生不是个死心眼,早点醒悟,她那种人跟应生怎么可能配得来?还说阴艳倒是和他挺合拍的,两人都是小孩子,小孩子就该跟小孩子一起玩。” 这话说得,搞得花漫时她已是七老八十了一样。 王轻候听了摇头笑,见方觉浅眼睛都快要闭上了,拍了她脑袋:“她跟你说了半宿你就听了半宿?” “对啊,她看上去很是担心应生和阴艳嘛,说到天亮才睡。” 王轻候便走到前面,蹲在她面前,拍拍肩膀。 “干嘛?”方觉浅不解。 “上来啊,少废话。”好不过三个时辰的王轻候说话又开始没句好词。 方觉浅嘿嘿一笑,轻轻一跃,爬上了王轻候后背。 他的后背倒也未有多宽阔,什么如山岳般坚实啦,什么肌肉虬起充满力量啦,都没有,他本就是身形修长之人,但也足够让方觉浅睡得安心了。 他背着方觉浅走在这条熟悉的路上,暗自发现这路宽了不少,平坦了不少,加宽的地方泥土颜色都与原来的旧路不一样,吹倒的竹子还堆放在道路两侧不远的地方。 抉月为了她,倒也真是处处用心,处处仔细了。 于是他忍不住动了动肩膀,唤醒迷迷糊糊的方觉浅:“喂,你觉得抉月怎么样?” “很好啊,他对我很好很好。”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一个妓院老鸨,有那么大的力量,能让神殿的人都对他无可奈何,让王后也对他难以下手?” “想过的,但这是他的秘密,他不想让别人知道,那我就不会去问的。” “哦?” “每个人都应该有自己的小秘密。”这是抉月告诉方觉浅的话,原话每个女孩子都应该有自己的小秘密,但方觉浅觉得,男人也是可以有的,就像王轻候,他也有属于他自己的秘密。 王轻候抬抬眼,也不再多说什么,后背上的她并不重,看她平日里的武功招式灵动飘逸便知她体形玲珑,总不可能指望一个胖子有多灵活的。 便是这样一路背着她到了昭月居,抉月见王轻候背着她来略有吃惊,但到底没说什么,只安排了一个间安静的房间让她睡下。 “小公子有事找我?”安放好方觉浅,抉月又带着王轻候来到说话的地方。 王轻候睨了他一眼:“没事就不能来找你了?” “小公子你又抬扛。”抉月笑道,给他斟酒。 “我来是问你,神殿里近来的风声如何。” 抉月理了理话头,慢声道:“任秋水,于若愚,虚谷三人南下之后,神殿中其他四位神使有两位也去了外地,一个去了清陵城,一个去了越城,这都是去布道的,听说这两城最近正在大肆修建神殿分殿,留在凤台城的除了月西楼神使外,还有一个鲁拙成神使。” “鲁拙成?这名字听着跟于若愚有异曲同工之妙啊。”王轻候道。 “小公了说得有理,这二人的名字据说都是神枢为他们取的。”抉月笑说。 “哦,竟有此事?” “是这样的,神殿原来的八神使中,在这一任神枢上任之际,有五位是原来的老人,后面时间久了,更老的神使相继离世,才有了新神使填补上任。鲁拙成与于若愚二人,当年都是跟随神枢的神侍,在神枢还只是神使的时候,这两人便跟着他,名字也是由他赐的。” 这倒是一段经年往事了,掐着指头算一算,当任神枢在这位置上已有近四十来年,虽然这四年多年来里他有三十里隐居不现身,不知是不是死在哪个鬼地方,于若愚与鲁拙成两人这也是老人了。 “不过我劝公子还是不要打鲁拙成的主意了。”抉月突然又道。 “怎么说?” “神殿中如今我们熟知的七神使里,只有这位拙成神使是真正全心全意供奉神明,不理纷争的。就算是于若愚,也因为看不过去神殿各神使间的内部消耗偶有出声,但鲁拙成却是真正的不理外事。” “哟,神殿里头还有这样的人?” “神殿里头也未必全是坏人,就像神殿之人未必尽是好人。” “也对,我来也不是为了那鲁拙成来的,就是想知道月西楼最近如何。” “风头正盛,来年春天任秋水要是赶不回凤台城,那么便是月西楼作为神殿代表主理这修摘星楼之事了。可能因为她是女子的原因,极得王后信赖。” “王后的手越伸越长,一开始她在神殿中还只有任秋水这一个帮手,现在越来越多了,想来,她要取殷王而代之,彻底掌控整个殷朝,甚至这片大陆,都只是时间问题罢了。”王轻候微微勾首,想起那个心肠狠毒的女人。 他的预感是没有错的,王后将会是他在凤台城里,目前最为强大的对手。 抉月见聊了半天,王轻候也没喝点东西,怕他口渴,将已然凉了的酒倒了,重新满了杯温热的清酒,再次递给他,安慰道:“公子你如今哪里操心得过来这些事,想来公子来问我这个,是因为白执书公子吧?” “嗯,我昨日让应生去探一下白执书与月芷兰的关系如何,他告诉我,两人近来时常吵架,但每次都是白执书先低头,最过份的一次,是月芷兰让他当街给她跪下道歉,白执书没同意,两人冷战数日,白执书最终熬不住,昨日不是乞巧节么,在昨儿个给她赔礼去了。” 王轻候也是头疼,白执书这疯魔症什么时候才能好? 抉月听了,有些难以相信般,道:“我记得以前的白公子脾气虽好,但也不是没有底线,他性格包容温和,可也不是月小姐肆意糟践的理由呀。” 第二百零二章 玩的就是心跳 第二百零二章 玩的就是心跳 “可不是说。”王轻候喝着酒,咂了两口,叹气道:“月西楼如今又风头正盛,白执书肯定不愿意真的开罪了月芷兰,他怕会牵连到我,对我不利。唉呀愁死我了。” “那公子你一定已有了应对之策。”抉月还不了解王轻候么,他跑来打听月西楼的情况,肯定就是已有了想法。 “你倒是越来越通透。”王轻候笑道,拍了拍旁边的凳子,让他坐过去。 兄弟两个搭着肩,王轻候对抉月道:“你在这风月场里见得多,你能不能帮我猜一下,像月芷兰这样的货色,白执书是怎么就瞎了眼看上的?” 抉月笑,端端正正地看着王轻候:“那敢问风流倜傥的王公子,这凤台城的美人也不少对你倾心的,柔媚有之,活泼有之,端庄有之,风情亦有之,你又为何独独看中方姑娘?” …… “明白了。”王轻候点点头,喜欢一个人的首要条件就是,大家要先瞎掉眼睛。 两人说了半晌话,方觉浅也睡醒过来了,一进门就看到勾肩搭背的两人,两人火速分开。 方觉浅揉了揉惺忪睡眼,惊讶道:“你们两个居然不打架了?” 抉月也笑:“我也觉得近来的小公子温和不少。” “那是你的错觉。”王轻候坚决不承认。 “便当是吧。”抉月也不会不给他台阶下。 “那个鲁拙成,我还挺感兴趣的,你有空探探他的底细,月西楼也帮我盯着点。”王轻候咳嗽两声,赶紧把话题移开。 “好,我这里有新到的柿饼,味道还行,我去拿上来,方姑娘你陪小公子说话吧。”抉月适时退下。 方觉浅谢过抉月坐在王轻候旁边,拿起他的酒杯喝了杯里的酒,满足地叹:“好好喝。” “当然好喝啦,三十年陈酿的琼酥酒。”王轻候支着额头笑。 “我觉得你还是等等吧,现在白执书还一门心思扑在月芷兰身上,你这会儿对月西楼下手,怕是要让他为难,我觉得,等不了太久了。”方觉浅又喝了一杯。 “我干嘛因为别人就打乱自己的计划?”王轻候才不同意。 “那可不是别人,是你的朋友。”方觉浅看了他一眼,“你不会连他也不当成自己人吧?” “朋友就是用来卖的,不是吗?”王轻候开着玩笑。 “恭喜白执书躲过一劫。”方觉浅一听他开玩笑,便知道他应承自己等上一等了,白执书至少不用在忠诚与爱情之间做痛苦选择。 王轻候在桌下悄悄地掐他自己大腿,王轻候啊王轻候,你真是越活越回去了,以前哪里会被人轻易劝动,更改决定?现在居然听她两句话,就轻轻放过,再候时机。 王轻候啊王轻候,你可真是出息了! 方觉浅对这一切不知情,只一个劲儿喝着琼酥酒,这酒入口绵柔,微带苦甜,喝着跟喝糖水似的。 “少喝点,等下又喝醉了。” “那你背我回去就好了啊。” “……你那么重。” “真的很重啊?”方觉浅担心地看了看手里还抓着的半只鸡腿。 “还好我力气大。“ “那就行了。“方觉浅果断把鸡腿塞进嘴里。 门口端着柿子的抉月听了这对话,也忍不住笑,将柿饼交给樱寺拿着,等差不多了的时候再送进去,他先下去了。 樱寺望着手里的柿饼,惆怅地一声,唉。 但王轻候毕竟是王轻候,他应诺方觉浅暂时不让白执书为难,不代表他就啥也不干,咱样可以让别人先为个难嘛! 于是他决定为难为难张恪张大人。 说起这个张大人啊,最近的人生那是过得跌宕起伏,玩的都是心跳和刺激。 征丁之事已然过去了些日子,那上谷城暴民暴动之后呢,大家都眼巴巴地等着张大人被王后弄死,但王后非但没有弄死他,反而还对他越发看重了。 臣子们心里有不服,本来张恪死了他这太史之位便会空出来,多的是人想着法儿地要往上头挤,他们劲儿都攒好了,结果张恪不死了,你说气人不气人! 但张恪自个儿心里清楚,如今这太平也好,这荣华也罢,都是虚枉,他跟王轻候达成的那个协议便是他的催命符,他并不知晓啥时候王轻候就会过来催他上路。 作为向来不怎么爱惜“友情”的王轻候,很快就又出现在了张恪大人视线中。 张恪大人心里一个突突,催命阎罗来了。 但王轻候笑容亲切,面色和善,问大人:可想升职加薪走上人生巅峰啊? 张恪心里再一个突突,这是哪一出? 王轻候亲切地拉起大人的手,关心了一下大人的日常:凤台城这地方待着太危险了,大人你这般单纯之人怕是在这里活下去,我想给你挪个窝。 张恪大人的闺女张素忆看不下去了,忍不住低声质问:“王公子有话不妨直说,不用绕弯子。” “张小姐爽快人。”王轻候回头笑看她,“过几日王后就应该会挑个人去河间城,作为朝庭亲派大臣,监督河间候季铮,以防他有不轨之心,这是个肥缺,我自是想到张大人,这样的好事岂可落到旁人手里?” 张恪与张素忆两人都有点没反应过来。 这件事不难理解,很好懂,让张恪去河间城,盯着季铮而已。 但是这件事背后的深层原因,非常非常不好懂,艰涩隐晦无比。 所以两人望着王轻候许久,并不是因为王轻候生得好看,又或是他脸上有灰,而是想看透王轻候这一手棋,用意何在。 “如今我父亲已被你钳制,你让我父亲去监督季铮,是否证明,季铮就是有不轨之心,所以你要让我父亲替你们做掩护,隐瞒真相?”张素忆手心微凉,若此事真的危及朝庭,那她宁可豁出去张家全家性命,也要揭发王轻候。 王轻候微微一笑,有些惋惜般:“原来在张小姐心目中,我是这样的人。” “你什么意思?”他这一笑,笑得张素忆心里一虚,没了底。 第二百零三章 原因有点复杂 第二百零三章 原因有点复杂 “你们不是不知道,如今长公主殿下在南方,收尽南方人心,王后在此时要派一个人过去,就是要接收这全部的功劳,将长公主一片苦心据为己有。不管她派谁过去,到最后,长公主都会落得一无所有。而你父亲,就不一样了。诚然你父亲因为上次之事,有受我胁迫之嫌,但是你父亲至少不是王后的人,他也非常清楚他跟王后只是在演戏,扮个佞臣。” 王轻候话说到这里,看了张素忆一眼,张素忆毕竟聪慧,很快明白他后面的话,接着道:“所以就算我父亲前去河间城,这河间城的诸候,人心,依旧是长公主的。” “没错。”王轻候笑着轻轻击掌,微微前倾了身子看着张素忆,看得她面红心跳:“所以,张小姐认为,此事该不该为?我又是不是有心与朝庭作对?” 张素忆别过头,不敢看王轻候的眼睛,只问:“王,王公子为何要这么做?此事本与你无关。” “在长公主和王后之间,我喜欢长公主多点。更何况,我乃殷朝臣子,不乐意见着殷朝天下落到一个妖妇手中。”王轻候追着张素忆的眼睛跟过去,继续说。 “你……你肯定还有其他原因。”张素忆心口呯呯跳,最后的理智让她守得格外艰辛。 王轻候笑眯眯地点头:“有的,张恪大人你手握着我这么大的秘密,留在凤台城,太危险了呀,要是你哪天在王后或者殷九思面前说漏了嘴,我可就死无葬身之地了,所以,想请大人你离开一段时间,我也好松口气。” 他真真假假的话让人看不透,张恪目光深深地锁在王轻候身上,像是想凭着自己长他几十年的经验看透他心中在想什么,结果却是徒劳。 张恪着着眼前的年轻人轻而易举地将凤台城诸多权势滔天之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只觉得在他身上还蕴藏着可怕的力量,为官多年且久居高位的他自是有他独到的观人之能,他相信,他的目光不会出错。 他唯一不知的,是这个年轻人会把这股力量用在何处,他要的是毁灭,还是拯救。 “王公子的意思我听明白了,此法甚好,我也觉得这凤台城让人喘不过气,不过我如何与王后开口?”一直没出声的张恪发话道。 王轻候有些讶异地看了一眼张恪,说服张素忆很容易,说服张恪他是做好了持久战的准备的,老人身上总是有一种固执,一种不容任何人挑衅,要树立自己威严的固执,他原以为张恪也是如此,会抗拒许久。 没想到,他这么快就做了决定。 王轻候笑了笑,对张恪道:“你不必去见王后,你去见殷九思。” “这是何意?” “殷九思近来对你很是不满吧?” “对,殷大人不满我与王后走得过近。” “你便是你向他表忠心,重夺他信任的时候了。长公主殷安是殷九思的侄女,更是他的弟子,他对长公主素来多有疼爱,你此去河间城,是为长公主稳固南方诸候,殷大人必会感激你。” 张恪想了想,还是道:“殷大人向来多疑,轻易不信人,你又如何让我说服他,让他相信我是为他做事,而不是为了王后?” “这便是大人你的事了,您这么大岁数,总不好什么都指望我这个晚辈帮你出主意吧?”王轻候笑了笑,又看了一眼张素忆:“今日就到这里,晚辈先回去了,大人最好三日之内去见殷九思,因为大概在三日内,王后就要决定人选了。” 他离了张府,张素忆还站在阁楼高处望着他的背影,久久不能回神。 “爹,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是神是魔,一切都是未知。” “女儿有点害怕。” “被他盯上了,怕也逃不过,不如往前闯闯吧。” 王轻候并没有立刻回公子府,而是去了岁宁街一家撸串的铺子里,叫了一大堆吃的,还要了两碗粗糙的黄米酒。 他一个人吃得正酣的时候,方觉浅坐在他对面,一点也客气地吃起了串串,顺带要了一碗鸡蛋面。 “卢辞那边说好了?”王轻候递着黄米酒给她。 “说好了,明日他就会把名单给王后递上去,但是他会想办法让王后选中张恪的。”方觉浅点点头。 “是他会想办法,还是你已替他想好了办法?”王轻候慢悠悠地咬着串,目光抬抬,看着方觉浅。 “唔……我觉得卢辞跟着你挺不容易,天天都得担心自己脑袋搬家,所以,这办法是我想的,还是他想的,就不重要了。” “是他的功劳我不会抹杀了,不是他的,他也不能多拿一分,看明儿他怎么跟我说吧。”王轻候待下人并不宽松温和,相反他对部分人极为严苛,甚至严苛到有点变态。 方觉浅觉得自己有点好心干坏事了,但是这时候也不好再跟王轻候说什么卢辞的好话,免得眼前神经病越发对卢辞严苛刁钻。 她决定呼噜呼噜吃面。 她吃什么都特别香,特别好吃的样子,哪怕是一碗再普通不过的鸡蛋面。 王轻候看了好笑,递了帕子给她擦擦嘴,道:“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让张恪去吗?” “我知道啊,为什么还要问?”方觉浅头也没抬。 “唉,有时候跟你这样的人在一起,觉得真是太省心了。” 王轻候笑,跟她在一起,什么都不说她也都明白。 “但我担心一件事。”方觉浅突然道,连鸡蛋面都不吃了。 “什么?”王轻候伸手擦了擦她嘴角的汤汁,又把手指放进嘴里尝了尝,嗯,这面的确没什么好吃的,也就她吃得这么香。 “王后也不是一个对别人完全放心的人,她若真答应了让张恪去,肯定会留一些东西在手里,以束缚牵制张恪,毕竟南方那么大的事,稍有纰漏,她就输得再难翻身,拿下南方了。”方觉浅说。 “嗯,我也想到了,但我想不到,她会怎么做。”王轻候伸了伸胳膊,“疯子的想法,谁能猜得到。” 第二百零四章 抛弃良知本就是一种天赋 第二百零四章 抛弃良知本就是一种天赋 卢辞独坐在他院子里的八角亭中。 作为朝中如今正炙手可热的太史大人,他活得像极了一位佞臣。 贪污受贿,结党营私那都是家常便饭,与之当初连杀个人都不忍心的他相去甚远。 他独自一人给自己泡着茶,想着方姑娘走前跟他说的一句话,这句话是,坏人不是那么好做的,抛却良知本就是一种天赋。 他望着眼前的小姑娘,蓦然惊诧,在她身上,卢辞竟看到了小公子的影子。 便是有点能明白,为何小公子待她总是不同些。 小公子对谁都很严厉,他跟了小公子数年,从未听过小公子太多夸赞之语,小公子似乎总觉得任何事,都可以做得更好些,更漂亮些,更完美些,在很多事情上,他几乎有着几近变态的苛刻。 但是他对方觉浅,却莫名有着太多的包容,将底线放得很低很低。 大概是因为,那个叫方觉浅的小姑娘,生来便拥有常人不具备的天赋,良知之物人们学习如此去抛弃,而她要做的,却是寻找。 那样的机敏聪慧,心如玲珑,全不似一个十五六的小姑娘,该有的手段和凌厉。 茶煮得清香四溢,满院都是金色落黄,他看了看这既萧索又热闹的秋景,放下茶盏,换好官服,进宫去见王后。 进宫的路他已是熟得不能再熟,闭着眼睛都能走到王后的凤宫,看外面侍女的神色就能猜出今日王后的心情,至少在今日,她心情还是不错的。 见到卢辞前来,越歌将手里一堆七的八的折子一掀,全扔了在地上,像是撒着骄般:“这些人,个个都想去河间城,可着劲儿地换着花样的,来给我说他们去了会如何如何对我忠心,但我一个也不信。” 卢辞低腰细细捡起奏折看,都是些朝中的熟人,想来个个都看得出去河间城做个诸候头顶上的利剑是个好差事,不止可以深得王后重用,还能捞得盆满钵翻,所以打破了脑袋挤着要去。 “你怎么看?”越歌喝了口茶,慢声问道。 “臣下觉得,有一些人倒是可以观察一下,但有一些,就不必了,倒不是说他们对王后您不忠心,只是能力不足,怕是处理不来如此重大之事。”卢辞笑道。 “此去河间城之人,不是去一日两日,也是不一月两月,说不得是三年五年,十年,所以派去之人必须万分谨慎,我想不到朝中,有谁最合适。”越歌倚在贵妃榻里,眉头微锁,想不出头绪。 “臣下拟了份名单,娘娘不妨看看?”卢辞边说,边从袖子里掏出一封折子。 “拿上来。”越歌越发器重卢辞不是没有原因的,他办事总是让人心里熨贴,舒服,也极有眼色识时务。 名单上列着四五个人的名字,皆是能力与忠心双双具备之人,越歌看了看点点头,道:“这些人倒的确不错,但这两个就算了,年纪太轻,河间城水又浑,不是他们能控制得了的。” 越歌提笔划掉了两个名字,名单上还剩下三人。 张恪的名字自然在列。 “这个张恪倒是个有能力的,西楼神使也颇为相信他,这些日子来对我倒也还算忠心,但他之前始终是殷九思的人,你为何会把他写上?”越歌看着卢辞。 卢辞笑道:“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张恪大人过往虽是殷九思的人,但如今却未必。王后娘娘您清楚的,殷九思那人一直跟您是死对头,张恪是他手里少有的好牌之一,这手牌既然主动投靠了娘娘您,不如就将这手牌用到最大,彻底把张恪绑在娘娘您这一方,让殷九思再难把他拿回去。” “话虽如此,但若他是殷九思派来我这处充当细作的呢?”越歌美目微转,狐疑地看着卢辞,“难道你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卢辞拱手,恭敬道:“娘娘圣明,臣下考虑过这个问题,所以在今日来呈名单之前,仔细地去查过张恪与殷九思这半年来的联系,发现这两人并无联系,而且张恪多年来日子过得不算好,相对于朝中其他同阶官职的臣子来说,几乎可以说是清贫了,这也与殷九思有关,臣下想着,张恪再怎么说,也只是个凡人,好日子谁不想要?” 越歌听着卢辞的话笑了笑,一点也不深沉,也不像是精于算计的女人,更像是小女儿家的娇憨,她望着卢辞:“照你的说法,他是想给自己另谋一条好出路了?” “正是。” “他若是贪财之人,殷九思当年又为何看中他?我固然不喜欢殷九思,但他看人的目光我还是相信的。”王后眼神微微凌厉。 好在这些问题张恪都与方觉浅提前思量过,便也知道如何应对最能使王后相信,他从容道:“人是会变的,最易使人改变的地方,莫过名利场。” 王后凌厉的眼神松了下来,有些微怔般。 是的,最易使人改变的地方,莫过于这座王宫,这座朝庭。 “看来你心中属意之人是张恪了。”王后道。 “另两人也不错,但若要从实力上来说的话,臣下的确倾向张恪多些,而且,正如王后您所言,他以前是殷九思的人,难保殷九思对这叛徒不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将他送走,且为我们所用,是个不错的选择。”卢辞道。 “既然如此,那便暂定他,此去河间城事关重大,就算张恪是真的忠心于我,我也不可全信,总得留点什么在手里,才能牵制他。”王后站起来,逶迤的长裙拖在地上,层层卷卷如云。 她果然说到了王轻候与方觉浅担心的问题。 越歌望着窗外的景色,似有所思般:“他最在乎的人是谁?” “当属其女,张素忆。张恪膝下并无男丁,对这个女儿倒是颇为看重。” “好,改日将这张素忆领进宫来,我要见见。”越歌眼中浮起恶作剧般的神色。 卢辞见了,心下一叹,怕是又有个无辜的姑娘要遭殃了。 第二百零五章 我无伤人意,你有碎玉刑 第二百零五章 我无伤人意,你有碎玉刑 这般种种下来,卢辞总算不辱使命地完成了他在王后这方的任务,剩下的便是看张恪如此说服殷九思了,但这不是他需要操心的问题。 他只是偶尔觉得,小公子这种左欺右瞒的手段,实在太过凶险,任何地方稍有纰漏,都是不敢想象的惨烈后果。 回府他提笔蘸墨写信,信中写了王后的反应,写了张素忆可能要被当作人质羁押凤台城,还写了多谢方姑娘早先与他出计,今日方能在王后那里对答如流。 信交给阴艳,阴艳藏于花蕊中,又带回了公子府。 王轻候看着这信息量颇大的信,先是对方觉浅看了两眼,道:“他说谢谢你。” “那你就可以对他放心了啊,他没多贪功。”方觉浅觉得这卢辞还真是个聪明人,懂得克守己份的都是聪明人。 王轻候笑道:“他多贪试试,对了,王后可能要对张素忆下手。” “用张素忆牵制张恪么?” “不错。” “这怕是个问题,我们得替张恪解决了,不然的话,张恪可能会因此事对我们心生芥蒂。”方觉浅拧着眉头,“王后会对张素忆做什么?” 王轻候想了想,道:“不出意外,她应该是想要让张素忆入宫为妃。” “什么?” “这样一来,表面上看着是给了张家莫大的恩宠,实际上可以将张素忆掌握在她视线之中,只要张恪稍有不动的地方,她就能用张素忆要挟张恪乖乖听话。” 王轻候挠了挠鼻尖,虽说他对张素忆没太多好感,但如今大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总得捞她才行。 “有一个办法,但我不知张素忆是否同意。”难得一见,王轻候说这话的时候,神色有些沉重。 方觉浅便觉大事不好,肯定要糟。 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是张素忆的反应。 她听完王轻候的话,并没有激烈的反对,也没有声嘶力竭地质问,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王轻候,甚至顾不了旁边还坐着方觉浅,眼中的泪光微微泛起,绝望的颜色黯淡她瞳仁。 许久过后,她才带着笑意,和着泪水,慢声说:“王公子,我并无伤人之意,你却有碎玉之刑。” 她从未像此时这般后悔过,听了长公主的安排,去接近王轻候。 若她早晓得那一次简单的接触会引来如此后果,她宁可这一辈子也不要认识眼前人。 王轻候眸子半垂,不见任何怜悯之色,非要说一说他的情绪,大概只是有些惋惜,他说:“在成为殷王的一个宠物,和成为神殿的神女之间,你大可做出自己的选择,这是我能替你想到的,最好的出路。” 神殿的神女。 神殿神女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她们都是貌美如花的年轻女子,她们永远冰清玉洁,有着最令人心动的面孔和最纯洁的身体。 她们什么事也不用做,守护神殿神明便可,每日为神明塑像擦灰抹尘,颂经祈祷,神殿里最贪色的神使也不会对她们做出任何越轨之举。 偶尔会有一两个神女被安排外出,如同神息殿外当日那个赤身裸体的神女一般,镇守一方重要分殿,但那只是很小很小的机率。 像神女这样特殊的存在,更像是一个吉祥物,摆放在神殿里。 在神祭日的时候列队而出,端着鲜血淋于神像脚下,在神殿大祭祀之时,她们身着洁白的衣衫,似天上仙子起舞。 是的,她们更像是天上仙子在人间的投影。 听上去什么都好,唯一让人绝望的是,一旦进入神殿,成为神女,便是再无出殿之日,要永远枯守在那座巨大的坟墓之中,直到某年某月美貌不在,便成为祭品,生祭神明。 而且,永不得嫁人。 哪一个女子对爱情没有美好的想象,又有谁家如花似玉的姑娘对未来的情郎不作期盼? 王轻候的这个选择,将张素忆对未来人生的一切美好幻想都葬送了。 张素忆连站起来都艰难,扶着桌子半晌才站直,最后挺直了腰背:“我答应。” “张小姐……”方觉浅见她如此神伤的样子,有些感概。 “方姑娘,你身边这个人,是个魔鬼,你要当心。”张素忆似笑非笑地看着她,像是怨灵的眼神:“你要当心在某一天,他会把你害得尸骨无存。” 然后她便挪着步子离开,门拉开是明媚的秋阳照耀进来,秋阳不暖人,张素忆觉得通体冰寒。 哪怕她有一万个不愿意又能怎么办,嫁进后宫成为殷王宠物,又是她想要的吗? 宁可枯守一生,好过作人优伶。 王轻候对张素忆给他的评价无动于衷,只是看着方觉浅微微失神的神色有些不满,道:“你相信她的话?” 方觉浅回过神来,道:“不是相信,是我知道,她说的没有错。” “那你还不赶紧跑?” “每一个出现在你身边的人,似乎最后都未得善果,王轻候,你也很恐惧吧?”方觉浅笑看着他。 “恐惧什么?” “恐惧在你某日回首之时,除了一身疲惫,万千阴谋,身边真的一无所有。” …… 王轻候不说话,这种话说来矫情,他从不承认,但不是不承认,便是不存在的。 方觉浅两只小手捧着他的脸,笑着道:“所以我不能跑,所以,你也不要恐惧。” 王轻候握住她小手放在唇边轻吻,其实他倒也很想给方觉浅一个承诺,承诺他此生绝不负她,可是话到嘴边不由心,他知道诺言不可轻许,如此在将来,才算不负。 所以他久久地看着方觉浅,他万分清楚地知道,他心底里的那些挣扎和不安,那些对未知真相的既想接近又想逃离,方觉浅都知晓。 她向来什么都知道,于是她从来不问他要任何东西,哪怕只是一句承诺话也不要。 说来很可笑,王轻候从来是一个不守诺言的人,前一天还能你侬我侬地说尽人间好话,第二天便能翻脸不认人地提起屠刀,说白了就是个穿起裤子不认人的家伙。 诺言这种东西存在的意义就两个,一是坚守,二是背叛,世上哪里有那么多的坚守,大多都是背叛,因为背叛总是要容易得多,所以坚守才显得珍贵。 而他非常轻易地就会选择后者。 但是,他不想对方觉浅做同样的事情,不想给她承诺又背叛承诺,不如什么也不要做。 第二百零六章 成为神女 第二百零六章 成为神女 成为神女并不容易,毕竟这种存在虽然张素忆这种千金小姐觉得是种痛苦,可是对于很多活在生死挣扎线上的人来说,却是个梦寐以求的好事,人都要饿死了,能进神殿吃香喝辣还不用干重活,还有什么不满足? 可是严苛的审核便足以让许多人望而却步了。 神女身上不能一丝疤痕,身形每一处都要纤秾合度,秀发要乌黑亮丽,五官要端正美丽,举止还要端庄高雅。 恰好,张素忆全部符合。 唯一的问题是如何叩响神殿的大门。 时间不等人,张素忆哪怕有再多悲痛也由不得她细细去品尝,只能赶在王后召她之前,赶去见一个人。 这个人倒也不是别人,正是月西楼神使。 月西楼是个风韵尤存的中年妇女,面孔仍是能看得出当年她年轻时的美艳,发髻梳理得一丝不苟,琉璃蓝色的长袍在她身上不止华贵,还穿出了飘逸之感,举手抬足间尽是上位者的威严。 她对张素忆是很有好感的,毕竟这是救过她女儿的人。 见到张素忆前来见她,她笑声问:“张小姐有何事要见本神使?” 张素忆早已收拾好心情,笑容可人清丽,说话有条不紊:“神使大人,小女前来求见的确有事想与神使大人相商。” “说说看。” “小女对神殿素来敬仰万分,一直仰慕神使大人可以亲近神明,为民祈福,小女也一直想做些什么事,以表虔诚。可是小女除了在家中祷告之外,也无其他作为,甚是苦恼。”张素忆果然未辜负王轻候的信任,说话间非常得体。 这话说得月西楼心里很是舒坦,道:“你有此份心,便是难得,供奉神明不分大小事,皆是虔诚。” “神使大人教训得是,但是小女想着,若是还有其他更得力的做法,便是再好不过,所以……”说到此处,张素忆抬起头来看着月西楼,这才慢慢道:“所以,小女想成为神女,供奉神明。” 月西楼微惊,问道:“神女?” “正是。” “你可知神女一生不可嫁人,必须保持完壁之身,你便不想着未来?”月西楼不愧是做了母亲的人,想的事情总是周全。 “儿女情长之事,又岂可与神明相提并论?”张素忆道。 “难为你有这份心,想成为神女倒也不是很难,只不过,我怕你只是一时冲动,这可是一辈子的事啊。” “小女已思虑多时,绝非冲动之举,也与家中父亲商量过了,家父对此非常欣慰,虽有不舍,但仍支持我的想法。”张素忆笑道。 “这般说来,你是下定了决心要成为神女,怎么往日不见你提起过?”月西楼让张素忆站起来说话,这态度便是要温和更多了。 张素忆便道:“此事平日里说得多了,反而不真诚,有些敬意,心底放着更加真挚。” 月西楼看了张素忆许久,像是有仍难相信她心甘成为神女。 每年神殿找神女都头疼无比,那么完美的女子一般都早早地定好了人家要出嫁了,难得寻到几个出来,如今竟有送上门的。 “既然如此,你跟我来。”月西楼领着张素忆走向神殿深处,那里会有专人检查张素忆的身体,也会有人做记录,更会有人带着她走向神女的路。 张素忆回头看了一眼来时的大门,知道这一去,便是永远也回不了头了。 于是心底漫过了绝望的绞痛,她咬咬牙关,往前,如她父亲所说的,只能往前闯了。 王轻候站在神殿的大门外,他也知道今日张素忆进去之后就再也出不来了,进了宫,至少还有个回家省亲的时候,进了神殿,便是什么都没有了。 “小公子,抉月公子那边回话了,说是会在神殿中安排人对张姑娘多加照顾的。”应生站在他身侧,小声地说。 “嗯。” “小公子这是在难过么?”应生问道。 “不是,只是觉得,这破神殿,真的太碍事了。” 他说着抬起头看了这神殿全貌一样,这华美的宫殿比之王宫都毫不逊色,层层远去的楼宇连成一片,里面来往穿梭的人是比宫里太监宫娥更为忠心的奴仆,巨大的大殿中央供奉着让天下子民为之狂热的神明。 神明啊,你可真的存在,若你存在,你也当睁睁眼了,看一看这糜烂腐朽的人间。 于是在两日后王后召张素忆进宫时,被人告知张素忆已成为神女,她不信,要去看看,来神殿看到的只是个身着白衣,圣洁高贵的神女,再不复见当初的张家大小姐。 纵使王后权势滔天,纵使殷王君临天下,他们也不能从神殿里抢神女进宫去为玩物,这会触怒神殿,会引来神殿不可遏制的怒火,更会引发神殿对殷朝的严惩。 越歌冷笑:“我刚想让你进宫为妃,你便成了神女,这未免太过巧合了吧?” 张素忆似是惊讶不解般:“王后娘娘何时起的意,我竟毫不知情。” 越歌无话可说,只是看了一眼月西楼:“听闻张小姐成为神女的沐浴戒斋之礼,是由西楼神使你安排的?” “正是。”月西楼微微颌首。 “那你便给我把她看好了,要是出了任何纰漏,别怪我问神殿要人!”越歌这也是气得不行,连神使也直接冲撞。 月西楼近来虽因王后的偏宠风头正盛,但也由不得代表着王权的人在神殿里如此撒泼,微微冷了脸色,道:“王后娘娘,在神殿之中便是出了纰漏,也该由神殿之人负责,这是朝庭与神殿,向来分明的界限。” “你!”越歌气得结舌,拂袖而去。 月西楼看了一眼张素忆,明白了为何张素忆要来神殿成为神女,但到底也没说什么。 毕竟神殿地位摆在这里,殷王也好,王后也罢,想从神殿抢人,未免天真。 而且,她还有几分欣赏张素忆这份勇气和决绝。 而王后怒气冲冲回到王宫后,便到了卢辞出马的时候了,他眼看着因为张素忆成为神女这事儿,张恪的事要黄,便赶紧想办法救场。 他说:“臣下觉得,这倒是个好事。” “你疯了不成?”王后骂道。 第二百零七章 两方游说 第二百零七章 两方游说 卢辞笑:“不论张素忆是进宫也好,成神女也罢,娘娘你都只是想把她掌握在手心里方便控制。如今她去了神殿,又能如何?娘娘你在神殿中人脉众多,月西楼神使更已为娘娘所用,若张恪敢有不轨之举,要杀个神女,也非难事。” 说到此处,卢辞停了一下,又道:“况且把她放在宫中也未必是什么好事,宫里头人多嘴杂,后宫那些女子又成日找事,到时候娘娘您还免不得要操心,别让张素忆被后宫那群女人给欺负没了。” “这话说得倒也是,我实在不明白,她们有什么好争的。”越歌嘲弄一笑,“争来争去,哪天把我惹烦了,我全给宰了!” 卢辞微微勾首,他已对越歌的残暴见怪不怪,对她能说出这样的话,也并不惊讶。 “只不过神殿毕竟隔了一重人,行事不便。”越歌微微皱起眉头。 “等任秋水神使回来了,一切都方便了。” “这话有理,你去催问一下任秋水他们,南方的事等张恪过去接手,凤台城才是重中之重。” 说了几句,王后的气儿也消了,本来也不是一个特别大的事,她烦的是别人竟敢不按着她的想法和要求走,她惯来喜欢要什么有什么,想什么来什么,张素忆亲自出马截了个糊,惹得她有些不痛快罢了。 好在卢辞会讲话,几句话把事情重点挪到神殿诸神使身上,张素忆也就显得没那么重要了。 张恪对他女儿不得不去神殿成为神女避开入宫的事,悲痛难抑,但对于已成定局的事情,他也无法再做更多。 王后他招惹不起,神殿他就招惹得起了么,王轻候他就招惹得起了么? 他谁也招惹不得,头一回他觉得,哪怕他已身居高位,但对很多事,依旧无能为力。 他私下里去见了殷九思,就在殷九思的那间草庐里,那天下着大雨,秋雨迅猛且急,豆大的雨点打在泥地里,溅的泥水沾满了张恪的衣空头襟,他跪在竹篱笆外面足足两个时辰,跪得双膝发软,头晕眼花,险些昏倒过去。 殷九思见他跪够了,才叫他进去,仔细算起来,张恪算得上是殷九思的半个弟子,张恪在他门下时,虽未称他一声师父,但在他身上学到的东西极多,否则他这官途也不可能走得这么顺畅。 张恪表明来意,殷九思果然不信,嘲笑他可是为了王后才肯跪足这两个时辰。 张恪泪含浊泪,声音嘶哑:“王后欲将小女收入后宫,为殷王享用,小女无奈之下才投去了神殿成为神女,避过此劫,下臣家中女儿众多,唯素忆是我最心疼的,王后行此毒事,下臣又如何能再为她做事?再者,当年若非大人你的收留之恩,我依旧不知在何处飘零,大人,朝中如今形势严峻,卢辞只手遮天,既有王后做他靠山,又有神殿替他撑腰,若大人再不出手,殷朝江山早晚毁在这佞臣与奸后手中,河间城两百余诸候,若再落到王后手里,那便是……半壁江山啊!” 他言辞诚恳,这番话倒也不是作假,而是令人痛心的事实。 殷九思看着他,叹了声气,没再多话。 这些天他一直忙于将上次从各地诸候征上来的人手安排妥当,避免被王后横插一手尽要了过去,如今大部分人手都已分派下去各处军中,也是时候回过头理一理这些事了。 他扶起张恪,道:“你当年虽只是一介书生,但有一身傲骨,我看中你也是看中这铮铮傲骨,可是多年的官场生涯里,将你这点最好的品质消磨殆尽,你醉心权术,不事正业,我一度对你极为失望。” 张恪羞愧地低下头,道:“大人教训得是,下臣,错了。” “你回去吧,此事我会考虑。”殷九思摆摆手。 “谢大人,大人,王后那方我已说好,若王后突然下旨让我前去,请大人不必多想,对付王后,不能硬碰硬,只能与虎谋皮,徐徐图之。”张恪道。 “那你今日还来与我说这些做什么?”殷九思笑了笑,“你都已经准备好了,不是吗?” “下臣此去,未必是能活着回来,河间城错综复杂,季铮更是老奸巨滑,下臣不愿让大人误会,希望大人能明白,下臣一片忠心,从未变过,哪怕傲骨不在,但心依旧忠于大人,忠于殷朝,只是世事多变,下臣许多事,难从心愿,不得不做出让您痛恨之举。” 其实,很难讲张恪是不是在说真心话,一部分原因,他是要说服殷九思,以免他去王后那里作梗,让他去不成河间城,可是也有一部分原因,他真的不曾忠于过王后,只不过,阴错阳差的,让王轻候给坑苦了。 而他去了河间城之后,到底会怎么做,会忠于谁,谁也不知道。 凤台城里哪里有完全听话的人偶呢,每一个人都是有着自己的盘算的,张恪未来会如何,只能等未来告诉众人。 殷九思看了张恪一会儿,最后什么也没说,挥了挥衣袖,让他离去。 张恪规规矩矩行完大礼,拜别殷九思。 殷九思望着在大雨里撑着伞离去的张恪,歪坐在竹椅里,脸上的皱纹仿似都更深几分,苍老深邃的目光不知在想些什么,像是看着很远的地方,又像是什么也没看。 跟王后作对,他殷九思死倒不怕,本也是一把老骨头了,离埋入黄土差不了几年,他怕的是他这一去,天下哗变,江山,尽归妖后。 这是他祖先奠定下来的基业,是他哥哥亲手交给他的责任,他本以为好好教导殷令,培养出一个称霸一方的王者,他便能安心归隐,世事无常啊,白养着这殷王了。 于是他沉沉地叹了声气,弯起已有些佝偻的背,捡起地上的柴刀,破着篾条,编着箩筐,一道一道,稳扎稳打,像是要将这殷朝的江山,也紧紧地箍住,不被外人夺去一般。 第二百零八章 双……双人浴? 第二百零八章 双……双人浴? 雨水滴滴答答,一连下了许多天,地都快要让雨珠儿砸出一个坑来,溅碎的水花扬得高高的,一把微微湛着冷光的短刀伸过来,接住雨珠轻轻一弹,那滴雨水似化作利箭般,直往对面的人心口射去。 剑雪连忙横剑去挡,却被这一点雨珠击退数步,手中长剑都险些被震落。 “方姑娘,好强的内力!”剑雪震惊不已,这等深厚的内力,怕是比一些练了几十年的武者还要恐怖。 方觉浅挑唇一笑:“你总是大意,太多破绽,我要取你性命,三招便够。” “方姑娘,我肯定没法儿跟你比的呀。”剑雪提着剑左挡右拦,被打得稀里哗啦七零八乱,手忙脚乱得毫无章法。 “哪怕是面对再强大的敌人,也不能自乱阵脚,要等待时机,看准机会,一招毙命!”方觉浅一边说话,一边旋转身形,像穿过雨幕的幽灵,不知怎地就来到了剑雪身后,短刀抵在他脖子上。 “是,方姑娘,剑雪受教了。”剑雪认输。 “比半个月前有进步,但速度不够,明日起,每日刺剑一千下,直到……直到能在眨眼之内,将落下的树叶切碎成碎末。” “唉呀阿浅,你对人家要求太苛刻了啦,每日一千下,那胳膊还不得废了?”花漫时坐在坐廊里望着他们两个大声喊。 “没关系的花姑娘,严师出高徒嘛。”剑雪想得真天真,等他真的开始每日一千下的刺剑时,就知道苦了。 方觉浅收回双刀,“今日就到这里,休息吧。” 花漫时见她走回廊下,拿着早就备好的干帕子给她擦头发,动作一点也不温柔,揉着她的脑袋像是揉小狗狗,一边揉还一边咯咯地笑:“你怎么不教我武功呀,我也不怕吃苦的。” “你不怕吃苦,我怕。”方觉浅让她揉得脑袋左摇右晃,话音都颤了。 “什么意思?”花漫时停下来,低腰歪头看着她。 “你难伺候呀,等下功夫还没练几下,你先哭起来,我还得哄你。”方觉浅诚实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忧。 花漫时便更大力地揉她如同揉小狗狗。 方觉浅一边求饶一边退,最后抢了帕子在手里,唬她不要再闹——当然了,花漫时是不会听的。 她在房中备下热水,这淋了大雨最好是要泡一泡,别让寒气留在了体内,方觉浅让她出去,她却说:“怕什么,又不是没看过。” …… “情况不一样,当时我昏迷着,现在我醒着。” “你怕羞呀?” …… 方觉浅不说话。 “不要怕,以后你这身子怕是早晚要被小公子看光的,我先占个便宜。”花漫时上手就开始扒她衣服,也不知她手怎么那么巧,方觉浅那么好的武功左躲右闪地都逃不过,被她扒了衣裳推进水盆里。 她羞耻万分地抱着双臂,坐在热水中,也不知是被热水熏的,还是羞的,两腮通红,粉嘟嘟的。 花漫时浇着热水淋过她后背,她的肌肤洁白似雪,完美无暇,细腻得像是自小就在奶水中泡着长大的一般,这看上去不是一个曾经受过苦的人该拥有的。 然后又认认真真仔仔细细地看着她背后的图腾,手指轻轻划过,边看边叹:“这图腾真好看,看久了,像是会被他迷惑似的。” “你……你看好了就出去吧。” “不要。”花漫时指尖还是顺着图腾纹路细细地勾着,那朱碧色交错的图腾在浸水过后,颜色鲜艳得更像是要活过来,花漫时说,“我看不出这是什么东西,不像动物,也不像是植物,更加不是文字了,感觉就是一大堆奇怪的图形扭曲后拼在一起的,你自己看过么?” “看过。” “你不眼熟么?” “不眼熟。” “没关系,不知道来历就不知道呗,反正好看就行了。”花漫时走到前方,看着方觉浅微红的双颊,笑话她怎么跟自己在一起这么久了,还这么怕丑。 方觉浅实力反驳哪里跟她在一起了啦? 花漫时说睡都睡了,你还矫情个什么劲?要不咱两泡个双人浴? 然后她就真的跳进来了。 方觉浅拦都拦不住。 她肌肤已算是白的了,可是跟方觉浅比起来,居然仍是逊色三色,这简直不可思议。 于是她羡慕得不行,直嚷嚷着明日要换一种凝脂膏使使,黑不溜秋的不好的——女人的话题,永远逃不过这些。 “对了,我差点把正事忘了,我还是很好奇呀,为什么小公子会挑中张恪呢,其实朝中也有不少其他合适的人选的。”花漫时一边把玩着水里的花瓣,一边好奇地问。 方觉浅被她直直地看着有点脸发烧,推着她转过去,拿着帕子给她擦着后背,一边擦一边说:“张恪是最完美的人选,去河间城的人,需要满足的条件太多了,自身能力就不说了,还要听王轻候的话,以及最重要的是,能让王后,殷九思,长公主,神殿,多方人手都同意。这些人当中,只要有任何一个人提出反对意见,就不可能成行。张恪是唯一符合这所有条件的,所以,只能是他了。” “原来是这样啊,那小公子这安排得还挺好的。”花漫时这才明白其中关窍,恍然大悟地点点头。 “也多亏了他早些时候就有准备,安下了张恪这么个棋子,不然的话,一时之间还真找不出合适的人。”方觉浅道。 花漫时转了转脑袋,看了一眼方觉浅,叹声气:“就是有些可惜了那位张素忆小姐,虽然咱们不太喜欢她,她也做过一些对小公子不太好的事,但总归是没真的下过毒手害过谁,却落得这么个下场。小公子心可真狠,听应生说,他看着张素忆走进神殿的时候,眉头都没皱一下呢。” “为她难过也没有用啊,又不能改变什么,不如平静接受。”方觉浅道。 花漫时转过身子来,双手扳着她肩头,认真地看着她眼睛,认真地说:“不是这样的,阿浅。” 第二百零九章 双……双人睡? 第二百零九章 双……双人睡? “嗯?” 方觉浅不解。 “小公子那号人咱们不提,单说普通人,我们面对很多无能为力的事情的时候,的确是做什么都没用,就像人有生老病死,谁也逃不离,可是,面对这些事,我们应该要抱有一颗柔软的心,怜悯与同情,并不是什么坏品质,我们要去试着感受他人的感受,倒也不是叫你做个圣母,对一切恶事都原谅,对一切人都好,而是……做人呢,还是要有一点善良的。” 说罢花漫时勾了勾方觉浅的下巴,挑逗着问道:“懂了吗?” 方觉浅别过脑袋逃开她魔爪:“那其实王轻候也是会有些同情和无奈的吧,只不过,他不想说,也不想太当回事。” “不知道啊,阿浅,你不要以为你已经看透了小公子,相信我,世上从来没有人看透过他。”花漫时浇着水洒在方觉浅脸上,“这可是过来人的经验哦。” “唉呀你别闹。” “我就要!” “别闹啦。” “偏不!” …… 方觉浅此刻有点理解了剑雪应对自己双刀的时候,手忙脚乱是什么感受了,花漫时这就把她弄得挺手忙脚乱,花漫时全身上下软得像块糍粑似的,摸一下都会变形一样,方觉浅生怕哪里下手重了伤了她,简直是处处受制。 两人在澡盆里折腾了大半天,满地都是花瓣和水渍,闹得水都快凉了,才纷纷起了身。 外面的秋雨仍在下,打在枯黄的梧桐叶上。 王轻候撑着伞在酣畅大雨里走进门来,应生接过伞收好,赶紧叫阴艳备了热姜茶驱寒。 花漫时慵懒曼妙地身子软在椅子上,俏声问:“公子这是去哪儿了?” “今日张恪离京。”王轻候笑道,“阿浅呢?” “你的小心肝让我折腾了大半天,折腾累了,这会儿睡着呢。”她故意把话说得这么模棱两可的。 王轻候接过阴艳递来的姜汤,还没来得及喝一口,先让花漫时的话给呛着了,瞪着眼睛看她:“好好说话!” “就是跟我在澡盆子里折腾了半天嘛,我又没骗你。”花漫时把头发甩到前面:“你看,我头发还有点湿呢。” …… “你以后,不要总是……嗯,不要总是折腾她。”王轻候憋了半晌,没憋出个好词儿,只能捡着花漫时的词用。 “那女儿家说点私密话,还要叫上你呀?”花漫时快要忍不住笑,瞧瞧小公子这着急样。 “叫上我也无妨啊,我也挺懂的。” …… 这倒是让花漫时无话可说了,也是,论起不要脸厚脸皮耍贱犯浑,谁又比得过王轻候。 于是花漫时哼哼唧唧两声,道:“这天天呆着家里,闷都闷死啦,等天气放晴了,小公子我们一起出去玩好不好?” “不去。” “阿浅要去的!” “……那就去城外找个梧桐树多的地方,秋日当看梧桐落叶才是。” “阿浅说要看秋菊,满山满野的秋菊。” “……据说城西有个花圃,种满了各色花卉,四季常有,秋菊也有的。” “小公子你这是鬼迷心窍了吧你!” “阿浅不是鬼,但我的确被迷了心窍。” “你干嘛去?”花漫时望着起身要走的王轻候。 “你不是说她在睡觉吗,正好我也困了。” “你给我回来,我不许你糟蹋她!” “你管得着吗你?” …… 画风,有点怪怪的。 但又感觉,没什么怪怪的。 反正方觉浅一翻身,就翻进了王轻候怀里,闻到熟悉气味,也没羞也没臊,迷迷糊糊地直接往他胸口深处挤了挤。 秋凉啊,冷啊,这里暖和啊。 并没有什么问题! 王轻候闭眼浅睡笑着拥紧她,自己身上还带着雨水的冷冽味道,正好需要她暖暖的香气来缓一缓,正好正好。 “你说,张恪是怎么让殷九思相信他的?”迷迷糊糊间,方觉浅挪了挪身子,挪了个舒服的姿势偎在王轻候心口。 王轻候呼吸均匀,手指隔着她里衣,轻轻抚着她后背中间那条性感又柔美的浅沟,说话有一搭没一搭:“你知道殷九思最大的缺点是什么吗?” “什么?”方觉浅仰头问他。 王轻候低头,看着她朱红的红唇,笑道:“太过忠诚。” “啊?” “殷王失尽人心,军心,民心,若不是殷九思这些年苦苦顶着,早就四分五裂,土崩瓦解。以他的能力,要想取殷王而代之并不是什么难事,那这殷朝也就不是如今的模样了,哪里还轮得着越歌兴风作浪?”王轻候啄了一下她红唇,声音低沉沙哑,有着莫名的魅惑。 “你是说这个啊,殷王是他的侄子,他不愿意做这样的事,也是正常的吧?”方觉浅退了些,觉得他气息有些灼热。 “不愿意?呵,那就等着看殷朝被一点点毁掉吧。”王轻候轻笑,“张恪能说服他的原因再简单不过,殷九思需要人手,以前他哪怕是对手中之人有半点怀疑都不会用的,如今依旧启用张恪,只能说,他已经开始感觉到,力量不足了。” “你也是看中了他这一点软肋,才敢让张恪去跟他表明忠心的吧?” “不错,他以为,世上的人,都像他那样忠诚,哪怕是不忠于某个人,也该忠于自己的信仰,忠于自己的国家。其实不是的,世上的人,大多自私贪婪,大多,不过是图一世太平享乐罢了。” “那你呢,你忠于什么?” “我?”王轻候笑了笑,眼中都浮起笑意:“我忠于我自己。” “真是自私的人啊。” “嗯,我生为游戏人间,生为享尽爱恋。”王轻候毫不介意方觉浅对他的点评,大手微翻,探入她里衣里面,触到她光洁又细嫩的肌肤,带起大片的灼热温度,又覆上了方觉浅殷红的双唇。 这双唇真好看,不涂半点口脂,依旧饱满诱人,红得娇艳。 “咣咣咣——” 外面又响起敲门声,应声扯着嗓子喊:“小公子,越公子来找你啦!” 狗嵬子! 你赶紧滚去给我喂猪! 方觉浅在他身下笑得弯了双眼。 “还笑,看我回头收拾你!” “就咱两的武功而论,还真指不定是谁收拾谁。” …… 第二百一十章 这人一变起心来呀,拦都拦不住 第二百一十章 这人一变起心来呀,拦都拦不住 王轻候说他暂时不搞质子的事情了,不代表他不搞别的事情啊?你看他刚刚就把张恪搞去了河间城。 生活中若是不搞事情,那该多么无趣啊——越清古说。 他隔三差五地就来王轻候府上赖着不肯走,一赖赖上一整天,就算是毫无意义地睡大觉,他也要睡在王轻候府上,王轻候烦不胜烦,烦得好几次想进宫向王后告状,能不能把越清古这王八蛋收走了啦! 这日越清古又半睡半醒,打着呵欠支着额头:“听说今儿月西楼神使把你这府上的白执书叫过去吃饭了,这看着,是要定下来了?” “不知道,又不是我喜欢月芷兰。”王轻候懒懒散散地搭着话,白执书最近是啥也没干,一心一意谈恋爱,谈到世界充满爱,他也不嫌腻死! “唉呀,想不到还是白家小哥本事大啊,月芷兰那样的刁蛮千金他都拿得下。”越清古乐道,“这要搁我,我肯定吃不消,一天不到我就能拍死她一百回,作逼!” 王轻候睨了他一眼,只笑,暗想着,可拉倒吧,你家越歌没好到哪里去,你怎么不去把她拍死? 像是为了证明越清古的话是对的,要一天拍死刁蛮千金一百回一样,公子府门口传来月芷兰的啜泣声:“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你别生我的气了好不好?” 这柔柔弱弱的声音,这可怜兮兮的小表情,这梨花带雨的委屈样,这还是之前那个刁蛮得趾高气扬的神使千金吗? 再看走在前面的白执书面色铁寒,不带半点表情,推开月芷兰冷色道:“月小姐请回吧。” “执书,我真的再也不会任性了,你就原谅我这次好不好?”月芷兰拉着白执书衣角,一步一挪地跟着他,哭得脸上的妆也花了,手背在脸上胡乱抹着。 “不必了,是在下配不上月小姐,这些天叨扰月小姐,还请勿怪。”白执书撇下她的手,大步往内院走去。 月芷兰在后面提起裙裾就追,哭着喊着她知错了,可不可以再给她一次机会。 众人纷纷惊掉了下巴,这是怎么回事? 花漫时看稀罕物件儿似的从屋子里瞠目结舌地跑出来,这还是之前的白执书吗,还是之前的月芷兰吗?这是太阳打西边儿出来了? 王轻候远远看了一眼方觉浅,方觉浅耸耸肩,她就说过的,总有一天,白执书的耐心会被磨光的。 后院里传来月芷兰撕心裂肺的哭声,这哭声比之当日她差点被王轻候打死不遑多让,只听得她敲打着白执书的门,一遍遍地求他不要生气,一遍遍地道歉。 “唉,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越清古摇了摇头,叹声气。 “有你什么事儿?”王轻候听他这不痛不痒的感概好笑,里面月芷兰就是哭死了,他越清古也未必有几人真心怜惜在。 越清古便也不装模作样了,靠近王轻候不怀好意道:“这月芷兰手里可是有你们的秘密的,再说了,你不怕白执书不要她了,得罪了月西楼?月西楼要是知道自己女儿受了这么大委屈,怕是不会放过你们啊。” 王轻候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在你眼里,我是一个需要靠牺牲手下一生幸福,来换得片刻无虞的废物?” “这倒不是,就好奇嘛,想知道你怎么办?” “她怎么来,我怎么接,再说了,我有把柄在月芷兰手里,你以为月西楼就没有死穴在我手中?”王轻候扬眉笑了笑,“谁死得惨一点,还不一定呢。” “你小子……说,藏了什么后招?”越清古勾肩搭背搭上王轻候,他是真不怕死,也是真不长记性,王轻候跟他关系何时这么好?他偏生不怕死一般往上凑。 王轻候也是好笑,反过手搭在他肩上:“后招是有,但是告诉你了,不就没威力了?” “别啊,我又不会说出去。” “以后你就知道了,现在急什么,我们家要开中午饭吧,一起吃吗?” “好啊,要不你再给我弄一次你那个糖醋小排?” “想得美。” “小气鬼。” 到饭点了,月芷兰还跌坐在白执书门外,一动不动,只痴痴地望着里面。 但是白执书呢? 白执书早翻了窗户出来,出现在饭桌上。 众人不得不感概,这死了心绝了情的人,实在是毒了。 八卦的花漫时忍不住小声地问:“你们这是什么情况,你给她下蛊了吧?” 白执书大口中嚼着饭菜,也压低声音:“没有,其实前两天我就跟她说开了,她一直不肯相信罢了,觉得我肯定会回去找她,就跟以前一样,但今日她约我去月西楼神使那儿吃饭的时候,我没去,她就知道出事了,在路上堵着我问为什么,我说不为什么,我不喜欢她了,她就……就这样了。” “哦。”花漫时听得半懂不懂的,继续问:“那前两天,你怎么就突然想开了,要跟她分开啊?” 她这姿态实在是像极了街头巷尾爱嚼人舌根的婆子姨娘,看得方觉浅忍不住低声笑。 “笑什么笑,你不想知道呀?”花漫时戳她胳肢窝。 “凶什么凶,你问你的,她笑她的。”王轻候顶回去,又给方觉浅盛了碗汤,越清古见了他这小动作,目露惊奇,今日这太阳,绝对是打西边出来的,绝对的! 方觉浅一边捧着汤喝着,一边听白执书讲故事,白执书看这一屋子人满是期待的眼神,也哭笑不得,只能如实说道:“前两天我去陪她吃饭,她说她要拍黄瓜,我没听清,点成了炒黄瓜,然后她就跟我闹,说我不在乎她,一点也不把她的话放在心上,让我滚。我听着听着,就对她说,那我滚了,咱两结束吧,接着就走了,一直到今天。” “就这么个小事?”花漫时有点没反应过来。 “就这么个小事。”白执书肯定她耳朵没听错。 “奇怪呀,以前这种小事,你肯定就包容了,你说的嘛,男人嘛要包容,哪有女子不使小性子。”花漫时揶揄道。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那一刻看着她那副样子,一点感觉都没有了,以前觉得她使性子是娇憨可爱,现在看,全觉得她不可理喻。”白执书捡起筷子继续吃饭,说:“肯定有人要骂我人渣什么的,随便骂吧。” 第二百一十一章爱与不爱,一瞬间的事情 第二百一十一章爱与不爱,一瞬间的事情 人在离开另一个人的时候,其实未必会兴师动众,就像白执书离开月芷兰的时候一样,月芷兰只是耍了以前她曾经耍过无数次的小脾气,以为白执书也会跟平时一样,哄一哄她,让一让她,由着她闹腾任性。 但没想到,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常里,白执书就离开了她,甚至没怎么花时间下决心,只是站起来,拍拍衣衫,就此别过,你请保重。 自此,就消失在月芷兰的生命里,连痕迹都不给她留下,仿似不曾来过。 方觉浅与王轻候早就看到了他们的结局,所以并不奇怪,也不震惊,唯一好奇的大概不过是,月芷兰会如何? “应生,盛点饭菜给那位月小姐送过去,再告诉她,白执书已经不在府上了。”王轻候对应生道。 “我也在想,找个地方躲两天,清静清静,我想去抉月那儿。”白执书没心没肺大口中吃饭,一点伤心的样子都没有,这是真被耗干了所有的热情与喜欢,连伤心的地方都不曾有了。 “去越清古那儿吧,抉月那地方鱼龙混杂,我怕你一个不慎,又栽跟头。”王轻候笑道,又看向越清古:“行不行啊?” “行啊,我那地方反正没人住,多的是空房,白小哥你来了随便住。”越清古爽快地答应。 “多谢,那就打扰了!”白执书拱了拱手。 “客气。”越清古看着乐呵呵的白执书,心想着小子你来了,我不从你嘴里榨点王轻候的干货出来我能放你走? 像是看穿了他的想法,王轻候悄声跟他说:“别指望从他嘴里套话了,他就是一白痴,什么都不知道。” “王轻候!”越清古气得拍桌子。 王轻候笑着吃饭不理他气急败坏,听到后面传来瓷碗被摔破的声音,伴随着月芷兰的哭喊:“他去了哪里,你们是不是帮着他躲着我,你说啊!” 再就是应生战战兢兢地声音:“不不不不是的,月月月姑娘你冷静点,我也不知道白公子去哪里呀,我我我真不知道!” “找应生撒什么气?”花漫时向来护短得很,听得应生这委屈可怜的声音,扔了饭碗就冲过去,指着月芷兰骂道:“你自己作,作天作地的,把人作没了,冲应生发火有什么用?还不知悔改,还在这里迁怒他人,你就是活该被人抛弃!我同为女子我都不心疼你,一天天的,一会儿这样一会儿那样,白执书就是个泥人也被你整出三分火气来了!” “我……我知道错了。” “可拉倒吧,那天晚上,就在这院子里,你是不是说过你知错了?你是不是说过你以后都不再任性了?后来呢?你不过是仗着白执书喜欢你,才敢胡作非为,不把他当人看,现在他不喜欢你了,你可赶紧收拾收拾自己,好好过你自己的日子去吧!以前没有他的时候,你就没活过吗?” 嘴硬心软的花漫时,嘴上虽说着骂人的话,但总还是劝月芷兰打起精神来,别在这儿要死要活的。 月芷兰擦了擦眼泪,眼神惶恐无助,又强行打起精神:“对,他一定不喜欢我这样,我,我不哭了,不哭,我要去找他,告诉他我真的知道错了,我离不开他。” 她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往外走,跌跌撞撞。 白执书就站在门后看,也没有出去扶一下她,以前是月芷兰轻轻磕着哪里,他都心疼得不得了的。 果然爱与不爱,也就都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已。 方觉浅走到他身边,与他一同望着跌跌撞撞的月芷兰,望着那个刁蛮骄傲的千金大小姐此刻狼狈而落魄,哭天喊地地只求心上人回来,听她一句道歉。 “你对她真残忍。” 方觉浅轻声说,可不是吗,世上残忍的事有那么多,给一个最极致的爱过后,又将她抛弃,应该算得上最残忍之一,就好似给她造了一场不真实的梦,梦里的一切美好得让人沉沦不愿醒,然后再亲手打碎这个梦,梦里的每一个碎片都可以化作利刃,将人伤得体无完肤。 白执书一直望着月芷兰离开公子府大门,不着痕迹地收回迈出去了一小步的脚,才慢慢说道:“希望以后她会遇到一个更好的人吧。” “你明明知道,世上应该不会有人再像你一样,宠着她惯着她了,这句祝福更残忍虚伪。” “方姑娘你说话,总是这样直接吗?” “对啊。” “那难怪小公子喜欢你。” “哦,怎么说?” “小公子身边的人,都太会说话了,能把最血腥的事情用话语包裹得圆润美好,将罪恶也润饰得美妙动人,他几乎没有什么可以说真心话的人,看来方姑娘是。” “他对我也未必说真心话,只不过,我能看穿他的谎话。” 白执书不再说什么,只是收拾简单的衣物就去了越清古府上,看这架势怕是要住上好一段时间。 等他走了,王轻候才找到方觉浅:“走吧,干活了。” “你这么怕白执书知道他惹出的窟窿有多大?”方觉浅好奇道,不惜把他送走,也要瞒着他。 王轻候只道:“并不是怕他知道,而是不想他因为觉得愧对我而回头去找月芷兰复合,你信不信,他现在已经开始后悔了?” “信,他今日站在门后看了月芷兰许久,如果我不是我出现,他应该上去挽留了。”白执书以为他收回的那一小步瞒过了方觉浅,事实上,没有谁的小动作能瞒过她。 “对,月芷兰当然不可怕,可怕的是月西楼,趁着这会儿月芷兰还不会把一切抖出去,我们先行动手吧。”王轻候扭了扭手腕,笑声道,“先下手总是为强。” 方觉浅见了笑:“你这架势,说得好像是要去杀了月芷兰似的。” 王轻候也笑:“如果杀了她就能解决所有麻烦,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可惜不是啊。” “说来,你一直在等他们分开吧?”方觉浅歪头瞧着他。 “是啊,不等他们分开,我怎么好下手?到时候白执书肯定又来求情,烦死个人。”王轻候握紧方觉浅的手,低头笑看着她:“这次玩的有点大,你怕不怕?” “我向来不知怕的。” 第二百一十二章 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第二百一十二章 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钱 对于普通人来说,喜欢一个人是这样容易,放弃一个人也是这样的容易,故而才显得那些山盟海誓永不相离的爱情,那般动人。 漫长日子里的乏善可陈,琐碎无趣,都令人对生活感到乏味窒息,在这乏味窒息的日子里若是突然出现一个如月华如彩虹的人,那这个人很容易便成为信仰成为支柱,成为不可替代的独一无二。 月芷兰就是这样,自小她便是要什么有什么,娇纵得无法无天,一开始她也认为白执书对她是理所当然,她生来便该这么被人众星捧月着宠溺,所以从不认为白执书给她的宠溺是过多的付出,是本不该他承受的委屈和退让。 月芷兰她又不是越歌,并没有那等福份享尽天下独宠。 她回到家里,甚至都不敢跟她的母亲月西楼说起白执书抛弃了她的事,她害怕她的母亲惩罚白执书,她惯来是知道的,神使月西楼对伤害了她女儿的人,从不手软留情。 但这一回,她希望她的母亲留情。 只是一双红肿的眼睛瞒不过月西楼,月西楼追问之下,她也只敢说,“执书说他在凤台城待得太久了,应该要回去了,不然的话,会被责罚的,我是难过他要离开,才哭成这样的。” 月西楼这才放下心,抱着她的宝贝女儿哄道:“娘还以为你出了什么事,可吓死我了,没事的啊,我不让他回去就行了,给他在凤台城谋一个官职,这样,他就能一直陪着你了,好不好?” 月芷兰眼睛更加忍不住,哗哗往下流,咬着嘴唇点点头,只是她心里清楚,这一次,怕是白执书留不住了。 白执书呢? 白执书在越清古的府上晒着太阳抓着蚂蚁——他现在觉得蚂蚁都比月芷兰有意思。 越清古踢了一脚他屁股:“我说,你就一点感觉都没有?” “什么感觉?” “月芷兰啊。” 白执书放下逗蚂蚁的木棍坐在地上,双手撑着地面,仰头看着越清古:“要说一点感觉都没有,也是不可能的,但是最大的感觉是,一身轻松,以前就像有一块石头一直压在我胸口,连呼吸都要小心,就怕哪里惹得她生气,现在嘛,你看,我蹲地上玩泥巴逗蚂蚁,也不怕被谁说了。” 越清古挨着他坐下,万分好奇地问:“我请问一下,是不是跟着王轻候的人,心肠都这么硬的,前一天还喜欢得死去活来,第二天就能把人弃之脑后了?” “你是在担心方姑娘么?”白执书不怀好意问道。 越清古倒也大方:“对啊,我就是担心她,不会哪天王轻候也跟你这个负心汉一样,转头就走吧?” 白执书……微微一笑。 “你笑什么?”越清古心里发毛。 白执书……拍拍他肩。 “你的担心是对的,我们家小公子,那绝对有可能做出这样的事。” “嗯,果然禽兽都是成群结队地出现的。”越清古深沉地点点头。 “不过你放心啦,我看我家小公子,对方姑娘蛮好的,以前从来没见过他对谁这么好过。”白执书于事无补地安慰。 “嗯,这样的话,背叛起来也更致命,就像你对月芷兰。”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哦。” “你到底是不是你家小公子的下人啦!” “那下人也不能昧着良心说话嘛!” “唉呀愁死我了,我要去找王轻候那只禽兽,盯紧他,至少别让他把方姑娘吃干抹净了,那就真的亏大发了,唉呀愁死了愁死了。”越清古一边碎碎念一边起身要去找王轻候。 白执书看着好笑,等越清古走远,立刻起身弹跳而起,跃到了越公子府后方的小院里。 要说这越公子府啊,那真是气派得不行,王轻候的公子府跟这比起来,简直可以用寒舍来形容,毕竟王后不舍得越清古受苦,什么好东西都往这里堆,当真是堆金砌玉般的豪华,除了太过空洞,没什么人气外,这里几乎完美。 也怪不得没有人气,越清古这个主人都宁可去睡王轻候府上的硬木板,也不肯在这里多留片刻,除非有什么迫不得已的事情,他才会回到这里来。 但这都不是最紧要的。 最紧要的是,这处地方,怕是全天下唯一一个不会被人监视的府邸了。 谁敢监视王后的心头朱砂,靖清候? 王后更不会了,她是那样的喜欢越清古,相信越清古,自然不会怀疑他会对自己有任何叛变之事。 唔……其实监视的人……也是有的啦。 白执书一路摸索来到后院,找到了一个煮饭的厨娘,厨娘见着他点点头,递了一碗甜酒给他,爽朗地笑道:“小伙子渴了吧,喝吧。” “谢谢婶子。”白执书大口咽下,抹了抹嘴巴,冲她点点头谢过,便是又继续吊儿郎当地闲逛着。 走到无人的角落张嘴吐出一个白色蜡丸,掰开蜡丸,里面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一个字,妥。 白执书将纸条放进嘴里嚼了嚼,皱着眉头咽下去,又把蜡丸壳子用土埋好,确认无误了,才又大摇大摆地在越公子府上逛了起来。 妥的是什么呢? 妥的是自朔方城征来的那三万五千人。 不说朔方城那位神机妙算的江公,以及老谋深算的朔方候,单说王轻候,他能就这么平白无故地送三万五千人给殷九思?就能这么心平气和地毫无怨言地任人宰割?殷九思出了个这么毒的计要消耗众诸候的力量,他们就没有半分预备? 怎么可能? 他们又不是圣人。 这才是真正长时间的博弈,这三万五千人,就是一枚埋在凤台城的雷,只看哪天,春风吹过,春雷惊天。 这批人不能跟王轻候直接联系,没有人会愿意在殷九思的眼皮底下联系王轻候的,也不让抉月知道,他知道了怕是要想尽一切办法瓦解王轻候的疯狂举动。 最安全的换信地点,越公子府。 谁让天底下,除了王轻候没人敢在这里安插细作呢? 可怜的越清古就这么被蒙在鼓中全不知情,还成天呵呵傻乐地要跟王轻候一起合伙搞事情。 这样的小伙子,哪天被人卖了都是要帮人数钱的。 第二百一十三章 人间,又岂是天堂 第二百一十三章 人间,又岂是天堂 人们经常说,明天与意外,你永远不知道哪一个先来,以此句警醒世人珍惜当下,活在此时。 意外若来得让人有准备,这个词儿也就那么精妙了。 王轻候携着阿浅刚想对月西楼做点什么,没想到,月西楼先动了。 她倒不是为了她的女儿月芷兰找谁麻烦,毕竟她是神使,除了关心她闺女的那点儿女情长外,她更关心的是神殿,是殷朝,是这片大陆所有人为之疯狂的权力和利益。 每个人都是如此,不如此的人,早就活不成了。 神殿中有一个不成文的规矩,昭月居那地方,神殿中人不得踏足。 哪怕昭月居与神殿关系匪浅,但是这个规矩从无人打破,这是保持着神殿外表光鲜正义的基本要求,暗着行苟且之事无所谓,面子必须要漂亮。 月西楼也不例外,她要见抉月公子,只能请人带话,约他余庆楼一叙。 抉月公子对这种邀请倒也不惊讶,毕竟神殿中时常有人想见他,他先是整理了一番月西楼的情报事务,做好了准备,以免她问起什么话时,自己应答不上。 但是月西楼问抉月的这个问题,他无论如何准备,都不可能给出答案。 月西楼保养得当的双手仍泛着光泽,微微交握地放在膝上,左手食指上的神使戒环泛着冷光,她轻抚了下戒环,问抉月:“敢问抉月公子此处可有第八位神使的消息?” “并未听说,不是说,第八神使只是传说,都不一定存在吗?”抉月笑着摇头。 月西楼摇摇头,道:“第八位神使并非传说,而是真实存在的,此事神殿中知道之人甚少,我也是无意间才知晓,不瞒抉月公子,第八位神使,或许已经出现了。” “西楼神使想说什么?”抉月的心提起来,不由自主地想到了方觉浅。 月西楼道:“想来抉月公子也知道,八神使皆会占天算卜之术,我也不例外,前些天我照例算卦之时,算出了此事,颇为震惊。又素知抉月公子你消息灵通,故尔前来相问。” “我并未听说过有关此事的任何风声,西楼神使会否算错了?”抉月神色微微严肃。 “我也怀疑出错了,毕竟第八位神使一直只是个传说,神枢大人我们至少是见过的,知道有这个人在,但是第八神使,我们别说过见他,连他是男是女,是老是少都不知,只是听说,他是神枢亲自指定的最后一个人。” “也就是说,此人在神枢心目中的地位,甚至要高过你们这七位神使?”抉月问道。 “不错,最重要的那位神使,又称叫圣使,任秋水与虚谷两人在神殿里斗了这么多年,无非就是想争这个名头,因为圣使,是最有可能继任神枢的人。”月西楼笑了笑,说道:“这些抉月公子你是知道的。” 抉月点点头,这种在外人看来是秘辛的东西在他这里并不算什么,他也的确有圣使之说,圣使虽没有似神枢那样高的地位,但却可以统领其余七神使。 “若这位神使归位,咱们这些人天天的这些明争暗斗,反倒成了个笑话了。神殿里头是什么样子,抉月公子你最清楚,任秋水喜处子,虚谷爱娈童,这两个在神殿中最有权势的人,恰好是神殿里最不上台面的。” 月西楼说着抚过神使戒环,目光也微垂,低声喃喃似自语般:“不过,至少各自为主,我倒也不曾受制于他们过。” “所以,西楼神使的意思,是希望这八位神使归位,还是不希望?”抉月问道。 “这不是我希不希望就能决定的事情,天命从不可违,我等顺势而行罢了。我只是想提前打听打听这人是谁,也好提前准备。” “那西楼神使,定是已有线索,才找到在下吧?”抉月又问。 “不错。” “请讲。” “此人是个女子,年轻女子,年纪不会超过十八岁,她既是神枢大人看中之人,那她必定聪明无比,因为神枢向来不喜笨人,看看神殿里其他几位神使你就知道了。而且此人必定背负着某种使命,否则神枢让她多年不现身。她是悬在我们七人头顶上一把剑,若我们犯下大错,此人便剑落而下,指向我等。” 月西楼慢慢说着,抉月静静听着。 但他的内心翻涌起惊天骇浪,几乎要摧毁他所有的理智。 他笑了笑,不着痕迹掩去眼中的仓皇,道:“既然卦象上显示许多,难道未曾告诉你,她到底是谁吗?” “未曾。”月西楼摇头,“不瞒抉月公子,我都怀疑,此卦象是神枢故意放出来,警示我等的。若真如此,那他不愿意告诉我们的事,我们便永远也不可知道。” “不知我能为西楼神使做些什么?”抉月低头喝了口茶,慢声问道。 “此事神殿不能出面,以免触怒神枢大人,想请抉月公子帮我看一看,这天下符合之人,有多少。” “怕是难以计数,年轻聪明的女子,天下不止千万。” “若是容易,我又岂敢劳烦抉月公子大驾?” 抉月笑了笑,说:“在下尽量去试,若无结果,也请西楼神使勿要怪罪。” “这是自然。” 送走月西楼,抉月久坐在雅间里半晌未曾起身,端着一杯茶,茶凉了都未放下。 有人轻叩门,走进来一个身形臃肿,面色和善之人,“抉月公子。” “余老板。”抉月回过神来,放下手中茶杯,对此人打了声招呼,此人为余庆楼老板,余有涯。 他还有另一重身份,神墟七长老之一。 若非那日抉月在神墟见过他,无论如何也料不到堂堂余庆楼的老板,会是神墟中人。 “抉月公子似有烦心事?” “小事而已,多谢余老板关心。” “若有用得上神墟的地方,请尽管开口,神墟并不想与抉月公子为敌,只想结为好友,这您是知道的。” “谢过余老板好意了,但神殿之事,岂可找你帮忙?” “这倒也是,如此一来反倒会让抉月公子你为难,不过神墟倒是真有一事想请抉月公子你帮忙。” “说说看。” “下个月神墟有一场盛会,届时七神使皆会出席,倒也不是大事,就是神墟众人聚一聚,再比武切磋,拔得头筹者将有重赏,说来也不过是鼓励神墟众人勤奋练武的小手段罢。此次盛会想请方姑娘前来观看,我等知道抉月公子你不放心,所以,便想着,不如直接由抉月公子你带着方姑娘来,如何?” “不如何。”抉月想也没想就回绝,抬眼看着余有涯那张总是笑口常开,憨厚富贵的脸:“我不会让她去的。” “话我已带到,抉月公子你心里有个数就行。”余有涯还是笑着,小眼睛都笑得眯成了一条缝,“抉月公子手段通天是不假,但神墟也不是那般好说话的地方。” “当然不好说话,神墟,可是魔鬼地狱。” “人间,又岂是天堂?” 第二百一十四章 月西楼的旧识 第二百一十四章 月西楼的旧识 有一些人拥有很多很多东西,比如财富,比如美人,比如权势,还比如野心,但是他们好像永远也得不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像抉月,像越歌,像很多这凤台城里的其他人。 抉月已经很久没有这种疲于应付的感觉了,之前不管什么事,他都能轻易化解,但是好像最近的事,是一张遮天的网,正慢慢地笼下来,他就站在网中央,或者说,他就看着方觉浅站在网中央,却毫无办法,不能逃脱。 不管是神殿,还是神墟,都有一股很强大,强大到恐怖的力量,慢慢地要把她推出来,好像这股力量,不是人力可抗,他更像是一个让人绝望的词,命运。 同样永远也得不到自己想要的东西的人,还有月西楼。 她辞别了抉月回到神殿后,并没有回自己的宫殿里,而是去了神殿中很是僻静的一处破落之地,这地方放在王宫中,那就是冷宫一样的模样。 这破落地方连下人都没有,脱了漆的大门随着秋风吱吱呀呀地响着摆动,满身富贵的月西楼站在这种地方,显得极是突兀,格格不入。 昏暗的殿中有一人正坐在草席上,旁边堆着大量书籍,有一些都已经翻烂了,书角卷起。 月西楼站在门口看着这人,叹了声气:“神殿里有那么多好地方,你偏偏要住这里,你这是跟谁犟呢?” 那人抬头看了一眼门在秋阳里的月西楼,十多年过去,她依旧是美人,只是越发有成熟风韵。 他低下头看书,应声说话,声音极是安静平和,像是入定多年的老人,“这里安静,你又来做什么?” “我去把风声放给抉月了,此来是多谢你告诉我第八神使的事,我功力不如你,算不到这样的天机,多谢你。” “你谢的是我帮你渡过危机,而非谢我帮你算到第八位神使。” 月西楼走过去,坐在他对面,琉璃蓝色的长袍铺在地上,越发衬得这里破落寒酸,她似是质问般地说道:“鲁拙成!这么多年过去了,你到底还在恨我什么!” “我并未恨你,是你自己心魔已生,不再纯粹。” “心魔已生,不再纯粹!全天下,全神殿中就我一个人是这样吗?你看看吧,你睁大眼睛好好看看,这神殿中的人,哪个不是活得冠冕堂皇,哪个不是为了一己私欲为所欲为!我凭什么就不能去争,去抢?我凭什么要让我的女儿跟着你过得清贫,一无所有!你自己要一心供奉神明,不肯与我一起,甚至要与我断绝关系,你怨得上我吗?芷兰长这么大,你见过她几面?你知道她喜欢什么?你知道她心上人叫什么吗?鲁拙成,你才是最自私的那个人!” 不知不觉的,月西楼脸上淌起了泪水,她已很多年不来这里,不论是伤心也好,开心也罢,顶多只是朝这里望一望,绝不来见他,怕的就是一见他,便如此时,忍不住声嘶力竭地质问他,埋怨他。 她是神使,高高在上的神使,岂可如个怨妇般? 鲁拙成握书的手紧了紧,然后又缓缓松开,平静无波有如枯井的双眼静静地看着有些癫狂的月西楼,她眼里的泪水一如十几年前他们争吵过后时,流出来的样子,只是以前那双眼睛纯粹而善良,如今已只剩下算计。 那些阴谋催生她眼角的皱纹,诡计带走了她曾经的天真。 最后鲁拙成只是低下头,翻过一页书,说,“道不同不相为谋,西楼神使请回吧。” “你!”月西楼恨得牙关作响,紧抿着嘴看着他半晌说不出话。 然后她擦掉脸上的泪水,眼中只剩下漠然,恢复了她平日里那高高在上的神使气势,问着鲁拙成:“你是否还有事瞒着我,第八位神使,你是不是知道是谁?” “不知。” “不可能,当初神枢还未闭关之前,最信任的两个人就是你跟于若愚,他肯定会跟你说些什么的!” “神枢尊者闭关是三十年前的,这第八位神使年纪不会超出十八,中间最少隔了十二年,难道你认为,这十二年之间,我见过神枢尊者?” 月西楼不说话,也的确是这么个道理。 “若我真的见到尊者,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你们六个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告诉他,让他看一看,如今的神殿变成了什么样子,要让他亲手把你们这些败坏神殿名声,借着神殿之名行穷凶极恶之事的作恶之徒送上绞刑台!” “你就这么恨我?”月西楼难忍心碎,声音都颤栗。 鲁拙成气息都在微微发抖,匀了下气,他才说:“我恨不是你,我恨的是这些毁掉神殿根本的人,你扪心自问,你有多久,没有跪在神像之前,焚香颂经了?” “那都是些虚伪的形式!” “连形式都不愿意做,你让谁相信你内心真的虔诚?” 月西楼别过头,不再看他,撑着身子起来转身就要走。 走之前她又听得鲁拙成对她说:“别忘了,你们能有如今这一切,靠的是什么,至少,你们该心怀感恩。” 月西楼又消失在了门口的秋阳里,就像出现在鲁拙成生命中,又消失了。 鲁拙成手里的书掉落在地,十六年了,十六年来,她竟只是因为这个原因,才肯见自己。 月西楼的确会占天算卜,不过她算的是自己有一场大劫,这场劫,跟神殿中人有关。 她细细算去,现如今神殿里能对神使造成这么大威胁的人,只有第八位神使。 可是第八位神使她算不出,非但算不出,算多了还伤了自己,于是她不得不来求助精通占卜之术的鲁拙成,看所料是不是当真。 鲁拙成虽对她有怨,有恨,但终不忍见她有危险,一卜占得,八神使将归位。 除了月西楼跟抉月说的那些,倒也的确还有些其他的,比如此神使与神枢大人关系匪浅,世上似乎唯她知道,神枢此时身在何处,比如,此神使归位之际,天下,风云变幻。 更比如,此神使现身之时,便是她的死劫之日。 鲁拙成当年的确是最得神枢信任的神使,神枢还未归隐之时,他常常侍奉左右,神枢极爱他灵台清明,灵魂纯粹,只是当神枢归隐,他这样的人便注定沦为祭品,再无人问津。 有时候鲁拙成也会想,神枢为何还不归来,再不归来,这神殿可就真的要毁了。 世人敬仰的神殿,早已不是当年的神殿了,人们还未知,可是,他知,聪明的人,都知。 第二百一十五章 预料之外与预料之中 第二百一十五章 预料之外与预料之中 就在月西楼与抉月交谈之时,方觉浅低调潜行地潜入了卢辞府上。 她还未知有些事情正在慢慢发酵,爆发之时她将措手不及,她懵懂勇敢地行过死荫之地,浑然未觉。 卢辞端了好茶好点心,招呼她坐下:“方姑娘此来何事?” 方觉浅咬着点心喝着茶,笑道:“白执书跟月芷兰掰了,你家小公子防范于未然,要对月西楼神使来先下手为强。” “小公子总是这样,方姑娘说说看,小公子有何想法。”卢辞笑道。 “当初呢,因为上谷城征丁暴动之时,张恪险些被查办,王轻候为了安下张恪这粒棋,就做了个局,让月西楼救下了张恪。月西楼说张恪的命理可以镇住摘星楼的凶煞之气,王后一听,就把他留着了,这事儿你知道吧?”方觉浅擦擦嘴,缓缓道来。 卢辞点点头:“倒是晓得的,我也感概张恪真是命硬,那次我都以为他是必死无疑了。” “但其实,月西楼骗了王后,张恪的命理根本不是她说的那样,他若有真有那样的命理,早就被人杀了。”方觉浅笑着说道,只是笑容有点落寞。 是啊,这是她推论出来的结果,她好像对这种事情,很是了解的样子呢。 若是在什么时候,她手握犀牛角,也能算出一卦来,怕是要吓死王轻候,也要吓死自己。 “竟有此事?”卢辞微惊,“那月西楼可是在欺瞒王后,这罪行可不小啊,就算她是神使,也不能如此行事的。” “嗯,当时我我说这些给王轻候听的时候,他面无表情,只说很好,想来,他当时就想过,要把这个把柄拿着,以防哪天对付月西楼的时候可以用上。”方觉浅心里微微叹,王轻候那样的人啊,心思真是太坏了。 卢辞也叹,叹道:“小公子总是深谋远虑,有时候,我真的看不透他在想什么。” “你把这事儿跟王后说说,王后要怎么对付月西楼那是她的事,但至少要让月西楼暂时无睱顾及月芷兰的这点小女儿情怀,让白执书趁这个空当南下回去朔方城。”方觉浅说了打算。 “如今的确是个好时机,张恪大人已去往河间城,王后对他很信任,绝不可能在此时将他召回,我已按小公子的吩咐往南方各地诸候都派了王后谕旨,告之他们张恪大人将到,让他们准备迎接,如若突然换人,怕是要心不稳,王后不会如此行事。更何况,此事责任全在月西楼身上,张恪按说,是毫不知情,我去与王后说明情况,她不会对张恪大人如何的。”卢辞道。 方觉浅歪头笑看着卢辞:“如今卢大人在王后面前说话,很管用嘛。” “若不管用,岂不是要浪费了小公子用尽心机把我送到王后身边?”卢辞也笑,“王后行事虽然诡诈多变,但我与她相处得久,也能摸清点她的心思,方姑娘放心吧。” 方觉浅点点头,道:“那就好,辛苦你了。” “份内之事,岂敢言苦,倒是辛苦了方姑娘,跟在小公子身边,怕也是很不容易吧?” “还好啊,感觉没什么不容易的。”方觉浅想了想,的确没想起什么不容易的事。 但其实,她所经历的一切事,都挺不容易,也就她这直愣愣的性子,不知道什么是苦。 卢辞便不再说什么,只是将桌上的点心往她跟前推了些,道:“这是宫中赏的,外面难得一尝,方姑娘喜欢不妨多吃点。” “好嘞!”方觉浅也是真不客气。 但卢辞非常清楚,他的小公子目的绝非于此,只是还有些什么其他的,他却猜不到罢了。 动一位神殿神使,于抉月这样的人来说,并非是不可行之事,但是对王轻候这样的质子来讲,那就是在胆大包天地玩命。 所以他才跟方觉浅说这一回玩得有点大。 以前顶破天去也就是诓一诓神使,骗一骗他们,真的敢在他们头顶上动土,让他们身险危机,他却是要三思而后行的。 月西楼此处是他等了多时的机会,没想过要一下子把月西楼毁掉之类的,只是看不顺眼王后越歌身边,神使聚拢得越来越多。 王轻候不喜欢他的对手太过强大。 越歌与卢辞“闲聊”时,卢辞说起张恪的事,越歌倒也未大发脾气,只是闲闲散散地冷笑了一声:“这倒有意思了,月西楼先是救了张恪,然后又收了张恪的女儿成为神女放在神殿,怎么着,她对南方诸候各地,也有兴趣不成?” 卢辞没曾想到越歌会往这方面想,但脑子转得也快,低首道:“娘娘圣明,这般说来,怕是神殿……” “嗯,朝庭与神殿向来水乳交融,但谁知道是不是有人别有用心呢?”越歌把玩着指甲,细细长长的手指叩着桌子,叩得轻轻作响。 她转过头看着卢辞,“殷安快回来了吧?” “长公主殿下大概还有半个月就到凤台了。” “既然是神殿的事,就让殷安这位大祭司去对付小神使吧,你到时候记得将此事告之殷安,以她叔叔殷九思对神殿的不满,想想都有好戏看。”越歌笑得纯真烂漫,半点不似在讨论阴谋。 “那月西楼,娘娘还用吗?”卢辞只关心这个,这才是王轻候小公子想知道的结果。 “用呀,为何不用,但不重用。摘星楼之事,等任秋水回来就全交接给他,若月西楼问起,便说是我的意思,她本是想借着这摘星楼的功绩奠定在神殿里的巨头地位,与任秋水平起平坐的,现在,她想想就好了。” 月西楼一卦的确算到了会有一劫,却猜测会是第八位神使将现身对她不利,但她算少了一个人,殷安。 久不在凤台城的长公主殿下殷安,她是神殿大祭司,双重的身份会给她带去令人意想不到的作用,她不会像她的哥哥那样空挂着一个名号毫无作为,她将会是月西楼没有想到的预料之外。 而这却是在王轻候的预料之中,毕竟,他一向不太喜欢自己动手对付谁,他更喜欢借人之手,而他自己的双手,干净整洁,不沾阳春血水。 他觉得,他已经渐渐地越来越能猜透越歌的行事方式了。 第二百一十六章 逃避有用吗 第二百一十六章 逃避有用吗 抉月坐在马车里,马车窗紧闭,外面尽是吵嚷的人声,小贩的吆喝,幼童的嬉闹,还有妇人的脆笑,他听着这些声音恍如作梦般,面色凝滞得许久未曾变过表情。 直到外面的樱寺轻敲了一下门:“公子,咱们到了。” 抉月推开马车门,望着公子府,目光复杂得似有一万句话无法找到头绪,最后只是轻叹声气,下得马车来。 “公子,我去找剑雪和应生,可以么?”天真无忧的少年总是能玩到一起去,家里的大人烦着世上的烦杂之事,他们只关心小伙伴最近又寻到什么新鲜好玩的事物。 “去吧,别玩得太疯了。”抉月笑道。 樱寺脆生生地应了声是,小跑着进了王公子府。 王轻候见得应生来,一声乐:“哟,这今儿是吹了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抉月望了里面一眼:“方姑娘不在么?” “喂,这里可是公子府,你上我府上不先跟我这个主人打声招呼,反倒寻起其他人了?”王轻候挡了下他视线,不满地说了他两句。 抉月笑道:“她不在也好,我有事要跟小公子你讲。” “何事?”王轻候听他这样说,知道他怕是有什么关于方觉浅的事不愿让她听见。 两人进了后花院里,坐在凉亭中,王轻候府上的园子之好,在整个凤台城怕是都难寻出第二个来,毕竟有阴艳那样的巧手花匠在。 王轻候让抉月有话直说,抉月也不说客套话,直问道:“小公子近日来没有跟神殿起冲突吧?” 这话问得,阿浅这会儿还在卢辞府上,跟他商量怎么折腾月西楼呢,这算不算起冲突? 于是王轻候问:“神殿出事了?” 来的跟上抉月理了许久的话头,这会儿倒是理了出来了,道:“月西楼神使在查第八位神使。” “她怎么突然对这个感兴趣了?”王轻候问道。 “据她说,她算到第八位神使要出现了。” “所以你想说什么?” “小公子您认为呢?” 王轻候深深看了抉月一眼,笑意凉薄得堪比这秋日的凉风:“你是担心第八位神使是阿浅,想让我别再叫她出现在任何神殿中人视线内,以免她被发现?” 抉月点点头:“小公子便不想吗?若她真是第八位神使,那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她现在全不记得,就让她做方觉浅,不也很好吗?” 王轻候微微勾唇,勾起一个毫无温度且让人心冷的残忍弧度,抬手倒了杯茶,声音里满是波澜不惊:“你倒是处处为她打算,替她着想。” “小公子,此时不是争这种事情的时候。”抉月眉头轻皱,觉得王轻候这有点没拎清情况。 王轻候推了茶盏放在他面前,抬眸看着他,琉璃色的眸子里全都是常人无法靠近的冷漠疏离。 “那是争什么事情的时候?”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抉月,“我并不会主动去寻找她的过去,可是当她的过去要走到她眼前时,我也不会阻止。” “可是公子!”抉月忍不住低呼,“她若真的是神殿中人,她该有多痛苦啊!” “所以你想拼命掩盖真相吗?”王轻候笑,“真相向来丑陋,她若真是神使,那这就是事实,不是你掩盖得住的。” “你不怕她难过?” “怕有用吗?” “那她怎么办?小公子你这般自私,只顾着自己的想法,你有问过她愿意去接受面对这一切吗?” “你有问过,我二哥同意你将这一切掩藏吗?”王轻候微微冷冽的目光看了一眼抉月,抉月面色一怔,王轻候继续道:“而且我只是觉得,越是去拼命掩饰这些东西,越是难做好准备去面对。逃避有用吗,逃避这些东西就不用承担了吗?真相之所以为真相,就是因为,他是藏不住的。” 王轻候与抉月可以说是两个极端的人,一个永远向前,风平浪静也好惊天骇浪也罢,他从不退后半点,一个温和坚守,和风细雨也好狂风骤雨也罢,他守得一方宁静便心愿已足。 于是他们在对待方觉浅是否为神殿神使这件事上,也有着迥然相反的反应。 抉月见说不动王轻候——其实他来这之前,就想过可能为是这样的结果,毕竟他从来都拦不住王轻候要做的任何事——最后他只得跟王轻候说道:“小公子,方姑娘真的是一个很好很好的女子,请你多做怜惜,别叫她受太多苦。” 王轻候不说话,未来的事情谁知道,将来会如何鬼清楚,他怎么应诺? 送走抉月,王轻候倚在凉亭栏杆上,目光如死水沉寂,神色却偏是毫不在乎。 “阴艳,你卜一卦,看月西楼所说是否属实。”他突然出声道。 花丛里的阴艳站起身来,身上还带着些泥土清香,她笑看着王轻候:“回小公子,刚刚你与抉月公子说话之时我便已占过了,属实的。” “嗯。” “抉月公子还有些话没跟你说。” “比如?” “比如这第八位神使有可能是改变神殿格局的重要人物,也比如她生她便死,还比如按方位来说,她就在凤台城中。” 看来是不同的占卜方法得出来的东西多少有出入,月西楼目前至少未知第八位神使就在凤台城。 王轻候听了阴艳的话,轻轻点了下头,目光都痴直了:“嗯,知道了。” “小公子是在难过么?”阴艳走过来站在亭子下方,抬头望着王轻候。 “没有,公子我只是觉得,世事好笑。”王轻候伸了个懒腰,果真笑起来,“得闲你多算算这第八位神使的事,有什么新的情况就都告诉我。” “是,小公子。”阴艳点点头,却觉得王轻候的背影上,似乎背负着万千把利刃。 “看什么呢,小公子这是怎么了?”花漫时走过来,手搭在阴艳肩膀上,瞅着正慢走离去的王轻候。 两人虽因为应生的事,有那么一点点荒唐,但是好在两人都不是小心眼爱计较的女子,未曾生出多少嫌隙来,本来这个我喜欢你你喜欢他的事就怪不得任何人嘛。 第二百一十七章 你似乎忘了我天性凉薄无情 第二百一十七章 你似乎忘了我天性凉薄无情 阴艳叹声气,说:“抉月公子与我的卦像皆告诉小公子,第八位神使很有可能就是方姑娘,我估计小公子其实心里也不好受吧。” “不会吧?”花漫时大惊道。 “这凤台城里,哪里有不可能的事呢?”阴艳也愁容满小脸。 “那小公子的意思是,要把这个事告诉阿浅了?” “嗯,看来不准备瞒着。” “小公子他这个禽兽,他有没有良心了!” “瞒也瞒不住的,阿浅小姐姐那样聪明的人,一眼就能看透我们的想法。” “可凭什么你们就认定是阿浅啊,这凤台城里的人这么多,凭什么不能是别人啊,不能是我,不能是越歌,不能是你,不能是其他人?凭什么你们就咬死了是她?你们这就是先入为主的偏见,就因为她聪明,她来历不清,她武功又好,你们就这么武断地做了认定。”花漫时气呼呼的,气得脸都红了,胸脯一起一伏,最后还说:“反正我不相信,除非你们拿出证据来!” “好好好,是我们武断了,花姐姐你先别生气嘛,我得去给师父写封信,此事非同小可,这第八位神使可能真会天下风云大乱,我道行不足,怕出纰漏。”阴艳哄着花漫时,明明她才是小妹妹,却要哄着花小姐姐。 “你还敢提你师父,要不是江公他莫名其妙来一句阿浅命带神格什么的,你们能这么看她吗?我看江公就是胡说八道,他人在朔方城,知道什么呀,气死我了!” 花漫时越说越生气,气得气都喘不匀了。 阴艳便笑:“花姐姐你看你气得,我保证阿浅小姐姐得知此事,都未必有你这么生气。” “我能不气吗,阿浅本来就够可怜的了,要不是你们,她才不会认识咱们这帮人,平白无故地拉了她入局,你们还怀疑这怀疑那的,她要真是神使,你们是不是还要杀了她?你说,你们是不是这么想的!” “那我们也得能杀得了她才行呀我的花姐姐,我们谁打得过阿浅小姐姐呀!”阴艳叫苦。 “这倒也是,幸好她武功好!”花漫时哼哼唧唧,“我看你们谁敢欺负她!” 阴艳毫不怀疑,这花漫时若是个男子,那肯定是要把方觉浅迷得死去活来的,这关心地步,比起小公子,可是要强得太多了。 方觉浅从卢辞家回来,正好赶上开饭的时候,一回来就听到了这么个颇是令人惊诧的消息,她咬在嘴里的豆角还没咽下去,抬起头来望了望桌上众人,点点头:“哦。” 花漫时在桌子底下踹她:“你哦什么哦,骂人啊,我都替你骂了半天了。” 方觉浅揉揉被她踢的小腿,笑道:“你不都替我骂过了嘛,我就不用骂了。” “阿浅,你这性子早晚要吃大亏的我跟你讲!”花漫时一边说着,一边给她夹着清蒸鱼肉。 方觉浅知道花漫时是在为她鸣不平,这凤台城里人心极其寡淡,谁也不愿沾上别人的坏事半点,生怕连累了自身,实在是太少太少像花漫时这样一副侠肝义胆,为她叫屈的人了。 她把最爱的鸡腿夹给花漫时,冲花漫时笑,“你也吃。” 王轻候看着她们两个闹腾,倒是什么也没说,静静地吃完饭,喝了碗汤,放下碗筷便先走了。 方觉浅不急不忙跟花漫时和阴艳吃完饭,聊了会天,才出去找他。 他应是等了方觉浅有一会儿,都开始无聊地编花环玩了,见方觉浅走过来,笑道:“我还以为你懒得跟我说话。” 方觉浅跃上树,躺在树杆上一手枕着后脑勺一手摸着圆滚滚的肚皮,还在回味着美味,微微闭着眼,声音不轻也不重,“我是不是第八位神使根本不是你最关心的事情,你最关心的,是希望这八位神使的出现,可以让你有机会,对神殿下手,对吧?所以你绝不可能阻止第八位神使的出现,甚至,你殷切地希望着她出现,不管是我也好,是别人也罢,都不重要。” 王轻候编着花环的动作忽尔停下,抬头看着树上的方觉浅。 有一道光穿过在秋季仍然常青的茂密树叶,正好打下来,照在她眼角的泪痣上,她微微轻阖的双眼纹丝不动,半点颤抖也没有。 她平静如厮。 王轻候却险些乱了分寸。 “王轻候,我们在这个问题上已经讨论过了,一切未发生之前,一切如旧。等他们发生了,我们再作应对,但是,我不喜欢你刻意瞒着我你的打算。你利用我没关系,我心知肚明也能理解。但是我,不喜欢被人当成傻子。” 她睁开双眼,漆黑双瞳望向王轻候,带着淡淡的笑意:“你这么针对讨厌神殿,真的只是因为你二哥的原因吗?真的没有抱着其他的想法吗?你以为你不说,我便不知吗?从始至终这一切其实跟我并没有太大关系,你的理想也好,抱负也罢,你要实现自可实现去。但跟我,有关吗?” “无关的,这么久以来,你似乎忘我天性凉薄无情,也忘了我是为了什么才愿意跟随你,王轻候,我相信在你那里,对任何人的喜欢都无法越过你对理想抱负的追求,绝不可能有任何人能牵绊住你,我从未做无望幻想。” “我只是很失望,失望你的自私远超我想,失望你连坦承相待都做不到,更失望于,你把我看成了一个真的没有灵魂的玩偶,随心摆布。” “如果我真的是神使,如果你二哥王蓬絮的死真跟我有关,那么我自会给一个交代,但是,那跟你没关系。因为如果我真的是神使,当初不管我对王蓬絮做了什么,我都是站在神殿的立场上,于当时的我而言,并没有做错任何事。利益,决定立场。” 她说完跳下树梢,接过王轻候手里仍未编完的花环,翻看了一下,精巧秀气,的确看着便让人喜欢。 她戴着头顶上试了下,又拿下来在手里翻转,淡漠地笑道:“打一巴掌给一甜枣这种事,做多了就没用了。” 然后她手一松,花环碎成花瓣,碎了满地,落在王轻候的膝盖上。 方觉浅抬步与他擦身而过。 王轻候突然拉住她手臂,说:“我若说我没想这么多,你信吗?” 第二百一十八章 天生寡恩人,后天练无情 第二百一十八章 天生寡恩人,后天练无情 方觉浅偏头笑看他:“你信吗?” “不信。” “好巧,我也不信。” 她总是能轻而易举地挣开王轻候的手心,轻而易举地便离开,她是天生寡恩人,不似王轻候后天练无情。 后天一万种的努力,比不得天赋拥有者的万分之一轻巧用心。 自作孽,不可活。 王轻候作过一万种孽他偏要强活,唯独方觉浅这一孽,他怕是强活不成。 方觉浅说的全都对,王轻候全都想过,全都是他的盘算,但是方觉浅有一件事没说中。 那就是王轻候一直在想,所谓神使出现之时,也是她应死劫之日,这句话当作何解,她生即她死,要如何去说? 她若真是神使,世上何人能杀她? 既无人能杀她,又是不是说,她并非神使? 好像这样说,也不太对,这世上是没有杀不死的人的,一千个不够,一万个总够,一万个不够,十万个足足够。 可是她自己好像,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问题的严重性一般,只字未提。 方觉浅去了昭月居找抉月,抉月对她的到来并不意外,只是奇怪她怎会半点难过也不曾有的样子。 那日是也就是在这昭月居里,她发现自己懂的占卜之术,神色仓皇,今日却似毫无反应。 于是抉月难掩忧心,关切问道:“你还好吗?” “挺好的,不好受的人应该是王轻候。”方觉浅笑了笑。 “小公子虽……虽有些不好,但对你其实很上心了。”抉月这倒也不是假话,虽然他自己也不是很乐意承认。 “嗯,还行吧。”方觉浅笑道,“今日你们昭月居的这首曲子很好听。” 抉月推开窗子,楼下大厅里的巨大榕树里传出来悠扬琴曲声,抉月道:“我怕你心情不好,请了琴师抚了一首让人心情舒缓的曲子。” “你总是贴心。”方觉浅托着下巴听着琴音,“今日剑雪跟我说,神墟下个月有场比武大会,他也会去,说神墟众长老想把我也请过去观战,问我愿不愿意去。” “你怎么说?”抉月心口缩紧,一个神殿已是够难缠,如今再加上神墟,真是感觉什么事儿都一齐来了。 “我说再看吧,目前兴趣不大。”方觉浅笑道:“剑雪武功这些天进步很快,不知道能不能拿头筹。” 然后她转头看着抉月:“你也不想我去吧?” “不错,神墟的底我到现在也未摸透,他们那位神秘的大长老怕是比神枢还要让人难以琢磨,至少在几十年前,是有人见过神枢的,可是神墟大长老,却未有人见过他真面目。”抉月叹声气,手扶着窗子,“这地方,像个无底深渊。” “但我总觉得,如果王蓬絮真如你们所说的那样,是个浩然正气的君子,那他既然愿意去神墟,就证明那个没那么让人不堪。”方觉浅道。 “不能因为一个人而否定一个地方,但也不能因为一个人,肯定一个地方,事实的真相,总是要更宏大高远的目光来看。也许二公子只是看中了神墟的某个品质呢,并不代表神墟就一定有多好。”抉月说话总是有很有道理,总是能说得让人如梦初醒。 “不想这些了,还是眼下的事情比较现实,其他的一切如你之前说过的,都不过是推测,不必要为了一个推测就忧心忡忡。”方觉浅声音都清亮起来,“过几天,王轻候就应该会安排白执书回去了,就看王后什么时候对月西楼发难了。” “嗯,我也听说月芷兰这些天一直在找白公子,人都瘦了好几圈,看来她是真的对白公子动了真心,陷得还很深。”抉月也陪着方觉浅说起其他,不再纠结于一个一切未知的迷题上。 “何必呢,既然白执书不再喜欢她了,就收好心过好自己的生活,不好吗?”方觉浅叹气道。 “真心给出若能那么容易便收回,也就不是真心了。”抉月笑说,“白公子是顿悟,若不是一瞬间看清,如今也依旧喜欢月芷兰喜欢得死去活来的。” “这样想想,其实月芷兰也挺可怜的,也就是刁钻跋扈了些,却要付出这么大的代价,白执书不再喜欢她,她母亲也要出事了。”方觉浅想了想,如果不是当初月芷兰跑出外面,遇见暴动,又恰好看见了白执书的脸,那后来很多事,都不用发生的。 真是造化弄人。 方觉浅在抉月那里待到很晚才回去,王轻候也没有派人来催,抉月还在奇怪的时候,见到红衣骚货越清古冲进来。 他看上去来时跑得有点急,一见到方觉浅就开始嚎:“姑奶奶,你跟王轻候又做了什么?” “啥?”方觉浅不明白他指哪样,她跟王轻候干的坏事可多了。 “今儿宫里有消息,说王后不让月西楼插手摘星楼的事了,然后月西楼就跑来我这儿了,说是只有我才有这样大的本事,让王后放弃一个神使,问我是否对她不满,我说这事儿容后再说,然后我就尿遁了。”越清古也真是不客气,说起这些东西来丁点也不害臊。 抉月神色一动,不知想到了什么,对越清古笑说:“这有什么,你就跟月西楼说,是王后觉得她道行不行,镇不住摘星楼这么重大的事情,所以要换个人,不就好了。” “王后哪里知道她道行行不行?”越清古翻了一记白眼:“你这不胡说八道吗?” “我记得当初王后之所以会被殷王看中,是因为神殿中有人算了一卦,算出越城有绝色,这才让殷王动了心思的吧?”抉月突然提起旧事。 “你没事儿提这干嘛,要让我知道是哪个神使算的,我非咒死他不可。”越清古没好气道。 “谁知道,是不是月西楼呢?”抉月微微笑,让方觉浅有些看不明白他的意图,他继续道:“当初王后进宫的时候,似乎才十四岁吧,到今年寿辰,也就十八岁而已。” 方觉浅瞳仁微缩,懂了抉月的打算,见越清古还要说话,出声拦下他:“天色晚了,你送我回去吧。” “好啊!”越清古乐得跟什么似的,什么都可以暂时放下,立刻应下方觉浅:“顺便路上我们去吃点宵夜如何,我知道有一家的粥特别好喝!” “好呀。”方觉浅笑道。 抉月深深地看了方觉浅一眼,不再多说什么,只送着两人离开,望着他们的背景,目光深长且远。 第二百一十九章 与爱情错身而过 第二百一十九章 与爱情错身而过 粥铺子不大,就是临街搭了棚,花样也不多,越清古点了两碗咸骨粥,要了几个小菜,两人倒也吃得津津有味。 越清古总是有许多新奇好玩的事说给方觉浅听,方觉浅听着也觉得有意思极了,跟他开着玩笑,就着满街的灯火流光,人来人往,都笑得开怀,仿似两人心头都没有任何牵绊着一般。 吃着吃着,有人唤她:“方姑娘。” 声音孱弱,似是大病了一声。 方觉浅抬头看去,见到面色苍白,眼睛浮肿的月芷兰,她真是瘦了一圈,以前合身的衣服穿着都显得空荡荡。 “月小姐。”方觉浅点点头。 她再不见不了以前的飞扬与明媚,也不见了傲慢和骄矜,以前那个刁钻得有些跋扈的千金大小姐,此刻失魂落魄。 从前她遇着方觉浅,总是抬着鼻孔看她,傲气得不得了,谁也瞧不上,此时她见着方觉浅,头都勾到地里去,拘谨不已,看着让人心酸。 “方姑娘,你最近……有见过执书吗?”她走上前来小声地问,像是怕这样的问题都让方觉浅不喜欢一般。 方觉浅摇摇头,她不可能把白执书藏在越清古府上的事告诉她,越清古低头喝粥,头都不抬,似未看见这么个人一样。 “他……他去了哪里?回朔方城了么?方姑娘,若你见到他,可不可以告诉他,我真的错了,我再也不跟他发脾气使小性子了,我也不要太多,能让我再看看他就好,可以吗?”她说着便是豆大的泪珠滚滚而下,通红着眼眶。 方觉浅放下手里的汤勺,拉着她坐下,想了半天,最后也只能说:“缘份尽了,月小姐何不看开些呢?” “我看不开呀,方姑娘,我知道我以前做的错事太多,对你也太无礼,可我现在真的知道那都是我的错,是我让执书以前太过为难,也知道是我把他逼走的,就算是要惩罚我,他可以来骂我,打我,怎么样都行,他不要连我见都见不到他,我现在要的真的不多,让我看看他,也好啊!” 她哭得声嘶力竭,身子都一颤一颤的,声音也都破碎零乱,当着这满街的人,全不在乎他人的目光投望过来的难堪,她只是哭,一直哭,哭得像是马上就要断气了一般。 突然她跪下来,跪倒在方觉浅脚边,拉着她衣裙:“方姑娘,你肯定知道他在哪里对不对,我去求过花姑娘了,她也不肯告诉我,只让我死心,我还在王公子府外守了很多很多天,都没见过执书,我……我觉得我像个疯子,可是,我也真的快要疯了,你就当可怜可怜我,告诉我吧。” 她模样实在太可怜,任谁也无法想象之前的她是那样的人。 方觉浅轻轻叹声气,拉着她站起来,将粥碗推给她,声音尽量放得温和些:“你怕是也很多天没好好吃过东西了吧,先喝点粥吧,就算要哭,也得吃饱了才有力气哭。” “方姑娘你……”月芷兰不解地望着她。 “恕我直言,月姑娘,白执书不喜欢你了,就是不喜欢,不管你做多少事,哭多少回,哪怕上吊自杀,投河自尽,他也不会回心转意,喜欢一个人很容易,不喜欢一个人更容易,当初你没有珍惜他给你的好,现在回想起来,你只是觉得后悔,觉得失去了一个对你那么好的人,你习惯了他,一下子要让你适应他不在的日子就很难很难罢了。” 越清古听着方觉浅的话,终于抬起了他那闷头喝粥的脑袋,一手支着额头,一手拣着花生米往嘴里一粒一粒地送,看她面色冷静刻薄得似毫不近人情,听她对月芷兰的劝说半点柔情也没有。 “就算他回来了,又怎么样呢?你见到了他,又能怎么样?再退一万步说,就算,就算你们重新在一起了,你觉得,你们还是当初的你们吗?他不爱你,独留你一个喜欢他,于是你们的地位会对调,曾经他在你面前多低微,你以后在他面前就有多低微,你将没有自我,你会害怕做错任何一件小事,你甚至连自己的喜好都要全部推翻,只为迎合他,这样你们在一起,有意思吗?” “而他呢,只是出于一种责任跟你在一起,而不是因为喜欢你,他也会觉得累。你们的相处,小心翼翼,谨小慎微,这本就是一种畸形,不是吗?” 月芷兰怔怔地望着方觉浅,满目清亮的泪水都含在眼眶中,像是听懂了方觉浅的话,又像是没有听懂,神色复杂。 方觉浅给她面前的小碟里夹了两筷子菜,也不看她,自顾自地说:“我不擅长劝别人的,我也不会劝你放下之类的,我只是将以后你们相处的情景说出来,你现在一头热地陷进了想赎罪,想弥补的执着里,觉得是因为你以前的不好,才让白执书离开。其实不是的,是他不喜欢你了,不管你改掉多少坏毛病,变得多么的端庄淑女,他也不喜欢你,就这么简单。” 月芷兰哭得太多,嘴唇都干裂了,嘶哑着声音问:“你的意思是说,我所作这一切,只会让他更加烦恼,更加厌恶我,哪怕只是我想见他这样的小心愿,于他而言,都是累赘,对吗?” “对。”方觉浅毫不留情,戳破了真相。 “你们就不怕,我去跟我娘亲说出你们当初做过的事吗!”月芷兰痛苦得难以自持,尖厉的嗓音颤抖不已。 “说了又能如何呢?诚然对我们很不利,但我们肯定能想到解决之道,而你这样的报复,甚至逼迫,只会让他从不喜欢你,变成憎恶你。所以你觉得,是我们损失大些,还是你更痛苦些?” 方觉浅当真不会劝人。 对这样娇滴滴的小姑娘说话,完全拿出了一副公事公办,毫不怜悯的架势来。 小姑娘哭得梨花带雨,咬着下唇久久不语,肩膀抖动个不停,满脸都是斑驳泪痕,一双眼睛直直地望着方觉浅,倒也没有怨恨,只是不甘,不甘与最好的爱情,就这样错身而过。 第二百二十章 你是谁有什么要紧 第二百二十章 你是谁有什么要紧 听了半天戏的越清古,放下了花生米,搓掉手指上的白盐,倒了一杯粗茶递给月芷兰,笑得纨绔—— “月小姐,实不相瞒,我以前很讨厌你,因为你真的太他妈招人讨厌了,我这么叼的人都没你身上那些坏毛病,你仗着你娘是神使,跋扈霸道得让人想打死你!但现在看来,白执书的离开还是有好处的,至少让你改掉了你这一身让人想打死你的毛病,这不也是收获吗?人嘛,跟头跌着跌着的,也就长大了,你多吃几次亏,以后也就知道疼了,会收敛些。我想,白执书若是知道你的成长,也会感到欣慰,毕竟曾经爱过嘛。” 月芷兰吸吸鼻子,抹掉脸上的鼻涕眼泪,抓起筷子狠狠吃饭,一边吃一边哭,一边哭一边吃,咸骨粥糊了她满嘴都是,她的内心碎裂成何种模样,又心痛到什么地步,都不是任何人可以感同身受的,外人顶多设身处地为她想一想。 也就想一想了,不然还能做什么? 告诉她,你娘快要被王轻候整进阴沟里了? 方觉浅打了个手势,与越清古走了,留着月芷兰一个人在那里好好静一静。 越清古叼着根牙签在嘴里,右手手肘搭在方觉浅左肩上,唤了她一声:“喂。” 方觉浅回头。 越清古伸出一根手指正好戳在她脸颊上。 方觉浅笑着拍开他的手:“干嘛呀。” “你好像对这男女之情懂得挺多嘛,之前分析得头头是道的。” “我不是懂男女之情,我是知道,这是人性所致而已。” “你把人看得这么明白,知道让我想起了谁吗?” “谁?” “阴艳。” 方觉浅没说话,只是看着越清古。 越清古丢了牙签,笑道:“虽然王轻候府上的那个阴艳,我没怎么接触过,却知道她是江公唯一的徒弟,天赋异秉之辈,有一句话是这样说的,她提一篮春色,卖遍人间,且将人间悲欢,温柔看穿。年纪小小,却能看透人间悲欢,还心带温柔慈悲,这本就是让人难以相信的事情。我以为,世上只会有一个她这样的人,没想到你也是,只不过,你与她不同的是,你不带慈悲色,你更残忍冷酷,不讲温柔。” “你想说什么?”方觉浅直直地看着越清古。 “没什么,只是觉得你有时候真的很远很远。比如此时,你就在我眼前,却有一种你身处九天之上俯看人间的感觉。王轻候没跟你说过吗,你无情无欲无所求,很像神殿里供着的神明像。” “好了。”方觉浅打断他的话,“你想说我很像第八位神使,直说便是,何必如此迂回委婉?” 越清古却摇摇头,他生得一双桃花风流眼,笑起来更是笑眼醉人,他低头看着方觉浅,捡起她肩边两缕青丝给她别在耳后,有些慵懒的声音似薄醉后的微醺:“我想说的是,你是谁有什么要紧,那关我屁事?神使就神使,凡人便凡人,他们要在乎就在乎去,我可不在乎。” 方觉浅眸子微动,她身边每一个人,都对她可能是第八神使这件事做出了不同的反应,有的紧张,有的担心,有的想尽了办法要纠正,有的用尽了心机要利用,他们或许远观着,也或许逼视着。 没有谁,像越清古这样,对她说,你是谁有什么要紧,关他屁事。 她暗中紧了许久的心弦一下子放松,似找到了一个可以只做方觉浅,管自己以前是谁的地方。 “如果王轻候欺负了你,你就告诉我,我打不过他,但哥有人啊!”越清古挑着眉,又戳了一下她脸颊。 清风微拂,拂动他一身红衣似火。 “多谢。”方觉浅真心实意道谢。 “客气,咱两谁跟谁啊!”越清古收回手,负在身后,走在前面:“走吧,送你回去,晚了王轻候又该跟你发病了。” 方觉浅快行两步跟上他,非常仗义地把手搭在他肩上:“越清古,我肯定会保护你的安全的,以后你要是惹了哪户不能惹的人,他们要杀你,你就来找我,我帮你杀回去!” “女侠仗义!” “客气,咱两谁跟谁啊!” 越清古得笑得“花枝乱颤”的,半屈了膝,心甘作小,让方觉浅勾着他的肩勾得舒服些。 没过几日,白执书辞别众人回朔方城去了,他到离开前的最后一天,也没有去见一眼月芷兰,但谁也不会在他面前提起这一茬。 想他好不容易出趟远门,来次凤台城,还欠了一屁股风流债,也算是仆从主性了,王轻候满世界的桃花债,白执书也没落下。 他离去之前,很是忧心月芷兰会不会恼怒之下,把当初暴民暴动跟王轻候有关的事抖出去,方觉浅让他不必担心,她觉得,月芷兰不会的。 说起来有点无耻,因为方觉浅吃定了月芷兰不会让白执书遭殃,她只会把这件事当成一个永远的秘密埋在心底。 有时候她也觉得,人一旦陷入了爱情里,真是太让人心疼了,比如月芷兰明明可以娇纵着不管不顾,大肆发疯,要死也拉着众人一起死,但是因为她爱白执书,便只委屈她自己一个。 也比如阴艳明明知道应生喜欢的是花漫时,却依旧每天早早就起来,准备着应生喜欢吃的早餐,还交给厨娘端上去,不让应生知道。 还比如很多,她自己都说不太明白的人。 让人意外的是,在白执书离去后未有几天,月芷兰又来了,只是这一回她不再哭哭啼啼,虽脸色依旧不太好,显得虚弱,但比之前总是有了丝人气。 她来也是辞行,众人问她去何处,她的答案险些没把人吓得跳起来。 “去朔方城。”她说。 “月……月小姐,你在朔方城可有什么亲戚?”花漫时吓得不轻。 “没有,不过朔方城也是有神殿分殿的,我娘亲在那里也算有旧熟人,会嘱咐他照顾我的,你放心吧,我不是去缠着执书的。” “那你去朔方城干嘛呀!” 第二百二十一章 第八神使,越歌? 第二百二十一章 第八神使,越歌? “那里离他近一点,我虽不知他此时在何处,可是他总是要回去的,我想,那样的话,总比我凤台城离他近些。” “小姑娘不是我说你啊,你这有点死心眼了啊!”就连花漫时都开始有点心疼这丫头了,这是着了魔了啊! “你放心吧花姑娘,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任性的大小姐了,不会为难他的,我甚至不会主动去找他,不会给他添麻烦的。”月芷兰以为花漫时是在担心她去白执书不肯松手,笑着解释道。 “不是啊,我的意思是……这天底下男人那么多,你又长得这么好看,出身这么不凡,怎么就吊死在白执书这根歪脖子树上了?你娘能答应你去啊?” “不答应的,我求了她好久呢,最后总算说动啦,她说女大不由娘,还说我不懂她苦心,但我想,人要长大,总是要跌跟头的,跌着跌着,就长大了。不能一直由她保护着我呀,她也很忙的。” 眼前这说话条理清楚,温和知礼的小姑娘,与之前的月芷兰简直判若两人,简单来说便是,她成熟了很多。 但方觉浅却隐有失落。 这世上成熟懂事的人那么多,真的需要多月芷兰一个么? 人真复杂,她刁蛮的时候,觉得她不可理喻让人讨厌,她懂事了,又觉得她少了之前的天真活泼。 人可真难侍候。 “方姑娘。”突然月芷兰看向方觉浅。 “嗯。” “谢谢你之前的话,让我醍醐灌顶,清醒过来,不然的话,我现在肯定还是在哭着鼻子满世界要找执书,让凤台城的人看我笑话,你不知道,那些天有多少千金小姐在背后对我指指点点,说我不知羞耻,我都只当作听不见。” “你现在也没醒啊。” “以前我是糊涂着做梦,现在我是清醒着做梦,不一样的。” “一路顺风。” “有幸再逢。” 眼见着月芷兰的马车越走越远,花漫时整个人都瘫在了方觉浅身上:“小祖宗,你都跟她说了些什么啊?” “没什么,叫她认清现实罢了。” “你说话肯定特难听。” “应该是,我把她说哭了,哭得可厉害。” “你真下得去嘴,我之前看她可怜巴巴的样子,都不忍心说她了。” 阴艳掐着手指头跑过来,叹声气:“这位月姑娘,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过呀。” “怎么了?”花漫时问道,“她都这么惨了,老天爷不会对她怎么着了吧?” “不好说,反正她命里多曲折。” “造孽,好好的姑娘折腾成这样。”花漫时叹。 “可拉倒吧,以前你最讨厌她了,还抢了她的衣料给我做衣服,就为了气她。”方觉浅耸了下肩,逗着花漫时。 “那……那情况不一样嘛,你讨厌!”花漫时抡起包子大的拳头轻轻地砸在方觉浅身上。 几人正说着闲话,王轻候走出来,脸色严肃:“别闲聊了,抉月疯了。” “什么?”方觉浅一惊。 王轻候深深看了方觉浅一眼,说,“抉月为了你的事,在发疯。” 方觉浅心感不妙,她隐约猜到抉月做了什么。 年纪不会超过十八岁,年轻女子,聪明伶俐,会给神殿带来难以想象的洗牌效果。 这是目前所有人仅仅知道第八神使线索。 所有人都把目光放在方觉浅身上,因为她命带神格,因为她一无所知的过往,因为她天生冷血,个个都认为,就是她了,不会错了。 却忘了这样的人凤台城实在是太多,眼下就有一位,更让人出其不意,也更符合这些线索。 王后越歌。 就像花漫时曾经质问的,凭什么就认定了是方觉浅呢,凭什么就不能是别人,不能是更让人想象不到的人? 王族中已经两位大祭司了,王上和长公主都是大祭司,那王后是个神使,又有什么好奇怪的?而且,王后可是神殿中有人算了一卦,给殷王送来的。 也就是说,是神殿中有人,让越歌来到了凤台城,来到了神殿的心脏地带。 更何况,她也的的确确有能力让神殿里的诸神使重新洗牌,给神殿来一次换血。 把这些条件这样子例出来,王后越歌,明明是更符合的人。 抉月的猜测怀疑,并非没有道理。 于是抉月做了一件非常大胆的事,他翻遍了所有的有关神殿的典册,没有找到是谁给越歌卜的卦,不是任何一位神使,更不可能是不通占卜之术的殷王和长公主。 那么,只会是神枢所为。 越歌于四年前来到凤台城,那时候神枢正在隐居,按理说不是神枢亲自占卜,这个推论难以成立,但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却显示出神枢可以不露面便做到此事。 最近,不管是阴艳还是神殿神使,都不约而同地算出了神殿第八神使的消息,月西楼说,这是神枢故意放出来的卦象,不出意外,远在朔方城的江公也同时算到了。 既然神枢可以做到此事,那么,让越歌进入凤台城,又有何难? 问题便在此处,他为何要让越歌这样疯狂贪婪的女人,成为殷王的独宠? 他将此事告知了月西楼,月西楼几乎失声惊叫,这也是她同意月芷兰离开凤台城的主要原因,凤台城如今已不安稳,她希望她的女儿,可以远离危险。 如果第八神使真的是越歌,他们几乎,很难有胜算。 王轻候说抉月疯了,是因为,他招惹了一个凤台城最不能惹的疯子,而且,大张旗鼓! 他似乎生怕别人不知道,越歌极有可能就是第八神使的事实,风言风语一时之间传遍整个凤台城,用不了多久,就会传出去凤台城以外的,须弥天下了。 天下有一个妖后已经足够可怕,足够让百姓民不聊生了,若这人还是神殿中最为深不可测第八神使,最有可能接任神枢之位的圣使,殷朝,就彻底玩完了。 谁玩得过越歌? 或者说,谁玩得过神枢? 一时之间,凤台城诸方势力,皆倾巢而出! 正应了那句,第八神使现世,天下风云变动! 而抉月公子,在昭月居的五楼煮了一壶茶,听琴烹香。 第二百二十二章 抉月,为什么 第二百二十二章 抉月,为什么 “为什么?” 这是方觉浅急步奔来赶到昭月居,听到的第一句话。 彼时的抉月正与越清古冷面对峙,桌上茶凉,房外琴止。 越清古看着方觉浅,又看了看抉月,广袖一拂,拂落桌上好茶好香,红衣烈烈飒飒,似要卷起一腔怒火灼伤抉月般,他眼眶都因愤怒而微红:“抉月,你就这么怕,她是第八神使吗?为了保护她,你就可以拉无辜之人落水,不顾后果吗?” “王后,算得上无辜之人吗?”抉月手里还有一只茶杯,静静端着,闻了闻茶香,慢慢饮一口,饮罢之后轻抬眸,平静无奇地看着越清古。 “她纵有千错万错,死罪难逃,也轮不到由你来审判决定。就算她是天下人人得而诛之的妖后,那也不是背上神使这口黑锅的理由!她该为她做的错事付出代价,却没理由,背负无辜罪名!” 在越清古的心里,哪怕他对越歌有再多的失望,甚至绝望,也不能抹杀他对越歌的关心和在意,正是这样矛盾的心理,让他过得很是痛苦,现如今,抉月对越歌做的事,有可能危及越歌性命,他便再无法视若无睹。 于是他会质问抉月,会问他,你凭什么这么做,你有什么权力这么做。 相对于越清古的愤怒难当,抉月则平静温和得太多,他几乎波澜不惊般地看了一眼越清古,笑意从容淡泊,一如他平日里总是不急不忙的样子,淡漠无奇道:“你怎知,王后不会因为此事,欣喜若狂?靖清候你在此处的担忧,其实很多余,不是吗?” “抉月!”越清古额头青筋都在跳,双拳砸在桌子上,愤怒的样子快要失控。 抉月微微笑:“靖清候,你到底是因为我有可能说出一个让人恐惧的事实而愤怒,还是因为你清楚,你的王后妹妹,非常乐意接受这个身份,非常愿意成为第八神使,非常愿意摧毁殷朝?你感到恐惧的,是因为你清楚王后是什么样的人,你知道这样的身份会给她带去多么恐怖的力量,你害怕她会用这样的力量做出无法挽救的恶事,真正的万劫不复。” 越清古红着眼眶看着抉月,慢慢收回了紧握的拳头,砸在桌上的时候,他的指骨破了皮,此刻正滴滴答答滴着血,他退了两步,看着抉月:“抉月,你太可怕了,幸好方觉浅不是越歌,也幸好你不是殷王,幸好不是。” “靖清候过奖。” “真正将摧毁殷朝,掌控神殿的人不是越歌,不是她,是你。你仅仅为了保护方觉浅,不惜……逆天而行!” 抉月眼神微微恍惚了一下,复又平静,笑眼看着越清古:“怎么会呢,我只是真的觉得,王后更符合神使线索,我既然应诺了神殿要帮他们查一下此事,那么,我自然要尽力的。昭月居向来与神殿交好,靖清候你也知道的。” “这些话,你相信,我相信,你问问她,她信吗?”越清古猛地拉开门,门外站着久候多时的方觉浅。 方觉浅知道,这件事对越清古,太不公平,他本已很煎熬,抉月这么做,快要把他逼向绝望。 于是她对越清古笑道:“让我跟他谈吧,你先回去冷静一下,或者,去你的小酒馆等我,我陪你喝酒。” “你总是冷静。”越清古苦笑一声,拂袖离去。 然后方觉浅问了抉月同样的问题:“为什么?” 抉月站起来,将地上摔碎的茶具碎片慢慢捡起来收好,笑道:“你不是都听见了么?其实不关你事,真的是王后更有可能是神使。隐瞒着有什么好处呢,等她越发强大,在最后关头给我们致命一击,而我们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吗?” “为什么?”方觉浅重复地问。 “我已经说啦,你不要想太多。” “抉月,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看到你死。” “抉月……” “没有人会放过第八位神使的,神殿,殷朝,神墟,王家,还有无数人,没有人会放过这个最让人不安的第八神使。所有人都会想尽了办法致她于死地,而如果那人是你,你知道你最有可能死在谁手上吗?” “谁?” “小公子。” “果然啊。” “方姑娘,别站在风暴的正中心,也别担心我无法控制局面,在这凤台城里,没有人可以杀掉我,王后不行,殷王不行,神殿也不行,神墟就更不可能。但是你不一样,任何人都能作局致你于死地。我不希望看到你伤心,更不希望你死在你喜欢的人手里。” “不值得啊,抉月,你这样做,不值得。” 抉月将手里的的茶具碎片放在桌上,拢成一堆,他笑意浅淡,声音平静:“的确不值得,但我愿意,我喜欢。” “那我要怎么回报你,我无以为报。” “好好活着,便是最好的回报。我还等着有一天,看到你凤冠霞帔地,嫁给你心爱的男子,幸福美满地过完一生。” “你知道这不可能,我们都是不能期待此生有善终的人。” “那至少当下,我能夺来一些宁静。”抉月深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望着窗外湛蓝如洗的天空,笑说,“别想太多,我在凤台城见过的风雨也不算少了,这算不得什么。” 方觉浅走上前,轻轻拉住了抉月一角衣袍,低着头,轻声说:“抉月,我答应越清古,如果他有危险,我一定保他安全。但是我知道,你如果有危险,靠我是保不住的,所以我不知道能为你做什么,如果有一天你需要我,你一定要告诉我,不论那件事有多难,我都会去替你做,你千万不要瞒着我,我不喜欢欠别人东西,我怕我某日良心觉醒,会背负内疚。” 抉月转头,先是看了看她拉着自己衣袍的小手,笑了笑,然后又拍了拍她脑袋,笑着说:“那但愿你的良心,永远不要觉醒。” 有良心的人,都活得太煎熬。 狼心狗肺之辈,方能活得没心没肺。 第二百二十三章 满是欢喜的王后 第二百二十三章 满是欢喜的王后 就如同抉月所说的那样,越清古你如何能知道,王后不是对这个身份充满了欣喜,爱之不极呢? 越歌在凤宫里笑得前俯后仰,欢喜难抑,宫娥们已经很久很久没听到王后笑得这样开怀了,她虽然平日里也会笑,可是笑得都不由衷,有时候笑得还很可怕。 她绕着凤宫大殿转圈圈,翩翩而起的裙裾像是蝴蝶翅膀,她绕了几圈最后拉起卢辞的手又转起圈,欢快地声音甜美醉人:“卢辞,什么叫天上掉好事,这就是啊!” “恭喜娘娘,贺喜娘娘!”卢辞的内心波涛翻涌,面上却毫不显露,只是大笑着恭贺。 “我原先就想着,这八神使怎么老是只有七个,第八个人会是谁,还花了些心思去找过这人,只不过毫无头绪。没成想着,竟然有可能是我?太有趣了,神殿的这位神枢大人,实在是妙极了!” 卢辞不说话,只听着王后畅所欲言地说。 “以前我不怎么喜欢神殿的,这地方讨厌死了,控死了朝中一些人,我怎么也下不了手,现在嘛,我爱死了神殿,想一想,若以后神殿掌控在我手中,我便……掌握了天下!” “我想让这朝庭姓什么,就姓什么,我想让他是殷朝,他就是殷朝,想让他是越朝,他就是越朝!” “真是好玩,不是吗?” 她歪着头看着卢辞,快活得像是孩子得到了心爱的玩具,妙龄女子得到了最心怡的衣衫。 卢辞拱手作揖:“娘娘说得有理。” “不知道我哥会不会替我开心,他总觉得我胡闹,这一下,他总不会说我了吧?我可是神使,还是最重要的第八位神使,我以后,要好好地治理天下,好好地治理神殿,让他不再替我操心,让他为我自豪,高兴,太棒了!” 卢辞有点哭笑不得,好好地治理天下,王后啊王后,你真的知道如何治理天下吗?你那些阴毒狠辣的手段,除了会逼得天下人反,哪里能让天下人服? 你知道治理天下,要的是厚德载物,要的是仁慈兼爱吗? 但这些话他都不能说,他的内心忧虑到了极点,王后是个疯子,若她真是第八位神使,这天下,估计也要疯了。 “我要出宫见我哥,告诉他我的想法,他肯定会高兴的。”越歌提起裙摆,冲卢辞挥手:“你先回去吧,不用陪着了。” “是,娘娘。”卢辞弯腰行礼,目送着越歌衣服都来不及换,就叫上侍卫出宫寻越清古去。 卢辞轻叹了声气。 “卢大人因何事叹息啊?”突然他听到殷王的声音,神色一紧,连忙转身行礼。 殷王摆手让他起来,也望着越歌跑出去的方向,只是笑了笑,然后坐在凤台主位上,看着卢辞。 “回王上话,臣下只是觉得,娘娘因为欢喜,怕是没有想到会有人对她不利。”卢辞赶紧拢紧思绪,认真应对。 殷王笑问:“何人要对她不利?” “娘娘聪明睿智,手段过人,朝中自有人对她不满,神殿中诸神使也怕是会对其身份不喜欢,这些人,都有可能想尽办法,对娘娘行不利之事。”卢辞知道,越歌是殷王的心头肉,只要往这方面说,殷王便不会探究他那一口气,叹在何处。 殷王揉了揉额角,似是听这些东西听得头痛般,摆手道:“你常年跟在王后身边,你也认为,她有可能是神使?” “臣下不过是一愚钝之人,看不透神枢大人的安排和打算,不敢妄言。” “嗯,你退下吧,孤在此处等王后回来。”殷王打了呵欠,也叹了声气,摇了摇头睡倒在贵妃榻上,他心爱的女人满心都想着另一个男人,那个男人还是她哥哥,殷王也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卢辞与殷王说了会儿话,也就出了宫,回到家中时,果见王轻候在等着他。 王轻候轻易不会主动见他,若非是此事严重,严重到他不得不亲自前来商量,也不会来卢府。 卢辞还来不及换下官服,便低头行礼:“小公子。” “王后什么反应?”王轻候也不客套,直接问道。 “开心,满足,得意,疯狂。”卢辞简单明了地回话。 王轻候揉了揉眼睛,有些头疼:“第一个要出手的人,我估计是殷九思。” “的确有可能,他一向最为反对王后暴政。” “王后也是个能人啊,我估摸着,就她有可能是神使这事儿,能把神殿,神墟,殷九思所有人都团结起来,一起应付她。”王轻候似笑似嘲一句。 “公子,我有一句话,不知当不当问。”卢辞显得犹豫。 “有话就说,哪里来这些臭毛病?”王轻候看了他一眼,有些不满他这官腔。 卢辞赶紧道:“如今第八神使这事儿只是个推测,若不是王后……” “那王后也不会撒手,假的她也要做成真的,抉月给她铺了这么好的路,她不顺着这条路走到通畅,就出鬼了。”王轻候真是要头疼死了,这抉月什么时候这么任性了! 他就算要找个替死鬼,换个人行不行?干什么偏偏要找上越歌这疯子! 抉月选中王后,不过是因为王后目标大,仇恨值也高,更方便吸引所有人目光罢了。 “你这几天先什么也不要做,过不了多久长公主他们就要回来了,等到那三位神使聚齐凤台城,殷九思估计会见他们,探探神殿口风,而长公主殷安会在朝中做准备,对王后发难。你此刻做什么都是错,都是把柄,先避开这些人锋芒,等局势明朗了,我自会告诉你如何做。” 卢辞是王轻候目前安排得最高的一手棋,这手棋轻易不可毁去,他必须保证卢辞的安全和地位。 好在卢辞也明白王轻候的打算,毫不犹豫地就应下。 “小公子要当心,凤台城怕是真的要起血雨腥风了。” “凤台城哪天不是血雨腥风的,顶多这次风大点雨大点。”王轻候理理袍子,道:“我先回了,有事我会让阴艳联系你。” “小公子慢走。” “嗯。” 第二百二十四章 这就非常尴尬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这就非常尴尬了 王轻候负手从后门离开,上了不显眼的马车,赶车的应生见小公子面色不太好,忧心地问:“小公子也在愁着第八神使的事吗?” “能不愁吗?”王轻候瘫在马车里,有些烦闷地声音传出来。 “小公子,咱要不要请江公算一卦,算一算这人到底是谁,心里也好有个底?” “早就送信回去了,但我估计,江公也算不出来,别到时候反而累得他老人头伤了自。” “还有一件事,小公子。” “说吧,现在还有什么坏事儿坏得如今的?” “之前有两位神使去了清陵城和越城布道施经,据说,也动身回来了。清陵城的孟书君公子……现在应该唤他孟候了,他说,他们走得很匆忙。” “这第八神使,是有毒啊!” “还有就是,我听剑雪说,这些天,神墟的几位长老也聚在了一起,都在竭力想办法,请方姑娘去他们那个什么比武大会。” “不去!” “方姑娘也拒了,说到时候再看,但我怎么觉着,神墟的人不会这么轻易罢休啊?” “怎么着,他们还想绑了阿浅过去啊?试试看,你看阿浅不把他们屎都打出来!” “还有还有……” “你有完没完了!” “……那我还要不要说了嘛?”应生委屈坏了。 “说!” “方姑娘跟越公子喝酒,喝醉了,昨儿方姑娘没回来,在外面过的夜。” “什么!什么时候的事?她没回来睡哪儿了?我怎么没发现,你怎么不早告诉我啊!”王轻候一屁股坐起来,扒开马车门,冲应生怒吼道。 “昨天小公子你闷在房中不许人打扰你,我想去告诉你,你也不让我进去,我能怎么办嘛?方姑娘是今天一大早才回来的,身上全是酒气,回了家倒头就睡了。”应生让他吼得缩成一小团,可怜巴巴。 “衣衫整不整,头发乱没乱?”王轻候心都提到嗓子眼了。 “唔……” “说啊!” “衣衫倒是整的,头发有点乱。” “老子要干死越清古这个禽兽!去越清古府上!赶紧的!” 他气得昏了头,夺过应生手里的缰绳,自己赶了车一路横冲直撞,冲到了越清古府前,抬脚一踹,就踹开了他大门。 冲进去找到越清古,越清古还在睡大觉,让王轻候一把从床上提起来扔进湖里。 越清古抹了一把脸上的水,乐呵呵地看着他:“哟,这不王公子嘛,谁把您气成这样了啊?” “越清古你他妈的……”王轻候气得话都不会说了,左望望右看看,找到根火柴棍,抓起来就往越清古身上打去。 越清古一边躲一边大笑:“王轻候,你成日里偷别人家媳妇儿,怎么着,你喜欢的人被人偷了,是何感受啊,你看看你头顶,一片青青草原啊!” 王轻候脸都绿了,提起越古清扔到地上,他身上又是泥水又是灰尘,还裹着秋叶,简直是惨不忍睹。 王轻候又是踢又是踹,骂骂咧咧:“你个狗日的越清古,你连阿浅都不放过!她才多大点,啊,你也下得去手,老子这么贪美色的人都在等着她长熟,你居然下得去手,你他妈的,老子不打死你老子王字倒过来写!” “公子……” “小公子……” “公子啊……” “小公子!” 应生声嘶力竭一声高喊,才喊醒了怒火中烧的王轻候,王轻候高声骂回去:“干球!” “见过王后娘娘。”应生膝盖一软,险些跪下去,看着眼前甜美清纯的王后,他的内心宛如马蜂窝,全是孔,每一个孔里都写着一种死法。 王轻候定住,这……就非常,非常,非常尴尬了。 越歌吸吸气,笑着走进去,看着越清古:“哥。” 越清古干脆往地上一坐,松松垮垮着身子,吊儿浪荡地望着越歌:“王后怎么屈尊纡贵,来我这破落寒舍啊?” “哥哥……这是哪里惹怒了王公子,竟让王公子按在地上打,也不还手呢?”越歌的火气已经烧到了眉毛,强挤出来的笑意都扭曲变形。 王轻候很想捂脸,这都啥跟啥啊! 他痛揍越歌的心头宝贝越清古不是最要紧的,最要紧的是,越清古这禽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对阿浅那啥啥啥了。 那可是越歌的逆鳞啊! 越清古却乐了,看着越歌:“关你何事?高贵尊敬的,王后娘娘,神使大人。” “哥……”越歌的火气终于烧上了头顶,冲昏了她头脑,但她却笑着走过去,蹲在越清古面前,一片一片捡落他身上的秋叶,又抹掉他脸上的灰尘,笑着说:“高贵,尊敬的,王后娘娘,神使大人,要杀一个人,也很容易呢。” “你试试?你碰她一下试试?越歌我告诉你,你要真是神使,咱两就两清,我从此没你这么个妹妹,你也没我这么个哥哥,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咱两恩断义绝!”越清古凑近些,几乎是贴着越歌的脸,咬牙切齿! 越歌的手轻颤,她是带着满心的欢喜,想来告诉越清古她的想法,她的所愿的,她希望那能让越清古为她感到骄傲,能让越清古为她自豪,不再担心她只是个贪婪而疯狂的疯子。 她没想到,越清古这么痛恨她可能是神使的事实。 “为什么?哥,为什么不管我做什么,你都不喜欢?当初是我愿意来凤台城的吗?我也不肯啊,我能怎么办?当初明明是你跟我说,既来之则安之,只要我过得开心,快乐,你都愿意陪着我,你就满足了。可是为什么,现在不论我做什么,都只能得到你的厌恶?我就这么让你讨厌吗?” 越歌的声音都在发抖,极力克制着眼泪不流下来。 “你过得开心快乐,需要用那么多条人命来满足吗?需要害死那么多人吗?需要祸害这个天下,动摇朝庭根基吗?越歌,你的开心快乐,是得到无穷大的权力,满足你无穷大的欲望吗?那我宁可你,过得悲痛,绝望,好过成千上万的人,因你而苦苦挣扎,活着都成奢望!” 第二百二十五章 我们此生,早已不期待善终 第二百二十五章 我们此生,早已不期待善终 越歌神色仓皇,几乎跌坐在地。 她委屈又心酸,无比悲伤地望着越清古,笑容里的苦涩似莲子心般:“哥,你这么讨厌我是神使么?” “对,这天下任何人是神使我都不在乎,就你不行。”越清古毫不留情,哪怕他也心痛,那是他宠了十多年的小妹妹,如今却不得不用最恶毒的语言让她清醒。 越歌吸了吸鼻子,跪坐在越清古面前,小声地说:“那我不做好了,你不要讨厌我,好不好?” “歌儿……”越清古声音都支离破碎,他实不知该拿越歌如何是好。 “没有什么比哥哥你更重要,既然你这么不喜欢,那我就不要了,哥你别生气,也别讨厌我,好不好?” “……” “我托人从越城带了些红颜醉过来,你以前最喜欢喝这种酒,你说红颜醉不比别的酒,喝多少都不会头痛,只觉得如大梦一场,梦里红颜粉香,令人痴狂,我过两天着人给你送过来,你省着点喝,咱们家离这里,真的好远好远啊哥哥,想回都回不去。” 她手忙脚乱地抹尽脸上的泪水,抹得妆容都有些花,很努力地撑出个笑容,拉着越清古一起站起来,神态动作像极了只是个邻家小妹,做错了事情怕兄长责罚,细声细气地讨好着兄长:“我先回宫啦,哥你要自己注意身体,秋日里很凉的,别着了寒气。” “你别这样……”越清古的痛苦在眉头处聚成峰,紧紧地拧在一起,无论如何也解不开,他若是真能狠下心来跟越歌一刀两断也好,偏生无法割舍。 “我在凤台城里没有别人,只有哥哥你,所以,你不要不开心,我也不会做让你不开心的事,我会很听话的。”越歌揉了揉越清古眉头,细细小小的手指白白嫩嫩,温柔而细致。 送了越歌离开,越清古还站在那里久久不能回神,似被定住了一般。 王轻候虽有些同情越清古这困顿无比的处境,但仍不得不提醒他事实:“就算王后不去主动追求神使之位,依如今声势,她怕是很难抽身而退。” “我知道,用不着你说。”越清古回过神来,深吸了口气,拍了拍身上的泥土灰尘,“抉月没想给她留活路,只要能让方姑娘安全无虞,越歌的死活,不在他关心范围之内。” “没有人可以轻易对越歌如何,你清楚这一点。”王轻候道。 “王轻候。”越清古转过身看着他,“就像你知道,方觉浅无论如何都不会轻易离开你,所以你可以肆无忌惮地伤害她利用她一样,你们也知道越歌不论怎么样都不会轻易有性命之忧,所以便毫不犹豫地将所有危险都转嫁到她身上一般,在你们看来,她固然是个人人喊打喊杀,死不足惜的妖后,可是对我而言,她依旧是我的妹妹。” “你想说什么。”王轻候微微正了神色,认真地看着越清古。 “我想说,你们不要做得太过份了,我越清古在凤台城里别的没有,命有一条,真把我逼急了,我拉着你们所有人一起陪葬!”这话倒是不是在唬人,凭着越清古的地位,以及他知道的有关王轻候的诸多秘密,他要拉着所有人一起死,也未必是不可能。 但王轻候却笑得清淡,半点也不为他的凶言恶语动容,只道:“你不会的,因为你比任何人都明白,王后哪怕不因我们而死,也会因为她自己的疯狂死亡。她强夺了多少东西,总有一日要还的,我们总是在说这个世界不存在公平,其实存在的,只不过有的报应,会在很多年后到来。越清古,时机未到而已。” “那你的报应呢?” “也会来的,在他来之间,我会作尽恶事,丧尽天良,到我的报应来到之前,我已经完成了我想做的事情,履行了我的使命,像我们这样的人,从来没有期待过此生有善终。死,反而是最好的解脱。” 如若他们两个有谁听过方觉浅与抉月的对话,便能明白,同样的话,方觉浅对抉月也说过。 像他们这样的人,此生不会有善终的,别抱期待。 都是活得太明白的人,都不会活得太开心。 方觉浅手里提着一壶醒酒汤走进来,一进来便看到王轻候与越清古两人,还有地上的水渍和泥土,纳闷道:“你们干嘛呢?” “聊人生。”王轻候笑道。 “聊好了?”方觉浅见两人神色奇奇怪怪的,但也懒得多问,谁知道他们又在聊哪些无聊的东西,干脆顺着话头说。 “差不多,你带了什么?” “阴艳熬的醒酒汤,我喝着味道挺好的,想着越清古昨儿夜里醉得比我还快,怕是这会儿也没彻底醒酒,就提了些过来给他。你怎么在这儿?”方觉浅一边说一边把醒酒汤递给越清古。 “没……没什么。”总不好告诉她,自己过来找越清古麻烦的吧?还是以为他对方觉浅做了什么之后,勃然大怒,脑子都不要了跑过来找麻烦,还被王后撞了个正着,今儿王后没找他麻烦,已经是天大的意想不到了。 方觉浅点点头,也不多问,就是看越清古憋笑憋得辛苦,戳了下他胳肢窝,闹得他扭来扭去:“干嘛呢你,笑什么?” “没什么,多谢方姑娘昨日夜里陪我喝酒聊天排解烦闷,就是我这不胜酒力,喝不过你,早早醉倒了,有劳你照顾了一宿。”他一边说一边看向王轻候。 王轻候长吁一口气,暗自拍了拍受惊不小的小心脏。 “还好意思说,你醉了就知道睡,沉得跟猪似的。”方觉浅笑着道,又问了他几句酒后可有不适之类的。 “我可没什么酒后乱性的坏毛病,不像有些人……”越清古美滋滋地喝着醒酒汤,不怀好意地揶揄一声。 王轻候飞起一脚踹在他屁股上。 几人正在闲扯,见着阴艳急急忙跑进来,急得她小脸都通红,见着方觉浅就扑过去:“方姑娘,剑……剑雪出事了!” 第二百二十六章 剑雪重伤 第二百二十六章 剑雪重伤 大家都忙于第八神使的这事儿,倒是没怎么上心神墟那边。 神墟那边的那场比武大会昨日就开始了,剑雪首轮应战,被人重伤,险些致死。 方觉浅面色阴沉得像是乌云压顶,看着床上躺着的剑雪奄奄一息,以方觉浅的武功看得出来,他的对手招招下的是死手,几乎是要把剑雪往死里打,每处伤的都是致命处。 不过是个轮高下的比试而已,同为神墟中人竟会有人对剑雪下如此毒手! 而且以剑雪的武功来说,不说他夺得头筹,但也绝不可能是在第一回合就被人如此吊着打,伤至如此地步。 剑雪睁开满是淤青高高肿起的眼睛,动了动已经裂开了数道口子的嘴唇,气若游丝地说:“方姑娘,我……我没事的……你不要担心。” “你好好养伤,别说太多。”方觉浅按住他手臂,过了些内力给他平缓他痛楚,这一轻按,才惊觉剑雪五脏六肺都有内伤,如果不是治伤及时,他怕是连命都要丢了。 “方姑娘……” “别说话。”方觉浅冰冷着脸色,轻轻咬紧了牙关。 “可是……” “我叫你别说话。”方觉浅抬眸看他,“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别担心,你们神墟能杀我的人,还没出生。” 剑雪堂堂七尺男儿险些流下热泪来,轻轻点了点头,闭上眼休息。 以前剑雪总是在方觉浅眼前晃来晃去,努力地找着什么事儿可以帮到方觉浅,但却发现处处都帮不上忙,偶尔请他做件小事,他便当成天大的事来办,仔细认真得不得了,他觉得他得了方觉浅的指点,功夫突飞猛进,总是要回报她的,可偏生方觉浅从不让他报答任何。 方觉浅只是纯粹地认为剑雪根骨还行,努力练一练,不说成为顶尖的高手,但至少可以挤进高手之列,她非常乐意分享自己的一些心得,没有想太多,相处的时日一长,方觉浅有时候都会忘了他是神墟的人,只当他是个朋友。 可是神墟,为了逼她现身,将剑雪重伤至此,却是她万万不能忍的。 谁都清楚,不管是谁,一旦被方觉浅划进了自己的地盘,她就会不遗余力地保护着,她觉得,对自己好的人,自己也理当回应他的好,这是做人的本份,理应如此。 剑雪,在她划的地盘之内。 于是她提起玉枭,便要出门。 王轻候拦下她:“一个神殿还不够你忙活的吗?” “让开。” “你明知这是他们的局,你还要去,你几时蠢到这地步了?” “让开。” “剑雪的伤我会给他治好,你不能去神墟,去了那地方,没有回头路。” “让开!” “方觉浅!” “王轻候,我不是你,我不会眼看着自己身边的人因我被伤而无动于衷,这个公道,我是一定要替剑雪讨回来的!” “你就没想过,他们为什么一定要你在这个时候去神墟?” “当然想过,我又不比你笨,你总是太自信。” “你!” “阴艳,应生,麻烦你们照顾好剑雪,我去去就回。” “这……这这这这……”应生站在方觉浅跟王轻候之间,来来回回地不知怎么好,急得话也说不好,方姑娘是块硬石头,小公子就是个软柿子了么,这谁也不肯让半步,怎么得了? “去吧。”王轻候气得气都要喘不匀,挥挥手让应生下去,自己提步跟上了方觉浅。 方觉浅回头看着他:“你不要拦着我。” “谁他妈要拦你了,神墟是你家开的,只你能去我不能?” …… 嗯? 方觉浅懵了下,没反应过来。 没反应过之际,王轻候已经大步流星朝前走了。 方觉浅一看他方向,得,与自己一样,昭月居。 两人一路无话,像是比着谁更能撑到最后,气氛沉默到令人窒息。 抉月与王轻候的反应一样,不想让方觉浅前去,但怎么也说不动她,只得依她所言,叫来秋痕。 秋痕见到方觉浅时,有些闪躲的神色,但说话总归是坦承:“方姑娘,此计我也觉得歹毒,剑雪被伤得太重了,稍有不慎,便是性命之忧,神墟各长老手段太酷厉了些,方姑娘你若有气,便说出来吧。” “这事儿跟你没关系,我不会把气撒在你身上,你带我去神墟,我去会会那个重伤了剑雪的人。”方觉浅到底理智,从不迁怒无辜。 秋痕听罢叹气:“行,那路上我跟方姑娘你细说。” “怕是不止她,还有我。”王轻候有气没力地出声。 “王小公子?”秋痕一怔,王轻候对神墟的敌意可以说是最大的,他竟会主动要求去神墟? “有意见?”王轻候睨她。 “没……没有,意外罢了。”秋痕笑着摇头,想明白了这是王轻候担心方觉浅,不放心她一人前去。 “还有我。”抉月也说。 “行,那便一起吧。”秋痕笑道,偶尔她也觉得方觉浅命好,得尽天下好男儿的倾心相待。 伤了剑雪的人叫罗举,神墟中第一刀客,武功不俗,特点是下手从不留情,不管对方是谁,不到打死绝不停手,所以又有“疯狗”之称。 神墟中这比试的方法也简单,车轮战,站到最后的人就是赢家,任何人都可以上去挑战,只要不怕死。 听说现在罗举已经连战十七人,一场未败,个个都说,这次比武大会的头名一定是他了。 但是,所有他战过的十七人中,剑雪是伤得最重的。 因为每次眼见对手已成败局的时候,长老们都会喊停,唯有在剑雪应战罗举时,久久未喊,任由罗举险些将剑雪砍成一具死尸,剑雪又是个犟性子,死活不肯认输,被打得只剩一口气了,还要跟他拼命,这才伤得那么严重。 方觉浅不知道的是,剑雪不想输,因为他是从方觉浅这里学的武功,方觉浅算是他半个师父,他不想给方觉浅丢脸,哪怕撑到最后一口气,也拼命想赢。 他也真的险些付出了生命的代价。 第二百二十七章 垃圾 第二百二十七章 垃圾 令方觉浅没有想到的是,神墟比她想象中的要“光明正大”得多。 以前她总以为,像是神墟这种不能见天日的地方,定是藏在什么山洞或者地底,没成想到,他们就在一处离凤台城中心不远的清幽小院里,端端正正地坐着。 平日里不知有多少人从这清幽小院门前过,都只知道这是哪个大户人家候的别院,门口有家丁看护,家丁们还很和气,除了不许生人靠近外,几乎也从不高声呵斥过谁。 走进小院,一条幽幽曲径穿过了连绵绿荫,远远看着有不少亭台楼阁隐于绿荫中。 秋痕一边带着方觉浅往里走,一边说:“诸位当心,这小道两道尽是机关,切莫碰着了。” “你们这神墟,修得倒挺有意思。”王轼候点评道。 “莫非王小公子认为,神墟便只能在阴暗的地底里吗?”秋痕笑道。 几人说着话,渐渐听到了一阵喝彩声,再走近些,便看到了演武台,演武台上正有两人过招,秋痕指着其中一个脸上有疤,身着黑衣的人说,“那就是罗举,这是他的第十九场比试,再赢一场,他就是今年的头名了,因为只剩下一个挑战者了。” “嗯。”方觉浅只淡淡地看了两眼,罗举武功放在外面的确不俗,足以让人称一声高手,刀风快且狠辣,进攻凶猛,打得对手难以招架。 但是对方觉浅来说,不够看。 秋痕笑了笑,去见过了诸长老,长老们望过来这边,先是对方觉浅点点头,每一个人都笑得温和善意,毫无排斥,也毫无不满。 也是亏得方觉浅识人不多,才毫无惊讶声,若是像是王轻候这般,这里的人,他个个都晓得,便会如王轻候一样,惊讶得难以合上嘴。 “这些人……”王轻候半晌说不出话,就如同当初抉月初见这些人一模一样。 抉月笑道:“我第一次见到他们的时候,也如小公子你一般,难以置信。” “你居然见过了?抉月,你是不是有病啊你,跟这些人掺和在一起!” “早些见早些安心,至少心里有底。”抉月道。 又见秋痕走过来,道:“方姑娘,我知你是要为剑雪报仇,我刚才与长老们说了,长老说让你最后一个上台与罗举比过,等你们比过之后,再与你相谈。” 方觉浅歪头看秋痕:“我要是不小心把他打死了,你们长老会找我报仇吗?” 秋痕掩唇轻笑:“演武台上,生死由命,姑娘放心。” “那我就不客气了。”方觉浅一肚子的火气,这一路上过来的时候她一句话都没讲,满脑子都想着剑雪被罗举打得气若游丝的样子。 王轻候拉了下方觉浅:“人家的地盘,揍个半死就行了,别真打出人命,当心你都没法活着走出去。” “尽量吧。”方觉浅揉了下手腕,按住玉枭,往台上走去。 罗举见来人不过是个小姑娘,多有看不起,讽笑一声:“怎么是个娘们儿,这样的小娘们儿给我暖床陪我睡觉还差不多,赶紧脱了衣服让我看看身子如何!” 台下已然被请入贵宾位置坐下的王轻候听了这话,面色一寒,暗自想着,这种狗杂碎,那还是打死得了吧。 方觉浅看着罗举倒也不为他的粗言鄙语动气,只问:“你是故意将剑雪重伤的?” “剑雪?哦,你说那个废物啊,是啊,我就是故意的,谁让他在长老面前抢我风头,没把他打死是我最大的遗憾,怎么着,小娘子是剑雪的姘头,来给他报仇了?” 方觉浅不再多话,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罗举还要言语嘲讽戏弄,贬低方觉浅,方觉浅已是忽而抽刀,身形瞬动,如鬼魅一般闪至罗举身后,寒光一闪,罗举头顶的发髻让方觉浅削掉了。 头丝散乱的罗举没想到方觉浅速度这么快,先是怔住,然后摸到自己的披头散发,既而愤怒,提起双刀直向方觉浅大叫着劈来。 方觉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还有心情分析一下罗举武功是哪门哪路,破绽有哪些,优势有哪些,看了半晌,直到刀风至她面前,她才轻巧翻腕,只是一抬,便将罗举的刀拔向一侧,另一手持刀往他腰间一抹,他腰带便松开。 披头散发之后,是裤子落地。 台下发出阵阵轰笑声,甚至有人喊着,罗举你这是不是见着小娘子舍不得下手了,连个女人都打不过。 罗举死死地盯着方觉浅,眼眶微红,握着大刀的手也在轻轻颤抖,这个女人并不是来打败他,而来羞辱他的! 方觉浅见他神色有异,细看了一眼,然后轻蔑一笑,不就是经脉逆行,激发潜能吗,照虐不误! 她足尖一点,凌空倒跃,双刀往罗举脸上轻轻极快地挥了几下,停在罗举身后,罗举这次反应倒是极快,侧身一动,横扫过来,方觉浅却灵巧得像只猫,优雅而曼妙,衣裙翻飞间,罗举连她衣袖都碰不着。 罗举再往前冲的时候,方觉浅微微沉了些眼色,提起双刀迎面相接,避开罗举的攻势后,她的玉枭双刀,直直插入罗举两肩之中,穿透了他的琵琶骨,从后背探出。 罗举吃痛,大喊一声,正要击飞方觉浅时,方觉浅却握着刀柄推着他一直往后退,她一个娇小玲珑的身子,推着一个壮汉往后退,壮汉竟毫无反手之力,一直退到演武台边缘边,罗举才勉强定住。 方觉浅抽出双刀,抬起一脚,踢在罗举胸口,将他踹下演武台。 这下倒没有欢呼叫好声了,整个神墟只有一片沉寂。 罗举做人虽然很不怎么样,但是他的功夫是所有人都服气的。 这样的高手,却连方觉浅一角衣袍都没有捱着,全程在被无死角的花式吊着打,他们难以想象,眼前这如花年纪的小姑娘,是何方怪物。 于是众人用着或警惕,或戒备,或疑惑的目光望着她。 而方觉浅呢?方觉浅只是半弯了腰,将双刀拿在身后负着,笑看着倒在演武台下方大口吐血的罗举,以及罗举脸上的血痕,上面刻着两个字,方觉浅轻飘飘地念出来—— “垃圾。” 第二百二十八章 我若是神,便是杀神 第二百二十八章 我若是神,便是杀神 突然响起了鼓掌声。 方觉浅寻声望去,是其中一个长老,然后是其他人,掌声从稀稀拉拉到连成一片。 那长老走下高位,走到演武台上,笑道:“果真是后生可畏,方姑娘的武功,已至臻境。” 这位长老便是余庆楼的老板余有涯,他肥硕的身子看上去圆滚滚的可爱,笑得也亲切和善,对方觉浅道:“只可惜老夫眼拙,实在看不出方姑娘这身武功师承何处,不然定要上门好生请教的。” “你们这些长老倒也不必说这些客套话,你们用剑雪重伤的事将我引来此处,定是有什么事要说,如今我来了,你们说吧。”方觉浅收起玉枭,沉着地看着余有涯。 余有涯望了身后其他六位长老一眼,笑道:“方姑娘爽快人,那好,请方姑娘随我们来。” 王轻候与抉月也同在列,一行贵人走向后方的宴客厅,秋痕随侍左右,王轻候轻声对方觉浅说:“你怕是将那罗举的武功废了吧?” “嗯,双刀入了他琵琶骨,我灌了内力进去,不说废了他武功,但至少压了他七八成功力。”方觉浅点点头,“他把剑雪打成那样,以后剑雪还能不能提起剑都是个问题,我不过是以牙还牙罢了。” “把腰间金针取了吧。”王轻候在她腰后抹了一把,三枚细不可察的金针落入他指间收好,他叹了声气:“什么时候你不用这金针也能控制自己的杀意,就好了。” “江公说我命带神格,我觉得我这样的人要真是什么神的话,我就是杀神。”方觉浅笑道。 几人小声说话的当口,宴客厅也到了。 七位长老有胖有瘦,有高有矮,神色各异,与神殿神使的那种大家都很傲慢金贵不一样,长老们倒是生得各有特色。 好似这些人在大长老不在的时候,是由余有涯做个领头人,他先是与其他长老商量了些什么过后,才对方觉浅道:“不瞒方姑娘,以剑雪受伤引方姑娘前来神墟这一计,并非我等所出。” “那是谁?” “大长老。” 众人神色一肃! 尤其是抉月,目光都锐利起来。 方觉浅望着这些人,奇怪道:“那你们的大长老们便没有告诉你,他这么做的目的?” “自然有说。”余有涯笑了笑,“近来凤台城风传王后为第八神使,但我神墟,不这么认为。” “哦?”方觉浅轻应一声。 王轻候抬抬眉头,不动神色,他以为这凤台城里先忍不住的人会是殷九思,没想到,竟然是神墟。 “或者说,大长老不这么认为。此事传出之后,神墟内也一片哗然,若王后当真是神使,那殷朝天下,必将覆灭。”余有涯沉重地叹了声气,道:“我神墟创立至今已有二十来年,这二十来年中,一直只想击倒神殿,还殷朝天下一个清明,再不让那些道貌岸然的伪神掌控朝庭,掌控百姓,只不过,神殿实在太过强大,二十多年,我们也只能暗中出击,难有正面相抗之力。” 他说得非常好,但是方觉浅却道:“这关我什么事?” 秋痕站在一侧,忍不住抿嘴轻笑。 果然诸位长老面色都有点尴尬。 余有涯倒也不生气,依旧乐呵呵道:“方姑娘,神殿中有一处地方,存放着各式绝密事项,在那里,我们相信有第八神使的线索。” “如果真有这样的地方,神殿里那些惶恐不安的神使们早就去看,去确定了。”方觉浅才不信他。 “他们并不知道,那里的秘密。” “这便有趣了,连神殿神使都不知道的秘密,你们神墟却知道?” “方姑娘没有听过一句话吗?最了解你的人,有时候并非是你自己,而是你的敌人。” “嗯,说得挺对的,但我还是不相信你们。” “方姑娘还并不知道,我们想请方姑娘做什么,便一口否决?” “你们是想让我去帮你看这个秘密吧,那地方肯定守卫严密,你们搞个比武大会,也是想挑出武功最好的人前去行事,而我则是你们早就想好了的人。”方觉浅毫无波澜地说穿了神墟的打算。 余有涯目露赞赏地点点头,以前听说过一百次方觉浅的聪明机智,她在余庆楼吃饭的时候,余有涯也在暗中观察过她许多回,都比不得今日这一见,这般清晰地感受到她脑子的灵活,思维的敏捷。 但是他的话,就没那么多的善意了,他说:“此事方姑娘也不必急着反对,可以慢慢考虑,你大概有三到五日的时间。” “什么意思?” “我等本也以为方姑娘是薄情寡义之人,不会对旁人生死放在心上,未曾料到过,方姑娘对剑雪这般上心,不惜为了他来到这以前怎么也不肯来的神墟,就为了给他报仇,于是我们刚刚派了个人前去王公子府,送了一味药给剑雪。” “啧啧啧,你们可真卑鄙呀。”方觉浅倒也未动气,神墟能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于是她也是只是轻轻咂舌。 王轻候在一侧握着茶杯慢吞吞地喝茶,听着他们两个的对话,不发一语。 “小公子……”抉月忍不住低声问。 王轻候抬抬手让他别说话,他就知道,这神墟哪里这么好来,来了不留下点什么,根本别想回去。 “你在神殿里门路广,你可知道他们说的这地方,真的存在吗?”王轻候问道。 “有倒是有这么个地方,但是没听说过存放第八神使的消息,我觉得是个圈套。”抉月道。 “嗯,知道了。” “小公子可有什么打算?” “先从这里脱身后再说吧。” “对了王公子。”突然余有涯看向王轻候。 “见过余长老。” “王公子客气,王公子可认得那人?”余有涯指向一个削瘦的长老,他蓄着山羊须,坐时双腿分立,颇有威严。 这是个官。 王轻候认得的。 “余长老何意啊?”王轻候心感不妙。 “陈长老在朝中掌管各诸候地税银报收,据他说,朔方城这几年来所缴税银越来越少,虽不明显,帐也做得漂亮,但仍有痕迹,陈长老非常好奇,在朔方城发生了什么,你们的银子都用去了哪里。”余有涯笑看着王轻候。 王轻候握杯的手微紧,“以前你就是用这种方法逼迫我二哥为你们做事的?” “王公子说笑,王长老一心向神墟,只为铲除神殿,匡扶殷朝,岂需我等逼迫?” “那你现在,是何意?” “想请王公子帮忙劝一下方姑娘,据说,方姑娘只对你的话言听计从,不是吗?” “你们让她去拿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告诉我这个,我就考虑一下。” “说实话,我们也不知,这是大长老的命令。” 第二百二十九章 想害死我全家? 第二百二十九章 想害死我全家? 王轻候不急不慢缓笑一声,望了望这大厅四周,大厅装扮得极是清雅,一看便知是品味不俗之人的手作,有一种图案在这里随处可见,那便是神墟的图腾,一个正立着的三角形中两把朝下的利剑交叉着。 “不瞒长老说,我二哥生前是个特别讲究的人,尤其讲究个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我记得你们神墟的人身上都得刺这个刺青,便也好奇,我二哥身上有没有。”王轻候忽然说起其他事。 余有涯不知其意,便依旧接话道:“有的,王长老的刺青在后背隐蔽处。” “嗯,这便有意思了。我二哥为了你们这地方,放弃了他的诸多准则,可我又实在看不出来你们神墟有何魔力,能让他甘心奉献至此。我听人说,苟活忘其名,如犬献媚这阙词,是我二哥写给你们神墟的,在去年神祭日上颂唱,我想,他是用这阙词,阻止了你们什么事吧。” 王轻候眉头微低,半垂的眸子打量着自己手指,其实就算他今日不来神墟,以后有一日也会来的,他有很多事要向神墟讨个说法。 若是说得他不满意,他也不介意以后连着神墟一起坑,坑死拉倒! 余有涯面色微动,未料到王轻候已经知道了这么多,不由得回头看了看其他几位长老。 几位长老低语交谈着什么的时候,方觉浅却看向了秋痕。 秋痕以前那么喜欢王蓬絮,更是神墟中人,却连王蓬絮的死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都不清楚,只咬定了是神殿做的,也是可怜。 也由此可见,神墟对不同等级的秘密保守得有多严密。 王轻候见他们低声议论倒也不急,只是悠闲地等着,其实明明之前是余有涯逼迫王轻候答应神墟的条件的,却在不知不觉中让王轻候拿到了话语的主动权,占据了优势。 几位长老讨论好,余有涯依旧是发言人,他道:“既然王公子已经知道了这一重,我们便也不再瞒着你,当初神祭日之时,神墟是准备倾巢而出,将整个神殿的重要人物一网打尽,重创神殿的!” “真有梦想。”王轻候的语气听不出是嘲讽还是其他,只是撇了下嘴唇。 余有涯遗憾地叹了声气,“唉,只可惜,不知怎么回事,主管此事的王长老突然被神殿的人看住了,而且请进了神殿,再未出来。我们担心事情有变,不敢再轻举妄动,正好王长老的那阙词又传了出来,我们觉得,那是王长老给我们的信号,让我们取消计划,静待时机。” 王轻候大脑飞速运转,说话语速也快了起来:“你的意思是神殿并非是因为我二哥与神墟有染而被抓,而是因为其他事被神殿盯上了,阴错阳差地才导致了你们的计划作废。而我没有记错的话,去年主理祭神之事的人正是殷王,殷王也正好是去年才成为大祭司的,所以我能问你们一个问题吗?” 余有涯让他这一长串又快又急的话劈头盖脸地说得有点蒙,缓了缓才道:“王公子想问什么?” “如果当时你们依旧照原计划行事,对神殿众人下手,你们也会对殷王不利吗?”王轻候的问题显得尖刻而现实。 余有涯怔了怔,半晌未语,沉默地看着王轻候。 “嗯?”王轻候一个鼻音,逼问着余有涯。 “王公子果真敏锐,我们的确没有想到去年主理祭神之事的人,会是王上。” “那好,我能不能做一个大胆的假设,我二哥,我那蠢得无可救药的二哥王蓬絮,正是因为在神殿中得知了殷王会是那次祭神的主理之人,才叫停了你们的计划!”王轻候的眼睑微颤,声音都发紧,“因为我的二哥王蓬絮,忠心殷朝,忠于殷王,他万万没有想到,一个高高在上的君主,竟会举起屠刀,成为屠戮无辜百姓的刽子手!” 他当时,该有多绝望? 他的二哥,当时死得有多不甘? “王公子……”余有涯声音都轻了下来,似也在王蓬絮的事情上,无法作出一个好的回应,那就像是神墟的一块心病,谁也不能轻易相提,提一提,都是经年之痛,痛到难忍。 也正是因为王蓬絮的原因,他们其实对王轻候一直都算是非常非常客气忍让了。 余有涯还想说什么,王轻候抬起手止住他:“别说了,我不想听你为神墟辩解,也不想听你夸赞我二哥,一个已经死掉了的人,你就算把他夸成天上的神仙,也没有任何意义。他在神殿里发生了什么,你也不知道,我们谁都不知道,也许……” 他不知不觉地望向正听得出神的方觉浅。 方觉浅心头微缩:“如果我知道,又或者,我记起了什么与这有关的事情,我会告诉你的。” 王轻候苦笑一声,罢了,望她做什么,难道你指望她记起什么来吗? “神墟很感激王长老为神墟所做的一切,他在世之时,深得众人敬仰,我虽痴长大十多岁,也愿意听他调遣,王家出的儿子,当真是个个不凡。我原以为只有王等长老睿智博闻,实未想过,他的三弟,王公子你,比之王长老更为出众。” 余有涯这话不作假,王轻候在凤台城里干出的那些事,别的不知道,他们神墟却是多多少少清楚的,那等瞒天过海的手段,极是辛辣老道,没个几十年的磨砺根本做不出来,他年纪轻轻不过十八,便已是炉火纯青。 “余长老有话直说吧。”王轻候也有些累了,不想再跟余有涯他们绕圈子。 “神墟最开始有考虑过让王公子你也加入我们,但我们发现王公子你志不在此,而且生性不羁,与神墟并不适合。但尽管如此,仍希望能与王公子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朔方城是我等一直在努力争取的力量,想要对付神殿这个庞然大物,仅凭神墟的力量是不够的。所以,很多事,我们神墟可以帮助朔方城,但是同样的,我们也希望得到朔方城,以及王公子的坦承相待。” 余有涯说道。 王轻候挑唇,一声冷笑:“你们害死王家一个儿子不够,还想害死我全家?” 第二百三十章 你今天杀多少,我替你埋多少 第二百三十章 你今天杀多少,我替你埋多少 实在怨不得王轻候对神墟敌意这么大,不管神墟说多少好话,他都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他生性多疑不喜信人,唯独信的不过是家里几个亲兄弟,以及他老子和他家师江公,就连身边的花漫时,应生,阴艳等人,他都分别有事瞒着,不肯掏心窝子地全身心信赖。 他觉得这个世界上,最可靠的人只有自己。 如果,如果他们知道王轻候真正想做的事,相信我,不会有任何一个人,还愿意站在他身边,因为,没有谁会乐意与烈焰为伍,燃烧生命。 那么,当王蓬絮的死与神墟有着脱不开的关系之后,王轻候自然而然地,对这个地方充满了怨念和恨意。 哪怕如今说开来,神墟也没有太大错,只是没人知道,当时在神殿里,王蓬絮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何他好好地进去,三天之后出来,便是一具尸体,还被锁在了神息殿里,用大阵拘了三魂七魄。 说难听点儿,这其实是个挺高的“待遇”了,连尊贵的神女都出动了一位,不被神殿的人恨到骨头里,还真“享受”不到这样的至高“礼遇”。 见劝说不动王轻候,余有涯看了一眼抉月,道:“王公子若是对神墟所言不信,可以问问抉月公子,我们是否有些能力,可以做到这些。当然了,王公子也不要觉得神墟很好说话,我们毕竟是个刺客组织,哪怕所杀之人只有神殿之辈,不代表我们就是光明的化身,我们是行走在夜色里的暗影,我相信,王公子对此,非常能理解。” “说到底到了,你们还是希望阿浅去神殿,帮你们拿一样东西。”王轻候恢复了情绪,稍稍抬起头看着余有涯。 “不错,我也再次重申,这并非是我等的意思,而是大长老的命令,于我等而言,这便不存在任何商量回旋的可能性,只要是大长老的命令,我们便会无条件地完成,这是神墟的最高信条。” 方觉浅托着下腮,晃了晃肩膀,问道:“如果我不去,剑雪会死,朔方城会出事,你们会逼着王轻候低头答应,我也会被逼着前往神殿完成此事,对吗?” “方姑娘,所言甚是。” “好,我答应,我也想看看,神墟能人众多,你们的大长老,为何就一定要我。” “期待方姑娘的精彩表现,也期待方姑娘能带回来答案,祝你好运。” “回家。” “秋痕,送送贵客。” 回去的时候都已是晚上了,月薄星稀,夜凉如水。 走的还是那条曲折的幽幽小径,秋痕跟在抉月身边,温声说:“今日让公子难做了。” “我倒没事,怕是小公子和方姑娘,心里头已经咬牙切齿一百回,他们都不是喜欢被人逼着做事的性子。”抉月轻声叹气。 “我也没想到方姑娘会答应,其实以王小公子的能力,要化解朔方城之危,也不是不可能。再者说了,长老们也未必真的会对朔方城怎么样,你们一直不相信,神墟对蓬絮,真的非常非常尊重敬佩,连带着对他的家人,故里,也多有敬重,不到万不得已,不会对朔方城下手的。”秋痕轻声说。 “其实就算没有朔方城的原因,也没有剑雪的事,她说不定也会答应的。”抉月无奈地笑了笑。 “这是为何?” “因为她比任何人都更想知道,第八神使,到底是谁。” 秋痕听着,抬头望向走在前方没有说话,只是偶尔摘着绿叶把玩的方觉浅,她看上去并未受谁影响,心情依旧是平和的样子。 只是在这凉凉夜色中,薄薄夜雾里,突然飞出来的各式暗器让人极为不爽。 方觉浅转了转指尖的一片树叶,并指而出,树叶裂成数瓣,将所有暗器挡回。 挡回了才听得秋痕的大呼声:“方姑娘当心,机关触动了!” 方觉浅回头冲她笑:“看见了。” “这机关,怎么会突然被触发?”秋痕连忙跑到方觉浅身边,检查着沿路的机关暗纽。 不看还好,一看更糟,数不尽的暗箭利器直往众人扑来,密密麻麻让人直起鸡皮,秋痕惊呼:“机关失灵了!” 方觉浅依旧不急不慢,眨眼看了看这满目的暗器,眸色冷漠寂然,微微沙哑的声音迷离散漫:“正好心情不佳,既然送上门来,那就……” 她挑起一边唇,笑得邪恶诡艳—— “死吧!” 相比起之前在演武台上她与罗举过招,这才是她真正的速度,快到让人难以捉摸,穿行于密集的暗器简雨里,满耳听到的都是叮叮铛铛的金器相撞声。 一枚走丢的飞镖迷了路,泛着绿油油的毒色,不知怎么就走到了王轻候的喉前,一指余。 王轻候眼见暗器将入喉,却见他收起双手负在身后,长眸微掀,看着前方。 从他琉璃色的瞳仁里倒映着方觉浅的身影,快如鬼魅地向他奔来,两只秀巧可爱的细白手指夹住绿油油淬了毒的飞镖,方觉浅咬唇看他,眸光流转得勾魂摄魄,夺人神魂:“你这么信我?” “我向来信你。”王轻候愿做一刻的风流鬼,虔诚地举起双手献上自己的神魂与魄,沉沦在这甜美醉人的杀戮花香中。 “那我今天可以杀人吗?” “你今天杀多少,我替你埋多少。” 她弯唇而笑,手臂后甩,指间飞镖急速而出,穿过了绿荫连绵,正中一个藏在树上正在瞄准的驽手额心。 然后她红唇轻轻点了下王轻候的唇,似呵似喃的声音性感醉人,“那你可要多准备些裹尸布了。” 罗举还望着方觉浅在小径上,不知怎的突然就不见了,他刚要站起来四处张望寻找,听到耳边有冷嗖嗖的凉意,还有人在他耳边轻声呢喃宛如情人间的密语:“嘿,小垃圾,在找我吗?” “你!” 见血封喉。 方觉浅并不喜欢他的声音,也不喜欢他的粗言鄙语,只不过,正常人的行为准则告诉她,不能因为别人说了几句难听的话,就上去把人杀了。 现在这一刻,既然不用做个正常人,那还要什么准则? 按她的规矩办事好了。 生死都看淡,不服就是干呀! 第二百三十一章 受 第二百三十一章 受 她在小道上杀得快乐,收割人命如死神在夜间降临,泛着甜美香气的鲜血渐渐染红了大片绿叶,秋痕吓得脸色惨白不知如何是好,刚要跑去找长老们汇报,却被抉月拉住。 “闹出这么大动静,你以为你们那些长老还未查觉么?他们明显是不准备管了,方姑娘今日在神墟里受了些气,是要在神墟中撒出来的,他们要是聪明的,就不要出来拦,否则,她连长老也照杀不误。” 抉月笑看着方觉浅在不远处灵动的身形,也看着方觉浅轻点王轻候的唇。 正如抉月说的,长老们早就发现了,他们站在远处的亭子里看着这一切,并没有出手阻止的意思,余有涯摸着圆滚滚的肚子笑说:“罗举算是废了,死了就死了吧,神墟死几个人换得她的心平气顺,也算值了。” “是啊,一个方觉浅,顶百个神墟刺客。罗举对剑雪那一场,若不是我们提前给罗举的茶里加了药,他未必是剑雪的对手,剑雪只是偶然得她指点,都能有这等地步,此女在武学上的造诣,实在令人恐惧啊。” 其中一个长老道。 “绝顶的智慧加上绝顶的武功,我看啊,这姑娘怕是大有来头,大长老一定要得到她,如今我可算是理解了。” “你们说,大长老一定要让她去神殿拿的东西,到底会是什么?” “谁知道呢?这么多年来,大长老的心思,我们谁猜透过?” 余有涯拍拍肚子,道:“我决定了,打明儿起,她来余庆楼吃饭,通通五折,我喜欢这姑娘,有意思!” “你可真是小气巴拉,就打个五折,她要来我这儿,我能给她送一武林盟主你信不?” “她又不是混绿林,要武林盟主做什么?真是的……” 几位长老在此处闲聊,那边已是打完收工,方觉浅大拇指抹掉脸上溅到的血,双刀入鞘,回头对着三人打招呼:“好了,咱们回去吧。” 秋痕心里过意不去,方觉浅第一次来神墟,就遇上这么大危险,连忙跑过去问她有没有伤着哪里,是否要看大夫,真真心切。 方觉浅一通打打杀杀过后,心情畅快了不少,搭上秋痕的肩膀,道:“小毛贼也想伤我?” “方姑娘没事就好,实在是不好意思,这罗举……怕是因为今日失了面子,想讨回来些。” “他胆子够大的,我是你们长老的座上宾,他还敢动手,死得不冤。” “其实看得出来,方姑娘你已将他武功废了,这样的人在神墟里,本也活不长的,他大概是想着,就算是死,也要报仇吧。”秋痕解释道。 “不自量力。” “谁又是方姑娘你的对手呢?像你这样的强大的人,有心人想保护你,都无从下手。” “为什么一定要人保护?” “因为你总归是女子呀,是需要有人疼爱着,保护着的,不是吗?” “就因为我是女子,所以我就一定只能被人保护着么?就不能是我保护别人?难道不应该是,谁为强者,谁便去保护弱者么?这跟男女有什么关系?” …… 她说得很有道理,秋痕并不能反驳,只呆愣愣地点了点头:“好像也是这样的。” “本来就是嘛,你看你不会武功,遇到危险肯定是我保护你的,但是我就不会女红啊,我要是衣服破了,就找你帮我补上,是吧?” “嗯!”秋痕拧着眉头,重重点头,总觉得有哪里不太对,可是又觉得,说不出哪里不太对。 “回家,去跟剑雪说给他报仇了。” “我一起去,余长老把给剑雪的解药交给我了。” “行啊,我让花漫时给你煮鸡蛋面,她煮的鸡蛋面超级无敌好吃,吃完了可以多打十个!” “……嗯!” 王轻候跟抉月两个跟在后边,眼看着她们两个聊得热络,抉月也只能叹:“再这么下去,我看秋痕也要被拐进小公子你府上了。” “我可没对她怎么着。” “方姑娘拐的,你以为我说你呐?她这性子倒是真好,不爱记仇,跟没长记性似的。” “没心没肺呗。” “你真准备让她去神殿里偷东西?” “要不你想个招?” “小公子,你就不能好好说话么?” “不能,怎么了?不爱听啊,别听呗!” “你啊!”抉月横了他一眼,但还是说道:“我总觉得,这个大长老的这做法,让人不安得很。” “有什么不安的,你没听那几个老不死的东西说,他们的大长老并不认为王后是第八神使啊,那么,他的目的无非是想找到真正的第八神使,并且,并不准备让王后背锅,让真正的神使被掩住,这是个厉害角色,一下子就能破了你的打算。现在就看,阿浅到底能从神殿里拿出来什么东西了。” 抉月听完王轻候的话,叹了声气:“他若不厉害,也就没办法让神墟这么多能人唯他是从了。” “我现在不担心王后那边,咱们这边怎么折腾怎么闹,都是咱们自己几个人知道,殷九思跟殷安并不知情,他们依旧会对王后充满警惕,而且殷安马上回来,她会对开始对月西楼下手,我们就趁着他们忙活的时候,赶紧把这事儿办了吧,也省得神墟像个臭苍蝇似的围着阿浅。” 王轻候揉了揉面颊,揉得脸都变形:“上神殿偷东西,这群老不死的狗东西也真是说得出来,有种他们自个儿偷去!” “我会在神殿安排好,尽量保护方姑娘安全。” “什么叫尽量保证,她要在神殿里出了事,我拿你脑袋当祭品你信不信!” “信信信,好好好,是是是。” “好好儿说话!” “小公子你这性子实在是太难侍候了,以前我是怎么受得你的?” “现在你不也受着吗?” “……小公子你知道‘受’字,在昭月居里是什么意思吗?” “什么意思啊?” 抉月忍笑,故意不说,掩着唇往前走,王轻候在后边,提着他衣领,追着他问,说啊,受是什么意思? 抉月难得有可以欺负到王轻候的地方,他要能这么痛快就说出来,就真的受了。 第二百三十二章 方方方姑娘饶饶饶命 第二百三十二章 方方方姑娘饶饶饶命 剑雪都不知道他在重伤过后,又在死门关前走了一遭,就是觉得特对不住方觉浅,自己太没用,连罗举都打不赢,枉费了方觉浅平时那么慷慨大方地教他武功。 于是他在床上躺了不到三日后,就柱着拐杖下了床,围着院子一跳一跳的绕圈子。 应生看不下去,时常跪过去扶他,念念叨叨着:“我说你就不能等好些了再折腾么,你看你这疼得满头大汗的。” “我得赶紧好起来,不能在床上躺废了。” “你仇也报了,罗举也死了,你急什么呀?” “我……我给方姑娘丢人了,我一个大老爷们儿的,让她一个女子单枪匹马地给我去报仇,这……我这……” “你觉得不好意思,是吧?”应生拍了拍他的肩膀,沉痛地道:“我劝你早些习惯,就我跟方姑娘认识这么久而言,咱们这种凡人,都只有站在她身后,受她保护的份儿。你没见过她真正发起疯来杀人,那简直跟地狱里闯回来的恶鬼一样吓人,眼睛红通通的……” “应生……”剑雪眨眼睛。 “真的啊,我不骗你,我见过好几回了,她手握两把弯刀,遇神杀神,见鬼杀鬼,见人活人能生吞!” “应生啊……”剑雪的声音都在颤。 “有一次我们在城外救人,她杀了那些劫小孩的恶人后,还舔了一下脸上的血,我滴个亲娘呀,当时真把我吓得快要尿裤子,太可怕了……” “方姑娘好。”剑雪看不下去了,终于在应生叨叨叨个没完的时候,喊了出声。 应生全身一僵,不敢回头,梗着脖子咽着口水就要往前走,绝不回头,打死都不回头! 方觉浅两根手指提起应生衣领,提着他转身,“笑容可亲”地看着他:“地狱里闯回来的恶鬼?生吞活人?” “方方方……方姑娘饶饶饶命!”应生吓得都结巴了。 “听说人肉很好吃,要不我先从你开始吧?” “方姑娘我不好吃的!我我我我不爱动,全全全全身都是肥肉!很腻的!不不不不好吃的!” “噗嗤——”旁边有人笑出声,抿着唇,能笑得这么斯文的,肯定不是公子府的人,公子府的人,不管男女,笑起来都是“哈哈哈”的。 “长公主殿下,你快救救我啊!”应生像是见到了殷安像是见到救命稻草,赶紧大声喊。 “背后说人坏话,当然要被割舌头作惩罚啦。”殷安也逗着应生。 应生……太惨了,吓得膝盖都软了。 逗够了应生,方觉浅才放了他,跟着殷安一同回来的牧嵬迫不及待地跟应生和剑雪分享起了南下的趣事,应生对着方觉浅虚弱得很,对着牧嵬分享的这些趣事,却傲娇地把鼻孔一抬:“切,我早就知道这个了,我打小就玩这个长大的,有什么新鲜的。” “你信不信我现在去找方姑娘告状,说你刚刚骂她是母夜叉,母老虎,母狮子!”牧嵬不好怀意地盯着应生。 应生咽了咽口水,背都坐得直了些,又咳了两声,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不过,不过剑雪没听过这些趣事,你说说,说说也是挺好的。” 剑雪与牧嵬对视一眼,纷纷笑得眼都弯。 天真无忧的傻子,是真好啊。 这是长公主回凤台城的第二日,第一日她必须回宫见过殷王问安,打点行礼,拜过祖宗,第二日得了闲,立时就来了这王公子府,可见她对这地方的喜欢。 她仍有些仆仆风尘未去,长途跋涉,脸色也显得有些许憔悴,但目光比南下之前,更为沉凝,看来南行之旅,让她受益匪浅。 她挽着方觉浅的胳膊在公子府的院子里散步,看着方觉浅耳际的那对白玉耳坠子,笑道:“这是我送给方姑娘的那对耳坠吧,想不到方姑娘还留着。” 方觉浅摸了摸温润的玉耳坠,道:“我很喜欢啊,就留着了,你之前送我的那把油伞我也留着呢,下雨天会拿出来用。” “多谢方姑娘这般珍惜。” “应该的嘛,你送我东西是好心,我不能随意乱扔的。对了,南方好玩吗?” “嗯……怎么说呢,跟凤台城大不一样,景色,人文,风俗,吃食,都不一样,我刚去的时候也很不习惯,时日长了,却觉出些味道来。绥江以北的人,定居河岸两旁,秀气精巧,讲究得很,绥江以南嘛,因为多是游牧之人,便是豪爽得多,挺有意思的,方姑娘若有机会,也可以去看看,当真是一样米养百样人。” “这样啊,好像挺好玩的……” “是啊……” 两人说着闲话,王轻候迎出来:“许久不见了,长公主殿下。” “许久不见,王公子近来可一切安好?” “好着呢,只要殿下不再给我找个张素忆。” “那件事是我不对,我向你道歉。” “我接受。”王轻候也不矫情,“茶泡好了,长公主请。” 殷安有一样品质特别好,她从不会因为她长公主的身份,就傲慢得听不进任何建议,做错了事也死不承认要面子,她知错愿改,也能改,并会从错误中总结,避免之后犯下相同的错事。 作为王族中人,而且是被殷王万千宠爱着的长公主,这天下第二号尊贵的女人,这就已经非常难得了。 “我回来的时候路过朔方城,小住了两日,见过了朔方候及你的兄长王启尧,他们托我带了些事物给你,说都是平日里喜欢的,你看看。”殷安拍拍手,有下人提着个筐子走进来,揭开一看,全是吃的,各式干货。 王轻候翻了下,乐道:“我父候是怕我在凤台城饿死么?” “朔方候倒是真说过,你金贵得很,嘴又刁,吃食稍有不满,吃到嘴里都是要吐出来的,还问我你瘦了没有,他很挂念你。” “游子在外嘛,家中大人总是挂念的,不知我父候身体如何?” “很是硬朗,精神气也好,对了,我还见了一个人,你的大嫂,季婉晴。” 王轻候连连摆手:“诶诶诶,长公主,我可真没有勾嫂嫂的习惯,我姓王,但我不是隔壁老王,我不想知道她的消息。” “可是她很关心你的,问了我许多你的事情。” “别啊我的长公主,我不想听,我总不能自个儿亲手给我大哥种一片青青草原在他头顶吧?” “那可如何是好,我都告诉她方姑娘的事了。”殷安故意给王轻候添堵。 “我的长公主殿下,您可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 殷安往方觉浅身边一靠:“方姑娘你看,这王公子不乐意跟家人提起你呢,没良心。” 方觉浅比出一根手指,点向王轻候,郑重其事:“揍他。” 三人哄笑成一团。 第二百三十三章 长公主真惨 第二百三十三章 长公主真惨 长公主在第二天就跑到王轻候府上,自然不仅仅是为了叙旧。 而是来聊正事的,正事嘛,于现在的长公主殿下而言,只有两件,一是胡说八道的月西楼要惩罚,二是王后是“神使”的事得查清。 殷九思在昨日殷安回来的当晚,就已见过她,两人就这两件事进行了深刻的分析,分析来分析去,越分析越觉得他大殷朝这是要完。 于是于殷安而方,解决眼下的麻烦,迫在眉睫。 王轻候,要的就是他们迫在眉睫。 月西楼的那事儿,往浅了说,真不是什么大事,胡说八道了一通而已,给张恪编了个不属于他的命理,欺骗了王后,但是往深了讲,却非常严重。 因为,如果他们连如今真正掌握着殷朝大权的越歌都敢骗,敢诓,谁知道他们还说了多少谎话欺瞒殷朝? 殷朝向来信神,敬神,出个远门种个菜,都要先拜拜神明算算卦,择个好日子讨个好兆头,朝庭就更不用讲了,几乎朝中与后宫所有的大小事,都会请神殿占卜择凶吉,更不要提出兵打仗,修建行宫这等重要的大事了。 如果神殿有异心,要对殷朝不利,在这卦像上动动手脚,殷朝说不得就要被害死。 使殷朝与神殿明明分岐万千又紧密联系在一起的,正是他们之间至高的准则,那就是共同的利益。 一旦利益的天平失衡,偏向了神殿,殷朝受损,矛盾也就会激发出来。 这样的矛盾可不像是神殿与神墟这种天生对立,他们只用你来我往的刀剑相向便能解决,殷朝与神殿若出现缝隙,遭殃的是整个天下。 殷安很想知道,还有多少事,是神殿做了手脚,说了谎话,于殷朝不利的。 而我们一心要守护殷朝,为她那纵情酒色的王上哥哥担起天下重担一负的长公主殿下,将从月西楼起,认真与神殿算一算这糊涂帐。 月西楼的卦还是没算错的,她的确会有大危机,只不过,不是第八神使给她造成的罢了。 “我叔叔理了近些年来神殿的诸多疑处,其中不少是神殿滥用神权,向朝庭索要银钱的事例,其实这些事,我们一直都隐约有数,但没想到,有这么多,窟窿这么大。”殷安叹气道,“就拿清陵城来说,神殿讲清陵城地形诡异,易出龙头,要在那里修几座神殿分殿,改掉那里的风水,镇住龙脉,跟朝庭一共要了三笔银钱,但是,据查之下,那些银钱怕是有一大半进了神使的口袋。” “你跟我说这些……有什么用啊?”王轻候笑道,“我也就能听听长公主你唠叨唠叨了,也不能对神殿如何。” “王公子何必与我装糊涂。”长公主深深地看了王轻候一眼,眼神喻意难明。 “知道了,长公主有吩咐的话,在下一定尽心尽力。”王轻候应道。 方觉浅倒是不解了,王轻候这口风转得也太快了。 殷安坐了会儿就回去了,就是还要去神殿里看看,牧嵬连忙跟上,临走之前关心了一番剑雪,让他一定要赶紧好起来,近来他都没什么势均力敌的对手过招,武功荒废了不少。 应生皱皱鼻子,哼,粗人,就知道打打杀杀的,一点也不文雅! 方觉瞅着王轻候的脸色一点点放下来,听他沉沉叹气:“这位长公主,成长得挺快的啊。” “她的话,有什么含义吗?” “易出龙头,隐有龙脉的地方,不是清陵城,是朔方城。”王轻候苦笑了声,“这风水也不是假的,是真的,神殿要修分殿镇住,也是真的,只不过呢……” “只不过什么?” “我家老头子,帮着神使把钱贪掉了,没修完。”王轻候说着自己都忍不住笑,他家老头子干的那些事,说出来实在是不讲究得很,难怪生出来自己这个儿子做事情也不讲究。 “……你家老头子厉害了。” “嗯,我估摸着,长公主这次南下,在朔方城的时候,就去看过这几个分殿,说真的,那修得,还不如我家茅房呢,别说镇龙脉了,镇个泥鳅都难。” “那你爹有留下什么把柄吗,不会让长公主发现吧?” “你想太多了,老头儿精着呢,做事比我还干净,长公主这种嫩丫头,在他面前根本不够瞧的,殷九思倒还差不多。但是总归不是个好事,事儿出在朔方城,长公主这是来给我提个醒,我要是不听她的指示办事,她能把事儿闹大,让朔方城没好果子吃。” 方觉浅想了想,说道:“其实这也是拉拢你的一种手段,长公主打稳了河间城以南的江山,自然会想慢慢北上,朔方城就是她的必得之地,她看得出来朔方候很关心你,她若是能在凤台城把你拉上她的船,不管是用利益也好,还是其他也罢,都能慢慢地对朔方城也逐步蚕食。” 王轻候笑了笑,手按在方觉浅头顶上,下巴靠在手背上,望着殷安远去的马车,笑声道:“她想得倒是挺美的。” “她此行南下,怕是什么也没得到吧?” “我不想给她的东西,她怎么可能拿得走?”王轻候笑意渐冷,手臂放下来,横在方觉浅身前,搂住她肩膀,个子生得高的他,搂得方觉浅玲珑娇小,她的后背轻靠着他的前胸,哪怕能感受得到他的体温,也依旧觉得这人冷血冷心。 他在方觉浅耳边悄声说:“河间城以南的两百诸候,那可是我当年拼了老命才收入囊中的,她想要,做梦。” “翰平城是你没有收到手的吗?所以你把安归来放了回去,卖了个人情给翰平候。”方觉浅问道。 “聪明的心肝儿。”王轻候面庞贴着方觉浅脸颊,轻轻摩挲,心满意足地叹声气:“我猜,我那位非常有魄力的大哥,此时已经跟翰平候谈好条件了,我大哥那人可阴损了,估计能榨干翰平城最后一滴油,让翰平候从此死心塌地地跟着朔方城。” “长公主真惨。”方觉浅由衷感叹。 “嗯,我也这么觉得。” 第二百三十四章 闯神殿 第二百三十四章 闯神殿 神墟的人并没有给方觉浅太多时间,方觉浅也觉得没必要将“闯神殿”这件事拖得太久。 于是,所有人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着如何帮方觉浅无声无息潜入神殿中。 首先是神墟的人送来一副地图,地图上有一个被朱笔圈出来的地方,便正是方觉浅要去的。 然后,抉月拿着这地方认真研究许久,想尽了所有的办法与小路,用最小的动静,帮着方觉浅潜入。 他一遍又一遍地跟方觉浅说:“方姑娘你万万要记得,这个亭台看似寻常,其实是个暗哨,一天十二个时辰都有神卫在上面盯着,只有在他们换班的时候,你才能通过,一定一定不要忘记。” “嗯,记下了。”方觉浅点头。 “还有此处,此处有陷阱,白线系金铃,你碰到白线的时候是听不到金铃声音的,因为金铃安在地底,只会直接通知神卫。而且,这白线极细弱,你有可能碰到了,都不能察觉,明白吗?” “明白。” “这里,这里有条小路,不过荒废了,神殿也鲜少有人知道,你从这里穿过,可以避开大量神卫暗哨,节省时间到来后方。” “清楚。” “还有就是……” “好啦抉月。”方觉浅合上地图,笑看着抉月,“你都跟我说了好多遍了,我全都烂熟于心,这地图我都能背出来了,你别担心了。” “我怎么能不担心?”抉月显得焦着不安,眉头都紧锁着:“你是无知无畏,不知神殿到底有多可怕,那里不受欢迎的人,根本不能活着走出来。” “但你都准备好了啊,我只要当心,就不会有问题。” “不行,我再去叮嘱一番神殿内的人,要是有什么事,也可以及时接应,我实在是……有种不祥的预感。”抉月总觉得会出事,不安的感觉要让他坐立不安,他太了解神殿,了解那里的一切,除开表面的神圣外,最重要的是,不可侵犯。 方觉浅要做的这件事情,可以说是真正的太岁头上动土,亵渎神明。 抉月说着便急忙走了出去,他在神殿内有不少人,可以帮着照应,他希望这些人今夜不要让他失望,一定要保证方觉浅活着出来。 王轻候则斜倚在贵妃榻上喝着小酒,懒懒地看着抉月一人忙活,又笑看着方觉浅:“你倒一点也不紧张的样子。” “紧张也没有用的。”方觉浅揉了揉手腕:“而且,我相信我可以。” “活着回来。” “嗯。” 一弯新月静悄悄,爬上了树梢,打了个呵欠挂在树梢上睡觉,扯一片云当被,投一方阴影在人间,聒噪爱叫的鸟不舍此处,还不肯飞去南方当候鸟。 平日里俏皮热闹的繁星也似害怕,不肯在这个凶险的夜晚出来受惊,暗沉沉着不肯显露半点星芒。 微弱的夜光之下,雄伟的神殿群楼隐于暗色中,像是个张大了嘴巴的怪兽,静候着猎物的自投罗网,它将毫不犹豫地把猎物撕咬成碎片。 方觉浅微微沉气,将地图又在脑海中过了一遍,翻墙跃入神殿中,投身于怪兽的血盆大口。 王轻候站在远处静静看她身形轻巧如雨燕,消失在暗夜里,久未回神。 “小公子,殷九思快到了。”花漫时小声地提醒王轻候,今日不止方觉浅有一场凶险要赴,王轻候也有,殷九思前两日就来了口信,要在今夜与他长谈。 如果不是因为今日是闯神殿最好的日子,所有时机都最为得当,王轻候也会叫方觉浅推迟两日再去,以免他连专心等她回来都做不到。 王轻候吐了一口浊气,凝了目光:“回府。” “我在这儿等着!”花漫时说。 “嗯?” “我……我担心呀,小公子,这神殿哪里那么好闯,你当时也不拦着阿浅,她要答应那劳什子神墟,你就让她答应么?”花漫时埋怨道。 “你呀……”王轻候摇头笑,花漫时对方觉浅的事总是偏袒,总觉得是自己欺负了她,便也只道:“那你等着吧,按抉月的安排,两个时辰后她就能出来了,到那时候,我也该跟殷九思谈完了。” “小公子你别分心,殷九思不是那么好应付的人,这里有我呢。”花漫时到底还是懂事的,也没有胡搅蛮缠。 王轻候点点头,回头再看了一眼暗夜怪兽般的神殿,没再说什么,回府去了。 跃入神殿内墙之后的方觉浅,按着记忆里的地图,避开了神卫,跳过了白线,更找到了小路,像是只闯进这里的黑猫,轻手轻脚,借着夜色隐藏着身形。 一边走她一边感叹,这神殿是真大啊,她走了足足半个时辰,却似还未走完神殿十分之一的地方,错落有致的亭台楼阁,威严中又不失精致,厚重的底蕴里透着浓浓的神秘气息,就好像这里,真的住有神明一般,让人忍不住便想虔诚叩拜,不敢高声语。 她甚至在经过某种楼宇时,听到了许久不曾见的任秋水和虚谷的谈话声,以前死不对头的两个人,如今却因为第八神使的原因,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商量着如果第八神使真是王后越歌,神殿当如何应对。 方觉浅细听了一会,听到他们两个说,明面上当然是不能对此事反对质疑的,毕竟那是神枢指定的人,神殿上至神使祭司,下至最普通的神卫,都不能对神枢有半分不敬。 但是他们的内心,却在努力地想着一万种阻止此事的方法,对于第八神使的归来,神殿高层,除了于若愚和鲁拙成这二人,其他五人,难得地形成统一意见,那就是——不惜代价地阻止。 方觉浅想起抉月对她的话,抉月不想看到自己死,如果说,第八神使真是自己的话,那么,任秋水与虚谷他们的一万种毒计,便是要用在自己身上了,而且更加肆无忌惮。 至少,他们还需要王后在朝中的力量,有些顾忌,对自己,他们可不会有任何手下留情。 不过,听过也就听过了,方觉浅也没有做出书本子上常见的那种碰掉一块石头,撞倒一个花盆的事,并没有惊扰到里面谈话的人。 她悄悄地离开,继续前行。 这一路顺利得让人意外,方觉浅很快就来到了神墟给的地方,但是这地方,却大大出乎她的意料。 第二百三十五章 神修之地 第二百三十五章 神修之地 这里不是什么存放重要事物地密地,这里,仅仅有一扇石门,高大的石门。 石门上爬满了青藤,还有几朵眷恋人间的紫色小花不肯谢去,倔强地开着。 看石门上的灰尘,这里怕是很久很久没有人来过了。 来的路上方觉浅就发现了,这一路越走越荒凉寂静,越走神卫越少,走到最后,几乎没有人了,就好像神殿里的这个角落,被众人遗忘。 也或者,无人敢前来叨扰。 方觉浅摸了摸石门,石门感觉极为厚重,怕是她全力一掌下去都不能撼动半分。 她有些疑惑,在这种地方,她能找到什么。 突然她猛地转身,低声喝问:“谁!” 一个人影出现。 看不到面孔,看其身形是个男子,脸上戴着一张兽形面具,不知其模样。 身上的披风红底黑面,披风下方的长袍是白色,微风一拂,吹动他长袍,下方又是红色的中衣,那白色长袍上起着银线暗纹,行走之间,隐约可见。 “你是谁?”方觉浅不知不觉握紧双刀。 “你觉得我是谁?”声音也是陌生的,他像是故意一般变了音,感觉是两个人在说话,隔几个字便是不同的声音,交错地发声。 “神墟大长老?” “或者呢?” “神枢?” “再或者呢?” “第八神使?” “有趣,这三种身份,你希望我是谁?” “我希望你是个死人!”方觉浅瞳仁微缩,就要拔刀。 “你若不想将神殿神卫引过来,便等过了这石门之后再对我动手。”那人倒丝毫不惧,声音中似乎还带着笑意。 “石头后面是什么?” “我在等你给我答案。” 那人提步向前,黑色长靴踩过枯黄的草,在石门上按了几下,像是触动了某种机关,看着似是多年未曾开启过的石门缓缓打开,扯断了结在上面的青藤,倔强着开出芬芳的紫色小色也被撕成两半。 他站在石门内,对方觉浅招手:“来吧,这里是神枢闭关所在的神修之地,我相信,你会有兴趣的。” 方觉浅眸子微动,走了进去。 身后石门突然合上! 那神秘人却在外面并未进来! 方觉浅拍了两下石门,却找不到机关,如何出去,更不敢大声叫唤,只得皱眉转身,看着里面。 里面是另一番天地,迎面而来的暖意袭人,根本不像秋日里常见的萧索寒凉。 也不像神殿里的宏伟壮观,这里更像是世外桃源,到处都是荧火虫,点点光亮如同天下星,照亮了这里,看得清有小桥流水,还有比王轻候后院里,绽放得更加热闹,更加繁茂的花团簇拥。 远处还有一间朴素的茅庐,并未有光亮传出来,看着无人居住。 “何人擅闯禁地!” 突然有人高喝,一个黑色人影直奔方觉浅而来。 方觉浅提刀便挡,惊觉此人武功,极为高深! “受死!” 那人根本不给方觉浅解释说话的机会,就像是,闯进这里的人,根本不用问原因,问理由,一律格杀。 应对两招之后,又有更多的守卫在从四面八方冲出来,而且,每一个人的武功,都不低。 方觉浅数了数,共计四十九人,暗合七七之数。 她明白,她这是踩进了老虎窝,没一场恶斗,是出不去了,想知道那神秘人的意图,也得活下来再说。 于是她抽出了双刀,正面迎上敌人。 石门极厚,厚得能阻挡一切声音,里面哪怕是再高声的叫喊,外面也听不到半点,外面哪怕是兵荒马乱,也惊扰不了里面一分。 神秘人在石门前站了会儿,似是低语般:“神修之地,未得许可,好像从未有人活着出来过。” 然后他便离开,他对神殿似乎很熟悉,轻而易举地,便离开。 石门内发生了什么,他也不知道,就如他说的,他也在等方觉浅给他答案。 两个时辰说快不快,说慢不慢,但在这种时候,便格外磨人,磨得人心口都收紧着发疼。 花漫时急得团团转,双手握也不是放也不是,怎么着都不对,眼看着时辰越来越近,阿浅怎么还没出来? 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被人发现了吗? 没听见神殿里有喧哗声啊。 “老天爷保佑,保佑阿浅一定要好好的,我折寿十年给你都行的,一定要保佑阿浅没事,求你了。” 她双手合十,求着老天,急得眼泪都快要下来。 同样焦急不安的,还有抉月,抉月的不安,是花漫时的十倍,百倍。 神殿里有消息传出来,他们按着抉月的吩咐去看方姑娘是否平安时,发现她去了平日里神殿从无人去的禁地。 因为是禁地,连神殿里许多人都不知道的禁地,于是,抉月并不知道,神殿还存在着这样一处地方,只以为那里会是一个寻常的楼宇,又或藏书台。 连抉月都不知道的地方,神修之地。 “公子,没消息啊,方姑娘还是没出来!”樱寺也跟着焦急,谁也不知道,那石门之后,会发生什么。 “再探。”抉月握杯的手轻轻发抖。 “是,公子。”樱寺赶紧下去传话。 又半个时辰过去。 再一个时辰过去。 花漫时跪在了地上,无助且无用地祈求着上天,眼泪都快把她精致的妆容全部冲花。 抉月捏碎了两盏茶杯,嘴唇青白。 “探!” “是!” 天将亮了。 “公子,我请张素忆小姐帮了个忙,她们神女能接触到更多神殿的隐密,她刚刚传了消息说,那地方神殿里怕是有三十年没人去过了,平日里七大神使都不得轻易靠近,否则便会被驱逐,还说,谁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神使也不知道,但是……怕不是吉利之地。” 樱寺望着抉月已然惨白失色的脸,说话声音都在颤。 门口秋痕正来打听情况,听得樱寺这番话,手里端着的茶水跌落在地。 抉月的眼眶腥红,像是怒意激起了他全部的杀心,此刻的他,恨不得真的倾昭月居之力,让神墟化为粉尘! “你们神墟,到底要让她做什么?” 第二百三十六章 焦灼 第二百三十六章 焦灼 殷九思与王轻候的这场对话,时间远远超出了王轻候的预料。 他不动声色地与殷九思周旋着,甚至不敢将目光多望向门口两眼,就怕殷九思起疑心。 殷九思与他商量的,是越歌是否为第八神使之事,以及,如何利用越歌对付月西楼,重伤神殿。 这个话题,王轻候非常非常感兴趣。 在聊这个话题的前两个时辰,他聊得津津有味,拿捏着极好的分寸,既不会在殷九思面前表现太过聪明,也不会显得太过愚钝,刚刚的程度,让这个话题越聊越畅通。 殷九思也越来越欣赏王轻候的从容不迫,对答如流,他甚至在想,这样的人才若能为殷朝所用,便是一大幸事。 他说:“一直都听小安夸奖你,老夫以前只觉得你有些小聪明,但性子太过风流顽劣,如今看来,小安的目光倒是不错。” 王轻候笑道:“大人过奖,我等小辈不在大人面前露拙便是很好了,当不起这等夸赞。” “王后把持朝政已有几年,这几年里她手段的确不凡,如今更是呼风唤雨,若再给她一个神使身份,她便是如虎添翼。虽然老夫很不喜欢神殿,但是此次,却很愿意与神殿合作,看神殿与王后相斗,最好各有所伤。”殷九思应是极为信任殷安,听了殷安的劝,才跟王轻候这般坦承说话。 这也是王轻候的机会,王轻候对这位老前辈,讲道理,是很有几分敬佩的。 他觉得,殷九思大概是,殷朝最后一根傲骨。 只要他不倒,殷朝就不会倒。 对于这样的前辈,哪怕他以前言语多有冲撞,骂他狗东西,也不妨碍他敬仰,佩服。 他一直都想与这位前辈,好生相谈,谈一谈这殷朝,也谈一谈这天下,莫要再将目光放在几个小诸候身上了,殷朝真正的危机,其实他本身的腐烂,与任何外人无关。 但是,时机不对。 王轻候,早已如坐针毡。 “对了,未见你身边那位小姑娘,方觉浅,她去了何处,老夫很喜欢她来着。” “她与花漫时两个,相邀去昭月居了,抉月那些新花样,姑娘家喜欢的,我拦不住啊。”王轻候的内心如被火烧,却依旧在半开玩笑。 “王公子很喜欢她吧?”殷九思却不知情,还在问。 “嗯,她跟别人不一样,我最喜欢听她骂我人渣,垃圾,禽兽。”王轻候笑道,“她骂起人来,特别真诚。” “看得出来,那是个性子直接的好女子,小安也很喜欢她,说是与她那样的人做朋友,最是痛快。” 殷九思今儿是真的跟王轻候聊得痛快了,一直在说话,说着正事的当中也会穿插一下家常,问一下王轻候他父亲的近况,也会讲一些有关当年他跟王轻候父亲的旧事,都是年少荒唐的趣事。 王轻候根本听不进去,也根本不想笑,但是,他笑得开怀,仿似那故事真的让他意想不到,他家老头子年轻时,那么疯狂好笑一般。 守在旁边的应生心被磨也饺子馅,却无力可施,谁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把殷九思请走。 而且,再说一次,这是王轻候的机会,与殷九思走近的机会,也是可以给神殿与王后一次重击的机会,是让他离抱负更近一步的机会。 这样的机会千载难逢,一旦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他必须把握,没有人敢上去毁掉这个机会。 于是应生只能小跪着去找剑雪:“剑雪,你们神墟什么情况,到底要让方姑娘拿什么,方姑娘怎么还没回来,这天都要亮了!” 剑雪瘸着腿,也急得不行,说:“我也不知道,我也在等神墟的消息,但以前神墟做事,从来不会有这样的情况啊,就像是……就算是任务失败也会有消息送回的。” “呸呸呸!什么任务失败,你会不会说话了!”应生连忙拍着他的嘴巴,叫骂个不停。 “我现在去找花姐姐,应生,小公子此刻怕是焦灼不安,你去守着,怕他有什么吩咐。”阴艳花篮也不提了,冲进夜色里,直往花漫时守着的地方奔去。 花漫时见着阴艳跑过来,以为是王轻候有吩咐,迎上去连忙问道:“小公子想到办法救阿浅了吗?怎么救?” 阴艳摇摇头,难过地说:“此刻小公子还在陪着殷九思大人,走不开身。” “你说什么?他是畜生吗!” “花姐姐你别急,小公子肯定也心急得不行的,只是他们在聊王后的事情,可能此事事关重大。” “重大他妈!” 花漫时气得破口大骂,扶着阴艳站直了身子,道:“我要去找抉月,阿浅肯定出事了,时间拖得越久,于她越不利。” “不用了,我来了。”抉月走过来,也不见了平日里的温文尔雅,神色严肃得让人害怕。 “抉月公子……” “你们先回去吧,等不到了。” “什么?” “她去的那个地方,是神修之地。” “什么,什么是神修之地?”花漫时不解。 阴艳却变了脸色:“什么!怎么会是那里!” “回吧,我们,都没有办法了。”抉月笑容苦涩,“看她的造化了。” “什么叫看她的造化,我们还什么都没有做,就这样放弃她吗!”花漫时不肯接受这样的说法,提着抉月的衣领,嘶哑着声音质问,愤怒地看着他。 “那是连神使都进不去的地方,就算是有机会面见神枢的神殿大祭司,也需要得神枢口谕,才能打开神修之地的大门。任何人不得神枢召,凡进入神修之地的人,都无法活着走出来的。”抉月咧了咧干燥开裂的嘴唇,笑比哭难看:“神墟的大长老,要么是疯子,要么是天才。” “神墟怎么说,他们就准备给个交代吗?”花漫时眼眶里全是恨意,恨毒了神墟这地方设了这么一个死局,让方觉浅无法逃生。 “我已让秋痕回神墟讨说法,神墟也不知为何他们的大长老,会有这样的安排,他们只管行事,不管原因。” “叫他们去死!” 第二百三十七章 有种杀了我 第二百三十七章 有种杀了我 鸡鸣狗吠。 天光破晓。 她未归来。 绝望的情绪笼罩在王轻候心口,闲闲地打了个呵欠,他对殷九思笑道:“大人真是老当益壮,反倒是小子我有些熬不住了。” “我也是很久未与人聊得这么痛快了,倒是忘了时辰,我也回去休息了,与王公子商量之事,还望王公子思虑周全。”殷九思终于站起来,揉了揉腰,叹道:“老了啊,以前跟你爹喝酒的时候,喝上一整夜也不觉得累。” “哪里话,殷大人身子骨好着呢,这殷朝还指望着大人你。” “你若真是忠心于殷朝,老夫便万分欣慰。” “我乃殷朝臣子,大人,这是我永远不会忘记的身份。” “那便好,送我出去吧。”殷九思拍了拍王轻候肩膀,像是对这个后生寄予了无限厚望。 他出去的时候险些撞上花漫时,还好花漫时藏得快,等到殷九思走远,才跑进门来。 王轻候立刻站起来,问她:“怎么回事!” “小公子,小公子……”花漫时一下子就哭了出来,慌张地抓着王轻候的手臂:“抉月说,阿浅进了神修之地,生死看造化,你快想想办法。” 王轻候往后倒了一步,一口气没接上来,窒住半晌。 “能接近神修之地的只有神殿的两个大祭司,我需要想一个理由去找长公主,容我想想,容我想想……”王轻候推开花漫时,像是任何细微的声音都会让他分神一般。 就在他想办法的时候,长公主却主动了上了门。 她看上去心情不错,对王轻候打招呼道:“听说王公子昨夜与我叔叔谈了一整宿?我叔叔可是难得愿意跟人说这么多话呢。” 王轻候笑得勉强:“不错,殷大人才思,我等晚辈难以企及。” “花姑娘这是怎么了?”殷安看着哭得梨花带雨的花漫时,好奇地问道。 花漫时刚要开口求她,王轻候轻轻摇了下头,花漫时便能抽抽答答地说:“还不是小公子,一天到晚尽提别人的伤心事,我没人喜欢怎么了,碍着他了呀?” “竟是这个,花姑娘这般美貌,性格又好,怎会无人喜欢?只不过良缘未到罢了,王公子这般说花姑娘,可是过份了哦。”殷安拿出帕子擦了擦花漫时脸上的泪水。 花漫时心里苦得不像话,万般焦急不敢显露半分。 “对了,我来找王公子是有事的。”殷安似是想起了什么一般。 “长公主请说。”王轻候压着所有的急切,不安,甚至绝望,竭尽全力地表现得若无其事,只有负在身后捏成拳头的手,指甲快要掐进肉里。 “我来提醒王公子,我叔叔那个人呢,什么都好,就是跟神殿怎么都不对付,所以王公子你千万不要跟神殿拉扯上什么关系,我与兄长成为大祭司这件事,他知道后,都生了好久好久的气,还是我上门去赔了罪,保证了又保证,不会跟神殿同流合污,他才原谅我的。这是他为什么不追究朔方城的神殿分殿根本没修好,钱都被贪了的主要原因。” 殷安笑道,“神殿分殿修得越多,他们的信徒就越多,势力就越大,殷朝,就越不是他们的对手。” 她的话,堵死了王轻候的后路。 因为,他无法跟殷安解释,为何他身边最为信赖的阿浅,会闯进神殿,甚至闯进神修之地。 那是连大祭司与神使都去不了的地方,她是怎么进去的? 谁给她指的路? 她自己进去的吗?她怎么打开的机关?她怎么知道打开机关?甚至怎么知道神殿里有那样一个鲜为人知的地方? 告诉长公主,他王轻候跟神墟有染吗?告诉她,方觉浅是为了替神墟拿一样东西,才进去的吗? 又或是欺骗长公主,是王轻候他从不知名的地方得知了神殿神修之地,让方觉浅去了? 为什么要去?对神殿有何企图?那是最接近神枢的地方,想去见神枢吗? 一万种借口在王轻候脑海里疯狂闪过,但有一千万个漏洞永远也补不齐。 没有任何一种理由,可以说服长公主,让她既去查看情况,又让她不生疑。 王轻候,从未像此时这样绝望。 他张了张嘴,像是失声般,很久说不出话来,最后只是笑:“知道了,多谢长公主殿下的好心提醒。” “客气了,我是出宫来见我叔叔的,就先走啦。” “长公主慢走。” 花漫时跌坐在地,哭都不再有声音,神色呆滞。 “怎么会这样……” 王轻候抬头看着站在门口的抉月,两人眼中,俱是绝望。 这两个在凤台城势力,智慧都数屈一指的男人,此刻显得如此无能为力。 “她若回不来,我杀尽神墟所有人!” 剑雪正好过来,听到这句话,身子一震。 王轻候转头看着他:“就从他开始。” “小公子敢不敢,与我闯神殿?”抉月突然问道。 王轻候抬头,目光绝决。 那么,在这一晚上,方觉浅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从她苏醒之日起,到现在,她从未遇上过这样强大的对手。 如果方觉浅的武功是十分,那么这神修之地中的四十九人,便是九分。 方觉浅以十分的功力,应战四十九个九分的高手,再想说她轻松自如,绝无可能。 她也好像,从来没受过这么重的伤,血都快要糊得她眼睛睁不开。 她跪坐在地上,握着双刀的手颤抖不休,玉枭似能感受到主人的力竭一般,都要发出悲鸣之声。 对手还剩十七个,方觉浅已然力竭。 她长长地呼了一口气,腹部的刀伤正汩汩地冒着热血,好像带着她生命的力量,正在疯狂流逝。 她从未想过,她会怎么死去,好像对于死亡这件事,她从来都没怕过,反正她好像也没活过一样。 谁会只有在杀人的时候,才觉得自己是个活人,而非木偶呢? 但是当死亡的腐朽味道真的开始围绕着她的时候,她意外地觉得,这味道难闻极了,不如生命的芬芳。 抬起低垂的头,她下巴微抬,脸上的擦伤血已凝结,她眼角的泪痣红到了极致,宛似一滴活着的鲜血,就要滚动。 “你必须要有一个执念,在你绝望将死之时,这个执念会撑着你活下去,无论如何都要活下去。”那时在海棠树上,王轻候曾经对她说。 她突然便想起了这句话。 微微弯唇笑了笑。 然后她撑着地面摇摇晃晃站起来,骨折将断的腿不足以支撑她,她站得艰难,绑紧在手上的双刀滴滴淌血,也都再难分清是对方的,还是自己的。 “有种杀了我。”她低声说。 “你以为你擅闯此处,还能活着出去?” “不试试怎么知道?” “穷途末路,口舌之利!” 第二百三十八章 你们的倾尽全力,当真无用至极 第二百三十八章 你们的倾尽全力,当真无用至极 十七人齐齐而动,那样的高手编织了一道死亡的网,密不透风地罩向她。 生性喜杀戮的方觉浅,从未有过如此酣畅淋漓的机会,可以挥动手中双刀,不顾任何后果,疯狂地宣泄体内那些叫嚣着要破体而出的杀意,那些如同正燃烧着她灵魂,她生命的悸动,温热而亲切,包裹她,亲吻她,并且毁灭她。 就似都能清晰地感受到脉搏的跳动一般,方觉浅从来没有哪一刻有过这样的感受,死神的镰刀就在她头顶,他再用力一点点,就能收割她的生命,她与死神共舞,并轻慢地嘲弄着死神的不自量力。 直到她的双眼彻底变得通红,连漆黑的瞳仁都快认不出来时,她突然笑起来,笑意娇媚而妖娆,带着无比的嚣张与诡艳,此刻的她,不再有任何理智,杀戮的本能驱使她往前。 她与玉枭合为一体,她本身便是最锋利的武器。 守候在神修之地的守卫,见过无数疯子,没过像她这样的,好像不再是一个人,只是一具不知疼不知痛不知后退的木偶,并且拥有,巨大的杀伤力。 不会有任何正常人,在左臂都快要断掉,一条腿瘸掉,身负百道伤口,依然战意昂然,悍勇无畏的。 她用尽她可以用的一切手段去杀人,就像是她无比精通杀人之术,不再仅仅用刀,也许是双手抠下对方的眼睛,也是推着已经刺入了她身体的长刀,只为杀了紧贴她背后的人。 她是个妖物。 当她用玉枭穿透最后一个人额头的时候,那人用不敢置信的目光望着她。 并不是绝望,而是难以相信。 她挑起饮过血的红唇,对那人说:“垃圾。” 最后一个人倒下,她还站着,活着的人就是赢家。 这个地方在喧嚣了一整夜后,又恢复了它的宁静,比过往时分更加深刻的宁静。 满地的尸体会化作花丛的肥料,死去的人从来不足惜。 神修之地并无神枢,传说中在此闭关的神枢,根本不存在,方觉浅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呕着鲜血,像是要把她仅存的生命也一并呕出来一般,受伤的地方皮肉翻卷,很多处可见白骨。 天已经亮了,荧火虫都不见了。 早就不知过去了多少个两个时辰。 没有人来救她。 她笑了笑,怎么能指望有人来救她? 那扇石门她不知如何打开,哪怕杀了这些人又怎么样呢,是不是依旧要被困在这里? 这样想着,她往那间茅房爬去,至少看一看那里,那位神秘的神枢大人,有没有留下常用药物之类的。 她推开那茅屋的门,发现里面一桌一椅一床而已,除此灰尘之外,什么也没有。 但有个后门,她打开后门,长长一条暗道。 沿着暗道不知走了多久,又是一扇门。 再打开这扇门的时候,荒唐而可笑。 这里是岁宁街后街。 方觉浅从漫长的沉睡中,于神祭日醒过来时,便是在此处。 真像一个轮回。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沉睡,也没有谁在远处的祭神台高声颂唱。 那扇门开在墙上,合上之后,方觉浅再也找不到打开的方法,好像只能从里面打开似的。 外面日光倾城,照耀大地,清晨苏醒过来的凤台城正展现在她的活力与生机。 她望着街上的人来人往,喧哗吵闹,人们对她指指点点,看她像个血人一般古怪可怕,掩着鼻纷纷避开,不敢靠近。 她却觉得,恍如重生。 她不知她是怎么撑回公子府的,好像是一路爬,也好像是一路扶着墙,神智不清了,记不得了,只是好像所有人对她这个从地狱里爬回来的人充满了恐惧,避之不及。 那时候的抉月正在问王轻候,小公子敢不敢,与我闯神殿。 还没等到王轻候的回答,浑身浴血,几乎要无法被认出来的方觉浅出现在门口。 众人大惊,大呼,方姑娘,阿浅。 王轻候再未控制自己,疯了般冲上去接住就要倒下的方觉浅,触手之处全是血,她好像是从血池里捞出来的一般,王轻候半晌说不出话,只一颗心,疯狂地跳动,跳得好像要爆裂他心脏,分不清是痛还是紧张,他全身都绷紧,血液似逆行般冲上他头顶。 方觉浅却推开他,自己走了进去。 “阿浅……”王轻候望着她背影,伸着空荡荡沾满血的手,声音都喑哑。 抉月怔在当场,手脚冰凉,难以出声,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当所有人都还困在如何救她的难题上时,她自己单枪匹马,杀了回来。 花漫时迎上去,伸着双手想扶她,却又怕碰到她任何痛处,只知道流眼泪,哭得肝肠寸断,难以自持:“阿浅,阿浅你还好吗?对不起,对不起,我们真的尽了全力想去救你,对不起……” 方觉浅笑了笑:“那你们的倾尽全力,当真是无用至极呢。” 她一句话,让所有能言善辩者,都变成哑巴。 所有人都看着她,所有人都满心愧疚,看看她便知道她经历了怎样的人间炼狱,闯过了怎样的生死杀伐。 但那时,没有一个人站在她身边,陪着她。 没有。 她独自一人,面对死神。 说她没有半分委屈,谁也不会信。 于是所有人都不敢再说话,也不知该说什么,只看着她一步一个血印,拖行在地,身上的衣服也在滴血,看她走向小厨房,满是鲜血的手抓了一把面扔进开水里,打了两个鸡蛋。 撑着她活下来的执念,是一定要回来吃一碗鸡蛋面。 她以前是那样强大的人,一个打十个,百个人都不在话下,此刻却连筷子都握不住,凝成一缕一缕的血滴进面汤里,溶溶化开成道道血丝,断开的指骨奇怪的扭曲着。 万分艰难地她喂自己吃了一口面,筷子便掉落在地上,她靠着墙慢慢滑落坐下,头靠墙壁上,心满意足地叹了一口气—— 圆满了。 王轻候抱住倒下昏迷的她,咬着牙,轻声说:“活着回来了就好,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第二百三十九章 你一定很怪我们吧 第二百三十九章 你一定很怪我们吧 给方觉浅看伤的大夫足足七个,每一个都心惊肉跳,这一身的伤,只要是个凡胎肉体,都已经死了无数回了,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不说别的,单说她体内破裂的内脏,随便一处都足以要了她的命,得是多么顽强的生命力,才能撑着不死? 王轻候倚在门外,一句话也没说,只看着阴艳与花漫时,一盆一盆地清水端进去,再一盆一盆地血水端出来,听着里面的大夫焦头烂额地商量着要先从哪里下手,怎么缝针,会不会不管怎么治,都只会造成恶化? 他面无表情地看着,听着,越来越冷,越来越硬的目光始终直视着前方。 “小公子要见神墟的长老们吗?他们想来看望方姑娘。”抉月轻声说。 “叫他们滚。” “是。”抉月点点头,又道:“小公子,方姑娘是我所知的,唯一一个活着闯出神修之地的人。” “我现在不想听这些,也不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一切等她醒过来再说。” “明白了。” 王轻候收回眼神,动了动有些僵硬的身体,转身进了房间,对一众焦头烂额的大夫道:“我不会说什么治不好她,我就杀了你们,我只会杀了你们全家,所以,各位大夫,请想好了。” “是……是,王公子,我们知道了。” 抉月看着王轻候,他很久很久,没有从小公子身上看到这样重的戾气了,他几乎是一个情绪从不外露的人,更不会将自己的杀心摆出来。 但是同样的,抉月也很久很久,没有起过这么重的杀心了。 光是清理方觉浅的伤口,就花了整整大半天的时间,错位的骨头接回去,伤口的缝合,还有检查内伤,这些忙活下来,已是到了第二天凌晨。 王轻候一动未动,滴水未进地陪了整整一天一夜。 花漫时走进来道:“小公子,我来守着吧,大夫说只要方姑娘能醒过来就能好起来。” “你下去,把所有人都带下去,也别让任何人靠近这里。” 花漫时叹声气,担忧地看了一眼床上仍在昏迷的方觉浅,只得点点头。 房间里静得只有王轻候的呼吸声,他在发了很久的呆之后,才抬抬眉头,站起来走到床榻边,看着脸上都是伤口的方觉浅,坐在她旁边,冷笑了一声:“你是不相信我会去救你对吗?” “所以你只相信你自己,你要靠着你自己杀回来,羞辱我,是吗?” “我在你眼里就这么不可信吗?” “你稍微等我一下,至于弄成这样?” “还是说,你根本没有等我的机会?” “我们的倾尽全力,无用至极,你是在恨我吗?” “我跟你说活着回来,你就真的留一口气回来?你就这么听话?” “方觉浅,你给我醒过来,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王轻候压抑的声音幽沉,手指紧紧地扣着方觉浅下巴,那是她唯一没有伤的地方。 “告诉我是谁干的,告诉我,你到底怎么了!” 眉头轻皱,睡梦中都是疼痛的方觉浅并不能回应他什么,她完成了执念,泻了那口死撑着的气,剩下的便是长久的松弛,长久的昏睡。 王轻候坐在床边守了她整整七天,这七天里有很多人找他,他拒不见客。 越清古也来找过方觉浅,但是没有人肯告诉他方觉浅发生了什么,只说王轻候派方觉浅去做一件事,近段时间不会在府上,让他别来了,但越清古不信,因为众人的脸色告诉他,方觉浅出事了。 花漫时说:“越公子,我知道你关心阿浅,但是此时真不是你发疯的时候,过些日子我们会告诉你的。” “她是不是受伤了?” “越公子,你别再问了,小公子此刻心情极差,你真把他惹火了,他把你当成撒气筒,谁脸上都不好看。” “那就是受伤了。”越清古也不再嬉笑,冷了眼神:“我也不多问,等下送些药材过来,但是此事过后你们要是不好好跟我说清楚,我也不会放过王轻候。” 在越清古的理解里,能让方觉浅伤得众人不敢轻谈的伤,只能是王轻候造成的。 可是众人谁又能告诉他,这事儿,真跟小公子关系不大,只跟神墟有关。 而让方觉浅走进神修之地的那个神秘人,其实那日就在岁宁街上看着她,看着她活着走了出来。 只不过,走出来的方式与他想象中的不一样。 他以为,她能毫发无伤地走出来。 不过好在,她终是活着走了出来,方觉浅没有让他失望。 七日后,方觉浅醒了过来。 醒来后她看到的第一个人自然是王轻候,王轻候先是神色一慌,然后克制住:“醒了?” “我睡了很久吗?” “不久,七天而已。” “我居然没饿死。” 王轻候让她一句话惹得笑出来,轻轻握住她正慢慢愈合的小手:“醒了就好,想吃点什么?” “你能不能先把胡子刮了,好丑。”方觉浅拧起眉头。 王轻候摸了摸下巴上的胡渣子,七天没好好洗脸,也怪不得胡渣都冒了出来。 花漫时欢天喜地地熬了清淡的白粥,配了小菜,托着下巴坐在一边,看着王轻候一口一口地喂她吃下去,看得吃吃发笑。 “你干嘛呀?”方觉浅让她笑得浑身起鸡皮疙瘩。 “看你呀。” “你别看我,你看得我心虚。” “那不行,险些就看不到了。”花漫时靠过去,坐在床榻下方,巴巴儿地望着方觉浅:“阿浅,你有力气说话吗?能说说当时到底怎么了吗?” “嗯,我吃完就说,我真的好饿。”方觉浅又喝了一口王轻候吹凉了递过来的粥。 “慢点吃,还有。”王轻候一边盛着粥,一边道。 吃完东西,方觉浅有了些力气,把当日情况又说了一遍,说那她大战那四十九守卫的时候,王轻候的脸色都凝重起来。 “难怪你伤得那么重,原来是这样。”花漫时叹着气,心疼地摸了摸方觉浅的脸:“你一定很怪我们吧,都没本事把你救出来,让你一个人去,受了这么重的伤。” 第二百四十章 我没指望过你 第二百四十章 我没指望过你 “当时心里挺委屈的,不过现在没什么了。”方觉浅笑道,“其实也不能怪你们,你们肯定也很着急。” “傻子,你当然要怪我们啊,要换作我是你,我就回都不回这里了。”花漫时说着又酸了鼻子红了眼眶,吸了吸气她才接着说:“但当时,我们真的急坏了,小公子和抉月公子都只差硬闯神殿了。” “拉倒吧,你说抉月我信,王轻候才不会硬闯。”方觉浅笑看着王轻候,“对吧?” 王轻候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道:“是是是,你现在病着我懒得跟你争,赶紧躺好。” “我不躺了,我躺了七天骨头都硬了,你让我坐会儿。”方觉浅挣扎着坐起来。 王轻候拿她没辙,给她身后垫了好几个软枕,顺口问道:“那个让你进去的人,你说,他能打开神修之地的石门?” “嗯,对啊,而且他也清楚里面会有什么,我觉得他在让我送死。” “你并不清楚那是谁,是吗?” “是呀,按道理来说应该是神墟的大长老,因为除了咱们,只有神墟的人知道我那日要去那里,而且是那大长老的意思,所以,应该就是他了。”方觉浅回想着当日,慢慢说道。 “这便有意思了,神墟的大长老,能打开神修之地的石门。”王轻候笑了下,道:“说不定,神墟的这位大长老,就是神殿中人也不一定。” “有可能还真是,看他的样子,好像对神殿特别熟悉。”方觉浅点点头道。 王轻候理了理她身上盖着的薄被,道:“别想了,等你好起来再说吧。” “剑雪呢,我想见他。”方觉浅却道。 “见他做什么?”王轻候脸色立时沉了下来,这两天他一直在考虑要不要杀了剑雪给神墟提个醒,早就把剑雪晾在砧板上多时了。 方觉浅道:“我就知道你要找他麻烦,其实关他什么事啊,他也想不到最后会变成这样子,而且,他比谁都无辜,你少迁怒无辜。” “神墟的人有无辜的吗?”王轻候冷色道。 “你二哥也是神墟的人,你连他也要骂?” “你!” “别闹了,花漫时,你把剑雪找来吧。” 花漫时点点头,起身将剑雪叫了进来。 剑雪看到方觉浅的时候,头都要埋进脖子里去,红着脸半天说不出话。 他的伤倒是好得七七八八了,结果方觉浅却伤得下不来床。 方觉浅看着他这负荆请罪般的样子好笑,道:“你干嘛呀,就猜到你会自责,这件事跟你无关,就算没有你,你们的大长老也会用其他的方法引我去神殿,只不过你正好被他拿来利用了而已。说到底反倒是我害了你,所以呢,你就不想太多了。” “方姑娘,你不用开解我,我知道是我能力不足,如果,如果当时我没有被罗举打伤,你也就不会去神墟帮我出气,也就没有后面的事了,都怪我没用。”剑雪声音低到地里头去,看也不敢看方觉浅的眼睛。 “你要真这么想的话,这样吧,你就天天好好练武功,练到以后没人能打赢你,就算是给我道歉,向我赔罪了。”方觉浅笑道。 “方姑娘不惩罚我吗?” “罚啊,罚你练武啊。” “……多谢方姑娘。”剑雪终于敢抬头,看着方觉浅苍白的脸。 那天他暗暗下了一个决定,就算以后方姑娘跟神墟为敌,他也要保护眼前这个人。 因为,她保护过自己。 王轻候看着方觉浅轻轻放过剑雪,半点责备也没有,想着她与自己总是有些不一样的,她对自己上心的人,真的很真诚,很包容。 他捏了捏方觉浅的手,轻声问:“阿浅,我能问你一件事吗?” “嗯,问。” “你当时,是不是真的没有指望过我会去救你?” 方觉浅看着王轻候,沉默良久。 “没关系,你直说。”王轻候道。 方觉浅微微低了目光,笑得风轻云淡,道:“对,我没有指望过。” 王轻候心口一疼,也不知是心疼她,还是心疼自己,只笑道:“为什么?” “当我知道那是神枢闭关的地方之时,就已想到那不是普通人能去的地方,你如果要救我,势必要正面与神殿对抗,以你现在的处境,你不会这么做的。因为你自私,怕死,贪生,你更不可能因为我,而拿着整个朔方城做赌,你不是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人,你应该是我所能想象到的,最冷静,克制,理智,甚至无情的人。” “接着说。” “我相信我在你心目中有一定地位,但我更相信,我的地位,不会超过朔方城,不会超过你所图所愿。所以,我不会抱有这种期待和指望。” “还有呢?” “我以后还会如此,如果我有朝一日,再遇绝境,我依旧不会指望你来救我。不是不相信你,而是,我了解你。” 她是把王轻候看透了的人。 太过了解一个人,看穿一个人,便能将这个人的好与恶,看得清清楚楚,哪些东西可以从他这里得到,哪些东西永远也不要在他这里作妄想,也都明明白白。 于是活得清醒。 王轻候轻轻抱住她,大手覆在她脑后,抚着她青丝墨发:“那我身陷险境的时候,可以指望你来救我吗?” “我不是救过你一次了吗?你当然可以指望。” “这样对你很不公平。” “公平这种东西,也是不可以从你这里指望的。” “阿浅……”王轻候痛苦地闭上眼,低低的轻唤像是从心底最深处喊出来,都带着些轻轻的颤抖,他不知他要怎么做,才能给她更多。 他知他此生必不是个良人,却仍旧无比自私地,想把她捆在自己身边。 就算他知道,将她交付给别人,她会过得更幸福,更快乐,以后也会更少波折,但是他就自私贪婪得不肯放手。 他甚至都想去问一问抉月,问抉月他是如何能忍受,放手阿浅与自己在一起,还能笑着面对的。 第二百四十一章 阅美无数,从不提枪 第二百四十一章 阅美无数,从不提枪 当方觉浅终于能下地了的时候,她终于痛痛快快地洗了个热水澡,将满身的药味都洗了去。 而这些天的王轻候除了陪着她之外,也忙于跟殷九思的合作,论如何挑拔王后与神殿的关系这一命题。 以前这种事他非常乐意跟方觉浅一起操心,拉着她陪自己受累,但是她既然病了,王轻候也就大发慈悲地放过了她。 方觉浅洗完坐在镜子前擦头发时,王轻候正好忙完进来。 看她艰难地抬手,笑着接过她手里的帕子,轻柔地帮她擦着发丝:“怎么不叫花漫时过来帮忙,你手臂骨头刚接好没多久,不能抬太高的。” “我又不是残废,这点小事也要找人帮忙。”她这不喜欢麻烦别人的习惯,倒是一直都有。 头发擦得差不多,王轻候拿了把梳子细细地给她梳理着长发。 穿窗而过的秋光通透金黄,照在她下半张脸上,照得她肌肤透亮,她微微低首的下颌线条圆润秀气,满头青丝轻拢在王轻候修长的手指间,丝丝缕缕都动人。 以前未曾细细看,不曾发觉她头发这样长,像是一匹上好的缎子,又柔又亮。 她只着了中衣,后颈处的领口微微敞开,瞧得见香肩一半,更瞧得见她颈间至后背深处的朱碧色图腾交错。 王轻候一边给她梳着头发,一边看着这图腾,说道:“这图腾好生古怪,我以前从未见过这样的。” “花漫时也这样说。”方觉浅哪壶不开提哪壶。 “她看过了?”王轻候果然手一紧,抓紧了梳子。 “嗯,看过了啊。” “我都没看过,她凭什么看!” “大哥,她是女子,我两还一起洗过澡呢,虽然……虽然我也不是自愿的。” “不行,我也要看!” 方觉浅一乐:“你怎么什么都要比啊?” “我不管我要看!”王轻候说着就扔了梳子,把她头发放到另一侧,扯着她领口往里面瞄。 方觉浅不大好意思地扭扭肩膀:“你别闹。” “对哦,你现在不能用武,机会难得。”王轻候说着大手隔着中衣轻轻抚过方觉浅的后背,隔了一层衣料,都能感受到他手心的热度。 然后…… “嘶啦”一声,他裂了方觉浅后背中衣。 她光洁溜溜的后背,坦坦荡荡无遮无挡地暴露在王轻候眼前,白皙如玉,也有之前的伤口仍在张牙舞爪。 可是古怪的事情是,那些本是应丑陋的伤口,在此情此景下,莫明透出些邪恶的妖气来,诱人犯罪。 方觉浅抱紧前面,猛地转身:“王轻候!” “嘿嘿,你现在打不过我。”王轻候笑得一脸淫荡! “你不要作死!” “就算你以后要打死我,那也是以后的事。”王轻候打横抱起她,看着野蛮,却还是小心,她身上有几处重伤地方并没有碰着。 “王轻候,王轻候!”方觉浅在床上于事无补地抓着被子。 “别动。”王轻候像是翻煎饼似的,将方觉浅翻了个个,让她趴在床上。 方觉浅还想挣扎,王轻候轻轻按住她,食指顺着她脊椎一路轻滑往下,直到腰窝处轻轻打了个转。 他手指好像有魔力,让本是挣扎个不停地方觉浅骨头都发酥,软软着便不想动了。 “喜不喜欢?” “喜欢诶!” “啧啧啧,你真是不害臊得很。”王轻候乐道。 他一边笑话她不害臊,一边轻轻吻过她图腾肆意妖娆的地方,那些图腾真是不能久看,越看越让人着迷,图腾蜿蜒在她肌肤上,她便像是妖气四溢的妖精,媚得让人心甘情愿做她祭品。 王轻候鼻端的热气轻轻扑在方觉浅皮肤上,柔软双唇细密印过图腾的每一处起承转合,或咬或啃,或舔或吻。 “王轻候,你以前一定有过很多女人吧?”方觉浅双臂枕着下巴,闭着眼睛问。 “为什么这么说?”王轻候轻轻覆在她背上,双肘撑着身子怕压疼她伤口,下巴靠在她肩头,呵着热气低声说话,闹得她又痒又麻。 “因为你轻车熟路啊。”方觉浅道。 “你在介意吗?” “你希望我介意吗?” “你当然要介意才对,这样我就会告诉你,我阅美无数,从不提枪。” “从不提枪?什么意思?” 王轻候忍不住笑,身子都在笑得轻轻发抖,一手撑着额头侧睡在她旁边,一手抚着她光溜溜的后背,漫无目的地划着圆,打着圈,吻过她圆润光洁的肩头,低眉笑看着她:“就是我撩得她们七上八下,但我就是不要她们。” “你的意思是,就是不跟她们……不跟她们……咳,嗯,苟且?”方觉浅认真地理解了一下王轻候的这个意思。 “真不会用词,那叫鱼水之欢,颠鸾倒凤。” “为什么啊?”方觉浅睁开双眼望着王轻候:“你可真是人渣。” “哇,就我遇到的女人而言,我不做人渣,我就要真变成人渣了,只剩下一堆渣滓的人渣。”王轻候边说边笑,将她搂进胸口紧紧地贴着自己,难得放放松地说起了玩笑话:“有一些事情可以对很多人做,但有一些事情,我只想跟自己喜欢的人做。” “嗯,比如呢?” “比如苟且啊。”王轻候一本正经。 “唉呀你不要这样子嘛,我这不是……一下子没想到什么适合的词嘛。”方觉浅也忍不住笑自己乱用词。 “我能为自己做的事情很少,但至少喜欢谁这种事,我总是可以按自己心意的。”王轻候蜻蜓点水般点了下方觉浅的红唇,抱着她在怀里“睡觉吧,以后有的是时间,现在别给你这病秧子累散架了。” …… “王轻候你身上好烫啊。” …… “王轻候你抱得太紧了我喘不过气。” …… “王轻候你心好像要跳出来了。” …… “王轻候……” “你再叫唤我就把你就地正法,累散架了得了,你信不?” “……哦。” 然后方觉浅非常作死地轻咬了下王轻候上下滚动的喉结,还吹了口热气。 王轻候掀被离床—— “这觉睡不下去了!” 第二百四十二章 我不海涵 第二百四十二章 我不海涵 岁宁街后方比不得前街热闹,白日里的后街人烟稀少,要到了晚上,这地方才会喧嚣,牛鬼蛇神齐齐出动,等待着误入此处的可怜人,一哄而上夺其命。 方觉浅站在那日出来的地方,静静望着那块已经看不出半点细缝的石墙出神,她脸色仍有些苍白,就连嘴唇也不怎么见血色,经得日光一照,更是孱弱模样。 “你盯着这堵墙看了有小半个时辰了,看什么呢?”越清古一边自己咬着糖葫芦,一边递了根给方觉浅,也瞅了两眼那堵墙。 方觉浅接过糖葫芦,摇了摇头,笑道:“没什么。” “没什么?没什么你能一连几天都来这儿望着?”越清古明显不信,他手里的糖葫芦跟他衣服一个颜色,他总是张扬又跋扈的公子哥模样。 方觉浅腮帮子鼓鼓,含着个冰糖裹住的山楂,许久不说话。 那是神殿的后门,也许全天下只有她与那个神秘人知道这里有个后门。 全天下最尊贵,守卫最严密的神殿,为何会在此处开个后门? 为何她当初在神祭日醒过来时,就在这后门处?那时她身上也有伤,是不是那一次也是从这里杀出来的? 如果是,她当初是因为什么原因杀出来的?她当初为何会在神殿?为何会从神修之地的后门里出来? 她来这里许多回,想看一看这里到底有什么门道,能不能从外面找到突破口,却始终无果。 太多疑问了,闹不清,更不知要从何处去寻找答案。 “真的没什么,走吧。”于是方觉浅便不想多提,这种事情,越多人知道,只会让越多人陷入危险,越清古对她很好,如果让他知道了这些事,他肯定要四处打听,说不得会引来有心之人的杀意。 方觉浅不想越清古因为她,而陷入危机。 见方觉浅不想说,越清古也只能按下不问,只问道:“你伤好些了吗?” “差不多了吧,只不过内伤要慢慢调理。”方觉浅道。 “你怎么受的伤?王轻候他们始终没跟我说个明白。”越清古问她。 也怨不得越清古不知情,方觉浅从神修之地杀出来这件事,神殿中无人知道消息,那堵神修之地的石门,似乎真的将神殿分隔成两个世界,在神修之地里面发生的一切,外面的人毫不知情。 而知情的人绝不敢多提一个字,若是让神殿知道王轻候府上有一个人,可以从神修之地杀出去,怕是要对王公子府提起十万分的敌意。 方觉浅叹了叹,道:“你别问了,真的没什么,如果可以告诉你,我会跟你说的。” “不说就不说呗,想说了再告诉我就好了。”越清古抹了抹嘴角边上的糖渣,道:“请饭去吧,余庆楼近来出了几道新菜,听说味道不错,我领你去尝尝。” “行。”方觉浅笑道,余庆楼,是个不错的地方。 两人入了座,上茶水的小二笑脸相迎:“越候爷,方姑娘。” “嗯,听说你们有新菜品,说叨说叨。”越清古喝了口茶。 “回越候爷话,新菜是有,是打南边儿来的蟹,但您得上后厨挑,挑中哪只给您蒸哪只,吃着更有味。”小二嘴皮子利索,说话也有意思。 “还有这规矩?”越清古没听说过个,乐道:“那我要是把大的都挑完了,后边儿的吃什么?” “好东西,当然得赶在前头啊,晚了自然就没了,小的领候爷去看看?”小二一抬手。 “得嘞,爷就去看看,方姑娘来么?”越清古玩性大起,转头问方觉浅。 “我不去了,你挑就成,我等着吃。”方觉浅笑着摇头。 “行,那你等着,我给你挑几只蟹黄多的,那东西可是宝贝。”越清古拍拍大腿,站起来跟着小二下去了一楼的后厨。 方觉浅目光垂了垂,等着余有涯出来。 “方姑娘,你受苦了。”余有涯道。 “神墟准备怎么解释?”方觉浅并没有要宽宏大量原谅神墟的准备,开玩笑,她命都差点搭在了里面,神墟不好生说个理由,一句“受苦了”就想让她轻松揭过? 余有涯也似早就做好了方觉浅兴师问罪的准备,应道:“神修之地的确是大长老的计划,如果提前告诉了方姑娘你,不论是王公子还是抉月公子,都不会让方姑娘前去涉险,这才不得不骗了方姑娘,让方姑娘经此危机,神墟也很过意不去。” “我只想知道,为什么要让我去哪里,道歉的话,没什么用处,我不想听。”方觉浅倒着茶水,“越清古很快就回来,余长老最好有话直说。” “好,我也不跟方姑娘绕圈子了。大长老一度怀疑神枢已死,而方姑娘你是接任神枢之辈的人,也许就是第八神使也说不定,这也是为什么大长老一直要我们争取方姑娘加入神墟的原因,因为当时我们已看出,方姑娘你失去了对所有事情的记忆,但你的本能还在,如果你能为神墟所用,那神殿何愁不灭?殷朝何愁不稳?而神修之地,是测试你身份的最佳所在。如果你真的是神枢,就算你失去了记忆,但神修之地中的四十九神卫绝对认识你,因为那是神枢的贴身密卫,他们不会对你出手,你也能安然地离开。” 余有涯果真是毫不保留,快速说完。 方觉浅听着一笑:“真是有趣,就为了这样一个猜测,让我羊入虎口,险些未有生还之机。” “方姑娘,你可不是羊。” “呵,好笑,大长老既然知道里面有四十九密卫,也就应该知道他们的武功有多高,就这样放心大胆地把我丢进去,我可以理解为,他根本未顾及我是否会死在里面吗?也就是说,我就算是死在了神修之地,我的尸体都没有人可以收回来吧?” “方姑娘,此事……神墟的确有愧于方姑娘,还请方姑娘海涵。” “我不海涵。”方觉浅想也没想就怼了回去,“现在呢,你们神墟对我的身份如何看待,我就是从神修之地里活着出来了,是不是你们已经认定,我就是神枢啊?还有,你们的大长老凭什么就猜我是神枢啊?” 第二百四十三章 她曾经,去过神修之地 第二百四十三章 她曾经,去过神修之地 “方姑娘且勿赌气,不会有神枢伤成那样走出神修之地的,这我们知道。至于大长老的猜测,我等也难以理解。” 余有涯难以理解,方觉浅却隐约有猜测,大概,就是因为那天她从岁宁街后街苏醒吧,性格品性又这么奇怪,武功来得也这么奇怪,如果那位大长老真的那么神通广大,关注到了自己,对自己有猜疑,想来也是可能的。 余有涯从袖子里掏了瓶药出来,放在桌上,“这是神墟密制的药丸,对调理内伤有奇效,神墟此事有过份之处,能为方姑娘所做的甚少,一点心意,请方姑娘收下吧。” “不必了,什么灵丹妙药我都有,神墟的东西拿在手里便是块火炭。余长老的解释我听进去了,请回吧。”方觉浅手指轻轻抚了一圈茶杯边沿。 恰好楼梯处也传来了越清古的脚步声,余有涯便从侧门离去,那瓶药,他也只得收回去。 天地良心,这药真是好药,他也真是想补偿方觉浅点什么,只可惜,方觉浅并不领情。 于是余有涯只得送了几只螃蟹给他们,说是送给靖清候的,请他日后多关照生意,越清古还觉得他倍儿有脸! 两人闷头吃着螃蟹,听得隔壁间有人在低声讨论,提到了“王后”等字眼,方觉浅抬头看了一眼越清古,果然越清古耳朵都竖起来了。 “也不知最近这些神使大人怎么了,神殿里头有关王后的记录已经全部翻出来了还不算,还让越城分殿里头有关越家的族谱和情况都拿了过来,这架势看着,跟要把王后的前生后世都查个清似的。” “可不是说,神使一句话,我们这些做下人可要累死了。王后跟咱们神殿几位神使大人不是一向交好吗,怎么突然查起她来了?” “不知道,我听秋水神使身边的xx说,朝中也不安分呢,好像是因为军晌的事,闹得不可开交。” “怎么个闹法?” “王后要把钱拿去修摘星楼,那本是军晌银子,太宰殷九思最近好像在练兵,正花银子跟撒水似的,就不肯放,为了这笔钱,只差当朝对骂了。” “朝庭再拔笔银子不就得了,至少吗?” “没钱呐主要是!” “不会吧,国库空了?” “你也不看看王后这几年糟蹋了多少银子,再怎么富得流油的国库也能让她霍霍没了。幸好咱们神殿不靠着朝庭那点微薄的供奉吃饭,要不然,咱们能来得起这花钱如流水的余庆楼?” “可惜去不了昭月居。” “你可拉倒吧,还想着昭月居,你敢去那地儿一步,神使能折了你三条腿!吃饭吃饭……” 越清古剥螃蟹的动作明显慢下来了,脸色也变得不那么好,然后又回过神来,很是勉强地对方觉浅笑了笑,把手里头剥好的蟹腿肉递给她:“你多吃点。” 方觉浅接过,歪头看着越清古,“不好受呀?” “没事,习惯了。”越清古笑不是笑,更像是拉出了个笑的弧度来,“这还算客气的了,更难听的我都听过,还有说我跟她乱伦的,什么都有,所以你别担心我。” “越清古,王后是不会死的,他们只是想挫一挫王后的锐气,也想把她手里过份膨胀的权力削弱,你不要担心太多,因为只要殷王还在,就没有人可以危及王后性命。”方觉浅宽解着越清古。 越清古却只看着手中的螃蟹,手指灵活地剥着壳,掏着金色可人的蟹黄,似笑非笑道:“我知道,你也不用替王轻候说话,此次我不会管的,让她长个记性也好,最好让她手中再无半分权利,只做个安份的后妃,或许那样,我会很愿意多多进宫陪她说话。” “你恨抉月吧,是抉月让王后成为众矢之的的。”方觉浅又问。 “恨,怎么不恨?但冷静下来想一想……谁知道他说的是不是真的呢?”越清古撇唇笑了下,“我至今没明白,越歌生得再美,可她也只是在越城,如何就能让能殷王千里之外地下了一道旨,把她要进凤台城了。” 他的手有点抖,不知是害怕还是憎恨。 方觉浅按住他胳膊,道:“抉月跟我说,不要因为没有证据的推测而为难自己,你也是。越清古,我不怕告诉你,我觉得,我最有可能是第八神使,所以,你不用这么紧张。” “你在胡说什么?” “真的,你不要问原因,你只要知道,我的怀疑有道理就行了。” “这件事情你不要告诉王轻候,也不要告诉抉月,不要告诉除了我之外的任何人,明白吗?”越清古神情严肃地跟方觉浅说道。 “明白,只有你不会因为我是任何人而有所不同,但是别人会,哪怕是关心与担忧,都会变成不可承受的负重。” 越清古看着她,眼神越来越不解:“你那天到底经历了些什么?” “很多,很痛。” 方觉浅永远不会告诉别人,那天在神修之地,她将死之时,好像一些失去的记忆变成某种轻羽,飞落在她身上,她好像,记起了一些事情。 她曾经,去过神修之地。 至少,她对那里,突然地产生了熟悉之感。 那种熟悉之感,像条绳索,勒紧她脖子,几乎使她窒息。 “别想了,都过去了,现在你好好地在这儿呢。”越清古拍拍她脑袋,继续给她剥螃蟹,一边剥一边絮絮叨叨地说:“以后这么危险的事,不要再逞强了,你毕竟是个姑娘家,不要一个人去,就算王轻候碍于身份陪不了你,你可以叫上我,我可有免死金牌在身。殷王不死,越歌不死;越歌不死,我就不死,知道吗?” “嗯。” “吃吧吃吧,反正白送的,不吃白不吃,是吧?” “嗯!” 方觉浅低头吃螃蟹,大口大口地吃,一口螃蟹一口姜茶,将心里的恐慌与不安,还有些许委屈都全部吞下去,咽进肚子里,一个字也不再多说。 她不是不想跟王轻候坦诚相待,不愿将这些事情告诉他,而是她自己也无法说清楚,那到底是一时的恍惚,还是真实。 第二百四十四章 绝境是最好的试炼场 第二百四十四章 绝境是最好的试炼场 王轻候与殷九思的合作也产生了初步的效果,这效果还挺明显。 至少殷九思如今对王轻候就挺喜欢的。 一老一少常在殷九思的草棚里喝茶聊天,殷安这位长公主倒是只能作陪衬了,当然了,喝的茶自然也不是殷九思那用来赶客的苦茶,虽不是什么名贵珍品,但至少可以入喉。 清茶再衬着秋日里的难得一见的一汪碧绿竹林,也是万般惬意自在。 王轻候深深吸了一口竹叶清香,感叹道:“殷前辈,你这地儿是真不错,隐居于此,心如止水啊。” “地方是不错,但心如止水可不成。”殷九思笑道,“得心怀天下啊。” “叔父,你又来了,难得有空,你便少谈些国事。”殷安帮忙沏茶,笑声说道。 “不谈国事,我还不想见你呢。”殷九思笑着敲了下殷安的额头:“我巴不得一个人清清静静地在这里编箩筐。” “如今王后怕是手忙脚乱,听闻神殿对她也疏远了很多,防着她发难,我们再在朝中逼一逼,说不得她会退让些。”王轻候手扶着竹篱笆,一边看着竹林绿景一边说道。 “不错,神殿已将她幼时的喜好,见过哪些人,遇上过哪些事都翻了出来,就想找到特殊之处,看是否与神使之职有关。神殿对她,的确提防。”身为大祭司的殷安,对这些事自然知道得更多。 “你呢?”王轻候笑问她。 “我?王公子指什么?”殷安反问道。 “殿下就不必与我装糊涂了,难道殿下不想趁此机会,扳倒一两个神使?”王轻候笑道。 殷安看了看王轻候,又看了看殷九思,最后只道:“叔父您瞧瞧您找的这个外援,怕是要把我老底儿都摸透了。” “那是你道行不够深,不够他瞧。”殷九思也笑,“王公子年纪虽轻,但识人之能,很是不错。” “不敢在前辈前面放肆,雕虫小技,入不得前辈的眼的。” “你那叫雕虫小技,那我这岂不是要叫作不入流了?”殷安故意一撅嘴,然后又笑道:“不瞒王公子,月西楼的罪证我已查得七七八八,但是,得找个好机会下手。” “嗯,机会嘛……等来的机会没什么意思,不如创造机会来得起劲。”王轻候倚在篱笆上,双手抱胸,风流恣意的样子颇是迷人,“神殿这么辛苦地查王后的底细,想来,准备得差不多了吧?” 殷九思听着一笑,“好歹毒的小子。” “为民除害,人人有责啊。”王轻候也笑,目光放远,望向竹林深处,不知在看些什么。 “对了,方姑娘最近怎么没跟王公子你一起来?”殷安突然问道。 王轻候神色一黯,她伤病未愈,见人必使他们起疑,便只好藏起,也不知她还要养多久的伤,不知她还要疼多久。 但他只状若无事般笑道:“她忙着跟花漫时帮阴艳采桂花,要酿桂花圆子还有桂花酿,这季节桂花都快落了,她们急着呢。” “等桂花酿酿好了,王公子可否请我们一起喝一杯?”殷安笑问。 “自然。” “听牧嵬说,剑雪前些日子受了伤,不知是怎么回事?牧嵬问他,他支支唔唔地不肯讲。”殷安眼中的光,微微一缩。 剑雪是王轻候府上的人,以王轻候的性子,应该是不喜下人惹是生非的,剑雪如何受的伤? 王轻候大大方方应道:“他跟阿浅过招,非说要试试自己的极限,不肯叫阿浅让他半招,他哪里是阿浅全力之下的对手,自然伤得很重,要不是阿浅最后收手,他小命都要没了,这么丢大老们儿脸面的事,他肯定不好意思跟小兄弟说的。” 殷安听着失笑:“王公子,你府上的人,对自己都这般狠得下心的么?” “想要变强,绝境是最好的试炼场。” “言之有理。” “天色不早了,我就先回去了,多谢殷前辈的好茶与好景。”王轻候站起了身子,行礼道。 “回吧。”殷九思微微合眼摆摆手,不留王轻候久坐。 王轻候跳上马车,应生带着他离去,见着马车走远了,殷安才收回眼神。 “叔父。”她唤道。 “你对他有些不放心?”殷九思依旧闭着眼,不看殷安脸色,也知道她在想什么。 “也不是不放心,不知怎么讲,总觉得,探不到他的底,便有些不安。”殷安叹气道。 “你只要记得,眼下他忠于殷朝,与神殿不和,便是我们的盟友,至于他是不是在为自己作打算……呵,凤台城的人,有几个不为自己打算的?不为自己打算的,早就死了,他这算不得什么,你的心胸要广一些,气魄要大一些,像个男人那样看事情,别跟你哥似的,就盯着眼前那点东西。”殷九思提起殷王就来气。 “知道了,叔父,多谢叔父教诲。” “别对他动情,否则张家那位小姐,就是你的下场。”殷九思睁开眼,湛亮的双眼,看着殷安,似能看穿她灵魂。 殷安心口一窒,连忙低头:“是,叔父。” “回吧,去劝说神殿,向王后发难。既然王轻候这小子说了自己创造机会比较有意思,那你也可以试试。”殷九思又闭上眼养起了神。 王轻候的马车并没有立刻回公子府,而是拐向了昭月居。 抉月见他来,备了酒水,开口便是:“她好些了么?” 王轻候翻了他一记白眼:“你怎么每次一见我,就问这个,能不能换个花样?比如关心一下我!” “小公子……”抉月拧起眉头。 “行了行了,她好多了,都能开始四处溜达了,昨儿还跟越清古去吃了螃蟹。” “她重伤未愈,螃蟹属寒,不宜多食,可依她的性子,肯定吃多了。我等下备点去寒气的汤,小公子你给带回去。” “你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 “我乐意。” “哟,长脾气了!” “你有事没事了,没事我下去熬汤了。” “有有有,小娘子,敢问神殿里头,是否当真对神修之地发生的事一点也不知情呀?” 第二百四十五章 担心什么呢,我的小可爱 第二百四十五章 担心什么呢,我的小可爱 抉月只得把熬汤的事交给樱寺去办,叮嘱了要放哪几味药材,小火慢熬,还要记得撇汤水上面的沫子,啰里啰嗦了一大堆。 啰嗦完了,他才开始跟王轻候聊正事。 “除开我的线人,应该不会有别人知道,否则神殿不会这么安静的。”抉月轻扶着桌子:“小公子为何问这个?” “就觉得奇怪啊,神修之地这么厉害啊,里面死了四十九个人,尸臭味总是传出来的吧?神殿毫无察觉?”王轻候道。 抉月想了想,说:“据闻神修之地与神殿外面完全隔离,依着方姑娘所描述的,石头也极为厚重,以她的内力都无法推动丝毫,想来阻隔了气味,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 “你有没有脑子,我只是打个比方。”王轻候没好气道:“谁要管那四十九个王八蛋有没有人去收尸?我的意思是,神修之地这么厉害,神使都进不去,神墟的大长老却能打开这扇门,那么,跟神殿死活不对付的神墟,有可能会放过这种搞事的机会吗?” “小公子的意思是……”抉月敛眉。 “你真以为,神墟让阿浅跑一趟神修之地,是为了好玩啊?我就纳闷,他们准备把这个消息藏多久,准备什么时候一下子炸进神殿窝里,炸他个乌龟王八脚朝天的。”王轻候在抉月这里的时候,从来不管文雅不文雅,什么乱七八糟的词儿都能往外冒。 抉月听得好笑,拳头掩唇笑得低咳了两声:“这倒是个有趣的问题。” “我觉得快了。”王轻候咂了两下舌,笑得一脸邪恶:“长公主马上要对月西楼下手了,神殿跟殷朝掐得不可开交的时候,神墟就会动手了。” “小公子……”抉月拉长了音调抬起下巴看着他:“你又在做什么坏打算?” “我看戏就够了,我要做什么打算?”王轻候双手一摊,好生无辜:“掐死一个算一个,我是吃瓜客。” “那你跑过来跟我说什么?”抉月瞅着他。 “你,你去找秋痕也好,找余有涯也行,找谁都行,你跟他们说好了,不管神墟要干嘛,都不准泄漏闯出神修之地的人是谁,方觉浅这三个字,一丁丁点点都不许提到,提到了,我就去找任秋水或者虚谷,告诉他们神墟的老窝在哪儿,我一锅给他端了。” 王轻候郑重其事。 抉月看着好笑:“他们自然不会说,听着秋痕口风,他们对方姑娘倒是越发看重了。” “不需要,啊,听好了,不需要他们看重,别祸害就成。”王轻候赶紧抬手:“他妈了个巴子的,看重的时候就让她闯神修之地,越发看重的时候,是不是要叫她闯地狱去?” 抉月终于笑出声,笑得微微弯了腰。 “你笑什么笑?”王轻候很不满抉月如今这态度,这还有做小弟的觉悟吗?啊,一天到晚笑话老大,像话吗? “没什么,只是笑小公子如今这护犊子的模样,很像当年保护我的样子。” “切,你还有脸说,阿浅才不会像你,第二天拍拍屁股就走。” 抉月只是微微笑,没再说什么,将熬好的汤递给他:“给带回去吧,小公子你也可以喝点,秋日里喝这个温补的。” “我身子好着,补什么补?”王轻候揭开盖子闻了闻,又非常不争气地咽了下口水:“怎么熬的?” “下次你再来,我继续给你熬。” “小气鬼,还独家秘方了不成?不说就不说,大爷我走了。” 长公主殿下做事非常让人满意,虽然她有时候会犯些低级错误,但大部分时候,都极为出色。 没过两天,她给王轻候带来了好消息,那时候,王轻候正跟女孩儿们凑在一起,闻着阴干的桂花香气。 “嗯,这香味好浓郁啊。”殷安也深深吸了一口空气中的桂花香气。 阴艳笑道:“因是已然风干的桂花花瓣,所以香气都更浓郁了。听说小公子说,殿下想喝桂花酿,我那里有去年酿好的,不知殿下要不要试试?” 殷安有些意外地看了一眼王轻候,那句讨杯桂花酿喝也不过是句顺口之语,没成想他还真的专门记下了——王轻候撩妹,总是在不经意间,他本无撩妹心,天赋却难弃啊。 在这里要提醒诸位小姑娘,别为男人的小恩小惠感动,别因为他记得你一点喜好,为你采过几滴晨露,扎过一只纸鸢,又或是记得你一两句闲话,就动容得泪眼朦胧。 要知道,这世上有一类人在大节上并不真诚,却极擅长在细节和琐碎之上做得细致而深情,复杂且到位,而这些事本身,却并不需要付出多少真心和努力。 王轻候就是这类人。 于是他总是能轻而易举地俘获女孩儿们的芳心。 然后,弃之如蔽履。 只有那些了解他,看透他,懂得他的聪明人,才能看穿他的小把戏。 “那就多谢阴艳姑娘了。”殷安声音里果然都泛上了桂花般的香味。 “长公主请进来坐吧。”王轻候招呼道。 殷安点点头,又向方觉浅问好,几人走进里屋坐着。 简单闲话后,殷安说到正题:“我毕竟只是个后宫女子,并无实权与实职,不好在朝堂上说话,便将整理好的月西楼的罪证都交给了卢辞,卢辞是太史,与神殿来往最多,也是监管神殿之人,由他去处理此事,最为合适。” “嗯,殿下思虑周全。”王轻候微微笑着点头。 “但卢辞是王后亲信,向来狼狈为奸。眼下王后与神殿剑拔驽张之势,不知王后会不会愿意做先动手的那一个。”殷安也有些微担心,要是卢辞把这事儿压住,留作后手,那他们可又要等上一段时间了。 王轻候还是微笑:“的确,这也正是我所担心的。” 方觉浅微微挑了下眉,帮着阴艳分着刚刚端进来的桂花酿,生怕听不下去了一个不小心,笑出声。 担心什么呢? 我的小可爱。 卢辞可是王轻候的人。 第二百四十六章 狗咬狗 第二百四十六章 狗咬狗 比长公主殿下做事更让人放心的是卢辞,他当然……不会让王后压着这台戏了。 其实要说动越歌很简单,只需要告诉她,她一日不撇清这第八神使身份的嫌疑,越清古一日不会原谅她——哪怕这是她的无妄之灾。 不过,世上很多事,本就没有道理讲,越歌经常无缘无故地对别人发脾气,她也就要承受,无缘无故地,别人对她的发难——公平这种东西,全看怎么解说了。 美名冠天下的越歌席地而坐,抱着双膝,脚边上就是一本一本理好的奏疏,写好了月西楼的罪名和证据。 她偏着脑袋,头靠在膝盖上,小小的缩成一团。 “王后娘娘?”卢辞不知她又在想什么,轻声唤道。 “其实我知道,敌不动,我不动,才是最好的。”越歌小声说,“虽说先下手为强,但后发制人更为有力,你拿上来的这些东西很不错,足以让神殿重罚月西楼了,我若是捏在手里,当作底牌,便绝对不会输。” “那娘娘的意思是……”卢辞不解,她既然看明白了,为何还副神色。 “我上次给我哥送去的红颜醉,听说他一口也没喝,全倒进池子里了,灌醉了一池锦锂。” “娘娘……” “卢辞,我觉得人的命里真的是有劫的。我是殷令的劫,我哥是我的劫,方觉浅,大概是我哥的劫吧。”越歌突然笑了下,又目露恨意:“那凭什么,方觉浅没有劫?” “娘娘,此事……倒与她无关。” “我知道与她无关。”越歌笑得苍凉而落寞,声音绵软委屈:“我就是不甘心罢了,凭什么我费尽心力想要的,她什么都不做就可以得到?我也不是要我哥一辈子都不娶人,但我希望,他最后娶的那个人,在他心里的地位不要超过我,只准喜欢那个人一点点,要喜欢我很多很多,因为他是我哥哥啊,我是他唯一的妹妹,他可以有很多很多妻子姬妾,但是只有我一个妹妹不是吗?我都让步这么多了,还要我怎么样?方觉浅凭什么抢走他全部的喜欢?那本是属于我的。” 卢辞不再出声,这莫名其妙的责难,方姑娘才是真倒血霉的那一个,从头到尾又不是她主动招摇的越清古。 而且,她喜欢的人也不是越清古。 这才是最最让人操蛋的。 要是能喜欢越清古一点,那这责难还能赚回来一点,不至于像现在这样“亏血本”。 “我希望我哥早一点原谅我,卢辞,去做吧。”越歌最后埋首在臂湾间,细弱的声音如果不仔细听,都要听不清。 她明知这么做,风险更大,更有可能输,可是只为越清古能早些释怀,便甘愿冒这样的危险。 手段过人,权倾天下的妖后越歌,其实也有最脆弱的软肋。 讲仁义道德的人或许不会如此卑鄙地利用他人软肋。 但是,凤台城这种地方,仁义道德这种东西,存在过么? 那只是个传说我亲爱的。 卢辞轻手轻脚退下去,出去的时候遇上殷王,正欲俯身行礼,殷王抬手让他噤声,看着委屈地蜷成一团的越歌,摇头笑了笑,轻轻走进去,将她整个人都搂进怀里,轻轻拍着她后背,哄着她:“又为你哥哥难过了?” “王上……” “御花园里的秋菊开得很好,孤过来的时候便想叫你一起看,要不我们去看看散心?” “不想看。” “宫里的画师这两天画了几副你的画像,孤看着惟妙惟肖,想看吗?” “也不想。” “那你想要什么,跟孤说说?” “什么都不想要。” “好,孤陪你坐会儿。” 然后殷王便陪着她坐在地上,让她靠在自己胸口静静倚着,又挥手让宫中下人都出去。 卢辞也随众人悄然退下,只是他也会想,果真是劫,每个人都是另一个人的死劫。 越歌对月西楼的发难果然引起了轩然大波,神殿一改往日对越歌的支持,开始讨伐妖后,那叫一个唇诛口伐,个个都正义凛然,个个都浩然正气,个个都是道德与正义的先锋。 指责她祸害天下,荼毒百姓,指责她大兴土木,耗空国库,指责她魅惑君主,淫乱朝纲。 罪名万万条。 多到难计数。 神殿仗着如今越歌的“第八神使”身份仍未完全确定,也仗着神枢不会出面处理此事,更仗着如今的神殿依旧是他们的神殿,天下依旧是他们的天下,殷朝更是他们手心里的殷朝,全面出击。 越歌高坐朝堂,冷冷发笑。 妖气横生。 “各位神使大人,你们知道如今我们之间这像什么吗?” “什么?” “狗咬狗。” 越歌笑出声,脆若银铃,天真的脸庞上本该是纯洁无暇的神情,她却带着凛冽嘲弄:“你们不就是怕我夺了你们的权,掌控神殿吗?却要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各位神使大人,咱们就不能像几条真正的疯狗那样,互相面目狰狞地好好撕咬吗?” “妖后,罪证确凿,你还敢胡言乱语,神谕有示,世间难容你等罪孽之徒!” “神谕有示?我看是你们心里有鬼吧?” 越歌轻声发笑,丝毫不惧,除了怕越清古,她还真没怕过谁,神使又如何,他们能拿她怎么样? 坐在暗阁里的殷安看着今日这场大戏,突然地,她都有些佩服起了越歌。 诚然她所作所为,乃殷朝所不容,但是她这份不惧神殿万千毒计的姿态,却足够傲然,足够气魄。 这场大戏演了很久,好像早朝已经很久没有上得这么久过了。 诸番唇枪舌战,双方都不嫌累,心知事大的各大官员身上渗出的冷汗足够打湿他们那一身身的朝服。 前来早朝的殷九思低眉垂目站在朝臣之首,却似昏昏欲睡般。 他们自是撕咬他们的去,殷九思,只等收利。 卢辞悄然转头看了一眼殷九思,心生敬佩,愿有朝一日,他做官也能修炼得如殷九思这般,天崩地裂于眼前,岿然不动。 第二百四十七章 蚂蚁与巨龙 第二百四十七章 蚂蚁与巨龙 这场大型互撕戏码,落了个两败俱伤。 神殿与越歌谁也不肯后退一步,各自死死咬着对方的死穴不肯松手。 那不仅仅是言语上的互相羞辱,落到真正的事情上面,是要流血,要死人,要风起云涌让整个凤台城都瑟瑟发抖的。 凤台城有太多股势力,明着的,暗着的,已知的,未知的,强大的,虚弱的,他们交错在一起,像是一条又一条的巨龙,平日里互相擦身而过互不干扰,但任何一条率先发难,其余的便会回首摆尾,开始龙啸,互相撕咬。 王轻候是那只游走在数条巨龙细缝里的小蚂蚁,小小的黑漆漆的一只,悄咪咪地看准其中一条咬一口,咬得他难伤筋骨,却又痛又痒,然后等着这条被咬的龙,去找别人麻烦。 再一个接一个的,一条接一条的,全部动起来,看他们咬得昏天黑地。 小蚂蚁转身就跑,努力爬啊爬,爬到地缝中,外面飞沙走石,火光四溅,他静静看着就行了。 谁能知这飞沙走石,火光四溅,只是因为他贱兮兮地咬了其中一条龙一口。 现在,撕咬得最凶的是殷朝王后与神殿神使,那撕咬得叫一个让天下风云变色,谁让那是凤台城里势力最大的两个巨头? 神殿杀了不少越歌的亲信臣子,越歌也未退步杀了不少神殿在朝中安排的大臣,更是将手伸进了神殿里,月西楼在强压之下,被神殿众神使商定,暂去神使之职。 不这么做的话,越歌会一直死咬着月西楼不松口,神殿便会一直处于被动。 一旦月西楼被免了神使之职,神殿就拿回了大量的主动权,再没有铁的把柄抓在越歌手上。 轰轰烈烈地撕了小半个月之后,凤台城里稍微懂事的人都已人人自危,生怕下一个倒霉的,要被拿去祭刀的人就是他们自己。 能静静喝茶,静静赏景儿的,大概也就王轻候他们这些真正的幕后操盘者了。 殷九思半躺在竹条藤椅上,轻笑道:“王后与神殿这次,双方都是损失惨重。” “前辈妙计,方有此局。”王轻候谦虚说道。 “你个后生,倒会吹捧人,此计明明是我与你一起定出的,老夫可不会独揽大功,占你个小年轻的便宜。”殷九思笑道,“没想到,月西楼真的会被免去神使职位,这对神殿来说,可是很不容易的。” “不错,据闻她是神殿历史上,第一个被免职的神使。”王轻候点点头,慢声道。 “她若不是胡言乱语故意夸大了张恪的命理,在王后那里落下了把柄,王后也不能对她如何,什么贪污啊,笼络朝臣啊都是小事,殷朝太过倚仗神殿,干点什么事儿都要请神殿算一卦,月西楼乱说卦象,有损神殿威严和信誉,这才是她的原罪。”殷九思慢腾腾地说着。 王轻候不说话,只笑着点点头。 总不好让他跑到殷九思跟前,同他说,这事儿是我设计的,是我给月西楼早早就备好的坑,张恪也是我安排的,吧? 也得亏是王轻候这种稳得住性子的人,才能不露半点内心的想法,换个人,怕是早就喜形于色了。 “神殿与王后看似互有损失,但其实,王后损失更大。”王轻候说道。 “怎么讲?”殷九思看向他,目前来说,双方死伤人数差不多,说不上谁赢谁输。 王轻候笑了笑:“王后在民间名声太差,此次神殿讨伐王后,在民间大肆宣扬,说要为民除害,长了不少声望,就算是出了月西楼的事,也让神殿美化成他们大义灭亲,绝不容许神殿中任何人滥用职权,哪怕他已贵为神使,神殿也绝不姑息。此消彼长的,神殿倒是威风得很。” 殷九思听着点点头,笑道:“随他们便吧,这种事谁也管不了,愚民啊。” “是神殿愚民。” “嗯,这话改得好。”殷九思突然坐起来,道:“对了,昨日,于若愚来找我了。” “他,若愚神使?”王轻候对这个心直口快,看不顺眼神殿各种乌七八糟事情的耿直老头儿印象很深。 “不错,要说这神殿里头我唯一看得顺眼的,也就他了。”殷九思说道,“他来跟我说,问我能不能出点力,借着这次机会,将神殿污秽之辈,一网打尽。” “他竟有此等想法?”王轻候还以为神殿里的人都很护短才是,“前辈答应了么?” “当然没有。” “为何?” “小伙子,做事别太急,也别把敌人逼得太紧,逼得太紧了是要出事的。”殷九思笑了笑,“狗急了还跳墙呢,神殿中的污秽,就是从他们那几个神使开始烂的,想把他们一网收尽,做梦!” “也对,是小子心急了。”王轻候其实一点也不心急,他一点也没想过趁此机会将神殿连根拔起,那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只不过,要在殷九思面前显露些不足和稚嫩来罢了。 不然,就该轮到殷九思提防自己了。 “你已经很不错了,年轻一辈里,你算是非常难得的了。”殷九思站起来,王轻候走上前去轻轻搀了一下他胳膊,听他道:“但我估摸着,他们是要对王后死咬到底了。” “是的,毕竟此次撕破了脸皮,以后也很难合作,不一次将王后打落悬崖,他们就有危险。”王轻候道。 “咱们就看戏吧,这戏挺好看的。”殷九思慢声道,他已经收了不少利了,军晌已经得手,自己的亲信门生也开始慢慢换上去,他们就继续撕着吧,没空理会自己便是最好不过,让自己有空给这殷朝的朝庭换换血,也给天下洗洗阴霾。 竹林里有轻风穿过,温柔地卷起了些落叶,打着转儿地往上走,也摇动了竹林,绿浪翠海,有沙沙地声音徐徐传来,王轻候负在身后的手微微一动,手指轻轻拈了拈,像是拈着某些时机。 还有场更大的戏,不知九思前辈您,可有做好准备? 王轻候心想。 第二百四十八章 太刺激了! 第二百四十八章 太刺激了! 神修之地。 有人闯过了神修之地。 有人在神使不知神卫不觉的情况下闯过了神修之地。 有人在神使不知神卫不觉的情况下闯过了神修之地还好好地活着。 这个消息,在神殿中的炸裂程度,有点像往烧得滚烫的油里泼了一大瓢冷水的效果。 可以说是相当的刺激,惊喜,意外了! 这消息,把神殿里所有人都一下炸懵了圈,把王后也炸得满头问号。 先不说闯过了神修之地的这件事有多刺激,只把一个后果拎出来讲,就很让神殿想杀人了。 这个后果就是——从头到尾,神殿,撕错了人! 这摆明了就是一个信号,别闹了,能闯过神修之地的只会是神枢,或者是神枢想让其通过的人,不会有人可以凭自己进去,又凭自己出来,神使都不知道打开门的方法,凡人能知? 好吧,他们并不知道世上还有方觉浅这种异于常人的存在。 于是,他们明白过来,第八神使另有其人,并非王后越歌,神枢在用这种方式告诉他们呢,看看你们这些蠢货,都干了些什么操蛋蠢事儿? 敢情他们这场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兴师动众地撕逼,撕错了对象。 太刺激了! 刺激得让神殿众神使,吐血三升。 神殿众人先是沉默,喑哑,丢了这么大人,实在是气得心脏都要跳出来,气得要厥过去,气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了。 想他们堂堂神使,竟丢人丢到这份上,还活着什么劲儿? 年纪大些的神使如虚谷,已经被他自己气得病倒在床,对俊俏的娈童都提不起了兴趣。 还未倒下的神使,立刻想到了第二个后果。 第八神使不是王后越歌,而是其他人,这个人会是谁?她穿过了神修之地,竟无人察觉,是不是说,神枢也一直在暗中看着他们? 那这么多年他们胡作非为,是不是也都尽收神枢眼底? 这种事情想一想,都背脊发凉,寒毛直立——神枢啊,那是不可挑衅的无上存在! 于是,又有些神使被吓得再不敢作任何动弹,老老实实地收起了所有的动作,不知接下来他们将要迎接的是什么。 而月西楼神使,好吧,现在她不是神使了,月西楼简直是血亏,平白无故丢了神使的职位,平白无故背了无数骂名,此刻更是连女儿都不敢让她回来,在神殿里的地位一落千丈,她连哭都没力气哭了。 几乎,神殿全员,陷入了沉默静止状态,再不敢做任何事。 死了的人就死了吧,不报仇了,准备动手除掉的人就让他们活着吧,自己保命最为要紧。 神殿在一夜之间偃旗息鼓。 当然了,越歌也未好到哪里去。 莫名其妙背了这么大一口黑锅,损失惨重,到头来,自己被冤枉了? 这神使之位她本是想着,神殿既然不放过她,她便干脆一股作气拿下,也不枉这次折了那么多人手,损失了那么多银钱。 现在你突然跟她说,不好意思是个误会? 误会? 误你七舅姥爷的会! 但是越歌除了气到要爆炸,还能怎么样呢? 继续搞事情?继续跟神殿死磕? 不存在的。 神使都不敢挑衅的神枢,越歌就敢么? 她自是要上天就上天,要摘星就摘星,但是面对着这片大陆上最高的掌权者,最无上的话语权,她也只能哑巴吃黄莲,闷着。 顶多顶多,她也就只能砸砸凤宫里的事物,狠狠发泄一番了。 认真想了想神殿和越歌的反应,王轻候第一次笑得满地打滚,直不起身。 “阿浅我跟你说,他们要是知道那神修之地是你自己杀出来的,跟神枢和第八神使没有丁点关系,他们估计更疯,哈哈哈哈,我不行了,我要笑死了,神殿跟越歌这两头猪,互相拱了半天,平白无故便宜了殷九思,哈哈哈想想就要笑死我了!” 方觉浅看着他难得笑得这么得意忘形,也只能让应生去把门关上,别被人听见了他杀猪般的豪爽笑声。 “我说小公子,你可收敛着点吧,等下怕是长公主要过来了。”花漫时话说这样说,但她自己也乐得不行,笑得胸脯一颤一颤,看得方觉浅一抖一抖。 “等我笑够了再说哈哈哈,来凤台城这么久,这是我目前为止遇到了最好玩的事,太搞笑了哈哈哈!” “还不都是你折腾的。”方觉浅按住笑得个发羊角疯的他,“你再这么笑下去,要笑断气了好吗?” “阿浅啊阿浅,我的小心肝,你什么时候才能有正常人的情绪呢,这样你也会像我这样大笑了,真的很搞笑的。”王轻候把方觉浅拥进怀里,勾着她的腰,笑意盈满了他眼眶像是要溢出来,啄了下她额头:“你真是我的大福星,没有你,永远不会有这样的好事发生。” “我也……挺开心的啊。”方觉浅说道,她现在心里的这种感觉,应该是开心的,只不过不会笑得像王轻候那样夸张罢了,因为她没有像正常人一样感受到那么强大的欢喜和快活。 她的情绪像是潜伏在深海之下的声音,很难听到,但,总归是有了。 “行了行了,放开放开,大白天的干嘛呢!”花漫时冲过来拉开王轻候,踮着脚尖揽着方觉浅肩膀,“小公子你也不知道注意点,羞不羞?” “你这叫嫉妒。”王轻候才不理她,拖着方觉浅又进怀里,摇摇晃晃着身子:“神墟大长老这手棋,真的太妙了。其实神殿与王后已互相伤害了快一两个月了,再这么厮杀下去,对谁都不好,伤筋动骨可以,打个半死就行,真成了你死我活的局面,反倒不好收拾,天底下多少诸候等着反呢,若神殿与殷朝都没心思管他们了,真正得便宜的人不会是殷九思,而是那些诸候们。” 方觉浅在他怀中,由着他抱着左左右右地轻轻摇晃,想了想,说道:“神墟果然还是为殷朝考虑的,毕竟殷朝已经腐朽不堪,有神殿在,至少可以威慑各方诸候,神墟大长老这招釜底抽薪,当真厉害。” “有机会,真想会一会这位大长老。”王轻候轻笑道,“是个妙人。” “你不讨厌神墟了?” “讨厌啊,但不妨碍我欣赏高手。”他摩挲着方觉浅脸颊,说了那句他很久没说的话:“凤台城,真有意思。” 刚好殷安进来,看到王轻候拥着方觉浅在怀里,手指轻抚她面颊的场面。 第二百四十九章 有一种东西,叫信仰 第二百四十九章 有一种东西,叫信仰 凤台城的风气并没有多么开放,在暗夜里肉欲横流,浑浊不清的世界,在白日却装得非常清高文雅,并不会有太多人会在大白天的拥抱和亲吻。 所以殷安也没想到,她急匆匆进来会看到这个,而她也从未在王轻候眼中看到那样深情温柔的眼神,那样的眼神说得肉麻一些,好似一汪春水,再如何刚强的女子也能融化其中。 她原以为,王轻候总是风流,也只是风流而已。 原来,他不止风流,他也可以情深,只不过,对不同的人罢了。 她的内心好像有什么东西骤然滑过,说不清是什么。 她只是显得很尴尬,避开了视线:“不好意思,来得匆忙,打扰了王公子和方姑娘。” “无妨,长公主可是来问神修之地的事情的?”王轻候大大方方地松开方觉浅,但依然拉着她的手,丝毫没有半分难为情。 至于方觉浅? 嗯? 她不讲人间道理的,难为情什么的,更不懂的。 于是倒是弄得殷安更加局促了,局促了半晌她才失笑:“唉呀,你们两个没什么,倒是让我挺不好意思。” “长公主说笑了,坐吧。”王轻候让她落座,着花漫时上茶。 “看来王公子也得到消息了,我刚从神殿出来,不瞒王公子,神殿,炸锅了。” “嗯,想到了,神使们的表情一定非常精彩,可惜我无缘看见。”王轻候轻笑,失形大笑只给亲近的人看,对着外人,他始终能克制得很好。 “神殿已经停止了一切动作,只是在暗中查那日闯过神修之地的人是谁。我也算是在神殿呆了有些日子了,成为大祭司以来,从来没看到过神殿那么严的戒备,比之王宫更为夸张,神修之地外面布满了岗哨神卫,不过我悄悄找了已是神女的张素忆打听情况。”殷安突然提到。 她与张素忆以前是好朋友,这倒是让王轻候听着上了点心。 “她怎么说呢?”王轻候非常自然地问道。 “她说她一无所知,说在此事爆出来之前,神殿所有人都没有收到任何风声,她也非常惊讶。”真是个吃了亏之后就长了记性,非常懂事的素忆小姐。 “有没有人说这消息是怎么传出来的?”王轻候做戏做全套,不留下任何破绽。 殷安点点头,道:“打听过了,说来非常神奇。神殿里面有一位叫鲁拙成的神使,他以前是神枢的近身神侍,对神枢大人非常了解,他夜间看到桌上多了一封信,展开一看,正是神枢的笔迹,里面写着有人闯过了神修之地的消息,然后他便赶去神修之地查看,果然看到了石门打开的痕迹。再接着,这消息就传开了。” “原来是这样。”王轻候恍然大悟般。 “是的,知道怎么打开那扇石门的人,世间屈指可数,而且里面有密卫,如果是擅闯者,是会被杀了扔出石门外以示的,石门外没有尸体,只能是通过了。据说,没有人可以不经允许进入神修之地,里面的密卫都是绞杀者,武功奇高。”殷安说道。 王轻候突然有点心疼方觉浅,不着痕迹地紧了紧方觉浅的小手。 辛苦她了,那样惨烈的打斗才活下来。 方觉浅面色不改,问道:“不知道长公主殿下来此,是想告诉我们什么事么?” 殷安点头:“有的,叔父说,事已至此,便都收手,若真是神枢出手了,那整个天下,没有人可以违抗他的命令,他已然给出了警告,未必不知道,这所有事是我们在背后暗中操纵。” “知道也没什么吧,我们也是在为神殿清除败类啊。”王轻候笑了笑。 “王公子,神殿的人,只能神殿杀,这关乎神殿的威望。”殷安也笑。 “知道的,开个玩笑而已。多谢九思前辈提醒,也辛苦了长公主跑这一趟。”王轻候点头道。 “客气了,没什么事我就先回去了,我估计王后要在宫里发疯,我能救一个是一个,免得她把整个王宫的人都杀光了。”殷安苦笑道,“更免得我王兄由着她发疯,还拍手叫好。” “殿下慢走。”王轻候起身相送。 坐在马车里的殷安久久回不了神,满脑子都是王轻候看方觉浅的眼神,那样不同的眼神,还有他握着方觉浅手心的自然而然,她努力克制自己不要去想,最后抬起双手紧紧地掩住脸庞,由着手掌之下的长眉皱起,双眼紧闭,还有嘴唇紧抿。 她掩面很久很久,才缓过劲来。 放下双手,她敲了敲马车门:“牧嵬,不回宫了,去我叔父那里。” “是,殿下。”牧嵬扬鞭改道。 殷安需要找个可以让她清醒过来的人,让她不要胡思乱想。 为了殷朝江山含辛茹苦,呕心沥血的殷安和殷九思两人,静坐在草棚里,相对无言。 后来殷安坐不住,走到殷九思膝前跪下,表情隐忍:“叔父。” “你动情了?”殷九思一言便看穿眼前的孩子。 “叔父,小安今日在你面前立誓,此身嫁于殷朝江山,绝不滥动凡心,绝不委身于任何一人,若违此誓,不得好死!”殷安说罢,重重叩头,就像当年她拜殷九思为师那日一样。 殷九思却是满目怜惜。 家师如父,他更是眼前这孩子的叔叔,说不疼爱那是不可能的。 可是她的出身,如今的天下,早已决定她不可能如个普通姑娘家,寻个良人,有个好姻缘,再幸福美满,儿女绕膝地度过余生。 于是殷九思也只能摸摸她的头,让她靠在自己膝盖上,由着她静静地流眼泪。 哭吧,哭完了就好了,哭完了还要擦干眼泪,再继续坚强地活着,扛起天下这副重得能压倒一切坚挺脊梁的重担。 “安儿啊,我若有幸得见神枢,我要问问他,殷朝是不是真的气数已尽,我等的努力,是不是不过困兽之斗,垂死挣扎?”殷九思突然发出沉重的感叹,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家,他已看到了太多不可逆之事,他并不确定他一定能力挽狂澜,更不确定,他的努力可以改变任何事情。 但是,有很多事,哪怕明知是失败,明知是无用功,明知头破血流之后不过一抹蚊子血,也是要去做的。 因为这世上,还有一种东西,叫信仰。 第二百五十章 遥远的朔方城 第二百五十章 遥远的朔方城 信天翁从凤台城出发,振动宽阔有力的翅膀,掠过萧索枯萎的树林,满地的金黄铺成连绵的一片,越过了几座高山,看高山之巅的参天巨树似要穿透薄云。 它再嘶鸣一声,振翅急飞,如箭般冲向故里——朔方城。 比不得凤台城的纸醉金迷,奢侈繁华,朔方城精巧秀气,若说凤台城是千金小姐,那朔方城便是小家碧玉,没那么气派,也没么有范儿,但自有它自己的腔调在。 古拙不失风雅的楼群也不似凤台城那么高耸巍峨,它更低调,更内敛,它像是一位阅尽世事之后的老人,对这世界充满着包容,但又自有他自己的原则底线在。 朔方城城中的诸候府也不张扬,更不可与凤台城的王宫和神殿相媲美,规规矩矩地照着诸候规制来,不多一分,不少一分。 诸候府里却装点得分外有情调,亭台小榭,假山流水,处处透着匠心独运。 白头发白胡须白袍子的老人坐在亭子里打盹,左手握的是闲书,右手捏的是棋子,两者在他掌中看着马上就要掉落,信天翁一个俯冲冲进亭子里,老人在梦里落子拢书,抬臂接住信天翁。 然后才缓缓睁开眼来,鹤发童颜的老人眯眯笑:“小鸟儿啊小鸟儿,你又给糟老头子送来了什么消息?” 信天翁眷恋地蹭了蹭老人臂膀,才折腾着翅膀飞走,给老人落下简信一封。 “江公,阴艳来信了?”另一个气度不凡的中年男子走进来,身着华袍,雍容贵气,举手抬足之间尽是大家风采。 “不错,应是小公子的消息。”那白头发白胡须白袍子的老人,便正是传说中的江公了,而中年男子就是王轻候的父亲,朔方城诸候,王知贤。 两人坐在亭子里细细看完来信,朔方候望着江公石桌上未完的棋局,捡了粒白子落下,叹道:“凤台城的水,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深,那神墟大长老,真不知是何方人物,轻飘飘便破了此局。” 江公捋捋垂到胸前的白胡子,捏了粒黑子放下:“老夫倒觉得,那位方姑娘,才是奇人。” “此话何意?” “诸候大人有所不知,神修之地,便是老夫去了,也未必闯得过。”江公笑道:“那四十九密卫不是旁人,乃神枢亲卫,武功身法则由神枢亲身传授。五十年年前有幸见过神枢一面,那时他武功便已至臻境,圆满至极,世间难逢敌手,独步天下。他教出来的四十九密卫,老夫敌三个,便是极限。四十九个,哈哈,那是在天人说梦。” “依江公所言,那方姑娘岂不是也达到圆满之境?”朔方候奇道。 “倒也未必,只不过那女子生性嗜血,酷厉至极,又悍不畏死,极限之下人的潜能,是可以突破常理的。”江公摇摇头,慢声道:“我担心的,倒不是她,而是神墟那位大长老的身份。” “不错,他既然可以打开神修之地大门,十有八九便是神殿中人,信中老幺也这样怀疑,若果真如此,神殿内的关系,可能比我想象中的更为复杂。”朔方候眉头微锁,叹了声气:“我怕对那只猴子不利。” “小公子天生聪颖,这番磨砺下来更是突飞猛进,心智早已不是当年在朔方城的那只顽猴,自保总是没问题的。” “我担心的不是他难以自保。”朔方候眉头锁得更紧,声音也低沉:“江公你也知道,老幺想法甚多,所图甚大,当初去凤台城的时候,我便想过让老大去,老大行事更稳重些,老幺嘛,我这辈子最操心的就是他了。” “朔方候不必多虑,小公子命中有贵,此生苦难不少,但终不会早年出事,至于他与那位方姑娘……”江公话到此处,却不再多说,只默默放了粒棋子在棋盘,扣出“叭嗒”一声脆响。 “如何?”朔方候问道。 “难说,方姑娘的命格,普天之下,无人可窥。” “江公你也不能么?” “所谓命理之说,不过是看人一生,但凡人不可窥探天机,不可窃视神格。” “我看信中老幺还是怀疑第八位神使便是那位方姑娘,此事江公如何看?” “也有可能,而且是,极大可能。” 朔方候扔了手间棋子,双掌轻拍了下膝盖,叹气道:“老幺这个命啊,难得有能让他动心的女子,却……” “还有一件事,老夫必须告诉小公子,也必须告诉诸候大人您,二公子的死,老夫不知是否与方姑娘有关,但,一定与第八神使有关。而且,第八神使,便是导致二公子死亡的主要原因。” 江公轻轻落子,抬眉看向朔方候。 朔方候面色一滞,许久过后,也只能叹叹气,负着手离去,步履沉重。 江公重新打开书,闲适地翻阅,桌上一局残棋。 轻风吹动江公的长胡子,他摸着胡子和着轻风轻轻笑,王家这一家子人的命格,都很有意思。 其中最有意思,最诡变莫测的,当属王家老幺。 他会改变很多东西,同时,也有很多东西,他根本什么也改变不了。 他正这样思索着的时候,王家的老大王启尧快步走过来,他与王轻候生得有几分相似,但是眉宇更开阔些,肩膀宽厚一些,身上的风流气也更少些,他有着一个当家长子的稳重,更有着对他对弟弟的急切关怀。 “江公,听说老幺来信了,他近来如何?” “一切皆好。”江公四个字,轻飘飘总结了王轻候在凤台城的所有风雨不易。 不过到最后,也的确是一切皆好。 “我前两天去了趟清陵城,见过张恪,据他说,老幺在凤台城里头的惹事劲儿怕是不输当年在朔方城,我很担心他,江公,他若有什么问题,你可千万要告诉我,别跟我二弟似的……”王启尧说到王蓬絮时,神色都一黯。 “大公子放心,小公子不是二公子,小公子心比二公子狠,便会活得更久。” “我父候素来偏爱老幺,老幺去了凤台城以后,他几乎没睡过几个好觉,唉,也不知老幺什么时候能回来。”王启尧叹道。 “快了。” “当真?” “当真。” 第二百五十一章 神典 第二百五十一章 神典 凤台城下了一场初雪。 雪下不得大,细细纷纷地。 王轻候站在檐下观雪景,狐裘披风上的白毛挠着他脸颊。 他望了很久细雪,看细雪落在院子里鱼塘冰面上,冰面下方的锦锂游来游去不知冷,影影绰绰如在云雾中。 “我家也有个池塘,冬日结冰的时候,冰面很厚,我们几兄弟经常在冰面上拿块木板坐着,滑来滑去,我年纪最小,大哥和二哥都疼我,推着我玩,由着我玩得痛快尽兴了,他们才会放开了去戏耍。” “有一年冬天来得早,冰面结得还不是很厚,我又吵着要玩,结果冰破了,我们三都掉进了冰水里,我大哥举着我把我送出水面,自己却力尽沉了下去,我二哥扒着冰面急得直哭,要不是家里大人来得及时,真不知他会怎么样,我小时候真是太调皮了。” 王轻候一个人絮絮叨叨地念着,含着极淡的笑意,就像是这初雪遇水则融的淡淡一般。 方觉浅托着下巴坐在走廊上,听着他絮絮叨叨地念,问他:“你想家了吗?” 王轻候摇摇头:“只是想我大哥了。” “你大哥二哥自小都这么宠着你,难怪你生得这么娇里娇气的。”方觉浅笑话他。 “我哪里娇里娇气啦?” “你看你穿得,裹得跟粽子似的,有这么怕冷吗?” “穿暖和点哪里不好啦,你还敢说我,你重伤好了没几天,这大冷天的也不知抱个暖炉,你看看人家花漫时,抱着暖炉上街样子多金贵,一看就是富家小姐作派,再看看你,跟个野人似的。”王轻候一边数落她,一边走过去扯了披风把她也裹进去。 “王轻候,你是不是想回去啊?” “想啊。” “那你肯定有办法回去的。” “有啊。” “那就回吧。” “再等等。” “等什么呢?凤台城如今各方势力都安稳下来,经上次的事后,谁也不敢再轻举妄动,你就算想做什么,也做不了了。”方觉浅偎在他胸口,果然很暖和。 王轻候目光看着很远很远的地方,像是望着朔方城,也像是望着不知何处,他轻声说:“我最讨厌的就是宁静了,都是些心怀鬼胎的人,何必故作疑阵,一动不动。” “长公主最近来咱们这儿来得少了。” “会来的。” “你有事?” “她有事。” 方觉浅便不再说话,王轻候这样讲,便是说,他已有些准备,而方觉浅只用看着,等着,准备着,是倾一身功力去替他冲锋杀敌,还是尽一腔计谋陪他盘算筹谋,到时候自有分晓。 细雪下得不多,也不久,在地上只积了薄薄的一层白灰,印几个脚上去,踩出些杂乱无章的图案,美感也未有多少,好像这场雪只是告诉众人,冬天到了。 剑雪练功越来越勤,偶尔秋痕来看望方觉浅,也会与他说说话,聊起神墟,聊起秀多。 秋痕觉得剑雪变了很多,小小的少年爱笑了不少,不再像在神墟的时候,总是要保护着高度的警惕,阴沉着脸色,毫无活力。 “方姑娘是不是对你很好?”秋痕问道。 “对啊,方姑娘对我很好的,教我武功,也不怪我害她受了伤。秋痕姑娘,我知道你在神墟里也说得上话的,你能不能让神墟的长老们,不要总让她去做很危险的事啊?”剑雪一脸的认真。 “你放心吧,如今神墟都在忙着应付另一件事,不会再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方姑娘身上的。”秋痕笑道,“剑雪,其实我很羡慕你,可以像现在这样过得这么开心。” “秋痕姑娘有心思么?” “也不是心思,只是觉得,在神墟越久,越要忘了自己是谁。”秋痕轻叹道:“我们这些人,只想让神殿覆灭,匡扶殷朝,忠心王上,但是殷王这样的君王,真的值得我们这么多人为他卖命吗?” “听不太懂秋痕姑娘你的话,但是我想,找一件让自己开心的事情去做,就会过得开心了。” “嗯,我会努力的。” 秋痕拍拍剑雪肩上的落雪,笑道:“好好练武,保护好方姑娘,也保护好自己,凤台城,怕是又要起风云了。” “要出什么事了吗?” “很快你就会知道了。” 神殿除了每年一次的神祭日,祭祀上天,祈求一年的风调雨顺之外,还有一件大事。 这件大事并非一年一次,而是二十年一次。 每二十年,神殿会有一个极为盛大,意义不凡的典礼,名唤神典。 与祭神日不一样的是,神典不为祈求天神庇佑人间风调雨顺,只为一件事,那就是择选神子。 神子地位不凡,含义重大,他在被选出来以后,未必要是神殿中人,也未必是要为神殿做什么,按神殿的说法,那是上天赐给天下的礼物,他将得到无上的尊敬和礼遇,更将得到天神的祝福。 如果他是罪犯,他将被赦免一切罪过。 如果他是难民,他将会得到人间富贵。 如果他是小倌,他甚至都能重新为人。 如果他是质子,那么他将离开凤台城。 总之,神子有可能是任何人,这才是最大的公平,若被确定为神子,那他之前的一切罪孽,苦厄,都能一洗而尽,脱胎换骨般的,有一个全新的人生。 上一次的神子,为殷王——上次天神们赏给人间的这礼物,可真是不咋滴。 不过呢,也正是因为殷王乃神子的身份,才能镇住神殿和天下这么多年,虽然大家都不太把他放在眼里,但谁也不敢真的把他如何。 从侧面来看,上天在选人的时候,也的确还是讲究个基本法的,没有瞎选,真的选个罪犯,小倌,质子,难民出来。 至少殷王的出身,对得起这特殊的尊荣。 神典一般由神枢主持,这可不像祭神日那样,找个大祭司就能主理一切那么简单。 但是碍于如今的神枢大人已有三十年的不曾现世,这神典大礼又不能不办,神殿,略为苦恼。 他们极是忧心若此事办砸了,神枢会不会降罪? 毕竟神枢都已经给过警告了——虽然,那是一个挺大的乌龙,但谁叫神殿中人并不知情呢? 第二百五十一章 是规则,就有漏洞 第二百五十一章 是规则,就有漏洞 王轻候所说的,长公主有事,也就是指这件事。 假假说着,长公主她也是个神殿大祭司不是?这样重大的事情,她是必须参与其中的,哪怕神殿有些不乐意让她插手,可是规则就是规则,神使可以玩尽无数潜规则,但明面上的规则必须遵守。 原本的七神使现在成了六神使,听说月西楼搬出了神使独居的富丽堂皇大殿,只能落得去住个破落小院,愿与她再走动的人,也只剩下鲁拙成一人而已,连过往的神侍神卫也都敢奚落她。 可谓是真正的虎落平阳被犬欺。 题外话说一句,她的女儿月芷兰,却是幸好早早就去了朔方城,没有落在凤台城内,否则日子也必定不好过。 她在朔方城倒是过得不错,去的时候带了不少盘缠,哪怕那边神殿分殿不多,她自己盘了家绣庄铺面,生意不算顶好,但至少过得下去,除了焦心她母亲的近况,偶尔张望下诸候府,苦哈哈地想要看看能不能遇上白执书,倒也没有太多不顺心的事。 题外话讲完,回到正事。 六使神加上长公主,七人忙于准备神典大礼,由谁主持这个神典大礼成了一个头疼事,谁都不合适,六神使身份不够——难得有什么事情是他们的身份都不够格的。 长公主大祭司身份非常勉强地能行,但是六神使又不太乐意。 这是神殿最重要的祭祀大典,不是什么旁的事,一定要一个彻彻底底完完整整忠心神殿的人来做才行,长公主这身份,显然不太合适。 哦,你说另一个大祭司,殷王? 殷王忙着在酒池肉林里欣赏美好的肉体呢,没空搭理这点小事。 殷安在苦恼之下,便只得上王轻候这儿来求法子。 王轻候故作不知地听她细细讲完来龙去脉,笑道:“神殿还有这种烦心事?” “有的呀,怎么没有,现在我们七个天天跟打架似的,在一张桌子上要么相对无言,要么吵得翻天,眼看着日子越来越近,典礼之事也准备得差不多了,偏偏少个主事人。”殷安揉了揉有些发疼的额头,这些天她跟神使过招,也并不轻松。 方觉浅给她递了杯温茶,道:“谁当话事人不都一样吗?照长公主你这说法,反正这人也不是神殿能控制的,全看老天爷的意思。话事人不过当个发言人,念念老天爷的话头罢了。” “话虽如此,但此事毕竟不同凡响,届时是要昭告全天下的,而且这是唯一跟殷朝朝庭没有关系的重大事项,完全是神殿自己的事情,他们肯定不希望我插手过多。”殷安叹声气:“但上次的神子就是我王兄,我很怕,此次出现的人,也会不凡。” “既然是天注定的事情,担心也没有用呀。”方觉浅笑道。 王轻候却在一边拔拔茶杯盖,笑声说:“阿浅你真是小看神殿。” “嗯?”方觉浅不解回头。 “但凡是规则,就有漏洞,你以为,神殿就不会利用这些漏洞吗?你以为,真的是由老天爷说了算?”王轻候轻笑,“不过是又一个神殿为己谋利而生造说辞,掩人耳目的手段而已。” 方觉浅狐疑地看着王轻候:“你是不是知道什么?” 王轻候却看向长公主:“殿下不知吗?” “王公子是在说何事?” “你的王兄是如何成为神子的,此事你不知情?” “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情了,那时我尚未出生,又如何能知?” “那我来告诉长公主也无妨。”王轻候稳声慢道:“神典上那一卦,又叫探天一卦,对外说是卦象上会显现出神子人选,但其实这一卦,不占也不是不可。如果神殿心目中早有人选,便可以替老天爷,决定这一卦。” 殷安的脸色微微严肃起来,敛了笑意,也不再轻松,警惕地看着王轻候:“王公子你可知你在说些什么,你的意思是在质疑我王兄的身份了?” “殿下,你要分清楚,我针对的不是你的王兄,殷王只是被动成为神子,我针对的是神殿,他们才是主动让这件事成为事实的人。”王轻候倒也不卑不亢,未被殷安的警惕质问而吓住,依旧侃侃而谈:“我老家有位师父叫江公,此人九思前辈是知道的,在我幼年时,他也说过这些故事,我相信,他不会骗我。” “那神殿为何要这么做?”殷安还是未放松下来,全身紧绷。 王轻候淡淡一笑:“因为神殿并不太需要一个过份英明的殷王,他们非常愿意与如今的殷王示好,献上一份大礼,以保证神殿在这片大陆上的绝对主导地位,更加稳固。” 殷安像是被王轻候的打击得说不出话来,定住半晌,神色恍惚,她当然清楚王轻候委婉着没有说出来的那些话是什么,他想告诉自己的是,当今殷王是个草包废物,神子身份给他又如何,除了让他对神殿更加死心塌地地信任之外,没有任何用处。 她有些凄然地笑了笑,笑容苦涩不已:“我明白了,多谢王公子点醒。” “殿下,我并没有故意要对殷王不敬的意思。” “我明白,怨不得你说他,这天下谁人不说他?”殷安摇摇头,闭着眼睛冷静了一会儿,才缓缓道:“既然这神典大礼有这般多的花头,看来神使们正在烦心的,不止是由谁主理此次大典,还烦心着这一次要找谁来充当神子。” “正是如此。”王轻候道。 “既然这样,我也不能由着他们胡来,至少,不能再是他们的人了。” “嗯。” “我先回去与叔父说一下此事,多谢王公子了。” “殿下客气。” “告辞。” 长公主孱弱的背影落在王轻候眼里,对于这个一心为殷朝献身的女人,王轻候敬佩是有的,但更多的时候,他只觉得可笑。 她不可控制的事情太多,她却总以为事情都在她掌握之中。 无知,才是最可怕的事情。 第二百五十二章 命中属于你的,与不属于你的东西 第二百五十二章 命中属于你的,与不属于你的东西 一时之间,神典大礼成了街头巷尾人人议论的趣事,有的人说希望天神们这次可要好好选,选一个英明睿智的人成为神子,别再是殷王那种货色,有的人说,这次的神子不知又会给人间带来怎样的变数,还有的人,神枢大人闭关修行不出世,谁都没资格主理大典。 什么样的说法都有,墙里墙外,说的都是这件事。 就连王轻候府上也在悄声地议论着,小年轻们坐在一起,细细声地猜测着,神殿这次又会整出什么样的幺蛾子。 “你们就是闲得慌,这事儿跟你们挨得着边吗?有空想这些,不如想想晚上吃什么。”花漫时抱着暖炉坐在红彤彤地炉火旁,笑话着应生阴艳他们。 阴艳托着腮,小小的人儿愁容满面:“要是我师父在就好了,他说不定就能提出算什么会发生什么事。” “你师父是能掐会算不错,但又不是什么都算得到,神殿这么容易算透,还怎么混下去?”花漫时戳着她额头,笑她想太多。 “可是花姑娘,我看小公子也为这事儿辛苦着呢,这些天成日里跟方姑娘商量着这事儿,我也是想帮帮他呀。”应生为自己辩解。 “咱们家小公子都需要仔细动脑子想才能想好的事情,是你这小笨脑瓜子想得到办法的?”花漫时眼儿一瞟,瞟在应生脸上。 应生脸一红,羞答答地低下头。 阴艳她见了,愁闷闷地偏过头。 花漫时瞧着,扔了暖炉出门去。 “花姑娘,你去哪里呀,我陪你好不好?”应生连忙跟上,后边儿的阴艳便更愁闷闷。 花漫时伸出指头想戳一戳应生这小蠢货,但又觉得这样的动作都显得亲昵了,便收回去,没好气道:“我找阿浅去,你别跟过来。” “方姑娘今日出门了呢,听说是越公子邀她去江边看雪景儿去了。”应生这蠢货…… “我去替公子看着点越清古,免得他把阿浅拐跑了,成吗?”花漫时手指头拔开应生,提着步子就离开,翻飞的裙裾在雪地里都甩出花儿来了。 越清古不知从哪儿弄了只小舟,红衣白氅的他躺在轻舟上,哼着什么小曲儿,方觉浅坐在小舟一头,握了根鱼杆,伸进冰雪薄盖的湖下面,等着冬日里饿了的笨鱼上钩来。 “你好像有心思?”越清古睁开双眼笑看着坐在旁边的她。 “没有什么,只是想着一些闲事。” “说说看。”越清古侧过身子,支起额头望着她。 “我想再去一次神殿。” “你疯了?” “我也这么觉得。”方觉浅笑了笑,将鱼杆放在船头,双手撑在身后支着身子,望着白玉带翠的远山,声音也极是飘渺:“越清古,我总觉得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 “凤台城哪天不出事,也就这些日子消停点。”越清古笑道,“别做傻事,就算你觉得你就是第八神使,只要别人无法证明,你就可以推说不是,不要为这种事想太多。” “逃避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直面它才是。”方觉浅却道,“趁着大家都忙着神典的事,我也可以悄无声息地把这件事寻个结果。” “你怎么寻结果,没有人有任何办法知道第八神使到底有何特点,也没有人可以说对第八神使的存在说出一二三来,你所思所想再多,也只是徒增烦恼。”越清古坐起来,坐在她身边,陪她一同望着远处,“就像远处那山,我们在这里看得清些轮廓,却不知它的密林深处到处是什么样子,有什么动物,又有哪些危险。我们没有办法走到哪里,就无法得知这一切。” “越清古,你从来没有想过回家吗?”方觉浅突然问道。 “怎么这样说?” “不管是王轻候也好,还是以前的孟书君,安归来,任良宴,他们每个人都很想回到自己的故里,你就不想回去吗?”方觉浅好奇道。 “想过的,但我不能走。” “为什么?” “一来质子身份一旦定下,便是不能脱身,二来,如果我离开了凤台城,王后就真的疯掉,我不希望她做出更多丧心病狂的事情来,就当是我在凤台城镇着她吧。”越清古笑着说道,语调轻快,并无沉重。 “其实有时候挺羡慕你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亲人的,不管那亲人是不是做了不好的事情,但都有血脉温情,王轻候就经常说起他跟他家中兄长的趣事。”方觉浅说着耸耸肩,笑道,“虽然我也不是很能感受这种羁绊,但总觉得,是件好事。” “如果有一天你想起了以前的事,也许你也会有亲人。” “但也许有一天我想起了往事,会发现失去更多。” “命中属于你的东西,是怎么也不会失去的。能失去的,都是注定了不属于你的,他们来一趟,给你欢喜给你忧,只是陪你走一程。”越清古拍拍她肩膀,“小小的丫头不要总是想这么沉重的话题,跟着王轻候在一起的时候,你要想的就够多了,我是来带你散心的。” “说到王轻候,长公主喜欢王轻候,你知道吗?”方觉浅笑声道。 “不知道,还有这事?”越清古惊讶道,旋后又笑了:“那长公主可有得苦头吃了,落到王轻候手里的姑娘,没一个有好下场的,季婉晴,张素忆的例子鲜血淋漓地在那儿摆着呢,你也是。” “我怎么了?” “也就是你心大,换个人早就离开他了。”越清古说这话的时候,眼中有些心疼,但也只是说:“算啦,说了你也不懂,反正你要是哪天觉得委屈了,不开心了,跑掉便是,他抓不到你的。” “你们每个人都把我说得好像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方觉浅笑声道。 你就是受了很多委屈啊。 你只是不知道而已。 越清古却不再说什么,只是轻轻掸掉方觉浅肩上落着的薄雪,捡起她的鱼杆等着笨鱼上钩,继续哼着小曲儿,轻快的调子,很符合他这样纵情不羁,快活洒脱的少年郎。 第二百五十三章 一张图,一件袍,一戒环 第二百五十三章 一张图,一件袍,一戒环 不用等方觉浅自己去寻找第八神使的消息。 第八神使的消息主动送上门来。 神枢似乎第二次现身了——至少这是神殿的说法。 神殿里头有个小神侍,不是很受各位神使大人的宠爱,但做事情尽心尽力,他负责每日打扫整理神殿的藏世阁,藏世阁里头摆放着神殿里的重要事物,大到祭祀之事所用的物件,小到记录神殿往事的摘闻录。 这些个重要事物每日都规规矩矩地放在那里,平日无事没什么人来这里,安静得冬日暖阳穿窗倾泄,窥探着这里的安宁。 小神侍这日照常清扫灰尘,检查物件,走着走着,却发现书架上多了一个盒子。 疑惑之下他拿起来打开一看,吓得他面色苍白,几乎跌坐在地。 他抱着盒子赶紧往外跑,一路跑进诸位神使议事的大厅,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双手举起,托着盒子递上去。 神使们不知他因何故如此惊慌,有些不喜,取了盒子一看,好吧,神使们也神色大惊。 盒子里有三样事物,一张图,一件袍,一个戒环。 图上画着奇怪的图腾,像是许多图形扭曲后拼凑在一起,朱碧色交错,妖娆而诡异。 袍子是琉璃蓝色长袍,上有金线暗纹,淡淡光芒流转其间,华丽高贵。 戒环嘛,每个神使都有,神使戒环。 准确点来说,第八神使的戒环。 坐在议事大厅里的几位神使纷纷低头看了看自己手指上,冰冷的玄色戒环,看它闪耀着冰寒美丽的光芒,那象征着权力,地位。 再看一看盒子里的那一枚,确信无疑,这就是第八神使戒环。 至于那件神使长袍,更不会有错了,他们天天穿着这身衣裳,还能看错了不成? 于是神殿众神使皆沉默。 “神枢……此举何意?”最终任秋水忍不住先出声,问道。 虚谷近来已是又苍老了十岁不止,接二连三的事情足以让这个本就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人累得气血两虚了,他的呼吸之间都充满了老人特有的那种并不好闻的气味,声音也嘶哑:“神枢大人是要在神典大礼将启时,让第八神使回归吗?” “莫非神枢大人是想让第八神使主理神典之事?”任秋水道。 “若真如此……” “若真如此,你们也就都别白费心机了,我看挺好。”于惹愚粗鲁地出声打断他们的猜测,冷笑道:“本来我觉得鲁拙成是最适合的人选,他最为忠心神殿,也最为纯粹,你们却因他手中无几分势力处处排挤打压,挤破了头地想抢这位置,如今我倒要看看,你们谁敢跟这第八神使抢!” “若愚神使,话不是这样说的,就算第八神使归来,你怎能知道她是谁?她是否为神殿办事?她又是否了解神典诸事?”任秋水温声道。 “看来秋水神使是在质疑神枢大人的眼光了?”于惹愚一句话给他怼了回去。 任秋水哑然无语。 “将此图誊抄下来贴出去,不论是谁,只要见过此图之人,给神殿提供线索,神殿皆有重谢!”于若愚拍了板,其他人也不敢再有别的异议。 毕竟如今这里就剩下六个神使,任秋水与虚谷这些天都很沉寂,亏心事干多了,生怕神枢哪天突然出现跟他们算帐,其他三位只是跟风,落得于若愚这么最是刚正不过的人,反倒坦坦荡荡无所畏惧。 现在,我们说回那张图。 我们都知道,那图上所画的图腾,在哪里出现过。 在方觉浅的后背上。 那些妖娆肆意的图腾,像是自她肌肤里长出来的一般,妖冶惑人。 所以,当神殿第一天把这图腾贴出告示来的时候,王轻候一眼就认出,那是什么。 他望着那张告示很久很久没有动,耳边有有叽叽喳喳议论着什么,纷纷在猜测神殿找的这张图藏着什么宝贝,是不是有什么秘密,又说如果见过就好了,神殿的赏赐向来丰厚,那肯定会是一大笔银子。 王轻候手指轻轻抚过那张告示上的图案,就像是抚过方觉浅的肌肤一般,莫名笑了一下。 他什么也没说,没做,只是转身离开。 在人来人往的街头,他看到方觉浅正站在不远处望着他。 而方觉浅的手里捏着同样的告示,冬日寒风吹动她手里的薄纸,吹得那上面的图腾隐隐约约地看不清。 这一眼的对望不知有多久,就像时间都在这里静止,最好也就在这里静止,别再往前了,再往前就是深渊,一步踏出去,谁都不能回头。 于是他们谁也不曾先动,更没有先开口说什么,有很多话在他们的对视之间久久的酝酿,最后却都以沉默做为结尾。 真相总是赤裸裸,尖刻残忍,鲜血淋漓得哪怕当事人做好了一万种准备,也无法坦然接受。 你只能去承受上天的戏弄,除此之外,什么也做不了。 “我必须去。”方觉浅先开口。 “哦?” “为我治过伤的大夫有那么多,哪怕是你再三叮嘱,他们也有可能会泄漏,毕竟那是神殿,没有什么人会违背神殿的话。所以我不如主动前去,你会被牵连进去的可能性也能降到最低。” “嗯。” “我先回去安抚一下花漫时,她此时一定吓坏了。” “嗯。” “你不想说什么吗?” “你把话都说完了,希望听我说什么?” “好吧,那就别说了。” 方觉浅转身,往家里走去。 “阿浅。”王轻候唤住她。 “嗯?” “为什么是你?”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是我。” 王轻候的心口缩紧成一团,像是密密麻麻的细针在锲而不舍地扎着他,痛着他眉峰都紧拢在一起,他望向方觉浅的眼神,复杂得难以诉说。 有早知会如此的绝望,也有为何会如此的煎熬,还有怎么会如此的愕然。 种种情绪混合在一起,他也只能深深吸气,将所有这些情绪都咽回肚子里,一个字也不提。 没有人可以在此时告诉他,他该怎么做。 第二百五十四章 你们都比我恶毒多了 第二百五十四章 你们都比我恶毒多了 公子府里的花漫时哭成一个泪人,紧紧地抱着方觉浅,身子都颤抖个不停,一直唤着:“阿浅,阿浅……” 怎么好了没三天,又要有这样的磨难? “别哭了,等我去看看再说啊,哭也没有用的。”方觉浅却笑着轻轻拍她的肩。 “小公子怎么说呀?” “他什么也没说。” “阿浅,你是不是很难受,你说出来好不好,你不要总是憋着,你说出来发泄一下。”花漫时心疼地摸着她脸颊,她总是什么也不说,痛也不说,苦也不说,都不知她是真的不能感受到痛和苦,还是她习惯一个人扛着。 “没事的,我真的没事。”方觉浅笑了笑,她自己也无法说明,心底里那些巨大的空虚和迷茫,到底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绝望。 就好像,所有这些日子与眼前这些人的相处,都只是一场美好的幻境,而她必须要从环幻境中醒过来了,她必须去追寻她的过往,要去看一看,她的过往到底是何模样,她曾经是什么人,做过什么事,有着什么样的使命。 而那些过往,似乎是把利剑,要斩断她与眼前人的一切关联。 未来等着她的会是什么呢?她自己也不知道。 痛是痛的,但也好像,没有什么别的办法了呢。 “阿浅,阿浅我们找个人替你去好不好?我们在她身上刺上同样的图案,然后把她送去神殿好不好?我知道肯定会有人愿意的,只要肯出钱,就能买到这样的人,阿浅,这样可以吗?”花漫时慌乱地说道,说着说着眼泪又下来,“你怎么能是神使呢?你怎么可以呢?” “没用的,别想这些荒唐的主意了。”方觉浅抹着她脸上的泪水,轻轻点了下她睡穴。 花漫时还要说什么,身子一软倒在方觉浅怀里,脸上的泪痕还未干。 方觉浅接住她,对躲在一边的应生笑道:“把她送回房间休息吧,应生。” “方姑娘……你还好么?”应生说话怯生生的,生怕惹得方觉浅心伤难过。 “挺好的,你也看到了。” “好吧,那方姑娘,你要是有什么用得着我的地方,想让我帮你做什么,你就说啊。” “嗯,有心了。” “你别客气,应该的。”应生接过花漫时,回头看了两眼方觉浅,心里很不是滋味。 女魔头人虽然凶了点,可人真的是很好很好的,小公子也是很喜欢很喜欢她的,以后,这该要怎么办呢? 然后方觉浅叫来剑雪,对他道:“我应该要去趟神殿,剑雪,你去跟神墟的人说一下。” “方姑娘,不管你是不是第八神使,我都会站在你这边的。”剑雪郑重地承诺,她是谁有什么要紧,她是自己的恩人,是自己的朋友,这就够了不是吗? “多谢。” “所以,让我陪你一起去神殿吧,我现在武功又进步了,可以保护你的。”剑雪紧了紧手里方觉浅送给他的剑。 “我若真是神使,神殿中无一人敢对我如何,保护什么呢?” “可是……” “别可是了,去吧。” 安排好了这些,方觉浅觉得有些累,便坐在院中小池塘的栏杆上,微微低着头,看到了一双绣花鞋。 “安慰我的人很多了,阴艳,你就不要再说了。”方觉浅苦笑道。 “我不是来劝你的,阿浅小姐姐。”阴艳陪着她坐下,晃着脚尖儿,“小姐姐有没有想过,神枢为何在这种时候让你的身份浮出水面?” “想过的,他大概是想让我主理神典大礼。” “没错,那么神子的抉择权,便在小姐姐你手上了。”阴艳笑着说。 方觉浅抬起头,看着阴艳,笑了一下:“你跟王轻候一样歹毒。” “小姐姐,师父有卦象,小公子离归家不久了。我只是一直想不明白,他会如何回去,如今看来,师父卦象并无出错。”阴艳拔弄了下手指,轻声叹气:“而且小姐姐你心知肚明,小公子定是也有这样的想法,如果你是第八神使,那很多事,都要简单得太多了,你只是不肯想。” “你们都比我恶毒多了。”方觉浅笑道,“你们才是天下第一凶卦吧?” “小姐姐,当初我说过的,你可以找一个人信任,指引,我希望那人是我,但你选择了小公子。”阴艳叹息,“那真是一个再让人遗憾不过的决定了。” 方觉浅不再说话,只是坐在栏杆上久久不能回神。 原来真的很多事,从最最开始,就已有苗头注定了今日。 命运这种东西,还真是叫人发笑啊。 “小公子没有跟小姐姐你一起回来么?”阴艳问道。 “没有,他大概去了抉月那里。” “让小公子都无法直面的事情,真的不多呢。” 王轻候在抉月那里没喝酒,没喝茶,没谈笑,没嬉闹。 他只是平铺直述般地告诉了抉月,神殿要找的图腾,在方觉浅的后背上。 抉月手里握着的茶盏掉落在地,摔得粉碎。 他费尽心机将众人目光从方觉浅身上挪开,甚至不惜转嫁到王后身上,就为了能让她平平安安的,无忧无虑的。 请都别再盯着她,她对第八神使没有丝毫兴趣,她不是神殿在寻找的人,就让她做个普通的姑娘,普通的欢喜普通的忧愁。 而神枢却不用做太多,放出一张图,就能全盘推翻他所有的努力和辛苦。 他们这些人,在神枢面前,好像渺小如蝼蚁,所有的努力,都是那么的苍白可笑。 神枢动一动手指,就能推翻他们成山如岳的辛劳。 “小公子打算怎么做?”抉月口舌都发干。 “什么也不做。” “你就放任她……”抉月急声道,怎么能也不做呢,她一旦回归神殿,那意味着什么,小公子难道不知道吗? “抉月你要知道,我此刻做什么,都是在害她。” “小公子……” “别说话,我只是想来你这里静一静。” 王轻候蜷缩在榻上,整个人都缩成一团,就像是这冬日天寒,冷得他无论如何也无法取暖,除了拥紧自己以外,世上所有人,都不愿再去相信,去谅解。 第二百五十五章 只能是她 第二百五十五章 只能是她 满城风雨。 喧嚣不止。 就连静静下落的冬雪都掩不住这城中的风言风语。 王轻候想了一千种方法如何化解将要发生在方觉浅身上的事,可是最最过不去的,就是他自己那一关。 后果会如何,他已不愿再想,眼下一切,谁也不知会变成什么样,好似那位神枢大人轻而易举地便能打乱所有人的计划与安排,他不用出面,不用说话,也许当他现身之时,只需一个眼神,就能改变这天下的局势。 这样的人,高不可攀,遥不可及,连仰望都是不自量力。 抉月也沉默,沉默得像是一块不能言语的石头,他认真地回想了这些年他的努力,他所作的一切,他开始思寻着所有认识的人,有没有哪一个,可以拿出来利用,可以阻止将要发生的事情。 思寻到最后,现实如耳光,打在他们这些凡人脸上,噼啪作响。 在王轻候离开昭月居之外,抉月轻轻拢了下衣袖,抬起泛着些戾气的眼眸,不知是在对着谁,问着谁,他说:“你为何要这么做?” 满屋死寂,无人应答。 许久过后,才有一个声音似从虚空中传来,那声音浑厚又不失温雅,像是个通达人世的老学者,淡淡说道:“顺势而为,命不可逆,你所做甚多,不抵上天一思。” “我问的是,你为什么要这么做?”抉月眼中的戾气化作绝望,难以想象,能在抉月的眼中看到这样的神色,他总是温柔,从容,又不失智慧的。 那声音再不回答,留给他无数疑惑。 他问的是谁,说话的人是谁,大家心里都清楚,那个答案就在唇边,无人问说出他的身份。 神枢。 顺势而为,顺势而为。 抉月念叨着这四个字,他想着,顺势,也是要有所为的。 于是他提步,去找神墟。 他用一种极为强硬,无比坚定的态度,要求面见神墟的大长老。 这可苦了神墟的几位长老们,连他们都不曾见过大长老,抉月公子一句话,就要见他,这不是强人所难是什么? 但是就好像,上天也要给抉月一丝生机般,大长老真的现身。 只不过见他的地方不是在神墟所在那间别院里,而是在离昭月居不远的竹林中。 他依旧是那身红底素面的披风,白色中衣,隐约可见同样红色的中衣,还有素色的长靴,脸上是一张兽形面具,看上去狰狞吓人。 “听说你要见我。”他站在白雪轻盖的竹林里,笑声问着抉月。 抉月见到他,倒也不怎么惊异,只是淡声道:“我要与你谈一笔交易。” “有趣,昭月居的老板,也会亲算找人谈条件。” “你神墟与神殿素来不和,若方觉浅真是神殿的第八位神使,我可以断定她绝不会与神殿中其他人一般,同流合污。” “嗯,她的确是个异类,你想说什么?” “保证她的安全,我将与她一起,反抗神殿。” “笑话。”大长老轻笑一声,似有嘲弄:“就凭你们?” “大长老,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就你们那个神墟而言,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多的力量可以对神殿造成实质性的伤害。当年你们刺杀了一位神使,造成的是血流千里的恶果。这也是你们后来一直沉默,不再有什么大举动的主要原因,你们根本找不到一个可以真正切开神殿内部的方法。”抉月从容不迫地说道。 大长老不说话,似在考虑抉月所言。 的确,如今的神墟看起来,在反抗神殿这件事情上,有那么点儿蚍蜉撼树的找死味道,虽然神殿不能对他们怎么样,但是他们,对神殿更不能怎么样。 “说下去。”大长老不知想了些什么,只道。 抉月微微笑,如月的公子他在林间白雪里,总是美好得好似根本不该与凤台城这些污秽之事掺和在一起般,他该是风清月朗,拥酒吟诗,享尽人世好风光,而不是像此刻般,沉沦挣扎,难以逃生。 “大长老你既然能进入神殿,并且知道神修之地的打开方法,想来对神殿颇为了解,甚至有可能你就是神殿中人,那么你应该清楚,能使神殿分裂,衰弱,甚至消亡的,只有一种办法。” “哦?” “内耗。”抉月道,“除此之外,别无他法。” “不愧是能在凤台城只手遮天的抉月公子,此等智慧,让人叹服。” “凤台城没有能只手遮天的人,我也不是,真正能使这天下臣服,跪拜的,只有神枢。” “我答应你的条件,保她不死。”大长老说着停顿了一下,问道:“你为何确定,我就知道第八神使是方觉浅?” 是啊,他又不知道,方觉浅背后就有那样的图腾,他怎么能清楚神使是谁? “就算她不是,你也会让她变作是。”抉月笑意渐冷:“从你诱她去神修之地,就是在做这个打算。因为你清楚,整个凤台城,或者说,整个天下,能让诸方势力共同认可又无可奈何的,只有她一人而已。” 大长老大笑出声,声音时男时女难分真伪,笑罢之后他道:“抉月公子当真让人刮目相看。” 他转过身去,望着竹林深处,继续说道:“王轻候并非善类,殷九思更是诡诈,神殿虎视眈眈,神墟枕戈待旦,王后满怀恶意,更不要提,还有许多说不清道不明的人,在暗中戒备,所有人都在等待着第八神使的真实面目,等着这个人给他们惊喜,或者惊吓。如果这个人不够强,是会死的。” 他回头看了一眼抉月:“那这场游戏,就太没意思了。” “所以,只能是她。”抉月有些认命般地承认道。 是的,不管这个人换作是谁,那她的下场都会很惨很惨,就算是王后,她只是被人怀疑还未证实身份的时候,都付出了那样惨痛的代价。 这个人,只能是方觉浅,不管她到底是不是神使,都只能是她。 因为只有她,能扛住所有这些压力和恶毒,能抵住所有的绝境和凄凉。 可是,凭什么? 就因为她强大,她就活该要承受这一切吗? 凭什么! 第二百五十六章 我的神使大人 第二百五十六章 我的神使大人 所有抉月与神墟的分析对话,不止是他们清楚,同样洞悉这一切的人还有王轻候。 正是因为他能洞悉这一切,所以他也有着同样的愤怒和质问。 与抉月不相同的是,他除了这些,还有更多的绝望和无奈。 他不止要想一想,除了方觉浅能承受这一切,并且将局势带向更深更远更不可猜测的方向之外,还要想一想,以后的自己,又该以何种面目面对她? 仇人?爱人? 还是陌路人? 哪一种身份,对他而言,都是难以想象的折磨。 狼心狗肺的王轻候第一万次鄙视自己的灵魂,鄙视自己滥动情根,更鄙视自己,无可自拔。 若他一如当初,能够随性自地勾着方觉浅下巴,搂着她细腰,一句又一句地唤她心肝小宝贝儿,一声又一声对她说爱死了你这薄情寡义,那就好了。 也许那样,他便可以信步闲庭,游刃有余,毫无顾忌地,继续利用她。 她是神使有多好,她是爱着自己的神使有多好,这样,自己便在神殿中有了最强大的助力,这样,离他的目的又近了一大步。 其实,若抛开了情与义,抛开了喜欢与深情,方觉浅是第八神使这件事,对王轻候,是大大有利的,不管任何事,都是有利。 这样说很残忍,很刻薄,可事实就是如此不是么? 只可惜,后天练无情的王轻候,还未练到炉火纯青的地步,就一头栽进了情字里。 就好像他无数次对方觉浅说的那句话一样,爱情可是个坏东西,千万不要学。 方觉浅在前往神殿之前,等了王轻候很久,等他回来,就算是道别也好,与他说句话,有个交代,便也是有始有终。 但王轻候一直没有回来,他大概是要醉死在抉月那处吧,方觉浅这样想。 在怎么也等不到王轻候的时候,方觉浅拍拍手,罢了,就这样吧,他本也就是这样绝情的人,你是一向知道的,不该想太多。 她在冬雪纷飞的清晨,换了身暖和的衣裳,提了双刀,走向神殿。 神殿正门前有人对她轻言曼笑:“怎么来得这样晚?” “你怎么在这里?”方觉浅望着王轻候,他身上都积了一层薄薄的雪,发丝上也挂着些晶莹雪瓣,看上去等了很久。 “等你啊,我的神使大人。” “王轻候……” “我想过了,在此事上,我什么也不做,也不能做,但我希望,我能见证你荣耀加身的那一刻,想来,神殿里对第八神使,一定非常尊重,将给于至高的荣光。” 他笑得慵懒散漫,一如平常般,说话间也是闲闲淡淡,一如平常般。 但方觉浅却太了解他,清楚他,知道他此刻的挣扎与痛苦,那些隐藏起来的不可言说的无奈和认命。 于是她笑了笑:“我很好,你不用担心。” 王轻候做了很久的准备,给自己说了无数的大道理,每一条大道理都教他心安理得地接受日后方觉浅能给他带来的好处,但何苦偏偏要让方觉浅这样了解他? 她只需一句话,便能使王轻候溃不成军。 于是他眼眶都发涩。 于是他走过来,轻拥她入怀。 “别跟着我进去了,我知道你不喜欢神殿,也怀疑你二哥的死就跟第八神使有关,别进去逼自己看,你不用对自己这么残忍。”方觉浅拍了拍他后背,依旧笑着说。 王轻候轻闭着双眼,闻着她发丝间的清香,一如往常的耳鬓厮磨:“你都能直面这一切,我要是连看都不敢看,还算个男人吗?” “你反正贪生怕死娇里娇气惯了,我又不会笑话你。” “阿浅,别怕,我陪你。” 方觉浅扁扁嘴,鼻头酸涩难耐。 是怕的,怎么能不怕呢? 那可是神殿,那是一旦进去了,就永远也无摘下的烙印。 那是藏着一切真相与丑陋的地方,那里可能有一条人命,跟方觉浅密切相关。 那里可能是要将她变成王轻候仇人的坟墓,可她却是这样的喜欢王轻候。 所以,怎么可能毫无感觉? 她毕竟也是人,哪怕少了些人的应有的七情六欲百种感受,但也是人啊,不是神。 神殿恭候多时,看到方觉浅与王轻候并肩而来时,有惊讶,也有了然。 挺巧的,今日大祭司殷安也在,她坐在比六神使位置更靠上的地方,对面的椅子空置,那是殷王的,大祭司的地位,本就是在神枢之下,神使之上的。 她看到两人时,心感不妙,神色关切。 “方姑娘,王公子。”任秋水率先出声,打招呼。 方觉浅望了望坐在六张冰冷宝座上的人,看他们身上的琉璃蓝色长袍,还看他们指间冰冷的神使戒指,看着这个庄严肃穆,空旷得说话声音大一点都有回声的地大殿,看到处可见的孔雀图腾在阳光的照射下好似要展开尾巴,看这一切。 也许将来,她就要与这一切为伴了。 “方姑娘?”任秋水见方觉浅失神,又唤了一声。 “秋水神使。”方觉浅回过神,对任秋水点了下头。 “你对第八神使之事,有何见解?”任秋水的心其实高地提着,他知道,神使来了。 方觉浅偏头看了王轻候一眼,眼中有留恋,但也默默放下,笑看了一眼六神使和殷安,声音不轻不重,不快不慢,不兴奋不悲情,平淡得好像聊着最普通的事:“我就是第八神使。” “可有证据?”任秋水的手悄无痕迹地握紧了扶手。 其他几位神使面色惴惴。 殷安轻掩住嘴,险些失声。 于若愚记得,这间神殿议事大厅,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现过这样如同濒死一般的窒息感了。 浓得要化不开的沉默像是黑色浓稠的墨汁,要将这里的每一个人都淹死。 方觉浅转过身后,稍稍拉开了衣领,半截图腾就在她光滑白皙的肌肤上,朱碧色交错,妖娆而诡异。 “诸位不必觉得诧异,如若可以,我对这神使之位避之不及。”方觉浅似嘲似笑。 突然一阵急风传来,王轻候眉头微皱,但定住手脚,没有动作。 第二百五十七章 恭迎神使归位 第二百五十七章 恭迎神使归位 方觉浅拉好衣领,眼神都未动一下,只是旋身而起,接住半空中抛来的两样事物。 双臂一展,琉璃蓝色神使长袍分毫不差地合身。 素手一伸,玄铁冰冷的神使戒环刚刚好戴在她右手食指上。 是她的东西,所以,都是这样的适合她,不多不少。 就像是某种宿命般的感觉,突然禁锢住了方觉浅,让她站在当场,无法动弹。 “恭迎神使归位!” 抛来长袍与戒环的于若愚,满目震惊,第一个站起来,右手按在左肩上,低下头,高喊出声。 其余的神使在慌乱失措后,也立刻反应过来,站起身按住肩头,高喊着—— “恭迎神使归位!” 有的人是真心诚意,比如于若愚,比如鲁拙成,也有一些人,充满了怨念和恨意,比如任秋水,比如虚谷。 还有的人,充满了难以置信,无法接受,比如殷安。 她几乎定在当场,望着方觉浅和王轻候,她怎么想也想不到,在凤台城传了那么久的,传得沸沸扬扬,让所有人都畏惧的第八神使,竟然是方觉浅? 这简直是荒唐! 而方觉浅有些木然地站在那里,看向王轻候。 王轻候一向知道方觉浅好看,怎么样都好看,披麻袋都好看,什么样的颜色她都适合,什么样的饰物她也都戴得顺眼,但是他突然觉得,这琉璃蓝色,这玄铁戒环,特别适合她,也特别不适合她。 蓦然地,她就有了神使的高贵之感,再不是那个可以随意调戏,任性捉弄的小心肝。 她突然就遥不可及。 王轻候低了低头,行礼问安:“见过神使大人。” 什么叫心怀各异,什么叫暗流汹涌,什么叫博弈权衡,在这一日的神殿大厅里,演绎得淋漓尽致。 方觉浅摸了摸身上神使长袍,陌生的感觉让她恍如作梦,也盼望这真是一场梦,毕竟再如何恶的梦,总有醒过来的那一刻,但这般真实的触感让她不得不放弃这样的妄想。 这就是事实,接受吧,方觉浅,你就是神使,就是第八神使,就是圣使,就是神枢指定的那个人。 别作梦了,清醒一些。 “王公子,先回府吧。”她有些嘶哑的声音,尽量地平静。 “万望神使大人一切安好,告辞。”王轻候将已然零碎的心强行拼凑好,不失风度,不失礼遇。 他转身欲走,后面的殷安终于忍不住喊了一声要跟出去:“王公子!” “站住。”方觉浅轻声道,两个字定住殷安:“神殿众人留下。” 殷安回头,看着眼前陌生的方觉浅,这是哪个珍惜自己送她的白玉耳坠,罗面油扇的方觉浅吗?这还是她吗? 王轻候背对着方觉浅笑了笑,她当真是聪明无双,也强大无双,她是如何能让她自己,做到这样沉稳,宁静的? 就连王轻候他,都想狼狈出逃了呢。 方觉浅坐上了神使的高座,这椅子的椅靠极高,垫着柔软的绒布,坐上去舒适又有威严,高高在上,如君临天下般的气势。 她环顾众人,笑道:“诸位也很意外吧?” 任秋水早已神思慌乱,他们几位神使想过,这第八神使可能是任何人,但怎么也想不到会是王轻候身边的一个……跟班?侍卫?随从?又或是姬妾? 怎么会这样呢? 他们也想过,就算这人要出现,也该再过些日子,这段日子他们可以用来清理过往的肮脏事,不留把柄给新到的第八神使,免得被问罪。 但方觉浅就这样,堂而皇之地走进了这里,正大光明地宣布,她就是他们的恶梦。 唯独没有这样思绪的人,大概依旧只有于若愚和鲁拙成。 他们两个想的东西与任秋水和虚谷不一样,他们想的是,这个人,能给神殿带来清流吗?她忠于神殿吗?她会让神殿发生什么样的变化? 鲁拙成在思虑许久过后,只问了一个与眼下一切事情都无关的问题,他问:“敢问圣使,神枢大人近来可好?” 果然,他才是最最忠诚于神枢的那个人。 方觉浅笑:“我若说,我连神枢大人是谁,是何模样都不知道,拙成神使可相信?” “这是何故?”鲁拙成诧异道。 是啊,他们又不知道,方觉浅已然失去了所有过往的记忆。 方觉浅便道:“不瞒诸位,我失忆已久,命危之际幸得王公子出手相救,才勉强活下来直到今日,对他多有感激,也万望诸位日后对王公子客气些,那是我的救命恩人。” 这一句话,便是保全了王轻候在凤台城以后的无忧无虞。 想来,自越清古以后,王轻候是第二个无权无势依旧可以在凤台城横着走的人了——如果他愿意的话。 神使有多强大,这便是最鲜明的体现。 这鲜明体现的背后,再一次证明着神殿的强大。 真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巨峰啊,凡人不可及,凡人,更难撼。 诸神使应下,只有殷安在心里想,日后的王轻候,又要如何面对神殿,面对方觉浅?自己与王轻候所做的那些一切不利于神殿的事,方觉浅又会如何想? 这样错综复杂的关系,将来要如何处理? 今日这一切给她的冲击太大,大到她直到此刻仍难缓过神。 只看着方觉浅与几位神使侃侃而谈,看于若愚依次给她介绍神使中诸人身份,听方觉浅有理有度地回应。 就好像,她在这位置上,如鱼得水,从容自在。 于是殷安忍不住会想,她真的一点也不难过吗?听说过她性情凉薄,难动情绪,是不是她真的,一点感觉也没有? 殷安浑浑噩噩地混过了这漫长的一个时辰,等到神使都散去,方觉浅也要被安排去属于她的神使宫殿里时,她才走过来,问她:“方姑娘,你还好吗?” 方觉浅低眉浅笑:“挺好的,有劳殿下去一趟公子府,告诉王轻候,让他别担心我。” “好,方姑娘,今日这一切实在是太突然了,你若早些告诉我,我或许也能有个准备。”殷安苦笑道,“谁能想到,竟会是你。” 第二百五十八章 神殿的真正意义 第二百五十八章 神殿的真正意义 “没什么区别,你早知道晚知道都是一样的,放心吧,我不会将你与王轻候所做的事情说给别人听。”方觉浅笑了笑,知道殷安在担心些什么。 其实她多虑了。 就算方觉浅是神使,有了这一重身份,但是她的内心,又没有完全接受这个地方。 她依旧觉得神殿有太多让人憎恨的地方,依旧对这里充满了质疑和不理解。 于是就有一个问题浮现,如果真的是神枢有意让她现身,承认身份,那么,他也就应该知道此刻的自己,对神殿毫无好感,他为什么还要这么做? “觉浅神使。”方觉浅坐在陌生的宫殿里想着这个问题的时候,听到有人唤她。 “若愚神使有事?”她抬头看着来人。 于若愚依旧是个糟老头的模样,没有其他神使的高贵不可侵犯感,他笑看着方觉浅,道:“老夫可与觉浅说两句话吗?” “请进。”方觉浅抬手让他进来。 “实不相瞒,老夫虽是第一个承认你身份的人,但同时也是最质疑你神使身份的人。”于若愚当真是耿直。 “理解,所以,若愚神使你是想来听一听我对神殿的理解的,是么?” “不错。” “我若说我这个地方充满了敌意,您怎么想?” “那我便要质疑,您与王公子在一起的时候,王公子跟你说了些什么,再质疑朔方城可有不忠之心。” “若愚神使就对这个地方毫无不满吗?”方觉浅笑了笑,“神殿里面一共八神使,月西楼因渎职之罪被卸任,秋水神使与虚谷神使更是劣迹斑斑,一个喜好处子,一个贪爱娈童,多少无辜女子与孩童被掳来受难,不能归家,惨死此处?若愚对这一切,不也万分清楚吗?” 于若愚不说话,只是看着方觉浅。 方觉浅继续道:“其他几位神使各有劣迹,说是云游四方讲经布道,但真的如此吗?还是借着布道之名,肆意敛财?就我所知,好似挺多神使在神殿外面都各有豪宅,金屋藏娇。听闻神殿修道,讲究清心寡欲,一心奉神,馈赠天下,福泽百姓,若愚神使难道觉得,馈赠天下福泽百姓的方法,就是草菅人命,贪污纳秽?“ 听她这样说,于若愚重重叹了声气。 然后说,“觉浅神使,你与我去见一个人吧,让他告诉你,神殿是什么。” 于若愚心下凄然,果然,新来的这位神使,对神殿并无半分忠心,只有不满。 但他觉得,既然方觉浅是神枢指定的人,那就一定有其深意,至少,在此刻,他要让方觉浅看到神殿好的一面。 他让方觉浅见的人是鲁拙成。 方觉浅也没想过,鲁拙成会住在这样破落的小院里,跟他神使的身份极是不符。 更没想到,在这里,她还见到了月西楼。 月西楼没了当初的风光,以前总是神采奕奕,妆容精致的她,如今粗布麻衣,神色萎靡。 鲁拙成与月西楼到二人来,起身行礼,于若愚却道:“算了吧,她也不是受几个虚礼就把谁当回事的人。” 说话不转弯的老头儿,一根肠子通到底。 方觉浅笑道:“你想让我看什么?” 于若愚毫不讲究,自顾自地坐下,又给自己倒茶,对鲁拙成道:“拙成兄,你与新来的神使说说,神殿是什么。” 鲁拙成一怔,不是很擅言辞的他对这样大的命题,显然不知如何下手。 方觉浅也学着于若愚,自顾自坐下,给自己倒茶,托着下巴:“您说,我听着。” 于若愚一边喝茶一边瞥了方觉浅一眼,怎么回事,竟然有点喜欢这小丫头的直接性子? 鲁拙成闷了半晌闷不出个响,急得月西楼在一边一个劲儿使眼色。 她以前在名利场上滚得久,知道这是鲁拙成与新来的神使打好关系的重要时刻,生怕他错过了,便干着急,急得不行。 方觉浅瞧着有趣,这月西楼以前干的事儿让人反感得很,但是对鲁拙成的这小心思却挺有意思。 就在月西楼急得都快要翻白眼的时候,鲁拙成才慢腾腾地说道:“愚以为,神殿,众神之殿,神爱众人,便是众人之殿,八方信徒,方是神殿根本。” “天下之人信仰神殿之辈无数,每一个都将这里奉为圣地不可侵犯不容亵渎,那么请问,神殿给了他们什么?”方觉浅反问道。 鲁拙成这一回答得快,他说了两个字,这两个字他说得底气十足。 “信仰。” 是的,神殿经过了多少年的演变发展到如今,怕是没有人说得清,当年真正开始传教立殿之人也众说纷芸,但是,神殿给众人的东西,除开那些虚无的祈福,无用的祷告,最重要的是,信仰。 就算神使们作恶一千万,有罪一千万,但那都是神使们的罪过,是人的罪过,而非神殿。 神殿他并非是一座庄严的宫殿,也并非是几个掌权人的游戏,他是一种根植于无数人灵魂里的信仰,流淌在血脉之中。 要打倒一个王朝,容易,千军万马铁蹄过。 要打倒一个势力,容易,运筹帷幄满腹计。 要打倒一个信仰,不容易,那是难以摧毁的精神力。 鲁拙成后面的话说得非常朴实,没有任何花言巧语,也没有任何华美词藻,就像他的名字一般透着大巧若拙的古朴感,他说:“一个人活在世上,总是要信点什么的,总是要有一些东西去敬畏的。神殿给百姓的,就是这个,只不过我知道,神殿里很多人利用了百姓的敬畏,做了不好的事情,但是,这不是抹煞神殿存在的理由。” “我听西楼说,觉浅神使以前是王公子府上的人,我不知王公子对您说过些什么,也不知他对神殿的看法,但我希望,觉浅神使既然回归了神殿,便以最公正的态度看待这里,他有不好的地方,但这些不好的地方,不正是您回来的原因吗?如果这里完美,神枢大人何必要安排一个,凌驾于我们七神使之上的人出现?” 第二百五十九章 王公子,难受不? 第二百五十九章 王公子,难受不? 方觉浅必须承认,鲁拙成的话让她有些触动。 以前她对神殿的认知,就是神祭日里无数死去的亡魂,是各大神使明争暗斗的斗法,是表面看着光鲜其实里面污秽不堪的虚伪,是高高在上却根本不知民间疾苦的吃白食的地方。 她没有想过,更深层的东西,也或许说,因为这种东西太过自然寻常,寻常到根本不会有人去想。 是啊,天下人对神殿的信仰,是再自然寻常不过的了,怎么会有人认真地去思索,这意味着什么。 于若愚见方觉浅陷入深思,拉着鲁拙成和月西楼走了出去,让她一个人静一静。 他拍着鲁拙成的肩,笑道:“这话也就你能说出来,也只有你说出来,才会让她有所思,拙成兄啊,神殿能不能救,就看她了。” 鲁拙成却道:“这不过是最基本的事情,只不过你们都醉心权术之道,忘了根本。” “我也不想如此,只是,往日的神殿腐烂到了根子里,若再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怕是等不到神枢回归,月西楼不就对此很了解吗?”于若愚看向月西楼。 月西楼冷笑一声:“人人争利之时,我不争,便只会死,神使又如何,神使也是人,不是真正的天神,谁还没个利欲熏心的时候?不过我看,今日拙成一番话,让这位小神使颇为上心,拙成以后的日子也不会那么难过了。” 瞧瞧这个人,死不悔改,都这种时候了,想的还是如何为鲁拙成争利益,争地位。 不过,就当她是对鲁拙成余情未了,替他操心吧。 于若愚笑了笑,望着天上渐散的乌云,道:“邪不压正,神殿这股风气,是要扳一扳了。我如今,可是万分怀念当年神枢大人还在神殿里的时候,那时候的神殿,才是真正的神殿,不似现在这般,妖气横生。” 方觉浅是神殿第八神使的消息席卷了整个凤台城。 就像是一阵龙卷风,搅得凤台城七零八乱稀巴烂。 先说近的,说王轻候府上。 以前的王轻候暗地里不管干了多少“缺德事”,那都是悄悄咪咪地干的,没真个抬到过明面上,也就是说,除了熟知他搞事本领的几个人外,凤台城不管老的少的,地位高的低的,都这个地方都是万分陌生的,只当他是个普普通通的质子,普普通通的无能,普普通通的看不起。 可是突然之间的,这地儿就冒出了个神使来。 亲娘乖乖! 这时候不巴结,什么时候巴结? 天晓得那神使以后会不会对这里百般照顾,各种好处可着劲儿地送? 于是乎,从前门可罗雀的王公子府,一时之间门庭若市,那叫一个热闹非凡,用花漫时的话来说,那就是门槛都要被踏破了,收的礼更是堆满了耳房,各式以前听都没听过的稀罕物件如今跟不要钱似的,拼命往这里送着。 花漫时表现了极大的不耐烦,其实整个公子府里头除了王轻候,就她最会说场面话,也最长袖善舞圆融周到,但是她心烦得很,看见那些人就烦,想起阿浅成了神使就烦,烦得躲了出去,图个清净。 王轻候就好多了,那毕竟是什么大风大浪都见过的人,哪怕内心深处一千种厌恶,也能端着刚刚好“受宠若惊”“谦虚温和”的笑,与来者宾客寒暄问好,左一声多谢右一声客气,再一声在下也未曾想过有此等福份。 他就像是真的有多惊讶,有多受宠若惊似的,就像内心深处没有千疮百孔,零落成泥一样。 应生在一旁看着他家小公子掩饰得毫无痕迹,忍不住就心疼心酸,等到好不容易没了客人清净点,他才小声说:“小公子,你别忍着,忍出了毛病来了就不好了。” “没忍着,忙点好,忙点什么都不用想,做个伪君子是最轻松的。”王轻候接过应生递来的茶,喝了一口,“花漫时还没回来?” “没呢,花姑娘这些天躲在昭月居喝酒,说是看见府上这些人的嘴脸就讨厌,其实她以前不是这样的,是因为此事牵扯到方姑娘,小公子你也知道花姑娘和方姑娘感情深,她受不了,才跑出去的,小公子你可千万别见怪啊。” 小少年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给花漫时说情的话,就怕王轻候一发脾气,就怪花漫时这个做属下的不负责任逃避现实。 王轻候还能不知道他那点小心思? 倒也懒得说破,此刻他觉得,多情自被多情误,谁喜欢谁谁不喜欢谁这种事,他现在听着就烦。 一主一仆说着闲话的时候,骚里骚气的越清古骚着一身红衣踏雪而来,瞧着这院子里满地凌乱的脚印,乐道,“哟嗬,王公子这府上,热闹啊!” “越公子你有事说事没事就走,少来烦人!”应生应付了一天的权贵们,本就累惨了,越清古这贱兮兮的话更是挑得他上火,于是没好气地赶客。 越清古才不理这小青苗,直奔王轻候跟前,挑着眉道:“王公子,难受不?” “关你屁事。”王轻候头也懒得抬。 “难受吧?”越清古却故意夸张着表情语调,“你跟神殿死不对付,突然之间心肝宝贝就成了神使,你得多难受啊是吧?要不跟我说说,也让我乐呵乐呵?” 王轻候抬头睨了他一眼:“我干嘛难受,阿浅成为神使,于利益上来说,对我只有好处没有坏处,你没看到多少人往我这儿来讨好巴结吗?这都是人脉,是利益,是我以后可以用得着的地方,我难受什么?” 越清古闹不清他的话是真是假,眨巴眨巴眼,然后骂道:“王轻候你个狼心狗肺的王八蛋!你此刻想的竟然是这些东西!你对得起方姑娘吗你!” “请注意尊称,她现在是觉浅神使,不是什么方姑娘不方姑娘的。”跟王轻候比人渣,越清古还是稍微嫩了点。 一个是小人渣,一个大人渣,不是一个量级的对抗。 于是越清古气得手舞足蹈,跳起来指着王轻候鼻子骂:“你你你,你良心真是让狗吃了,你知道她多难过吗你?你就知道念着你自己那点利益,我跟你讲王轻候,我这就去神殿告诉她你的想法,让她趁早对你死心!” “她对我死心了也看不上你的,你才趁早死心吧。”王轻候淡声道。 “老子掐死你!”越清古跳着就上手要跟王轻候干架。 干不过王轻候。 这才是最气的。 “加油加油,越清古,左勾拳打他下巴,转身转身,他要踢你右腿了!不对不对,别用这招黑虎掏心,他肯定要反制你的!唉呀你看,我就说了不能这么打的,输了吧,你笨死了!” 第二百六十章 生活既然是一坨狗屎 第二百六十章 生活既然是一坨狗屎 “方姑娘!” 应生望着门口的方觉浅,眼睛都亮了,惊喜地喊了一声。 “应生。”方觉浅挥挥手打招呼。 “方姑娘你怎么来了,我还以为……”应生话到嘴边不敢说。 “神殿又不是监狱,又不是进去了就出不来。”方觉浅拍了拍应生的肩膀,笑望着那边的越清古被王轻候按在身上。 越清古做垂死挣扎,喊着:“方姑娘我跟你说,王轻候这王八蛋一点伤心也没有,刚刚还在盘算着你能给他带来多少利益呢!他就是个人渣!人间至渣!” 方觉浅故作惊讶:“真的啊,那真是可惜了我怕他难过,特地来看他呢?” 但望着王轻候的眼神里,却是满满的欢喜。 “想我了就直说,还说什么怕我难过。”王轻候推搡了一下越清古,松开他,拍了拍手也笑看着方觉浅。 越清古也不是傻子,看得出这两人如今虽然身份隔了万重山,但好似暂时也还没走到生死相对的地步,在一旁笑着揉了揉被王轻候扭的肩膀,乐道:“我还以为你两见面了,得抱头痛哭,以示悲痛呢,这也太没劲了。” 王轻候懒得搭理越清古的胡言乱语,上上下下地瞧着方觉浅,她不穿那身神使长袍的时候,果然才最顺眼,问道:“这两天还好吗?” “还行,神殿里的人都怕我,不怕我的人都挺有意思,我还去看了张素忆呢,她在感概,是不是与王轻候有关的人,最后都要倒大霉,她成了神女,我更惨,成了神使。”方觉浅开着玩笑。 不然呢? 要怎么样? 真如越清古说的那样,抱头痛哭,凄凄惨惨的吗? 沉沦于痛苦的苦海里不能自救,等着被淹死? 生活既然是一坨狗屎,就勇敢地直面这狗屎的臭味吧。 三人落了座,阴艳与剑雪鬼鬼祟祟地躲在门后想进来又不敢,怕打扰了几位主子,应生呢,则是忙颠颠地跪去昭月居给抉月和花漫时报信儿去了,让他们赶紧过来,谁知道方姑娘能在公子府留多久呢,如今她的身份,好像已然是客了,唉。 方觉浅招呼了阴艳和剑雪进去,笑道:“你们也别这么紧张啊,我是神使又如何,也没多长出三头六臂来,更没生出来两只怪角在头上,还不是个人罢了?” “神殿中的人对方姑娘没有什么排挤吧,我听神墟的长老们说过,神殿里头抱团特别严重。”剑雪关切地问道。 “目前没有,就算他们想排挤我,也是掂量掂量我头顶上的那位啊。”方觉浅指了指头上方,头顶上那位,可是神枢,是当今天下的扛把子! 几人听她语调轻快,也都笑起来,王轻候静静看他们闲话,也不插嘴,倒是越清古叽叽喳喳个不停,唠叨着如今她已是神使,那是不是说明以后自己能大摇大摆地去神殿逛几圈,好好看神殿是何模样之类的混账话。 王轻候他想从方觉浅眼神中看出些不一样的东西来,成为神使,神殿中自然会有人给她说神殿的种种好,她是不是会有所动摇?是不是会对神殿有所改观? 其实王轻候也很清楚,神殿烂,是烂在神殿的话事人身上,神殿本身是个无生命无意识的形态,怪天怪地怪不到这个形态头上,只不过,王轻候这个人偏要逞强惯了。 “我有话要跟王轻候说,你们现在看到我好好的,也放心啦,所以都先散了吧,越清古,你以后要是想去神殿找我,就去吧,他们不会拦着你的,他们现在怕我呢,生怕我找他们麻烦。”方觉浅笑着遣散众人。 越清古酸溜溜来了句:“我还说王轻候没良心呢,原来你才是小没良心那个,枉我这么担心你,好啦好啦,你们聊,我估摸着抉月他们也快到了,我先去见他。” 等到人都走了,方觉浅歪头看着王轻候:“你怎么都不讲话?” “不知该与神使大人说什么呀。”王轻候半开玩笑半真心,是真不知话从何处提起,看上去什么都没变,甚至什么都变了。 方觉浅白了他一眼:“这两天于若愚跟我说了神殿不少事,原来神殿也有挺多生意的,难怪他们那么富庶,都快比殷朝朝庭有钱了。” “不然呢,有那么大的权力不转化成利益,那还是人吗?”王轻候笑道。 “然后我觉得,于若愚,还有那个鲁拙成,其实他们挺希望我好好处理一下神殿里乌七八糟的事情的。”方觉浅又说。 “他们两个最为纯粹,是真正的信徒,肯定希望你能改变神殿的现状。” “那你呢?” “我?我希望神殿就此腐烂,永难抬头。” “我有一个想法,想同你说。”方觉浅认真地看着他。 王轻候轻轻支额,笑眼细看她眉眼:“以前总是你猜我的心思,这次不如换作我来猜你的,如何?” “好啊,你来猜一猜。”方觉浅两臂交叠搁在桌上,等着王轻候如何猜。 “你希望我与你一起,对神殿里的几位神使下手,反正已经罢免了一个月西楼,不在乎再多罢免几个。这样一来,你既能与于若愚和鲁拙成达成共识,得到他们的帮助,也能让我满意,因为不管你手段用得多么精巧,这总归是神殿的损失和消耗,我都会想要看到的。” 王轻候挑唇轻笑,望着她:“我说得对吗?” “还有呢?”方觉浅继续问。 “这样做,也能得到殷九思的支持,他现在对我肯定充满了提防与戒备,他对我那样信任,交心交肺地与我共事,但我府上却突然出了个神使,他自然不满,但只要你对神殿里的几位神使下手,并且,和贵为大祭司的殷安结盟,就等于是殷九思突然多了一个帮手,也就能消除他的不满,甚至,让他更为信任我。” 王轻候继续道。 “嗯,还有么?”方觉浅又问。 “神墟那边也能交代了,理由同上,这样,你的危机就化成了转机,一切事情将围绕你展开,你掌握了绝对的主动权。” “王轻候你真是太聪明了。” “但有一点你可能已经注意到了,你的确掌握了绝对的主动权不假,但是你同时也处在风暴正中心,平衡诸方势力是很需要智慧的,稍有不慎,你也就得罪了全部的人,到时候……” “到时候我也就玩完了。” 第二百六十一章 别扭 第二百六十一章 别扭 王轻候漫不经心地说着话,眸子里倒映着的全是她,她背后是一扇圆窗,窗外正有细雪纷纷,静悄悄无声,阴艳种的那满院梅花开了,开得极好,傲骨红梅淡淡香,穿过了细细白雪透进来。 她从不淡雅的眉目有点像是红梅,总是绚烂得浓墨重彩。 于是王轻候说着说着,无意识地伸出手,手指指背轻轻地抚地她脸颊,抚过了她脸上的朱色泪痣,突如其来地说:“我很想你。” 他的手指温暖干燥,划过她脸颊轻得像是抚过冬雪不留痕迹。 方觉浅心里知道,他想的是以前那个可以肆意戏弄的心肝宝贝小阿浅,而不是此刻坐在他眼前的神使大人。 他想的,是过去,怀念的,是以前。 因为谁都清楚,不管此刻看上去有多随意,多自然,但是都与当初再不一样。 就像是今日的雪会覆盖昨日的一样,雪都是一样的白色,一样的无暇,但不是昨夜的那一场。 方觉浅握住王轻候的手,笑道:“你还记得我们之间的那个约定吗?” 记得的,如何不记得? 当时约定,在一切真相显露之前,他们就保持原样,但是当一切揭晓后,是敌是友,是生是死,皆不留情,由立场来决定一切。 那时候的自己真是蠢,说得真是轻松,真是天真。 于是王轻候笑了笑:“我这个人,惯来不守信用的,我又不是君子,我可是小人。” “王轻候……”方觉浅想说什么。 王轻候却突然站起来,隔着桌子俯下身覆住她双唇。 去他妈的约定! 去他妈的立场! 通通去他妈的! 他要方觉浅死心塌地爱上自己,要她为了自己放弃信仰放弃一切,要她为了自己永远与神殿为敌,要她永远站在自己这边! 管她是不是神使,管她是不是神枢指定的人,管她那么多,他要方觉浅永远记住,她是属于自己的,从自己救下她那一刻开始,自己就没想过要放过她! 跟了自己走的人,管她是因为什么原因跟自己走,跟了就是跟了,自己可是不守信用不遵约定,她必须遵守! 不讲理就不讲理,自私就自私,人渣就人渣! 谁在乎啊! 他想都不敢回想那天看到她披上神使长袍,戴上神使戒环的那天,想都不愿意想那天的无能为力,只要,只要不是她亲手杀了王蓬絮,她以前做过什么,有什么样的过去,自己都忍了,全都忍了! “说你喜欢我。”他几乎是逼视着方觉浅,逼她说这句话。 方觉浅愣了愣神,看得清他眼里的狠绝,于是她又知道,王轻候要的不是这句话,要的是自己成为他的人,且永不变心。 所以,她便说:“我永远不会背叛你。” “我不要听这个。” “我依旧是你手里的刀,为你杀敌。” “我说了我不要听这个!” “你就是想听这个,现在你听到了。”方觉浅往后退了退,离开他紧贴着自己的双唇,笑道:“以及,没错,我喜欢你。” 明知是场劫,不公平,但我依旧喜欢你。 好在,我心够宽,人也够强大,承受得起你很多的无理,以及毫无顾忌。 王轻候看着方觉浅淡淡然的模样,自己却怪异地笑了一下,莫名其妙地心疼她,她干嘛不反抗?干嘛不骂自己?干嘛要这么听话这么明白自己? 可是自己又明明希望她这么听话。 奇怪而复杂的情绪总归为一个词,别扭。 方觉浅伸出双手揉了揉了王轻候的脸:“好啦,发完小脾气了,现在我们来谈一谈神殿的事情吧。” “干嘛呀,我又不是小孩子。”王轻候别扭地把头扭到一边去。 “我相信,抉月也应该跟神墟的人谈过了,不然不会这么久神墟的人还毫无动作,剑雪也没跟我说什么,我想听听他与神墟达成的条件。”方觉浅也不戳破王轻候的别扭,说起正事。 王轻候咂了下舌:“啧,你这么相信他?” “对啊,他想事情很周到的。” “那你跟他谈去呗。” “无理取闹。” “我乐意,我就无理取闹。” …… 他们之间的画风,好像总是不对的样子。 方觉浅对抉月与神墟达成的协议并不感到惊讶,她惊讶的是神墟的大长老亲自出面谈了此事。 抉月见方觉浅并无消沉之意,也放心不少,笑道:“对啊,我本也只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没想他真的现身了。” “这位大长老我实在是搞不懂他要干嘛,既然神枢都出手了,他就不害怕么?要知道神墟可是神殿的死敌啊。”方觉浅奇怪道。 “敢成立一个这样的组织,专门针对神殿,他肯定有他的底气在,虽然如今的神墟看着很无能,并无太大用处,但谁知道,是不是还有隐藏的实力呢?”抉月分析道。 “也是。”方觉浅点点头,又道:“对了,抉月,你手上一定有很多神殿的生意往来吧,他们这生意可有什么漏洞之类的?” “那可多了,仗着神殿不曾缴过半分税钱给朝庭都是轻的,打压其他普通生意人也是常有之事,你想要的是哪些?”这些东西其实属于神殿内不可对外说的秘密,抉月也是拿着这些秘密才能与神殿对峙又合作,如今方觉浅要,他便全给,一点也不保留。 “最好跟这些神使有关,任秋水与虚谷为先。”方觉浅说,“离神典大礼还有些日子,我想利用这些日子把神殿中的人全镇住。” “你想掌权?” “很难,但我可以削弱他们。” “好,我今日回去就整理出来,给你送过去。” “多谢你了,要不是有你这个百事灵在,我肯定要费上好些时间的。” “你跟我这么客气做什么?” “不跟你客气跟谁客气?”王轻候冷不丁地插话。 抉月无奈地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又在吃莫名其妙的飞醋,便对方觉浅笑道:“看到方姑娘你无恙,我也就放心了,若以后还有用得着我的地方,不必多想,来找我便是。” “嗯,麻烦了。”方觉浅点点头,谢过抉月,她是真没法儿跟抉月客气,时间紧事情多,想要细细地自己查,估计能拖到猴年马月去,便也只好跟抉月开口。 就是不知如今欠他这么多人情,该怎么还才好。 第二百六十二章 背了黑锅的越歌 第二百六十二章 背了黑锅的越歌 对方觉浅是第八神使这件事感到震惊的有,感到不解的也有,而感到愤怒的,大概只有一位了。 这位便是深宫里的王后娘娘,越歌。 愤怒从何而来呢? 首先,她背过黑锅,被一群人指着鼻子说你就是第八神使我要干死你,然后神殿众神使跟她撕得天翻地覆,她不知损失了多少人手和财力,平白让殷九思在朝中安插了人手,使得她颇为棘手。 然后,凭什么自己被怀疑是第八神使的时候,个个都对自己喊打喊杀,不弄死自己不甘心似的,到了方觉浅真成了第八神使,大家伙都换了一副面孔,非但不对她如何,反而对她恭敬有加?听说如今的神殿的神使只差把她捧起来当天神供着了,这待遇区别也太大了吧? 她一个莫名其妙背锅的被人整到险些翻不了身,正主来了反而享尽好处?凭什么啊! 最后,以前她不喜欢方觉浅的时候,想怎么整她就怎么整她,谁叫她不过是个质子的随从,无权无势无人可依仗,却敢觊觎自己哥哥?如今想对她如何,却是再不可能了。 纵使越歌是王后,也不能对一位神使有任何轻举妄动了,别说妄动了,连想一想都是荒唐。 于是,越歌愤怒得恨不得要杀上几十个人泄愤。 她也就真的去了。 她慢腾腾挪着步子来到了殷王寻欢作乐的地方,后宫里头一处宫殿,宫殿奢华精美,中间有个大池子,池子里装满了上好的琼浆,冬日暖夏日凉,轻绡薄纱的女子泡在琼浆中,戏水作乐着陪殷王。 这地方,到处都充满着糜乱放荡的味道,那些毫不掩饰的浪笑,白花花的年轻肉体,碰撞着交织着成一片。 殷王结实匀称的身子半浸在酒池里,大笑着看眼前的美好肉体们在酒水中起起伏伏。 越歌进去时,娇笑着的女子们通通喑声,不敢再放肆,就地行礼:“王后娘娘。” 殷王抬手伸向她:“你今日怎么来了?” 越歌走过去,坐在他旁边,除了鞋袜,双足浸在暖和的酒水里,神色漠然,一边划着水一边说:“我心情不好。” “谁惹你生气了?”殷王捉着她一对玉足轻轻捏着,笑容里满是宠溺。 “没谁,就是心情不好。”越歌懒得跟殷王说神殿神使的事,反正说了眼前这个只知道怎么快活怎么来的蠢帝王也不懂,干脆懒得说。 她从殷王掌心里抽出双足来,轻轻踩在殷王胸膛上:“不好得想杀人。” 殷王便靠上前去,握住她细腰:“那就杀呗。” “我要是杀了你的这些花蝴蝶们,你会心疼么?”越歌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这里的各色女子,这些女子纷纷身子一颤,吓得发抖,越歌说这样的话,从来不是开玩笑的,她说心情不好得杀人,就会真的杀。 殷王笑着捏了下她下巴:“孤心疼你的手疼。” “那你就是同意咯?” “你要做的事情,孤哪件不同意过?” “来人啊,将这里的女人全都拖出腰斩!”越歌真是说到做到啊。 “娘娘饶命啊,王上饶命,王上饶命!”大殿里哭成一片,刚才还好好的呢,谁能想到转眼就要被无辜迁怒,丢掉性命了? 殷王,却看都没看刚刚他还能抱在怀里一亲芳泽的女子们一眼,他眼里只有越歌。 侍卫冲进去,就要把这些无辜的女子们抓出去的时候,听得一声高喝:“你敢!” 这声音倒是让殷王回头了:“小安?”然后又皱起眉头,从池子里出来,拉过一件外袍罩在身上,低喝道:“把衣服都穿上!” 对着外人荒淫无道的殷王,却不希望他的妹妹看到太多这样的画面。 吓得哆哆嗦嗦的女子们,就地找衣服,胡乱地套在身上。 “你怎么来了?”殷王系好外袍,朝殷安走过去。 殷安气得脸色都白了,骂道:“王嫂说要杀了这些人,王兄你就一句话也不多问,由着她胡作非为?她们做错了什么,就要一命归西只为了让王嫂发脾气?” “好了小安,王兄错了,你看你气得。”殷王倒真不心疼这屋子的人,他就是不想看殷安气成这副模样。 “你别碰我!”殷安拍开殷王要拍她肩膀的手,还是气,气道:“王嫂你被人摆了一道心里不痛快,你有本事就还击回去,欺负无辜的人算什么?你就算一千个一万个人,也改变不了方姑娘就是第八神使的事实!这王宫里的人总有一天会被你杀光的!这天下的人,也早晚有一天会因为你,恨毒殷朝,恨毒王兄!” “哪里需要早晚有一天啊,如今不就是恨毒了吗?”越歌冷冷发笑,依旧坐在酒池边划着水,“你生气啊?你生气有本事让你王兄废了我啊?呵,闹得好像我有多稀罕这王后位子似的。” 她抬起头,嘲弄地看着殷安:“你可别忘了,当初是你王兄千里迢迢地把我要进了王宫,不是我求着来的。” “你也别忘了,当初我王兄之所以会把你要来,是因为神殿有卦像说越城有奇女,你要真的恨,也是该恨神殿,恨不到我王兄身上,更恨不到这王宫,这殷朝身上,你不过是欺着我王兄宠你所以肆无忌惮,你敢对神殿如此吗?你敢找神殿算帐吗?越歌,你不过欺软怕硬罢了!”殷安也是恨,既恨自己王兄的不争气,更恨越歌的胡作非为,此刻说话便也毫不留情面。 果然越歌被戳中伤口,猛地站起来,狠色瞪着殷安:“你真以为我不敢对你怎么样!” “怎么,你杀了王宫里那么多宫女太监不够,现在要对长公主动手了?”殷安顶了回去。 “你以为我不敢!” “越歌!”听了半天戏的殷王听到这里忍不下去了,低喝了一声止住了越歌的胡言乱语。 “干什么!”越歌本就在气头上,让殷王这一声低喝,更是点炸了火气。 殷安紧拧着眉头,最后拉起殷安的手,对越歌道:“你静一静吧,孤随后再去凤宫看你。” 然后便牵着殷安走了出去,远离了这里的糜乱与奢淫——殷王宠越歌的确无下限,但是有底线,底线是他的妹妹殷安。 越歌站在池子边上望着,恨意似乎要夺眶而出。 第二百六十三章 难得的清醒 第二百六十三章 难得的清醒 殷王看着仍然气得气鼓鼓的殷安,忍不住戳了戳她脸颊,逗她道:“哟,小妮子火气是越来越大了?” 殷安甩开殷王手臂,转过身去不理他。 殷王便绕过来凑到她跟前,兴许是他身上衣服单薄的原因,他双臂抱在胸前,弯腰看着殷安的样子些滑稽:“还气呢?我这不都帮着你的嘛?” “你帮我有什么用啊!”殷安真是要被他气哭了,帮着自己有什么用,要帮的是这殷朝啊哥哥! “你是我妹子,我不帮你帮谁?”殷王搂着殷安肩膀,轻轻拍了拍:“好啦好啦,王后行事是有些乖张,我以后会跟她说的,你别老跟她对着干,你要是有看不顺眼的地方,先和我说,我再去同她讲,好不好?也免得她把你气得半死。” 姑嫂关系与婆媳关系并列为最难处理的两大家庭矛盾,而王族的姑嫂关系,大概是普通家庭矛盾的无数倍放大。 也得亏是殷王母后不在人世了,这要是再来个婆婆,就越歌这性子,能天天把殷王吵疯。 殷安鼻头发酸,这些天她压力不知有多大,神殿的事,王轻候的事,突然的还多了一个方觉浅是神使,桩桩件件都猝不及防,招架艰难,又经得越歌这么一闹,更是委屈涌上心头。 “怎么了,受委屈了?跟王兄说说?”殷王见殷安神色不对,料想她是真有心思,便拉着她坐下,擦了擦她脸上泪珠:“别哭了,女孩儿哭多伤眼睛的,告诉王兄发生了什么?” “你就知道胡闹,就知道玩,你知不知道现在有多少危机?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暗中准备着,你还在这里花天酒地,都不知道害怕,不知道做好准备,还有那个王后啊,你什么都由着她,哪天她把你害死了你都不知道怎么回事。你知道她为什么心情不好吗?因为她哥哥喜欢的姑娘,方觉浅是第八神使,她拿方姑娘没辙,只能找无辜的人撒气,你也由着她!” 殷安抽抽答答地说着,条理也有些混乱,但好歹把话说清了。 殷王“哦哦哦”地哄着殷安:“不哭了不哭了哦,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我不会再由着她了,别哭了,唉呀你怎么跟小时候一样,小时候你一哭我就拿你没办法,你不能长大了还用这招啊。” 殷王,完全没有抓住重点! 重点是第八神使,不是这个啊喂! 殷安不得不放弃跟殷王好好说说这件事的想法,叹了声气,止住了哭,一边噎着气一边跟殷王说:“王兄,我没事了,我就是,就是有点气不过。” “嗯,王兄知道,我们家小安呢,是个善良的好孩子,不忍心看无辜的人枉死,王兄以后会注意的,好不好?”殷王理了理殷安的头发,宠溺地语气真的让人心醉。 “好。”殷安还是一边噻着气,一边说。 “瞧瞧你这样子,丢不丢人?行了,王兄陪你回宫里头去,外头这么冷,别冻着了。” “是你冷了吧?” “你看看你,就是不会说话,不要说穿嘛。”殷王戳戳她额头,又道:“不过真的挺冷的,走走走,上你宫里烤火去,对了,咱两烤两地瓜吃吧,很久没吃了。” “吃多了要放屁的。”殷安悄声道。 “没事,我不嫌弃你,我养你到八十岁都不嫌弃!” “我嫌弃你啊!” “好你个小妮子,看我不臭死你!” …… 兄妹两个围着炉子闲话,殷王专心地烤着地瓜,殷安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神殿里的事情,偶尔失神的时候说了一句,方姑娘是神使的话,也不知王公子会有多伤心。 殷王别的话都没听进去,倒是这句话听着了,他笑问着殷安:“听小妮子你这话,你似乎很是关心那王轻候?” “王兄你居然记住了一个质子的名字诶,天啊,奇怪呀!”殷安故意大惊小怪。 殷王拍她脑袋,让她胡闹,又笑道:“他哥王蓬絮的印象我倒是深,他嘛,也就见过几面,跟他哥比起来,就是个滑头小子,你不要告诉王兄,你看上那小子了?” “才没有,王兄你就知道瞎说。”殷安撅嘴撒娇:“他喜欢的人是方姑娘。” “是吗?”殷王笑了笑,没把话说破,小姑娘家家的那点心思,他还是看得懂的,只不过,殷安这丫头向来主意大,想来她自己有想法,殷王也就不多说什么。 “还有啊,我跟叔父商量过了,方姑娘是神使对殷朝也是有好处的,至少我们对她知根知底,她不喜欢神殿,不会帮着神殿作恶,叔父问我,能不能与她关系再亲近些,结盟为友。”殷安叹着气,轻声道:“但叔父有所不知,方姑娘性格迥异于旁人,我很喜欢她的,直接了当,从不转弯抹角,对她好的,她就百倍的对那人更好,所以我其实挺不想这样做的,感觉像是在欺骗她一样。” 殷王听了笑:“照你这说法,那方姑娘谁是真心对她好,谁是为了利益接近她,她难道分不出来?你就是在瞎操心,叔父也是,你说一个女孩子,他叫你做这么多男人都不一定能做到的事,也一点都不心疼,要王兄说啊,你就好好地在宫里享福好了,怎么样?” “才不要,跟只鸟儿似的关在宫里做什么?”殷安皱着鼻子。 “行行行,你现在是翅膀硬了要自己飞,飞吧飞吧,飞累了反正王兄还在。”殷王笑道,将烤好的地瓜在自己手里滚了几滚,滚得没那么烫手了,又撕了他自己的袍子衣料给包着,递给殷安:“吃吧,应该挺甜的,吃完好放屁。” “王兄你真的好讨厌啊!” “也不知道是谁先说的吃多了地瓜会放屁,这会儿说我讨厌。” 殷王一边剥着地瓜啃着,一边笑看着他妹妹。 按说殷王坐拥天下,打从出身那日起,就拥有着许多人努力一辈子也够不着一星半点的财富和地位,更拥有着天下第一绝色,无论这哪一样,他都应该引以为豪的。 但是,真正让他觉得自豪,让他觉得是个骄傲的,却只有殷安。 他糊涂归糊涂,荒诞归荒诞,甚至淫乱归淫乱,可唯独对这个妹妹,却有着难得的清醒,难得的偏爱。 第二百六十四章 正义这种东西 第二百六十四章 正义这种东西 所有人都不知道的事情是,神殿与殷朝一场长达数年的对抗,撕裂,修复,再崩毁的历史,从方觉浅成为神殿神使那一天起,正始拉开了序幕。 在这场旷日持久的暗夜战役里,有太多的人因此丧命,这些人当中,有好人,也有坏人,有不好不坏的,更有难说好坏的。 无论哪一种,他们的死去都以沉默作为句点,很多年后再有人提起,都只是以一种无声的态度,来作为应对。 因为历经过那场战役的人都知道,没有一个人是赢家,也没有一个人,属于正义的一方。 正义这种东西,本就是由掌握了胜利的人来写就的规则。 你站在哪一方,就决定了你是邪恶,或是正义。 神殿的神典大礼依旧有序地准备着,曾经诸神使最为头疼,争执不休的问题,也变得再无意义,主理神典的人必是方觉浅,神子是谁,也变得不再重要,因为,发声的人不再是他们任何一个,谁也拿不到这场权力游戏胜利的旗帜。 于若愚来教方觉浅占卜看像之术,毫无意外的,方觉浅学得极快,就好似这些东西本就在她的身体里,而她不过是暂时忘却,只要有人稍微点拔,她便能尽数想起。 这越发让她觉得可笑,果然,躲躲藏藏那么久的神使身份,本就是属于她的,那些无用的逃避,不肯面对,变得毫无意义。 于若愚夸她天资聪颖,不愧是神枢选中之人,方觉浅也只是笑,说不定,曾经的神枢教过她更厉害的占卜之术,只不过她自己不记得了罢了。 她也再次去过神修之地,但是面对着那堵石门,她也毫无办法,就算以前她知道怎么打开这扇门,如今也记不起了。 在神修之地的石门前,她遇见了张素忆,或者说,是张素忆主动来找她。 如今的张素忆不再穿着以前千金小姐的那些绫罗绸缎,而是神殿神女统一制式的长裙,洁白无暇的长裙,飘逸又灵动。 “张小姐。”方觉浅问好。 “我不再是张小姐,你也不再是方姑娘,按着神殿的规矩,我该唤你神使大人,而你应该称我为素忆神女。”张素忆笑道。 “我们对成为这身份的过程一清二楚,就不必如此了。”方觉浅笑说,“你在神殿过得好吗?” “神女地位不俗,每日清心养性供奉神明,其实也就是坐在那里冥思罢了,不会吃什么苦头,但也没什么乐趣。”张素忆道,“前些天,抉月公子托人给我带了信,信中写着我父亲的情况。” “张大人如今在河间城还好吗?”方觉浅问她。 “方姑娘应该对河间城早与朔方城联手之事,毫不意外吧?”张素忆苦笑道。 “的确。”方觉浅说,“不然,何必要让张大人前去河间城当那太上皇呢?” “是啊,当时我与父亲就说过,河间城定不干净,否则王公子不会非要有把柄在他手上的我父亲前去,不就是为了方便控制么?”张素忆叹了声气,说,“我父亲其实是个聪明的人,他知道该怎么做,绝不会让王公子有除掉他的想法,再说了,如今就算我父亲想改主意也来不及了,王公子正是吃定了这一点,才敢这么做。听我父亲说,他见过了王公子的兄长王启尧大公子,那是个手段不输王公子的人物,方姑娘,你既已是神使,可能算到朔方城,到底是一群什么人物?” 方觉浅笑了笑,望向神修之地的大门,道:“不知道,这不是我能算到的,我想,神枢对这一切,了若指掌吧,就好像,我们所做的所有事情,都在他的注视之下。” “真是可怕。” “也未必有多可怕,至少,到现在为止,他没对我们的所做所为,有任何反应,或者说,敌意。” “对了,方姑娘,我前些天见到月西楼了,她似乎很想见你。”张素忆道。 “嗯,她大概找我有事,不过,张小姐,我不希望你掺与到太多神殿神使之间的事情来,因为我不知道将会发生什么,我担心你会受牵连。”方觉浅倒不是不喜欢张素忆多事,而是她自己的地位未稳,如果张素忆因为帮人传话,而被人知晓,怕是会受到其他神使的报复。 “我知道,所以我也只跟月西楼说,如果见到方姑娘你,会提起,如今这不就见到了。”张素忆说,“毕竟当初是我求了她让我进神殿,不然的话,我此时也应该是在王宫里做个让殷王寻快活的姬妾,而且,她落得如今田地,总归与张家脱不了关系,我也不好一口拒绝。” “知道了。”方觉浅点点头。 “还有一件事,或许我不该问,但……”张素忆欲言又止。 方觉浅立刻明了,笑道:“王轻候很好,张小姐放心。” “你不生气么?有这样一个人,在记挂着你的心上人,你不会生我的气么?” “你喜欢他这件事又不是罪过,更何况你也没有因为喜欢他就对我做什么不好的事情,我为什么要生气?” 张素忆歪头看着方觉浅,看了许久才笑:“方姑娘你真的与普通人不一样,你心怀特别宽广。” “我只是知道,有些事情不可强求罢了。” 张素忆望着方觉浅走远的身影,暗着想了想,罢了,长公主能不能与她结盟就看长公主自己的缘份吧,方姑娘她是这样通透的人,不该因为她通透,她心怀宽广就加以利用。 与此同时殷安正在王轻候府上,她告诉王轻候,她托张素忆给方觉浅带话,如果在神殿里有人要对她不利,可以来找自己。 王轻候听了笑,道:“长公主想与阿浅结为联盟,大可自己前去与她说,何必如此麻烦?” 殷安苦笑:“我何尝不知可以直接去?只不过如今神殿里暗流汹涌,我虽不惧任秋水之流,但他们毕竟是如今神殿真正掌权的几人,我又没强大可以与他们正面抗衡的地步,此刻去特意亲近方姑娘,只会让他们加深对方姑娘的敌意,也加深对我的戒备。” 第二百六十五章 我若要见她,她自会入我梦 第二百六十五章 我若要见她,她自会入我梦 王轻候拔着茶杯盖笑了笑,漫不经心道:“早晚要撕破脸皮,你又何苦担心这一日两日的?” 殷安摇了摇头,说:“王公子有所不知,国库空虚,这几年来其实一直靠着神殿的借济才能供得起王后的挥霍,就算要撕破脸皮,也得等朝廷缓过来再说。” “好笑,你们的缓过来可是指加重赋税?”王轻候嘲弄道。 “王公子,我虽也不认可王兄行事,但他不至于糊涂至此。”殷安无奈道。 “我看未必,而且糊涂的人也不是他,而是你叔父,我听说九思前辈为了早日摆脱对神殿的依赖,开始向各地诸候索要进贡了,至少我朔方城就收到了消息。” 王轻候边说边笑,其实殷九思这样做倒也无可厚非,他看得出方觉浅的神使身份确立是个转机,想在事情演变之前先做准备,并无不妥。 而且他并没有向殷朝内畿封地下手,而是选择了外庭八百诸候,一来可以再一次打压剥削各地诸候,二来可以充盈殷朝国库。 老前辈他的算盘打得噼里啪啦响,怕是机关算尽。 而要误他卿卿性命的,大概是他没想过,诸候乐不乐意给这银子。 殷安抿了抿嘴,在这件事情上,殷朝的确不怎么占理,他叔父给出的幌子再好,那也是实打实地从家口袋里掏钱出来,放进自己腰包。 可是怎么说呢,这种事,不是占不占理能说得清的,这种事关乎的是受益方是谁。 如今受益方是殷朝,殷安就不能说太多,更不能妥协让步。 “行了,殿下你也就别愁了,我们都知道九思前辈此举是为了殷朝,而我们这些做臣子的,也盼着殷朝好,苦一时而已,能过去的。”王轻候笑着宽解殷安。 殷安微微低下头,她脸皮还是没有殷九思那样厚,对这样的事情还有些不好意思,毕竟年轻嘛,又是个小姑娘,有点不好意思也是正常的。 但王轻候就千不该万不该嘴贱地逗她:“长公主要是觉得愧疚,要不许诺日后抵点什么东西给朔方城?” “王公子你!”果不其然殷安想歪了,其实王轻候那话的意思真的是只是说殷朝王宫,宝贝甚多,日后拿点物件当谢礼,没想过是说把长公主抵给朔方城。 有句话是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长公主本就是有心之人,自然是听者有意。 于是殷安红了脸颊,眼神也瞟到别处去。 王轻候便连忙道:“等到王后那摘星楼建好了,就抵给朔方城好了,气死王后得了。” 殷安脸红这才消了点,闷声道:“王公子真会说笑。” 然后又似想起了什么似的,说:“对了,若是王公子想去神殿看方姑娘,我可以带王公子进去的。” 王轻候面色微微一动,眼神也莫名柔软起来,不受控制地便浮起温柔:“不用了,我若要见她,她自会入我梦来。” 殷安点点头,不敢再看王轻候那样温柔的眼神,明知那样的眼神他只会给方觉浅,但殷安仍是忍不住会沉沦。 更不要提,她自会入我梦来这等让人断肠的动容话。 她简直是像是逃跑一般地逃离了王公子府,不敢多停留半刻,她一再地警告自己,殷安,殷安,那不是你可以去多想的人,你不能这样,你不能对不起方姑娘,更不能对不起自己。 情难自控,真是件可怕的事情。 而能控制感情的人,更为可怕。 谁来王轻候府上做客,王轻候都不会觉得惊讶,这些天他已是见过了太多达官贵人,个个都是冲着方觉浅神使名头来的,想来沾一沾王轻候的光,便是结不成朋友也能混个脸熟。 但是这位的到来,却是王轻候万万没想到的。 这个人是任秋水。 尊敬的神使大人轻易不会主动前往谁那里见人,他们要见人,总是会把那人传唤到神殿,那才是神使们该有的尊严和傲慢。 所以当任秋水亲自登门的时候,王轻候是有些惊讶的——他得急成什么样子,才会放下身段主动来见自己。 而任秋水这位神使,对王轻候的全部印象停留一个普通无奇的朔方城质子这一身份上。 若非要说任秋水对他的更深认知,也许就是很久很久,很久以前王轻候为了整虚谷身边一个叫扶南的神侍,他的下人花漫时曾经被另一个叫溯水的神侍抓起来用过刑,逼问出了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莫名其妙地把卢辞推上了太史之位,后来卢辞又一举成为了王后跟前的红人。 任秋水便有些疑心王轻候是不是有参与其中,派了他身边的小神侍止风前来王轻候府上看望重伤的花漫时,而王轻候答谢小神侍关心送了块玉把件儿给他。 全部印象也就这么多了。 倒不是说神殿无能,又或者是任秋水昏庸,能混到这位子上,而且还手握神殿一部分话语权的人都不可能是平庸之辈,只能说是王轻候当初做事太过小心,小心得半点痕迹也不留下,给了别人一种他不过是一个老老实实的质子的错觉。 王轻候对任秋水的到来,恰到好处地表现出了惊讶,惊喜等表情,任秋水对他这表情还是挺满意的。 不管王轻候如今已做成了多少事,他这会演戏的本领,却是越来越强了。 “听闻王公子早时曾救过觉浅神使,颇为感激,今日特地登门道谢。”任秋水倒也万分客气。 “不敢,当初只是怜她一弱女子孤苦伶仃,顺手救下,不曾想过她竟是神使,实在是天大的意外。”王轻候赶紧道。 “这便是善缘,想来王公子也是心地善良之辈。”任秋水啊,这可就是个大误会咯。 王轻候厚着脸皮接下:“神使大人过奖了,在下只是谨记神殿教条,与人为善罢了。” 两人便这般客客气气地打了半天太极,和了半天稀泥,互相吹捧许久,各自都搜肠刮肚地寻思着既适合对方,又不会显得太过虚伪的漂亮话,可着劲儿地往对方身上堆。 一时之间,公子府上一片祥和之气。 王轻候耐心好极,反正是任秋水找他有事,他急什么,他能吹到对方坐不住为止! 然后任秋水便真的坐不住了。 第二百六十六章 胡说了个八道 第二百六十六章 胡说了个八道 大人物们说话都一个毛病,那就是特别喜欢打官腔,说很多很多的废话,半天不点正题。 任秋水也有这样的毛病,他能将真正要讲的话夹杂在一大堆无用的废话中间,听者要很用心的听才能听得到,而时间也就这样大把的浪费。 他这样说:“觉浅神使初回神殿,对神殿诸事尚不熟悉,比如神殿中每位神使都是有指定的厨子的,依着神使的喜欢烹饪食材,可惜神殿中的厨子对觉浅神使并不了解,我今日来王公子这处,反正得闲,不如顺便一问好了。” 王轻候笑道:“她倒不挑食,什么都吃得,秋水神使真是太细心了。” “哪里话,觉浅神使年纪尚轻,怕是许多事不好意思开口,我痴长她数岁,这些关心是应该的。倒不知王公子可否告知,觉浅神使有何喜好,神殿能为其安排的,也都安排妥当为好。”嗯,这才是重点,想套话方觉浅喜欢什么,投其所好。 王轻候想了想,道:“喜好杀人。” 任秋水若非定力,当真是一口水给他喷出来! 这叫什么喜好! 这叫恶癖!好吗! 但王轻候也实不算诓这位神使大人,本就是如此啊。 只不过王轻候又笑道:“神使大人莫要诧异,她虽对武道颇为痴迷,但不会滥开杀戒,神使大人倒不妨备些武学之书给她,她应是喜欢的。” 王轻候想着,神殿里头不知多少宝贝,武功典籍更是数不胜数,能让阿浅多了解点也不是坏处,不说学来,至少以后遇上了高手知道怎么破解也是好的。 然后任秋水又问了许多有关方觉浅方方面面的爱好,王轻候倒也是半真半假地答着。 他非常清楚,任秋水这是想修复与方觉浅的关系,又或者说,想拉拢方觉浅,不说让方觉浅跟他站在在同一阵营,至少在给方觉浅无数好处后,让方觉浅对他不好下手。 这倒是个不错的做法,有良心的人都很难向对自己好的人捅刀子。 可惜任秋水大概是没有料到过,方觉浅并没有什么良心。 王轻候也就丝毫不担心了。 聊着聊着,任秋水不知怎么的就把话题扯到了虚谷身上,先是翻了一翻当初虚谷身边的溯水神侍种种罪行,险些把花漫时打死啦,险些害得王轻候被神殿问罪啦等等。 他好像全忘了当时对王轻候起过疑的人,并不止虚谷,他自己也曾有过疑心。 不过那都是很久远以前的事情,任秋水翻这样的旧帐,无非是让王轻候记起虚谷对他的敌意。 既然方觉浅与王轻候的关系非同一般,那么跟王轻候不和的人,方觉浅也应该不会与之亲近吧? 任秋水知道,眼下他再想与虚谷一同对付第八神使已是不可能,人家那是神枢出面送到台前的人,你这会儿对其下手就是直接惹怒神枢,那就是真正地活腻了。 于是任秋水只能给方觉浅送一个倒霉替死鬼到眼前,比如虚谷什么的。 总之任秋水想尽了办法挑拔着虚谷与王轻候的关系,也就是间接离间着方觉浅与虚谷,他与可以与虚谷拉开一个安全距离,不被牵连,这一招可以说是非常高明有效了。 要不是王轻候了解任秋水是什么货色,险些都要当真了。 有了前两招之后,此时的任秋水和王轻候可以说是聊得非常的热络了,只差一人一只酒杯哥俩儿好地摇骰盅喊个五魁首啊六六六了。 任秋水笑容满面地看着王轻候,他觉得这个年轻人可以说是非常上道,非常懂事,非常得他心一,于是任秋水继续说:“王公子在凤台城这么久,必然非常念家吧?” “出门在外的确思念故乡,不过好在凤台城一切安好,倒也缓解了不少思乡之情。”王轻候也是笑容满面,他觉得这个神使可以说是非常烦人,非常啰嗦,非常地让他生厌了。 “你能这般想,实在让人欣慰,质子之举也是朝庭与神殿不得已而为之,毕竟有些诸候地实在是野心太大。”任秋水笑道,“不过神殿对你们朔方城倒是一向很喜欢的。” “多谢神使抬爱。”王轻候赶紧作揖道谢。 “王公子客气,据闻朝中殷九思为了几个银钱,又向各大诸候索要贡银了,此事让神殿非常震惊,各地诸候已是不易,之前才刚刚送来数万壮丁,如今又要剥削银钱,这殷九思,怕要是把各大诸候逼到绝路啊。” 任秋水说了快两个时辰的废话,终于说到了一些让王轻候感兴趣的话题。 所以他也正了正脸色,打起了精神,认真地与他打太极,道:“想来可能是朝庭有何为难之处吧,我们做臣子的,也就只能听命行事,不敢多做揣测。” 任秋水捋了捋胡子,笑得依旧是如平常的和善可亲,道:“哪里有什么难处,不过是想突然硬气一把,不问神殿拿钱罢了,这眼看着就是年边,朝庭内外用钱的地方多了,每年到这个时候,朝庭就过得紧巴巴的,一般是找神殿拆借一部分,等到开春收齐了税银再补给神殿。今年嘛,呵呵……” 任秋水故作高深地笑了笑。 王轻候故作尴尬地笑了笑。 任秋水见他这副不解其意的样子,也不往深处说,像是故意要让王轻候深想去似的,只道:“王公子,你朔方城每年纳锐勤勤恳恳,我看那税银,应该是你们的极限了吧,再多,你们朔方城可撑得住?” 这就是在胡说八道嘛! 神墟的人都知道朔方城的税银有鬼,没交齐,任秋水他对殷朝朝庭了解更多,居然能说出朔方城交贡银勤勤恳恳的鬼话来! 不过王轻候也能陪着鬼说话,他道:“冬季的时候,朔方城的确日子不好过,先前为了补贴河间城,又交送了一万五的壮丁来,此间之际,的确是不知该如何是好。” “王公子不必忧心,朔方城的税银我去与朝中说一说,不如就免了吧。” 这是一把,极为阴险的刀。 第二百六十七章 你们是不是要反天啦 第二百六十七章 你们是不是要反天啦 如果王轻候笨一点,又或者是聊了这么久之后逻辑思维反应稍许慢一点,再或者是说话嘴快答应得些微快一点。 那都完犊子了。 任秋水跟王轻候拉拉扯扯近两个时辰,这才是他真正的目的,之前的一切都只是在铺垫,又或者是说,在搅乱王轻候的思绪,不管王轻候是真聪明扮糊涂,还是真糊涂不聪明,这两个时辰的意义,都是为了让他脑子反应变慢。 任秋水用了两个时辰的时间,为他要说的话,要做的事,上了一层保险。 王轻候心间陡然一提,石火电光之间,他心思急转。 如果王轻候在此时多谢任秋水的好意,答应了此事,那么,他将被任秋水绑上船,以后如果任秋水出了事,他便会拖着整个朔方城下水,王轻候成了他的护身符,可以抵挡方觉浅所有攻击。 从此之后,方觉浅想在神殿里对任秋水做任何事,都必须顾忌王轻候。 而且从侧面的,也是让王轻候断绝了与殷九思来往的可能,这是隐形危害,任秋水自己都不曾想到过的恶劣后果。 就更不要提长公主,不要提河间候,不要提张恪这等等一系列的后果了。 反过来说,如果王轻候在此时一口回绝了任秋水,那么,便是摆明了不与他合作,以任秋水这种神使的高傲脾性而言,怕是受不得这样的拒绝和挑衅。 天晓得他会对朔方城做出什么事情来。 怕的不是他一个任秋水,怕的是整个神殿对朔方城的敌意。 因为如果王轻候拒绝,就是在说明,朔方城只听令于殷朝,对神殿的好意置若罔闻。 得罪神使挺无所谓,得罪神殿麻烦比较大。 就算如今方觉浅已是第八位神使,但她的手尚还没有伸到更深更远的地方,没办法伸到朔方城那里,更没办法阻止在朔方城的神殿势力对其施压。 神殿的恐惧,又岂止仅仅恐怖于他们在凤台城有一座威严的宫殿上? 那么王轻候这个话,怎么答,都是个死。 在这种时候,他就不得不搬出他那位极是好用的父候来,开始了搪塞:“此事事关重大,朔方城当然欢喜,但可惜此事并不由我一个小小的质子决定,况且我远在凤台城,家中大小事都由父候与兄长决定,神使此番好意,我需得问过父候方可决定,我……我生性胆小怕事,甚至有些懦弱,实不敢做决定,万望神使大人见谅。” 任秋水不失望是不可能的,他说了那么久的废话只等王轻候一个嘴快答应下来,结果没想到听到他这般拖延之辞。 他都有些疑心王轻候是不是故意扮胆小懦弱,不敢做决定了。 可是他盯着王轻候看了许久,看他眼神飘忽,身形拘谨,态度慎微,不似作假。 于是也只能作罢,最后拍了拍王轻候的肩膀:“也好,那你便先问过你父候,我等你的好消息。此事不易,神殿也是想了许久才决定为朔方城开此特例,王公子可是要明白的。” “明白的明白的,神使大人好意,我定会转告父候的。” 任秋水点点头,不再说什么,但其实任秋水心里明白,这事成不不了了。 就算王轻候是个草包废物,他家里的那位朔方候王松予可不是,而且等风声传到朔方城那边时,他们肯定早就能做好准备,神殿再想制裁他们,可就不易了。 但总归是有收获的吧,至少知道了不少方觉浅的喜好,也挑拔了虚谷与王轻候的关系。 任秋水只能这样安慰自己。 王轻候目送着任秋水走远,有个非常坏的主意在他脑海里迅速成型,他在如何阴人这件事情上,有着得天独厚的天赋。 于是他招招手唤来应生:“应生,备马,我要去一趟昭月居。” “我也要去!”应生连忙道。 “你去那种地方做什么?”王轻候瞪他。 “花姑娘时常去那里,我想仔细看看那里有什么好,然后学来,她就不用天天跑那么远了。”应生……真是天真。 王轻候一时之间也是无言以对。 “花漫时不喜欢你,你不知道么?”王轻候忍不住提醒应生。 应生乖巧地点点头:“知道啊。” “那你……” “可是花姑娘是个很好很好的女孩子,她值得我喜欢呀。” “你脑子坏掉了吧!” 花漫时?很好很好?女孩子? 这是脑子坏掉了才能得出来的结论吧? 应生也不管王轻候说啥,牵了两匹马,“小公子,咱们走吧。” “既然你要去,干嘛不赶马车?” “每次赶马车我都要在外面看着,以防贼子,骑马我就不用看着啦,我也可以进去昭月居里面了。” 王轻候有点气。 近来手下人是越用越不顺手了。 连个马车都坐不成了。 真是要反了天了! 两匹快马赶到昭月居,王轻候扔了马鞭缰绳丢给应生,自己大步流星踏进昭月居,直往上走找抉月。 抉月正与越清古聊天,见到王轻候急匆匆跑进来,两人皆是一跃而起:“方姑娘出事了?” 王轻候这就更气了。 出没出事关你们球事? 于是没好气地白了他们一眼,对越清古嚷道:“你出去好不啦,我有事跟抉月说!” “我不,昭月居你开的啊?人老板都没发话,你凭什么赶客?”这什么时候起,抉月跟越清古居然站在一道沟沟里共同对付王轻候了? “小公子,越公子正与我说越城近来要交贡银之事,小公子可也是要说这个?”抉月打圆场,免得两人在这地方打起来。 “正是。”王轻候也懒得计较搁哪哪哪儿都能撞见越清古了。 “殷大人此举的确又狠又准,这年关节头,各地诸候手里都有些富余,本应是留着存银的,此刻讨要贡银,若是他们不交,便是存了忤逆心思。”抉月慢声道。 “可不是说?我越城本就巴掌大个地儿,真要被殷九思坑死了。”越清古抱怨道。 “你怎么不说被你家妹子坑死了,要不是她可劲儿糟蹋银子,殷九思至少满世界搜刮银钱?”王轻候揶揄他。 “我懒得理你!”越清古横了他一眼,气哼哼道。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一肚子的坏水 第二百六十八章 一肚子的坏水 在王轻候看到越清古的时候,他脑子里那个直冒坏水的想法成型得更加圆满,几乎接近了完美。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拉着越清古入了伙,好在越清古也正好是个以搞事情为终身大任的“热血青年”,听了王轻候的计划后,觉得这个事情搞得非常有意思,不搞白不搞,一定要搞,错过此次后悔终生的那种必须搞! 总之他的热情劲儿,甚至要赶超王轻候。 王轻候非常纳闷:“你乐成这样你至于吗?” “至于啊,这能帮到方姑娘你懂不懂?”越清古快活得坐不住,干脆站起来绕着圈子,“王轻候,你这事儿必须算是我一份!” “本来也没打算放过你,就是要拉你下水的。”王轻候笑道,越清古这性子真是绝了,作死的人见得多,上赶着作死的,他是头一个。 第二天,王轻候求见了任秋水。 任秋水对王轻候的隔日求见很是不解,但依旧请他进去,又是一番客套寒暄。 等这阵让人直起鸡皮的废话过了之后,王轻候才道:“昨日神使大人的提议在下想过了,在下还是觉得,神使大人所想甚好,在下愿意代表朔方城答应神使大人。” 任秋水没反应过来,这人变脸也变得太快了些吧? 莫非有诈? “王公子为何突然就不需要问过你家中父候了?”任秋水问道。 “不瞒神使大人,在下的确是胆小怕事之辈,想来昨日神使大人也看出来了,遇事我也不敢做决定,生怕出错,一直以来父候也都很不喜欢我这个毛病,我昨日想了很久,希望能做一些事,让父候对我改观。”王轻候像是鼓起了很多勇气,才能说出这番话来一般。 任秋水笑问:“你想做什么事?” “答应神使大人你的做法,但是……希望神使大人可以换种方式。”王轻候道。 “什么方式?” “听闻殷大人要求各地诸候所缴的贡银并非是一个固定数字,而是按着各地情况征收不同比例赋税,这样一来,富有的地方交得多,稍微拮据些的地方就交得少,也就不算为难各地诸候。我父候在朔方城励精图治,怜惜百姓,不说多富有,但总是有些剩余,肯定交的就特别多。可是,那些钱都是老百姓的血汗钱,是他们一点一滴挣的,我父候将来也会把这些钱用在改善百姓生活的事情上面,我不希望他们就这样流入凤台城,成为被无辜挥霍的无用碎银。” 王轻候这番话说得低声,但很坚定,很像那种深思熟虑了一整夜,打好了腹稿的人,照着腹稿背颂出来的感觉。 任秋水轻轻点头,不置可否,又问道:“那希望本神使换何种方式?” “如果请神使出面为朔方城求请,必会让神使大人与殷大人产生不合,也与朝庭不合,神使大人一片好心,在下不愿看到神使大人被人如此嫉恨,所以,不知神使大人可有什么其他方法,让赋税变轻,交还是交的,只是不交那么多,也让百姓日子过得没那么苦。” 王轻候其实就是想问任秋水,您老知道怎么偷税漏税不? 任秋水能一口回答他知道,他就是脑子有坑! 老奸巨滑的东西他当然是和一手稀泥,道:“王公子此话谬论了,朝庭赋税当然是按章上缴,岂有变轻之说?” 王轻候听了,很是失望地叹了口气:“唉,竟是这样,昨日夜间我还跑去问了越城的越公子,越公子说方法是有的,但是不知如何做,若是知道,他早就去用了,越城也为此事苦恼着,唉。” 任秋水听着微微皱眉,道:“越公子?你可是在说,越城越清古?” “正是,当今王后娘娘的亲兄长,越清古公子。”王轻候道。 “原来如此。”任秋水像是想到了什么似的,走下高椅,来到王轻候跟前,笑道:“你与越公子关系听说不错,难怪这样的事情也一起讨论。” “毕竟那是一笔不小的银子,谁家拿出来都很吃力,一起想个应对之策,也是常事。”王轻候应道。 “你们方法倒是有,就是没门路。”任秋水,话中有话。 王轻候望着他,此时什么都不需要说,只要候着就可以了。 任秋水思量了一会儿,道:“过两日你与越清古一同来找我,我与你们聊聊。” “谢过秋水神使!”王轻候满脸感激。 他当然会答应。 王轻候不用等到两日后,也知道他会答应,他要的两日只不过是故作高深,让自己觉得此事来之不易要好好珍惜,这些人的手段,王轻候再了解不过。 他为什么会答应? 很简单。 如果王轻候只是答应任秋水,请他帮着朔方城减免了税钱,那只是明面上捆在了一起。 但如果是任秋水暗箱操作,以偷税漏税的方式减免,就是暗中握住了朔方城的把柄,而且,还平白无故地多送上了一个越城。 捏住了越城的,捏住了越清古,就等于捏住了王后。 就如今任秋水跟王后的关系而言,自上次大撕特撕过后,再不可能修复到当初,那就只好利用了。 在任秋水这里的理解是,王轻候小聪明有些,但还是不够聪明,以为自己找了个好办法,没曾想是送了个把柄在给自己。 以后朔方候若是知道了此事,也只能闷声吃大亏,谁叫这主意是他儿子主动提出来的? 任秋水一点也不担心这是谁给王轻候想的办法来陷害他,因为他身边根本没有这样的能人,更不可能是朔方候设的局,这么短的时间内,王轻候根本来不及跟朔方候通信。 他根本是对王轻候一无所知。 王轻候要整人,需要靠别人替他想法子么? 两日后王轻候与越清古前往神殿,谈成此事。 越清古虽然放浪,但至少,在任秋水面前没有露出任何破绽,就是出了神殿之后,只差挂在王轻候身上,大笑不止。 王轻候,万分嫌弃地甩开他。 第二百六十九章 你不过是蝼蚁 第二百六十九章 你不过是蝼蚁 人的思维是会随着环境的改变而有所改变的,在坚持本心的同时,不断地接受新事物,开拓新视野,一个人才能飞快地进步,蜕变。 方觉浅就是如此。 虽然王轻候带着她看过了凤台城的光怪陆离,荒诞滑稽,但是有一些东西是王轻候也不能为她完整展示的,比如他进来一趟都不容易的神殿。 我们如今所知的神殿,大抵就是一个藏污纳垢,打着天神名号四处招摇撞骗,为非作歹,又庞大到无人可以撼动的地方,也只知道里面有几个神使,有一些是好人,有一些是坏人,各自利益分明,手也伸得长,伸入朝堂里。 当我们走进去神殿,穿过了神殿高耸的楼群,看那些冰冷坚硬又华美异常的石墙和立柱,再看美如梦幻仙境的假山流水,看白雪轻薄这里的庄严和肃穆,看如同仙子般美丽曼妙的神女们窈窕穿行,还看偶尔不知何处传来的琴音衬着这里的安静宁和。 如果仅以画面来说,这里被世人敬仰并非没有理由,若人世间真有最接近天宫的景致,那定是在神殿里。 方觉浅成为神使后常常做的事情,便是坐在神殿的最高的议事厅屋顶,静静地看着这里的一切,渐渐看着,便也能对这里何处有何物,了然如心。 “觉浅神使在看什么呢?”月西楼站在不远处笑望着她,白雪里的她,依旧是个美艳妇人,有些美艳倒也不用穿金戴银,浓妆艳抹来衬。 讲实话的话,她的女儿月芷兰虽然年轻貌美,但并未完全继承到她的美貌,月西楼比月芷兰更有韵味,五官也更令人惊艳。 方觉浅笑道:“随便看看罢了,月前辈有事?” “你知道我会来找你的。”月西楼提步慢行而来,朴素偏灰的长裙拖过白雪,留下浅浅印痕。 “嗯,知道,就是不知,月前辈想与我说什么。”方觉浅清了块地方让月西楼坐下。 “我若说我是来投靠觉浅神使的,你会鄙视我吗?”月西楼道。 “不会,趋吉避凶,趋炎附势,从本质上来说,都是人的本能反应,就像是临死之前的人,会紧紧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一样,是同一个道理。”方觉浅有一样别人或许永远也无法得到的品质,那就是看问题总是能从最本质上来看,绝不以世俗决定的善恶对错为界限,她有她自己的标准。 月西楼果然眉眼微抬,极具风情的眼中闪过讶异。 “怎么了?”方觉浅见她神色有异,不由得问道。 “你可知你方才说话的样子,真的很像一个人。” “谁?” “神枢大人。” “是么?” “不错,以前神枢大人还在神殿的时候,其实我们几个神使也不敢如此放肆,虽然背地里都会有些小动作,但谁也不敢拿到台面上来,似如今这般当场撕破脸皮,互相怨怼之事,以前是想都不敢想的。” 月西楼微微笑起来,也似有些感叹,“因为神枢大人什么都看得清,谁心里有些小九九,都别想瞒过他。我们以前经常私下说,神枢大人,是最接近神的存在。” “你说这么多,是想告诉我,我也是这样,对吗?”方觉浅笑。 “你?别怪我说难听啊觉浅神使,你的确够聪明,看事物眼光也独到,武功呢就更不用说了,但要跟神枢大人比的话……你大概只是只蝼蚁。” “照这样说来,我等凡人并无反抗之力。” “反抗什么呢?反抗神吗?”月西楼笑起来,“听闻觉浅神使对神殿多有迷茫,我这个曾经的神使,既熟知其他几位神使的手段,又了解神殿的本质,不知,觉浅神使可想听一听我的看法?” “在你说之前,我想知道,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方觉浅并不相信月西楼会平白无故地送上来这么份大礼。 “觉浅神使果然警惕心强。”月西楼也不生气,只是面色迟疑了一下,抿了抿嘴唇才慢声道,“我有个女儿,和你差不多大,觉浅神使你以前既是朔方城王公子府上的人,那想来是知道的。” “月芷兰,我的确知道。” “她去了朔方城,避开了我这一劫,觉浅神使可能有所不知,自从我倒台,以前与我合作的人俱受牵连,无一逃过。我本以为那傻孩子遇上白执书那臭小子,是她不好,却不成想有这样一重造化,离了此处反倒清静,不然的话,以凤台城诸人的势利眼,她那性子只怕要被逼疯。” 为母则刚,为母也则柔,月西楼纵有万千不是,但是她对月芷兰这份疼爱却是实打实。 “所以,我想借觉浅神使与王公子的关系,辛苦他在朔方城打点招呼一声,照顾一下芷兰。这凤台城她是回不来了,我也不希望她回来,要的也不多,只想她此生平平安安,顺顺当当的。” 她话说得很简单,很朴实,但是要这样想,她求的这个人,这件事,是让朔方城的当家诸候,王家,对一个小女子予以关照,那么这份关照可想而之有多大,相当于在凤台城里,请殷王,或者是说请王后越歌,对一个人给以保护。 不说别的,至少王家不倒之前,那月芷兰小姑娘,可以平安一世。 反正她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也不会对谁造成威胁,更不会主动去招惹谁,月西楼是想为月芷兰求一份可用一辈子的保证。 “这个倒是不难,听说月小姐如今在朔方城开着家绣庄,生意不温不火但自给有余。”方觉浅这便是应下了。 “多谢觉浅神使。” “但你的目的不止这个。” “果然你很聪明。” “咱们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别兜圈子了。” “好,我之所以这么快被人摆下神使之位,其实任秋水与虚谷二人功不可没,若非他们急于对付王后,也急于收拢神殿权力和利益,我绝不会这么快被罢免神使。” “所以你想报仇?” “错,我只是,来助觉浅神使一臂之力。” 第二百七十章 既肮脏,又高洁 第二百七十章 既肮脏,又高洁 能成为神使的人,不分男女,都不是普通人。 不说他们在神殿里的资质地位,单说他们的心计,就绝非常人,每一个都有着极能拿得出的智慧手段来,哪怕是最最不理外事,一心奉神的鲁拙成,他也对神殿有着独到的理解,能三言两语道出神殿真正不凡的根本原因。 月西楼,更不用说了。 当初要不是因为她女儿的事,她也不会留下那样的把柄落在王轻候手里——坑娘的亲闺女儿啊,如今她还依旧不知情,不知是因为她自己,才害得她母亲被人整到这般田地。 当然了,月西楼也不会告诉她的女儿,这一切因她而起,她怎么舍得她的宝贝女儿内心煎熬? 有关当初神殿与越歌那场互撕大戏,月西楼是怎么被算计的,都不是方觉浅他们可以细问的事情,那是属于神殿内部的明争暗斗。 用我们的视角来说,那是属于不足为外人道的支线,他们自是惊天骇浪,波澜翻涌,可就像是那些冰冷威严的石墙,将这一切与普通人与完整封闭地隔离开了来一般,对外人,他们根本不会提起半个字—— 哪怕如今方觉浅已是神使,但本质上,她与真正的神使相去甚远,因为,她缺少诸神使真正的内核本源,那就是对神殿的信仰。 方觉浅看着月西楼满腹计策又宠爱女儿的月西楼,笑了笑,道,“月前辈果真厉害,这等绝境下,也要反击。” “绝境?觉浅神使你年纪尚小,还不知道,世上无绝境,只要肯拼,就能拼出活路来。” “你与拙成神使很不一样。” “他迂腐不肯有所改变,但这世上,他不变,世道却千变万化,我不怕告诉你,若没有我,他这神使之位早就被人摘下来了,就算他一点错也不犯,其他人可以给他冠个不作为的罪名。” “不做神使也没什么不好的,我想拙成神使也应该并不在乎这些。” “你又错了。”月西楼笑道,“神殿需要这样一个人,需要他这样干净诚心的清流,神殿才像神殿。” 方觉浅不再多说什么,看来,不管月西楼也好,其他神使也罢,哪怕污秽不堪,对这神殿却依旧有着一丝虔诚之心,不论他们做出什么样的事来,神殿的利益与信仰永远是最高的,其次,才是他们自己。 于是方觉浅不得不想,这个地方,到底赋予了他们什么,才让这样一群古怪的人,既肮脏,又高洁。 “我知道不少有关秋水神使与虚谷神使的故事,觉浅神使若是感兴趣了,尽可来问,我这些故事,可比抉月公子那里的更有意思。” “多谢。” “客气,我也不过是为自己图利,双赢之事,何乐而不为?” 目送月西楼走远,方觉浅躺倒在松松软软像白面馒头般的屋顶上,望着碧蓝如洗的天空,几缕薄云散了聚,聚了散,千丝万缕地相连。 她伸出手来探向上空,她感觉,她好像开始抓住了这神殿的一些脉胳,感受到了它的一些心跳,它不再仅仅是自己从旁人口中听说的那个被妖魔化了的地方,它有了它自己的庐山真面目,若隐若现。 非常抱歉,这样的改变,并非是王轻候所乐见。 他在近来与方觉浅的谈话中,能感受得到方觉浅对神殿的些许独特看法,虽然他向来知道方觉浅看人看事眼光不一样,自有她自己一套逻辑在,但是,当这样的感受越来越强烈的时候,王轻候不得不开始正视起来。 他并不希望,哪一天方觉浅皈依神殿,成为他最大的对手。 那是恶梦,而王轻候向来喜欢好眠。 于是他不得不越发努力地揭示神殿的丑陋黑暗,让方觉浅看到这个地方存于世间,给世间带来的害处远大于利处。 神殿就像是一只吸血鬼,总有一天,他会让天下所有人都沦为他的供给品,无脑盲目地推崇,他叫众生去赴死,众生也觉得是荣光,而非清醒地意识到,他们只是在被操控,被利用,失去了灵魂与自主意识。 自主意识,这是多么重要的东西。 月西楼与鲁拙成吃着粗茶淡饭,她抱怨了两句神殿里有味道有营养的佳肴不知几多,鲁拙成却偏要过得像清修之人,日子苦得如同吃糠,难以下咽。 鲁拙成则是觉得,衣食住行皆不过外物,修内心才是正道,但是他也偶尔会生出庆幸之意,庆幸着月西楼已不是神使,不必囿于算计与利益,能这样坐下来,坐在自己对面,一起吃吃饭,说说话,闲话家常几句,或许也可以聊一聊月芷兰成长过程中,他错过遗失了的那些美好趣事。 那样想一想,也是一件很好很美妙的事情。 他们这个年纪的人对感情总有一种奇特的留恋,那种,历经了万水千山,沧海桑田,依旧珍惜当年一缕脉脉温情的留恋。 鲁拙成看着月西楼一边吃饭还一边翻着帐薄,不由得说道:“吃饭不好好吃饭,修行不好好修行,你忙什么呢?” “你吃你的,要你管。”月西楼头也不抬。 鲁拙成望了一眼,大致看出那是些什么东西,叹声气,“你便不能安生些?难得不需要再与那些人勾心斗角,你却要主动凑上去?何必呢?” “被人打了是要反手的,不然只会一直被人压着打,只有把他们打痛了,打怕了,他们才会收手,你以为,我不去找他们,他们就会轻易放过我?” 鲁拙成听她这样说,便知劝不住她,也觉得这饭菜索然无味,放下了碗筷,去神像面前静坐冥思了。 相比鲁拙成的自守一方净土,月西楼则更尖锐些,甚至是更激进些,她要往前冲,她与鲁拙成对这世间万事的看法全不一样,几乎可以说是背道而驰。 一个在天神前诚心祷告,一个在饭桌上苦心算计,焚着的清香袅袅从他们二人中间曼妙浮行。 这两人,也真是有意思。 第二百七十一章 神殿生活 第二百七十一章 神殿生活 方觉浅感受着神殿的另一面,王轻候却如同奔命般地穿行于任秋水与殷九思之间。 方觉浅如今已是地位高贵不再需要忧心半分生命之危,但王轻候却永远在招惹着能招惹和不能招惹的人,依旧像是只蚂蚁,寻着机会,在夹缝里等着咬哪头巨龙一口,挑起他们的纷争,他天生就不是个安生的人。 他这般忙于拼命的时候,就给了越清古空隙,越清古常来神殿看望方觉浅,虽然他来神殿也不是特别容易,但总容易过王轻候。 有时候他会刻意夸张地赞叹方觉浅所居宫殿的奢华和典雅,说在这里住着可比在王轻候府上强多了,不知舒适多少倍。 方觉浅便恼他,这是提的哪一茬。 “说真的,你要是在这儿住得不顺心,应该也是可以回王轻候府上住的吧?神殿有规定神使不能外住吗?”越清古大喇喇地躺在方觉浅宫殿里的贵妃榻,一副把这儿当成自己家了般的架势。 方觉浅坐在不远处的椅子托着腮:“倒没有这样的规定,但我觉得,多在神殿也有好处,我近来和于若愚聊得蛮好的。” “那个怼人不留情的老头儿?我怕是假的吧,他肯定是想拉拢你才跟你好好说话的,要不然,他肯定也要怼你的。”越清古对于若愚印象颇深,这老头儿说话只差指着人家鼻子骂娘,一点情面也不留。 方觉浅摊手:“其实他也怼我啊,不过怼得蛮好玩的,说的话虽然是难听了些,可是句句都在理。” “说什么啦,跟我唠唠?” “他说,任秋水的确会对我示好,但叫我也别反感,虽然这事儿挺恶心人,可是只要我能忍过去,就能在这段时间内看清神殿众人到底是人是鬼。还说,任秋水虽然在神殿里风头极盛,但是真要跟虚谷比的话,还是有点嫩的,说虚谷才是真正的老奸巨滑,叫我当心。” “虚谷啊,那老不死的有没有来找过你?” “没有,除了必要的事情我们见过几面外,其它时候他都没有刻意来找我,也不像任秋水对我示好。” “他肯定知道对你示好没什么用啦,所以干脆懒得来了。” “倒不是,我觉得他是认为,说得多错得多,暴露的缺点也就多,他是想以不变应万变。” “神殿的人都长着十个心眼,你在这里要多多小心,不要轻易信人。” “我会当心的,你们也是。” “我当心什么,搞事情的人都是王轻候,我顶多是个帮凶,要真出事了,第一个倒霉的就是他,我在旁边负责鼓掌叫好,整死丫的!” 两人闲闲散散地唠着嗑,越清古艳红的衣裳在这以浅灰与洁白为主色调的神殿里,显得突兀又灼眼,他聊了很多无关紧要的话题,但眼神一直放在方觉浅身上,他想知道,这些天她过得好不好,是不是习惯,神殿里的明枪暗箭那么多,她应不应付得过来。 还有,她是不是会想王轻候,想王公子府,是不是也会在深夜里一个人觉得无望。 因为,不管怎么说,不管他们如今的关系是不是真的一如往常那般要好,有一个铁定的事实横梗在他们之间,她是神使,是神殿中人,哪怕她身曹营心在汉,也不能抹煞了这个事实。 神使又不是朝庭官职,不想干了还能辞个任,那是要跟一辈子的身份和烙印,更不要提,她是神枢指定的人。 神枢会叫她做什么呢?下一次神枢出现,是想让她付出什么呢? 越清古偶尔有一种他们在越走越远,越走越分散的感觉,他盼望着,那只是他的错觉。 于是越清古不由自主地想去拉一拉方觉浅的手,想把她拉回来些,别走远了。 但是他手指快碰到方觉浅的时候就收回来,负在身后,歪头笑看着她:“还是那句话,有什么事要我帮忙的,就来找我。” “嗯,你有要帮忙的,也来找我,我现在可是神使,厉害着呢!” “哟哟哟,瞧把你能的。” “对了,抉月现在好吗?” “你干嘛问我,你自己去看啊。”越清古不乐意了,什么嘛,自己大活人一个站在她面前,她居然问起那个老鸨来? 方觉浅戳他:“你是不是傻,神殿中人不得踏足昭月居,好吗?我以后都不方便再去昭月居看他了。” “也对,想想都开心!” “……” “他挺好的,抉月公子嘛,凤台城里只手遮天,上不怕殷朝下不虚神殿的人物,谁能拿他怎么样?” “谢啦,你别老去气他,抉月人可好了。” “除了王轻候,咱们谁对你不好啊,就你眼瘸了看不见。”越清古开着玩笑。 “谁眼瘸啊!谁不好啊!你丫有毛病吧你,我得罪你了,你天天在背后给我穿小鞋,你是不是找死啊你!”背后不要说人坏话,会被抓包的,这不,越清古就让王轻候抓了包。 “你怎么来了?”越清古看着王轻候与殷安走进来,乐呵呵地问道。 “我不能来啊,就你能来是吧?”王轻候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又对方觉浅发脾气,“你能耐了啊,都多久没来见我了?你自己数数日子!” 数一数,三天而已。 要死哦,三天不见而已,至于这么大火气? 方觉浅对他莫名其妙的小脾气见怪不怪,干脆跟殷安说话:“殿下,辛苦你忍着王轻候犯病把他带进神殿来。” 殷安掩唇轻笑:“他可不会对别人犯病,也就对方姑娘你要求甚多。” 方觉浅挠挠脑袋,殷安此话有误,他除了对自己小性子使得特别多外,对抉月也使得极其多,谁真心对他好,他就对谁可劲儿作! “有事儿啊?”方觉浅问他。 “没事儿不能来你这儿是吧?行,我走。”王轻候这性子……绝了! 方觉浅还真不拦他! 他今儿有种真走出去,走出去别回头,有种他走个试试! 然后王轻候就回头了。 指着她就骂:“你就不拦我?你就看着我走?你是不是变心了你说!” “你是不是有病啊你!” 第二百七十二章 心肝宝贝外加肾,给你给你全给你 第二百七十二章 心肝宝贝外加肾,给你给你全给你 王轻候哼哼唧唧扭扭捏捏地做作了好久,换个人瞧着他那模样,怕是心肝宝贝外加肾,通通都给他给他全给他,也就只有方觉浅面色嫌弃,一口一个你是不是有毛病。 殷安托着腮坐在旁边的椅子上静静瞧,那里明明是两个人的对手戏,她却总是不由自主地望着王轻候的撒泼耍横,看他被方觉浅气得跳脚也觉得好看又好笑。 就连他发丝的摆动,衣袍的翻卷,还有气极了拧在一起的眉头也都细细看,更莫要说看进他一双深不见底,却对方觉浅明明白白的眼睛。 那都是些极好极好的风景,他举手投足之间不管是沉稳又或是放浪,都是好风景。 只是殷安心里也清楚明白地知道,这些好风景,通通不属于自己,那是方觉浅一人的专属,旁人难得半分。 越清古看她出神,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笑话道:“长公主可莫要看久咯,看久了怕是出不来。” “候爷又开玩笑了。”殷安收回眼神,不着痕迹。 “我有没有开玩笑,长公主您心里最清楚。王轻候是什么样的人,你心里也知道,您呀,就跟我学学,别多做幻想了,我不多图方觉浅什么,您也别图王轻候,他们两个身上,旁的人什么也图不着。”越清古大大咧咧地瘫在椅子上,声音不高,语调散漫,不足为外人道的小小心酸藏在心底间。 “候爷倒是看得开,不过像方姑娘这样奇特的女子,我若是个男儿,说不得也是要动心肠的。” “那我要是个女的,我能离王轻候多远就离他多远,他就是个祸害你知道吧?” “凤台城中对候爷倾心的女子也不少,听闻也不少官家老爷进宫探过王后的口风,问一问候爷终身大事可有着落,只不过都让王后挡了而已,照候爷所言,那您岂不也是祸害?” “我不同啊,咱打个比方,我睡了人家姑娘,我起码送点金子银子压压惊,说说好话念念情,王轻候不是,王轻候睡了人家姑娘,拍拍屁股就走人,他就是这种人,不对,他就是这种人渣。” “说什么呢你!”王轻候的声音冷不丁地传来,乐得越清古直笑:“夸您呢。” “我谢你二舅姥爷。”王轻候又不聋,他跟殷安怎么编排自己的又不是没听见,不过他说得……倒也……不假。 没什么……可以反驳的地方。 再说了,能让殷安死心也是好事,虽然王轻候此人无耻下流卑鄙龌龊不讲道义,但是对于殷安还是有些敬佩,不至于想着拿着感情吊着她。 “过来谈正事。”王轻候招招手。 越清古像只苍蝇,搓搓手。 满脸的跃跃欲试。 “你们越城那边怎么样了啊?”王轻候问道。 “差不多了,说起这个我就气啊,殷九思狮子大张口,这公仇私怨地全夹在一起,往我越城要了差不多国库一半的银钱,米粮,布帛,马匹,他干嘛不把整个越城搬空了得了?”越清古气哼哼的。 “你可拉倒吧,这几年王后往越城送的东西不少,殷九思这顶破天去了也就是把王后送去的东西拿回来,我朔方城才是倒了血霉。”王轻候笑道,“你说动了你父候就行,朔方城那边,我大哥和我老子都挺听我意见的。” “挺想见见你大哥的,听说你大哥比你仁义得多,想知道王家三子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心黑手狠的玩意儿。”越清古又开起玩笑。 “有机会你去朔方城,不就能见到了?” “顺便见见你大嫂,季啥来着,季,季婉晴。” “你有完没完?” “说正事说正事。”越清古挤兑完王轻候忍着笑,道:“方姑娘,听说你这边跟月西楼搭上线了?” “嗯,她主动来找的我。”方觉浅点头,“你们需要什么帮助就跟我讲,我这边应该是能帮上忙的。” “咱这票呢,风险不大,但是后果比较严重,到时候神殿内必有动荡,我不担心王轻候的死活,他死了最好,我担心你在神殿里受到冲击,你最好有个准备。”越清古难得认真地说道。 “放心吧,我有分寸的。” 几人又蹲墙角。 这是个很奇怪的毛病。 每次他们几个暗戳戳要搞什么坏事情的时候,就喜欢蹲在墙角悄咪咪地说话,哪怕根本没有外人在,也习惯这般。 想殷安堂堂一位长公主,穿金戴银华贵异常,被他们三拉着蹲墙角的样子,也颇是滑稽好笑。 “委屈你了长公主,他们有毛病。”方觉浅诚心地说。 “哪里哪里,这样也挺有趣的。”殷安笑道,“我看神殿中人对方姑娘你如今还算是颇为尊重,也就放心了,我还担心他们会刁难于你。” “刁难是早晚的,只不过不是现在而已。” “这般说来,方姑娘你是准备跟神殿一战到底了?” “我还是觉得,神殿有不好的地方,但也有好的地方,这种事情以后再看吧。” “方姑娘你……”殷安有些诧异,她没想到方觉浅来神殿后,对神殿的看法有了这么大的转变。 “你是想说我是个叛徒吗?” “倒不至于,只是有些惊讶。” “很多事情,我到现在也没弄明白,等我弄明白了,也许知道该怎么做。但你放心,我不会伤害你们的。” 殷安有些迟疑地点点头,最终没再多说什么,只是担心地看了一眼王轻候,以王轻候跟神殿这势不两立的作派,方觉浅若有心维护神殿什么,那他,该是何等伤心? 只不过殷安想劝也劝不住,方觉浅是什么人? 方觉浅是有着自己一套严密逻辑,不轻易被外人影响的人,她绝不可能因为喜欢王轻候,而放弃她自己的原则和想法——只要她开始有了自己的想法,她就越来越像一个活生生的人,而非一个冰冷嗜血的怪物。 四人说完话已是下午时分,方觉浅送王轻候他们出去,路上聊着闲话,等着越清古和殷安走在了前头,王轻候才跟她说:“心肝儿啊心肝儿,若有朝一日你我生死相对,你觉得我们两谁的胜算大些?” “我的。”方觉浅如实说。 “何以见得?” “我了解你的一切,你却不知我的一切,这就是筹码的区别。” “那你会杀我吗?” “不会。” “所以我的胜算更大一些。” 第二百七十三章 撕口子 第二百七十三章 撕口子 任秋水真是一位办事麻利的神使大人。 他几乎没费多少力气,就把朔方城和越城的银钱洗得差不多,粗略一点来讲,假设本该是缴十万银子的税钱,经他手之后,便只用交纳两万,再付一万给任秋水当酬金即可,当然了,这也是任秋水所得的好处之一。 于是十万变三万,怎么算怎么划算。 主张这次收贡银的殷九思自然一万零一个不满,朔方城与越城都并非穷困之地,交上来的竟和河间城那等贫苦之地的差不多,简直荒唐! 于是他下令彻查到底是怎么回事! 任秋水与王轻候说,不必惊慌,殷九思不可能查得到任何线索。 他有一条非常隐蔽的洗钱路子,就连抉月也不知情,殷九思就更不会知道了。 他真是自信得很呐! 然后立刻就被打脸啪啪啪了啊! 殷九思没几天就摸出了他的线索啊! 三下五除二地就把他拎出来治了罪啊! 任秋水一脸懵逼,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就被殷九思好一通喝问! “任秋水,你身为神使,窃取国库税银,是何居心!”殷九思身居太宰,官威盛大,高声质问。 任秋水打死不认,从容不迫:“我不知殷大人在说些什么,此事事关朔方城与越城两大诸候,大人说话,可不要含血喷人!” 殷九思将条条证据甩在地上,砸在他眼前,冷笑道:“这叫含血喷人?任秋水,这叫罪证确凿!” 任秋水抵死不从,悠然自在:“这不过是你的污蔑而已,有本事,你叫王轻候与越清古这二位诸候质子前来对质?” “你以为我不敢?”殷九思冷哼一声,随即传唤王轻候与越清古。 任秋水敢叫他们来的原因,不外乎是今日朝堂上,依旧不见我们亲爱的殷王,主理朝政之事的人,乃是王后。 只要有越清古在,王后就不可能定他们的罪,定不了他们的罪,任秋水也就安全,这就是他当初听到王轻候说越清古也有意做此事的时候,态度立刻转变的重要原因。 虽然他仍在疑惑此事到底为何会被人如此之快就查到线索,但那也只能是离开这里这里再考量的,眼下最要紧的,是应付殷九思这个惹人厌烦的麻烦。 当王轻候与越清古两人出现在朝堂上时,纷纷是一脸我不知情,发生了什么,我在哪里的表情。 任秋水看了他们这副神色后,非常满意,信心十足地看着殷九思:“殷大人,难道我为两大诸候偷漏税银,两位质子会毫不知情么?你问问他们,看看他们是不是对此知道?” 此时此刻,爱搞事的越清古突然说话了,他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我说秋水神使,前些天你说送我与王轻候一份大礼,莫非就是这个?” “你说什么?”任秋水何等老辣的人,一下子便明白过来,越清古这是要反水了。 越清古琢磨不透一般,胳膊捅了捅王轻候:“他是这么说的吧?” “好像是,还说我们一定会感激他的,请我们笑纳。” “你们!”任秋水险些失控,声音都尖厉了起来,眼神更是恶毒。 他狠狠地看着王轻候与越清古,突然冷笑,所谓先下手为强,他不能站在这里完全被动着的被王轻候他们拿到先机,开口便是:“既然你们不仁,也就别怪我不义了!” “神使大人此话何意?”王轻候笑吟吟地问。 “殷大人,既然你要彻查此事,我便不怕告诉你,此事由王轻候与越清古二人策划,是他们来求我想个办法减免两地赋税,说是拿不出许多的银钱来,颇感吃力,我念他们二人来得偏远,多有不易,便说我有些生意,你们若是需要,便自己拿去用,自这以后,发生的所有事情我都不知情。” 任秋水毕竟不是一只任人宰割的老鼠,他是要反咬的。 他冷笑了两声,看着殷九思道:“敢问殷大人,若没有朔方城与越城的同意,我如何能拿到他们的银子帐册将税钱划少?如果不是王公子与越公子的点头,我又如何能联系得上朔方城与越城?这两城若没有两位公子在凤台城,他们又如何敢相信我一个外人?王公子,越公子,你们做了事,是要认的。本神使只不过好心办坏事提供了方法,你们,却是真正实施的主谋。” 任秋水这样自信的原因,是因为他料定了以殷九思对朔方城的戒备疑心,对王后的憎恨和不喜欢,定不会放过王轻候和越清古。 那么相对的,就算任秋水会有一些损失,也至少能拖得王轻候与越清古下水,继而对朔方城和越城造成打击。 这样算一算,甚至都算不得一损俱损,必然是王轻候他们损失更大。 但是他没有算过的一件事情是,殷九思与王轻候的关系非同寻常。 他们从多久之前就开始联手合作了? 王轻候做了这么一个局,能不告诉殷九思?能不提前与他打招呼设好陷阱只等着任秋水跳进去?殷九思能不乐得坐享其成? 哪怕殷九思对朔方城再多警惕,对王后再多怨恨,都得一个一个来,眼下要收拾的人是神殿神使任秋水,殷九思就不会无差别伤害地扫射到王后。 王后呢,王后手托腮,带着恬静柔美地微笑,静静的看着越清古,他们自是吵他们的去,自己却是有好些天没见过哥哥了,想好好看,细细看,看他哪里又有了变化,而自己却遗憾地没能亲自参与这改变。 她喜欢看越清古这样满肚子坏主意的模样,不像是对着自己的时候那般冰冷漠然,这样的哥哥,她已是许久许久不曾见过了。 但就算是这样,很难说死任秋水就一定是这件事的主谋。 因为依旧没有办法解释,他是如何拿到朔方城与越城两地的重要帐册,如何拿到银钱,如何说服两地诸候的。 那么在这种关键时刻,另一个人就要登场了。 这场大戏,也才到真正的高潮。 第二百七十四章 月西楼的绝杀 第二百七十四章 月西楼的绝杀 你以为会是方觉浅? 不,你错了。 来的人是月西楼。 任秋水见到月西楼走进来的时候,才真正的感觉到不妙。 说实话,以如今神殿的威势,以他神使的身份,一个殷九思,两个质子,对他造成不了太大的攻击,真正能使神殿神使受重创的伤害,永远只会是来自神殿内部。 内耗,是任何组织都经不起的灾难,哪怕这个组织严密强大到让世人只可仰望。 月西楼布衣荆钗,但依旧难掩往年来常在高位的隐隐傲气,走进这百官林立的朝堂上时,也从容得很,毫无怯色。 见过了王后与殷九思后,她笑吟吟地说:“殷大人,在下前来揭发秋水神使,这些年来侵吞朝庭税银之罪。” “可有证据?”殷九思也配合着演戏,活到了他们这份儿上的人,什么风浪没见过,什么阵仗没经历过?这点小戏码算得了什么? “月西楼,你可不要血口喷人!”任秋水面色阴沉下去,阴鸷骇人,这才是他真正动怒惊心的模样。 “是否血口喷人,秋水神使你听过不就知道了?”这两位的旧仇以前有多少,旁人都不知道,单说任秋水在逼得月西楼被罢免神使之职的事上,就是出过不少力的,仅此一项新怨,便足足够深了。 月西楼慢声道:“秋水神使在任神使之位甚久,早在先王在世之时,便已在此职,自那时起,秋水神使便手段繁多,大肆敛财,更在朝中安插人手,妄图把控朝政。远的不说,单说近年来,殷辛历十年,秋水神使于越城设钱局通汇钱庄,将于越城的生意所得隐于钱庄中,少缴税银不低于十九万,殷辛历十二年,同样手法于上谷城获利,同样暗杀上谷城一位叫林渝的米粮生意老板,只因此人挡了您的财路,十三年你购买了十位处子,其中有一人不依,家中父母不应,你派出神卫血洗山村……” 月西楼好似对这些东西烂熟于心,说话间不慌不忙,娓娓道来。 她说了有很久,很多,这些事情其实在神殿里是一种公开的秘密,谁都知道神使们不太干净,但是从未像今日这般,以如此冲击的姿态,堂而皇之地摆到明面上,鲜明坦荡地展示着他们的丑恶。 朝中不少臣子都滴着冷汗,一来为神殿所作所为感到惊心,二来是他们知道今日这朝堂,不流血怕是下不去了。 任秋水听月西楼缓缓道来,越听越觉得不能再由着她说,喝断了她:“月西楼,今日殷大人所问之事乃是朔方城与越城两地之事,你谈及其他,是何居心!” 月西楼目光一转,看了一眼越清古与王轻候,好生俊俏的两个后生,就是心黑了点。 她笑道:“秋水神使您真是会开玩笑,谁人不知质子在这凤台城中那是最低等的存在,就算越候爷有着不一样的身份,也没资格插手朝堂与神殿之事,您说此事是由他们所想所为,这话说出去,您是要打神殿的脸,还是要打殷朝的脸?” “那你如何解释,我怎能接触得到越候和朔方候,以及他们的帐册?” “这有什么难的,虽然如今我不再是神使,但我曾为神使之时,想让几个小诸候交几份东西上来,简直不费吹灰之力,秋水神使,这是在质疑你自己的能力吗?” 任秋水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月西楼,眼中的恶毒令人心惊,好在月西楼毕竟是看多了他这副面孔的人,倒也毫无畏惧,同样直视着他。 “月西楼,你我私怨神殿解决,你在此处便是代表着神殿,你岂可毁神殿声誉!”任秋水突然上前一步,对月西楼低声说话,只有他们二人才能听得见。 月西楼冷冷抬眸,看着任秋水:“当初在这朝堂之上,秋水神使您毁我的时候,可没想过毁的是神殿声誉。” “月西楼,你这是在自掘坟墓!” “能拉着一位神使一同下黄泉,不亏啊。” 眼见月西楼软硬不吃,油盐不进,任秋水知道跟她说再多也无益,只一口咬死了没做过月西楼所说的那些事,都是些污蔑之语。 有一件事情是此时的任秋水最为后悔的,神殿中拉帮结派,月西楼以前算得上任秋水那一党的人,因此知道太多任秋水的秘密,那时候的任秋水是怎么也想不到,他们几大神使会走到如今这等对簿公堂的境地,他以为,哪怕再不堪,也就只是在神殿里面解决而已。 以至于如今太多把柄在月西楼手里,他想甩都甩不干净。 倒也不是说任秋水不够聪明,不够谨慎,只是王轻候与越清古做的这个局,又毒又准,就像是草丛里蹲了一队的人,只等着任秋水这个绝世高手路过此处,便要蜂拥而上,集火攻击。 这,天王老子来了,也跑不掉不是? 而月西楼的话,除了能置任秋水于绝境外,还有一个最大的好处,那便是能摘干净越清古和王轻候,再不会有人怀疑这是他们找了任秋水了。 他们两个自打来了这朝堂上,话都没说几句,大戏便一幕接一幕,他们两个完美地扮演着懵懂无知,看得一愣一愣,只差咽几口口水。 要说他们两个的功劳,应该也就是借着此次殷九思收银子的事情,给任秋水设了个局,撕开了任秋水这位神使的一道极小的口子,然后让月西楼与殷九思借着这道口子,将裂口越扯越大,大到不整死个把人,难以收场。 殷九思偶尔回头看一眼王轻候,看他站在这里不慌不乱,不卑不亢的样子,就似看到了年轻时候的朔方候王松予,此子当真有他父亲的风采。 要治一位神使的罪,是非常非常不容易的,他们身份特殊,地位不俗,极为让人遗憾的是,仅靠朝庭是不能对他们怎么样的,就像此时,哪怕真的有一万条证据罗列出来,殷九思也只能嘴上说说,不能真把任秋水关进牢房。 他依旧需要按着规定,请神殿降下神谕,来定夺任秋水该受的惩罚。 神使这身份,真是太好用了啊。 第二百七十五章 老人与年轻人之间的战争 第二百七十五章 老人与年轻人之间的战争 与朝堂上的剑拔弩张,硝烟弥漫不一样,神殿内始终安详。 方觉浅坐在台阶上打着盹,难得的冬日暖阳晒得她全身舒展,梦里有斑斓多姿的幻境,身后是一缕清香袅袅冉冉,白茫茫的大地映射着星星点点的日光。 鲁拙成见她睡得熟,从里屋里拿了件外衣过来给她盖上,细细端详。 “拙成神使看什么?”方觉浅缓缓睁眼,望着眼前简朴的鲁拙成。 “在想,我的女儿也是觉浅神使这般年纪。”鲁拙成笑了笑,陪她坐在台阶上,“便想看看,这个年纪的小姑娘,是何模样。以前西楼总不让我见她,总是遗憾。” “神殿再大也不过一座宫殿而已,拙成神使要见月小姐,总是可以的,为何不曾相见?” “我虽一心向道,不理外事,但却也希望芷兰可以过得好,算是私心吧,怕自己会拖累她。”鲁拙成叹道。 “原是如此,但世上应是不会有嫌弃自己父亲的女儿的,拙成神使这份担忧怕是不必的,月小姐是个很率性的人,有些小刁蛮,但本性不坏。” “她必没有觉浅神使你这般成熟,西楼很宠她,听说宠出了一身坏毛病。” “女孩子家家的,本就是要宠着的。”方觉浅突然想到抉月说过的这句话,很久不见他了,不知道他现在怎么样。 好像自从方觉浅成了神使之后,抉月也就不怎么找她了,像是刻意避开一般,也不知是何原因。 一老一少说着闲话的时候,方觉浅等到了她想等的人。 “虚谷神使,前来何事?”鲁拙成对虚谷没什么好言好语,木讷着面色,他对这神殿里追名逐利之辈都没有好感。 虚谷本是来找鲁拙成,没想到在这里见到了方觉浅,还看到了方觉浅身上披着的鲁拙成的外衣。 年迈的老人他全身都是朽木般的腐色,老年斑爬满他的脸,佝偻着的背再也立不直,他像极了大人用来吓孩子睡觉时说的故事里,那些让人害怕的老怪物。 一双浑浊不清的眼,凝视了方觉浅一会儿,然后他干瘪的嘴唇才发出嘶哑的声音:“觉浅神使可是在等老朽?” “您觉得呢?”方觉浅笑望着他。 “看来觉浅神使已料到老朽此举。” “自然。” “觉浅神使,意欲何为?” “既然你们都这么怕我这位第八神使,怕我对神殿造成洗牌,改变你们的利益格局,那我何不让你们怕到彻底,我也一做到底?” 方觉浅站起来,年轻的人儿活力十足,充满了鲜活的生命力,像是饱含着力量的花蕊纵情绽放,不似眼前老人已然枯败萎缩,将要消亡。 力量的轮回是公平的,像方觉浅这样的年轻人,终有一日会取代虚谷这样的老人,取代他们的腐朽破烂,肮脏不堪,更取代他们在这世上的痕迹和地位。 所以,年轻人是何品质便万分重要,他们将决定日后这神殿是继续腐朽不堪,还是焕发新的生命力。 而老人们忙着组建自己的势力与羽翼,希望将他们的痕迹,地位,以及腐朽不堪的权力长长久久地延绵下去,他们无法对抗生命的流逝,岁月的消磨,但是财富与底蕴,可以千年万年的传承。 这便是老人与年轻人之间的斗争,一个叫嚣着要重铸利器,剑指苍穹,一个疯狂着要守护王座,权滔天下。 于是这一老一少之间有一场无声的较量,一句话也未说之间,暗流涌动,似有千军万马于他们二人中间过,那短短几步的距离便是兵荒马乱刀剑林立的战场。 手扶长杖的虚谷淡淡地望了鲁拙成一眼,鲁拙成尚还不知为何今日虚谷与方觉浅都出现在了这里,显得迷茫。 方觉浅拦下虚谷的视线,笑言相劝:“虚谷神使,我不想被人骂个不尊长者的骂名,所以,您要不要回去?” “觉浅神使,神殿水深,你初来乍到,静观为上。” “有劳虚谷神使提醒,但今日这水,便是热油红锅,我也要是趟的。” “年轻人总是自信,以为自己能翻天,孰不知,天地之高远,触手难及。” “老人家总是多虑,经历岁月便以为看遍所有,孰不知,人世之浩大,目光难及。” 虚谷静静地看了方觉浅好一会儿,王轻候不是个省油的灯,老人家他是知道的,但是王轻候府上的这个方觉浅,他以前是真没注意到,只当她个王轻候身边的护卫高手。 于是此刻,他对方觉浅所知甚少,而方觉浅对他却了解颇多,这便是方觉浅之前说过的,筹码的区别。 不过话说回来,谁又对方觉浅所知甚多呢,就连她自己也对自己未必清楚了解。 虚谷在心底不知快速又精密地盘算了多少方觉浅的深浅,但面色始终不动半点。 “拙成神使也到了例行礼神的时间了吧,不如将此地留予老朽与觉浅神使如何?”虚谷道。 鲁拙成心里微惊,他每日这个时辰都会在神像前静坐半个时辰,这只是他个人的习惯,并非神殿规定,也没有外人知道,虚谷却清楚。 他真是对这神殿了如指掌,一切尽在他手中。 这样的人,方觉浅那样应被宠的的小姑娘家家,真的是他的对手吗? 鲁拙成不由得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方觉浅,最后也只是叹叹气,摇摇头,慢步回了房间。 待得鲁拙成走不见,虚谷才与方觉浅打开天窗说亮话。 “你们是不可能置秋水神使于死地的,殷九思不行,月西楼也不行。”虚谷倒也不客套了,直接说道。 方觉浅微微笑,负着手说话的样子竟有些小小的俏皮:“所以今日虚谷神使来此处,是想钳制拙成神使,以此来逼迫月前辈让步后退,不再对秋水神使步步相逼,直到无法下台。” “你不会希望把秋水神使逼到绝境处的。” “我有一个习惯,逼人就要逼到死,不给他留喘息反杀之机。” “你对神使,一无所知。对秋水神使,更是毫不了解。”虚谷突然轻笑了一声,老人桀桀发笑的笑声并不好听,颇为刺耳,他说,“你以为老朽来此处,是为了救秋水神使?” 第二百七十六章 利益至上 第二百七十六章 利益至上 方觉浅笑看着虚谷,看这位城府深沉,远比任秋水难对付得多的老奸巨滑的老人,从容答道:“当然不是,您与秋水神使并非利益共同体,他若真倒台对您未必不是件好事,您来此处,当然是为了您自己。” “此话何解,老朽也想听听,觉浅神使你的高见。” “高见不敢当,秋水神使出事之后,牵连的将是一大片,若愚神使定不会放过此等机会,他将穷追猛打对神殿中有类似罪行之人一并抓出,更何况如今我在此处他更有了帮手,届时虚谷神使当如何呢?” 方觉浅笑看着虚谷,慢声道:“虚谷神使,兔死狐悲啊。” “觉浅神使年纪不大,目光倒远。”虚谷扶着长长的拐杖走了两步,步子挪得慢又缓,就如同他说话的语调一般:“而觉浅神使今日候在此处,便是在对老朽宣战了?” “我对神殿中任何人都不宣战,我只是觉得,有一些人,不管他身份如何,做错了事,就该受到惩罚。” “你要做卫道夫?” “我更喜欢清道夫。” 方觉浅与虚谷之间这场看似有些虚无飘渺的对话,直接导致了一个后果,那就是任秋水失去了后方的援助,王轻候与越清古斩尽任秋水的前路,而方觉浅则是堵死他后路。 三人配合,天衣无缝。 朝堂上那场声势浩大的问责也进入尾声,从头至尾王后都没有表过什么态,由着他们吵吵闹闹,花样百出,她都只痴痴地看着越清古,一直看到越清古开始全身不自在,恨不得这场责问早早结束,他也可以早点离开。 到最后殷九思要定任秋水数条罪状之时,才例行公事般地问了王后意见。 王后伸了个懒腰,打了个呵欠,甚至还踢了踢一双玉足,笑嘻嘻道:“殷大人你劳苦功高,都已然查清,我又有何好说,一切按殷大人意思办便是了。” 难得一见的王后与殷九思达成同识——在对付神殿这件事上,王后绝不会给殷九思添乱,谁叫神殿当初那般刁难王后来着,王后巴不得整死任秋水这个带头作恶的人。 凤台城的人就是这样,在利益面前,天大的仇怨都可以放下,再巩固的联盟也可以被瓦解,只要于己身有利。 前一刻还是生死相对,刀剑相向的人,转眼也可以联手合作,称朋道友,反之亦然。 于是鱼龙混杂的凤台城总是上演着无数的好故事,个个故事都精彩纷呈,诡异多变,根本不可能存在永远的敌人,也不存在永远的朋友。 熟知这项肮脏规则的王轻候,完美地只爱他自己,谁也不会被他全身心相托付。 而等任秋水回到神殿,迎接他的将是于若愚这个耿直又刚正的老头儿,于若愚将对任秋水穷追猛打,誓要摘除毒瘤——这便要感激抉月了,抉月手里握着任秋水在各地生意的据点,他早已将这一切交给方觉浅。 方觉浅又将这一切交给于若愚,这些生意将会被于若愚收编归于神殿名下,彻彻底底断尽任秋水的一切后路,使他再无依靠,也再无兴风作浪的机会。 对任秋水的这场围剿可谓是快准狠,各方人手全面出击,不遗余力,卯足了劲地要一鼓作气将他置于死地。 但是,这场围剿已说不清到底是如以前那般,由王轻候主导一切,暗中操盘,还是方觉浅也开始了拥有了主导权,渐渐能与王轻候同肩并立,又或者说分庭抗礼。 不管怎么说,至少眼下的结果是好的。 三日后,神殿议事大厅,于若愚将要宣读神谕,免除任秋水神使之职。 方觉浅看了看任秋水,他面色木然,眼神放空,又看了看虚谷,虚谷依旧是一副年迈体衰的神色,微微阖着眼,呼吸声像破掉的风箱,让人担心他下一次呼吸是不是就有可能要接不上了。 看上去都毫无异常的样子,只等于若愚宣读完神谕,任秋水也就将被免职。 但方觉浅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果然于若愚神谕宣到一半,任秋水突然站起来,走到议事厅中央。 此处共有七人,红袍大祭司,蓝袍神使,各自坐在自己的高座上,看着空旷大厅正中央的任秋水,皆是微微眯眼。 任秋水仍未脱下那身琉璃蓝色长袍,冰冷的神使戒环也依旧寒光闪烁,他环顾四周看了一眼众人,最后目光停在方觉浅身上,冷冷发笑。 殷安有些不安地看了看坐在她旁边的方觉浅,看来今日还有一场恶战。 “本神使有错,有错当罚,绝不多话。”任秋水神色坦然,毫无颓废之色,甚至含着淡淡笑意。 “那你何故打断神谕宣读!”于若愚高声质问。 任秋水看也不看于若愚,只望着方觉浅:“但本神使一日不下此位,便要负一日责任,神使之责在于保护神殿,庇佑天下,若神殿有危,天下有难,神使自当站出来,为神殿解危,为天下挡难。” “你信口胡绉,不过是拖延时间!”于若愚眉头紧锁,也查觉到不对劲,任秋水果然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任秋水继续道:“我今日还在其职,便要尽其责,敢问觉浅神使,可知朔方城有一人,名叫王蓬絮?” 方觉浅瞳孔微缩,王蓬絮? 他想说什么? 任秋水笑了笑,在大殿里走了两步,闭上眼深深吸了两口气,像是要再次好好感受一下此地的味道,一旦不再是神使,他便再也没资格踏足此处,就像月西楼一般,从此与神殿真正的核心力量无缘。 但是他不是月西楼,拉着自己一个人下水算得了什么? 把他任秋水逼急了,逼于绝境了,他是要拉着成千上万的人一起陪葬的! 他会让那个小小的觉浅神使知道,哪怕是一个将要被赶下台的神使,也是可以掀起滔天巨浪的! 任秋水猛然转过身,冷笑狰狞,直直地盯着方觉浅:“你可知,朔方城上一位质子王蓬絮,为何会死!” 第二百七十七章 任秋水的绝境反击 第二百七十七章 任秋水的绝境反击 任秋水说这话的时候,所有人都摒住了呼吸,有一些知道内情的,不便插嘴,比如于若愚,比如鲁拙成,也比如虚谷。 有一些不知内情的人,不能插嘴,比如殷安,更比如方觉浅。 但是每一个人都知道,任秋水接下来的话,将会引发多大的后果。 殷安再怎么向着方觉浅,她也是殷朝的长公主,她的责任是守护殷朝的江山,一旦事关殷朝,她便要重新考虑她的位置,她的筹码放在何处。 这并非是反复小人嘴脸,这是总有最高利益不可侵犯,必须死守到底。 接下来,任秋水的话如一道道雷电,道道劈在方觉浅心脏上,劈出了鲜血淋漓—— “王家有子,龙象之才,颠倒日月,可撼乾坤,朔方城质子王蓬絮身负此卦,诸位可还记得,此卦由谁占出?” 无人应话。 “此卦乃神枢所占!”任秋水冷笑望着方觉浅:“觉浅神使既为神枢尊者指定之人,可知他老人家此卦喻意?” “他老人家此卦,欲至王蓬絮于死地。一个质子,他可颠倒日月,可撼动乾坤,岂不该死?大祭司你身为殷朝长公主,能容忍这样一个威胁殷朝安稳的人存在?今年三月三神祭日前几天,虚谷神使请王蓬絮前来神殿为客,敢问虚谷神使素来与王蓬絮毫无瓜葛,为何当日请他来作客?” “秋水神使有话直说,不必绕弯子。”虚谷抬抬眼,哑着声音道。 “那我便不客气了。”任秋水看了看众人,继续道:“觉浅神使,虚谷当日之所以请王蓬絮前来神殿,是因为当日我等定出了神祭日主理祭神之人为当朝殷王,也就是长公主的王兄,那日是知会城中各人,王蓬絮也在其例。不知为何啊,当场王蓬絮就大惊失色,他本是一翩翩玉公子,可谓沉稳厚重,不失风度,觉浅神使,可知其中原因?” 方觉浅握紧扶手,神色未动,内心已翻涌。 “因为,据当时的第八神使密信,我们得知,王蓬絮与神墟勾结,欲毁神祭大礼,刺杀神使。” “觉浅神使,不知您对此事,可还有印象?” 方觉浅,怎么可能有印象? “那日我等作局,请王蓬絮来,也就是为了探一探,他要毁的到底是神祭,还是要对整个神殿以及殷朝不利,否则的话,殷王陛下,又怎么可能当得上祭司?不是我瞧不上您啊殷安大祭司,而是您的王兄,真不够格。他不过是神殿计划中的一步棋罢了,用来勾出王蓬絮。” “好在王蓬絮只是对神殿图谋不轨,对整个殷朝倒挺忠心,他得知殷王为大祭司后,绝望崩溃,那场惨状,至今回想,仍叫人动容啊。后来神殿用尽刑罚,想逼他说出神墟所在之地,以及还有哪些人涉足其中,他也真是条汉子,一个字也未说。” “不得已,神殿只好将他处死,囚其灵魂于神息殿,看一看是否会有人前去相救,神殿便坐等鱼上钩。只可惜,有鱼上钩,神殿却未能将其抓住,觉浅神使,您觉得,这鱼,会是谁呢?” 不等方觉浅说话,任秋水先笑了笑,道:“您说,会不会是王蓬絮的弟弟,王轻候?” “我听说,他们兄弟感情至深,颇为感人啊。” “您与王轻候相处甚久,听说他对您还有救命之恩,这可如何是好,王轻候这是救了杀兄仇人啊!” 方觉浅面色微白,紧抿着唇。 她最害怕,最担心的事情,终是发生了。 终是发生了。 就好像这一切早就在这里等着她,而她不过是自投罗网。 “照你所说,既然王蓬絮与神墟有关,神殿为何不降罪于朔方城?”方觉浅拼着最后一丝理智,要把这一切弄明白,至少,要为王轻候把这一切弄明白。 “王蓬絮所为只是个人之举,与朔方城关系并不大,而且也又是第八神使的密信中有说,神枢有旨,不得牵怒无辜,更不能牵怒于朔方城,此事化小,个人问题,单独解决。” “我等就算有心要对朔方城不利,也得听神枢的旨意不是?便只好放过了朔方城,也放过了王轻候,不然,觉浅神使以为,就凭王轻候与越清古联手给我作局一事,神殿中人能放过他?他真以为,他能翻天?就算我罪有应得,是他一个小小的质子能插手的?若没有神枢那句话,你以为他能在凤台城过得这么逍遥快活?” “只不过,经此事后就难说了,既然他自己要找死,神殿,怕也是不会客气啊。不知既身为神使,又身为王轻候好朋友的觉浅神使您,将如何取舍呢?是忠于神殿信仰,还是维护朋友,又或者说,维护心上人?” “前尘往事翻一翻,朔方城,怕是要血流成河啊。” 千算万算,算不到任秋水最后的临死反击,会是王蓬絮。 他现在不像一个失败者,他趾高气昂地站在大殿正中央,琉璃蓝色的袍子在他身上闪着耀眼的光,他多像居于上风的那个,冷眼嘲笑着方觉浅这个明明是得胜者的人。 他轻易地,离间了神殿中所有与方觉浅关系亲密的人,包括于若愚,包括殷安,甚至包括鲁拙成。 就这样几句话,将方觉浅彻底置于神殿的孤立无援中。 议事厅有人轻轻抬眉不屑一顾,也有人面色凝重仔细权衡,他们都必须要郑重地考虑一个问题,那就是如今的第八神使,还是不是当初那个传密信给神殿的第八神使? 她还有没有着当年的忠心? 是啊,方觉浅,你会忠于什么? 你忠于什么,都是死啊。 最后,任秋水拢拢袖子,双手交叠交在肩上,跪在神像面前,低头含笑:“请若愚神使,继续宣读神谕,降下对我这个罪人的惩罚吧。” 这场胜利,突然就变得毫无意义。 等人走散,殷安走到方觉浅身边:“方姑娘,我……” “没事,你不用担心,我不会让你难做的,今日这些话,我会主动跟王轻候讲的,是我的做的,就是我做的,该怎么样,就怎么样。” 方觉浅有些木然地坐在椅子上,钝痛的感觉好像砸得她有点喘不过气来。 “那时我还不喜欢来神殿,当日之事我并不知情,若我提前知道……” “也改变不了任何。”方觉浅自嘲一笑,当初的自己到底是怎么想的,到底对神殿是不是忠诚忠心? 想过与王蓬絮的一百种关系,没想过会是这种。 “殿下若真有心,辛苦帮我问一问你王兄吧,看当时情况是不是真如任秋水所说,还是他有所隐瞒。” “这倒是没问题,就怕问也问不出什么来,我敢保证,我那王兄,怕是对这一切,一无所知。”殷安叹声气:“方姑娘你保重,有什么心思不方便对王公子府上的人讲的话,可以跟我说说。” “谢过了。” 第二百七十八章 晚来天欲雪 第二百七十八章 晚来天欲雪 王轻候府上几人今日难得都在,王轻候招呼了阴艳搬了个红泥小火炉过来,放在小花园梅树下,红梅开得正好,娇艳不逼人,只是孤高的冷傲着,应生取来从朔方城带过来的好酒,花漫时准备酥脆金黄的花生米和杏仁,甚至连剑雪都忙着搬桌子搬椅子。 见到方觉浅来,王轻候开着玩笑:“哟,咱们的神使大人舍得回来了?” “阿浅阿浅快过来,正好呢,过来喝酒,你都好些天不来看我了,你不怕我生你气么你?”花漫时裙角翻飞地就跑过来,搂着方觉浅胳膊黏在她身上。 应生与阴艳也与她打招呼,尽是热络与熟悉。 方觉浅却愈发难过。 “王轻候,我有事要跟你说。”她想着,是自己做过的事,那就坦坦荡荡地认下,瞒着欺着做什么呢,他是那样聪明的人,他早晚会知道的。 “今日所有事,都不及这酒重要,过来坐下。”王轻候心情极好,招手让方觉浅坐在他旁边,一边翻着小火炉里的红炭,一边说:“以前在朔方城的时候,一到下雪天,我与二哥也喜欢点个炉子在自家花园里小酌,他酒量不及我好,喝不了多少就晕乎乎的,我最喜欢趁他醉了就给他脸上画画,等他醒来就撵着我满园子跑,哈哈哈……” 方觉浅听着,愈发难过。 他是那样,那样喜爱他二哥。 王轻候察觉她情绪低落,笑着说:“有什么事都等这酒喝完了再讲,别坏了心情,来试试,朔方城的酒虽不及凤台城精贵,但自有清淡韵味,就着这雪景是再好不过了。” 他取了一小杯递给方觉浅,满脸笑色地与她轻轻碰杯,滋了口小酒,心满意足的快活。 “那诗怎么读来着,什么什么绿蚁什么什么小火炉来着?”王轻候一时记不起那句诗,笑问着众人。 “小公子你真是的,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花漫时取笑他,蜷在方觉浅肩头,乐道:“阿浅你瞧瞧小公子,见着你连烂熟于心的几句诗都念不全了。” 方觉浅笑了笑,说:“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能!” “豪气啊,你可别喝多了,到时候我往你脸上也画几个画。”王轻候大笑道。 “你不敢的,我会守着方姑娘的,不会让你恶作剧!”剑雪也是耿直,立刻挺起胸脯作保证。 “剑雪啊剑雪,你说你要是来跟我多好,跟着这尊冷面煞神,少了多少乐子?”王轻候其实颇为赏识剑雪,他身边不缺什么人,但缺个武力不错的打手,以前有方觉浅,现在方觉浅去了神殿,他便寻思着把剑雪拢到门下。 他们自是笑语连连,府上的人总是都有很多有趣的话,有趣的事的,可以说得花样百出,逗得人捧腹大笑,融洽得不似主仆,更像是朋友。 晚来天欲雪,果然下了一场大雪。 尽情之后的众人逐个散去,应生不胜酒力醉得有点东倒西歪,阴艳也不多话,只扶着他回房休息,花漫时则是直接睡倒在方觉浅腿上,满面绯红,娇憨可人,而剑雪知道方觉浅有话要讲,也先行退下。 于是王轻候倒两杯残酒,递给方觉浅笑道:“现在说说,你有什么事记挂在心头,不得开怀呀我的小心肝?” 方觉浅手指轻轻梳着花漫时的长发,花漫时呼吸绵长均匀,沉沉酣睡,有时候方觉浅想着,如果她是花漫时就好了,什么记挂也没有,单纯地只是跟在王轻候身边,可以继续跟他斗嘴,继续与他吵闹,也继续与他并肩前行。 可惜她不是。 她用一种平和缓慢的语调,将神殿中任秋水所揭之事,说给了王轻候听。 王轻候斜倚在椅子上,一手支额,一手握杯,晚来的大雪如飞羽,落在他发间眉梢与肩头,红泥小火炉里的红炭渐成灰烬,温热的酒水也逐冷。 他不知是不是喝多了新酒有些醉,只觉得这样看着的方觉浅,很远很远。 远到好似要消散茫茫白雪间。 可是她的话又那样沉,如同浓墨重彩将这茫茫白雪都刺穿。 “简单点说,造成了王蓬絮死亡的人,的确有可能是我,而又因为你这次与越清古对任秋水作局,极有可能激起神殿的反弹,对朔方城下手。”方觉浅最后说道。 王轻候许久未语。 久到方觉浅不得不抬起头看他神色。 他神色如旧,面含笑色。 只是眼如刀锋。 “你不想说什么吗?”方觉浅问他。 “你走吧。”王轻候喝了那杯已然凉透的酒,经酒浸过的薄唇红如饮血,“以后不要再来我府上了。” “好。” 方觉浅也不哭哭渧渧,也不声嘶力竭,哪怕她心里知道,如果她掉下几滴眼泪来,或许可以换得王轻候的心软疼惜,但她不愿意。 就连她自己,也不是很想原谅自己,凭什么要求别人来原谅? 她走后,王轻候还是喝酒,泰然自若地取酒,悠然自得地喝酒,再抛两粒花生米入口,细细咀嚼,待满嘴都是花生香味,再配一口酒,慢慢咽下。 毫无慌乱的样子,也毫无心痛的样子。 以至于花漫时醒过来发现方觉浅已经走了,只余王轻候一人时,还能开玩笑:“小公子,阿浅呢。” “回了。” “你怎么不留她,我还想着晚上跟她赏月下梅景呢,可好看了。” “以后再说吧。” “阿浅有没有说下次什么时候来呀,虽然她现在是神使,可是……” “她不会再来了。” “什么?” “你下去吧,我一个人坐会儿。” “小公子你怎么了?你跟阿浅怎么了?” 王轻候放下搓花生米薄皮的手,捻了两下手指,沉沉吸了口气,这才抬起眼来看着花漫时,那眼神中强烈如实质的狠毒,恶意,残酷,戾气,杀机,是花漫时从未见过的。 “属下告退,公子勿怪。”花漫时吓得连忙站起来,低头谢罪,快步退下。 如果那个人不是方觉浅,如果不是,王轻候在当时,一定一定会拔剑相向! 第二百七十九章 值不值得,愿不愿意 第二百七十九章 值不值得,愿不愿意 湖面凝冰,湖面下青色的鱼儿自由游曳,不惧寒冷,也不惧生人。 抉月看着方觉浅一个人在湖边秋千上晃荡,如羽如绒的飞雪晶莹可爱,俏皮地没入她衣襟。 他在想着,她该有多难过,才会躲来这里,躲到只有自己和她知道的地方。 “你都知道了,我就不说了。”方觉浅知道抉月靠近,也不抬头,只是自嘲地笑了笑,“王轻候把我赶走了。” “你如果求情,小公子或许会原谅你的,他很喜欢你。”抉月走过来,解了身上的披风给她罩上,看她面色都发白,惨无人色。 “何必呢,要是有人杀了我至亲至爱的亲人,我也不会想原谅他的。何必要逼他原谅我,让他如鲠在喉,痛得更多。” “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此事并没有那么简单,你有想过,任秋水只说神殿处死了二公子,却未说如何处死吗?有想过,就算神殿想利用二公子引神墟的人出现,将他尸身放在神息殿,却为何不干脆将他吊在城门处,更加令人震撼生恨吗?至少如果是秋痕,我想她看到二公子的尸体被日风雨打,就肯定忍不住想去把他带回来的。有想过,既然这么久过去都没人去攻打神息殿,将二公子带回来,为何神殿还不放手吗?” 抉月慢慢地说着这些话,慢慢地开解她,他总是在她无能为力又绝望无助的时候,恰到好处地出现,恰到好处地安慰,永远恰到好处,不多一分不少一分,不让她有负担也不让她孤立无援。 方觉浅轻眨了下眼睫,道:“想过的,但这一切,都不掩盖我是主凶的事实,如果不是我,他不会被神殿的人知道身份,不会死,神殿从来不能容忍神墟中任何人的,沾上一点关系都是滔天大罪。” “我想,二公子在进入神墟之时,就已经想过这种后果了。二公子从来不是贪生怕死的人,他与小公子不一样的,他可为自己的信仰去死,毫无畏惧。” “你不要再安慰我了,自责是赎罪的第一步,至少这第一步我要做好。”方觉浅抬起头,眼神枯寂得让人心惊,毫无生气。 “说句不太合适的话,方姑娘,在当时如果你是神使,谨记自己身份,本份,你与神墟中人誓不两立也是理所当然之事,那么便是那句老话,身份决定立场,在当时你的立场并没有错,只不过两者相争,总有一败罢了。” 抉月走过去,双手轻轻将她在披风下面的长发拢出来,细细理顺,眼神温柔如三月春水,还有怜惜与心疼,“你给自己的压力太大了,其实你本不用背负任何,就过好现在,不好吗?” “抉月……” “你累了,需要好好泡个澡,睡一觉,再吃点好的,昭月居你是不能去了,这些天我在凤台城安置了一处宅子,我带你去那里吧。地方不大,但很清静,剑雪也知道那里,你以后若有事不能去公子府,也不能来昭月居,可以去那里找我,找剑雪,好不好?” “抉月,你不要事事为我考虑,我不值得。”方觉浅吸了吸鼻子,强扛了一天她没觉得委屈也没觉得想哭,但是抉月温温柔柔的话却总是让她猝不及防的软弱。 说来,她也不过是十几岁的小姑娘而已。 再强大,再悍勇,再无畏,也就十几岁而已。 别的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都还在幻想着情郎,描着红妆,她却在刀光剑影里活得如此挣扎艰难。 “很多事不是用值不值得来权衡的,是用愿不愿意。”抉月笑着说,轻轻拍了下她肩膀,“来吧,这里地寒,呆久了不好。” 她泡了个热水澡,睡了一觉,又喝了些煲了几个时辰的烫,抉月甚至连干净的新衣都为她备下了,白底红梅的冬裙,红梅自裙子下方向上延展,在小腿处绚烂绽放,配的是一件大红色的斗蓬,与红梅同色。 很是符合抉月的审美,清爽简约但不简单,最衬方觉浅。 她拉开门,看到抉月与剑雪正坐在廊下闲聊,见到她来,笑道:“睡好了?” “嗯,你们在聊什么?”方觉浅走过去,看到他们正在研究一本剑谱,这倒是剑雪所好了。 “没什么,只是聊聊神墟近来对你的态度。”抉月笑着让她坐下,说,“这几天我倒是见过了神墟的大长老,他对任秋水的事很满意,但提醒你要当心虚谷。” 抉月没有说的是,对于方觉浅导致了王蓬絮的死这件事,大长老有意问责,抉月不知费了多少口舌与心力,才让大长老正视眼前双方仍是合作关系,若他们在神殿中少了方觉浅这个最重要的人,他们依旧对神殿毫无办法。 而过往仇怨,就算真的要清算,也得等到日后再说。 否则,昭月居绝不会坐视神墟对方觉浅出手而不理,烦请大长老脑子放清明些。 “他当然满意了,不管这件事引发了什么后果,对他们又没有损害。”方觉浅伸伸腰,看了一眼那本剑谱,不是什么简单的武功书籍,上面的剑招很有看头,“这书是抉月你弄来的吧?” “嗯,前些天收到的礼物,我拿着无用,就送来给剑雪了。”抉月笑道,“可惜你不练剑法,不然你也可又看看。” “这上面的招式心法我很多看不懂,可能要看很久才明白了,方姑娘,你不要难过了,王公子……嗯,王公子那些话你别往心里去,不管怎么样,我还是站在你这边的,我相信你当初肯定有难言之隐。”剑雪真天真。 方觉浅翻了翻书,只笑说,“哪里不懂,我帮你看看。” “这里就看不懂了,后面的更深奥……”剑雪非常懊恼,他怎么就这么笨呢?武功招式都摆到他眼前了,他还吃不到肚子里。 “此处啊,你看此处剑法握剑手法有别于常见的,是反手拿剑……”方觉浅指着剑谱上的小人儿给剑雪讲解剑招,剑雪听得满脸认真,一个字也不敢错漏。 抉月眼见二人对剑谱入了迷,也只是笑着退下,着了这地方不多的几个下人常备些吃食,冬日里头多备些热烫,喝了暖身,更可暖心,交代完这些,他便回了昭月居。 在那里,还有一个烂醉着的王轻候等着他去劝解。 他也是为这二人操碎了心。 第二百八十章 小丫头片子 第二百八十章 小丫头片子 三日后,任秋水成为神殿第二个被剥夺了神使职位的神使,神殿史上第二人,公示天下。 这件事给了外界很大震动,毕竟神殿这么大动作,短短数月间免去了两个神使的职位,人们不由得猜想,神殿是不是有什么变故,是不是要出事了? 人们惴惴不安,他们对这个地方的信仰与痴狂让人难以想象,一旦代表着信仰的神殿出事,他们便不由得心生惶恐,担忧着触怒神明,降下天罚。 在此等时刻,便需要一场重要的盛事来证明神殿的永昌不衰。 神典大礼也就理所当然地再次被提上日程。 方觉浅看着繁复的神典仪式,揉了揉眉心有点头疼,在一旁悠闲喝茶的于若愚笑话她:“这便累了?以后神殿诸如此类的事情还很多,觉浅神使可得早些习惯啊。” “若愚神使你少来打趣我,你若是不嫌累,我让给你来做这些事如何?”方觉浅也笑道。 “不敢当,你乃是神枢尊者所选之人,我这种糟老头儿可不敢抢你的差事。”于若愚近来心情不错,说话也温和了很多,至少不像以前逮谁怼谁了。 “若愚神使不担心任秋水所说的话吗,不想问我忠于神殿,还是忠于王轻候吗?”方觉浅问。 “担心啊,但我更相信神枢的眼光。”于若愚拔着茶杯盖,笑道,“就算此时的觉浅神使仍对神殿感到迷茫,我相信,有朝一日,你总会看到神殿的正面的。” “你在拉拢我,因为你知道王轻候必无法忍受我害死了他兄长的事实,而这是神殿的机会。”方觉浅托着腮看着这位睿智多思的老前辈,“若愚神使好生灵巧的心思。” “别人把你往外推,我自然要把你往我这方拉,纵有不满,也要忍着。觉浅神使,老头儿我可是忍得很辛苦的啊。”于若愚真是坦坦荡荡真君子,半点虚的假的话也不说。 方觉浅便也只好笑,不然还能说什么? “说来老头儿我前两天去见过了殷九思。”于若愚突然道,“他对你评价很高,对王轻候评价也很高。” “那您怎么想的?” “能让殷九思高看一眼的人不多,那老东西目光奇高,脾性古怪,难有什么人让他看得顺眼,我们两个糟老头子这点上倒也相似,所以这么多年来,朝中那么多高官贵人与我献殷勤,我却只愿意与他来往。”于若愚笑,“神殿中,他也只愿与我来往。” “听着这话,您挺得意的啊。”方觉浅打趣。 “那可不?”于若愚一抬花白的眉,小神色得意得很,“觉浅神使有心要保朔方城吧?” “自然。”方觉浅也不虚伪,跟这样的老人家说话,有什么好虚伪? “难。” “如何说?” “神殿有很多东西不讲,不代表神殿不知道,只是不到火候,故而不动。有一些把柄叫做底牌,要在恰当的时候拿出来才更使效果最大化。眼下就是恰当的时候,而神殿,握有朔方城太多底牌。”于若愚笑眯眯地望着方觉浅,“每一张,都可以让朔方城难以翻身。” “若愚神使告诉我这些,是想揭开牌面了吗?”方觉浅微微坐直了身子,她知道,谈判开始。 “你若是真聪明,便不该问这个问题,只有不问,才能证明你已被王轻候伤透了心,不会再为他绞尽脑汁,出谋画策。神殿才敢把这些牌,告诉你。” “若愚神使你年纪比我大,看过的人比我多,儿女情长之事想来您也见过不少,应该知道我此时的心理只是想赎罪,不论王轻候对我态度如何,我都会默然承受,暗中辅助,这才是一个人正常的心理。所以,我何必要编些大话来骗你,又再被你看穿揭破,自取其辱呢?” 于若愚目光玩味地看了方觉浅许久。 这丫头,的确有意思得很,殷九思没有说错。 这些不好拿到台面上讲的东西,她讲得无比自然,而且句句见血。 “那我可就不能告诉你神殿握有朔方城什么牌咯。”于若愚有心逗她。 “你会告诉我的。” “何以见得?” “否则你何必坐在这儿跟我说这么多呢?” “我逗你玩儿啊。” “你不能让虚谷将我逼出神殿罢了。” “你个小丫头片子,人小鬼大!”于若愚笑出声,也没了那些神使来神使去的客套话,“小神使啊,你要知道,朔方城这个地方,最大的问题不在于其他,就在于人。” “您说,我听。”方觉浅认真坐好。 “王家几个儿子我就不说了,一个赛一个的出色,你真当神殿不知道王轻候这位王家老三,其心最毒么?但他并非是神殿最大的威胁,最大的威胁是他的师父,江公。” “嗯,您继续。” “江公师承何处,是何出身至今无人知道,其人在计谋筹划,占卜算象之上的道行,更是高深莫测,往年间神殿也不是没有对朔方城起过管束之心,只不过都被此人化解,神殿并无办法。你想想,以一己之身可化神殿之力,此人有多恐怖?” “是挺恐怖的。”方觉浅想了想,就凭他教出王家三个一个赛一个出色的儿子,就已经很让人佩服了。 “世间能与之匹敌之辈,我想只有神枢尊者一人而已,而神枢已有三十年不曾回过神殿,主理大事,这便给了江公趁势崛起的机会。如今的朔方城,兵强马壮,远不是表面上的那个普通平庸的小诸候,但就算是神殿,也摸不透朔方城到底强大到何种地步。” 方觉浅想了想,你们的确是不能知道的,若是告诉你们,整个朔方城以前的河间城流域,都已归王家,你们估计早就发兵过去跟他们死磕了。 于若愚又说:“还有一件事情,小神使你可能不知情。” “您讲。” “整个须弥天下,只有两处,最不信神殿,也最不信神。” “哪两处?” “朔方城,以及,清陵城西北方向的小诸候地。” 第二百八十一章 问罪王轻候 第二百八十一章 问罪王轻候 于若愚说到这里神色倒是认真起来,“神殿没少在这两个地方下功夫,修建神殿分殿,传经布道,广施仁德,都难以奏效,清陵城西北方面有一族类,名叫巫族,自有一套教义,侵蚀了那处,神殿多年来想对其围剿都难以成功。否则,你以为当初的神殿,为何会放清陵城质子孟书君回去?我们要一个与神殿有渊源的诸候,帮助我们对他们进以镇压,至少不能让巫族扩散。” 方觉浅心口跳了跳,孟书君,这个人如若不是于若愚提起,她都快要忘记了,那个出卖了最心爱的侍女阿钗给任秋水,换得回家门票的质子,那个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回去为母报仇,又屠尽了族中兄弟亲人,登上诸候之位的质子。 那个被王轻候用计,送回去的质子。 原来,王轻候是算好了的。 他不可能不知道巫族的存在,他肯定想过这一层原因,只是未曾说破而已。 原来,他也不是什么话都对自己说的。 她压下这些想法,继续笑道:“那朔方城呢?” “朔方城?说来很是古怪,朔方城只是单纯地不相信天神罢了。上次我与大祭司南下河间城治水患的时候,也顺道去过朔方城,仔细查过,几十年前朔方城的诸候王松予便冷处理神殿诸项事务,也从不引导百姓对神殿加以敬仰,更遑论还有一个江公在,便更容易做到。” 于若愚说道。 方觉浅说:“所以若愚前辈你这是觉得,朔方候此举有逆神殿?” “非也,小神使,不要把神殿想得这么霸道,神殿并不会强迫天下人人人敬仰,更不会逼近谁来虔诚,所谓信徒,是有信仰之徒,若对神殿并不信任,神殿强迫他们有何意义?不过是霸王条款,反而害人。” “那若愚前辈此番话是想说什么呢?” “神殿对百姓的态度并不强加干涉,但对领主诸候,却不得不上心,若只是朔方城百姓单纯地出于本心要与神殿撇清干系,神殿自不会说什么,可若是诸候有意引导如此,便不得不让神殿上心。” 方觉浅听到这里听明白了于若愚的意思,明白了他这是在暗指,朔方城有心要与神殿作对。 而王蓬絮就是导火索。 先前他们冷处理此事,是因为神枢有谕旨,如今王轻候戳了任秋水这个马蜂窝,神殿就算是秉公处理了任秋水,也不能完全被王轻候这样拂了面子打了脸,要维持神殿不可侵犯的尊严。 于若愚站起来,走到门口,望着外面的楼台泊雪,青松傲然,突然语气沉重:“若我不料错,虚谷在不日后,就要问罪朔方城了。” “明白了,我动的不仅仅是任秋水,我动的还是神殿的根基,虚谷不会坐视不理,哪怕他对任秋水有不满之心,但那无法越过神殿的至高利益。”方觉浅也站起到,走到于若愚身边,笑了笑,“不过,他是江公的对手吗?” “好问题,他们不是江公的对手,你们就是他的对手吗?” “谁说得准呢?” “小丫头,不瞒你说,几十年前老神枢归天之时,最有可能接任神枢之位的人是现任神枢和虚谷,那时候我们都猜会是虚谷,他的底蕴,不是你可想象的。”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后辈的潜力,也并非他可想象的。” 于若愚笑着偏头看着方觉浅,小小的丫头口气倒很大,她侧面的轮廓硬朗英气,毫无怯弱之色,似是天崩地灭之势欲来,她也胆敢一力相抗。 便突然明白了,为何昭月居里头那位向来清心寡欲,在红尘中打遍千万个滚依然出红尘的抉月公子,也那般钟情于她。 果然如于若愚所言,虚谷没过两日,就召了王轻候进神殿,声势浩大。 责问神墟之事。 同时,飞去朔方城的神殿飞鸟,也传了信,发难朔方候。 若朔方城不能彻底撇清与神墟的关系,并且拿出强有力的证据,那么朔方城,危矣。 于是方觉浅回归神殿后,第一次了最为鲜明的立场,在这场神殿与朔方城的拉扯中,她坚定地站在了朔方城这边,这让神殿中许多人大为不满,她是神使,却不以神殿为先,如何对得起她身上那身衣服? 朔方城王轻候倒是能很放心地交给江公去处理,他相信以江公的能力要应对这些事不成问题,但麻烦的是他自己,他这一回算是真的咬到了神殿的痛处,神殿怕是轻易不会放过他。 凤台城一片风雨欲来之势。 按说在这种时候,换作以往,他应是与方觉浅一起商量对策的,但是不知为何,他一直没有找方觉浅好好聊过,就好像故意疏远她。方觉浅有什么事,也不得不找剑雪代为转告。 他们二人这番模样让一些人急坏了,好好的两人怎么转眼就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了? 而且眼下情况这么危急,别外人还没攻过来,自己人就先内部瓦解了可就真麻烦了。 方觉浅想着,罢了,总归是自己当初做错的事,他生气,怨恨都是理所当然,不如前去主动和解吧,就算真的要清算旧帐,也等此事过了再说。 于是她来到很久不曾来的公子府,站在大门口望着熟悉的一砖一石,却怎么也提不起脚步进去。 “阿浅你怎么不进去呀,你看你身上这雪落得,别凉着了,赶紧进屋。”从外面买完东西回来的花漫时提着大包小包,看着方觉浅站在门口,满身是雪,拉着她就往里走。 “你叫王轻候出来,我有话跟他说。”方觉浅却一动不动。 “你们两个干嘛呀!那天喝完酒,小公子就跟变了个人似的,笑都没笑过了,天天把自个儿关屋里头,要么就是去昭月居喝得烂醉,你也是,来都不来府上了,你们怎么了呀!”花漫时急得说话都一连串一连串的了,软软糯糯的声音里尽是焦急。 “我杀了王蓬絮。” 花漫时手里提着的东西便通通跌落在地。 “阿……阿浅,你不会开玩笑吧?” “王轻候还没跟你说吗,没事,我现在告诉你一样的。”方觉浅笑看着花漫时,微微弯起的唇角承着的不是笑意,全是无可奈何的苦楚,她能怎么办,当时她做的事,此时的她能怎么办? 自己造的孽自己偿,不然,她还能做什么? 第二百八十二章 千刀万剐过喉,也请继续谈笑风生 第二百八十二章 千刀万剐过喉,也请继续谈笑风生 方觉浅有时候很会说话,比如跟人针尖对麦芒的尖刀相向时刻,也比如游走于神殿一干其心各异的人之间。 但有时候,她也很不会说话,比如她永远无法准确地描述出她内心的恐慌和无助,永远也不愿意把这些恐慌无助说给别人听,在她的理解里,那种东西是缺失,是软肋,是致命处,而这一切都不能被外人知道。 她尚还不知道,委屈了可以哭,受伤了可以哭,疼了苦了更加可以哭,她混混沌沌地一个人成长,这成长过程极其艰辛,她便想要努力变更强,强到可以更加坦然无惧地面对内心,直到它们,不再是软肋与致命。 她更不知道,越是柔软的内心,越有韧性,越能承载更多,她过于刚强,倔强着与命运的玩笑死扛,她以为只有这样,才能熬过去挺下来。 总有一日,会折的。 她在王轻候府前站了一个时辰,王轻候站在府内大门后一个时辰,两人隔着一堵墙,纷纷是雪满肩头,满心狼藉。 “不进去就不进去了吧,王轻候,能让你与神墟撇清关系的办法只有一个,我们都知道那是什么,你就不用客气了。”方觉浅声音微哑,喉咙有点痛,感觉像是发了烧。 里面的王轻候不说话,半闭的眸子不知望向何处,浓长的眼睫上都承了白雪。 “过往我便不是很介意你利用我,如今也一样,以前的事我会等这一切尘埃落定给你个说法,但现在不行,现在我更想弄明白,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更想知道以前的我还做过些什么,是不是真的十恶不赦,真的不可救药,我不会说我肯定有什么苦衷和不得已,做过就是做过,我会承担。我也知道你之前退让甚多,只是在这件事情上无法再退。说来可笑,你若是退了,我倒也觉得,你不是你了,你向来不是什么大肚能容的人,是喜欢有仇报仇,有怨报怨的。” “王轻候,谢谢你喜欢过我,哪怕不多。” 王轻候眼睫上的雪颤落。 无法直视他内心的血流成河。 他很想问问江公,江公你算天算地算尽人世间,可有算过你叫我王轻候所救之人,是我的杀兄仇人?可有算过,你给我的不是一个贵人,而是一个劫数? 你叫我如何面对她? 我看到她,便想原谅她,便不想再责怪她,你叫我如何自处? 方觉浅在外面久等了王轻候许久不见他出来,自嘲地笑了笑,妄想太多。 于是转身离去。 “连眼泪都不曾流过一滴,你跟我说你在忏悔?”王轻候突然就冲出来,站在门口冷言冷语,可明明他想说的话不是这个,他是想说,别走,别走。 方觉浅猛地回头,站得太久,头有些晕,腿也有些麻,没站稳,身子晃了晃,跌倒在雪地里。 王轻候下意识地便想冲过去扶起她,生生止住步子,握紧着拳头:“看来神使大人在神殿里养尊处优甚久,武功也退步了不少,这便熬不住了?” 方觉浅已分不清王轻候哪句话真哪句话假,以前她总能透过王轻候表面的话听到他的真心,可是如今,她是真的不知,王轻候是不是已然恨极了自己。 于是她只得自己撑着雪地站起来,掸了掸衣角上沾的雪沫子,微含首:“让王公子见笑了。” 这样子,实在是在狼狈了,不管从何处看,都狼狈落魄得如同丧家之犬。 一件温暖的袍子盖在她身上,一双温柔却有力的手扶住她的肩膀,抉月说:“小公子若无他事,方姑娘今日不适,我就先带她回去休息了。” “我王轻候府上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莫名的,王轻候的怒火便烧上来,话语极不客气,不似以往那般的调侃。 抉月回头看他,笑容清淡如雪融入水:“我抉月要保的人,是你想羞辱就羞辱,想欺凌就欺凌的?” “抉月,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小公子,你可知你在做什么?” 你在把一个在这个世上对你最真心实意的人,亲手推进深渊,还要逼她不许发出半点悲鸣! “他当然知道他在做什么,他在犯贱。”红衣似火,越清古慢步而来,映在白雪里分外惹眼。 他弯腰掸了下方觉浅裙角的碎雪,笑道:“咱不带他玩,走,我们去找个地方喝点小酒听个小曲儿去。” “谢谢。” “谢什么,搁哪天我要这样了,你也会来帮我的。” 王轻候眼看着抉月与越清古将方觉浅带走,始终没再迈出半步,只是紧握的拳头松开,突觉悲哀。 其实也挺好的,挺好的。 至少她身边还有人,至少她没有真的孤身一人,至少至少,当日后的自己更加混账,更加无耻之时,她还能有个去处。 他在心底这样安慰自己,却怎么也说服不了自己。 他不喜欢别人对方觉浅好,一直不喜欢。 阴艳提了一篮梅花走到门口,身上是一件带帽子的红衣斗篷,她笑着王轻候:“小公子,你明知方姑娘不会离开你,何必要硬推?” “朔方城如何了?”王轻候不想跟阴艳说这些,阴艳总是能一眼看穿人间许多事,也能看穿他,而他不愿意被任何人看穿,哪怕是温柔看穿也不愿意。 “有我师父在,朔方城不会有事的,倒是小公子,怕是乱了心弦。方姑娘以前是什么样的人我不知道,但眼下,她对小公子你是有利方,我希望小公子能继续做个无情人,以前能咽下的恨,吞下的苦,忍下的仇,今日也请继续咽着,吞着,忍着。至于能不能放下,那都是以后的事情。” 小姑娘她拉上斗篷,红扑扑的脸颊,红彤彤的斗篷,她看着俏丽如篮中梅花:“小公子,千刀万剐过喉,也请继续谈笑风生哦。” “阴艳,我不是江公操控的傀儡,你要搞清楚这件事。”王轻候目露狠色,“你们的目的不是我,是她,对吧?” “我们的目的,是须弥。”阴艳笑着仰头看着他,“小公子也好,方姑娘也罢,抑或是我,我师父,不过都是问路者,问到了路,留给后人走。” 第二百八十三章 浅显粗鄙的计划 第二百八十三章 浅显粗鄙的计划 如果说越清古所背负的是零,那抉月就是百,而王轻候则是万,千万。 他承载着希望与未来,是一道枷锁,一道让他连死亡都不可以自由选择的枷锁,就如同他自己说的,身边人死尽了都没事,他不能死。 听着好像很自私,实际很残忍。 死亡,本是所有人最大的公平,无分贵贱,世间人人终有一死。 但王轻候连这种公平都没有——至少在他宏愿达成之前,他没有这种公平。 他看似拥有很多,他其实一无所有。 方觉浅大概是他最大的拥有,至少曾经是,如今连这点拥有都被剥夺,要说他没半点恨,怎么可能? 不过好在王轻候是个心智坚定异于常人之辈,这样的折磨与剥削,并未能动摇他信念。 他想做的事,还是要做的,哪怕不开心,也会做下去。 朔方城如今忙于自保,便不能给他任何帮助,否则任何帮助都可以被冠一个插手神殿内事的罪名,平白给人添把柄,现如今的朔方城,可不能再惹上任何麻烦了。 要说神殿为什么只针对朔方城,而放过同样参与了搞事的越城,原因也再简单不过,有个王后在,神殿并不会在同一时间招惹那么多强敌,逐个击破,才是正道。 神殿对王轻候的逼问仍在继续,开始翻出王轻候自小到大所有的事情来检阅,他是否有可能与神墟有染的证据。 其实众人知道这不过是个表象,神殿一旦决定对王轻候动手,不管有没有证据,王轻候都难逃此难,危机迫在眉睫。 方觉浅不知他要何时才能想开些,开始正视这件事的严重性,而不再是一味的躲避自己。 她那日在风雪里站得太久受了些风寒,又使不惯下人,更想走出神殿散散心,便去街上的药铺给自己拿点祛寒的药。 大夫在柜子后面包着药,她在一边坐着喝茶,慈目善心的大夫看她年纪不大,眉宇间却尽是愁色,笑着劝慰:“小姑娘,身疾好治,心疾难医,要无事挂心头,病才好得快呀。” 方觉浅放下茶盏,笑着谢过,接了包好的药材拿过来,点头欲退出去,两柄寒光闪耀的飞刀夺面而来! 那慈眉善目的医者突然变得凶狠恶毒,挥刀相向:“虚伪之徒,受死!” 方觉浅扔了手里的药材丢过去,却觉得四肢酸软无力,回头一看桌上那杯茶,厉声道:“阴险小人!” 只可惜茶中药性甚强,她再好的武功也施展不出来,勉勉强强抽出双刀却难以招架四面八方而来的黑衣刺客。 刺客并不留情,招招致命,直往方觉浅各处要害袭来,药铺的门也早已关紧,里面的打斗传不出外面半点。 她被步步紧逼,退至门口却难以逃生。 “死吧!”刺客挥刀而来。 几乎是毫无意外的,半点也不惊喜的,早就演练好了一般的,王轻候从天而降,挡在方觉浅跟前,长刀刺穿王轻候身体,穿腹而过。 他闷哼一声,将方觉浅压在身下。 在他们的安排里,王轻候应是要夺去刺客的长刀的,没有安排过这一出,王轻候最是贪生怕死又怕疼怕痒之人,哪里肯受这种罪? 方觉浅于是也有些惊慌,抓紧他胸前衣襟:“你干什么!” 王轻候不说话,接过方觉浅手里的刀,转身杀向刺客人群。 就算方觉浅中了毒有些神智混沌,也能看得出王轻候并未用全力,顶多三成功夫,故意暴露了大把空门与要害,由着刺客对他刀剑加身。 “王轻候你干什么!”为了逼真,他们并没有跟这些刺客提前说好,这些刺客只以为这是个真的刺杀任务,下起死手来毫不犹豫,王轻候这样对敌早晚会被耗得两败俱伤。 但王轻候始终不说话,他不痛快的时候就是不爱说话,就像上次他被越歌抓去宫里吊着打,方觉浅把他救出来的时候一样,一路上什么话都没有。 也正如方觉浅所料的那样,王轻候被伤得体无完肤,血肉翻飞,跟一群刺客拼得头破血流,可他就是不肯用全力,就是故意要受伤。 方觉浅不知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等到他的身体无法承受更多伤口的时候,才将眼前最后两人击飞,抱起方觉浅跌跌撞撞地冲出去。 方觉浅感觉得到他呼吸的急促,还有剧烈的心跳,他脸上斜抹着几道血迹,身上淡青色的长衫尽被鲜血染红,她很想扶住走路已经摇摇晃晃的王轻候,可是她自己也提不起半丝力气。 街上行人来来往往,指指点点,却没有人敢上来相助,不知这两个全身是血的人是何来头。 王轻候终是流血过多,力有不支,倒在了地上,倒下去的时候,还死死拽着方觉浅的手,拽得方觉浅指骨发疼,就像是死也不愿意放开她,不愿意让她走一般。 好在毕竟这里是凤台城,神卫众多,认出方觉浅的人更是不少,终是有人把他们把带回了神殿,更将药铺里仍残喘一口气的刺客也一并抓回。 神殿里一阵忙活。 有的给方觉浅解毒,有的给王轻候治伤,也有的人冷眼旁观,想观穿这场大戏的破绽在何处。 “小神使,这是怎么回事?”于若愚问道。 “我出门遇上了神墟刺客,被下了毒施展不出武功来,王轻候救了我。”方觉浅望着仍躺在床上的王轻候,慢声应道。 “还真是叫人动容呢,王公子为了救觉浅神使,这是要把命都搭进去的架势啊。”说话的人是任秋水,虽然他不再是神使,但这种事,他还是有资格来看一看的。 “任前辈有话直说,不必阴阳怪气。” “我就是奇怪,神殿刚想对王轻候问责,这立刻就上演了一出王轻候勇救神使,觉浅神使,您不觉得,这事儿太巧了吗,巧得像出苦肉计,欲盖弥彰呀。” “那就请任前辈审讯过神墟刺客之后,再来说话。” “我现在哪有资格审讯神墟刺客,觉浅神使这不是在开玩笑么?”任秋水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我怎么听着任秋水你这话,是怨着觉浅神使没有死在刺客手下,颇为遗憾啊?照你这意思,今日觉浅神使除非是真的死在了刺客手里,才不叫苦肉计?”说话的人是月西楼,她如今可不惧任秋水,谁还不曾经都是个神使咋滴! 任秋水冷笑一声,笑王轻候与方觉浅手段太嫩,这样浅显粗鄙的计划,也好意思拿出来丢人现眼。 是啊,以王轻候与方觉浅的脑子,怎么会想一个这样浅显粗鄙的计划? 第二百八十四章 离奇死亡的刺客 第二百八十四章 离奇死亡的刺客 王轻候在神殿治伤,府上的人都进不去,不知情况,只得求助于越清古与抉月,拜托看一看如今的小公子伤势如何,又带了不少府上的好药进去。 越清古与抉月赶到神殿的时候,王轻候仍在昏迷,而方觉浅却并不能守在他身边,她还有别的事要应付。 神殿与神墟的恩怨由来已久,这个神秘的刺客组织对神殿的恨意深入骨髓,里面的人好好个个都是为反神殿而生,而将自己的生死置之度外。 被抓的神墟刺客已被打得半死,于若愚正率人审讯,听得他声音严厉地喝问:“贼子,为何伤我神殿神使!” 刺客冷冷一笑:“呸,虚伪之徒!早该死尽了!” “神殿宽仁待人,你等却不知悔改,屡次犯事,其心当诛!”于若愚痛斥道。 “神殿众人虚伪狡诈,借天神之名愚弄百姓,敛财害命,你们才是其心当诛!”刺客满眼恨色,看向方觉浅:“我只恨未能杀了这神使,为天下除害!” “看来这位刺客对觉浅神使恨意极深,不知觉浅神使可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之事,让你如此不忿?”虚谷不着痕迹地插话进来,拢在袍子里的身躯微微后倾,端详着方觉浅与这刺客。 “就凭她害死了我神墟长老王蓬絮这一项罪,她就当死!”刺客说。 “看来你们神墟也是耳目聪敏,连这种机密之事都探得。老朽便好奇,莫不是你们在神殿中还有内奸?且这内奸与觉浅神使还关系不浅,故而你们得知此事?”虚谷在把话头往王轻候身上引。 刺客倒是个机灵人,只道:“神殿中神卫神侍无数,你这老不死的东西,有本事找出来!” “这般说来,倒是神殿给了你们可趁之机。但老朽听闻神墟刺客不管是否得手,都是一击即退,绝不恋战,为何偏偏对王家的小公子逼杀不休?莫非你们对王家小公子也有恨意?还是说,另有隐情?”虚谷这是不打算放过王轻候了。 刺客说:“想王长老何等正直之人,竟会有王轻候这等弟弟,不思为兄报仇不说,反而与杀兄仇人眉来眼去,此等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畜生,有何杀不得?” 类似这样绕圈子的对话一直说了很久,已至暮年的虚谷有着令人惊奇的好耐心,不管刺客如何说,他都能把王轻候带进去,且不露半点痕迹,只要刺客说错一点点,他便有机会,能抓住王轻候的把柄,论定这只是王轻候的一场苦肉计。 方觉浅在旁边静静听着始终不出声,她知道,照这种审问节奏下去,眼前的刺客是早晚会说错点什么的,哪怕他对这场布置毫不知情,只以为是一场正常的神墟刺杀任务,但口误是很致命的东西。 而虚谷等的就是这样的致命处。 就在这时,刺客不知为何突然口吐白沫,瘫倒在地,抽搐了几下之后,便再无生气。 这突如其来的变化让人措手不及,就连虚谷都皱了下眉。 “是何情况?”于若愚赶紧问。 旁边的神卫探了探刺客鼻息:“回神使大人,刺客死了。” “我当然知道他死了,我问的是他是怎么死的!”于若愚气得差点跳起来,这不说了句废话嘛! “中毒。”那神卫吓得赶紧回话。 “他刚刚就在这里,怎么中的毒!” 虚谷若有所思的看了一眼方觉浅,方觉浅眉目不动。 于是还没来及问清刺客到底还有多少秘密,又要来查刺客死亡的秘密,这人就死在众神使的眼皮底下,这叫什么,这叫赤裸裸的挑衅,叫当面打脸,叫搞不死你恶心死你! 以神殿的傲慢又如何忍得如此羞辱,自是一番彻查,尸体都还是热的,刚刚接触过这刺客的人就那么几个,凶手又能跑到哪里去? 神卫们去拿人的时候,虚谷见方觉浅依旧神色不动,便说道:“觉浅神使好像对这一切洞若观火,并不惊讶?” 方觉浅淡淡瞥了他一眼,道:“我现在只想赶紧结束这里乌七八糟的事情,去看看王轻候的伤势如何,他是为救我受的伤,还被你们有意无意的诬陷为苦肉计,我心有不安,无暇理会这些事。再者说了,有虚谷神使在此,还怕查不出真相来?” “原来如此,老朽还以为,这一切都是觉浅神使意料之中呢。” “我又不是神明,如何能料中一切变故,虚谷神使这话是在暗指我安排了此事?” “难说啊,觉浅神使年纪虽小,但手段可不凡。” “虚谷神使空穴来风无端指责,我倒是想问,是否你心里有鬼,迫不及待要找个人垫背呢。? 两人暗中交锋许多回,坐在方觉浅一侧的殷安静静观看,如今神殿的风向太不明朗,就连她也不肯轻易站队,更不敢轻易做结论,虚谷固然是不可信,但是方觉浅与王轻候就真的那么干净么? 她眼看着方觉浅与虚谷的交手,突然有一种神殿早已脱离了她原本的认知的感觉,这里似乎比她想象中的还要复杂。 神殿外面自是各方势力纠缠在一起,但是神殿内部也并非只有简单的两股力量。 这是乱七八糟的人和事搅和在一起,搅得没个明朗的界限,每一股力量与另一股力量之间,都有灰色地带。 就在他们这些大人物言语化刀的时候,有一个神侍正疯狂逃窜,他在神殿里已经待了很多年了,对这里的路很是熟悉,也对这里搜查的方式非常了解,哪怕他跑得气喘吁吁,满头大汗,也能准确地找到离开的方向。 踏过白雪的步子凌乱而急促,留下一串串青灰色的脚印,挂倒在冰棱上的衣角被撕破,他狼狈的窜难敌神殿的审判。 在离出口不足十步远的地方,这个小神侍被抓。 然后他如同认命地躺在雪地里,望着天上自由飞翔的鸟儿,想着或许他也要自由了,任由着神卫们将他捆绑起来,带去见众神使。 第二百八十五章 止风 第二百八十五章 止风 在方觉浅他们在议事厅里审讯刺客,抓捕杀手,唇枪舌战的时候,王轻候醒转过来,身边只有一个神殿的下人在候着。 下人端了茶水给他:“王公子好些了么?” “好多了,这些年委屈你了。” “不委屈,公子还记得我,便很知足了。” “我来问你,当日神殿中对我兄长王蓬絮所做之事,可真如任秋水所说?” “回小公子话,任秋水所说不假,当日情况的确如此,但是因为事情机密,我等下人并不知道此事与第八神使有关,未能提前收到风声告知公子,是小的失职。” “不怪你,他是怎么死的?” “小公子你不会想知道的。” “说吧。” “炮烙之刑。” 王轻候猛地闭上眼,心口痛得连紧抿的唇角都忍不住颤抖。 “小公子,你身上重伤未愈,不宜如此激动。” “参与的人有哪些?” “此事事关重大,神殿高层,悉数在场的。”下人叹声气,说,“虽然我未能亲自在那处,但我听闻,当日二公子被施刑之时,一直在痛斥神殿恶行,绝未求饶,据说,有人很久未从神使大人们脸上看到那种,恐惧,震惊,难以置信的神色了,他们害怕二公子,也恨毒了二公了,这才把他锁在神息殿里,让他不得超生,死后也不安宁,什么想故意引神墟之人前去相救,都没这个重要。” “他们当然怕,我二哥一身正气,何惧妖邪?反倒他们,心藏恶鬼,自有天收!” “那件事情过后,神殿便下了封口令,谁也不得再提起,二公子临死之前唱出的颂诗,也不知怎么传出了神殿,在神祭日那天被人重新颂唱,更是令神殿惊慌。”下人给王轻候端来熬好的药,递到他手里,低声说:“我原以为,自这件事后,小公子你不会再来找我。” “为何这么认为?” “太危险了,有二公子的事在前,如果再让神殿知道小公子你在这里安插过人手,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他们本也没想放过我。”王轻候喝了药,看向眼前清秀的少年郎,说了一句话:“为我做件事吧。” “小公子请说。” “为我去死。” “是。”少年郎半点未犹豫。 “怕不怕?” “有何好怕?本来这条命,也就是公子你的呀。倒是小公子你,还请万望保重,我们这些人,死便死了,小公子你可要活下去。” 王轻候不再说话,递回药碗给他,侧卧回床上,望着锦被上的团团烈焰繁花,久不能回神。 没多久,这位下人便被神卫们抓到了议事厅。 这位下人叫止风。 如果您不记得了,没关系,你只要知道他以前是任秋水身边的神侍便可。 止风出身于昭月居,一直以来是个安守本份,不妄想其他的小神侍,深得任秋水喜欢,他既不像曾经的扶南溯水一样想得到更多,也不贪一点银钱藏下王轻候送的玉把件儿。 他觉得端茶倒水也没什么不好,平平安安地过好自己的日子,至于其他事,并不是他需要操心的。 按着世人标准,这是个完美的下人。 而所有完美的下人都还有一个最重要的标准,那就是忠心。 止风是个清秀的少年郎,被押到议事厅的时候依然没有失魂落魄,除了发丝有点凌乱之外,几乎可以用从容来形容他。 他笑看着上面的诸神使,叹气道:“是我杀的。“ 对于被捕之人是止风,这件事是虚谷没有想到的,在他的预想中,被抓的人应该是神墟的卧底,为避免刺客说出不该说的话,提前动手了结了他。 那么,现在是不是在想,止风就是那个卧底? 如果止风是卧底,任秋水这下就算是真的玩完了。 止风非常配合虚谷的想法,卷起衣袖,他小臂内侧有一个刺青,两把向下的利剑交叉,在一个三角形的图案里,这是神墟标志,就像孔雀图腾之于神殿一般,神殿自然熟悉。 不用等神殿的人对止风审讯,止风已经自己把事情全都抖了出来,说他是神墟细作,说他一直跟在任秋水身边打听情报,说很多年之所以有一个神使被刺杀成功,就是他从任秋水这里听了消息传给的神墟,说他杀掉今日这刺客是担心他暴露神墟。 他说这一切的时候没有半分怨恨色,平淡得像只是在陈述着再简单不过的事情,甚至还带有淡淡笑意。 方觉浅非常熟悉这种淡淡笑意,这是王轻候身上的特质。 眼前的少年郎,并不是神墟的人,是王轻候的人。 他所说的一切都是假的,是王轻候教他说的。 她也明白了王轻候为何一定要让他自己重伤到那等地步的原因,他要进入神殿,并不被人起疑,才能联系上止风。 止风轻轻淡淡的笑,眼中尽是疲惫倦怠:“你们还想知道什么?问吧,也别上刑,我怕疼,能说的我都会告诉你们。” “任秋水可知你的身份?”方觉浅知道,王轻候安排止风出来,不会只是为了背上神墟这口黑锅,她便要接着这把场戏做下去。 止风歪头笑看着方觉浅,心想这不愧是小公子喜欢的人,果真机敏,又道:“秋水神使这么多年来对我不薄,我虽是神墟中人,但仍对他感激。神殿中作恶之人甚多,你却非要盯着他,让他落得如今地步,觉浅神使,人心都是肉做,我知恩图报,想杀了你为他报仇,不算过份吧?” “不过份,主仆一心,令人动容。”方觉浅说道,只是内心突然生出了无限的倦累,眼前的人是无辜的,但他必须为了这个局,做出牺牲,而以后这样必须牺牲的无辜之辈还会有多少呢? 不知道。 “但神殿向来容不下任何与神墟之辈有关系的人,就算任秋水曾经是神使也不行。”方觉浅继续道,又看向虚谷:“虚谷神使以为呢?” 虚谷绝未料到过今日走向会在这里出现一个拐角点。 第八百八十六章 你赢不了我 第八百八十六章 你赢不了我 止风的泰然自若让神殿里的人反而不好下手,他们并不知道这个人手里还握多少任秋水的牌。 虚谷往年虽与任秋水多有不合,但却相信任秋水绝不会跟神墟拉扯上关系,那是每一个真正的神使都不可能会做的事。 但眼下这一切,已经无法将任秋水洗干净了。 他费尽心机死也要拉上王轻候作陪葬,没成想最后还是被王轻候反将了一军,把他自己折进去。 而所谓王轻候救方觉浅只是一场苦肉计的说法也就不再成立,这场刺杀,只是任秋水身边的神侍为主报仇,由他一手策划。 手法如此浅显粗鄙,也是刻意为之,故意让神殿里的人觉得这是王轻候故意演的戏。 那么,如果再有人说王轻候与神墟有染,便要看一看任秋水的下场,也看一看王轻候身上的伤,如果王轻候真的神墟中人,他怎会不知神墟安排的这一切,怎么会受那么重的伤?他若真有心要救方觉浅,大可以提前告诉她,避免此事发生,他也就不必背负“苦肉计”这一重冤枉。 虽然王轻候没有拿出铁一般的实据证明自己的清白,但至少将落在神殿手里的把柄捡了回去,就算神殿再有心要对王轻候下手,也要另找切入点。 如果他们找得到的话。 心知任秋水不可救,虚谷也放弃了挣扎,安然闭上了双眼,由着任秋水去死吧。 止风死于口中含的毒药,他跟王轻候一样怕疼,更了解神殿里折磨人的本事有多恐怖,不想受刑,也不想死得太惨烈。 那毒药咽下去不会有太多痛苦,会像是做一场梦一般,一梦睡醒,就是来生。 后来于若愚收拾残局,任秋水被处于绞刑,他临死之前仍不知为何会这样,不知止风为什么会突然站出来,不知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发生的。 他带着太多的不解死得不甘,但都毫无意义了。 有意思的是于若愚在去处理这些事的时候,叫上了方觉浅,眼看着任秋水被神卫们绞死在房梁上,于若愚有意无意的说:“小神使此事化解得妙。” “与我无关,他自作孽罢了。”方觉浅说。 “小神使,王轻候不是善类,你要当心。”于若愚突然说了一句。 “我知道,我向来知道。”是的,方觉浅向来知道王轻候是个人渣,垃圾,败类,他无所不用其极,手段又阴毒又残忍,从来不是什么正人君子作派。 方觉浅满身疲惫地回到房中,王轻候仍在浅睡,她坐在床榻下的地面上,靠着床沿,说道:“止风死了。” “死得并不痛苦,你应该提前告诉我你的打算,这样我也好有个准备。” “王轻候我觉得很累。” 王轻候的声音淡淡传来—— “六年前我与止风相识于朔方城的一家酒馆,他是个卖酒的店小二,因打翻了客人一盘菜被人踩着脸吐唾沫,但一声不吭,也不求饶也不认错。我见着有趣就把他救了下来,问他为何不说话,他说那盘菜是客人故意打翻了想赖账的,不是他的错他为何要认?” “后来他告诉我,他生下来的时候,母亲就死了,父亲是个酒鬼赌徒,从小就打他,六岁的时候就出门讨生活,赚来的钱全都被酒鬼父亲抢去买酒赌钱,十岁那年他逃了出来,逃到了朔方城,日子并没有好转多少,依旧受尽白眼与欺凌。” “但很奇怪,哪怕老天对他这么不公平,他说话间也依旧从不见怨毒之色,只是说,大概都是命吧,我说,我能给你不一样的生活,但唯一的条件是,你的命是我的,你接受吗?” “他说,这样烂的一条命,公子你不嫌弃能收下,便是我的福气。” “今日,我把他的命丢了。” 王轻候起身,走到桌前倒了一杯水递给方觉浅,声音依旧不紧不慢:“我来凤台城这么久,一直不曾找过他,唯一一次见面还是他奉任秋水之命来府上见我,我赏了他一个玉把件儿。因为我知道,一旦我找他,就是要他命的时刻。” “你是在难过吗?”方觉浅捧着水杯望着他。 “难过?不,我不是。”王轻候笑着摇头,“我只是觉得可笑罢了。” 他弯腰抱起方觉浅放在床上坐好,手指拔了拔她的头发,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对方觉浅做这样亲昵的动作了。 “可笑之处在于,我能眼都不眨地叫一个人为我去死,却对你无法做到彻底利用,这如何对得起那些信任我,为我牺牲的人?所以,阿浅,我们联手吧。” “你想做什么?”方觉浅突觉眼前的王轻候陌生无比,他在酝酿着什么? 王轻候在方觉浅耳边轻声说了些什么。 方觉浅手里的水杯跌落成碎片。 王轻候视若无睹,继续轻捻着她发丝,目光顺着指尖轻轻动,声音也不起波澜:“我时常觉得凤台城很有意思,游戏规则可以随时改变,毫无章法与秩序,这种混乱,是我的最爱。” “王轻候我不会这么做的!” “你会的。”他笑了笑,手指绕过来,勾起她的下巴,让她抬头看着自己:“因为你喜欢我,你也欠了我。” “我欠你的我来还,跟其他人没关系!” “你还得起吗?”王轻候笑得散漫,自在,“我说过,你赢不了我。” 王轻候穿好衣服,轻轻负手在后,离开神殿。 方觉浅坐在无人的宫殿里如坠冰窖,遍天遍地的寒气直往她心底钻,凉得她连手指都僵硬。 “方姑娘。”突然殷安走进来,坐在她旁边。 “怎么了?”方觉浅打起精神来,看着她。 “有一事,我还未与你说。” “什么事?” “前两日我王兄问我,可是想嫁给王公子。” 果然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糟糕的消息总是成打成打地砸下来。 而方觉浅此时此刻此境,已没有资格去要求王轻候了。 “你怎么说?”方觉浅问。 “我说不想,但我要告诉你的,这是一个风向,我是长公主不假,但我有很多事也不能由自己身,我只能尽我最大的能力去阻止这一切,可我不能保证我一定能成功。”殷安苦笑道,“我何尝不知王公子心里只有你,但很多事,由不得我们的心意。” 第二百八十七章 神典 第二百八十七章 神典 爱与恨都是很浓烈很浓烈的情感,浓烈到可以毁灭一个人,也可以成就一个人,这些自古人起就无法用诗句准确描述的情感,伴随着岁月流淌永久不朽地传承于人世间。 如果一定要找一样情感与这两种比一比残忍,那大概就是内疚。 那是自我的无法救赎,爱或恨或许都可以旁人他事可化解,但内疚这种情绪,只能自我消化,就算得到被负之人的谅解,也未必能过得去心里的那道坎。 如果一生都过不去,那便会痛苦自责一世,永远活在暗无天日的赎罪中。 方觉浅就是,她心知自己有欠于王轻候,甚至有欠于王家,不管当初有多少不得已的原因,眼下来看,以此刻的她来看,任何一种原因都不是害死王蓬絮的正当理由。 所以,不论王轻候对她做什么,要求她做什么,她都无法反抗。 真离谱,有良心的人活得这样痛苦。 抉月来找方觉浅,看她神色憔悴,魂不守舍,跟她说:“两人相爱的确是应该忠贞不悔,但若对方一味伤害你,辜负你,你就应该离开他,放弃他,而不再是一个人死守着悬崖,等着悬崖边上的枯木开花,方姑娘,离开他吧,这并非背叛,也不是善变,而是一个人能做出的最聪明的选择,离开一个不再珍惜你的人,是一段新生的开始。” 他以前从不劝方觉浅离开王轻候的。 他觉得,如果她真的喜欢小公子,那便帮着她,扶着她,如果她在王轻候那里受了伤受了委屈,自己便安慰她,劝解她,只要她喜欢,又有什么不可以呢? 可是如今的抉月再也无法坐视不理地静守下去,他能清楚地看到,凉薄无情的王轻候总有一日会将眼前人毁掉,就像最初,王轻候从来没打算过珍惜她一般。 他做不到让这一切走向越来越糟糕的境地,他由头至尾,都想保护方觉浅。 以抉月公子的身份来说,要在凤台城里保下一个人,并不是什么太难的事,哪怕这个人开罪了神殿开罪了殷朝,他想保依旧保得下,但如果这个人不愿意,他便是天上的神仙也毫无办法。 方觉浅说:“不用了,抉月,回不了头事,不用白费力气了,给出去的东西,没那么容易收回来。收得回来的,都是不珍贵的。” 半月后神典大礼开始。 方觉浅换上了神使长袍,此番典礼并非在祭神台上举办,而是在神殿内,受邀宾客仔细筛选,严格搜身,请入神殿来,其中包括朝中重臣,诸地质子,以及凤台城中有地位有名望之人,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共计三百余。 这或许是他们此生唯一一次走进神殿的机会,他们纷纷惊叹于神殿的庄严与精美,这里的灵性,神性,以及若有若无的飘渺之感,都令人心驰神往。 那日下着大雪,更添仙阁琼宇的出尘之感,整座神殿都如一块圆润贵气的稀世珍玉,静立那处,仍由人群喧闹,他的沉默更显威仪。 神女们白衣白袍,长发轻挽,分立左右,方觉浅步行在前,华贵的头饰,精致的妆容,琉璃蓝色的长袍在白雪地里拖曳而过,上面若隐若现的孔雀图腾神秘高雅,指间的神使戒环依旧冰冷着闪着寒光。 众人惊叹,神使容貌,瓷肌玉肤,眉眼之间宛如天人,不容侵犯,又以眼角一滴朱色泪痣最为特别,透着诡异的诱惑。 越清古与王轻候也在受邀宾客之列,抉月依旧不爱来神殿,受邀但未来,越清古站在王轻候身边,目送着方觉浅一步步踏上白玉阶,笑道:“她这番模样,要说她是神枢,我都信。” 王轻候不理他,轻轻捻着手指。 “恭喜你呀,此次神子必然是你,你终于可以滚出凤台城了,我也清静了。”越清古打趣道。 王轻候转头看了他一眼,依旧不说话。 “看什么?现在不管是神殿还是殷朝,都这么认定了,以方姑娘与你的关系,帮你拿下个神子之位有多难?你也可以赶紧滚回你的凤台城完成你的丰功伟业,照顾方姑娘这种事,做兄弟的我就帮你来搞定好了。” 越清古笑嘻嘻,近来王轻候与方觉浅的关系不好这事儿,他可是清清楚楚的,莫名的,他有些小小的愉快,最好哪天方姑娘一觉睡醒,回过味来,王轻候这种狗东西没什么好为之伤神的。 不管越清古所说之话并不假,不论是神殿还是殷朝,都已默认了王轻候是神子的事实。 以神殿来说,虚谷不管手有多长,底蕴有多厚,都不可能左右得了神典上方觉浅要说的话,而且他也不能对神典多加要求,这本是神殿最最重要的大礼之日,今日的方觉浅代表的是神枢,他有何胆量与神枢提要求? 而以殷朝来说,神殿别的事他们或许都可以横插一手,要求这要求那,但神典的重要性不同别事,那是完全由神殿主理,任何与神殿无关之人都不可以多嘴半句的,否则就是挑衅神殿的最高尊严。 今日这主理之人既是方觉浅,那王轻候是神子也就没跑了。 这也是任秋水与虚谷为何处心积虑要在先前对王轻候下手的原因之一,必须要赶在他成为神子这件事尘埃落定之前,将其狙杀,不然以后,就更难下手了。 雪越下越大,今日这雪下得像是要疯了一般。 方觉浅站在高台之上,白玉鼎,象牙牌,神女白衣翻飞于雪中,神使蓝袍垂地分立左右,还有两大红衣祭司站于两侧,方觉浅独站最中间,触鼎执牙牌,礼敬神明,哪怕她心中,并无半分信仰。 咏叹调幽幽,似是穿过了百年时光来到此间,直抵人心房,低叹高咏,如同仙乐,婉转而起,神圣庄严。 絮絮飞雪里,众人皆不语,纷纷低首闭目,冥想天神。 方觉浅缓缓睁开眼,看着下方众人的虔诚模样,目露哀凉。 第二百八十八章 神子,越清古 第二百八十八章 神子,越清古 象牙牌洁白如玉,在她指间灵巧翻飞,或拢或合,她纤长十指翻转腾挪,绕出复杂又充满美感的手势,而那牙牌始终辗转于她手指之间。 最后她两手一松,象牙牌坠向白玉制成的长桌,打出一个卦象。 所有人,装模作样地摒息静声,就似他们真不知这一切早已写好结局一般。 方觉浅看了一眼那卦象,方才她占卜之时少做了两个动作,这一卦其实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但她也要装模作样地看一眼,配合着这场表演。 然后她抬起头望着王轻候的方向,隔着人群与飞雪,也隔着万水和千山,她看到的王轻候含着凉薄的笑意,微微勾起的唇角是公子风流,也是烈毒砒霜,有人贪那一丝半点的风流,不小心饮落夺命砒霜,还甘之如怡,不知何其愚蠢。 在一片寂静的等待中,方觉浅缓慢开口:“神子,越城,越清古。” 装模作样摒息静声的人群炸开了锅。 纷纷惊讶着神使是不是说错了话,是不是看错了卦象,是不是神智不清了,怎么会是越清古?不是说好了是王轻候吗? 越清古也隔着人群和飞雪,隔着万水和千山,静静遥望着高台上的方觉浅。 她眼底全是悲伤和绝望,与其这样,越清古倒宁可看她眼神枯寂或嗜血,而非这样被折磨得难以自拔。 撕裂般的拉扯在越清古心底拉出了一道道鲜血淋漓的伤口,颜色大抵如他身上的衣服般红得扎眼。 他好像看不见周围的人,也听不见别人的声音,这一方天地好像只剩下他与方觉浅的遥遥相望。 他不怪她,他只是心疼她。 昨日夜里,她来与自己说这事的时候,他就已经原谅了她。 她问自己,要做些什么,要付出什么,才能得到自己的原谅,她哪里知道,她什么也不用做,就能得到。 “对不起。”方觉浅轻轻动动唇,念出三个字。 越清古眉眼一弯,笑得明朗又潇洒:“没关系。” 一个冷笑的女声压住这满场的喧哗:“神使大人眼没瞎吧?” “神殿重地,何人喧哗!”于若愚沉声一喝。 说话的人是越歌,也只有越歌才会在神子是越清古这件事情上,有这么激烈的反应,她冷笑地望着方觉浅,死死扣住椅子扶手,免得自己一个克制不住直接冲上去撕烂方觉浅那张脸。 只听得她恨声道:“神使大人,这卦你若是算错了,代价可不是你能想象的。” “天命之人,何处有错?”方觉浅满心的倦累,微微抬起的眸子苍老得让人不忍直看,“王后,凡在神典上作乱之人,皆要受罚,望你自制。” 越歌再癫狂,也知道这地方不是她能撒泼的,眼下凤台城中说得上话的人个个都盯着她,更不要提殷九思那个挖空了心思找她失误的老东西也在,她更不能犯浑。 只是她心里的恨意几乎涛天灭地,有一万种要把方觉浅撕成碎片扔去喂狼的念头陡然而起。 于是她忍得一口鲜血溢出唇角,蜿蜒在她洁白如雪的肌肤上。 神子将洗清一身罪孽,回到最初的起端,重新开始人生。 也就意味着,越清古将回去越城,离开她。 叫她如何不恨? 叫她如何不想撕碎方觉浅? 典礼结束后,还有一场盛宴,神殿将宴请来客,把盏谈欢。 大家再次假装着对神子的人选感到高兴和振奋,感到满意和欣喜,反正凤台城中谁人不会演戏,个个都演得出神入化,游刃有余。 觥斛交错,杯光斜影之间,一片祥和。 方觉浅懒得再去,蜷在房间的角落里,躲在黑暗中。 宴席上王轻候把玩着酒盏对越清古道:“你一点也不惊讶?” “我干嘛惊讶,你以为她是你,会给我突然袭击?她早就跟我说了。”越清古倚着一棵承满了落雪的树,笑望着王轻候,“你对她真的太残忍了,她不会死在外人手里,却会死在你手上。” “那你今日还故意恭喜我?”王轻候问道。 “让你得意一下嘛,让你觉得所有事都在你掌握之中,让你以为她真的那么听你的话,也让你能暂时地放过她,让她不必被你折磨得那么惨,日子能好过些。”越清古笑说。 “你不反抗?我记得你是不愿意离开凤台城的。” “我的确不愿意,但我知道,我根本什么也改变不了。王轻候,你根本不知道一旦我离开凤台城,这里会变成什么样子。” “我知道。” “哦,那就是你渴望凤台城的混乱,故意如此。你要逼疯越歌,也要逼疯凤台城,逼疯殷朝,你心思真恶毒得让人发指。” “你很绝望吧,你一直想克制住王后的疯狂的。” “对,我很绝望,但你会在乎吗?你不会,你只在乎你自己的利益,只在乎你想做的事,你根本不在乎什么是朋友,也不在乎什么是珍贵。没有你不可以利用的人,也没有你不可以杀的人,王轻候,你此生到最后,一定很悲惨,你将一无所有。到你死的那一天,连个为你送终的人都会没有的。” 越清古抬起酒杯,敬他:“敬你永世孤独。” “愿我永世孤独。”王轻候抬杯,一口饮尽,他不肯承认他内心深处的那些哀凉和轻颤,也不愿面对自灵魂深处里对此生结局的畏惧。 他天性凉薄无情不假,但也是个人,是人,哪里会愿意此生奉孤独为主? 他曾以为,方觉浅会是那个解救他的人,他曾这样以为。 越清古走开后,殷九思走过来,他看着王轻候有一会儿没说话,最后只道:“我有些看不懂王公子你的用意。” “前辈心知肚明,何必故作糊涂。” “你想做什么呢?”殷九思隐约有种危机感,眼前的年轻人似乎在准备一局大棋,殷九思竟不知自己是不是身在棋盘上。 “作死。”王轻候洒然一笑,扔了酒杯丢回桌上:“我今日有些倦了,前辈若不介意,我日后再与你细说如何?” “王轻候,身为过来人我可以倚老卖老地说一句,以你此刻的能力,还不足以驾驭如此庞大的棋局,当心弄巧成拙。”殷九思正色道。 “无非一死尔。” 第二百八十九章 可为什么,她连哭都不会 第二百八十九章 可为什么,她连哭都不会 王轻候并没有回去,他沿着神殿内的小径一直走到了方觉浅的宫殿里,他自己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走到这里,就好像双腿有点不听话,他不知不觉就走到了此处。 刚走进去,他便听到里面传出越清古的声音,于是转到柱子后面,听听他要与方觉浅说什么。 “我说你能不能不要吊着一张脸啊,我都没怎么着,你反而一副比我委屈多了的神色,你这是干嘛呀?”越清古弯腰着低头看方觉浅的脸,方觉浅把脸扭到了左边,他就跟到左边,扭到右边,他跟到右边,烦不胜烦。 “你别笑了,这事儿有什么可笑的?”方觉浅嘟囔着。 “怎么不好笑?神子诶,咱这样理解,我回去越城之后,又不是不能再离开越城,大不了我再来凤台城就好了嘛,你搞得一副天要塌了的样子。”越清古逗她。 “你少骗人了,就算你以后能回来,也不能像现在这样长住,你肯定很难过。” “能来看你就行了啊,真的没什么的,你就别自责了我的姑奶奶,算我求你了还不行吗?这怎么搞得是我做了什么不好的事,愧对了你似的?”越清古自己都忍不住笑出来。 又拉着她双双坐在地板上,盘着腿,面对面,认认真真地掰着手指头,说:“其实我自己心里清楚,就算我在凤台城拖得住王后一时,我拖不了一世,人的野心和欲望是会无限膨胀的,只要开了头,就没有收手的时候,总有一天,就算是我,也没办法再阻止她。就像她要修摘星楼,我也是反对的,但她听过吗?没有。以后这样的事会更多,我也只能眼睁睁看着,所以,与其这样看着,不如不要看了吧,不如我也试着,看能不能放下。这样说来,我倒是要谢谢你,给了我一个可以下定决心的机会。” “你说的是真的吗?”方觉浅不知越清古这番话说来,是不是为了宽她的心,而非肺腑之言。 越清古捡着她一丝裙角边儿在手里捻着玩,笑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又不是王轻候。” “但你肯定也还是难过的,我知道你不舍得放王后一个人在凤台城里,无依无靠的。” “难过是有的,但是,我也不能永远做她的依靠。方姑娘,你想事情很周全,方方面面点点滴滴,为每一个人考虑,这种性格用在筹谋事情上,很好,不会有任何纰漏,但是在感情上,便会使你自己受尽委屈,你总为别人想,谁来为你想呢?” 越清古拍拍她脑袋瓜,明媚的少年笑得像个马大哈,“所以啊,拿过去的事情惩罚现在的自己,真的很不明智,既然王轻候不把你当回事,你何必要视他若珍宝?你还是个小丫头,你此生的人生还有几十年,难道要一直这样过下去吗?” “我知道了。”方觉浅点点头,道:“你等下要进宫去见王后吧,她肯定气死了。” “哥哥不来见我,我也要来见他呀。”越歌的声音便适时传来,三分甜糯七分恨意,“我说在宴席上怎么也找不到你,原来你真的跑来此处了。” “王后。”越清古对她点点头,万言千语,不知从何说起。 王后走过来,蹲下身子看着方觉浅:“我受了这么大委屈,我哥不来陪我,却来看你这始作俑者,方姑娘,你不妨跟我说说,神殿里是不是有什么媚术秘法,你才能把我哥迷成这样呀,你教我好不好?” 对越清古的自责,方觉浅是不会转移到对越歌身上的,所以她给越清古的好脸色,不会给越歌。 她只是冷了眼神:“王后说话还请自重。” “自重?说到这个词,你才是最需要的那个吧?前有王轻候,后有抉月,现在有我哥,你可知你这种行为,用哪个词形容最合适?”越歌靠过方觉浅,一字一句:“荡妇!” “越歌!”越清古站起来一把拉开越歌,紧皱了眉头,“你说话注意分寸!” “她做都做得,我还说不得啦?呵,神殿神使,听着多高洁神圣啊,骨子里却是个风骚浪货,大概正是这样的反差,才让他们都对你神魂颠倒的吧?方觉浅,你放心,我会一个一个把你身边的人夺走,你会付出代价的。” “你试试?”方觉浅抬起头,望着她,眉目如刀。 “你当我不敢?” “你试试。” “你!” “好了越歌,我们先回去,我跟你慢慢说。”越清古拦住越歌,轻声哄劝着。 但今日再多的好言相劝对越歌也无用了。 她拽着越清古胸前的衣衫,大声质问着:“哥你凭什么这么帮她!我才是你的妹妹,你凭什么帮着外人?你凭什么离开我?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你不知道我想你让留在凤台城吗,你不知道没了你我根本活不下去吗?你怎么能这么对我?” 她一边质问一边流眼泪,滴滴都晶莹,都绝望,恸哭的嘶哑声音听着让人心碎。 她几时受过这样的委屈,忍过这样的屈辱? 为什么最亲密的人却不肯帮她? 越清古将她抱在怀里,轻轻拍着她后背:“别哭了,乖,别哭了,哥先陪你回宫,这里是神殿,别落了把柄给外人,好不好?” 他回头对方觉浅示过意,便搂着越歌离了这里,方觉浅看着他们二人离去,看了看越歌滴在地面上的泪水。 那是什么样的味道,哭是什么样的感觉,是不是会让心里好受很多,是不是可以挽回很多?是不是只要哭一场,就能改变很多? 可为什么,她连哭都不会? “出来吧,他们都走了。”方觉浅说。 “难过吗?” “这不是你关心的问题,说吧,想做什么?”方觉浅撑着地面站起来,看着站在不远处的王轻候。 王轻候其实什么也不想做,他只是无意识地走到这里,无意识地想来看看她,无意识地想知道她此刻是否也很想哭一场,却不知道眼泪这种东西要怎么流出来。 但她这样问,自己不说点什么,好像有点对不起她对自己的理解了。 “来问问我的心肝儿,可是准备好了迎接狂风暴雨,会有更多的人死去,你是不是要为每一个死去的人感到心痛。” “王轻候,你真是卑鄙得让我不齿,总有一日,你会让我对你感到失望的。” “然后呢?” “然后我会把这些失望一点点攒起来。” “等攒够了你就离开,是吗?” “是,等攒够了,我就解脱了。” “你此生休想摆脱我。” 不是的,王轻候想说的话不是这句,他想说的是,那就要恭喜你,我在此静候佳音,跟着我这样的人,不会有好下场的,你要快点醒悟,快点离开我。 第二百九十章 千里之外的人头大礼 第二百九十章 千里之外的人头大礼 天地飞雪絮,茫茫江山掩于洁白下,荡涤着人间污浊,各自挣扎沉沦于苦海中的人们双眼含着不同的希冀或死寂,薄薄晨曦泛出的金阳镶于发丝或眉睫,照不亮他们心里的黑暗与欲望。 方觉浅一身华服立在城墙上,漫天大雪似要将她淹没,她遥望着渐行渐远北上的马车,虔诚地祈愿越清古此生顺遂如意,平安喜乐。 “他已经走远了,回吧。”抉月掸去她身上的积雪,温声劝道,他的声音总似迟迟不来的三月春风,温暖人心。 “你看,越歌还跟着。”方觉浅指着跟在马车后面的马匹,骑马的人哪怕衣着华贵,仍难抵失落悲痛的狼狈。 隔着这么远,方觉浅都似能看到越歌脸上的泪水,以及一声声的呼喊。 能送多远呢,送不了多远的,就算再多的人不喜欢越歌,也不能否认越歌对越清古的感情,就算越歌权势滔天,把持朝堂,她也离不开凤台城这座巨大的囚笼。 殷王不会放她走的,不论殷王爱她有几深,也不会放她离开,什么爱一个人就是让她幸福快乐,还她自由,这种事情是不存在的。 越歌只是一只金贵傲慢的鸟,再金贵傲慢也要囚于以宠爱为名的牢笼中。 方觉浅也是一只鸟,再无敌无畏也被囚禁在以愧疚为网的自我画地为牢里。 说起来,她们两个倒有着相似的可怜之处。 听说越歌哭了好几天,怎么劝也劝不住,殷王用尽了方法也难以让她开怀,那几天她一定要拉着越清古的衣角才能睡得着,往往刚睡下就惊醒,惊慌失措着地找着越清古的身影。 那么当越清古离开了,她会如何? 谁也不知道,王轻候问方觉浅可准备好了迎接狂风暴雨,其实风暴的中心就是越歌。 她将彻底被逼疯,彻底陷于歇斯底里,她做出任何丧心病狂的事,都并非不可想象。 方觉浅轻轻吸了口气,转头看着抉月,笑说:“抉月,不如你也离我远些吧,越清古已因我被牵连,我不想你也这样。” 抉月眉眼温柔,唇畔含笑:“该来的总会来,你又担心什么呢?与其担心我,不如担心你自己,你瘦了很多。” “你知道吗,王轻候把任秋水的头斩了下来,送去了清陵城。”方觉浅对王轻候的物尽其用已然见怪不怪。 抉月思索了一下,眉头轻拧,说:“送给孟书君?为了那个叫阿钗的小姑娘?” 方觉浅点点头,“是的,当初孟书君走了一招错棋,献了阿钗给任秋水,结果害得阿钗香销玉殒,孟书君痛苦难当,心生恨意,如今任秋水已死,也算是给阿钗报了仇。王轻候想告诉孟书君的,就是这个。” “不止吧,他应是用任秋水为的头颅为礼,要让孟书君为他做些什么。”抉月道,“小公子轻易不让人欠他,他当时曾不求回报地帮过很多质子回到原本的诸候地,但这些人,他以后都是要用上的,孟书君也是。” “不错,在他那里,从来没有不求回报这种事。” 方觉浅回首望天边,天地成一线,青山白雪自绵延,那远在天边的清陵城,会发生什么呢?王轻候又在筹划着什么? 与任秋水的头一同被送到孟书君手里的,还有一封信。 如今的孟书君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在凤台城中无依无靠的质子,他身居清陵候高位,但这高位并没有让他变得更宽容,更仁厚,相反,他的阴鸷,他的狠毒都在变本加厉。 在他处死了他的家人,他的仇人之后,巨大如漩涡的空虚吞噬了他,因为他的身边几乎无一人,曾经唯一真心待他的阿钗也死于非命,他枯守着一座巨大的城池,手握着坐镇一方的权力,却也似一无所有般。 所次当王轻候以任秋水人头为礼给他送去时,像是送上了一口可以暂时慰藉他枯寂心灵的泉水,让他也想一想当初在凤台城,虽然过得拮据不易,寸步难行,但至少还是有所爱之人在身侧的那些日子。 他展来王轻候的信一读,虽然信中所说之事有些荒诞,但是再看一看任秋水的脑袋,觉得承了王轻候这个人情,替他办一办,也并不是不可以。 倒不是说孟书君知恩图报,他的寡恩薄情,残忍恶毒与王轻候相较,只多不少。 只不过王轻候送的这个人头,正好送在了他心坎上,可以击中他软肋,触动他心房,使他也有柔软片刻。 你看,王轻候多会利用人心。 孟书君放下信,提着任秋水的脑袋,推开了一扇秘室的门,秘室里面装点得温馨动人,正中间一口冰棺,里面冰冻着那个被他这只大灰狼害死的小白兔,阿钗。 依旧是清秀可人,娇俏乖巧的模样,只是再也不会笑,不会哭,不会俏声声地唤他公子,公子。 孟书君隔着冰棺,亲吻着阿钗面颊,声音都放得轻软:“阿钗,任秋水死了,你不要再做恶梦了,他再也不能伤害你。” 冰棺里的人无法应答。 “我曾想过,若有朝一日我身披绫罗,手掌爵位,便要给你最好的生活,让你再不跟着我风餐露宿,活得如同乞儿,如今我已身披绫罗,手掌爵位,你却再也醒不过来了。阿钗,是我对不起你。” 这些话,孟书君只会在四下无人的时候说,外人所知的清陵候手段酷厉,不近人情,万分残忍,连见他笑一下都难,好像天下人个个都欠了他八百万一般。 听闻曾有下臣斗胆为他寻来适龄的女子,想送到他枕边,那女子与那下臣皆被斩了双足,吊于城门示众。 自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胆敢轻易揣摩这位阴毒清陵候的心意。 所以,人都是有软肋的吧。 他陪阿钗说了很久的话,离开后使召了下臣,一边手持狼毫绘着画,一边头也不抬地问:“你们可知巫族?” 下臣不敢抬头,只内心一惊,不知为何清陵候突然问起了那个邪教。 “知道些,不知清陵候想了解些什么?” “联系他们,我要见他们管事的。” “清陵候大人,此事……怕是不好啊,巫族素来是神殿死敌,若大人您与其私下见面,怕是会触怒神殿。”下臣心惊胆颤。 孟书君画丹青的手一顿,触怒神殿? 怎么,神殿难不成还指望着他孟书君,真有多忠诚?阿钗死在神殿中,还真以为自己能忍下这等恨意,听他调遣? 于是孟书君眼皮微掀,对那大人冷笑道:“你如何知道,我见巫族,不是为了给神殿打探底细,使神殿更方便收服他们?” “这……”下臣一时语滞,孟书君要这样讲,他们也不能反驳什么。 孟书君继续低头作画:“下去吧,三日后我要结果。” “是,大人。” 屋子里空荡荡,只有那副画活色生香,画上的女子鹅黄襦裙,俏生生地立在花树下,盈盈浅笑。 第二百九十一章 那些不应被责怪的侥幸心理 第二百九十一章 那些不应被责怪的侥幸心理 越清古的离开造成的最大的后果,就是激化了越歌的疯狂,当凤台城再无一人可以压制她的时候,她的癫狂本性暴露无疑,丝毫不再作掩。 她手中的权力几近膨胀极限,她似一个永远吃不饱喝不够的怪兽,吞噬着朝堂,也肆无忌惮地滥用着手中权力,且不说其他,单说她下令让人将曾经越清古住的府邸完整地搬进宫来这一项,就足够令人咂舌。 又征召了数万奴隶兴建行宫,逼得人妻离子散,家破人亡,除了凤台城尚属安逸外,别的地方都是一片哀鸿遍野,惨状环生。 除了用挥霍人力财力来满足她的私欲,也几乎没有什么别的词来形容了。 而在朝堂上与她针尖相对的殷九思与殷安二人,也被逼进了不得不与她全面开战的境地,抢夺资源与人脉,保证朝堂不是她一人一手遮天,同时开始疯狂拉拢各地诸候,必要的时候,甚至有可能请各地诸候誓血请谏,逼宫凤位。 殷九思在一瞬之间似又苍老了十岁,夜以继日的操劳,危在旦夕的江山,四面埋伏的危机,都将这个老人摧残得越发的风烛残年。 倒不是没有怪罪过王轻候过于心急,将越歌逼得走向自我毁灭的道路,只是此刻怪罪也无用处,王轻候事儿都做了,怪罪又有何用处?眼下要紧的是这场与王后的战争,要赶紧结束才是真的,不然殷朝的江山可真就岌岌可危了。 民间已有不满之语,声讨殷王毫无节制,宠妖为后,祸害生灵,祸害百姓,祸害这大好的如绣河山。 再发酵下去,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 可是越歌不管做再多事对其他人不利,她最想报复的人永远只会是方觉浅和王轻候,聪明如越歌,她当然晓得,越清古的离开是王轻候与方觉浅故意为之,她丝毫不介意顺着王轻候的想法疯狂下去,只要王轻候承受得起这疯狂的代价。 比如,娶殷安如何? 越歌向来跟殷王所要甚多,几乎只要是她想要的,殷王千方百计地都会为她寻来,正是应了那句,只要她要,只要他有。 但从来没有哪一样东西,是越歌这样强烈地要求过殷王为她满足的,那就是将殷安指婚给王轻候。 她甚至不惜下跪求殷王,跪在冰冷的石阶上久久不起身,一副殷王不应,她便跪死此处的绝决姿态。 殷王无法,问过殷安意见。 殷安说:“王兄,你如今宠她,已是宠到连我的幸福也要牺牲了吗?” “小妮子你胡说些什么,这不是来问你意见嘛,你要是真不同意,王兄我再想办法。”殷王头疼,这两个女人都是他的心尖宠,手心手背的都是肉,他真不知道能割哪一边。 “我不同意,我当然不同意!”殷安站起来,面色冷峻严肃地看着她王兄:“王轻候不是普通人,越歌用这种方法逼迫他就范低头根本不可能!不怕告诉你,王兄,你真把王轻候逼急了,他娶了我又如何!你以为他做不出这样的事来吗?他做得出的,他连心爱的人都能利用,你以为他下了狠心利用他自己?一场婚事而已,他亏了什么?除了内心煎熬痛苦之外,他受利良多!而他,从来都是个利益至上的人。” 殷王支起额头笑看着气极败坏的殷安,笑着拉了拉她的手:“我说小妮子,你倒是对他很了解,平日里没少琢磨他吧?” “我……”殷安说不出话来,是的,这点小心思几乎是写在脸上,她王兄是糊涂,又不是真傻,哪里能看不出来? “你有这么喜欢他吗?”殷王拉着殷安坐在自己身侧,扶着她小脑袋靠在自己胸膛上,抚着她长发:“你明知他有心上人,还一往情深,不是很委屈?” “王兄,此时是说这些的时候吗?”殷安脸上臊得慌,红着脸蛋把头低得更深些。 “王后只是想报复方觉浅和王轻候,我当然知道她这做法荒谬,但你也看到了,再不让她撒气,她估计能把这王宫翻过个儿来,此事我再想办法,你别烦恼了,乖啊,相信王兄。” 殷安在他怀里点点头。 如何平衡殷安与越歌之间的关系,如何化解她们之间的矛盾,怕是任何一个有智慧的男人来了都很难做到完美,而殷王又向来不是一个很有智慧的人。 他所能做的,不过是在他智慧范畴内,尽量保护这两人都不受伤害,也尽力让这两人不互相伤害,而至于朝堂上的争锋,实不是他能控制得了的,有他的叔父殷九思在,他根本不可能指望他的妹妹和他的女人能和睦相处。 殷王轻抚着殷安长发,目光望向远方,非常诡异地,竟能从他眼中看到深邃不可测的神色,在这位浑浑噩噩的君王身上看到这样的眼神,是一件让人不知是惊喜,还是惊恐的事情。 凭良心说,殷安没有一丝半点的失落,是不可能的。 她的理智告诉她,不可以嫁给王轻候,不说别的,单说对他们三个人,都是很不公平的,而这种不公平只会激化更多的矛盾,那不是她想看到的结果。 可是她的情感深处,有过那么一丝丝的,一点点的,动摇。 如果,真的能嫁给他呢? 是不是……自己其实也是愿意的? 这样的小小私心并不能称之为过,是所有单恋者都会有的侥幸心理。 所爱之人如高山之巅的白云,光是远远看着他,便是会满足,惊叹,崇拜,从未想过哪日可以触摸到那白云,更不要提拥那白云入怀。 一旦有了这样的机会,谁会不心动呢? 眼看着所爱之人与另一人的相爱或相杀,只能做个旁观者的自己,说毫无心酸,毫无委屈,怎么可能? 只是这样的想法转瞬即逝,殷安太清楚自己的身份,自己肩负的责任,她不是普通女儿家,她没有怀揣美梦与侥幸的资本。 只不过,殷安也绝未想到,她的王兄为了不使她受委屈,便会去那样委屈别人,欺负别人。 第二百九十二章 亲爱的方姑娘,你怎么选 第二百九十二章 亲爱的方姑娘,你怎么选 殷王倒也没做什么别的事,就是经常召方觉浅进宫而已。 按说如今的方觉浅已是神使,若单单是殷王相召,她大可以拒绝了不去,但若是这帝王身份再加上个大祭司名头,就由不得方觉浅一口回绝了。 真要论殷王与方觉浅的见面,次数倒也不算少了,除了之前几次正式与非正式的场合,在神殿二人的碰面就不少,只是一直没有怎么说过话,顶破天了就是互道声好不失礼貌。 而像这样的单独相处,则是罕见。 从来喧嚣热闹,纸醉金迷的王宫难得有这样清静的时候,殷王既未设酒池肉林,也未召歌舞姬妾,只是在御花房旁边的暖阁里,摆了一壶酒,放了两碟小菜,暖阁里的花开得热烈绚烂,已是隆冬时节,也只在王宫这等遍布地龙的地方,才能催开不合时宜的烈焰繁花。 殷王也没穿得多贵气,颇为俊美的男子只着了一身简单的墨绿色袍子,袖口宽大,似能拢一席风雪入袖,再酝成美酒。 他斜坐在窗上,手里提着酒壶,望着不远处的一角凉亭,笑道:“小时候孤很喜欢跟小安在那里钓鱼,小安老钓不上来,气得直哭,孤便叫太监潜入水里,把鱼给她挂在钩上,给她高兴得呀。” 方觉浅走过去看,那凉亭萧索,一看便是很久未有人去过了。 “现在的王上不爱与长公主殿下钓鱼了吗?” “现在小安不喜欢和孤钓鱼了而已,她不说但孤知道,她对孤很失望。”殷王屈起腿,手肘搁在膝盖上,笑看着方觉浅,一位万万人之上的帝王,做出这样的动作时,非常潇洒自在,他若不生于王族,不是君主,他该是如越清古那边,是个趁风逍遥的快活人。 “孤做过很多事让小安不开心,不痛快,其中最大的一件,便是宠爱越歌。孤不能让越歌伤害小安,于她不公平的事情已太多,孤能做的,不过是尽全力让她开心些。”殷王依旧笑望着方觉浅。 他想看一看,到底是何方神人,能把曾经在凤台城最出名的公子都迷得神魂颠倒,越清古尚好理解,他本就是多情种,像抉月那样清心寡欲,视王权富贵如粪土的人,是怎么就对她倾了心,着了魔的。 倒真未有多特别。 说她是个美人却也不假,五官精致大气,眼角之中藏有一丝媚意,于她眼下的泪痣处这丝媚意陡然放大,要用眼波婉转自销魂来形容,也毫不为过。 但是殷王什么都见得不多,就是美人见得多,千娇百媚,环肥燕瘦,莺歌燕舞,就没他没见过的绝色。 更不要提,越歌本已是天下绝色之最。 他自是好色成性不假,但没有好色到昏了头,见到是个美人就要想的地步。 直到一阵寒风扑面来,吹开了方觉浅两颊处垂落的长发,她目光坚定如两簇火苗,看似风吹便可熄,却始终明亮不肯灭。 政事糊涂爱人糊涂的殷王在揣摩女人这方面,比之王轻候也不遑多让,他隐约能知道,眼前人她是个心智坚定,坚定到几乎倔强,倔强到哪怕伤筋断骨也不肯低头的逞强性子。 大概是她在王轻候那处受伤颇多,多到与她相熟之人不忍再看她步步入苦海不回头,所以想拉住她,带她上岸,却一个不小心地,把自己折了进去吧。 “王上在看什么?”察觉到殷王在自己脸上停留的目光过久,方觉浅回头问他。 “在看,像你这样的人,要赏点什么,才能让你动心。”殷王倒也直接。 “王上找我进宫来,不是为了说这些无用之语吧?” “怎么是无用之语呢?王后逼孤下旨,将小安指婚王轻候,这件事,方姑娘怎么看?” “你不会舍得长公主殿下受这样的委屈的,你也不会让她沦为王后阴谋的祭品。” “的确,方姑娘聪慧,但是这样一来,王后就要不开心了。” “所以你找了我来。” “最喜欢和方姑娘这样的聪明人说话了,省心啊。” “我若不愿意呢?” “那就只好委屈王轻候受点罪了,不如就让他做个驸马爷得了,反正小安也有心拉拢朔方城,两方结成姻亲,于她所思之事也有利,王轻候虽然不喜欢小安,但小安喜欢王轻候啊,满足她一个心愿,是孤这个做王兄的份内之事。” “若王轻候不愿意呢?” “他当然愿意,朔方城可算是把神殿彻底得罪了,以后日子不会好过到哪里去,此时的朔方城需要更强有力的支援,孤觉着,殷朝是他不错的选择,他这位在凤台城毫无地位的质子,入赘王宫后,日子也会好过很多,至少不必时刻担心着神殿的报复。这般想想,实在是想不透,他有什么不愿意的。” 殷王靠近方觉浅,身上有淡淡龙涎香混着清酒味,味道并不难闻,甚至可以说极是吸引人,他笑看着方觉浅:“所以其实,不愿意王轻候这样委屈自己的人,是方姑娘你吧?” “喜欢一个人可是很惨的,方姑娘你是这样的聪明,怎么会做出如此糊涂的选择,爱上王轻候呢?” 于是殷王将那个姑嫂关系的世纪难题,成功地转化为了方觉浅的选择题,将他不好下手的棘手困难,也都通通抛给了方觉浅。 他来问一问亲爱的方姑娘,在你嫁给我为妃,或王轻候娶殷安为驸马,这两个选择之间,你选哪一个呢? 不论你选哪一个,都算是越歌对你们的报复,她恨的是你们两个人,不管你们谁痛苦,对她来说都是快活事,更何况,你们一个人痛苦,就是两个人同时痛苦,所以,你们之中是谁做出选择,效果都是一样的。 没有中间地带,没有灰色边缘,没有转圜之机。 爱情偶尔也是个好东西,能把成日花天酒天,胡作非为的殷王,都逼出这等智慧来。 为了越歌,他并不在乎,牺牲任何人。 而他非常清楚,方觉浅一定会答应他。 谁叫方觉浅喜欢王轻候呢? 喜欢一个人,是不舍得那个人受苦受难,是恨不得替他背负所有绝望重担的。 尤其,是方觉浅这种倔强到逞强的人。 第二百九十三章 你想娶殷安吗 第二百九十三章 你想娶殷安吗 在方觉浅踏入神殿成为神使的那一刻开始,她就有预感很多事的走向开始不能由她控制和想象,也预感世间所有的荒诞离奇,光怪陆离都将在她身上上演。 她并非一无所知,她向来知道她投身入怀的不仅仅是个漩涡,而是一场惊天的风暴。 她也不相信仅凭她自己便能定风波,她想去看一看的不过,这一场惊天风暴的正中心,站着哪些人。 是哪些人在暗中筹谋着这一切,又是哪些人处心积虑地要将她抬出水面。 而这过程中,她会遍体鳞伤,她向来有准备。 所以当殷王抛出他给的选择时,方觉浅反倒是有一种命运早已写就,她不过是徒劳挣扎的熟知感。 她从宫里出来时,已是深夜。 宫外的人纷纷担心,殷王留客留得太久,宫门都要下钥,她今日难道要出不来了吗? 殷王留着她做什么? 宫外的天空月朗星疏,一弯下弦月羞涩地挂在结满冰棱的树梢,冰棱泛起粼粼冷光。 “方姑娘!”抉月赶紧迎上来,看她无恙,才勉强安心,声音也稳了些:“怎么这么久,殷王没对你怎么样吧?” 方觉浅轻笑:“他又不能对我霸王硬上弓的占有,难道他不怕被我打落几颗牙呀?” “别开玩笑了,出什么事了吗?”抉月总觉得不安,殷王跟方觉浅谈话之时,无一个下人在场,他便是想打探消息,也毫无门路。 “没什么要紧的事,抉月,辛苦你安排我跟王轻候见一面吧。” 什么时候起,他们两个要相见,都要请他人做安排? 什么时候,他们已经疏离陌生至此? 抉月心中一惊,知道怕是事有不妙,便立刻道:“好,就在城中新买的那处宅子吧,你既然不想去王轻候府上,也不能去昭月居,那里是最好的。” “嗯,辛苦你了。” 不大的宅子四四方方,抉月依旧给她扎了个秋千在院中槐树下,方觉浅在秋千上晃着荡着等了很久,才见到王轻候姗姗来迟。 她大概是真的不畏寒,这样冷的天也穿得单薄,没有抱暖炉与没有着披风,一袭单薄衣裳看上去,她真的瘦了不少,背后的蝴蝶骨都隐约可见。 王轻候走过去,轻轻推了下秋千,问她:“有要紧事?” “王轻候,你愿意娶殷安吗?”方觉浅裙角飘荡,一如她的声音没有着落。 王轻候握着秋千绳索的手顿住,又不着痕迹放松,声音也平稳自如:“为何这么问?” “想知道你的想法罢了。” “你觉得呢?” “不知道。”方觉浅微微抬首,望着无垠星空:“其实有办法让你不娶她,但我并不清楚,以你的性格,是不是非常乐意娶她。一位长公主,而且是深得殷王宠爱的长公主,能给你带来的助力有多大,远不是眼下能想象的。而且我坚信,以你的能力,一旦你们成婚,在婚后让长公主对死心塌地,言听计从也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到时候,就算是让长公主帮着做再多不利于殷朝的事,她也会无怨无悔。” 方觉浅说着笑了下:“王轻候,我相信你可以做到这一切,并且,只需花费少量心思。” “为什么这么相信我?” “你能让我爱上你,你就能让任何人都爱上你。”方觉浅偏首,侧颜如神铸,“我是一个没有心的人,都能为你动情,何况长公主本就已经对你情根深种?” “你是在夸我,还是在怜悯你自己?”王轻候专注地看着她一角眉梢,她的眉飞扬跋扈不讲理,眼角也往上吊,一点也没有温婉如玉的柔和气质。 方觉浅眼角微挑:“我是在陈述事实,不带任何情感与偏颇。似你这样的人渣,对于感情这种东西,向来是能利用就利用的,从无珍惜之说。所以,如果你也要用同样的方式利用长公主,我并不会助纣为虐,也不从旁作梗,我恭喜你,同时愿长公主此生无悔意。” 殷王给出的选择题看上去似乎的确无解,他已然吃定了方觉浅会为王轻候选择牺牲她自己。 但殷王还不彻底了解方觉浅,也不彻底了解王轻候。 他并不知道,这是两个同样凉薄到几近残忍的人。 如果王轻候只是个普通的风流公子哥,方觉浅为他牺牲倒也不如何。 但方觉浅太清楚,王轻候他不是普通人,也许,他并不需要方觉浅的这种牺牲,也许,他非常愿意接受与殷安的婚事,也许,那才是他愿意做出的选择。 于是方觉浅不会越过王轻候,替他做决定,也不会一味的自我牺牲奉献,妄想让王轻候感到心痛与愧疚。 普通人的相爱方式在他们这里是行不通的,自我牺牲式的付出于他们两个而已,有时候并不是伟大,而是成为让人厌烦的绊脚石。 王轻候也知道方觉浅的想法。 他有时候也会想,为何世间最通晓他心思的人,偏偏与他走到这样的境地? 他握着秋千绳的手久久未动,眼神一直看着方觉浅的那一角眉梢,她变了很多,变得有了更多的感情,知晓了人世更多的行走方式,但有一样东西始终没变,那便是她天生冷血,哪怕事情发生到她自己身上,她依旧能保持理智与清醒。 大概她也是痛的,只是她或许自己都不知道,那些痛意味着什么,又该如何排解,她将一如既往地自我消化,独自承受。 王轻候胡思乱想了这许多,伸手拢起她的发,在掌心间细细地摩挲:“你希望我娶她吗?” “我的希望,毫无指望,所以我为何要对你抱希望?” “你便对我,这么失望?” “反正你也不介意的不是吗?你吃定了我,捆着我,不管我有多想逃我最后都会主动回到你手心里,所以,何必要在这里假惺惺地问这样的问题?你对外人已够虚伪,面对我的时候,就请直接真诚一点吧,反正你有多丑陋,我又不是不知道。” “依你之言,你似乎已料定了我会娶长公主?” “依我之思,你等这个机会很久了。” 第二百九十四章 好吧,那我嫁给殷王 第二百九十四章 好吧,那我嫁给殷王 我们的阿浅,近来被折磨得太多,她似乎忘记了一件事。 很久前,久到恍如前世那么久,王轻候曾轻轻抚过她后背,说,他这一生不能由己的事情有太多,唯独喜欢人这一点,他是可以自己做选择的。所以哪怕他阅尽千红,也从未动心。 对于她的遗忘,对于她对王轻候真心的误解,对于她自以为是的认定王轻候会付出一生幸福换一场利益的交换。 王轻候自然而然地,回赠了怒意。 他俯下身来,下巴轻轻靠在方觉浅肩上,脸颊贴着她脸颊,温热的鼻息急促,似是压抑着满腔要喷薄而出的怒火,一手勾住她的腰,另一手绕过她颈脖扣着她下颌,低声说:“你会不会,太自以为是了?” 隔着厚厚的中衣,方觉浅都能感受到王轻候心跳的剧烈,像是他一颗心要跳出来般。 “还是你做了神使,便以为真的能算透人心?真的能断绝情欲?真的以为,我等凡夫俗子,沉沦欲海,不求上岸?” “我的小心肝儿,你是不是忘了,我王轻候一生被人摆布,也最恨被人摆布?你以为,我真的会娶殷安?” “我若娶了她,还怎么栓住你?还怎么让你为我死心塌地,无怨无悔?在殷安与你之间,就算以利益论,也是你带给我的利益更多吧?难道你就这么看不起你自己?” 他轻咬着方觉浅颈间的肌肤,咬出浅浅的牙印,忽然又加重力气,咬出道道血痕,从她脖子处蜿蜒向下,声音也变得狠戾绝情:“你听好了,我说过你此生休想摆脱我,就绝不会放过你!你想着看着我娶了殷安之后彻底死心,好从此解脱是吗?作梦!” 惯来不肯好好就话的王轻候,说话时太压抑,太用力,太沉痛,声音都发颤,那听着好似是吞心噬骨的恨,那其实是断肠刻骨的无奈。 他一边害怕着方觉浅某日突然醒悟,从此远走,一边又盼望着她赶紧醒悟,赶紧远走。 如果她真的要走,自己其实又哪里拦得住她? 她为何偏不明白,什么爱恨情仇,什么过往旧事,都不重要,她应活好的是当下,她不是自己,尚还没有背负那么多无可逃脱的责任,她尚还能向往追逐自由。 她怎么就是不肯走? 留在这里,任由自己百般伤害,倔得死也不肯低头。 死也不肯低头的方觉浅,目光微垂,感受着那些温热的鲜血滑过肌肤,滑落至后背,浇灌着那里的妖冶图腾。 她叹了声气,说:“既然如此,我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你什么也不明白。 “过两天我会再进次宫,我会嫁给殷王,让他给越歌一个交代,越歌也就不会再死盯着你不放,我去转移她的注意力,你想做什么事,都要赶紧,趁着她还没有回神来的时候做完。” 方觉浅站起来,拉好衣襟,平静自然地望着王轻候。 “你要嫁给殷王?”王轻候眉头骤然一拧。 “嗯,这是条件罢了,你娶殷安,和我嫁殷王之中我得有个选择,如今我知道了你不想娶殷安,那么我选择嫁给殷王。”方觉浅突然笑起来,开着玩笑,“我或许也可以试试看能不能跟越歌争宠,如果我成为殷王最宠爱的女人,那很多事,就迎刃而解了。” 王轻候看着这样方觉浅,突觉失语。 方觉浅转身离去,王轻候猛地闭上眼低下头,久久不能抬起。 那些氤氲了他眼睛的东西他不肯承认是泪水和心酸,也不肯承认是绝望和悲凉。 每一个人都说无情又残忍,每一个人都指责他对方觉浅的过份苛刻和利用,没有谁为他想过,他历经的折磨和煎熬。 更没有谁想过,他能怎么办。 血海深仇就摆在那儿,赤裸裸明晃晃地摆在那儿,像是一片尖刀林立的花园,明知花园深处有花香,可要怎么赤足踏过尖刀,鲜血淋漓时还说此行甚好,花香醉人? 但他仍要赤足踏过尖刀,走向花园深处。 第一步,他就迈进了王宫。 并非是去见殷王,他仿似作死般地去见了越歌。 越歌正指挥着下人搬运越清古府上的事物,所有的东西都要原封不动地照着以前的样子放好,杯子在何处,杯盖盖几分,都要和以往一模一样。 见到王轻候时,她挑眉笑了下:“王公子今日怎么得空来见我?听说殷王很快要封方觉浅为妃,恭喜呀。” “殷王与她谈了个条件,我也来与你谈个条件。” “不听,这世上没有任何事能让方觉浅痛苦一辈子更让我开心,顺便还能折磨你。你的条件,肯定不会比这个更让人动心。”越歌坐回椅子,拍了拍手上沾着落灰,端了杯茶,对跟着身边的卢辞道:“等会儿你找几个懂事的后妃过来,我们这位王公子被王上抢了心上人,怕是难过着呢,我还他几个王上的女人,他也就不亏了。” 敢说出这种胆大包天之话的人,也就只有越歌了。 卢辞冷汗涔涔,他当然晓得这是王后在气王轻候,但是以小公子如今的心态,王后这么作,指不得真把他心态给作炸了,那后果就没法儿收场了。 好在王轻候毕竟是王轻候,天大的恨意羞辱都能咽下去,神色不改地看着越歌:“王后还没有听过我的条件,又如何知道,这份大礼不是你想要的呢?” “我想让我哥回来,王轻候你能做到?”越歌托着香腮笑望着王轻候,“王轻候,你在串通方觉浅送走我哥的时候,就应该想到今日后果,这只是开始哦,我有的是时间和精力,慢慢跟你们耗,耗不死你们算我输。” “你要真想找条活路,让我放过你心尖尖儿上的方觉浅,也容易啊,你若不敢娶殷安,那来做我的男宠,天天给我舔脚,学狗叫,乖乖儿地做个畜生,我也可以放过她。” “都不同意,还想请我发善心,你当我是神殿里头供着的神明像呀?” 王轻候轻轻吸气,由着这个疯子说完疯话,等她安静了才缓声道—— “若以殷朝江山相送呢?” 第二百九十五章 多事之际 第二百九十五章 多事之际 一个越歌,就已经把殷朝折腾得鸡飞狗脚,不得安宁了。 如果越歌再加上王轻候,这个组合,足以断尽殷朝一切生机。 那可是正经八经地神挡杀神,佛挡杀佛,肆虐人间,无敌天下了。 除了卢辞,谁也不知那天殷安与王轻候之间到底谈了些什么,他们相谈甚久,久到日薄西山,夕阳如血。 人们只知道,那场长谈过后,越歌突然就请殷王不要再娶其他女人,说她讨厌宫里女人过多,叽叽喳喳吵吵闹闹的,殷王虽然奇怪,但也依着她来,同时越歌也不再提殷安与王轻候的婚事,让殷王小小庆幸,庆幸越歌忘了这一茬,他也不必在越歌和殷安之间左右为难了。 那日卢辞奉王后之命,送王轻候出宫,这是卢辞第一次有如此机会,光明正大地与王轻候并肩而行。 一路两人聊了许久,踩着王宫内整齐干净的青石砖,道路两边堆着矮矮的雪堆,常绿的灌木丛挣扎出鲜艳的颜色。 卢辞叹气:“小公子此举,怕是太冒险了,王后脾气古怪,我怕她会出尔反尔。” 王轻候没说话,只是望着前方长长长,长到似乎没有尽头的宫中道路,想着这一路路地走过去,路边会倒下多少尸体。 “小公子,恕属下问句不该问的话,您可是为了……方姑娘?”关于王轻候近来与方觉浅的不和,卢辞也是知道些的,但他没想过到底会有多严重。 王轻候看了卢辞一眼,如今的卢辞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一身迂腐,连杀个人都下不了手的正直书生,他开始圆滑,开始聪明,开始有了官场中人那股特有的奸诈气,他真是越来越像一个权倾朝野的佞臣。 但好在,外表千变成化,他忠于王轻候的心从未动摇。 也是怪哉,像王轻候这样的人,是怎么收服这种人的人心,让那么多人愿意为他卖命,不惜生死的? “我不会让她嫁给殷王的,此计的确毫无破绽,殷王这一手,将我们所有人都险些逼入绝境,但我王轻候,从来不服输。事情的源头既然是王后,那就从她这里解决,至于以后她是不是会出尔反尔……你倒不如担心,我会不会提前变脸。” “小公子之思,属下的确不必多虑,属下只是不明白,小公子你为了方姑娘,赌上整个未来,这样的风险真的值得么?况且,依小公子的性格,怕是方姑娘尚还不知此事吧?”卢辞也是愁,以前的小公子睿智多思,算无遗漏,如今的小公子,却是愈发的剑走偏锋,不计后果了。 王轻候目光动了动,何必要告诉她? 就这样吧,随她去吧。 方觉浅真的都做好了嫁进王宫的准备,她真要想办法化解,倒也不是不能化解,只是她有点不想挣扎了,也隐隐有着借这件事,就此了断了与王轻候之间那些千丝万缕复杂难算关系的想法。 但王宫方面,突然就偃旗息鼓了,殷王也再未找她提过此事,就好像这一切只是场幻觉。 而她也没有机会去找王轻候问一问事情到底怎么回事,为何有了这样的转变,因为,神殿开始遭遇真正棘手,真正麻烦,真正需要整个神殿全心贯注以应对的局面。 清陵城西北角一处地方,不受殷朝管,不受神殿管,更不受清陵城管,真正的三不管地带,那里有一支神秘的力量,名叫巫族。 神殿管他们作称“邪教”。 这邪教起源甚久,几乎能与神殿存世的时间并肩,远非神墟那种小儿科的把戏。 他们有着与神殿一样缜密的结构,有着完整的教义,还有着数不清的信徒,多年来神殿一直想清剿这一族,但始终未果。 啊对了,这一族的武力值还奇高,不止在占卜巫术上的造诣跟神殿并驾齐驱,就连正面硬刚,也说不定能跟神殿打个平手,也是难得,世间居然还有让神殿无可奈何的地方。 大概也是说,世上并没有什么人或物,是真正天下无敌的吧,总有被克制之处。 所谓一山不容二虎,一大陆也不容两大教,那个时代,远远没有什么和平共处,包容相通,相互尊重的优良品质。 原本这一族倒也安份,除了悄没声息地传教侵蚀清陵城,毫无痕迹地扩大领域之外,倒也从来没跟神殿起过太多正面冲突。 直到前些日子,巫族夜袭神殿在清陵城的分殿,推倒神像,烧死神卫,涂黑孔雀,画上了巫族的三眼花蛇图腾。 而且,不止一处。 几乎是在一夜之间,所有清陵城的神殿分殿皆受到了不同程度的摧毁,一时之间,人心惶惶。 急报纷纷传来神殿,因事态严重,几乎毫无耽搁,清陵城各处分殿除了紧密团结,严防死守外,也只能等着神殿派人支援,解决此患。 不管神殿里头的各位神使还在进行着怎样的勾心斗角,利益倾轧,在巫族爆发了这样野蛮的入侵后,都必须暂时放下,全力解决眼前当务之急。 而方觉浅身为八神使中的圣使,自然首当其冲,不能远离议事厅。 她静静地听着虚谷与于若愚分析着巫族的种种劣行,声讨着他们对天神的亵渎,然后神游太虚,想着,这怕又是王轻候的杰作。 用巫族之事牵住神殿的视线,减轻朔方城的压力,也为他自己争取了空间。 只不过,他想做什么呢? 商讨的核心围绕着一点,派谁前去清陵城解决此事。 方觉浅头一个举手,她想暂时离开凤台城,想做点别的事转移注意力,而且她也知道这件事因王轻候而起,若换个人去怕是会被人察觉出异样。 但于若愚却说:“小神使有此想法是好的,为神殿尽心尽力也是我等愿意看到的,但你刚归来神殿不久,对神殿了解都不多,更莫提巫族这样的老对手了,由你前去怕是不妥。” 于若愚这话倒没错,的确是从神殿角度出发考虑,这件事不是儿戏,需要一个特别有经验的人前去才能安心。 那细细算下来,也就只有于若愚,虚谷,鲁拙成这三位神使了。 虚谷年纪一大把,怕是还没有赶到清陵城,就先累死半途中,鲁拙成迂腐不开窍,叫他去传教或许合适,叫他去镇压巫族,那简直是儿戏。 说来说去,只有一个于若愚。 第二百九十六章 老东西,老家伙 第二百九十六章 老东西,老家伙 于若愚启程去往清陵城之前,先去见过了他的老朋友,顺便带上方觉浅。 方觉浅笑道:“若愚神使要前去与九思前辈道别,怕是有很多话要说,我在场,不合适吧?” “终有一日你要扛起神殿的大旗,与朝中的关系也要靠你维持,殷九思这个老头儿对神殿敌意甚重,如今只与我交好,我若有一日不在了呢?我年纪也大了,是时候为神殿日后着想,殷老头儿既然喜欢你,你在场听我们说说话,又有何不适?” 于若愚拍拍方觉浅的肩,老人特有的宽厚手掌满是温暖,也满是力气,像是将重担放在她肩上:“小丫头,我活得久,虽然你总说并不是活得久就能真的看尽人世,但是总比你看得多些,我见多了痴男怨女,但到最后,大抵都是痴消怨解无恨亦无爱,你尚年轻,该往前看。” 方觉浅身边有很多人,但多是年轻人,再怎么城府深沉,通达人世,也比不得像于若愚这样的智者说的话来得让人解惑。 他在神殿中于方觉浅的意义有些不一样,他与鲁拙成二人,是真正能扭转方觉浅对神殿认知的存在,是他们让方觉浅相信,神殿虽作恶多端,但并非没有善良正义一面。 若要说殷九思与殷安是殷朝的脊梁,那么于若愚与鲁拙成,就是神殿善念,执守光明。 哪怕这凤台城黑暗得再彻底,再令人绝望,也总有一些人,活在阳光之下,坦坦荡荡,无所畏惧,一身浩然正气,荡涤着不公与阴霾。 也正是有他们,才叫人能看到,光明与正道的方向。 殷九思的草庐积了厚厚的雪,远远看着像是个洁白的蘑菇,朴实得可爱,老人家见有客来,笑着备了粗茶,又架了棋盘,粗砺的棋子不是什么墨白玉子,只是些普通的石子罢了。 “来杀一局?”殷九思招呼着于若愚坐下。 “你又下不赢我。” “哟哟,瞧你这得意得,上次败给你是我故意让了你几手,免得你输了跟我赖帐。小丫头,这次你来主持公道,看我不把他杀个片甲不留!” 两人绊上了嘴,但融洽得根本不像是神殿与殷朝的人在说话,本该是死敌,却也格外尊重对方。 方觉浅托着下巴坐在木凳上,一边看着他们在棋盘上厮杀,一边听着两人若有若无的对话。 “神殿是准备让你去清陵城吧?”殷九思道。 “你都知道了?” “又不是什么小事,巫族闹出这么大动静,朝庭若不知情,这朝庭岂不成了摆设?” “朝中是什么态度?” “支持啊,还能有什么态度?我虽看你们神殿不顺眼,但有一个神殿就够让人头疼了,再来一个巫族,我可应付不过来。”殷九思落子道,“不过你一把年纪了,可要当心,别累死在那处。” “累不累死的,倒无所谓,我只是担心,我离了神殿,你这老东西,怕是对神殿就再无半分顾忌,让我后院失火。” “你放心,在这件事上,我绝不拖你后腿。你要兵朝庭给你派兵,你要钱朝庭给你发钱,只要神殿自己本份,朝庭绝不会对其有什么想法。” “这可是你说的,你可别让我前脚走,后脚就给我来个围剿,到那时候,我就进退两难了。” “这小丫头不在这儿嘛,她来作证!” “她?”于若愚笑了笑,拍拍方觉浅的脑袋:“她呀,可是变数。” “的确是个变数。”殷九思也望着方觉浅笑:“小丫头满脑子坏主意,指不定下一次,要怎么坑神殿呢。” 方觉浅坐直了身子,不服气:“你们两位前辈,这叫什么话,我几时坑过神殿了?” 殷九思与于若愚一对望,大笑:“小丫头真当我们老糊涂了呢!” 方觉浅不好意思地咳了两声,“唉呀,那都是……都是过去的事了嘛!” “你也知道那都是过去的事,叫咱们别计较,你怎么就不肯放下过去的事,好好做个称职的神使?”殷九思笑,有关方觉浅害死了王轻候二哥王蓬絮的事,他是知道的,毕竟当时真相揭晓时,殷安也在场。 老人家也担心过,小丫头会不会因为此事,与王轻候走向决裂,那神殿可就多了一大助力,他们也多了一个劲敌。 怪的是小丫头受尽委屈与不公,换个人怕是要眼泪要流几缸,愤怒要写满南山竹,她却是默默扛下一声不吭,连向人倾诉都不曾有过。 也是有颗大心脏,不是大心脏,哪里受得了王轻候那个小变态的折磨? 这样想着,殷九思对她说:“我屋子里有些桂花糖,秋日里我自己做的,你去取来,这老家伙爱吃的,也给你尝尝。” 方觉浅起身进屋,翻找桂花糖,于若愚望着她进去的身影,在棋盘上随意落了粒子:“想说什么呀,还把她支开。” “神殿与朝庭的关系,并非三言两语能说清,我也知道,就算我有多不喜欢神殿,但如今的殷朝也早已离不开神殿,这两者就像是互相侵吞对方的两股力量,早就是血肉相连,拆骨难分,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殷九思正色道。 “难得你能想到这一重,所以你趁早收起你对神殿的敌意,想真正缓和神殿与朝庭的关系,只有和睦共处,各司其职,除此之外再无他法。” “我也不瞒你说,我对神殿之所以不满,不满在神殿的手伸得太长,伸进了朝堂方方面面,把持太多重要职位,且不说其他的,只说这官员选拔,本是择能者居之,为民请命,但神殿却是为己谋利,肆意安插人手占据要职,若要让我放下对神殿的敌意,此事必须解决。” “你只说了你殷朝受到的侵蚀,却丝毫不提朝庭对神殿的野心,老东西,你心里诡诈着呢。” 于若愚笑,“在神殿数百年来的历史上,从来没有哪个王族中人担任神殿要职,防的就是神殿被朝庭控制,失去主动权,不再独立自主,听令于人,沦为朝庭鹰犬,也毁掉神殿存立于世的根基。但你看看现在,殷王与长公主,分居大祭司之位,你敢说,此事他们未曾经过你的允许?未曾问过你的意见?你知道毁不掉神殿,你便想吞掉他,控制他。” 第二百九十七章 智者的对话 第二百九十七章 智者的对话 这是两个真正智者间的对话,他们分别代表了这片大陆上,两处最至高无上的力量。 三言两语,道破的是如今神殿与殷朝之间的共存关系和危机,揭开的是那层打着光明与正义为幌子的遮羞布,呈现的是最赤裸裸的利益互换,和野心勃勃。 在迷雾中摸索着前进的人们,只知道神殿与殷朝的关系错综复杂,难有什么人,能像他们两人清醒,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也只有像他们这样,不以自身利益为出发点的人说出这些话,方能使人信服。 “所以,”方觉浅端着一叠摞好的桂花糖,站在门口看着两个老人,笑声道:“殷朝与神殿之间,热烈相拥,又互相撕咬。” “正是。”于若愚点点头,取了一块桂花糖咬了一口,笑道:“谁也离不了谁,谁也不能奈何谁。” “而这种情况,不出意外,将继续延绵数百年。”殷九思道。 “神殿永存,而你殷朝却未必。”于若愚道。 “王族千秋万代,而你神殿,气数将尽。” “我等都需要一个救世之主,以一己之力挽狂澜,使神殿与殷朝,重归盛世荣耀。”于若愚说着,望向方觉浅。 方觉浅耸耸肩,笑叹:“两位前辈,会不会太看得起我了?” “不是我们看得起你,是神枢看得起你。不论神殿与殷朝如何撕咬,只有一人能使我们双方都信服,不作任何质疑,那就是尊者神枢。” “我连他是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他应该没资格强行赋予我这么重的责任吧?”方觉浅说。 “世上有人亲眼见过天神吗?天神的神像,却遍布大陆,赋予人们希望与信仰。” “他不是神。” “他是这世间,最接近神的存在。” 方觉浅突然就想起了月西楼曾经对她说过的话,与神枢相比,自己大概只是一蝼蚁。 那到底,是多么强大的存在? 于若愚咬着桂花糖,桂花糖酥脆,他咬得嘎嘣响,糖沫子掉在了他衣服上,他也不介意,只对殷九思道:“我带她来,是想跟老东西你说明白,神殿永远不是殷朝的敌人,但也不会是朋友,我们双方的存在,是互相钳制,互相扶持的关系,只有将一切归于这种关系,并且保持平衡,才能解决眼下的混乱。” “你的意思是,神殿与殷朝,各退一步?”殷九思也取了一块桂花糖咬着,两个纷纷年过半百,已是白发老翁的老人家,吃起糖来却跟三岁小孩儿似的。 “不错,再有四个月,就是祭神日。那时我应在清陵城,我希望明年的祭神大典,由完整的神殿中人主理,而非王族祭司,不论是殷王还是长公主,都不可插手。这是我们双方退让的,第一步。” “那你们要退的地方在何处?我怎么只听见了殷朝的退让啊?”殷九思可不是个容易被占去便宜的老头儿,于若愚休想从他这里轻松拿起些什么。 “我将西征巫族,并保证不在巫族疆域设神殿分殿,领土,子民,财富,尽归殷朝所有。”于若愚笑道,“老不死的,那可是一大片疆域,你若能在那处扎根,须弥大陆以北,便尽在你掌控之中,你再也不必忧心清陵与越城两地,是否会叛变了,怎么样,这份礼够大吧?” 殷九思是真的被于若愚的这大手笔吓得怔住了。 半晌才回过神来,道:“你这是下了死决心,要好好理清神殿与殷朝的关系了?” “我老了,你也老了,过不了多少年,我们都会死的,病死,老死,累死,在我们死之前,当为后人铺好路,不让他们跟我们一般,在黑暗中摸索。混乱的时代,也该在我们这些腐朽的老头子手中终结。如此,就算我们死去,我也有脸面去见神殿先祖,你也有脸面,去见殷氏先人。” “痛快!便依你又如何!”殷九思一拍桌子,震乱了那纵横交错的棋子,黑白子混于一处,撕咬变相拥。 站在一侧的方觉浅,被眼前的两位老者震撼到了。 她好像在于若愚和殷九思身上,看到了一种无穷强大的力量,这种力量不是任何武力可以摧毁,好像能席卷天地,俯仰无愧,笑对苍穹! 哪怕她伸伸手,就能将眼前两个老人撂翻在地,但却觉得,根本难以撼动他们半分。 她突然就明白了,什么是信仰。 什么是信仰的力量。 “发什么愣啊小丫头,后人是你们啊,多学着点,以后你用得着。”殷九思大笑道,搓了搓方觉浅微微有些苍白的小脸蛋儿:“别跟王轻候那小王八蛋似的,满肚子骚主意,你得向着光明的地方,茁壮成长,撑起这片天地!” “前辈我……”方觉浅突然失语,不知该说些什么。 面对着这样赤诚的话语,这样殷切的希望,这样厚爱她的老人,她能说什么?她能做什么? 她只有不辜负,不使他们失望。 “以后她会明白的,我在她这年纪的时候,比她还混沌不清呢,小神使天智聪颖,心性坚韧,担得起这份大任,唉呀如今我就盼着,劈开混沌,天地清明啊。”于若愚靠在椅子,双手抄在腰间,满是皱纹的脸上写满了向往,“那该是多好的日子,我也想看看。” “到时候,这乌七八糟的凤台城,也就清清楚楚,干干净净了。”殷九思也满是希望地叹。 方觉浅放下手里的桂花糖,双手交叠,举过头顶,弯下腰来,端端正正地行了一个大礼:“晚辈,定不负前辈希望!” “行这么大礼做什么?该是我们这两个糟老头子向你行礼,这秀丽江山多美好,要拜托给你们这些年轻人,好生打理,好生照料!”殷九思拉起她,勾着她的肩,大手一挥,划过天际! 这便是,死志了。 是抱着舍其一生又如何,粉身碎骨又如何,肝脑涂地又如何的信念,是光明而伟岸的擎天大志,是无畏且豪迈的鸿鹄之愿! 第二百九十八章 嘴炮能力满分的花漫时 第二百九十八章 嘴炮能力满分的花漫时 花漫时很久很久没见过方觉浅了,很想她,想黏着她,想逗她脸红,想让她一本正经地推开自己又拿自己无可奈何。 可她又进不去神殿,方觉浅也不来府上,更不能在昭月居遇到她,她烦恼不已。 于是她丢着石子儿砸在府上后院结了冰的湖面上,像有仇似的,一下一下地砸,一砸一个印子,撅着嘴委屈巴巴。 “你有完没完!”冰面下钻出个人,身上散着的尽是寒气。 “没完!”花漫时恼着大喊,“你跟阿浅闹脾气,凭什么让我见不着她!” 王轻候甩甩还挂着碎冰碴子的头发,钻出水面。 花漫时扔了毯子给他:“裹上,当心冻死你!” 王轻候裹着毯子,喝了口早早备下的姜汤,没个好脸色,拉长着一张臭脸,像谁欠他几百万不还。 花漫时气鼓鼓地一屁股坐在他对面,恼恨交加:“你干嘛再不许阿浅来府上了嘛,你不想见她,我想见呀!” “你要见她自己上神殿找她去,跟我闹什么?”王轻候懒得理她,捧着姜茶,两腿架在亭子栏杆上,旁边炉子里的银炭烧得红通通。 “我进得去嘛我,那鬼地方那么好进,我至于这么愁吗?”花漫时又气得把身子一扭,咬着下唇又气又恨:“也不知你发什么神经,你自己说说,这么多天,你笑过几回?以前那个风流逍遥的小公子是不是死了呀?你是个假的吧?你怕是个假的小公子吧?” “你安静点行不行,要吵要闹找应生去,别在这儿折腾。”王轻候又拧起眉头,吵吵吵吵得要死。 “我不,我就烦你!”花漫时还拧上了,气哼哼着:“既然心里放不下,那就不要放了呗,多大点儿事啊!你真要是记着二公子的仇,过不去这个坎,你就跟她说明白,也行,这么吊着她你好意思呀你!天天在家里摆着张臭脸,给谁看呐!你瞧瞧应生和阴艳,这些天让你吓得说话都不敢大声,生怕你哪天犯病连着他们也赶出府去,还好意思说我折腾,我看最能折腾的人是你吧!” 这,花漫时,一向很能说的。 叽叽喳喳,没完没了,说个不停。 她继续念念叨叨:“明明你自个儿心里难受得要死,大冬天地跑到冰水里泡着给自个儿找罪受,都不肯解开心结,你有毛病吧你?再不济,你找几个姑娘泄火去呀,天天为难自己,算怎么回事?” 王轻候猛地回头瞪她,这人说话也太讲究了吧! 找几个姑娘泄火去这种话,她都说得出来啊! “看什么看!”花漫时把胸一挺,底气十足,波涛汹涌,泼辣得让人难以招架,“我说错了吗?自个儿心里头跟刀片剐鱼鳞似的,还偏要一副老子才不在乎的神色,神经病呀你!说话就没一句实心的,全是空心萝卜,里面一万个绕绕,你不说人家晓得你怎么想的呀?你当阿浅是你肚子里的虫儿,什么都知道呀?在这里天天苦情着,她知道吗?她会心疼吗?唉呀不说了,看着我就烦!” “那你别看了啊!”王轻候也让她骂出了火气,跟着他头顶上的寒气一并冒出来。 “我偏要!”这女人还讲不讲理了,说话还算不算数了,还有没有逻辑了! “你才有病吧!”王轻候骂道。 “没病还懒得理你呢,你看人抉月公子理你吗?由你作天作地的,作死了都没人管!” “花漫时你够了啊!” “没够!” …… 王轻候生受了花漫时喋喋不休的骂半个时辰,他突然想起,以前方觉浅也这样生受过花漫时的“折磨”,硬绷着一张脸,愣是插不上话,由着她叨叨叨叨个没完。 要是跟她说话语气重了,她还能挤出几滴眼泪来,可怜巴巴地望着你,好像你犯了难以饶恕的滔天大罪似的,竟敢凶她,当即叫人低头认错,祖宗求放过。 想着想着,王轻候竟不知不觉泛起微笑,唇角都微微勾起。 “你傻了吧?”花漫时惊奇道,还有这样的人,被人骂着还笑得这么开心?莫不是脑子冻出问题了吧? 王轻候紧了紧身上的毯子,窝在长椅里,闭上眼睛小睡。 我若要见她,她自会入我梦来。 他是真的时常梦见方觉浅的,有好梦也有恶梦,好梦是万千花开执手携老,恶梦是地狱鲜血不死不休。 好梦与恶梦都是好的,梦里的他们不管如何,都是面对面的,相隔不会太远。 不似现实中,寸步远,万里遥。 他也会嘲笑自己,竟堕落至此,连面对她的时候,都会心生惧意。 花漫时托着腮,看着浅睡过去的王轻候,沉重地叹了口气:“小公子啊小公子,你怎么不明白,你根本就不可能放得下阿浅呢?” “我明白。”浅梦中的王轻候并不是真的熟睡,有时候他也分不清,那些梦到底真的是梦,还是只不过是他的想象。 “那就去找她呀,刀山火海闯一闯,怕什么呢?我认识你多少年了,没见你这样痛苦过,做下人的,哪有不希望自家主子顺心如意的,做朋友的,哪有不希望自己好友自在快活的,你过得这么痛苦,我们又哪里好受?你折腾你自己,何尝不是在折腾我们?” “花漫时,我二哥待你不薄,你为什么能这么轻易就放下这样的仇恨,原谅她。”王轻候虚心请教。 “因为不管她以前是谁,我认识的,喜欢的,都是如今的她呀。我喜欢她被我逗得无可奈何的样子,也喜欢我故意黏她时,她挪着身子明明害羞却满脸正经的样子,我喜欢的是这样的阿浅,除非有朝一日,她重拾记忆,决心做回之前的她,那个她,才是我的仇人。” 花漫时拉了拉王轻候有些散开的毯子,给他盖紧,眼眶发红,微微泛着泪光:“小公子,你别这么对她,她真的很可怜了,你不能仗着她坚强就肆意凌虐。就算她真的有万般不对,可之前她为了你,多危险的事情都做过,险些连命都丢了,也没句报怨,你怎么能说忘就忘呢?你想想,她孤身一人在神殿,想说说话都没有人,你还不许她来府上,她不委屈?你忘了吗,咱们公子府,是她的第一个家呀,我们都是她的亲人,不是吗?” 王轻候侧过身去,紧闭着的双眼太过用力,都有着道道浅浅的细纹,流淌着痛苦和挣扎。 第二百九十九章 对不起,没关系 第二百九十九章 对不起,没关系 大概是花漫时那叨叨叨叨个停的话,把王轻候骂清醒了些,也大概是方觉浅的心胸在听完于若愚和殷九思的对话,变得更开阔,又大概老天爷都看不下去这两人没完没了地互相折磨,安排了一场在余庆楼外的偶遇。 哪个大概都好,总之,偶遇的二人对视之间,没了怨怼,也没了死守心防坚硬如铁的逞强。 那天下着雨,方觉浅在余庆楼牌匾下躲雨,王轻候撑着伞自雨幕中慢步走来。 “桃蕊云片糕?”王轻候笑道。 “糖醋小排?”方觉浅也笑说。 “怕是没我做的好味道。” “那不如叫一壶琼酥酒?” “怕是没有抉月珍藏了三十年的好喝。” “啧,你这人毛病真多,这么挑剔。” “我不挑剔,哪里等得到你?” 方觉浅摇头叹息:“人渣果然是人渣,动听情话张口就来。” “对万万人唱戏,对你作真。”王轻候走上前,松了伞落地,轻拥她入怀,按着她脑袋靠在自己胸口,闻过她发端久违的清香,“对不起。” 方觉浅自他怀里抬起头,越过他的肩膀望着外面的雨幕遮天,淅淅沥沥作响的雨水声响彻不停,雨中赶路的行人行色匆匆,急急忙忙,被雨幕隔得只有一道道模糊的影子。 她从来没有感受过这样的情绪,苦尽甘来,喜悦中夹杂着隐约的酸楚。 “没关系。”她说。 “蠢货,世上大概只有你,才会觉得没关系。”王轻候轻笑,除了她,还有谁会在被自己委屈了那么久,欺压了那么久之后,仍然说没关系? “世上也大概只有我,才能从你这个人渣嘴里,听到对不起。” “咱两果然天生一对,务必要执手终老,切莫要祸害旁人。”王轻候吻过她额头,看着她熟悉的眉眼,牵起她的手,低头笑道:“跟我回家吧。” “好啊,我也想听一听,你在清陵城里干的坏事儿。” “行,顺便你也跟我聊一聊,你在神殿的光辉事迹?” “那可多了,你要听哪一样?” “都好,你说,我都听着。” “那咱们就从九思前辈跟若愚神使说起吧,月前辈也挺有意思的……” 真如殷九思所说,方觉浅真是有一颗大心脏,一颗大到能受常人不能受之苦的心脏。 随便哪个女子,谁要原谅王轻候?谁要在他做尽恶事之后,道声歉,说声对不起,就能答应没关系?谁又能将恨怨都放下,就当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回到原来的轨迹? 方觉浅在公子府原本她的房中睡着,她已经很久没有睡得这么踏实了,神殿里的软枕香被固然好,但那里总觉得是个他处,没有归属感。 只有在这里,她才能放下一切戒备,踏踏实实地放心入梦。 王轻候支额侧卧在她旁边,手指轻轻划过她额头,眉眼,琼鼻,红唇,他自己都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的心胸竟能为她大到这等地步,放下那么多原以为,死也不可能放下的仇怨。 曾经他说,只要方觉浅神使身份,一日不被证实,他就当一切不存在,除非她真的是神使,那就是生是死凭本事活命。 后来他说,纵你是神使,只要你跟我二哥的死没关系,我依旧可以无视,忽略,退步,除非是你害死了我二哥,那便真的不要怪我无情。 没曾想过,如今的他,竟能一步再退地,退到连他二哥的死都能暂时放下,只求她不要记起过往,不要做回原来的那个她,不要抛弃如今的自己。 王轻候连退三大步,每一步都在疯狂地挑战着他自己的心理底线,碾压着自己的痛苦挣扎,蛮横无比地逼迫自己,强行忽视,强行忘记。 偶尔他也会问问自己,这样值得吗? 可是看着眼前熟睡甜美的人,这样的问题便毫无意义。 如果说方觉浅在承受苦难的方面是强大的,那么王轻候则是变态级别。 方觉浅承受的是来自外人给的痛苦磨难,而王轻候碾压的是自己,是将他自己挤压摔碎成粉末,然后再重组,重组整整三次。 能赢得了自己的人,是永远不会败给外人的。 睡梦中的方觉浅翻身,手臂搭在王轻候腰上,轻声呢喃:“抱我。” 王轻候忍不住轻笑出声,她倒是一点都没变,还是这么不怕臊。 然后他躺下去,搂着她在胸前,手臂给她当枕头,紧紧相依的二人,听着那场久久不停的大雨淅沥声,无与伦比的安全感包裹着两人,好眠无梦。 所思之人在眼前,在怀间,在心上,不必再入梦来。 花漫时扒着窗子看着这一幕,激动得几乎要尖叫出声,流出眼泪来,若不是应生死死捂着她的嘴巴,她肯定要尖叫出声的。 “花花花花姑娘,咱们赶紧走吧,等下吵着小公子,他就真要把我扔去猪圈喂猪了!”应生吓得赶紧比手势小声说。 “对对对,走走走。”花漫时点头如捣蒜,努力压低了声音连连说道。 掩都掩不住的喜悦之色简直溢出眉梢,若不是怕吵着里面的两人,她肯定能绕着公子府高声尖叫跑三圈,以发泄内心的狂喜。 应生小少年撑着伞紧跟在花漫时后面,为她遮雨,少年犯愁地摇头叹:“唉,小公子跟方姑娘和好,你怎么比他们自个儿还要兴奋?” “小屁孩儿你懂什么呀,这就好比看了一场特别让人揪心的大戏,终于盼来了好结局,能不叫人兴奋吗?算了,你还小,你不懂。”花漫时眼角眉梢都是欢喜,负着手啦啦啦地哼着歌。 应生小小声嘟囔:“我才不小呢,我比你大好不好?还有,我哪里不懂了……你要是……我,我也会这么兴奋的。” “叽叽歪歪什么呢,赶紧着,准备好饭好菜,阿浅可好久没尝到我的手艺了,嗯,她喜欢吃鸡蛋面,再备几个小菜,配什么酒好呢?我找阴艳要去,她那里藏了好多上好佳酿,还有还有,我之前给她买了好几身冬衣呢,瞧瞧她今日穿的,还是我秋天的时候给她买的衣裳,她真是太不知道打扮了,女孩子家家的,当然要恨不得一天一身新衣裳才好呀!啦啦啦……” 应生:“唉。” 第三百章 爱她,而不渴望她 第三百章 爱她,而不渴望她 在抉月为方觉浅置办的那处宅子里,他独自坐在槐树秋千架上,双脚轻轻沾地轻轻晃,晃着小小的弧度,摇摇摆摆。 孤孤独独。 很难说清抉月到底有多恐怖的背景,也很难说清他还有多少不为人知的底牌,他好像永远能随意掏出一张牌来,令人震惊,没人能探知,他牌有多少,底在何处。 常说凤台城里卧虎藏龙,也许某个不起眼的街角处捏糖人的小贩都有着让人震惊的身份,更莫提那些已然身居高位的帝王,公主,神使,长老,高官,贵族等等。 但是他们每一个人都有可以被另一个人克制的地方,谁也不能真正的无法无天,世间独大。 唯独抉月,似乎是所有人的畏惧。 好似,没有任何人可以抑止抉月,克制抉月,上至帝王神使,下至贵族高官,挑不出哪个人能正面跟抉月一决高下。 但这样一个人,又从来没有成为过任何人的死敌,也从来没有谁把他当成过真正的对手。 大家知道他的存在,但大家也并不排斥嫉恨他的存在。 人们常说抉月公子会做人,凤台城这样错综复杂的关系网,他也能把握着微妙的平衡,在每个关系里巧妙地与之相连,又与之相远。 人们不常说,有着这样强大力量的抉月公子,依旧不过是凤台城中一妓院的老鸨而已。 风轻云淡,温润如玉的老鸨。 这位老鸨在秋千架上一坐就是半个时辰,不曾起身,掠过地面的冷风卷起他袍角,翻卷着他起伏难定的心。 “公子……”贴心的小厮樱寺端了杯热茶过来,轻声唤他。 “嗯。”抉月笑着接过,拔了拔杯盖:“你要是觉得无聊了,就先回昭月居里头吧,我再坐会儿。” “方姑娘不会来了,以后都不会来了,公子,你别在这里候着,你想见她,去王公子府上呀。”樱寺叹着气,愁容满面。 “你把她房间里的几件冬衣整理好,送去小公子那处,她去神殿的时候是秋天,回来已是冬日,依小公子的性子,怕是没准备什么冬衣给她,现买的都不会太合身的。”抉月笑道。 “公子……”樱寺鼻子都酸得发红,揉了揉鼻头,别扭着说:“方姑娘也真是的,原还以为她会想得开,认清王公子为人,早早死心了别再跟着他遭罪,她怎么……怎么这么笨呢!” “越清古回越城了,以后她再受了委屈,这凤台城里她能说话的人只有我一个,也只有我能再护着她,所以,别说这种话了。” “可是小的心疼公子你呀!那王公子是个混帐王八蛋,公子你对他那么好,他从不记恩!这换成是凤台城里头其他人,公子早不管他死活了!现在方姑娘又这样,公子你该多难过?你又从来不说,别人还以为公子你真的心胸宽广,看淡红尘呢!” 抉月,怎么可能不难过? 他又不是石头。 眼看着方觉浅跳过一次火坑了,这眼见着她跳进去第二次,要他如何不揪心? 只是说来,有何用? 没用的,命中注定的事,任自己再多努力也是没用的,越挣扎只会越痛苦,不如顺其自然吧。 “殿下?见过殿下!”樱寺看到门口突然来人,赶紧行礼。 抉月回头,看到殷安走来。 “见过长公主,长公主怎知此处?”他起来欠了欠身子,将茶盏交回给樱寺,让他先下去。 “你也从来没有瞒着过别人呀,我又为什么不能知道?”殷安笑着走进来,打量了一番这宅子装点,点点头道:“不愧是抉月公子,在凤台城里想找到这样一处宁静别致的小院,可是不易的。” “侥幸得之而已。”抉月道,“长公主找在下有事?” “心里难过,想找个无人知道又安全的地方躲一躲,思来想去的,就走到了这里。我知道你买这处宅子是为了方姑娘,介意我小坐上片刻吗?”殷安说。 “自然不介意,长公主随意便好。” 殷安坐在院子里的石凳上,满身的疲惫突然袭来,强撑了太久的长公主殿下疲累地靠在石桌上,一如普通女儿家倦乏过后的小小逃避姿态。 肆意而下的眼泪顺着她眼角淌下来,划过鼻梁与脸颊,滴滴落进泥土里。 “抉月公子,你是怎么做到爱她,而不渴望她的?” 抉月不说话,他知道殷安要的不是答案,要的只是倾诉,只是找个人说说话。 “不怕你笑话,王轻候跟方姑娘闹别扭的时候,我也暗自想过,他们会不会就此分离,再不往来,哪怕我知道这种想法很自私,可是我就是忍不住去想。倒不是想看着方姑娘痛苦,只是觉得,若他们都能放下,我这个从来不能多想的人,也可以想一想。不曾指望过什么,但至少,有一丝渺茫的希望。王兄问我是否愿意嫁给王公子时,我虽然激烈反对,但也不敢说自己真的就那般坦荡大气。” “叔父警告我说,王公子此人心思莫测,虽目前他看上去忠于殷朝,日后却难说,让我多做提防,但我总愿意相信,他不会对殷朝不利,不会对我不利,你说我的想法是不是很可笑?他先前,是连方姑娘都能毫无怜惜地利用之人,我却盼望着他会永远忠诚。” “叔父还说,清陵城巫族作乱之事,是不是由王公子一手主导尚不能断定,但他很有可能是知情的,就连我叔父,也看不太清他想做什么,那可是巫族啊,是比殷朝历史还要悠久的存在,连神殿都不得不全心全意对付,这样一股力量如果与他有关,他会用这股力量做什么?我很害怕。” “抉月,你与他关系好,能不能帮我劝劝他,别与我走到对立面,别跟殷朝作对,别让我不得不提剑与他相向,我不是方姑娘,我未必承受得起那样的痛苦,我甚至不知道,我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 …… 殷安一个人说了很多,这些话也不知是说给抉月听,还是说给她自己听。 抉月也始终只是站在一侧,既未伸手拭过她脸上滚滚而下的泪水,也未温言相劝。 因为抉月知道,殷安所担忧之事,在不久的将来,都会成为现实。 而殷安,只是害怕面对,不敢承认罢了。 第三百零一章 三岁幼稚鬼 第三百零一章 三岁幼稚鬼 在这位善良仁慈的长公主殿下,站在祭神台下,提起裙裾,弯下腰身,对死去的亡灵垂泪说“对不起”的时候,我们便知道,她的内心何等柔软悲悯。 这样的人,哪里会是王轻候的对手? 但凡良知过剩的人,都不会是王轻候的对手。 眼泪这种东西,在凤台城是最不值得让人留恋与怜惜的,当生存都是一种挑战的时候,柔软的泪滴实在是无足轻重,不值钱得很。 再说了,王轻候这等绝情寡义之人,在他对你挥起屠刀的时候,还会逼着你微笑,他根本不在乎被伤之人内心是何等千疮百孔模样。 比如他就逼着抉月收起那副倒霉脸色,挥着酒杯嚷嚷着:“你少这副臭脸,老子又没欠你酒钱!” “你欠了啊,你在我这儿喝酒几时给过钱了?”抉月轻骂道。 “……” 王轻候看了看手中酒杯,噎了一噎,道:“你说你这人是不是小心眼?是不是?就两个酒钱你至于给我这脸色看?” “少贫了,找我何事?”抉月虽内心哀凉,但他依然会想,罢罢罢,谁叫方觉浅喜欢的是他? 便罢罢罢,哄着他们两个,由他们去吧。 “没啥事儿,就是最近跟阿浅小心肝重归旧好,心情愉悦,来跟你分享一下。” …… 他是不是贱! 王轻候凑过去,坐在抉月身边,勾着他的肩:“是不是觉得特扎心?特憋屈?特想揍我?” 抉月神色岿然不动,喝一口酒:“我打不过你,不想跟你动手。” “别介啊,我让你三招!不,三十招!” “烦不烦了你?” “不烦啊!”王轻候搭着他肩膀,开始翻旧帐:“前些日子你是怎么在阿浅面前埋汰我的,你说,啊,你说说,你好意思?挖兄弟墙角这种事你干了,你心里不亏得慌啊?” 抉月要让他气乐了,也逗着道:“我恨我没挖成功,让你如今在这里气焰嚣张。” “你果然有这卑鄙想法,好你个抉月啊,出息了,吃我一拳!”王轻候说着就一拳头往抉月胸口捶过去。 虽说他这小拳拳可能比不得方觉浅小拳拳的威力大,但是抉月若硬吃一记,怕也有点吃不消。 便是赶紧侧过身去,避了开来。 王轻候摊拳化掌,沾着抉月衣襟跟过去。 “跑什么,今儿让你跑掉了,算小爷输!” …… 门口候着的樱寺听着这让人无端想歪的话,听着里面叮叮咣咣摔盘子砸椅子的声音,气得直翻白眼,险些把眼珠子都翻出来掉地上了。 但也只有抉月知道,当王轻候开始对他犯贱耍浑,才是他们关系走向缓和的开始。 这个命题有点庸俗,那就是,两兄弟,总不能真的为了一个女人反目成仇,“成就”那女人红颜祸水的美名。 都是成年人了,该成熟懂事啦,不能像小孩儿一样,偶尔争风吃醋也就罢了,可不能动真格。 兄弟两个打也打过了,闹也闹过了,双双累得瘫倒在地毯上,喘着粗气,一看就不是什么老少咸宜的画面。 王轻候捶了下抉月胸口,道:“听说长公主找你了?” “找了,担心你叛变殷朝,哭得梨花带雨的,让人怜惜。”抉月拍开他爪子。 “她这担心不是多余嘛,那我肯定得叛变的呀!” …… 唔? 抉月侧过头,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这人还要不要脸了? “看什么看,再看揍你啊。”王轻候凶他,“我也不叫叛变,我叫利益最大化,那人嘛,都是要为自己考虑的对不对,古人说过,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古人此话,说的是人不修己身,则为天地所不容,你在这故意曲解,也好意思?”抉月好笑道,“古人可不替你背黑锅。” “是这意思吗?小时候咱们几个念书,没见你比我聪明多少啊,我书读得少,你可别骗我啊!” “二流子!” “小瘪三!” “想阿浅。” “去见她。” “你想见不?” “你给我见?” “走,咱们去神殿!”王轻候一个鲤鱼打挺就跃起来,拖着抉月跳了窗子就直奔神殿去,活脱脱的想一出是一出的活力少年。 抉月也由着他胡闹,反正抉月向来由着他,谁还不知道堂堂王家小公子使起小性子来,那是比女人还娇里娇气的? 只不过两人刚出了这昭月居,在竹林半道上,就撞上了殷九思。 可不是巧了,殷九思也就正好在与方觉浅漫步闲聊。 仔细说来,殷九思那草庐,倒是真离昭月居不远。 眼见着他们两个风风火火地,殷九思乐道:“你们两个这是急着上哪儿去?寻欢作乐绝妙之地,可不就在昭月居?” 王轻候拱手行礼,也笑:“九思前辈又开玩笑,本是想去神殿找阿浅来着,没成想在这里遇上了。” 方觉浅眨巴眨巴眼:“找我干嘛?” “想你了,就想去见你。”当着这么多的人,王轻候也真是说得出口。 幸好方觉浅脸皮也挺厚,竟不曾脸红,只道:“又有什么诡计?” “诶我说你这人,说好话还不乐意听了,不信你问抉月啊。”王轻候这就不乐意了,难得自个儿有这种兴起而往,随心所欲的时候,她还不信自己了! 抉月抬头望天看雪赏竹林,就是不肯给王轻候作证,气死他。 幼稚鬼。 三个年轻人闹腾半天,殷九思看着好笑:“得了,都上我那儿坐坐吧,我也许久未与抉月你说话了。” “是,前辈。”抉月点头行礼。 方觉浅与王轻候走在后面,看着前面的殷九思与抉月,暗戳戳地问:“九思前辈跟你说什么呢?” “聊了聊巫族近几年来的动向,问我神殿如今的打算和防备。”方觉浅说,“你搞出这么大个事,到底想干嘛呀?” “没想干嘛,捅个马蜂窝,蜇蜇神殿的屁股,我好喘口气。”王轻候摊手道,又搓了个雪球在手里压扎实了。 “傻子才信你,你当我不知道,卢辞近来在朝中活动甚多?”方觉浅才不信他胡说八道。 王轻候笑:“这事儿跟你关系不大,我不想你牵涉进来,惹得一身麻烦,你就老老实实地当好你的神使,稳稳当当地,于若愚不在,虚谷指不定在哪个暗处等着你犯错,好对你下手呢。” 说完,他把手里压紧实的雪往前一扔,正好砸在抉月后脑勺。 抉月回头看他:“小公子,你这是没满三岁吗?” “我这叫性情恪纯,天真童趣,不谙世事,是吧前辈?”王轻候还挑着下巴拉上了殷九思。 殷九思大笑,王轻候若是性情恪纯,不谙世事,那怕是白日青天要见鬼,大河江水倒着流了。 但他与抉月的关系,真非常人可比。 第三百零二章 一顿火锅 第三百零二章 一顿火锅 三少一老围着炉子打火锅,泥坯炉子外面都熏黑了,里面是红通通的炭火,红色火焰一簇簇地往上串,舔舐着锅底。 锅里热气腾腾的汤底咕噜咕噜地翻滚着,薄纱般的热气袅袅而散,红通通的汤底中涮着的各式菜肴浮起又沉落,像是跳着欢快的舞蹈,扑鼻而来的香味直往人心魂里头钻,诱惑着食客赶紧大快朵颐。 若是不狠狠下两筷子,捞起烫得七分熟刚刚好的牛羊肉丸子千张鸡肉黄喉老豆腐等等,再蘸上调好的酱料汁儿,大口地包进嘴里,任着满满的幸福感自舌尖传遍全身,喂饱叫嚣已久的馋虫和灵魂,那是要遭天谴的滔天恶行! 再配一口温得刚好的自家黄酒,听外面落雪声簌簌,馋得躲在地底的兔子都要钻出来,晃一晃灵巧的耳朵,再嗅一嗅这人间绝味。 看一看四人满面通红,薄薄细汗,只差撸起袖子架起腿,吆喝几声今儿敞开肚皮吃,谁先放筷谁犊子了。 殷九思一生未成亲,年轻时倒也不是没有遇到过心仪的女子,只是他忙于政事,便远离了人间情趣,错失过不少好姻缘,一来二去地耽搁着,便是耽搁到如今已至暮年,也未有个发妻,更莫提子女后人。 往日里他倒是把殷令和殷安两兄妹当成自己孩子看,但总是王族身份,又有君臣之别,关系再好,也碍着世俗礼节,难以享受普通的人伦亲情,更不能像此时般,围着炉子吃火锅,各式混帐话满屋子蹿,毫无顾忌,其乐融融。 他看着眼前三个年轻的娃娃,莫名便有种欣慰的感觉。 大抵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对充满了青春活力的孩子都有着格外的宽容和喜爱,有那么一瞬,他也盼着这一幕可以一直一直沿续下去,少一些勾心斗角,多一些天伦之乐。 “前辈想什么呢,你再耽搁,羊肉都要让阿浅这贪吃鬼吃光了,好说是个姑娘家家的,一点也不害臊,比咱们几个大男人还能吃!”王轻候失笑,一边咬着莲藕一边说。 方觉浅瞪了他一眼,把都要放进自己碗里的羊肉送到殷九思碗里,不忿道:“说得你就吃得少了似的,你看看你桌上堆的鸡骨头,你一个人怕是吃掉了大半只鸡吧?” 王轻候“噗嗤”一声笑喷出来,连着嘴里刚喝进去的黄酒都洒在了地上,笑得止都止不住,嚼着她话里后面两个字,乐个不停。 方觉浅奇怪不已,忍不住问:“你笑什么?” 又看了看抉月,抉月面露尴尬而不失礼貌的笑,把头转到一边去,专心吃菜,绝不搭腔。 “干嘛呀?”心肝宝贝儿她……还是太年轻啊! “王轻候这小子满脑子不健康的东西,没什么,来,你吃。”殷九思拍了一巴掌王轻候后脑勺,让他悠着点,又把羊肉夹回给方觉浅,念叨着:“冬日吃羊肉好的,补身子,你可比我刚见你的时候,瘦了不少。” 也就这么嘻嘻闹闹着,四人都吃了个肚皮圆滚滚,喝了个脑子晕乎乎,排排坐地坐在草庐门口,齐刷刷地伸着腿架在走廊的竹片扶拦上,静悄悄地望着满天飞雪落满人间。 王轻候轻轻勾着方觉浅垂着的小手,有一搭没一搭地摩挲着她手指。 倒也是什么话都不用说,说什么都是多,不如就静静的。 划破宁静的东西总是尖锐,不管来得多么温和,都显得突兀而尖厉,就像穿透黎明前黑暗的第一缕阳光,再如何不刺眼,也都是如根根金刺般,扎在天边,扎在山岳,扎在地面。 茫茫白雪里飞奔而来一匹马,骑马的人看着是宫中带刀侍卫,离得近了,才认出那是殷安身边从不离开半步的牧嵬。 他来得急,薄汗都成缭绕成雾气。 一见到殷九思便立刻下马,单膝下跪,急声道:“殷大人,殿下请您立刻进宫!” 殷九思正闭目养神,听得牧嵬这急切的声音,也只是缓缓睁眼,拍了拍肚皮,道:“知道了。” “大人……”牧嵬抬起头来,看来长公主是真遇上了急事,不然他眼中不会满是急色。 他看了看旁边的方觉浅与王轻候,把这急事生生咽下去,只说:“大人,还请速速进宫!” 殷九思收回腿,站起来,看了一眼王轻候,眼神复杂难辩。 王轻候笑望着殷九思:“前辈有急事,便先行进宫吧,我们三个自己回去就行。” “把碗筷涮了。” “得嘞,您老请放心。” 眼看着殷九思与牧嵬走远,王轻候脸上的笑意才渐渐放下来,说不清他后来的脸色是什么情绪,像是什么表情都没有,也像是有太多情绪所以无从表达。 只是他握着方觉浅的手,紧了很多。 雪下得太急太猛,很快就掩去了殷九思落在雪地里的马蹄印子,依旧白茫茫一片。 然后王轻候才收回眼神,拍拍大腿站起来:“洗碗吧。” “我来吧?”方觉浅说。 “别了,你这小手耍耍双刀还成,洗碗我怕你把碗给砸了。”他取笑方觉浅,哪儿舍得让她干这些活啊?便拉上抉月:“坐着干嘛,烧热水去。” 抉月摇了摇头,站起来,与他一同走进屋子里,见他一声不吭的,便替他卷起袖子,一边卷着一边说:“你做都做了,想那么多何用?” “老头儿人挺好的,虽然坑了朔方城不少次,但人真的挺好的。” “嗯,凤台城里我真心敬佩的人不多,殷前辈算一个。”抉月道。 两人站在水槽前,王轻候在左边洗头道,抉月在右边清二道,两人都是满身富贵,干起这样琐碎平凡的家务活时,有种满身富贵不自知的感觉。 方觉浅趴在椅子上,看着两人一白一蓝的背影,由衷地叹,嗯,真的挺配的。 就是他两说的这话,让她挺心寒的。 “别对九思前辈动手。”她说。 王轻候洗碗的动作便忽然顿住,抬起头,没回头看她,只说:“怕是晚了。” “你对不起你今日吃的这一顿火锅。” 第三百零三章 虚谷的野心 第三百零三章 虚谷的野心 王轻候与抉月还在涮着碗,门前已没了方觉浅的身影。 她冲进大雪里,连跑带飞地赶回神殿,气还未喘匀,便找到虚谷。 虚谷正气定神闲地翻书看,年岁已高的人看书总是把书拿得特别远,才能看清书上字迹,见到方觉浅闯进来,虚谷也只是抬了抬眼:“觉浅神使何事惊慌?” “宫中出什么事了?”方觉浅半点委婉没有,直接了当地问。 “你不该去问王轻候这个问题吗?”虚谷放下书,拢紧身上的袍子后,又探出枯瘦得似木枝般的手,放在炉火上烤了烤。 “还请虚谷神使解惑。”方觉浅不想问王轻候,她知道从王轻候那里听不到完整的真相。 虚谷干笑了两声,目光低垂,只看着自己的双手,慢声道:“没什么,殷九思逼宫而已。” “什么!”方觉浅低呼一声。 “也没什么不好的,殷王糊涂不理朝政,不事民生,专宠妖后,民间早已怨声载道,就算是有神殿出面替殷王收拾烂摊子,也挡不住他一味荒淫无道。换个人坐江山,神殿可要轻松多了。” 虚谷笑着抬头,望着方觉浅:“这是好事,觉浅神使不必惊慌。” “你对此事知情?” “觉浅神使,活得久有一样好处,那就是你们这些小年轻的把戏,瞒不过我们这些老骨头。”虚谷站起来,走到窗边,拔弄了两下瓶子插着一枝梅花,继续道:“我对此事有所预感,却不是王轻候告诉我的,而我的阅历让我知道,王轻候在下一盘很大的棋,最碍事的棋子,莫过于殷九思。” “虚谷神使,若愚神使与九思前辈达成同识,日后神殿与殷朝的关系将走向更好的方向,对天下,对殷朝,对神殿皆是有利,若我此时请求神殿出面,阻止此事,你可愿助我?”方觉浅正色道。 她不能眼看着殷九思遇险,她做不到看着这位正直又伟岸的老人,还未完成他的愿景,就死得憋屈不值。 虚谷却只是笑了笑,看向方觉浅:“更好的方向?要老朽说,眼下就是最好的时代,混乱,是最好的阶梯,没有混乱,也要制造混乱。若愚神使自是有大智慧,大心愿,但他忽略了一件事,人心,是永不知足的,世间永远不会有他美好想象中的平和宁静,因为永远会有人制造混乱,往上爬。既然如此,老朽何必要同他一起做这无用功?” “你还记得你是一个神使吗?处于混乱中的神殿,真的还有信仰可言吗?”方觉浅道。 “老朽自然记得我还是一个神使,神使,当以神殿利益为最高。神殿,才是坚不可摧,千秋万世的。而王族,更新换代,不过寻常。” 方觉浅听明白了,于若愚盼望的是神殿与朝庭和平共处,互相扶持。 而虚谷,则是要为神殿争取最大的利益,哪怕毁灭一个王族也在所不惜,只要能让神殿强大到世间再无可与之匹敌之辈,矗立于世间之最,统治世界! 到那时候,那样无敌的存在,又有谁能监督他,克制他,管束他? 这个世界,会变成什么样子? 虚谷的野心,比于若愚的大多了。 见方觉浅不说话,虚谷走过来,看了看方觉浅身上普通的衣衫,而并非穿着神使长袍,他道:“想来拙成神使与若愚神使都告诉过你,神殿教导人们的是善念和仁慈,宽恕和克己。设想一下,数年后的天地间,尽是这样的理念与信仰,人们和平共处,不会有诸候之间的争地划疆,也没有王权贵族的压迫,不是很好吗?” 方觉浅退了两步,望着虚谷深陷的眼窝,那对眼窝里的野心和狂热,简直令人不寒而粟! “觉浅神使,你可想清楚,今日你若阻止宫中事变,便是与王轻候再度走向决裂,你承担得起吗?” “没有任何一种感情,可以凌驾于正义之上,也没有任何一种野心,可以以践踏他人自由为代价,你所描述的那个世界,遍地愚民,尽是狂热之徒,好的信仰应是约束自己,而非约束他人,你休想给天下人都套上狗链!” 方觉浅不知不觉握紧了双拳,坚定有力的目光直直地望着虚谷,毫无退缩畏惧。 “有趣,神枢与你说过一样的话,当年老朽败给他,错失神枢之位,便是败在这席话上,如今你也说出这样的话语来,老朽倒想知道,你是不是有神枢尊者那样的力量,可以阻止我。”虚谷笑起来,皱纹深深:“觉浅神使不妨走上街问一问,有几个人不对神殿虔诚,甚至愿意献出生命?神枢三十年不现世,也就怨不得我抓紧这三十年的时间,仔细栽培,潜心耕耘。” 方觉浅在这一刻,才感受到真正的危机感,才知道,不论是王轻候也好,自己也好,面对着的是一个怎样的怪诞人间,他们几乎,没有胜算。 更在这一刻明白,她要应对的人,何等恐怖。 难怪当年,虚谷是能与神枢一争至尊之位的人。 她明白了那些神殿派出的传经布道的人,并非是传播善念与信仰,传播的是控制思想的种子,这些种子早已在虚谷的操纵下,深深地埋进了信徒的心里,扎根发芽。 她想起了神息殿外,每日清晨迎着朝阳前去叩拜的人们,那些人脸上的虔诚和笃定,根本不是任何外力可以动摇。 而那些人,还并不知,他们在慢慢沦为神殿的奴隶,失去意识,失去自我,失去生而为人不该被以任何理由剥夺的自由! 虚谷所做的一切,就像是在无形中拉开了遮天的大幕,遮住了倾城日光,遮住了事实真理,再这样发展下去,这个世界将会变成,神殿说这是什么,人们就信这是什么,哪怕指鹿为马,也丝毫不会起疑的地步。 清醒的人将会被当成异教徒烧死,直到这个世界缄默无言,任何呐喊都将变成临死前的绝望哀嚎,唤不醒已然麻木的苍生。 这是多么令人绝望,窒息的世界? 第三百零四章 一手很久以前准备的棋子 第三百零四章 一手很久以前准备的棋子 而王宫中正有一场以个人生命为赌注,以殷朝命运为筹码的博弈。 博弈双方自是越歌与殷九思。 越歌歪头笑看着殷安,泛甜的笑声柔美动人:“我只是来向你问一问,你叔父若是造反,你要帮谁,你怎么就把你叔父请进宫来啦?是怕说不过我,所以要找帮手?” “我叔父一生正直坦荡,造反之事纯粹无稽之谈,倒是王后你血口喷人,该当何罪?”殷安看似平静,其实内心紧紧地绷着一根弦,越歌突然发难,绝不是毫无准备地出手,她肯定有准而来。 越歌小手轻合,发出一声脆响:“好一个正直坦荡,真是叫人动容。我若是真污蔑了殷大人,怕是要大大的良心不安呀。”然后她嘻嘻一笑,“可是,若我真有证据呢?” “唉呀呀,咱们的长公主殿下,向来视殷大人为恩师,感情深若父女,至亲之人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殿下,你的心,怕都是要碎咯。” 殷安看了殷九思一眼,打死她她也不相信自己的叔父会做出越歌所说的那些事,她现在紧张的不过是越歌准备了什么样的阴谋和暗害,他们还毫无察觉,只道:“依我看,是王后你白日说梦,才对吧?” “真是个倔强的长公主,不见棺材不落泪呢。” 越歌笑得轻松。 其实,她大可以更加突然地对殷九思下手,更加出其不意地对付他,可是,她喜欢这种折磨人的过程,喜欢看着对方一点点崩溃,一点点被逼入绝境,更喜欢看着殷九思这样的死敌,慢慢地死在她手上。 所以她愿意提前给出预告,把殷九思和殷安的心先提起来,吊着,揪着,折磨着。 殷九思始终没说话,他知道今日这一进宫,便是一场恶战,王后还没有出牌呢,他也不必急着反驳。 事情,要从很久以前的一桩事开始说起。 王后要修摘星楼,缺人手,便从各地诸候那里要人,主理招人之事的叫张x,神女张素忆的父亲,如今已经去了河间城当太上皇那位。 那时的殷九思阴了朔方城一把,为了缓解正饱受水患之灾的河间城的压力,让朔方城替其分担了不少,除却原本一万人,更是替河间城补了五万,共计一万五,送入凤台城,啊对了,护送之人正是白执书白小哥。 再后来发生的那些破破烂烂的事,咱们就不回忆了。 只说这征丁征过来的人选,都让殷九思揽了过去,真正留给越歌修摘星楼的,反而是没几个。 王轻候那时就说过,殷九思之所以同意王后这征丁之事,不过是为了他自己,他想扩充兵力,一来可以震慑各地诸候,二来可以牵制王后,毕竟手里头有兵,干啥都特有底气。 殷九思的打算是没有错的,做法也无可挑剔。 他唯一没怎么算到的地方,是朔方城来的这些兵仔子,并不是真的百姓家中普通青年壮丁。 而是,真正的兵。 朔方城的兵。 忠心不二,意志坚定的,铁血之狮! 殷九思曾让王轻候写过一封家书回去,劝说他爹朔方候王松予,放宽心,平常心,送壮丁。 在那封信送走之后,王轻候另一封信也传到了朔方城,信中问他爹要了一万五的死士。 他爹也是真宠他疼他,死士这么难得的人选,他说要一万五,朔方候就给他送了一万五,哪怕那时候,王轻候也没想好这一万五千人怎么用。 他只是预备着,某天真遇上了危机,要保命杀出凤台城也好,又或是把这一万五千人打散了安插在凤台城各大贵族府上也好,随便怎么都好,总是有用上的那一日。 而这一日,来得不算早,等了许久之后,王轻候决定,是时候让他们出来搞事情了。 比如,造个反如何? 比如,打着殷九思的名义,造个反如何? 谁叫当初殷九思,大手一挥,将这些人挥到了他自己的麾下?把这样一大群祸害,瘟神,请进了自个儿家里? 王轻候当初为了破殷王的选择题,为了既不娶殷安,也不让方觉浅嫁进王宫,跟越歌谈了整整一天,他跟越歌说,我以殷朝江山为礼,换阿浅。 真大方,拿着殷家的天下,换自己女人…… 当然了,换阿浅,换自己,都只是原因之一。 我们素来知道,王轻候此子为人做事,绝不只出于一个目的,他总是所图极多,但那些,要容后再说。 然后便是王轻候来到越清古原先府邸的旧址,望着那里光秃秃的一片废墟,翻了翻墙根砖头,找到了一块空心的石砖,往里面塞了张布条,上面写着几句话。 皑皑白雪落,寥寥数语间,便是风轻云淡地定了这大殷王朝此后多年的命数。 便是再富想象力的吟游诗人,也想象不出,后来陷入疯狂的殷家王朝,不过是某个雪停的午后,一个年轻俊美的少年,走向一片废墟,塞了一张布条进石砖,如同东边的蝴蝶轻轻振动的翅膀,引来西边一场毁天灭地的海啸。 海啸最开始,也不过是海水细浪温柔的缱绻呢喃,温柔地舔舐着起伏延绵的沙滩。 收信的人不管信上所写有多荒唐,也不管此举是不会让他们这三万五千人身殒异乡,他们是忠诚不悔的死士,他们相信眼下看来再无畏的死亡,在将来也有着深远重大的意义。 于是在殷九思的兵营里,暗自酝酿着一场风暴,年轻的士兵依旧会与朋友练武摔跤,开开玩笑,就如同每一个平凡的日子,毫无异样,只是心知肚明的人们互相一对眼,都能从对方眼里看到异样的光芒或晦涩。 这一日,是十二月十三,离新年还有十七日时间。 也是于若愚离开凤台城后的第十九天。 在这一日的清晨,殷九思兵营中,有三万余人突然摸黑夜起,整肃盔甲,配好刀枪,对昨日还把酒言欢的同袍举起了死亡的镰刀,冲出军营,直往凤台城大门,奔袭而来,声势浩大。 温柔呢喃的细浪变巨涛,轰鸣如雷响。 第三百零五章 逼宫 第三百零五章 逼宫 量变引发质变,少少百人或千人在军营作乱,可归为打架群殴,再了不得说成是治兵不当,引发营啸。 当三万余人同时作乱,谁也不敢轻易地说出,不过是场混乱这种话。 是如雪球般越滚越大,浪头越掀越高,最终形成了不可挽回之势。 有人会疑惑,为何这事儿发生,殷九思毫不知情?兵是他的兵,军营是他的军营,出了这么严重的事,他竟没有收到半点风声,没有半分防备? 从十二月十二日晚上起,王后身边的红人卢辞,便将殷九思缠住了。 在十二月上旬这整整小半个月的时间里,卢辞缠他不止一次两次,殷九思并不会十二日晚的那场缠斗有任何怀疑——王轻候不会给他起疑的机会。 而在十一月末十二月头的时候起,卢辞便在朝中活动甚多,明目张胆地拉帮结派,敌对殷九思,更是毫无顾忌地大肆安插人手,进入殷九思的权力范围,大有要将殷九思一口一口吞食掉的打算——这一切,都发生在越清古离开凤台城之后,谁都会理解为,这是王后被逼得发了疯,开始了毫无遮掩地癫狂。 因为没有人知道,卢辞是王轻候的人。 就算有心怀疑这一切是不是王轻候也有参与,也想不到,王轻候要借王后的手,培养出卢辞这样一个真正权掌朝野的佞臣。 那一晚卢辞百般刁难殷九思,尽显小人尖刻嘴脸的时候,望着泰然自若,神色宁和的殷九思,内心涌起几乎能揪碎他心房的惭愧和内疚。 他清楚接下来要发生什么,清楚眼前这位他尊敬钦佩的老人将会面对什么,而他是始作俑者之一。 他几欲忍不住滚烫的泪水,他不知道,这样的事情他还要做多少,这样的日子又还要坚持多久。 十三日清晨,凤台城城门处溅起了那日的第一蓬鲜血,动手之人为越歌。 她派在那里等着的人,果不其然等到了要给殷九思送消息的军中亲信,一刀斩落首级,连问都不需问一声。 十三日早朝结束,殷九思一身疲惫准备归去,转道神殿约了方觉浅散步,于昭月居外面不远处的竹林,撞上了王轻候与抉月,邀请着这三位小朋友,去他的草庐里,吃了一顿热气腾腾,暖心暖肺的火锅。 同时,越歌发难殷安,逼迫殷九思,再度进宫。 滴水不漏,环环相扣,整整一个月的潜心谋划,在今日爆发出最大的能量。 被押上堂来的伍长面色黝黑,眼含憎恨,愤怒着不肯给越歌下跪,大声咒骂着妖后祸国,罪该万死。 越歌难得一见地发善心,让侍卫押着他别乱动就好,不跪就不跪吧,然后笑眯眯地问着他:“你想杀的人是我呢,还是王上?” “你们通通该死!” “真是稀奇,你们不是殷大人的兵吗?殷大人可是对王上忠心耿耿的,你们居然有这等想法,简直让人不可思议呀!”越歌故作夸张的惊讶,眼中尽是笑意,望向殷安与殷九思:“你们说呢,殿下,殷大人?” 殷安冷笑:“随便找个人胡说八道,便可以污蔑他人吗?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越歌只是笑,也不跟她多说,望着殷九思,满心期待地等着他说点什么,愤怒地跟自己争辩也好,低三下四地求饶也好,都是非常有意思的事情。 但殷九思却只是,一言不发。 他知道,这一局,他怕是逃不出去了。 这一局,不是越歌做得成的,当被押进来的人露面之时,殷九思便认了出来,那是他颇为信任的一个伍长,聪明机灵,虽是来自朔方城,但殷九思想着,再观察一段时间,若是可信,再提拔提拔也不是不可以,更何况,那时候,他正处于与王轻候的紧密合作时期,他相信着王轻候对殷朝的忠诚,至少那段时间,是忠诚。 后来,王轻候把越清古送出凤台城,殷九思便知事情有变,只是那时候,已然来不及,王轻候不会给他太多反应的时间。 殷九思他抬起有些浑浊的双眼,望着越歌,他深知,所谓作乱逼宫之人,此时一定就在越歌手上,他们会假意被越歌围捕,镇压,反抗,绝不投降。 而三万多人的作证,足足使殷九思这位一身献国,一生忠君的傲骨之臣,身败名裂。 “叔父你说话呀,叔父!”殷安强忍着恐慌,握紧了殷九思的手,不停地剧烈颤抖。 殷九思拍拍殷安的手背,笑得从容坦然:“去叫你王兄来。” “叔父,叔……” “去吧,听话。” 殷安看了一眼殷安,转头抹去脸上的泪水,对殷九思道:“好,我这就去,叔父,你不会做这种事的,王兄会相信你的!” 殷九思笑着不说话,小安啊小安,你真是太看得起你王兄了。 等到殷安离去,殷九思才望向越歌:“你何时与王轻候达成的交易?” “不愧殷大人,临危不难,泰然如山,我都要心生佩服了。卢辞,多学着点,殷大人可是官中楷模,手段心胸,皆是奇高之人。”越歌笑着走下来,走到殷九思面前。 她身后站的卢辞始终低着头,平日里他倒也能好好扮个佞臣,陪着越歌发疯,可是今日,他羞愧得抬不起头,看也不敢看殷九思。 只听得越歌道:“从我逼她娶殷安,或者让方觉浅嫁进王宫的那天起,他就跟我说了这个计划,我听着不错,便暂时放过他。毕竟与他相比,殷大人你才是我最棘手的麻烦。” “你会相信他只是为了一点私情,就做出如此疯狂的决定?”殷九思笑。 “当然不信,但是,有什么要紧?他所图的是什么,跟我有什么关系?人嘛,眼下活得开心就好了,殷大人,我在这凤台城里要什么有什么,唯独你,始终跟我作对,你说,你这是何苦呢?你真觉得,殷王有救,殷朝有救?” 越歌轻笑,绕着殷九思慢步画圈。 第三百零六章 不如取心,赐给臣妾 第三百零六章 不如取心,赐给臣妾 凤宫里薄纱轻撩,淡香弥漫,金杯玉盏。 也许是因为,殷九思跟越歌的旧怨由来太久,有太多的话,太多的恨,越歌也要好好跟殷九思算一算,她并不担心殷安去请来殷王,反而,她甚至隐隐期待着殷王的到来。 有什么,比最后的希望破灭在眼前,最后一根救命的稻草漂远,更令人绝望的呢? 她想从殷九思脸上看到绝望,想让他歇斯底里地怒吼悲鸣,更想让他眼看着殷朝落入自己手中,却无回天之力。 她觉得,这是对仇人,最有趣的报复。 于是她消磨着时间,曼丽又甜软的声音,更像是满怀春心的少女,面对情郎的娇软:“就算没有我,没有什么妖后不妖后,这殷朝依旧腐烂得无可救药,多少人对这里虎视耽耽呀,近有神殿,远有诸候,听说现在还出了个巫族。殷朝呢,就好像一块肥肉,每个人都想过来咬一口。而王上,却不介意这块肥肉落到任何人手中,他是怎么说来着,这江山谁来坐不一样,天地不会矮一寸,江山不会长一寸。瞧瞧这话说得,多高的觉悟呀,既然如此,我来坐一坐这江山,又如何?” 她手指划过殷九思衣上的暗纹,说,“殷大人你若是早早放弃殷王,扶持于我,又何至于落到如今这般田地?我就不能好好治理这天下了么,我总比王上强吧?” 殷九思听了她这番话大笑,“好一番谬论,明明是你欲壑难填,却说得大义凛然,王后,你以为,今日你杀了我,这殷朝江山,就是你的了?” “不瞒大人,整个殷朝上上下下,唯独你是能撑起这江山的,没了你,我真想不到,还有谁能阻止我。” “可杀之人千千,不可辱之人万万,你杀得了我殷九思,你杀不死那些对你恨之入骨,对殷朝忠心不二的信念。” “那我倒要看看,还有谁!” 越歌抬起头,直直与殷九思的目光相对。 恰在此时,殷安与殷王急步前来,殷王一看这架势,顿时懵了:“这……这怎么回事?” “你叔父逼宫,欲夺你王位,我阻止了他。”十五个字,越歌说得简简单单,将这短短十五个字背后的一切起因,旧怨,新恨,渊源,全都略去。 殷安当即反驳:“你信口雌黄!” 越歌身子一旋,坐在高座上,慵懒着身子支着额头:“王上,罪证确凿哦。” 殷王,是个特别糊涂混帐的殷王。 越歌要天上星,他也能大费周章地替她修摘星楼。 但再糊涂混帐的殷王,也不敢轻易定了殷九思的罪,瞧了越歌两眼,走近殷九思,低声问:“叔父,你……你不会真的这么做吧?” 于是,就如同越歌期盼的那样,最后的希望在殷九思面前破灭,最后的救命稻草就此漂远。 殷九思望着眼前高大挺拔的男子,想起他还是稚童时,蹒跚学步,抱着自己的腿,奶声奶声地唤:“叔父叔父,抱抱。” 渐渐长大后,会拿着一卷书跑过来,端正行礼:“叔父,此处弟子有不解,还望叔父解惑。” 那样好的孩子,怎么就越长越歪,越长越不似当年的那个他了? 殷九思干瘦的手摸了下殷王的脸,满是悲痛与无奈的眼神看着令人心酸。 “叔父……”殷王有些不解。 “啪!” 殷九思重重一掌,挥在殷王脸上,当即打出一片红肿,留下一个掌印! “殷九思!”殷王长这么大,谁敢打他! 不由得捂着脸,既诧异,又愤怒,猛地回头瞪着殷九思。 “不肖子孙!”殷九思也果真声嘶力竭,怒骂着无法清醒的殷王。 殷安见状,赶紧冲过去拉住殷九思,生怕殷九思再给她王兄一耳光,那就真的彻底无法挽回了。 但殷九思推开殷安,指着殷王的鼻子,高声怒骂:“殷令,殷朝百年来的江山交到你手里,都让你糟蹋成了什么样子!天下百姓寄厚望于你,先王传帝位于你,可你看看,你这个孽障都做了些什么!荒淫无道,色令智昏,宠信奸后,罔置朝纲!你这孽障有何颜面苟活于世!有何颜面立于王族!孽障!” “殷九思!”殷王被他骂得上了头,脸色都气得通红,猛地提起殷九思的衣襟,“你给孤闭嘴!孤乃堂堂一国之君!” “一国之君不为国,岂可称君乎?不若畜生是也!”殷九思狠狠地盯着殷令的眼睛:“你幼时读的那些圣贤书里,可是未写前朝君主如何覆国?江山岌岌可危之际,沉沦红粉骷髅,便是覆国之始!” 殷九思知道,今日就算他好话说尽,也难以让殷王想明白这一切不过是越歌的诡计。 倒不如趁此机会,看能不能骂醒他。 只不过,他或许真的高看了殷王。 后面的越歌小手拍拍,甜言笑语:“这话听着,大人您是真的对王上不满得很呢,难怪要行逼宫之事。” 殷王双手一扔,将年岁已高的殷九思扔倒在地,咬牙切齿:“殷九思,你到底有没有做这样的事!” “王兄,你这问题,便足以让人寒心!”殷安赶紧过去扶起殷安,咬碎了一口银牙,恨声说道。 “小安,此事与你无关,你且一边待着!” “与我无关?王兄,你可是忘了,殷朝能撑到今日,靠的是谁?你幼时是在谁的背上睡觉!我又是谁一手带大!你今日若敢对叔父如何,别怨我与你恩断义绝!” “小安!”殷王高喝一声,打断殷安的话,满是怒意的双眼看着她。 “怎么,你也要治我一个逼宫作乱,以下犯上之罪吗!” “长公主殿下一向与殷大人关系亲密,有如父女,谁知,是不是真的知情而未报呢?”越歌满心满怀的开心,美好的感觉都溢满了她的胸腔,她多喜欢看殷家这一家子人,斗得你死我活? “越歌!”殷王回头喝住越歌,说谁都可以,说殷九思都行,不能说殷安的不是,一个字也不能! 越歌倒也不介意,反正不是第一天知晓殷王对殷安的偏袒,便是无谓地耸耸肩,指着殷九思:“那王上,准备如何处置殷大人呢?” “你敢!”殷安眼眶都猩红,站出来张开双手,将殷九思死死拦在身后,愤怒地盯着殷王,脸上的肌肉不停地颤动。 越歌轻笑,捂着心口:“王上,我近来时常心绞作痛,大夫说若是能食颗七窍玲珑心,便能痊愈,我看殷大人心思灵巧,宛如七窍,而他又正好犯了不可饶恕之罪,王上不如把殷大人的心,赐给臣妾如何?” “王兄,不要啊!” 殷安跪下去,满脸是泪,哀求着殷王。 第三百零七章 臣,不甘啊! 第三百零七章 臣,不甘啊! 在很久以前,一个夜晚,越歌睡不着,半夜起来戴着殷王的帝王冕,把玩着冕琉的时候,问过殷王一个问题。 如果有朝一日,她与殷九思为死敌,殷王帮谁。 殷王说,自然帮你,因为你是我的女人。 我们从不怀疑殷王对越歌的爱意,哪怕这份爱意为天地所不容,为苍生所唾弃,糊涂透顶,混帐至极,以无数人的鲜血与生命为代价,只为哄她欢喜。 但我们从未想到过有一日,他真的会为了越歌,取殷九思的心。 方觉浅作为神使以来,第一次王宫门口受阻,不允进入。 于是,也是成为神使以来,她第一次拔出双刀,玉枭双刀湛着寒光,饱饮人血,她单刀赴会,横刀立马地杀进宫中。 上一次她这样闯进宫来,是为了救王轻候,无所畏惧,刀指越歌。 这一次她又闯了进来,是为了救被王轻候所陷害的殷九思,满心愧疚,恨自己不能刀指王轻候。 满头风雪,满身鲜血,缠在手上的玉枭泛着妖异的红光,映着她赤红嗜血的双瞳。 庄严又肃穆的王宫铺着洁白无暇的积雪,她在这洁白无暇里走出一条鲜血铺就的崎岖路,或蜿蜒散去浸入雪沫子里的,或溅飞开来洒在雪地上的,或暴射而出甩在宫墙上的。 这条路,笔直地通向凤宫,通向越歌。 凤宫外的侍卫看着自白茫茫一片里,踏血而来的魔鬼,咽着口水,不敢上前。 方觉浅挥刀向前,幽幽寒音如地底冥气升腾,冻得人血液都凝固:“让开,或者死。” 凤宫里面突然传来殷九思的狷狂大笑声,放荡不羁,又饱含绝望:“泱泱殷朝,今日毁矣!竭吾之力,难救苍生!何惜一死乎,何惜一死乎!吾恨天道无眼,得此独夫,大道无路,民贼当世!臣,不甘啊!”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 方觉浅赤红的双瞳骤然紧缩,一口气堵在心间,半晌上不来。 然后便听到殷安撕心裂肺地哭喊:“叔父!叔父!” “九思前辈……前辈!”方觉浅提刀划开侍卫人群,冲进凤宫内。 一弯弯猩红的血迹,温柔曼妙地爬过柔软的驼毛绒毯,张牙舞爪,尽情嘲讽着拼尽力气依旧不过是徒费心机的方觉浅。 她看到殷安抱着殷九思,哭得肝肠寸断,悲痛难抑,一声声地唤着,叔父,叔父,小安无能,小安无能。 也看到殷九思的胸前一片巨大的血渍,偌大的血窟窿里仍自汩汩冒着殷热的鲜血。 而王后越歌的手上,抓着一颗血红的心脏。 血迹顺着她的手指,手臂流淌。 “你来给他送行吗?”越歌走过来,举着那颗心脏递到方觉浅眼前:“你看,这是他的,哈哈哈……” 一股无名的恶感涌上方觉浅喉头,她险些想吐出来。 窒息般的痛感禁锢了她的心脏,就好像那一刻她的心跳都停止。 不到两个时辰前,她还在与殷九思围着炉子吃火锅,他拍着自己的脑袋瓜说,多吃点,你看着瘦了不少。 不到一个月前,她还陪着殷九思和于若愚下棋,他揉着自己脸颊说,这大好的江山以后是要拜托给你们这些年轻人的,他也想看看,那时的盛世是何等天地清明的模样。 好似只不过一转眼,这个人便与自己阴阳相隔,从此不能听到他的声音,看到他的笑脸。 他还有那么大的心愿没有完成,那么多的事情没有做成,那么多的抱负和理想没有实现。 他就这样不明不白稀里糊涂地死去,毫无征兆,突如其来。 那些他所设想过的以后,他与于若愚达成的共识,对这个世间美好的愿景,回想着,好像只是一场春秋大梦,好笑得很。 这样一位,光明伟岸,浩气凛然的智者,以如此憋屈,如此不公,如此荒诞的姿态,莫名其妙地就走到了结局,让人连个防备都没有。 他的双眼未合上,睁得大大的,死死地盯着殷王,眼神中满是恨意,满是无奈,满是对这殷朝黑暗的控诉和绝望,他尽其一生,落得如此下场不是最悲惨的,最悲惨的是,他死在了他一心想扶正的人手里,死在他想实现的梦想起始点上。 无名的怒火与恨意,涨红了方觉浅的眼眶,赤红的双瞳里像是燃着两团通红的火焰,她握紧着玉枭,一跃而起! 不需要理智也不需要顾虑,她此时此刻,只想杀了越歌和殷王,去他妈的顾全大局,后果灾难,谁在乎啊? 越歌没想到方觉浅突然发难,惊得跌坐在地,眼看着方觉浅滴血的双刀向她刺来,除了瞪大双眼尖叫,也毫无抵抗之力。 殷王见事不妙,飞身而来,徒手接住了方觉浅的双刀红刃。 “哈,殷王,玉枭饮血颇多,却从未试过君主之血,试试也不错。” 方觉浅挑唇冷笑,脸上是几道横着的擦伤血迹,她笑得魅惑无双,似贪婪鲜血与生命的妖姬,轻眨的媚眼里,杀意和媚意交织成令人既疯狂渴望又无比胆寒的欲望。 殷王搂着越歌急身后退,惊险地应对着方觉浅密如织网,攻势猛烈的刀光。 但世上谁能拦得住方觉浅呢,谁能拦得住一个杀性成狂,不管不顾的方觉浅? 眼前之人是一国之君又如何?是天下万万人之上又如何? 于她眼中,都不过是一具死尸罢了! 就连一边抱着殷九思尸身的殷安,都不再出声喊话,请方觉浅手下留人。 在这一刻,她也觉得,没有意义了,救这样的王兄,没有意义了。 千钧一发之际,挡在殷王面前的人,惊呼出声:“阿浅!” 方觉浅将刺下去的双刀顿住,看着眼前人,干涸的双眼里似要淌出血一般的灼痛:“王轻候,让开。” 王轻候,轻轻摇头。 方觉浅微微歪头,忽而笑起来,细碎贝齿,脸颊抹血,眼弯弯:“啊,我差点忘了,你似乎也是凶手之一。” 于是方觉浅将顿住的刀尖继续往前,推进王轻候身体里。 第三百零八章 我们扯平了 第三百零八章 我们扯平了 在王轻候伙同越歌构陷殷九思,导致殷九思被挖心而死这件事上,任何理由,任何人,都无法替他开脱。 他就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滔天罪行。 他彻底断去了殷朝,最后一根脊梁。 再要说他忠心于殷朝,是会被天打雷劈的。 于是他吃方觉浅这一刀,罪有应得,理所当然。 他甚至将身体往前靠了靠,让玉枭刺入他身体更深一些,哪怕他知道,这样的做法,于事无补,不可能挽救得了他刚刚才与方觉浅修复好的关系,也不可能让一切回到起点,重新来过。 而他从未想过,要重新来过。 他是痛苦的,但他没有半点后悔。 他做下这样的事,是为人不齿,是丧尽天良,是人人得而诛之,但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还是会做。 总是要有人做的,总是要有人让这个世界黑得更彻底,谁来都一样,是他又何妨? 他依旧可以对着上天说一句,他无愧于心。 但他唯一过不去的坎,只是方觉浅对他的失望,那种彻底的,决裂般的失望。 那是比他体内的玉枭,更能刺痛他的东西。 “你愿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解释。”难得一见地,王轻候有些哀意地,低声下气地,恳求着方觉浅。 方觉浅笑起来,笑得明媚,贴近了王轻候的面颊:“我连听到你的声音,都觉得恶心。” 王轻候紧抿了双唇,再不发声。 “王宫重地,还请方姑娘与王公子自重,屠戮之事,不得再行,血溅宫廷,已是重罪,你等二人,出宫去吧。”突然,殷安的声音木然地传来。 她若有能力,不会放过王轻候,甚至不会放过她王兄以及王后,可是突然之间殷安发现,原来她什么都不是。 她谁也对付不了,谁也杀不了,她根本就是一个无用之人,不能为她死去的叔父,做任何事。 殷王看着跌坐在地,神色悲怆的殷安,有许多的话,无从说起,只唤了一声:“小安……” “王上,小安死了。”殷安抬起眼,憎恨地望着殷王。 殷王眉峰蹙紧,心痛难忍。 方觉浅抽出在王轻候体内的刀子,捡起那颗殷九思的心脏,放回殷九思身体时,跪在他面前,端端正正行了大礼,眼眶疼得厉害,就像是蚂蚁在里面爬来爬去,咬来咬去,可是她怎么也哭不出来。 她是怎么出的宫,都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那场雪下得没完没了,令人厌烦透顶。 王轻候跟在她身后,亦步亦趋,伤口流出的血,滴滴点点连成线,沿了一路。 他望着她单薄又决然的背影,嗓间如大火灼过,字字句句都嘶哑干涩,“你听我解释,可以吗?” 王轻候向来不屑于向谁解释什么的,这是他第二次,求方觉浅停下来,听一听他的肺腑之言,听一听他的不得已而为之。 “我以前,有一些羡慕月芷兰,她有一个宠她疼她的母亲,虽然她的母亲做了很多不好的事,也有一些羡慕你,有两个亲如手足的兄弟,有一个关心你的父亲,我没有血脉相连的亲人,我想亲情这种东西,应该是非常非常珍贵的。后来九思前辈对我很好,隐隐间,我也像对一个长辈那样对他,我承认,我是想从他那里找一些我本不可能拥有的温情。” “但是王轻候,你剥夺了它。” “你恨我害死了你的兄长,我谢谢你曾经放下,选择宽恕,但如今,请你捡起对我的恨意吧,也让我可以正大光明,毫无歉疚地恨你。” “王轻候,我们扯平了。” 她越走越远,头也不回。 王轻候倒在了冰天雪地里,大滩大滩的鲜血铺在他身下,如墨青丝倾泄如瀑,脸色苍白失血的他望着迷人眼的漫天飞雪,天旋地转间,他心想着,哪里扯得平? 我放下了的东西,哪里能捡起来? 我捡起了的东西,又哪里放得下? 阿浅啊阿浅,世人道我王轻候忘恩负义,薄情寡恩,可我哪及你半点狠心? 后来是抉月找到了王轻候,把他背回了昭月居,一路上王轻候一言不发,抉月不得不叹气:“所以你来找我喝酒,跟我说话,说要去神殿找阿浅,是害怕吧?” “小公子你害怕这样的结局,所以想提前去找她,看着她,囚住她,同样也是因为害怕,所以这件事半点风声也没人让她知道,因为你早就清楚,她不可能会原谅你的。” “小公子,你真的以为,方姑娘想不明白你这么做的原因吗?她明白的,她只是不能接受。所以你声声哀求的解释,她不想听,她怕自己心软罢了。” 抉月慢步行着,踩得积雪咯吱作响,留下一排深深的脚印,望着前路,似是可笑又是可怜地说:“所以别挣扎了,小公子,世间不会有人真的理解你的。” “越清古说,我这种人,最终只会落得孤独一生,死了都没人送葬的下场,遇到她之前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害怕孤独,我以为那有什么可怕的,我享受孤独,我自己理解自己就够了,要什么旁人在乎。遇到她之后,我再也不想孤独一人,天堂人间或地狱,我都想她陪着我,我又害怕她陪着我,抉月,你相不相信,我真的很爱她?” “我信,但小公子,你这样的人,是给不起爱的,那是你不可求之物。” “给不起,不可求……”王轻候忽然笑出声,笑声里尽是苍凉,“真他妈自作孽,活该啊。” 杀一个有仇之人,杀了大快人心;杀一个无辜之人,杀了心有不安;杀一个敬佩之人,杀了痛不欲生。 世上有三种人,第一种是良心被狗吃了的,第二种是良心没被狗没吃的,还有一种,是良心狗都不吃的。 以前人们说王轻候是第一种人,现在人们知道,他们错了,错得离谱,王轻候的良心,狗都不吃。 因为在这件事上,哪怕他痛不欲生,他还是会挥起屠刀,不在今日在明日,不在此时,在他时。 第三百零九章 代价,天罚 第三百零九章 代价,天罚 一直以来,王轻候想做的事情都让人看不太明白,他有一个很大的想法,但谁也没能真正地说个清楚,道个准确。 如今依旧没人能说得透彻那是什么,但大抵,和殷朝,和神殿有关。 我们假设,他是想推翻这两处地方,单说殷朝的话,那么,殷九思的确正如虚谷所言,是他最大的障碍。 殷九思一日不倒,殷朝一日相存。 所以,他要扫掉殷九思,也就很好理解了。 折断殷朝最后一根骨,殷朝也就是再无力量,区区一个长公主,不足为惧。 殷九思的死亡,对殷朝的打击是致命的。 重伤未愈的王轻候来到殷九思坟前,可怜一代豪杰,死后连个像样的墓碑都没有,薄棺掩尸,薄土埋骨,凄凉至极。 他在殷九思的坟前遇到了一个人。 这个人穿着红底素面的长衫,脸上戴着兽形面具。 见到王轻候前来时,骤然而动,欲取他性命。 王轻候旧伤未愈,又心无斗志,应付得颇是敷衍,竟有被其压着打的趋势。 “神墟的大长老,若真有这么恨,不应是召集人手杀进宫去,除了妖后为殷九思报仇吗?仅对我一人下手,就算杀了我,又能如何?” 王轻候篾笑。 “神墟成立之初,便是想匡扶殷朝,荡平神殿,殷九思为我等神墟众人最为钦佩之辈,处处暗中保护,不使妖后暗害得手,王轻候你竟敢设下如此恶毒之局,联手妖后,陷害于他!” “这么厉害,今日怎么不见你们杀进宫救人啊?怎么只有阿浅一人孤身闯禁宫,不见你等身影啊?大长老你手段通天,神修之地的石门都打得开,莫不是要告诉我,你们进不去王宫吧?”王轻候冷笑。 “王轻候,你死不悔改!” “我悔什么?改什么?”王轻候愤而抬眸,“为殷朝而死的人就殷九思一个吗?你们真这么想拯救殷朝,何不让殷王离开神殿?做个正经的君主?你既然这么有本事,何不使神殿与殷朝彻底断去苟且的关联?神墟,众神之墟,说得好听,可你们又真的做过什么?” “王轻候,终有一日,你会为你的所做所为付出代价的。”大长老说。 “我已经付出了。”是的,他付出的代价远超常人想象,他赌上他这条命,赌上了他这一生的渴望,他早就输了。 但大长老靠近身来,低声说:“不,是远比你想象中,更沉重的代价,王轻候,你根本不知道,你将承受什么!” “那你便试试看,我倒要看看,你能奈我何! 报应这种东西,真的说不好,有时候十年二十年的,才能见到,有时候,才几天而已,便如期而至。 遥远的朔方城,有了一场令人肝胆俱裂的灾难。 离朔方城中心不远的地方,有一片森林,常绿常青,哺育着围绕森林安居乐业的百姓,大大小小的村落,既紧密,又疏落有至,这里的人们自给自足,不求神不求人,过着宁静又祥和的生活。 森林正中间有一条官道,左右两侧的人们常来常往,互道家常。 这样宁静的日子,已经有几十年了,因为朔方候的心胸博大,爱民如子,从不苛征税收,奴役百姓,人们对朔方候充满了敬爱。 直到某一个夜晚,一场无名业火,从天而降。 哪怕是隆冬腊月的,火海也延绵出上千里。 正是春节夜里,每个人的家中,正喜气洋洋地吃着年夜饭,老人逗着小孩,小孩抱着小狗,其乐融融间,灾难便降临到他们头顶。 那场大火突如其来,无缘无故,陡然而起,连逃跑都不来及。 只看得见那晚的夜空,缭绕着满天流火,火舌舔着苍穹,直上云宵般,吞噬了官道左边的森林,席卷着一切生灵,不论是活生生的人,还是林中奔跑的鹿,又或是地底冬眠的虫,难有幸存。 烈焰热浪里的哀嚎声,哭喊声,绝望地响彻夜空,震碎人心,不敢视听。 而在官道右边的居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慌不择路地逃跑。 但就是有那么诡异,明明只隔了一条官道,大火就是不蔓延过去,就只烧毁右边的一切。 大火足足烧了半个月,不管人们怎么扑救,都熄不了,逃窜出来的人们浑身是火,倒在官道,痛苦地死去,焦黑的尸骸扭曲着,昭示着临死之前的痛苦。 他们不知做错了什么,得罪了上天,要降下这样一场灾难,惩罚他们。 半个月过后,大火渐渐熄灭,从高处看,左边的森林焦黑如炭,死气缭绕,右边的森林依旧绿意葱茏,生机盎然。 大火里死去的人足有两万,老人小孩,孕妇男丁,难有幸存,偶然逃出来的几人,惊魂难定,疯疯癫癫,也失了心智。 本是阖家团圆的日子,成为了两万人的忌日,家破人亡。 人们把这称作,天罚。 只有得罪了神明,得罪了老天,才有可能发生这样的事情。 但人们不知道,哪里得罪了。 朔方候望着眼前漆黑一片的焦土,久久不能说话,心尖如滴血。 “江公,老幺,怕是造了大孽!”他颤抖的声音,透着悲痛。 眉发皆白的老者悲悯叹息:“神殿的报复,来得太快了,也太毒了。” “老幺如今在凤台城,怕是举步维艰了。”朔方候低头叹道,负手走在官道上。 “小公子也没准备再藏了,否则他不会行此凶险之事。我听闻,此事与那方姑娘有关,不知是否为真。” “江公你也不是不知老幺,便是与那女子有关,也不全是她的原因,他虽是我儿子,我也不会找其他人为其所作所为背负罪名。也正因为他是我儿子,我便知道,他做事向来承受得起后果,不会轻易将责任推给旁人。”朔方候语调沉重,慢声道:“过两天,我去趟凤台城吧,此事,怕是只有我这个诸候出面,才能平息了。” 江公点点头,捋了捋雪白的胡须,道:“只望小公子能过得了他自己那一关,我倒是从未担心过,外人能拿他如何。” 第三百一十章 永远不要把一个好人逼上绝路 第三百一十章 永远不要把一个好人逼上绝路 所谓那场在朔方城的“天罚”到底是怎么回事,神殿再清楚不过。 很多时候我们只知神殿之强大,却不知强大至何等地步,在王轻候与神殿的数次交锋间,神殿也看似始终被王轻候所压制,并没有展现出,与神殿地位,声望所相符的实力。 神殿好像只是一个空壳子,徒有无敌的外表,但内里却虚弱得一碰就倒。 而业火天罚之事,给了有这样想法的人一记响亮的耳光。 当神殿真有心要对某人,某处予以惩罚和告诫的时候,他们所显露出来的力量,绝非常人可以想象。 这场带给朔方城严重的后果的灾难,说来无人相信,不过是神殿轻轻动一动手指头,写上一封所谓神谕,便可做到的。 据神殿统计,那场大火里死亡人数总一万九千余。 方觉浅看着薄薄纸张上平白无奇地陈述,难以忍受。 一万九千条活生生的性命,一万九千个没有做错任何事,没有犯下任何罪的无辜之辈,便稀里糊涂地死在了神殿手里。 “虚谷,这是你做的?”方觉浅抬眼,质问着议事厅里坐着的,仿若无事的虚谷。 虚谷好像在假寐,听到方觉浅的质问,缓缓睁眼,干笑两声:“觉浅神使此话有误,这是上天对朔方城的惩罚,如何便是老朽一人所为了?” “你少在这里装腔作势,所谓天火,是神殿早就准备的桐油被点燃吧,那另一半没被波及的地方,是因为你们在官道上安放了隔火之物吧?根本没有什么天罚,是神殿的手段罢了!” 令方觉浅厌恶的是神殿的此番作为,但令方觉浅感到恐惧的,是她看到这一切的时候,她在的脑海里竟然自然而然地浮现出,此事要如何做,才能做到。 而她,对这些事,了若指掌,甚至不用多思多想,她就知道真相与缘由。 就好像,她以前做过这样的事无数次,于是她对这一切轻车熟路。 而虚谷自然而然地看到了她的恐惧,笑道:“觉浅神使不愧是神枢选中之人,虽记忆全失,但对神殿的理解,非常深刻啊。” “他们做错了什么,要承受你这样的荼毒!” “他们什么也没错,错的是王轻候。”虚谷说着望向另一侧始终不出声的长公主殷安,笑声道:“朔方城的质子在此处犯错之时,便应该想到,他背后的朔方城子民,是要与他同罪共罚的。” “殿下……”方觉浅望向殷安,难以置信。 殷安神色漠然,眼神冰凉,只道:“从殷朝长公主的角度上来说,王轻候联合王后,构陷当朝大臣,其罪当死,从神殿大祭司的角度上来说,王轻候暗中所行之事,动摇天下根基,证明朔方城有不轨之心,也当死。他身为朔方城质子,受到惩罚,觉浅神使身为神殿圣使,莫非认为我此举有错?” 方觉浅说不出话来。 她当然认为此举有错,可是她无法指责殷安。 永远不要把一个好人逼上绝路,也不要把一个原本善良悲悯的长公主,逼到狠下杀手,屠戮子民。 王轻候杀了她一个有如父亲般的叔叔,她便要回敬王轻候一场朔方城的灾难,以示公道。 她手上没有王轻候犯事的证据——王轻候从来不会留下任何证据给任何人——那么相应的,王轻候手上也没有这场天罚就是神殿有意为之的证据。 罪恶,从未像此时这般,在双方的身上,都显得如此公平。 只有对两方都感到抱歉的方觉浅,深感这个世界的荒诞滑稽。 “大祭司睿智,据朔方城的神卫来信说,这几日朔方城的分殿修建顺利,也有不少原本与神殿无感之人,前去自发祷告,那场天罚的威慑力,远比老朽想象的还要好。果然青出于蓝,大祭司之智,我等小小神使,深感佩服。”虚谷故意说的那些奉承之语满是嘲讽,嘲讽着方觉浅,更是嘲讽着殷安。 “后续之事,便交给虚谷神使你了。”殷安木然道。 “大祭司放心,传经布道,安抚受惊之民之事,本也是神殿本份,此次天罚过后,神殿也会宽容朔方城往日之过,只要他们虔诚忏悔。” 打一巴掌给一甜枣,以制造巨大的恐慌,来造成人们信念上的坍塌,神殿再趁虚而入,种下“信仰”的种子,死死扎根于人们心上,这是许多宗教扩大自身的手段之一,并不稀奇。 方觉浅甚至都能想到他们会有用何种方式达成目的。 将会有人,在满地哭喊,绝望无助的人群中间,跪倒在地,高举双手,对着上天痛哭流啼,满是敬畏地高唱着:“伟大的天神啊,请宽恕我的罪过,让我皈依你怀,从此身清心洁,无垢无尘,请赐我以平安,佑我以顺遂,远离病痛,无惧病魔,请保佑我死去的孩子在神的怀中安睡,再不受此间痛苦,来生为人,清静自在。” 他将做长长的祷告,他将以无比诚挚的声音向着本是无一物的上空许下祈愿,然后,则会有神殿的传教神卫们走过来,抚过他的头顶,仁慈又悲悯,道一声,神将原谅你的一切过错,逝者安息,生者长存。 这一切的画面,就在方觉浅的脑海中成型,她甚至不用去现场看,也知道一切将会如何演变。 她有一种强烈的感觉,这一切的一切,是她曾经参与过的,甚至有可能是,她提出的。 她对这种感觉,充满了源自灵魂最深处的惧怕和颤栗。 她不敢相信,自己曾经是这样的人。 殷安似是乏了,离开了议事厅,虚谷见方觉浅仍自坐在高椅上一动不动,笑着走过来,摸了摸她拖曳在地的神使长袍,道:“朔方城天罚之事,将传去清陵城,待若愚神使抵达巫族作乱之地,这便是他的底牌之一。觉浅神使,殷九思已死,您不会希望看到,若愚神使,也遭遇不测吧?” “你若敢对若愚神使动不利之心,我就敢拆了你这把老骨头喂狗!” “哈哈哈,不愧是护短的觉浅神使,巫族之事依旧是神殿的当务之急,老朽虽与若愚神使理念不和,但不会在此时令他后方失火,背后动刀,觉浅神使您请放心。说来您应该担心的,是您那位,王轻候。” 第三百一十一章 我们制造黑夜,你杀出黎明 第三百一十一章 我们制造黑夜,你杀出黎明 是的,应该担心的人不是虚谷,因为不管虚谷这老贼再怎么阴险狡诈,他都不会动到神殿的利益,而此刻的于若愚代表着的就是神殿的利益。 但王轻候不是,王轻候非常愿意,动一动神殿的蛋糕,非常愿意看到神殿手忙脚乱。 尤其是在神殿动用天罚对朔方城造成了那么大的伤害之后,他更有可能在此时做出点什么事,来报复神殿的泯灭良心之举。 而眼下,他最好动手,最方便行事的地方,就是清陵城,巫族,于若愚。 如果于若愚出事,对此刻的神殿来说,打击是巨大的。 虚谷也正是知道如此,才刻意对方觉浅说了那句话。 他轻而易举地化解着这样的危机,他让方觉浅去解决这个最大的难题。 放眼天下,谁最容易对付王轻候?非方觉浅不能也。 至于方觉浅与王轻候之间的那点小小儿女情长,挣扎彷徨,哦我的天神呀,那岂会是虚谷看得入眼的东西? 于是事情,就变得诡异而有趣了。 方觉浅心里头有一万个不愿意面对王轻候,她怕她看到王轻候,便难以理清心里矛盾复杂的心绪,无法公正客观地看待事情,不知觉地偏向他,让殷九思真正地枉死。 但是她又不得不去面对王轻候,阻止他做出更多的不可挽回之事,比如对于若愚下手什么的。 王轻候在看到朔方城遭受火灾变成人间炼狱的消息之时,正躺在藤椅上,抱着一袭暖衾蜷缩着身子,似是入睡,也似是辗转难睡。 脚边的炉火燃得安静,近来他不喜欢听到任何声音,哪怕是火星炸开的噼啪声,又或是落雪的簌簌声,更不要提以前府上总是嘻嘻闹闹的笑声,如果可以,他甚至连风声都不想听见。 他更愿意呆在一个没有任何声音,没有白天黑夜,什么都没有的地方,谁也不要惊扰他活生生的死亡。 信纸飘入炉火里,烧成白灰,本是轻拥着暖衾的他,忽然揪紧了胸前的被角,无声的呐喊,沉默的嘶鸣,额角绽起的青筋像是要爆裂开来,面色赤红,血都涌到了他头顶。 两万人,两万个被活生生烧死的人,就因为他在凤台城逼死了一个殷九思,他付出了两万条命的代价! 整整两万! 他以前在朔方城的时候,不是喜欢窝在家里享清福的富贵公子,喜欢骑着马到处溜达,喜欢去农庄里喂马,喜欢去田里陪农夫干活,喜欢在秋天的时候看到遍地金黄的麦穗沉甸甸,更喜欢看劳作了一天的人们, 脸上挂着喜悦和丰收的汗水,露着朴实真诚的笑意。 他跟那些人是朋友,他们不会把他当成诸候公子百般礼遇,看他浑身是泥,也会笑话他脏得像个泼猴儿。 王轻候不知道,有多少曾经的这些,与他谈笑过,与他并肩过的人,死于这场大火。 他也终于明白了,神墟大长老所说的代价是什么,明白了为他为什么,那不是自己能承受得了的。 有什么,能比得过鲜活的生命从他眼前消失更令人觉得悲痛,而且不是一个两个,是两万个。 王轻候恨得牙关都要咬碎,不停地赌咒发誓,此生若不除神殿,他誓不为人,誓不为人! 哪怕赌上他再多东西,他也在所不惜! 躲在门口的应生瑟瑟发抖,只知道屋里面的小公子好像是头发怒却沉默的狮子,但不知该如何劝慰。 过了好久,他才怯生生地结巴着:“小小小小公子啊,夜深了,你你你你身子不不不好,经经经经不得熬的。” “叫阴艳过来。”里面传出王轻候嘶哑的声音。 坐在阶梯上陪着应生的阴艳无辜地应生对望了一眼,无奈道:“都叫你早些去睡啦,你在这里陪着,也没用的。” “小公子他难受成这样,我哪里睡得着呀。”应生苦恼道,又嘟囔着:“你好好劝劝小公子哦,你别老说那些气死人的话,小公子都这样了……” 阴艳年少老成地叹叹气,应了他:“好吧,那我就说说好话好了,你去睡吧,小公子交给我。” “我不,我在这里守着,要是小公子半夜里饿了呢?他都两天没好好吃东西了,你进去吧,我守着。”应生摇着头,推着阴艳进去,自己又坐在门槛边上,抱着个已没了什么温度的暖炉,困得直打呵欠,也拼命睁大双眼。 阴艳见他这样,也没办法,只得自己挑起帘子走进去,看着满头冷汗的小公子,道:“小公子想问什么?” “江公说过,我此生所行之事,无论何等荒唐,皆得善果,故为天下第一善卦,那我问你,朔方城天罚之事,你们师徒二人,要如何解释?”王轻候眼神狠厉,直直地剜着阴艳。 阴艳倒也不惧,只平和地说道:“小公子,我相信你并非目光短浅之人,任何事都是要付出代价的,想买花就得付银子,想吃饭就得种粮食,没有哪一种东西,是可以平白得来。你应该看到的是,你此时付出的代价,在未来能给你带来多大的收益。只要这个收益的价值远超此时的代价,那么,就并非不可接受。” “你的意思是,拿两万人的命去填,去填一个连你和江公也不知道的未来,而我,负责来承受这些罪孽,人命,是吗?” 阴艳沉默了一下,低了低头,才抬起头来,道:“小公子当初答应我师父之时,我们就已经跟你说过了可能面对的一切后果,我们认为,这样的牺牲,小公子你并非不能承受。如今我依旧这么认为,小公子你只是因为方姑娘的事,身心俱疲,有些敏感。” “有些敏感?你就这么轻易地总结了我的愧疚?用了这么简单的词结束这场我内心的拷打和痛苦?” “很抱歉,我也想说那是小公子你的良心在自责,但事实上,这的确只是因为你此时的虚弱造成的……敏感。”阴艳平静地望着王轻候,“小公子,你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富有同情心和善良,你只是因为方姑娘希望你有这两样东西,在刻意寻找他们罢了。但恕我直言,这并不适合小公子你,眼下不适合,在未来更不合适,强行寻来,只不过是凭添苦恼。” “因为未来我会做出更多丧尽天良的事,而所谓丧尽天良,就是泯灭良知,泯灭人性。”王轻候迅速地接上她的话,从藤椅上站起来,逼近阴艳,“而这,正是江公看中我的原因。” 阴艳抿抿唇,说:“抱歉,小公子。” “你们两师徒,真是人间梦魇。” “我们负责制造黑夜,小公子你负责杀出黎明,分工合作,生死相存。” “滚出去!” “是。”阴艳低头,“小公子早些休息吧,不出意外,明日方姑娘该来见你了。” 第三百一十二章 我不可能依俯于你而活 第三百一十二章 我不可能依俯于你而活 书本子里有许多故事,故事里有许多的红颜,只需一准备衷肠相诉,只需几滴清泪相流,就能化了硬汉的铁骨铮铮,软了英雄的野心勃勃,硬汉英雄将会为了红颜放下仇恨,放下心结,放下抱负,放下一切不可放下之物。 这是我们所熟知的故事,俗套又古板,套一万种皮囊难掩英雄不敌美人关的内核,但哪怕看过一万次,也能动人心怀,让人流泪,乐呵呵地掏着银子钞票,为这样俗套古板的故事买单喝彩。 为什么呢? 因为我们知道,生活中,这样的故事,不常有。 所以,听过了一万遍的英雄美人故事,在听第一万零一遍时,还是能戳中我们的那个点,让内心变得柔软,双眼饱含泪水。 很可惜,阿浅与王公子,不是那第一万零一遍,也不是第一万零一对英雄美人。 便明多么不愿意承认,但王轻候,就是阴艳说的那种人,他这种人,是不可以有良心的,是不可以因为感到痛苦就选择退缩的。 向来喜欢自己留后路的他,其实从最初那一步踏出去开始,他就已经没有后路了。 在王轻候与方觉浅之间爆发了激烈的争吵——嗯,我们的阿浅倒也从来不懂得以柔克刚的道理,她跟谁都是正面刚的,哪怕这人是王轻候—— 王轻候伤口未愈,激动之下起身时,扯到了口子,洇出的血迹染红了中衣,他望着方觉浅,他要摧毁神殿在方觉浅那里建立起来的好感,他必须做出最痛苦的决定,不惜一切代价地将方觉浅重新拉回自己身边。 “神殿屠杀我朔方城子民两万,敢问觉浅神使,你可知两万人的尸体齐齐整整放在一起时,可以排出去多长?可以堆起来多高?你可知朔方城早年间总人丁不足五万,用了多少年的时间,才逐渐缓过来?用多少人力物力,才使人丁逐步兴旺?你可知这两万人的家人,朋友,在听到此噩耗之时 ,何等绝望,悲痛?” “我王轻候所做之事,愿意一力承担,绝无怨言,但冤有头债有主,神殿要对我如何,殷朝要对我如何,我绝不多说,那两万人做错了什么?难道就因为他们住在朔方城,是我王氏诸候的子民,就活该受此大难?” “神殿自诩仁慈爱人,自诩博大包容,便是这样爱的?” “一直以来,你说你对神殿有所改观,你相信他们有善良和正义的一面,你相信这一面可以战胜类似虚谷这样的人,你说于若愚和鲁拙成,才是神殿的根本,让我不要以偏概全。那我问你,这不是正常的吗?只有神殿是这样吗?凤台城就没有好人与恶人之分?朔方城就没有奸诈与善良之别?整个天下,何处不是这样!” “哪怕一府一院,一家一室,不也有对错,是非,黑白?” “这就是你肯定神殿的理由?像神殿这样一个地方,他们手握着巨大的权力与能量,他们几乎涵盖了这片大陆上的任何一个角落,你知道,这样一个地方,他们只有一点点恶,对这个世界意味着什么吗?” “一家之中的恶人,无非惹得家中争吵,一城之中的恶人,顶多似我这般,害死几个不该死之人,一国之中的恶人,祸害的也不过是自己家国。而神殿中的恶人,哪怕只是一个,都是可以毁灭这个世界的,是再多的善,也无法掩盖补齐的,他们存于世,要么彻底光明彻底善良彻底完美!” “要么,就不该存在。” 这大概,是王轻候第一次,如此直白地说出他对神殿的理解与看法。 很多时候他提及神殿,总是委婉曲折,不曾认真,戏谑谈笑间,偶尔流露出不满,也只是插科打诨。 他对神殿没有天生的恶意,也没有生来的不满,更不是因为利益冲突之类的现实原因,他只是对神殿,有着自己的观点。 在世人眼中,神殿是光明的代表,是希望的发源,也是那句俗得不得了的话,他们是信仰所在。 对这一切,王轻候并不排斥,如果它真的能如世人所期盼的那样,完美得毫无瑕疵,他说不定也会热爱,成为信徒。 可这个地方,如果不再完美,那就不该存在。 与于若愚所想的和平共处不同,也与虚谷所思的天下共尊不一样,王轻候对神殿的观点,是另一个角度,另一种看法,比虚谷更为尖锐,也更为极端。 他要求神殿完美。 世上从来没有完美。 方觉浅在听完王轻候的话之后,轻叹了声气:“我明白了。” “你明白什么?” “我明白了你要摧毁殷朝和神殿,不止是摧毁他们的黑暗,连带着光明也要一并毁掉,你需要一片废墟,重建一切秩序,让这个世界回到原点,重新开始,没有神殿,没有殷朝,没有愚昧的狂热信仰。” 方觉浅抬头看着站在自己跟前的王轻候,他的脸色有些苍白,不知是因为受伤的原因,还是因为朔方城的事对他打击颇大。 她笑说:“王轻候,你要凭借一己之力,颠覆整个世界。” “而在这过程中,不管死去多少人,不管这些人是好人还是坏人,都不是你要考虑的,你所思所想,只有两个字,摧毁。” “你不希望我走向你必定要摧毁之地,你希望我可以和你一起,既是因为你需要我的力量,也是因为神殿若真的得了我,便大幅度地增加了你达成这一目的的难度。但是王轻候,你忽略了一点,你忽略了我的想法。” “我不否认你的说法,神殿但凡有一点恶,都是难以想象的后果,朔方城之事便是鲜血淋漓的教训。长公主只需动一动手指,就有两万人失去性命,沃土变焦炭,我也想过如果世上没有神殿会是什么样子。但这一切,依旧不足以成为,我站在你身边,永远地站在你身边的理由,因为那是你的梦想,不是我的。” “我不可能依俯于你而活。” “王家有子,龙象之才,颠倒日月,可撼乾坤。” 方觉浅轻笑,“那说的是王家有子,而非方家有女。” 第三百一十三章 她是迷路的麋鹿,总要归林 第三百一十三章 她是迷路的麋鹿,总要归林 这场对话并没有解决实质性的问题,方觉浅她只是明白了,今日这一趟不过是白跑,王轻候根本不会为任何人任何话而改变他的想法。 在她起身准备离开的时候,王轻候突然冲过来拉住她,说:“很久以前我问过你,我问你,若我说我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一个对的结果,你是否会相信。那时候你说,你信的。” 方觉得记得的,她记性不算坏,好的坏的都是记得,当初应过王轻候的话,也从未忘过。 但彼时的承诺,在此时的当下,总会有些不适合。 她转身看着王轻候:“我现在依旧相信你,我相信你的想法是正确的,你的结果会是善意的,但我想,或许也有其他的方式来解决这一切,而不是总以许多人的生命为代价。我并不是怕死人,也不是怕牺牲,只不过,无谓的牺牲,可以避免的牺牲,我们为什么还要让其发生?我有一点糊涂,也有一些不明白,我需要好好想一想你的话,好好问问自己,我该做什么,而不是我该为你做什么。” “我很佩服你的想法,你的勇气,换一个人,我甚至会不吝赞美之辞,但是因为是你,我知道你不需要,你要的只是万千把刀,为你劈开前路荆棘。而我是否还要再次成为你的刀,是我需要思考的问题。王轻候,谢谢你在我最迷茫的时候救下我,让我认识了这个人间,并且学会了正确的人间行走准则,既见识过最不堪的丑陋,也领略过最温情的美好。但很可惜,你同时让我自我的灵魂苏醒,我不再是被你支配的那个阿浅了。” 人是会成长的,有一些成长得慢,经年累月方能看出水滴石穿的不同,有一些突飞猛进,眨眼之间已沧海桑田的变幻。 方觉浅也是会变的,她依旧冷性冷情,理智到变态,但当她开始接触人间情爱,试着去理解众生百态的时候,她会明白,有一些情感和付出,并不是一味向前就是正确的道路。 她依旧很难有情绪波动,很难理解为什么他人就可以自然而然地落泪,而她那么难,依旧有着一双灰败得毫无生气的眼睛,但至少,她开始能辨别,喜欢一个人,和原谅这个人所有的所作所为,并不是划等号的。 简而言之,在狂风暴雨的摧残下,她成长为独立的个体,而不再是王轻候的附属品。 王轻候听着她的话,便松开她的手,以一种平等尊重的眼神看着她,“我等着你想明白的那一刻,我也相信,你不会因为神使的身份,便有所偏袒。我可以与你协商,以最小的代价达成我的目的,但我绝不会放弃我的底线和原则。” 方觉浅望着他,忽然笑了:“你在是暗示我,你可以与我协商若愚神使的事情?” “不,我是在明示。”王轻候说,“过几天,在清陵城将有一场暴乱,那一天应该就是在于若愚进入清陵城的日子,孟书君将会暗中帮助巫族的人潜入于若愚下榻的神殿分殿,引发火灾,神殿对朔方城做过什么,我也会对神殿做什么。按着计划,于若愚难逃一死,我可以答应你,放过他。” 有句话说,使其灭亡必先使其疯狂。 他已使殷朝疯狂,神殿便是下一个目标。 殷九思是殷朝的脊梁,于若愚便是神殿的支柱,王轻候在折断了殷九思之后,下一个要动手的人自然是于若愚,这几乎毫无疑问。 但他愿意退让,说他不想多一个像方觉浅这样的对手也好,说他无法坐视他与方觉浅走向彻底的决裂也罢,他选择退让。 至于以后要怎么应对于若愚,以后再说。 眼下,他只想修复跟方觉浅的关系,回不到最初无所谓,至少,请别再恶化下去。 方觉浅重新坐下来,以一种与王轻候平等的姿态。 “既然你不能接受神殿,想来也不可能接受巫族,你想借巫族之手削弱神殿,用意虽好,但很有可能培养出另一个怪物,你可有压制之法?” “之前的巫族虽然根深叶大,颇有实力,但真要与神殿抗衡仍是多有不足,我的确会壮大他,提供他们需要的一切,直到他有足够强大的力量可以直接碰撞神殿,撼动神殿根基,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我也不想瞒你,最终我的目的,是他们的两败俱伤。” “而你收利。”方觉浅笑,“借他人之手,灭自己之敌,倒一直是你的作风。” “你高抬我了,我不过是利用他们各自的野心和欲望而已。” “你如何保证,孟书君会一直帮着你?我们所知的孟书君,并不是一个能轻易被控制的人。” “我说了,我利用的,是他们各自的野心和欲望,孟书君也有。” “我能否问问你,你在这天下,布了多少粒棋?” “很多,远超你想象。” “听上去,神殿并无胜算。” “不,神殿最大的胜算,在你身上。” “你说过,你我之间,我赢不了你。” “那是以前,如今你我之间,我赢不了你。” 好像两人说话之间,并无半分火气,甚至没有什么矛盾,和和气气的,安安静静的,应着窗外落雪声,静好得宛如一副画卷般,画上的男子俊美风流,女子出尘绝丽,桌上两杯清茶兀自泛香。 但暗藏的分道扬镳之势,早已不可阻挡。 王轻候的世界是一座芬芳的花园,修整着满园繁花似锦,热烈芬芳,方觉浅是偶入此,迷路的的麋鹿,细嗅花香,但麋鹿生于林间,再心醉于迷人花香,喜欢过花园的主人轻抚过鹿角,它也终是要归去密林的。 纵使王轻候拼尽全力想弥合这一切裂痕,他自己却也清楚,太难太难,难比登天。 他擅长于利用人的欲望,操纵人的野心,但是眼前人,她没有欲望,也没有野心,她不忠于任何人,任何势力,她只有她自己的一套原则,不可打破。 他对她,毫无办法。 第三百一十四章 军中无异样 第三百一十四章 军中无异样 清陵城的大火如约而至,于若愚也如王轻候所保证的那样,只是受了些轻伤和惊吓。 虚谷笑看着这一则消息,倚在殿中的软枕上,由着俊俏的小神侍们贴心地服侍着。 年轻人最看不开的东西,就是这些无聊的情情爱爱,但像他这样的老怪物,最喜欢的也就是这些年轻人的看不开。 王轻候此间放过于若愚,何等愚昧。 于若愚与殷九思私交甚笃,关系匪浅,若不是他已去了清陵城不能回来,他必不会放过王轻候。 王轻候毁掉了于若愚与殷九思的约定,毁掉了他梦寐以求的太平,毁掉的是他的梦想和抱负,得罪一个顽固又颇有能力的神殿元老,还不斩草除根,年轻人的世界,真是蠢字当道。 虚谷轻抚着冰冷的神使戒环,暗自想着这些事,很高兴自己发现了克制王轻候死穴的地方。 比起除掉王轻候,他觉得,利用更有意思。 他招了招手,贴心懂事,且清秀美貌的神侍走过来,端正跪下:“神使大人。” “殷朝军营中可有什么异样?”虚谷问道。 “回神使大人,并无异动,小的一直在派人盯着。” “这便怪了。” 虚谷轻声念叨着,转了转戒环,又问:“觉浅神使行踪如何?” “觉浅神使近日来除了去过一趟王公子府上,便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了。” “嗯。”虚谷点点头,又闭上眼假寐过去,只是心间仍有疑惑。 怎会毫无异动? 而方觉浅的行踪,又岂是这些小小神侍们看得住的? 她已摸熟了神殿内的花花草草,条条框框,她要出去,谁能看得见? 夜黑风高的晚上,皎月洁洁,映在如银大地上,她只身来到离凤台城中心十里开外的城郊,那里驻守着大军十万余。 错落有致的军帐在夜色下安静地林立,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燃起的篝火照亮着黑夜。 有个身影灵动如猫,避开了密集的岗哨,在雪地里急奔,一直跑到与方觉浅约定的地点。 “方姑娘!”那人兴奋地低呼一声。 “辛苦你了,剑雪。”方觉浅笑道。 “不辛苦,方姑娘言重了。”剑雪脸上满是笑容,他前些日子跟王轻候说,他想回神殿一趟,有些事要处理,便算是告了假,正好王轻候心间有事,也未多做阻拦,由他离开了公子府。 但剑雪并没有回神殿,他与他的小分队,共计十多人来到了军营附近,其余的人守在外边,他只身潜进了军营里,化成了一个小兵,潜伏在军中。 本也是神殿中出来的人,对于这种事倒是轻车熟路,做来并无难度。 而方觉浅问了跟虚谷同样的问题:“军中可有异动?” 剑雪摇头:“并没有,方姑娘先前担心的军中暴乱,为殷大人报仇之事,不曾发生,就好像这里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那军中可有对此事的议论?”方觉浅问道。 “这自然是有的,但很奇怪,在他们的讨论中,他们好像只知王后,从未提及过王公子。而且,他们也并不知道,所谓逼宫之事,是王公子的阴谋,而并非殷大人本意。”剑雪回话道。 “也就是说,他们真的认为,九思前辈有逼宫之心,只不过是失败了,而且是败在王后中,对吗?”方觉浅问。 “正是。”剑雪点头,“所以,就军中而言,他们并没有要对王公子如何的想法,方姑娘你可以放心了。” 方觉浅点了点头,微微低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剑雪走过去两步,低头看了看方觉浅的脸色,露着天真的笑容:“方姑娘你就安心吧,王公子一定不会有危险的,他以前做了那么多的凶险之事,也都安然无恙,这次也一定会没事的。” “此事不同凡响,由不得我掉以轻心。”方觉浅轻叹,“就是委屈你了,这些日子你一直待在此处,怕是不易吧?” “小事情,方姑娘你别多想,这对我们来说,跟吃饭喝水一样简单。再说了,方姑娘现在你跟王公子关系这么僵,我看着也着急,能帮着方姑娘,我挺开心的。”真是个天真的傻子啊。 剑雪从怀里掏出了个小酒囊,塞进方觉浅手里,酒囊上还有他的体温,他说:“大冬天的,晚上更是寒意侵体,方姑娘你再怎么强,也是个姑娘家,别着了寒气。这酒是我们神殿特有的,喝了不会醉人,但是暖身子的功效却一等一的好,我们以前晚上出去执行任务,都会带一些在身上,方姑娘你喝点儿吧。” 方觉浅握了握酒囊,有些感激地看了剑雪一眼,喝了两口过后,果如剑雪说的,不醉人,但是极暖身子。 “怎么样,是不是很暖和?”剑雪跟邀功似地问着。 “嗯。”方觉浅点头,还回给他:“你留着吧,我喝够了。” 剑雪一边塞着酒囊塞子,一边说:“那我以后再多弄点给方姑娘你,你也常备些。对了,方姑娘。”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收好了酒囊正色道:“逼宫之事发生后,牧嵬来过一次。” “牧嵬?”方觉浅皱眉,长公主殷安身边的牧嵬。 “是啊,就是他,那时候我正跟那些当兵的一起吃饭呢,见到他来赶紧走了,怕他认出我来。后来我见他好像进了主帅营帐,待了一会儿就出来了,行色匆匆的样子。” “那你知道他们聊了什么吗?” 剑雪摇头:“不知道,主帅身边的人都是跟了他很多年的老面孔,我这个生人很难混进去,但是看得出,主帅对牧嵬很敬重,亲自送他出了军营。” “知道了。”方觉浅点头,又道:“我先回去了,等这里的事过了之后,我会想个办法把你引进神殿,你在王轻候府上这么久,始终是屈才了。” “哪里话,是方姑娘你跟王公子都太厉害,用不着我们这些下人帮忙。”剑雪挠了挠脑袋,又道:“不过方姑娘你放心,不管到哪里,我都没有忘记每日挥剑一千下的,而且抉月公子送的那本剑谱,我也摸得七七八八了,等我练熟了,就请方姑娘你来指点。” “你在武学上天资极好,又这么勤快,不需我教早晚有一天你也会成为顶尖的高手的。”方觉浅笑。 “不行啊,还不够强,哪里有需要靠自己主子保护的下人?不过方姑娘你放心,我会保护好自己,绝不给你添麻烦。” “如果以后,你还有机会跟牧嵬过招,你不要使全力,留三分力气,不要把底牌全部亮出来给别人看。” “明白!” “我回了。”方觉浅拍拍他的肩,准备离开。 “方姑娘!”剑雪叫住她。 方觉浅回头,听得他说:“方姑娘,你别什么事都一个人扛着嘛,你看长公主有事还会找牧嵬讲一讲呢,你叫我来军中做这些事,是为了王公子,担心他的安全,你干嘛不说呢?我之前听应生说,王公子对你误会很深。” “不必要。” “那好吧,如果方姑娘哪天想跟王公子讲这些事了,我会帮你作证的。你人这么好,不应该不让别人知道。” 第三百一十五章 朝中无异样 第三百一十五章 朝中无异样 方觉浅在雪夜里继续前行,没有骑马,偶尔她也很喜欢双脚稳稳踩在地面上的感觉,好像每一步都格外的踏实,格外的安心。 已至后半夜,寂静的岁宁街上空无一人,挂在屋檐处的红灯笼轻轻摇晃,和着洁白飞雪,映出一片红彤彤,看似好个热闹缤纷,实则无半点声音。 方觉浅伸手想触摸一番那热闹,触手间却尽是沉默的寒意。 “姑娘,候您多时了。”小酒馆里走出一人来,锦衣长衫,笑容温和。 “卢大人。”方觉浅收回手,笑着应道。 “姑娘请进,酒已温好。”卢辞侧了侧身子,请方觉浅进去。 酒馆是当初越清古盘下来的那间小酒馆,他走之前,把这里交给了方觉浅,说以后她想干点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时,就来这里,凤台城里没人敢盘查此处。 小酒馆里的装扮一如当初,只是添了炉子热水,窗子也紧闭着御寒,酒馆小厮依旧是懂事地只负责上酒上菜,别的事一概不闻不问。 卢辞给方觉浅倒了杯酒,道:“我在凤台城这么久,竟不知有这样的地方,这里的确是个说话的好地方。” “卢大人若喜欢,以后可以常来。”方觉浅道。 “姑娘叫我打听之事,我已办妥。”卢辞一边温着酒,一边说。 “如何?” “朝中很稳定,连上书递折子的都没有,往日殷九思的门客弟子,俱不作声,正如姑娘所担心的那样,这背后,还有黑手。”卢辞轻叹了声气,说,“如果不是有人压制住他们,以这些性子刚烈的殷九思门生来说,怕早已血溅朝堂,死谏到底了。” “嗯。”方觉浅只是点点头,没有发表什么看法。 卢辞见她不说什么,便继续道:“王后原本让我做好准备,只要有人敢显露出半丝不满,便要将其与殷九思同罪论处,抄家灭族,她本是想借此机会,彻底清洗朝堂异类,但可惜让她失望了。” 方觉浅笑道:“也让王轻候失望了。” 卢辞面色一滞,叹道:“姑娘,小公子所为,的确为常人所不容,但在下认为,姑娘应是能想明白的。” “我当然明白,我不会责怪他,更不会说他此举有错,只不过……”方觉浅说着停下来,笑了笑,摇摇头:“罢了。” “只不过小公子此事操之过急,未能徐徐图之。本就是草率行事,便不好再穷追猛打,若无此番阴差阳错,小公子必会与王后联手继续铲除异己,但小公子同时也会将他自己推向极为危险的境地。”卢辞笑看着方觉浅,“我说得对么,姑娘?” 方觉浅听罢浅笑,道:“难怪王轻候看重你,卢大人果然不凡。” “姑娘谬赞在下了。”卢辞摆了摆手,“其实真正看得透的,是姑娘你,小公子如今有点脑热上头,过于心急,他很想摆脱这里回到朔方城去,也想赶紧完成这里的事,早些开始下一步计划。但是他忘了,凤台城最有趣,最好玩的地方,除了混乱以外,还有混乱下的平衡。” “卢大人继续。”方觉浅听着他说话有趣,支起了额头听他细细道来。 卢辞便也坦承相待:“多方势力互相制掣,互相威慑,这才是凤台城利益核心的本质。任何一方被削弱得太狠,都会导致这个平衡被打破,那么利益核心必会引发动荡,最先被波及到的,是那些不被核心力量保护的外围之人,比如小公子本身。他既不属于殷朝,也不属于神殿,更不属于王后,这台面上的三股力量,任何一方都足以把他撕成碎片,就更不要提,那些台面之下的暗涌。” “小公子想尽可能快地使殷朝彻底虚弱,彻底倒台,但无形中会让神殿变得更加强大,现如今的巫族还远远不足以牵制神殿这样的庞然大物。小公子需要等,更需要克制他的冲动。” 方觉浅边听边点头,卢辞倒真当让她刮目相看,这番极有见地的解说,直指事件本质要害。 “卢大人,好清晰的头脑。”方觉浅赞道。 “姑娘何必只夸我一人?”卢辞笑说,“你也是看到这场看似底气十足的游戏开始变得摇摇欲坠,危机四伏,才找上我,仔细观察朝中风向,以便随时出手,提前化解。小公子该庆幸,姑娘此等智慧,愿用在他身上。” 他停了停,似在仔细斟酌着每一个字,最后才缓缓道:“若与姑娘为敌,实不明智。” “此等恭维之话不需再说,王轻候知不知情,庆不庆幸,我也不在乎。既然卢大人说了,朝中应有另有高人压制此事,不知可有猜测?”方觉浅挥了下手臂,不想在王轻候的话题停留太久。 她并不愿意承认,她这般谨慎小心,是在担心王轻候。 卢辞也懂事,见方觉浅不想再提及小公子,立时转了话头:“听闻,长公主殿下曾约不少人面谈过,掩饰得虽好,但仍不难看出,长公主殿下在此事之中的斡旋。” “知道了。”方觉浅点头,“天色很晚了,卢大人明日还要早朝,就先回去吧,别碍了你的事。” “谢姑娘体贴,但姑娘真的不想让在下将此事说与小公子听么?”卢辞皱眉道:“提前让小公子有个准备,姑娘也不必一个人想尽办法。” “不必了,他还是先专心于巫族之事吧。而且眼下凤台城盯着他的人不知多少,他以不变应万变是最好的,任何动作,都会让他有性命之忧。”方觉浅说着,望向卢辞笑了笑:“就这样吧。” 卢辞点点头,心想着这倒也是,便是为了小公子安全,也不宜再让他有什么想法。 便也不再多说什么,穿上了遮风挡雪的披风,走进深夜里。 方觉浅起身,打开了小酒馆的窗子,风雪呼啦一声,劈头盖脸地灌进来,灌进方觉浅的脖子里,吹开她不厚的冬衣,扬起了长发,露出颈间的妖娆图腾来。 她望着漆黑的夜空,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里,她轻声问着——亲爱的长公主殿下,你到底是谁。 第一百一十六章 假设?不存在的! 第一百一十六章 假设?不存在的! 亲爱的长公主殿下,也想问自己,她可以是谁。 冷如冰窖的宫殿里,她紧拥着自己,炉火烧得再旺也无法温暖她半点,彻夜的流泪与恐惧让她颤粟不休。 只要一闭上眼,她就能想起那日,王后是如何用刀剜出了她叔父的心,握在手心里时,那颗心似乎还在跳动,滴落地面的血迹红如血刃,刺穿她所有的坚持与信念,放肆地嘲笑着她的无能和平庸。 又或者是听到两万人在大火里的哀嚎声,那些她素未谋面的面孔,却清晰无比地出现在她眼前,每一张都扭曲而痛苦,悲鸣着质问她何以如此歹毒,何以滥杀无辜。 于是她时常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于是她时常抱着自己僵硬着冷冰的身子,恐惧又绝望。 殷王站在大殿中间望了她许久,除了怜惜,似也无能为力。 只能慢步走过去,搂着她靠进自己怀里,轻轻抚着她的后背:“小安,别想了,好好睡吧。” 殷安死咬着牙关不说话,咬得太用力,唇间都是鲜血的味道。 “小安,王兄有错,你怪王兄便是,但你是无辜的,别把所有责任都压在自己身上,好吗?”殷王沉沉叹气,他要如何做,才能让小安原谅他? 又或者,不求原谅,只求她别再自责,也别再自我折磨。 不知为何,殷安的眼中慢慢地盛满了仇恨,尖锐得让人心寒,她死死地盯着某处地方,恨意如有实质,要割破她的双眼,化作双剑,直刺出来。 “王上,你就从来没怕过,叔父的冤魂化作厉鬼,前来找你索命吗?” 使殷王心寒的不是她的赌咒和恨意,而是她再不肯唤自己一声王兄,她再也不认自己这个兄长。 殷王抬了抬双眸,望着宫殿外面飞扬着的冬雪,满目痛楚,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抱紧了殷安,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似是这样,他亲爱的小妹妹,亲爱的小公主,才不会离他越来越远。 而殷安绝不反抗,她渐渐开始明白了,王后为何能死死握住殷王的心。 只要让他心有愧疚,他就永远不会离开,永远只会顺从。 殷安要殷王,此生都良心难安,不得解脱。 守候在宫殿门外的牧嵬如尊冰雕,风雪落满了他冰冷的盔甲,铁甲之下的他面色也冰冷,手握重剑,沉默寡言。 他将殷安的一切细微变化都看在眼中,他知道他深深仰慕的那个善良聪明的长公主殿下,正一步一步滑落深渊,忠诚正直的侍卫他一言不发,就如同将他年轻英俊的面容深深藏在铁甲头盔之下,他也将那些该有的不该有的担忧和心疼尽数藏起。 他牢记着自己的身份,他是侍卫,是单膝下跪仰视她而存在的下人,是在风雪夜晚为她前去军营之中谈判的使者,是拔剑而出指着心有不满的官员亲人的屠夫。 他愿将整个生命的力量都赠予她,为她铺就成一条鲜花红毯,目送她走向最高的地方,但他唯一无法做到的事情是,这身冰冷的盔甲,不能温暖她心房。 “牧嵬。”突然殷王唤他。 牧嵬转过身来,拱手行礼:“参见王上!” “小安近来身体不适,外面风雪又重,你保护好她,别让她出门,等到春季天气暖和了,你再陪她出去逛逛。”殷王交代道。 “是,王上。” “尤其是王轻候那里,她若要去,你便拦着。”殷王疲惫地叹了声气,“王轻候的父亲,朔方候要来凤台城了,以前总是我叔父接待,如今叔父不在,孤又不擅长这些事,怕又累着小安,牧嵬,你说孤这个做王兄,是不是特别没用?” 牧嵬不接话。 殷王苦笑了一声,重重地吐气,望着天上:“前些日子过新年的时候,孤本想叫小安与孤一起守夜,她却跑到叔父坟前待了一宿,她大概是真的恨死我了。” “你与我们兄妹二人可谓是一起长大,你的忠心孤不会怀疑,保护好她,如今她依旧相信的人,大概只有你了。” 殷王拍了拍牧嵬的肩膀,准备离开,牧嵬却问了一句他作为下人,作为侍卫不该问的问题:“王上,若再给您一次机会,您还会对殷大人那样吗?” “为何这么问?”殷王倒不责怪他的无礼,只是疑惑他的问题。 “殷大人还在时,殿下是有巢可归的雏鸟,殷大人不在了,殿下便是失孤幼子,无枝可栖,无人可问,风霜剑雪,前路迷茫,都只能她一个人走。所以,王上,若再有一次机会,您会看在殿下这么痛苦的份上,放过他吗?” 殷王听着牧嵬的话想了想,最后只是沉沉叹了口气,却什么也没说。 他拖着沉重的步伐走进雪地里,没让身后跟着的小太监撑伞,也没坐着龙辇,只是一个人久久地慢行在宫中,感受着这座王宫巨大的空虚,似能把人吞噬,连骨头都不剩。 偶尔殷王也会想,他若不是帝王,他便会是天下最称职的兄长,他会做殷安的枝与巢,不论她在外面受了多大的委屈和不公,回来总可以抱着自己哭,跟自己撒娇。 但我们素知,所有的美好愿景都建立在假设上,假设本身,就是一种不可能存在,不该去妄想的东西。 假设他不是帝王,假设越歌不是人间绝色,假设王轻候没有宏图大愿,假设方觉浅不是神使,假设王蓬絮不曾死于非命,假设没有神殿,假设…… 不存在任何假设。 事实才是板上钉钉,真实可触的。 牧嵬恭送殷王走远,回头看了看,看到殷安侧卧在地上,蜷缩在一起的身子小得可怜,像只受伤了的小兔子般。 他走进去,才发现殷安已经睡着了,却仍是眉头紧缩,不得展颜。 牧嵬手指动了动,刚想伸出双手将殷安抱起来放到床上,却看到了自己手背上所覆的铁甲,便默默退下,只拿了贵妃榻上的厚毯子给她盖上。 刚要走到一侧静静守候的时候,殷安突然紧紧地抓住他的手。 她似乎做了一场很可怕的梦,梦里的她慌乱又无助,哽咽着问:“王轻候,为什么,为什么,王轻候……” 牧嵬的身子一动不动,由着殷安抓紧着他手心,听她反复地呢喃或质问,王轻候,王轻候。 一直到天明。 第三百一十七章 朔方候,王松予 第三百一十七章 朔方候,王松予 没过多久,王轻候的父亲,朔方候王松予,来凤台城朝觐了。 一方诸候来殷朝内畿觐见君王,过程是很繁琐复杂的,提交折子,等待批复,准备大礼,沿途风雪,折腾下来,足足能花上一两个月。 那已是二月,南方的垂柳早早抽芽,沿着河道清风一展它的曼妙多情,而凤台城依旧有风雪,风雪不大,停停复复,再往上的清陵城,越城,却仍然冰天雪地,美似个童话。 王轻候从南方到北方,依次收信,依次回信,信上似有南方春到的芬芳,也有北方的凛冽冰雪不散。 直到他父亲抵达凤台城那日,他才从蹲了整整两个月没出门的公子府里走出来,人瘦了一大圈,伤口已愈合,就是这次不管花漫时怎么闹,他也没有再去找过方觉浅。 王轻候清楚,在他们之间,已不再是一句对不起,就能挽回的了。 但好在他的父亲来了,总是能缓一缓他消沉了太久的情绪。 他的父亲王松予年轻时,一定是位极为英俊的美男子,如今他已至中年,仍是身形匀称,仪表堂堂,当得起霞姿月韵四个字。 最难得的是,他眉宇间,正气凛然。 王轻候在皮相上来说,已是足够好看,但他大概是缺了他爹的年纪与阅历,少了那份沉练和厚重,相应的,他自身具有的朝气和英挺,也是中年的王松予不可比的。 王松予见过殷王后,出得宫来,向来混帐的王轻候倒也乖乖地在宫门口候着,等着他爹出来。 父子二人一相见,王松予却先是退了两步,仔细打量了王轻候一番。 “看什么啊,没缺胳膊没少腿,吃嘛嘛香。”王轻候没大没小。 “嗯,是没少胳膊没少腿,就是这良心,越发的坏了。”王松予笑骂道。 “打小呢,您叫我小没良心的,我这都没良心呢,怎么坏?”王轻候走过去,搁着他爹的肩膀:“你这是来给我收拾烂摊子来了?” “子不教,父之过啊,我没教好你这小崽子,惹出这么大祸事,不来收拾烂摊子,看着你等死啊?” “哪儿有那么严重,殷王跟神殿不也没对我怎么样吗?” “你就不奇怪,他们为何没有对你怎么样?” “奇怪啊,但谁在乎?我跟你说啊老爹,我以前特怕死,我认为我身边谁都可以死,但我不能死。现在我觉得,大丈夫只要死得其所,也没什么不能死的。” “我打死你个小鳖崽子!”王松予二话不说,一巴掌拍在王轻候后脑勺上,“咚”的一声响,听着都疼,“好的不学,这些东西你倒是学得快,怎么着,想跟你二哥一样,来个以身献祭?我还没老死就要被你们两个活活儿气死!” 王轻候痛得眼泪花儿都出来了,龇牙咧嘴:“我都这么大人了,你能不能下手轻点儿!“ “你到八十岁你也是我儿子,我要揍我儿子我还得你同意不成!”说着,王松予又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胖揍。 王轻候挥动两手挡他爹的巴掌,闭着眼睛叫喊,要揍回家揍,大街上打儿子,他还要不要他那张老脸了! 王松予气哼哼,瞪了他一眼:“先陪我去祭拜九思兄,老幺啊老幺,不是爹说你,你这狠毒心思,早晚要害了你自己!” 王轻候神色一黯,复又挑眉道:“你跟江公不就是看中我心思狠毒嘛,我又不是我二哥,我要害也是害别人,害不到自个儿头上。” “那方姑娘呢?不是叫你自个儿作走的?” “你烦不烦了,没事提这茬干什么?” “我大老远来一趟,还不能见见未来儿媳?” “我乐意娶,人姑娘还未必乐意嫁呢,八字没一撇的事儿,什么儿媳不儿媳的?” “瞧你这点出息,人姑娘不乐意,你就不知道去追啊,你去黏着她啊,哄着她啊,买东西送她啊,她要啥你就给啥,你以前在朔方城折腾人的那股子劲儿呢?拿出来啊!” “你还是不是我爹了!有你这么教儿子的吗,有你这么埋汰自个儿亲生儿子的吗?人姑娘重要我重要啊?” “嚷嚷嚷,你跟我嚷什么?”王松予又举起巴掌:“你再嚷一个试试!嚷一个试试!” “我!”王轻候看了看他爹厚实的巴掌,活生生咽下脾气:“得得得,我不跟你吵,去九思前辈那儿。” “你别去了,我自己去!看着你就烦!” “喂!”这破老头儿说话有没有个准了,不是他叫自己带他去的吗?这反复无常怎么跟个娘们儿似的! “喂什么喂,滚回去!”王松予不耐烦地甩开王轻候,跳上马车,对应生道:“应生,咱们走,让你小公子自个儿走回去,成日里没个正形,别人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我王松予家教无方,养出他这么个玩意儿!” 应生抿着嘴笑应着是,以前在朔方城的时候,小公子倒也是天天把老爷气得半死,把家里闹得鸡飞狗跳的。 只不过以前呢,有大公子替他说好话,如今在这凤台城里,怕是没人替小公子求情咯。 王轻候,气得半死。 什么思乡之情,慕老之恩,都通通玩蛋儿去吧! 他就知道他爹一来,他们两个不掐死一个,就不算完! 恰巧花漫时带着阴艳上街买今日晚上要煮的菜,提着两斤排骨风情万种扭着腰地跑过来:“小公子我买了排骨呢,你晚上做给老爷吃吧。” “不做!”王轻候气得手一甩,大步往前。 花漫时不知谁又惹得这娇里娇气的小公子动了火气,追上去道:“我说小公子,老爷难得来一趟,你干嘛呀?你以前不挺想家的吗?” “我想的是我大哥二哥,想家里养的那条大黄狗!又没想他这个糟老头子,气死我了,晚上我不回家吃饭了!” “哦哟,出息了啊!不怕老爷子打断你两条腿,你就不回家吃晚饭试试?” 花漫时提着排骨扭啊扭,才懒得搭理一身臭毛病的公子哥儿,勾着阴艳的胳膊,扭着往家走。 第三百一十八章 生块叉烧好过生你 第三百一十八章 生块叉烧好过生你 王家,家教真的挺严的。 偏爱归偏爱,该上的规矩那也是一点也不少的。 王家老爷子,也是真有可能打断王家小公子两条腿的。 所以,王轻候,圆润地滚回家,吃晚饭了。 吃饭的时候,依旧是臭着一张脸,他本以为他爹来了,心情能缓和些,因为阿浅而起的压力和烦闷也能消解些,然而事实告诉他,并没有这样的好事,除了心里更加添堵,对缓解心情,并没有什么卵用。 吃饭的时候,他因为还有着火气,夹菜下筷用力过大,戳得盘子咣咣响。 王家老爷子,横手抓起筷子就抽在他手背上:“食不言寝不语,不得发出声响,你儿时上的规矩都还给我了?” “吃个饭你都不消停!”王轻候怒气冲冲地瞪着他爹,“你成心找茬是吧!” “你的茬都摆在台面上了,还用得着我找?你看看抉月,再看看你自个儿,你这哪像从大户里出来的公子,跟个地痞流氓差不多!” “要不你认抉月做你儿子好了,就当没生过我!” “生块叉烧好过生你!” 王轻候,气得脸都圆了。 拍桌而起,手指头都在气在发抖:“你差不多收了啊。” 王松予斜着瞥了他一眼,威严厚重,喝道:“坐下!” 王轻候,憋着一肚子火气,坐下。 抉月悄没声息地往王轻候碗里夹了两筷子他爱吃的菜,又笑问着王松予:“冬日里路不好走,尽是泥泞,老爷子您一路怕是风尘劳累吧?” “还好,你有心了,不像有些小没良心的,都不知道问一声。”王松予又瞥了一眼王轻候。 “你给我机会问了吗你?一见面就骂人,你还打人!” “我给你机会你会有心问?” “我!”王轻候真的要气死了,要气死了。 这到底是不是亲生的! 抉月眼看这对父子又要打起来,赶紧不着痕迹地给两人斟酒,说:“以前小公子倒时常说,老爷你颇是喜欢琼酥酒,叫我备下,今日我特意给您带过来,您试试看,这酒是否合您味口。” 王松予试了一口,品了品:“嗯,三十年陈酿,你手里倒有些好东西。” “您喝得喜欢就好,过两日我再给您拿些来,小公子也爱的,老爷倒是可以和小公子月下对酌。”心疼抉月,除了没事要给王轻候和方觉浅之间当和事佬,还要调和王轻候跟他爹的争吵。 “往年间你便是知冷知热,贴心懂事,原以为你到了凤台城,地位又高,便会有些改变,不曾想,一如当年。”王松予有些欣慰地看着抉月,虽然他只当了自己几年义子,但那时候的王抈,也是他真心疼爱过的孩子。 只是,世事无常,世事无常啊。 “王家救命之恩,抉月没齿难忘,尽孝道也是应该的。”抉月点头说,“天色已晚,在下便先告辞了,老爷与小公子怕是有夜话长聊,还请注意歇息,凤台城中风波不断,老爷需得养精蓄锐,方有力气。” “好,你一路小心,这几日若有空,也可常来陪我说说话。” 王松予拍了拍抉月的臂膀,眼神慈爱——这看着,才是一对父子的正确打开方式。 王轻候第一百次怀疑,自己才是捡来的那一个。 花漫时收拾着桌子的残羹剩菜,撞着王轻候胳膊:“你跟老爷道个歉。” 王轻候皱着眉头,别过脸去,想都别想! “去呀!”花漫时低声催他。 王轻候头昂到天上去,看也不看她。 花漫时见他这副死样子,咬咬牙,心一狠,对着王松予道:“老爷,刚小公子跟小的说,他脾气太冲,没好好说话,让老爷您动气了,请您息怒。” 王松予还能看不出花漫时这小把戏?又瞧着王轻候铁青着一张脸瞪着花漫时,怪她自作主张的样子,便哼了两声:“花漫时,你在外面支张桌子,搬两把椅子,这琼酥酒留下。” “好嘞,老爷您稍等,马上就来,我再给您配点油酥花生米,好下酒。”花漫时喜滋滋儿地去忙活。 一老一少,别别扭扭,各自喝闷酒。 王轻候也没想看他爹的臭脸色,只是抬头望着星空,坐没坐相地瘫在椅子里,腿都要撇到八百里开外了。 “我知道你在凤台城里受了不少委屈,但这不是你混帐胡来的理由,也不是你对为父咋咋唬唬的理由。”王松予就端庄多了,虽然姿势也很放松,但至少没跟王轻候似的,像个瘫痪儿一样。 王轻候白了空气一眼,头扭到一边,懒得应话。 “你自幼聪明,比你两个兄长都更为机敏,为父从不担心你会被谁所暗害,但是,为父未曾想过,你最大的危机是你自己造成的。殷九思之事,固然是不得已而为之,但你应该要考虑清楚后果,以你之智,你不会想不到此举所为,会让凤台城中所有人视你为敌,你本可以缓一缓,等一个更好的时机,让你自己干净地摘出来不被人怀疑。” “但是你却如此鲁莽,酿下大祸!朔方城的天罚为父可以不怪你,那是神殿作恶,你也未曾料到过,但是你自己呢?你真觉得,以你此时的能力,能抵抗得了神殿与殷朝的夹击?以前一切都好好的,虽说险象环生,但你也总留足退路。这次你到底是怎么想的,才做出这般不合常理之事?” 王松予语气不再严厉,而是娓娓道来,更像是闲谈,跟他儿子分析着他所行之事中的弊端,以及可能诱发的后果。 王轻候微微垂眼,晃着杯子里的酒,动了动嘴唇,道:“我没想周全,心急草率鲁莽行事,就这么简单。” “你是怕为父因此事,责怪那位方姑娘,才不肯说出实情?”王松予望着他儿子有些落寞的神色,问道。 “这事儿跟她没关系,她都全不知情,你要怪也怪不到她头上。”王轻候道。 “你是真当为父老了啊,以为我眼肓心瞎?” “你有话直说行不行,你要是因为这件事责怪她,那我告诉你没必要,当时所有的决定都是我一个人做的,我承认,我是为了破殷王那一计,把对殷九事的这件事提前了,导致准备不足,没法儿洗干净,但是她当时的想法,是打算救我,主动嫁给殷王。所以就这事儿来说,是我不乐意,我不喜欢这种结局,才不计后果。她在这整件事情里唯一有错的,就是被我喜欢,这是她最倒霉的地方。” 第三百一十九章 睿智的老爷子 第三百一十九章 睿智的老爷子 王轻候坐直了身子,放下酒杯,开始认真地为方觉浅开脱解释,他干的事儿他来负责,没必要让自己父亲对她心生不满,从而做出什么事来。 他的这个老爹,手段之多之狠,是自己都未必应对得来的,他不希望,方觉浅被自己父亲盯上。 王松予见他开始与自己认真对话,也放下了酒杯,正对着他,说:“你怎么不提,你与她合谋送走越城质子越清古之事?若非此事为导火索,哪里会有后来的殷王逼迫?你怎么又不提是一开始你设计让她故意接近越清古,让她成为了王后的眼中钉,才逐日逐月累积成恨?还有,你怎么不提因为她是神使,才有资格主理神典之礼,为你达成目的?” “你想说什么?”王轻候不解他翻这些旧帐的原因。 “为父要告诉你的是,所有的事情都不是单一发生的,此时结的果是当初种的因,是经过了一系列事件,逐渐演变到今日局面的,而你今日所做的任何一个决定,也同样会影响到你以后的轨迹,决定你将来会走向何处。你在这里消沉,落寞,而这种情绪是最容易左右你的思想的,会做出非常致命的错误选择,比如,你放过于若愚。” 桌上一盏昏黄的烛光,映亮王松予眼中的智慧,那样的眼神跟殷九思很像,深邃,通达,不可测。 要知道,这是一个养育出了三个优秀儿子的父亲,他本身的智慧,自然不少。 王轻候也终于能收起他的公子脾气,认真反思:“对,我此时放过于若愚,的确是一个很愚蠢的决定。在我做了这个决定之后,我就知道这是错误的。” “但你依旧选择如此。”王松予道,“为父不是怪那位方姑娘影晌了你的判断,也不是怪你因为心爱的女子就失了分寸,你这么年轻,会因为感情犯下这种错误,是可以理解的,为父没有想过要让你成为一个完人,毫无瑕疵,那是不可能的。但是,既然错误已经犯下,你用这样的付出想去挽回某个人,就一定要做到彻底,你不能捡了芝麻又丢了西瓜,你至少要保证你能得到其中一样。” “爹你不了解她,她不是普通人。”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她不是普通人,普通人能入你的眼?能让你这么失魂落魄?”王松予笑了笑,哪有不懂自己孩子的父亲? 他说,“爹没兴趣教你怎么追女孩子,那是你们年轻人的乐趣,我担心的是,你如果不早些解决你的这些私情,会影响到你下一个决定。一次致命的错误可以挽回,多一次,就未必了。老天爷从来没那么仁慈,给予人们太多的犯错机会,有的人,犯一次错就有可能永远也起不来了。” “所以,你这不是来给我收拾烂摊子了?”王轻候笑道。 “好意思笑,多大的人了,还等着老爹来救。”王松予摇摇头,端起酒杯。 王轻候也举起杯子,父子两,杯碰杯:“一路辛苦。” “小白眼儿狼,算你还有点良心。” 父子两个话匣子打开,也就开始了漫天漫地胡侃。 王松予跟他说朔方城一切安好,他最喜欢的那株海棠树也长得好,去年花开得极多,树下的池子里养得的鱼也肥美,等着他回去捉弄,还说今年的湖面又结了厚厚的冰,就是少了他去冰面上胡闹。又说他大哥很是挂念他,盼着他早点回去,回回他有信回朔方城,他大哥都要反复地看,生怕他有什么危险难以自救,他那位奇特的大嫂也依旧如初。 府上一切安好,只是少了他,有点不完整。 而王轻候则跟他爹说凤台城什么都不好,好不容易养活了一株海棠树,还被王后铲进宫里养死了,池子里的鱼怎么也养不大,就跟少了它们鱼食似的,后院的湖水也结冰,可是他下去游个冬泳还要被花漫时拿石子砸,好不容易喜欢的姑娘跟他之间困难重重,怨恨重重,怎么也解不开。 这里一切都不好,幸亏遇上她,才有点生机。 又聊到了王蓬絮的死亡,王轻候忍不住问一问他的父亲,能不能接受他二哥的死,跟阿浅脱不得关系。 王松予沉默了很久。 那是他的亲生儿子,从小抱在怀里长大的孩子,那样正直又善良的孩子,要说毫无介怀,怎么可能?圣人也做不到。 “等为父见过她再说吧。”王松予最后只道。 王轻候便知从他父亲这里探不出什么口风了,只道:“你今儿进宫,殷王有没有刁难你?” “有啊,怎么没有?但与你之事无关,殷朝向来对朔方城警惕颇多,话问得多些,也是理所当然。只不过问话的人不是殷王罢了,是长公主殿下。” “殷安?”王轻候拧眉:“朔方城天罚之事,其实是殷安主导,说动的虚谷,儿子担心,她对朔方城的报复,或许不会就此停止。” “当然不会,长公主是个很聪明的女子,生在王族更是有着得天独厚的资源。但为父最担心的并不是她,而是殷王。” “父亲此话何意?” “你与殷九思虽相熟,但总不及我熟。年轻时为父曾与殷九思共处一段时间,可以称作挚友,虽然后来形同敌对,但为父依旧佩服他的智慧,就如你所说的,没有他,这殷朝早就不存在了。你设此局对付他,的确突然而迅猛,但他总不至于毫无反手之力,且不说别的,他有门客许多,朝中不少官员都是他的弟子,更有精兵十数万,殷九思死后,这些人并未暴动,甚至连声讨之语都没有,你不觉得这很反常?” 王轻候点点头,道:“的确反常,我曾想过,军中应该会有叛乱才对,我也做好了应对这些叛乱的准备,更有打算趁此叛乱,剿灭这些人,但他们格外的宁静,静得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 “你喜欢游泳,当知平静的水面下,总有暗涌。” “父亲怀疑,殷九思将这些交给了殷王,而殷王并非表面上的糊涂混沌?” “不好说,为父也料不到殷九思是把棋交给了长公主,还是殷王。为父只是觉得,一个沉迷于酒色肉欲的人,不该有一双那样清明的眼睛。” 第三百二十章 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祖宗 第三百二十章 一本正经胡说八道的祖宗 老爷子王松予约了方觉浅见面。 就是约的这个地儿,那是非常的不讲究。 昭月居。 您说,您去找个茶楼酒肆什么的,哪儿不行啊,年纪一把已为人父的,非得挑着这声色场所,传出去了,还不得戳着您脊梁骨骂一声老不正经? 但王松予毫不介意,他打量了一番昭月居的装饰,还欣赏了一楼大堂里曼妙女子的舞姿,看得那是喜笑颜开,一本满足。 小小的问题是,方觉浅这个神使,她不太好踏足昭月居。 王松予说了,这规矩是神枢定的,神枢又不在,你破一破他这规矩,说不得就把他气得给逼得现了身,那可是捡到宝了,谁还不想见一见神枢真身啊?他要不现身,敢问如今神殿,谁敢你指指点点?拿你问罪? 所以,你来这里好好坐一坐,又有何妨? 他说得很有道理。 方觉浅应邀而来。 有句话这么说的,叫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喜欢,还有句话,是这么说的,叫丑媳妇总要见公婆。 我们非常勉强地,就把这当成,老丈人看儿媳,漂亮准媳妇见公公吧。 场面一度,非常尴尬。 就连抉月这样的和事佬,都有点调和不了的尴尬。 王松予打量着方觉浅,上上又下下。 抉月瞄着门外王轻候,他的腿抖得,也是上上又下下。 要不是王松予反复叮嘱了王轻候别来打岔,他是一定要坐在旁边的,他实在是不知道家中老怪物,会如何刁难方觉浅。 您老可别把她给我刁难跑了啊! 方觉浅让他看得浑身不自在,主动道:“您看够了?您要是来问你儿子的仇的,没错,是我,这件事想来王轻候与您说过了,我也不想为自己辩解,如果您要报仇,还请等一等,我手头有事儿没做完,做完了咱们再算。” 王松予听着,撇了下唇,道:“照姑娘这话,是等着找你报仇的人很多,我得排个号了?看来姑娘你,人缘不大好啊。” “我……人缘的确不大好。”方觉浅挠了下后脑勺,这凤台城里自己满大地的都是仇人呢,怎么着,也算不得上人缘好,讨人喜的那一类。 “嗯,看出来了。”王松予面上无所表示,心里却一乐,得,这还是个耿直的丫头。 “那您还有事儿吗,没事儿我先走了。”方觉浅……作势就要起身。 抉月掩面,这可真是亲姑奶奶,您可知您现在面对的是王轻候的父亲,朔方城的诸候,进了宫那也是座上宾的人物? “姑娘别急啊,时辰还早着呢。”王松予淡淡唤住她,倒了杯茶推给她。 “您有事儿您就说,要骂的话,也请骂个痛快,我不会反抗的。” 王松予点点头:“那姑娘你都这么说了,可就别怪老头子我说话重了啊?” “嗯,您说,我听着。” “行,咱们这样算,我此生共得三个儿子,一个呢,人死在你手上,一个呢,心吊在你身上,还有一个幸好是在远在朔方城,没被你怎么着,但是也因为你神殿,莫名其妙背了场天罚,操碎了心。你一介弱女子……算了,你可能不弱,你一介女子,可谓是搅得我王家鸡犬不宁。死了的呢,找不到说法,活着的,看不到希望,然后你跟我说,我要找你报仇的话,还得排个号。姑娘,我能不能打听下,你这心,有没有不安呐?” 方觉浅这可是知道,王轻候那一嘴的油腔油调是跟谁学来的了。 眼前这位王家老爷,说起话来那可是一套一套的啊! 能把人套得死死的,半点儿都反驳不了啊! “我……”方觉浅挺想说,不安的,但是眼下……好像……有那么点儿……感受不到不安。 王松予一眼就看穿,又道:“啊,老头儿我忘了,姑娘你有一疾,此疾为不知人间喜乐悲苦为何物,怕是并未有不安之说。” “我对王蓬絮的事,的确感到抱歉。” “这是你大脑告诉你的,你的大脑告诉你,你应该要感到抱歉,而不是你的心真有多少愧疚情绪,这样的抱歉,是理智的产物,而非良心的忏悔。” 方觉浅不说话,果然是来问罪了。 “既然如此我来问一问姑娘你,喜欢我家老幺王轻候这件事,是你的大脑告诉你要这么做,它让你去喜欢他,还是你自心而动,不由自主?” 姜,还是老的辣啊! 方觉浅,当即就让他问得懵住了! “可是我与他之间,理念不同,而且……他杀了九思前辈,他还会杀更多我想保护的人。” “他不杀殷九思,殷九思终有一日会杀他的。殷九思是容不下一个对殷朝有异心,还有能力使这异心变成现实的人的。我来问你,若有朝一日,殷九思要杀王轻候,你保谁?” “王轻候。”方觉浅脱口而出,想也没想,顺理成章,自然而然…… 说完她就闭眼,头扭到一边去,上当了。 王松予忍着笑意,只是淡淡笑色从他眼中漫出来:“那么等到那一日,殷九思将会死在你的手下。我可不可以理解为,老幺今日之举,是化解了你日后的艰难选择,让你不必背负内疚?也就是说,他替你背负了这样的罪过,按着这样说,你该感激他才是呀。” 这逻辑有问题吧! 有问题的,对吧! “不……不是吧?”方觉浅还没能从王松予的诡辩中绕出来,只觉得这种说法好像……不对的吧? “那不然呢,难道姑娘你希望有朝一日,挥起你手中的双刀刺进殷九思的身体?就像你那日刺进老幺的身体一样?老幺不过是,把将来你要面对的痛苦,挪到了如今,并且他来替你承担了。” “可是……可是……” “嗯?”王松予喝了口茶,继续道:“可是什么?可是你却责怪他,怨恨他,怪他夺走了你好不容易感受到的温情,还让他捡起对你的恨意,从此你们两清。这听着,怎么都是姑娘你恩将仇报,不识好人心吧?” “王前辈,你是来给王轻候当说客的吧?” “不,我是来给你当说客的。” “唔?” “人间才子无数,但错失王轻候,可是要追悔莫及的。不瞒你说,姑娘,就在朔方城,还有一个人痴痴等着他呢。” “那他回去找她好了呀!” “哦,真的?” “……” 王轻候,在门外,几乎,要笑成一条疯狗。 第三百二十一章 痴儿 第三百二十一章 痴儿 什么叫亲爹,我的朋友们! 看看王松予,这才叫亲爹啊! 妥妥的亲爹啊! 实力助攻! 方觉浅怔在那时,寻思了半天,嚼着王松予的话,总觉得这个对话里全是陷阱,可是她怎么着的,也跳不出来。 想反驳吧,又不管怎么着的,都找不到反驳的论据。 明明他是在胡说八道,可是就是好像全部都对。 要说以前王轻候是一本正经胡说八道,那王轻候他爹就是一本正经胡八说道的祖宗。 于是方觉浅只能找王轻候撒气。 她猛地拉开门,提溜着笑得打滚王轻候衣领,拎着他进去,凶巴巴又委屈巴巴:“你,你竟然找你爹来诓我!” “天地良心,我真没有,我爹主动来诓你的。”王轻候举起双手,向天发誓,他是真没想过,他爹还有这招。 “可是……可是……” “可是什么呀,我爹这是欢迎你去朔方城作客呢。”王轻候顺势揽住方觉浅细腰,他爹都给他创造了这样好的机会,他再不珍惜,那真是小鳖崽子了。 王松予啧啧舌:“什么叫去作客,是欢迎方姑娘来我王家,叫我一声爹爹。” 他站起来,笑道:“老幺虽是我三个儿子里年纪最小的,但也到了成家的年纪了,今日不如就把这婚事定下来好了。” “行啊。”王轻候能不乐意? 他能乐意得把猴尾巴翘到天上去! “但是……”方觉浅还有话说。 “蓬絮之死,已是姑娘你的前尘往事,我虽介怀,但总不至于为了前尘之事,耽搁当下,误了老幺的一生幸福。既然王家都不介意,姑娘你又介意什么呢?放下过后,才能拿得起。” 老人家不愧是老人家,方觉浅不必开口,他也知道她担心的是什么。 王家这位老爷子的心胸,当真不是旁人可及。 但话说回来,若不是因为王轻候,这位老爷子的心胸可未必这么宽广咯。 该报的仇,管你是不是前尘往事,都是要她偿还的。 都说王家老爷子在三个儿子当中,最为偏爱老幺,这可是铁证了。 “多谢父亲。”王轻候知道,要让他爹放下对方觉浅的偏见,是很不容易的,大概他也经过了很久的挣扎,才能选择放下,成全自己。 王松予摸了摸袖子,摸出一对玉壁来,道:“我来之前也没带什么东西,这对玉璧是当年我与老幺他娘亲的定情之物,他娘亲去世之后,我便一直带在身上,今日送给你们,当是定婚信物。”然后又故意压低了声音,小声道:“可别叫你大哥瞧见了,当初他求这对玉璧可求了我老久,我不肯给他,给你留着呢。” 王松予带着点小小得意的坏笑,不由分说地把这对玉璧塞进二人手里。 方觉浅握着玉璧,人还是懵的。 这怎么搞的? 明明来之前,是做好了被王松予冷嘲热讽痛骂一顿的打算的。 也是下定了决心要跟王轻候彻底了断,别再互相折磨又互相牵绊了的。 怎么莫名其妙的,婚都定上了? 这…… 这以后,就是王家的人了? 就是王轻候的妻子了? 有了父母之命,还缺个媒妁之言。 抉月在一边瞧着,想着,既然如此,不如成全,不如成全到底。 便端起桌上酒杯,对二人道:“那要不,你们认我作个媒人?这便也就,名正言顺了。” 王轻候举杯:“谢了。” “小公子客气。”抉月饮落的那杯酒,是杯上好的佳酿,本该入口微甘,回味无穷,齿颊生香。 但他如饮黄泉汤,如咽幽冥水,如将冬日的凛冽寒风请来,拌上割喉的刀剑白刃,仰头咽落。 细品,俱是血腥。 他放下杯盏,抿唇而笑,将此处留给……王家人。 退出门外后,神魂俱失,踉踉跄跄。 “公子!”樱寺正拿着一堆干净衣裳准备放进屋中,见到抉月脸色青白,连忙迎上去。 抉月扶住门柱,低头轻咳。 几缕血线滴落在樱寺拿着的干净白衣上,猩红刺眼。 “公子你怎么了?”樱寺忍不住急声问,上前扶住他。 抉月比了比手势,轻轻“嘘”一声,让樱寺别大声,别大声惊扰了别人的幸福。 “备马,我要离开一会儿,若小公子或老爷问起来,便说我有些事要去处理,不能陪客,请他们见谅。”抉月轻声道。 “可是公子你……”樱寺眼泪一下子滚了下来,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着唇边悬着的血丝,哽咽着:“公子你这何苦啊!” “不苦,应该的。” 抉月摇摇晃晃地骑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地看着迷离虚幻的沿途风景,急驰的马儿飞奔,扬起的飞雪掩去他的身影。 他本就身着白袍,在茫茫雪里,更是找不到痕迹了。 直到跑到了那处只有他和方觉浅才知道幽静之地,他才从马背上跌落下来,摔进厚雪里。 再无动作。 这是他与方觉浅,关系最亲密的地方了。 是仅属于他们之间,唯一不被外人知道的秘密。 没有哪一种痛,让抉月这么难以忍受过,就像是千军万马踏着他的身体而过,要碾碎他每一根骨骼,痛到他连动弹都动弹不得。 “救救我吧,求你了,救救我,我怕我撑不下去。”他破碎的声音像狂风里被撕碎的雪片,凌乱得让人不忍细听他的哀求。 白雪地里,抉月眼前,出现了一角白色的衣袍,寒风依旧吹个不停,卷起风雪,吹乱黑发,他的衣袍却纹丝不动,平滑垂落,就像巧夺天工的雕塑。 抉月僵硬的手指拉紧这一角衣袍,几乎是绝望的眼神,哀求地望着来人。 那人弯下腰,一双手,修长如玉,轻轻抚过抉月头顶。 抉月便眼神微散,那些碾压着骨骼的剧痛缓缓散去,朦胧之间,温热的暖流柔和地流转在他全身,终于能让他僵直的身体舒展放松下来,进入梦里。 “痴儿。” 那人轻叹,抬手之间,抉月浮于半空,若隐若现的金色光芒包裹着他身体,慢慢飘着,飘向大树底下。 他将在那里做完这场梦,并无风雪侵扰。 但梦,都是会醒的。 第三百二十二章 又一顿火锅 第三百二十二章 又一顿火锅 方觉浅也似像做了一场大梦,梦里糊里糊涂地就跟王轻候定了婚。 喜悦倒是其次的,懵懂被拐的感受倒是更强烈些。 她看着手里精巧温润的白玉壁直直发愣,愣了半晌才道:“诶,抉月呢?” “我去寻他。”王轻候再混蛋,也知道此刻的抉月心里定不好受,这便要出去找他。 王老爷子却拦下他,道:“你陪着你这新鲜热乎的媳妇儿,我去跟他说话。” 老爷子将昭月居逛了一整圈,没找着抉月,问他贴身的下人,也问不到原由,只得微微皱了眉头,准备回去。 走到门口时,遇上了一个清秀可人的丫头。 老爷子只看了一眼,便认出这人是谁,笑道:“你是秋痕吧?” “见过王前辈。” “起来。” “是。” 老爷子看了秋痕几眼,便摇了摇头,笑叹了一声。 “你不会是我儿喜欢的女子。”他一句话便判定了王蓬絮对秋痕的感情。 秋痕笑笑,总是略带愁色的双眼里漾起些雾气:“王前辈目光如炬。” “没什么目光如炬的,是知子莫若父,我自己的儿子,我当然知道能牵住他的是什么样的女子。”王松予笑道,“你找我何事?” “有人,想见前辈。” “何人?” “我神墟长老。” “老夫身为一方诸候,初到凤台城,还未歇上三天,便要去见神墟中人。”王松予笑望着秋痕:“秋痕姑娘,你可是在为难老夫啊?” “小女不敢,但我想,王前辈并不会拒绝。” “为何?” “除非您不想救王小公子。” 王松予脸色微微一沉,面露不悦。 秋痕赶紧说道:“前辈别误会,这并非要挟,只是前辈前来凤台城,本就是为此事而来。王小公子酿下大祸,最不满之人便是我神墟。但神墟并不想与朔方城产生嫌隙,若有机会化解,也是好事一件,前辈您觉得呢?” 王松予,却不是个对谁都特别好说话的人。 他微微冷笑:“怎么着,神墟拿走我一个儿子不够,还想拿走第二个?你们有这本事?” “不敢有此荒唐想法,但怨家易解不易结,前辈心胸博大,何不信我神墟一次?” “想让我与你们神墟对话也不是不可以,让你们大长老来与我谈,虾兵蟹将就免了,谈不出什么东西来。”王松予负手在后,便欲离开。 秋痕轻轻一笑,道:“大长老,正有此意。” 王松予回头,“你们大长老倒是能掐会算啊。” “前辈请。”秋痕抬手,请王松予随她前去。 见面的地方,倒是让人意外。 是在殷九思那已无人居住的草庐。 远远着,便能看到草庐屋顶上升腾起的炊烟,再走近两步,便闻到阵阵火锅香味。 依旧戴着兽形面具,穿着红衣素面长袍的大长老正挽着袖子忙着切菜。 青葱白梗切成一段段,已去好鳞片的梭边鱼摆放在案板上,他握着刀手法熟练地去骨,片鱼片,厚薄一致,整整齐齐地码在木盘里,又剥了一根冬笋,竖切成条,最后洗了一把叶子上还带着雪的青菜,去根摘黄叶,放进小小的竹筐里沥水。 没见过哪个男子下厨,如此自然,如此优雅。 秋痕无资格见大长老,只能在门外候着,王松予进去看到这一幕,也不说话,只坐在火炉边,搅了搅已经熬得渐渐香气四溢的大骨火锅汤。 两人都有一段时间没说话,王松予添炭搅汤汁,大长老洗菜切肉摆盘。 等到大长老端着切好摆好的菜肴过来时,汤底也熬得正是时候。 王松予下了两片鱼肉进去烫了烫,笑道:“你戴着这么个面具,如何吃菜?” 大长老微微靠在椅子上,声音依旧雌雄莫辨:“王轻候在陷害殷九思之前,也在这里吃了一顿火锅,不过没这么讲究,一锅大杂烩。” “火锅这东西,本就没讲究,吃到最后,菜与菜之间早就串了味儿,再滚一滚酱汁,就更没什么说法了,吃的不过是个热闹。”王松予咬了一口鱼片,爽滑顺口。 “因王轻候之过,神殿降罪于朔方城,你不生气?” “不生气,一报还一报,公平得很。只不过,并不是神殿降罪罢了,殷朝之怒而已。” “你明知殷朝有怒,还敢来凤台城送死?” “老骨头一把,今日不死,过些年也会老死病死,若送个死能换得我儿平安,有何不值?” “有趣。”大长老似乎是笑了一声,只不过笑的声音也很难听。 “你也不必在此故作高深,神墟便是再对我儿不满,也不会对他如何。你们需要朔方城,就不敢得罪我,更不敢在我眼皮底下,杀掉我另一个儿子。” “王蓬絮之死,并非神墟之过。” “当然不是你的过错。”王松予笑了笑,搅着火锅里头滚着的笋条,自顾自地说:“他的死,不是任何人的错,时不与他罢了。” “如何说?” 王松予看了大长老一眼,只是笑,然后夹起清脆爽弹的冬笋进碗里,闷头吃起来,并不回答大长老的疑惑。 “你不奇怪我今日为何约你来此?”大长老问他。 “不奇怪,你早晚会约见于我的,时间问题而已。”王松予道,“吃完这顿火锅,你再说你那些了不得的雄心抱负,不然,我还没吃饱,就要让你的雄心抱负撑饱了。” 于是他也就真的悠哉游哉地,专心至致地吃起了火锅,头也不抬。 大长老瞧着有趣,给他满了一杯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端着走到了窗边,微微掀起面具,饮了一口。 门口的秋痕听着里面半晌没有对话声传出来,只听得见火锅汤汁“咕噜咕噜”的翻滚声,隐隐忧心。 好在王松予吃东西虽然慢,但没有慢到让人失去耐心的地步,喝了那杯酒,他放下筷子,擦了擦嘴,开门见山:“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 “两样东西,你朔方城的忠诚,以及方觉浅。” “前者好说,后者不易,那姑娘我瞧着,是个主意挺大的孩子,怕不是旁人能说动的,你们还得自己努力啊。”王松予乐呵呵道。 大长老回头看他,笑道:“我以为你会说,后者好说,前者不易。” “怎么,你以为朔方城有叛变之心?” “不是以为,而是你们本就有,王轻候所作所为,映证了这一事实。” “看来,你对朔方城的理解,远远不够啊。” “愿闻其详。” 第三百二十三章 要价真高 第三百二十三章 要价真高 王松予探出双手烤着火,厚实的手掌看上去温暖有力,好像能握紧很多东西。 他边笑边道:“王家有个家训,男子弱冠之礼后,他所行之事,便是他自己所愿,家主不会强迫他继承自己衣钵,也不会赋予他某种责任。当然了,结果也要由他们自己承担。我三个儿子,个个都有不同的理想,我从不干涉,他们要做什么,自可做去,能给的帮助我会给,但与我理念相悖之事,便只能自食其力。” “听着冠冕堂皇,但你却在此处,为王轻候所犯之事负责。”大长老嘲笑一声。 “非也,我来此处,并非为他所行之事负责,而是为朔方城负责。”王松予摇摇头,道:“我是朔方城的诸候,是一城之主,当朔方城有危机,我自当站出来。” “我能否理解为,王轻候所行这事,与朔方城无关。他是否忠于殷朝,也与朔方城无关。” “正是如此。”王松予慢声道:“他要做什么,是他的想法,但不代表朔方城。” “你觉得,此种说法,会有人信?” “信不信是你们的事,怎么做是我朔方城的事。且看蓬絮与老幺之间的差别,你就当知,我所言不假。” “那你要的是什么?” “我就简单多了,朔方城这几十年来不易,没少被殷九思折腾,有点儿转机就能让他折腾没了,我只盼着朔方城的子民生活安康,也不求着朝庭或神殿赏个一金半银的,自给自足便好。” “你在痴人说梦。”大长老走过来,坐在王松予对面的椅子上,拔了拔炉子里木炭上的灰,慢声道:“若每处诸候都有了如此之大的自主权,殷朝如何管理?如何放心?” “这便是矛盾所在了。”王松予笑,“朔方城并无叛变之心,但殷朝却有赶尽杀绝之意,你既是为殷朝着想,那我们之间这对话,便是毫无意义的。” 大长老不说话,面具遮住他的脸,也看不出他到底是信还是不信。 王松予便道:“听老幺说,神墟中的长老,要么为朝中重臣,要么是一方富贾,再要么是江湖大侠。大长老,我有理由相信,能将这么多能人聚在一起,还死心塌地的人,位置一定极高,高到何等地步我不好说,但至少,你可以左右朝中和神殿的风向是一定的,符合这样条件的人,当世,并不多。” “说来听听。” “话说白了就没意思了,不揭下这面具,是为给彼此留下回旋的余地。神墟为毁灭神殿而生,恰好,我知道有一个地方也是这样,你想看到朔方城的忠诚,可以,我给你份大礼。” “那我该回敬什么呢?” “长公主殿下的……命。” “你要价真高。” “物有所值啊。” “成交。” “爽快。” 为什么要长公主的命? 很好理解,长公主殷安,对王轻候,对朔方城的敌意太深了,她大概满心满肺地想着,要如何报复朔方城,报复王轻候。 老爷子并不喜欢有一个人,天天在那儿提着刀找着时机的,只等瞅准了就一刀劈下来,如芒在背的感觉,总是不妙,能早解决就早解决。 火锅吃好,身子暖好,话也说好,老爷子出了那草庐,望了一会儿。 其实很久以前他也来过这里,那时候这草庐的竹篱笆还是青色的,没有斑驳成枯黄,草庐里堆着的也是卷卷书简,而不是四处散落的竹篾和未织完的箩筐。 殷九思和他,也还都是年轻人,意气风发不输如今的王轻候这些小辈。 也曾是把盏夜话,不醉不归的好友,彼此欣赏对方身上的才智和理想,当得起一声惺惺相惜。 如今他依旧欣赏殷九思,敬佩他的理想,感叹他的才智,甚至还是将他看作朋友,只不过,每个人各有其命罢了。 要说这位老爷子心里一点愧疚一点难过都没有,那也不可能,否则他何必一来凤台城就去祭拜殷九思? 但是年纪大了嘛,年纪大的人总是分得清私情和理智,更何况是这样一位睿智的老人? 岁月是块磨刀石,把人的心肠磨得越来越硬。 王家老爷子收了目光,也收了那些遐思,对着这草庐拱手拜了拜,道了一声:“九思兄,你若泉下有知,万事怨我,不怨我儿,待我百年之后,自来还你。” 秋痕见他喃喃自语,也不插话,只安静地候在一侧。 “走吧,小姑娘。”老爷子笑道。 “是,前辈。”秋痕笑起来,撑开了伞替他挡雪。 “小姑娘觉得神墟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说不好,但我觉得,神墟所做之事,都是对的。” “嗯,的确是对的,就是法子笨了点。”王松予笑。 “王小公子也这样说过,他时常骂神墟是个空有想法没有脑子的地方,对我们可看不起了。”秋痕说着这话,自己都笑出来了。 “他没骂错,是没脑子。不过你们那个大长老,却是长多了脑子的人,想法太多了。” “前辈,您可要知道,我们这些神墟中人,就算是长老,也没几个见过大长老的呢。” “这话说得,我是不是要觉得荣幸,见了这么个大人物?” “前辈您真会说笑。”秋痕听着一乐,又道,“不知前辈您在凤台城,可有近身伺候的人?” “怎么,你想替神墟来监视我?”王松予故意把脸一板,吓得秋痕都慌了神色。 “不不不,前辈您误会了!”秋痕赶紧摆手,连声说道:“是之前总听蓬絮说,他不能在家尽孝,服侍您老,常有愧疚。如今您既然来了凤台城,我便想替他尽一尽孝道和心意。如果前辈不方便,也没关系的!” “他都不在人世了,你这般念着,又何必呢?”王松予叹问一声。 “不怕前辈笑话,像蓬絮那样的男子,此生遇见过了,又哪里还看得下别人?” “傻啊。”王松予摇摇头,往前走:“那你便来府上住段日子吧,不嫌老头子烦人就行。” “谢前辈。” “别谢了,你先回去吧,你看那儿,抉月一个人呢,我有话要跟他聊。”王松予指了指前方,抉月正骑在马背上。 第三百二十四章 当年旧事 第三百二十四章 当年旧事 抉月刚从那场梦里醒来,果然是梦都会醒,他的痛并没有减轻多少,就像是止痛的药,药效过了,疼痛依旧。 见到王松予的时候,他连忙下来行礼:“老爷您怎么在这儿?” “来……祭拜一下殷九思,正好遇见你了。”王松予回头看了看不远处的草庐,“刚才在昭月居寻你许久,小厮说你有事去了?” “有点急事,未能与老爷子您说一声就离开,是我的不是。”抉月拱手。 王松予托住他手臂,摸了摸马儿的头,道:“你有事忙你的,何必要赔礼,来陪老爷子走走?” “好,老爷子您看着点路,雪地里易滑。” “抉月啊,算了我叫你小抈吧,叫着顺口,行吗?”老爷子问道。 “自然,名字是老爷子您赐的,您想叫什么都行。”抉月点头笑道。 王松予由着抉月搀扶着他胳膊,两人慢步走在雪地里,从背影看上去,像极了一对父子在散步。 “当年逼你离开王家,你是有恨的吧?”老爷子忽然说起往事。 “不敢,曾得老爷救命之恩,养育之情,便足够让我感恩一生了,怎会有恨?” “少来了,我若是你,我肯定有恨。”老爷子笑道,“你当时的确是受了大委屈了,老幺性子绝情,自那以后,提都不提你,来凤台城了,也没给过你什么好脸色,百般刁难,我都知道。” “老爷,真没有这样的事,小公子看上去对我总是恶言恶语的,但其实对我很好,很多事他也怕牵连到我。小公子不知我底细,有时候我做了一些看上去很过界的事情,他也会跑来骂我,想让我知难而退,别惹火上身,话虽然难听了点,但心是好的。” 王松予听了笑,拍了拍抉月的手背:“你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念旧情。你若有老幺一半儿的狠心,今日那方姑娘,就不是老幺的媳妇儿了。” 抉月步子一顿,怔了神色。 “怎么,你以为我看不出来你喜欢她?”王松予笑看他。 “老爷,非我之人,我不会多作妄想的。” “小抈,我不是怪你有这样的情愫,喜欢一个人有什么错?我是觉得……”老爷子话停了一下,像是组织着语言,最后重重叹气,“我是觉得,到底是王家欠了你的,如果当初不是江公一卦,你不会来凤台城,不会有今日的局面。所谓那什么你被人骗去赌钱的事,如今你肯定想明白了,那是我做的局,故意找的借口,好将你逐出朔方城。” “老爷……” “但我万万没想到,你怕老幺怪我,怕他与我父子之间红脸起争执,主动说是你要离开,让老幺恨了你那么多年。小抈,你心思太细腻,处处为他人着想,这样的性子,很吃亏的。” “老爷,人各有命罢了。” “不是人各有命,是你不擅争。小抈,我一点都不担心老幺,他是不会让自己吃亏的,虽然大家都说我偏爱他,可那是因为他年纪小,我自然宠得多些,我担心的是你,当年那一计,直到今日,我也没有看透江公的用意,用心这许多年,他总不会是随意一笔。你要当心,切不能出事,我已经失去了一个儿子,不能再失去另一个。” 王松予是个很会说场面话的人,老滑头他有着不比王轻候差的长袖善舞。 但是这番话,他可以指着天地说,他句句真心,毫不作假。 他从来没有忘记过,曾经的王抈也是绕着他膝下,行过大礼,喊过爹爹的。 他也从来没有因为王抈是捡来的,便有所偏颇,幼时便是衣食用度一视同仁,如今仍旧同样挂心。 在亲情这件事情上,王家可谓是典范,几个儿子,个个都是他的心头肉,儿子们也个个都互帮互助,情同手足。 抉月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被人这样温暖过了,他认为他在凤台城已经摸爬滚打得够久,已经足够强横,也足够清心寡欲,可王松予的话却像是打开了他多年不曾开启的秘地,涌出芬芳的回忆。 于是他眼眶有些灼痛:“我可以……再叫您一声父亲吗?” “傻孩子,你几时不是我的儿子了?”王松予拍拍他的脑袋,一如幼时,笑得慈祥。 “父亲。”抉月笑中带泪。 “难过得很吧?难过就要说出来,看着自己心爱的女子要嫁给自己兄弟,哪里不难过?我不是偏帮老幺,欺负你亏待你,是那女子……命中只能嫁她,懂吗?”王松予捧着他的脸颊,像是哄着小孩子一般,哄着抉月。 “懂的。” “好孩子。”王松予抱了抱抉月,其实抉月已经比他高了,就像王轻候也比他高一样,但他们都愿意低下身子来,由着王松予抱着肩头。 王松予轻轻拍着抉月的后背,目光微散,有些哀痛,望向天边。 都说他偏爱老幺。 其实,哪里是什么偏爱啊。 被王松予过份偏爱的王轻候,眼瞧着他对面的方觉浅,欢喜的神色掩都不掩不住。 而方觉浅在经过王松予这一番折腾过后,也冷静了下来,已是夜色降临时,屋子里点着烛火,借着烛光她细细看了手里的玉璧许久,最后只笑了笑,放下。 “怎么,不喜欢啊?”王轻候托着下巴,笑望着她。 “喜欢。”方觉浅答道。 “那怎么不带在身上?” “它很珍贵,不应该成为某种暗局的道具。” “你别怪我爹,他也是急着看我成家。” “我不怪他,我明白他的良苦用心。” “其实刚刚你要是拒绝,他也不能拿你怎么样。我敢肯定,那一刻你一定想过拒绝的。” 烛光映在方觉浅脸上,映得深深的轮廓明暗难定,一双沉静的眸子微微半合,也不知她在想着什么。 “为什么不说话?”王轻候的心提起来,他便是知道,就算有他爹这般助攻,方觉浅也没那么快放下。 在他们之间的裂缝,哪里是这样一场嬉闹就能弥合的? 第三百二十五章 报复,并未结束 第三百二十五章 报复,并未结束 方觉浅拿起剪子剪烛花,微暗之后是极亮,照进她双眼里。 “老人家一片好心,我不会当面让他难堪,况且我也要感激他心怀博大,不计我有罪于王家之恩。所以,我不会在那一刻拂了他的面子。” 王轻候微黯了脸色,自嘲一笑:“于是,你在他不在此处后,要跟我说,你并没有要嫁给我的想法。” “王轻候你也不要做出这般伤情的模样,你很清楚,你此刻娶我,娶的并不是我,娶的是我能带给你的利益。” “你总是把我想得这么不堪,但最让人生气的地方在于,我就是有这么不堪。”王轻候长叹声气,仰着身子枕着双手,望着方觉浅,“来说说,哪些利益吧。” “朔方城需要一场与神殿的联姻,来缓和关系,至少,给下一次的天罚一个缓冲的时间,朔方城暂时承受不起第二次这样的灾难。你也需要一场婚事,来绑定我这个贵人,我从来没有忘记过,阴艳所说的卦像。倒也不是信命,只不过冥冥中的确有很多东西,让人不得不信。” 王轻候点点头,微微翘着唇角:“的确,这一点我与我老爹想法一致,虽然我是喜欢你,但不可否认,你必须留在我身边,也是一个重要的原因。就算有一天我离开了凤台城,回去朔方,也会把你带走,不计后果与手段。” 阴艳说过,此时付出的代价,如果能在以后得到更高的收益,那代价就不是代价,而是一种投资,王轻候并不是不明白这个道理的人,他必须开始计算,带走方觉浅之后得到的好处,与要付出的条件相比,是不是一场远超想象的投资。 方觉浅听着点点头,笑道:“这才像你说出来的话。” “那么你呢,你怎么想?”王轻候好奇地望着他。 “我?”方觉浅也看向王轻候,四目相对,都已经开始分不清那中间流转的是阴谋计量,还是风花雪月,她说,“从利益的角度上来讲,在这场婚事里面,我没有任何好处,所以我理所当然地要拒绝。” “那从其他角度来说呢?” “比如?” “比如爱情。” “你说过的,爱情是个坏东西。” “我说过很多乱七八糟的话,都想收回,这是最想收回的一句。” “出尔反尔,反复无常,倒也是你的本性。” “哈哈哈,阿浅啊阿浅……”王轻候让她逗得大笑起来,坐起身子微微前倾,离得她更近些,笑声难掩,“这玉璧不是寻常物件,在某种意义上来说,它比朔方候的行玺更为珍贵,你既是接下了,就断没有退回的可能,知道吗?” “知道。”方觉浅点头,“接过来的时候,就知道了。” “那你还敢接?”王轻候握着她的手,笑道:“这可是婚姻大事,一辈子的事情,你不多想想吗?不怕后悔吗?” “后悔了,我走便是,我想,一纸婚书,应该是困不住我的。”方觉浅说得理所当然。 王轻候抚额,叹气:“我居然忘了,你根本不是什么遵守契约的人,凡世俗礼,于你根本无用。” “难道不应该这样吗?难道,嫁给了一个人,就必须一辈子捆在那个人身边?如果有一天发现不合适了,或者说,不喜欢了,不应该潇洒地离开?给对方,也给自己一次新的机会?否则两个不相爱的人一辈子捆在一起,该多痛苦?”方觉浅好笑地望着王轻候,在她的理解里,这才是正确的做法吧? 王轻候望着她,站起来,隔着桌子弯下腰,亲吻过她额间:“对,你说得没错,但我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人,如果某天你真的想走,我也不会让你走的,没办法啊,我这个人自私你又不是不知道,除非是我不喜欢你了,不要你了,你才有可能离开。” “可是你这个人,好像也很容易喜新厌旧?” “嗯,这是个毛病,我浑身上下都是毛病,不过我会努力改正的,就从喜新厌旧开始改。” 的确很奇怪,虽然当时的方觉浅被王家老爷子一通胡说八道整得有点懵,但心里却是清楚那是连蒙带骗外加拐。 大概那时候,方觉浅想得最多的事情是,想看一看那位睿智多思的王家老爷子结这场亲,要完成多少个目的吧。 其中最有意思的,应该是在她嫁给王轻候之后,会给王轻候带去什么样的转机。 她突然对那个尽是人才的朔方城,有了兴趣。 当然有一点不可否认,她本身,依旧是喜欢王轻候的,哪怕是经历了那么多的事情,争吵,分裂,她还是喜欢王轻候,这才是最重要的原因。 “对了。”王轻候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突然说道:“剑雪……好些天不在府上了。” “嗯,我派他去了军中。”他既然问起,方觉浅也就不瞒了。 “可有什么发现?”王轻候心间微暖,就算他们两个死不对付的时候,她还是能为自己着想,这便已让他足够感动。 “没什么特别的,军中无异动,应是牧嵬替长公主传了话,稳住了军心,没给你可趁之机,将他们一锅端掉。”方觉浅笑道。 王轻候摸了摸鼻子,纳闷道:“怎么好好的计划,在你嘴里说出来就这么不动听了?” “朝中同理,九思前辈之前的门生都让长公主提点过了,不会落下什么把柄给你和王后,你死心吧。”方觉浅喝了口茶,笑着点破王轻候的盼望。 但是她与王轻候心里都明白,这事儿,怕没有那么简单。 “看不出来,长公主殿下,还有这脑子啊。” “你把她逼急了,她什么都做得出来的,比如……” “比如什么?” “比如下个月的祭神日,不再是由大祭司主持,而是我。” “什么!” 王轻候猛地站起来,难以置信地望着方觉浅。 方觉浅抬首轻笑—— “王轻候,来自长公主,或者说,来自殷朝的报复,远远还没有结束。” 第三百二十六章 殷安的合作对象 第三百二十六章 殷安的合作对象 王轻候成功地把那位善良仁慈的长公主殿下,逼向了罪恶的深渊——不过从一开始,他倒也从没想过要拉她上岸就是了。 欣赏有些,佩服也有些,甚至连同情都有些,但这些小小的情感,根本不足以形成阻挡王轻候罪恶之手的力量。 他连打从心眼里钦佩的殷九思都照坑不误,何况一个小小的长公主? 而长公主本身,她自己也很难说清她此时此刻的内心,有恨有痛,有对自己的鄙视和厌恶,也有对这个无药可救的世界的疯狂报复想法。 她知道有一些人是无辜的,但她好像也开始并没有那么在意他们的无辜,比如方觉浅。 “大祭司。”虚谷总是嘶哑干瘪的声音响起在神殿议事厅,议事厅里只坐着长公主一个人,猩红长袍似浸过血,映着她苍白的脸色,更显狰狞狂妄。 “安排好了?”殷安没抬头,甚至眼珠子都没动一下,只是问道。 “安排妥当,大祭司放心,不知宫中如何?”虚谷点点头。 “王上那边我会去说,你不必担心。”殷安木然道,“你是怎么让她答应的?” “雕虫小技罢了。” “说。” “每年祭神日所需奴隶为三千至五千人,按着往年来说,三千足够,去年王上主理祭神之礼也是这个数。老朽不过是跟觉浅神使说,她去,三千,她不去,五千。” 他们用两千条人命,逼迫方觉浅走向祭神台,一赏血流成河,头颅遍地的残酷美景。 殷安的脸色这才有了些变化,嘴唇紧抿,头垂得更低。 虚谷知道,眼前这位不是天生狠心的长公主殿下,还是柔软,虽说狠得下心来做一些看似疯狂的事情,但依旧过不了她自己的良心那道坎。 但是,虚谷并不在乎。 他喜欢此刻与殷安的合作。 神殿正面临着巫族危机,他并不希望殷朝在此时倒下,在神殿没有彻底放开手脚之前,他们还需要殷朝这个庞大的怪物,镇压着各方诸候的异心。 于是,年老的智者他很愿意为殷安出谋划策,告诉她朝中危机,稳定朝纲。 博弈这种事情嘛,本就是踩一把拉一把,保证自己的利益最大化,便可以了。 殷安有些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厚重的长袍压在她身上,压得她行走不稳,无力垂落的双手掩在袍子里,不知是因为什么原因,她的指尖颤动得厉害。 经过虚谷时,她说:“朔方候王松予,既然来了凤台城,就想个办法,让他留下吧。” 虚谷微惊,抬头道:“大祭司……那可是一方诸候!” “嗯,我叔父,还是国之脊梁呢。” 虚谷目送着殷安走出议事厅,外面的阳光倾泻而下,她的背影在光线中变得虚浮。 有一瞬间,虚谷有些看不懂殷安。 殷安穿过了神殿内曲折的回廊,屋顶上的积雪渐消化水,沿着屋檐滴滴答答淌下来,就似下着雨一般,她听了一路的叮咚声,走到神殿一处偏僻的别院里。 别院里有个沉默不多话的人正翻晒着经书,一整个冬季的湿闷,这些经书都有些潮了,难得今日有太阳,他一摞一摞地搬出来。 帮着他一起搬书的女子风韵尤存,扶着腰耍赖:“这些书你怕是都能倒背如流了,还留着做什么?成日里尽干些没用的事。” 男子给她揉揉肩:“书是珍贵物,自当仔细保存,你若累了便歇着,我一个人来就好了。” 女子宛然一笑:“你也一把年纪了,全让你一个人搬,你一把老腰怕是要折了……”她正说着话,见到门口来人,目光一凝:“祭司大人。” “月前辈,拙成神使。”殷安微微颌首。 “祭司大人站在那里做什么,不妨进来坐。”看月西楼对殷安的态度,她们好像并不是很陌生,看似来往多次了。 而鲁拙成本是满脸笑意的脸色,也缓缓放下,轻叹了声气,继续进屋抱着厚重的经书。 “拙成神使好像并不欢迎我。”殷安走进来,望着鲁拙成的背影。 “他一直是这样,祭司大人你又不是不知道。”月西楼笑着请殷安坐下,倒了两杯茶,“祭司大人请用。” 殷安浅饮一口,目光微转,不着痕迹地问:“我记得不久前,你还是与觉浅神使合作的,将任秋水拉下神使之位,便是你们的杰作,不知为何,月前辈风向转得如此之快?” 月西楼一边给她满茶一边笑说:“哪里是我的风向转得快呀,是凤台城的风向千变万化。我与觉浅神使,换我女儿一世平安,我与祭司大人你合作,自然是也是要换些东西,大祭司您乃是聪明人,想来不难理解。” “月前辈如此反复无常,我倒是有些不敢信了。”殷安抬眉轻笑,带几缕蔑色。 月西楼掩唇娇笑一声:“因利而聚之人,你想信,我还要劝你不要信呢,就像我也不是很相信你一样,我们只是在谋取各自的利益,大祭司你若是真这么高洁,又岂会来我这里?你坐在这里,也是来套取你想要的东西,我们之间的利益交换,是很纯粹的,切莫用任何信任与否的话题来玷污了他。” 殷安歪头好笑,都说神殿里的神使们,个个是人老成精,心有千千窍,思是万万虑,便是被打落至泥泞,只要不死,就一定会想办法重新爬回去,他们的韧性与能量,远超常人。 以前倒不好说这是真是假,如今从月西楼落魄至此,仍能搞出一片血雨腥风来看,果然不虚。 突然地也就明白了,王轻候他们为何要在任秋水明明已是无神职之人后,仍取其性命。 月西楼不会甘心失败与卑微,任秋水也不会,唯有死亡,才能终结他们的疯狂。 在殷安打量月西楼的同时,月西楼也在打量着殷安。 月西楼很特别,她先后合作过方觉浅与殷安,于是她就有了一定的发言权,来评论一番她的两个合作伙伴。 殷安是个聪明人不假,但若真要讲起理智冷静和善思,怕她是有些不及那位小神使的。 第三百二十七章 生不得好果,死不得善终 第三百二十七章 生不得好果,死不得善终 月西楼给了殷安想要的东西,目送她离开,然后自己双手交叠放在桌上,枕着下巴。 虽已至中年,但一双眼在半闭半睁之间,仍有烟视媚行之感,眼波流转间,她轻轻敲了两下手指,缓缓而笑。 “拙成,此事需你助我一臂之力。”她歪头,望着正抱着一堆书的鲁拙成。 鲁拙成不说话,只闷头晒书。 “你不愿意么?”月西楼问他。 鲁拙成翻开着厚厚的书页,细细整平卷起的书角,粗衣布衫,古板木讷。 “你说话呀。”月西楼催一声。 “我不会帮你的。”鲁拙成没看她,只拒绝道。 “我便料到你会这样说。”月西楼笑道,半倚着身子,“你还是很不喜欢我做这些事。” “自上次之事后,我便一直后悔没有阻止你,任秋水纵有万般不是,也曾是我辈神使,你却……”鲁拙成话到此处停了下来,未再说下去。 “我却陷他于绝境。但你是不是忘了,我落得如今这般田地,也是拜他所赐的?”月西楼嗤笑一声:“你是修得了一副悲天悯人的好心肠,对谁都宽容以待,从不记仇,咱们这些当中,要真有能飞天侍神的,肯定是你。我不同,我就愿意享人间富贵,就愿意金杯玉盏。” “西楼,你为何就是执迷不悟?”鲁拙成痛心疾首,“在邪道上越走越远,终有一日,你是回不了头的。” “没走到底之前,你怎么知道我走的就一定是邪道?”月西楼低头自嘲一笑,“年轻的时候我喜欢你,就是喜欢你身上的正气,想尽了法子勾引你,没想到,到这年老了,我所喜欢的你的正气,会成为阻碍我的难题。” 鲁拙成不说话,只是紧紧地攥着手里的经书,抓得书页皱起变形。 最后他似认命般,闭上眼,叹声气:“你要我帮你做什么?” 月西楼一惊,抬头看着鲁拙成的背影。 “你愿意帮我?” “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月西楼噗嗤一声笑出来。 “笑什么?” “你这个老古板,你记不记得,年轻的时候,我叫你喝酒,你死活不肯,后来被我逼得没办法,也说只那一次,下不为例,然后便醉得东倒西歪的?” 鲁拙成突然就红了老脸,清咳两声:“提这做什么?都是陈年往事了。” “陈年往事?”月西楼走过来,拽走被鲁拙成抓得变形的书本子,看似满不在乎般地说道:“若没有那陈年往事,哪里来的芷兰?” 鲁拙成便脸红到了耳根,忙是低下头,急步往屋子里走去。 月西楼心情大好,在掌间转了转经书,暗自想着,小神使啊小神使,你可莫要怨我,人为利死,鸟为食亡啊。 距离神祭日还有二十余天的时候,神殿里传开了一封卦象。 卦象并不新鲜,那是属于方觉浅的卦,天下第一凶卦。 当初江公占得这一卦的时候,重伤数月方才养好,同样,神殿里算出此卦的人,也没落得好下场,几乎丢了半条命。 月西楼本只是想让鲁拙成帮着撒个谎,胡说八道就完了,但鲁拙成是个做事认真的人,既然要帮,也就是给出真正的东西,只不过,他没成想到,方觉浅的命格如此凶悍,他不过是窥了一眼,险些被反噬至死。 他深觉此事不妙,拉住月西楼,劝她作罢,有着此等凶相之人,绝不可轻易招惹。 但月西楼却觉得,这是她得到的,最好的卦象了。 鲁拙成心里有一万个不妙,但是抵不住利益蒙了月西楼的心。 如今神殿的掌事人就两个,虚谷与方觉浅,有关方觉浅的卦像自然是要告诉虚谷才对。 虚谷听闻过后,有些不信,这样的卦像百年难得一见,几乎是集天下大凶大恶之齐,命运多舛至极,一生颠沛游离,生不得好果,死不得善终。 看如今的方觉浅,怎么着,都不是这样的命格之相。 月西楼便递了一副玉牌给虚谷:“虚谷神使若是质疑拙成占相之术,可以自己占一卜看看。” 虚谷满是老人斑,枯瘦的手指接过玉牌,摊来一算,只掐了半指,便立时停下,面色凝重,缓缓合上玉牌,握在掌间,再不肯摊来一算。 就他这副老到快到腐朽发烂的身子骨,这一卦算下去,怕不是要他半条命,是要把他整条命给搭进去了。 月西楼细看着虚谷的神色,笑道:“我可有骗你?” “你为何突然占觉浅神使的卦像?”虚谷警惕地问。 “好奇呀,想知道神枢尊者看中之人,到底有何特别之处,我又正好闲来无事,就跟拙成算了此卦。” “此卦极凶,拙成神使占卜之术为神殿之最,他可有说化解之法?”虚谷问道。 月西楼眉眼一弯地笑:“虚谷神使想问的不是化解之法吧?您哪有这么好心,替觉浅神使着想呀。” “你倒是一如既往地伶牙俐齿。”虚谷轻笑,“既然你知我意,便直说吧。” 月西楼便道:“觉浅神使命相大凶,大凶之相便是鬼煞相,可镇宵小妖邪,神枢尊者这是把我们当成妖邪在镇着了。您想把这尊煞神挪开,化其凶相,方法自然是有的,只要虚谷神使您愿意。” “你是有备而来,便不用拐弯抹角。” “我不止有备而来,我还带着条件来。” “看来,神殿议事厅的神使之位上,有人要回归了。”虚谷收起双手拢回琉璃蓝色神使长袍里,虽然在以前月西楼与他不算盟友,甚至有过些轻微的矛盾,但他本身倒并不是很排斥月西楼。 相反他觉得有月西楼这样的人在手边也不错,图利之人总是容易控制的,所以,对于月西楼要重夺神使之位的想法,他并没有那么讨厌和不满。 更何况,她还能给自己带来好处? “不愧是虚谷神使。”月西楼笑道,“但除此之外,我还有一个小小的附加条件。” “太贪心,是会被撑死的。” “机会就一次,当然要物尽其用。” 第三百二十八章 你希望孤做个好君主吗 第三百二十八章 你希望孤做个好君主吗 当天夜晚,长公主殷安去了那座小时候,她经常与殷王一同钓鱼的凉亭。 冰面化了,在冰下面封了一整个冬季的鱼儿们跃出水面,尽情畅游。 殷安拿着些鱼食抛入水中,引得鱼群竞相夺食。 “很久不见你来这里了。”殷王经过花园,看到殷安,支开了下人,独自走过去,坐在殷安旁边。 “路过此处,便来看看。”殷安分了些鱼食给殷王,“王兄近来可好?” 殷王心口一暖,有多久没听到殷安叫他“王兄”了? 到底是自己的亲妹子,打断了骨还连着筋,是怎么也解不开的血脉亲情。 他探出手臂,揽着殷安的肩膀靠在自己怀里:“好,都好,你回来了就更好了。” 殷安神色复杂,这个胸膛她从小靠到大,幼时贪睡,经常玩着玩着就睡着了,每次都是殷王抱着她回到寝宫里,偶尔有些小委屈,也是靠在此处或撒娇或耍赖。 她以前总是很喜欢很喜欢她王兄的胸膛的,温暖又厚实,满满的都是安全感。 怎么如今靠着,只有陌生,只有疏离? 她按下这许多的杂思和感想,也忍下心痛和鼻酸,平气静声地说:“今日我在神殿里听来件事情,想跟王兄说。” “嗯,你说。”殷王拍拍她肩膀,现在她说什么,殷王都愿意听,哪怕是鸡毛蒜皮的小事,只要她肯与自己好好说会儿话,什么都好。 “虚谷神使今日同我讲,方觉浅命中带大凶之卦,于神殿不利,但有破解之法,只不过需要王兄你的同意。”殷安慢声道。 “神殿之事,你为何这般上心?”殷王笑问她。 “因为,对我有利。”殷安倒也不隐瞒。 “那你便说吧,王兄肯定会帮你的。”殷王问都不问是什么事,便一口应下来。 在他的想法里,没什么事是不能为自己妹妹做的。 殷安沉默了许久,目光凝滞了般。 “说啊,没事的,小安的事情,就是王兄的事情,不要觉得不好开口。”殷王笑道。 殷安悄悄握紧了拳头,指甲都掐进肉里。 “王兄,你娶了方觉浅吧。” 殷王轻扶着殷安肩头的手臂突然一紧。 “小安。” “你不是说,我的事情,就是你的事情吗?那你娶了她吧。” 殷王许久不说话,最后只重重叹声气。 他何尝不知,殷安在利用他的愧疚?他不可能,也没办法拒绝殷安提出来的一切条件,但是他想知道的是,他的妹妹知不知道,她自己在做什么? “你是为了报复王轻候?”殷王声音都沉下去,满是疼惜。 “就当是吧。” “你要把自己困在他身上多久?你如果真的有这么喜欢他,正好朔方候来了凤台城,王兄给你指门婚事,让王轻候入赘宫中便是,你何苦要这样折磨你自己?” “王兄,你要什么时候,才能不这么天真?”殷安莫名轻笑了一下,泪水划过她鼻梁,没进殷王胸口的衣襟里。 这哪里是仅仅为了报复王轻候就做的事情? 王兄,这是为了殷朝,你明不明白? 殷王不明白,其实于殷王而言,多要一个女人进宫,是一件再简单不过的事情,简单得像是吃饭喝水一般,哪怕这个女人是方觉浅,是一方神使。 他唯一觉得有些不满的地方,是他认为,他的妹妹,在感情这件事上,困顿迷惑得太久,做出了这样糊涂的事情,用这种折磨他人的方法,来缓解自己的痛苦。 但这也只是他自己认为罢了。 殷安并不这样想。 殷安说:“王后那里我已经说好了,你不用觉得为难,她也同意了。王兄,下月初三,便是神祭日,此事请务必在神祭日之前做成。” 殷王低头看着殷安脸上的泪水,轻轻给她抹去,他说:“好,王兄答应你便是,别哭了,你看你都哭得像个小花猫似的。” 殷安坐直身子,从殷王胸膛里起来,擦掉脸上的泪痕,笑道:“天色晚了,我先回去休息了,王兄也早点睡吧。” “你今日……是故意在这里等孤,是吗?”殷王有些难过地望着殷安。 “对,王兄你从来都不是笨人,可是你也从来都没有上进心,从来不愿意把这份聪明用在正事上。”殷安站起来,苦笑道:“罢了,说这些也没用,我先退下了。” 殷王倚在凉亭的柱子上久久未动,神色落寞寂寥,一如今晚的月色冰冷又凄凉。 他捻着指尖上还残留着的殷安的泪水,微微滞涩的感觉,像极了如今他与他妹妹之间的关系,再回不到以前的甜蜜美好。 所谓殷朝江山,所谓天下之责,还要夺走多少他看重之人? “你是在伤心吗?自己的妹妹越陷越深,你却毫无办法,你很伤心吧?”越歌穿过了冰凉的月光而来,坐在殷王对面的扶拦上,双手撑着栏杆,偏头看着他。 殷王轻笑:“你是想说,孤此时的感受,就是你当时看着越清古越来越喜欢方觉浅,而你无能为力时的感受,对吗?” “是呀。”越歌笑得明媚,纵她万般恶毒,她永远有一张人畜无害的天真面庞:“今日殷安来找我的时候,我的确很意外,我以为,像她那样的性格,在我亲手杀死了殷九思之后,她会恨不得永远也不看到我,更别提与我共事了。” 说到此处,越歌停了停,才复又道:“她比我想象中的坚强,也比我想象中的成长得更快。” “她去找你的时候,一定心如刀绞,万般委屈不甘,无人诉说。”殷王却道。 “你真的很奇怪诶,王上。”越歌笑道,“我敢保证,天下没有哪个人,比你更疼爱殷安,你可以给尽殷安一切她想要的东西,除了她对你的期盼。你为什么不试着做一个好君主呢,勤勤恳恳地执政,兢兢业业地上朝,这对你来说,有那么难吗?” 殷王听了笑,望着越歌:“那孤反问你,你希望孤做一个好君主吗?” “不希望,我喜欢权力在我手里的感觉。” “这便是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殿下,失礼了 第三百二十九章 殿下,失礼了 越歌没太明白殷王的那句话,如果是自己喜欢权力在握的感觉,他就愿意做个色令智昏的庸君,那是不是说,他本身并不昏庸? 剥落的衣物一件件抛洒在凤宫地面里,垂落的轻纱薄帐摇曳出销魂暧昧的弧度,红烛晃一晃,晃出缱绻的温柔旑旎。 殷王在越歌的身上起伏,用情至深。 而越歌则是睁着双眼,望着帐顶,眼中无半分情欲。 她在想着,今日殷安来找她的时候说的话。 殷安说:“你没有理由拒绝我,因为你不会错过任何让方觉浅和王轻候痛苦的机会,上次你放过他们,是因为王轻候给了你我叔父的命,这一次,他不会再有更大的馈赠,来满足你越发大的胃口。” 于是越歌便问殷安:“既然你知道,为何还要来跟我说?你去做不就行了?” “王兄一定会以为,那只是我对王轻候的报复,他未必会答应,因为他不愿意看到我沉沦在对王轻候的感情里不得自救,我需要你帮他下定决心。”殷安道。 越歌笑:“难道不是?” “你要怎么理解是你的事,你也不必在此对我冷嘲热讽,你只需知道,这件事对你有利,就可以了。” “平白无故送上门的好处,我可不敢要。” “故作姿态。” “你这人好没意思。”越歌笑着轻咬唇,“好,我帮你说服王上,我倒要看看,你能闹出多大动静。” 于是越歌抬起手指,划过殷王后背上微微虬起的肌肉,薄薄汗珠打湿她指尖,听得她有些迷离的声音说:“王上,不如你就娶了方觉浅吧。” “不要在这种时刻说这样的话。”殷王呼吸有些急促。 “这样的话,就应该在这种时刻说,因为在这种时候,你无法拒绝身下的女人提出的任何要求。” …… 越歌轻轻吻上殷王的唇,她只需轻轻勾勾手指头,就能使殷王心甘情愿做任何事,他是她最忠实的裙下之臣。 殷王在隔日,就降下了御旨,欲纳神使方觉浅为妃。 也在同时,他得知,今年的祭神日,不再由他主持——殷安一直瞒着他这件事,瞒到了他答应娶方觉浅之后,才告诉他。 当殷王愤怒地要去找神殿讨个说法,质问神殿有何资格轻易更改由来以久的规则,将主理祭神日的人从大祭司换成神使,凭什么不把他放在眼中的时候,殷安拦住了他。 “你拦着孤做什么?神殿太过份了!不把孤这个殷王放在眼就算了,连孤大祭司的身份他们都敢瞧不起?”怨不得殷王愤怒,这是神殿直接打了他的脸,还是啪啪带回响儿的那种。 殷安却说:“是我决定的,是我让方觉浅来主持神祭日的。” “小安你!”殷王难以置信。 “叔父……叔父在去世之前与神殿若愚神使达成过一个协议,其中包括今后神殿的一切重大活动,王族中人不得插手,而若愚神使将会把征服的巫族领地献给殷朝,叔父已不在,但他与若愚神使达成的协议我会继续下去。王兄你无法继承起的叔父的遗志,总要有一个人来扛起。我会把这份协议继续下去,除非有一天,你也将我的心挖出来,送给王后。” “小安!”殷王怒喝一声,打断了她的话,“你在胡说些什么!” “但我也知道,如果以后神殿中的一切王族都无法插手,便是朝庭彻底失去了对神殿的知情权和主动权,从此以后不管他们做什么,我们都得不到风声,虽然你我同为大祭司,但我们都知道,我们在神殿中的作用和份量,小得可怜。我需要一个对神殿来说足够重要的人,成为王族中人,至少,成为我们一半的人,从明面保持王族对神殿的掌控,让天下人放心。方觉浅,是最适合的人选,就算她嫁进王宫,神殿也不敢对她如何。” “现在,王兄你明白了吗?” 殷王不说话,眼神有些迷茫,殷安的话信息量太大,不是他这个成日喝花酒的人一下子能想得清楚的。 于是殷安似嘲似笑地牵了下嘴唇:“你不明白也不要紧,反正用不着你操心。” “你为什么不提前与孤商量?” “王兄,你仿佛在跟我开玩笑,与你商量?你听得懂吗?” 殷安满是失望的眼神望着殷王,她何尝不想与殷王好好讨论,好好商量,但是她的王兄,除了懂美酒和美人,还懂什么?他什么也不懂! 殷王让殷安这样的眼神刺伤,猛地转过头去闭上眼,不愿多看。 “摆驾琼宇阁。”殷王唤着下人。 琼宇阁里酒池肉林,夜夜笙歌,数百红粉骷髅袒胸露乳,当真是个销魂好去处,醉卧美人膝,不理人间事。 殷安的失望到达顶峰,连看都不想看殷王的背影。 转头之时,她看到王轻候站在不远处望着她。 “你怎么进的宫?”殷安惊讶地问,同时猛地升起不安。 “我想,长公主殿下用此妙计,逼得我与阿浅走上绝境,王后一定非常乐意看到我痛苦的样子,便向她递了拜帖,故而能进宫。”王轻候走过来,一步步靠近殷安。 殷安步步后退。 “殿下怕什么呢,敢做不敢当?”王轻候依旧笑,笑得风流又倜傥。 “从你杀我叔父那天起,你就该想到,你会为你的所做所为付出代价!” “有一个人与我说过同样的话,然后我朔方城就有了一场天罚,死伤百姓两万人。我原以为,两万人,足够让长公主你解恨了。” “你才是罪魁祸首!” “那你冲我来呀,对阿浅下手,算什么?”王轻候步步紧逼,“先是让她主持神祭日,又要逼她嫁给殷王,殿下,以前倒未看出来,你还有这份狠心。” “站住!”牧嵬冲上前去,抬起重剑,拦下王轻候,“不得对殿下无礼!” “呵。”王轻候眉眼轻抬,看了一眼牧嵬。 他只是抬了抬手,拍在牧嵬胸口,便将他震出十数步,撞在宫柱上。 “剑雪没有告诉过你,我的身手比起阿浅来说,的确不怎么样,但收拾你这样的,绰绰有余吗?” 他说着,两指并如刀,直抵牧嵬眉心,没想留活口。 “王轻候!”殷安猛地扑过去,张开双臂挡在牧嵬面前:“你敢!” 王轻候的两指停在殷安眉心处,从他安然自得的脸色上看不出什么来,要从他锐利得如同两把冷箭的眼神中看,看到他难以遏制的愤怒,看到他几欲杀人的恨意,以及看到他忍得心口要涌血的杀机。 他收回双指,轻握成拳,放下,横于腰间,微微欠身行礼:“殿下,打扰了。” 第三百三十章 前辈,得罪了 第三百三十章 前辈,得罪了 神殿内僻静寒碜的小院里依旧在晒书,鲁拙成收藏的书籍太多,一日两日地晒不完,好在这些天一直是大晴天,万里无云,阳光普照。 方觉浅捡着一本书翻着看,上面神神叨叨地写着许多深奥的喻言警句,她看得意兴阑珊。 鲁拙成站在一侧,静候她的问话。 “拙成神使这般紧张做什么,你也没算错,我的卦像的确如你所说的,天下第一凶卦。”方觉浅笑着说,“看你的面色如菜,想来算我的卦像,让你遭了不小的反噬吧?” “觉浅神使,你的卦像,无人可解。” “嗯,所以我可以理解为,所谓让我嫁给殷王,以殷王的天子之气镇我这鬼煞之相,是胡说八道吗?”方觉浅笑盈盈地问。 “……”鲁拙成不说话,他自是知道那就是胡说八道,可问题是那胡说八道是月西楼说出来的,他便不好说什么。 “拙成,我采了些早开的花回来,咱们插上……”月西楼整理着一束早开的小黄花走进来,脸上尽是笑色,见到方觉浅时,笑容滞了下,旋即恢复正常:“觉浅神使。” “月前辈好雅兴。”方觉浅笑着放下书,“看来心情不错。” “觉浅神使可是来兴师问罪的?” “哪里话,月前辈也不过是行利己之事而已,我好奇的是,长公主许诺了你什么好处,让你愿意冒如此风险。”方觉浅笑道。 月西楼走进来,放下手中黄花,看着方觉浅:“觉浅神使聪慧无方,自然想得到。” 方觉浅点点头,道:“神使之位你就不要想了,就算有虚谷同意,有殷安这位大祭司支持,但我这关你是过不去的。” “觉浅神使是否太自信了?”月西楼面色微沉。 “自信的是你,月前辈。”方觉浅笑了笑,“听说一个月前,你就开始动用人脉,想将令千金接回来,恐怕,要让你失望了。” “你对芷兰做了什么!”月西楼这才慌了神,她不是没想过方觉浅会因为此事对月芷兰下手,早就做了准备,要把她接回凤台城,免得有什么危险,难不成…… 方觉浅的笑意半点也不达眼底,她的眼神冷得毫无人情:“我什么也没做,我只是让白执书偶遇了她,并请她吃了顿饭而已。” “方觉浅!”月西楼急忙上前两步:“你好卑鄙!” “月前辈居然认为我是光明磊落之人?这可真是个天大的误会。”方觉浅掀了掀眼皮,尽是嘲讽:“这样说吧,我可以保证月芷兰在朔方城性命无虞,但我不保证,她可以过得舒心自在。像月前辈这种洞悉人性的长者,应是知道什么最折磨人吧?不好意思月前辈,我并没有想过要做个多么正直的人,小小的利用,我毫无愧疚。” “芷兰与此事毫无关系!你这是牵怒无辜!”月西楼急了,神色都紧张。 “这般说来,我与月前辈无怨无仇,于你而言,我算不算无辜呢?”方觉浅缓声道,“我来此处,并不是来跟月前辈你说和解的,我是来通知你,月芷兰,这辈子都休想回到凤台城了,你这辈子,都休想再见到她。” “你,你要怎么样,才肯放过她?”月西楼连忙道。 “怎么样,我都不会放过她。”方觉浅收起了好脸色,冷漠的表情冰寒无情,“做错了事情,选错了人,是要付出代价的。” “觉浅神使!”说话的人是鲁拙成,身为月芷兰父亲,没有养育过女儿一天,他已足够歉疚,如今又害得月芷兰遭了无妄之灾,更是想弥补,他蹒跚着上前,有些笨拙地开口:“觉浅神使,我……我可以替你再算一卦,算一算你的卦像谁人可破,你能不能放过我女儿?” “不能。”方觉浅却毫不犹豫地拒绝,“我拒绝接受一切条件与置换,我喜欢以牙还牙,以血偿血。” “此事是我们二人的过错……”鲁拙成还想挽回些什么,他真没太多想法,他只是不想让月芷兰受委屈。 “对啊,你们的错,不是月芷兰的,但这有什么关系?天下第一凶卦,做出的事情,自然也要对得起这卦像才是嘛。”方觉浅冷色道:“二位近来最好不要再轻举妄动,现在我只是让月芷兰受点情伤,你们再做出点什么来,我可不保证,她会不会缺胳膊少腿。” “你敢!”月西楼满眼是恨,像是恨不得杀了方觉浅一般。 “我有何不敢?” 对于殷安这次潜心准备许久的局,方觉浅在得知时,并没有表现得多么激动或者难以置信——好吧,她本来也就没啥子情绪。 她只是很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且去思考解决的办法。 或许唯一让她有些叹息的地方,是殷安真的越走越远了。 其实也不能说越走越远吧,是她不得不将曾经属于殷九思的那份责任也背起,所以做出许多让人难以相信之事,都并非不能理解。 屁股决定思想,坐在什么位置,就要为那个位置考虑,殷安与方觉浅他们,从来都不是真正的同一阵营。 王轻候与方觉浅相遇在街头,一个从宫里出来,一个从神殿出来,双双遇上的时候,脸上都挂着一层寒霜。 “你知不知道,人有两件事绝不能忍。”王轻候说。 “哪两件?” “杀父之仇,夺妻之恨。” “嗯。”方觉浅点点头,又仿似想起了什么似的,“对哦,我现在是你名义上的妻子,咱们定了婚的,是吧?” 王轻候差点让她气得背过气去。 这么重要的事,她一副恍然大悟的神色?难道不应该时时牢记?有没有为人妻子的觉悟了? “跟我回家,咱们跟老爷子一块儿商量商量,这事儿怎么办。”王轻候拉起她的手,就往府上走。 方觉浅拖住他,摇了摇头:“我想喝点酒,我们先去喝一杯吧。” “好,我陪你去。”王轻候眼神一软,她也是憋得慌的,不然不会想喝点酒来浇愁。 第三百三十一章 聊一聊殷安,聊一聊现在 第三百三十一章 聊一聊殷安,聊一聊现在 环顾着小酒馆四周的装点,卖酒的小二依旧是沉默不多话,下酒菜也依旧那几个老花样不翻新,客人也还是稀疏得可怜,只有他们两个人。 方觉浅扶着酒盏,想着如今的越清古只怕早已到了越城,不知他是不是也还是会挂心他的妹妹越歌,不知他现在过得如何。 王轻候见她不说话,点了点她额头:“车到山前必有路,你别多想了,这件事我们会想出办法来的。” 方觉浅叹笑:“办法肯定是能想出来的,就是不知又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这次是他们自找的,什么样的代价他们都理当承受。”王轻候浅饮一口酒,道:“其实月芷兰根本没有遇上白痴,你到底是不忍心牵怒无辜。” “把她留在朔方城就够了,月西楼没有把我真的逼到绝路的时候,我还不想让月芷兰替她背负责任。”方觉浅手指沾着酒水在桌上胡乱画着画儿,道:“以前我还没什么善恶观念,是非不分时,你曾告诫我,我喜杀嗜血无所谓,但不可滥杀无辜之人,你忘了?” “没忘,但我没想到,你会把我的话记得这么牢。”王轻候笑。 “那时候的我,对很多东西都不懂,谁跟我说的话,我都会仔细记着,就像个刚刚开始学习的孩子一样,所有的东西都会牢记在心,有一些东西是错的,我也要在后来的时间里,才能分辨出来。”方觉浅笑了笑,“谁对我好,我便会对那个人也好,殷安以前对我其实很好的。” “那不过是寻常的收买人心的手段,你不会真的上心了吧?”王轻候笑说,“她送你的油纸伞也好,白玉耳坠也罢,都是些不用费什么心思的小事物,用以笼络人心而已。” “你不该把她想成这样。”方觉浅反驳道。 “哦,怎么讲?” “我相信那时候的殷安,是真心想与我相交的,也是真心待我好的,只不过后来的事情渐渐逼得她无路可走,她不得不做出不一样的选择而已。”方觉浅正色道:“她跟你不一样,从一开始你接近她,就抱着目的,所以你把她也想得跟你一样,认为她做什么都是收买人心,有意为之,不曾真心。” “你是在夸她呢,还是在骂我?”王轻候一乐,她怎么还替殷安说上话了? “我是在说一个事实,我既不会因为她以前的事而在此时心软,也不会因此时的事,否认当初的她。” 王轻候支着额头,笑看着方觉浅。 方觉浅是一个非常有意思的人,说她心胸宽广吧,倒也没有,谁伤了她或者她身边的人,她肯定是要报复回去的,但是也从来不会因为谁伤害了她利用了她,就否认那个人所有的一切。 就像她对自己一般,哪怕她心知自己是个人面兽心的王八蛋,但也从来没有因此而否定过自己的理想。 这样的人,活得特别明白,特别清醒,特别通透。 “好像有点能理解为什么神枢选中你成为第八神使了。”王轻候拔了拔方觉浅的头发,轻声道。 “嗯?” “传闻中的神枢通天达地,智慧无穷,善识人心,我曾江公说,他既能看到人间最暗,也能从这最暗里看到光明的希望,你跟他很像。” “是吗?”方觉浅微微垂首不说话,关于她的神使身份,始终是她与王轻候之间的一道难题。 这不是一个简单的身份,这个身份象征着很多东西。 “不说这些了,酒喝好没,喝好我们得回家,老爷子这会儿估计急着呢,他儿媳妇儿要被人抢走了。”王轻候逗她。 方觉浅听着一乐,道:“我以前还想过,能教出你与王蓬絮这样完全不相同的两个儿子的老人,会是什么样子的,现在明白了。” “你对老爷子评价很高啊。” “那是你父亲,你这样调侃合适吗?” “在我们王家,没有这些讲究,除了基本的尊重不可少以外,平时都是很平等的,他不会用父亲的身份来威压我什么,我也不会因为是儿子的身份,就对他有所保留,不敢直言。” “那你有没有告诉他,你经常骂王蓬絮是没什么鬼用的正人君子?” 王轻候摸了摸鼻子,咳了两声:“这个嘛……不能说的,老爷子还是挺喜欢我二哥的,要是听到我这么埋汰我二哥,他得揍我,骂我小白眼儿狼。” 两人便这般说着说着地走回了府,有时候王轻候觉得,好像有一种很神奇的力量,紧紧地将他与方觉浅联系在一起,不论他们曾经经历过了怎么样的分裂和争吵,以及那些令人落泪的折磨和不公道,但只要他们还活着,他们总能重新走到一起。 他开始渐渐相信,江公的那一卦,他与方觉浅,是天生要在一起的。 无论什么,都无法使他们分开。 越是有着来自外界的压力,他们越是紧密相连,越是要对他们不公道,他们越是会站在一起,粉碎这不公道。 这样想着,王轻候也会觉得,殷安此计虽是恶毒,但他却也因祸得福,再次得到了与方觉浅回到携手并肩的机会。 唯一使他小小失望的地方在于,老爷子他并没有为了儿媳妇这场飞来横祸显得忧心着急。 老人家他坐在太师椅上,左边是花漫时,右边是秋痕,两个一般俏的水灵灵的姑娘,给他揉肩松骨端茶递水,再佐以温柔浅笑细语喃喃,那是把他伺候得好生舒服。 舒服得他眼睛都闭起,眉梢都飞了。 “我说您老一大把年纪了,能不能悠着点儿?”王轻候没好气道。 “怎么,就许你享这人间福气,不许你老子也沾一沾了?”王松予眯开眼,接过花漫时喂过来的,剥好了皮切好了块的瓜果,那叫一个会享受。 王轻候叹气,懒得看。 不过王松予也懒得理她,招招手唤了方觉浅过去:“小丫头过来。” “前辈。”方觉浅笑着走过去,点头行礼。 “别慌,殷王不敢对你怎么样的。” “不慌,有您老坐镇呢。” 第三百三十二章 清陵城的小变化 第三百三十二章 清陵城的小变化 神殿里除了几位位高权重的神使和大祭司外,还有许多的神侍和神卫。 这些人是组成神殿的重要部分,平日里虽然不引人注目,但他们的存在却是实打实。 有这么多人,便有这么多张嘴,他们会开始议论有关第八神使与殷王的那场婚事。 按着世俗来说,是一位神殿中的神使嫁入王室,可如今的王室里已有一位王后,而且殷王对这位王后的偏宠世人共睹,那么,便是说,神殿中尊贵的神使大人嫁进王宫,也是给人做侧妃,说白了,是个妾室。 于神殿来说,这是很难接受的事实。 按着神权来说,是一位神使嫁给大祭司,在神殿这么多年来的历史上来看,从未有过这样的情况,王族中人有两个成为神殿里重要的角色,已是稀奇,如今更要结成姻亲,这似乎是在发出一个强烈的信号,殷朝有可能完全接手神殿。 于神殿来说,这更不能接受。 而早在此事不久之前,就有过传言方觉浅神使有可能嫁给殷王的风声,那时候的殷王还单独请觉浅神使长聊至半夜呢,虽说后来这事儿悄没声息的就无人再提及了,但谁知道,是不是那时候,觉浅神使就跟殷王达成了共识,留到今日把这共识显露了出来? 方觉浅能在神殿立足的重要原因,是她来历特殊,是神枢亲自指定的人,于是才没有任何人对她的话,她所做的事,做出任何质疑,他们相信的是不是方觉浅,而是神枢。 但现在出了这样一档子事,神侍神卫们便不得不起疑,方觉浅是不是神枢做下的一个错误的决定,她根本难当大任,根本不忠于神殿,根本就是个一心朝外的叛徒? 有了这样的质疑,方觉浅在神殿里受尽白眼和冷遇。 人们不会了解这些事情背后的真相,人们只爱看表面上的故事,并作出肤浅的结论。 这个结论就是,方觉浅其实是殷朝的人,在殷朝与神殿对抗了上百年之后,她极有可能将整个神殿拱手相让给殷朝,从此神殿沦为殷朝走狗,再无独立自主可言。 虽然这个结论来得很荒谬,可不能否认这就是极有可能会发生的事情。 那么反过来推论便是,看似柔弱的长公主殷安,其实下了一手绝妙的棋,她既达成了她想要的目的,还孤立了方觉浅在神殿中的地位,更是能让殷朝进一步蚕食神殿。 小小问题在于,如何让方觉浅同意此事。 殷安非常清楚方觉浅和王轻候是什么样的人,他们绝不会任人摆布,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认输,按着她的计划走。 殷安她需要一个足够强大的理由,逼迫方觉浅低头。 就趁着她这个理由的时候,远在天边,远在清陵城的地方,渐渐发生着一些了不得的事情。 远在清陵城的于若愚对于凤台城发生的一切都知情,他虽有心回去阻止这一切,免得越发恶化下去直到不可收场的地步,但可惜他鞭长莫及,有心无力。 在得知他的好友殷九思的死时,于若愚也不是没有怒发冲冠过,他甚至有要放弃继续北进的想法,回去凤台城为殷九思讨个说法的打算,可是老人家他知道,回去了他也挽回不了任何,唯有继续将他与殷九思的理想一步步实现,才是对他最好的慰藉。 然而这很难。 凤台城有一个阴晴难定的长公主殿下,她一边履行着殷九思的遗愿,一边又对神殿虎视眈耽,清陵城的一切也比于若愚所想的更为艰难,那位新的清陵候孟书君,远不是神殿所想的,那样听话,巫族也远非神殿所料的,那样好解决。 不知不觉这么多年来,巫族已经强大到一个让人震惊的地步,清陵城中一半的子民都是他们的信徒,他们早已不再龟缩在西北一角苦寒之地,而是开始了他们的侵掠扩张。 于若愚召集了人手,并向孟书君讨要兵力,驱逐巫族术士,效果甚微。 又一次于若愚跟孟书君要兵,攻打巫族祭坛时,孟书君但笑不语。 “清陵候此举而意?”越发苍老的于若愚拧眉质问。 孟书君笑说:“神使大人,殷朝有令,清陵城暂时按兵不动。” 于若愚握了握拳,紧抿了干瘪的唇,未再言语。 在殷朝与各地诸候之间有一个规则,诸候们可以有自己的封地,自己的子民,自己的大军,全由他们自己打理统辖,但是,一旦殷朝需要,他们必须听从调遣,无条件服从殷朝的命令。 接下来,才是对神殿的服从。 因为诸候各地不管再如何信仰神殿,他们从本质上来说,是隶属于殷朝的各地封候。 方觉浅他们利用了这个规则,牵制住了于若愚。 一旦于若愚得不到兵力支持,仅凭神殿的力量,是很难对巫族做出毁灭性的打击的。 甚至于若愚的安危,也很难预料。 清陵城的孟书君,跟殷朝算是有着羞母之仇,跟神殿呢,则有着杀妻之恨——姑且将阿钗算作他的妻子吧。 这般算下来,生性阴鸷狠毒的孟书君,并不可能会做一个多么大度的人,没那么快放下对这两地的仇恨,设想一下,他为了给母亲报仇,可以手刃族人数百,将至亲之人赶尽杀绝,这样的人,本就不是什么常人意义上的善类。 当初王轻候敢放孟书君这样一个小人回清陵城,也是看到了他身上的这种性格,王轻候相信,若有机会能让孟书君报复殷朝与神殿,他必不会留情。 那么,事情就变得很有趣了。 方觉浅坐在王轻候府上,看着初春时节吐蕊的垂柳,嫩黄的枝叶星星点点,在冰下面冻了一整个冬季的锦鲤再次游来游去,王轻候捡着一把鱼食投喂,笑看着闭眼打嗑眼的方觉浅。 时间好像回到当初,很久很久以前,他们也是这样坐在府上,慢慢地,不着痕迹地,搅动着凤台城的阴霾风雨。 “我原以为,你不会不顾若愚神使的安危,同意此举。”王轻候抛完最后一把鱼食,拍了拍手,笑声道。 “若愚神使不会有危险的,有危险的是神殿而已。” “嗯,老爷子不知怎么跟神墟搭上的线,神墟派人去保护若愚神使了。”王轻候叹笑,“也是可笑,神墟一直以来都杀神殿中人,尤其是这些神使,如今却也能因为利益置换,去保护他们的仇人。” “他们来了。” 方觉浅睁开眼,望向门外。 第三百三十三章 一问三不知 第三百三十三章 一问三不知 来的人阵仗不小,细细数过去,虚谷与殷安在列是必然,后面还有鲁拙成和月西楼,神殿里头除了殷王大祭司和若愚神使外,重要人物到齐,看着,有那么点儿负荆请罪的意思。 虚谷看了殷安一眼,率先走进来,拱手道:“恭请圣使回神殿,共商大事。” 方觉浅坐在柳梢头,青丝墨发倾泻下,她晃了晃两条悬着的大长腿:“何事?” “圣神大人,一切皆有可谈之机,还望圣使大人,与我等开诚布公相商。” 这便是非常非常尊贵的称呼,以及非常非常尊敬的礼仪了。 早这样多好,非得逼得方觉浅用神殿的根基安稳,来教他们做人。 方觉浅看了看长公主殷安,她面色雪白,紧抿着嘴,低着头,未看自己。 王轻候走到柳树下,探出手来伸向方觉浅,握住她的小手,接着她跳入自己怀中,再稳稳落到地上。 “去吧,我今儿给你做糖醋小排,你办完事了回来就可以吃了。”王轻候整了整她衣衫前有些散乱的长发,细细放到肩后。 “好贤惠啊。”方觉浅忍不住乐。 “那可不,我这叫出得厅堂,下得厨房,哪儿像你呀。”王轻候也笑,顺手搂着她的腰。 只是感觉着,这好像,是有点调转过来了,别人家的都是丈夫在外边厮杀,妻子在家备上好酒好茶待君归来。 他们两个,反了,反了! 方觉浅甩甩袖子,走向那一大群人,也不管他们是不是看自己跟王轻候这般腻歪看得反感,更不管所谓那道殷王的娶亲圣旨还在头上,她不爱搭理的俗世规矩太多了,这算得了什么? 虚谷低了低头,侧身避开些,让方觉浅走过去。 方觉浅这个年纪轻轻的小娃娃,穿过了一众心怀叵测的老妖怪,昂首阔步走向神殿。 她想,是时候让神殿众人明白,如今的神殿,由谁话事了。 神殿议事厅内很久没有这么热闹过了,毕竟曾经的八神使死的死,废的废,勉勉强强着的,已只剩下四位,还有一位从来不管事,更是糟心。 再加上殷安,五个人坐在空旷得有些让人发虚的议事厅里,对话之声都能来回的荡开。 “不知觉浅神使,可知清陵城巫族之事有异?”虚谷这是明知故问嘛。 “刚刚得知,虚谷神使想说什么?”方觉浅低头拔弄着手指上的神使戒环,这东西当真是精致,上面雕刻的孔雀图腾也极具威严气势,拿出去当了肯定能换个不错的好价钱。 虚谷见她这番姿态,便知今日这场对话怕是困难重重,她压根没想跟神殿,或者说跟殷朝,好生和谈。 但眼下事态紧急,也由不得虚谷顾及老脸拉不下来,只得和和气气道:“清陵城又有三处分殿被毁,神卫被斩杀者也达两百之数,巫族行事残暴,将这二百余人的头颅悬于祭坛示威,若愚神使也屡次被人刺杀,险些出事,本来,这些事都不该发生的。” “那为什么发生了呢?”方觉浅还是看着手上的戒环,就好似那戒环比虚谷说的东西有意思多了一般。 虚谷匀匀气,平声静气:“觉浅神使不知原因吗?” “你不说我如何知道?”她这是打定了主意要跟神殿耗到底了。 “按着计划,清陵候孟书君该是派兵相助,这也是神殿与殷朝一直以来的合作和默契,但不知为何,清陵城孟候怠于出击,不予支持,独落得若愚神使率神殿众人苦苦支撑。”虚谷道。 方觉浅听了,扯了扯唇角,似笑似嘲:“此事虚谷神使不该问殷安大祭司么?她既是神殿大祭司,又是朝中长公主,清陵候为何不肯出兵之事,当是由她给你个解释才对呀,为何问我?” 殷安抬起脸,望向方觉浅:“朝中并未下旨,令清陵城不予出兵。” “那就奇了怪了,莫不是有人假传谕旨?”方觉浅看也没看殷安。 “为何觉浅神使不说,莫不是有人有意谋反?”还是太年轻啊殷安大祭司,沉不住气。 “那便是有人谋反吧,大祭司这说的是谁呢?清陵候吗?那你去派兵镇压呀。”方觉浅失笑出声。 “你!”殷安气极,她要是能派兵去镇压,还用得着在这里跟方觉浅费口舌吗? “觉浅神使!”虚谷打断殷安的话,恭敬地对方觉浅道:“觉浅神使,巫族之野蛮残暴,觉浅神使你未见识过,便不知其狠毒,若让此等势力扩张,于殷朝也好,于神殿也罢,甚至于天下而言,都是一场灾难。” “巫族之残暴我也略有耳闻,倒也并不是全不知情,只不过虚谷神使与我说这些有何用呢?”方觉浅这才抬起头来,看向虚谷那张满是皱纹和老人斑的苍老面庞:“难道你是在认为,我有能力可以平定巫族?” 眼见这对话是聊不下去了,方觉浅打定了主意一问三不知,怎么着都不肯承认在清陵城的事,就是她搞的鬼,神殿便也无论如何都找不到突破口,更不要说拿到实据。 这般尴尬的情况下,必须有一个人挑破这层人人心知肚明的窗户纸,打开天窗让所有人都说亮话。 方觉浅不急,这场窗户纸她没兴趣挑开,这会儿难受的人是他们呢。 清陵城的发生的事之所以让他们这般着急,隆重,严肃,其实再好理解不过,这证明了一件事,证明了,清陵城已不在殷朝和神殿的掌控范围之内,掌握在谁手里不好,但总归是与王轻候方觉浅两人脱不了关系。 这危害的,可就不仅仅只是神殿了,还有殷朝。 设想一下,在大陆的北端,不止有一个实力底蕴不知几深的巫族,还有清陵城这样一个叛逆之臣,手握着广阔疆域,在其下还有无数的小诸候封地,他们对殷朝充满了憎恨与不满,闹不准还想来个自立为王。 同时神殿还不能在此地给予他们帮助,因为他们自己也被巫族牵绊住了,难以腾出手脚给殷朝一臂之力。 这对如今的殷朝来说,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 岌岌可危的殷朝,可经不起这样的危难。 第三百三十四章 唠一唠这往事 第三百三十四章 唠一唠这往事 说到这里,咱必须来好好唠一唠清陵城与殷朝的前仇旧怨了。 那不再是当初一句羞母之仇就能随意带过去的。 方觉浅为了摸清清陵城与殷朝的这个仇啊怨的,到底有多大,非常诚心地请教的八卦的忠实爱好者花漫时。 花漫时一说起这些秘闻轶事呀,那便是兴致勃勃,嘴皮子吧嗒吧嗒,叽哩呱啦,能说叨上整整一个上午的时间,都不带喝口水歇一下的。 咱们就不再受方觉浅的那种罪了,总结一下核心思想大概就是—— 当年老殷王虽不是色鬼,但同样也挺喜欢美人,某日深夜批折子批累了,大概是眼一花,相中了侍候茶水的一个小宫女,一个打横抱起,就抱上了龙床,一番云雨过后,那是龙心甚悦啊,就想封个妃啊啥的。 照着老故事说,这宫女儿从此也就能飞上枝头当凤凰,开启她传奇的宫斗一生了。 但当时的王后不答应,王上您跟我闹呢吧,我这肚子里还怀着一个四个月大的龙种没落地呢,你就在外面给我找宫斗对象了? 王后毕竟王后,已经宫斗了很多年的生涯,不是刚开启新篇章的小宫女儿能比得上的,她便请着那神殿的神使掐了个指,算了个卦,说这宫女儿命中与她腹中的孩儿犯冲,简单点来说,有她没儿子,有儿子没她。 老殷王一听这话急了,儿子还是很重要的,可是小宫女儿也舍不得杀,怎么办呢? 送人。 送去清陵城吧。 老殷王本是想着,让她去清陵城过过清闲福贵的日子,这一辈子至少也别吃太多苦,便算是对得起这一番浪漫的邂逅了。 王后不解恨,派了人在宫女儿去清陵城的路上,再次玷污了她。 等宫女儿到达清陵城的时候,那是顶着八个月大的肚子! 这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是老殷王的,还是后来玷污她的人的,谁也不知道。 也就是说,孟书君这位大兄弟,对于自己亲生父亲到底是谁,一直未知。 后来的事情就比较俗套了,孟书君母子在孟家那是没过过一天好日子,遭尽了人间惨剧,您就把您看的宅斗文里头的,那些被欺压的主角前一生过得有多惨想个透,他们大概就是那么惨了。 老殷王呢,时日长了也就把这小宫女儿给忘了,再过了没多久,就殡了天,传位给了当时王后怀的那个孩子,也就是如今的殷王。 这时光的经筒他转一转啊,就转到了今儿。 兜了一大圈,老一辈的恩恩怨怨都入了土作了古,但沿续在后人骨血里的仇恨种子,却是开遍了罪恶之花,尽情狰狞又妖娆。 孟书君对殷朝的这个恨,那实在是有点深,先王后已死,他恨上的便是如今的殷王。 更莫要说,当时他在凤台城为质子时,没少受委屈,也没少对殷王卑恭屈膝,越是压抑着的恨意,越是会逐日递增,直到某日,就会爆发。 咱理清了这层旧事,也就明白了如今长公主殿下的忧心。 她愁啊。 当初王轻候帮着孟书君离开凤台城的时候,殷安还没怎么插手政事,一不留神的,她王兄那个混帐玩意儿,就把这么大个祸害给放回去了,都不带脑子想一想当初的当初,孟家母子受了殷朝的毒害有多深。 那时候的神殿也打错了如意算盘,任秋水在得到了阿钗之后,真以为孟书君是个好拿捏的主儿,没曾想过,阿钗是导致孟书君连着神殿一起恨的根源。 王轻候当初那一套连环拳,打了神殿和殷朝一个措手不及,为他自己寻来了一方强力外援。 如今这方强力外援已是根深叶茂,势力壮大,他们再想压,已有点难。 在凤台城的风风雨雨,终于不再只是围绕着凤台城的几方势力,更多的人,更远的地方,开始逐渐浮现在众人视线之内,不知不觉间,这场没完没了的无形战役,早已是遍地开花儿了。 孟书君如此,那安归来呢,任良宴呢? 面对着议事厅内死水一般的沉寂,打破了僵局的人是整个事件的引发者殷安。 她问方觉浅:“我们便不要再兜圈子了,方姑娘,你要如何,才肯平息清陵城之事?” “我要如何,殿下不是很清楚么?” “我会让王兄收回旨意,这样你满意了吗?” “哪儿能啊?”方觉浅笑,“就这么简单,那我倒宁可嫁给殷王了。” “方觉浅!” “别嚷嚷,嚷嚷解决不了问题,不过我们可以打一架让你泄泄恨,就怕你打不过我。”方觉浅挪了挪坐得久了有些僵的身子,笑得闲散自在。 “你到底要怎么样?”殷安眼中满是委屈和不甘,但是再多的委屈不甘,又能怎么样呢? 这本也就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和时代,胜者为王,强者至上,讲的是拳头大小,拼的是实力软硬,不讲不拼的,是人情这种虚无飘渺的东西。 方觉浅并不介意来自长公主的报复,她依旧认为,殷安这样做,不过是站在殷朝的立场上来考虑罢了,但是同样的,方觉浅也并不会因为她的立场不同导致做法不同,而对其愚昧的包容和原谅。 该给出的反击,方觉浅是不会“亏待”了殷安的。 就在方觉浅正准备再说点什么的时候,议事厅的大门处传来鼓掌声,随即是一个甜美的女声:“方姑娘好生厉害,将神殿与殷朝玩弄于股掌之中,耍得他们团团转呀。” 方觉浅抬头看来人,笑道:“王后。” 越歌一袭华丽长袍,缓步而来,貌美无双的她像是给这冰冷肃穆的议事厅洒进了珠光宝气,神圣高洁都变金碧辉煌。 “不过你算天算地,可有算到我呀?”王后走过来,随意挑了张椅子坐下,坐在方觉浅对面,笑语盈盈地望着她。 “看来王后,是要拿出越城来了。”方觉浅微微坐直了身子,看着越歌。 “越城向来忠于殷朝,如今有人要对殷朝不利,越城出一份力也不是应该的么?我可没有像某些人,心怀不轨。” 越歌扫了一眼四周众人,最后的目光还是定在方觉浅身上。 第三百三十五章 食色性也 第三百三十五章 食色性也 殷安没有料到越歌会出现在这里,显得很是意外。 因为众人理解中的越歌是个疯子,但这个疯子对自己兄长,自己故里却有着近乎偏执的关爱,这些年她给越城送去的好处不计其数,没有人会料到她会因为方觉浅的清陵城的事,将越城拿出来用。 越歌慵懒着身子,偎在宽大的椅子里,抚着扶手上的那些绒布,纤秀的手指在暗蓝色的绒布之上,显得更为玲珑。 她的声音也是慵懒的,像是并不把方觉浅放在眼里一般,只是眼中的野心和欲望掩都掩不住。 “既然清陵候无意听从殷朝调遣,不肯出兵为平定巫族献力,那身为清陵城邻居的越城,很愿意为他分担责任。”她清脆的声音回响在大殿里,每一个音节都像是甜蜜的蜂糖,让人沉溺。 她扫了方觉浅一眼,似挑衅似询问:“不知方姑娘认为,此事是否合适?” 方觉浅唇畔处有一丝笑意,极浅极淡,不细看都不能查觉。 越歌的出现的确在她的预料之外,但是,也并没有那么意外。 真正感到意外的人,是神殿中其他的人,包括殷安。 他们想不太明白,越歌为什么突然有此一举,这看上去对她并无好处,而她本身也不是一个多么想殷朝好,想神殿好的人,那么她突如其来地对神殿和殷朝给予支援,用意何在? 定不会是突发的善心,只是料想不到,她会从中获取什么样的利益。 若说越歌的音节甜美如蜜,那方觉浅的声音则是清冷如冰,总是带着高贵的疏离感,让人很难产生与之亲近的感觉,她更适合远观,远远看着就挺好,离得近了,容易被冻伤。 就连她的笑容里,都总是有微微寒色,一点儿也不甜美,一点儿也不动人,她正常起来的时候,根本没有一个成为魅惑天下的美人的潜质:“合适,非常合适。” 越歌以为她只是被将了一军,无计可施之下说出来的话,便又道:“王上欲娶方姑娘为妃,本宫觉得,也很合适。” 越歌往前倾了倾身子,像是靠近方觉浅一般:“以后,可就要听方姑娘称我一声姐姐了。” 方觉浅下巴微抬,挑唇道:“就是不知,你有没有这样的福气。” 越歌抿唇而笑:“怕的是你没有这样的福气。” 在方觉浅于神殿内智斗一群牛鬼蛇神的时候,王轻候正小火收汤汁,金黄色的小排在锅里浸在糖汁醋水里,他仔细地看着火候,顺手洗了一小段青葱,又取了些白芝麻备用。 王松予瞧他这份认真劲儿,忍不住打趣:“你老子来了你都懒得下厨,却舍得为个小娘子这般上心,真是白养了你。” 王轻候揭开锅盖闻了闻,没看他老爹,只道:“小娘子得哄,你个糟老头子要哄什么?” “挺会心疼人,蛮好的,知道心疼自家小娘子的男人,才是真男人,以后才能心疼天下人。”王松予倒也不动气,更不会觉得自个儿子为了个女人这么诚心诚意的,是件丢脸的事。 疼自己女人,丢什么脸? 连自己女人都不知道疼的男人,那才是真废物,真丢人。 王轻候却不接受这样的赞美,他只说:“我对天下人可没什么心疼的,他们又不是我媳妇儿。” “你这瘪崽子,就是经不得夸。”王松予倚着门框,抱着胸:“你说说你那位小娘子,今儿在神殿里,能稳稳当当地达成自己目的吗?” “不能。”王轻候想也没想就说。 “哦?” “神殿好说,殷安也好说,这两处是死棋,翻不起多大的浪,但王后手里还有一手活棋,今儿王后得出场。”王轻候卷起袖子,青葱切段,再切成小碎葱花,码在案板上。 “你不担心,不着急?”王松予看他气定神闲的样子,有些好奇。 “不担心,不着急。”王轻候看了一眼他老爹:“老爹你要相信,阿浅的能力绝非常人可比,王后这手活棋,她接得下来的。” 王松予不说话,他不会对王轻候与方觉浅之间的相处模式做出任何点评,那是他们年轻人自己的事。 他只是指了指锅里,“排骨好了没?” “好了,出锅。” 盛出排骨,整齐码好,淋上汤汁,撒上葱花,再佐点白芝麻,色香味俱全。 糖醋小排这道普通的家常菜并不难做,麻烦的地方在于太耗时,又是熬又是腌又是煎的,最后还得等收汁儿,手脚麻利地忙活下来也得小半个时辰。 等到出锅,都已是天色将黑的时候。 王轻候摆了把椅子坐在大门口,斜劈着两条腿,大大喇喇地晒着夕阳,腰上还系着条蓝布碎花小围裙,要多滑稽有多滑稽。 王松予这么个不爱管束孩子的老爷子都看不过去,拉着秋痕说:“你瞧瞧他,你瞧瞧,像什么样子,整个儿一小流氓!” 秋痕给老爷子揉着肩:“王小公子虽放荡不羁,但心思缜密,也体贴入微,他这是在等方姑娘呢。” “我要是那丫头,见着他这副德性,我气得转身就走!” 方觉浅踩着夕阳回来,瞧见门口王轻候甚是不雅观的睡相,还有那条甚是不搭的蓝布碎花小围裙,忍不住好笑。 便走上前去,先是撩了两下那蓝布碎花小围裙,又勾起他下巴,拿着腔调:“小丈夫等得焦心了吧?” 半睡半醒间的王轻候低声发笑,搂着她的腰带着她就坐进自己怀里,咬了一下她指头:“甚是焦心,一个时辰不见,似隔三月那么久。” “你身上什么味儿,除了糖醋排骨还有什么?”方觉浅闻了闻,闻出了不同的味道。 “瑶柱。”王轻候笑,“我爹从朔方城给我带来的,味道特别鲜,我用瑶柱掺进米里煮了饭,来,带你试试。” “你真会吃。” “食色性也。”王轻候拉起她往屋里走,“吃饱了,才有力气跟王后干仗。” “你都猜到了?” “意料之中的事情,一点也不惊奇,先吃饭,吃完我们慢慢说。” 第三百三十六章 烦心头疼的虚谷 第三百三十六章 烦心头疼的虚谷 糖醋小排极美味,瑶柱饭也极好吃。 方觉浅被花漫时押着,逼迫着自己违背本心盛赞了她煮的水煮鱼和虎皮青椒和乌鸡汤,半点不敢提明明是王轻候厨艺更高一筹。 甭管她成长得多么快,变得如何多,她斗不过花漫时的嘴皮子,便是始终斗不过,那时候不是她的对手,这时候也只有被她压着听她说话的份儿。 饭后花漫时非常懂事地拉着秋痕去收拾碗筷,又说准备了两匹料子,要跟秋痕学几样新花样绣花,给方觉浅裁春衣,将空间留给了王家父子和方觉浅,免得他们谈话间不方便。 秋痕身份毕竟有些异常,虽然大家并不怀疑她的用心,但是能避着的,还是避着好。 对于王后的突然出手,大家都没有觉得多么令人诧异,只是有些淡淡惋惜,错过了最好的与殷安提条件的机会。 “若我不猜错,越歌想趁此机会吞掉清陵城,这样一来,整个北方就尽在越歌手里了。”方觉浅捧着茶杯暖手,跟王轻候与王松予说着这些事。 王轻候点点头:“她有这想法倒并不奇怪,越城这些年的确势大,反观清陵城则是虚弱很多,真要打起来,清陵城还真未必是越城的对手。” “虽说越城领土比清陵城小得多,但是他们贵在兵强马壮,又有越歌在朝中的支持,便更加有恃无恐。”方觉浅补充道,“而且这次的事情,的的确确给了越城一个绝佳的时机,此时的神殿与殷朝,都无法阻止越歌,他们左右都是为难,要么是便宜了我,要么便宜了越歌。” “爹你怎么看?”王轻候见王松予不说话,一副要昏昏欲睡的样子,不得不出声叫醒他。 王松予耷拉着眼皮,有气无力:“吃完饭就想睡觉,这老毛病了。我没啥看法,你们说,我听听你们年轻人的想法。” “那你来干嘛,在这儿当神像杵着呢?” “你个臭小子!”王松予抬手就要一巴掌拍在王轻候脑门儿上,手都扬起来了,突然想起方觉浅还在这儿,生生收回去,骂道:“没大没小!” “您倒是先给我来点为长者尊的态度啊。”王轻候乐道。 “王后的想法,打算你们都知道了,你们现在该想的是怎么解决。”王松予懒得搭理王轻候,看向方觉浅,道:“小丫头,这件事的妙处在于,你想不想让清陵城与越城打起来,这才是关键。” “那您想看到他们打起来么?”方觉浅反问。 “小丫头,鬼机灵。”王松予晃了晃手指,指着方觉浅。 方觉浅放下茶杯,手指交叉,立于胸前,想了一会儿才说:“不瞒前辈,很难打起来。” “怎么说?” “不止我们看出了越歌的野心,虚谷也看出来了,他看出来,便是殷安也看了出来。我今日离开神殿之前,虚谷拉住我说了一句话,他说,他喜欢混乱,因为混乱是前进的阶梯,但他不喜欢由别人制造的混乱,因为那只成为别人前进的阶梯。” 方觉浅话说到这里停了一下,望着王轻候。 王轻候恍然一悟:“你不会告诉我,你没有答应虚谷吧?你不会是想说,你就是要由着越歌作乱吧?” 方觉浅手指轻动:“没错,我拒绝了虚谷求和的意向。” 王轻候眨巴眨巴眼,半晌没出声。 王松予咂巴咂巴嘴,重叹一口气:“小丫头,心黑啊!” 方觉浅微微沉了目光,唇角处也弯了个略显残忍的弧度:“之前一直都是我们掌握主动权,主动出击,但最近我们被压着打了太久了,我不喜欢这种感觉,我喜欢由我来掌控局面,殷安也好,越歌也罢,她们既然主动招惹了我,掺和进这趟浑水,就要做好……被我反杀的准备。” 王家父子好一晌没说话,只静静地望着方觉浅,似是想透过她小小的身躯,甚至仍有些稚嫩的脸庞,看出这个不过十五六岁的孩子内心,有着何等恐怖的盘算和力量。 过了许久,王松予拍了拍王轻候的肩,怒其不争地叹:“瞧瞧人家,再瞧瞧你,你这点儿出息!” “我出息大着呢,我能把她拿下就是最大的出息!”王轻候没好气道。 神殿里的虚谷神使格外惆怅,惆怅得今日连晚饭都没吃,他就望着这天上的星啊水中月的,叹了又叹,叹得气都要断。 本以为方觉浅这一出清陵城反逼,已是足够让他头疼的了,没成想半路杀出来的越歌,更加乱上添乱。 他深深怀疑宫中那位长公主殿下当初脑子里一定是塞了某个排泄物,才想出来了要逼迫方觉浅成为王族中人,以维持殷朝对神殿的掌控权这种烂到让人发指的招数。 讲道理,殷安当初想的这个招数,那是真不烂,甚至可以称一声高妙。 唯独不怎么讨巧的地方在于,她的对手是方觉浅。 如果把方觉浅比作一个还未苏醒的怪兽,那此刻的她不过是寻回了沉睡中的智慧和力量的三分之一,当她彻底苏醒过来,像殷安这样的对手,她是真的可以一个打十个的。 虚谷现在非常烦心,在他长达数十年的神殿生涯中,他从未遇上过如此棘手的麻烦,怎么着,都是死路。 首先,肯定是不能看着越城吞下清陵城的——如今清陵城不受殷朝和神殿控制,那么越城就是百分百受控的么? 天真! 有越歌这位妖后在,越城如今早就有了自立为王的资本,就看越歌想什么时候搞事情了。 那将意味着,整个须弥大陆的北疆,尽落越歌之手,而越歌跟神殿的旧仇新怨数不胜数,神殿与殷朝将俱失北域,她今日突然在这个时候站出来,图的就这个。 这简直是难以想象的灾难。 王后越歌,一个又聪明又美丽的女人,还手握了大权,真是可怕极了。 那么,方觉浅就不可怕了吗? 更可怕。 她看出了越歌的打算,几乎是在越歌出现的那一刹那,她就想出了应对之法。 她干脆顺着越歌的计划走,逼得神殿更加无路可走,她还拒绝了虚谷的求和,她就是要看着神殿与殷朝陷入更大的泥潭,等到这两方都无力自救的时候,再出手,收尾,得到更多的利益果实。 虚谷头疼,头疼得不行。 第三百三十七章 请去神息殿 第三百三十七章 请去神息殿 神殿是怎么招惹了这么两个疯女人的。 这是虚谷想了一整夜的问题。 这问题思来无果,想多无益,自私归自私,虚谷他还是得为神殿考虑。 于是第二日的清晨,他首先去了宫中,找到了同样一夜未眠的长公主。 “虚谷神使,可是来问罪的?”殷安也有气无力,事情发展到现在这般田地,实实是她未料到的,不知怎么搞的,明明是她在主动出击对付方觉浅与王轻候,突然就变成了她是防守方,被对方打得手忙脚乱。 虚谷神使倒也不是揪着小事死活不放的人,他懒得计较殷安的愚蠢,只是解决眼下的问题:“在王后与觉浅神使之间,大祭司认为,谁更可信?” “都不可信。”殷安这倒是句实话。 “那么在她们两个人之间,谁的野心,对我们来说,伤害更小,后果更可控?”虚谷又问。 “王后是个疯子,方觉浅至少有理智有人性,所以是方觉浅。”殷安道。 “于是,我们选择谁,就有了答案。”虚谷在内心叹息,搞来搞去搞什么呢,最后居然要依靠自己想搞的人来求得一线生机。 殷安眼睫微颤,忍住内心的哀凉:“虚谷神使想说什么?需要我去跟她道歉吗?” “不需要,不是我不需要,是她不需要。就算大祭司你去跪在她脚底下求饶,她也不会有半点仁慈,你应该要知道这一点。她要的是让我们付出代价,除了收回对她所做一切之外,还额外奉上其他的条件。”虚谷神色果敢起来,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她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殷安是真的不明白,功名利禄不是方觉浅想要的,天下王权也不是她稀罕的,她要什么? 虚谷笑了笑,“长公主还不明白么,她要的,是实现王轻候的所图。” “王轻候图的是我殷朝分崩离析,难道我这也要给她!” “给。” “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缓兵之计,大祭司你总该懂的。” 殷安不说话,胸口久久起伏不能平静,神色有些愤怒,有些绝望,有些……无能为力。 虚谷见她说不出话来,便欠了欠身,道:“我就当大祭司你同意了,这便去与觉浅神使相谈。” “虚谷!”殷安叫住他。 “祭司大人还有吩咐?” “整个凤台城里面,能克制方觉浅的除了王轻候,还有谁?” “抉月公子,很可惜,你不是他的对手,我也不是。”这是虚谷第一次承认他不敌某个人,而且承认得非常痛快。 “凤台城里,到底还有多少我们无法看清的人?” “很多。” “这已经不是殷朝的凤台城了,这已经……失去控制了。” “早就如此了,只不过祭司大人你一直未曾察觉而已。” 虚谷点点头,算是行礼,慢步退下。 他在神使专属的软轿里晃晃悠悠,抚摸过轿内绣着的孔雀,抚过他们长长的尾巴,还有高傲的翎毛,是这样尊贵的生物,是这样最贵的神殿,怎可轻易被人如此践踏?如此轻视? 他会守护此处,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都将是值得的。 这样想着想着,轿子停到了王公子府门口,府里一大家子人正在吃着丰盛的早点,远远的都能听到里面传来的欢声笑语,快活极了。 应生麻溜儿地跑过来传话,说虚谷神使到访。 席上众人对视一眼,眼神之中俱是了然。 “方姑娘,虚谷神使说要见你。”应生奇怪着,怎么只见方姑娘一个人? “请他进来吧。”方觉浅喝了口粥说道。 “那个……他,他说,请方姑娘去一个地方。” “哦?可有说过去哪里?” 应生咽了咽口水,非常惊恐地望了望这一桌子的人,手比在唇边,掩耳盗铃般地放低声音:“神……神息殿。” 果然这一桌子的人都变得沉默了。 神息殿里有什么,大家都知道的。 方觉浅停了下筷子,再放下,擦了擦嘴角:“好,我知道了。” “我陪你去。”王轻候也放下碗筷,笑道:“那地方,我也很久没去了。” 王轻候看了他家老爷子一眼,老爷子脸色很不好,拉得老长。 “别想了,你还有两个半儿子呢,抉月也算你儿子,咱们几个会好好孝敬你的。” “去了上柱香,带两壶酒过去。”老爷子没多说什么,继续动筷夹了点下粥的咸菜。 “嗯,知道了。”王轻候点头。 方觉浅站在这儿甚至有点尴尬,甚至有点不知所措——怎么着说,王蓬絮的死都是她给做下的不是? 于是就算是说句“对不起”,在此情此景之下,都显得虚伪矫情且万般的于事无补。 王轻候拉着她的手出了门,看着正前方,口中说着:“以后这种情况还会很多,早些习惯吧,我也习惯,习惯了就不怕撑不过去了。” 方觉浅紧了紧王轻候的手指:“谢谢。” “蠢货,你都是我王家的媳妇儿了,这不应该的吗?” 虚谷见着王轻候跟着出来,倒也没太多意外,只是问了声好,便请二人上了后面的客轿,一路往城外的神息殿而去。 真的很久没有来过此处了。 一是怕伤情,不敢来,二是怕神殿发现,不能来。 山谷里的春花开得早,艳红的子规啼开始打了花骨朵,方觉浅看着这一路的红花,想起那晚阴艳篮中的那一簇簇火红,想起了神息殿里与王轻候的初遇,想起了王蓬絮的脸,想起了很多。 明明只是过了一年的时间,她却觉得,过了很久很久了。 到了神息殿山脚下,所有人都必须下轿上行,就连神使也不得例外,可怜了虚谷一把老骨头,也要爬那长长的阶梯。 方觉浅站在阶梯上,看着薄薄晨光里赶来匍匐行礼,跪拜祷告的百姓,远远的蔓延出很远的地方,隔着这么远,她似乎都能看到那些人脸上的虔诚。 “拙成神使与你说过吧,神殿给世人带来的,是信仰。”虚谷带着淡淡笑色的声音传来,这声音里没有嘲讽,没有虚伪,没有狡诈。 只有一种,很难说清的,引以为傲。 第三百三十八章 一份见面礼 第三百三十八章 一份见面礼 方觉浅收回眼神,提起裙裾继续往前,说:“只可惜,你们辜负了这份信仰。” 虚谷柱着拐杖,拐杖敲地声,笃,笃,笃,一下一下,均匀缓慢,似敲在人心上。 “没有人辜负这份信仰,只是各自守护的方式不一样。”虚谷微微喘着气,反问方觉浅:“你的信仰呢,是什么?” 方觉浅答不上来,她的确没有信仰。 她不相信拜一拜天神,就能一年风调雨顺,也不相信问一问天,就能知道自己一生,她总觉得这种东西是在胡说八道,就算是很多事冥冥中真有注定,也是因缘巧合。 她没有像下面那些人,有那样坚定的信念,去信仰某种东西。 “人活在世上,总是要有所敬畏的,总该信点什么。” 虚谷见方觉浅不说话,又道:“你只有找到了你所信的方向,才能心怀无惧地前往,不然你活在世上,是为了什么?为了活着而活着?” 王轻候在旁边始终听着他们两个说话没出声,见方觉浅许久不再说话了,才插话道:“人是得信点什么,比如我就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也信,人定胜天。” “胜天?”虚谷大笑,“天可不会把你一个凡人放在眼中,你自己跟自己玩吧。” “这便有意思了,当我要胜他的时候,你说天不会把一个凡人放在眼中,那你在求他的时候,他就会把你放在眼中了么?于他而言,是不是这世上的一切生灵,无论人畜草木,皆是一般,并无不同?”王轻候饶有兴致地跟虚谷探讨着这个问题。 虚谷笑着道:“人们求神,求的不是真的神迹,求的是一份心安理得,一种慰藉,王公子乃是聪明人,所谓神谕之说,你不相信也理所当然,也正因为你是聪明人,便是相信可以靠自己化解一切难题。可普通人不是,普通人会有生老病死,疑惑困顿,他们需要心灵的寄托之处。” “你是在变相地承认,神殿其实并无实用?” “错,神殿能让人心安,这便是他最大的用处。” 几人说着这些不着边迹的闲话,不知不觉间也走到了神息殿的正门口。 依旧是有赤身裸体的神女宛如仙子般,双臂交于胸前跪在地面,镇守着此处大门,而那些曾经跟方觉浅与王轻候对打的神卫则是跪在地上,恭迎着他们或许一生都见不到一次面的尊贵神使。 虚谷抬了抬手,示意他们打开神息殿大门。 那种厚重古远的气息再次扑面而来,方觉浅与王轻候对视一眼,他们都知道那里面有着什么,是何模样,也知道怒目而视的满墙神像,还有大殿中央巨大的阵法符文。 他们深深地知道,这里面还有王蓬絮。 “随我来吧,王公子,你二哥就在这里。”虚谷走在前面,长长的石阶爬上来,他累得有些气喘吁吁,脸上也有一层薄汗,此刻行走之间,便是步履蹒跚。 王轻候很难说他再次来到这里,看到王蓬絮的心情。 第一次来的时候,只有悲痛,对他冷嘲热讽,却也怜惜难过,他不明白,他那样聪明正直的二哥,为什么落得这样凄惨的下场。 如今再来到这里,他知道了他二哥死去的真相,但依旧无法原谅他那赤诚到愚蠢的信念,是那份信念,夺走了他的生命。 那么方觉浅呢? 她的心情更为复杂,复杂到无法用任何精准的文字来描述。 虚谷走向大殿中央的石台,围着王蓬絮转了一圈,突然笑了起来:“说来你们可能不信,神殿真正怕过的人几乎没有,但王蓬絮的确让我等惊心。” “为什么?”王轻候问他。 “因为,从来没有哪一个人的哪一种信仰,强到他那样的程度,几乎能与神殿的信仰相抗衡,那日他的质问,几乎撼动了神殿每一个人的信念。”虚谷叹道:“他的确一代奇才,只可惜,生不逢时。” “他问了你们什么?” “他问我们,人们所信奉的神,是我们臆想出来的,还是真实存在?是我们用以控制人心的手段,还是真的高居白云之上?问我们,我们是不是真的确信,这世上有神明?又或者说,连我们都不相信,神是真实的,但我们不敢承认,只敢抱着一个虚妄的谎言,坐于神殿之内,蒙蔽世人,同时也蒙骗自己。” 虚谷叹了叹气,放下拐杖,理了理王蓬絮身上的衣物:“那一日,我也问自己,我是不是不敢承认,神其实不存在。” “你们要知道,神殿得以存立于世,是依托神明,如果连我们都不相信神的存在,那么,神殿就是虚妄,就是废墟。” 他说着,抬起头,看向方觉浅:“你杀了一个,有可能改变历史的人物,同时,你拯救了神殿。” 方觉浅目光微垂,滞了半晌,才说:“如果换作此时,我不会杀他。” “嗯,我相信你不会。”虚谷笑道:“但那时的你,已经为此时的你做出了选择。” “你带我们来此处,不光光是说这些吧?”方觉浅问道。 “自然不是。”虚谷似乎累极了,干脆坐在了地上,重重地喘着气:“我将会把王蓬絮归还给王家,这是我的见面礼。” “你想谈的是什么?” “我想谈的,是你所想的。”虚谷看着方觉浅与王轻候,心想着真是老了啊,老得连走几步都气喘不匀,老得连这样的毛头小孩都斗不过,不得不退避三舍与其谋皮。 王轻候笑着走过去,坐在虚谷对面的地面上:“虚谷神使,有句话说出来可能会让你寒心,但我依旧要说。” “小公子素有‘王家三子,老幺最毒’的美名,你说出什么样的话来,我都不会寒心。”虚谷也笑看着他。 “我的确很想带我二哥回家,让他得以入土为安,体面下葬,而不是被囚于此处,死后也不得安宁。但是,这不代表我会为了他,放弃我的底线,所以,虚谷神使人在跟我们谈条件的时候,最好先把这一项见面礼抛诸脑后,因为这并不能给你带来任何使我等退让的机会。” 这大概是王轻候在面对神殿高层时,第一次显露出如此真实,如此残酷的本性,毫不作掩。 虚谷点点头,“不愧是人中毒物,心肠够狠。” “过奖了。” 第三百三十九章 本质,只是一场游戏 第三百三十九章 本质,只是一场游戏 这是一副很诡异的画面。 三个人坐在大殿的地面上,地面上尽是古怪的图腾和符号,一直蔓延到正中心的石台,禁锢着石台上已死去太久太久的王蓬絮,而那三个人,就当着他的面,大谈各自阴谋与所想。 真要说起来,这是对已故亡人极大的不尊重,但好像,谁也没有特别在意这种事情的样子。 虚谷望着方觉浅:“你要多少?” “十城。” “太贪了。” “不贪,这已经很少了。” “这样的数字我无法跟大祭司谈妥。” “虚谷神使,你我皆知,殷安早已出局,她在这场游戏里,是没有话语权的。” “真是个刻薄的小姑娘。”虚谷笑起来,又望望王轻候:“你们倒是天生一对,一样的恶毒,一样的狠辣。” “是她出手在先,我不过顺势而为。” “笑话,她便是不出手,你们就会放过她么?”虚谷笑道,“你们根本没有想过放过殷朝。” 王轻候不接话,这个话不能接。 虚谷抚了下地面上刻着的图腾,笑声道:“我对殷朝的死活,并不是很在意。君权神授,神可以授予任何人以君权,所以,这是我一直放过你的原因。” 王轻候目光微动:“原来虚谷神使对殷朝,也没那么忠心。” “神殿中人,只忠于神殿,你要永远记住这件事。” “所以我可否理解为,你并不介意牺牲殷朝的利益,换取神殿的完整?” “正是。” “同情长公主。” “在权力的游戏里面,最先死的,都是笨人,神殿也好,殷朝也罢,本质上来说,只是一场游戏,大祭司作为出局之人,并不值得同情,她只是没有掌握这项游戏的精髓,更没有摸透这场游戏的规则。” 虚谷看了看他们两个,顿了下,复道:“你们除掉殷九思,是最聪明的做法,因为如果今日与你们对敌之人不是大祭司,而是他,你们的处境定不会如此舒服。” “九思前辈的确了不起,也是我最不想与之交手的人之一。”王轻候道。 “但他还是死在了你手里,不管他是怎么死的,他都是输家,输家是没资格为自己辩解的。”虚谷笑道。 “那虚谷神使你呢,为了不想输,你还会付出什么?”王轻候开始对这个虚谷充满了好奇,他今日的话几乎颠覆了自己往日里对他的了解,当年能与神枢一争之人,果真不同凡响。 “我可以给你想要的一切,包括你想要的自由。唯一的条件是,你必须停下对巫族所做一切事。”虚谷摇摇手,打断想说什么的王轻候,径直道:“你不用跟老朽绕弯子,就算我没有证据来证明清陵城的巫族之乱是因你而起,但我知道,那就是你所为。我并不想追究你的过往,但从这一刻开始,就从此时此地开始,你需向我承诺,清陵城必将全力剿灭巫族,同时保证,于若愚那老头儿,安然无恙地活着回到凤台城,神殿需要这样的人,就像需要鲁拙成这等笨拙的信徒一样。” 王轻候听着一笑:“我是朔方城的人,神使大人你让我把手伸到清陵城去,不是强人所难吗?” “任秋水的脑袋去了哪里?”虚谷突然发问。 王轻候一怔。 “你以为我不知道?”虚谷摇了摇头,“你把他的头,当成礼物,送去给了孟书君,以解他心头之恨。” “原来虚谷神使早就知道了。” “巫族之乱来得太蹊跷,我自然要细查有关此事的一切线索,你的这个事情,只是偶尔发现的而已。”虚谷道:“孟书君乃是反复小人,阴鸷残暴,你也能让其为你所用。你利用人心的手段的确很强,鲜少有后辈能像你这般洞悉人性,我相信,你既能引发如此之大的麻烦,也就有办法解决。” 王轻候大笑:“虚谷神使您这可是给了我一个大任务,放火烧山易,灭火难啊。” “别急着推脱。”虚谷道,“我还未说,你若不应,会如何。” “神使大人您说说看。” “我能让朔方城,一城死绝,你信么?” 王轻候再笑不出来。 那场因神殿而起的大火他仍然记得,只是眨眼间便是夺走两万人性命,如果真的把神殿逼上绝路,虚谷未必做不出这样的事来。 “神殿从来不愿意以杀戮使人臣服,更不愿意见到血流千里,浮尸百万,可若是……事到绝处,难以逢生,也不好说。”虚谷缓声道,“我相信,王公子也不会怀疑,神殿是否有做出这种事的能力。” 方觉浅按住王轻候的手背,笑着接话:“就算我们此时答应你的条件,以后你还会继续用这个要挟我等为你做其他的事,那岂不是说,我们一辈子都要被你掣肘住了?以后你叫我们做什么,我们都得答应?” “这等毁天灭地之事,难道觉浅神使以为,随随便便就能做成?”虚谷摇头叹道,“你以为,神殿就不需要付出代价?还有,不论你们对神殿的偏见有多深,对这个地方有多不耻,你们都无法否认,神殿轻易不会屠戮无辜,除非涉及底线。只要你们不再做出类似巫族之事,神殿也绝不会轻易动此杀机,否则,神殿与一头杀戮怪物有何区别?” “我很想相信你的话,但我必须得到更加强有力的保证。”他说的都很对,神殿也的确轻易不会做出这样灭绝人性的事情来,但是,这样的信任太过虚无,没有实质性的东西拿在手里,便不能完全相信。 “你想要什么样的保证。” “神殿神谕分很多种,一些不过是普通的谕旨,而有一些,是由神殿最高执守者颁布,告示天下,万千信徒。我若不记得错,此等级别的神谕,只有在神殿发生重大事情的时候才会降下,比如新的神枢上任,比如每年祭神日占得的卦像。” “你要一道什么样的神谕?” 虚谷看着方觉浅,不知她所图是何。 第三百四十章 一场智慧的碰撞 第三百四十章 一场智慧的碰撞 方觉浅轻抬眼,眼中有明亮又璀璨的光,映着她漆黑的瞳仁。 这样的眼睛虚谷看着时,自然而然地会想到神枢年轻时的眼睛,也是这样明亮,这样璀璨,这样充满智慧,只不过,那位神枢他更为坦荡,更有气魄。 他在年轻的时候,就已有气吞山河的气象,已有岳峙渊临的气势,他那时候看着,好像天生就为神枢这一位置而生,旁人不可及,旁人不可企,旁人,仰望就可以。 如今的方觉浅还没有这样雄浑的气势,但是她渐露峥嵘,锋芒初现。 时光再等她几岁,风霜再磨她一些,早晚有一日,她也能成为那等旁人只可高山仰止的人物。 而像虚谷他自己这样的人,似乎是只站在光明之中的,光明的本身,却是神枢,是方觉浅。 人的境界分很多种,越往上,越难跨过,顶极与第二级之间,听着似乎只有一阶之距,但那一阶便是千山万水不可逾,天高地阔不可跨,永远只能仰望,不可奢求并肩。 到了虚谷这个年纪,他已经不会再去争一争功名利禄了,也不去争一些虚无的名号,老天留给他的时间不多了,在这不多的时间里,能做些什么,能改变什么,才是他所求的。 “我要的神谕是,十年内,世间无天罚,此乃神殿诸神使共占之卦,若世间有异,则为卦像之误,便为神殿之过,即是说,天弃神殿,神弃世人,神殿,永不复存于世。” 方觉浅在酝酿了许久之后,说出了她的要求,这要求,不可谓不过份。 虚谷听着发笑,嘶哑苍老的声音笑起来有些让人瘆得慌,他笑过后才说:“你这是给神殿上了一层咒,神殿再不能轻易处罚不忠之人。” “不忠于神殿,只是不信仰你们而已,我依旧觉得,信仰就是自由的,而不是强迫,更不是诱骗。如果人们自己不信你们,你们也没有资格去强行要求别人相信,甚至用逼迫的手段。” 方觉浅还是秉承这个观点,信仰这东西就跟喜欢人一样,不喜欢一个人的时候,那就是不喜欢,就算是假装着去装点美丽动人的语言,去说出违心的话,可是内心深处的灵魂知道,那不是真的。 信仰也该如此,如果一个人不相信这所谓的神殿,却迫于神殿淫威,勉强低头弯腰,高唱赞歌,这样的信仰要来何用? 神殿首先要分清,他们要的是虔诚的信徒,还是只是天下所有人的臣服——哪怕这臣服,是用武力逼迫得来。 虚谷知道方觉浅的想法,有关此处的区别他们早就争论过了。 但此时的虚谷并无更好的办法,他不能拒绝方觉浅的要求。 于是他在沉默良久之后,说道:“老朽应你,此事过后,便降下此道神谕。” “虚谷神使,此举睿智。” “你逼着神殿立此毒誓,老朽能理解你的良苦用心,但是觉浅神使,你要知道,人心之恶难以想象,世上有许多地方,是因为有神殿镇压着,才未曾作乱,也正是那些随时可能降下的天罚,使得他们严于自律,遵守法则。” 虚谷慢声道:“天罚是一把双刃剑,它不仅仅作用于惩罚不忠之人,它还悬于世人头顶,提醒他们,举头三尺有神明。你取走这把剑,便要有能镇住人心险恶的勇气和能力。” “我相信朝庭严明的律法,足以让所有欲作恶之人,考虑好后果。” “律法律行,神殿律心。” 听到此处,王轻候突然笑了一下。 “王公子笑什么?”虚谷笑问他,倒不生气他的无礼。 这场对话,实在太有价值和意义,所有的异已之辈,说出来的东西,都有着他自己的道理,早已不是对错之分,而观点的碰撞。 碰撞出了最为耀眼的智慧火花。 王轻候摆摆手,支着身子:“没什么,虚谷神使别介意,我只是差点被你说服了。” “说说看你的想法。”虚谷笑道。 “律法律行,神殿律心,这的确是八字金言,让人佩服。但是,为何有光明?是因为有黑暗,所以光明才耀眼;为何有善良?是因为有邪恶,所以善良才珍贵。人心是一种很难说明白的东西,单以好坏善恶论,实在肤浅,他的复杂多变,诡异莫测,有时候仅仅只是一念之间的转换。大善之人有可能一生因为一件错事,就被否定,而大恶之人也许只是做了一件好事,便得到颂扬。我觉得,人性的野蛮生长,才是他最原始的模样,而通过外在力量,比如神殿,来约束的这野蛮生长,总是畸形的,是被强形修整的,你能修整得了多少呢?” “那依王公子所言,什么样的约束,才是合理的,正确的?”虚谷好奇地问。 “自我的约束,自我伦理,道德的约束。” “那可是一场漫长的演变。” “我们都活不到看到这种约束力量走到最后的时刻,那将是千百万年的演变,但人存立于世,不止活这一世,自我约束的力量,可以永远的存在下去,但神殿不能。” 王轻候笑说,“虚谷神使你无法保证,在你百年之后,在你的传人百年之后,神殿的后人依旧会秉承你的理念,你的愿景,他肯定会有所改变,变去何处我们永远未知。可自我约束的力量,不会改变,他将一代一代地传下去,自血液里,自骨髓间,自代代相传的家教中,自长者从小告诫晚辈的童话故事里,不断地修整成最正确,最完善,最道德的样子,用一万种方式,用不同的形态,永远地传承下去。” 他坐没坐相,两手支在身子后方,斜斜挎挎的,这样子要是叫王松予老爷子看到了,肯定又要揍他,骂他痞子流氓小鳖崽子。 可是他说出来的话,却如此的有力量,振耳发聩,响彻天地间。 他从未以如此坦承,如此平和的目光来注视一位神殿神使,没有讥诮,没有不屑,更没有轻蔑。 眼前的这位虚谷神使,是他们交手多时的老对手,从立场上来说,生死相向之敌。 但是,王轻候突然对他很欣赏,甚至很佩服。 这种欣赏佩服之情,让他说出了心底里埋得最深的话。 有一些话,只适合说给懂的人听,哪怕这个人是敌人——而恰恰有时候,敌人是最懂自己的。 第三百四十一章 剧本从来没拿对过 第三百四十一章 剧本从来没拿对过 寂静的神息殿大殿内久久没有声音,外面的阳光照了进来,倾成一道扇形的光,三人却正好坐在光照不到的地方,宛如穿行在黑暗中的三个暗影。 空旷大殿的上方是熠熠生辉的珠石,映得阳光一照,更是七彩斑斓,甚为好看。 虚谷没有再反驳王轻候的话,或者说,没有再在这个话题下深入下去。 他不敢再说下去。 在他的内心深处,对神殿的信仰沉若磐石,星月斗转不可移,那是他坚定一生的理念和梦想。 王轻候的话,让他内心的磐石剧烈摇晃,几乎是摇摇欲坠。 他不得不承认王轻候说得很对,但同样的,他也不能承认。 再说一次,他已经很老了,老得都没有资格说一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这样的话,他老得连爬几阶石梯都喘不过气,老得仿佛在这一晚的睡梦中就要与世长辞。 固执的老人不能改变他的初衷,尤其这是他坚持了几十年的初衷,他必须坚守着他自己的想法,不被动摇。 他扶着身子慢慢站起来,望了望这神息殿四周,莫名重叹一声气:“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有何讲究?”王轻候问他。 “这是安置神殿历任神枢牌位之地,神息之地。”虚谷有些虚弱地笑道:“我年轻时,一直盼着,有朝一日,等我百年后,能进入此地,轮回转世,这便是神殿中人至高的荣誉了!” “你似乎对当年输给神枢一事,一直耿耿于怀?”方觉浅问道。 “也不是耿耿于怀,只是遗憾。”虚谷笑道,“神枢尊者自然什么都好,但他对神殿的态度与你如出一辙,此事我倒也你说过了,未能对神殿抱以至高崇敬,未能想着将神殿百年千年的延续下去,未能死心塌地近乎愚昧地信任此处,这样的人,纵使天资再高,也不适合成为神枢。” “不过多说无益,如今他既是神枢,我为神使,便要依他谕旨行事。”虚谷回身看着方觉浅,说道,“你既是他选中之人,自是有他的道理,我便依你所言,择日便会降下神谕,保证十年内不会对任何地方处以天罚。” “谢过虚谷神使。”方觉浅微微点头。 “但你们若未能依言行事,也莫怪老朽翻脸无情。” 方觉浅听着这话,看了王轻候一眼,王轻候摸摸鼻子。 人们总是喜欢在与对方开诚布公的相谈过后,就降低了防备心理,对方说什么,都会暂时盲目地相信。 这其实是一个很不好的习惯。 比如在面对王轻候这样的人,就应该时刻提起十二分的戒备,戒备他不知在什么时候就出尔反尔,不讲道义。 回去的路上王轻候和方觉浅二人没有与虚谷同回,虚谷坐了软轿,需要回去好好歇息一番,他们二人则是散散步。 两人站在神息殿对面的山崖上,遥望着对面隐于云雾金光里的神息殿。 那座宫殿依旧雄伟矗立,高得似乎要耸于云天,巍峨厚重得一看便知是凡人勿近。 这边山崖上开满了细小春花,早早地来一探春日里的浪漫气息,虽是碎花,也尽情灿烂着,在乍暖还寒的料峭春风里,瑟瑟发抖,固执送香。 风吹动两人的袍子,猎猎作响。 王轻候侧身揽着方觉浅进怀里,手臂环在她腰前,脸颊贴在她发端,目光望着那神息殿:“我一直在想,要怎么样,才能接我二哥回家,没想到,这次阴差阳错的,却是成了。” 方觉浅不说话,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就在身后,她并不能知道,在这颗跳动的心脏里,藏着多少话没有说出口。 那不会是些甜言蜜语,那应该满是对他二哥的思念。 “阿浅,我二哥小时候,真的很疼我。” “我知道,你说过。” “有时候也会觉得内疚,他躺在那里,你却在我怀里。”他突然笑了一下,道,“果然人不能想太多,也不能活得太明白,不然,会有太多的坎过不去。” “我们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老爷子吧,他听了肯定会欣慰的。”方觉浅说。 “嗯,我二哥一直是老爷子的一块心病,虽然他不说,但我知道他从来没放下过。”王轻候拉着方觉浅转过身来,抬着她下巴让她看着自己,他目光灼灼似这春日里的万丈霞光,又似有春日花丛里掩着万种奥秘般引人探究。 他实在有一双太有神,太漂亮,太深邃的眼睛,这双眼睛含笑含嗔含怒含恨都是好风景。 “好好做我的妻子,这样我就不会胡思乱想了。”王轻候笑道。 方觉浅有些不自地挠了挠脖子,干咳两声,小呀么小声地说:“这挺难的……” “哟呵,厉害了啊,这会儿都敢跟我谈条件了?”王轻候真要让她气死,这么好的景,这么好的地,她能不能好好应个景,说说适时宜的话了? 方觉浅继续挠脖子,声音都小得跟蚊子似的了:“不是跟你谈条件,我是真不知道,我会不会变心,这个东西不好讲的。” 她非常诚实地承认了自己有可能会变心这一事实,这东西那谁都不好说死的嘛对不对! 这会儿觉得自个儿爱得死去活来,要生要死,命都给他的,但谁知道,指不得哪天,这风一吹啊,雨一淋啊,莫名其妙哪根筋一搭错啊,她就……她就不喜欢了呢? 这种事情很常见的嘛! 那,那之前的白执书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嘛! 没有人规定了,喜欢一个人就非得喜欢一辈子,不准再喜欢其他人的嘛! 要是这会儿答应他了,以后又突然那个啥了,岂不是在作假承诺?那是被雷劈的好么? 以前的方觉浅不懂事,瞎答应,这会儿的方觉浅已经开了窍,晓得这种事不能再瞎答应了……肯定是要……说的呀…… 王轻候气得要爆炸,提起她衣领就把她悬在山崖外边! 这个风儿一吹啊,那是寒风嗖嗖的,吹得方觉浅这个头发啊,衣服啊,各种晃荡,看着那叫一个刺激! “你干哈?” “说,说你不会变心!赶紧给我发誓!” “不是,你这叫强人所难,这样不好的。” “你说不说!你不说我把你扔下去!”王轻候不管不顾,他就要听方觉浅做保证。 方觉浅暗自琢磨着,王轻候大概真的气疯了。 于是她非常好心地提醒王轻候:“那个啥,我会飞,你把我丢下去,我也摔不死,你这不……白瞎功夫么?” 王轻候,脸又气圆了。 这世上还有没有王法可讲了,还有没有道理了! 他王轻候什么时候沦落到要被一个女人气到这般田地了! “你不说我跳下去,我死给你看!” “你怎么跟个女人似的,一天到晚要死要活的……” 方觉浅觉得好头痛,家里有个花漫时要哄就够头痛了,再多加一个王轻候,她在非常认真地考虑要不要搬回神殿去住,至少那地儿清净。 “方觉浅!” “好了好了,我答应你答应你,答应你还不行吗?你先别冲动,别摔下去了。” 唉,剧本从来没拿对过。 第三百四十二章 越小人渣的无趣生活 第三百四十二章 越小人渣的无趣生活 很久很久不见的越小人渣越清古,近来的日子过得很是滋润。 回到越城后,他的父候万般激动,张罗了家里的三大姑七大舅八大姨啥的,通通过来摆席吃饭庆贺,他是不是神子这事儿谁也不在乎,大家伙高兴的那个可招人稀罕的越公子又回来了。 各家的黄花大闺女儿们,又有一个好对象可以说亲了。 越清古倒也自在,该吃的菜一样不拉,该喝的酒也喝得畅快,往日里许久不见的狐朋狗友邀他出去花天酒地,他也潇洒快活。 就是有时候,眼前薄纱轻撩,美人曼妙,歌舞动人之时,他总是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昭月居,想起方觉浅。 于是,本是好酒,喝着喝着也就索然无味,本是美人,看着看着也会无精打采,时常分心,神游在外。 狐朋狗友便说,这越公子去了一趟凤台城,怕是见多了好事物,看不上如今越城的这些小把戏了。 越清古也懒得解释,如今的越城真不差,比起凤台城也差不到哪里去,只是人不对味,怎么着都不对味。 狐朋狗友作死的程度远远不及王轻候找的死刺激,美人轻歌曼舞也比不得方觉浅偶然的浅笑来得动人,再也没有人会在宿醉后,寻思着将自己的醉酒汤送一碗过来给他。 他万分惊奇地发现,回到越城后,他所思所想最多的人,不是他本以为的越歌,而是方觉浅。 人渣不能动真心,动了真心,就渣不起来了,这让越清古很难受,抱着美人如抱团白肉这感觉,实在是不好。 怀中美人见他分神,软语娇媚:“越公子,奴家伺候得不好吗?你都不看一眼奴家!” 越清古收回思绪,笑了声:“好,好着呢,是我无福消受美人恩,你下去吧。” 掏了锭金子放进美人手里,他一推,便将美人推离了怀,端了桌上酒,走到窗边,遥望南方。 你过得好不好,王轻候有没有欺负你,抉月还是会像以前那样保护你吗?越歌有没有刁难你?方觉浅你是给我种了蛊吧,我干什么要这么想你? 小人渣闭眼低头叹声气,酒也喝下去,搁在窗台上,离了这风花雪月美人窝,独自走在越城热闹的街道上。 越是热闹,他就觉得越无聊,越孤单,他一身搞天搞地搞事情的作死本事,也无处发挥作用,越城这地儿,随便他怎么作,大家都随着他作,不会有半点意见,那是一点意思,一点挑战也没有。 日子过得,好没意思啊。 于是他半瘫在路边,望着天,想着,哪怕是跟王轻候吵上一架,也比这日子有劲儿啊,这日子咋能过得这么没劲儿呢? 好在来寻他的家丁着急忙慌地,给他传了个能作的事儿来:“唉哟我的公子哥儿呀,您怎么在这儿瘫着呢,老爷四处找您呢。” “找我干啥?”越清古眼一斜,“相亲不去啊,一个个长得歪瓜裂枣的,配得上本公子这风流倜傥的美貌吗?” “呸!公子您可拉倒吧,打从上次你说李家小姐丑得惨绝人寰,把人气哭了之后,谁还敢上门说亲事?这次是凤台城的消息,老爷在等您呢,您快点儿。” “我懒得走,背我过去。”越清古伸了只手。 家丁要气哭,这么大个人,他背回府,怕是要压折了自个儿一把腰。 但有什么办法呢,公子哥儿的臭毛病一大堆,谁敢不听呐? 家丁满头大汗地背着越清古回了府,越清古在他背上哼哼唧唧地还嫌弃他走得慢,好不容易到了府上,越清古跳下来神清气爽,家丁只差没断了气。 “回来了,一天到晚在外面不归家,成何体统!”越候是个威严的长者,不比王轻候父亲那样的慈爱,他对小辈的管束其实很严,就是不知怎么养出了越清古这么个能作的货色来。 “父候何事?”越清古理了理衣袍,一看家中坐着的全是他父亲的亲信手下,知道怕是来头不小,绝不是相亲啊啥的。 “王后来信,叫我等备战,攻打清陵城。”越候眉头紧锁,递了信给他儿子。 越清古神色一怔,连忙接过信来看,跳过了前面大段大段的越歌写给越清古的思念之语,直奔主题,果真是要攻打清陵城。 他想也没想就说:“不能打!” “为何不能打?”越候问他。 “父候有所不知,凤台城中的情势远非你能想象,其间复杂难以说清,从王后信中所言来看,她信心十足,但恰恰,在凤台城里,越是这样自信的人,摔得越惨。” 越歌为了不让越清古得知方觉浅一星半点的消息,并未在信中提及,这场战事真正引发的原因是什么,只是草草地说了清陵城有叛变之心,越城当出兵镇压。 可是越清古明白,事情绝不会这么简单。 以他对王轻候与方觉浅的了解来说,这肯定是个阴谋,就算不是个阴谋,他们也能整成阴谋,他们两个天生能搞这种事——好气啊,凤台城里肯定又发生了特别好玩的事,他都不在场,好气啊! 但就算他这样说,越候也只是叹气:“怕是晚了,殷朝的命令已经下来了,是长公主手谕,加上殷王圣旨,再加上王后这封家书,便是我不想出兵,也由不得了。” 越清古急了,连忙道:“父候你要相信我,这场仗真的不能打!长公主与王后素来不和,怎会突然有这样默契的合作?” “不打,越城便要背负叛君罪名。”越候提醒越清古,他们依旧是殷朝分封的诸候,是臣下。 “这肯定是王后搞的鬼,也不知凤台城发生了什么,烦死了!我要回去凤台城!”越清古心里烦燥,他若是在凤台城至少知道消息,不会像现在这样,像只无头苍蝇般。 “胡闹!”越候一拍桌子,喝住他:“你好不容易离了那地方,还要再回去?你真当殷王是软柿子,容得下你与王后那般亲昵!” 越清古低着头,眼色微狠:“父候你一向不喜欢歌儿,但也不至于用这样的话来诋毁她!” “若她不是这般贪婪的性子,为父岂会不喜于她!我越家从未出过像她那等不知足之人!” 越清古抿紧了唇不说话,要不是父候自小便不喜欢越歌,他何至于想用尽一切办法补偿?何至于给尽她一切能给的,不论是什么? 世人都说越歌享尽天下一切,要什么有什么,可是从来没有人知道,她的生父,从来没有真正的疼爱过她,只视她为不知足的贪婪怪物。 第三百四十三章 越城被坑 第三百四十三章 越城被坑 大概是在某一方面越是缺失了什么,便越想在其他的地方努力找回来,补偿自己,慰藉自己。 有的人失去了爱人,便会暴饮暴食,疯狂填充自己的胃,来弥补恋情的缺失,有的人家庭不如意,便会拼命地赚钱,靠金钱来获取安全感。 类似这样的例子有很多,所有异于常人的执念地都有起因,世上从不存在毫无缘由,天生成的怪胎——咱先把方觉浅排除在外哈。 父爱的缺失,让越歌在对越清古的依赖上,达到了一种变态的程度,而这变态的皮相之下,所掩藏的核心不过是,她害怕也失去越清古这个兄长,想紧紧地把他留在身边,填补她巨大的感情缺口。 而所有外在物质以及对权力的追求,都是这道口子衍生的其他黑暗欲望,一点点扩大,一点点吞噬着她而已。 这道黑暗的欲望,推动了越城发动了对清陵城的战役。 不论越清古用了多大的努力,都未能阻止,他眼看着越城要被越歌带入陷阱,却毫无办法,这种感觉简直是糟糕透了。 他唯一能做的,不过是上战场罢了,懒得在家里听他父亲说叨他,念叨他不务正业,不准备着学习如何成为一个合格的诸候,也不娶一房妻子回来为越家添丁。 老大不小了,成家立业两件事,没一件干成的,要这废物儿子有何用? 战事一开打,越城就被坑了。 要怎么讲,才能说清这个坑呢! 首先,一方大诸候打仗,都是不会轻易动用自己本城的主要兵力的,大多是召集下方小诸候的兵力,纠集成一支军队,发起进攻。 越城攻打清陵城,最好用的小诸候,自然是与清陵城势力接壤的那些。 这些小诸候口头上答应得好好的,说是军队已备下,只等越城大军一到便可立刻整军出发。 实际上呢,等越城的人一喊集合,毛都没一根。 质问为何,小诸候们说,他们得到了殷朝的密令,不得发兵辅助越城,还请越城自食其力——说白了就是,越城您自个儿打去,咱不帮忙了。 然后,这便要又要把那条殷朝与各地诸候之间的小规则拿出来说一说了。 那条各地诸候可自拥领地,自立军队,但殷朝有令时,必须无条件服从的规则,再次发挥了作用。 这样的规则不仅仅只适用于天下五大诸候,那八百小诸候,也是要守着的。 长公主殿下殷安,除了给越城送去了发兵状令外,还给接壤清陵城的小诸候也送去了密旨,密旨就是不准备帮着越城打仗,不准发兵出力,什么都不准,只能旁观。 为什么会这样呢,那么就又回到虚谷与方觉浅王轻候之间达成的条件。 方觉浅说的“十城”,就非常好理解了。 送越城管辖下的十方诸候城池,给清陵城。 小诸候没人权,夹缝里求生,谁的拳头大他们就跟谁,本来清陵城就是个大拳头了,更何况还有殷朝在屁股后面拖着棒子赶?反正跟谁不是跟,日子照样过,依旧是个被人管着的小诸候,归越城管也好,归清陵城管也罢,都好过灭顶之灾。 你看,有时候,叛变,就是这么简单。 越城发动战事时,倒是轰轰烈烈的,搞得声势浩大,不知情的人还真以为能干出点大事来一样。 收兵的时候,那叫一个沉默无声,静若无人的。 他们几乎仅仅是在十天的时间内,连失十城给清陵。 十天十城,一天丢一城,这事儿传出去,越候这张老脸,都可以扔在地上不要了。 越候气得一病不起,倒在床上茶饭不思,这可真是个生了个好女儿,什么叫坑爹,这就是生动活泼的坑爹案例啊! 越清古这初战,也是告了大败,不过比起这个,他现在更希望他父候早点好起来,失了十城就失了吧,反正由着越歌那么折腾下去,以后失的怕是更多,但是他父候不好起来,他就要继承家业地当诸候了。 他一点也不想当诸候,当诸候可无聊了,哪里都去不了,还得管着那么多人,那么多事,鸡毛蒜皮家长里短的,想想都要累死人了! 当然了,事情进展得这般顺利,清陵候孟书君肯定是提前收到了风声的,知道是要拿下哪十城,精准出击,不费吹灰之力,平白无故地,得了这么份大礼,这等好事,跟天上掉馅饼,也差不离了。 拿下这十城的厚礼之后,孟书君也配合着于若愚的神殿,展开了轰轰烈烈地驱逐巫族的事项,拿了人家好处,总归是要办事的嘛,孟书君还没有刚到吃进嘴里就不认人,直接翻脸的地步,他也刚不起。 之前也只是跟神殿殷朝虚与委蛇,打着太极,没真个跟殷朝和神殿撕破脸皮,窗户纸和遮羞布,总是留着的。 如今有了台阶下,他自然是顺着台阶,圆润地滚下来了。 就是怎么滚,大有讲究,但那都是后话了。 孟书君来了密室冰棺前,跟阿钗说话,他心情极佳,声音都轻快了不少:“阿钗,我真说不清王轻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他现在给我的好处太多了,虽然我隐有不安,因为他以后肯定要从我这里得到什么,但至少眼下,于我是有利的。神殿以为能控得住他,其实这个人,怕是无人能克制住,就算是他身边的方觉浅,也不一定真的能压得住他。” “我并不怕他,大不了便是回到一无所有的时候。眼下才是最重要的,我会尽一切办法得到更多力量,尽量让自己更强大,到那时候,就没人能对我们怎么样了。” 他抚过冰棺,像是抚过阿钗的脸,久久留恋不肯离去,低声喃喃许久。 许多的话他不爱跟别人说,手下臣子没几个懂他的,也不稀罕他们懂,他们只要会做事就好了,这些话,他只想跟懂的人说,只想跟阿钗然,可惜的是,听他说话的人,怎么也给不了回应。 “阿钗,你要是在就好了。” 第三百四十四章 你真叫人恶心 第三百四十四章 你真叫人恶心 “方觉浅!” 咬牙切齿的恨声从凤宫阴沉沉地传出来。 越歌伏身在榻上,死死地拽着身下薄毯一角,指骨青白,青筋毕现,拽得那一角毯子都皱成一团,快要被撕裂成两半。 这会儿若还没能反应过来,自己被方觉浅阴了的话,王后也就不是王后了。 准确点说,倒也不是单被方觉浅阴了,而是被方觉浅,神殿,长公主三方联手阴了。 王后这波输得,也没那么丢人,顶多就是窝囊憋火气不过想杀人罢了。 好好的侵吞清陵城的计划,反被清陵城扑了个杀,连失了十城,越歌想一想都能知道,她的兄长越清古,对她有多失望。 “娘娘,息怒吧。”卢辞站在一边,小声地劝。 “息怒?”越歌怪异冷笑:“此事我若是咽得下,这王宫我也不必待了!” “可是娘娘,眼下越城损失惨重,需要休养生息……” “这不必你说我也知道,清陵城那方我暂时不会再动心思,但这个仇,我是一定要报的!”越歌打断卢辞的话,“长公主何在?” “今日应是在宫的,娘娘,臣下劝您不要去找她,免得受气。” “我偏要去!”越歌猛地起身,呼啦一声地带起华丽大裙,怒气冲冲地冲进了殷安的殿内。 殷安彼时正与牧嵬两人坐着下棋,见到越歌火气腾腾地冲过来,也懒得起身行礼,甚至拉住了准备起身的牧嵬,只淡声道:“王后何事?” “殷安啊殷安,我万万想不到,你竟会帮着外人对付殷朝!” “我对付的不是殷朝,对付的是你罢了。”殷安淡声道。 “你可知清陵城得那十城,对越城是多大的危机,若有朝一日清陵城真有逆反之心,你以为,整个北方,谁能抵抗得住他们?”越歌冷笑发问。 “自是你越城了。”殷安头也不抬,专心看棋盘。 越歌受够了她这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冲过去“哗啦”一声掀了棋盘,黑白棋子洒了满地。 “知道是我越城,你还敢与方觉浅合作?”越歌质问。 殷安深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的烦燥,看着越歌:“王后,输了就是输了,计不如人输了就要认,我输给了方觉浅我认,王后你也早些认了吧,在这里撒泼能改变什么?冲我撒气又能改变什么?与其有精力跟我闹,不如好好想一想,你下一步能做什么。” “你这是教育起我来了?”越歌突然笑起来,娇艳如花:“你忘了是谁在神殿里给你挽回了一点颜面,让你不至于被方觉浅按在地上打脸?” “你并没有挽回什么,相反,你让我失去的更多。”殷安顶回去,“除了之前她的那些条件我必须要答应之外,你还让殷朝原本的诸候势力发生了变动,真正获利的人只有她和神殿,殷朝是彻底的输家,你听明白了吗?因为你,殷朝成了最大的输家。” “那关我何事,是你们的殷朝,你忘了吗,你曾质问我,可记得这天下姓什么,姓殷啊,又不姓越!” “你真叫人恶心!” “我恶心的就是你!” 两人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殷王提溜着一道圣旨走进来,嘴里嚷嚷着:“小安,你要的东西孤写好了,给你送……王后?” “你写了什么?”越歌伸出手。 殷王眨了眨眼,看着洒落了一地的棋子,还有站在一侧蓄势待发随时准备拔剑护主的牧嵬,有些茫然,何时他的妹妹和他的王后,才能平安无事地相处? “你自己看。”殷王把圣旨递给越歌,自己弯下身去,收拾着满地的棋子。 越歌展来圣旨一看,上面写着废除早先殷王要娶方觉浅为妻的旨意,并赏了方觉浅大把金银玉器,以示殷朝对其恩宠有加。 这圣旨真像是一巴掌,扇在殷王脸上,也扇在殷安脸上,噼里啪啦地带着回响儿。 越歌甩着圣旨丢到殷安脚下,笑话道:“若没有你当初闹的这些事儿,如今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你当初好像也是很支持的嘛?”殷安冷笑。 “你!” “王兄我累了,今日不陪你下棋了,等下让牧嵬把这道旨拿去神殿读上一遍,解了此约,我殷朝在这件事情里,也就暂时清静了。”殷安揉了揉有些发疼的额角,打断了越歌还要继续的吵闹不休,直接起身准备回去歇下。 “等等。”殷王唤住她。 “王兄有事?” “王兄知道你的出发点是好意,是为了殷朝,为了孤,只是后来事情有些脱离了你的控制,导致了如今局面,王兄并不怪你,你也不要自责,你为殷朝所做的,已经够多了,好好睡一觉,什么也别想,好吗?” 殷王将捡起来的棋子细细放回棋盒,目光温和地望着殷安,充满了关切和疼爱。 殷安心一软,鼻子微酸,连忙别过头去,生怕自己就突然软弱下来,硬着声音:“知道了,多谢王兄关心。” “去睡吧,收回成命这种事,也没什么丢人的,王兄并不觉得有什么,只要你好好的,王兄就很知足了。”殷王轻轻拍了下殷安的肩膀,他并不责怪之前殷安对他的欺瞒,是自己的亲生妹妹,有什么事情是要记成隔夜仇的呢?有什么事情,是不能原谅她的? 不管她做什么,都是为了自己,为了殷朝啊。 被人欺负她已经够委屈了,自己哪里还能去责怪她?她顶多是好心办了坏事,她从来没想过要让自己难过,要让殷朝失尽颜面。 然后他又回头看着越歌,轻轻叹气,负手笑叹:“闹够了?闹够了孤陪你回去吧,这是长公主的寝宫,你闹大了不好看。” “我哪里闹了!” “那……你这不叫闹,难道叫来讲道理的?” “……” “回吧,孤这两头被折腾得头疼死了,上你那儿睡一觉,养养神,乖啊。”殷王牵着越歌就走,但脸色上的疲惫是真的。 这些天,他也的确没少被这两人折腾,一会儿一个圣旨,一会儿一个手谕,一会儿一个说法的,折腾得他都没能睡个好觉。 第三百四十五章 公子府鸡飞狗跳的日常 第三百四十五章 公子府鸡飞狗跳的日常 方觉浅有些日子没去昭月居了,一来是这段时间有点忙,二来是有些事不愿意牵连到抉月,不论是神殿的还是殷朝的,他们能自己解决的,都不希望把抉月牵扯进来。 哪怕抉月自己并不介意被牵连,也哪怕他有着足够多的自保之力,但方觉浅仍是不自觉地想保护抉月。 她想保护身边每一个对她好的人,她觉得,这些人都值得她拼尽力气去守护,因为,他们是那样的可爱呀。 她不去昭月居,抉月便只好来公子府寻她。 好在老爷子还在府上,抉月总归是有个合适的理由来见她,提了两壶琼酥酒,说是来给老爷子送酒了。 那时方觉浅正在干苦力,春日到了嘛,是阴艳最喜欢的季节,她要赶紧养着她那些花花草草,等着它们在不同的季节开出一样的绚烂。 方觉浅,剑雪,应生,这三位颇有力气的“得力干将”,在阴艳的指挥下,负责搬花盆,移花木,扛花泥,忙得满头大汗。 你问王轻候? 王轻候跟秋痕,花漫时这样娇滴滴的姑娘家们,坐在一起,唠嗑! 对,你没有看错,他在跟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家们一起,唠了半个时辰的嗑了。 而方觉浅这样的真姑娘,则是跟个铁血硬汉似的,干起了苦力。 “小公子你可真是过意得去!”抉月见了这场景,放下琼酥酒就跑过去,接过方觉浅手里提着两盆花泥,责备道:“你也是,这种事情让小公子来呀,你一个姑娘家的,双手何其金贵,起了茧子我看你怎么办好!” 方觉浅瞧了瞧自己满是泥的双手,乐道:“哪儿那么娇贵,我帮忙的话速度快嘛,你看应生,累成那样了,使不上多大力气。” “你!你上一边儿坐着去,我帮阴艳弄完了就过来。”抉月真不知说她什么好。 方觉浅没走,跟在他旁边,顺手抱起了一盆花同他一起走:“你今儿怎么来啦?” “来看……来看老爷子。”抉月道。 “哦哦,对了,你知道吗,殷王下旨啦,不会再娶我啦!”方觉浅高兴地向抉月说着这个好消息。 “我知道,之前一直想帮你来着,不过想了想,有老爷子在,你们应付一个长公主怕是绰绰有余,也就没有打扰了。” “也没有绰绰有余啦,只是比较轻松罢了。”方觉浅说道,“不想你担心,之前就一直没跟你说,现在好了,事情都解决了,可以跟你报喜了。” “这叫什么喜呀?”抉月放下花泥,接过她手里的花盆放好,“听说,你还让越城,让王后吃了大苦头?” “嗯,谁叫王后自己跳出来的?她不跳出来我还不能拿她怎么样呢。”方觉浅擦擦额头的汗,抹了自己一脸的泥。 抉月忍着笑,提起衣袖叫她别动,给她擦着脸上的泥巴。 王轻候,这就不能忍了。 跟个猴儿似的蹿过来:“干嘛呢干嘛呢!男女有别授受不亲你不懂啊!她可是我明媒……不是,她可是我定了亲的结发妻子,你想怎么着,你干嘛呢!” “这会儿知道急了,早干嘛去了?”抉月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 “我要你管!”王轻候胸一挺,挡在方觉浅跟前。 方觉浅瞧了瞧远处还有一大堆花泥没搬完,买回来的花草也得赶紧埋进地里,不然都得蔫了,便拔开王轻候:“唉呀你个不干活儿的,走远点!抉月咱们继续搬,阴艳还等着用呢。” 王轻候哑口无言老半天,最后吼了一嗓子:“谁说我不干活了!” 捋起袖子就开始搬花泥,气冲冲的,气得不行的样子。 又在气什么? 方觉浅真的不明白王轻候。 三人并肩行,王轻候横刀立刀正中间,挤开抉月到边边儿上去。 抉月叹气,小公子这小孩子脾气什么时候能改改? “神殿内今日有消息,说月西楼上吊自杀了。” “嗯,她上吊之前我去见过她一面。”方觉浅隔着王轻候,探着脑袋与抉月说话。 “你把人说得上吊了?能耐啊!”王轻候身子前后倒,拼命挡着方觉浅的视线。 “你才把人说上吊了!”方觉浅没好气道。 “那你跟她说完话,她就上吊了,不是你说死的,谁说死的?”王轻候继续挡。 “虚谷啊。”方觉浅道。 “他啊……他是,是有可能把月西楼说死。”王轻候咳了咳,不情不愿地承认。 “瞧你那扣扣索索的倒霉样。”方觉浅忍不住奚落他。 “我扣扣索索倒霉样?你这是嫌弃我咯?那你跟抉月过去啊你!”王轻候跳起来就嚷。 “成啊,抉月,今日晚上我去你那里吃饭吧?”方觉浅故意气他。 王轻候炸了毛,嚷了又嚷,吵了又吵,没完没了,抉月摇着头,这人,真是没完没了。 秋痕跟花漫时两人嗑着瓜子儿看戏,秋痕笑道:“花姑娘你知道吗,其实抉月公子平日里不是经常笑的,对客人也好,对下人也罢,只是礼遇有加,不失温和,但是每次他跟方姑娘还有王小公子在一起的时候,话都特别多,也特别爱笑。” “肯定啦,抉月喜欢咱们阿浅嘛,小公子又是他老朋友了。”花漫时吐着瓜子皮儿,道:“秋痕我跟你说哦,咱们小公子特别作,作得不行,我看着都烦,也就抉月跟阿浅能受得了他。” “方姑娘真的是很特别的女子,我见过的人也不算少了,但像她这样胸襟宽广的,真的不多。” “胸襟不宽广,早让小公子气死了。” “花姑娘你跟着王家小公子这么多年,从来没动过心么?我可是知道,王小公子很招女子喜爱的。” “在了解完他的本性之后,还能喜欢他的人,全天下,阿浅独一份儿。我可受不了他,我以后的男人要是他这作天作地的性子,我能掐死他!” “那……”秋痕美目一转,靠近花漫时,悄咪咪地问:“应生呢?他又不作。” 花漫时脸色一正,嗓了一咳,装模作样:“应生就是个还没长开的小骨朵,咱采花还采那些开好了的呢,应生这样的,谁下得去手呀?造孽哦!” “可应生喜欢你呀,你把他这花骨朵,催开了不就行了?” “哇,秋痕姑娘你不愧是在昭月居摸爬滚打过的人物,这样的话你就都说得出来!” “我是见着,应生他人挺好的,花姑娘你性子也爽朗,本就是天生一对嘛。” “别呀,像咱们这样的,祸害祸害那些没个正经的人就得了,良家妇男什么的,还是放过吧,别干这种缺德事。” 突然头顶就传来了应生的声音:“哼!” 花漫时一惊,嗑瓜子儿都把自己嘴皮子咬破了,疼得哆哆嗦嗦的:“你不是在帮忙嘛,怎么跑这儿来了?” “你才花骨朵,你们全都花骨朵,我懂得可多了!”应生不满地嚷! 秋痕憋着笑,把头都转到一边去。 花漫时眨巴眨巴眼:“行行行,你懂得多,你懂得多你跟阴艳说去啊!你看人家小姑娘,眼儿巴巴地望着你呢!” 应生,气得那是腰一扭,头一甩,屁股都转出了一朵花,哼哼唧唧地跑回自己房间了。 花漫时把手里的瓜子往桌上一扔,气哼哼,瞅着笑意满眼的秋痕:“都怪你,没事儿提什么应生!” 秋痕乐道:“我看应生挺轴的,花姑娘呀,要不你从了他算了。” “从什么从,真是的,屁大点的小孩儿,满脑子骚想法!”花漫时烦死了,这一天天的,跟应生抬头不见低头见,跟遭罪似的。 第三百四十六章 月西楼的末路 第三百四十六章 月西楼的末路 其实今日早上方觉浅去见月西楼的时候,月西楼似乎也在等她。 小院子里的石桌上花瓶中,她新插了一束花,花开得娇艳欲滴,还滚着晨露未散。 还泡了一壶好菜,清香扑鼻,入口齿颊生香,回甘无穷。 换了一身华丽庄重的长裙,颜色娇丽但不失典雅,上面缀着的珠石闪耀着淡淡的光,描了精致的妆,美艳的妇人她依旧迷人,成熟的风韵使人倾慕。 举手抬足之间,好像又看到了那个高高在上,尊贵不凡的西楼神使。 见到方觉浅来时,她笑着道:“等你多时的,小神使。” 方觉浅走进去,面对着这样一位成熟有风采的美丽妇人,像是一朵开得正酣的花,都有些不忍折了。 “月前辈。”方觉浅点头行礼,然后坐下。 月西楼给她分一杯茶,玲珑的手指圆润有光泽,这本该是个养尊处优过尽人间好日子的女人。 “你想知道,我向长公主和虚谷要了什么样的条件,来换对付你吗?”月西楼那时依旧是千娇百媚的样子,一点也不像将要赴死之人的姿态。 “月前辈想说的话,我听着。” “神使之位,以及摘星楼的主持修建之权。” “你为什么对摘星楼有这么强的执念?”方觉浅不明白,那破楼就是王后一时兴起的挥霍无度,月西楼怎么就钻进这里面不肯出来了? “因为很久以前,我就在摘星楼里藏了一副卦像,那副卦象能庇佑我的女儿,卦象还缺一角,等摘星楼建完后,我就能补齐那一角。”月西楼笑道。 “你如果跟我说了,我未必不可以想办法,帮你进入摘星楼。” 月西楼听着笑了下,“你真是有趣,为什么你会觉得这样的事情你做来只是顺手为之,而我就一定会答应?像我们这样的人,相信的是以利换利,你为什么就觉得我会相信,你会无要求无条件地帮我?” 方觉浅听着她这逻辑,也有点不知说什么好,只是笑:“月前辈要这样想所有人,我也无话可说,大概真的是在利益的染缸泡了一辈子,便连世上有好心这种事都不信了吧。” “不是我不信,是我不愿欠人人情,待以后要还的时候,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我永远不知道。”月西楼饱满的红唇挑起微微笑,“像小神使这样的人,向来是物尽其用的,也不存在什么好心相助吧?” 方觉浅有点哑口无言。 这话说得倒也不算错,月西楼的确是看透了人与人之间的本质,所有此时给出的看似无私的伸以援手,其实都是在等着日后的回报吧?再不济,也会求一个当下自己内心的欢喜和满足。 月西楼说着,转过身子正正地对着方觉浅:“不过我现在不怕欠你人情了。” “月前辈想说什么?” “此事是我对不住你,是我主动来害你,所以责任由我来负,拙成也好,芷兰也罢,都是无辜之人,我请觉浅神使放过他们,我来给你一个交代。” 她的眼神很坚定,很明亮,像是燃烧着生命的光。 “你不后悔吗?” “一个是我的丈夫,一个是我的女儿,觉浅神使你年纪尚幼,未曾知道为人父母的感受,为了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后悔的呢?” “明白了。” 月西楼是一个很强势的女人,这个女人曾是神殿八神使里唯一的女子,她曾用了多少手段,不计代价地爬上这位置,在这位置上,又用了多少常人难以想象的肮脏手法害了多少人,都是无法被人探知的。 她的强悍之处在于,没有任何人帮她,所有一切都是她自己一个人拼出来的,哪怕到最后她被打落神坛,失了神使之职,也不曾放弃过,只要她不死,她就永远不会认输。 鲁拙成总说她,为什么就是不能安安生生地过日子,为什么一定要追名逐利,为什么非要一头扎进争斗的漩涡不肯出来。 其实鲁拙成没有错,安稳的日子是很好很好的,但月西楼也没有错,是每个人活的方式不一样,像月西楼这样的人,想活得精彩,活得光芒万丈,活得成为人上人。 不同的活法罢了。 就算她败了,也是另一种荣光,某件事情上的失败,从来不是判定这一个人一生是否失败的标准。 就像此时,她依旧强悍地一个人扛起所有的责任,庇护着她想要庇护的人,一双女子的肩,挑起所有的后果,从来不软弱,坦荡赴死,无畏地狱。 方觉浅并没有阻止月西楼的自杀,在她走出小院 后,就听到了一声板凳倒地的声音,她停了一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只不过,内心也有些感慨罢了。 月西楼自尽谢罪,肯定是虚谷叫她做的,神殿需要给方觉浅一个交代,来彻底完结这件事,最小的代价,换最好的结局,这个代价自然就是月西楼,废子物尽其用。 而方觉浅也的确不敢再留着她,因为,你永远无法知道,一个有着强烈野心,永不服输的人,会在什么时候,对你突然袭击,让人毫无防备。 斩草除根,才是永绝后患的唯一办法。 没有办法做个如同圣母般善良的人啊,每个人活着,都在拼尽全力,愚蠢的善良,只会葬送了自己的性命。 鲁拙成抱着月西楼已然冰凉的尸体放下来,颤抖的手指抚过她脸颊,似能看到她豆蔻年华与自己的相遇,她是那样的热情泼辣,仿似一团烈焰,多少男儿围在她裙下,只盼得她青睐,唯自己幸运,得她喜欢。 那是何等的幸运,才有幸遇上她? 木讷笨拙的鲁拙成,依旧说不出太多动听的话,甚至说不出话,只是紧握着她的手,老泪纵横,满湿衣襟。 若说月西楼是强悍的,那么鲁拙成,便是软弱的。 “大人。”凭空而现的黑衣人,担心地唤了他一声,踟蹰着步子不知是否该往前。 他担心鲁拙成年纪大了,受不住这样的悲痛折磨。 “退下,我无事。” 鲁拙成挥了挥手,让黑衣人离去,此刻的他,只想静静地陪着月西楼走完最后这一程。 第三百四十七章 你居然不恨我 第三百四十七章 你居然不恨我 好像一切都回到了原来的轨道。 在经历了一番热闹纷纷的互相拆台,互设陷阱过后,一切都回到了一开始大家的起始点。 作为最大的赢家方觉浅,依然要履行的职责是,主持三月初三的神祭日。 她向殷朝与神殿提了许多的要求,比如让殷王收回成命,比如让越歌等人付出代价,唯独这件事,她没有提出来。 大概也是知道提了无用吧,神殿便是退让再多,但这件事是不会让步的。 如今的虚谷已不再对殷朝抱有多大的希望,也没那么份心要去维护殷朝的强大,所以神祭日不再由有王族血统的两大祭司主持,也是他的坚守,他要保证神殿的一切,只是神殿的,殷朝的人不能再插手半分。 殷安给她自己挖的这个坑,她是怎么也跳不出来了。 时日渐渐近接,已是三月初一,再有两天,就该是祭神日了。 在神殿忙着与方觉浅,与越歌,与殷安,与清陵城越城巫族等地无限交手的时候,这件事并没有落下,一切都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该摘的红绸挂起,该铺上的红毯也铺好,祭神台上举行仪式的架子也都开始一一摆上去。 方觉浅站在祭神台下面,看着忙碌异常的神殿神卫,脚下褐红色的石砖让人眼疼。 对面走来一个人,银袍及地,长发轻挽,与方觉浅一同并肩地看着这里的忙碌。 她笑道:“没想到,我忙来忙去,什么也没做成。” 方觉浅想起了那日,好像是王后的生辰吧,她与王轻候应邀进宫为王后庆生,遇见殷安偷偷出宫,也是穿着一身银色的披风,躲开侍卫,悄悄来到这里,提起裙裾,垂着眼泪,低头谢罪,请亡灵安息。 那时候的王轻候故意出现,故意激怒她,故意逼得她眼泪直落,从此便与她结为相识好友,一直到如今,又走向分崩离析。 好像是个梦一般。 “在殿下的心里,其实是不是很排斥神祭?”方觉浅问道。 “对,我始终认为,再崇高的理由,也不该以几千人的性命为代价。”殷安笑叹道,“这想法很可笑对吧,像方姑娘你这样的人,一定觉得我很愚蠢。” “不,我觉得很高尚。”方觉浅笑道。 “怎么说?”殷安不解。 “神殿用几千人的性命,头颅,鲜血,来祭祀上天,求得天下一年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而这凤台城里的人会狂欢,会纵情高歌,这本身就很讽刺,可不知为何,每个人都觉得这是理所当然,那些人的死去是理所当然,那些流动的鲜血是理所当然,那些滚下来的头颅也是理所当然,不曾有人质疑过,这样做是不是惨无人道,灭绝人性。” 方觉浅说到此处,停下来看了一下殷安:“你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质疑这一切的人。” “那日……” “那日我也在,就是你遇到王轻候的那个夜晚。”方觉浅说道。 “原来如此。”殷安点点头。 “因为那天晚上的事情,我永远不会对你有恨意,也永远不会把你看作恶人,殿下,你本性善良,你做再多错事也是因为你的善良,那天晚上,你教会了我一个有良知的人,是如何看待这场血祭的。那时候的我,只是觉得不舒服,并不知道这是对是错。”方觉浅笑道。 “你不恨我?你居然不恨我?”殷安觉得奇怪,她对方觉浅做了那么多,方觉浅居然没有半点恨意? 方觉浅手指抚过旁边迎风招展的旗帜,慢声道:“为什么要恨一个只是想保护自己国家,自己兄长的人呢?” 殷安眼眶一疼,刺痛灼热的感觉险些让她滚出眼泪。 便是连忙偏过头去,不看方觉浅,眨了眨眼睛,忍下那些不该有的动容情绪,道:“可惜,你们只想毁了殷朝。” “没有人想毁掉殷朝,是殷朝本身无药可救了。”方觉浅残忍地说出这个事实,“不论你做多少,你都挽回不了太多,若要以神殿的话来说,便是殷朝气数已尽。其实你心里也知道这个事实,你只是不肯承认罢了。” “你不是我,自然不会理解我的坚持。” “从来没有设身处地的说法,我们谁也不能真正地明白体会另一人的感受,就像你也无法理解我此时的挣扎。我们能给彼此最大的,不过是尊重罢了。”方觉浅道。 殷安久久不说话,见吹动她乌黑的长发,缭乱在她眼前,这位自内深处散发着高贵气息的长公主殿下,如大海中的浮木,定不住风波的,纵使她拼尽全力。 方觉浅将此处留给她,让她一个人待会儿,准备离开的时候,殷安叫住她。 “方姑娘,谢谢你。” “客气了,公子府,依旧欢迎你来作客。”方觉浅点点头,笑声道。 她也曾是那样明媚又骄傲的样子,笑语晏晏,心思豁达,做错了事老老实实认,从不扭捏作态,喜欢了不该喜欢的人,本本份份自我克制,从不用身份地位强求太多,潇洒又坦荡。 一个女儿家,敢只身南下救水灾,敢朝堂对质治奸臣,敢挑起天下重担一负不皱眉。 如果不是殷九思的那一场变故对她打击太大,她本是那样明媚又骄傲的长公主殿下。 王轻候那一日,断去的不止是殷朝的脊梁,他还毁了殷安。 也许一个人的本性,不论怎么样都不会轻易改变,故有江山易改,本性难移的说法,如果一个人天生是骄傲的,是明媚的,那大概不管她经历多少磨难,多么不公,多少晦暗,最终她依旧会回到明媚骄傲的样子。 殷安走了一段长长的弯路,沿途荆棘密布,她跌跌撞撞,满身是伤,付了沉重的代价。 但她此刻的眼神明亮,坚定,尤其是在经历了泪水的洗礼之后,更显通透。 她决心不再沉溺于悲痛之中,不再因过去的事不放过自己也不放过别人,每一个人都在往前,被她伤害过的人尚且不恨她,她有什么理由停在原地? 所以,那个明媚又骄傲的长公主殿下,要回来了。 真好啊,不是吗? 第三百四十八章 再会大长老 第三百四十八章 再会大长老 同一日,还有一个人,也去了另一个地方,见了另一个人。 王松予非常认真地跟神墟的大长老说,能不能再煮一次上次的火锅,那味道他至今回味。 大长老不知是笑是叹:“王大人可不是为贪那一口火锅而来的。” 王松予叹声气,坐在积雪消融的殷九思的草庐小院子里,抱着一壶酒,听着春林鸟叫声,“凤台城真是没什么好东西吃,比不得南方,委屈了老幺在这里呆了这么久,居然没饿瘦。” “小公子似乎并非是个在意外在环境的人?”大长老坐在另一侧的椅子上,也捧着酒杯。 “你可别高看了他,他娇气着呢,比个姑娘家还事儿多,怕疼怕痒怕遭罪,饭菜稍有不合口就咽不下,床铺稍有疙瘩能把被子翻个底儿朝天的找硬块,也不知随了谁的性子,我跟他娘都这么多讲究毛病。”王松予絮絮叨叨地数落着王轻候的不是。 “原还是个金贵人儿。”大长老笑道。 “所以他能在凤台城熬这么久,简直是奇迹。”王松予笑道,“我那会儿还在想,他来当质子,会不会呆上两个月就央我把他赎回去,没成想这都撑了一年了。” “听着您这意思,您是想把接回去了?”大长老也似闲谈般地,跟王松予唠起了嗑。 “倒是想啊,自家儿子怎么会不想他过好日子,落在这凤台城里遭罪谁忍心?但也就想想吧,神殿肯放人,殷朝也不肯啊。” “这倒是,殷朝是不会放你家小公子离开的,尤其是他在搞出了那么多名堂之后。” “他小子能活到今日也是命大,怎么说来着,他现在可是神殿殷朝的公敌,这两方谁都是动动手指头,就能掐死他的存在。” “这不正好说明了王家小公子的强大之处?挑拔了神殿与殷朝的关系,却依旧安然无恙。” “你别夸他,你这一夸我心里慌,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们忠于殷朝。” “大人心里有数就好。” 这画面太诡异了。 王松予堂堂一方诸候,跟一个以反神殿为已任的神秘大长老,把盏相谈,还谈得挺欢? 老爷子果然是个跟谁都能聊得来的人。 “上一次跟大长老你说的事儿,大长老可还记得?”王松予眼一抬,望向大长老那张兽形面具。 “记得,看来大人是急于取长公主的性命了?”大长老笑问道。 “老幺跟方家丫头都不好对殷安下手,尤其是那丫头。她虽性情古怪得很,但是非观极强,又极念他人旧情,往日里殷安与她交好过,她不会忍心直接取了殷安性命,我这种老东西就不一样的,他们做不出来的事,我来做。”老爷子他笑呵呵,似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事情。 大长老笑道:“看来神祭日,有好戏看了。” “你们神墟不也一直很想对神殿出手吗?这也是个机会。”老爷子说道。 “在此次王家小公子与方姑娘的操盘之下,神殿的确损失不小,虚谷神使在神殿多年,几乎从未有人将他逼至如此境地过。他大概真的是老了吧,精力不足,不能与年轻人相拼了。”大长老笑叹一声,“神殿前日降下的那道神谕,十年内天下无天罚,可谓荒唐。” “若不是被逼以极处,他也不会妥协。”王松予笑,“两日后神祭日见,大长老,你可莫要叫老夫失望。” “岂敢。” “那我便先走了,下次还希望大长老不吝下厨,煮一锅火锅。”王松予起身道。 “好,下次请大人你吃鱼汤火锅。” 神墟大长老坐在椅子上,手中转着酒盏,兽形面具之下他的目光闪烁不定,久久,久久地望着王松予背影。 王松予老爷子自打来这凤台城,好像成日里啥事也没干,喝喝酒听听曲儿,望望美人儿养养眼,方觉浅他们遇上小麻烦的时候,顶多也是从旁问两句,没咋出过实打实的主意。 整个儿一游手好闲的架势。 但他来凤台城之前,跟江公谈话时,说过一句话,有些事,要他这一方觉浅诸候来凤台城,才能有个交代了。 王轻候再能跳,再能作,那也是只是个质子,在凤台城里没有真正的实权,他的力量都在远方,有道是远水解不了近火,真要出个什么事儿,比如殷王跟虚谷真要卯足了劲儿除掉他,他也只怕插翅难逃。 王松予心里清楚,如今他儿子能这么硬刚神殿和殷朝,靠的是他们的措手不及,难以防备,等他们把王轻候的底摸透了,到那时候,王轻候就难以翻出什么浪来了。 他得想个办法,赶在神殿和殷朝彻底摸透王轻候的底之前,保住王轻候这条小命。 老爷子他闲闲散散地晃着步子,走在竹林间,春来竹笋破土冒尖尖。 “小白啊。”他突然叫了一声。 “老爷。”很久很久不见的白执书跟个幽灵似的冒出来,笑嘻嘻地跟在老爷子身后。 “你帮我挖几根竹笋,那臭小子好这些个新鲜口味。”王松予蹲在地上,顺着老竹根,找着新竹笋。 “得嘞!”白执书麻利地拔出佩剑,往王松予指的地方扎下去,也真是不爱惜事物,这剑可是好物,虽比不得剑雪手中的那把,但也算得上一方宝器了,还是王松予送他的。 王松予坐在一边的干草堆上,望着忙活着挖竹笋的白执书,慢悠悠道:“人都来了?” “来了,依着老爷的吩咐,三千人。”白执书一边忙一边应话。 “嗯,辛苦你了,怕是跑了大半个须弥。”老爷子笑道。 “老爷您这是说哪里话,这是小的该做的。”白执书挖出几条竹笋,码在一边,道:“不过老爷,咱们这一刀劈下去,可就回不了头了。” “现在也回不了头啊。”老爷子一乐,“你那位小公子,生怕死作得不够大,能得罪的不能得罪的,通通得罪了个遍,一股脑儿地往前冲,咱们啊,只能跟在他后边儿收拾烂摊子,要真让那方姑娘闹一回祭神,我看那方姑娘心里也未必能过得去这个坎。我可是有幸见过一次祭神的,血流成河啊。” “老爷您受累了。”白执书叹道。 “不累,小子有出息,老子心里就快活,小白,你与老幺一同长大,情如兄弟,日后他若遇上个什么事儿,你得多帮衬着点他。”老爷子拉起了家常闲话。 “知道的,小公子待我可好了,我懂得知恩图报。” “行了,就这么多吧,我给那臭小子带回去。”王松予站起来,解了外袍包起那一堆竹笋,又对白执书道:“等着,等着把你二公子和小公子都接回家。” “是,老爷!” 第三百四十九章 又一年神祭日 第三百四十九章 又一年神祭日 三月三,神祭日。 一天有十二个时辰,而在这一日发生的事情,大概十二天也说不完。 不急,一样样,慢慢来。 凤台城人声鼎沸,喧嚣热闹,人们走上街头,身披彩衣,高唱颂歌,自四面八方汇集而来,来到祭神台前。 祭神台上立旗三百三,旗帜上绘孔雀图腾,似欲立刻开尾抖翎,旗尾掠过的半空,似张开着的手指,席卷着要握紧那些幽幽咽咽呜呜鸣鸣的低声喃喃祈祷语。 雕刻着各式古奥复杂图腾的石砖严丝缝合,朴拙厚重,狰狞着双目的兽纹散发着凡人勿近的不可侵犯。 黑衣神卫执守两侧,三步一人,神色严肃,面如铁铸,执守着神殿的最高威严,捍卫着主宰命运裁决的杀伐凶悍。 三千奴隶沉默地跪在祭神台下,深深低头,或泣或诉,或怨命运的不公,或恨神殿的残忍,无人知。 一声苍凉的牛角号声高昂响起,那些低语的激动的殷切的焦虑的声音都立刻喑哑默然,佑大凤台城,请静若无人,请落地可听针,请风过请收声,请静待神殿一展他至高的神权。 这将不是那场仅仅只供神殿与达官贵人可见的神典之礼,这是一场决定须弥大陆整整一年的祭神盛典,它将是为天下万万人祈福,自凤台城这一小小的祭神台往外,延绵千万里的福泽,将宽容又公平地笼罩过世间的每一处角落。 不论是一草一木,又或一石一沙,都将感受神恩浩荡。 身着白衣的神女执花捧神分两列依次而来,白纱半掩年轻俏丽的面庞,仅从她们双目中便能感受到她们的高贵,不容亵渎,眉心一弯银色的孔雀翎图腾,更显圣洁。 她们赤着双足踏过了雕刻着古奥图纹的石砖,目不斜视地路过了面如铁铸的神卫,一步步踏上长长的石阶,招展的旗帜都变温柔,温柔抚过她们娇嫩身躯,雪白双足轻点如踩白云间,飘逸又轻灵,如同仙子般。 神女们中间簇拥的是神殿大祭司,神使,红袍及地,蓝袍流光,淡淡金线流转于袍角,他们皆以最隆重,最盛大的装扮悉数出场。 公子府一大家子的人挤在人群中,遥望着祭神台,寻着方觉浅的身影,花漫时四下张望:“怎么不见阿浅呢?” 秋痕拉着正踮脚望的她,道:“方姑娘是此次祭神的主持之人,将是最后出场的。” “这样啊,唉,这吵吵闹闹的,阿浅最怕吵了。”花漫时放下脚跟,叹了口气,又撞了撞一直不说话的王轻候:“小公子,你想什么呢?” “没什么,你们若无事,可以先回去。”王轻候神色严肃,难得在他脸上看到如此严肃的神色。 “回去做什么呀,我在这儿等阿浅呢。”花漫时才不理王轻候,拉着秋痕又望祭神台上望。 王轻候负在身后的手轻轻握了下拳。 长长的牛角号声终于停息,低声喃喃的吟唱声渐渐高昂,和着鼓点,连绵成浩浩汤汤的颂唱,那如同自灵魂深处发出的咏叹调,撼动着人心,如同涌来的浪潮,从温柔的舔舐,到狂澜般的拍岸。 直至最激昂,直至最深情,直至最巅峰。 戛然而止。 临空而来的人儿她身形曼妙,双足点过神女手托着的花束与神像,琉璃蓝的长袍本该厚重庄严,却在她身上如云停雾止,飘然欲仙。 好似从未见过她描如此精致的妆,长眉飞扬到有些跋扈,深邃的眼窝,勾勒着的眼尾微微上挑,满是傲慢,烈焰红唇如饮过血的刀锋,寒彻人心的双眸凛凛一扫,便是足以使人臣服的威慑压力。 她立于祭神台最高处,双手摊卦问天,骤然而起的篝火腾起熊熊火光,映在她双目中。 更漏声一响,午夜至,时间跨过三月初二的末尾,来到神祭日的第一刹那。 如葱双手双手捧卦,掷向星空,玉牌卦散,以繁密星空为景,九道玉牌依次列开,变幻无穷,奥秘万千,打出纷乱的卦像,一卦占尽天下像。 方觉浅抬手轻拂,九枚玉牌缓缓而止,逐一落在祭神台的玉台上。 当解卦,当以鲜血浇灌神像,问天问神解此卦。 万人坑里的三千奴隶已然备好,只待方觉浅一声令下,三千颗头颅将滚落满地,三千人的血将流遍凤台城,只待她,一声令下。 所有人都默然地望着她,望着这个沐浴着月光里的圣使,马上就要沐浴在鲜血里。 “阿浅,别怕。”王轻候轻声地念,带着温柔与缱绻,带着坚定与刚毅,带着要为了她而无畏的果断勇敢。 祭神进行到此处,有一段小故事要插播一下。 按惯例来说,祭神日需要的赴死奴隶是由神殿来提供的,但自上次破了例,这一次的神殿也乐得把这件苦差事交给殷朝。 愿看客您记性好,还记得当初还是质子的清陵城孟书君,向殷王献出了什么样的好处,换得了殷王的旨意,可以回到故里。 除了每年向殷朝进贡的贡品增长三倍,还有每年为殷朝提供三千兵力。 这条件是当初王轻候给孟书君想出来的,孟书君不是没有愤怒过,贡品增长三倍,会拖得清陵城空虚贫困,而那三千兵力,也是送死之人,助殷朝殷王,在每年的祭神日之时,可以掌握主动权,摆脱神殿钳制。 但那时候的孟书君不过是一介受人白眼的质子,任何愤怒都是无用的,如何离开凤台城才是那时候的他要考虑的问题,那是要他走出的第一步,解决了当时眼下的问题,才有资格去愤怒,去反抗,去报复。 所以,而今,站立在方觉浅面前的三千待死的奴隶,是孟书君送来的人,并非神殿所拘奴隶——这三千人来得早,早在于若愚前去清陵城着手铲除巫族之前,就已出发。 三千人,行程遥远,漫漫风雪,千山万水,要一步步走来,是要花费很长很长的时间的。 王轻候想得有多远,早在那时候,他就已经想到了今时今日。 他唯一没有想到的,大概是那三 第三百五十章 巫族三千人 第三百五十章 巫族三千人 有一件事需要我们深思。 以王轻候为中心的诸人,没有任何一个人想看到方觉浅站在祭神台上,没有任何一个人让她的双手染上三千无辜之人的鲜血,更没有任何一个人,希望看到沐血而立的方觉浅,独自承受那样的罪孽和灾难,无人可依,无处可靠。 他们是那样聪明的人,那样多思之辈,他们有那么多的人脉和资源,只要他们愿意,他们大可以用尽一切道德的不道德的方法,阻止方觉浅主持神祭——不论此事在外人在眼中看来如何不可能,于他们而言,没有不可能。 只要他们想,他们总是可以达到目的,哪怕无所不用其极。 就算长公主殿下与虚谷曾用五千人性命作要挟,要挟方觉浅,但是,那又如何?他们连殷王的谕旨都破得开,又岂会对此要挟而感到束手无措? 他们,只不过是顺势而为,只不过是将计就计。 孟书君送来了三千人不假,但这三千人,并非清陵城奴隶,也非清陵城将士,他们甚至不是清陵城的人。 他们,是巫族之人。 王轻候刚刚得知方觉浅将主持祭神日之时,第一个念头是阻止,不让方觉浅受此劫难,第二个念头,何不反将一军? 这样重大的事,他们自不会瞒着王松予,老人家不来凤台城则已,来了,便是主心骨,便是定海针,便是给年轻人拿主意的长辈和智慧。 那时他们三人坐于公子府的小院里,看一院落雪,籁籁轻声,缓缓动人,三双眼,望穿冬风,望穿薄墙,望穿枯枝承繁雪,望穿寒月惊黑鸦杀。 在那一夜,温酒渐凉,红炉渐熄,有一个计划初现雏形,慢慢圆润,直至天衣无缝。 王松予对王轻候早先埋下的孟书君这粒棋很是满意,老爷子觉得,既然棋埋下了,那便是要拿出来用的,搁置得太久,未免失去意义。 他们向孟书君提出的第一个要求,便是去找巫族之人,借用三千人,来凤台城,代替清陵城士兵,为神祭日所用。 孟书君不会拒绝,死道友不死贫道,死巫族之人不死清陵城之人,他没道理觉得这是一项亏本买卖。 巫族之人不会拒绝,只要告诉他们,赶往神祭日的巫族信徒并非赴死,而是赴一场针对神殿的阴谋,他们便会倾力相助。 与那同时发生的事情是,殷安请殷王下令,将迎娶方觉浅。 你说那是一场让人手忙脚乱的阴谋么,不是的,那是他们的机会。 既然殷安帮着将众人视线聚焦在凤台城内,那便是再好不过,他们将更为神不知鬼不觉完成这场狸猫换太子。 来忙碌吧,来算计吧,来与我斗个不死不休不可开交吧,正好,赠予我时间,让我完成这场暗中的替换。 后来,逼婚之事停息,殷朝付出代价,清陵城孟书君应殷朝令,助于若愚击退入侵的巫族,效果显著。 然而真的显著么? 他们之间还有着这样的合作,孟书君真的会对巫族赶尽杀绝么? 或者说,王轻候真的会这么简单地放弃巫族这个大杀器么?真的会依着虚谷所要求的那样,放弃与神殿的斗争,各守本份么? 自然不,巫族的且战且退,每一次认输,都是孟书君的提前通知。 不论于若愚想对巫族何处动手,孟书君都会预先告知,而巫族之人会先行撤退大量人手,只留下少数人作出与于若愚,与孟书君拼命的姿态。 总结便是,巫族一点真正意义上的损失也没有,甚至他们这场撤退也只是战略意义上的撤退,他们知道,在遥远的凤台城,在近在眼前的清陵城,有一只支力量正暗中与他们一起,要对神殿痛下杀手。 巫族,乐见其成,坐享其成。 所以那时说,孟书君拿到越城十方诸候地后,顺着台阶,圆润且有讲究地滚了下来,这里头的这个讲究,说法大着呢。 现在回到巫族送回来的那三千人。 那是三千训练有素的高手,不是什么普通之辈——先前说过,巫族在信徒和规模上似不能与神殿相比,但他们个个都是武功高手。 而且巫族所处之地毒瘴丛生,蛇蚁遍地,随便一朵开得迷人的花,采来都能断人魂。 这样的地方养育出来的人,擅毒擅蛊擅杀人于无形。 于是,那本是应说待死的三千人,便成了三千个不确定因素,谁也不知道,方觉浅会如何用他们,谁也料不准,王家父子在下一手怎样的棋,要让谁付出惨痛的代价。 他们抬起低垂了许久许久的头,收起了死寂了很久很久的眼神,熊熊火焰照在三千双眼睛中,那是璀璨星光,那是能焚烧一切的强大力量。 空气好似在此处凝固下来,不知情的人们只等着主持神祭的圣使大人一声令下,斩落三千头,解开九玉卦,他们久久地望着方觉浅,眼中殷切狂热的盼望,以及近乎疯狂的痴迷。 便是神殿中人,神色也不同于往日,他们脸上的肃穆,恭敬,平日里鲜难看见。 方觉浅未看这三千人,只望着玉台,手指一一划过玉台上的九道玉牌,一道一停,一停一思。 她在等着合适的时辰,早已过了该下令,该解卦的时刻。 下方的人已经开始有些骚动不安,等着焦急不要紧,反正这场祭神本就不会如他们意,而她所等的人,将会在合适的时辰给予她恰当的信号。 祭神台下面的王轻候,拳头越握越紧,子夜的更漏声一声声响,响得震在人心上,每一声都似催魂索命般,让人窒息。 “圣使大人。”虚谷从旁轻声唤,再耽搁下去,便是要错过最佳的时辰,会引得天怒的, 方觉浅不说话,微微抿唇,手指依旧抚过玉牌,一直等到远处燃起了一簇火苗,照亮着夜空,她才眼神一定! 她抚过最后一枚玉牌时,她抬起双眸,目若寒星。 她握紧那道玉牌抛掷而出,快如闪电,宛如一道玉色的光,飞射而出。 玉牌划破空气,一头刺进无边的黑夜里! 第三百五十一章 神墟三千人 第三百五十一章 神墟三千人 在计划中,三千人该是雷霆之动,怒吼而起。 而现实里,这三千人,一动不动。 他们并没有巫族杀手冷酷的神色,只有死寂般的沉默,那是以充满了死亡气息的沉默,亲吻此刻,只为嘲弄方觉浅的蔑视冷漠一般的令人心生慌张。 方觉浅掷玉牌的手还停在半空,笔直伸出的指尖直直向前,轻轻颤抖,她望着人群下意识着寻找着王轻候的身影,下意识地想问他发生了什么,却遍寻不着。 人群拥挤,没有谁真的心有灵犀,在千万张脸里,能一眼就望到可依靠可信赖之人。 于是方觉浅收回眼神,看了一眼虚谷。 虚谷耷拉着沉重臃肿的眼皮,微垂目光看着地面,方觉浅难以辨别出他是何神色。 突然有一个声音清晰无比地传入方觉浅耳中:“觉浅神使,游戏开始。” 这声音再耳熟不过,方觉浅自苏醒过来遇到最大的危机,便是来自此人,这是神墟大长老的声音,不男不女,难辩雌雄,不知年龄,嘶哑多变。 此处怕是有万万人,哪怕众人再沉默,再低声,当万万个细小声音汇于一处时,也有些喧闹,大长老逼音成线传入方觉浅耳中的声音却如此清晰,只能说明—— 大长老就在方觉浅十步之内! 方觉浅猛地抬头环顾四周,有资格站在她十步之内的人,不多! 放眼凤台城,只有神殿中人! 两大祭司,殷王与殷安,两大神使,虚谷与鲁拙成! 这四个人里,有一个,是神墟大长老! 哪怕方觉浅推测过无数次,断定神墟大长老必定与神殿中人有关,也想不到,会是这四人中的某一位。 会是谁? 她将这四人细细看,殷安目光疑惑地望着她,似不解她为何神色震惊,不解这祭神礼为何有中断迹象。 殷王神色不耐,不满,厌烦这冗长无趣的祭神礼,更厌烦神殿中人夺走了本是属于他的资格,不耐烦地踮着步子,似是想快些结束这场典礼,他便可以早些回宫享福去。 虚谷双目微垂,老态龙钟,不知在想些什么。 只有鲁拙成。 鲁拙成死死地盯着方觉浅,死死地看着她。 神殿中最是清心寡欲,最是虔诚敬神,远离了一切纷争与利欲的鲁拙成,用一双明亮得如同火炬般的双眼,死盯着她。 两人四目相对,方觉浅,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他会是神墟大长老。 更不敢相信,他以神墟大长老的身份,背叛了与王松予老爷子的约定。 那是,灭顶之灾! 与此同时,在距离祭神台一柱香路程远的神殿里,正有一场无声又致命的厮杀。 神殿巍峨雄伟的宫殿群,在黑夜里如同张嘴等待愚蠢猎物自行入口的猛兽,于凉凉月光下,泛着看似圣洁又柔和的象牙色光泽,皎皎动人。 周遭百步内,从无旁人敢轻易亲近,人们对此处的鼎礼膜拜,都在百步外,似是觉得,离得这里近了,他们一身的污秽,凡胎的不洁,会玷污亵渎了此处的高贵神圣,只需远远地跪拜,便能荡涤污秽,洗尽不洁,得到宽恕。 而今日,这百步之内,伏尽杀机。 三千着甲死士蓄势待发。 三千悍勇战士随时搏命。 只待一声令下。 白执书瞪着一双大眼睛,眨也不敢多眨,怕错过了任何一个细小的信号,错过时机,他伏在草丛里,静得如同一块石头,稳稳地钉在那儿。 月亮一点一点地移,风吹动青草,一点一点地挠着白执书的脸,他痒得要命依旧死忍。 更漏声长,长长地响,打更人唱一声子时到,鬼门开,众魔出,凡人避让。 白执书拉上面具,猛地腾身而起,高喝一声:“杀!” 杀机尽现! 三千如黑蚁般的人,戴着面具,如同幽灵般滑过黑夜,穿过月色,拖动着手里的长刀划过地面,擦出火花,耀亮黑夜,再叩响神殿大门! 仔细算,神殿立殿已有足足七百三十年,七百三十年的岁月里,他们从未被任何人如此践踏过尊严,直接杀进了神殿之内! 最坏不过是别处分殿被人毁坏,安于凤台城中的神殿总殿,从来只有被人膜拜的份,绝未有人敢动不轨之心,便是殷朝,便是巫族,退一万步说,便是王轻候与方觉浅,也未必敢有此包天之胆! 纵使有人对此处再不满,也绝不敢往神殿门口吐上一口唾沫。 那是大陆上的至高处,至尊地。 并非是王轻候他们把神殿说得多么不堪,不齿,它就真的是那么不堪不齿的,在世人心目中,这里是到至高无上的圣地,别说冲撞,就算是说一句它的不是,都会犯了众怒。 仅仅是因为我们的视线始终在王轻候的身上,才觉得他是世上的正常人,但是在那时的人眼里看来,王轻候这样的人是异类,是秽物,是亵渎神殿不为世俗所容的异教徒。 王轻候,暂时并不能打破世人对神殿的向往和信仰,也还没能撕裂神殿看似神圣实则令人惊悚的外皮。 那么,这样的神殿,突然被人夜袭,简直让人难以置信,触怒天下。 其实,这算得上白执书第二次戴着面具带领着人在凤台城里搞事情了。 可巧的是,两次他带领的都不是自己的人。 上一次是上谷城送来的壮丁,这一次则是…… 神墟的杀手! 不久以前,方觉浅与王轻候在清陵城搞事情,但并不想伤及于若愚的性命,老爷子王松予请动了神墟的人,前去保护于若愚。 那时候觉得挺像个笑话,一个明明是以杀神殿中人为己任的地方,却倾力保护着一个神殿神使。 如今再看,便是一场早早酝酿的阴谋。 一来王松予他们并不相信神墟能压得住对于若愚的杀心,白执书可以保证神墟收起杀心,另一方面,是他们需要让神墟培养的杀手,完整地潜入凤台城。 凤台城再大,容不下这么多刀口舔血的人,天天在这儿晃荡,被发现是迟早的事。 三千个神墟杀手要进入凤台城,必须有一个足够掩人耳目的方法。 比如,与清陵城送来在祭神日赴死的“奴隶”一同进城。 三千巫族高手,三千神墟杀手,总计六千人,进入凤台城,这中间的数字差如此之大,却未被人发现端倪,要感谢王后身边的红人,卢辞。 这样一来,在王家父子和方觉浅的操纵之下,几乎所有的人脉和力量都得到了最大化的调席和利用。 而王松予老爷子对白执书说的那一句,辛苦了他,跑了大半个须弥,进入凤台城,也就很好理解了。 指的并不是白执书从朔方城带人来——从朔方城到凤台城,哪里说得上是大半个须弥,需得是从朔方城跑到清陵城,再从清陵城跑到凤台城,这才叫跑了大半个须弥。 今日夜里,白执书带着这三千神墟杀手,怒撞神殿! 第三百五十二章 血墙,王松予! 第三百五十二章 血墙,王松予! 对于一个刺客组织来说,人数从来不是他们的优势,他们的长处是攻其不备,突然袭击。 所以于神墟来讲,他们是赌上了所有人。 三千杀手,几乎是倾神墟全部之力,倾巢而出,未作半点保留。 神墟的各位长老们不是没有疑虑过,这等掏出全部家底,将二十多年的积累一并赌上之举,是不是真的明智,如此不留后路,是不是真的是聪明之举。 但从不现身的大长老打消了他们的疑虑,他说可以,并说一定要做,神墟众人便不会有半点质疑——从某种程度上来讲,类似神墟这样的杀手组织,他们执行命令的能力其实更强。 因为,在他们刀里来血里去的生涯中,根本容不下怀疑,只有完整地执行命令,才是他们活下的理由和途径——不听话的刺客,要来何用? 白执书没有辜负大长老的期盼,他有着方觉浅提供给他的神殿地图,对神殿的一切了若指掌,率人杀进神殿内,也并没有经历太多波折,甚至比起行动前的提心吊胆,此刻简直不能用惊心动魄来形容。 那么当时的情况便是,神殿重要人物俱在祭神台等待子时祭神时分,而白执书则是趁机杀进了神殿里。 神殿里的神卫们从未预料到过此类情况,惊诧万分,仓促应战,又因大部分人手都调去了祭神台那处,更是守卫薄弱。 白执书的横冲直撞,大刀阔斧,打得他们头破血流,狼狈至极。 神圣又庄严,高贵得不容半丝亵渎与侵犯的神殿,在一夜之间,化身火海。 那些精致的雕刻,漂亮的花圃,还有华美的座椅,曼妙的轻纱薄帐,令人眼羡的金银财宝,等等等等一切,葬身火海,神殿此处,大有沦为废墟之势。 便也正应了神墟的名字,众神之墟。 当然,神墟付出的代价是沉重的,三千人进去,依着白执书的估计,能活着走出来的,不会超过两百之数。 这是一次自杀式的同归于尽。 神殿的大火燃起,点亮夜空,照到了方觉浅眼中,她是看到了那团火,看到了那里的信号,才掷出了那第九道玉牌,接应神殿白执书,于祭神台这处同时起事,逼迫神殿神使与大祭司们不能回防。 但是,祭神台,异变陡生! 没有人应答方觉浅的信号,应是听令而动的三千巫族高手,纹丝不动。 同时,神墟的大长老还密音传话方觉浅,游戏开始。 他并未给方觉浅太多时间,突如其来的变化逼迫方觉浅暂时将目光收回,放在眼下更重要的事情上。 两侧旗帜依旧招展,裹着风,风里藏着无数私语,经得旗尾一摆,通通散去在云间,只有笔直树立的旗杆一动未动,如古老的守卫永久的伫立。 然后这如同古老守卫的旗杆上,渗出殷红血迹来,一丝丝一道道,一缕缕一股股,如同哭泣着淌着血泪。 渗出来的鲜血越来越多,越来越快,像是谁打开了一道鲜血洪闸,借着旗杆当门,疯狂倾下,汇成小溪地涌入祭神台上那块立着的巨大的石墙。 人声鼎沸,吵闹不休,如同炸开了的沸水,质问声疑惑声冲天而起! 祭神日这么多年来,年年都有,年年隆重,年年庄严,从来没有哪一年哪一回,出过此等异像! 方觉浅望着那块石墙上的血迹渐渐蔓延,渐渐往中间而去,像是沿着上面的沟壑要描出什么来一般。 她知道,那里应该要出现什么。 但她不知道,那里真正会出现的是什么。 那些血迹慢慢走啊走,爬啊爬,终于走到了最中间的位置,石墙变血墙,浇灌出来三个大字——王松予。 方觉浅瞳仁放大,死咬下唇,双拳死握捏碎手骨,绝不出声。 “神有震怒,天有异像,圣使大人,作何解释!”虚谷厉声质问,这倒不是虚谷落井下石,又或是其他,这只是他的职责,他应该问出来的问题。 但方觉浅无法解释。 她不能跟这里的任何人说,这个地方,本来应该出现的字是……殷安。 也不能跟他们说,那些自旗杆里渗出来的鲜血是她与王轻候安排,不能说这石墙上的字本是他们找人而刻,不能说这一切都与神墟有关,他们在明面上与神殿殷朝斗智斗勇的同时,疯狂争取着时间让神墟完成这一切。 她不能说,什么都不能说。 “祭神之事,从未出乱,此次怪像,必是神怒,降下神意,此人,当以死息神怒!”虚谷怒道。 他的愤怒源自于,他知道方觉浅在作乱,但自食了恶果,无论这恶果多难咽,方觉浅都当为她怠慢于神殿如此重要的场合而付出相应的代价! 方觉浅的大脑在经过了短暂的混乱和空白后,迅速冷静下来,眼下她并不知道在王松予那方发生了什么,她必须先稳定好此处的情况,至少拖住时间,为王松予和王轻候那方争得时机。 “虚谷神使又如何知道这是怪象,而不是吉兆?” “觉浅神使,血光之灾,何有吉兆之说?你莫非当我等是三岁小儿般好欺!当着天下人的面,你竟如此荒唐!” 是啊,就是因为当着天下人的面,不好荒唐,众人不好当三岁小儿胡闹,才挑了一个如此光明正大的方式,要将殷安推出来,要废掉殷安! 但为何,这里的名字,换成了王松予? 虚谷扶着拐杖,颤颤巍巍:“神祭日当有祭品祭祀天神,此次祭神,便是天神问我神殿要此祭品,还请圣使速作决定!” 未等方觉浅说再多话,只听得人群中爆发出阵阵高喊声:“杀,杀,杀!” 他们只觉得这个人名是异像,是天神的震怒,是必除的污秽,不知这人是谁,不知他是好是坏,其实不止不知,他们是根本不在乎。 他们只是想将这个人祭祀给上天,成为第一道祭品,正式开启这场祭神大典! 方觉浅眼眶微涨,极目四望,王轻候他们必须立刻来给她一个交代,不然纵使她有天造之能,也难以完全控制眼前的局面! “杀王松予,或杀眼前三千人,你会选哪一个?”那个大长老的声音又再次传来。 第三百五十三章 王松予,就擒吧 第三百五十三章 王松予,就擒吧 有一个命题大概是亘古难题。 在牺牲多数普通人成全少数聪明人,与牺牲少数聪明人保全多数普通人之间,到底要选哪一个。 王松予有可能会改变很多人的命运,但是若以牺牲眼下三千人的性命来换取他一人存活,此举是不是应当。 一方面我们高喊着生死之前人人平等,不论对方是谁,都没资格凌驾于他人性命之上;一方面我们又非常清楚,有些人活着的价值,远超千个万个平庸之辈。 是选择做个果断且残忍的人,杀掉眼前三千人,保全王松予,还是做个善良且悲悯的人,以王松予一人的死,换取眼前三千人的存活,是方觉浅此时要思考的问题。 一人命,三千命,放在此刻的天秤上,保持着怪异的平衡。 方觉浅会将手伸向哪一边,谁也说不准——她有时候,有着奇怪的逻辑和思维,做出的决定还真未必尽如人想。 “这破事儿还有完没完了,要杀谁赶紧杀,要祭谁也赶紧祭,拖拖拉拉大半夜的,你们不睡孤还累了呢!”殷王甩了甩暗红色的袖子,紧皱着眉头不满地质问道。 殷安轻轻拉了下他衣袖,对他摇了摇头,殷王便忍下火气,扭过头看到一边去。 “方姑娘,这是怎么了?”她关怀神色并非作假,眼中焦虑也赤诚,可怜方觉浅在前一刻还算计着殷安——哪怕她不是很同意王松予要除掉殷安的计划,但是老爷子的坚持与固执,也并非是她一个后辈可以改变。 方觉浅不说话,只是望着鲁拙成。 鲁拙成也盯着她,那样的目光,像是在暗夜里盯着她许久许久,一直盯她着,死盯着她的幽魂一般,让人脊梁生寒。 此刻的方觉浅什么也不能做,做任何,都有可能将局势引向最糟糕的方向,唯一可以的,不过是拖。 她选择无条件无保留地相信王轻候,相信他能给此处带来转圜之机。 那么王轻候呢? 王轻候来不及通知任何人就冲向了神殿的方向,如果方觉浅这处的祭神出了问题,那说明,别处也有问题,总不会仅仅一方的崩坏。 他原以为他会看到白执书难以攻破神殿,节节败退,但是,当他赶到神殿的时候,看到的却是白执书率人杀进神殿,龙虎生威,势不可挡。 这是为何? 王轻候猛地睁眼,惊呼一声:“不好!” 当他踩着满地的尸体和流血冲进神殿的时候,空荡荡的神殿里难遇上几个人,被踩倒的花草跟尸体一起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 他越往里面,越感惶恐。 “父亲!父亲!白痴!白执书,你们在哪里!” 空旷的神殿里无人回应,他一个人又能找几个地方? “王公子!”正当他不知从何处下手的时候,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 “剑雪!”王轻候眉头一紧,“你怎么会在这里!” “王公子,你快些离开!神墟出事了!”剑雪说着便拉起王轻候躲去一边的柱子后边,探头望着外面,怕被人发现。 “到底怎么回事!”王轻候低声急问。「 “三言两语我与王公子你说不清,你只要知道,我是方姑娘的人就可以了,先前方姑娘就是担心神墟有异心会背叛王老爷子,让我潜伏其中,如果果然……来不及了,王公子,你快走!”突然后面传来脚步声,剑雪推了一把王轻候,让他赶紧离开。 “我爹呢!”王轻候抓住他问。 “正是王老爷子叫我来此处等你,他说你见事情有异,一定会来此处找他,他让我请你回去,此事你不能再插手半分,一切交给他来处理。”剑雪飞快地说道,最后推了一把王轻候,自己走出去,打着招呼将来人引开。 在这整场事件里,王轻候只负责参与前半部分的安排事宜,后面的执行事项,王松予并未让他插手,就像很久之前王轻候在凤台城里搞事情一样,他只负责搅动浑水,却绝不湿鞋,这一次也是如此。 如果一切不出差错,那么也该如以前一样,王轻候的鞋子依旧干净无比,结局也应该是按着王轻候所预想的那样,达成他们所有的目的,而王家,朔方城,都在结局之外。 但这一次,出了问题,还是出了大问题。 王轻候却在此时失去了插手的资格,因为他的父亲不允许。 那么,王轻候的父亲王松予老爷子,此时在做什么呢? 他独自站在神修之地的石门外。 外面的喧哗吵闹似与他无关一般,他专心地看着那堵石门,想象着神修之地会是何种模样,那位神枢又是不是对眼下这一切洞若观火,就如他家里的那位江公一般,早已看穿了一切,却从没想过要说破。 围攻而来的神墟杀手将他堵在正中间,揭下了面具的他们推搡着重伤的白执书扔到他脚下,冷声嘲讽:“王松予,就擒吧!” 老爷子缓缓转身,淡淡抬头:“果真是些阴沟里的蛆虫,干的也尽是些出尔反尔的小人之事。” 神墟为首之人正是余庆楼的老板余有涯,他依旧是一副笑咪咪的老好人模样,典型的商人本色,跟谁说话都和和气气的。 他对王松予道:“只不过是王老爷子你计不如人,怎就是我等神墟中人出尔反尔?” “计不如人?”老爷子呵呵一笑,“谁输谁赢尚是未定之数,你们便这般自信?” “恕在下愚昧,实实看不出,王老爷子你还有何翻身之策。”余有涯摸了摸滚圆的肚皮,笑里藏刀。 老爷子气定神闲,不紧不慢,笑了一声。 慢步走过去,扶起倒在地上的白执书,拍了拍他衣上尘土:“小白你遭罪了。” “老爷,小的无能……” “不怨你。” 哪里是白执书的错? 给他的任务是带人杀进神殿,能摧毁这里多少,便是多少,他完成得已足够好。 等到天亮之时,人们将会发现这里变成了一片焦土破墙,再无神殿威严可言,他已完成他的任务。 只是他也没想到,三千神墟杀手,在屠戮摧毁神殿后,最后活下来的两百人,会突然叛变,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将自己也困在了此处。 第三百五十四章 反杀开始 第三百五十四章 反杀开始 那么现在我们理一理眼下已然发生的事情,可以得知,神墟替换掉了来自巫族的三千人,借用了王松予的安排与计划,怒撞神殿,并当场反水拿下王松予。 按照当下结果来看,他们已拿下三份成功果实,是最大的赢方。 但坐以待毙从来不是人的本性,垂死挣扎才有狗急跳墙的说法,更何况,他们逼急的人是王松予? 他拍了拍白执书的后背,安抚他焦虑不安的心,神色从容淡定。 “老爷子,咱也别装模作样了,这里早结结束,我们也好早些回去交代。”余有涯客气有礼地劝王松予早些就擒。 也是,如今看着,年长的王松予加一个重伤的白执书,怎么算都不是眼前两百余神墟杀手的对手。 “老爷!”白执书挣扎着要站起来,想拼着最后一丝力气保护老爷子离开,忠心天地可鉴。 王松予只是按着他的肩膀,也不多说什么,望向某个方向,轻轻点了下头。 隐于人群中的剑雪轻点下巴,一股淡青色的迷烟丝丝缕缕地散开,不仔细看,都不能查觉。 等到能查觉之时,已经晚了。 两百围着王松予的人七窍流血,脸上的血肉开始一点点地往下掉,手背上的肌肤也似被腐蚀了一般松跨脱落,惨叫声,此起彼伏。 “剑雪!你这个叛徒!”余有涯终于在人群中发现了剑雪。 本来这次任务剑雪不在其列,他跟着方觉浅太久了,在王家也呆得太久了,这样的人,神墟并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然叛变,此事如此重大,他们不敢放任何一个不完全信任的人在其中。 但是如果是方觉浅有心要把剑雪安插进去呢? 如果是他们想尽办法把此事做到无痕无迹呢? 不管此时的神墟看上去有多大的赢面,在当时,主动权是掌握在方觉浅他们手里的,不管是神墟杀手还是巫族之人,都是他们送进凤台城,要安插一个剑雪,又有何难? 剑雪听着余有涯的质问,眼神微微迷茫,而后坚定:“我不是叛徒,我只是选择了更适合我的忠诚对象!” “你!”余有涯还想再说什么,嘴唇上的肉却掉了一块,露出森白的牙,以及鲜血的牙龈血肉。 剑雪抿抿唇,拧拧眉,声音很轻但异常坚定,像是说给他自己听:“她是我的朋友!她保护过我!” 余有涯已无力质问任何,再过几眨眼的时间,他,以及他手下的神墟杀手,将连站都站不起,化成一滩血水白骨。 来自巫族的毒药,可不是那么好解的,也不是那么好受的。 老爷子不是那么坑的,方觉浅一开始就做好的以防万一也不是那么好破的,既然大家都是聪明人,那么一来一往地过招,以牙还牙地回敬,也就是神墟早就应该想好的,他们有胆反水背叛,就应该早早做好承受代价的准备。 所以,他们何必要在残缺的脸上露出那等不可置信的神色,何必要满是怨毒地盯着老爷子和剑雪?何必不老老实实地受死——做叛徒,就理应得到叛徒应有的下场,这是再公平不过的事情了呀。 剑雪独立血肉泥,内心剧烈起伏,早年前他是真心实意地愿为神墟卖命的,哪怕是神墟叫他去送死,他也愿意,眉头不皱。 但是不知何时起,大概是方觉浅说自己是她的朋友起,大概是方觉浅为了他单枪匹马闯神墟暴揍罗举为他报仇的时候,也大概是她毫不保留将一身武功尽心相授的时候,剑雪越来越觉得,她待人是如此赤诚,从不担心自己是前去害她的,自己要怎么样的狼心狗肺,才能辜负了她这番赤诚? 他暗暗下着决心,不论秋痕如何问,不论神墟如何逼,他都想保护方觉浅,因为总是她在不遗余力地保护着别人,也该有一个人站在她身后,为她挡尽明刀暗枪,让她也能安心往前。 所以,剑雪并不觉得这是什么背叛,他只是选择了,更值得他忠诚,并倾力相待之人。 哪怕让他此时独自立于满地血肉间,他也无所畏惧。 老爷子神色漠然,不曾多看此地惨状一眼,只是招手让剑雪穿过一地的血肉如烂泥,让他扶起干呕难受,看不得眼前血肉模糊成一片的白执书。 “剑雪,送白执书上马车后,去祭神台,通知方姑娘,动手。” 老爷子负手在后,龙行虎步,眼神微沉,不紧绷也不放松的面孔之上,全是尽在掌握之中的淡然和沉稳。 剑雪偶一回头,看到老爷子这副神色,突然觉得好像是看到了王轻候的影子,又或者是说,王轻候身上尽是老爷子的影子。 这对父子,在面对真正的危机之时,那份冷静和临危不乱,有着惊人的相似之处。 老爷子独自走在充满了血腥味的神殿内,一直走到一个偏僻的小院子外边,这个小院子倒是没有太多血迹沷洒,毕竟这里以前就鲜少有客来。 鲁拙成的院中依旧满是书香味,简单朴素得不似个神使居所,老爷子望了望,没作什么点评,鲁拙成是真的安于清贫也好,是沽名钓誉之辈也罢,都不是此刻的他所在意的,他更在意的是,在这里,他将得到什么。 “老爷。”抉月像是在此处等了很久,见到老爷子毫发无伤的,才悄然松了口气,那边那么大动静,老爷子也没有叫他过去,他的确是担忧不小。 老爷子点点头,和蔼地笑:“找到了?” “老爷您看。”抉月拉开一道暗门,暗门后面放了几样式物。 先是一对女子的玉镯,金镶玉的款式,别致华美。 再是一张兽形面具,看着狰狞可怖,旁边是一件红底素面长袍。 那对玉镯,王松予并不感兴趣,想来是鲁拙成与月西楼的定情信物之类的东西,老爷子他格外珍惜自己的温情,但是对于别人的温情,只抱着远观之态,从不以己度人地多作感概。 他感兴趣的是那张面具,那件长袍。 他拿起面具在掌中摩挲了一会儿,笑道:“想不到,拙成神使还挺会煮火锅的。” “老爷,此地不宜久留,我想,神墟定还有后手。”抉月收起面具和长袍,对王松予道。 “自然,大戏还没正式开场呢。”老爷子拍拍手,看了看鲁拙成这小院,踏步而出。 第三百五十五章 神迹 第三百五十五章 神迹 在神殿里发生的一切,都是与在祭神台的一切同时进行的,并非断层式发生,而是并进式。 老爷子默念一句大戏还没正式开场,方觉浅那时也只是极目四望,寻找着王轻候的身影,等他们反馈给自己一些有用信息,看看是否能走到下一步。 虽然没有望到王轻候,但至少她看到了剑雪,剑雪对她点头,比了个往下一划的手势。 方觉浅便明了,剑雪没事,那老爷子就不会有事了,至少在这一点上暂时放心下来。 当然了,通风报信之人不止剑雪,这既然是一场神墟与方觉浅等人之间的游戏,神墟也同样会有探子,就是不知神墟大长老得知王松予未死,神墟刺客全军覆没之后,还会做出怎么样的绝境反击之举来。 这注定会是一场漫长的拉锯战,谁也不会轻易被谁打败,胜负,仍然未知。 方觉浅定定心,右手食指中指并立,立于额前,左手托住右手手肘,她眉心处有一点朱砂正好与眼角血色泪痣相应,睁开的双眼里盈满了力量和不容挑衅的坚定。 “觉浅神使?”虚谷眉头一皱,不知方觉浅要做什么,此刻她该做的是着人拿下王松予前来此处,献上头颅,完成祭祀。 但方觉浅却架起了一个敬请天神的手势——是的,方觉浅的那个动作在神殿的释义里,是恭请天神降下审判的含义。 降下审判,便是说,此处有获罪于天之人,当遭神谴! 而这里,谁会是获罪于天之人?谁会遭神谴? 铺在祭神台下方台阶上的红色地毯,无名颤抖,像是谁拿着地毯的一头在用力地抖动它一般,洒在上面的碎花瑟瑟微微,摇摇晃晃。 地毯两侧站着的神女与神卫连忙后退,惊讶地看着那条毯子慢慢离开地面,卷着上面的花瓣升腾至半空。 来到此处的人,都是了解神殿的人,也是了解神殿各式神迹的人。 所以无论是普通百姓,还是神殿中人,他们都清楚,这是天神审判的前兆。 于是几乎,没有一个人敢再发出任何声音。 因为,这在神殿七百多年来的历史上,是第一次发生。 那条地毯从一开始的瑟瑟微微,轻轻颤抖,慢慢变成了剧烈抖动,急卷而起,挟裹在地毯里的花瓣被绞杀,摧残成碎片! 方觉浅立于眉心处的右手手指往前一伸,地毯幻化成一只巨大的开屏孔雀,傲凌半空! 那硕大的孔雀尾展开之时,地上的万千点火把火光一涌而上,点亮着它,仿似天地光华在此一凝,熊熊烈焰炙热燃烧,孔雀双眼也似被点活过来,威摄世人莫敢逼视! 所有人连呼吸都不再敢,这是绝对的神迹,绝对的象征,绝对的神灵! 不论是神使又或是其他人,纷纷单膝跪地,右手扶于左肩,低下他们或高贵或平凡或卑贱的头颅,虔诚地颂唱着经文,甚至有不少人,眼中都泛出了泪光,恸哭不止。 类似殷安这样的大祭司,眼中只有悲痛和无奈,如果神殿有此神迹,世人又怎还会信服于朝庭?如果连上天都帮着神殿,殷朝是不是就真的气数已尽? 而像虚谷这样的人,则是带着叹息般的笑容,他想,这大概就是他固守神殿最大的理由了,总是要有信仰的,总是要信点什么的。 巨大的孔雀幻像昂首似在嘶鸣,在半空中盘旋数圈,留下了令后世称赞的奇迹。 然后孔雀猛回首,俯身冲向祭神台上的——鲁拙成! 裂开的地毯红布烟花般爆炸,紧紧包裹着鲁拙成,碎片不停地快速回旋在他身边,将他掩得严严实实,连他是何模样都不再能看清。 方觉浅收回手指,悄然擦去唇边鲜血,定定着目光望着鲁拙成。 哪里有什么神迹? 呵。 世上哪里有神迹这种东西? 不过方觉浅拼尽一身内力,耗去半条命,才换来了此等壮观景象。 那不过是,她从神殿旧书看到的一幕,竟心有灵犀地觉得,她是可以做到这番景象的,她在府上试了试,一试便成,留至今日作后手,未曾想到当真用上。 那么,如果神迹都是可以造假的,是不是说,神也不过是一场虚妄之谈? 包裹回旋在鲁拙成周身的碎片缓缓停落,他披头散发狼狈不堪,脸上还有数道烫伤擦伤。 由不得虚谷震惊,也由不得世人诧异。 方觉浅点足而出:“拙成神使,你乃获罪于天之人,可是有所违逆神殿之滔天恶行?” 一直不说话的鲁拙成望着方觉浅,眼神复杂,最后只是一声冷笑:“便是老朽有罪,也当一样样来,王松予之罪,觉浅神使尚未判定,便将矛盾落于我身上,我有理由怀疑,此等神迹,乃是觉浅神使故意为之。” “拙成神使向来擅占天象,精通卦乩,难道不知,故作神迹,必遭天谴,那么,今日这天谴之像,便该是落到我头上,而不是你身上。”方觉浅从容说道,咽下满嘴的腥甜,有些感激今日脸上这妆容甚是精致。 至少,可以掩住她此刻必然苍白如纸的脸色。 她好像,从未受过这样重的内伤。 就算是在神修之地,也多是外伤。 虚谷明显察觉到在方觉浅与鲁拙成之间发生了什么,但是他想不能,一个在神殿里专心奉神从不理外事的,清心寡欲的神使,怎么会跟方觉浅有了生死矛盾,利益瓜葛。 就在虚谷眉头紧皱,想弄清楚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时,鲁拙成嘶哑地笑了两声。 “我的确是该遭天谴之人,虚谷神使也好,殷安大祭司也罢,这一点你们不必怀疑。”鲁拙成一改平日的木讷气质,突然就显得深不可测了起来。 “拙成神使……” “神殿早已不再是当年的神殿,利欲熏心之辈比比皆是,可还有谁记得神殿的教义?你们醉心权术,忘了神殿宗旨该是辅助朝廷,安定天下,造福百姓,而非为己谋私,打着万千好名声,只为满足自身私欲。这样的神殿,要之何用?” “你是!”虚谷陡然一惊,这样的话,他太熟悉了! “正是。” 第三百五十六章 殷安,浑水摸鱼 第三百五十六章 殷安,浑水摸鱼 有过太多人说,鲁拙成代表着神殿的最后的一股清流,他是固执老旧的守旧派,不理外事纷争,也不理神殿事端,专心地偏安一隅,安于清贫地虔诚供神。 他对神殿有着极为深刻的理解,更是点拔了方觉浅对神殿存在意义的迷思,扭转过方觉浅对神殿的印象,让她相信神殿之中也有光明之辈,神殿的存在,也有其正确向上的意义。 他甚至曾是神枢身边最为亲近之人,在神枢还未闭关失踪的那些日子里,他常伴神枢左右,备受他人尊敬推崇。 这样一个人,他说他是神墟大长老,真是难以让人置信。 但是,眼前的鲁拙成就是换了一副面孔。 半点往日里的木讷呆滞之色也没有,不再是那个满身迂腐气的正直不开窍的木头。 他的双目明亮清醒,气势也颇为逼人,一扫往日里的懦弱之感。 虚谷倒退两步,苍老浑浊的双眼里满是震惊不解,一把抓紧了手里的拐杖,险些摔倒,悲呼一声:“鲁拙成!” 神墟大长老是什么,是神殿宿敌,是不死不休之辈,是沾之即亡之人。 哪怕神殿中人犯一万种错,都有办法补救得到原谅,但绝不能原谅他与神墟有半点关系! 不管是谁,他就算是被怀疑,哪怕是一丝半点的怀疑,都将受到神殿无比严厉的处罚。 此刻却告诉虚谷说,他,他的神殿与之斗了一辈子的死敌,一直以来就在自己身边,就是神殿中尊贵的神使? 滑天下之大稽! 方觉浅抬手让两个神卫上来搀扶住有些站立不稳的虚谷,在今日这一场又一场的大戏里,虚谷并不在他们的计划之列,她也不愿意让虚谷成为另一个不确定因素,这里,仅仅是她与鲁拙成的战场。 鲁拙成似乎并没有打算继续隐匿下去,所以他大大方方,堂而皇之地向天下宣告了他神墟大长老的身份,以祭神台为中心,自四周人群迅速扩散。 这样的消息对于凤台城子民,对于神殿信徒来说,是致命的。 但凡是听说过神墟的人,都知道他们与神殿的恩怨仇恨,如今却突然告之天下,神殿八神使之一就是神墟大长老,听到这个消息的人们,他们的内心,有多震动,多恐慌,多愤怒,简直难以想象。 这个消息,给神殿带来的冲击,也几乎是毁灭性的。 远比损毁神殿,更能毁掉人们心中所谓信仰。 但谁说,这就不是鲁拙成的打算呢? 身为神墟大长老的鲁拙成,在毁掉了神殿的宫殿之后,下一个想毁的自然是人心,是信仰。他深刻地理解着世人对神殿的信仰,也就深刻地知道,该如何毁掉这样东西。 方觉浅并不反对鲁拙成的做法,在她看来,盲目的信仰不如没有信仰,鲁拙成要毁掉神殿也与她关系不大,甚至说,如果此事与她无关,她还会在岸边为鲁拙成叫好。 但是问题是,她处于风暴的中心地带,她无法隔岸观火,她必须涉险其中。 “拙成神使身为神殿八神使之一,身居高职,享尽信徒供奉,却阳奉阴违,暗渡陈仓,祸害神殿,看来,称你一声获罪于天之辈,并不过份。”方觉浅压着内心的气血翻涌,几欲咳血,死撑着一口气,稳稳地与鲁拙成周旋。 她还需要争取一些时间,留给王松予老爷子和王轻候他们。 鲁拙成冷笑:“你无非是想与给我定罪,我可以告诉你,以我神殿神使的身份来告诉你,我既是获罪于天之人,便当以圣人之血祭礼,方能平息神怒,这是神殿规矩。你既然要用神殿的这一套办法来对付我,便只能按着这一套办法走到底,否则之前所做一切都将失去意义。所以,你觉得圣人之血是指谁?” 方觉浅眉头一皱,万万没想到,鲁拙成在这里等着她! 还未等方觉浅说话,鲁拙成手指一伸,指向方觉浅:“试问天下,何人敢在圣使面前,自称一声圣人!” “原来如此。”方觉浅握紧了拳,明白了,都明白了。 鲁拙成冷笑:“否则你以为,我为何如此痛快地承认了自己的身份,不作半点推诿?” “是,如果以你之身能换得我的死,这的确是一件非常划算的买卖。”方觉浅都要忍不住要为鲁拙成喝彩! 她先前还想不明白,鲁拙成暗中为神墟大长老这件事声码已有二十来年,到底为何他会选择在今日曝光出来? 难道单凭一个王松予,就能逼得鲁拙成现出真身? 但如果再加上自己呢? 那就值了。 “够了!” 出声之人让人意料不到,竟是殷安。 只见她轻握着双拳,挪动了暗红色的祭司长袍走出来,颇具威严地扫视了下方子民一眼,双看向方觉浅与鲁拙成等人,问道:“今日乃是祭神日,一切事情当以祭神为先,既然拙成神使已然承认你便是神墟大长老,是获罪于天之人,便当依神殿之律以圣人之血为祭,平息神明之怒,这圣人既是指觉浅神使,便请觉浅神使履行神职,完成祭祀,使得祭神之典得以顺利进行!如今天下人人都在看眼睁睁地看着你们,你们,还要耗多久?” 她说了很多。 重点只有一个。 方觉浅与鲁拙成,都得死! 长公主殿下此举,于她的立场来说并无过错,方觉浅有多强大,多恐怖,她已经见识过了,出于朋友身份,她钦佩方觉浅的才智手段。可是出于长公主的身份,她必须提起万分精神来与这样一个强大的对手抗衡。 当她有机会,可以死死咬住对手的咽喉,她是绝对不可能放过此等良机的,换作任何人,都不会放过! 最后,不管方觉浅与鲁拙成之间互相厮咬得多么厉害,那都是神殿和神墟之间的斗争,她乐见其争,神殿被消耗得越虚弱,殷朝越有喘息之机,她若能出手,定是要出手挑动他们之间的斗争走向白热化的。 这般看来,殷安她这一手浑水摸鱼可谓漂亮,一石二鸟,一举双得。 并且,方觉浅此时看着,并无化解之力。 第三百五十七章 虎狼环饲 第三百五十七章 虎狼环饲 殷安说出这番话后,平静地望向方觉浅。 眼中没有半点阴霾晦暗,也没有藏于心间不可见人的阴冷歹毒,她以一种极为尊敬的眼神,平和宁静地望着方觉浅。 她仿乎在说,是的,方姑娘,我出手了,你如果接得住,是你赢,如果你接不住,那么抱歉,我不能让步,更不可能就此放手。 她的双肩上挑着的是殷朝江山,她所做的每一个决定必须是以殷朝为先,尽量不用卑鄙手段已是她最后的光明底线,不可能指望她,平和无争地看着眼前大戏上演,她却仅仅路过旁观。 方觉浅看着殷安笑了笑,她并不怪殷安什么,讲道理的话,她先前还在合计着要怎么对付殷安呢,轮也轮不着自己怪殷安。 她只是觉得,如果每一个对手都似殷安这般光明正大,那么这场游戏,就要简单多了。 “是啊,祭神日当以祭神为先,不知觉浅神使,还在犹豫什么呢?”鲁拙成像是急着找死一般,催促着方觉浅赶紧继续祭祀。 方觉浅突然就想到,鲁拙成先前问她:杀王松予,或是杀眼前三千人,自己选哪一个? 就算如今王老爷子已经安全,但是既然鲁拙成曾经问出过这样的问题,那必是有什么后手在安排,而他此刻地催促自己动手,也是一个幌子。 会是什么? 方觉浅背脊一凉。 三月初的夜晚甚寒,吹来的风也带着冰冷凉意,吹动了方觉浅身上映着火光琉璃蓝色的袍子,勾勒出她极为曼妙匀称的身躯。 这一副小小的身躯,站在偌大的祭神台本已是孱弱之姿,如今更是虎狼环饲,站在这祭神台上的每一个人,都想将她生吞活剥,撕成碎片。 她一个人站在这里,以一人之躯,对抗着凤台城中,所有最恐怖最强大的势力。 她知道,这将会是无比漫长的一个夜晚,她需要沉下去,再沉下去,一直沉到最深最冷最无声的地方,在那里,她将得到一个最冷静最清晰最沉着的头脑,以及一颗最强大最冷血最勇敢的心脏。 于是她的双眼越来越沉凝,越来越冷凛,耗干了内力本该摇摇欲坠的身体,慢慢稳了下来,有些焦急不安的担忧,也全都缓缓散去。 不论王轻候,王松予那边发生了什么,她都需要夺回此处的主动权,不能再被动地等待老爷子和王轻候那边的消息,那样,太滞后了。 “圣人之血赎获罪于天之辈,以息神怒,并无问题,鲁拙成你酿下大祸,触怒天神,我身为神殿圣使自当为你之过负上责任,但是,至少当让我知道,你酿下何种大祸?是因何事触怒天神,在今日降下神迹?” 方觉浅冷静地看着鲁拙成,不急不燥:“在今日,神墟大长老,你做了什么?” 鲁拙成眉眼一抬,不解地望着方觉浅。 她是逼自己说出毁坏神殿之事? 但此事乃是由自己与王松予共同所为,如果她逼自己说出来,岂不是连着王松予一并曝出来? 鲁拙成自己已是藏不住,但王松予目前仍在暗处,她想做什么? 方觉浅见鲁拙成不说话,又笑望着虚谷:“虚谷神使便不奇怪么,祭神台发生了这么多事,神殿里没有一个人前来支援?” “你想说什么?”虚谷面色一寒,老人家他已经稳住了神,毕竟是在神殿这种地方摸爬滚打几十年的老精怪,大风大浪见过不知有多少,不会因一时的震惊而一直乱着分寸,失了定力。 他看向方觉浅的眼神并不和善,诚然今日这祭神台上最大的罪人是鲁拙成,但方觉浅她又敢说她彻底干净? 要说真干净,这地儿干净的人,怕是只剩下一个虚谷了。 当真是可笑得很。 方觉浅渐敛神色,走向鲁拙成。 众人忘了一件事,方觉浅是此方所有人中,可以以一打十之辈! 哪怕先前所谓神迹,耗费了她不少内力,累得她快要昏迷,但是要对付一个鲁拙成,对她而言,仍是轻而易举之事! 只见她身形如急电逼至鲁拙成跟前,几乎贴上了他的脸。她带着那种许久不曾出现的嗜血笑意,又妩媚又噬骨,眼角泪痣泛着凛冽杀意。 也不管祭神台下方看热闹的百姓哗然声有多大,也不管这样做是不是合理,她手指直接提起了鲁拙成身上的琉璃蓝色神使长袍。 她向来直接,她向来喜欢用最直接的方式解决问题。 而最简单最直接的解决方式不过是——正面刚! “大长老既然选择了今日发难于神殿,想来对神殿,没少作恶吧?”方觉浅提着鲁拙成衣襟,她不能再给鲁拙成瞎逼逼的机会,趁他未开口之前,对虚谷道:“虚谷神使,我想,眼下当务之急,是看看神殿如何吧?” 神殿发生了那么多事,却没有一个人前来给虚谷通风报信,当然不是他们不想来,没有来,而是他们来不了。 方觉浅他们在安排先前的怒撞神殿之举时,就想到了所有的细节,杜绝了所有可能破坏这场破坏的因素,想不到,当时的万全之思,如今用上了。 虚谷怒目而视,重重砸了一下手里的拐杖,便是鲁拙成他为神墟大长老,他也曾是神殿神使,不论哪一位神使,从来没有做出过有损神殿之事,鲁拙成做了什么! “鲁拙成!”虚谷愤声质问,“你意欲对神殿如何!” “是啊,拙成神使,你意欲对神殿如何?”方觉浅薄笑含血,媚态横生,眼角流转的风情里全是逼人生寒的冷冷杀意。 鲁拙成还没太明白方觉浅到底要做什么,不好贸然出手,只是看了虚谷一眼,没多说什么,但虚谷的质问并未停下。 就在虚谷愤而质问鲁拙成的时候,方觉浅极目四望找一个人,给这个人传了一句话。 这个人,是几乎被遗忘之辈的,当年的张家小姐,如今的神女张素忆。 这句话是:找到王松予,速离凤台城! 第三百五十八章 兜底神墟 第三百五十八章 兜底神墟 身为神女的张素忆就站在祭神台一侧,就跟所有其他的神女一样,她本只是一个摆设,来衬托这祭神日的圣洁庄严。 对今日发生的这一切,她也是惊诧不已,万万没想到再简单不过的一个祭神日,会出这么多惊世骇俗之事,每一桩每一件都让人措手不及,不敢想象。 正当她又讶异又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幕时,方觉浅的声音突然钻入她耳中——并非方觉浅不想找剑雪,而是逼音成线,以她此时的身体和力气,传不了那么远,传到张素忆耳中已是极限。 张素忆此时并不能看出今日这场恶斗谁会是最终赢家,因为方觉浅的胜面并不大,但在听到方觉浅声音的时候,无由来的,张素忆便觉得,应该要相信她。 也不愧是从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千金小姐,她在短暂震惊后,目光微微一沉,悄然握紧了双手,方觉浅既然传了话给她,就肯定会给她制造机会离开此处。 她要把握好机会! 方觉浅未等其他人反应过来,提着鲁拙成猛着一推,推着他来到祭神台的正中央,熊熊火光照在他身上,方觉浅高喊一声:“罪人鲁拙成,引神怒遭神谴,当治死罪!” 她的话引发了人骚乱,群沸腾,喧嚣疯狂,有不少人甚至蜂拥着一涌而上,想挤上祭神台。 信徒们对祭神日看得极重,神典之礼只是高位之人玩的游戏,但祭神日却与他们系系相关,他们绝不能容许任何人作乱。 普通便是当死,更何况鲁拙成还是本受人尊敬供奉的神使? 他们叫器着要冲上来杀了鲁拙成,让这个罪人付出代价! 一片混乱中,张素忆,趁乱离开。 人群拥挤密集,张素忆飞快地脱下了身上的白衣,不那么显眼引人注意,但仍是走得艰难,挤不了这重重人群。 一只手牢牢地抓住她,低声道:“跟我走!” 张素忆抬头,看到的剑雪那张年轻英俊,又坚定刚毅的侧脸,他拉着张素忆的手,拔开不断涌上来的人群,仿佛前方纵使有千难万险,他也可以一往无前,带着张素忆离开。 张素忆在神殿里死去沉寂了许久的心,在那一刻,莫名地颤抖。 “方姑娘叫你做什么?”剑雪急切地声音在她耳边响起。 “她,她叫我去找朔方候王松予。”张素忆回过神来,应着话。 “那你快去,我告诉你他们在哪里,我要回去看着方姑娘,她现在很虚弱,表面上的无坚不摧只不过是在死撑逞强,如果发生了乱子,她怕是无法全身而退,我得保护她!” 剑雪带着张素忆来到空旷的地方,快速地交代完,又立刻转身挤进人群,挤向祭神台。 张素忆愣了愣神,他似乎,都没有多看自己一眼? 然后她摇头笑了笑,罢了。 便转身去找王松予。 比起方觉浅这方的奋力周旋,搏命硬刚,王松予老爷子此时可谓是悠闲。 抉月全程寸步不离地跟在老爷子身边,穿着也利落干净,随时可以大打出手,全力施展武功,他保护着老爷子踏着如水月光,穿过了几乎是座空城的凤台城,来到一座小别院前方。 “就是这里了,老爷。”抉月道。 “嗯,进去。”老爷子望着那别院的门扉,笑意莫测,月光照进他眼里,他的眼里全是诲莫如深:“既然神墟不仁,也就怨不得老夫不义了。” 抉月点点头,对着暗处道:“樱寺,动手!” “是,公子!”樱寺自阴影处走出来,吹了声口哨,像极了夜莺鸣啼。 小别院幽居于凤台城一隅,清静无人扰是他最大的特色,毕竟这里是神墟的老窝,并不是很喜欢旁人来惊扰。 于是这一隅的小别院四周突然烧起大火,也就波及不到旁人了。 樱寺率人在小院四周浇上了桐油,点燃了火折子,火舌瞬间舔舐而起,漫进了院子里,冲天火光像是烟火,一瞬炸开,绽放。 “凡出者,杀!”火光里的抉月并没有平日里温润清雅,相反满是杀伐果断的强硬,他微微靠前一步挡在老爷子前方,护着老爷子不被任何人所伤。 火光之中满是凄厉的惨叫声,神墟杀手倾巢而出不假,但神墟除了杀手还有其他人不是? 老爷子来兜底,既然你们想把我赶尽杀绝,不如受我一礼,送你归西。 但凡是逃出火海的人,没有一个躲过了樱寺他们的暗箭,只要敢在门口墙头冒头,便是一道道冷箭将他们逼回去往黄泉的路上。 一个不留。 老爷子抚了抚手背,轻声道:“小抈啊,当初朔方城受天罚,死伤两万余,那时候,也是这样满耳的惨叫声。” “老爷……”抉月回头看着老爷子。 老爷子笑了笑,火光映在他睿智深邃的瞳仁里:“便当是利息吧,如果鲁拙成真是神使的话,便当是神殿付出的利息,谁叫这里,是他的地方?” 王轻候是个爱记仇的小人,睚眦必报,不肯受半点委屈,这毛病大抵是传承自他爹王松予,王松予对于很多事都不计较不上心,但是对于真正的仇恨,却时刻牢记,总有一日,是要报复的。 就在这场大火漫天而起,葬送着无数人生命时,张素忆飞奔而来。 抉月拦下她,惊讶道:“张小姐?” “方姑娘有话,请王家老爷,速离凤台城!” 张素忆望着王松予,言简意骇地说道。 王松予眉头微皱:“祭神台出事了?” “出事了,方姑娘怕是大事不妙!”张素忆倒也果断,不作任何花哨,直截了当地将凤台城此刻的情况说了清楚。 王松予听完,思索片刻,想明白了方觉浅的意图,低呼一声:“不好,这丫头怕是……” “她怎么了!”抉月的心立刻提起来,像是被谁死死揪住了般。 她要做什么?为什么连老爷子的神色都这么紧张? 眼下局势不是掌握在他们手里,反打了神墟一个措手不及吗? 难道还有什么变数? 抉月满心都是焦急,恨不能立刻前去祭神台,看一看她到底怎么了。 第三百五十九章 我不喜欢输 第三百五十九章 我不喜欢输 王松予没有多作思索,也清楚抉月的心急,当即立断道:“去祭神台!” 张素忆犹豫了一下,道:“可是方姑娘……” “怎么?”王松予问她。 “王老爷您有没有想过,方姑娘或许有自救之策呢?”在张素忆的印象里,没有方觉浅解决不了的问题,没有她过不去的难关,她似乎是无所不能之人。 张素忆对方觉浅有着极强的信心,总觉得她肯定是有解决之道,才叫老爷子离开凤台城的,那如果此时老爷子赶过去,会不会反而坏了她的计划? “我们不去,她必死无疑!” 王松予脸色严肃起来,老人家心有玲珑,清楚以方觉浅那样的性格,会做出什么事来。 她会不计一切代价,保护自己身边的人。 而这不计一切代价指的是,她有可能连自己也搭进去! 事实也正如老爷子所担心的那样,方觉浅非常清楚此刻的老爷子闯过了神殿内的神墟背叛之劫,也猜测他正按着计划反将神墟一军。 就像抉月所说的那样,眼下的局势的确是掌握在他们手里,他们已把鲁拙成逼到了绝路。 但是,有一个看似不起眼的事情,仍未解决。 石墙上王松予的名字,依旧鲜血淋漓。 他们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但方觉浅并不觉得,神墟的大长老会这么轻易认输,只要“王松予”这三个字还挂在石墙上,王松予今日就难逃死劫。 就算鲁拙成不能对他怎么样,还有虚谷在,还有殷王和殷安在,他们不会放过老爷子,不管他们失去了多少,输了多少,王松予的命是可以弯腰就捡起的甜美果实,三岁的孩子都会贪上面的金黄蜂蜜。 更何况,照鲁拙成的安排,他是没有想过放过王松予的,方觉浅到现在也不知道,鲁拙成的后手到底是什么。 可方觉浅,并不想让老爷子今日把命丢在这里逃不出去。 所以,她会想一切办法把老爷子划进安全范围之内。 如果王松予离开了凤台城,离开了这祭神日,那鲁拙成总不能对他怎么样了吧? 达成这个想法,方觉浅缺的只是时间。 祭神台四周尽是群情激愤的信徒,如一层一层的海浪般,要如潮汐般涌上祭神台。 这场祭神日已远超往日时长,发生的事情层出不穷,也令人应接不暇,难以接受。人们视若圣典的祭神日仿佛已成了一个笑话,他们不能不愤怒,不能不激动,不能不问神殿要个说法。 声讨鲁拙成也好,追问石墙血字也罢,甚至质问方觉浅这个年轻的神使有没有能力驾驭这样一场浩大的典礼都好,他们的情绪已经到了沸腾点,需要爆发,需要宣泄。 方觉浅望着密密麻麻涌上来的人群,神卫们拼尽了全力拦着这些可谓是暴民的人,不使他们接近祭神台正中心,但照这情势下去,被人群突破防锁线也只是时间问题了。 “方姑娘,方姑娘!”剑雪挤在人群里,拼尽全力把手伸向她,大喊着,“方姑娘,趁此大乱我带你走!” 方觉浅寻着剑雪的声音望过去,笑着摇摇头,动了动唇,只动出个口型:“走吧,剑雪。” “方姑娘……”剑雪查觉出不对劲,仔细看了方觉浅双眼,她的双眼突然黯淡失色,毫无光彩。 她力竭了。 “方姑娘!你撑住啊!”剑雪心急如焚,他不知此时可以等来谁,也不知此时谁会从天而降地救走方觉浅,他只想冲进去带着方觉浅离开。 无奈人太多,他连靠近方觉浅都难。 “鲁拙成,我问你一个问题。”不理外面太多喧哗声,方觉浅看着鲁拙成。 “你想问什么?”鲁拙成面对此等绝境,也并不慌乱,从容不迫。 “你既为神墟大长老,我可否问一句,当初你们神墟一直很想得到我,是为何?” 鲁拙成笑了笑,负手道:“你是天下人,唯一一个可以给神殿带来不可测前路之人。” “明白了,也早该想到了。既然神墟的大长老是你,那么你算出我与神殿的关系,也就不难理解了,你并不希望我给神殿带来更强大的力量。”方觉浅点点头,又笑问:“那你曾说,神殿给天下人带去的是信仰,那时的你,说的可是真心话?” 鲁拙成突然沉默。 他久久地望着方觉浅,眼神复杂,似是在回想这须叟几十年的神殿生涯,他所经历的学到的理解到的一切。 方觉浅不信,一个曾经那样笃信神殿,忠于神殿,虔诚奉神的人,会彻底变成一个杀手,以毁灭神殿为己任,毫不留念神殿半分。 “总有一日,你会明白的。”鲁拙成只这样说。 “你们都喜欢说,总有一日,总有一日,没有人在意当下,你们都喜欢把当下算作将来总有一日的铺垫,我喜欢当下,活在当下。”方觉浅慢声道,“当下都没有,谈什么将来?” “你一向聪明,见你第一眼的时候,我就知道你的聪明。”鲁拙成道,“但,你也会毁在当下,你没有将来。” “我不喜欢输。”方觉浅笑着走向他,“我,只喜欢赢!” “你赢不了!” “试试看。” “你必须死,王松予也必须死!” “他不会死。” “试试看。”这一次,这一句话,换成了鲁拙成来说,他问出了之前就问过方觉浅的那个问题:“三千奴隶,和王松予之间,你选谁?” 那已经被忽略得太久了的,死寂的奴隶,突然抬起了眼。 眼中腥红充血,狂暴如兽。 “巫族擅毒擅杀,这是他们的长处,神殿与巫族斗了这么些年来,对巫族了解异常,你以为,只有你们准备良策,等待后用?” “你给他们喂了毒?”方觉浅望着红眼嗜血的三千奴隶,她太清楚那样的眼神,因为她自己就多次浮现过,她只是想不到,鲁拙成会用这么残忍的方法,逼迫自己。 “如果一早你就做好选择,而不是做出这么多事来,这三千人,本可以不死。” 他说的一早,是指王松予一开始就不要反抗,自白执书率人怒撞神殿的那时起,王松予就束手就擒,来祭神台受死,那么后面的事情,他就都可以不做。 “现在的问题变成了,屠城,或者王松予,你选谁?” 第三百六十章 屠 第三百六十章 屠 很奇怪,鲁拙成对于搞死方觉浅和王松予这件事,格外执着。 执着得哪怕今日他拼得玉石俱焚,也要得手。 就好像这两人存活于世,是莫大的祸害一般。 真庆幸王轻候今儿没怎么在他眼前晃悠,不然怕是王轻候也要成为他必除之人。 方觉浅脚下的步子微不可查地摇晃了一下,她的眼前些昏花,在这一场长达数个时辰的拉锯战里,一来一往地过招中,消耗了太多体力和精神,这又不像往日里的小打小闹,对手也根本不是以前那些,鲁拙成这位大长老,大神使,真的很难应付。 她很想饱睡一场。 而她自己心里清楚,这样的想法只不过是源自于她身体上的极度疲惫。 就算她强大到似个近神之人,她也依旧是人,是人就会累,会有力竭之时。 她想,她必须赶在她倒下之前,终结了在祭神台这里的一切,而其他地方,便交给老爷子和王轻候吧。 王轻候,她念着这个名字,无由来的,有一点点伤感。 “结束吧。”方觉浅轻声说。 目光望向远方,望着喧哗沸腾的人群,望着双目赤红杀机四溢的奴隶,望着漆黑到底看不到黎明的黑夜,还望着今夜过后可能就望不到了的人。 她素来情绪不多,激动或欣喜,愤怒或憎恶,都是极淡极淡的一丝起伏。 若按旁人来说,若旁人要做她将做之事,应是悲痛的,落泪的,绝望的,甚至歇斯底里的。 但强悍如她,也可怜如她,只觉得,淡淡难过。 她想着,若她也能如个普通人便好了,那样的话,她就可以高声质问鲁拙成何以能做出这样丧心病狂之事,何以能泯灭良知地以一城百姓性命为要挟,逼她走上绝路?又何以能枉顾这三千无辜奴隶的性命,将他们当成死物? 她甚至希望可以痛哭流啼,为这一晚上的悲哀结局洒下热泪。 但纵使她用尽力气,也只是沉叹一声气,道一声,结束吧。 结束这场祭神,结束这一夜的疲惫。 武功盖世的方觉浅双手平举,修长手指伸得笔直,指尖都在颤抖,不是惧怕也不是疲累,她用尽了此身所有的力气。 狂风四起。 双目猩红。 所有神卫贴身的兵器悲鸣难止,战栗着,抖动着,然后纷纷脱鞘而出,兵器尖刃朝下,于半空凝住。 那是一副很诡异,很壮丽的场面,几百近千的兵器都倒垂于半空,无根飘浮,映着火光与寒光,发出一阵阵轻鸣之音。 “方姑娘……”剑雪双目睁大,惊呼一声,“方姑娘不要啊!” 未等他的声音传出多远,那些倒垂的兵器忽然掉头,尖刃朝前,蓄势待发! 方觉浅合拢双手,压榨着生命的力量,挤干最后一滴力气,狂暴的杀意让她双目毫无清明之色,阵阵妖风吹乱她长发,卷起的发丝横于她面前,她看什么,都是一片血红色,仿佛眼前一片血红的汪洋大海。 她能感受得到,她的生命,正在飞快地流逝,从她的四肢百骇一涌而出,剥掉她的灵魂,夺走她的生机。 她双手一推,身上长袍高高扬起如一面旗,站在她身后的众人被气浪逼得倒退数步,险些跌倒,不能靠近。 “去!” 万千兵器如脱弦之箭! 直奔三千奴隶而去! 三千颗头,眨眼落地。 喷涌而出的鲜血似是绚烂绽放的花海,开出一片荼靡,纷纷扬扬洒溅而出,热情奔放,纵情肆意,道道血柱一洒而出,往四面八方浓墨重彩地泼去。 有一滴飞得快,在风中摇摇晃晃着鲜血的尾巴,像是迎风而来的血色蒲公英,轻盈地落在方觉浅已然苍白得毫无血色,如张白纸的脸颊上,像是一滴血色的泪。 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就像祭神日这一晚,所有的事情都是一场幻象,依旧是满地的头颅,依旧是无尽的鲜血。 鲜血沿着古老石碑上的图腾浇注而下,浇活那些狰狞的图像,盈满它们眼睛,古老的兽纹像是要活过来了一般,怒目吓人。 群情激愤的百姓们在短暂的震惊之后,站在原地,再依次跪下,双手高举过头,再缓缓放落,掌心朝上,放在前方,虔诚颂唱,满心欢喜,恭迎神明的赐福。 方觉浅的眼神滞住,平举着的双手重重垂下,划过了两侧的神使长袍。 这是三千个无辜之人,他们只是被鲁拙成下了药,所以将要犯下滔天恶事。 但方觉浅就算知道他们是无辜的,也不得不亲手屠杀了他们,背上三千条血债永难还清。 她便是再无感情,也满是愧疚和痛苦。 她没有办法。 没有更好的办法。 鲁拙成根本没想过放过她,根本没想过放过这场祭神日,不管他们赢得了多少,在这里,在这方祭神台上,鲁拙成就是有办法逼得他们无路可走。 浓稠的鲜血在地上铺了厚厚一层,黏得让人提步便能拉出血丝,浸在鲜血里的祭神台广场无处不是弥漫着的血腥味,浓得呛鼻,让人作呕。 剑雪险些提不住剑,站在远处望着方觉浅,眼泪一涌而出。 “方姑娘……”她该有多痛苦?她该跟谁说?谁能化得去她这份愧疚? 为什么觉得她强大,便让她背负这样的似海深罪? 方觉浅努力昂起头,她不是见不得血的人,相反她是喜好沉迷于杀戮里的人,哪怕此刻场景如此让人难以忍受,如此让人崩溃无助,但她也不能低头,也不能就此止步,她不能认输,也输不起! 已经付出了这样大的代价,不拿回点什么,怎么对得起自己? 她忍住五脏六肺如同碾碎般了的疼痛,忍住四肢百骸想要痉挛般的折磨,忍住眼眶干涩酸涨几乎夺眶而出的恨意,死咬着牙关,咬得满嘴都是鲜血味道,由着血迹顺着她下巴蜿蜒而下,没入衣襟,挪着步子一点点转身,强稳着颤抖的双手抓起桌上还残留着的八道玉牌,一甩而出! 第三百六十一章 结束吧,结束吧 第三百六十一章 结束吧,结束吧 八道玉牌直直插入身后血色石墙,击碎“王松予”三个大字,溅起璀璨的光。 玉牌落地,裂成碎片,方觉浅高举双手,如每一年的祭神日站在此处的人一般,如每个漠视鲜血只重神谕的人一般,张开了双臂迎接所谓天神赐福,赐福人间。 “四海升平,风调雨顺,五谷丰登,天降祥瑞,南城朔方!” 她高声喝唱,声音传出去很远很远,势必要让全祭神台,全凤台城,全天下的人都听见她解开的这道卦像。 她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此年的须弥诸事太平,此年的朔方城必有祥瑞,王松予并非大罪必死之人,相反他身为朔方城诸候,是身披此祥瑞之辈,他非但不该死,他还应该活得比任何人都好! 她是此处掌握了话语权的人,她的话就是神谕,就是天神旨意,去他的真正卦意,去他的老天如何,逆天就逆天,神弃就神弃,报应就报应,天谴就天谴,她全都背了! 能奈她何! 也就似上天对方觉浅这样曲解神谕不满一般,惊天雷响,劈头而下,直落落地似要劈在她身上,劈裂她这亵渎天神之人。 满天星河悉数隐去,不敢再争辉,道道刺目的闪电狰狞着扭曲的形状,每一道都像是要落在她身上。 方觉浅无畏无惧地直视着暗色苍穹,闪电照亮她惨白脸色,惨白脸色上的血迹更为惊心,她的眼神坚定如亘古磐石,狠绝极端,不管不顾。 在这种时刻,已不再有其他人说话的份量,不管那人是虚谷这样的神使,又或是殷安这样的长公主,他们已经不在这场游戏的核心地带,他们既不会被风暴重伤,也无法掌控这场风暴的走向。 这仅仅是方觉浅与鲁拙成的对决。 鲁拙成望着方觉浅高举双手的身影,脸上的肌肉轻颤,紧握了双拳,眼神中意外的不是愤怒也不是恨意,只是复杂致极的惋惜和无奈。 只见他迎着如妖魔作乱的狂风,步步接近方觉浅,直直地看着方觉浅。 你破得了王松予的劫,那你的呢? 我还活生生地站在这里,你降下神迹,便当以神迹所示之法覆灭我这获罪于天之辈。 你能逃到哪里去? 方觉浅也没想过要逃。 残破之躯摇摇欲坠,她看什么都是双重叠影,站在此处便已是竭尽全力,动弹一下手指都不能。 她望向虚谷,拉扯出艰难的笑意,不再有力气开口说话,但她知道,像虚谷这样的聪明人,不用说,他也明白此刻他该做什么。 不管是自己,还是鲁拙成,在今日,都是虚谷恨不得千刀万剐之辈。 那便,给他这个机会吧。 虚谷果然扶着拐杖晃晃悠悠走过来,那拐杖打在地上的声音依旧是笃,笃,笃,在这热闹的死亡盛宴上也听得清楚明白,一下一下,扣人心弦。 衰老年迈的他,眼中有恨有愤,有悲有痛,就在刚刚他派出的神卫已然来回话,神殿已成一片废墟,等今日祭神过后,世人所敬仰跪拜的神殿,怕是再难复当时全貌鼎盛,他们两个,毁掉了神殿,毁掉了信仰,毁掉了虚谷潜心准备了几十年的布局和愿望。 用如此粗暴野蛮的方式,用毁灭破坏的方式,残忍地毁去了这天地间最不可亵渎的所在。 他已不能想象,今夜过后,神殿在这片大陆的地位,会下降到何种地步,世人坚定的信仰,会动摇到剩下几分。 他恨不能用手中拐杖,活生生将眼前二人敲死,打碎,撕烂。 不过,这也算是方觉浅与王家父子的……成功,战果,胜利吧? 只是,代价太过惨重,惨重到让人怀疑这一场胜利,是否值得。 又不过,方觉浅大概从来不会觉得代价这种东西,有什么值得不值得吧,能赢就行,她不计后果。 虚谷捡起了地上残留着的长矛,颤颤巍巍地走向二人,他会拿着这把长矛,从方觉浅的身体里穿过,再刺透鲁拙成,将两人同时穿透在这一把长矛之上,看方觉浅的血流向鲁拙成,以圣人之心血,洗净获罪之人的罪孽。 这是神殿的规矩,是处罚获罪于天之人的方式,是不能更改的规则。 方觉浅望着虚谷步步接近,一阵眩晕,眼前黑成一片,无边血海里,她觉得她的身体轻如羽翼,似不再属于她自己。 她便想,就这样吧。 所有人都提着心,揪着胆,殷安的步子往前一小步,在她的下意识中,她想救方觉浅,无论如何,她与方觉浅之间没有实质性的恨意,那些高高在上的国仇家恨,总是飘渺难定,在当下,在此刻,那些东西并不似方觉浅命在旦夕这样落到实处,就在眼前。 她有些不忍,不愿,不想方觉浅就这样死去,哪怕原因仅仅只是当初的几次笑声相谈,仅仅只是她始终珍藏着自己送的一些小物。 可是她又咬紧着下唇,硬生生退回去,逼着自己不能这样心软,在今日这场屠戮中,她也是曾经出手逼着方觉浅走向绝处过的人,她不能如此,又要当婊子又要立牌坊。 便将恶作到底,便将婊子当到底,便硬起心肠来,不去相救,眼睁睁看她去死! 于是殷安眼中泪花晶亮,死倔着不低头,紧紧握着的双拳青筋白骨毕现。 殷王在一侧看着殷安如此挣扎痛苦,上前抱住她臂膀,想要安抚她。 但殷安却狠狠甩开殷王的手,推得殷王倒退两步,她宁可自己一个人承受良心的折磨,也不要殷王的安慰,要不是他,要不是他,要不是他! 要不是他,世上哪有这么多的痛苦挣扎! 要不是他,殷朝哪里沦落到要借他人手除自己友! 要不是他,自己何以会一步步走向深渊越来越污秽不堪! 殷安恨得咬牙切齿,却也不得不认命低头。 她的这些小动作没能瞒过方觉浅,方觉浅朝她望去,投以感谢的眼神,你看,只要好好地对他人,他人总是会记着的,哪怕他什么也做不了,至少心有柔软,会有怜惜。 虚谷的长矛越来越近,已能看到枪尖上闪亮的寒光,人群中的剑雪拼尽全力却冲不出重重人群,一个大老爷们悲痛得满脸是泪,撕心裂肺地喊着她,方姑娘,快逃啊,快逃啊! 方觉浅轻轻阖眼,结束吧,结束吧。 “阿浅,我在。” 第三百六十二章 阿浅,我在 第三百六十二章 阿浅,我在 他终于来了,在消失了整个夜晚之后,他终于来了。 彻底失去了最后一丝力气的方觉浅从高台上跌落,飘飘摇摇的身体似张纸片般脆弱易碎,以前她是那样强大,强大至近似无敌的存在,如今却落得如此狼狈落魄,连死亡这种事,都需交给别人动手。 他便是今夜的神祉,从天而降,藏青色的袍子展开如宽大的翅膀,盖下一方安全无虞的天地,不大,只包容庇佑一人。 张开了双臂稳稳且轻地接住方觉浅将要倒下落地的身体,如同接住一片已被抽干了水份失去了颜色的花瓣那样轻盈,就好像怕力气大一些,都能碰碎她般那样小心。 从未有一刻,王轻候觉得方觉浅这样柔弱,娇小,需要他。 他看着她耗干了力气软软垂落的手臂,还有失尽血色惨白骇的脸颊,半闭的双目迷离失神,毫无光泽,她脆弱得这样让人怜惜,心疼。 方觉浅偎在他宽广的胸膛里,温暖安全的气息包裹了她,如泡在一汪温热的水中,可以伸展四肢,可以放弃坚强,可以肆意软弱,可以贪心留恋。 她半闭的眼睁开,抓了抓王轻候胸前的衣襟,动动嘴唇想说话,大概是想问你怎么来得这么晚,大概是你这样出现太过危险,也大概是你终于还是来了,我一个人没有白白硬扛这么久…… 王轻候只是轻轻地吻过她额头,带着温柔深情的笑意:“别说话,后面的事情交给我,你累了一夜了,好好休息。” “王轻候……”她嘶哑的声音听着叫人揪心。 “心肝儿听话,休息吧。”王轻候紧紧手臂,圈着她在臂湾间,笑得宠溺,让人安心。 但他的内心却如此后悔,后悔没能早些来,后悔他做事情这么慢,后悔让方觉浅一个人孤苦伶仃地苦捱了这么久。 她是这样小,不该让她受这么大的劫难。 王轻候全忘了,曾经的他,从未将方觉浅当正常人看,他以前总觉得,让方觉浅做任何事他都无所谓,不会怜惜的。 王轻候轻松夺了虚谷手中的长矛,横扫之下,卷起阵阵风,他手握长矛,笑对虚谷:“今日祭神,妖人作祟,虚谷神使不去抓捕妖人,却在此处对圣使下手,莫非暗藏祸心?” “王轻候!”虚谷怒喝一声。 王轻候却不理他,转头看向殷王,再看向殷安。 “长公主殿下,在下,前来勤王。”王轻候从容不迫,静静地望着殷安。 而殷安看着他稳稳地抱着方觉浅,柔和不失力道,好像被他圈在了怀里的人,永不会有外人能伤。 殷安压下对王轻候突然出现的轻微诧异,沉着问道:“王公子此话何意?” 王轻候回身看鲁拙面,淡淡发笑:“您问问鲁拙成,不就清楚了?” 未等鲁拙成说话,王轻候继续道:“神使大人,在下当真不知,您备下三千刺客,在城外蠢蠢欲动,意欲何为呢,就眼下来说,你不是已经成功得手了吗?毁坏了这场祭神日,逼得阿浅重伤将死,若我不来,她便已是死,神殿也被你毁得七七八八,你简直是人生赢家啊,你还有什么不满的?” 一晚上没有失分寸没有半点慌乱的鲁拙成,在王轻候的这番逼问下,却是脸色剧变! “你……”鲁拙成像说不出话来一般,手指指着王轻候。 王轻候笑:“神使大人……罢,称您一声大长老或许更合适,你放心,我并没有将你的人如何,您瞧瞧,他们这不来了?” 王轻候对着方觉浅那样宠溺,温柔的笑容没有给外人半分,他给鲁拙成的笑容是笑里藏刀,眼神是狠毒无情,他从来不喜欢对任何敌人产生半点软弱无用的同情和退让,不动手则已,动手,便是要赶尽杀绝,不留后患。 他环着方觉浅的腰在胸前,让她倚着自己,不必费力,在她耳边轻声地说:“他们把你伤成这样,我不打断他们两条腿,还算什么你的夫君?” 方觉浅捏了捏王轻候放在自己腰间的手,张嘴想说什么。 王轻候抽出手指比在她唇上,咬着她耳朵:“噓,乖乖的,留着力气看戏,我不想你错过了这收局的时刻。” 他望着此处满地的鲜血,望着三千颗滚落在地头颅,望着那些倒在血泊里的兵器,无名的怒火在他胸腔灼烧。 从他发现祭神台广场奴隶有异开始,他就知道这一个晚上怕是不能安生,一个地方出了错,别的地方都会是大乱子,他只是无法预料鲁拙成会把这乱子捅到哪些地方而已。 他前去神殿想找他父亲速作决断,阻止事情恶化,他们本是可以阻止的,本是可以让所有的牺牲和恶果都最小化的,阿浅不用受如此重的伤,三千奴隶不用断去头颅,只要他父亲愿意提前结束这一切。 可是他的父亲是多么狠心的人,便是由着事情渐渐走向不可控的方向,由着这场骚乱越来越无法想象,由着更多的人死于非命,他由着鲁拙成把缺口越来越大,而他要一直站在缺口的外缘,只等鲁拙成无法再将缺口拉到更大的时候,他再一举收局。 而这过程中,会让多少人付出多少代价,都不在老爷子的在意范围内。 他要的,只是事情的无限放大,而且是借鲁拙成的手放大。 不论是神殿,神墟,又或是祭神台,所有的人都以为自己曾经掌握过主动权,其实没有的,真正的主动权一直在老爷子手里。 他捏死了口袋开口处的绳子,他才是真正的话事人。 他让剑雪赶走王轻候,是因为他了解自己的儿子,更了解自己儿子明白他的心思,睿智的老爷子他知晓,他的老幺必会去一个地方,在那个地方,他将会耗费上许久许久的时间,因为他要应付的那个人,相当相当难缠。 而那个人,除了他儿子,没有第二个人是她的对手。 而在这许久许久的时间里,老爷子可以做做其他的事,可以在这一个漫长夜晚里,尽施阴谋,独掌凤台。 第三百六十三章 王轻候消失的时间 第三百六十三章 王轻候消失的时间 王轻候去见了谁,不难猜。 宫中的王后娘娘越歌。 为何见她,便是一个有趣的问题。 他去问越歌要人,要的这人,并不是凤台城里的任何一个,而是足足两万余,朔方城士兵。 当初越歌要修摘星楼,四处征丁,朔方城也不例外,后来朔方城的壮丁被殷九思拿走,安于军中,再后来,这些士兵突然造反,给殷九思安了一顶谋逆的罪名,害得殷九思被王后挖心而死。 但是有一个问题一直未被人提起,那就是,那些个朔方城的壮丁也好,士兵也好,他们去了何处? 他们在王后手里。 王后一直想夺了殷九思的兵权,只是未果,好不容易能拿下朔方城这批人,她自然不会放过,她也相信,那时候的王轻候没胆子跟她争锋,要把这些人拿回去。 的确如此,数万的士兵让她送去了修摘星楼的营帐内,沦为苦力,日作劳作,不得歇息,王后并不是真的把这些人当作苦力看,这是她的兵力储备,当有需要时,这些人会提起长枪长矛,被她赶上战场,奋起杀敌,为她巩固权力。 她从来都是这样聪明的妖女。 而那些朔方城的壮丁们也从未反抗,他们到这凤台城来之前,诸候王松予就跟他们说过了,此去未必可回头,当存死志。 他们是抱着死志来的,如今还能残喘着一条命便是大幸,不该再惹事生非。 并且他们相信,他们毫无理由毫无原则地相信,王家不会抛弃他们。 朔方城的王家,对自己人从来庇护得极好极好,帮亲不帮理在他们家一直是鲜明的特征,王家总有一日,会把他们救出去。 王家没有辜负他们的信任,王轻候来了,他要带走这些人,这本就是属于他王轻候的死士,只是借用给了越歌。 越歌如何肯? 她知道今夜的凤台城血雨腥风,死伤无数,也知道她所有的敌人都在互相残杀,尸骨遍地,她甚至懒得去祭神台看戏,她就坐在凤宫里,把玩着这样那样的珠石玉器,品尝着绝佳的上口酵酿,再召几个殷王豢养的歌女舞女过来唱唱闹闹。 她的凤宫里,一片祥和喜悦,与宫外的漫天杀戮形成残忍对比。 直到王轻候求见于她,她才醉眼轻抬,嘲弄发笑:“王公子何事?” 王轻候提起要人,她咯咯发笑,声若银铃:“你怕是在作梦吧?” 王轻候要很努力很努力才压得住心中火气与焦急,他心挂着他的父亲,他的爱人,他无比迫切地希望自己可以快点成达目的,离开这里,回到他们身边。 但是他又万分清楚,像王后这样的人,如果不能沉住性子跟她慢慢耗,是根本别想从她手时拿到任何东西的。 所以纵使他心中有一万只蚁在噬咬着他,他都必须按下,忍住。 “王后,你想坐收渔人之利固然好,但你有没有想过,今日晚上的赢家,到底会是谁?”王轻候笑问越歌,尽量摆出成竹在胸,不慌不乱地的气势。 王后娇躯轻挪,拂动薄纱长裙:“是谁要紧吗?重要的是,你们是输家。王轻候,我想,你们王家父子,以及方觉浅,怕是很难活过今晚吧?” “就算我们死了,你又能得到什么?”王轻候笑问。 “我报了仇啊。”王后冷笑,“王轻候,你是怎么做到恬不知耻地还敢问我要人的?你当我心胸宽如海么?以为我忘了你跟方觉浅是怎么对付我的了吗?在设计我越城连失十城给清陵城的时候,你可有想过今日后果?我不找你麻烦已是你天大的福气,你还敢跟我提条件?” 王轻候就知道,越歌没那么容易好说服,前仇新怨有太多,早就是不死不休的对立方,此刻谈合作,难比登天。 但王轻候也绝不会那么轻易就放弃,他说:“是,往日里我与王后的确多有嫌隙,实实算不得什么盟友,但是,王后可有想过一个问题,我在与你联手陷害了殷九思之后,所发生的一切事情,是否不对劲。” “你倒是说说看,怎么个不对劲法?”越歌一手托腮,一手提着酒杯,笑得漫不经心,她倒是想看看,此时的王轻候还能蹦跶成什么样。 王轻候便道:“军中无动静,朝中无抗议,以殷九思在殷朝的地位,这是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我想当时的王后你也做好了迎接他们反扑的准备,但却等不到任何动静,王后你有想过是为什么吗?” “无非是殷安定住了他们,免得被我一网打尽,有何奇怪?”越歌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难理解的。 王轻候发笑:“区区一个殷安,一个没几分真正实权在手的长公主,她能稳得住这么多人?王后你相信?她要真这么有本事,早就把你掀下台了,还容得下王后你在殷朝的天下肆意妄为?” 他说话真是不客气,但王后也并不生气,大概是到了某一个位置的人,对于言语上的冲撞都只当是彼此心中的实话,听惯了虚伪谎言的他们,听势均力敌之人说说实话,反倒觉得坦诚。 王后听了他的话,有片刻的沉默,晃动了一下杯中的酒水,坐起了身子靠在软垫上:“说下去。” “殷安背后必有高人,之前我一直不知是谁,但如今看来,怕就是神墟的大长老了。鲁拙成身为神殿神使,与于若愚关系极好,于若愚又是殷九思挚友,有了这一层关系,鲁拙成以亲殷朝的神使身份出面,帮着殷安稳定这些人,并非难事。” 王轻候说出了自己的推测,以前只是想不到鲁拙成是大长老,所以无法预料在背后帮着殷安的人是谁,如今线索连起来,便不难理解了,神墟在朝中也有不少人脉,八长老之中就有朝中高官,若大长老下令,稳定朝纲,那些人必会听令行事。 而很有可能,连殷安自己都不知道,神墟的大长老在背后为她做了这么多。 王后到底是聪明人,很快明白了王轻候想说什么。 “所以,今日这场闹剧过后,真正受利之人,会是殷安。”她说。 “正是,准确来说,是殷朝。王后想来也知道,神墟这地方,一直是以匡扶殷朝为己任的,所以他们要除掉神殿这个威胁着殷朝统治的地方,鲁拙成闹出这么多事,在今日大肆作妖,拿着神墟要与神殿拼个玉石俱焚,最后的目的,也是这个。” 第三百六十四章 美丽的王后啊你听着 第三百六十四章 美丽的王后啊你听着 王轻候总算是点明了今夜鲁拙成一切所为的真正目的,直达了核心关键处。 不论鲁拙成要杀多少人,要做多少事,要造多少孽,他的目的,只是为了殷朝的强盛——虽然我们并不知,一位神殿的神使,为什么要对殷朝这般尽心尽力。 那大概是另一个不为人知的故事了,需要以后慢慢寻找真相。 王轻候见王后沉默,继续道:“没有了神殿的牵绊之后,殷朝便是斩断了束缚他的绳索,可以大展拳脚,收服天下,独揽整个大陆,那么,在殷朝实现这些抱负,唯一的绊脚石,是谁,王后你可知道?” 能是谁? 无非是越歌这个臭名昭著的妖后。 反过来想,鲁拙成连神殿这样看上去永不可撼动的地方都能撞得七零八落,收拾一个越歌,又能有多难? 就算今日鲁拙成死了,谁又知道他留了多少后手给殷安,教殷安如何摧毁越歌?并不是没有可能的,这样的事情,我们反正也见得多了不是吗? 像鲁拙成这样的人,死了都不能叫人安心的。 越歌不再晃晃悠悠杯中酒,久坐在软榻上半晌不出声。 王轻候心里急,但是他不能表现得着急,他需要留出这样的空白时间给越歌,不能再一味地给她灌输下一个他们要对付的人就是她这样的想法,不能激起她的逆反心理,得让她慢慢顺着静谧的时间走下来,想清楚,做决定。 他等了很久很久,越歌才冷笑了一声:“就算你跟我说这些,你也并非是为了我好,王轻候,你又要从中得到什么呢?你阻止神墟挽救殷朝,又是不是狼子野心呢?” “当然是。”王轻候想也不想便承认。 “你倒是直接。” “准确说来,我也不是要阻止谁来拯救殷朝,我要救的人是自己,是我心爱的人,是我的父亲,是我朔方城万千子民,而我需要力量,这力量如今困在王后你的手中,我为了得到这股力量,才将此事与王后你和盘托出。” 王轻候笑了笑,云淡风轻:“我就算是假惺惺地说一句,我也是为了救王后你,你也不会信,我自己都不信。” 越歌听着低头发笑,放下酒杯走下来,走到王轻候面前,手指划过王轻候胸前,充满了挑逗和诱惑,她轻轻咬着唇,软糯的声音令人骨头发酥:“你要不是跟我作对太久,我都想把你要进宫里了,世上像你这么有趣的人,可真不多了。” 王轻候低头看着王后圆润秀气的指尖,看她一点点抚过自己胸襟衣服上绣着的暗纹,抬手轻扣她下巴,深深地看着她的眼睛:“王后娘娘,收起你的把戏,我是见多了美人的,多美的多诱惑的脱光了的,我都见过,最好看的莫过于阿浅。你便是有着天下第一绝色的称号,但你也要记着,对于有些男人来说,绝色这两个字,只属于心中所爱。” 天下绝色一千万,有了阿浅,旁人,看不入眼,看不入眼。 越歌歪歪头,笑颜灿烂:“这样啊,那我答应你,我给你人手,但是,唯一的条件是,她必须死,怎么样?在救你的父亲,救朔方城,以及救你,和她的死之间,像你这么聪明又薄情的人,不是一个很难的选择吧?” 王轻候喉结处一滚,咽下恨,凑近了越歌,伸出双手将她拉得近些,近得几乎要靠在自己身上,手指温柔地拂开了越歌耳边垂落的发,捧着她的脸,在她耳边轻声呢喃如情话—— “美丽的王后啊你听着,是这样的,今日阿浅若死,我,王轻候,指天发誓,上穷碧落下黄泉,拼尽此生,天涯海角,也要找到越清古,亲手杀了他,砍下他的头,剥掉他的皮,拆碎他的骨,放干他的血,一点一滴,碾成粉末,再放进你的手心里,问问你,欢喜不欢喜。” 越歌脸色一变,身子都僵硬,推开王轻候,冷色道:“此事与他何干!” “世上没有无辜之人,把我逼急了,天下人,都能死,都当死,都该死!” 不要怀疑王轻候做不出这样的事,他的心不是肉做,是铁水浇的刀子,是黄沙铺的荒原,若有人胆敢取走这片荒原上他唯一的绿洲,他还真不介意毁天灭地。 正巧王后是个变态,变态便最是理解另一个变态了,她清楚,王轻候不是在说笑,也不是在放狠话,今日自己若真是要独独杀死方觉浅,王轻候下一刻所有的计划,怕是都要围绕越清古了。 就王轻候与越清古的脑子谋略和武功高下来说,一百个越清古都不够王轻候杀的。 越歌取了腰牌,扔给王轻候,叫来卢辞,着卢辞与他同去,将关押在摘星楼下方木牢里的朔方城人领出来。 王轻候退后两步,举手行礼,看似恭敬,其实他远远碾压着王后的气势:“多谢王后。” “王轻候,我帮你不代表我信任你,只不过在此事上这样做,我们双方都有利,你若敢有其他想法,这殷朝反正不是我的,我拿着他毁掉你们朔方城,也是易事。” 越歌大概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更何况她被王轻候这条毒蛇咬了不知多少次了,可每次到最后,她又不得不与王轻候联手,答应他的要求,否则她自己就要被摔下深渊。 这样算来,王轻候还真是救过她不少次,而且也并不全是不得已而为之地救她。 有越歌在,这殷朝,就好不了。 挺好的,王轻候没想过要殷朝好。 王轻候没跟她多话,只看了她一眼,便转身与卢辞一同离开凤宫。 他已在这里耽误了太多时间,太多太多,外面只怕是又发生了不少事情,他的心已快要被绞成麻花般,连步子都两步并作一步,走得脚不沾地,飞快飞快。 “卢辞,拿着我的玉令去找人,他们会相信你,跟你走的,直接带去祭神台!”出了宫的王轻候铁青着脸色,翻身上马扔了一块玉牌给卢辞,一句多话也没有,直奔祭神台。 “公子!”卢辞追了几步,不敢大声又忍不住想叮嘱:“公子当心啊!” “无妨,我倒要看看,他们能掀起多高的浪,老子全给他拍死在浪头上!”王轻候是真急了,什么话都往飙,一夹马肚子,便迅速消失在黑夜中。 第三百六十五章 一条漏网之鱼 第三百六十五章 一条漏网之鱼 卢辞去领人,王轻候急得直往祭神台赶,他有强烈的预感,那里肯定不轻松,他的阿浅,他以前从不疼惜,如今却不再舍得让她受半点伤害的阿浅,怕是捱得很不易很不易。 而他的父亲,王家的老爷子并不是一个心慈手软之人,也怕是不会怜惜阿浅的不易,就立刻叫停这一晚的黑暗,他会放任阿浅一个人拖着,捱着,撑着,直到他完成他所有想做的事情。 这才是王家家主的手段和气魄,根本不会有不舍,也不会因为一点温情就放弃他的所求所想,王轻候身上那些不择手段,不达目的誓不罢休,不计代价只为成全自己,那些无所不用其极,其实是深得王松予真传。 子承父辈,哪里有天生的薄情残忍? 只不过,他在前去祭神台的路上遇到了王松予,只遇到了王松予,旁边还有一个张素忆,抉月不在他身边。 王松予坐在路边树萌下的石阶上,捶着自己两条腿,笑看着王轻候策马而来——按说,他应该是前去祭神台的,在张素忆给他带来了方觉浅的口信后,他便说要立刻前去祭神台,阻止那丫头做傻事。 他虽是舍得让方觉浅受尽折磨与苦难,却没想过要让她死,她怎可死?她可是自己儿子的护身符,况且那丫头那么可爱耿直,脾性极对他味口,死是万万不能让她死去的。 但是不知为何,他却坐在这里,没有继续赶路。 王轻候跳下马来,跑到他父亲跟前,急声问:“老爹你怎么在这儿?神墟那边完事儿了吗?抉月呢?白执书没事吧?” 老爷子摆摆手让他停下,似骂似责似关爱:“你能不能沉着点,着急忙慌的像什么样子,要胸有惊雷而面如平湖,方能成大事,成日里毛毛燥燥像什么样子?你一下子问我这么多问题,你让我先回答哪一个?” “得了得了,这些话以后你再训我,你到底在这儿干嘛呀?”王轻候打断老爷子的絮絮叨叨,依旧着急问道。 “我累了,我这么大一把年纪,你以为我跟你一样年轻力壮能可着劲儿的折腾啊?唉哟,气都喘不过来了,那个,张家丫头,你给我捶捶背,我缓缓。”老爷子没好气道,“我知道那方姑娘是你心头肉,怕她做傻事,神墟的事儿一完,就想直接赶去祭神台的,结果半道上我走得太心急,脚给崴了,实在走不动了,便让抉月先去了,在这儿等着你。” “真的假的?”王轻候说着,跪下来抱着他爹的脚看了看,果见脚踝处高高肿起,都开始有淤青了,他双手力度舒缓给老爷子揉了揉,嘴巴却不肯放软话:“一大把年纪了,大晚上的走道儿也不知道注意着点啊,跑什么跑,当心摔死你!” “你个小鳖崽子,有你这么咒你爹的吗?”王松予一巴掌拍在王轻候脑门上,“人要到了?” “要到了,正在赶过来的路上。”王轻候知道王松予问的人是谁。 “那行,我在这儿等着跟他们一起过去,好说是我带出来的兵,我得见见,这半年来也委屈了他们了,你先过去祭神台吧,那丫头这会儿怕是在拼命呢,你赶紧着去救她。”王松予推开王轻候的手,笑着交代道。 “那我先去了。”王轻候奇怪地看了一眼站在一侧的张素忆,有些不明白她怎么会在这里,但眼下也来不及问了,只道:“辛苦张姑娘,照顾我父亲,日后在下定会重谢你的。” “王公子客气,应该的,倒是王公子快点去祭神台吧,我走的时候,方姑娘就已经是油尽灯枯了,如今真不知……”张素忆叹息道。 “好!”王轻候不再废话,重新上马,回头看了一眼坐在石阶上望着他笑的老爷子,他总觉得老爷子的脸色格外苍白,不知是月光过于明亮的原因,还是他真的累了。 他暗暗想着,以后不能再让老爷子再这么折腾了,老成一把老骨头了,该停下来享享福,别再这么奔波了。 等到王轻候走远,老爷子身子一顿,瘫倒在地,重重喘气,痛苦地闭着眼睛。 张素忆赶紧扶住他,焦急地唤着:“王老爷,王老爷!” “没事,没事,小丫头莫着急,老爷子想做的事还没做完呢,死不了的。”王松予笑着说道,只是一口气比一口气弱,眼看着就要不行了。 张素忆撕了衣料成布条,堵在王松予腰间的伤口上,那里一道触目惊心的刀伤,自他后背直贯而过,穿透了身体,从前腰刺出来,血流不止,要不是天色暗,要不是在树荫下,要不是他坐着伤口流出来的血全都兜进了衣服里。 王轻候怎么可能看不见? 张素忆眨眨眼睛,眼泪哗哗地流,其实王松予与她倒也没什么关系,以前不相识,感情也是无,但是看着一个暮年老人为了儿子,硬扛着这样的伤口谈笑风生,却依旧忍不住伤感落泪。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她的父亲也很年迈了,却在年迈之时被派去了河间城。以前她跟她父亲的关系很不好的,互相利用而已,但是其实她在神殿苦修的这段时间仔细想了想,她的父亲其实还是爱着她的,关心着她的,只是当时,不曾察觉,也只是当时,纷纷被各式利益蒙着眼,没有时间来想这些。 如今看着王松予这样,张素忆忍不住悲从中来。 “哭什么啊,老爷子我这还没死呢,等我死了你再哭丧不迟啊,到时候多哭几声,老爷子地底下听着了也欣慰,来,扶老爷子起来。”王松予调侃着,拍了拍张素忆的手背,让她扶起自己,站在路中央,等着卢辞他们过来。 他在年轻时,应是比王轻候还能撩拔人的俊得不得不的意气少年,言语谈吐间,总是不经意地让人心动,让人发笑,让人觉得轻松自在。 张素忆一边擦着泪,一边扶着王松予站起来,想起先前那场惊心动魄的刺杀,她不明白,到底是哪一条漏网之鱼,没有被这么多聪明人计算到,让她有了可趁之机,重伤了老爷子。 第三百六十六章 将收局 第三百六十六章 将收局 怎么回事呢? 当时不过是,老爷子与抉月,还有张素忆三人急步着往祭神台赶去,抉月因为心太急,走得太前,他实在是太想知道方觉浅当时如何了,太想去保护她,所以跟老爷子拉开了一段距离。 从道路两侧的屋脊阴影处,突然跳下来一个人,快如闪电,难以捉摸,手中短刀直往老爷子袭去。 张素忆一声尖叫,条件反射地往旁边地倒去,老爷子年轻时练过几手武功,可是年纪大了,动作不再像年轻时那样灵便,又加之刺客来得突然,他招架不及,被刺客一刀刺了个透心亮。 抉月听到张素忆的尖叫声立刻回头,拼尽最快的速度猛地赶来,也没能阻止刺客的那一刀,刺客也没落得好,生受了抉月全力地一掌,重重地哼了一声。 听声音,是个女子。 那女子见得手,立刻就退,不敢跟抉月恋战。 抉月本不想追,想回身看老爷子伤势如何,但老爷子却厉喝:“小抈,拿下她!” 老爷子必须要知道,这条漏网之鱼是谁,当一切都在他计划之内的时候,如果出现一个变数,这个变数会引发极为不稳定的后果,他必须要抓住这个人,控制住这个人,否则,不好收局。 抉月心急着老爷子的伤势,心急着方觉浅的危险,但是也不能不听老爷子的话,短暂地挣扎过后,便向那刺客追了出去。 老爷子心中算了算,过不了太久王轻候也该从宫里出来了。 一个大胆的想法在他脑海中立刻成型,他坐在路边,等着王轻候过来,交代他过去,他在这里等着朔方城大军。 现在,一切的人都归拢了。 这里的那里的,此方的彼方的,都在慢慢回到这一切开始的原点,祭神台。 今夜的时辰似乎过得特别特别慢,时间好像赖着这个黑夜不肯往前走了,怎么熬,怎么耗,怎么等,都见不到东边的朝阳白光。 似永不会散去的黑幕无休止地笼罩着祭神台,王轻候从天而降抱起方觉浅,柔声对她说,后面的事情交给自己。 抉月追杀刺客至很远的地方,终于追得刺客力竭,越跑越慢,眼看就要拿下。 老爷子与他的旧卫大军会合,与卢辞无声地点头问好,不将关系揭破。 虽然天未亮,但局势却在走向明朗,终于大家的底牌都交完了,剩下的就是明目张胆地,堂而皇之地,光明正大地,硬碰硬了。 祭神台上当王轻候质问鲁拙成如何解释城外三千人时,鲁拙成就知道,他被釜底抽薪了。 那么在最后的对决之时,他的输,已被早早写定,无可翻身了。 这才是他面色骤变的原因。 那三千人是什么人呢? 希望你还记得,三千神墟刺客之外,还有巫族三千人。 当时王轻候问孟书君要了巫族这三千人,送来凤台城,说服他们的理由再简单不过,他们是来凤台城搞神殿的,是出于这个原因,他们才愿意来扮作奴隶的。 按着原计划,这三千人应是在祭神日怒吼而起,向祭神台上所有的神殿中人发难。 但是,如果有更好的办法,减少他们的损失,且能给神殿造成更大的损失呢? 他们是不是会选择另一种方法? 我们永远不该低估人的劣根性,也不能低估利益好处的巨大诱惑性,大多数人,是拒绝不了诱惑的,根植于骨髓里的劣根性会让我们自然而然地选择更有利于自己的方式,而所谓道义,守信,重诺,这些东西本就是奢侈品,轻易不可得。 身为神墟大长老的鲁拙成神使,给了巫族的人这个办法,在半道上就开始游说,硬生生地将原本是王轻候他们的人手,拉到了自己手下,化作了自己人。 他干这事儿倒也是挺顺手的,借着王松予与王轻候的计划,活生生把原本很简单的一个破坏计划,搞得这么满城风雨的,几乎牵动了凤台城所有势力,且让每一个势力都没有落得好下场——殷朝是要排除在外的,这是他想保护,想扶持的力量。 所以,那巫族三千人,未死未伤,只是与鲁拙成达在了共识,他们等在某个地方,等到某个时辰,那个时辰应该是鲁拙成掐好了的时间,是可以将所有人一网打尽的时间。 这些人便会潜行入凤台城,包围祭神台,除殷王与殷安外,凡在祭神台上之人,不问身份,不问姓名,一律格杀! 要当着满城百姓,所有信徒的面,将神殿中所有最重要的人,一夜杀尽! 若要问,为何他不早早让这些人进来,原因就很简单了。 如果早早进来,以方觉浅那彪悍得让人发指的战斗力,她全盛之时,不说屠尽巫族三千高手,保得神殿中人不被斩杀殆尽,却是绰绰有余的——那时候,方觉浅在被鲁拙成反复设局的时候,可未必会一直与鲁拙成站在一起,对神殿痛下杀手。 至于王轻候他们是如何未卜先知的,也不是很难,剑雪与白执书二人,一个藏身于神墟刺客中,一个潜伏于巫族大军里,两位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卵用的小可爱,小傻子,其实用处大着,若没有他们,王轻候与王松予这对父子,必会被打个措手不及。 信息的及时,提前的预知,是何等的重要,故有知己知彼,百战不殆的说法。 如今,众人便是眼睁睁地看着三千巫族人,脸上涂着他们标志性的黑色图腾,“潜行”而入,真像是一场拙劣的表演,他们还真以为无人发现。 在他们靠近了祭神台,纷纷亮出兵器,一只脚已经踏上了祭神台下方的台阶,祭神台上不明真相的人吓得连连后退,开始惊声尖叫的时候,一支高举着“王”字旗的大军骑着高头大马,轰轰烈烈,热热闹闹地登场了。 王松予骑在马背上,意气风发得一点都不像一个已经四十余近五十岁的人,他一拉缰绳,马头高昂,嘶鸣啸声。 “王上,臣下救驾来迟!” 第三百六十七章 问殷王要样东西 第三百六十七章 问殷王要样东西 殷王一脸懵懂,这咋整的,这事儿咋还和他扯上关系了? 他不是一直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看戏,看他们一个个斗得头破血流,闹得不可开交,看得一本满足,权当是看了场热闹的戏码的吗? 这王松予一蹦出来,就说来救驾,是几个意思? 所有人都记向殷王,殷王俊美的脸上写满了问号,望望左边,又望望右边,最后望望殷安。 殷安气不打一处来,看都懒得看殷王一眼。 殷王叹气,这个小妹啊,对自己总是期望过多,可自己能力就这么多,期望太多,失望的还不是她自己? 殷王抬抬手,让王松予平身起来,道:“朔方候平身。” “谢王上。”王松予拱手起来,又对王轻候正色道,“王轻候,保护王上!” 王轻候唇角一掀,笑:“得令!” 便拉着方觉浅站到了殷王跟前,笑声道:“王上莫要担心,今日贼人作乱,我父亲前来勤王,必保王上御驾无恙。” 殷王不喜欢王轻候,尤其是王轻候怀中抱着方觉浅,而殷安又还站在旁边的时候,就更不喜欢王轻候了,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也懒得理他。 倒是殷安面带浅笑,轻轻叹气,看着方觉浅重伤的模样,道:“到底是你赢了。” “多谢殿下。”方觉浅谢她,曾有不忍。 “谢什么呢,我也没有真的出手救你,救你的人是王公子,是你自己,相反,我还想过要杀了你。” “我也是,但我们都没有得逞,这样算来,倒也是谁都不负谁了。”方觉浅轻声道,她提不起太多力气讲话了。 殷安拿出帕子擦掉方觉浅脸上已然干涸了的血迹,望着那道血痕叹声道:“也只有你们,才能闹出这么大动静。这可是凤台城啊,天下王族所在,圣地所在,你们呀,是真不怕死。” 王轻候在一侧看着她们两个说话,有时候他还真的挺不能理解他们这些女人的,怎么明明该是小心眼的妇人,一个个却比他们这些男儿汉还要心胸宽广,还要容得下分裂嫌隙。 两人说话间,那方的王松予已是率军与巫族杀手搏杀开来。 巫族的人,个个都武功奇高,在那种毒瘴丛生的地方养育出来的人,每个人都有着极为强健的体魄,只有体格强健,他们才能活得下去,双自小就穿梭于雨林,更是身手矫捷,就如同自打能下地走路起,就开始了习武一般。 这样的人,就算是提前预知了他们,包围了他们,要把他们一鼓作气地拿下,歼灭,也是不可能的,只会是一场艰苦的战斗。 朔方城大军来了有足足两万人,方能堪堪与他们三千人打成平手,万般胶着。 不知发生了什么的围观百姓四处逃窜,尖叫着奔命,生怕被误杀,这一晚上带给他们的刺激太多了,感觉一辈子都不可能再看到这么多匪夷所思的事情了。 这可是祭神日,这可是神殿,竟然能出这么多的乱子,竟然险些被人围杀,竟然有一位神使是获罪于天之人。 这是他们平日里想也不敢想的事,就算是见多识广的说书人,怕是也编不出这么让人难以置信的故事。 但也要识货之人才能看得出,其实,朔方城的大军,还没有用上全力,他们还有所保留。 王松予看了一眼战场,穿着沉重的盔甲,提步上祭神台,一瘸一拐,走到了虚谷与殷王跟前。 虚谷头发都有些散乱,那柄他本想穿透方觉浅与鲁拙成的长矛早就跌落在地,失魂落魄的老人终于承认他的年老带来的不止是身体的虚弱,还有对时局的掌控早已不如年轻人。 但王松予仍对他行礼,就像他从来没有产生过要对神殿如何的歹毒念头一般,恭敬万分的模样。 然后他对殷王说:“王上,臣下前来勤王,想向王上讨一个赏赐。” 殷王冷笑:“你倒是顺杆爬得快。” “王上可以看看这场上之人,尽是我朔方城的死士,臣下并无反叛之心,若真要对殷朝如何,臣下今日大可带着这些人杀进王宫,而王上您的戍城卫又在哪里呢?您处死了殷九思,这座凤台城便宛如空城,没有人可以像他那样,灵活地调兵谴将,及时支援,更不要提,戍城卫掌握在王后手中,她今日没有派人来救您,您便当知,她是如何想的。” 王松予不急不慢,缓声说话,字字句句都诚恳,都在理,说得殷王哑口无言。 “臣下来勤王,要不是金银赏赐,也不是土地封彊,臣下甚至不要王上对朔方城多说一个谢字,求的,不过是王上您的一句话。”王松予说得在情在理,让人无法一口回绝。 “朔方候想要什么?”殷王是指望不上了,殷安替她王兄问话。 王松予刚想说什么,却皱了皱眉头,回头看了一眼下方的厮杀,对王轻候道:“你去帮忙,小白不在,他们少了个主心骨,军无将,则是散沙,打不出什么战斗力来。” “可是你……”王轻候不放心,总觉得老爷子有什么事。 “我能有什么事,咱们都赢了,这点收尾的事儿我来就行,上战场我是打不动了,老了啊,让你气得身子也不行了。”王松予笑着指了指王轻候。 “那您当心,我……阿浅,你帮着我看着点老爷子,他脚崴了,走路不方便。”王轻候虽有不安,但老爷子说得也是事实,下方众人没有主心骨,有被打得节节败退的趋势。 “去吧,你爹我骨头还硬着呢。”王松予慈爱地拍了拍王轻候的肩。 他目送王轻候捡了一柄长枪跃入战场,大杀四方,心满意足地拍拍胸口,这就是他的孩子,他英勇又聪明的孩子,就是有点让人不放心,太年轻啊,还不知这世上苦难,远比他所想象的,更多更多。 王松予转过身,看着殷安,继续了之前的话。 “待臣下死后,让我儿,扶我灵柩,回朔方,也让我落叶归根,入土为安。” 王松予的话让所有人都大惊失色。 殷安皱紧了眉,想不通已是胜券在握的王松予,怎么会说出这样的话来。 “老爷子……”方觉浅一步上前,有些颤抖的手扶住王松予,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王松予也不多问殷安,只拿着方觉浅的手挽在自己手臂上,笑道:“委屈你了,这一晚上你怕是遭了大罪,老爷子不会亏待你,还走得动吗?” “我没事,王老爷,我已经破了你的劫数之说了,你会没事的,你可以稳稳地回到朔方城,他们不敢对你如何。你以后还要教训王轻候呢,他老是不听你的话。” “我知道,我都知道,你这孩子啊,把别人都安排好了,生怕身边的人受难,可你自己呢?” “我没事啊,你看,我好好的呢。” “好好的?你可莫要骗老头子,那鲁拙成,可还活生生地站在那里呢。” “王老爷!不,不要这样,不要!” 方觉浅想把手从他臂湾里抽出来,拉着他往后退,别再往前了,别再走下去,再走下去就回不了头了,好不容易救回来的人,你怎么能这样呢? 第三百六十八章 你们神殿,就是个屁 第三百六十八章 你们神殿,就是个屁 老爷子不说话,只是笑,笑得慈蔼和善,就像邻居家的老爷爷,会牵着孩子的手,摇头晃脑地教他咿咿呀呀地识字说话,唱着老旧又顺口的童谣。 但是他掌心的力气却如此大,紧紧地握着方觉浅的手不松开,一步一步地带着她走向虚谷,以及虚谷旁边的鲁拙成。 他边走边说:“老幺是个冷情性子,但我看得出来,他喜欢你,真心喜欢你,丫头,老幺这人万般不是,但是对喜欢的人护得紧,就算以后他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地方,也请你多担待,他难得喜欢一个人,我呀,就盼着他这一辈子有个能相扶到老的人,他那性子,要找这么个人,不容易啊。” “我……” “别说话,听我讲。”王松予轻声说,身上的盔甲和佩剑撞得叮铛响,“丫头,你将来会去朔方城,那里有一些人,可能不太好相处,但你别担心,他们的心都是好的,不会故意为难你,老幺也肯定会护着你,我是不能陪着你们了。你们要成熟起来,该狠心的时候,不要手软,敌人可不会因为你的心软而放过你们,有话说,升米恩斗米仇,你行事不拘一格,但这些老话,都是有道理的,懂吗?” “懂的,我都记住了。” “嗯,知道你是个乖孩子,不像老幺老是把我气得半死。你们要好好的,这样我下去了,见到他娘,我也能有个交代,你可不知道啊,当初他娘生老幺的时候,差点去了半条命,三个孩子就属他能折腾,疼了他母亲两天一夜才生下来,真当他自个儿是个仙胎呢?生下来后啊,他娘就疼他疼得不行,说这孩子是遭了大罪才来到这世上的,要好好地心疼着才是。我也就跟着宠他,瞧瞧把他宠成什么样儿了。” 王松予说着说着都笑了,念叨起这些琐碎事的时候,就像看到了当年的光景。 当年那些光景,是那般的好啊。 说呀说的,就走到了虚谷跟前,老爷子笑看着虚谷:“听说,你缺个圣人,以灭获罪于天的鲁拙成,平息神怒?” 虚谷耸拉着的眼皮抬起,冷冷地看着王松予:“你能逃,她今日不死,我虚谷便撞死在这祭神台上,否则我对不起神殿,对不起上天,对不起天神!” “别这么激动,你比我还老呢,怎么比我还沉不住气?”王松予笑着道,“你要个圣人,我给你便是。” 虚谷抬头,不明白王松予在说些什么。 “我既是身披祥瑞之人,虽不能与圣人相比,但至少,替你杀个鲁拙在是没问题的吧?”王松予磕磕绊绊地抽了半天,才抽出腰间佩剑,叹了声气:“真老了啊,以前我可厉害着,拔剑而出,征战四方,谁人不知我朔方候的勇名?” 方觉浅很想把他的佩剑推回去,不要这样王老爷,就算真的需要一个人赴死,那人也不该是你,朔方城还需要你,王轻候也需要你,你不能就此离去,如果神殿真的要一个人来结束这一切,也该是我。 可是,方觉浅连挣脱王松予手心的力气都没有,又哪里还能把他的剑推回去。 她只能回头喊:“王轻候,你快来啊,你在哪里,你快来啊!” 王轻候正在下方大杀特杀,急于结束这一切,看看老爷子是不是有什么事,看看阿浅内伤如何,他想回家喝上一碗热气腾腾的茶水,再好好地休息一下。 他听不见方觉浅近乎柔弱无力的呼喊声。 王松予拉回方觉浅,小声说:“别叫他,他来了也没用。” “你别这样,老爷子我求你了,你这样,王轻候会恨我一辈子,他也会内疚一辈子,你不欠我什么,你不要为我这样做!” “哪里是为了你,是为了他,为了朔方城,为了……这天下啊!”王松予轻叹声气。 又正色看着虚谷:“你们神殿的人都好像喜欢做选择,我也给你个选择,今日,你拿我的命,去填鲁拙成,这两万朔方城士兵,会保护你们这里的所有人,包括你。你不拿我的命,非要方家丫头去死,这两万人,将立刻倒戈,与巫族之人一起,把这祭神台上所有人,杀得干干净净,你选一个。” 同时,他回头看着长公主:“你也听到了吧,殿下,你答应我的条件,放我儿回朔方城,我救你殷朝王上的性命,你不答应,咱们同归于尽!” 好好的勤王之师,转眼就可能倒戈成为谋逆之人。 依旧没有任何话语权的殷安并不能对王松予提出的条件提出反对,再者说,他要的,真的不多。 再者说,殷安是对老爷子动过杀心的。 朔方城最可怕的不是王轻候,是眼前这位头发花白,看上去已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家。 他才是最让人担忧的。 殷安点点头,应了。 王松予转头看虚谷:“你呢?” 虚谷有得选吗? 神殿已被毁成这般田地,他还承受得起更大的损失吗? 再恨方觉浅又能如何,今日就是不能杀她,有人要拿命保她,虚谷能怎么办? 此刻的虚谷甚至有一点钦佩王松予,豁得出性命来保护一个人,并且用如此委婉的方式,并不会再次激怒神殿,重新把此刻已经平息的事情激起水花,用如此平静的态度,既给了对方面子,也达成了自己目的。 他不知的是,老爷子,本就活不过今晚了。 反正都是要死,何不,死得其所? 虚谷点点头,王松予便笑:“很好。” “不好,老爷子你听我说,我们今日大不了,不杀鲁拙成了,我们放过他,活着呀,要活着呀!”方觉浅抱住他双臂,想要阻止他。 她从来没觉得,武功是这样好的一样东西,可以阻止很多很多事,此刻的她如个废人,什么都做不了,连阻止一个老人赴死,都做不到,她恨极这样的无助,无能。 “不杀他,你可知他还能掀起怎样的血雨腥风?”他转头看了一眼鲁拙成:“这样可怕的一个人,我可不乐意还留着他。” 鲁拙成坦然而笑:“朔方候果然厉害,我算不尽你。” “你当然算不尽,你们神殿,就是个屁,什么都算不到。” 老爷子骂了一声,猛地推开方觉浅,推得她跌坐在地,再解开盔甲,露出了腰间血肉模糊的伤口,抹了一把自己的血在剑上,奋力刺入鲁拙成身体里。 鲁拙成下意识地便转身欲避开,王松予提剑一推,冷笑一声:“老子当年纵横沙场的时候,你们这些神使还在神殿里吃软饭呢,想逃!” 一剑贯心。 鲁拙成吃痛,回身抓住老爷子的手臂。 老爷子趁他转身挺身向前,剑尖也贯入了他腰间的伤口——正应了神殿处罚获罪于天之人的方式。 一把兵器两个人。 第三百六十九章 王候将相脖下线 第三百六十九章 王候将相脖下线 常有人说,我们不可以选择自己的出生,但我们可以选择自己过什么样的生活,依我说,我们还可以选择让自己如何死去。 沉默无声如积灰吹散在风里,是一种死法,轰动如石破惊天炸响天地间,也是一种死法。 大多数人的死去,都是前者,是寂静的,是无足轻重的,是死了便死了,亲朋好友泪几滴,黄土薄掩三尺下,草草几十年,也就这般了,似水消失在水中间。 想要死得惊天动地,被世人仰望,被万世传颂,被人间知晓,总是不易,那大都是英雄的死法。 死亡是一个句点,是一段漫长旅途的结束。 他以极为公平的姿态,永远的凌驾在生命之上,世间生灵,皆难逃一死。 此刻的王松予躺在这里,跟台下那三千奴隶并无二处,说来说去,都不过是一个死人,一具尸体。 死亡终于剥夺了世俗赋予人们的地位,名声,野心,成就等等一切外在物,将生命的本质完整的展现出来。 方觉浅抱着王松予倒下的身体,不再高喊也不再喧闹,外面的一切声音都似不再存在,她望着王轻候似疯了般推开人群疾奔而来,也望着旁观者或带着怜悯或带着不可思议的神色站立在侧。 空气里弥漫着的血腥味刺鼻难闻,她很少像此时这样厌恶鲜血的味道,觉得那是一种让人喘不过气来的污秽气息。 “爹!” 王轻候眼中满是泪,从方觉浅怀中夺过王松予,紧紧地搂在怀中,声音发紧发颤地一声声呼喊:“老爹你怎么了!” “轻点,疼死你爹了。”王松予一边吐着血,一边骂着他儿子:“叫你遇事要沉着,不可毛毛燥燥,老是不听。” “爹你别说话,我带你去看大夫!”王轻候都未察觉他脸上尽是泪痕,倔着眼神像是死撑着不肯接受眼前现实一般,就要背起王松予离开。 王松予无力地手指按住王轻候的动作,轻轻摇头:“别折腾这些没用的了,听为父说几句话。” “您说,儿子都听着,儿子听着。” “你大哥德智兼备,有勇有谋,朔方城交给他,我很放心,你当好好辅佐于他。” “是,儿子记下了。” “江公一身绝智,天下仅有一人是他对手,所以,在你无法打败江公之前,不可轻易对神枢发难。” “是。” “南方数百诸候其心各异,为父在世之时,方能镇住他等,为父此去,怕是他等有不轨之心,那块地方是咱们父子上场,一块儿打下的,你去接手,不可有骚乱之像,否则便是前功尽弃。” “嗯,好的,我知道了。” “北方棋子你已落下,不可断了关系,孟家那儿子心性歹毒,你要当心,越城那老不死的是个睿智之人,不可强取,只能缓图,至于那巫族……你怕是要借一借方丫头的力量,才有胜算。” “好,儿子记着了。” “记着就好,为父此去,你还有数十年光阴,别着急,慢慢来,你心有大志也要慢慢图,急了,是要乱了自己阵脚的,懂吗?” “嗯!” “丫头……”王松予抬了抬手指,叫来方觉浅。 方觉浅连忙握住他的手,“我在的,老爷子我在的!” “听老幺说你无亲无故,盼着有个亲人,叫声爹来听听?” …… “爹。”方觉浅声音哽咽,紧紧握住他宽大的手掌。 “乖。”老爷子叹声气:“小抈那孩子,怎么还不来……” 他张于交代完所有的事,只是还挂心着另一个孩子,目光直直望着东边渐亮的天空,像是想等着他来,想最后再看他一眼,老人家他对孩子的爱,跟普通的父亲一样,并无不同。 渐渐他进气多出气少,一声一声似破了的风箱拉出的声音,听得让人心口发疼。 “王候将相,脖……下……线。” 功名利禄一捧土。 他便是手一松,头一歪,闭了眼,去了。 王轻候强忍着根本忍不住的哭意,抱住王松予的身子,他颤抖得难以克制,哑哭许久之后一声撕心裂肺地悲唤:“爹!” 自远处拼命赶来的抉月到底没赶上送王松予这最后一程,噗通一声跪下,擦破了膝盖,两道血柱,眼泪籁籁而下,重重叩头:“父亲!” 方觉浅看着悲痛得难以自抑的两人,怔怔地坐在那里,她第一次感受到如此强烈的悲伤,直入一把尖刀,扎入她大脑。 如果非要认真算,老爷子这也是为了她才死去的吧? 他先前好像受了些伤,但谁知道就真的无法治愈呢?再说,就算他受了伤,就算无法治愈,那也是他自己的生命,他终是为了自己,才献出去的吧? 如果没有他,虚谷今日怕是依旧不会放过自己吧? 鲁拙成也依然会拼得尸骨无存,也要拉自己下地狱吧? 自己这条命,是老爷子给的。 方觉浅她自问,她何德何能,有何不同,值得一位这样睿智的长者为自己做这么多,连命都舍得?自己是杀他儿子的凶手啊,哪里值得? 此间的她说悲伤,不如说她愧疚更多。 足下仍有三千条命待她去偿,眼前又有老爷子为了救她豁出性命。 她背这样多的人命,这样多的愧疚,竟如同活在一片血海中。 叫以后的她,如何平等地面对王轻候,总归是欠了他,欠了王家的啊,更不要提,还有王蓬絮的一条命在她身上。 王蓬絮…… “苟活忘其名,如犬献媚……”那首许久不曾被人提起的颂唱,毫无征兆地,突然地浮现在了她脑海中。 这一次,不止声音。 她似还记起了王蓬絮的面孔,记起他被臂粗铁链绑起来,绑在烧得滚烫发红的铜柱上,下方正燃烧着熊熊大火,还有人不断添柴,他的后背贴着铜柱,阵阵冒青烟,发出烤焦的味道,以及令人鸡皮直起“滋滋”声。 他浑身是伤,浑身是血,蓬头垢面,仍不失刚毅,明亮双目如暗夜寒星,亮得惊人,迸发着生命与信仰的力量,他用这双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死死地盯着自己。 像是要盯穿自己的灵魂,看透自己的生命,要用那样的眼神,将自己杀死。 她还看见了挥鞭拷打王蓬絮的神卫,喝问着神墟的秘密,而鲁拙成就站在旁边,静静地看,脸上仍是那副木讷笨拙的神色,就那样静静地看着王蓬絮,没有说一句话,没有一个多的表情。 看到了虚谷,坐在椅子上喝着茶,不急不慢地等着王蓬絮的招供,看到了那时的月西楼,任秋水,他们闲谈,他们淡然,他们对王蓬絮所受苦难煎熬视若无睹,宛如看戏,方觉浅看到了太多太多。 就好像,王蓬絮死去那一日,她就在当场,她就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眼睁睁地,送他去死。 撕烈般的剧痛传入方觉浅脑海之中,痛得她恨不得劈开自己的脑子,把这些画面拿出去,那些画面,快要粉碎她,令她痛不欲生,遍体如针扎,就如鞭笞她灵魂,灼烤她意志。 第三百七十章 漏网之鱼是他 第三百七十章 漏网之鱼是他 方觉浅惊恐万分地看着王轻候,看着抉月,她甚至不敢再握着老爷子的后,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在地上爬远,不敢再接近王家的人半点。 王轻候仍是沉浸在丧父的悲痛之中,未能查觉到方觉浅的异样,未能知晓此刻的方觉浅在经历着一场怎样的撕裂绝望。 她当年,到底都做了些什么! 她此刻,哪里有脸站在此处! 她跌跌撞撞站起来,急步踉跄地奔至鲁拙成跟前,提起他的衣襟,指骨泛白,眼红如血:“当年是不是你害死的王蓬絮?你既然是神墟大长老,你当时为什么不救他?他来神殿之前,你是不是就已经知道了他会死?你是不是本可以救他却没有!你说啊!说啊!” 鲁拙成已是奄奄一息,倒在地上无人问津,不会有人替他送葬,不会有人为他落泪,他听得方觉浅含血质问,眼神稍微凝聚了一下,望了一眼方觉浅,动了动嘴唇,却到底是什么也没有说出来。 “告诉我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你是怎么做到就坐在那里,眼睁睁地看着王蓬絮死去的?那是不是你的另一个局?我到底又扮演了什么角色?鲁拙成你告诉我啊!王蓬絮到底怎么死的!” 鲁拙成却只是抓住了方觉浅的衣袖,声若游丝:“别忘了你答应过西楼,不会对芷兰下手,这是我们之间的事,与她无关。” “你做梦!”方觉浅咬牙切齿地恨声道:“你休想指望我还保着月芷兰!她无辜,这里哪个人不无辜?你杀这些人时有多狠得下手,我对她就有多狠心!” 鲁拙成没成想到方觉浅会说出这样的话,一口气梗在胸口上不来,放大的双眼死死地瞪着她,张大着嘴想说什么,但是急怒攻心,他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只能死死地抓着方觉浅的衣服,死死地不肯松手,像是恨不得带着方觉浅一同去死,这样她就不能再伤害他的女儿,他那从小没有关心到,疼爱到的女儿。 带着满腔的挂念,满心的怨怼,他死不瞑目。 方觉浅愤恨地推开他,努力地摇着他,:“你给我醒过来,你告诉我,当初到底怎么回事,你醒过来啊!鲁拙成你不是大长老吗?你死得就这么便宜,我不平!” 但鲁拙成不会再说话,咽了气绝了命,就像老爷子一样只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不会再给活人半点反应,所有与他相关的秘密都被他带进了黄土,留给生者的只是无数个疑团。 就像方觉浅此时这般,坐在此处,看着鲁拙成的尸身想将他撕得稀烂,像把他的心破开来了看,打听那些过往被时间尘封了的往事,翻看被深埋隐藏的秘密,也都是惘然。 天边终于彻底亮起来。 这个长到好像没有尽头的夜晚,终于过去了。 随便凤台城的人怎么想吧,随便大家怎么看这一场闹剧吧,随便哪些人获得了哪些利益吧,累了,关心不起了,也不想关心了。 披着朝霞而来的是花漫时,她全身重伤,腿还被打断了,手臂也松松地垂在肩上,向来爱漂亮爱收拾的脸蛋也全都是这样那样的伤口,鲜血糊得她眼睛上都是,触目惊心。 她几乎是爬着来的,爬上了台阶,爬到了老爷子身边:“老爷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下人无能,未能救下老爷,老爷……” “你去了哪里,怎么弄成这副样子?”这么久的时间,王轻候终于终于能稍敛情绪,虽然依旧悲痛难耐,但至少能聚起些精神来。 花漫时哭得要断肠,久久地跪伏在地上,不敢抬头看王轻候,泪眼朦胧,一直嗑头:“小的本是与秋痕一起站在人群里看着方姑娘,不知何时秋痕突然离开,小人心觉有怪,不敢掉以轻心,四处寻找,发现秋痕正与神墟之人接头,要对老爷不利,我心急之下想赶去给抉月报信,却被秋痕发现,绑了起来,怎么也逃不掉,怎么都挣不脱,我拼了命的想逃,拼了命的……对不起,小公子,对不起,要是我能早一点通知老爷,通知抉月公子,不会如此的,不会如此……” 王轻候听罢她的话,看了一眼抉月:“是如此吗?” 抉月点头:“我追着那刺客出去很远,拿下之时发现正是秋痕,但神墟的规矩小公子你了解的,没有给我问话的机会,就有人处死了她,任务失败的刺客是没资格活下来的,我心急老爷子伤势,不再深追,没想到……” “真是笑话。”王轻候突然怪笑了一声:“我父亲一生精于算计,处处谨慎,从无遗漏,最后,竟会被这样一个小小的女子害得丢了性命,真是笑话。” “小公子……”抉月想说什么,但也觉得,无话可说。 连节哀顺变这样的话,都不想说。 “把我爹带回去,我来收拾残局。花漫时,你也回吧,找个大夫看看伤势,阿浅也需要个好大夫。”王轻候将王松予递给抉月,摇摇晃晃站起来,夜晚过去了,总要有人迎接日出,不是吗? 他看到方觉浅独坐在鲁拙成身边失神,上前去握她的手,想拉着她站起来。 方觉浅却似被烙了一下般,惊得猛地收回去,抬起头看着王轻候的脸,又立刻收回视线,不敢多看。 王轻候看出她不对劲,依旧伸出手,拽紧了她掌心:“什么事都容后再说,我不想再节外生枝,听话,等这里一切了结了,你想怎么样都可以,现在,乖乖地站在我身边。” 方觉浅这才抬起头,看着王轻候,他脸上满是疲惫,落寞,倦怠,真的从来从来没有在他的脸上看到这么多的颓废之色。 他总是无所不能,总是战无不胜,总是刚毅勇敢,一往无前。 可此时的他,却如此落魄,如每一个失去了父亲的普通孩子。 残局收来已是容易,虚谷与殷安他们将安抚了民,祭神日就祭神日,不管在这一天发生了多少事,都是祭神日,所有的事情按照普通祭神日过后的条理,一一理清收尾。 而王轻候要的,只是殷王与虚谷兑换他们给自己父亲的承诺。 第三百七十一章 回忆的门,慢开 第三百七十一章 回忆的门,慢开 就像王轻候说的,这一晚上的事已经够多了,不会再有人想节外生枝,也不会有人想在这种时候再次激起王轻候的杀意和怒意,该给的都给,该兑现的都兑现。 王轻候说,觉浅神使乃是我的妻子,此回朔方,必要带上她。 虚谷想反对,但看了一眼方觉浅眼中冰冷的杀意,也就默然,把她强留在凤台城,只怕她会再造一场又一场的血雨腥风,再现今日之惨状,神殿此刻要的是休养生息,经不起再多折腾。 殷安也有迟疑,最后也只能无奈放下,王轻候的兵还站在那儿呢,收拾完了巫族三千人,他们依旧还有一战之力,真把他们惹急了,冲上来要杀了自己,杀了殷王,他们又能抵抗多久?便宜的不过是宫中的王后罢了。 她说:“王公子,照殷朝律例,没有哪位质子可以无故提前归去原本诸候地,我可以给你开个先河,但是不能长久,我给你五年时间,离开凤台城,回去朔方,为你父亲守灵,你可同意?” “殿下博爱,王某感激不尽。”王轻候点头谢过。 “那好,十日内,王公子便可自行离去,且一并带去你兄长王启尧继任朔方城诸候的谕旨,五年后,殷朝将会相召于王公子,届时,还请王公子,重归凤台。” “是。”王轻候道。 “今日你们大概都累了,这祭神台,你们也怕是不想再多呆一刻,便下去吧。”说这话时,殷安多看了一眼方觉浅。 她一直在想,要有一颗多强大的心脏,才能让一个比她还要小的姑娘家,撑到此时? 若换作是她,面对那么多的明枪暗箭,那么多的肆意刁难,那么多的鲜血飞涌,她是不是站得住,是不是扛得起? 答案是否定的。 殷安她自认,她做不到。 不是她武功不如方觉浅,而是她没有那样刚强的意志,在无数次的粉碎过后,一次又一次地黏合自己,迎接下一次的粉碎。 王轻候着令存活的四千朔方城将士整列,出城,准备回家。 四千人热泪盈眶。 你看啊,巫族不过是三千人,朔方城来了两万,最后的结局,朔方城却是以一万六的代价,才赢了那区区三千人。 巫族,是一个多么可怕的存在啊。 王轻候,招惹了一个多么可怕的存在。 王轻候牵着方觉浅的手走下祭神台,一整夜了,她终于可以走下这里。 剑雪在下面望着她,眼中尽是劫后余生的欣喜和感动,他是站在这里,唯一一个全程看完了方觉浅备受煎熬的人,除了心疼她,什么都做不了,那样的折磨更加让人无法忍受。 此刻看着她还活着,哪怕活得不那么好,至少活着,便是天大的幸事。 “王轻候,从今以后你不要对我好了,我受不起的。”并肩而行的两人,看着明明是紧紧相依,却有太多的东西横阻中间。 王轻候深吸一口气,慢声道:“我失去的已经太多,手里握着的,便要全力握紧,不管是别人想夺,又或是你自己想逃,我都不会放过。别说傻话了,就算我真的有怨,怨是因你而失去了父亲,但我也要承认,在当时,那是最好的选择,以最小的牺牲和代价,换最好的结果,如果我是我父亲,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只不过因为他是我父亲,所以我会很难接受罢了,但我总会接受的。” 江公曾有卦,小公子快要回朔方城了。 他的卦像从来不出错,王轻候的确快要回去了。 但是他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王松予的命数,也要走到头了。 生死有命,不可强留,江公怕有人强留逆了天命,遭天反噬,故而不曾告诉任何人王松予的命劫,连王轻候也没有告诉。 他再一次,平静地看着王家人死去,上一个,是王蓬絮。 下一个,会是谁? 王公子府一片愁云惨淡,着素服,挂白纱,下人哭哭啼啼不能止,王轻候跪在灵堂上多日不说话,抉月跪在一侧,陪着不起身。 重伤的人要么下不了地,要么起不了床,所有人都不敢大声说话,怕是惊扰了悲痛中的人。 夜深的时候,王轻候站起来,走到方觉浅的房间里,见她还在昏睡,自己解了衣袍,躺在她一侧,轻轻地抱住她,慢慢地闭上眼。 “阿浅,我好累。” 方觉浅缓缓睁眼,翻身蜷进他怀里,“你不想问问我,当时问鲁拙成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吗?” “不想问了,也不想知道,有些事就让他那样吧,我现在只想回家。”王轻候搂着方觉浅,吻过她发顶,“跟我一起回家吧,我家很好的,比凤台城好多了,我大哥也很好,朋友也很好,他们会喜欢你的。” “我不在乎别人喜欢不喜欢我,你喜欢我就好了,王轻候,我怕只怕,自己会辜负你的喜欢。” “嗯,我们辜负的人都不少,尽量别再辜负彼此吧。” 王轻候紧了紧手臂,紧紧拥着她,两人像是风雨大海里的两只孤帆,紧紧相依,也像是危机四伏的丛林里的两只小兽,遍体鳞伤,依偎在一起互相取暖。 方觉浅便也真的不再提起当时在祭神台上所想起的那一切,就让那些画面留存在自己心里,让自己去寻找真相,去探索秘密,他已是这样累,不要再给他增加额外的负担。 那场有关王蓬絮的回忆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方觉浅尘封记忆里的一角,渐渐泄漏出来更多的回忆来,她偶尔会想起,她还是个孩子时候的模样。 很漂亮的小姑娘,粉雕玉琢般地可爱,笑着,闹着,快活着。 穿着一件天蓝色的纱衣薄裙,坐在秋千架上,踢踏着一双小小的秀足,荡啊荡,晃啊晃,高高地,像是能摸到天上的白云一样。 飞地去的鸟儿都会停一停,停下来看一看小姑娘。 然后会有一个声音在后面关爱温柔地唤她:“小心点,别摔着。” 等到她一回头,想看一眼说话的人,那人却消散如雾不再见,只有大片大片的花开,花瓣纷飞,飞满了天空。 第三百七十二章 莫测的殷王 第三百七十二章 莫测的殷王 祭神日结束后的那一天,殷安拖着疲惫不堪的身子回到宫里,一回到自己宫殿中,便迫不及待地解开了身上的祭司长袍扔在地上,像是想摆脱这身沉重的衣服,摆脱这衣服上沾着的血腥味。 然后便是坐在华丽宫殿里久久不能回神,一夜剧变如场梦,她只是观梦者,她连插手半点的资格都没有。 守候在一侧的牧嵬端来热茶,双手奉手:“殿下,休息一会儿吧。” “睡不着,一闭眼就是昨夜的画面,牧嵬,你这几日得空去王公子府上看看,看有什么能帮得上的。”殷安紧皱着眉头,揉着发疼的额角。 “殿下心慈,属下知道了。” “王公子与他父亲感情素来极深,上次我们去南方各地诸候查看之时,朔方候还托我带了不少东西给他,他收到时,满是欢喜,连连道谢,情真意切。今日他父亲死在他眼前救不得,想来,他定是很绝望,很痛苦的。” 殷安轻声说着这些话,也不知是说给牧嵬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只是在轻叹声气后又继续道:“我曾想过许多种方法,要留下朔方候,除此殷朝大患,也为我叔父报仇,好不容易放下了,想着,不该做个阴鸷小人,要坦坦荡荡的,哪怕是对敌人,也该光明正大。不曾想,他却以这样的方式死在我眼前,感觉都不是真的。” “那样让人不安的一个人,心思手段,文韬武略皆不输我叔父半分,甚至强过我叔父之人,就这么去了,让人猝不及防,牧嵬你说,这天下,到底会有谁的死,是能被预料到的?我便 是身为长公主又如何,是不是在某一日,也会死得这样让人措手不及,难以置信?” 牧嵬连忙道:“殿下别多想,属下会保护殿下的,不会让殿下受伤,更不会让谁对殿下不利!” “牧嵬,你不懂,有时候,真正能杀死自己的不是别人,正是自己,就像朔方候,若他不愿意,谁也奈何不得他,是他自甘以身作局,才让人有了可趁之机。可有时候人很奇怪,明明知道这样做是危险的,不安全的,依旧会选择那条满布荆棘的道路。” 殷安的声音轻得快要听不见,眼中倦色沉沉:“因为只有这样的路,走下去,才能走到光明处,否则,便是在黑暗里苟且偷生,活得如蛆如蝇。” “今日看到朔方候死去之时,我想起了我叔父,他本也是可以隐居山林一辈子,无人可对他如何的,但他到底是为了殷朝,为了我与王兄,搭进了一条命,并且,什么也没有改变。” “还有会多少这样明明是满腔抱负的人,却死得无声无息呢?我不知道,我很惶恐。” 就像真的感受到了这惶恐的冰凉一般,殷安抱紧了自己双臂,埋首臂间,短暂地逃避这个让人惧怕的世界。 不曾真正看到这个世界黑暗的人,是不会害怕的,真正明白这个世界黑暗的人,却根本对这黑暗束手无策,便是更加的绝望。 牧嵬见殷安似发冷般,从旁取来一张薄毯,递了过去。 他刚想给殷安披上,却被殷王拿去。 殷王抖开薄毯,轻轻为殷安披上,又对牧嵬说:“你下去休息吧,孤陪陪小安。” “我宁可是牧嵬陪我,王兄,你有何事,直说吧。”殷安抬起头,拧了拧眉,把头扭到一边去,拉紧了薄毯披在身上,坐得离殷王远了些。 她如今是真的很抗拒殷王,抗拒他的关怀,也抗拒他的碰触。 殷王眼中划过难受,低了低头,还是挥手让牧嵬退下。 又兀自靠近殷安,也不管她喜不喜欢,都把她揽在怀里,轻轻拍着她的后背,声音轻柔:“王兄知道你这一夜受了不少惊吓,也有许多不忿,你向来心软,见不得奴隶赴死成就祭神日,但今日终是未能如你所愿,你朋友又遍体鳞伤你却救不得,你难过,王兄都知道。” “说这些有什么用呢,你从来没有想过做出改变,你明白再多道理又怎么样?”殷安道。 殷王笑了笑,宽大手掌轻抚殷安肩头,温柔有力,莫名让人心安。 “小安,天下你既然想守,那就好好守,别怕,王兄是你永远的后盾。” 他的话喻意不明让人难以捉磨,殷安想抬头问什么,却被殷王轻轻用力按着她脑袋靠在肩上,抬起不得。 他的大手,只是轻轻抚着殷安的肩与后背,一下一下,慢慢悠悠,似幼时哄着殷安入睡一般。 而在殷安看不到的地方,殷王的双眸幽深如海,诡谲莫测。 同样在这一天疲倦不堪又惶恐难定的,还是神殿神使虚谷。 他望着已成一片废墟的神殿,眼中是悲痛,是心酸,是绝望。 这是他扎根了整整一辈子的地方,为了这个地方,他投入了一生的年华和精力,明争暗斗那么多,汹涌争锋那么多,敌人朋友那么多,他的一生都围绕着此处。 而今此处,几乎不复存焉。 过路的行人对神殿的剧变震惊不已,他们都忘了每日清晨来这里是要来朝拜,只是望着这片废物满脸的难以置信,这是他们信仰的所在,只不过是在一夜之间,如何就会被摧毁到这等田地? 他们脸上的难以置信,是信仰的坍塌,是坚持的崩溃,是将要压死神殿的最后一根稻草。 很快,在凤台城神殿发生的一切,就会像长了翅膀一样传遍须弥大陆每一处,每一个神殿的信徒都会知道他们所谓的信仰,甚至也是可以被毁坏的,所谓的天神栖居之地,也是能被打倒的。 神若连自己的庇身之所都无法保全,又如何保全他们? 虚谷想着这一切,扶着拐杖,一步步走进废墟里,扶起一盆倒下的花,立起一张落地的椅,一点一点地,要重拾此处昨日的光辉。 他已年迈,那便将此后的风烛残年都用在此处,直到死亡逼近前的那一刻,也为重振神殿而存在。 第三百七十三章 细检结果,他们未赢 第三百七十三章 细检结果,他们未赢 方觉浅身披素服,正式以王家媳妇的姿态跪别老爷子已是两日后,两日内她连下床走动的力气都没有,两日后也是由阴艳搀扶才能走进灵堂。 要说祭神日那天为何阴艳与应生不在,倒也容易理解,应生在那场遮天蔽日的阴谋巨网下只会是炮灰,毫无价值地被牺牲掉,不如不要出去,在家里等消息。 而阴艳,阴艳从来都是跳出五行外的人,她从来不会真正出手干预这人世间一切的剧变,她始终认为,所有事情的发生都是必然,都有其原由,似她这般的人若是强行插手,无非是逆天而行,无益于任何人。 所以那晚他们是在府上苦苦等着,都快要把门槛踏破的时候,才迎回抉月背着老爷子的尸身回来,也才等回了被王轻候抱回来的方觉浅。 那时候应生就想,他们该是遭遇了多大的艰难险阻,才落得如此悲凉结局? 灵堂里的花漫时久久不肯起来,一身是伤也倔着跪在那里,哭得不能止息,她始终在后悔,后悔没能拦下秋痕,没能救下老爷子,那悔恨就要啃碎她的骨头,让她痛不欲生。 见到方觉浅走进来,她擦了擦泪,扶着她跪下,端正行礼:“阿浅,你还好么,你回来以后都不爱说话了。” “还好,过两天要回朔方了,你也别这么熬着,养好了身子才能上路,去休息会吧。” “我……” “死者已逝,老爷子是个心胸博大的人,若泉下有知,也不会怪你的,别内疚了。” “那你呢,你是不是依旧过不去这个坎?” “没关系,我想,我可以背负着内疚活下去,我的命是老爷子换回来的,我不会轻易放弃。” 花漫时见方觉浅不想再多说什么,便也只能先退下,频频回头地看她。 总觉得,在阿浅身上多了些什么东西,但又说不上来,那些东西遮得她面目模糊,似罩了层雾。 王轻候走进灵堂,怜她身子未好全,拉着她坐在一侧的椅子上,又给长明灯添了些香油,拔了拔灯芯。 他一边做着这些一边说:“过了头七,我会与抉月将老爷子火化,再与你一同扶灵,回朔方城。” “那你在这里的一切,都安排好了吗?”方觉浅问他。 “没什么好安排的了,我们都知道,这一场剧变里,我们都是輸家,不管是神殿,还是朔方城,都没有落得好,真正的赢家,只是殷朝罢了。” 王轻候放下拔灯芯的铜钎,坐回方觉浅身边,揉着她手指头:“我们没有赢,就算我们按计划毁掉了神殿,让天下人对神殿的信仰产生了动摇,毁掉了神墟,除掉了大长老,但我们,顶多只能算是保本,真正赚了个盆满钵赚的,不过是殷朝罢了。” “是啊,只有殷朝,真正地获得了最大的好处。从今以后,不会再有谁能钳制住殷朝,也不会再有谁,能克制王君权,殷朝可以大展拳脚,重振朝纲,也可以在着神殿虚弱之时,趁他病要他命,我已想不出,以后的凤台城里,谁还能阻止殷朝的重新崛起。” 方觉浅也低声说道,若一切按原计划,是不可能出现这样的情况的,有了鲁拙成,便是一切都变了,这样看来,那位神墟的大长老,当真是了不起。 就算他死了,就算他的神墟在与神殿硬拼之时,赔上了全部性命,彻底无存,就算到最后他也没能杀死方觉浅,但是他,依旧达成了他身为大长老的使命,匡扶殷朝。 “所以我给他们留下了一个隐患,有越歌在,至少,殷朝想真正活过来,还要再缓缓。”王轻候笑了笑,捧着方觉浅的手在掌心:“我觉得,殷安大概是对付不了越歌的,不是她不够聪明,是她不如王后狠毒。这世道,最狠的人,才能活到最后。” “还有,北方还有巫族作乱,对神殿而言也是一场重难,于若愚若回来,他就要失去北境,他不回来,神殿便只有虚谷独撑。这对我们来说,也算是好事。”王轻候又道。 方觉浅想了想,说:“你不杀虚谷,也是留着他威慑殷朝吧?就算神殿如今已被打得七零八落,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总是能让殷朝有所顾忌。” “不错,正是如此。我此时输了全部的棋,我就得想好以后的翻盘之策。” 方觉浅听着他的话点点头,也有些佩服王轻候在这样的时刻,依旧能保持这样清醒的头脑,该思的该想的,都一一相透,不留遗漏。 “秋痕……”方觉浅迟疑地问道。 “查过了,老爷子身上之前的那道伤口,的确是神墟的武功招式所伤,抉月也把秋痕的尸体带了过来,我看着生恨,让抉月将她肢解了扔去乱葬岗喂野狗。”王轻候淡漠地说道,在某些时候,真是不得不害怕于王轻候的心狠手辣。 “她曾那样喜欢王蓬絮,我总觉得……”方觉浅总觉得,这里面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 “咱们不是没有去过神墟,那里面的人个个都可以为了所谓信念而丧失本性,她本就是细作出身,细作的意志比常人可以坚定多了,如果是鲁拙成这位大长老亲自给她下的命令,让她半路截杀我父亲,我觉得她做得出来。” “这样说来也是,只不过真的没有想到而已,前些日子她在府上,当真是看不出半点迹象。” “这点本事都没有,她怎么做细作?”王轻候似嘲弄一般地笑了声,又挑了挑眉头:“不说她了,明日我与抉月会去趟神息殿,把我二哥的尸身取了出来,在城外火化了,过几日,他就可以和我爹一同回家了,你要与我一起去吗?” 方觉浅抿了抿嘴,低下头,想了许久。 “别为难,若你不想去,我不会逼你。” “王轻候……” “我说了不会再介意,就不会再介意,这很难,但我会慢慢接受,那是曾经的你犯下的错,坐在我眼前的是此刻的你,我不拿你过去的错责备你,你也别拿过往惩罚现在的你。” “那,我与你一起去吧。” 第三百七十四章 准备回家 第三百七十四章 准备回家 都说男人的心胸是被委屈撑大的,此话不假,至少王轻候那狭隘得发指的心胸,就在被方觉浅曾经的错事,一点点撑大。 以前觉得死活都不能原谅的事情,也在一点点地原谅着,一点点地包容着。 说不好他们之间谁对谁爱得多一些,毫无章法的年代一切都发生得太快,前一刻的朋友下一刻就提起了利剑对准自己。 在这样快速,混乱,迷离的年代里,爱与恨都是如此的浓烈而仓促,他们之间曾经存在过的那些芥蒂,不可原谅,难以容忍,流过的那些血,忍过的那些痛,都在急剧变幻到不能细思的风云波澜中,囫囵吞枣般地咽下,从来没有真正地坐下来,认真地解决,认真地谈妥,认真地消化。 这是隐患,他们都知道,但是他们没有时间去细致精巧地处理这些个人的小事,别家的风流公子哥和千金大小姐都有资格伤春悲秋,风花雪月,他们却只能夜以继日地披荆斩棘,刀口抢命。 他们没资格把时间浪费在这些事情上。 便想着,已得一心人,便就一心人。 闭上眼睛,堵上耳朵,不去看不去听,似瞎子似聋子地,蛮横前行,伤口来不及处理,悲伤来不及细品,甚至连眼泪都来不及流,背着一身的血,前行。 神息殿内有神殿秘制的药水保着王蓬絮的尸身不坏,但此去朔方城路途遥远,王轻候又不是固执之人,不会强求着要带着王蓬絮一具完整的身体回去,便就选在神息殿下方不远处的一处花丛盛开的地方,将他火化。 方觉浅看着日光火焰里,王蓬絮年轻英俊的侧脸,一点点被烧成白灰。 忍不住会想,王蓬絮啊王蓬絮,那一日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与你之间,到底还有什么样的秘密未被人知? 这些秘密,还有没有被揭开的那一天?是不是已随着鲁拙成的死,就此消失? 王轻候前去收拢王蓬絮的骨灰,抉月走到方觉浅身边,给她披了件外衣,道:“你身子未好,春风还寒,别受凉。” 方觉浅紧了紧外衣,问他:“抉月,你会随我们一起回朔方城吗?” “不了,我便留在此处,小公子在凤台城也需要接应之人。” “可是,你不想回去看看么?” “想呀,但是走不开,昭月居还在,很多事情都未完,我不似小公子这般身无羁绊,我也有我的事。” “可我觉得,你在这里并不开心。” “又有多少人,可以率性而为呢?”抉月怜惜地看着她,眼见着她的长发被吹乱,也只是忍下要抬起的手臂,温声道:“好好照顾自己,王家的大公子是仁爱之人,不会对你有所异见的,但是朔方城不比凤台城简单,那里,是一切乱事的根源,老爷子留下的局,是要靠你和小公子,一点点走下去的。” “我知道的,我不会辜负老爷子。” “别辜负你自己就好,别因为对老爷子,对王家有愧疚,就把什么都忍下,别打落牙齿和血吞,别隐忍到伤了自己还倔强着不回头。” 抉月说了好多好多,最后只道:“如果真的累了,倦了,想逃了,便回来凤台城,我都会一直在这里的。” “谢谢你,抉月,真的谢谢你。” “真要谢谢我,就好好活着,那比什么都让我满足。”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呢?” “因为……因为我喜欢你呀,你这么聪明,是知道的,不是吗?” “那你以前认识我吗?” “以前?” “对,在我未失去记忆之前,你是认识我的吗?” “我倒希望认识一下当初的你,想知道,你到底经历过些什么,才有了如今的性子,这么让人疼惜,又这么让人无奈。” 方觉浅垂了双眸不再追问,她想知道,那个画面中,温柔唤着身穿薄纱蓝裙的自己,叫自己小心点别摔着的人,会不会是抉月? “怎么了,你为什么突然问起这样的问题?”抉月见她半晌不说话,低头问道。 “没什么,好奇罢了,总觉得,喜欢一个人,该是有理由的。”方觉浅笑了笑,应道。 “喜欢一个人,才不需要理由,若真的要凭一个理由才去喜欢的人,就不叫喜欢,叫有目的性地接近。”抉月细细道来,喜欢她哪里要理由呢,她值得让人喜欢,应该让人心疼,根本来不及为自己找个理由,就一头栽了进去。 所有的爱情,都萌芽于未查未觉未防备之时,只不过,她不懂这样的道理。 “你总是一大堆道理。” “等你离开了凤台城,可就没人跟你说这些道理了。” 那方的王轻候捧着骨灰盅走过来,看二人聊得热络,问道:“聊什么呢,晚上抉月来家里吃饭吧。” “趁还有些时日,小公子不去看看神殿,也不去看看神墟?”抉月好奇地问道,这都是他们做下的杰作,他看也不看么? “有何好看,一堆废土,等某日神殿真的被推倒了,我或许会回去看一眼。”王轻候淡声道,突然想起一个人来,便问道:“对了,张素忆如何了?” “她回神殿了。”抉月答。 “这是为何?” 她明明是有机会离开的,不是吗?为何还要回去? “她说,此时回去神殿的人,都将成为神殿脊梁,得以重用,那也就意味着,她能接近到神殿的核心。她想着,你不会就这么放过神殿,总有一日你会卷土重来,真正地推倒神殿。到那时候,身在要位的她,便是你在神殿最大的助力和棋子。” 王轻候对张素忆这样的想法感到诧异,实在是想不到,原来那位被自己坑得死去活来的张家小姐,竟还有这样的胆识和想法。 “这样听着,我都有些敬佩这位素忆小姐了。” “她只是听了方姑娘一句话,就敢跑下祭神台去找老爷子,足以证明她的勇敢和聪慧了,小公子放心,我会照看她的。” “这的确是要拜托你,既然她如今信任我,我也理当要对得起她。” “小公子,凤台城,一切都在等你。” “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五年后见。” “一言为定。” 第三百七十五章 送别的日子 第三百七十五章 送别的日子 王轻候离开凤台城的那天,是个阳光晴好,春光灿烂的日子。 祭神台的血早已被洗尽,神殿保存着他最后的颜面,不被世人看笑话,明面上的东西一一做足,神墟那处被大火烧尽的小小别院也只是被过往的路人探究,不明白这处鲜少被人关注的地方发生了怎么样的波澜,那些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尸体是何人所为。 不明真相的人们对祭神日那晚发生的一切,有着各式各样的解读和猜测,有人说那是天神之怒,天火灼城,也有人说那是怨家寻仇,报仇血恨,还有各式各样千般花样的说法,众说纷纭间,各自都能脑补出一场场的大戏。 唯独便宜了那些茶楼里的说书先生,他们可以编出能讲上一整年的故事,讨够赏钱。 送王轻候离开的人有很多,但大多不能走上明处,只能在暗处遥望着,等待着,那些人有张素忆,有卢辞这样的旧人,也有虚谷这样的仇家,大家怀惴着不同的心思,不知王轻候此去,会如何,但大抵不会糟糕过放王松予归家吧? 殷安也在,她在站城墙高处望着王轻候的马车越走越远,马车后面跟着两副灵柩,挂着白纱,一副王蓬絮的,一副王松予的,那都是王轻候生命中无比重要,无比珍惜的人。 他来凤台城那天,迎接他的是王蓬絮的尸体,他离开凤台城的这天,伴随他的除了他二哥,还有他父亲的灵柩。 不过是短短一年的时间,却像是经历了十年,百年那么久,这一年里,他除了落得满身疲倦,再无其他感受。 他大概是再也不能轻松地说出“凤台城,真好玩”这样的话,在他连失两个亲人后,他对凤台城,大概只有深深的恨意。 风卷起殷安身上华美的长裙,一点点望着他的车队消失在路的尽头的,非常可笑地殷安发现,她竟然依旧难以割舍对王轻候的喜欢。 哪怕经过了这么多的事,哪怕他们之间已是有了这样那样的仇恨怨怼,哪怕已可以确定他们将来只会是敌人,殷安依旧无法断去对王轻候的情愫,此刻看他离开,心中竟是盈满了伤感和不舍。 没有人可以轻易地控制自己的感情,精准得算好付出几分,收回几分,也没有人能对爱情收放自如,能收放自如的人,都是没有真正爱过的。 殷安对这样的自己感到可笑,可怜,可悲,但也全都藏于唇齿之下,她又有何身份,有何理由,去奢求一场属于她自己的爱情? 更何况,那场爱情,关乎王轻候? 越歌走到她身边,与她一同眺望着王轻候消失的方向。 她就轻松多了,声音里都透着欢快:“殿下这是舍不得吧?舍不得心上人就此离去,下次再见,或许已成死敌?” 殷安不想搭理她,转身欲走,不愿跟她多说一句话。 “长公主殿下,求而不得有多苦,我可是知道的,如今你也尝着这样的滋味,那我便是再快活不过了,在这种时刻,我怎么能忘了落井下石呢?”越歌跟了两步,绕到殷安前方,天真无邪的脸上满是笑意,当真是如个不知人间险恶的瓷娃娃般。 “你想说什么?”殷安不想同她废话,淡声问道。 “明日我就准备破土动工修建摘星楼了,你可别拦着,这时候凄凄哀哀悲悲切切的你,可少来触我霉头。”殷安负着手,歪着头笑,好一派不谙世事的清纯模样,可她说出来的话,却字字句句都扎人心。 “你到底为什么对摘星楼这么有执念?修了你又能如何?” “不能如何,但我喜欢啊,你管得着?” 越歌脆笑声如银铃。 殷安甩袖而去,懒得跟这疯子多说半句废话。 越歌望着殷安的背影,绞着自己胸前的长发,又望了望王轻候消失的远方,笑得既天真,又恶毒。 多谢王轻候,收拾了凤台城中最麻烦的两方人手,没了神殿和神墟,以后这凤台城里,谁又还是她的对手呢? 好像还有一个抉月,但那是个不管俗世事的人,也不成威胁。 这般想想,越歌越发觉得满足,因为,可以得到的东西更多更多了呀。 人人都望着王轻候的马车,人人都对这一行离去的人有各式看法和猜想,那么马车里的人呢? 马车里的人只是倚着窗,望着官道上一晃而过的树影和湖泊,眼神都直,不知在想什么。 白执书与王轻候同乘一辆马车,他也有伤未愈,又死倔着守孝七日寸步不离,再加之心情悲痛,这会儿伤势根本没有好转多少,所以本该在外骑马保护的他,也就在王轻候马车里休息了。 他看着一言不发的王轻候,想了许久,才敢轻声说:“小公子,有个事儿……” “什么?”王轻候收回眼神,随口应了声。 “咱们离开凤台城之前,牧嵬悄悄拉着我说了几句话。”白执书坐得远些,生怕后边的话儿说出来,会被王轻候一巴掌轰飞出去。 “说什么了?”王轻候问。 “他说……长公主殿下满心都是小公子你,梦里也梦到你,若是可以,问一声你能不能以后不要跟长公主殿下作对,哪怕你们不能结成佳偶,也不要成为敌人,免得长公主殿下伤心。” 白执书退得更远些,都快贴进马车壁里了,做好了随时跳窗逃命的准备。 王轻候淡淡抬头看他一眼:“你怎么答他的?” “我……我说,这事儿我作不得主,不敢随便应诺,只答应帮他传话,小公子您别怪我,实在是牧嵬那样子太造孽了,大老爷们儿的可怜惨了,蔫头耸脑的,背都挺不直,一点也不像以前那个威武霸气的铁甲骑士。” “还算你会说话。”王轻候喝了口茶,垂眸道:“世事无常,谁知道以后会怎样,是敌是友,全看造化吧。” “嗯嗯嗯,小公子说得在理!”白执书连连点头如捣蒜,赶紧巴结讨好,生怕小公子回过头就要收拾他,责怪他胡乱跟人应话。 “牧嵬跟剑雪关系更好,怎么不找他传话?”王轻候突然想到。 “小公子你可别闹了,剑雪就是方姑娘手中的第三把刀,对方姑娘那是忠心不二,拿命尽忠,叫他去死都不会皱眉头。牧嵬这替长公主传达缠绵情语,肺腑之言的话要是搁剑雪听了,他能当场就拔剑跟牧嵬干一仗,宰了丫的警告长公主,别对方姑娘的男人有半点觊觎和非份之想。” 啰哩啰嗦的白执书絮絮叨叨如个婆子,一边说还一边模仿着剑雪的语气。 王轻候听了抬抬眉,想着也是。 剑雪,的确是大大出乎他的意料。 第三百七十六章 各自的伤 第三百七十六章 各自的伤 剑雪瞎了一只眼睛。 祭神日那天晚上,王轻候带着朔方城大军赶到,与巫族之人对决之时,剑雪也加入了战场,他心急着快点结束这一切,好保护方觉浅,大开大合不设防,被巫族之人一刀划在了右眼上,当场便被割掉了眼珠子。 只是后来,太多人太多事要安排要处理,没有办法对每一个人都周到细致的关怀,只有等到此时这等风平浪平的时候,才能静下心来问问他伤得如何。 王轻候挑开马车帘子走出来,望了望身后跟着的四千余朔方城将士,整齐列队的将士们蜿蜒在道路上,而剑雪则是骑马守在方觉浅的马车旁。 右边脸上缠着布条,格外扎眼。 他半低了头,似乎在跟马车里的人说话,脸上还有些羞涩的笑容。 把他逗得害羞的人是花漫时,她伏在马车窗子上,跟剑雪打招呼,打趣道:“剑雪,可惜了你以前那样好一张皮相,这便是毁了,以后都是个独眼狼,你不会后悔么?” “花姑娘过赞了,男人要皮相做什么?” “男人怎么就不要皮相啦?你看咱们小公子,天天各式凝脂露养颜粉地往脸上招呼着,可仔细金贵他那张脸了,比阿浅要上心面皮一百倍。你虽不及小公子,但放在人群中也是一等一好相貌,这般毁了我看着都心疼可惜,你就不难过么?” 剑雪红了脸,想了想,才细声说:“方姑娘没事就好,我不要紧的。” 花漫时头一扭,望着坐在一侧正给剑雪调着药膏的方觉浅,支着额头叹:“以前常常觉得阿浅你倒霉,竟遇上了我家小公子那样的货色,现在却觉得,你也幸运,有这么多愿意为了你豁出去性命的人。” 方觉浅托着调好了药的膏贴递站起身,瞪了一眼花漫时,道:“你少胡说八道,等下王轻候听了你这话,搞不好又要犯病,剑雪还伤着呢,打不过他。” “我好着也打不过他……”剑雪小小声,那日王轻候手持长矛横扫八方的英姿或许方觉浅没来得及看,他却看着了。 一直以来不清楚王轻候擅长的兵器是什么,总不会是那些从他指间飞出来的金针,但从那日可以窥得,他擅使长枪,且枪法精深霸道,气吞山河。 方觉浅半个身子钻出马车窗子,对着剑雪招手:“你过来些,我给你换药。” “嗯。”剑雪像只毛茸茸的小狗般,乖乖地把脑袋伸过去。 方觉浅刚解开他脸上缠着的布条,想要给他换药,就被王轻候一把夺下。 “我来!” “得,犯病了。”方觉浅耸肩。 王轻候拿着药膏,看上去凶巴巴地往剑雪脸上一戳,其实力道还是掌握得很好,至少不会让他伤上加伤,又胡乱地给他绕了两圈布条,恶声恶气道:“你,去前面那辆马车,跟白痴一块儿坐!” 剑雪不明所以,懵懂地望着方觉浅:“那谁来保护……” “我来!”王轻候钻进马车里,又赶着花漫时出去:“你去后边儿,跟阴艳坐!” 花漫时小手举起,小嘴撇起,知晓这位公子爷又在乱吃飞醋发脾气。 她钻出马车去的时候,又转身交代了句:“小公子你可别瞎闹腾,阿浅这两日一直睡不好,老是惊醒,你悠着点儿啊。” “赶紧走吧你!”王轻候推了她出去,“呯”地一声合上马车门。 方觉浅看着乱发脾气的王轻候,也只是摇摇头,将手边上的瓶瓶罐罐都整理好,放进药匣子里,问道:“剑雪是因为我才受了伤,你少对他凶言恶语的。” “我哪里对他凶了?我还给他亲自上药!” “是是是,你你你。”方觉浅不跟他吵,侧卧了身子倒在狭窄的榻上,闭了眼睛:“我要歇一会儿,你要是不怕无聊,便自己坐会儿吧。” 王轻候刚想闹脾气,自己“大老远”地从自己马车跳到她马车上来找她,陪她,关心她,她竟然就这么把自己晾着,简直是岂有此理。 可是一看她眼下的乌青,眉间的疲惫,又把这脾气按下,坐在她旁边轻轻给她揉了揉眉心:“怎么睡不好?要不要熬副安神药给你?” 方觉浅摇头:“不用了,做恶梦而已。” “梦见什么?” “梦见三千颗头颅,堆在我脚下,每一颗头颅的脸上,都是恐惧,绝望,害怕,无助,求饶,他们求我放过,求我怜悯,求我给他们一条生路,而我只是一挥屠刀,身上脸上甚至眼睛里,都全是他们的血,还梦见老爷子死在我眼前,我明明看着,却救不得。” “又梦见我躺在一片血海里,成千上万的血色触手缠绕着我,哀嚎着向我索命,问我要个公道,要把我拉进地狱火海,以偿罪孽。” 她不是矫情的人,她能说的东西一定会说出来,直截了当,不藏阴私,她的恐惧也好,她的高兴也罢,都明明白白地摆在台面上,从不瞒王轻候半点。 王轻候头倚在马车内壁上,静静听着方觉浅说这些话,没有打断她。 他伸了伸手指,摸到方觉浅眼下。 方觉浅笑了声:“我不会哭,你知道的,不是坚强的那种不会,是不知道怎么哭。” “你很愧疚,很难过。”王轻候轻声说。 “原来这种感觉,就是愧疚,就是难过,那真是糟糕透了,为什么我不能感受一点好的情绪。” “阿浅……” “你不用开解我,从那天晚上开始,我就一直在做这样的梦,我听说,这样的罪恶感要经过很长很长的时间才能渐渐淡去,但只要有人提起,依旧是触及旧伤,痛苦难当,说明这东西是旁人开解不了的,我也愿意承受着,这是我该得的。” 王轻候倒下身子来,从后拥着方觉浅,两人挤在狭窄的榻上,要贴得很紧很紧才能双双躺下。 他翻着方觉浅的身子过来,让她面对着自己的眼睛,带着些歉意:“这些天我只顾着自己的事,没能早些听你说说这些话,是我的不是。” “哪里话,我若有父亲,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在自己眼前却毫无办法,我也不会有心思去想别的。”方觉浅伸出手臂环着王轻候的腰,脸颊紧紧地靠在王轻候胸膛上。 王轻候轻轻抚着她后背,温柔情深:“睡吧,我在这里,靠着我睡。” 第三百七十七章 到家 第三百七十七章 到家 一路风平浪静。 除了方觉浅真的难以好眠外,几乎大家都在一趟回家的归途里,渐渐养好了旧伤,不管是身上的,还心上的。 那是长达近两个多月的漫长路途,他们并未耽误半点行程,他们着急着回家,着急回到朔方城那个安全之处,休养他们颠沛流离了太久的灵魂。 王轻候在方觉浅无法成眠的日子里,细心地陪着她,给她说着这一路的山水风景,何处有着怎样的典故,出过什么样的传闻,又有哪些让人匪夷所思的奇观,排遣着这一路的劳顿。 他从未有过这样宽裕的时间,可以心无旁骛地陪着她,拥抱她,亲吻她。 有时候他都觉得,这大概是他过得最为轻松的一段时日,很多事情都已经早早传回朔方城,由他大哥去解决,他又能做个乖张跋扈的逍遥公子哥儿,只专心地做好一件事。 宠着她,无下限无上限地宠着她。 把所有欠她的,都补给她。 陪她吃饭,带她捕野味,钻山爬树地掏蜂蜜摘野果,扒草掘地地挖鲜味,借着树藤做秋千,荡上天际,与飞鸟并肩,似白云自在。 所有人都说,这一路来的小公子似是换了个人,全不似以前那个浪荡放纵,不知心疼人的臭王八蛋。 沿途春花盛开,大片大片的花田延绵成海,像是也在为他们的归来而庆贺。 闻着花香,踩过花海,他们终于抵达了朔方城。 那已是五月了。 万花皆开,开得绚烂。 朔方城不似凤台城那么奢华,也没有那么纸醉金迷,这里要简朴很多,但自有古拙韵味在。 城内的百姓早早就开始了等候,那个让人又气又爱,又恨又喜的小公子,可算是回来了,没了他在朔方城里上蹿下跳地作乱的这一年,还真是让人不习惯得很。 等到车队渐渐驶入人们视线中,远远出城相迎的人们先是欢呼,后又看到两副灵柩,便是默然垂泪,呜呜抽泣。 人们是很敬爱那位老爷子的,在他的带领下,朔方城的人从连饭都吃不饱,到如今的家家有余粮,那便是天大的恩惠。 站在城门处,来回踱步许久,连坐也坐不住的王启尧,是个面如冠玉的年轻男子,与王轻候很有几分相似。 细长双眼里蕴藏着一双锐利的双眸,双眸中满是焦急。 轮廓棱角分明,身形高大修长却不粗犷,孑然独立间颇有几分傲视天地的强势,但也透着宅心仁厚的儒雅。 他仿佛是王松予老爷子年轻时的翻版。 王启尧一见到王轻候的马车在道路那头露出头,便连忙冲上去迎着,全都不顾他已是朔方城诸候该有的架子和矜持——那是他牵挂了整整一年的亲弟弟,要什么架子和矜持? “老幺!” “大哥!” 兄弟两个见面,重重拥抱。 王启尧重重地拍着他弟弟的肩,眼中都有些朦胧泪意,心潮澎湃,激动得许久说不出话来,连嘴唇都要紧咬着牙关,才能不发抖。 “这一年,委屈你了!”他说。 “哪里话,应尽的本份。”王轻候拍了下他兄长肩膀两下,两人分开。 王启尧反反复复地看了王轻候许多遍,看了又看,最后欣慰地笑道:“我一直知道你无事,但始终不放心。只有像现在这样看到了你全手全脚,活蹦乱跳的,才真正放下心来。” “大哥近来可好?” “好,我能有什么不好,反倒是你,怕是历经危难,以后跟大哥好好说说。” “以后有的是时间,我先带你见一个人。” “是那位方姑娘吧?” “对,就是她。” 王轻候转身,扶着方觉浅从马车上走下来,王启尧见了这一幕眼睛都瞪大,这可真是活见鬼了! 他这个弟弟,以前都是要别家姑娘扶着他下马车的,骄矜得不得了,如今可是风水轮流转,他也会有对一个女子,这般仔细怜惜的时候。 看来,真是个奇人,连他王家老幺这样的蹿天猴都压得住! 是个好事,这样一来,对家里那位,王启尧他也就放心了,至少不会闹出叔嫂之间的粉红传闻,给他绿一绿头顶。 方觉浅走上前来,点头行礼:“方觉浅见过朔方候。” “客气了,弟妹随老幺唤我一声大哥便可,王家之人,候你多时。” 方觉浅心底这个叹啊,王家的人,果然个个都是怪人,不止老爷子和王轻候能咽得下各式仇恨,眼前这个王启尧也是如此,真是不知老爷子当年是怎么教导的这些孩子,竟教出如此杰出的三个儿子,个个都是钟灵敏秀之辈。 王启尧拍了拍王轻候的肩,语气间尽是感概:“来,咱们兄弟两个,带着父候和二弟,回家!” 说完王启尧转身挥了一下手,后面候着的诸人方敢上前来,见过王家小公子,也来跪迎老爷子和二公子的灵柩。 王轻候走到一个胡子头发皆雪白的老头儿面前,恭敬地行了一个弟子之礼:“老师好。” “一年不见,小公子沉稳了许多,老朽恭迎小公子归来。”说话之人正是江公,他弯了弯腰,回礼王轻候。 复又站起身来,望向方觉浅,冲她笑着点了点头。 方觉浅眉头轻皱,她已恢复了身体,也恢复了武功,竟无法探到眼前这老人的底,只感觉他深不可测。 江公似看透她的想法,笑道:“老朽长方姑娘你数十年的年岁,方姑娘若想与老朽谈论武修之道,老朽日后有大把时间陪你细聊。” 方觉浅便拱手行礼:“是晚辈唐突。” “言重了,方姑娘能来朔方城,是老朽幸事,绝无唐突之说。” 又见王轻候眼珠子转转,对着一个衣着华美的女子行礼:“大嫂。” 这便是,传说中的,季婉晴了。 当真是一方美人啊。 高贵,雍容,颈脖修长,神色从容,举止优雅,眉间一点金钿,轻抿的红唇透着些许傲气。 看向王轻候的眼神似是疏离,似是傲慢,启唇说话时声线也是华丽的,是那种自小便是优渥条件下养出的,高高在上却不盛气凌人的气势:“欢迎三弟归来。” 第三百七十八章 王家的七七八八 第三百七十八章 王家的七七八八 这根本就不是人们想象中的怨妇模样,也完全看不出,她当年为了王轻候要死要活,死活都要嫁给她,未果后一怒之下嫁给了他大哥,做不成妻子,就要做他嫂子。 她美目如秋波,淡淡横扫而过,望着方觉浅,既像是见一见自己将来的妯娌,也像是见一见是什么样的女人,最终捆住了王轻候的心。 那眼神没什么恶意,但也没什么善意。 方觉浅抬眸与其对视,一个眼中是打量,一个眼中是漠然——方觉浅的双眼里,依旧没能刻上太多情绪,过于死寂,不似活人。 凭着良心说,若真要拎个不知情的人来这里站一站,问他指出这场中最惹人注目的女子是谁,这人必是会指着季婉晴的。 无论是繁复大气的衣着,还是精致讲究的发饰,她站在人群里都吸引着绝对的目光。 但方觉浅有个怪毛病,她是遇强则强,遇弱则弱,遇到花漫时的时候,她才怂出天际,遇到其他人,她总能不输阵仗。 她不是华贵的,也不是雍容的,极为可笑,在众人与她相处许久之后,认真地总结出一个词来形容她,那个词竟是……圣洁。 一个嗜血好杀的魔头,最重要的气质,竟是圣洁。 哪怕她布衣荆钗,风尘满面,也透着不容轻视的,如高居九天之上的圣洁,似不与人间烟火气有半点关联,就连她漠然的眼神,都像极了神殿里供奉的那些天神的双眼,俯瞰人世悲喜,己身无悲无喜。 王轻候不愿方觉浅与季婉晴多说什么,转身拉着她的手,走向后方灵柩,掀起袍子跪在地上,看下人抬起灵柩,迎老爷子和王蓬絮,落叶归根。 归来的人很多,一一安顿也要花费不少时间,花漫时毕竟是府上旧人,跟着二公子去了凤台城,又跟着三公子回了凤台城,这一趟讲得世俗那就是去镀金的,从今往后她在王家的地位便不一般。 也只有这样不一般的花漫时,才有资格随侍方觉浅身边。 王轻候着花漫时带方觉浅回房休息,洗一洗一身的仆仆风尘,换一身干净的衣裳,晚上有大宴,而他自己,要跟他大哥细细说一下祭神日夜间发生的一切,说清楚他们的父亲是如何死去,也说清楚他们在凤台城做了些什么。 王启尧已是朔方城的诸候,是当家之主,他有权力,也有义务知晓这一切。 方觉浅随花漫时暂退下去的时候,没忘了剑雪,她看王家给她安排的院子极大,足有四五间空房,便把剑雪留在小院里,不再去别处落脚。 花漫时缠着她胳膊,撅起了小嘴:“你现在可是什么好事儿都只想着剑雪了,那人家也想跟你住一个院子的嘛,你都不出声说句话。以后你要是无聊了,谁陪你聊天啊?小公子要是欺负你,谁听你诉苦?这王家的确是和和气气的,但你……你总归是新来的嘛,他们亲近归亲近,你怎么算?” 方觉浅最受不了她这个,赶紧道:“你别这样,你这已经算是王家半个小姐了,跟我挤一个院子,他们会看不起你的。” “我都不在乎,你在乎个什么劲儿?我不管,我就要跟你住一个院子,大不了我住南厢,离你的房间远些,不打扰你和小公子就是了。我不管我不管,我就要陪着你。”花漫时一边把带回来的衣裳抖出来,散散气味,再一一摆好挑来拣去。 口中还在碎碎念念,说叨个不停:“阴艳去跟她师父说话啦,江公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比起神殿那些神使不知厉害多少倍,但是他对王家很忠诚,以前小时候,小公子他们的课业都是江公教的,老爷以前也很信任他。” “然后大公子呢,自小便有仁德兼备的美称,又聪慧过人,极具谋略,打小便是往着诸候这位置上培养着的,养出了一身的贵气和傲然,今日你也见着了。” “还有便是以前的大公子夫人,如今的诸候夫人,曾经上谷城的大小姐,季婉晴了。她嫁给大公子的时候,我记得很热闹的,虽然那时候她已经没有了上谷城千金的身份,但大公子依旧待她亲近,关心,也极尊敬她。她厉害着呢,不厉害的话,大公子怕也是不会娶她。” “我听说,她来朔方城后,便掌了家事,那时候我已经在凤台城了,不是很清楚,只听说她处事不惊,条理清楚,有谋略有胆识,深得大公子喜爱,故而这么多年来,大公子从未提起过纳妾之事,一心一意地与夫人相互扶持,就是听说,夫人一直没真个对大公子动过感情。” “但是你放心,不管她是什么样的人,小公子都不会喜欢她的。” 她念念叨叨着,把王家的各式人物,各式关系都简单的说了一遍,让方觉浅的心里有了个底,不至于像个无头苍蝇般摸不到门路。 方觉浅手忙脚乱地接着花漫时扔过来的这样那样的衣物,抱在怀时抱了一大团,听她说完我了,才问道:“大公子,不介意她爱的是王轻候的吗?” 花漫时无奈地看着她,“你是不是赶路赶傻啦,这里可是诸候府,再怎么和谐有爱,父慈子孝,兄友弟恭,也是诸府。就跟天下所有的候门深处一样,爱情这种东西,很稀有的,如果大公子一定要去追求,老爷子也不会拦着,但是大公子记得他自己的身份,当时他是未来的诸候,现在他是诸候,这样的身份,就不会给他任何感情上的自由,利益才是他们的追求呀。” 她走过来,点了下方觉浅额头:“笨蛋!” 方觉浅捧起衣物,碰了碰花漫时点过的额头,笑道:“幸好王轻候是王家第三个儿子,他要是长子,便要做好继承诸候之位的准备,便是让他要在感情上的事情,也身不由己,那简直是能逼疯他。” “我们也这样说,小公子真的太顽劣了,王家三个儿子里,就属他最作,作得要死,亏得是你才受得了他。我以前侍候在二公子身边的时候,不知几多省心,哪像跟着他啊,简直是日日遭罪。” 花漫时撇着嘴摇摇头,又大大喇喇地躺在方觉浅的床上,摊开着双臂,满足地叹息,“回家了,真好啊。” 两人正说着闲话,门口传来争执之声。 第三百七十九章 上家规?下马威? 第三百七十九章 上家规?下马威? “未得方姑娘同意,任何人都不得进入!” 剑雪坚定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然后便听到那个高高在上但不盛气凌人的声音,微微冷笑。 “在我王家,我要见个人,还有不可进的地方?让开!” “我管你是谁!”剑雪跟个小孩子似的,胸一挺挡在门前,独眼瞪着她。 屋内的方觉浅与花漫时相视一笑,得,这便是来上家法,给下马威了。 “剑雪,让大夫人进来吧。”方觉浅唤了一声,又道:“你也累了一路,下去好生休息,我没事的。” “那方姑娘你有事就叫我,我就在旁边。”剑雪听到方觉浅的话,才散了一身硬气,看了一眼剑雪,哼了一声,走了。 他想着,这毕竟是个陌生之地,还是他人的地盘,方姑娘无依无靠的,全指望着王轻候那可怎么行?他是方姑娘的下人,朋友,就得帮着她,守着她,别让她受了委屈。 季婉晴着下人推开了方觉浅的房门,一进屋便看到散落了满地的这样的那样的衣服,首饰,绣鞋,场面壮观得很。 “大夫人好。”方觉浅也问声好,想着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实在不行了干上一架,没啥好怕的。 季婉晴对她点点头,算是回礼。 花漫时也从床上起来,俯身行礼:“花漫时见过大夫人。” “跪下!”季婉晴眉头皱得紧紧的。 花漫时不明所以,抬头看了一眼季婉晴。 方觉浅暗忖着这季婉晴不会是看打不过自己,要对自己身边的人下手吧? 便不满道:“她做错了什么?” “身为下人,不知为主子清理房间,打点行礼,不知奉上热水,为主子沐浴更衣,这满地的狼籍不知收拾,你说,她做对了什么?” 季婉晴看着花漫时,一声声道:“不管你以前在凤台城有多惫懒,王家的规矩你是知道的,趁早收起你的散漫,回了家,不是松了缰的野马。” 花漫时听到这里,才明白了季婉晴的意思,王家待人的确温和,但不是没有家规,相反家规还极为严厉,这些家规让人处事有条理,各司其职,各安本份,在这些规矩做好之后,再想去闹,去笑,都是允许的。 她犯了规矩。 于是她便立刻跪下,道:“下人马上整理房间,谢大夫人提点。” 但方觉浅却觉得很不痛快,以前她跟花漫时就是这样的,打打闹闹,嬉嬉笑笑,没上没下,散漫也是常事。 怎么回了这个所谓的家,反而这些都成了错事? 但季婉晴没给方觉浅说话的机会,只招了手让丫鬟进来。 丫鬟一列五人,手中各托雕花木盘,盘子上依次放过去的,是衣衫,头面,首饰,胭脂,绣鞋。 季婉晴让丫头们放下,对方觉浅道:“你初来朔方城,怕是许多东西未曾带齐,今日夜间有大宴,除了王家宗氏,还有不少权贵要员,这套行头我替你打点好了,你不用再额外仓促准备,今日夜间换上,不会失了身份,掉了颜面。” 方觉浅看了看那些精致的物件,在琢磨着,这位季婉晴大夫人,她到底是个啥意思? 是真的来送东西的,还是有什么别的目的? 总不能跟书本子里演的似的,还弄点什么毒啊药啊的在衣服上,想毒死她吧? 最主要的问题是,这些东西若真一样一样地往身上套上去,有一丢丢,小麻烦,小累赘,小折磨。 所以她迟疑了老久没吭声。 季婉晴也不再等她回应,只道:“听闻你不擅妆洗,花漫时正好一双巧手,可以服侍你。此间便先沐浴歇息吧,晚上时辰到了,会有下人来你房中唤你。” “哦。”方觉浅说。 季婉晴眉头又皱皱,心想着怎么有这么不懂事儿的人? 但也懒得计较了,府上事情还多着,夜间大宴她得去盯着别出纰漏,也就不再跟她废话过多。 等到季婉晴那闪着金光银线,珠光宝气的背影走远,花漫时才站起来,翻了翻盘中物,啧啧道:“大夫人出手还真是大方,这些东西可精贵着呢。” “我……不是很喜欢。”方觉浅瞧着就眼睛疼。 “你要打她的脸,也过几天,别一回来就拂了她的面子,把她惹火了,我大哥要提着我耳朵骂人的。” 门边传来王轻候的轻笑声,他抱着胸倚着门框,斜斜艳阳照在他轻松自在的脸上,也照在他修长挺拔的身体上,这位公子哥,精雕玉琢的,可用美丽来形容。 “小公子你来啦,那我先回去啦!”花漫时踮着脚尖提着裙摆做着鬼脸,跑出了房间,随便还准备叮嘱剑雪不要跑过来坏事。 谢天谢地,应生不再住在一个院子了。 以后小公子再想行点不轨之事,不会再有应生一嗓子嚎得要人老命了。 王轻候瞅着这一屋子的凌乱,摇头笑叹:“难怪她生气,你们这也太不像样子了。” “自己家嘛,不就是…瞎折腾的地方?” “你还有理了。”王轻候环着她的腰拉着她坐下,理了理她鬓角发丝:“累着了吧,要不要睡一觉,晚上可能要忙到后半夜。” “还好,睡不着,你呢,跟你大哥聊好了?” “聊好了,他有公务要处理,我也就先过来了,怕你一个人沉闷无趣,来陪陪你。” “有花漫时在,怎么可能沉闷无趣?” “这倒是,对了,我带你看个东西。” 王轻候拉着她跑到窗子边,窗柩上有一道长长的划痕,历时已久的样子。 “这是什么?”方觉浅问他。 “小时候我跟我大哥练枪,我年纪小打不过他,又卯足了劲儿地想赢,一枪戳过来,戳到了这窗子上,就留下了这条划痕。当时我娘亲正坐在这窗下给我制衣裳,我险些伤了她,那天我被我爹揍得啊,撵着揍,揍得我哇哇大哭,屁滚尿流,要不是我娘亲给我求情,我能被我爹揍掉半条命。” 王轻候一边说一边摇头咂舌:“你说我小时候是不是作死?打不赢我大哥就认输呗,那么拼干嘛?” “这是你娘亲的房间?”方觉浅却问道。 第三百八十章 故人来 第三百八十章 故人来 王轻候伸手摸了摸那道划痕,漫不经心地点头:“嗯,府上第二大的院子,只有我爹的书房大过这里,我让我大哥给你整理出来的。” “那季婉晴肯定要恨死我了。”方觉浅哪壶不开提哪壶,该感动的时候想的尽是些奇奇怪怪的东西。 王轻候也不跟她计较,只笑道:“没事,她打不过你嘛,长公主殿下你都刚得过,你怕个小小的季婉晴?” 两人闲闲散散聊了一下午的,王轻候带她逛了逛王府,府上哪里是他曾经无法无天作恶的地方,他倒是都记得清清楚楚,说得妙趣横生,让方觉浅直感叹王轻候小时候真是个熊孩子,想让人活生生打死的那种熊孩子。 直到夜幕降临,花漫时为方觉浅沐浴梳洗,也换上了季婉晴送来的衣服,头面等等。 非常让人遗憾的是,衣服里没有毒,鞋子里也没有藏着针,头面讲究,钗子稳当,胭脂更是上好佳品一点儿臭味都没有,更没有逾越任何礼制,甚至一点儿都不丑,还美得大气清新,极为适合方觉浅。 完全没有什么宫斗宅斗桥段,撕都撕不起来,简直让人生气,失望至极! 方觉浅瞅着这些,认真地想了想,是不是自己以小人之心,度了季婉晴的君子之腹? 怎么搞得自己这么猥琐啊? “唉。”于是方觉浅沉沉地叹了声气。 花漫时替她挽好一丝碎发,别上了发簪,笑道:“你叹什么气啊,唉哟我们阿浅哦,随便收拾下就是美得不得了,比大夫人美多了!” “你你你,你别这样,这东西还是人家送来的呢。”方觉浅老老实实地忏悔着自己的小人之心。 “谁知道她给你送了这身衣裳,是不是又给自己备下了更华丽更庄重的,好在今晚压过你的风头?”花漫时这是一心一意向阿浅了。 “这话听着,怎么跟青楼里选头牌似的?”方觉浅嘟哝。 “阿浅你懂什么呀,这种场合,哪家的小姐不是拼了命地打扮得花枝招展要一争头筹?你信不信,今儿宴席上,什么样式的妖精都有?” “不至于吧?为什么呀?” “唉,你个笨蛋,算了算了,不跟你讲这些了,咱们过去吧,宴席快开始了,咱们惊艳死小公子!” 小公子被惊艳死。 他记得方觉浅让他惊为天人的那一幕,还是当时第一次带她进王宫为越歌贺生辰,她着了一身白底红花的长裙,那时她裙摆上的花朵朵盛开,衬得她人比花娇,比花艳,倾国又倾城。 今日的方觉浅一袭深蓝丝面的曵地长裙,黑线刺绣,典雅高贵,腰间的一抹墨绿的宽腰带,束出了纤细柳腰不堪握,腰带上还有碎玉拼凑成的小花,不会熠熠生辉,但温润光泽透着清新,中和了蓝黑长裙的沉重。 成套的金镶玉首饰都只是点缀品,根本不能与美人争辉。 唯一的问题是,太沉了。 好衣服,总是沉得紧。 王轻候远远地就望着她笑,笑得低了头,拿着拳头掩在唇边,半晌才抬起来,继续笑:“有时候真不想把这样的你带到他人面前,想把你藏起来。” “又在说疯话,入席吧。”方觉浅拔了拔耳坠子,摆出了个好形状。 “来。”王轻候向她摊开掌心。 又一次让花漫时失望了,季婉晴并没有故意留一手,等着艳压方觉浅。 她只是换上了宫装,非常正式的宫装,这衣裳,可就难说谁压谁了,甚至都没有争艳这一说法了,她只是穿上了代表着她身份的衣服而已,不比美,你们自是争去,她已是高位之人。 但至少,花漫时料准了一样,这一夜晚的宴席,那是妖精齐出啊。 “王小公子,你还记得我么?三年前河边小宴,我们见过的,那时候的小公子,还送了阿箐一朵白色百合呢。” “时日太久不记得了,不好意思。” “小公子,一别经年,不知小公子在凤台城一切可好?菱儿甚是挂念小公子。” “都好,都好,多谢。” “小公子小公子,我记得你以前很是喜欢是陈家的梅子酒的,你走之后,小燕买了许多一直放着,等着小公子归来拍开泥封畅饮,此次带过来了,小公子要尝尝么?” “梅子酒放久了怕是要变味,多谢好意了。” …… 方觉浅,深刻地,明白了,老爷子曾经说的那句话,这等着王轻候的人,起码排出去十丈远,不,百丈。 这丫,往日里的风流桃花债,那是真不少啊。 方觉浅一直保持着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跟在王轻候一侧见他一一与人打过招呼,一言不发地攒着怒气值。 王轻候已觉得背脊发凉,冷汗直冒,每跟人打过一次招呼,都赶紧介绍:“这是我的妻子,方氏觉浅。” 然后每一个人,都会补一句刀:“还未行大婚之礼,小公子可是心急了哟,别是会轻慢了人家方姑娘呢。” 第到此时,方觉浅就想上去捅对方一刀,骂一句:“关你屁事!我都不嫌轻慢要你关心!” 但是她默默地咽回去,要是今儿晚上,大打出手,怕是谁都下不来台了。 可她又懒得跟这些人打嘴仗,她最烦这种鸡毛蒜皮的事情说又说不完,理又理不清的了,打起嘴仗来就停不住,你说,有什么事是不能好好打一架解决的,非要吵呢? 好在,有一个救星出现了。 这个救星,简直是人间璀璨,黑夜光明,就是天地间的一朵大奇葩。 标志性的骚红色的长衫,领口微敞,坦着小半点胸膛,俊美的脸庞上一双深邃的眼睛,满是笑意,手握酒盏,咬着粒葡萄在唇间,笑得眼都要眯成一条缝,直冲方觉浅抬眉抛媚眼。 “方姑娘,一别数日,可有想我?” “越清古!” 方觉浅毫不迟疑地丢下正周身于一众妖精间的王轻候,直往越清古奔去。 王轻候的内心是崩溃的。 这玩意儿是什么时候来凤台城的? 是怎么混进这里来的? 这玩意儿他来干啥啊! 第三百八十一章 朔方城的水也不浅 第三百八十一章 朔方城的水也不浅 雅痞俊郎的越公子他张开了双臂,等着方觉浅扑入怀中,来个大大的拥抱。 方觉浅她一拳挥过去,捶在越清古胸口上,满是欢喜:“你怎么来朔方城了?” 越清古被她一拳捶得弓起了背,捂着胸口连连咳嗽:“小姑奶奶您轻点儿,您这一拳下来我得去掉半条命。” 然后又笑望着她,眼中尽是怀念和感概:“比你早到半个月,在这里待了许久了,听说朔方候去了凤台城,我就知道王轻候那玩意儿肯定得回来,你也会来,便在此处等你。” “你……大可以去凤台城找我的呀。”方觉浅道。 “我家那老头儿不让我去,更不要提是去找你们。你们呀,可没少给越城添乱。” 越清古笑着叹气,就越城连失十处小诸候给了清陵城这事儿,他家老头子气得一病不起下不来床,要是还得知越清古再往凤台城跑,凑热闹,那是真要打折他两条腿。 “那你来朔方城,你父候就同意了?”方觉浅好奇。 “哪里同意了,我偷偷跑出来的。”他拍了拍自己两条腿:“腿长在我身上,他又不能捆着我。” 他拍拍方觉浅的脑袋,笑道:“我听说了祭神日的事,你很难过吧?” “都过去了。”方觉浅笑了笑,没再多提当日之事,只道:“你来这里会待多久呀?” “看吧,不着急,我家里人忙着给我相亲,我烦都快烦死了,一时半会儿不会回去。”越清古漫不在乎地说。 “干嘛不回去,我朔方城有说欢迎你吗?谁允许你待这儿了,赶紧走!”赶过来的王轻候一个箭步挡在方觉浅前面,嫌弃着越清古。 “嘿嘿,你兄长说,欢迎我来你们家作客,实不相瞒,打今儿晚上起,我就住你家了,王轻候,你可莫要怠慢了客人啊。”越清古笑得一脸贱样! “什么!”王轻候毛都要炸得竖起来了! “不信你问你大哥啊,你们家的当家之主是他没错吧?所以,你管得着?” “你!” “我道越公子去了何处,原来在此。”那方的王启尧慢步而来,气度非凡,笑着跟越清古打招呼:“听闻以前在凤台城时,越公子便我家三弟是好友,此番你来朔方城,我朔方城一定会好好招待你,越公子便把此处,当成是自己家吧。” “大哥!”王轻候跳起来就要解释,什么好友!哪里来的好友!大家不过是臭味相投搞事情,算什么好友!凭什么要让他把王家当自己家啊!他对阿浅虎视耽耽大哥你知不知道的啊! 越清古笑眯眯地看了王轻候一眼,故意提高音量对王启尧谢过:“多谢朔方候好意,恭贺朔方候家人团聚。” “多谢。”王启尧气度实在是比王轻候好太多了,一点也不像王轻候这样小鸡肚肠的样子,家主之风尽显,他又摆了摆手,道:“宴席要开始了,愿越公子在此地玩得尽性。” 王轻候,真的是要气死了。 没有凤台城的纸醉金迷,奢华无度,但在朔方城的这场宴席也是极尽精美,穿行在小桥流水间的娇娥持托盘,鱼贯而入,低婉悠扬的丝竹声清新悦耳,没有金盏托银烛,但有皓月送清辉,没有玉盘盛琼露,但有花酒伴虫鸣。 要懂规矩的人才能明白,这一场在朔方候府里举行的所谓家宴,是最高规格的一场大宴,往日里只有遇上了朔方候大婚之时,才会摆出这么长的流水席,举城共欢,也才会早在十日前就给各地小诸候送去请帖,邀他们今晚齐聚。 这样尽心尽力,耗费心思的一场盛宴,别人也许会认为,是王启尧继任了朔方城诸候之位,于是大开此宴,为了庆贺。 但实际上,王启尧这么做只是为了,欢迎王轻候的回家,欢迎他的弟弟回来,并且,活着回来。 原本的王家人丁兴旺,如此已只剩下他们两兄弟相互搀扶,共同进退,抵御着这整个世界的黑暗与不幸。 在王启尧的心里,他想给王轻候最好的,把最多的宠溺和关心都给他,说是补偿他这一年受的委屈也好,说是自小他便是这样疼爱自己弟弟的也好,他觉得,自家兄弟,有什么不可以给的? 所以,王轻候这个又能作又能惹事生非又还隐隐着绿了大哥的弟弟,可以稳稳地坐在第二把椅子上,不管是多高的功臣,又是多重要的封地诸候,都不能撼动他的地位。 王启尧用实际行动证明着王轻候的重要性,告之他的封臣,他的将军,他的下人,以后在这朔方城里,多了一个说话之人。 各地小诸候依次上前送礼,聪明的人会备下两份,一份贺王启尧封候大喜,一份贺王轻候归家之吉,这一部分人的礼,由王启尧亲自接过,道谢,着令下人放在左边。 不够聪明的人忘了王家兄弟的关系何等亲睦,只备下一份礼,只贺了王启尧一个人,这些人嘛,王启尧便让下人收礼,淡淡应过,贺礼放在右边。 哪些人可以多多封赏,哪些人要慢慢教育,便已是有一份再清晰不过的名单。 贤内助季婉晴细细列下这份名单,暗自藏于袖间,只等夜深席宴散去,她便会与王启尧挑灯看人,细细说来。 方觉浅坐在王轻候身侧看着这一切,眼底了然。 她对有些事反应有点笨,但对有些事却一眼就看透。 “想什么呢?”王轻候问她。 “想你大哥的确是个非凡之人,今日这场宴席定了你的地位,还震慑不少人,那些没准备两封贺礼的人,今日过后必定惴惴,你再出场安抚这些人不计前嫌以示大度,便能收拢人心。你大哥为了你,煞费苦心。” “不错,大哥的确有此意。朔方城辖治下的几百小诸候,其人各有心思,真正纯粹的忠诚,是很难得的,总是需要外力束缚。”王轻候握着她的手,慢声道来。 方觉浅突然就觉得,这朔方城的水,也不浅,盘着两条龙呢。 第三百八十二章 老熟人 第三百八十二章 老熟人 在推杯换盏,笑语宴宴的人群中,方觉浅看到一个熟人。 让人诧异的是,这个熟人她站在季婉晴的身边,不像是下人,也不像是随从。 她与季婉晴说了两句话,便行礼退下。 方觉浅想见见她。 与王轻候说了一声后,她悄然离席,跟上了那人。 一直跟到人声稀少,远离喧嚣的池塘边,她才出声唤道:“月小姐。” 月芷兰猛地回头,神色一惊,踢到了一块凸起的石头,险些绊住跌入池塘里。 方觉浅眼疾手快上去拉住她:“许久不见,月小姐不认识我了吗?” “哪里会不识得方姑娘,芷兰有礼了。”月芷兰比之以前变了很多,丝毫不见娇纵气,沉稳了不少。 “你为何在此?”方觉浅想着,今日这宴席来的人,都是与朔方城有密切关系的,月芷兰是怎么会来到这里的? 月芷兰低下头,月色映在她小半边脸上,看不出她脸上喜怒哀乐,只听得她说:“方姑娘今日身上这身衣裳,是我的绣纺出的,半个月前诸候夫人就来下了单子,紧赶慢赶地才在今日赶完,我来此处,是诸候夫人召我前来,说这身衣裳裁得好,适合方姑娘,给我赏银。” 方觉浅听着眉头微动,难怪连花漫时都说今日身上这衣裳格外适合自己,就好像是绣娘见过了自己,知道自己气质容貌,量身体裁的一般。 如果是月芷兰裁的,那便很好理解了。 她的确是知道自己适合什么的。 只不过,给赏银这种事,大多是下人领着人去库房里,由管家算银子,季婉晴何故非要让月芷兰前来宴上? 有趣了。 按下这些想法,方觉浅问她:“你在朔方城还好吗?” 月芷兰还是低着头,只道:“很多,多谢方姑娘关心。” “头抬起来,我看看。”方姑娘道。 月芷兰迟疑半晌,才缓缓抬头。 脸上尽是泪痕,眼中也是泪盈盈,怨恨地神色藏都藏不住。 “你恨我。” “你害死了我母亲,又杀了我父亲,难道要我感激你?” “这倒也是。”方觉浅自嘲一笑,走到池塘边,凉凉月色映在水面上,波光粼粼,微澜波光又映在她脸上,映进她眸子里,她抬眸似是笑,似是嘲:“我的确害死了他们,你恨我也正常。但我劝你,早日离开朔方城,你被季婉晴盯上了,你不是她的对手。”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这样满心杀戮,夫人往日便很是关照我的生意,怜我一人在此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讨生不易。她要是想做点什么,让我在衣服上藏点毒,你早就死了,我也心甘情愿被问罪,至少为我父母报得大仇,但她没有,也叮嘱不要有其他想法,方姑娘,朔方城不是凤台城,你也不是大夫人。” 方觉浅听得她这样说,转头看她,笑道:“你是这样的明是非,为什么不能明白,是你的父母对我下手在前,我才给予反击的?” “因为那是我的娘亲啊!”月芷兰泪水肆流,神情激动,哭得五官都微微变形:“你这样的人怎么会明白,失亲之痛!我宁可我从来没有离开过凤台城,至少我娘亲,我父亲死前,我能尽孝,我能守着他们,至少我能让他们入土为安,不至于他们坟前连个上香的人都没有!我最后悔的事,莫过于认识了你们!” 方觉浅想起了王松予死去的时候,王轻候也是这样的难过悲痛,但至少那时王轻候还陪在老爷子身边,不论身份不问过去,只看为人子女这同一身份,月芷兰的悲伤,应该是与王轻候相似的。 她沉默了一晌,最后只叹气:“你走吧。” 月芷兰愤然转身,跑出了王府,一边跑一边擦着泪,呜呜的哭声令人动容。 “她是无辜的,你想做什么,都不该把无辜的人拉扯进来,你说呢,大夫人?”方觉浅突然问道。 石林假山后走出来季婉晴,她像是好笑般地看了方觉浅一会儿,微微抬起了下巴,望着月芷兰离开的身影:“无辜?好笑得紧,真是不明白,像你这样的人,怎么能栓住王轻候的心。” “你故意让我看见她,就是为了引我出来,跟我说这句话?”方觉浅坐在池塘边上,池边水柳芽正绿,温柔拂过她薄肩。 季婉晴望着方觉浅丝毫不把她当回事的闲散背影,倒也没生气,只是眼中有漠然,有冷色,甚至有刻薄:“我不管你是谁,你以前是什么身份,神使也好其他也罢,曾经做过什么事情也懒得追究。你入了王家,就是王家的人,嫁了王轻候,就是我的妯娌,我没心思跟你玩一些后宅手段,争宠吃醋,你也不必担心我会对你如何。” “好好对王轻候,爱着他,忠于他,为他赴死亦不皱眉,这便是你该做的事情。除此之外,我不关心你其他任何事。若有朝一日让我发现你对他有不忠,有异心,对王家有危害,是隐患,便也不能怪我心狠手辣。” 方觉浅奇怪地看着她,笑出声来:“你便是抱着这样的信念,嫁给的王启尧?你是为了王轻候,嫁给的他大哥?” “很好笑吗?”季婉晴也不觉得尴尬,只是淡然:“我是为了什么嫁进的王家,又是你真正关心的吗?是你关心得起吗?” 方觉浅听着大笑摇头:“真有趣。” “什么有趣?” “那你自己呢?为了所谓爱的人,就失去了自己,放弃了自己的想法与追求,放弃了整整一辈子的人生,放弃了可能更好的风景,从你脸上还看不到半点后悔的意思,这难道不有趣吗?” “最好的追求,最好的人生,最好的风景,永远在最高处。”季婉晴走近她,微微俯身看着她,“而我与你所说的恰恰相反,我拥有最好的追求,人生,和风景。” 方觉浅点点头,耸耸肩,无谓道:“那是你的事,别拿你的经历来要求我,我喜欢他的时候,就会赤诚的喜欢,我哪天不喜欢了,要走,谁也留不住我,这是我与他说过的。” “怕你没有哪一天,爱上王轻候的人,没有一个能逃出生天。” “唉呀方姑娘,你这位大嫂好可怕的啦!” 第三百八十三章 欲言又止的往事 第三百八十三章 欲言又止的往事 越清古手里提溜着一壶酒,迈着八字步大大咧咧撇过来,红衣一卷,坐在方觉浅旁边,乐道:“前厅宴席正酣,我看朔方候四方周旋,大夫人身为贤内助,何不去与宾客同乐,与丈夫并肩?反倒是在这里为难着小叔子的女人,莫非,你有什么不一样的想法?” 季婉晴看了一眼越清古没个正形的样子,倒也是一贯知晓这个无赖的秉性的,跟他说急了,他什么乱七八糟的话都能说出来,干脆也就走了,不再多留,反正她想说给方觉浅的话,都说完了。 “你跟她怼什么?你好歹是个客。”方觉浅瞅着季婉晴走远了,才接过越清古递来的酒喝了一口。 “我不跟她怼,她还能在这里逼逼上老一会儿,烦死人了。”越清古没好气道:“你这叫不识好人心!” “倒也是,看来她跟王轻候之间远比我想象中的要复杂。”方觉浅应了声。 “你看,我都说了王轻候不是什么好鸟吧,把一个好好的女人逼成什么样了?你可要当心,别成了下一个季婉晴,不过你放心,我在你身边,他不敢!”越清古拍着胸口。 “你可拉倒吧。”跟越清古说话的时候,方觉浅的内心格外放松,语气都轻快很多,又道:“你还没说呢,你来这里到底为什么来了?” “为了你啊,我这不早说了嘛。”越清古一本正经。 “好好说话。” “行行行,告诉你便是。”越清古转正了身子对着方觉浅:“凤台城都快让王轻候给拆了,闹不出什么好玩的乐子了,王轻候这货回来朔方城,肯定是要搞事,肯定是有大乐子,我就来朔方城了。” “你就纯粹为了搞事情,来的朔方城啊?”这人有毛病吧! “对啊!”越清古认真点头,“我想过了,这普天之下啊,比王轻候还能搞事的人,那绝对没有了,所以我决定,来找他!” 方觉浅啧啧地叹:“你这真是……病得不轻。” “可不是说?”王轻候不知何时来,坐在方觉浅另一侧,夺过越清古手里的酒,灌了一口,沉重地叹声气:“累死爹了,朔方城这群崽子真是越来越圆滑了,比以前难应付多了。” “干嘛啦?”越清古八卦兮兮伸过来一张大脸,越过方觉浅快凑到王轻候身上去。 王轻候一掌推开他大脸:“都知道我那们大哥轻易不会纳妾,跟我大嫂恩爱非常,这帮崽子就把主意打到我身上了,忙着给我介绍家中千金呢。” “他们疯了?敢把自家千金介绍给你这个人型垃圾?”越清古为那些可怜的妹子默哀,语气逗得方觉浅连连低笑。 王轻候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这是我朔方城内务,你一个外人在这里多嘴多舌的,我很有理由怀疑你的居心啊!” “屁的内务,我这是为妹子们担心!”越清古一个劲儿地恶心王轻候。 “他们大概是看出你的地位在你大哥那里极重,想向你示好吧?按说以前,他们就已经这么做过了啊,你烦什么?”方觉浅问道,依王轻候在王家的受宠程度,大概以前那些人,也不会冷待了他才是。 王轻候双手一摊,撑在身后,望着天上圆得无聊的大月亮:“以前因为我是家里最受宠的,他们都认为老爷子一定会把诸候之位传给我,不敢过份亲近以免被人说成谄媚,奸佞,有所图。如今可好了,我这闲散公子哥儿,是最好的笼络机会。” “没事,你把你搞不定的妹子都给我,我帮你搞定!”这种忙,越清古是非常乐意帮的! “……”王轻候都无语了,问着方觉浅:“就他这有毛病的性子,你跟他做朋友,不好的!” “挺好的!”方觉浅左手搭越清古,右手搭王轻候,笑着踢了踢脚:“看样子,又到了我们三个搞事情的季节了。” “放心,有我在,没有搞不大的肚……不是,没有搞不大的事情!”越清古一不小心就暴露了人渣本质。 “回宴席上吧,那边儿还有一群人等着呢。”王轻候拉着方觉浅站起来,拍了拍她身上沾着的树叶,道:“不管季婉晴跟你说了什么,你都不用放在心上,她不是一般的女人,但也没那么特殊。” “你跟她之间……”方觉浅拧了个眉。 王轻候撇了个嘴:“早先在河间城的时候,我的确跟她关系不错,但远远说不上是相亲相爱,顶多是我欣赏她一个女子,却有诸多想法,颇有能耐。后来她喜欢我之后,有意想与我结亲,我家中考虑过此事,一来她的确是个不错的王家媳妇儿人选,二来,河间城若能与朔方城联姻,便是彼此最大的助力,我们双方不满殷朝苛政都已许久,若我们站在一处,就有了稍微抵抗殷朝的底气和实力。” “后来呢?”越清古又八卦兮兮。 王轻候边走边道:“后来,我不同意。” “这不像你啊。”越清古觉得奇怪,“就你王轻候的脾性来说,这等送上门的好事,你肯定不会拒绝的,就算你不喜欢季婉晴,你能拿到利处,你就会答应。” “我在你心里这么不堪?” “对,就这么不堪。” “你滚!” “哈哈哈,说嘛说嘛,后来怎么了。” “后来……后来……”王轻候吱吱唔唔半天,才道:“后来我跟她说,我挺需要河间城的,也……挺欣赏她的,只是不会娶她。她就说,她要的不多,天天能看见我就很满足,那我就说……就说,她,她嫁给我大哥,万事……齐美。” “她就真嫁了?”越清古一脸不能置信。 “一开始倒也不答应,是我这……嗯,怎么说呢……”王轻候挠了挠后脑勺,斟酌了半天的词儿。 大概是他自己也觉得这事儿说出来不那么光彩,所以斟酌许久也没斟酌出个明堂来,只是左右言而顾其他,眼睛还直往别处看。 “你接着说啊,嗯嗯呀呀的,急死人了!”越清古正听得起劲,王轻候却突然哑了火,把他急得蹿到王轻候身边就张大了耳朵,等着听下文。 王轻候快要被他烦死,推他到一边:“你个大老爷们儿听这些东西干什么,跟个碎嘴的婆子似的!” 第三百八十四章 越清古来朔方城的原因 第三百八十四章 越清古来朔方城的原因 方觉浅倒是替他接下去了,道:“我想,是你跟她说,既然喜欢你,为什么不能为你牺牲?既然只是想看到你,为什么又要求更多?既然河间城与朔方城联姻,是一件有利于多方的事情,她为什么不能下嫁?是不是说,她其实根本没那么爱你,只是口头上说说而已,也没那么把河间城的利益当回事,连婚姻小事都牺牲不得。” 她转头看着王轻候,目光清亮:“是这样吗?你这样跟她说了之后,她才决定嫁给你大哥的。而你大哥并不在乎这个女人爱的是谁,他要考虑的是朔方城的未来,他所要娶的女子,也必须是给他带来助力的,在这种情况下,于是,他们两个成婚了。” 王轻候眨巴眨巴,一脸无辜:“这都是你自己推测的,我可没说。” “王轻候你真是卑鄙得发指。”方觉浅转过头懒得看他。 “你要是能知道河间城能为朔方城带来多少好处,就会明白,我的这一点点卑鄙,微不足道。”王轻候笑着道,“所有,所有诸候的子女,在婚姻大事上,都是没有太多选择权的,就拿越清古的妹妹,如今的王后来说,越候也是一方诸候,他能改变什么?相反,越歌的入宫,给越城带来的好处是巨大的,越清古你别急着反对,实打实的利益你们拿在手里,就在眼前,这就是事实,不管你们对越歌如今是何态度,都不能改变这个事实。” “而,在我们的世界里,摸得到,看得着的事实,利益,永远是第一位。”王轻候薄唇含笑,笑里有刀:“这是诸候封地的生存法则,生存之下,才有生活,有了生活,才有选择。” “在你们不知道的地方,有多少小的诸候互换幼子,又或者自幼结亲,为的就是抵抗大诸候如我等。我们这些大诸候,只不过是做得比他们更绝情,也更隐晦罢了,毕竟,我们的上面是殷朝,而那时的殷朝,还有殷九思这样的人物坐镇,又有神殿的监视。” “行差踏错便是死路一条,爱情这种东西,不过是血路两侧开的花,忙着活命之人,是没有时间和心情,欣赏血路侧畔,花朵的娇艳的。” 他说得头头是道,一下子就上升到了生存这么高的命题上,搞得众人再反驳他,便是眼界狭隘,心胸狭窄,没有大局观。 但是,这并不能改变方觉浅的想法,她还是说:“你说得再好听,也不能改变你对季婉晴做的事情,就是渣滓,卑鄙,垃圾。” “我不渣你就行了,你管人家干啥?”王轻候恼火地拉起方觉浅的手,拖着她进了宴厅。 越清古在后面跟着摸摸鼻尖儿,望着他两的身影,心想王轻候所说一切都不假,诸候的子女是没有太多选择择的。 比如他。 他没有告诉方觉浅,他是为了躲避家中安排的亲事,无奈之下,才逃婚出来逃到此地避难的。 越城大伤元气之后,管辖之下的小诸候地有不少暗动心思,越城颇是危险,越清古父亲便想着用联姻这样的方式,暂时稳住他们的心。 他被迫要娶的那个女子名叫李南泠,李南泠倒是对他一往情深,只是越清古眼看着日子越逼越紧,两方诸候都快要把这事儿定下来,他也险些都要认命的时候,突然发现,他做不到。 如若他没有遇上过方觉浅,他或许随便娶一方女子倒也无所谓,可是他遇见了方觉浅,便再不能逼着自己,这样违心。 哪怕他知,方觉浅满心满肺想的人只有王轻候。 他却固执地记挂着,在方觉浅最最无助的时候,他是唯一一个不在乎她身份,她过去的人,而那时的方觉浅,是对她深深感激过的,深夜醉酒过的。 只这一点点的独特,他便死抓不放,不远万里,从越城跑到朔方城,抛下岌岌可危的越城,抛下将成定局的婚事,来找她。 却也不必告诉她,在越城真正发生了什么,越清古非常清楚地知道,他只是想来看一看方觉浅,只是来逃避婚事,而方觉浅本身,却不必对他所做的一切负起任何责任,更不应该承担任何内疚。 她本来就已诸多愧疚在心了,何必要多给她加一样,不是吗? 于是越清古抱臂倚朱柱,看着方觉浅坐在王轻候身边,接受着众人或真心或假意的谄媚,看她无聊得直喝酒,看她偶尔目光微沉不知又在思虑些什么,都只是这样不远不近地看着。 “越公子似乎有心事?”王启尧应是刚刚送完贵客回来,见到越清古独自站在这里,走过来打招呼。 越清古站直了身子,拱了拱手:“多谢候爷关心,并无大事。” “听说……”王启尧欲言又止。 “怎么了?” “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只是听说,宁水城的千金,李南泠李小姐好像到了朔方城,据闻,越公子与她,是认识的?”王启尧眼神,晦莫如深。 “看来是候爷是知道了。”越清古笑道。 “越公子别误会,我手还没那么长,长到要管他人闲事,只是如果越公子对李小姐若无情意,不妨早些说明,也免得人家姑娘千里迢迢赶来,饱受委屈。她毕竟身份不低,真来了我也得招待,只是越公子你此时住我府上,我为了避嫌,也会把她安排在外面的驿站,在这些事情上,越公子倒是与我家老幺很相似,你又小我几岁,我便自大地把你当弟弟,能帮的,会尽量帮你,你有什么想法,也尽可跟我说。” 王启尧这番话说得真是漂亮极了。 字字句句都是赤诚与好心,是个人听着,都浑身舒坦,充满感激。 但越清古毕竟是在凤台城那等鬼神齐聚地方待过的人,毕竟是有一个疯子作妹妹逼得他不得不捡起脑子想事情的人,毕竟跟着王轻候见多了手段技巧的人。 他在这一番漂亮的话里,听出了一个最有趣的信息。 第三百八十五章 江公画风有点清奇 第三百八十五章 江公画风有点清奇 王启尧非常乐意见到越城的公子越清古,不与任何一姻,非常乐意见着他窝居此处不回越城,也非常乐意帮着他毁去与李南泠的婚事。 说得简单点便是,王启尧他,并不是很指望着越城能有多好,能留住越城的公子在此处,是再好不过的事情。 越清古想明白这一切,心中一紧,王家的老三固然毒,这王家的老大,怕也是不遑多让。 只不过,他做事情不会像王轻候那样,明目张胆的卑鄙,堂而皇之的无耻,而是更温和些,更讲那么一点点人情味。 “多谢候爷好心,那在下,就拜托候爷照顾下李南泠,她是真让人头疼,不远千里的都追到这里来了。”越清古苦着眉头说的话半真不假,不讲别的,李南泠让她头疼,就是真的。 王启尧拍拍他的肩,大笑道:“你这神色跟当初我们叫老幺娶婉晴时一模一样,现在的老幺是很少跟我这样撒娇了,没想到在你身上看到这模样。放心吧,去坐着喝酒,今日这酒,可真是好物,别错过了。” “谢过候爷。” 越清古被安排坐在江公的位置下方,讲实话,这个位置真不低,江公何许人也?老爷子也恭敬礼遇之辈,王家三个儿子的家师,能力通天能与神枢齐肩的高人,在王家这场所谓的家宴上,位置那是杠杠的高。 越清古能挨着他坐,足见王启尧是真的挺高看越清古的。 他一坐下啊,江公子就开始掐手指。 越清古瞧着他掐了半天,神神叨叨地念了半晌也不出声,忍不住急了:“你这老头儿,你没事儿算我干嘛!” 江公赶紧收了手指藏进袖子里,酒喝得他是面颊发红,活脱脱的白发童颜模样,连连笑道:“职业病,职业病,见着谁都想给他掐一卦,越公子莫怪啊。” “那你都算出我什么来啦?”越清古好奇上了。 “不可说,不可说。” “烦不烦了,你们这些江湖术士就是喜欢故意搞得神神秘秘,装模作样的,其实什么本事都没有!” “你才什么本事都没有,我师父本事大着呢!”阴艳探出个小脑袋,气哼哼地顶回去。 “那他倒是说啊!”越清古还真卯上了。 “师父不说肯定有他的原因,说不定是你人品太烂,积福太少,命不好,师父怕伤了你的心,才不告诉你!你不识好人心!”阴艳又道。 “我呸,我人品再烂,积福再少,也烂不过少不过王轻候!” …… 王轻候远远地坐那儿,招谁惹谁了? 江公见阴艳还要跟他争,连忙拉着阴艳坐下来,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诶,都跟你说了,莫与人争,怎么老是不长记性?” “谁叫他贬低师父你的!” “为师告诉他便是。”江公转过头来笑眯眯地望着越清古:“越公子,你婚姻不幸。” 越清古一口老血险些喷出来。 他都还成婚呢,哪儿来的不幸! 他跟方觉浅那点事那是摆着头顶上的虱子,瞎子都知道,还用得着他来算啊! 果真是个老神棍! “我说你别这表情瞅着老朽,老朽说的婚姻不幸,是说越公子你错失良人,有回头上岸的机会之时,却因为任性,而错过了。”江公缓缓道来,“年轻人啊,都任性得很。” “照您这算法,我也能给别人算命,我就算阴艳!”越清古还真就闭上了眼睛哼哼唧唧念叨半天,摇头晃脑唱唱说说:“阴艳啊,你本有机会回头上岸,却偏要吊死在一根歪脖子树上,应生是不会喜欢你的,本神算子劝你,早日放下,心宽体胖,诸事平安啊……诶你怎么打人!” 阴艳挥着拳头就揍在越清古肩窝处,红着眼瘪着嘴,委屈巴巴。 “不,不算了就是嘛,打什么人啊!”越清古有点理亏,这样欺负一个小姑娘是有点不厚道,又拉不下脸面来,尴尬地呛了这么一声。 江公拉着阴艳坐好,拍了拍她的小脑袋:“万事自有天定,莫急,莫急。” “江湖骗子!”越清古小小声地咒骂了一句。 江公不生气,哪里生气? 只是一巴掌拍在越清古脑门上儿而已。 “我最恨别人叫我江湖骗子!”说好的仙风道骨呢?说好的世外高人呢?说好的与神枢并肩呢?这画风不太对啊! “我靠,说不过就直接上手打人啊!” “有本事你打过我啊!” …… 唔……江公这话,听着略耳熟啊。 方觉浅也说过的是吧? 越清古正了脸色,一本正经地看着江公:“你跟方觉浅什么关系?” “要你管?” 唔……越来越像方觉浅的腔调了。 “我靠不会搞了半天,方觉浅是你的人吧?”越清古感觉自己要炸了! “要你管?” 江公能把人活生生气死。 越清古满是担心地望了方觉浅那边一眼,他怎么觉得,方觉浅这是一脚踏进狼窝里来了? 这王家上下,怕没一个省油的灯啊! 恰好方觉浅也望过来,眼中有些奇怪的神色,只不过她不是望越清古的,而是望着江公。 她旁边的王轻候给她夹了些小菜,慢声道:“你倒也不用担心,江公虽然脾性有些古怪,但也不是不好相处,高人嘛,总是有这样那样的小怪癖,你熟悉了就好了。” “那他为何,要明日单独见我?”方觉浅问。 “大概有话要问你吧,说实话,我们这一大家子人,第一个知道你的,正是他,若非是他,我也不会与你相遇。巧合偶遇这种事情,说来都只是无稽之谈,总是要提前准备许久,才会遇到想遇的人。”王轻候笑声道。 “嗯。”方觉浅心中隐隐有些奇怪的感觉,但说不出是什么,只是喝了口酒,没有动那些堆在小碗中的小菜,有些吃不下,咽不落。 “不舒服?”王轻候问道。 “没有,大概是累了吧。” “那就回去休息吧,我让花漫时备好了热水的,你洗洗就睡下,我夜里还要与大哥聊一聊今日来的这些宾客,就不能陪你了。” “嗯。” “多说几个字不会死的。” “呃……” “算了,你回去休息吧。” 第三百八十六章 你是一台完美的杀戮机器 第三百八十六章 你是一台完美的杀戮机器 江公独居的院子里满是书香味与檀香味,闻着极是让人安心,院子里种着各式花草,蝶舞蜂飞,色彩缤纷,让人一看,便是满心的欢喜和愉悦。 阴艳正忙着给花锄草,见着方觉浅站在门口,便笑道:“方姑娘你来啦,我师父在等你,你直接进去便是。” “多谢。” “客气了,方姑娘还没吃过早点吧,屋子里有吃的。” 方觉浅点点头,穿过了花丛小径,沾了一身的清香晨露,满身都带着花香,站在门口向内唤道:“江公?” “进来。”里面传出江公的声音,没什么迫人威势,只是淡淡一声。 一进去,方觉浅就看到江公坐在地上的席团上,正专心摆弄着什么一个沙盘。 “好了,你过来。”江公收回手,抬起头唤方觉浅前去。 方觉浅跪坐在他对面的席盘上,中间隔着一个一丈宽有余的沙盘。 “来看看此沙盘,说说你的看法。”江公是真不客气。 方觉浅低头看了一眼,沙盘是朔方城地势,以及与朔方城管辖下的一百余小诸候,星罗密布地散于各处,诸候城边境都用红线圈出,地势高低,河流走向,也都一一用积沙累出来,所有的城池都用小旗插着标志,有一些是红色,有一些是白色,有一些是黑色,还有一些是黄色。 再远一点是河间城,上谷城及其的封地,也与此相同。 方觉浅看完之后抬头,问着江公:“您想听我说什么。” “随便什么都行。”江公盘膝而坐,笑望着她。 “那我就献丑了。”方觉浅明白,这是一道试题,试她几分重。 她捡起放在一侧的竹竿,指向沙盘上密密麻麻,四处散落的旗帜,心不乱嘴不急,略有些清冷之意的声音,缓缓传来,响起在这间不大不小,但莫明庄严让人不敢放肆的房间里。 “以朔方城为中心的三十座城池,具是红色旗帜,说明这些是彻底臣服忠心于朔方城的,而在朔方城领域与上谷城领域相交之处,却是黑白色双旗交错,便证明此处有人反,也有人在动摇。上谷城质子任良宴是个厉害角色,我等在凤台城便见过,他回上谷城肯定不仅仅是为了颐养天年,定有所图。” “黄色旗帜代表的应该是亲殷朝之辈,在这座沙盘上并不多,大多聚集在上谷城以北的地方,本来以前的上谷城在任良宴叔叔的带领下,就沦为了殷朝后花院,就算此时的任良宴想改变这种状况,也需要花费很长的时间,有些情况,不难理解。那么相应的,任良宴也就要壮大他自己的势力,才有资格去跟原本属于他,却一心一意倒向殷朝的城池谈条件。所以,他会在与朔方城领域相交之处,安插细作,收买人心,想逐步蚕食离朔方城中心较远的边缘地带。” 方觉浅说到这里时,想起了那个陪了任良宴整整二十年的女子,她本是殷九思派去的细作,任良宴他演了整整二十年的互相依靠,深情隐忍,让那女子一心一意对他,爱他,为他。 最后,任良宴一壶毒药,结束了她的性命。 这样的人,在如何安插细作,利用细作方面,是有着令人震惊的手段和天赋的。 想完这些,方觉浅拔掉了不少白色旗子,换上黑色:“可以确信,这些城池已是任良宴囊中之物了。” “为何?”江公问道。 “这些城池都在沿河处,地势平缓,这样的地方土壤肥沃,产粮极多,人丁也会兴旺,并且,他们都离朔方城太远了,又与黑色旗子所标的与朔方城不和之城紧紧相依,我若是任良宴,也会对这里动手。因为他们在殷朝长达数十年的榨取之下,已然空虚,他们急切需要恢复元气,这是最合适的下手之处。” 方觉浅沉浸在这场沙盘变化给她带来的美妙感觉里,她觉得眼前沙盘上的河水似是会流动,山丘上的树也会摆动树叶,摆上去的假人都在真的谈笑劳作,城池归属演变时的战火也真的烧在了她眼前。 她对这件事,充满了熟悉与亲切,并且,非常喜欢。 江公静静地看着方觉浅拔掉一些旗,又换上一些旗,握着细小竹竿挥斥方遒,目光锐利,心思敏捷,字字句句都直达要害。 “而我想,河间候眼下的困难,不过是如何让分散在草原及沙漠流域的游牧之城对他忠心,这些地方受水灾严重,讨生极难,生性野蛮,要让他们彻底臣服并不是一件多么容易的事。不过我想,张恪大人到了那里之后,应该给了不少帮助。或许说,你们给了不少帮助。” “张恪认真算起来,是王轻候安排过去的人,他那样的人很有意思,一旦查觉了王轻候的潜力不可估量,将会放上全部的赌注和筹码。他不算老,今年应该只不过四十余岁,正值中年,他要为他接下来的半生博个富贵,显然,这份富贵,不是殷朝能给他的。” “更不要提,河间候的千金季小姐是候爷的夫人,可以想象,用不了太多时间,整个河间候,都将入朔方城的手,我的建议是,悄然侵蚀,而且,是河间候去侵蚀,我们只要拿住河城候就够了。这样做不易被上谷城察觉,以免上谷城任良宴被逼急后,直接上报了殷朝,那就偷鸡不成蚀把米了。” “还有此处……” “你饿吗?”突然江公打断她的话,问了一个莫名的问题。 “嗯?”方觉浅清醒过来,看着他。 “你已经连续说了一个半时辰了,日头都高照,你应是没有吃过东西就过来了吧,你不饿吗?” 方觉浅手一松,手心的细小竹竿跌落。 江公伸手接过,稳稳地放在一边。 “你受过沙盘训练,而且,是极为严苛,极为高明的沙盘训练,训练之人教导了你异于常人的大局观,推演之时心细如发,缜密有加,不错漏任何细节,要达到你这样的程度,这样的训练如果由老朽来做,至少需要十年时间。” “也就是说,王家三个儿子,没有一个有你这样的演算才能,你能在一边推演之时,一边在眼前浮现整个画面,就像你能看到这些人,这些事,这些物,如何一点点物转星移,你将看到每一个细小变动引发的后果,以及如何控制这些变量。” “方姑娘,你是一台完美的杀戮机器,不止你的身体,还有你的大脑。” 第三百八十七章 封痕 第三百八十七章 封痕 方觉浅目光微阑,划过沙盘,探手取了立在朔方城位置上的一支红色小旗,捻在指间轻转。 “所以江公想说什么?” 江公微微一笑,捋了捋垂至胸前的白须,道:“任何一个拥有强大力量的人,将这力量用在错误之处,都是恶人,若将这力量用在正确的地方,便是正道。拥有力量并非过错,只看怎么用。” 他放下竹竿站起来,走到门口望着外面的满院花开,白衣翩然:“老朽虽不知教导了你这些力量的人是谁,但我想,有此能力之人,天下不会太多。” “你是在说神枢?”方觉浅也站起来。 “倒也未必是他,还有一人,也可做到。” “谁?” “巫族族长,宁知闲。” 江公轻笑了一声,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很多年前,老朽游历四方,见过他一面,那是个极为强大之人,天下若有三分之说,他占一,神枢占一,老朽占一。” “我与巫族似乎并无联系。”方觉浅奇怪江公怎么会这话题扯上巫族。 “你错了。”江公偏头看她,笑意在眼底,太难看清他在笑些什么:“有一件事,老朽并未告诉任何人,一直在等你来朔方城后,再说给你听。” “什么?” “你身上的图腾。” “图腾怎么了?” “那是巫族秘术。” “什么!” 方觉浅难以置信。 “你没听错,那就是巫族秘术。”江公笑道:“巫族倒也未必就是世人口中的妖邪之辈,只不过他们一族的秘术过于强大,过于血腥,所以被人恐惧而已,不似神殿那般以光明形象立足于世。以纯粹的力量来说,巫族可与神殿并肩,这也是神殿上百年来都无法对巫族彻底铲除的主要原因。” “只不过,过于强大的人总不会太多,否则这世界就要失去公平,蝼蚁的数量总是多过大象,这才是物种生存的公平法则。巫族拥有如此强大可怖的力量,但能承受这种力量的人并不多。否则,天下早已没有神殿立足之地。” “而你后背的图腾,名叫,封痕。” 方觉浅沉浸在江公说的这些秘辛里,认真地倾听。 江公见她神情认真,便继续道:“封痕是以巫族秘法刻下图腾在拥有者身上,被封痕刻印之人,会封闭此前所有记忆,只残留此人被刻印之前最后一种情绪和心性,所以,你被刻印之时,应是满腔杀意,六亲不认。” “你能解开吗?”方觉浅问江公。 “不能。”江公摇头笑叹,“封痕并不是一种固定的刻印方式,就算有十个人同时被刻印,不同的手法,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解封之法,我并不知给你刻印之人,用了什么样的独特手法。再者说,就算我知道,我也解不了,巫族之所以强大,就强大在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破得他们的秘法。” 方觉浅满心的疑惑,怎么自己突然又与巫族拉扯上了关系呢?不是说,自己是神殿的第八神使吗?如果自己是巫族之人,神枢怎么还会让自己成为第八神使?他明明知道自己后背上的图腾的,不是吗?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偶尔会想起一些以前的事情。”方觉浅犹豫了一下,还是跟江公说道。 江公眉头微皱,“姑娘介意我看一下你背后的图腾吗?别误会,老朽只是想看看,是否有什么问题。” “不介意。”方觉浅将头发顺至一侧,拉开了后领,妖娆复杂的图腾呈现在江公眼前。 江公轻道一声得罪,皱眉细看图腾,那图腾是他见过的最强大的,最严密的封痕刻印,几乎能将一个人的大脑洗成空白,甚至可能直接威胁到被刻印之人的神智,让其变成痴障儿。 当初给方觉浅下这道刻痕之人,当真是狠心,也当真是强大。 但此时在方觉浅后背上的封痕,已隐隐有些松动了。 江公想起,方觉浅是唯一一个靠自己,杀出了神修之地的人,便想着,果真不是普通人,果真不同凡响,连这样强大的封痕都能冲得松动。 这是纯粹靠力量,将封痕松动了。 “方姑娘。”江公给她拉上衣襟,忧心地叮嘱:“听老朽一句劝,不要轻易主动回想往事,封痕的反噬是很可怕的,说句难听的,有可能你连怎么死都不知道。” “但过去的事情,对我来说,真的很重要。” “为什么重要?已经没有追责你的过去了,不是吗?”江公说道。 但方觉浅不这样想。 她说:“你们的不追责,是你们的大度,仁慈,善良,但我必须要明白,当时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我身上又还有多少隐患,我过去的秘密,极有可能威胁到此时的你们,巫族与我是何关系?” “神枢为什么会选中一个有着巫族封痕图腾的人成为神使,我曾是神殿中的重要人物为何神殿中没有一个人认识我,这是不是一个局,是不是有人故意让我接近你们,接近王轻侯,你所占的卦像,说我是王轻侯命中贵人,是不是有人刻意为之?” “我不能活得这样不明不白,我也不能带着这么多的隐患留在王轻侯身边,巫族封痕现在可以封印我的记忆,是不是哪天还能操纵我的思维我的大脑,让我做出不可挽回之事?” “我必须在最恶劣的后果发生之前,找到答案。” 江公听罢方觉浅的话,沉沉叹声气,复又笑了笑:“方姑娘有此想法,老朽甚慰。殷朝给了小公子五年时间,在这五年之内我会尽快辅佐小公子完成一些事,然后给你留一点时间,让你去巫族寻找真相,我也会帮你,如何?” “多谢。” 方觉浅提步离开,裙角沾花蕊,清露滴下来。 “你为什么告诉我这些?” “你觉得呢?”江公笑。 “你在试探我。” “方姑娘聪慧。” “所以可以理解为,其实王家之人,并没有那么信任我,只不过我的卦像,我的命格太过怪异,又对王轻侯有利,所以,你们才对我这般热情,大度。” “方姑娘,有时候人活得太明白,是不会开心的。” “总比糊里糊涂死去好。” 第三百八十八章 李南泠 第三百八十八章 李南泠 真是叫人心疼啊,不是吗? 世上真心待她之人,又有几数呢? 当所有的好意都建立在她能带来的利处上时,这样的好意,未免也太廉价,太让人心寒了。 不知何时起,方觉浅也会羡慕别的人,有着真正关心他们的家人,有着真正在意他们的朋友,不似自己,所有的一切,都建立在她与众不同的命格上。 没了这个,她什么都不是。 甚至连王轻侯,都不会费尽心思作个局的来找她。 这样想一想,真是觉得这样的人生,可怜透了,无聊透了。 “方姑娘?”剑雪见她一人失神直直地往前走,都快要撞上柱子了还未察觉,连忙叫住她:“方姑娘你怎么啦?” “没事,想点小事情。”方姑娘扯出个笑容来,让剑雪安心。 “是不是不开心啊?他们有谁欺负你了吗?是不是那个大夫人?”剑雪立刻板起脸色,握紧了腰间的佩剑。 “没有的事,他们怎会欺负我,大概是水土不服吧。”方觉浅心间微微一暖,想不到,转来转去,竟会是剑雪成了她身边最纯粹的人。 “王公子今日和他大哥出门见客去了,越公子好像也有事出门了,方姑娘你要是嫌无聊,不如我陪你出去走走?来了这朔方城,还没好好看过朔方城的景呢。”剑雪想着法儿地想哄方觉浅开心,他总觉得,方姑娘有心事,心事还极重。 “也好,走走吧。”方觉浅打起精神来,自怨自哀是没用的,认真地对待当下,才是正事。 朔方城的街道没有凤台城岁宁街的那般热闹喧嚣,也没有那么宽敞气派,两侧的铺子也比凤台城的要矮小许多,但这里的民风要比凤台城淳朴不少,至少不像凤台城,走到哪里,都能闻到阴谋缭绕的味道。 “方姑娘你看,这东西在凤台城没见过的。”剑雪拿着一个木头雕的小人递过来,小人活灵活现,一按机关,眼珠子还会转,手也会动,连忙买下来向方觉浅献宝。 方觉浅只是接过瞧了一眼,便明白这东西是怎么做出来的,里面的机关是怎么回事,甚至知道怎么改进可以做得更有趣更灵活。 她总是什么都知道,她却不知自己为何知道。 “是挺有意思的。”方觉浅掩下心思,对剑雪道。 “我看这些小人儿都挺好玩的,咱们买一些回去放在屋中,无聊了还可以拔弄着玩一玩,好不好?” “好,依你。”方觉浅点头。 剑雪正掏着银子想买多几个,便听得一个直爽的声音:“你就是方觉浅么?” “正是,你是?”方觉浅不记得自己认识过眼前这一号人物。 “我叫李南泠。”那女子声音爽朗,穿着打扮也怪异,不似中原人,穿得挺胡里花哨又别有异域风情的,浓眉大眼,轮廓分明,五官深邃。 “嗯……我们认识吗?”方觉浅心想,这不会又是自己以前认识的哪位仇人吧? “你不认识我,我认识你呀,我是越清古那狗日……不是,我是越清古公子的未婚妻。” 诶…… 哈? 啥! 没听越清古那狗日的提过,他有个未婚妻啊! “呃……”方觉浅有些不知怎么接话。 “你别紧张,我知道是越清古那货缠着你,你跟王轻侯公子是一对儿,我不会找你麻烦的,就是在这儿遇上了,见着你就打声招呼。”李南泠倒是爽快利落得紧,说话声音都干脆,脸上也没几分怨色。 “你怎么认识我的?”方觉浅好奇道。 “越清古逃了婚,我去他房间想烧了他屋子解气,结果一看,满屋子都是你的画像,想不认识都难。”李南泠负手笑道,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方觉浅:“真人比画像还好看,气死我了!我还以为记忆有美化功能,越清古肯定把你画漂亮了的。” 方觉浅听着笑出声来,这人真好玩。 “你别笑啊,你笑起来更好看,我就更生气了。”李南泠撇了撇嘴,见着一侧的剑雪抱着一大堆娃娃站在一侧,严阵以待随时拼命的架势,没好气地摆摆手:“我不打你主子,这么紧张干啥?” “你反正打不过她!”真直男,真会说话。 “哇,现在下人都这么牛气的啦?” “李小姐,可是找我有事?”方觉浅一看这李南泠要跟剑雪打起来了,连忙问道。 “倒没什么别的事,就是来看看你是怎么把越清古迷得三魂五道不归窍的,除了长得好看你还有啥别的本事啊?”李南泠这性子……真是直得一根肠子通到底了。 “我特别会杀人。”方觉浅也诚实。 “……”李南泠眨眨大眼睛:“算了,这本事我学不来。” 远方红衣的越清古火急火燎地赶过来,挥着双臂高喊:“李南泠你这个泼妇,你给我离她远点!” 李南泠偏生错了一步站在方觉浅旁边,踮起脚尖勾着方觉浅肩膀,另一手勾着手指对越清古:“我偏不,你打我啊!” 方觉浅偏头看了看李南泠勾在自己肩上的手,是个精贵的大小姐,这双手一看就是不沾阳春水的,但性情却直爽火辣,讨人喜欢。 “李南泠,你别逼我啊!”越清古气得要跳脚,想不明白世上怎么会有李南泠这种“不要脸”的女人。 “切……说到逼,是你逼我在先!你娘了个腿的,婚帖都只差派下去了,你突然给我来一出逃婚,你让老娘面子往哪儿搁?一百二十七城诸候都等着看老娘笑话,老娘不把你押回去成了亲,以后还怎么混!你不想娶我你不能早说啊你!老娘缺人喜欢吗!” “你可拉倒吧!以越城为中心,方圆千里之内的名家公子,哪个不是躲得你远远的!谁敢娶你!” “老娘打断你三条腿!” 李南泠说着就冲上去,一顿操作猛如虎,一看越清古怂成狗。 怂成狗的越清古躲在方觉浅身后,闪避着李南泠的攻击,嘴里还逼逼:“打不着打不着,我气死你!” “躲在女人后面,越清古你这个孬货!” “我孬货你还要嫁我,你有病啊!” “你以为我想嫁啊!那婚事都定下来了,不成婚老娘以后还怎么做人!” 方觉浅听明白了这前前后后的原由,非常“仗义”地挪开了步子,把越清古送到李南泠面前,帮她点了越清古两处穴道,再拍拍手道:“李小姐,越清古坏了你的清誉名声,还毁了婚约,这的确该打,你来慢慢打,消消气。” “好人啊,方姑娘以后你有事我罩你!”李南泠豪气地一抱拳,谢过方觉浅,接着便是对越清古一顿拳打脚踢,在这街上好不热闹。 第三百八十九章 李南泠小姐真可爱 第三百八十九章 李南泠小姐真可爱 有道是不打不相识,以越清古的鼻青脸肿,被动挨打,换来了方觉浅与李南泠的举杯对饮,好不痛快。 越清古坐在桌子边边儿上,眼看着地位还要不如剑雪了,委屈巴巴地瞅着方觉浅与李南泠一杯接一杯的干酒。 “看什么看,再看把你眼珠子挖了!”李南泠凶他。 “又没看你!” “没看我?你还敢看别人,那更要挖了你眼睛!” “不可理喻,泼妇!” 方觉浅看着他们两个吵啊吵,心想着,大概也只有李南泠这样的女子,不怕王宫里的王后阴私手段,有勇气,有胆量,有魄力嫁给越清古。 越城的诸候看人的眼光还是很毒的,换作别家的千金小姐,怕是经得王后几句话的恐吓,都再不敢妄想与越清古结成比翼鸟了。 可惜越清古有点傻,这样好的姑娘都不放在手心里好生捧着。 经得李南泠这么一折腾,方觉浅先前的郁结心思也散了不少,李南泠很健谈,说话又有趣,大多数时候都是她在说,方觉浅在听,越清古偶尔插嘴又被她吼回去,剑雪就在一边憋着笑看越清古吃鳖。 最后说到李南泠还住在外面的驿站,抱怨着床太硬,天天夜里睡得她身子硌得慌,方觉浅本想说不如她也来王府住,但转念一想,她似乎也没这么做的权力和资格,只得把话压下。 好在王轻侯不知何时来的,从后环住方觉浅的肩膀,笑着对李南泠道:“李小姐若不嫌弃,来我家住如何?看你跟阿浅聊得这样开心,我也高兴阿浅多个闺蜜好友,免得天天被花漫时带歪到不知何处去。” “你是?”李南泠还真不认识王轻侯。 “王轻侯。” “你就是王轻侯啊,早有耳闻,幸会幸会!”李南泠明明该是个闺阁小姐,也不知她一身彪悍的土匪头子作派是跟谁学的。 “客气客气,那便说定了?我这就派人去驿站将你的行礼拿过去,如何?”王轻侯挥手让应生去收拾李南泠的行礼,心里头却默默地念着,好你个大哥,背着我干这种事儿,你是嫌你弟弟心里头堵得不够多啊,这种能恶心越清古的事儿你居然不告诉我! 越清古果不其然痛苦地闭上眼,原想着有王启尧在,他还能躲在王家躲个清净,没曾想到还有王轻侯这么个搞事儿的在。 李南泠谢过王轻侯,认真地看了看他与方觉浅,半晌才心满意足般地叹气:“这才是才子佳人的一对儿嘛,越清古不是我说你,你这种横插一脚的行为就是小三,就是插足,你这样做是不道德的,是要被浸猪笼的!” 越清古跳起来就要掐死李南泠! 王轻侯乐不可支,也没见他怎么快,反正也就轻轻松松架住了越清古的胳膊,对李南泠一本正经道:“李小姐此话言之有理,深得我心!” “那是,我是个讲理的人!”李南泠抱着双臂,得意洋洋的样子特别可爱! 又见着方觉浅一直不怎么说话,李南泠便问道:“方姑娘你怎么都不出声的?” “听你们说就已经很有乐趣了。” “你这样不行的,有话要说出来,骂人也要骂得大声,刚刚我找上你的时候,你是不是以为我来找你碴的?” “没有,就是震惊,李小姐不远万里的寻来,怕是一路吃了不少苦。”方觉浅笑声道。 “是吃了不少苦,要不是因为越清古,我才懒得遭这些罪,路上不知怎么的,遇上好几波劫匪,要不是我自小习过些武功,怕是要被他们打死了!”李南泠气道。 方觉浅与王轻侯对视一眼,心下了然。 那怕不是什么劫匪,而是王后越歌派去截杀她的人。 又看了看越清古,越清古的眼神也一寒,道:“那些人有没有说什么?” “没什么啊,一言不合就直接上手,你说他们是不是不讲江湖道义,人家打劫的至少还说句要从此路过,留下买路财呢,他们直接就上来抢!”李南泠还在忿忿。 越清古虽是个小人渣,但没有王轻侯那么渣,对于因他而险些丧命的姑娘还是有愧疚,便道:“谁叫你跑来的,你家里大人不知道吗?不派几个人跟着你?” “你这个人,还有没有良心了,我这跑出来说白了就是千里寻夫,我家中大人要是知道了还不得把我捆起来,别让我丢这人?我能跟他们说?算了算了,你这种人,要是有良心,也就不会逃婚了,跟你说这些没劲儿!”李南泠连连摆手,懒得跟越清古计较。 越清古闷了闷,半天闷得一句:“委屈你了。” “难得你良心发现,不错不错,有进步。”李南泠这个心啊……那是比窟窿眼还大啊!紧接着她又道:“你要真是良心有愧,不如早点跟我回去完了婚,过几年咱两和离也成啊,你让我面子上过得去,行不?” 越清古心里升起的那点儿愧疚,又烟消云散了,没个好气地翻了翻白眼。 这一对活宝着实有趣得很,王轻侯在一边看着都发乐,让越清古先带了李南泠回去后,他拉着方觉浅在街上逛了逛,介绍了不少朔方城的风情。 最后走出了城,走到了城郊。 未曾亲眼看过的人,很难想象当初在这里发生过什么。 一道大路在中间,一边是郁郁葱葱的树林正茂盛,一边是枯枝黑炭的焦土如地狱之火烧过。 “这就是当初神殿降下天罚的地方了?”方觉浅站在路中央,望着那一望无际的黑色焦土之地。 “嗯,就是在这里,活生生烧死了两万人,在新年夜。”王轻侯道,“没过多久,我父亲就去了凤台城,其实也可能是抱着复仇的心思去的吧,所以他一去,就直接对神殿动手,连活着回来都没有考虑过。我大哥暂代诸候之责,清理骨骸焦尸的时间就花了整整两个月,他说当给死去的人一些尊严,把他们清理出来,好生安葬了。” 方觉浅走进那片漆黑之地,看到一朵嫩芽正从黑色大地里钻出来,那样青绿的颜色,跟这片黑色的大地形成了那样鲜明的对比,是生长在死亡之地的倔强生命。 第三百九十章 并不欢迎方觉浅的朔方城 第三百九十章 并不欢迎方觉浅的朔方城 砸在方觉浅脚下的粪块来得猝不及防,饶是她退开两步,还是沾在了衣裙上。 她猛然抬头望去,只是看到一群孩子躲在石块后面,露着几双眼睛,眼睛里刻满了仇恨和憎恶。 还是那样小的孩子,却有着那样深的恨意。 “神殿妖妇!”那些孩子恶声骂道,向她扔着石头,泥块,吐着口水。 “哪里来的无礼劣子,还不退下!”王轻侯连忙上前挡在方觉浅跟前,对着那群顽童沉声一喝。 孩子们都知道,这是朔方城的小公子,冲着方觉浅做了鬼脸,便转身跑向远处。 王轻侯见他们跑远了,才转头看方觉浅,低腰拍去她裙摆上沾的污秽之物,低声道:“你别放在心上,都是些不懂事的孩子而已。” 方觉浅远远地望着那群孩子:“我险些忘了,我也是神殿中人,你们朔方城的天罚,是神殿降下的,于他们而言,我难辞其咎,是个罪人。” “阿浅,那跟你又没关系!”王轻侯摇了摇她的肩膀,让她别想太多。 方觉浅笑了笑,说:“你放心,我不是在拿着神殿的所作所为惩罚自己,也不是在忏悔,在内疚,因为这一切根本不是我做的,我不必要背负不属于我的过错。只不过我觉得有意思的是,他们,你朔方城的子民,是不会这样想的,对吧?” “阿浅……” “他们并不欢迎我,朔方城并不欢迎我,王轻侯你娶不了我了。” “你……”最爱是她心如明镜,最怕是她心如明镜。 “王启尧是个爱民如子的好诸候,他就算再溺爱你,也要把你放在朔方城之下,他可以接纳我住在王家,却不能允许为我办一场盛大的婚事,因为,我是朔方城的罪人,他们恨我入骨,将我看成是神殿的具像化身,你若要娶我,此举便必将激怒全城百姓,你初回朔方城,诸事未展,经不起这样的波折。” 方觉浅说着笑了笑,并不想让王轻侯难做,也没什么好让他难做,只是觉得自己有一点点心酸罢了,怎么这么像自己上赶着要进王家一样了? “你知道我很任性的。”王轻侯点着她额头,“我要娶谁,我还听别人意见不成?” “不,你只是对你自己的事任性,你从不拿朔方城的事开玩笑,别强颜欢笑了,你心里不舒服,不知怎么跟我开口说这件事,所以带我来这里,我理解。” “你不要理解啊,你跟我闹,跟我发脾气,跟我吵架,你看李南泠就会跟越清古吵,追了几万里也要把他追回去,你可以试着不要太理智,太顾全别人,你大可以自私一点。” 王轻侯说不好他此刻的内心是何感受,有心酸,有无奈,有挣扎,还有一点对方觉浅万事顾虑周全的不满意。 真正相爱了的人,不应该是会想尽一切办法走到一起,用尽所有力气也要厮守吗? 为什么她,偏偏不。 方觉浅耸耸肩,笑笑眼:“我也不想这样,我也觉得李南泠那样挺好的,但是我自然而然地就会想到这些,觉得应该这样做,并且也只会这样做,谁叫我没有情绪只有大脑,只会跟着大脑的想法走。我天生如此,我也没办法。” 我也很难过,只是,我的难过,是我知道我应该难过。 王轻侯望着她,许久没说话,最后只是笑着把她拉进怀里,抚着她肩胛:“算了,我不该忘记,你本不是普通人,我不该拿普通人的模样来要求你,我不能得寸进尺。” “是的,你不要忘记,你一开始爱的,是我的忘恩负义,凉薄冷情。” “我今日跟大哥去见了一个人,那个人是朔方城重要的盟友,我本想请他收你为义女,这样一来,我便可以名正言顺娶你,以当是两城巩固联盟关系,也可以稳定民心,他们也就不会多说什么。” “然后呢?” “他的儿子,早年间险些死在神殿手中,他不答应。” “那便算了,别坏了现在的关系。” “好,听你的。” “别难过,我不在乎那一纸婚约。” “我在乎。” 而王轻侯口中的那个人,那个盟友,此刻正与王启尧闲步走在回廊中,有着一场关于王轻侯与方觉浅的对话。 那位盟友是一城诸候,多年来一直忠心于朔方城,名叫安在岁。 是的你没有想错,他是安归来的父亲,季婉晴的表亲,翰平城诸候。 安在岁是个身体发福,大肚便便的中年人,他看了看回廊两侧的风景,对王启尧道:“其实小公子向我讨个人情,我倒并不是不能给,不知王侯为何提前跟我打招呼,叫我不要应他?” 王启尧笑着道:“老幺太年轻了,很多事,不是他想的那样简单,我不想他将来后悔。” “王候你一直疼爱小公子,这是世人皆知之事,对于小公子,你也向来是有求必应,难得见他主动低一次头,来求个事儿,不曾想王侯你却不肯了。”安在岁笑声说,“真不知是何原因,能让王侯你舍得叫王小公子受这么大委屈。” 王启尧在栏杆上坐下来,理了理袍子,双手轻搭在膝盖上,说:“若非不得已,我也不会如此,我也盼着他能与心爱之人结成连理,不必像我这般……” “我倒是知道王小公子对那方姑娘感情极深,他可莫要知道这事儿是你在后面出主意,否则定会怪你的。”安在岁陪着他坐下。 “愿以后他能明白我的苦心吧,我是他哥哥,又岂会害他?”王启尧苦笑了一声,又摆摆手道:“不谈这些了,不知安候可有准备好,既然老幺回来了,咱们也就别再耽误了。” “早已安排妥当,只等王侯一声令下。” “定个日子吧,越城的公子来了朔方城,我想着,让他与老幺呆在一起也好,可以牵制住王后,间接牵制住殷朝。”王启尧说起别事,眼神也微微泛了些其他颜色:“若真有什么事了,我倒是不怀疑老幺能杀了越清古祭旗。” 他叹声气,满是担忧:“老幺什么都好,就是这性子,太绝情,太狠辣了。” 第三百九十一章 季夫人的威严 第三百九十一章 季夫人的威严 朔方城百姓对方觉浅的不喜欢毫不作掩,在别的地方不好说,但是在朔方城这个城中,他们是半点也不信仰神殿的,早先虚谷就说过,天下除了巫族,就只有朔方城对神殿毫无推崇。 或许在那场天罚过后,从毫无推崇毫无信仰,还变得极是记恨了吧。 方觉浅真切感受到他们对自己的厌恶是在一个清晨。 她惯常早起练功,这习惯到了朔方城也不曾变过,清晨的阳光明媚通透,空气里尽是清新的味道,鸟儿扑腾着翅膀穿过了树枝,落在枝头,转转小脑袋,看看假山这边的方觉浅,又看看假山那边的下人们。 比主子们起得早的小丫头们三五成群,微微有些懒散,毕竟这个时辰各家主子都还没有起来,还没有人盯着她们,给她们上规矩,小丫头们爱闲聊喜多话,一边打着呵欠一边埋怨:“你们就好了,阴艳姑娘回来了,她性子好又不多事,你们照顾她就轻松了,哪儿像我呀,倒了八辈子血霉,让管家派去照顾那神殿妖妇的起居。” 绿衣小丫环咯咯笑:“我说茗儿姐姐,你可别不知足,谁不知她可是咱们小少爷的心尖宠,将来的少夫人,你若把她侍候好了,以后还不尽是好日子?” 叫茗儿的姑娘眼一翻,撇着嘴:“可拉倒吧,我前两日去前厅上茶,听见几大诸候联名给咱们候爷上眼药呢,都不同意让她嫁进王家,她倒是想飞上枝头当凤凰,她当得上吗?成日还吊着一张死人脸,好像谁都欠了她钱似的,看着就烦。” “这么严重?”另一个姑娘问。 “不然呢,听说小公子的婚事可是老爷走前去凤台城给指定的,要是顺利这婚嫁之礼在小公子回来之后就该办妥了,现在呢?一个黄花大姑娘,没名没份地这么赖在男人家里,也不知脸上怎么过得去?传出去了,她不嫌丢人,王家还嫌丢人呢!” 茗儿越说越来劲,嘴也越来越碎,方觉浅收了双刀倚在假山,听着那边她们聊得起劲,倒也没有生出要跳出去一刀砍死她们的想法。 她只是想看看,她从未曾伤害,从未曾恶言恶行相向的人,能对她生出多大的恨意和恶毒。 这真是一个有趣的事情,她从未对这些人有过半分不好,甚至还经常对她们道谢,这些人却对她极尽咒骂。 为什么呢? 大概是天生的恶意? “王家丢不丢人,轮得着你一个下人品头论足?”方觉浅听得正认真,忽然听到了季婉晴的声音。 高高在上,威严有加。 “大夫人!”丫头们齐齐跪下,神色慌张。 “在王家,污蔑上主,碎嘴多话,造谣生事,是何处罚,你们自己心里清楚吧?”季婉晴冷冷地看着这群跪在地上的丫头,没有半点放过他们的意思。 “可是大夫人,我们说的都是事实啊,那个神殿妖……”茗儿不服,张嘴还要争辩,这些下人隐隐都是知道大夫人跟小公子之前的那段“风流韵事”的,在她们的想法里,大夫人肯定是对方觉浅不满的,不喜的,没道理帮着她。 但下人毕竟是下人,下人不会有主子们那样的心胸和目光,只知计较眼下,不知长远打算。 “掌嘴!”季婉晴打断她的话,当即喝道。 跟在季婉晴身边贴身的下人立刻上去,没多久,方觉浅便听到一阵掌嘴的声音,啪啪地响,听着真疼。 “方姑娘来了我王家,就是我王家的人,是你们的主子,是小公子未过门的夫人!做下人的,就老老实实本本份份,再敢多嘴一句,当即杖毙!念你等今日是初犯,便去管家那里自行领罚,再扣两月例银,退下!” 茗儿捂着一张通红的脸,唇边都有血丝,红着一双眼,泪水涟涟,呜咽着:“是,婢子记住了。” 季婉晴极有当家主母的风范,一言一语不容置喙,落字有声,气势十足。 等这群下人退远,方觉浅刚想出去跟她说声谢谢,又听到她低声对身边下人说:“寒烟,着人暗中去把那个茗儿处理了,她心胸狭隘易记仇,今日之事她怕是咽不下这口气,早晚要出乱子,与其等她以后作乱我再收拾烂摊子,不如早些解决了。” “是,大夫人考虑得周全。”寒烟点头行礼,便碎步退下。 方觉浅心中微微一惊,这位大夫人的手段,当真不凡得很。 “多谢大夫人。”然后她才从假山后面走出来,对着季婉晴笑着谢过。 季婉晴没想到她在这里,皱了皱眉:“偷听墙角可不是什么好事。” “我没偷听,我一直在这里。” “你不必谢我,我不是帮你,我只是不想王家内部出乱子,你带给朔方城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季婉晴也不领情,说话也不留面子。 “夫人既然一心想为王家,为朔方城解决这些麻烦,不如我们一起来面对,如何?”方觉浅说道。 “你?”季婉晴轻笑了一声,有些不屑:“你在朔方城脚跟都没站稳,老老实实地呆着,不惹事生非,便是你的功德了。” “这样的话,解决这些事情的人,只能是王侯和王轻侯,我想,大夫人也不希望他们两人将时间和精力浪费在这些琐事上吧?”方觉浅不介意季婉晴的态度,再恶劣的态度她都见识过,这算得了什么? “你想做什么?”季婉晴有些不解。 “我想,上次大宴后,各方诸候及其夫人子女都还未离开朔方城,例请大夫人办次女眷家宴。” 季婉晴皱了皱眉,有些不信任地看着方觉浅,她不确信,方觉浅初来乍到的,就能对朔方城这错综复杂的关系处理好。 方觉浅笑道:“大夫人,你当知道,我并不是普通女子,我不需要保护,从来都是我保护别人的。” “两日后,你来便是。”季婉晴也不废话,也不温言,说完就走。 方觉浅挑挑眉,这位大夫人,真是有趣得紧。 第三百九十二章 口诛笔伐的正中心 第三百九十二章 口诛笔伐的正中心 方觉浅回去洗了个澡,换了身清爽衣物,叫来花漫时,已然搬进来的李南泠在这府上没有熟人,也跟在旁边,照料完了花花草草的阴艳也跑来凑热闹。 这可好,说是三个女人一台戏,便是把方觉浅这半个女人除出去,有着花漫时,李南泠,阴艳这三人,这小院子里也足够热闹得搭台唱戏了。 倒是落得剑雪和应生两个大男孩忙里忙完的端茶倒水递瓜子切水果,伺候着这些姑娘们。 花漫时听完方觉浅的打算,列了长长的名单,一边点着名单一边说:“我离开朔方城太久了,这人呀物的,都变了好多,我只能捡着我记得的,有用的说,你看哪些用得着,怎么样?” “嗯,有多少说多少。” “行,咱们先说这位陈夫人,她应是最讨厌神殿的了,因为很多年前神殿的那位神使被神墟刺杀而死,神殿震怒四处血流,他们家就被波及了,死了一个儿子……” 这些八卦小料是花漫时的最爱,说起来绘声绘色,什么边角料她都挖得出来。 李南泠在一侧嗑着瓜子吧嗒吧嗒,听得津津有味,偶尔插句嘴:“方姑娘我告诉你哦,这位王公贵族家的夫人啊小姐啊,最讲究个名声,我以前可是见多了,他们家里要是出了点什么丑事啊,那是想尽办法地圆着,兜着,生怕传出去,你就拿这个戳他们,一戳一个准!” “是吗?”方觉浅笑着应了句。 “这倒是真的,李小姐这话说得不假!”花漫时也点头。 “嗯。”方觉浅点点头,也不知有没有把他们的话往心里去。 她这样子,急得花漫时和李南泠团团转:“你别嗯呀啊的,这是你来朔方城的第一仗,你得赢得漂亮才能翻身!” “我从来没被人打进谷底过,翻什么身?”方觉浅笑。 “啊?”李南泠没明白过来这话啥意思。 “我一直就在谷底,我是要拖着他们下地狱而已。” 李南泠缩了缩脖子,瞄了两眼微微低头的方觉浅,她十指纤纤正翻着桌上一大堆名子,眼神平静,这样的方觉浅让她觉得有些深不可测。 于是她撞了撞花漫时的胳膊:“花姑娘,这……” “没事,有人要倒霉了而已,放心啊。”花漫时“安抚”着李南泠。 “哦……”李南泠又开始吧嗒吧嗒嗑瓜子。 阴艳在一侧托着下巴笑嘻嘻,师父叫她来看看戏,没想到,真有好戏。 两日眨眼即过,李南泠要凑热闹,死活着要跟来,方觉浅想着她毕竟也是个诸候千金,虽然她这个千金来得有点远,但是总归身份压得住,也便随她。 试想一下,一屋子,全是各式珠光宝气,光彩照人的贵族小姐,王公夫人,那是何等的……惨烈场面。 大多数侯门里的女人嘛,沉迷于攀比宅斗争势夺宠,不可自拔,因此宅斗小说经年不衰,极为畅销好卖…… 大夫人季婉晴坐在上处,温和有礼一一与众夫人小姐打过招呼,扯了家常,问了几声你家儿子可有良配,她家小姐是否出阁,大家一边和睦温馨地互相问安,一边拉扯着翠玉镯子珍珠项链宝石发簪,努力争艳。 当真是辛苦各位。 方觉浅走进来时,大家突然沉默。 努力争艳的众人在有一件事上,倒是很有默契的,那就是对于方觉浅这个要半路杀进侯门夫人圈的神殿神使,表示集体抗议和不满。 只不过碍着王家的面子和权势,不敢直言。 于是便以沉默,来施加压力。 李南泠早早入了席,正玩得快活,见空气突然凝滞,有些愤愤,这些人欺负人也欺负得太明显了!不就是欺负方觉浅没有一个贵族出身,才敢这样的嘛! 换个地方,不在这朔方城,她们这样对她试试?神殿不打折他们两条腿! 她捋起袖子就要冲出来,刚要抱不平,方觉浅却对她摇摇头,李南泠气哼哼地坐下,旁边的花漫时安慰她:“倒霉的还不知道是谁呢,气什么呀?” 方觉浅看了一眼季婉晴,季婉晴也望着她,然后对她点点头。 方觉浅便不客气了。 “听闻各位夫人,小姐,对我是神殿神使这件事,颇为不满。”她也不转弯抹角,那没意思,要干咱们就正面干,单刀直入地干。 夫人们彼此对望,不出声。 “你们不满的是神殿,还是我?”方觉浅环顾四周,笑声问道。 她们还是不说话。 但方觉浅偏要逼得她们开口。 她抬掌,指尖一动,一双放在放在左手边桌子上的筷子如两支长了眼的利箭,直直插入右手边的桌子上。 “陈夫人,不如由你来告诉我,你们不满的,是什么?” 陈夫人那是养尊处优的富贵夫人,哪儿见过这么一言不合倒动手的粗人?便是有些怔住,抓了抓桌下衣角,道:“自然是神殿,我们都知道,神殿对朔方城做过什么!” “好,那就是说,你们对神殿不满,这可有趣了。”方觉浅看了这陈夫人一眼,缓声道:“既然你对神殿不满,为何这三年来,你们陈家一直在往自己封地的神殿分殿送贡品,一送便是万万银?” “你,你在说什么!”陈夫人面色一变。 “朔方城对管辖之下的各位诸候都极为宽容,也极为厚待,赋税能减则减,盼着你们的子民都能丰衣足食,家有余粮,但你们呢?朔方城减一,你们便少二,只要朔方城不追究,你们就不吱声,可每年依旧会对朔方城哭穷,请候爷给你们拔银子,凡是有些灾啊难的,就来讨钱用,你们的钱呢?去了哪里?粮食呢?喂了狗么?还是说……” 方觉浅目光一转,微带狠色:“送去了神殿?” “你们不是说,不满神殿吗?那为何,又要给神殿送钱?” “我们那是被你们神殿逼的!”陈夫人赶紧道,又拉上旁边的夫人:“是迫于你们神殿淫威,我们不敢不从,这正是我们恨你,恨神殿的原因,自己百姓都吃不饱穿不好,却要喂养神殿这样的吸血怪物!” “对啊对啊,若不是你们神殿,天下百姓早就过上好日子了!” “可不是说,居然还有脸来质问我等!真不愧是神殿神使!” …… 一阵讨伐之声,包围着方觉浅。 第三百九十三章 反杀 第三百九十三章 反杀 方觉浅站在口诛笔伐的正中心,神色漠然,她越这样漠然,越像神使该有的表情,越让人恨。 李南泠揪起了心,她想帮帮方觉浅说话,可是却不知怎么说,那些夫人,讲的也有道理,神殿就是这样啊,对于反抗,不服的人,都是严刑处罚的。 要怎么办呢?李南泠努力转着脑筋,可是还没来得及等她想出办法来,就见到方觉浅抽出腰间玉枭直直飞出扎在桌上,定住了所有声音,然后她问:“吵够了?” “果然是神殿作派,说不过便是杀,把所有敢反对的人,都杀个干净!” “我要杀你,抬手的事,你既然这么了解神殿的作派,就应该管好自己的嘴。” 方觉浅没想过把自己跟神殿的关系摘清,摘不清的,她是神使这件事,天下皆知,不管她怎么替自己辩解,说她跟神殿不一样,都是无用的。 那便在地狱,拖着所有人一起下地狱。 “你们说是神殿逼的你们,但你们大概忘了,我乃神殿出身,对于各位是如此主动献媚于神殿的,了若指掌。”方觉浅冷眼扫了众人一圈,一个个指过去。 “陈夫人,你既然说得最大声,那我们就从你开始。几年前神殿神使被害,自天下间查找凶手,你的儿子被神殿所杀,来我问问你,是你的儿子,还是陈大人侍女的儿子过继给你的?是神殿主动查到的,还是你自己送上来的?真是神殿对你陈家儿子不分原由痛下杀手,还是你借那次机会,为报私仇,反诬神殿?” 陈夫人面色一白,跌坐在地。 “任夫人,你也说你们家也是被迫着向神殿进贡的,那我问你,神殿来你们索要的东西里,包含娈童这一项吗?每年往凤台城虚谷神使那儿送去的稚童里,有三成来自你们任家,难道,这也是神殿逼你送的?” “张夫人,你为了讨好神殿,送了女儿前去神殿成为神女,并且让她沦为了当年秋水神使的床上之物,最后死得凄凉,换的不过是任秋水为你们张家城池求的一道卦像,你们不是不信神殿吗?不是恨神殿吗?那为何又要求神殿为你们算卦赐福?这不是很矛盾吗?” “郑夫人,你就更有趣了,听说你家中奉有天神神龛,每日跪拜,这是神殿信徒才会做的事情,而且是非常虔诚的信徒,神殿纵有万千恶事,但从来不会逼迫任何人每日跪拜颂经,我身为神使都不曾这样,你却做到日日如此,我是不是该理解为,你每天跪在天神面前,是为了诅咒天神,诅咒神殿啊? “不是这样的,我儿病重,药石无医,我没有办法了,就只能求神,我只是想求天神保佑他快点好起来!”郑夫人失声大喊,泪水一涌而出。 真是叫人动容啊,这样爱子心切,善良柔韧的母亲。 但,又如何呢? 方觉浅挑唇轻笑:“所以,就一边恨着神殿,咒骂神使,一边求上苍天恩,天神保佑?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我……”郑夫人哑口无言,徒有泪流。 方觉浅看着她们,笑得讽刺:“你们当中有多少人是这样的,一边说你们憎恨神殿, 一边遇上了什么人力不可救之事,便暗自求神保佑?一边说你们跟神殿毫无关系,一边又说着上天开恩?一边在这里嘲讽我,一边又会说,老天爷开眼?” “你们个个,都是道貌岸然之辈!”方觉浅神色一狠,眼如寒刀,“既然如此,你们有何资格不满于我?照你们所作所为,你们当跪下来在我脚下,行神殿大礼!” 满声寂然无声音。 连呼吸声都是错。 人嘛,没有真真正正干净的。 谁还没点儿把柄在他人手里啊?平日不积善,总是会被人拿着这些把柄狠狠戳痛自己的。 当然了,很多东西不是花漫时告诉方觉浅的,那天她们几个姑娘家围着桌子说得正热闹的时候,王轻侯过来找方觉浅,给了不少信息,再加上方觉浅以前在神殿里没事儿翻过的那些神殿帐册,整理了一番,梳理出了这些东西。 要是真让方觉浅一个一个地说下去,她能说到天黑,指着她们的鼻子一个一个地骂过去。 但不必要,挑出来这几位,都大有来头,是朔方城的隐患。 本来方觉浅只是想立个威,杀杀这些人的威风,但王轻侯的出现让这件事变得可以一箭双雕,朔方城早就想收拾这几个小诸候了,既然他们送上了门,方觉浅也就顺手一起给他们提个醒了。 能在侯门里坐稳夫人位置的,都不是傻子。 方觉浅挑了这几个人出来一番训斥,她们也看出了门道,想明白了,这是朔方城在立威呢,不单单是这位未过门的小夫人。 也就是说,再跟这位小夫人对着干,就是摆明了要跟朔方城对着干了。 聪明的人不再说话,这次的沉默,不是施压,而是尴尬。 季婉晴刚想说点什么缓和了气氛,毕竟只是来警告的,不是来撕破脸的,不必要一直这么僵持下去。 但方觉浅却在她开口之前,道:“我知你们对我不满,还有一重原因。你们这些人里,有多少个想把自家千金嫁入王家的?你们都知道,一旦与朔方城结成姻亲,会带去多少好处。而我却提前住进了王家,碍了多少人的眼,是多少人的恨?你们自是会揪着我神殿神使的身份,死死不放,直到把我赶出去。” 收拾完了跟朔方城作对的,就该收拾跟朔方城相亲的了,方觉浅今儿一个也没准备放过。 “我告诉你们,别作梦了。” “我能放下神殿,来到朔方城,就没想过回去,且不说我不在乎什么神使不神使,就算我在乎,我堂堂圣使身份,要嫁一个诸候的兄弟,你们又有谁敢拦?” 不就是欺着她是个神使,是朔方城的死对头吗?她偏要拿着这身份压人,他们又能如何? 如今神殿还未倒呢,谁又敢真正地站出来喊一声,要对神殿神使下杀手? “三千奴隶我都杀得,你们这一百多颗人头,我要取,弹指之间!” 好话说尽,便该拿出恶毒的一面了。 方觉浅没想做个老好人,去他的老好人,从茗儿她们的对话中方觉浅知道了,有些人,是不知好歹的。 第三百九十四章 都是修行千年的狐狸 第三百九十四章 都是修行千年的狐狸 人是一种很奇怪的生物,在拥有许多美好优秀品质,比如聪慧,善良,坚韧等等这些的同时,也同时具有太多糟糕的阴暗面。 例如,欺软怕硬。 而大多数人不愿意承认这种坏毛病,他们会解释为,知难而退,处事圆滑,避其锋芒等等。 就是不肯承认,他们仅仅是欺软怕硬。 比如此时在场诸位夫人和千金,面色讪讪,但转眼又是笑脸相迎:“方姑娘哪里话,以前是有些误会,如今既然解开了,大家就是一样为朔方城尽心尽力的人。” “是呀是呀,这话不假,都是误会,误会。” …… 转眼又是一片其乐融融,对方觉浅的溢美之词多不胜数,之前还在说她是神殿妖妇的人,这会儿已是开始夸赞起方觉浅的容貌,聪慧,武功等等,就连她今日随便穿出来的一件衣裳都成为了值得赞美之处。 这番架式看在李南泠眼中,她忍不住悄悄“呸”了一声,骂一句都是些什么东西,变脸变得比天还快。 大概是越到高处的人,脸皮越厚,越是不知廉耻二字为何物,怎么样把劣处转换为利处,怎么样为了自己的利益而瞬间抛弃自己的坚持和决心,于他们而言,都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 所以常常有人说,活得越久,越是喜欢狗。 方觉浅心里清楚,她们不仅仅是被自己吓着了,她们是被朔方城暗中的态度吓着了,方觉浅今日说出来的话,道出来的那些隐晦的事实,都是他们真正做下过了的,方觉浅知道,也就是意味着朔方城知道。 她们该是急着回去立刻将这一切告诉府上当家的,告诉他们其实朔方城一直心里跟明镜似的,他们的那些小动作,从来也没瞒住过谁。 他们是时候想想,怎么弥补这一切,重得朔方城的信任了——尤其是在凤台城的神殿遭受了那样的重创,神殿的威严受到了那样的挑衅之后。 都是修行千年的妖精,跟谁在哪儿玩聊斋呢! 眼下方觉浅嫁不嫁王家这事儿已不再是关键,他们还是先想想,怎么自保吧。 “好了,话说了这么多,大家都渴了吧,各位来我府上作客,我这个当主人的,也备下了不少亲自酿的的,养颜美容的桃花酒,这院中桃花又开得正好,就着这绯色桃花配桃花酿,岂不是美事一桩?” 最后的季婉晴出来,淡淡一句话,揭过所有,各自收起小心思,继续维持表面上的一派祥和气氛。 “王夫人说得是,这季节呀,最宜饮桃花酿了,您说对吧?方姑娘自凤台城来,怕是没尝过夫人手艺,今日可有福了。”说这话的人,是一开始跳得最凶的陈夫人,一脸的精明算计。 季婉晴点点头,道是不错,着了寒烟安排下人上酒,又看了方觉浅一眼。 那一眼含义深刻,似有刮目相看,又似有隐隐担忧。 担忧什么呢,方觉浅不知道。 她不知道,待寻找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方姑娘,来我这儿坐,我也喝过王夫人亲手酿的桃花酒呢!”李南泠冲方觉浅招手,笑嘻嘻地说:“你要是坐在别的地方,那酒我怕你嗝应得喝不下去。” 真是个牙尖嘴利的丫头。 方觉浅掌风一扫,收回玉枭入鞘,大大方方坐到了李南泠身边,随侍在一侧的花漫时悄悄地冲她比了个大拇指,眨了一下眼睛,眼中尽是俏皮。 她在王家身份地位再不俗,但是说穿了也不是能坐上这一排桌子的人,今日是不放心方觉浅,怕她受欺负,这才跟了过来。 要真有什么事儿了她也能跑出去找王轻侯来救场,是小公子把她带来的朔方城,难不成还能眼看着她在这里被人排挤,遭人羞辱? 而方觉浅的独挡一面,无所畏惧,既在花漫时的意料之外,又在她的意料之中——她呀,从来都不需要别人保护的,强悍得让人不知该何处下手去心疼她。 有时候花漫时想想,女人找个男人,大多是想找个依靠,找个安全的地方,能容忍她们的小脾气,小性子,为她们遮风挡雨,替她们扫平万难,把她们哄着,护着,疼着,当稀世珍宝的宝贝着。 可是阿浅呢? 她好像都没有找个男人的必要了。 她坚强独立得,不肯,不需依附于任何人。 这样不好呀,花漫时暗中想,这样的她,会活得好辛苦好辛苦。 那天的女眷家宴在一片大家心知肚明的虚伪繁荣表象下“圆满”落幕,演了一天戏的别人累不累方觉浅不知道,她替她们看得累。 李南泠学着花漫时的样子挂在方觉浅另一侧的胳膊上,方觉浅活像是带了两个手部挂件儿似的,由着她们架着自己慢步走,都不敢走得太急,怕她们两个跟不上她的大步流星。 “方姑娘,我看那些人,不会那么轻易就放过你,我可见多了,好多人表面上说得好好的,转眼背地里又一套,以前在我们家就是。”李南泠毕竟大户小姐出身,这种手段,她还是了解的,便好心提醒着方觉浅。 “没错,尤其是那个陈夫人,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东西,以前她是个青楼女子,不知怎么弄的,就爬上了陈候的床,还一步步爬上了诸候夫人的位置。”花漫时也道。 “我对这些女人没兴趣,我劝你们也不要感兴趣。”方觉浅却只道。 “为什么?”李南泠抬头看着比她高出了整整一个脑袋的方觉浅。 “无聊啊,她们要是跟季婉晴,跟殷安一样,是一些心胸博大,目光长远的人,就算是敌人,我也愿意与之过招,但是成日谈来谈去都是些府上琐事,嫁谁娶谁,争谁宠谁,这个今日穿了什么衣服,那个昨天抹了什么胭脂,争这些有何意思?”方觉浅笑了笑,“后宅,对前朝的影响力,永远没有人们想象中的大,一个能轻易被女人耳边风影响判断的女人,也不会是什么真正有能力的男人。” 李南泠撅了撅嘴:“那,照你这样说,王后呢?王后可是正正经经地影响了整个天下吧,咱们那块儿,提起王后那是恨得咬牙切齿的,都说她魅惑君主,祸害天下。” “世上有几个王后,世上又有几个像殷王那样,送整个天下给心爱女人去把玩的男人?” 第三百九十五章 红尘挺好的 第三百九十五章 红尘挺好的 “越清古咯。” “嗯?”方觉浅偏头看李南泠,花漫时也钻出个小脑袋越过方觉浅看着她。 李南泠耸耸肩,说:“其实你们不说我也知道,你们让我住进王府来,是怕我被王后暗害呗。我以前在家就听说过了,王后对越清古的态度非常暧昧,不喜欢他身边出现任何女人,方姑娘你好像也因为这事儿被她害过不少回。” “所以,你不怕她吗?” “怕也没用呀,越城那一块儿,已经没人敢嫁越清古了,我听闻有一次谁家给越清古介绍了一个女子,那女子回去没到三个月就病死了,其实大家心里都清楚,就是王后害的,可是她是王后呀,便没人敢对她怎么样。也因为这些事儿,越城如今是越来越不得人心,我们家呢,我父亲跟越候是世交好友,眼看着越城要不行了,只能用我跟越清古的联姻帮他们破了这个传闻,正好赶上我胆子大不怕事,就定了这亲事咯。越清古这个不知好歹的玩意儿,老娘这么有心帮他们家,他居然还逃婚,让我颜面尽失,现在个个都笑话我是个被他抛弃的怨妇,气死我了!” 她嘚啵嘚啵说了一大堆,叽叽喳喳的,最后小脸一摆,一副气煞老娘的架势,笑死个人。 花漫时还钻着半个脑袋望着她:“看不出呀,南泠小妹妹还有这么份大义凛然的心,从今儿起,你这个妹妹我认了!” “我不要认你做姐姐,你还打不过我呢,我认方姑娘作姐姐,她武功好!”说着李南泠就往方觉浅身上一黏乎,甜甜地叫了一声:“方姐姐!” “你这就跟越清古一样了吧,不识好人心!”花漫时鼻子都气歪了,武功不好是她的错吗! “略略略,谁叫你打不过我?不过以后要是有人欺负你,我可以帮你打回去!” “你怎么跟阿浅一个德性,一言不合就打架,斯文点行不行?” “能动手解决的事,干嘛用嘴吵呀?今儿我在那宴席上听着方姑娘舌战群妇,我听着都累,所以我前从来不喜欢跟着娘亲去这些场合,无聊死个人。” “舌战群妇……妹妹,你怕不是跟我一样,去多了青楼吧……” 不要随时开黄腔啊喂! 李南泠脸一红:“你耍流氓!” 方觉浅脸一懵:“什么意思?” “你回去问小公子咯。”花漫时不怀好意地笑,松了方觉浅胳膊:“你们两逛吧,我得去阴艳那儿,摘几束花回来插在房中,给屋子里添点生气。” 花漫时哼着曲儿心情愉悦,打定了主意要采几朵有催情作用的花插进阿浅房里,你说哪儿有像小公子这样的,明明个老油条,是个风月情场老手,偏生放着阿浅这样的美人不啃上去?急都要把她急死了,弄得现在阿浅对男女之事一窍不通,开个黄腔她都听不懂。 嗯,皇帝不急,她这太监要急得出毛病了。 只是一走到江公院子门口,就听到阴艳正在跟江公说话,话里谈到方觉浅。 “方姑娘哪儿知情呀,发生了这么多事,她都是不知道的,而且,也不是她的错,师父你明明知道却不告诉她,我觉得这样不好。”阴艳嘟囔着。 “嚯,告诉她?告诉她了照她暴脾气,她还不得闹上天?不能说的,先这样吧,等时机合适了,再细细说给她听。”江公闻着花香,懒洋洋的声音。 “方姑娘人很好的,一点也不像师父你说的那样可怕,师父你莫不是在骗我吧?” “一个人好,跟一个人可怕,有必然的关系吗?就像小公子,小公子人不好吗?小公子不可怕吗?为师可从未说过她半点不好,相反,为师觉得她是天下独一无二的人。” “借口,你就是想骗她为你所用,师父,你用小公子牵住方姑娘,我怕你是算错了,如今看来,小公子陷得可比方姑娘深多了,你可别偷鸡不成蚀把米。” “说得也是,这姑娘没有七情六欲,当真是为师又爱又恨之事。” “师父你也解不了她的封痕么?” “她的封痕,要是神枢刻上的,要是巫族族长宁知闲刻上的,为师强行为她解开,后果只会是害死她,没有人可以承受得了那么强大的力量带去的反噬,当初她被刻上这封痕的时候,一定也非常非常痛苦,为师都很难想象,那是怎样的折磨,几乎是洗筋换髓,普通人早就死了不知几回了。” “到底是什么原因,要让他们两人中的某一个,做出这样的事情来呢?方姑娘身上,到底有多少秘密?” “你还小,这不是你该知道的事情,那是我们这些老东西之间的较量。” “所以说,她有可能真的未必是神殿中人吗?说不定她的第八神使身份,只是神枢跟你们的一场较量,抢先争夺她的所属?要真是这样,那她也太可怜了!” “不是神殿中人就是幸事吗?不是神殿中人,她就该是巫族的人了,那更惨,还不如是神殿神使呢。” “方姑娘可真是太惨了,不管是以前的她,还是现在的她,都有这么多磨难,她闯出神修之地杀回来的时候,浑身是血,淌了一地,像从血池子里捞出来的一样,无一处好地方,我看着都心疼哭了,师父啊,你可千万不能害她!” “小丫头,你忘了,修道之人,观世,不入世,入世,当出世。” “我才不要出世。”阴艳嘟了嘟嘴,小小声说。 其实她修道极有天份,否则也不能成为江公座下唯一真传的弟子,小小年纪炼得一双温柔看穿人间悲欢的眼,过些年头,她也能似江公这般深不可测。 但她入了世,入了应生那小王八蛋的世,不肯再出世了。 她觉得,红尘挺好的,红尘里尽是可爱的人。 红尘之外,什么也没有。 江公拍拍她的头,只是笑,也不说话,小丫头啊小丫头,算卦之人不算己命,你怎知你将来会如何? “我去给方姑娘送些花儿去,她喜欢颜色清淡点的,正好百合开了。”阴艳提着一篮百合花儿,便要出门。 躲在门口的花漫时惊醒过来,连忙提起裙摆,静悄悄又急匆匆地离开。 第三百九十六章 只是一个测试 第三百九十六章 只是一个测试 花漫时心慌意乱,她在无意中听到了一个有关方觉浅的秘密,这秘密并不好,她不知道该不该说给阿浅听。 她在八角凉亭里紧握着双手,来来回回踱步许久许久,不知如何是好。 说了可能要对王家不利,因为江公瞒着,总归是为了王家好,为了小公子好的。 可是不说,她良心过不去,她不想方觉浅被蒙在鼓里,被人摆弄。 “干嘛呀?踩蚂蚁呢?”王轻侯经过,见她团团转的,停下来问道。 “小公子!”花漫时像看到了救星,连忙跑过去抓住他胳膊,咽了咽口水:“小公子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 “什么事儿?”王轻侯见她神色奇怪,让她坐下说。 “跟阿浅有关。” 她将从江公和阴艳那里听来的对话,仔仔细细地说给王轻侯听,一个字也不敢错漏。 王轻侯听得面色愈来愈沉,沉如地上的青石地板的颜色。 “小公子你说,阿浅会不会并不是什么神使呀?”花漫时问这话的时候,心惊肉跳。 如果她不是神殿神使,那她以前受的那些委屈,算什么呀? 都算什么呀! 王轻侯曾经因为她是神使,因为她害死了王蓬絮,就那样残忍地对过她呀! 王轻侯一直不说话,一直只沉默。 花漫时小心地问:“小公子?” “她是神使这件事不会有错,毕竟她记得我二哥,也……轻松就学会了神殿许多占卜之术,只不过,她也许还有一个巫族的身份吧。” 王轻侯想起了他家老爷子王松予临终之前交代他的话,说巫族他是一个人对付不了的,需要借靠方觉浅的力量才行。 或许当初江公与老爷子说过什么,但老爷子不便告诉自己。 阿浅啊阿浅,你到底是谁? “那这件事,要告诉阿浅么?”花漫时问道。 “不必了,她眼下烦心的事够多了,再加一个巫族,她怕是真的会崩溃,待以后,我慢慢查吧。”王轻侯道。 “可是……这样瞒着她,会不会不好呀?” “告诉她能解决什么?什么也解决不了,朔方城还有别的事要做,此刻并不是招惹巫族的好时机。”王轻侯微微倾身靠在扶拦上,“这件事,除了江公和阴艳之外,你知我知,嘴严一点,尤其不能让我大哥大嫂知道。” “是,小公子。”花漫时点点头,又叹声气:“阿浅是有多倒霉,才摊上这么多人,这么多麻烦?” “下去吧,我一个人坐会儿。”王轻候说。 花漫时走后,王轻侯一个人坐了有一小会儿,才起身往江公院中走去。 江公仍在花丛中,摆弄着满院花草,悠然自得。 “我叫你试花漫时,没叫你说这么重要的事情!”王轻候有些怒意地质问江公。 一个小小的问题,江公的武功,深到方觉浅都试不到,怎么可能发现不了,花漫时在偷听墙角? 江公悠悠抬头,笑声道:“阴艳那丫头说得果然不错,小公子你比方姑娘陷得深。” “你到底想干什么!” “我是教你心术武功的师父,你当对我有所尊敬,也当对我有所信任。”江公看了王轻候一眼,继续低头摆弄花草,随意说道:“你先前怀疑老爷子的死并非秋痕所为,而是花漫时,如今我替你试出,花漫时对王家的忠心,她对王家忠诚不二,这便已是达到目的。” “神墟死而未僵,抉月来信,说凤台城又出现了神墟的动静,是,此事我是有所怀疑,怀疑花漫时的身份,怀疑她是神墟派来我王家的细作,我请师父你试她忠诚,但我没叫你……什么都告诉她,如果她说给了阿浅听,怎么办?” “你以为方姑娘想不到么?你小看了她。小公子,若把你与方姑娘的感情比作一场战事,她对你是知已知彼,你却对她所识不多,你唯一胜过她的东西不过是你的狠心和绝情,如今,你连这点优势都失去了。” “我干嘛对她狠心绝情,我既然决定了要跟她在一起我就……”王轻侯突然说不下去,怔在那里。 “你看,你也说不下去了,因为你心里清楚,你心里最爱的人,只有你自己,你是不可能为了她放下一切的,你不是那样的人,你也该庆幸你不是那样的人。” 江公修剪好花草,坐在一侧的木墩上,拍了拍身上沾着的花叶碎片,继续道:“花漫时若真的对王家有异心,是不会把这么重要的事情告诉你的,她会直接传回神墟,以方姑娘身份有疑,与巫族有染这一事件作为武器,攻击神殿,对神殿造成更加不可磨灭的打击。这既不会让王家对她起疑,也能让神墟重聚人心,更能让王家因为收容这么一个身份怪异的人,成为天下讨伐的中心,唯一会痛苦,需要付出牺牲的人,只不过方姑娘罢了,哦,或许还要加上个你。” 王轻侯退了一步,对江公拱手认错:“弟子鲁莽了。” “朔方城最近事情很多,小公子,你的时间却不多。” “弟子知道。” “该杀伐果断的时候,别优柔寡断,小公子你是你们三兄弟里,最聪明的一个,你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是,弟子明白。” “去吧,我扶乩占卜,不是为了好玩。” 王轻侯默然退下,走出江公小院,头靠在墙上,当初方觉浅提出,秋痕曾对他二哥那样情深意切,怎么也想不出,她会对老爷子做出那样的事情来。 那时候王轻侯心里其实就有了疑窦,他本就是个生性多疑之人,对谁都只是三分真诚七分保留,对花漫时也是,方觉浅那样一提,他就留了心,留着她一直回到王家,一直在找办法试探她,最后跟江公想了此计。 如今证明了花漫时的清白,他心里却没有轻松多少。 他总觉得,前路是一片迷雾,他一直在摸索前进,每次他想拔开迷雾的时候,就有更浓更暗更多的雾气弥漫过来,遮住他的眼。 第三百九十七章 逃家去参军啊! 第三百九十七章 逃家去参军啊! 你知道什么叫天下第一凶卦吗? 天下第一凶卦就是,她走到哪儿,血光之灾就跟到哪儿。 平平淡淡了很多年的朔方城,及朔方城周边小诸候,接二连三地发生了数起城池争夺战,这些战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说怪异也不怪异,说寻常,也不寻常。 大多是城池交汇处发生的一些小事,或许是李家老三丢了一头牛,张家阿嫂偷了一个人,又或是刘家大哥出了一个轨,然后从争吵对骂到双方互相拔刀,搞出点人命,最后由这些小事慢慢演变成大事,形成我们所说的战事。 一年出个两三次便是了不得,一个月出现两三次,就有点异样了。 摆明了就是有人搞事情嘛! 身为一方之主的朔方城,自然要出面调停平息这些纷争。 一开始,是拉着双方过来劝一劝,聊一聊,和平万岁,打仗不好,不如拉拉小手,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愿乎? 不愿? 不愿就干你妈的! 老大说的话你都不听了,反了不成? 朔方城这便是拉出了人马军队,雄纠纠啊气昂昂,横冲又直撞,要踏平所有不愿和平万岁的臭不要脸的玩意儿——阿弥了个佛的么么哒,愿看客您还记得,王家老大跟翰平城诸候安在岁之间的那场谈话,他们说的时机到了该动手了,就是这事儿。 讲白了就是,这些稀奇古怪的战事才是王启尧撺掇挑拔起来的。 嗯,果真是“和平万岁”。 王家娃娃的心剥开了来看,都是黑的,乌漆麻黑的那种黑。 这等规模的战事,实在是用不着王轻侯出马,那也太跌份了,出征之人是我们的白痴……白执书小朋友。 小白同志摩拳擦掌,磨刀霍霍,磨刀不误砍柴功地,拉着人马就开始了他辉煌的征途。 小方同志三番五次请战,说这种战场杀敌的事儿就适合她,全天下没有哪儿比战场更适合她了,铁了心,要从军。 小王同志怒翻白眼,死活拦着不让,并非常直男癌地表示,姑娘家家的上什么战场,老老实实在家待着享福才是正经事。 这导致小方同志和小王同志之间产生了极为严重的矛盾。 这让小越同志,非常开心。 开心的小越同志一边帮着小方同志怒骂小王同志的大男子主义,不是个东西,王八蛋,混帐,呸! 一边怂恿她上街陪自己喝酒去,理由是别的人跟他喝酒都喝不过他,只有小方同志海量,能跟他喝得酣畅淋漓! 李南泠一拍胸脯噗噗噗:“我陪你喝!人家方姐姐名花有主,你在这里搞三搞四暗中搞鬼,你这种人,简直就是败类!” 越清古便是头都大了:“你凑什么热闹,一边玩蛋儿去!” “你才玩蛋儿去,方姐姐,别理他!”李南泠这个……对情敌的态度,那是相当的……嗯,友善友爱了,堪称楷模。 “不如一起吧,反正我也快无聊死了。”方觉浅在府上快要憋出毛病来了,准确来说,不让她上战场这事儿,把她气得要憋出毛病了。 “好啊,我前两天满城的试酒,终于让我找到一家酒馆气氛,酒水,小菜样样堪绝!走,咱们喝去,不醉不归!” “走着!”方觉浅拉起李南泠,这就出了府。 出了就没回了…… 据当事人回忆,当时事情是这样的。 他们三喝得挺痛快,反正有越清古在就永远不会冷场,他有满肚子的笑话和轶事来下酒,逗得方觉浅与李南泠哈哈大笑,喝也喝得痛痛快快,朔方城的酒没有凤台城的那么烈,好像喝得再多也不会醉一样,只是这个后劲儿,有点强。 酒壮怂人胆,上了头了三人见街上有一列刚征的兵,正要去军营。 三人头脑一热,李南泠跟方觉浅换了男装,三人这就……混了进去。 并请酒馆老板送信给王轻侯,别自个儿走了他寻不着,满世界地找就不好了。 就方觉浅自己的原话是这样子讲的,“我觉得我还是挺有交代的,又不是悄咪咪地跑,我有跟他说的。” 王轻侯对方觉浅这种先斩后奏地行为也表示了“理解”,当场气得砸了桌子,并把所有的罪过都推到越清古头上,认定了肯定是越清古出的馊主意,怂恿了方觉浅。 全然不理,书信是方觉浅写的,主意是方觉浅出的,带头也是方觉浅带的。 到了军营才发现,这事儿也那么容易,新兵蛋子上了战场就是个肉鸡,直接是去送死,多则得练上一两年,少也得好几个月,才会正经去打仗呢。 于是三人又偷了三身军服后,千里飞奔,直奔战场。 飞奔过程中,“偶遇”了横刀立刀拦在官道正中央,嘴里叼着根狗尾巴草,一只脚还盘在马背上的王轻侯。 王轻侯看着方觉浅身上那一身松松垮垮没个正经样的军服,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掐死她。 他冲方觉浅勾勾手指:“过来。” “我不。”方觉浅心虚地往后退,这能过去吗?过去了会被他打死的! “你过来,我不打你。” “我不,虽然你本来也打不过我。” “你给我过来!” “王轻侯你有话好好说啊!大老爷们儿打女人你不怕丢人啊!”越清古也心虚,这毕竟也算是……拐走了别人媳妇儿被人当场拿脏吧?但是,心虚也不能退啊! 他不开腔还好,一开腔简直是能把王轻侯气得心肝脾肺肾都疼,从头到脚绿到尾。 “你你你,你不要打我家越清古啊我跟你讲!”李南泠结结巴巴,逞着强。 “唉呀我不是你家的!”越清古这王八蛋! 王轻侯望望天,认真反思了这小半辈子来造过的孽,欠下的债……算了还是不反思了。 太多了,活该遭报应要被她气死。 “想上战场是吧,我带你去。”他有气无力地说道。 “真的,你不是来把我抓回去的?”方觉浅,大喜过望。 “您真是我亲姑奶奶,亲祖宗,亲亲儿的!” 王轻侯,咬牙切齿。 第三百九十八章 王家老大这对夫妇 第三百九十八章 王家老大这对夫妇 关于王轻侯擅算离开朔方城,跑去战场上行军打仗这事称,季婉晴也表示了“理解”。 虽然她并没有砸桌子,但是也一掌重重地拍在桌子上,怒喝了一声:“胡闹!” 坐在一侧怡然自得饮茶的王启尧让她这一巴掌惊得险些被茶水烫了口,赶紧移开又溅了几滴茶水出来掉在衣服上。 他放下茶盏,掸了掸身上水渍,慢慢悠悠:“夫人莫气。” “你真是娇惯他娇惯得无法无天!”季婉晴能不气吗? “他是我弟弟呀,我不娇惯他娇惯谁?”王启尧笑声道。 “你再这么纵容他胡作非为,他早晚要被他自己害死的!” “也不算什么胡作非为吧,虽然此时他的确不宜离开朔方城,有太多事需要经他的手处理,但是他去都去了,权当是他为我朔方城立战功去了吧,也是好事。”王启尧一脸宠溺的样子,真是……跟王轻侯完全不一样的人啊。 季婉晴气得无话可说,重重吸了一口气,走过来站在王启尧跟前:“像你这样的人,是不是我真的与你弟弟发生点什么,你也不会怪他?” “请夫人谨记一件事,当日娶你之前,我便与你说过,我不会干涉你以后的私人生活,你想做任何事我都不会阻止,我也会很尊重你的想法,但是唯独不可伤害我的家人,我想以夫人之智,不难明白,老幺如今是我唯一的家人了吧?” 王启尧缓缓抬起眼,眼中的锐利神色与平日里的温和仁德完全不一样的,那样的眼神才是一家之主,一城之主,一方之主该有的,坚定,犀利,不容挑衅! 季婉晴见他如此神色,收敛了脸上的嘲弄,别过头去不去他的眼睛:“他去了战场,河间城的事情怎么办,张恪只听他的话。” “飞鸽传书即可,有劳夫人了。”王启尧的声音又恢复了宽厚的感觉,带着淡淡笑色。 “你是不是还有别的打算?” “夫人聪慧,老幺既然去了战场,又有方姑娘这个有勇有谋的贤内助在身边,不如,就将战场的口子,撕大。” “方觉浅不过是嫌朔方城无聊罢了。” “那可真是一件好事,安于享乐,沉迷后宅的女人,有何用处,你说呢,夫人?” 季婉晴不说话,王启尧见茶也凉透,便起身走了,走之前还笑着跟季婉晴道了声别。 他一口一个夫人,叫得亲热又疏离。 亲热的是称呼,疏离的是语气。 他唤她夫人,从来不带任何情意,那只是一个称呼罢了。 不似他叫老幺,总是带着宠,带着惯,带着身为兄长的包容和溺爱,是那样温暖的声音和语气。 传出去怕是都没人信,他们两个成婚这么多年,季婉晴仍是冰清玉洁之身。 大婚那晚,王启尧问她愿不愿意,季婉晴说,这不过是一场利益联姻,在感情上没有任何基础,她不愿意。 王启尧道了声好,便割了手指,擦了点血落在铺在床铺上的洁白的帕子上,然后,和衣卧榻一整夜,一整年,这么多年。 从未碰过她。 也从未在外面沾花惹草。 对外他们保持着夫妻恩爱,相敬如宾的模样,只有他们自己知道,内里,不过是相敬如冰。 这么多年过去,季婉晴都快要不记得他们还是夫妻了,好像他们只是一对君臣。 有时候季婉晴觉得,王家最可怕的人并不是王轻侯,而是王启尧。 而王启尧呢? 王启尧知道,他的夫人季婉晴,气的不过是他的弟弟王轻侯为了方觉浅这样一个女人,可以改变全盘打算,可以擅自离家,可以为了她心性大改,冲动地跑去战场。 这一切只是因为,方觉浅想去而已。 她当然气,她当初拿着河间城管辖之下的那么多诸候城池当成下嫁之礼,只想让他弟弟娶她为妻,她付出了那么大的代价,却什么也没得到,王轻侯连看都不曾多看她一眼,更别提心动了。 最后又一顿胡说八道,激得她携如此大礼嫁给了自己。 季婉晴有气有恨,王启尧都知道,换作是自己,自己也有气有恨,所以王启尧不怪她。 王启尧看中的,是她带来的利益,她看中的,是可以留在王家,守在王轻侯身边。 你看,多么完美的交换。 至于值不值得,后不后悔,问季婉晴咯。 王启尧深知王轻侯矜贵惯了,怕是受不了战场上一切从简的苦,从季婉晴那儿出来后,赶紧叫了应生,带上花漫时收拾行礼,连床铺枕头什么的都打包了一份,能带着走的干粮点心也装了几大盒,又取了几坛他自己珍藏的好酒,一起装上马车,足足装了两大车,两人拉着去战场了。 临行前还交代,有什么还需要的,就写信回来,立刻会给他送去的。 这不知道的,还以王轻侯是去度假的呢,哪儿像是去打仗啊?哪儿见过这么娇里娇气的将军啊? 军营里的王轻侯等人见到花漫时和应生带来的这堆东西后,只有王轻侯一个人笑得眉飞色舞,其他的人都是一脸鄙视:“就没见过你这么作的!” “小公子您可行行好吧,您这作派要是叫下面的兵瞧见了,他们哪儿还有心思打仗啊?当将军咱得跟士兵同甘共苦,才能和他们打成一片啊!”白执书都要哭出声来,小公子这是敌方派来的奸细吧?来搞破坏的吧?您这么娇贵您来战场干什么啊,这纯粹是添乱好不啦! 王轻侯白了他一眼:“谁要跟他们同甘共苦了,我才不要吃苦受罪,就算打仗我也要舒舒服服地打!谁规定舒舒服服地就不能打胜仗了?谁说的!” 白执书欲哭无泪:“要不您回去好不咯,府上比这儿舒服多了。” 王轻侯冲方觉浅扬了扬下巴:“你问她啊,问她回不回。” 方觉浅大力摇头:“不!” “我真是欠了您二位的,我欠的!”白执书掩面嘤嘤嘤,哭着跑开了。 “别走啊白将军,我给你带了点心呢!”应生追在他屁股后面,捧着个食盒颠颠儿地跟着跑。 “哦,什么点心?”白执书立刻掉头。 “你喜欢吃的荷花酥,给!”小应生真是软萌得哦,软萌得不得了。 第三百九十九章 并不想上战场的王轻侯 第三百九十九章 并不想上战场的王轻侯 王轻侯是真没想在战场上立什么军功。 他向来觉得,像他这样的贵公子,就应该躺在温柔乡里,身边十七八个小姑娘侍候着,好酒好食地吃着喝着,四仰八叉地横卧着享福才对。 再不济,也该是装模作样拿一把玉骨折扇,潇潇洒洒骚里骚气地吟一段诗,唱一首曲儿。 那才是一段清风荡袖,俊逸清雅的风流。 灰土头脸,鲜血污脏的战场,实在是跟他这副好皮相,跟他这出尘绝世的好身段,不适合得很。 所以,上战场这种事,他是坚决不会去的。 哪怕他就在军营中,也只肯出出主意当当军师,打死他也不愿意拿起兵器,他双手多漂亮呀,要是磨起了茧子怎么办?要是受了伤身上留了疤痕怎么办?最最要紧的是,要是破了相怎么办? 那种高喊一声众将士,随我冲锋,不破敌虏誓不还的豪气和英勇,想在他身上看到,是不可能的,不存在的! 他完美地贯彻着什么叫纨绔败类,连越清古这么个外人都比不上,越清古至少还上了几次战场,挥了几下大刀,砍了几个……算了,砍死的那几个也不是他的敌人,他也就是去凑热闹,找刺激的。 所以,每次王轻侯窝在军帐里,看着方觉浅一身铠甲带着血带着泥,脸上还尽是乌七八糟的灰尘回来时,都极其不能理解,战场上到底有什么好玩的,她笑得那么开心。 但看在她那么开心的份上,也懒得计较了,就陪着她在这里玩一玩吧。 这一日方觉浅又随白执书出战回来,手里抱着头盔,微微凌乱的发丝垂在脸颊两侧,跟身边的剑雪,李南泠,越清古有说有笑,三人模样都算不得漂亮,上战场上滚一圈,能漂亮到何处去? 而王轻侯则是一身白衣洁净,鬓发整齐,连鞋底都不脏几分地捏着个小酒杯,小口饮着酒,优雅地挥着手,打着招呼:“小宝贝儿,你们回来啦。” 活脱脱的倚门望君的良家“夫”。 方觉浅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看都懒得看他。 李南泠悄悄扯了下方觉浅的袖子,悄悄地说:“方姐姐,我怎么觉得,王公子他娘里娘气的?” “别理他,都不知他跑来干什么。”方觉浅实在是搞不懂王轻侯的想法,他来这儿,就是为了看着自己吧?怕自己跟战场上谁杀对了眼,跟着对方跑了? “方姑娘,今日辛苦你了,要不是你,我还真不知道能不能打赢,幸好你来了,不像我家小公子,就是个来吃白粮的,气死我了!”白执书小朋友认真道谢,今日战场凶险,要不是方觉浅最后力挽狂澜,千军中取敌将首级,乱了敌方军心,他怕是要吃个败仗。 “客气了,小事一桩。”方觉浅却觉得那没什么,就她的武功而言,这等规模的战事,说出去都不怕别人骂她狂妄,她上场那纯粹就是在欺负人! “那你们先休息,三日之内不会再有战事,我也要去跟小公子汇报军情。”白执书扁着个嘴,委屈巴巴的,您说他在这儿啥事儿不干,可是啥事儿又都要管,是不是有毛病? “嗯,白将军也别生气,王轻侯虽然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但也就那脑子还算好使,他应该会有进一步打算。”方觉浅道。 王轻侯其实也没聋,大家就在不远处的地儿换着各式花样的词儿编排他,他也不是听不见,但他心想,这要是出去跟他们吵上一番,怕是他们身上的血啊泥的,要弄脏了自己身上的衣裳,军营里水不多,皂粉也少,洗白衣服好麻烦的,不去了不去了。 他只是远远地对方觉浅招手:“心肝儿心肝儿,你也来,我有事要跟你说。” “不来。”方觉浅说着就转身。 “抉月来信了哦。”王轻侯慢悠悠。 “他说什么啦?他还好吗?他是不是在凤台城一个人很孤单啊?”方觉浅立刻转身,连连发问。 王轻侯这就顾不得白衣洁不洁了,气得就冲出去跟她怼:“他比我还重要吗!你这么关心他!” “你好端端地在这儿,我关心你什么?我关心你酒好不好喝?床好不好睡?打仗好不好看?”方觉浅戳着他胸口,戳着他洁净的衣衫上好几个黑麻麻的手指印,一小块儿一小块儿的。 “你赔我衣服!” “我呸!” …… 那个……我的朋友,有件事是这样的。 要知道,军营里不许女子来,除非那女子有着足够尊贵的身份,以压得住人的地位立足于军营,否则任何女子都不许出现在军营中,除非是……军妓了。 像方觉浅与李南泠这种,尤其是李南泠这种外城诸候千金,更不好在尽是男儿的军营里抛头露脸。 于是方觉浅与李南泠都是着的男装,化的男儿身,以白执书副将身份,才能混在其中。 花漫时?嗯,花漫时作为王轻侯的随身侍女,不用穿男装,娇里娇气的公子要个侍女在身边侍候着,哪怕是战场,也不出奇。 但这事儿,别人不知道,下面的兵蛋子们不知道呀。 他们瞧见的,就是王家的小公子跟白执书的副将“打情骂俏”。 一直以来这小公子来了战场就没干过一件正事,从未上过战场,都是这副将替他冲锋陷阵,杀敌立功,又以这方副将没事儿就在小公子单独的军营里一呆就是大半天,都不出来的,有时候方副将还能骂几句小公子他也不生气的。 于是兵蛋子都觉得,这就是一对了,肯定不会错了。 想不到啊! 原来小公子好这口! 他他他,竟然是个喜欢男人的! 兵蛋子们人人自危,生怕小公子哪天走个神,就瞧上了自己,所以兵蛋子是能离小公子多远那就离多远,隔着五丈远就开始绕着他走,生怕自己被他看中,要被逼做他男宠。 这种事放在军营里,放在一群比刚铁还直的直男里,那是比吃苍蝇还让人恶心的事。 得,王轻侯在军营里别说立功了,他不把这军心搞散了,让这队伍带不起来,就是他的天大功德! 第四百章 不上战场的真正原因 第四百章 不上战场的真正原因 方觉浅洗干净了脸,扎紧了头发,换了身常服,虽然依旧是男装,英气逼人,但至少没那么男子气概十足了。 王轻侯盯着方觉浅瞧了半天,瞧了半天瞧出不对劲。 乐颠颠儿地跑过去,伸出一根手指,直愣愣地,往方觉浅胸上戳过去。 方觉浅眼疾手快抓住他手指,险些没给他撅了:“王轻侯?” “不是我就好奇,我记得你胸不小的,你这胸呢!”王轻侯连忙求饶,道出“实情”! 这别上个战场,把胸都上没了啊,这非常影响日后的感情生活的! 方觉浅真不知道王轻侯成日里脑子里想的都是些什么,他能不能想点正事? 扔了他爪子,方觉浅没好气道:“碍事,割了。” “什么!” “你烦不烦了,抉月的信呢!”方觉浅懒得跟他纠缠这些问题,这还要问吗,肯定是束起来了啊!不然顶着胸前两坨肉跑出去跟别人说那是胸肌发达吗! 他脑子是不是有坑? 王轻侯委委屈屈地拿出抉月的信扔给她,坐在一边铺了厚厚软垫的椅子上,哀怨得很:“你以前不是这样的,你都不喜欢人家了。” “王轻侯你差不多得了啊。”方觉浅不理他,这一副受气小媳妇儿的神色也不知是他跟谁学来的。 然后王轻侯还在表演,还在演着哀怨小丈夫,方觉浅却在专心地看着抉月的信,理都不理他。 “神殿重建起来了,于若愚已回到神殿。神墟也有所活动,王后与神殿联了手,长公主殿下开始执政,凤台城的一切发生得都比我们想象中的快。”方觉浅看完信,轻轻合上,“抉月的处境很危险。” 王轻侯支着额头倚在椅子扶手上,懒懒洋洋:“神殿还有一个虚谷,这老头儿我虽然很不喜欢他,但是要承认,他的确很睿智,也很有能力,有财力有人力,在他的全力支持下,重建神殿只是时间问题,没想到的是,他放弃了对巫族的打压,让于若愚回来了,并且联合了王后,看来是真的准备放手一搏了。” “是的,他清楚你不会就这么放弃,也清楚,你回朔方城并不是为了给老爷子守孝,他必须抓紧一切时间做好准备,避免你反扑时,被打个措手不及,我觉得,他有可能会先下手为强。”方觉浅皱了皱眉。 “这里有一个时间差。”王轻侯拉着方觉浅坐过去,坐进他怀里,一手揽着她细腰,一手把玩着她长发:“就算他想先下手为强,也需要时间整顿神殿的力量,才有能力对我下手,而他整顿的这段时间里,我足够将朔方城打造成铜墙铁壁了。” “就你?就你天天这么窝在军帐中不出去,还想把朔方城打造成铜墙铁壁?你别把朔方城拆了都是好的。”方觉浅笑话他。 王轻侯乐道:“你呀你,你想呀,我哥是诸候,刚继任不久,老臣新臣都还等着我哥拿出点实绩来证明他的能力,我父亲往日里打下的底子太厚是好事也是坏事,这些底子要是忠,我朔方城就稳,要是不忠,他们就能掀了朔方城。我若在此时立下不世战功,风头盖过我大哥,你觉得,他们这些臣子会如何想?我大哥可能并不介意,但这些臣子呢?他们会不会认为,我大哥还不如我?会不会有异心?” 方觉浅听着王轻侯这样讲,也觉得有道理,自古功高盖主就不是好事,不是主不能容臣功高,而是臣功高过后,引发的后果让人难以预料,臣无异心,难保其他人会不会有异心。 “所以你是为了你大哥?”方觉浅偏着脑袋问他。 “也不全是吧,我的确不喜欢上战场,多累人啊。”王轻侯说道,这是真的,打仗真的太累人了,他才不要受累,这种脏活苦活让别人做就好啦! 方觉浅摇头笑:“王轻侯啊王轻侯,你真是身娇体贵得不得了。人家越清古也是诸候公子,李南泠还是诸候千金呢,都没你这么矜贵的。” “别拿他们那种俗人跟我比。”王轻侯厚着脸皮,又道:“但是白痴就不一样了,他与我大哥不是血亲,只是他的臣子,而且是以前没有立过什么战功的臣子,此刻正是我大哥培养他成为心腹大将的好机会,可以压制老将,这些玩意儿,叫君王心术,我们啊,知道就行,我们又不是君王。” 方觉浅伸出双臂揽着王轻侯的脖子:“嗯,白执书挺有能力的,军事战略上的可能还不是特别成熟,但看得出潜力来。” “那是当然,不然你以为,我父亲为何从小就看重他,让他跟我们几兄弟一起读书,一起长大?他早就在为我大哥物色人选了。”王轻侯笑道,“话说回来,抉月问我,要不要把神墟的底透露给神殿,你认为呢?” 方觉浅想了想,说:“我觉得不要,如今凤台城多方力量再度回归互相制约,互相牵制的局面,神墟可以克制神殿的快速恢复,不必要让神殿在此时将神墟彻底毁灭,使得神殿士气大涨,于我们不利。” “我也是这样想的。”王轻侯点头,“虽然现在凤台城看上去恢复了最初的多方势力互相制衡的局面,但其实他们每一方势力的力量都已大不如前,不论是神殿还是神墟,都远不如当初鼎盛时期了。唯一真正崛起了的,其实是殷朝。也应该是这个原因,王后越歌才会与神殿联手,为了压制殷朝,不失去她原本拥有的掌控权。” “卢辞没有来信说什么吗?”方觉浅问。 “来了,他说王后很焦虑,殷安渐渐把持了朝堂,夺走了原本属于她的很多资源和力量,现在朝中渐渐恢复清明,越歌这股浊流,都快要流不进去了。”王轻侯笑道:“我们那们长公主朋友,在经历辽么多次的磨难洗礼之后,已是越来越坚韧,也越来越聪慧了。” “殷安本就是那种越挫越强的性格,她不怕犯错的,她总能从错误里站起来,汲取经验继续前进。”方觉浅从不吝啬对殷安的赞扬。 那从来都是一个值得让人尊敬的长公主,哪怕她有过错事,但从她的立场上来说,都不叫错,叫选择。 “你别在战场上杀得太猛,这些小小的战事我们要慢慢拖,我有一个想法。”王轻侯扳起了方觉浅的身子,目光灼灼地望着她。 第四百零一章 看似糊涂,实则清醒 第四百零一章 看似糊涂,实则清醒 夕阳西下,金色余晖铺了一地的金黄,正是初夏时节,这样的颜色看着让人充满了希望和力量,好像就连落日都是明媚的,灿烂的。 远方的小麦田连成一片,摇摇摆摆着可爱的青穗,等到秋日来时,便是一片金色海洋,满是丰收。 躺在草垛上望着天上火红晚霞的越清古,整个身子沐浴着金色夕阳中,眼中都是火烧云的无穷变幻。 王轻侯轻轻落在草垛上,坐在他旁边:“想什么呢?” “要你管?”越清古翻了个身,懒得看他。 “想越歌吧?”王轻侯笑道。 “要你管!” “越歌是不是请你父亲发兵,前去镇压巫族,缓解神殿的压力,让他们可以在凤台城无后顾之忧地压制殷朝?”王轻侯偏要说。 越清古转了个脑袋过来,一脸震惊:“你怎么知道?” “我聪明啊。” “嘁!”越清古吐一声。 “你父亲想怎么样?”王轻侯还是问。 “这是我越城内事,你这个朔方城的公子哥,手也太长了吧,这都要问?” “那这里的战事也是我朔方城内事,你这个越城的公子哥,跑来干嘛?” “我来凑热闹,再说了,我又不是为了你,也不是图你们朔方城什么。”越清古嘟囔着。 “别骗人了越清古。”王轻侯笑了一声,也躺下在草垛上。 这样美好的两个少年郎,纷纷横躺在柔软的草垛上,草垛轻轻地陷下去,陷成一个小小地凹痕,温柔地承载着他们,天上的火烧云变幻着形状,却始终不肯离去,一团一团地烧得热烈,正像极了他们此时的年华,是如此的绚烂,当是尽情绽放。 王轻侯枕着手臂,声音不轻也不重,含着浅浅的笑意:“你们知道,我回朔方城肯定是要搞事情,但你并不知我会如何,你担心我会伤害到越歌,所以你来此处是为了看着我,看着我要做什么。” 越清古与他头顶对头顶,翻正了身子睡好:“你不会放过歌儿的,我知道。” “我当然不会放过她,我不会放过的人太多了,越清古,你在这里,又能拦我多少呢?” “我拦不住你,但我至少可以把你要做的事情告诉她,让她有所防范。” “你这么坦承,我都不知道说什么了。”王轻侯笑了下,“越清古,我给你的建议是,不要让你父亲出兵,也不要去碰巫族,一来你们不是他们的对手,二来你们与巫族之间隔着个清陵城,你们的贸然出兵,只会给清陵城孟书君机会,让他夺得你们更多城池,你不要忘了,孟书君是何等阴鸷的人物,三来,王后若与神殿再搅和在一起,那就真的万劫不复了,你永远也不可能再救得回她。” 王轻侯声音轻轻慢慢,将这些话缓缓细细地道来,不急着证明自己是对的,也不忙着要说服越清古,因为他胸有成竹所以他不惊不惧,他甚至不用去拿捏什么分寸,就像是闲言几句酒后话一般,说给越清古听。 越清古听罢许久不作声。 然后才道:“你跟在凤台城的时候,状态不一样了。” “怎么不一样?” “在凤台城的时候,你大概总是紧绷着大脑中的弦,哪怕是放松之时,也有所提防顾虑,不似此刻,这般自在闲散,由来而外的漫不经心。” “在家里,当然放松些。” “不,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什么?” “是因为你已经有了完整的棋局,你只用开始下棋了,不用像以前那样处处布局,所以谨小慎微。王轻侯,你去凤台城,也是你们王家的一步棋吧。” “怎么说?” “你去凤台城为质子,跟我们这些人不一样,我们都没有打算活着回到故乡,但你不是,你从一开始就打定了主意,你只是去那里完成一些事,然后就要回来。所以你到了凤台城之后,对每一个人都了如指掌,不论是何方质子,哪方神使,又或是其他人,你都知道他们的弱点,知道他们的软肋,你认真地一步一步走过来,引诱着这些人一步一步走进你的局里,直到祭神日那天。” “那天我可不是赢家。” “对,你不是赢家,但你达成了目的。你让神殿和神墟大伤元气,说是殷朝要崛起了,不如说,你朔方城要崛起了。” 越清古表现出了他身为一位在侯门深户里长大的公子哥,该有的智慧和目光。 他平日里混沌归混沌,混帐归混帐,成日里想着的就是搞事情,搞个大事情,找刺激,找个大刺激,但这不代表他真的没脑子。 相反,他是很聪明的少年。 他只是很厌倦这些尔虞我诈,每每看到一群人开始厮杀的时候,他就喜欢跳出来捣乱,像个恶作剧的小孩一般。 当今日王轻侯来与他相谈,当今日的夕阳如此美好灿烂,当天上的火烧云红如玫瑰,他一点点地说出了他平日里不愿说,懒得说的事情。 那些他心知肚明,只是不愿多提的肮脏交易,阴暗勾当。 王轻侯挑了挑眉头,朗声发笑:“没想到越公子还有这等犀利目光。” “你叫我去劝我父亲不要发兵,说了那么多好听的话,看似字字句句为我,其实是为了你朔方城,因为你知道,一旦巫族被控制住,神殿就会迅速起来,然后他们就会对朔方城,对你下手,你需要时间,你需要我们为你争取你时间。”越清古似嘲似笑,问道:“对吗?” “不错,的确如此。”王轻侯也不瞒他,既然他都知道了,再骗来骗去未免太没意思。 “我会给我父候写信,让他不要出兵,却不是为了你,而是为了我越城,也为了让歌儿不要陷得那么深。” “越公子如此明白事理,我很欣慰。” “王轻侯,不管你的棋下得有多精妙,我都要告诉你一句话,以人为棋者,不得善终,仁者,方得天下。” 王轻侯不应声。 越清古是一个看似糊里糊涂瞎逼乱搞的人,但其实他活得比谁都明白,都清醒。 正是因为他的明白清醒,他才不愿意跟其他人一般,活得那么污浊不堪。 第四百零二章 遥远的凤台城 第四百零二章 遥远的凤台城 遥远的凤台城在经过了几个月的休整之后,那场祭神日的剧变已只沦为茶楼笑谈,人们说起来,只会说那一晚诡异非常,再编个故事把自己编作知情人,胡说八道中赢得一片敬仰的眼神。 抉月坐在房中靠着窗,听着一楼大堂里的榕树中间传来的阵阵琴音,也听着这些人的胡编乱造,只是笑了笑。 愚昧之人活得最快活,拿着自以为是的真相就能被满足,而真正知晓真相的人只会任由内心饱受煎熬,也守口如瓶,只字不提,沉默中忍受一切荒诞不稽。 樱寺轻叩门,端了些酒水进来,看了看满地凌乱的信纸,轻轻叹了叹,放下酒水收拾着满地狼藉。 每一张信纸上都写着方姑娘的名字,有些问她近来可是一切安好,有些问她可有觉得不适,也有些只是写了个名字,后面留下千言万语皆作空白。 “公子……”樱寺轻声唤道。 “嗯。”抉月收回眼神,合上窗子,依旧是温和有礼,他对谁都温和有礼,温和到总觉得这人从不会悲伤也不会欣喜一般,藏在他心间的故事和情绪,永远不会被外人知。 他坐下,倒了杯酒,问道:“怎么了?” “虚谷神使想见您。”樱寺理好纸张,厚厚一摞,这一摞未曾送出的信纸,他都不知是扔了好,还是放着好。 抉月喝了口酒,说:“不见了,就说我身体有恙,不便见客。” “可是他都请见您三回了,次次都这么说,他会不会……”樱寺犯难,要不是神殿有规矩,神殿中人不得来昭月居这等烟花柳巷之地,虚谷神使这都只差上昭月居来找人了。 抉月失笑:“都三次了么?看来他真的对神墟恨之入骨,非要从我这里得到点什么了。” “公子你别笑了,如今的神殿是一条疯狗,真把他们逼急了,我怕他们对公子你不利。”樱寺担心道。 “他们敢?”抉月淡漠地笑了笑,这样的话他说出来不带半点霸气,但却让人不得不信。 神殿敢对抉月如何? 他们试试看。 “公子呀,要不您给虚谷神使一个准话,就说你对神墟之事概不知情,堵了他们的嘴,他们也就不会再来烦你了。”樱寺提议道。 “不能如此,谁知道以后的小公子,会不会又要利用神殿对神墟做点什么,此时把话说死了,以后就没有回旋的余地了。”抉月摇头道。 “那好吧,不过说来,那神墟也真是古怪,明明那晚,公子你们都把他们的小院烧了,怎么还能死灰复燃呢?”樱寺奇怪道。 “若真要把他们的根挖了,小公子与老爷那日就该去平了余庆楼,他们故意留了神墟一口气的,留着恶心神殿。”抉月笑了笑。 “那现在神墟主事之人是谁呢?大长老死了,总是要有一个人接管的。”樱寺问道。 “对啊,会是谁呢?”抉月笑得意味深长。 不管神殿与殷朝内部的矛盾如此激烈,不管他们暗中掐得你死我活多少次,对外,仍旧是一派互帮互助,互相赖以生存的模样,因为有一个最重要的东西,禁锢着他们,逼迫他们必须在明面上站在一处。 这样东西,说来可笑,那就是民心。 仅靠如今的神殿和殷朝,不论他们任何一方,都不足以得民心,不足以让天下人臣服。 以前或许神殿还能凭着他们在信徒中的影响,稳压殷朝,不靠着殷朝这个朝庭也能得尽人心,哪怕更朝换代,也不影响他们的地位。 但如今的光景可不比以前,得着王轻侯这只窜天猴的一通大闹天宫,打得神殿七零八落,信仰动摇,他们此刻需要与殷朝紧紧相依,方能重振,恢复元气。 而殷朝呢?以前的殷朝让人唾弃,靠着神殿的担保和庇佑才没被人用唾沫淹死,如今正在慢慢回到正轨,慢慢换得朝中清明,慢慢慢慢地,有着一个朝庭该有的样子,还未足够强,也还未足够让天下人对他们有信心,他们也离不开神殿残存的信仰力量。 于是,他们又重要牢牢相拥在一起,携手并肩——至少表面上,他们必须要维持着这个形象,互相给对方以力量和支持。 而神墟这根搅屎棍的存在,就是为了给他们的这种表面和气蒙上一层阴影,是一个永远不知何时会爆发的瘟疫,能毒死他们。 这根搅屎棍落在何人手里,就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了。 抉月喝得微醺,摇摇晃晃站起来,樱寺赶紧上去扶着他,想扶他上床去歇息,但抉月却推开他,道:“备马。” “公子你都喝醉了。”樱寺心疼道,自打方姑娘他们离开凤台城后,公子便时常饮醉,好似身体都不是他自己的了一样,从不珍惜,以前他不是这样的。 “无妨,醉了才好。”抉月笑声道。 马儿识路,驼着半醉半醒的抉月慢步跑,路过了再一次青翠的竹林,直往幽林深处去,绕进了幽幽深谷里。 抉月从马背上滚下来,跌进五月的青草地里,闻着满满的青草香,平躺过来张开了双臂,睡倒在此处,马儿在旁边打着鼻息,轻轻碰了一下主人的脸。 抉月摸摸马头:“别怕,没事的。” 他对一匹马,都是这样温柔。 远处的秋千上落满了叶,几只蝴蝶颤动着翅膀停在上面,抉月摘了片飞花轻轻打过去,赶跑它们,醉笑道:“那是她的地方,你们不能停,换个地方休息吧。” 他已许久都没睡好,梦里有她无她都不是好梦,有她易惊醒,因为她总在梦里似云烟散去,带着凄厉的哭声,无她也易醒,因为梦如现实皆无她,跟清醒着时一般叫人难受。 只有在这里,在这个明明说好是让方觉浅逃避,让她不开心之时用来躲藏的地方,他借着醉意,方能安然入睡。 蝴蝶落在他肩上,好奇地打探着怎么会有人熟睡之时依旧眉头紧锁,似所有痛苦情绪都郁结在他眉间,不能平展。 第四百零三章 闹事的王后 第四百零三章 闹事的王后 越歌很生气。 越城没有按她的想法出兵对巫族如何,反倒是窝在家里继续安乐,她便觉得这娘家人万般地靠不住。 想找越清古,越清古又远在朔方城,她想不到越清古是为了保护她才去的朔方城这一重,她只是以为越清古是为了方觉浅而去的,又听闻李南泠还跟着越清古后边儿去了,她便越加的生气。 气得一连砸了宫里许多事物,杀尽了所有在眼皮底下晃荡的下人,还觉得不解恨,一怒之下出了宫,直奔昭月居要找抉月的麻烦。 抉月那时不在昭月居,匆忙应付她的只有樱寺。 樱寺身为抉月的贴身小厮,虽然只是一个下人,但昭月居里的人都知道,他说话是很有份量的,隐隐约约把他当成二把手也不为过。 跟着抉月那么久,樱寺也是见过不少大场面的,王后突然来此发难虽然离奇荒诞,但他也算是足够冷静,有礼有节:“王后娘娘安好,但昭月居此等地方,怕是会污了娘娘的眼,娘娘若有事找小人公子,待公子回来,小人定转告公子,让公子进宫给娘娘问安。” “少在这里给我阴阳怪气,抉月是不敢见我吗!”越歌掀了两张桌子,气势汹汹。 “娘娘,公子今日真的出门了,还请娘娘恕罪。”樱寺压着火气,这哪里来的疯婆子! “他今儿一个时辰不出来见我,就杀你们昭月居一个人,直到他滚出来为止,就从你开始!”越歌的疯狂,真不是常人可比。 樱寺沉了沉脸色,抬起头来看着越歌,身板也直了起来,“娘娘,此地是昭月居,不是你的王宫,昭月居的人,生杀大权在我家公子手上,不在你手上,还请娘娘三思。” “一个青楼而已,我要杀两个人,还要三思,笑话!”越歌大手一挥:“来人啊,给我拿下他!” 樱寺微微后退了一步,便有昭月居里的下人挡上前,那些都是平日里制服醉酒闹事之辈的打手,他们站得如堵墙一般,拦在樱寺跟前。 “昭月居,这是要反啊。”越歌冷笑了一声,“我今日还就不放过你了,我倒要看看,抉月能对我如何!” 樱寺懒得跟这疯婆子多费口舌,甚至庆幸公子出去了,不然能被她烦死。 还真把自个儿当盘菜了,在昭月居这地方,神使来了都得把臭脾气好生揣着,她一个王后算个什么玩意儿! 就在王后的下人要大打出手的时候,一个清丽的声音喝住他们:“住手!” 另一个一身富贵的女子走进来,冷冷地看了王后一眼:“王后这是疯了么,堂堂一国王后,踏足青楼之地不说,还喊打喊杀,丢的是谁的脸?” “殷安,今儿你也要跟我过不去?”越歌眯起了眼,眼中恶毒如针般。 “我何止今日跟你过不过,我日日都与你过不去!”殷安冷声说道,又对王后身边的侍从斥责一声,“你们都给我退下!” 侍从不知如何是好,这两女人都不好得罪,退和不退都是个问题。 两人正对峙间,抉月缓步而入:“今日我这昭月居可是热闹了,来了这么尊贵的两位客人。” “抉月公子。”殷安点点头问好。 “殿下。”抉月也笑着点头,又看了一眼越歌:“王后。” “抉月公子,此处并非说话之处,不如寻个安静的地方如何?”殷安实在是丢不起这个人,不像越歌那么不要脸,对抉月提议道。 “好,后方有待客的小楼,那里僻静,二位不如随在下前来喝茶吧。”抉月笑声道,又散了下人,拍了拍樱寺的肩,示意他做得好。 樱寺气哼哼地看了越歌一眼,下去备茶,真想放一把毒药进茶里,毒死这个一天到晚发神经的疯婆子! 三人坐定,樱寺上茶,越歌冷冷地笑了一声:“抉月公子真是好大度,心爱的女人与自己兄弟成双成对,也视若无睹,遥遥祝福。” 这一刀可谓是扎得稳准狠了。 抉月眼睫微微动了一下,却依旧不露声色,只道:“王后找我,是来谈我的家事的么?我的家事不喜与外人多说,若是如此,怕是要令王后失望了。” “你是不是在凤台城充当王轻侯的眼线,将这里的一举一动都告之于他?”越歌这个问题问得很蠢。 但抉月却说:“王后与王家小公子交手数次,对他的能力应该心知肚明,他需要我做他的眼线吗?再说了,我昭月居在王后眼中就如此不堪大用,只配给人做眼线?” 那这样一来,越歌的问题就问得不蠢了。 甚至她来大闹昭月居也不是一时激动做出的蠢事了。 而是,另有来意。 果然越歌的眼神里没了之前的激愤,反而幽深:“哦?既然抉月公子你不是王轻侯的眼线,那你先前为何要帮着王轻侯?你与王轻侯来往甚密,不好说你不是他的人吧?” “与我来往甚密之人极多,长公主殿下也与我相熟,更不要提神殿诸位神使与我都有交情,照王后此话,我是所有人的眼线了?”抉月从容有礼,不卑不亢。 殷安出声道:“的确如此,王后此举,未免太过唐突。” “你少在这里做好人,王轻侯回去了朔方城,却依旧对凤台城的事情了若指掌,你要如何解释?他就算再聪明,也不能事事预料吧。”王后却不放过抉月了。 “那便是你们的事了,他如何知道凤台城的一举一动,自是有人通知,这不是你们该去查的吗?”抉月笑了笑:“问我,我怎会知?我又不关心。” “你是咬死了你跟王轻侯没关系是吧?”王后逼问道。 “有关系,但不是你说的那种关系,王家于我有恩,小公子往日在凤台城时,我与他来往颇多也是常事,但这并不代表,我就是王后你想一口认定的,奸细。”抉月笑道:“诚然我知凤台城一切,但就只有我知道吗?” 这场对话很有意思,围绕着抉月是不是王轻侯的眼线而展开。 虽然大家都知道,抉月肯定与王轻侯通过信,有过沟通,但是抉月做事何等缜密,从未让他们拿到过把柄,他们就不能给抉月定罪。 今日只要抉月心弦松一松,认为越歌真的是怒火攻心,失了理智,露出一点点的口风让王后拿到把柄的话…… 那么迎接抉月的,将会是来自神殿,神墟,殷朝,以及王后的多方发难。 昭月居再强,抉月再强,也会深陷泥潭。 抉月只有咬定了他不知情,才能跳出这个陷阱。 殷安呢? 有一个唱红脸的了,总得来个唱白脸的不是? 都是戏罢了。 第四百零四章 抉月的反将一军 第四百零四章 抉月的反将一军 立场与身份是一样很有意思的东西,人们总在不同的需求和不同的场合下,进行着灵活自如的转变。 就像我们永远也无法想象王后越歌和长公主殷安也会有这样的时刻。 此刻的凤台城大家都需要时间,不仅仅是神殿,殷朝也需要借此机会休养生机,重振朝纲。 她们并不想让王轻侯得知这里的情况,自己的底把被别人摸透,有一双眼睛一直在某个地方,牢牢地盯着她们,这总不会是一件让人身心愉悦的事情。 就算她们无法对抉月做什么,但经得这次的事情过后,他们可以逼得抉月收敛一些,至少,让王轻侯那方得知凤台城的情报可以滞后些。 抉月送走二人,坐在房中拔弄一盆君子兰,勾了勾君子兰细长的叶子在指尖轻捻。 “公子,她们是不是要对公子你不利呀?”樱寺担心道。 “你先前不是说,虚谷神使想见我吗?”抉月却提起他事。 “是的,可是公子你不是不想见他么?” “我现在身子好全了,可以见他了。”抉月道。 再度踏进神殿的抉月环顾了一下四周,残垣断壁已被清除,重修中的神殿依然透着威严,耸立起来的楼阁或许不如当初那样有厚重的历史感,但同样气势逼人,进进出出忙碌的奴隶扛着沉重的大理石块为这里添砖加瓦,换取生存的权力。 虚谷的住所比之过往却更加豪华,如今的神殿他独大,于若愚回来后投身于神殿的的重建事宜,根本分不出身来管虚谷在做什么。 他在做什么呢? 靠近他的阁楼时,便听到一阵靡靡之音,丝竹吟唱之词里尽是荒诞的淫秽,衣着暴露肤如凝脂的年幼男童围在他身边,有些喂他美酒,有些为他揉肩,满地铺着的都拦成碎片的衣物。 而苍老的虚谷躺在柔软的榻上,享受着年轻美好肉体的服侍,他衣领敞开,露出已如枯树皮一般的皮肤,那些耷拉着的松弛的皮肤层层叠叠地堆着,胸前的毛发都是雪白的颜色,看着莫名让人作呕。 男宠们年纪都不大,一双双的眼睛里大多是懵懂和畏惧,稚嫩的脸上全是迫于虚谷淫威之后的认命和顺从,叫人心酸。 抉月站在门口,竟觉得无落脚之地。 “抉月公子,你可真是难请。”虚谷听得小厮传话抉月到了,微微抬了下头又躺回娈童腿上。 “得罪神使大人了,前些日子在下病重,不敢冲撞了神使,今日病好,便上门来赔罪了。”抉月未进来,只站在远处说。 虚谷却道:“你身为昭月居老板,当是见多了这类场面,怎么,你竟会觉得难以面对?” “昭月居不设娈童,今日所见,在下的确匪夷所思。” “我已是垂暮之人,说得难听些就是,半截身子都已入土,这生命的尾巴尖儿上,我自然要活得尽性些,痛快些,抉月公子你说呢?”虚谷笑问道。 抉月只道:“大人喜欢便好,在下并无身份对神使大人的爱好指指点点。” “你在凤台城能这么多年来顺风顺水,滋润无比,就是你从不对别人的事指指点点,我却要问问你,有何对我神殿不满,竟帮着王家父子对我神殿下手?你以为这笔帐我不会与你算么?”虚谷的声音冷下来。 “大人找我来若仅仅是为了来兴师问罪,那在下这一趟便是来错了。”抉月无惊无惧,淡然自若。 虚谷坐起来,搭在肩上的衣服也松松垮垮着,干枯的身体看得越发明显,老人特有的干瘦让他的肋骨都高高凸出来。 “有时候老朽会忍不住想,杀了你,会如何?” 抉月笑:“会是你和神殿都无法承受的代价。” “呵。”虚谷冷笑了一声:“老朽知道你手上肯定有神墟的消息。” “有的。”抉月直言不讳:“祭神日那一晚,在下与朔方城王家老爷子端掉了整个神墟,你们不知而已。” “端掉了?那如今的神墟你作何解释?”虚谷逼问。 “是啊,如今的神墟真的是以前的神墟吗?还是有人知道了神墟的存在,觉得此地有益于他们,另起了炉灶?又或者说,有人重新将神墟余孽纠集了起来?” “你到底想说什么?”虚谷皱起了眉头,有些花白的眉毛都要挤在一起。 “神使大人,神墟对谁最有害,对谁又最有利,我想您再清楚不过。那么如今的神墟在手里,是不是也就比较好推论了?”抉月笑意莫测,幽幽目光看着虚谷。 “你是说……”虚谷正了脸色,也盯着抉月。 他们在说一个人,那个人的人名不好说出口,但大家心里都有数就行了。 这个人是殷安。 抉月并不确定殷安是不是已然接管了神墟,按道理来讲,她是无法真正接触到神墟的,除非真的是神墟余孽找上她。 抉月要的不过是在虚谷心里埋下一粒怀疑的种子,以他对神墟的憎恨,他肯定会让这粒种子生根发芽。 到时候,殷安要忙于应付的人就是虚谷了。 更莫要提,当初在祭神日当晚,王轻侯也给王后越歌提了醒,神殿的受创,是神墟的大胜,神墟大胜之后,受利之人是殷安。 她已占尽了好处,也是时候遇上点麻烦了。 从某个角度上来说,抉月的心计手段,阴冷毒辣,也足以让人胆寒。 “我只是收到风声,并不确信,但这毕竟也不关我的事,神墟如何,都不会对我如何,不会对昭月居如何,那是你们神殿的事,虚谷神使您一直要我来见您,也就是问这个,如今我告诉了您,也算是给了您一个交代。” 抉月笑着说,轻点了下头,道:“话已带到,就不打扰神使大人雅兴了。” 他说着便要退下,虚谷却叫住他:“老朽为何要信你?” “那你为何要来找我?” 抉月淡声反问,就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这个地方。 他此刻多么希望,方觉浅仍在凤台城,照她的性子她仍可以于杀进一次神殿,把这些孩子救出去。 那样小的孩子,他们本该是无忧无虑地长大,他们的世界不该是这些胡里花俏的衣服,不该是跪着双膝温驯地成为他人禁脔。 但凡有良知之辈,都无法直视这样的画面,虚谷在他人生的末尾岁月里,怕真是疯了,疯了似地释放着他的欲望。 第四百零五章 食人花 第四百零五章 食人花 王轻侯再次收到抉月的信时,方觉浅已替他上战场收拾了大半不听话的诸候城池。 从一个战场到另一个战场,方觉浅杀得尽情尽性,正如她所说,战场,是最适合她的地方。 不管是智慧角斗的战场,还是武力厮杀的地方,都如同她的归属一般让她觉得亲切,远比住在王轻侯家中时,让她来得自在。 她擦了一把脸,洗干净了手,就接过王轻侯手里的信,看了一遍皱眉道:“越歌和殷安果然对抉月发难了。” “那又如何?”王轻侯却不担心:“就凭她们两个也想整抉月?也未免太小看了我王家出去的人。” 方觉浅将信细细叠好:“往日里可没见你对抉月有多好,也没把他当成一家人。” “我怎么了我?你怎么老帮他说话?” “你以前欺负抉月欺负得少了吗?” “我……算了我不跟你计较!” “你在理吗你跟我计较?”方觉浅白了他一眼:“张恪那边怎么样了?” “不怎么样,河间城一群白眼儿狼,老子朔方城往日里明着暗着不知道帮了他们多少,不说远的,就说之前他们河间城受了水灾死伤无数,拿不出几个人来,我朔方城为他们顶了一万多的壮丁去凤台城这事儿,他们转眼就忘了恩,这会儿跟我唱对台戏,看我不弄死他们!” 王轻侯骂骂咧咧,一边骂一边替方觉浅解着盔甲…… 端着水果点心进来的应生见了这画面,一叹再叹,这反了啊,反了啊! 正常来说,应该是方姑娘为小公子解盔甲才是吧! 然后他摇着头叹着气地走进来,放下水果点心,好心地问了方觉浅一声:“方姑娘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我去给你准备些?” “她没什么想吃的,我要的她都爱吃!”王轻侯抢答。 “我才不管吃这些,甜得腻歪死了,应生,辛苦你给我弄点粥,军营里的饭菜都太油腻了,这些天吃得我直反胃。”方觉浅才不理他。 “好嘞,那我给方姑娘你熬点白米粥,正好解油腻的。”应生笑眯眯地道。 “麻烦你了。” “客气什么,他是我的人,也就是你的人,你随便用!”王轻侯在这儿大方。 这下连应生都懒得搭理他们家小公子了,只乖巧地行了个礼就退出去,给方觉浅熬白粥去了。 “咱两唠唠张恪呗。”王轻侯给方觉浅嘴里塞了块切好的果子。 “你说,我听。”方觉浅一边咬着瓜果,一边听王轻侯说。 “他去了河间城以后,殷安对他很信任,他这个太上皇做得很辛苦,也做得很不错,再加上他的女儿张素忆在神殿大乱之时也未曾离开,殷安自觉并未失去控制张恪的把柄,如今依旧对他放心,就是放心过头了。” 王轻侯抬着衣袖给方觉浅擦着嘴角边上的果汁,闲闲散散说话间,笑得倒是挺温柔宠溺。 “出事了?”方觉浅问。 “对,王后眼看凤台城局势渐渐稳定,有些担心我朔方城这边对她有威胁,让张恪摔河间城众诸候对我施压。”王轻侯说。 “那河间城那边的反应呢?” “这事儿说来话有点长,咱两上床上聊行不行?床上舒服,咱们躺着说。” “那你就长话短说,就在这儿说。” “……行吧。”王轻侯诱拐失败,也懒得气馁了,近来他诱拐失败已经好多次了,“真正掌握着河间城大部分诸候的人,并不是河间候季铮,而是他的大女儿季婉晴,也就是我的大嫂。” “你大嫂真厉害。”方觉浅感叹一声。 “嗯,我又没否认过她的手段。”王轻侯又道,“当初长公主殿下南下治水的时候呢,一心想收服这些诸候的心,但其实都是我大哥大嫂他们早就安排好的一出戏,河间城属下的两百余小诸候,零零碎碎分据各地,大都是些是游牧部族,特别不好管理,长公主想用那么短的时间,收拢人心是一件不可能的事。” “那你大嫂怎么做到的?” “你应该还记得我跟我大嫂是怎么认识的吧?” “记得,好像也是水患,你去河间城游玩遇上了,帮着她治水,就结识了。” “其实不是去游玩,是我自己过去的。”王轻侯笑了下:“也不是偶然遇上的她,是我处心积虑地遇上她。” “人渣。” “是渣了点。”王轻侯大方地承认:“那时候我知道她有个青梅竹马的表哥,但我必须去认识她,也必须渗入河间城,我需要借用那次大水的机会,让河间城各地小诸候心里留下深刻的烙印,他们不记恩的,你得往他们心上用刀子刻,得让他们流血流泪,他们才会记得你。” “后来发生了什么?” “我负责杀人,她负责救人,我扮罗刹,她扮救世主。”王轻侯轻描淡写:“当时为了保住河间城的根本,我不得不放弃了诸多村庄,保全更多的人。” “你那时候多大呀,就这么狠毒?” “十六岁,花儿一样的年纪。” “啧啧啧,食人花吧你是?” “什么花儿都好,反正那次以后,她就极得民心,极受那些小诸候的拥护,河间城季候又没有儿子,只有两个女儿,这个大女儿可以顶个男儿用。” “难怪她当初会爱上你,也难怪你大哥会娶她。” “对啊,我大哥娶的是她带去的利益罢了。”王轻侯笑道:“至于她爱上我这件事,我不否认我用了心机,我故意让她为我倾心,事事对她关心,处处为她谋利,背尽骂名。但是后来真提起了要我们两个成婚的时候,我发现我做不到,就跟她摊了牌,只可惜她聪明一世,却陷在了一场错误的爱情里。” 他说起这些事情来时,仿乎在说别人的故事,没有怜惜,没有感概,平淡得好像谈论一场无关痛痒的过往,不论季婉晴为他留过多少泪,为他伤过几段神,又为他做出了怎样的牺牲,他都看得淡如白水,不起波澜。 他也根本没在意过,他毁去的是一个姑娘在如花似玉的年华里,对爱情所有的美好想象。 第四百零六章 你本身就是奇迹 第四百零六章 你本身就是奇迹 残忍的王轻侯真的只把他的温柔给仅仅在乎的那几个人,其他的人,生死与他无关,爱情与他无关,他自私到让人觉得他是个狼心狗肺的混帐东西。 他对旁人吝啬到不肯给出多一点点的真心,吝啬到全天下几乎只爱他自己本身。 方觉浅听着他淡如白水的陈述,就像读着一卷本该惊心动魄却只有只言片语的书,从那些只言片语里,想象着那一场场的波澜壮阔,色彩炫丽,也想象着许许多多的人命挣扎,血泪纵横。 王轻侯见她不说话,笑问道:“怎么,觉得我冷血?” “不是,我一直都知道你冷血,只是觉得季婉晴有些可怜。” “她可以选择拒绝的。” “而你知道,她根本不会选择拒绝。” “不错,我不会让她有选择拒绝的……一丝念头。” “你是不是觉得这样操纵他人感情是一件非常有成就感的事情?”方觉浅问他。 “不,我绝不会认为这是一件有成就感,值得炫耀的事情,以后若有人问起我最得意之事,也绝不会是这个,我只是知道,有些事必须要做,牺牲再多,委屈再多,不甘再多,也要做,有一些东西,必须凌驾于爱情之上,甚至凌驾于生命之上。” “比如说?” “自由,信仰。” “你说出这两个词来,有些可笑。” “我也这么觉得。”王轻侯伸了个懒腰,修长的身子懒懒拉开,手放下来顺势揽着方觉浅进了怀里,“还是说正事吧,张恪那边来信说,殷安给他的压力很大。” “你想直接打进河间城下面的诸候之地去?”方觉浅在他胳膊下抬起头来问他。 王轻侯吧唧一口啵在她额头上:“没错,本来这些事我应该是要留在朔方城与我哥一起商量,再作决定的,但既然你这个任性鬼不喜欢在我家呆着,我又跟了来,也就只好自己拿主意了,前些日子我跟我哥说了这想法,他与我不谋而合。” “不愧是两兄弟。”方觉浅笑道:“不过也是得给张恪缓解一下压力,不然就瞒不过殷安了,张素忆也怕是有危险,她是个好姑娘,以后我们得把她救出神殿。” “嗯,她的确让我意想不到,听说现在她颇得于若愚重用,于若愚这老头儿啊,什么都好,就是太信仰神殿了,以至于只要是忠于神殿的人,他都愿意给机会。”王轻侯说着摇头笑了笑。 “若愚前辈……人也很好的。” “你遇上的人你说谁不好了?你觉得个个都好。” “的确是个个都好啊,虽然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在我看来,人本来就是复杂的,哪里有纯粹的好人与坏人?就像你之前说过的,论迹不论心,论心无完人。” 王轻侯抚了抚她长发,低眉柔目地看着她:“你说得是,来,陪我看沙盘图,听江公说,你在沙盘推演的本事上,比我还强上几分,我也涨涨见识。” “你不好奇我为什么会懂这些?” “换个人我会好奇,在你身上,再多与众不同的事,我都只道是寻常,你本身就是奇迹。” “噫……肉麻。” “惜福吧,我也就只有对你说这些话的时候是真心真意的,换个人我也说,但全是骗人的。” …… 两人对着沙盘推演了许久,河间城地处须弥大陆南方,自河间城以南的各地小城池,在名义上基本上都是归着河间城管治。 一条名叫苍江的河流自东往西横贯而过,小城池们分布在河流两侧,有一个巨大的湖泊名叫映月湖,湖泊周围是城池密集之地,而其他的地方更多的是零星散碎,游牧民族总是随着季节和河流迁动。 那里的人民风粗犷善战,自小就在马背上长大,个个都彪悍无比,也个个都崇尚自由,不喜管束,所以有人把他们称为风的了民。 他们如风一般自由。 从来没有人驯服过风,所以也从来没有人真正意义上的驯服过他们,真正使他们心甘情愿臣服的人,要在千年后才会出现,那是一对旷古绝今的奇男女,用他们无上的智慧和勇气,征服了那片土地。 好在王轻侯这样的自私之辈也根本不稀罕他们的忠心,他要的不过是这些人老老实实地不惹事就好。 至于那里有名的几个刺儿头,很快就会吃到拳头,受到教训了。 张恪得到王轻侯的信,心中安定,立刻给殷安写了折子,说立刻就会派人骚扰王轻侯,不让他痛痛快快地整顿朔方城。 张恪来河间城已许久,从最开始的一日拉十次肚子,万般不习惯这南方过于潮湿的天气,受尽了折磨,到如今的已能如当地人一般,完全适合这里的气候,人文,吃食,其实中遭的罪,吃的苦,只有他自己知道。 在这漫长的日子里,他并没有闲着,作为一个极有远见的官场老手,他非常清楚,王轻侯让他来这里不是叫他来享受的,总有一日,他会被王轻侯启用,到那时候他若拿不出东西来,便有可能沦为弃子。 后来他听闻他的老师殷九思死于宫中,死于王后和殷王手中,他越发坚定地相信,他当初做的那个跟随王轻侯的决定是没有错的,他几乎可以断定,他老师的死,肯定与王轻侯脱不了干系。 没有任何证据,他只仅猜。 说毫无难过是假的,那毕竟是将他引起官场,对他有知遇之恩的恩师。 但是身处政治漩涡的人大多有一个通病,这个通病也是他们在争权夺利中活下去的基本要求,那就是足够识时务。 季候季铮曾问张恪:“张大人,你为何如此信任王轻侯,便不怕有朝一日事情败露,你,你的女儿都难逃王后毒手吗?” 张恪放下手中的地图,笑看着季铮:“季侯,你连女儿都交出去了,有想过有朝一日事情败露吗?” 季铮大笑,在这些日子里他也与张恪结成了好友,他笑道:“我赌的是河间城一个光明的未来,张大人,你赌的呢,是什么?” “我赌的,也是未来。” 第四百零七章 装逼太累了 第四百零七章 装逼太累了 苍江旁边有一个城池,名叫焦城。 焦城城池不小,几乎是河间城主城的一半大小,而河间城主城的一半大小,也就相当于朔方城整个池城的大小了——朔方城这块儿地,真是小得让人心疼。 因为地头大,位置好,多年来的水灾啊什么的,也没有波及到他们,年年丰收,人丁兴旺。 大要是顺风顺水的日子过多了,焦城觉得他们备受上苍庇佑,极是神明厚爱,这个自信心,也就开始膨胀起来。 据焦城的城主所言,他们是这样认为的,凭什么朔方城就是须弥大陆五大诸候之一?他焦城与朔方城不相上下,甚至之前比他们还要富庶得多,任什么朔方城就能享有殷朝给的特权,是一方霸主,而他焦城就只能屈居他人之下? 他不服!他要搞事情! 于是他开始暗中侵吞其他城池,肆无忌惮地扩大领地,许多他周围的小一些的城池,要么被他们吞得没有了,要么一点点缩小城池领地,一点点地退,退到无路可退之时,也就只有被吞的份了。 这些小城池有些是朔方城管着的,有些是河间城管着的。 小城池们也求救过,但是不知为何,朔方城与河间城都不为所动,看着好像是怕了焦城似的,不与他争锋。 有这样的想法是好的,这种想法说好听点叫野心,说难听点叫不知死活。 焦城的崛起很大一部分是因为他们的战术残忍,凡所过之处几乎不留活口,无论男女老少都一律格杀,甚至奸淫妇人之事也时常有见,城中粮食器物能拿走就拿走,拿不走就毁掉,把一个个好好的地方变成废墟,彻底毁灭,然后占领。 这等残暴的作战之法养出来的士兵格外凶狠好战,一个个的眼睛都是血红色的,一股不怕死的蛮横劲儿。 那时候的王轻侯还在凤台城,未曾回来朔方,决意按兵不动的是王启尧,他不想过早暴露朔方城的实力,也不想做出点什么事来让远在凤台城的王轻侯被人刁难,一忍再忍。 城池没了再夺便是,他弟弟被整丢了性命,就没法回来了不是? 作为兄长,王启尧觉得,他弟弟的安全比较重要。 而作为弟弟,王轻侯认为,他哥当初是为了他才舍了那些小城池,由着焦城侵吞的,他得帮他大哥夺回来! 于是在某个夜晚,焦城又开始搞三搞四,冲进隶属于朔方城的小城池中烧杀抢夺的时候,转角遇到爱的,遇到了王轻侯。 他们破城而入的时候,发现意外地顺利,城门处都没有人守着,城内也意外的安静,长街上都黑灯瞎火,空无一人。 可是冲门入城的时候,都是跑着冲进来的,等到进到了城内,他们才发现事情有些不对劲。 正想说当心有异,城门大闭。 城头之上亮起火把,一个接一个的似星星点灯一盏盏依次燃。 黑灯瞎火的长街上也四处燃起了灯,正街中央一个火盆被点燃,照亮了坐在街道正中央的王轻侯,王轻侯一手端着茶杯一手拔杯盖,笑眯眯地望着领军之人:“焦路,有些日子不见了,你这来我朔方城的地盘上,怎么也不跟我打声招呼?” “王轻侯!”名叫焦路的将领长刀一提:“你敢阴老子!” 王轻侯笑得和蔼可亲,温厚感人:“老子阴的就是你,怎么了?” “老子砍死你,兄弟们,跟我上,这是朔方城的小公子,拿了他的人头重重有赏!”焦路长刀一挥,呼喊着就要上。 真是赢得太多赢得上了头,真以为个个都是纸糊的,他一捏就碎了。 王轻候还是坐在椅子上,一点也不着急。 一点火光笔直地射过来,像是划破天空的流星。 “咚”的一声,完美地避开了焦路身上的盔甲,直直地穿透了他的脖子,从他前方刺出来。 王轻侯赶紧缩了缩腿,这一脑门儿的血,别溅他身上了,平白糟蹋了身上的衣裳。 骑在马上的焦路身子一滞,握着长刀的手在半空中停了许久,才缓缓松开,刀落地。 城墙上的方觉浅收弓回背后,手一挥:“放!” 哪里是什么火把,那是成千上万只点着了桐油的火箭。 满天星雨,哗啦啦地落下。 王轻侯瓮中捉鳖,就等着焦路跳进来呢。 打打杀杀闹成一片,埋伏在四周的步兵等着一轮桐油火箭射完,一涌而上包了上来,将杀入城中的焦城士兵包了顿饺子。 他们主将都死了,军心都散了,又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那简直就是被打得落花流水,。 王轻侯怕弄脏了衣服,早就从战场中间跑了,跃到城墙上找方觉浅,陪着她看热闹:“怎么样怎么样,我这招请君入瓮不错吧?” “你怎么知道他一定会攻打这里?” “张恪唆使的呗,张恪跟焦城的人说只要不动河间城的诸候封地,别的地方他一概不管,甚至可以提供帮助,那焦城周围别的地方就只有朔方城封地了,最好打的又是这一城,他们不打这里打哪里?”王轻侯说道。 “然后呢,到时候还可以跟殷安说,这是他挑拔的焦城对我朔方城对手,只不过是焦城无能,他张恪会另想办法。殷安也不能说他什么,你说这张恪是不是鸡贼?” “这就是你一连四个晚上在这里装模作样的原因?”方觉浅忍不住骂人,王轻侯就为了在焦呼面前装一把逼,接连四个晚上在这里等人! 根本不是什么神机妙算也不是什么细作传信! 他一连等了四个晚上! 就为了这一刹那的装逼成功! 他倒是舒服,坐在椅子上等着就成,累得方觉浅在城墙中守了四个晚上! 要不是这城实在是小,百姓也安份,大家伙儿早就反了!谁陪他这么玩! 王轻侯见她炸毛,赶紧伏小作低:“您辛苦您辛苦,以后这种逼我再也不装了,的确是太累了,尤其是累着你了,我的错我的错。” “你给我滚!” 第四百零八章 一把伞 第四百零八章 一把伞 焦路是焦城城主焦左仁的儿子,还是独子。 想也是嘛,没有什么城主会大战小战有事没事的就自个儿上战场的,您瞧那王启尧,不也在家里呆着,上战场这种事就交给了自己弟弟和弟媳的嘛。 独子死了,焦左仁如遭雷轰,倒不是他不想多生几个儿子,但凡是大家世族,都希望自己子孙多多,福泽延绵的,只不过是他后宅妻妾都给他生不出儿子来,好不容易得了这么一个,当宝贝儿似的供着。 这让他去行军打仗也是为了给他镀金,军功在身,以后他接任城主诸候之位,也就更加的有底气,镇得住场子。 这下可好,他儿子把命给送出去了。 听闻,焦路是一箭穿了喉,死之前连喊都没来得及喊一声,可怜惨了。 焦左仁悲痛欲绝,五六十岁的人了,以后再想要儿子,大概得找隔壁老王帮忙。 隔壁老王愿不愿意帮忙不知道,隔壁家小王反正挺不愿意帮忙的。 小王当夜就趁胜追击,伏杀了焦路带来的大军后,直接出城,半点不停留,横刀立马一路往南,杀了个荡气回肠。 沿路高歌猛进,战意昂扬,方觉浅手提两把长刀,一路火花砍进了一城又一城,生猛地砍出了一条血路,将朔方城失去的小城池一个接一个地抢了回来。 陪着她出生入死的剑雪心惊肉跳,他总觉得,照方姑娘这不怕死的凶狠劲儿,怕是神挡杀神,佛挡杀佛,阎王来了也要缩一缩。 焦左仁用了大半年时间抢走的城池,被方觉浅小半个月就杀了回来,一路就直接杀进了焦城。 焦左仁手提长刀站在迎战之地——可怜了他一大把年纪,末了末了的,还得自己亲自上战场护卫自己城池,说来也是凄凉得很。 一路来没怎么干过什么实事儿的王轻侯在这种时刻却跳了出来,骑在马背上,一身锦袍,怎么瞧也不是个行军打仗的将军样,他笑嘻嘻地对那焦左仁道:“焦前辈,咱们可有好些日子没见了。” “王轻侯,你这个孽障!”焦左仁破口大骂:“王松予一世英明,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孽子!” 王轻侯被人骂得多了,脸皮也就厚了,这等程度的辱骂他根本不放在心上,还是笑嘻嘻的:“我是个孽障,那你儿子是个什么东西?咱有老话说,投降不杀,妇孺老弱无辜,你儿子焦路一路奸淫掳夺之时,你可没想过好好教你儿子做人,你不教他,我替你教咯。” “你!”焦左仁被提及伤心事,气得说不出话来。 “你自认焦城强大,不服河间城管束,这事儿本与我无关,你想取代谁成为五大诸候,傲世群雄,我也敬你有这份雄心壮志,但你不知死活动到了我朔方城,就怨不得我朔方城对你赶尽杀绝。” “成王败寇,河间候不敌于我,才找你朔方城,你被人当棋子使唤而不自知,竟还有脸与老夫在此大言不惭!”焦左仁并不知,王轻侯并非是被河间候利用,反而这是他人的共谋。 底层的小人物总是可悲,他们永远只是大人物们权力倾轧中的牺牲品,被利用,做棋子,成血泥,充满了挣扎和绝望后,再含恨而死,不能瞑目。 哪怕焦左仁已是一方诸候,拥有不小的城池,和众多的子民,可是在他的头顶之上,仍有太多强大到无法深测的力量,在这些力量之下,他也只是小人物。 乱世之下,谁不是小人物? 王轻侯自是不会与焦左仁解释其中的道理,也不会跟他说河间城那地儿,早就是朔方城的盟友了,哪怕眼前之人是将死之人,王轻侯想要守着的阴谋和秘密,依旧不会透露半个字。 他只是笑了笑,拢拢袍,轻描淡写两个字:“夺城。” 两军相迎,金戈铁马。 今儿同样身着锦袍没想上战场的人还有越清古,他骑马立在王轻侯身侧,咂咂舌头:“王轻侯,你拿下焦城之后,接下来要做什么呢?” “给你妹妹心里添堵。”王轻侯开着玩笑。 越清古白了他一眼:“我如果是你,我会佯装攻打河间城,借着焦城的事向殷朝发难,说河间城不管束下方诸候,对朔方城不敬,朔方城要讨回这个面子,故而对河间城发起进攻。” 王轻侯点点头:“是个好主意。” “但你不会这么做。”越清古一听王轻侯这语气,就知道他不会听自己的了。 “你不觉得我们这一路,来得太顺了吗?”王轻侯笑道。 “什么意思?” “唉,越清古啊越清古,你这脑子就不要来我身边当奸细了。”王轻侯摇头叹息。 “你什么意思啊你!”越清古这就忍不了了! 王轻侯不再说话,只是轻轻拉了拉了缰绳,望着远处胶着在一起的战场。 这本来,其实没什么好看的。 论战场战术,小白同志如今已是越发的精进,战场调度,排兵布阵也越来越娴熟,论单体突进能力,方觉浅与剑雪两人就是两把尖刀,能稳准狠地一刀扎进敌军心脏,论后方支援,朔方城大军这一路来是吃好喝好睡好,把兵蛋子们个个儿养得体壮力足。 焦城再怎么强,也是强不过真正大诸候世家传承下来的底蕴的,说好听点焦城是个后起之秀,说难听他们就是一暴发户,跟真正的贵族比起来,差的是年代的沉淀,还真别瞧不起贵族们,真正的贵族有的不止是银钱,有的更是银钱买不来的智慧和涵养。 但是,战场这种东西怎么说呢,他险就险在,瞬息万变。 方觉浅提刀直闯战场核心,步步接近焦左仁,刀尖寒芒闪,冷意逼人。 眼看焦左仁就在前方,她纵身一跃,拍着马背高高跃起,尖刀就要挑着角度封了焦左仁的喉。 自横空中一把雨伞挑来,轻轻一挑,便挑开了方觉浅的刀刃。 方觉浅手腕一麻,急身而退。 那雨伞打开,像朵花那样绽放,伞面上绘着蒲公英,旋转着向方觉浅而去。 第四百零九章 巫族族长,宁知闲 第四百零九章 巫族族长,宁知闲 方觉浅眼见着那伞面上的蒲公英,都好像要随着那油伞的转动翩然飞起了一般,那伞来的速度看着像是快,又像是极慢,伞面上的蒲公英一直都能清晰可见。 而自油伞上传来的强劲力道,连方觉浅都觉得强大,不能硬接。 眼见着那雨伞就要如旋转的飞刃一样割在方觉浅身上,一直跟在方觉浅身边的剑雪大喝一声:“小心!” 便直奔而来,抬起手中长剑硬扛了这一记。 明明是纸作的伞,与剑雪手中长剑相撞之时,却撞出了耀眼的火花。 剑雪闷哼一声,一口血涌上喉间,被震得手一松,险些要拿不住手中长剑。 “哦?是把好剑,奴家来看看。”说话之人声音妩媚妖娆。 未等剑雪反应过来,长剑便被人凭空夺去。 方觉浅提着剑雪回马上,将他护在身后,自己冷冷看着立在平空立在伞面上的人。 那是一个身段丰满,红唇如血的女子。 方觉浅见过的美人已有许多,但是像眼前这样妖艳到无以复加,如个蛇蝎的美人,还是第一次见。 什么天下第一美人越歌之类的,在她面前,大概也只能自惭形秽。 她涂着豆蔻的红指甲,轻轻拭过剑面,红唇微挑,长眉轻扬:“那个小哥哥,这把剑送给奴家如何?” 剑雪冷嗤一声:“休想!” 废话,那剑可是方觉浅送他的,他舍得给别人就有鬼了。 妖艳女子似嗔似娇:“讨厌,女孩子问你要东西,你怎么能不给呢?”然后又朱唇一抿:“杀了你,你就给了。” 真是个说翻脸就翻脸的女人,前一刻还笑意妖媚,转眼就提剑而来,要取剑雪性命。 方觉浅扔了手里上战场用的长刀,抽出腰间玉枭,挡住她的剑:“杀我的人,问过我吗?” “玉枭?小姑娘,你拿着这个刀,可是浪费了,不如也给奴家吧。” 这哪儿来的神经病啊! 方觉浅冷笑一声,腕间一翻,玉枭划出蓝色寒光,笼住了那女子手里的长剑,寒光如树藤般,缠绕着往上,一直伸展要笼住女子手臂。 那女子见势不妙,翻身后退,惊道:“你武功不错呀。” 以方觉浅的武功而言,全天下敢这么点评她身手的人,不会超出三个。 “你是巫族族长,宁知闲?”方觉浅问道。 “讨厌,叫人家宁姑娘。” 宁知闲单手持剑足点油伞,直直刺来。 她们两个打得热闹,下面的焦左仁正在跟王轻侯叫嚣:“王轻侯,你想不到吧,老夫有高人相助!“ 王轻侯专注地看着方觉浅与宁知闲的缠斗,懒得搭理他。 “王家小儿,受死!”焦左仁只以为他分了心,要趁他失神之心取他性命,一刀就劈过来。 王轻侯不耐烦地一挥袖,“烦死了!” 随意拿过了身边一个侍卫手里的长枪,长枪一挑一点,就破开了焦左仁身上的铠甲,打落了他头盔,焦左仁披头散发的,还被掀下了马。 “给老子闭嘴!”王轻侯手中长枪一掷,插在焦左仁脑袋旁边的地上。 “越清古,李南泠,你两看住他。”王轻侯心里不轻松,语气也不好,骑了马往方觉浅那方赶去。 宁知闲本以为收拾方觉浅这样的小辈万般轻松,但越打后面越发现,方觉浅的武功底子远比她想象的深厚,慢慢脸色也不再嬉戏,只道:“想不到,你这么有趣。” “有趣的在后头。”方觉浅前面一直打得很保守,并未强势进攻,她并不知道宁知闲的武功路数,这番过招下来,已渐渐摸清了些,便开始了猛烈的进攻。 宁知闲连退数步:“你个黄毛小丫头,竟敢这般无礼!” 打架的时候,方觉浅状态总是有些不一样的,她眼眶渐渐发红,眼角都微微挑了起来,那些许久不曾感受过的嗜血的杀意,痛快的残忍,又在她体内复苏,她眼角眉梢流转着的都是迷离的风情,薄唇轻咬之下,细慢呢喃如同梦呓:“你个死老太婆,如此不自重。” 宁知闲什么都好,武功好巫术高,智慧足长得美,就是有一样不好,她最最最恨人家说她老! 那是她的死穴,碰都碰不得,谁敢多说一句,她就能捅死对方! 方觉浅这一脚死死地踩在了她的死穴上,气得她身子都在抖,挥着长剑就劈过来! 方觉浅身形如水蛇,柔柔慢慢地避过,手里的玉枭却叫嚣着对鲜血的渴望,迫不及待欲饮血。 玉枭真是最称方觉浅的兵器了,一旦出鞘,就嗜血若狂。 两人缠斗许久未分出胜负,方觉浅却渐渐越来越失去理智,沉溺在杀戮的快感中,好几次宁知闲的剑刺中她,她都浑然不知疼痛,血流如柱也不知后退,只是一味往前,刀尖挑入的角度越来越刁钻,也越来越凶险,诚然她能伤得了宁知闲,但也要把她自己搭进去。 剑雪在下面急得高声呼喊,但方觉浅却听不见。 她听不见外界的一切声音,眼里有一个目标,那就是宁知闲。 “这丫头疯了不成!”宁知闲骂了一声,杀又杀不她,赶也赶不跑,她才是神经病吧! “前辈后退!”王轻侯见方觉浅快要失控,高喊了一声。 宁知闲媚眼一抬:“哟,这位小哥哥手里又有什么好事物,要一并给奴家么?” 王轻侯此刻没心情跟这女人调侃,只寻好角度接近方觉浅,绕到她身后,掌心五枚金针刺入她腰间,牢牢抱紧她,方觉浅杀上了瘾,有点六亲不认的味道,还要反手对王轻侯挥刀,王轻侯肩上捱了一下,扣着她小脑袋按在自己另一侧肩头,在她耳边反复地唤着:“没事了没事了,阿浅,阿浅,是我。” “入魂金针?江公那老不死的居然把这么厉害的技法教给你。”宁知闲略有些讶异,江公身上秘法奇多,这入魂金针,可定人魂魄,轻易不授人,看来他对王家这小公子,颇有重望呀。 王轻侯没时间和她多话,只抱着方觉浅轻轻拍着她的后背,让她可以慢慢冷静下来,清醒过来。 第四百一十章 他们之间有故事? 第四百一十章 他们之间有故事? 这仗是没法儿打了,王轻侯“生擒”了焦左仁,焦城大军立时后退,死守城门,白执书得令也撤军,不可强攻,免得大军受创。 方觉浅昏迷了好一会儿,以前王轻侯都只是三根金针定她心神让她清醒的,这次她实在是杀急了眼,五根金针入体,换个正常人怕是要被他弄丢半条命。 王轻侯守在方觉浅身边,看她虚弱的样子很是担心,担心自己是不是下了重手,伤到了她。 而宁知闲这个神经病居然跟了过来,谁也不敢赶她出去,谁有毛病才会想着要跟这样一个疯女人动手,把她赶出去! 她瞅着王轻侯着急的样子,忍不住娇笑:“你也别担心,这方觉浅不是普通人,别说你的金针入魂了,就是江公来了,也伤不了她,她顶多“睡一会儿。” 王轻侯心里有些烦燥,但也全都按下,只坐在床榻上,望着不远处托腮坐着把玩剑雪佩剑的宁知闲:“不知宁族长前来何事?” “你杀了我族人那么多,我来找你寻仇呀。”宁知闲笑看着他:“怎么,不许呀?” “当初祭神日,若非是巫族反水,我又岂会动手?这件事,我倒问问宁族长你,为何要那么做?”王轻侯反将一军。 “无聊呗,反正你们谁死对我来说都没什么区别,增加游戏难度咯。”宁族长说着是来为她的族人寻仇的,脸上可没什么在乎神色。 她眉心处有一道像火苗一样的红色图腾,此刻大家不动手了,细细看去,才发现那图腾跟方觉浅的有些像,都不是刺青纹上去的,更像是从肌肤里生长出来的。 王轻侯又问:“那宁族长为何要阻止我攻打焦城?” “不想看你太快活,太得意呀,更像给江公找麻烦,那老不死的东西,压着我那么多年,我恶心恶心他,找他弟子出出气,有问题吗?”这哪儿像个族长,这就是个刁蛮不讲理的大小姐吧! “你……你能不能把剑还给我?”剑雪在一边,看着宁知闲有事没事儿的弹着他的佩剑玩儿,小小声地抗议。 宁知闲眼儿一瞟,瞟在剑雪身上:“你知道这剑叫什么名字吗?” “不,不知道。” “你看你都不知道剑名,你就问人家要,是不是不讲道理。” “嗯?” “嗯什么嗯?这剑叫凝寒,铸铁之材取自万年玄铁铁心,淬剑之水则是玄冰所化,这都是些极寒之物,故而取名凝寒,剑法极深之人用此剑,可湛蓝光,若执剑之人道行不足,是会被这寒气反伤的,小哥哥,奴家看你武功不怎么样,不如你把它送给奴家好了嘛。” “不行!”剑雪急了,跳出来就道:“这是方姑娘送我的!” “那你来抢呀,抢得过我就给你!” 这她不讲理啊! 方觉浅都只能跟她拼个两败俱伤,谁能从她手里抢得走东西啊! 剑雪气得脸都白了。 “还给他。”方觉浅醒转过来,听到这番对话,坐起冷眼看着宁知闲。 宁知闲嘴一撅:“我不,你打我呀!” 方觉浅这小暴脾气,提着玉枭就要跟她干仗! 王轻侯连忙按住她:“这都是小事,以后再说,以后再说!” “还有,你要向我道歉!”宁知闲还得寸进尺了。 “哦?”方觉浅反问。 “你叫我老太婆,你给我道歉,必须道歉!”提起这个,宁知闲就炸。 方觉浅冷冷看了她一眼,跟江公,神枢一个年代的人物,不是老太婆是什么?也不知她用了什么驻颜之物,一张脸看上去跟十七八的小姑娘一般,实际上怕是有七八十了吧! 王轻侯头有点疼,这位巫族族长跟他想象中的区别太大了,这么尊煞神蹲在这儿,赶也赶不走,打也打不过,都不知拿她怎么办好了。 “宁族长找我们到底何事,不如直说吧。”王轻侯决定开门见山。 “我不是来找你的,我来找她的。”宁知闲剑尖一指,指向方觉浅。 “找阿浅又有何事?”王轻侯下意识地拦在方觉浅身前。 “来问问她,是不是对后背图腾很好奇呀,是不是对自己身份也疑惑呀,是不是很想找回以前的记忆,想起来自己是谁呀。”宁知闲收回剑,托着腮,笑望着方觉浅。 “这些,便不劳宁族长操心了。”说这话的人并不是王轻侯,而是江公。 江公算了一卦,算到宁知闲要来,心知要出大事,立刻从王府出来赶过来,幸好赶上了。 “江公?”王轻侯连忙起身行礼。 “没事,你照顾方姑娘吧。”江公笑了笑,拿了一瓶药递给身边的阴艳,“阴艳,去喂方姑娘服下,三日内她就能恢复了。” 阴艳拿了药,连忙跑过去,又把了一下方觉浅的脉,脉像极弱,她微微皱眉,责备地看了一眼王轻侯,怨他下手不知轻重。 “多谢江公。”王轻侯谢道。 “江公还是这么会算呀,老不死的东西果然让人害怕。”宁知闲依旧开着玩笑,但明显神色警惕了不少。 “宁族长也依旧这么会玩,跑来欺负小辈了。”江公望着宁知闲道。 “跟你们这些老不死的东西斗法多没意思,小辈才好玩,新鲜有活力。” “方姑娘身上的图腾,外人不可轻易动手,这一点你身为巫族族长,比我更清楚。” “是呀,但她的死活我又不关心,她变成傻子也好痴儿也罢,有什么要紧?” “你损天道,会有报应。” “我们都活了这么长时间了,不应该活腻了吗?损一损天道折一折阳寿,又有什么所谓?江公你也不是怕死之人,对吧?” “一别数年,宁族长这性情,依旧未改。” “一别数年,江公你这薄情性子,也一如当初呀。” 他们两个久久对视都不再说话,旁边的人都能感受到无形中的压力,压迫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来气。 这两人之间好像有过一段往事,是仇是怨是情谁也不清楚。 老一代人物之间的故事,真正重要的部分通常不会说给下一代的人听。 第四百一十一章 你们不会在一起 第四百一十一章 你们不会在一起 但宁知闲,就这么大大方方问也不问地住下了,并没有打算离去的意思,江公也陪着住下。 她到底多大年纪谁也不知道,成日穿着一身胡里花俏的衣服,不论晴雨都喜欢打着油伞。 偶尔她出门,还会扮着十七八的小姑娘,调戏一下小伙子们,逗得未经情事的小伙们一个个面颊绯红,她便笑若银铃般地跑开,留着小伙儿们怔怔失神。 但她最爱的,大概是有事没事就来找方觉浅了。 她神态娇俏比方觉浅更像小姑娘,托着腮弯着眼儿的笑:“方姑娘,这里有什么好的,不如你随奴家去巫族呀,那里有趣的东西比这里多多了。” 方觉浅不理她,她正帮王轻侯换着伤口上的纱布,之前她那一刀刺得太深,以至于她好了王轻侯都还没好,肩头上口子仍然有些狰狞,玉枭不是普通兵器,太过凶煞,被伤之人的伤口极难痊愈。 王轻侯见方觉浅不搭理宁知闲,想着小祖宗,这可是巫族的族长,你再这么冷着人家,人家怕是又要发神经了。 于是王轻候笑道:“宁族长,你来此处,是想带阿浅去巫族吗?” “关你这毛头小子什么事?你们又没有真的成亲,怎么着,你这就要开始管着她啦?”宁知闲嘴一撅。 “无论成亲与否,她都是我的妻子,这怎么是管着她呢,这是担心她。”王轻侯笑说。 “你可多多拜拜老天爷,多谢她没还没嫁给你吧,嫁了,那才麻烦呢。”宁知闲不知为何突然来了这么一句。 “宁族长此话何意?”王轻侯眉头微皱。 宁知闲身子一倾,软软地倚在软榻上:“你叫人家一声好听的,人家就告诉你。” “心肝宝贝……啊啊啊疼疼疼,阿浅你轻点!”王轻侯痛到五官都狰狞! 方觉浅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上完药包完纱布提着他衣服一怼:“明儿自个儿上药!” “别介啊,我自己上药不方便。”王轻侯身上疼心里乐,这丫头是吃醋了。 “你有话直说,阴阳怪气的。”方觉浅转头看着宁知闲。 宁知闲掩着嘴娇笑不停,嗔了一声:“唉哟,人家不过是想听听好话,方姑娘你这般紧张做什么?我又不会抢你男人。” “你到底想干什么?”方觉浅不喜欢跟人这样绕圈子讲废话,她向来喜欢直截了当,说话也直截了当。 “唔……其实真没想好来干什么,就是想来看看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宁知闲拢了拢头发,轻轻抿着嘴。 “看好了?看好了就走吧。” “你就不好奇你的身份,不好奇我是否可以解开你身上的封痕,不好奇我能带给你什么样的秘密?”宁知闲追问道。 “不好奇,我好奇心不旺盛,也不会追着人家讨问什么,你拿着这副姿态就是想看我求你,我偏不让你如意。”方觉浅毫不客气。 宁知闲眼睛眨巴眨,让她气得半晌说不出话来,半晌过后才道:“你个黄毛小丫头!江公见了我还得礼让三分,你什么态度啊你!” 方觉浅不看她,只说:“反正你也不敢对我真的怎么样,不是吗?” “哦?” “不论是你,或是江公,在我身上大概都有一场赌,赌注是什么,赌的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们不会让我死,不是你们心慈手软,而是你们需要借用我去完成这场赌。那么身为被你们高高俯瞰的棋子,我为什么要对你们客气礼让?虔诚感谢你们肆意摆布我的命运吗?” 方觉浅的语气里没有不满,没有抱怨,有的只是淡如白开水的平铺直述,不起波澜。 宁知闲这才正正经经地抬起眼皮看着她,目光玩味:“你倒是心如明镜。” “我有自知之明。” “看在你这么懂事的份上,我都不忍心欺瞒你了。”宁知闲掩嘴一笑,眼珠子转啊转的,又看了王轻侯一眼:“那便给你提个醒,免得你日后神伤,死了嫁给这小子的心吧,你们不可能成婚,也不可能在一起的。” 王轻侯神色一变,这与他们之间的婚事何干? 宁知闲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宁族长……”王轻侯刚想问点什么。 宁知闲却站起来摆摆袖子,拿起油伞撑开转了转:“人家可不能说太多哦,就像你师父江公时时警惕着的,透露天机,会有天罚的。” 王轻侯一边理着外袍一边对宁知闲的话冥思苦想,不知她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也想过去问江公,但依江公的性子,怕是不会说。 再反观方觉浅,方觉浅若无事之人一般,还是专心地看着沙盘图,焦城是一定要拿下的,如今他们死守着,强攻只怕是不易,朔方城的大军能不损就不损,不必要跟他拼得个两败俱伤的。 得想个办法,巧取才行。 “你一点也不上心吗?”王轻侯出声问她。 方觉浅抬头:“上心什么?” “宁知闲的话。” “胡说八道的东西,为什么要当真?” “你心里知道那不是胡说八道。” “所以呢,去哭着问为什么吗?眼下我们还在一起,这就够了,本来我们就连有没有明天都不知道,何必想那么多?”方觉浅说道。 王轻侯听着摇头笑了笑,怎么能忘了,她是这样不同的人。 走到军帐门口的宁知闲听见方觉浅这话,转着油伞的手停了一下,唇边一抹笑色。 “黄毛丫头毕竟是黄毛丫头,心性再坚韧,也不知世事有多荒谬。” “你将这一切告诉他们,又能如何呢?”江公站在门口问她。 “别像我似的呀,傻乎乎地一等着就五十年,半百之数呢,大半个人生都没了,多亏呀。”宁知闲笑望着江公。 江公沉默许久不说话。 “怎么,你亏心呀?”宁知闲走过去,站在江公对面不足半步遥的地方。 “我无愧于心。” “所以你狼心狗肺,你选中的这小弟子也狼心狗肺,你们真是一对天成的薄情好师徒。”宁知闲转了转伞柄,语气轻快,望了望远处:“这方家小姑娘,却似当年的我一般,傻乎乎笨兮兮的,你说,她会不会成为下一个我呀?” “她远比你想象中的聪明和坚韧,也比你强大。” “击垮一个人又不需要多少力量,让她爱上一个人就够了。” 第四百一十二章 我是来救你的 第四百一十二章 我是来救你的 有一些战争是一个人的,不喧嚣不吵闹,没有锣鼓喧天也没有万军齐发,不会有人吹起出征的号角也没有唱着战神的歌谣。 担惊受怕也好,千疮百孔也罢,都只是一个人的兵荒马乱。 方觉浅仍未学会如何对人倾诉心事,仍未知道有一些事情硬扛并不是她可以一个人去消化承受的。 她怀揣着太多秘密,别人对她有太多秘密,拥着这些秘密她似个云雾中的人,不像别人那样活得真实,仿佛她的存在,就只是一团疑云。 古来哲者常问三个问题,我是谁,我从哪里来,我要往哪里去。 这三个问题同样是方觉浅想知道的,但若哲者们用尽毕生精力都寻不到答案,她又如何轻易得知? 于是古来哲者又教人,活好当下,珍惜当下。 好在这一点,方觉浅倒是领悟得透彻。 夜晚的月色极好,圆月如银盘悬在似乎触手可及的地方,满满一盘银辉,照得四周星辰都黯淡,莫敢与银月争辉。 “阿浅?”花漫时忙了一天收拾完,回营帐准备歇下时,看见方觉浅一人坐在哨岗高处发呆。 “嗯?”方觉浅应她。 “你在想什么呢,这么晚了也不去睡,明日有大战,你要休息好呀。”花漫时软软糯糯的声音说着话,轻柔得像夜间的风。 她听说了宁知闲的事,知道方觉浅心里怕是有太多迷茫和隐忧,忍不住担心她,她才那么小一点点,怎么这片大陆上最厉害的人物个个都要盯着她? 方觉浅说:“睡不着,起来坐坐,你去休息吧。” “我陪你说说话吧。”花漫时说着便提了裙摆,一点点爬上哨岗来,走了一半又折回去,取了一壶酒,再度转身上来,“这是王候给小公子带来的桃花酿,虽然我觉得季婉晴是个可怕的女人,但她的酒却是极好的,你尝尝。” 方觉浅谢过喝了一口,握在手心里:“季婉晴不是可怕,是很有智慧,也很有些大气魄,她做的那些事,换个女子,怕是做不来的。” “话是这样说没错啦,可是我总觉得她对小公子的执念太深了,你以前不在府上不知道,她刚进门那会儿,天天看着小公子,小公子走到哪儿她跟到哪儿,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嫁的是小公子呢。后来小公子要去凤台城了,她还跟江公大闹了一场,不肯让他去,说是太危险。府上还没人敢跟江公吵架呢,以前老爷在的时候,也对江公毕恭毕敬的。” 花漫时念念叨叨,她总是话多。 只不过现在她提起江公的时候,会有隐隐的害怕,毕竟她偷听了江公与阴艳的对话,又说给了小公子听,不知道江公是不是知道了,也不知江公会不会怎么对她,于是这些天她对江公都是能避着就避着,实在避不开也绝不多话,免得引他注意。 方觉浅静静地听着她说,也不打断她,花漫时见她一直不出声,拉了拉她衣袖,无奈道:“你别老是这样呀,你什么话都不说,你有事情你要讲出来,讲出来了别人才知道怎么帮你的呀。” “我没事呀。”方觉浅笑了笑。 “怎么可能没事,我看那宁族长对你感兴趣得很,听阴艳说,她今年……应该是有七十九岁了,天啦,七十九岁诶!跟十九岁差不多的样子,吓死人了。”花漫时一脸的难以置信神色。 “巫族有各式秘法,她大概有什么特殊的方式可保容颜不败吧。”方觉浅宽慰她。 “可是什么年纪就该有什么年纪的样子呀,她这样,感觉怪怪的。”花漫时倚在方觉浅肩上,轻声说:“阴艳听她师父说,宁族长是个非常非常厉害的人,跟江公一样厉害,我就担心你呀,怕她对你不利。” “她不会的。”方觉浅伸出手臂揽着花漫时肩头,“江公与她,都不会对我不利,放心啊。” “阿浅,你要是觉得在这里不舒服,不开心,有没有想过回凤台城找抉月公子呀?虽然我也知道你跟小公子在一起,但我总觉得,抉月公子对你更好些,你在他那里也更安全些,他好像特别特别强大,神殿都不敢对他怎么样,他可以保护你的。” “我不需要别人保护,你忘了?” “女孩子呢,不用太强悍的,你老是不听我的劝,偶尔柔弱一些不是软弱无能呀,只是让自己过得更好,更舒服一些。” “没用的,逃避得了一时,逃避不了一世。” “这话说得我爱听。”圆月正中间,宁知闲立在伞面上,颜色鲜艳的衣袂飘然,笑望着方觉浅和花漫时两人,也不知她听了多久的墙角。 花漫时赶紧坐直了身子,不满道:“你堂堂一个族长,竟然偷听人说话!” “是你们自己废物没发现我,怪我咯?”宁知闲鄙视一声,飞身过来挤在两人正中间,也不管她们两个愿不愿。 离得近了,才能看见她一双眼,不论她容貌身段如何年轻,但眼神骗不了人,那是一双沧桑的眼睛,经历了人间许多许多的爱恨别离后,没有了小姑娘们的纯真和无暇。 “我今儿白天跟你说的话是真的,你可别不放在心上。”宁知闲鼓着腮,有些不满方觉浅的不当回事。 “你到底想干嘛?”方觉浅微微皱眉,推开她倾过来的身子,离得远些,不是亲近的人,她不习惯让人靠太近。 “你真想知道,我告诉你也无妨。”宁知闲话未说完,就反手点了花漫时的睡穴,放着她睡倒了,才转头看着方觉浅:“我是来救你的。” 她语出惊人。 “谁要害我?”方觉浅不以为然。 “要害你的人很多,但真正能害到你的,永远是意想不到的那个。”宁知闲拿过方觉浅手里的酒壶喝了一口,提起双腿架在哨岗栏杆上,半仰着身子望着天上月,似有所思一般:“就像我当年一样,怎么都未曾料到过,害我最惨之辈,是我最信之人。” 第四百一十三章 不过是一场局 第四百一十三章 不过是一场局 “王轻侯?”方觉浅说。 宁知闲笑了笑,望了她一眼:“还不算太笨。” “你身上的封痕,是不可能靠自己的力量冲开的,不管你有多强大,武功有多深,都不可能,因为那不是靠任何纯粹力量的东西能解印的,否则的话,我巫族有何颜面立足于世?除了下刻印之人,能使封痕松动的,就只有命盘之力了。” 宁知闲淡淡地说着这些话,手还不安份地捋着方觉浅一丝头发在指间把玩:“你与王轻侯的命盘非常有趣,相生相克,不死不休之势。” “如果你们两个未曾相遇过,那么你们,将各自成为一方霸主,各有天命贵气,但你们一旦相遇,就很有意思了,是互相成就,还是互相毁灭,一切都是未知。互相成就你们能成为这世界让人恐惧,谁也无法克制之辈,互相毁灭呢,便是合我,江公,神枢三人之力,也无法挽救。但有一点可以确定的是,你们不会真正走到一起,因为,江公不许。他不会让你毁了他最看重的弟子,哪怕是一半的可能性他也不会去赌,同样,他也不会让你成就他的弟子,至于原因嘛,你猜一猜?” 方觉浅目光动了动,嘴唇有些干渴,声音都缩紧:“因为王启尧。” “唉哟,真是个聪明的小丫头,越来越招我喜欢了呢。”宁知闲轻轻拉了下手里方觉浅的头发,娇笑不止,“那为什么是因为王启尧呢?” “王轻侯再强,不可以强过王启尧,因为他才是朔方城诸候,他才是未来真正带领这片大陆的人,他仁德才智兼备,是最好的人选,是江公精心培养的不世雄主,王轻侯不是,王轻侯是喂养王启尧的人,他要替王启尧背尽天下骂名,成就王启尧盖世英明。” 方觉浅说这番话的时候,心都在颤抖。 王轻侯,他是那么那么信任他的兄长啊! 他从来不肯对外人敞开心扉,也不愿意去相信别人,但是他对他的家人,总有着无条件的信任,无条件的付出,牺牲,他觉得他的家人比一切都重要,他无数次提起他大哥对他的好,念念不忘。 如今,怎么会是这样? 宁知闲看她眼神都变了,笑着咂舌,拍了拍她的肩:“这你就受不啦?比这让人绝望的事情多了去了,这算什么?以后,有你慢慢受的,这只是开胃菜,你赶紧习惯吧,啊。” “王启尧知道江公的打算吗?”方觉浅问她。 “那人家怎么知道嘛,我又不是真的天天听人墙角,江公有没有和王启尧说这些打算,旁人怎会晓得?”宁知闲耸耸肩,无谓道:“我对王家兄弟不感兴趣,那是江公的人,我对你感兴趣。” “你想让我跟你走,破了江公的打算。”方觉浅看着她,不会是好心的,宁知闲,并不是安着好心,她只是在跟江公博弈。 “没错,但总得你愿意不是?那么,你愿意吗?我可以给你更多的东西。” “你告诉我这一切,再让我在这种时候离开王轻侯,你是想毁了他,但你并不介意毁了他,只要能让江公棋输一着,你就赢了,你们到底在赌什么?”方觉浅质问她。 “赌这天下的归属。”宁知闲坐起来,又喝了一口酒:“我不介意毁了王轻侯,你以为江公就会介意你的生存或毁灭吗?你留在这里,毁的是你自己,因为你的锋芒和机会全被王轻侯盖住了,我不猜错,是王轻侯主动找上你的吧,准确点来形容,是江公让王轻侯主动找你,对不对?” 方觉浅不说话,是的,是主动的,是刻意的,不是缘份,不是偶遇,不是别人爱情里的命中注定,只是一场精心安排的相识,是一个局罢了。 “看你的神色,王轻侯对这一切并不知情?”宁知闲故作讶异地张大嘴:“嚯,真可怜,要是我的弟子,我就不会这么对他。” 方觉浅定下心情,稳住神色:“那么,你从我身上想得到什么呢?” “说实在的,我现在真不知道从你身上能得到什么。”宁知闲有些无奈地摊手:“巫族的族长在我们那儿,其实有另外一个叫法,叫先知,听名字你就知道是什么意思啦。我不用像神殿或江公那样占卜算卦,我看看那人就知道他未来大致会如何?我是不是很强?” “但是呢,我看不透你的未来。我试过设坛用秘法窥视你的命脉,结果险些把我自己的命都搭进去了,我活了这么一大把年纪了,很不容易的,要是为了你这么个小辈修为尽失,丢了性命,我非跟你拼命不可!” 她颠三倒四的话一下子跳到这儿,一下子跳到那儿,但好歹话说明白了,也就是说,天下最强的三个人里,有两个都无法窥得方觉浅的命盘。 真不知那位闭关多年不出世的神枢大人,是不是也算过同样的卦,有着同样的结论。 “既然我身上的封痕不是你下的,那就极可能是神枢所刻,也就是说,我可能是神枢的人,你又无法得知我未来会如何,还来找我,不是与神枢作对吗?”方觉浅问她。 “谁说一定是神枢那老不死的?你怎么知道,就不是江公呢?当年我们三个相遇,还是在我们都很年轻很年轻的时候,神枢还不是神枢,只是游历四方的神使,我也不是巫族族长,只不过是巫族圣女,江公呢,是个游侠,还没有胡子花白,那都是五十多年前的事情了,我们三人互相切磋,难分上下,各自拿出一门看家绝技,互相学习,也互相比试,看看谁的天赋高,我教他们的是封痕之术,江公拿出的是入魂金针,神枢嘛,则是为我们展示了,什么是真正的号令星盘。” “那你们谁最聪明,学得最多?” “神枢。”宁知闲笑了笑:“虽然我很不愿意,但必须要承认,神枢的天赋无人能及,他学会了我的封痕和江公的金针,我们却学不会他的号令星盘,那实在是太过复杂深奥了,看得我头都疼了,我较劲不服输,险些把自己学成了傻子。当然了,江公与我,互相学会了对方的招数,也就是说,江公也会封痕之术的。” 第四百一十四章 活在谎言中 第四百一十四章 活在谎言中 如果真的是江公,那他未免也太可怕了。 一切都在他安排之下。 不论是方觉浅还是王轻侯,不论他们在年轻一辈里多么出众,多么让人佩服,他们都只是老一辈手里的棋子,安放在该去的位置,跟着棋盘走,跟着命运走,跟着他们的安排走。 就算他们想反抗,也都无能为力。 因为他们不管怎么做,都是命运的安排,顺从或抵抗,皆是命数。 江公用王轻侯压着方觉浅,不使她光芒大盛,不使她锋芒尽现,也不使她知道她自己真正拥有的潜力,等到他们查觉到这一点时,他们已经彼此深爱,连逃都逃不及。 这才是真正的画地为牢,心甘入局。 他逼迫过方觉浅吗?没有,一切都方觉浅自己愿者上钩罢了。 宁知闲喝多了桃花酿,喝得面若桃花绯红,眼中都带着醉意,醉笑道:“你若是愿意,我可以给你再下个封痕,让你忘了王轻侯,你便还是你,怎么样,是不是很棒?” “如果是你,你愿意吗?”方觉浅反问她。 宁知闲面色滞了下,像是想起了什么往事,咬了咬唇角,摇摇头:“当初我做了跟你一样的选择,后悔了整整五十年,你要跟我一样吗?” “你想忘记的人是谁?” “才不要告诉你。”宁知闲撅了撅嘴,她实在是比方觉浅更像个十几岁的小女孩,神态中尽是娇憨,“反正你肯定会后悔的。” “等到那个时候再说吧,棋子就该有棋子的觉悟和活法。” 突然之间,方觉浅觉得过去的事情不再重要了,换个说法也许是,她有些害怕了,不想知道了。 如今便这样让人觉得无望和恐怖,那过去的一切又意味着什么? 是不是会把现在这样已然摇摇欲坠的关系也摧毁得分崩离析? 她该怎么样去面对王轻侯?这才是她眼下最难解的问题。 她既然已经知道了江公的打算,知道了王轻侯不过被当成了饲料喂养王启尧,她要怎么把这一切告诉王轻侯?他会不会相信自己?他能不能接受这一切? 他之前失去了他二哥,后来失去了他父亲,而且都是因为自己才失去的,如今唯一的亲人只有他大哥了,他能忍受自己告诉他这一切,再次因为自己,失去这最后一个血脉至亲吗? 这样想一想,她果然是命里克着王轻侯的,才不是什么他的贵人。 宁知闲见她失神,知道她在消化着这一晚上的消息,指尖戳了戳她脸颊:“小丫头,好好想想吧,因为爱一个人而牺牲自己,是这天底下最最愚蠢的事情了,这可是过来人的经验哦。” 旁边的花漫时呼吸轻浅已然熟睡,方觉浅背着她下了哨岗,送她回去睡下。 回来时路过了王轻侯的营帐,听到里面他正与江公说话。 江公问他:“小公子对焦城可是已有良策?” “嗯,明日大战,我想亲自上战场,阿浅这些日子也累坏了。”王轻侯说道。 “方姑娘这些天来的确受累,难得小公子也有心疼的人了。” “您可别打趣我,以前在凤台城的时候,很多事我不便出面,她替我挡了不少脏活累活,如今既是已经回了家,回了朔方城,我万万没有再让她替我受苦受累的理由,本是想让她在府上好好过几天安生日子,享享清福的,她呆不住我这才陪她来了战场。”王轻侯笑声道。 “为师自是知道小公子你是因为方姑娘才来的战场,不然以小公子的性子能来吃这苦头?” “我说江公,你能不能别老挤兑我?我是懒了点我承认,但我也没耽误事儿嘛,清陵城那边听说也有动向了,不知道孟书君又要闹出什么妖蛾子,明儿我得去跟宁族长探探口风。” “嗯,也好,宁族长毕竟是巫族族长,你对她要客气些,莫要冲撞了她。” “我有分寸,老师放心。对了,朔方城怎么样,我大哥还好吧?” “一切安好,小公子放心。” “那就行,我大哥也实在是不容易,管着朔方城大小事务还要操心我的终身大事,前两天还来信,问我是不是非阿浅不娶,哪怕是先娶一房大房,让阿浅做填房行不行。” “小公子如何说的呢?” “我当然是说不行,且不说我不同意,就您瞧阿浅那性子,谁做大房都活不过三天,就得被她一刀劈死,咱可别害了别家姑娘的性命。” 江公点点头没说话,只是喝了口茶。 “但是不知为何,今日白天,宁族长说,我们不会在一起,也不会成婚的,江公可知原因?”王轻侯到底是王轻侯,绕来绕去话题绕到了他想问的事情上面,目光也深邃起来。 江公神色自然地放下茶盏,语调平淡:“她说得没错。” “哦,何解此话?” “她卦像极凶,大恶之相,这卦相在民间有另一个说法,叫天煞孤星,你听见哪个天煞孤星是宜室宜家的了?” “我要是不在意呢?” “容后再说吧,眼下也不是谈这些事情的时候,你若非要娶,为师替你再看看。” “多谢江公。” 这一对师徒有点奇怪,的确,在王家三个儿子里,江公对王轻侯是最上心的,教导之物也处处精细,除却那一身玄奥秘法,其他的智慧可以说是倾囊相授,能给的都给了,但他们的关系并不是十分亲密。 他们之间保持着一种恰到好处的疏离,不远不近的样子,不像江公与阴艳可以开玩笑,可以谈其他。 在他们之间的对话里,几乎只有正事,江公从不过多插手王轻侯的私事。 他大概是怕自己对王轻侯太过用心,用心到最后不忍,所以克制得刚好,不亲不疏就好。 正如宁知闲所说,江公与王轻侯有一点地方万般相似,那就是,都是无情薄性之人。 两人还谈了些其他的,大多是围绕着战事之类,方觉浅没听完就走了,脸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内心有些想笑,天煞孤星,不宜室不宜家,何不直接告诉他,你们根本不愿成就他。 王轻侯活在一个巨大的谎言里,他对这一切,浑然未觉。 不知情的人便幸福,知情如方觉浅,便是每时每刻都在煎熬。 月朗星稀,她沐浴着如水月色里,听蝉鸣鸦叫,听风静无声,听篝火升腾,听远处三三两两的守夜士兵谈笑说话,唯独听不见她自己的声音。 她对这个世界沉默以对,这个世界却赠她太多嘈杂,叫她无处可逃。 第四百一十五章 就让他一个人 第四百一十五章 就让他一个人 次日大战前,方觉浅做了一个决定,她倒是从来也不喜欢拖沓,能解决就解决。 她为王轻侯着盔甲时,站在他背后,问他:“王轻侯,你有想过称王称帝,称霸天下吗?” 王轻侯别过头来看她:“怎么突然问这样的问题?” “说呀。”方觉浅只催问结果。 “有呀,是个男儿都会有这样的想法,我也不例外。我希望凭我之力,可以改变这个世界,改变这片大陆,希望天下人不再愚昧盲目地信仰神殿,而是依靠自己双手,去改变自己的人生,用自己的智慧,去降服老天爷给的天灾,靠自己的能力,去化解人间的人祸,而不再是一味地寄希望于虚无飘渺的神。要做到这一切,当然要称王称帝,称霸天下,才能实现。” 王轻侯语调平缓轻慢,带着淡淡的笑意和憧憬,好像已然看到了美好的未来。 “好的。”方觉浅笑答。 “还没说为什么这么问呢。”王轻侯转过身来揽着她腰身,贴在自己盔甲上:“干嘛,想助我得天下?” “对呀,想助你得天下。” “乖媳妇儿。”王轻侯刮了下她鼻尖,额头抵着她额头:“别把宁知闲的话放在心上,我昨天问过江公了,江公说她胡说八道,吓唬咱们呢。” “嗯。”方觉浅点点头,手臂勾上王轻侯的脖子:“征途漫漫,你要当心。” “我说过我这条命交到你手上,再放心不过了。”王轻侯笑着说,他笑起来真好看,眼角眉梢都是温柔和缱绻,醉人心神。 “小公子,大军已整装待发,咱们走吧。”门外白执书喊道,打断了两人的闲聊。 “来了。”王轻侯应了一声,拉起方觉浅的手:“走。” 攻城战永远是最难打的,对面死守,己方死攻,人命换人命,才可能撞开城门。 焦左仁没有出战,只是站在城墙上指挥战事。 本来王轻侯他们一路顺顺利利地打到焦城城门下,就是一个陷阱,焦左仁前些日子偶得宁知闲这位高人,本是想着在之前那场大战里,重创掉以轻心的王轻侯的,没成想,宁知闲这个人,说翻脸就翻脸,转眼就跑到王轻侯阵营里去了。 焦左仁这样的小人物们,哪里能明白类似宁知闲这样的人,他们又哪里真的关心一城死活,哪里关心普通的城池掠夺? 万千人的战场厮杀,于他们而言,或许不过是一场游戏罢了,也许还要说一句这游戏不太好玩,难度太低。 本来飞身上墙取敌将首级这种事,总是方觉浅去做的,谁叫她武功好,最适合干这种事? 剑雪都已经准备好了,虽然宁知闲仍未把他的剑还回来,他气得要死也无办法,只能临时找了把普通兵器在手,跟在方觉浅身后,随时准备冲进战场正中心最危险的位置。 但今日的方觉浅却不着急的样子,始终只在战场最外围的地方。 “方姑娘,你今日怎么了?”剑雪见她状态不对,出声问道。 “今日主角不是你我,让他去吧。”方觉浅笑道。 “可是……”剑雪心想,可是那么危险的事,以前方姑娘是不会让王轻侯一人只身前往的,至少要陪在一侧才安心呀。 “无妨,王轻侯武功不比我差多少。”方觉浅随随便便地比划着双手,都没正经杀敌。 那边的王轻侯果然一马当先,横冲直撞地杀进了战场最核心的位置,手里提着一杆长枪,长枪白缨银尖,寒芒闪闪。 平日里这银枪都只是放在军营里摆摆样子好看的,谁也没真个以为王轻侯会提起,毕竟像他那样的人,根本不乐意受累。 没成想,这杆枪在他手里,如蛟龙出水,威煞八方。 倒是剑雪,早在祭神日那天看他使长矛就认出了他武功路数,知道他是使枪高手,今日见了,却也没有太多惊奇。 城墙上弓箭手万箭齐发,如密集的雨幕一般直直射落下来,王轻侯提枪格档,铁器相撞的叮叮铛铛声不绝于耳,他身处箭雨密集处,看着凶险万分。 剑雪又忍不住:“方姑娘,这比之前的战事要凶多了,我怕……” “没事的。”方觉浅还是摇头,不准备上前。 “那不如我去吧,这王公子别出事了呀!”剑雪急道。 “不许去,就让他一个人。” “为什么呀,你们是不是吵架了?” “没有,别问了。”方觉浅不再多说什么,骑了马跑向远方,离得王轻侯更远的远方。 王轻侯回头望,望不到方觉浅,心下有些奇怪,但也容不得他想太多,只能先应付眼前的战局,白执书倒是一直跟在他身侧,也第一次知道原来千军万马中取人首级是这么难的事,以前的方姑娘可以说是拼着性命之危才做到。 “焦家老贼,受死!”一轮又一轮的箭雨下来,耽搁了王轻侯不少时间,最后他终于看准了个时机,拍着马背一跃而起,飞檐走壁贴着城墙往上。 “黄毛小儿,不知死活,放火油!”焦左仁冷喝一声,手一挥,火球滚滚而下。 王轻侯避了又避,还是被一个火球砸中,烫得他险些掉落下来,白执书没有他那么好的身手,连忙后撤不敢硬战。 于是偌大的战场上便能看到,王轻侯一个人顶着滚滚火球艰难往上,无数木架上想要冲上去攻城的士兵都惨叫着被打落,一层一层的人,像是蝼蚁般搏着性命。 焦左仁见王轻侯越来越近,夺了身边士兵手里的弓箭,对着了王轻侯,拉满弓弦,一箭射出! 这一箭像极了当初方觉浅对他儿子焦路放的那一箭,凶险,危急,如同流星,带着火光,直刺王轻侯喉间,要取他性命。 “小公子当心!”下方的白执书高声呼喊,王轻侯挂在墙壁上,根本没有腾挪的地方,要是手一松,不被这一箭射死,也要掉下来摔断腿,甚至摔掉性命! “这一箭,为我儿!”焦左仁低声狠道。 第四百一十六章 裂痕 第四百一十六章 裂痕 远处观战的人有江公和宁知闲。 两人都看出了方觉浅今日的不同,江公微微拧眉,担心王轻侯安危。 宁知闲却笑得眉目舒展,看来小丫头是有意要让王轻侯自己去面对这一切,渐渐放手了。 “唉呀没想到呀,方小丫头不帮着你的宝贝弟子挡刀挡箭啦,江公你是不是很失望啊?”宁知闲笑嘻嘻地问江公。 江公神色严肃:“宁知闲,你与她说了什么!” “我不告诉你,气死你!”宁知闲这小性子,简直绝了! “小公子今日若出事,我唯你是问!”江公还是着急着王轻侯的,放完这句狠话,便飞身往战场上奔去,救王轻侯去了。 宁知闲挑挑眉:“不是不在乎他,只在意他能为你带来什么吗,老东西,你怕是也不比当年心硬了哦。” 战场离得远,江公飞身再快,也有点赶不及。 王轻侯眼看那箭来得越来越近,左手扣在突起的墙砖上,右手提着长枪,往墙上狠狠扎进去,千钧一发之际,他借着长枪翻身而起。 但那只箭仍是穿透了他铠甲,射进了他腰腹间。 只是他也顾不上疼痛了,借着这机会他翻上了城墙,直奔焦左仁。 也许是吃痛,也是战意,他满腔都是热血翻涌,不管不顾地冲向焦左仁,都不理会他身边围着贴身近卫,蛮横地杀了进去。 “拦住他!”焦左仁一边后撤一边大喊,不停地赶着身边的人挡上去。 王轻侯拼着一股蛮横劲,来多少杀多少,说好听点是八面威风,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是肉搏拿命填。 都分不清身上划了几道伤口,他始终没有等到方觉浅前来,有一刻他都在想,方觉浅是不是要抛弃他了,这怨妇般的想法一钻出来,他越发恼火生气,把这股子怒气都撒在了眼前敌军身上,打得越发凶狠。 最后一枪抵在焦左仁额心:“老贼受死!” 焦左仁惊恐的表情永久地定格在了脸上,在他不停掠夺城池,雄心壮志要取代朔方城的时候,怕是没有想到过今日结局,也没有想到过那个看上去还不如他焦城在的朔方城,其实远比他想象中的要恐怖得多。 野心和不知死活的区别仅仅在于,自己的能力是否能支撑得起梦想。 很显然,焦左仁的能力远不足支撑他的雄心壮志,变成了一个笑话。 王轻侯提着焦左仁的脑袋从城墙上一跃而下,枪尖插着他头颅高高举起,让焦城大军看个明白仔细,看看他们的城主,他们的将军已被击杀,而他自己铠甲上还全都是血,也分不清是他自己的还是焦左仁的。 焦城大军立时军心大乱,白执书一股作气,趁着焦城大军大乱之际,破开城门,夺下焦城。 一直只在远方的方觉浅看着这一幕,在这一场战事都未打完之时,便已先回去了,活像个战场逃兵。 王轻侯很想问问她今日到底怎么了,但眼下也容不得他去这样任性,进城之后他还要接收焦城,很多事必须即刻完成。 而赶至战场半中央的江公也退回去,他有些诧异自己的焦急和忧心,他明明知道王轻侯绝不会死在这里,却仍是忍不住,他把这一切归咎为宁知闲的挑拔。 等王轻侯忙完焦城的事,并处理完了身上的伤口之后,已是深更半夜,他都没有看见方觉浅,着白执书去找人,白执书也支支唔唔不肯说。 于是他自己去寻她,却见她正在跟越清古,李南泠他们喝酒划拳。 “恭喜王公子今日大捷,一起喝一杯?”越清古乐呵呵地道。 王轻侯铁青着脸色,看着方觉浅:“跟我回去。” “夜深了,你先去睡吧,我正聊得开心,等下就回。” “方觉浅,你到底什么毛病!” “王轻侯你干嘛!”越清古见王轻侯说话不客气,站起来挡在方觉浅身前。 “这里有你说话的份吗?滚远点!”王轻侯冷冷地看着越清古。 “他是越城公子,你这样说话不合适。”方觉浅淡声道。 “越城公子来我朔方城,就得客随主便,我就是这样说话的,不喜欢滚回去!”王轻侯走过来,因为生气,所以用力绷着身子,绷得锦袍下面的伤口又裂开,渗出血来。 “别吵架呀,你们这是怎么啦,唉呀王公子你流血了!”李南泠没弄清楚这是什么情况,本来她正跟越清古斗着嘴呢,方姑娘过来说请他们喝酒,他们就过来了,没想过会把王轻侯气成这样啊! 方觉浅放下酒杯,看着王轻侯:“我没有去替你挡刀子,没有替你受伤,所以你在生气在这个吗?” 王轻侯有些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她怎么能觉得自己是因为这个生气? 战场凶险,他怎么可能怪罪方觉浅没有跟随自己身边历经危险?相反正是因为他自己去尝试了这份危险,才对她以前做过太多这样凶险的事感到心疼和愧疚,他当时甚至庆幸方觉浅没有跟过去,否则她也要受伤。 他气的是,方觉浅怎么可以对自己不闻不问?不希望她为自己受伤,但至少请她在自己受伤的时候过来问一声,这很难吗? 不闻不问便罢,还有闲心与他人喝酒聊天,开心划拳,深夜不归? 她到底对自己有什么不满,突然转性转成这个样子! 那个早上还在说要助自己得天下的人是鬼变的吗! 但方觉浅却只继续道:“我只是想喝酒了,所以找了朋友聊天喝酒,我不用连这个都需要经过你同意吧?我以前替你上战场的时候,你不也是坐在军帐里,喝酒品茶闲适自在的吗?” 越清古心里一紧,完了这是要出事! 他赶紧道:“方姑娘话不是这样说的嘛,情况不一样,要不你今日先回吧?” “爱回不回,滚几把蛋!”王轻侯扔下一句话,转身就走,顺着袍子滴下来的血点点滴滴洒了一路。 他本就是受不得半点委屈的人,此时已是受了天大的委屈,忍着脾气过来找方觉浅,本来只要方觉浅随他回去就没事了,她还抬上了杠。 那就杠着吧! 第四百一十七章 好久不见啊,执书 第四百一十七章 好久不见啊,执书 越清古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二人,他觉得,方觉浅出事了。 因为他认识的方觉浅,绝不是这样的人,很少闹小脾气,也很少会有这样不分场合的时候,她虽性情耿直,但拎得清轻重缓急。 “你怎么啦,是不是有事,跟我说说怎么样?”越清古坐在她旁边,柔声问道。 “没事,你别多想。”方觉浅笑得勉强艰难。 “你是不会无缘无故这么做的,心里肯定有事情,你不愿意说,我也不一直问你,那……如果你需要我帮你做什么,你告诉我好不好?这里可是朔方城的地盘,你也得为自己找个可靠的外援不是?”越清古开着玩笑,伸手拍了拍方觉浅的肩,想给她些力量。 他拍得方觉浅的身子都微微摇了摇,方觉浅望着他道:“知道了,这酒是喝不好了,你们两慢慢聊吧,我先回去了。” “嗯,早点睡,别想太多,王轻侯那小子就是个王八蛋,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你睡醒就没事了。”越清古笑道。 李南泠站在一侧看着越清古对视着方觉浅的眼神,她倒也没真的对越清古有多深的喜欢,只不过是因为越清古逃了她的婚,让她脸上无光,来抓越清古回去完婚给个交代而已。 也不曾指望过要跟越清古白头到尾,完婚一段日子两人再静悄悄的和离,便算是了结这桩事。 但是她从未看到过越清古眼中那样的光芒,那样深情又明亮的眼神,停驻在方觉浅的身上,不会像平时没个正形的吊儿郎当,也不会整天抱怨这里不好玩那个不有趣,好像他眼前的人是全天下最值得探究的珍宝,能看一生一世都不会腻一般。 于是就连他身上那骚里骚气的红衣,都变得莫明温柔。 那样的眼神他给了方觉浅,李南泠的心头却在颤。 “想什么呢?”方觉浅已经走远了,越清古见李南泠还在失神,大大咧咧的喊了一声,那眼神也退去了,只有平日里的无所谓。 “没,没什么。”李南泠慌乱地掩下心思,赶紧别过头去。 “还喝不喝啦,不喝我也回去了。”越清古无聊地倚在椅子里,四仰八叉地躺着。 “喝!为什么不喝!叫了这么多酒,不喝多浪费!”李南泠坐下来,倒了两杯酒,想了半天还是小心翼翼地问道:“你真的很喜欢方姐姐啊?” “这不是废话吗?不喜欢她我陪她来喝酒啊?”越清古没好气道,根本没有注意到李南泠小小的心思,小小的情愫。 “哦。”李南泠点点头,喝了一口酒,“可是方姐姐有喜欢的人了。” “我又不瞎。” “那你还喜欢人家干嘛?” “谁规定了她有喜欢的人我就不能喜欢她了?” “她……不会喜欢你的。” “谁规定她不喜欢我就不能喜欢她了?” “你这叫自讨没趣!” “哥乐意!” “哼!” …… 方觉浅并没有回营帐休息,而是来到一处关押犯人的监牢里。 监牢里关着一个女子,披头散发,目光涣散。 见到方觉浅时,冷笑了一声。 “为什么这么做?”方觉浅问她,“月芷兰,你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放走焦左仁?” “方姑娘向来聪慧,这种事情难道想不明白吗?”月芷兰身受重伤,瘫坐在地上,眼中全是死灰的颜色,毫无生志。 就在这场大战的前一夜,就在方觉浅听完王轻侯跟江公对话后,那一段时间里,在军营里还发生了一件事。 那时正是下半夜,夜深人静都已入睡,连多事的蝉都不再鸣叫个不停,薄云掩月,缕缕暗影。 存放粮草的营帐里突然起了大火,火光冲天而起,一时之间,军营里四处都是慌乱,吵闹,将已然走到自己营帐门口的方觉浅又拉了回去,望到了不远处的大火连天。 本来他们的第一反应,是觉得这肯定是焦城的人夜袭,立刻围过去看,却并没有发现焦城探子的身影。 王轻侯低喊一声“不好”,立刻唤道:“白痴,去看住焦左仁!” 焦左仁他们并没有立刻杀掉,而是留着他想在阵前再战时拿他祭旗,重创焦城士气的,于是只关在牢房里。 粮草失火吸引了绝大多人的注意力,一个娇小的身影跑到牢房前对看守的人说:“将军有令,叫你等即刻前去灭火!” 看守焦左仁的士兵见来人一身同样的军服,夜黑又看不清脸色,便也没有提高警惕,甚至连问都没有多问一句,便立刻离开,那娇小身影待人一走,就砸开了牢门,又解了捆着焦左仁的铁链,对他道:“焦大人,请立刻随我离开!” 焦左仁也以为这是他焦城的亲信派人来救他,没有多问什么,起身随她就要走。 走到门口,就撞上了白执书率人过来。 “逆贼站住!”白执书提剑而上,拦下要离开的两人。 “焦大人快走!”娇小的人推了焦左仁一把,回头拦住白执书,白执书那一剑去得急,直挺挺地刺进了她的小腹里。 穿透了布甲,血顿时涌出来,她倒在地上,跌散了长发,苍白的小脸在火光之下映得分明。 “月芷兰!”白执书惊诧一声,“怎么是你!” “好久不见啊,执书。”月芷兰狼狈抬头,眼中含泪。 她在朔方城的时候,想过许多次再与白执书重逢的场景。 那应该是一个大雨过后,阳光明媚的午后,天空里会有一道七色的彩虹,空气里有桃李的芬芳,还有蝴蝶起舞,她应该穿着初遇白执书时的那身绣裙,慢摇着团扇,两人自桥两头慢步往上走,在桥中央巧遇。 然后她会笑着原谅过去,释怀这许久的等候,温柔地对他说:“好久不见啊,执书。” 而不应该是现在这样,自己是他刀下贼,四周是火光与利箭,立场是敌我与生死,一身是血,狼狈不堪地,对他说出那句已然在心间练习过了一百回,一千回,一万回的—— “好久不见啊,执书。” 第四百一十八章 可他不要我了 第四百一十八章 可他不要我了 焦左仁不是靠他自己逃走的,他在外面有人接应,接应之人是谁尚未可知,一切要等月芷兰开口,但具体是谁真要猜一猜,也不是那么难。 月芷兰被抓之后,一直一言不发,问她什么她都不答。 谁都知道,只有一个人可以让她开口,可是那个人,并不是很想见她。 其实很难想象的,曾经深刻相爱过的一对人,在转身之后,就能做到老死不相往来,对曾经发生过的一切都做出否定,连回忆都恨不得抹除干净。 曾经是白执书走向月芷兰的步子太多,多到走了九十九步半,月芷兰只一味索取不问付出,后来白执书退回了整整一百步,月芷兰再往前九十九步半,也补不齐白执书远离她的那半步。 那半步就成了天堑,山海,永不可越。 方觉浅走进牢房里,与月芷兰并排坐着,头靠在墙上,似有所忆般:“我记得你以前很明媚,有些刁蛮,任性,不讲道理,想要的东西就去抢,哪怕那东西已是别人手中之物,白执书为你这性子没少头疼,还老被花漫时骂,但你哪怕有那么多毛病,白执书也都惯着你,他总说,女孩子就是用来疼用来宠的,气得花漫时老要跟他干架。” 月芷兰眼角划落泪滴,顺着脸颊,没入鬓发,又滑到耳边,滑到脖下。 “后来他不爱你了,以前觉得可爱的小毛病都成了不可容忍的大错误,我到现在还记得,你在他房门外哭着求他开门,求他原谅的声音,而他却可以跟我们大口吃肉大口喝酒,对你的哭喊声不闻不问,为了躲你甚至连公子府都不回。你便四处找他,哭啊,问啊,求啊,不要尊严不要脸面,蓬头垢面地任由凤台城里的人看你笑话,说你不知羞耻。” “我一直在想,你跟白执书之间,到底谁爱得多一点?后悔这种东西,是不是真的这么没用?在他喜欢你的时候,你作天作地没有珍惜,在他离开你之后,你肝肠寸断也无法挽回。死了心的人,就真的是死了心吧,再也无法死灰复燃。” 方觉浅目光动了动,看着月芷兰,伸手理了理她的长发:“你就快要死了,你想找个人说一说,你对白执书的思念吗?免得把这份思念带入地里,都无人知晓。” 她真是不会劝人。 但她说得真扣动人心。 月芷兰也知道,王轻侯是不会放过她的,她的死是早晚的事,她死拖着不肯开口,不过是想拖到白执书来见她一面。 她要的真的不多,就好好看白执书一眼就够了。 但就连这,白执书也不肯。 她的眼睫盈满了泪水,湿嗒嗒的,鼻头也红通通的,吸鼻子的小动作依旧能看出当年在凤台城里有着足足娇气的那个刁蛮千金模样。 “我在朔方城等了他很久很久,我知道他总会回来这里的,他曾经跟我说,想带我来朔方城,去看一看他小时候最喜欢去的那个湖,那个湖的湖水清亮透澈,鱼儿游来游去,他说我就跟那些鱼一样,滑滑的,鬼灵精怪,他怎么都捉不住。我一直等他回来,带我去看,我想告诉他,我这条鱼,愿意游到他手心里,他不用再费心去抓了,但他已经不稀罕了。” “我又想,那我就在这里住下来,朔方城就这么大,还不如凤台城一半儿大呢,我总会遇见他的,我做绣庄生意,努力与王府打好关系,只要是王府的人过来买缎子,我都给最便宜的价格最好的料子,就为了从他们那里打听有关执书的只言片语,我听到都高兴,但他就是避着我,怎么都不愿意见我。” “府上的人说他喜欢去一家酒楼吃饭,我天天在那里等着,他再也没来过,府上的人说他去了军中练兵,我天天军营外面候着,他宁可绕着远路爬山进去,也不肯见我。我想告诉他,我已经没有那么让人讨厌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也改了,他曾经为我做的让我来偿还他,让我也为他做一做那些事情,哪怕为奴为婢我都愿意,他连这样的机会都不给我。” “你曾经说过,就算我们重新在一起了,我们的地位也不再对等,我们回不到过去,但是我不在乎啊,我只是想回到他身边,可他不要我了。” “再后来,我的母亲,父亲相继离世,我去神殿的分殿打听消息,那里的人对我冷嘲热讽,以前他们对我多尊敬呀,一口一个月小姐福安,后来却叫我滚,不可玷污了神殿。我跪着求他们,求他们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我娘亲,我娘亲曾经是神殿神使,后来怎么被夺了神使之位,又怎么死得不明不白,我父亲又为什么成了神殿叛徒,为什么死在了祭神日,我求啊求啊,求了整整两天两夜,哭得眼泪都干了,他们却什么都不说。” “我想回家,我想回到他们身边,我想告诉他们我再也不离开他们了,我不要执书了我只想守着我娘亲,不管她是不是神使,她都是我的娘亲,但朔方城的人不许我离开,虽然没有囚禁我,我却也离不得朔方城半步。我便知道,那跟你,跟王公子有关了。” “方觉浅,是你杀了他们,对吗?” 方觉浅认真地想了许久,可以这么说吧,虽然当时的情况,已经复杂到不是一言两语能说明白的,但真的论起来,月西楼和鲁拙成,的确是死在自己手上的,算是这样吧,恩恩怨怨谁先动的手,懒得去理了。 方觉浅轻理着月芷兰的手指停了一下,道:“所以,你就顺从了神殿的意思,要为你娘亲和父亲报仇,是吗?” “我有错吗,我要为他们报仇,这有错吗?”月芷兰回头看方觉浅,眼中不是恨,是绝望,是心如死灰的绝望。 “你没错,但你本来有机会杀我的,你没有。”方觉浅说的是,季婉晴曾让她为自己裁了一身衣裳,又故意放她进宴厅,其实那就是她的机会。 “我是想过动手,但神殿的人跟我说那是季婉晴的阴谋,只要我动了手就难逃一死,你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那不值得。” 第四百一十九章 下辈子,再遇个良人吧 第四百一十九章 下辈子,再遇个良人吧 这是一个多么可怜的姑娘。 在她遇见白执书之前,她的人生是那样美满,美满到让人嫉妒,不俗的身世,精致的容貌,有着疼爱她的母亲,过着童话故事里一样的生活,完美得像个梦。 遇见白执书之后,这场梦绚烂到顶峰,然后急转直下,那些多彩的泡沫一瞬破灭,将毫无防备的她,猛然推进了地狱业火,烧得她要尸骨无存。 从光明无限到黑暗无边,她甚至来不及问一声为什么,就被强形拉进了这场漩涡正中间。 季婉晴让她裁衣的确是个阴谋,季婉晴知道月芷兰对方觉浅的恨,她也知道月芷兰于朔方城来说是一个隐患,她想除掉月芷兰。 可是碍于方觉浅曾经答应地这月西楼,只要她在,朔方城就保月芷兰一世无忧。 只不过是一句话,但朔方城向来言出必行,答应了就会做到,不会主动对月芷兰做些什么。 除非是月芷兰自己找死。 孤苦无依的月芷兰,如失了根的浮萍般,根本不知自己将漂向何处,也不知未来在什么地方,更不知道以后等着她的又是什么。 她也的确在那一刻动过杀念,若不是神殿的人及时阻止了她,她甚至都活不到现在这时候。 她那么天真,哪怕身陷漩涡也依旧天真,这样天真的人,哪里是豺狼的对手,哪里看得懂豺狼的手段。 她不过是只天真又刁蛮的小白兔。 跟方觉浅这些人相比,她的那些刁蛮,任性,作天作地,都是微不足道小小毛病了。 “神殿里一直联系的人是虚谷吧,你不会武功,他叫你来,就是来叫你送死的。”方觉浅说道。 “联系我的人的确是他,但来此处,却是我自己要来的。”月芷兰突然笑了一下。 “就为了见一面白执书?” “可惜我依旧,不能好好看他一眼。” “我去帮你把他叫来。”方觉浅已经有感受得到,月芷兰的气息越来越弱,白执书那一剑让她失血过多,又没有及时医治,她早就是在强撑着一口气,撑着要等白执书。 “不用了。”月芷兰拉住她,眼皮都微微合上睁不起,口中喃喃:“算了,能死在他剑下,也……当是……福气吧……” 然后她便手一松,头一歪,睁着眼睛去了, “月芷兰!月芷兰!”方觉浅摇了摇她的身子,她已没有任何回应。 只是临死前仍未闭眼,死有不甘。 不甘死也未曾好好再看白执书一眼。 方觉浅抱了月芷兰许久,许久都没有等到白执书来,她突然有一点明白了月芷兰的不甘,因为就连她,都有些不甘。 要亲眼见过白执书曾经对月芷兰多好的人,才能在一刻明白,他有多狠心。 这便是真正的,生死不复相见。 直到月芷兰的身子都凉下去,僵硬了,她才拖着疲惫麻木的身体走出牢房。 “粮草还剩下多少?清点出来了吗?伤员有没有安置妥当?药草还够用吗?不够?那赶紧跟王侯去信,伤员拖不得,粮食省着点用,焦城早就是空城了,焦左仁破釜沉舟,把焦城内的粮草也烧了个干干净净没给咱们留下半点,还有,叫兄弟们晚上警惕点,打起精神来,我担心还有人作乱……” 白执书正忙得焦头烂额,身边跟着四五个副将,一边听着他们的回禀一边做的安排,沉稳大气,有条不紊,活脱脱的少年意气,活脱脱的少年将军,生机勃勃,未来无限。 不似牢房死去的那个人,悄无生气,心如死灰,绝望不甘。 他见到方觉浅走过来,赶紧迎上去:“方姑娘……” “啪!” 方觉浅一耳光扇在白执书脸上。 “方姑娘!”白执书怔住,不知哪里惹恼了她。 “月芷兰死了。” “她……” “她临死之前一直在等你,等你带她去你跟她说过的那个湖,等着跟你道歉,等你别这么吝啬去看她最后一眼。” “我……我不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她一直在等你,你只是不想再被她缠上,其实她已经不会再缠着你了,只要你跟她说一句话,她就不会来送死,白执书,你怎么跟王轻侯一样,这么狠的心肠。” “见她一面又能怎么样,为什么她就总是学不会长大呢,为什么要一直这么任性呢?” “她说死在你的剑下,是她的福气。” “什么!” 方觉浅突然觉得头痛欲裂,对眼前的一切都很厌倦,厌倦到只想闭上眼。 她不再与白执书说什么,拖着沉重的步子离开。 白执书立在当场不能动弹,身边副将识趣地离开。 在白执书的心里,他依旧只当月芷兰是当初凤台城的那个刁蛮的千金大小姐,因为他反感,倦怠,所以会刻意不去听有关月芷兰的一切,哪怕有人在他耳边对他说,月芷兰已经改了,真的改了,他也捂上耳朵不去听。 为什么呢? 因为月芷兰以前说过太多次会改,也改过太多次,没有三天就恢复原状,从来没有真的做到过。 谎话说得多了,说真话的时候,就不会有人当真了。 他不知道,月芷兰真的不再是当年的月芷兰了。 但其实话说回来,知道了又如何呢? 不爱了,就是不爱了,没有任何理由和方式,可以挽回得来。 哪怕月芷兰真的脱胎换骨变了个人,白执书依然是不爱她了。 只是那一句,能死在自己剑下,是她的福气,扎扎实实地戳痛了白执书的心。 但这种痛,也只是一种怜悯,一种惋惜,一种歉意,而不是爱情。 多残忍,不是白执书有多残忍,而是事实这么残忍。 白执书来到牢房里,看着平躺在地上未能合眼的月芷兰。 比之记忆里,她消瘦了很多,没有以前那么丰润了,脸上都瘦得没了肉。 自打凤台城过后,白执书真的,一面也没有再与她见过。 他伸手合上月芷兰的眼,沉默许久才道:“下辈子,你不要再遇上我了,遇个好男子吧,我配不上你。” 你看,终其一生的等待,舍出性命的相拥,换来的不过是,下辈子,你再遇个良人吧。 第四百二十章 反噬 第四百二十章 反噬 方觉浅又梦到了那个旧梦。 梦里她模样小小,身着罗裙,坐在秋千上,高高扬起,欢声笑语,笑声与双脚,都似能触到天上的白云。 梦里有人对她温温柔柔的说话,好像全天下最轻柔的风都比不得他声音温柔,最甜蜜的糖果也比不得他声音宠溺,他对自己说:“小心些,别摔着。” 回头想看清那人容貌,那人如轻烟消散在空气中。 这样美好的梦境,她却浑身发冷,阵阵冒汗。 “阿浅,阿浅你怎么了,快醒醒!”花漫时的声音把她梦境里唤醒过来。 方觉浅睁开眼,重重呼吸,好像在那梦境里,她喘不过气来一般。 “你做了什么梦呀,吓着了吗?”花漫时拧着帕子给她擦汗,担心地看着她。 “没事。”方觉浅对她笑了笑,接过帕子擦了擦额头汗滴,发现阴艳也坐在这里,垂头丧气。 “阴艳你怎么了?”方觉浅问她。 阴艳摇摇头,手里拔弄着一株野花:“没什么,就是想起了之前,月小姐离开凤台城时,去与我们道别,我给她算过一卦。” “我还记得。”花漫时语调也有些沉重,“你说她命运多舛,怕是还有波折,没成想,真的应验了。” “她下葬了吗?”方觉浅问道。 “白执书把她火化了,说要把她骨灰带回他说过的那个湖边,撒在那里,了了她的心愿。”花漫时叹气道,“当初我真的挺讨厌她的,但也没想到,她结局……这么凄惨。” “都是劫数吧,她没能过了这一劫。”阴艳语气微沉,又道:“对了,小姐姐,小公子在等你。” “等我做什么?”方觉浅问她。 “不知道呀,我师父也在,好像有事要商量。”阴艳说,“小姐姐你是不是跟小公子吵架了呀,我看你们怪怪的。” “没有的事,你别瞎想。”方觉浅起身想下床,却一阵头晕目眩,跌坐在床边。 这太奇怪了。 以方觉浅的武功底子而言,她不可能这么脆弱的。 “阿浅你没事吧?要不算了,我去跟小公子说你身体不舒服,你再休息一会儿吧?”花漫时赶紧扶住她,摸了摸她额头,自言自语道:“也不烫啊,不似着了风寒,这是怎么了?要不要叫个大夫?” “不用。”方觉浅摇头,“可能是起太急了。” “唉呀你这个人,什么都不说,人家怎么帮你嘛!”花漫时性子急,见方觉浅跟个闷葫芦似的什么都不讲出来,不免着急上火。 方觉浅笑着宽慰她:“真的没事的,别瞎想。” 宁知闲支伞倚在门口,笑嘻嘻地对阴艳说:“阴艳你不厚道哦,明知你小姐姐是怎么回事,却不告诉她,跟你师父一样坏。” “哼!”阴艳别过头去,小脸一摆不理她。 “哼什么哼,你小姐姐这是封痕松动受了反噬,药石无医,你却不说,你是不是想害死她呀?”宁知闲走进来戳了一下阴艳额头,“小小年纪心思这么坏,当心长大了变成丑八怪!” “你才丑八怪,老妖婆!”阴艳顶嘴。 “嘿呀,你个臭丫头,看我不撕了你这张嘴!”宁知闲又被戳中痛处,跳着就要掐死阴艳。 方觉浅望望天,由着她们闹腾,自己准备去见王轻侯。 “干什么去,不想死就好好坐着。”宁知闲松开阴艳,挡在方觉浅面前,“现在你这状态可打不过我,我不是吓你呀,你这要是不赶紧调理,等到反噬越来越强,神仙也挡不住。” “烂命一条不劳您费心好吧?”方觉浅头有些痛,不想跟宁知闲斗嘴。 “我喜欢为你费心,你管得着?再说了,你可不是烂命,你这条命金贵着呢。”宁知闲手一伸抓过方觉浅胳膊拉着她靠近自己,双指相并点在方觉浅后背上,笑道:“你别可乱动,你不惜命我可怕伤了自己。” 阵阵淡青色的烟雾从方觉浅后背上腾升而起,两人双脚离地,盘膝悬于半空,方觉浅面颊绯红,眉头紧皱,像是忍受着什么极大的折磨。 花漫时见状,连忙跑了出去找王轻侯过来。 王轻侯心里虽然还有气,气方觉浅莫名其妙跟自己闹脾气,但转了两圈终是忍不住,骂了一声“妈的”,还是跑了过来,与他一同过来的还有江公。 江公见宁知闲眉心的火苗图腾闪烁金光,手心一握:“你疯了!” 宁知闲白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这是……”王轻侯对巫族秘法所知甚少,看不出门道,只看得出方觉浅很辛苦,辛苦得牙关紧咬,双目紧闭。 “这是巫族秘术,宁族长在用自己的修为强行抵消方姑娘体内的封痕反噬,一个不慎,两人都得死!” “知道你还废话,过来帮我!”宁知闲骂了一声,声音急促,有些不支之感。 江公似是无奈似是生气,重叹了声气后还是跃过去,双掌按在宁知闲后背上,淡淡白色的轻烟又缭绕在宁知闲背后。 “老不死的功力倒是越来越深厚了。”宁知闲嘴上没闲着,还是骂骂咧咧。 “你却是越来越惰于练功了。”江公忍不住说叨她,堂堂一个族长,懒得跟什么似的,几十年过去修为竟然没什么长进! “要你管!”宁知闲一边骂人一边双手结印,青色薄烟凝成一个复杂奇特的青色图腾,打入方觉浅体内,然后猛地收回双手。 方觉浅卸力,从半空中掉落,王轻侯快步上去接住她抱在怀里,看她昏迷不醒的样子,拍了拍她脸颊:“喂,喂!” “你有没有礼貌啦,知不知道心疼人啦!喂个屁啊喂!”宁知闲一边叉着腰喘粗气,一边骂人。 王轻侯不跟宁知闲吵,抱着方觉浅放回床上,再回身对她行礼:“多谢前辈。” “谢什么谢,又不是救你!”宁知闲拍着胸口,对江公摆手道,“累死我了,不行我要去休息一下,这里交给你了。” 江公叫住她,递了粒药丸:“服下吧,有益你恢复。” “不稀罕!”宁知闲甩甩袖子,抓着伞昂首阔步走出去。 第四百二十一章 心不诚,则不灵 第四百二十一章 心不诚,则不灵 江公给方觉浅过了些温和的内力助她缓解疼痛,又对王轻侯道:“她身上封痕松动得太快了,以凡人之躯,很难扛得住。” “那要怎么办?”王轻侯急道。 “找到给下刻下封痕的人,解开封痕。”江公目光微动。 “上哪儿找去,神枢几十年没现身了,鬼知道他在什么地方是不是已经坐化了!”王轻侯破口大骂,“就没有别的法子了?” “稍安勿燥,为师再想想办法。”江公皱眉道。 王轻侯别别扭扭地坐在方觉浅床边,刻意转过头去不看她,她还没道歉,没认错呢! 自己还没原谅她对自己的不闻不问,跟自己闹脾气呢! 但手却有点不使唤,背叛了他,不知不觉地握紧了方觉浅的小手,握得紧紧的。 江公见状,摇了摇头退出去,顺带把阴艳和花漫时也叫了出去,写了幅方子让她们去拿抓药,熬来可以有点九牛一毛的微薄功效。 方觉浅再度醒转过来已经是第二天上午了,王轻侯支着额头睡在一侧守了一天一夜。 感受到她动了动,王轻侯立刻睁眼,紧张地叫她:“阿浅!” 然后又反应过来,赶紧甩开手,咳了两声板起脸来,故作淡漠:“醒了啊。” 方觉浅看着他跟个傻子似的在这里装模作样,笑着摇头,起身想给自己倒杯水喝。 王轻侯手快拿过旁边早就倒好了的温水,冷着脸色:“喝。” 方觉浅接过喝了一口:“你先前想找我说什么?” “没,没什么了。”是有事的,但是王轻侯不想在这个时候还让她费神,懒得提了。 “是跟神殿有关吧?”方觉浅放下茶盏,“出什么事了?” 王轻侯瞥了她一眼:“有事你这副样子能解决得了吗?老老实实睡着吧。” “我是神殿神使,神殿的事情由我出面解决是最好的,王轻侯别闹脾气了,说吧。”方觉浅轻轻皱了下眉,四脚百骸仍有些酸痛提不起力气来。 王轻侯叹了声气,转头看她,又无奈又怜惜:“你身体不好为什么不跟我说?” “我以为江公会告诉你。” “他告诉我跟你告诉我是不一样的,你不能什么事都瞒着我,想着你自己一个人扛,你扛不住的,既然在一起那应该任何事都一起面对,那不然在一起的意义是什么?为了好看啊?” 方觉浅看着他眼中的真诚和焦急,话到嘴边说不出来,实在不知该如何告诉他那些事。 要怎么说呢? 说王轻侯,你的存在就是为了克制我,我的存在也是为了克制你,是因为跟你在一起,我的封痕才松动得这么快,所以我被反噬得这么厉害? 说你的师父,你的兄长有一场针对你的阴谋,他们不希望你太强大,不希望你掩住你兄长的光芒,不希望你成为这片大陆的霸主,所以他们找来我压制你? 说不管是出于任何原因,我与你之间都不可能在一起,因为我不能冒着毁了你的危险成全自己的私心? 说我们的命盘,从纠缠在一起的那刻开始,就只是为了彼此毁灭,而不是为了成就? 怎么说才好呢。 以他的性格知道了这一切,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情来呢? 每一个人都知道真相,唯独当事人的他不知。 方觉浅脑海中闪过这些念头,最后只拉开被子站起来,笑道:“你看,我现在已经没事了,我得向宁族长道谢,也要向江公道谢。封痕的反噬应该是我武功太强,冲开了封痕一些边边角角这才导致的,我以后会注意,真有什么事情了,我也一定会告诉你。” “那你说到做到。”王轻侯半信半疑。 “说到做到。” “我会叫江公想办法解决你身上这块图腾的,肯定会有办法。” “嗯,会有的。” 方觉浅笑着说话,内心酸涩,要是这图腾就是你师父江公刻上去的呢?就算不是他,他又真的会帮我吗? 天下三分他占一,他已经有了你,他在争取我,如果争取不到,他会看着我成为别人手里的棋吗? 而我,已然知道他们把我们当棋,我又怎么可能愿意成为他的棋? 王轻侯,我该怎么救你。 王轻侯叹了叹气,走上前来拥住她,将她小小的身子裹在胸间,揽着她的双肩:“别想了,再不济我去求那宁知闲就是了,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好。”方觉浅也拍了拍王轻侯后背。 心不诚,则不灵,神不会保佑那些祈祷都不虔诚的人。 像王轻侯这样的人,连神都不信的人,此刻他祈求着老天爷,别给他的阿浅降下太灾难,他这样的祈求,老天爷是不会听的。 王轻侯何等聪明敏感之人,他当然知道方觉浅有事瞒着他,而且必然是很重要的事,但方觉浅不肯说,他就问不出什么来,他只能等。 两人聊起了要说的正事,神殿的麻烦在于,焦城里中有不少神殿分殿,当初焦左仁之所以横冲直撞敢四方竖敌,就是因为他相信他是天神庇佑之人,战力无双。 所以他自然而然地在焦城内供奉着数座神殿分殿,对神殿中人尊敬有加,养得这里的神殿神卫个个傲慢矜持。 也因为有他这个城主的带头,焦城的百姓对神殿也笃信不疑,神殿一句朔方城之人乃恶魔化身,焦城的百姓就能提起斧头铁锄,要跟王轻侯他们同归于尽。 他还没有走到必须要屠城的地步,不想屠戮平民强行占领焦城,那样也未免太过丧心病狂,只能迂回取之。 而最适合前去拿下焦城的人,在他这方,就是方觉浅这位仍是神殿神使的神殿中人。 “你的粮草被烧,如今也不适合打仗了吧?”方觉浅问道。 “不错,神殿断了我的后路,也是为了拖延我继续推进,我必须进到焦城里休养生息,等着粮草补给过来,眼下我们仍在郊外扎营,大军太过疲惫,易被人偷袭。”王轻侯点头。 “我记得焦城附近有一座城池,叫陈城?”方觉浅道。 “嗯,怎么了?” “我跟那位陈夫人,倒是有过一面之缘。” 就是那缘结得不好,当初在季婉晴办的女眷席宴上,方觉浅差点没把陈夫人怼到吐血身亡。 第四百二十二章 陈城分殿 第四百二十二章 陈城分殿 方觉浅已不知是要感谢宁知闲还是远离宁知闲了,她也分不清,那些人对她的好,她是该悉数收下,再诚恳待他们如对花漫时这些人一般,还是应该提高警惕,以免落入更多的阴谋中。 所有的一切都像是这道路两边的风景,飞快映入她眼中,快到看不清真相和事实,来不及探究两侧美景中是不是还潜藏着巨大的危机。 她走在独木桥,桥那头是地狱是天堂,一切都未可知。 “方姑娘,歇一下吧,赶了两个时辰的路了,再有一个时辰就到了,喝点水。”剑雪陪在她身边,随她一起去陈城。 “也好。”方觉浅拉住缰绳,走到阴凉处坐下。 剑雪还是没能从宁知闲那里要回自己那把剑,这些天他时不时地就去找宁知闲,磨蹭着要拿回自己佩剑,但宁知闲就是不肯给,气得剑雪头顶都要冒青烟,却又打不过宁知闲。 他小心地瞄了一眼神色淡然的方觉浅,问道:“方姑娘,你最近好像心思特别重,是不是有什么事?” “也没太大的事,就是有些东西想不明白。”方觉浅笑道。 “想不明白的事就不要想了,我也很多事想不明白。”剑雪笑道,年轻的男儿郎笑起来总是好看的,细细碎碎的阳光穿过树叶落在他们脸上,映得他们的笑容纯粹而干净。 方觉浅放下水囊:“你有什么事想不明白?” “很多啊,比如我想不明白,为什么神墟的大长老会是神殿的神使,想不明白以前秋痕姑娘跟我说,她已经有些厌倦了神墟,觉得神墟早已失了初衷,最后却依然为神墟去刺杀王家老爷子,那明明是她所爱之人的父亲,她真的很爱王家二公子的,以前她也跟我说过,还想不明白,现在的神墟又是谁为大长老。” 他毕竟是神墟里出来的人,哪怕后来跟随了方觉浅,他对那里也有感情,有过朋友,有过兄弟,有过生死之交。 那是给他留下过记忆的地方,坚定过他理想的地方,虽然总是出生入死,但是刀光剑影不一定就是恶梦。 方觉浅听着他的话,笑了笑:“就像你说的,想不明白就不要想了,也许等某一天,真相都会浮现出来。” “也许吧,方姑娘,你是我见过的最勇敢的人,你一定不会害怕那些真相的。” 方觉浅笑着没说话,最勇敢的人就不会有害怕吗?那是因为还没有软肋吧。 两人赶至陈城时,已是傍晚时分,他们进城很容易,有着王轻侯的令牌,陈城的城主对他们也很是客气,就是陈家夫人看到方觉浅的时候,依旧有些慌乱,不知她来此处,是不是来找麻烦了。 方觉浅看了她一眼,打着招呼:“数日不见,陈夫人越发美貌了。” “方姑娘客气了。”陈夫人笑得讪讪。 方觉浅无意刁难她,也懒得刁难她,只对陈城城主道:“带我去你们陈城最大的神殿分殿。” “不知方姑娘去神殿可是有要事?” “对。” “那需不需要为您准备点什么?” “不需要,带我去吧。” 此刻的这些城主们已经不再敢对方觉浅不敬了,普通人不知道,但他们却晓得,方觉浅在战场上杀出来的那些赫赫战功。 也清楚的明白,王家那位日天日地的小公子,是铁了心要跟她在一起,谁劝都不好使,谁不同意也都没用。 陈城在地域位置上来看,是归着朔方城管辖的,但因为离得朔方城稍远,便是心思太过活络,时不时地阴奉阳违,搞三搞四。 朔方城中心周边的城池都不太理会神殿,也不信仰天神,但是陈城却有些不同,他们对神殿的尊敬远比他们自己说的多。 看看这地方的神殿分殿修得多么豪华,壮丽,就知道了。 怕是陈城的城主把一城的民脂民膏都搜刮了过来,供奉给了神殿。 神殿分殿的管事人被人们尊称为小神使,这个小神使跟虚谷他们叫方觉浅的小神使不一样,这些地方的小神使放到凤台城那座大神殿里,顶破天去与就与神侍们一个级别。 但他们在类似陈城的这些地方,却可以作威作福,耀武扬威。 陈城的小神使听到陈城城主来时,甚至懒得起身相迎,派了两个神卫出去看看,便要随意打发了。 直到方觉浅一脚踢烂了这小神使的门,拥着美人的小神使衣衫不整,愤声大骂:“何人不敬!” “凤台城,方觉浅。”方觉浅漠然出声。 方觉浅这个名字,别的人不知道不打紧,但是神殿的上上下下却是如雷贯耳的,身为新晋的第八神使,她这名号可谓响亮。 一进神殿就力压虚谷他们这一辈的老神使,搅得神殿不得安宁,更是处分了任秋水,月西楼等人,毫不留情,甚至听说她在祭神日之时,又处罚了有罪于天的鲁拙成。 此等威名,在各地分殿的人听来,只有震撼。 而有关她到底在神殿是什么地位,什么处境,神殿高层的人不会说给别人听,那是自乱阵脚,扰了各地分殿的忠心。 所以,他们只知,这是神使方觉浅。 分殿小神使连滚带爬,连衣服都来不及穿,跪在方觉浅的脚下,右手按在肩上行大礼,没跪稳,还险些摔了一跤:“属下见过神使大人,不知神使大人驾临,有失远迎,请神使大人恕罪!” 方觉浅环顾了一下四周,瑟瑟微微躲在角落里的女人抓着衣服挡着身子,不敢动也不敢出声,房间里摆满了珊瑚,珠宝,墙上挂着名家字画,放在榻上的棋盘上搁着白玉墨玉打磨的棋子,真是个金银窝,销金窟。 “你这日子倒是过得不错。”方觉浅淡淡道。 “属下……属下……”小神使额头冷汗涔涔,慌乱不已。 “剑雪,送这些姑娘出去,让这位小神使穿好衣服出来见我。”方觉浅瞥了地上那衣衫松垮的小神使一眼,心想着,这就是神殿在各地分殿的模样,一堆蛆! 第四百二十三章 按礼,你当跪下 第四百二十三章 按礼,你当跪下 神殿分殿的各管事人,大多是直接从凤台城里头出去的,各自隶属于不同的神使,有着不同的靠山和依仗。 作恶多端了,也有人替他们扛着,当然了,在当初神殿还是鼎盛之时,他们也是凤台城神殿在各地的血脉和经络,牢牢扎根于百姓之中,为神殿的信仰和地位,打下坚实的基础。 于是自然而然的,这些分殿管事人也就知道神使这一身份意味着什么。 不论如今的神殿被折腾成什么样子,在这些人心目中神使的地位依旧是高贵不可侵犯的。 油头粉面的分殿管事人穿好衣衫,躬身过来跪在方觉浅脚边:“不知神使大人有何吩咐。” “你叫什么名字?”方觉浅问他。 “小的姓秦,单名一个寿字。” …… 好名字。 旁边的剑雪未忍住,不小心笑出声,赶紧掩住嘴,转过头去板起脸。 方觉浅抿了抿唇,抿下笑色:“秦寿是吧,带上你的神卫,随我去焦城。” “焦……焦城?”秦寿来不及恼火大家对他名字的取笑,听到焦城之时,惊讶地抬起了头。 “嗯,怎么,你不愿意?”方觉浅微微敛眉。 “不……不是不愿意,不是说,那里已经被王家的小公子拿下了吗?神使大人去那里有何事?” “接收神殿。”方觉浅说得直白。 “可是……”秦寿欲言又止。 “说。” “神使大人您有所不知,焦城分殿中最有份量的叫苟圣,是个性情暴烈之人,极为霸道,而且……说难听点,他就是焦城的地头蛇,谁的话他都不听,之前小人照规矩与他走动之时,他对小人颇为傲慢,后来小人就不愿意去焦城受这份气了。” “这么厉害啊?”方觉浅听着笑了一声:“这个苟圣,后台是谁?” “还能有谁,虚谷神使呗。”秦寿叹气:“小人以前是秋水神使的神侍,得秋水神使看重,破格提拔为这陈城小神使,为他尽力,可是,唉……” 方觉浅听着抬抬眉,看来神殿的消息果然封得严实,至少这秦寿就不知道任秋水是被自己整下台的。 “跟我走吧,以后我把焦城交给你管理,怎么样?” “神使大人您这话是……” “别废话了,即刻启程。” 方觉浅说着起身,经过那陈夫人的时候,冲她笑了笑,陈夫人吓得当即白了脸色。 方觉浅摇头笑,自己便那么吓人? 有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那便是,焦城可以城门紧闭拒不接受朔方城的人入城半寸,却必须要大开城门恭迎方觉浅这位神使。 苟圣心有不甘地低腰行礼,眼含怨毒,闷声唤道:“小人见过神使。” 方觉浅没叫他起身,由着他弯腰许久。 跟在苟圣后面的神侍神卫们面面相觑,不知何故。 “小人见过神使!”苟圣又喊了一声,声音都重了许多,夹着浓浓的怒意。 “按礼,你当跪下。”方觉浅微微扬着下巴,双眸含着漠色。 苟圣身子一紧,他已经很多年没对谁下跪行过礼了,哪怕是弯腰都没有几回,此刻面对着方觉浅这样一个黄毛丫头,怎么放得下这身段? 便在那里死死僵着不肯动,他不信一个小小的丫头能拿他如何,毕竟他背后还有一个虚谷神使在。 好在剑雪实在懂事,极有眼力见,走上前去一脚踢在苟圣膝窝里,踢得他猝不及防“噗通”一声。 站在方觉浅后方的秦寿暗自庆幸,幸好自己没有跟这位神使对着干,不然他也怕是要吃苦头。 苟圣愤而抬眼,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方觉浅眉目凛然,强大的气压逼迫着苟圣跪好,不得起身。 “我叫你起来了?” 苟圣挣扎了许久,额头汗滴都渗出来,却动不得半分。 懂事的不止有剑雪,秦寿也是懂事的,见此状况,眼珠子一动,拢袖合礼跪下:“见过神使大人!” 有他领了头,四方神侍神卫们纷纷跪倒,齐唤“神使大人”。 而再远一些地方的百姓,也明白来人身份不凡,是神殿重要人物,不然不会两城小神使都给她跪着行礼,也就一一跪倒,满怀虔诚地对着她叩拜。 焦城的人信仰神殿,但是要注意的是,他们信仰的是真正的神殿,是凌驾于苍生与王权之上的那个神殿,是那个有着天神荣耀的神殿,而不是秦寿。 秦寿之所以能在焦城只手遮天,是因为他神殿中人的身份,离了这个,他什么也不是,他也借着神殿的威名,才有今日地位。 大概高处坐了太久,久到忘了脚下踩着的地是什么样子了。 方觉浅没叫他们起身,径直走向跑来围观看热闹的百姓那处。 “神殿有谕,除苟圣焦城管事之职,逐出神殿,降为平民,秦寿虔诚供神,深得神殿信赖,即日起接管焦城。”方觉浅真是半点啰嗦也没有,直接了当地除了苟圣的名。 苟圣大惊失色,“噌”地站起来,冲过去恨声道:“你有何资格这么做!” “我乃神殿神使,你说我有没有资格?” “神殿神使除人神职也当有所原因,你凭什么?” “散布谣言,为一己之私蒙骗百姓,丑化朔方城众将士为妖魔,动乱人心,苟圣,本神使问你,你以何卦解出朔方城之人为魔为怪的,不如将卦相亮出来,由本神使看看?” 苟圣哑口无言,怔了半晌说不出来话。 方觉浅靠得离他近些,轻声道:“还是说,这不过是虚谷神使的授意,在烧尽了他们的粮草之后,再煽动城中百姓,对他们下手,等到百姓的恐惧和愤怒到了一定的程度,自然会军民冲突,死伤无数,王轻侯也许就不得不行屠城之事。这样一来,神殿就有了充分的理由,对朔方城下手了?我说的对吗?” 苟圣退后两步看着方觉浅,张嘴想说什么。 方觉浅虚空抬手,就将他掀翻在地,继续道:“月芷兰也是你们派去的,你们知道她报仇心切,不计后果,利用她这样的心理,让她为你们枉死,对吧?” 第四百二十四章 棋局几十年 第四百二十四章 棋局几十年 凭月芷兰自己是不可能穿得过重重关卡,进入朔方大军的军营内的,也不可能那么准确地找到粮草存放之处,找到关押焦左仁的地方。 从之前方觉浅与月芷兰的对话里,方觉浅已经猜到了是神殿。 其实哪怕他们已经远离了凤台城,远离了虚谷,但是他们与神殿,与虚谷的争斗,从未真正停止过,只不过更加隐晦,也更加难以防备了而已。 神殿需要抑止王轻侯的越发强大,需要阻止朔方城的逐步扩张,他们必须保证在神殿恢复元气之前,朔方城不足以威胁到他们的存在。 所以他们会不计后果,焦城,不过是神殿放出的一手棋,还不是那种很重要的棋,仅仅只是用来拖延时间罢了。 “你是神殿罪人,神明早晚会制裁你的!”苟圣恨声道。 “嗯,等神明制裁我的时候再说吧,现在你可以先把这身衣裳脱下来,滚出神殿,别让我亲自动手,我这个人,不温柔,怕是会伤了你的筋骨。” “我是虚谷指定的焦城掌事,我不会受你要挟的!” “真是不懂事。”方觉浅摇了摇头,对剑雪道:“扒了他这身衣服。” 剑雪即刻上前,探掌击飞苟圣,剥了他身上的神殿服饰,打散了他的发髻,将他押在一侧。 方觉浅转身看着一头雾水不明所以为的百姓,笑道:“神殿处理内务,让各位见笑了,苟圣小神使于神殿不忠,于天神不敬,于百姓不勤,蒙蔽你等,是神殿失职,本神使替他向各位道歉。” 这样态度的神使人们可是第一次见,众人不免讶异,以前他们见到的神殿中人个个都孤傲清高,拿着个鼻孔看人。 神使这身份,真是好用啊。 只要拥有这身份的人愿意,几乎可以在整个大陆上横着走,谁也不敢拦。 就像此时没有任何一个人敢站出来对方觉浅提出质疑和反对一样。 这也真是可悲啊,哪怕王轻侯他们在凤台城的时候,将神殿砸了个稀巴烂,神殿在这个世间的地位,依旧如此牢固,如此高不可及。 “那……那朔方城那些人……”百姓们还是很关心跟他们自身利益密切相关的事情的。 “苟圣唆使焦城城主焦左仁四处烧杀掳夺,害得无数人家破人亡,朔方城不过是替天行道,并无过错,神殿对此,非常赞同。而像苟圣这样的人,才是神殿败类,害怕丑事被你们发现,编造谎言,蒙蔽了你等。神殿从不爱杀戮,只希望……天下太平。”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声音有些虚,有些浮,人也有些不真实,好像在说一个笑话,而所有的人都把这个笑话当真。 神殿从不爱杀戮,谁来解释每年祭神台上的数千颗头颅。 谁来解释,那些苦苦哀嚎的声音,绝望不甘的眼神? 可为什么这些人就是相信呢?为什么他们真的觉得,神殿是一个神圣的地方,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神谕,做再多荒诞的事情也都是真理? 方觉浅看着他们跪在自己脚下,对自己的话,对神殿的话深信不疑,觉得无比荒诞。 于是她不自觉地伸手拉起一个跪在自己脚边的小女孩,小女孩有一双明亮乌黑的大眼睛,懵懂天真地望着方觉浅,还没有那么多滑稽的敬意和狂热,还只是个孩子,未被神殿彻底侵蚀。 她把这孩子拉起来,就像是想把所有的人都拉起来,让他们清醒一些,为什么要去信一个虚无飘渺的东西?为什么要对神殿这么忠诚?为什么不动动脑子想一想,能够庇佑他们的,从来都不是神。 “神使大人。”小女孩奶声奶气地唤了方觉浅一声。 方觉浅回过神来,笑了笑,摸了摸她的头,道:“祝你心清目明,不被蒙蔽。” 她望着小女孩跑回她母亲怀里,旁边的人对她投去羡慕的眼光,那可是被神使大人摸过的孩子,是被赐福过的人,以后一定拥有更美好的人生。 “我从这孩子身上看到了一个人的影子。”远处的高树上坐着两个人,宁知闲撑着伞挡着稀疏的阳光,似有所思地说道。 “我也看到了。”江公点头道。 “真的太像了,像得让我想起了许多以前的事。”宁知闲有些失神。 “几十年过去了,你该放下了。” “你说,她跟神枢那老东西,是什么关系?” “不知道,没有人知道。” “巫族有一种秘术,叫唤生。唤生之术可以将自己一魂放入他人体内,复活一个死人,只是被复活的人这个人,性情有极大缺陷,毕竟只是一缕魂而。”宁知闲突然说道。 “你!”江公惊诧地看着她:“你不会教过他这一秘术吧?” “我没有,但你也知道,他是何等绝智之辈,普天之下,找不出第二个比他更聪明的人了吧?谁知道他是不是从哪里看这一次就记住了呢,谁知道呢……”宁知闲陷入回忆里,声音如梦呓,不再清脆年轻,满是苍老,充斥着岁月的味道。 “若真如你所言,那她……” “我只是猜测罢了,又不是说真的如此。不过可以确定一件事,你不是给她刻印封痕的人,不然你不会这么惊讶。”宁知闲转头笑起来,仿似刚刚的苍老只不过是一场昙花开,转瞬不见。 “你呀,这么大一把年纪了,还跟年轻时一样。”江公气道。 “我多大年纪啦,我再大年纪也比你小!”宁知闲凶他,看见远方站着的王轻侯,又笑道:“我说江公呀江公,你这赔本买卖看来是赚不回本钱了,瞧你那宝贝弟子,心啊魂儿啊,都让那丫头牵走了。” “小公子成有情之人,也是好事。” “好什么呀,你明明知道他……算了,不说了,又不是我的弟子,我才懒得多嘴。” “我并非你想象中的那种人,我不会对小公子行不利之事。” “你一口一个小公子,你有真正地把他当成你的弟子看过?江公,不是我说你,你一场棋局布了几十年,要是输了,会很难看的。” “世间事并非都以输赢论,求个问心无愧,便足矣。” 第四百二十五章 打死他也不认错 第四百二十五章 打死他也不认错 朔方城的大军顺利进入焦城,王轻侯珍惜方觉浅的劳动成果,下令军队不得扰民,不得伤民,不得欺民,进城时静悄悄的。 白执书见识了方觉浅的力量,啧啧称道:“方姑娘太强大了,咱们完全可以一路用着这神使大名南下去,都不用打仗了,方姑娘就能一路收服他们。” 王轻侯一巴掌砸在白执书脑门上:“你想得美!” “这又不累人,就动动嘴皮子!”白执书委屈道。 “这一路下去全用神殿的威望,那就是给神殿长威风,咱们朔方城就越发没有立足之地,神殿巴不得咱们这么做,你能不能长点脑子!”王轻侯骂道。 “哦哦哦是这样啊,明白了,那小公子也不要不承认,你就是不想累着方姑娘嘛,这又不丢人!”白执书凑过来,一脸的八婆样:“小公子,你什么时候跟方姑娘把大事儿办了?” “你成天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龌龊事!”王轻侯跳脚骂道。 白执书被骂懵了神,道:“我问你什么时候跟方姑娘成亲,这怎么龌龊了!成亲就龌龊了啊!” 王轻侯知道是自己想歪了。 可是他会承认错误吗? 天真! 打死白执书王轻侯也不会承认是他想太多! “成……成亲怎么不龌龊了,两情相悦用得着那一张婚书吗!” “用得着啊,没有那婚书人家就可以戳着方姑娘脊梁说,你们这是野合,没个名份,当然得有婚书,有婚宴,有媒婆,有亲友见证,大大方方地嫁进王家的大门,这才算是明媒正娶,才叫有名有份,你这样做你是在委屈人家方姑娘!” 白执书这个脑子不开窍的,一本正经地跟王轻侯说起了三四五六。 王轻侯能不知道吗? 他不就是死撑着面子吗? 于是王轻侯越发气得半死,转身懒得跟白执书继续掰扯下去。 “小公子你听我说呀,我没有蒙你的,不信你问别人,别人也是这样说……” “滚犊子!狗屎蛋子烦死人了!” “我狗屎蛋子?你才是不负责任呢!” …… 白执书被吊起来打了一通,揉着屁股老老实实地下去了,再不敢跟王轻侯认真地讨论讨论有关他婚事的详细细节。 苟圣交给了秦寿去处理,神殿有一套专门应付被逐出神殿之人的方式,总是可以保证他们不会再坏事就对了,至于细节,方觉浅也懒得打听。 秦寿像是请祖宗似的把方觉浅请进了分殿,好茶好水的伺候,这一天一夜的,他像是做梦一样,一转眼就从陈城那个小小的地方调来了这焦城。 焦城可是个大地方,跟朔方城差不多大呢,以前底子也厚实,秦寿都已经能想象以后的好日子了。 但方觉浅很快就打碎了他的美梦:“你以后若是敢在焦城胡作非为,欺压百姓,我就回来杀了你。” 秦寿谄媚的笑僵在脸上,连忙道:“不敢不敢,请神使大人放心,小的绝对不敢!” “不敢就好,以后这焦城会是朔方城直接派人过来坐任城主,他会替我看着你的。” “是……是,小的知道了。”秦寿心里苦,这算算,还不如在陈城的时候呢! 方觉浅知道他心里想着些什么,也不想过多计较,人心就是这样,计较不完。 交代完秦寿之后,她便去找王轻侯了。 王轻侯正在给他大哥写信,叫王启尧安排个可靠的人过来坐镇焦城,焦城这地方大,而且地理位置也很重要,需要个放心的人。 进来取信的士兵恭敬地接过信,恭敬地行过礼,才转身退下。 方觉浅在一侧看着笑道:“他们对你的态度,好像有所不同了。” “那当然,那日我在千军万马中取焦左仁首级,那等英姿,他们看了能不钦佩吗?”王轻侯眉飞色舞故作夸张地说笑。 但他说的倒也是实话,那日王轻侯上战场上的确是一杀成名,洗尽了之前军中对他的不满,甚至鄙视不屑,不再把他当成个纨绔公子哥儿看,立起了军威。 这也是方觉浅想要的。 他必须做个孤胆英雄,必须历经千难万险一战成名,必须以摧枯拉朽的姿态改变军中对他的看法,并且塑造出足够英勇的名声。 所以那天,方觉浅哪怕眼看着他身险重围,也不肯上前一步帮他。 一旦有人帮了,效果就没这么好了。 但眼下有另外一个问题,有点棘手。 以前呢,军中只当方觉浅是白执书身边的副将,武功高强,身手不凡,屡立奇功,对她颇有敬意。 但转眼着,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传奇的副将成了神殿神使,是个女人不说,还是个身份特殊的女人。 但凡是朔方城的人,对神殿总有一种强烈的排斥和抵触。 他们有点无法接受方觉浅。 而方觉浅又不能一个一个地跟他们解释,自己这神使身份来得冤枉,自己虽是神使但跟神殿中其他人不一样。 王轻侯好不容易刚刚立了军威,要是又拉着自己去军营中,怕是要前功尽弃。 “这件事辛苦你了,你好好休息吧,接下来的我来处理就好,都是些安顿士兵,安抚百姓的内务。”王轻侯笑说道。 “嗯,好。”方觉浅应下,但她心里明白,明白为何王轻侯会这么说,关心是真的,心疼也是真的,避嫌,也是真的。 你看,他是真的有野心的,有称霸天下的野心的。 “对了,带你看个东西。”王轻侯像是想起了什么样一样,拉着方觉浅就往后方去。 后方的厨房里正热火朝天,花漫时脸上系了块面巾挡了大半张脸,娇声骂道:“你再偷吃我打烂你的嘴啊!这是小公子吩咐做给阿浅的!” “试了两个而已,人家帮你试试盐够不够不行啊!”偷吃的人是宁知闲,她是被香味引过来的。 “两个?你自己看看你扔的这一地的壳!”花漫时气道。 “……好嘛好嘛,你再多做一些,好不好?”难得有宁知闲这样服软的时候。 方觉浅看着好笑,走过去趴在窗子上看:“做的什么呀,好香。” “花甲!” 第四百二十六章 唤生 第四百二十六章 唤生 方觉浅从未见过像这般贝类的食物,花漫时手一翻,花甲出锅,阵阵香气让人食指大动。 王轻侯搂着方觉浅肩膀,笑说:“以前在凤台城的时候,我最馋的就是炒花甲,今日带你尝尝。” “就是你说你吃得肚子圆滚滚的花甲?”方觉浅拿他以前的话笑话他。 王轻侯乐道:“没错,就是我吃得肚子圆滚滚的花甲。” 花漫时的手艺一向是极好的,虽然她一直以来都不愿下厨房,可是真正做起东西来,一点也逊色于酒楼里的大厨,色香味俱全。 方觉浅先谢过她的用心,才开始起筷。 花漫时笑说:“你谢我做什么呀,是小公子让我做来给你试试的,说你没吃过。” “那做的人总归是你嘛,又不是他。”方觉浅道。 “心意是小公子的呀。” 方觉浅默默吃着菜,不再接话,蹭吃蹭喝的宁知闲见状,也只是笑,不揭破。 吃完饭王轻侯有事还要去处理,方觉浅推说有些乏了不再陪他去,宁知闲与方觉浅一道见着王轻侯走远,她笑说:“小丫头,你这是想疏远王轻侯?” “你管的是真多。”方觉浅道。 “我是觉得,就你两这天天朝夕相对的,你想疏远也不容易吧?” “别想了,我是不会随你去巫族的,死了这条心吧。” “你这死丫头,怎么这么不知好歹!好说我救过你的,好吧!” “所以我才没有在这里与大打出手,而是心平气和地聊着。” 宁知闲让她气乐了,道:“照你这话的意思,我还得谢谢你没有动手赶我走呗?” “不然呢?花漫时很少下厨的,好吃的都让你吃了一大半,我还没跟你算帐呢。”方觉浅笑声说。 “算了,懒得跟你这后辈计较,如果我不猜错,王轻候此时正在与他师父江公讨论,为何清陵城突然激进。”宁知闲负着手走到方觉浅跟前,歪头看着他:“他们一定很想知道原因,我可以告诉你,你想不想知道?” “跟你有关?”方觉浅皱了下眉。 “可以这样说,但也不全与我有关。”宁知闲指尖轻转,转动了她常年不离身的那把伞。 “巫族做了什么?”方觉浅正色道。 “巫族只不过是帮着孟书君完成了一个心愿。”宁知闲抬眸看她:“你猜宁知闲最大的心愿是什么?” “什么?” “你们果然对孟书君了解不多,对他了解不多还敢与他合作,你们胆子也是真够大的。”宁知闲笑声道:“他最大的心愿,是救活他的心上人。” “阿钗?”方觉浅始终记得那个少女的名字,她大概是方觉浅遇到过的人里,最最纯真无暇的女子,也是最最无辜的人。 宁知闲身子一旋,稳稳坐下,悠悠喝了口茶,又拍了拍旁边的软榻,示意方觉浅过来。 方觉浅坐在她旁边,她才开始洋洋洒洒地说:“大概是去年冬天吧,孟书君来找我巫族谈事情,谈的就是王轻侯让他干的那个事儿,让巫族之人对神殿动手,我自然乐意啊,我跟神殿过不去又不是一天两天了。” “然后呢?”方觉浅问她。 “当时与他相商此事的不是我,我也不是随便什么人都亲自见的。他问的是我族大巫师,问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让一个人起死回生。”宁知闲托腮轻笑:“他问出这个问题,就代表他知道巫族可以做到。” “有这样的奇术?”方觉浅觉得诧异。 “有的呀。”宁知闲喻意莫明地勾着方觉浅的头发,“那奇术名叫唤生之术。” “你们答应了他?”方觉浅拍掉她手指。 “嗯,答应了。”宁知闲笑道:“不过条件有点苛刻。” 当时孟书君在宁知闲的院子外面跪了整整三天,求宁知闲出手,复活阿钗,复活那个始终被他冰封着在冰棺里,了无生气的阿钗。 他说,只要能救活她,不论宁知闲要他做什么,他都答应。 宁知闲觉得好笑,问他,真的什么都答应?要你的荣华富贵,权势地位,你也都答应。 让人没想到的是,阴鸷歹毒的孟书君,想也未想便答,答应。 也许是活的时日太久,见过太多荒诞的事,就觉得这世间没有什么新鲜乐子,也许是宁知闲另有打算,在筹谋着另一场故事,也许是其他,总之那日宁知闲打开了房门,对跪在雪地里,满身披白雪的孟书君说,可以,我帮你复活你的心上人。 而孟书君付出的代价则是,从此,清陵城彻底成为巫族之物。 孟书君果真是交出了他的荣华富贵,交出了他的权势地位,甚至交出了他从此以后的整个人生和自由,来换阿钗的复活。 宁知闲没有诓他,取了孟书君一魂,唤回了阿钗。 掐掐时间,阿钗在药水里温养了半年,也是时候醒过来了。 方觉浅听着,觉得这一切太荒谬,人生之后,怎么还能再活过来呢? 宁知闲便笑:“是活不过来,活过来的人并不再是曾经的她了。阿钗也不是以前的阿钗,只是一缕幽魂,性情残缺,如个傀儡。” “就算是这样,孟书君也满足么?” “执念这种东西很难讲的,喜欢一个人喜欢到极致处,便是可以为了她做尽任何不可理喻之事。孟书君太渴望阿钗活过来,是怎么样活着并不重要。”宁知闲笑了笑,眼神沧桑,对这样深情不悔的事,看得却极淡,好像看过了太多遍,便不觉得新奇。 “阿钗现在,还好么?” “好呀,可能就是,不太会笑,也不太会哭,有点行尸走肉的味道,但我想,孟书君并不介意。”宁知闲目光一转,看着方觉浅:“跟你之前有点像。” “你又不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样子。” “我知道啊,虽然我到此处才与你相遇,但你以前的事我都知道,你以前是什么样的性格,我也知道。”宁知闲笑道,“你没有七情六欲,也不识人间色彩。” “你想说什么?”方觉浅隐约有不好的预感。 “我什么也不想说,未经确定之事,我可不敢断言。” 但她明明就是在给方觉浅的心里埋下阴影的种子,方觉浅全都知道。 第四百二十七章 人是非常奇怪的生物 第四百二十七章 人是非常奇怪的生物 北方的春夏似比南方的都来得晚一季,远在朔方城的方觉浅他们已经被酷暑折磨许多,北方的清陵城才稍稍感受到炎热。 池塘里的荷花也开得晚,未有碧绿连荫,只见荷尖初露。 小舟划在荷塘里,荡开层层涟漪,青绿宽大的荷叶成了遮阳的伞,遮着舟上一对人。 孟书君折了两枝难得开好的荷花放进小舟里,摇动船桨,笑声说:“以前在凤台城的时候,你一直很想念这处荷塘,今日我带你来看看。” 倚在他怀里的阿钗面无表情,神色吊滞,瞳仁里也没了当初的天真和纯良。 她没有应孟书君的话,只是静默地坐着,映入她眼中的绿叶粉花,也都失去了光彩。 孟书君吻过她额头,揽着她靠在自己肩上,轻轻握着她小手,带着满足的笑容。 也许是她在冰棺里待得太久,如今手脚便总是冰凉,在这样的夏日里,也透着寒意,像怎么也驱不散那冷气一般,孟书君便想着,要紧紧握住她,温暖她,补偿她。 代价是什么,有什么要紧呢? 在很久很久以前,孟书君还没有成为质子,还只是孟家一个人人可欺的野种时,吃不好穿不暖,阿钗是他身边唯一的下人,每到这个季节,她都会跑来荷塘里,挖莲藕,采莲子,换着花样地做给自己吃,还会拿荷叶煮粥,清香宜人。 后来的孟书君不管吃过了多少山珍海味,不管有着怎样的荣华富贵,都不及记忆里的一碗荷叶粥。 那时的他每日都会在阿钗的冰棺前待很久很久,与她说很多很多的话,幻想着某一天他一睁开眼,就能看到阿钗站在他的跟前,手里端着一碗刚刚熬好的荷叶粥,唤着自己,公子。 想得太久太久,太多太多,想到后来分不清了真实与虚妄。 有时候人真是一种非常奇怪的生物啊。 一面的孟书君可以手刃亲人,屠戮满门,为了活下去,为了回到清陵城,他可以做任何事,可以牺牲任何人,可以不顾一切,卑鄙残忍得让人不耻。 一面的孟书君却脆弱得只想与心上人厮守,所谓权力,利益,都可以当作筹码交出去,只为换回一个如同行尸走肉般的傀儡,只求这个人能呼吸,是活着便可以。 当初的花漫时形容孟书君与阿钗是大灰狼和小白兔,她说小白兔总是会被大灰狼吃掉的,也诚如她所说,若不是孟书君将阿钗献给任秋水,阿钗不会落得那样凄凉的下场。 可若真说他是无情无义,又如何解释如今? 大概真的是时势逼人,逼得当时的他必须先考虑活下去的方法,才有了如今孤注一掷的毅然决然吧。 “午后太阳太大,你刚醒,晒多了对你身子不好,我们先回去吧。”孟书君搂着阿钗站起来,小舟靠了岸。 “诸候大人,大军已备妥,只待大人一声令下,便可发兵!”守在一侧的下人恭敬说话,下人觉得,不知为何,自从诸候大人身边的阿钗姑娘活过来之后,大人的心情便像是好了很多,说话也温和了不少,不再像以往,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说个话,总担心会不会哪一句惹恼了他,就平白丢了性命。 但是想想还是让人觉得毛骨悚然的,听说阿钗本已是个死人,死人复生,总是一件让人害怕的事情。 只不过孟书君全不在意别人怎么想,在他的眼里,阿钗不过是大病之后昏睡了一场,如今醒了过来人,他从来也没有真的当阿钗死去过。 他笑着说:“那便发兵吧。” “是,大人!” 发兵何处? 发兵越城。 孟书君的清陵城突然向越城发难,强取豪夺,攻向了毫无防备的越城。 等越城回过神来应战之时,清陵城已侵吞了越城十数座小城池,直逼越城大郡。 宁知闲把有着孟书君的一切七七八八地说给了方觉浅听,方觉浅听罢除了不可思议之外,更疑心孟书君对越城的发兵起难,不过是一场阴谋。 “你要做什么?”方觉浅疑惑地看着宁知闲:“你想让巫族扩大到什么地步?你想掌握多少地方?” 宁知闲笑着摆弄手里的伞:“不是我想做什么,是神殿想做什么。” “什么意思?” “小丫头,你以为你跟王轻侯在凤台城对神殿动的手脚,神枢真的都不知道?那你也未免太小看了神枢。我告诉你吧,他不用出门,掐掐手指头,就能算出你们心里的小九九。但他却没有任何动作,没有阻止你们,也没有拯救神殿于万一,这不是很奇怪吗?他可是神枢诶,神殿的至高之人,天地之间的至尊之辈!我敢打赌,只要他出面,跺一跺脚,这天下都得颤上三颤,什么朔方城王松予,什么殷朝王庭,什么江公,都是假的,在他面前,不值一提。” 宁知闲提起神枢时,神色总是不一样,像是尊敬又像是惧怕。 她轻笑了下,道:“但他什么也没有做,你们这些跳梁小丑上蹿下跳,他都只是默许,从不插手。你以为你们真的对神殿造成了多大的损失,让他们付出了什么代价吗?没有的。神殿从始至终,依旧是那个高高在上,俯瞰世人的神殿。神使死了,可以再换一个上去,神殿被毁了,再修就是,只要信仰不死,只要神枢仍在,神殿,就永远是这片大陆,唯一的,且无敌的主宰。” “王权算什么呀,只要神枢愿意,他大可以换一个人上去为王为帝,你们算什么,只要他想,动一动手指头,你们就都是尘埃罢了。” “小丫头,你根本不知道,你们面对的人,何其恐怖,何其强大。” “王轻侯那套人定胜天的话,不过是笑谈,连我都看不上,别提神枢了。” 方觉浅听着她的话,便说:“所以,你要赶在神枢真正出手之前,壮大巫族,与神殿有一战之力,所以你需要清陵城,需要孟书君,需要占领越城。” 第四百二十八章 出了棋盘的,都是死棋 第四百二十八章 出了棋盘的,都是死棋 宁知闲笑着凑上前来,靠近方觉浅:“我不仅仅需要这些,我还需要你。” “我?我能为你做什么?”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神枢对你很看重,你,是我们争夺的棋子。” “你真是直接,就这样大大方方地说出我是棋子。”方觉浅听着笑了,“但我若不听令于你们二人呢?” “由不得你的,棋子从来逃不出棋盘,出了棋盘的,都是死棋。”宁知闲笑道:“不过你看,我对你这么好对吧,为了救你我自己都大伤元气,总比神枢对你好,你跟着我,我总归不会害你。” “得到了,你就有了牵制王轻侯的筹码,只要有我在,王轻侯必然受钳制,因为你知道他喜欢我,也知道我喜欢他,间接地,你可以在朔方城占得一些话语权,从江公手里夺来一些力量。”方觉浅笑道,“对不对?” “对呀,你很聪明,这一点我从不否认,而且你的成长速度极快,照这个速度下去,谁也无法料定,你以后会成长为什么样子。”宁知闲说道。 “有一件事,你一定要清楚,我,绝不会允许自己成为你们博弈的筹码,也不会允许自己成为王轻侯的软肋,从始至终,我是独立的,完整的,我不会依俯于任何人,我与王轻侯,是两个完全独立的个体,我们不是一体的。” “你这样说话,不怕伤了王轻侯的心?我看那小子,可是喜欢你喜欢得紧啊。” “没办法我就是这样的人,我不知是什么原因导致了这样的性格,但我此时觉得,这样的性格很不错。” “真是叫人头痛。”宁知闲故作哀愁地叹着气,“虽然我很看不起那些沉溺于情爱的男男女女,但此刻挺希望你沉溺的。” “我不会让王轻侯成为下一个孟书君,我也不是阿钗。” 方觉浅说完这句话,便起身离开了,没再与宁知闲多做纠缠。 她要去找一个人,问问那个人,对越城的消息可是知道,可有什么想法。 这个人不是王轻侯,是越清古。 越清古正在河间钓鱼,头顶上戴着一片宽大的树叶遮着阳光,昏昏欲睡的样子。 坐在他旁边的李南泠则是琢磨着鱼铒,几条蚯蚓让她翻来倒去地折腾,玩得不亦乐乎,姑娘家家的一点也不害怕。 见到方觉浅过来,她连忙起身摇手打招呼:“方姐姐,你怎么来了?” 越清古本是半睡半醒,听了这话一个跟头翻倒在地,也就干脆趴在地上撑着身子:“哟,你今儿气色不错啊。” 方觉浅叹了叹气,越清古这是真不知情,还是懒得上心? “越城的事你知道了吗?”方觉浅走过去问道。 “知道啊,又打仗了呗。”越清古笑着说,“我还以为会是王轻候来问我这个问题,没想到是你,果然你比较关心我。” “不回去看看吗?”方觉浅问他。 “回去了也没用,该打的还是得打,我回了他们就不打了?”越清古笑道。 “不担心你父亲?” “你放心好了,我父候这个地位的人,是不会亲自挂帅上阵的,也不会有什么事。”越清古这没心没肺得有点没良心了啊! “我担心呀!”李南泠气得跺脚,“听说清陵城的大军马上就要打到我家门口了。” “那你回去啊,在这儿担心有用吗?”越清古没好气道。 “你!”李南泠让他气得说不出话来,瞪着一双眼睛,哼了一声,转头看着方觉浅:“方姐姐,你可是有什么消息?” “所知不多,李小姐,你若是真的担心你的家人,最好是立刻启程回去的,我可以派人沿路保护你。” “我不是不想回,这不是……”李南泠怨怨地瞪了越清古一眼。 “看我干嘛,我可没不让你回啊,你要回赶紧回,关我球事?”越清古挪着身子离她远些。 方觉浅看着这对活宝冤家叹叹气,道:“行吧,你们两个若是要走,跟我说一声,我让他们给你放行。” “别想太多了,你这会儿应该去问问王轻侯,他会不会让我走。”越清古笑着捡起鱼杆,懒洋洋的声音说道:“跟你赌一壶酒,他不会。” “把你羁押在这里,对他有什么好处?”方觉浅道。 “你心里清楚,就不用再问了,你只是不愿意面对,他就是那么卑鄙的人。”越清古笑声说,“但事实就是事实,不愿意面对也没用的。” “所以我可以理解为,你其实是想离开的,对吗?” “没用的东西,想了也没用,你别多费心了,还是备一壶好酒给我吧。” 是的,越清古说得没错,在这种时候,王轻侯是不会放越清古回去越城的。 不是越清古回去之后会改变多少事,而是越清古不回去,于他更加有利。 “越城连失十三城,显然不是清陵城的对手,再这么下去,越城被清陵城彻底拿下,只是时间问题了。”王轻侯翻着地图跟江公道。 “不错,清陵城有巫族相助,今非昔比。”江公慢声道。 “嗯,若仅以清陵城的力量,哪怕越城地盘再小,也不至于被打成这副样子,简直是被按在地上蹂躏。”王轻侯点点头,“想来很快,殷朝就要出手了。” “那是当然,越城可是王后的娘家,她不可能坐视不理。”江公说道。 “若殷朝派兵相助,他们两城之间怕是还有得磨,而且神殿也极有可能出面。”王轻侯又说。 “宁知闲这手棋走得好,牵一发而动全身。”江公赞许地说道。 “江公,若巫族真的强大起来,的确可以克制神殿,但是我担心……”王轻侯话未说完。 “你担心巫族过于强大,以后变成下一个神殿,且更难对付。” “不错,弟子以为,巫族巫术,对神殿那些神神叨叨的东西,更加恐怖血腥。” “力量永远不是恐怖血腥的,要看运用这力量的人,把他用在何处。”江公笑着安慰王轻侯,“放心吧,巫族成不了下一个神殿,宁知闲也不是神枢。” “弟子想把越清古留在此地,这样一来,我们在北方的战事上,也握有一定的话语权,不管是对王后还是越城诸候来说,越清古都是他们的软肋。”王轻侯果然说道。 “小公子此意甚好。” 第四百二十九章 上谷城借兵 第四百二十九章 上谷城借兵 越城连失数城的消息传回王宫里,越歌久坐在地起不来。 她的记忆里,有关父亲这一块,总是空白的。 小时候她父亲就不喜欢她,说她贪得无厌,说她自私自利。 多奇怪啊,明明小时候大家都很喜欢她,不管是照顾她的阿嬷,还是她哥哥,无论她要什么,这些人总是会为她寻来,要是他们不给,自己哭一哭鼻子,他们就全都服软了。 只有她的父亲,总是对她冷言冷语,说她永不知足。 对外她是越城千金,集万千宠爱于一身,谁都来巴结她奉承她,她自以为自己是天底下唯一的公主,唯一的耀眼明珠,从不觉得自己会有错。 对内,她不过是唤一声“爹爹”都要被打的不被喜的弃女,他只许自己叫他父候,尊敬生疏的父候,而不是爹爹这样亲昵的称呼。 时间久了,也就不再黏着她父候要关爱了,只一心一意地黏着她哥哥越清古,一心一意地霸占他所有的时间与生命,容不得任何人来夺走他一丝丝的眼神。 她是那样害怕,害怕连越清古也失去,害怕得用尽所有手段圈住他的眼神,别看其他人,只许看着我,只能看着我,凡被你多看一眼的人都该死。 这样,便正好又应了她父候说她的话,贪得无厌,自私自利,永不知足。 越歌已经有点分不清,到底是她父候太早看透她,还是因为她父候对她的态度,导致了如今的她。 所以她面对着越城被围的折子时,也只感到迷茫。 殷王走进来,看着一地散落的折子,又看她失魂落魄,叹了声气,弯腰将她抱起放回床上,起身想回去把折子捡起来时,越歌却突然紧紧地抱住了他,嘴里唤着:“别走,别走。” 殷王微惊,旋即笑着坐下,轻轻拥着她,抚着她后背,温声哄她如哄个孩子:“不走,孤在这里,就在这里。” “哥,我该怎么办,你快教教我。”越歌声音如同梦呓,错将殷王认做越清古。 殷王脸上的笑容僵住,轻抚她后背的手也顿住,滞了半晌。 半晌过后,他方能放缓声音:“没事的,你想怎么做都可以,孤都帮你。” “有时候,我真的恨不得他就那样死掉,反正他那么讨厌我!但是越城是我们的家,我还等你带我回家呢,哥哥,我们什么时候可以回家?” 殷王勾下头,年轻的君王他的额头青筋毕现,压抑着跌宕的情绪,他说不清那些情绪是什么,像是愤怒像是憎恨更像是无奈。 但他始终忍着,大概是爱一个人真的爱到深处后,一切都忍得。 “想发兵为越城解围,就去做吧,孤替你向小安要道旨。”殷王压着的声音极为低沉,沉得快要听不清。 越歌慢慢清醒过来,明白了自己抱着的殷王,缓缓松开手,看着他:“你为什么不杀我?我要是你,喜欢的女人抱着自己喊另一个男人的名字,我早就动手杀了她。” “你要是我,就该知道孤会杀任何人,唯独不会杀你。” 越歌偏过头去苦笑了下:“我若是早一些遇上你,或许真的会爱上你。” “缘份不论早晚,只论有无,你我之间既是有缘份的,早一些晚一些,并无关系,你累了,睡一觉吧。”殷王扶着越歌躺下,看她紧锁着的眉头,轻轻为她抚眉,想抚平那些愁色。 “卢辞。”殷王唤道。 一直跟在越歌身边,地位越发的高,权力越发的重的卢辞走出来,端正行礼:“陛下。” “去拟封折子,调兵十万前去越城,助越城退兵,繁文缛节你也知道怎么写,便由你着情落笔吧。”殷王说这些话时,一直看着越歌,带着浅浅的笑色:“让她安心。” “是,陛下。”卢辞心情有些复杂,他听小公子令,暗中观察殷王到底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可是这看着,怎么都是为了个儿女情长连天下都懒得多看一眼的混帐君王。 “你在王后身边也有些时日了吧?”殷王突然问道。 “劳陛下挂心,正是。” “王后很信任你,平日里王后若有什么事,你要多替她分担,类似越城之事,你大可劝她出兵,免得让她这般左右为难。”殷王道。 “是,下臣谨记陛下教诲。” “下去吧。” 卢辞走出来,拟了折子拿去给殷安看,如今的朝庭一大半掌握在殷安手中,这位长公主将殷朝治理得有条不紊,比之以前的混乱,已是渐复清明。 虽然也有人也说她一介女子插手朝政,实在是淫乱朝纲,但是,王后还在上头淫乱得更狠呢,要讨伐怎么着也不该是第一个问责有着真正王室血统的殷安,这些声音也就越发的小了去了。 殷安听着卢辞的话,冷笑了一声:“又是王后的主意?” 这有点冤枉,这事儿还真不是越歌的想法,是殷王主动说的。 可是卢辞把事儿说给殷安听的时候,殷安却是冷色更甚:“王兄真是糊涂得没边儿了,凤台城刚历大劫一切都还未恢复元气,神殿蓄势待发正准备重夺大权,他就敢把驻军派去给他心上人解难了?” “可……若越城真出了事,对殷朝也是一大害处,清陵城不听殷朝谕令,反叛之心昭然若揭,由着他们壮大,总归不是好事的。”卢辞诚恳地劝说着殷安。 殷安合上折子放到一边,思虑半晌,道:“要调兵可以,但不可殷朝大军,你去向上谷城要兵,叫任良宴发兵绕道前往越城。” “可是……上谷城发兵越城,路途甚远……”卢辞说。 “左不过多上两三月的时间,越城连拖住这点时间的本事都没有了么?以前王后给越城送的金银财宝是让他们给吃了?没有囤点兵力?”殷安皱眉道:“要么等着上谷城的援兵,要么,就自生自灭吧!正好让他们两个打得两败俱伤,我坐收渔翁之利!” 卢辞便知道殷安的打算是这个。 不论是清陵城还是越城,这两个地方都可以说是早已脱离了殷朝的掌控,越城不论多么不喜欢王后,但是得了王后越歌那么多好处,他们不可能没什么想法,清陵城就不用讲了,已经是直接无视了殷朝的规矩,大规模地向另一方诸候起兵了,根本就没把殷朝放在眼里。 他们若能打个两败俱伤,殷朝再出手收局,的确是最好的打算。 只不过,殷安没这样的机会了。 第四百三十章 莫要忘记,王轻侯是什么样的人 第四百三十章 莫要忘记,王轻侯是什么样的人 卢辞在给王轻侯写信的时候,一直在想,殷王果然是个糊涂蛋,如果他真的是假糊涂,就该是按殷安的想法去做,可以获取更大的利益,而不是为了一个女人,就错失良机。 话说回来,殷王为了王后错失的良机还少吗? 卢辞将信交给抉月,由抉月送信给王轻侯是最安全的做法,两人都有闲暇,坐下来喝了杯酒。 “不知小公子近来如何?”卢辞问道。 “挺好的,卢大人不必挂心。”抉月扶盏笑说。 “倒不是挂心,只不过,小公子也就五年的时间,若五年内他做不成什么事,总是要回来这凤台城,我不希望他回来,这里不适合他。”卢辞笑了笑。 “五年的时间会发生很多事情的,谁知道五年之后,这天下是什么光景?”抉月轻声道。 “听闻先前王后与长公主殿下前来刁难过抉月公子,不知此事如何了?”卢辞问他。 “无事了,这会儿神殿应该忙着查实长公主殷安是不是神墟现今的大长老,她自己都自顾不暇,哪里有时间再来烦我?”抉月随意笑道,像是只不过顺手做了件极小极小的事。 “但神墟的死灰复燃的确是我等未曾想到的,如今的神墟大长老更为神秘,真不知会是谁。”卢辞皱眉。 “朝中有一位姓顾的大人,名叫顾辉,他近来是升是降?”抉月突然问道。 “顾大人啊,升了,他本就是亲长公主一派的人,如今长公主在朝中掌权已能与王后抗衡,他自然是升了的,怎么了?”卢辞奇怪道。 “他是神墟的人,卢大人若是方便,可以试着接近他,看能否问出些什么。”抉月是见过神殿的诸位长老的,死了一些,但还幸存两位,一是余庆楼老板余有涯,二是朝中重臣顾辉。 这两人都还活得好好的,作为神墟遗存之人,他们在神墟中的地位肯定也愈加不凡,余有涯是个嘴严之人,想从他那里套话不易,且他对抉月满是警惕,就更难以打听消息了。 唯一可以打开缺口的,怕是只有那位顾辉大人了。 卢辞点点头,道:“好,我知道了,多谢抉月公子提醒。” “也过于心急,他们此时的防范心理肯定特别重,你明面上又是王后的人,只能徐徐图之。” “明白。” “天色不早,我送大人回去吧,从后门走。”抉月笑着起身,送卢辞离去。 卢辞走到门口又回头:“斗胆多问一句,不知抉月公子可知,那位方姑娘如今怎样?” “怎么了?”抉月反问。 “好奇罢了,毕竟是神殿神使,去到朔方城那种地方,她日子怕是不好过。” “再难的日子,她都过去了,朔方城能耐她何?可怕得过凤台城吗?”抉月笑道:“多谢卢大人有心了。” 抉月怕是低估了朔方城从上到下,自军人到平民对神殿的抵触了。 原本军中是很尊敬方觉浅的,那样神武不凡的副将大人,有她在感觉那一场战事就是稳赢,想都不用多想就会赢。 可是自打得知她就是神殿中地位最高的那位神使,便不可遏制地对她生出了厌恶情绪。 后来不知怎么的,又传了她就是害死王家二公子王蓬絮的凶手这个消息,厌恶变憎恶。 见到她,便恨不得将她千刀万剐。 朔方城的那场天罚谁人不知? 神殿对朔方城的打压剥削何人不晓? 以前江公为了防止神殿渗透朔方城,对朔方城上上下下洗脑,道尽神殿之虚伪,何人不记得? 神殿的神使来到此处,能是安了好心? 小公子必是被她蒙蔽了心智,才对她百依百顺,将她带在身边! 她也必是对朔方城有着企图,要对朔方城做什么事情,才来到此处! 尤其是那日她与秦寿以神殿神使身份,接受了焦城百姓的跪迎之后,便更加确定了这些人的想法。 那可是神殿中人人敬仰的神使大人,是朔方城死敌! 最怕不是刀枪加身,刀枪尚可防,最怕不过流言蜚语逼人,流言难挡。 前些日子方觉浅走在街上,来往的士兵见了还会对她行礼问好,如今再遇同样的人,迎接她的只有冷眉相对,唾沫迎人。 而她做错了什么?她错只错在,有一个她根本不曾稀罕过的身份。 万分好笑,她曾以副将身份在军营里可以得到一个独立的营帐,备受尊敬,如今却连军营里半步都进不得,生怕她盗去什么机密,只能住在神殿分殿中,住在这个,她本是想逃离的地方。 最先忍不下去的是剑雪,他气得都要爆炸了,气愤地对方觉浅说道:“方姑娘,咱们走,咱们不待在这鬼地方了,都是些什么人啊!” 方觉浅笑着安慰他:“他们骂的是我,又不是你,你气什么?” “我当然生气了!以前你替朔方城杀敌冲锋的时候,他们都忘了吗?只不过是个神使身份,你看看他们恨成什么样子了?神殿神使就一定要是神殿的走狗了?就不能是好人了?这还有没有道理可讲了!”剑雪气得鼻子都歪了。 “的确是不讲道理,我也第一次知道,原来在某些时候,可以连呼吸都是错。”方觉浅笑着坐在神殿分殿的台阶上,望着来来往往的百姓。 这些焦城百姓倒是对她敬爱有加,敬她是神使,爱她很亲民。 但问题是,方觉浅并不想要这样的敬爱,并不想因为神殿神使的身份得到这样的喜欢,这多么矛盾,又多么矫情。 “哼,我看现在王公子还没把你送走,就是因为他还需要你安抚焦城的百姓,他才是真正的没安好心!”剑雪气道。 “大概吧。” 方觉浅从来没有忘记过,王轻侯是一个多么薄恩寡情的人。 不论他现在对自己如何好,有爱自己有几分,有一些东西叫本质,叫秉性,是不可能从骨子里剔出去的。 就像王轻侯,他的骨子里,是利益至上的。 他的爱情中,总是会掺杂太多的博弈和需求,不曾纯粹过。 第四百三十一章 坦坦荡荡做个小人 第四百三十一章 坦坦荡荡做个小人 “阿浅?” 夜深时分,王轻侯不知何时来的,点亮了屋中的蜡烛,唤醒方觉浅。 “嗯?”方觉浅迷迷糊糊地翻了个身,抬眼看她。 “我叫花漫时煮了点小吃,一个人吃着无趣,拿过来和你一起。”王轻侯说着拉她起来,打开食盒,里面是一道清炒花甲,一道酱爆鱿鱼,还有一道香辣蟹,配了一盅虾粥。 王轻侯一边摆着盘子一边说:“都是些在凤台城吃不到的菜,这些东西若是送去凤台城,就该臭了,我以前就馋这些。早晚花漫时做了不少,可都让宁族长贪吃吃掉了一大半,怕你没过够瘾,特地……” “我没事,你不用觉得内疚。”方觉浅打断他的话。 王轻侯盛粥的手顿住在半空,粥水滴滴答答落进盅里:“改哪天有空了,我再给你做你爱吃的糖醋小排。” “为了越城的事,你忙得焦头烂额吧,不用担心我。” “还有没有什么别的想吃的,一并告诉我,我不会的可以去学。” “你想让我跟宁族长说什么,说吧,别绕弯子了。” 王轻侯低下头,久久抬不起,放下手里的汤勺,端到方觉浅跟前,笑道:“先吃了再说,不然要败了味口。” “我不饿。” “别浪费了花漫时一番辛苦,你也知道,她难得下一次厨,老是说油烟熏了她的肌肤。” “王轻侯你诚恳一些,直接一些,我不是扛不住事的人。” 王轻侯许久都不说话,只是借着烛光看着方觉浅,暖黄灯光下她的面容却一点也不柔和,总是棱角峥嵘的样子,眼神也总是通透而疏离,琉璃色的眸子向来很少带上人情味。 “你为什么不跟我发脾气?”他问方觉浅。 “这问题我们在凤台城的时候就有了结论了,我知道我不会动气,这也是我们建立关系的基础,我若是会跟你发脾气,我们早就分道扬镳了。”方觉浅接近他递来的虾粥,喝了一口。 粥是好粥,满满都是鲜味,温得正好,也不烫口。 “殷朝让上谷城调兵十万去越城,助越城击退清陵城,并且有意要整顿清陵城。”王轻侯拿了只蟹腿,熟练的剥着壳,剥出蟹肉放进方觉浅碗里,一边剥他一边说:“上谷城诸候是谁你也知道,是任良宴,他欠我一个人情,我肯定要问他还的。” “你不打算让任良宴出这十万兵力。”方觉浅咬着蟹肉,慢声道:“你也不希望清陵城大军被打退。” “不,我不是让他出这十万兵力,我是打算……替他出这十万人。”王轻侯笑了下,道,“不瞒你说,朔方城多年来一直暗中练兵,兵力之多早已是个问题,早晚会让凤台城发现的,趁此机会,我正好分散一些兵力去别的地方。” 方觉浅这才有些惊异,放下筷子看着王轻侯,王轻侯仍在专注地剥着蟹壳,侧脸的轮廓在影影绰绰的烛光下,立体分明:“而且我准备,让这十万人留在越城。” “所以你需要我去跟宁知闲说一声,清陵城不可再继续强攻,你不能穿帮,也不愿意让这十万人真的战死多少在战场上。”方觉浅接着他的话说道。 “不错,如今能让孟书君退兵的人,只有宁知闲。我没想到,她会用复活阿钗这样的方式,夺得清陵城。”王轻侯轻叹了声气:“更没想到,孟书君真的会为了阿钗,做出这么匪夷所思的决定。” “你发兵不退兵,会让殷朝起疑,所以你也需要清陵城一直保持佯攻,给你的大军一个留在越城的理由。这不是一件简单的事,时日长了,很容易露出破绽。”方觉浅说道。 “这倒不用担心,孟书君这点能力还是有的。唯一麻烦的,不过是如何让他听话。” “宁知闲不会那么轻易就答应,她会问我要一些条件。”方觉浅说。 “对,我与江公猜测过,猜测她会向你提出什么样的要求。” “她一直要我跟她去巫族。” “没错。” “你觉得,我是可以答应的。” “我觉得,你可以假装答应。” 方觉浅一碗粥泼在王轻侯脸上。 汤汤水水洒了王轻侯一身,他没去挡也没去擦,手上的动作停了一下,然后又继续剥着蟹壳,只是他此时的手已经开始颤抖了,连只蟹腿都拿不稳。 “越城与清陵城对我来说真的非常重要,我必须在那里有主动权,巫族的继续推进,只会让事情越来越复杂,宁族长她得到清陵城已经够了,足以与神殿抗衡,但是再多,就会是麻烦,神殿不会让步,殷朝不会让步,引发的后果根本不是此刻能被解决的。” “所以你觉得,有一些人被牺牲,是可以接受的,比如我。”方觉浅笑了下。 “你知道我这个人占有欲很强,我不会让任何人带走你,在这之后我会去巫族找你,我一定会去找你。” “不需要,让我随她走,没问题,只不过,我要带上越清古和李南泠一起,我知道你不许他们离开。” “你知道这不可能,越清古来朔方城不是为了谁,是为了打探朔方城的实力,他对朔方城的大军太过熟悉,如果他回去了,就会知道派去越城的人不是上谷城的士兵,而是朔方城的。他与王后是兄妹,他一定会把这件事告诉王后,到时候,朔方城面临的就是殷朝的责难,几乎是灭顶之灾。” “那是你的事,你既然有胆跟我提出这样的请求,就理应接受我的条件,这很公平,不是吗?” “阿浅,你这是强人所难。” “你不是偏爱强人所难吗?我也偏爱一次,又如何?” “阿浅……” “你走吧,明日我会去跟宁知闲说这件事,自此之后,我们再也不要见了,你也不要来找我。” “我真的会把你接回来,到时候你不会再是神殿神使,不用受这些流言非议,我可以光明正大娶你进门,你要相信我!” “说这些话你不觉得虚伪吗?王轻侯,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们都很清楚,从我们相遇的第一天开始,我们就清楚。彼此都是薄情寡性之人,不懂感恩,机关算尽,就不用假惺惺了。”方觉浅冷色看他—— “坦坦荡荡做个小人,我还敬你有三分真诚。” 第四百三十二章 心有所欠,便活得煎熬 第四百三十二章 心有所欠,便活得煎熬 有一些事很复杂,在看似一句话的简单表相下,真相往往很难说明白,也很少有人去听。 狂欢的假面舞会总是热闹非凡,人声喧哗,而坦露真相的真心话大冒险,从来只有几个人一起玩。 这似乎就昭示了,人们往往不太愿意说真话,也不愿意听真话。 在方觉浅的心时,她很清楚王轻侯这么做的原因不仅仅止于,他需要自己去向宁知闲做一个交换,他还有别的原因,那些原因王轻侯他说不出口。 是的,一切都围绕着她是神使这个身份,一切都要从她是神使说起。 焦城信仰神殿,对她这位神使颇多敬爱,并且抗拒着朔方城这些对神殿不敬之人。 但王轻侯每征服一城,每得到一处,是要在这里扎根落脚,彻底划进朔方城版图的,他需要同化焦城百姓,此时的他可以借着方觉浅神使威名进入焦城,但之后的治理,管束,不能再依俯于神殿的力量。 他必须收获这里的人心,必须从头至尾,由内至外的得到焦城。 说难听一些,这就是过河拆桥,忘恩负义——倒也很符合王轻侯一向的为人准则。 只不过这样的话,他说不出口,他没办法跟方觉浅明说,走吧,你不能再留在这里,不能让这里的人对神殿越发敬仰,走吧,我需要洗干净这里有关神殿的一切,包括你。 于是当殷朝向上谷城调兵十万的事情出来后,他似乎就有了一个顺理成章的理由,可以借着这个机会,让这一切显得没那么令人不耻,好像稍微正当了一些。 但依然,令人不耻。 自古佳人才子终成双的故事都让人向往,因为现实里有太多的选择叫人挣扎,有太多的取舍使人揪心。 王轻侯必须做一个抉择,他不是那种舍了此城他还可以去征服其他的地方,舍了此地大了不了不要只要能守着心上之人就好的那种人。 他从来都不是什么好良人。 他非常清楚地知道自己要什么,自己的目标在何方,而在他达成目的的这一过程中,每寸必争,每地必夺,再小的成果他都必须牢牢坚守,不失去任何一点细微之处。 于是爱情,就变得次要了。 于是爱人,也就变得要被牺牲了。 方觉浅对这一切心知肚明,对王轻侯不能说出口的那些话清清楚楚,所以她说,王轻侯,坦坦荡荡做个小人,我还敬你有三分真诚。 但方觉浅却也不明白,王轻侯早已不再是当初在凤台城的那个王轻侯了,他有了牵挂,成了江公说的那个有情之人,他终是无法做到似当初那般,泰然自若地对方觉浅说尽做尽一切卑劣之事,而面不改色心不跳。 于是他能生受方觉浅泼的那一碗粥,不做任何反抗,也不发半点脾气,他知道,那是他该受的,他开始真正地意识到,他欠了方觉浅,极多极多。 心无愧疚之人方能活得逍遥且残暴,心有所欠之后,便活得煎熬。 那么方觉浅呢? 方觉浅有一些秘密不曾说给王轻侯听,那些秘密一直在她心里盘桓不去,她早已暗暗做了一个决定,很是巧合,那个决定与王轻侯叫她暂时离开的想法,如出一辙。 而这一个夜晚王轻侯对她说的话,也再次证明了方觉浅的想法,他的确是心有抱负,不可能轻易屈于他兄长王启尧之下的,他本就是光芒难挡,自己这个被借来牵绊他的薄尘,不能再掩其光华,阻其前路。 她早已决定,她是要离开的。 于是一切的一切,都显得顺理成章了,一切的一切,都变得合情合理。 一个早有去意只是未说明,一个来请求她暂离此地换一场更远的筹谋。 多么完美。 至于其间真相与心酸,但就这样吧,说了谁爱听? 只是为何,内心的失落如刀在割? 也许在方觉浅的内心深处,是想象过王轻侯会对她做出些挽留的吧。 她望着桌凉去的菜坐了一整夜,蜡烛烧成了灰,天边泛起鱼肚白,街上渐渐有了人声,勤劳的妇人三三两两成群上早市,买来新鲜的肉和菜,洗手为家人做羹汤。 普通人的生活如此好,好到让人羡慕。 而方觉浅只能动动眼睫,将一夜的所思都咽下,推门而出,迎着朝阳,走向黑暗。 “方姑娘?”越清古刚起床,见方觉浅站在门口,惊讶地唤了一声:“这么早,有事么?” “走吧,我送你回越城。”方觉浅笑道。 越清古一怔,乐道:“你在说什么胡话,别闹了,到时候王轻侯又得跟你发脾气。” “收拾行李,叫上李南泠,我们今日启程。”方觉浅却继续说。 “方姑娘,你是不是出什么事了?”越清古查觉她不对劲,担心地问道,“有什么事你跟我说呀,是不是王轻侯又欺负你了,这个王八蛋!” “一个时辰后,城门处等我。”方觉浅没有说太多,又对跟着身边的剑雪说:“你去保护越公子和李小姐。” “可是,方姑娘……”剑雪心中满是担忧,早上起来方姑娘就不对劲,这到底是怎么了? “越清古,此时你不走,你以后再也没有机会离开了,你想好了。”方觉浅笑了笑,“王轻侯是不会放你离开的,你会成为朔方城的质子。” “方姑娘,此事重大,你真的不再仔细想想?”越清古神色也严肃起来,知道方觉浅不是在开玩笑。 他虽然也很想离开此地回到越城,但是他并不想因为这件事,给方觉浅带来多少不便,也不希望因为自己,就让方觉浅做出什么牺牲。 “一个时辰后见。”方觉浅没有回答他的问题,有些事情哪里来得及仔细想? 根本连想的机会都不曾有。 “好,那我城门处等你。”越清古笑起来,还未梳好的头发披落在肩头,他笑得轻快明媚,闲适快活:“多大点事儿,不就是恶心王轻侯嘛,我再乐意不过了,你别不开心。” 第四百三十三章 什么时候回来呀 第四百三十三章 什么时候回来呀 宁知闲对方觉浅提出的要求深感震惊。 “我疯了呀,这眼见着我就能拿下越城了,你让我退兵?”宁知闲摆了摆手里的伞,没把方觉浅的话当回事。 “我跟你去巫族,你答不答应?”方觉浅没有绕弯子,直接说道。 “你拿我寻开心呢,前些日子我跟你说了那么多遍你都不肯,这会儿会主动跟我走?”宁知闲满脸的不信。 “我从不开玩笑。” “你说真的?” “对。” “为什么?为了王轻侯?” “与别人无关,我自己的决定罢了。” “呵呵,真是好笑了!”宁知闲忍不住骂起来:“前几天我还跟江公说,他那宝贝弟子栽你手上了,搞了半天你才是真的栽了的那个啊?你嫌不嫌丢人,为了个男人你做出这样的决定,你有毛病啊!” “答应还是不答应,你给句话。答应,今日我们就启程离开,不答应,我自己离开。”方觉浅淡声说道,像是从未曾有过任何情绪起伏,不见任何波澜汹涌。 “答应,我干嘛不答应!就是生气,居然是因为那个臭小子你才肯跟我走,气死我了!”宁知闲骂骂咧咧,“走吧,要走赶紧,反正我也不喜欢呆在这儿。” “我还有个人要见,一个时辰后我会去城门处,你自便吧。”方觉浅说完就转身离开了。 她还有个人要见,那个人正哼着歌儿烹着茶,茶叶取的是阴艳私藏的玫瑰花,煮得花香四溢,惹得阴艳气得小脸嘟圆。 “小气鬼,等会儿茶泡好了,我凉上一凉,加两声冰块儿进去,给阿浅送去消暑不知多好,你说你这小气巴拉的。”花漫时戳着阴艳的小脸,笑得千娇百媚的。 “哼,你什么好东西都记挂着小姐姐,怎么不见你也记挂记挂我呀。”阴艳撅着嘴坐在一边,倒也不吵了。 “你什么都有,阿浅什么没有,我当然得什么东西都记挂着她了。”花漫时摇着团扇,一回头看到方觉浅站在身后。 “阿浅?你怎么来啦!正好,我这煮了……”花漫时说着就要拉上方觉浅一起坐下,等着茶泡好。 “多谢你昨天晚上做的小菜,很好吃,虾粥也很好喝。”方觉浅笑声道。 “昨天晚上?昨天晚上我没下厨呀,要不是为了你我才懒得去一趟厨房呢,你又不在这里住,我才没有做过菜呢。”花漫时奇怪道。 那昨天晚上送来的菜,是王轻侯煮的吧? 死要面子活受罪,推说是花漫时做的。 “你脸色看上去不太好,是不是没睡好呀,怎么了?”花漫时瞧她脸色憔悴,担心地问道。 “没有,我挺好的,我来这里是跟你来道别。” “道别?你在说什么胡话?” “谢谢你,自我与你相遇,你便待我一直很好,我还老是嫌你吵,是我的不是。” “阿浅你怎么了?”花漫时站起来,不安地拉着她的手:“你别吓我。” 方觉浅抱了抱她,笑着说:“我有一些事要去处理,所以要离开,别担心,我没事。” “你要去哪里呀?小公子知道吗?你怎么突然就要走?什么时候回来呀?” 不知道呀,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也许不会再回来了。 方觉浅拍拍她的肩,笑道:“别老是跟人吵架,以后可没有帮你打架了,照顾好自己。”她沉默许久,然后才说:“再见。” “阿浅,阿浅!”花漫时眼见着方觉浅抽身而去,连忙追上去要问问她到底怎么了,但是这次方觉浅走得很快,快到她根本追不上。 以前她们一起逛街的时候,花漫时总埋怨方觉浅走得步子太大,方觉浅便叹着气停下来等她,由着她拖着自己走得又慢又缓。 但这一次,方觉浅不会再等着她了。 “阿浅,方觉浅你给我站住!”花漫时突然觉得恐慌,好像这一别,她就要再也见不到阿浅了,这样的恐慌让她步伐错乱,疯狂地追着她。 可是方觉浅只是越走越远,头也未回。 “你早就知道的对不对!”花漫时愤怒地回头,质问着坐在那里没有挪动步子的阴艳。 阴艳哀伤地看着她:“花姐姐,很多事,无法改变的。” “什么叫无法改变!你们要对她做什么!”花漫时愤声问道。 “比如,小姐姐的离开,就是无法改变的事,她命数如此,有一些事情,需要她去完成。”阴艳抹掉脸上的泪痕,笑着说:“我们作为旁观者,只能看着,不能插手。” “我不信……我不信小公子会让你们这样对她!我不信!”花漫时恨声道,她想,这一切都是江公和阴艳的阴谋,他们对方觉浅的目的从来都不单纯,肯定是他们逼走了阿浅。 她是这样想,她不可能想象得到,能使方觉浅低头,远走的人,只有王轻侯。 花漫时追啊追,怎么都追不上方觉浅的步子,摔倒在地,爬不起来,哭花了她精致的妆容。 “小公子,小公子……”花漫时喃喃地念着,像是想起了什么。 她想,只有小公子能留住阿浅,只有他可以,所以她爬起来,甚至来不及看一看磕破的膝盖,快步往王轻侯的房间冲过去。 “小公子!”她撞开王轻侯的门,王轻侯正与江公说着什么,见她这般仓皇神色,问道:“出什么事了?” “阿浅要走了,你知道吗?”花漫时急声说,“小公子,阿浅为什么突然要走?” 王轻侯手里握着的笔掉在桌上,他当然知道方觉浅要走,他只是不知道,她走得这么急,这么快,连自己一面也不见,就这样离开。 “她在哪里?”王轻侯来不及想别的事情,他满脑子想的是,先找到她,找到她再说别的,先要找到她。 “她往城门去了,小公子你快去把她追回来啊!”花漫时根本不知道,就算王轻侯找到她,只是去送她,而不是把她带回来。 王轻侯提步就走,冲出门外,又站定。 回头看了一眼江公。 江公笑着对他说:“小公子一切自有打算。” “现在你满意了?”王轻侯却说。 “方姑娘是聪慧之人,这是她的决定。” 王轻侯不再多说什么,驾了快马往城门处奔去。 第四百三十四章 留不住 第四百三十四章 留不住 早知她是要走的,只是未曾想到过,真正听到她要离开时,王轻候他的心里那样惶恐,那样不安,像是心头有一块肉要被剜去,痛得他浑身都发冷,发颤。 他甚至有一些恨方觉浅,走之前要见的人竟然不是自己,而是旁人。 恨她为什么不反抗,为什么不跟自己作对,其实只要她说不愿意,自己也许就会作罢再想他法。 恨她总是这样听话,不曾质问不曾动怒,连死心都死得这样静悄悄,在某个清晨,无声无息地,挥挥衣袖,云淡风轻地就要离开,连眼泪都懒得流。 “方觉浅!”王轻侯策马而来,拦在一行人之前,恨声道:“你给我站住!” 越清古皱皱眉头,不着痕迹地往前一步,就在方觉浅身侧,随时可以出手保护她。 方觉浅轻轻淡淡地抬眉:“有劳王公子大驾相送。” “你在阴阳怪气些什么!”王轻侯心里极乱,乱如一团麻,他本想着,至少还应该给自己留一些时间,慢慢地接受她会离开的事实,而这一切发生太快,快到他有点措手不及。 他早该想到的,方觉浅从来都不是拖泥带水的人,决定了的事情就会立刻去做。 “他,他不可以走!”王轻侯想不到别的办法来改变眼前状况,只能像个无理取闹的孩子一样,拿着别的事情当挡箭牌,指着越清古,蛮不讲理地要强加横拦。 “这是我们的条件,你不答应,也得答应。”方觉浅轻抬手,按住腰间玉枭。 王轻侯眼神哀痛:“你要为了他,为了别人,跟我动手?” “你打不过我,你从来都打不过我,你知道的。”方觉浅不起不伏的声音听着叫人心痛,她就真的没有半点情绪吗?真的不知道心痛吗?真的不顾及他人的感受吗? “那试试看!” 倒从来都是个金贵的公子脾气,受不得委屈,气极了就会不讲道理。 他折了一根树枝,指着方觉浅:“我说了,越清古不得离开!” “我也说了,我必须带他一起走。” 方觉浅收了玉枭,挑了地上一段枯木,指着王轻侯。 “我说,这个,是不是有什么误会,你们两个这是要干嘛呀?”越清古赶紧出来打圆场,这眼看着两人怎么就要生死相向了? “对啊对啊,方姐姐大了不了我们不回去了就是,你们别打起来呀。”李南泠吓得小白煞白,也赶紧圆话。 “不关你们的事,滚开!”王轻侯真的是怒火攻心,气得破口大骂,挑着树枝就往方觉浅刺去。 方觉浅手腕轻抖,就挑开了王轻侯的攻击。 “垃圾。”方觉浅冷笑。 “这话听着耳熟,但愿意思没变。”王轻侯踏马而起,凌空而来,直直刺向方觉浅。 两人打得不可开交,旁边的宁知闲托着腮,看着这场闹剧,打了个呵欠,带几分轻慢的嘲弄之色。 这要死要活的,给谁看呢? 眼见着王轻侯一招刺向方觉浅的喉咙处,而方觉浅向来不闪不避,硬生生地顶上要刺透他心脏的位置。 王轻侯连忙收手翻身,力道不稳摔在地上,方觉浅以得胜者的姿态收起枯木负于身后。 狼狈落魄的王轻候摇摇晃晃站起来,胸前衣襟被划破,如果方觉浅手里拿的是真刀真剑,王轻侯就该是一具尸体了。 “你真的下得了手。”他的声音落寞而哀凉。 王轻侯突然明白过来,方觉浅是真的可以下死手杀了他的,而自己却下不去手取她性命,哪怕是一段树枝,也不忍真的刺向她致命处。 “你以为呢?”方觉浅只是淡淡反问。 “呵……”王轻侯莫明笑起来,声音既浪荡又洒脱,一如他过往时的姿态,桀骜又纨绔,漫不经心的狠毒:“滚吧。” “王轻侯你能不能好好说话?”越清古看得出来,王轻侯是想挽留方觉浅,方觉浅也肯定是有不得已的原因才要离开,可是这两人,怎么就不能好好说话?就不能好好把事情摊开了开?搞成这样是要做什么? 王轻侯却将手中树枝猛地甩出去,擦着越清古的耳下而过,擦出一道淡淡的血痕,冷眼看着他:“我放你一条生路,她若在半道出事,我要你的命!” 大概是无能为力之后,他最后的垂死挣扎。 王轻侯心知已留不下她,便也只能盼着她此去平安。 反正她是无论如何都不会相信,自己一定会去找她的,也无论如何都不会理解,有太多的事情远比她想象中的更加糟糕。 朔方城于她而言不再是个安全之地,那里有太多精心准备的陷阱,等着她跳进去。 他能怎么办? 他唯一可以做的,不过是希望她平安。 五匹马扬起的灰尘淹没了王轻侯,方觉浅到最后也没有跟他再多说一句话,她走得潇洒,走得绝然,走得头也不回。 留着王轻侯一人站在这里,如条丧家之犬。 她不会知,神殿开始大肆宣扬方觉浅她是神殿未来的掌舵之人,是将来的神枢。 不会知,在朔方城之内,已然把她列为了头等必杀之人。 不会知,他的大哥告诉他,朔方城内全城戒备,只等她回去,就是一场围杀。 不会知,只有去巫族,解开她身上的封痕,她才能活下来,不然只会是死路一条。 不会知,自己已做好了准备,等这里的事一了,就立刻前去巫族与她重逢。 她不知的事情有太多,王轻侯本是想着,给自己一点时间慢慢说给她听,慢慢她就会明白自己的良苦用心,慢慢她就能懂得,去巫族不是害她,是为了救她。 但没有机会了。 她根本没有给自己时间,也没有给自己与她珍惜最后相处的机会。 她太果断,果断得让人无法为她做任何事。 真是可笑,在凤台城那等水深火热之地自己没有失去她,反而是回到了自己以为的最安全的故里,却不得不眼看她离开。 带着这样深的误解,这样多的怨恨,亲手逼走了她。 第四百三十五章 凌雪飞驹 第四百三十五章 凌雪飞驹 “阿浅你快来看,这里有一窝乳燕!” “真的诶,好可爱。” “嗯,烤着吃味道一定很棒!” “王轻侯你这这个丧心病狂的家伙!” “逗你啊小心肝,别碰它们,听说动物的世界里,被生人摸过的孩子母亲就会不再认了,会抛弃它们的。” “你懂得倒挺多。” “那是,对了,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女孩儿?” “问这个干嘛?” “咱努努力,生个一儿一女吧?” “你不要脸!” …… “方姑娘?”越清古的声音唤回了方觉浅的思绪。 方觉浅回过神来,望着眼前已经绿荫连绵的大树,那几只乳燕也长大了,不再嗷嗷待哺,长成了有着剪刀尾巴的黑白飞燕。 地上那块草坪也已青绿,不再似他们刚刚从凤台城去朔方城时,只露出鹅黄的嫩芽。 王轻侯曾经抱着她在这片草地上小睡,紧张的赶路归途里,他也总是能找出许多闲暇和乐子来。 这样想一想,好像他们在认识之后,最轻松最不用费尽心机的一段时光,就是在一段路上。 “方姑娘你没事吧?”越清古走到她身边,递了水壶给她。 “只是想些事情而已,没事的。”方觉浅接过喝了一口,笑着说。 越清古坐在一侧开不了花的枯木上,抱着胸看着她:“你们到底怎么了?” “没怎么,各有各的事要做,仅此而已。”方觉浅说。 “好吧,你不想说我也不逼问你,不过既然走都走了,就不要一直再想了,别把自己弄得不开心。”越清古无奈道,“你准备去哪里?” “巫族。” “去那里做什么呢?” “找回记忆。” “过去的事情真的那么重要吗?方姑娘,如果曾经的事情并不美好,你找回来了又有什么意义?” “总是要面对的,逃避从来解决不了任何事。” “你老是这样要强,有时候软弱一些其实就可以活得开心一些。” “你回越城之后,也要注意安全。”方觉浅并不确信,王轻侯会不会对越清古做什么,就算他此刻放走了越清古,谁知道以后呢? “那是我家,我有什么不安全的。”越清古笑起来,眉眼弯弯,“要不要去我家做客?” “再看吧。” 那边的李南泠招着手喊他们两个过去:“越清古,方姐姐,咱们该上路啦!” 她是很兴奋的,不像方觉浅这样心事重重,也不像越清古心有担忧,她只是高兴着可以回家了,更高兴着可以跟越清古一同回去。 “不骑马了,颠得我累死了!”宁知闲耍着小性子,这才赶了半天的路,她就觉得全身酸痛,一点也不自在。 “那前辈想如何?”越清古笑道:“要不我找个轿子子来,八抬大轿的抬着前辈走?” “就你?”宁知闲睨了越清古一眼,“人家还真看不上你们的那些代步之物。” “哦?难道前辈早有准备?” 宁知闲抬着下巴笑了一下,取了一片树叶放在唇边,吹了几个悠扬的音调,回荡在树林间。 树叶轻晃,林间骚动,一阵怪风突然卷起,吹走了风沙有些迷人眼睛,自树林深处传出一阵声响,听着像是马蹄声。 等离得近了,才见着四匹白马拉着一辆华丽贵气的马车,白马通体雪白,眸子漆黑透着灵性,马车檐上挂着四角风铃,叮铃作响。 驾车的是两个女子,生得娇俏明艳,肤白唇红,身着绿衣,眉角处都绘着蛇形图腾,那是巫族标志。 两人凌空越步而来,跪倒在宁知闲面前,双手按在腰间,声音清脆:“见过族长。” “这是青妩和碧媚,这些人……算了介绍了也没什么用,走吧,咱们坐马车。”宁知闲将手中伞往身后一负,便往马车走去。 “凌雪飞驹!”李南泠瞪大了眼,望着那四匹马挪不动步子,这可是宝物啊! “算你有点眼光。”宁知闲笑着点了点李南泠的额头。 “我不是在做梦吧,凌雪飞驹啊,马中极品啊!”李南泠还是一脸的不敢置信。 越清古也是见过不少好事物的,多华贵的宫殿他都去过,多珍稀的宝物他也都经手过,但仍被眼前这马车震住了。 马车全是象牙所筑,镶以红玛瑙猫眼石绿松石等物,那车架子更是乌木所制。 这都是轻的,真正的重头戏是那四匹白马。 这等血统纯正,颜色纯粹的白马,纯白无暇得似飞雪一般的颜色,在他们越城,有一个名字,叫凌雪飞驹。 日行千里,千万里挑一。 真正的有价无市,能得一匹便是家中宝物定会好生照料珍惜,当宝贝似的供着,难以想象四匹同时出现,还只不过是驾车之物? “宁族长,财大气粗啊!”越清古忍不住叹道。 “怎么,在你们的印象里,巫族就一定得是穿得破破烂烂,穷得哐哐响?”宁知闲打趣越清古。 “不敢不敢,以后再也不敢小瞧贵族了。”越清古连连摆手,这哪儿是穷得哐哐响,这是富得滋滋冒油好吗! 暴什么天物的宁知闲用了这四匹凌雪飞驹赶马车,又用了青妩和碧媚这样两个放在宫中也是一等一的绝色驾马车,真不知在那巫族深处,还有着多少让人眼花缭乱的惊喜。 马车不止徒有外表,里面也舒适异常,难怪宁知闲直抱怨骑马太累,她是过惯了这等好日子的。 “前辈,我帮你赶马车,你能把我的剑还我吗?”剑雪对他的佩剑,有着执念。 宁知闲没好气道:“打得过我的时候再问我要,不然你拿着也是平白糟蹋了,你根本用不出这凝寒百分之一的威力来!” “我!”剑雪委屈极了,谁打得过这活了八十多年的老妖怪啊! 马车继续赶路,将会路过很多城,走过很多地方,那些地方都留下过方觉浅与王轻侯的过往,于是她干脆不看外面,不再关心那些回忆。 跟王轻侯对打的时候,她倒是硬得起心肠,可是在那过后,她的失落,凄然,都无处宣泄,自四面八方地涌向她,淹没她。 第四百三十六章 最好的抉月 第四百三十六章 最好的抉月 一路上倒也没有什么不开眼的人来打这一车马的主意,要是冒出几个山贼,几个刺客,那可就好玩了,这里面的人,随便拿一个出去,都能抄了他们老家打得他们屁股开花。 眼看着马上要进入凤台城,宁知闲使坏般地问方觉浅:“你要不要去看看你那位抉月公子?” “不去了。”方觉浅摇头。 “为什么呀,故友相见,不应该是件很值得让人高兴的事情?” “你能不能别整天想着折腾人?”方觉浅叹着气,一把年纪了,怎么这到底折腾的劲儿,比年轻人还强。 “我这还不是为你着想嘛,真是的。”宁知闲气一声,又不怕惹事的问:“怕他难过啊?” 方觉浅懒得搭理她,坐在马车一角闭目养神去了。 是的,怕他难过。 他曾以为,自己去了朔方城,远离了凤台城那等是非之地,该是要过得好的,不会再有那么多的波折,事实却叫人心伤。 他也曾说,如果真有什么委屈了,可以回去找他,他会一直在那里等着自己,不论何时,只要方觉浅回去,他都会张开双臂迎着她。 也许还会备上一桌她喜欢吃的小菜,准备许多有趣的故事,陪她散心。 但是这样对他公平吗? 凭什么在自己好的时候不曾想想过他,而在自己落魄的时候就去麻烦他? 既未曾同甘,又有何资格只跟他共苦? 去见他,除了让他为自己担心难过,还能有什么? 方觉浅不愿意做这样的人,不愿意做有事钟无艳,无事夏迎春的那种人。 宁知闲看着叹叹气,道:“你什么都好,人也漂亮脑子也好使,就是特别轴,我说你这么轴你自己不累么?” “前辈这话说得是,方姑娘什么好,就是这点不好。”越清古也附和道。 “可我觉得方姐姐这样没错,多好啊,谁说女孩子受了委屈就一定要找人哭找人说了,就不能自己变得强大了,然后解决这些委屈吗?是吧,方姐姐?”李南泠坐到方觉浅身边,挽着她胳膊笑着道。 方觉浅拍了拍她手背,是,她说得对,谁说一定要找人哭,找人说呢? 是自己的责任,自己的委屈,就该由自己去消化,去承受的,不可累及旁人。 但抉月不这么想。 抉月愿意受累,愿意成为她倾诉的对象,愿意对她好且不求任何回报。 于是他站在官道中间,月白色的袍子在一片绿荫里像是不沾人世尘埃般的出尘。 “何人挡道?”青妩娇喝一声。 “凤台城,抉月。”抉月笑意温和。 方觉浅听到这个声音,眼睛睁开,打开马车门望着他。 他温和的笑意中便多了柔情,不再客套生硬。 “好久不见了,方姑娘。”他对她说。 “你……你怎么来了?”方觉浅问他。 “前方有一个亭子,我备了些小酒,你要不要过来与我坐坐?”抉月说着向她伸出手。 “哦哟,这感人得呢,要我说,小丫头,你不如从了这抉月吧,我瞧着他王轻侯好。”宁知闲真是看热闹不嫌事儿大,可劲儿撺掇。 “想必这位便是巫族族长了,抉月有礼。”抉月拱手问好。 “客气,你这小辈倒是比王轻侯合我心意。”宁知闲说着眼珠子一转,拍了一掌在方觉浅后背上,正好让她跳出去:“就把她借给你两个时辰,我也正好歇歇。” 方觉浅停落在抉月跟前,想了许久的话,抉月都只静静等着她说。 她到最后也什么都没说,只是摇头笑了笑:“你何必如此?” “你与小公子的事,我都知道了,我便猜到你不愿意见我,只能打听你的踪迹,在此处等你。”他说着顿了顿,补了一句:“小公子也希望我来找你说说话,他说,你只听得进我说的话,这样一想,我还挺荣幸。” 两人在前方小亭里坐下,亭子是上荒废的破旧之地,但干净整洁,一尘不染,石桌上还放了一束小花,显然是抉月精心装点过的。 他给方觉浅倒了一杯酒:“试试看,看看还记不记得这是什么味道。” 方觉浅只是一闻便知:“琼酥酒,自然记得。” “我带不少过来,你只管喝够。” “你不问问,我与王轻侯之间发生了什么?” “你不想说,肯定有你不想说的原因,我不想你为难,也不想逼迫你,喝酒就好。”抉月还是那个抉月,不愿意让方觉浅有半点委屈,半分难过的抉月。 抉月果然准备了许多有趣的故事,也准备了一桌小菜,静静地陪着她喝酒,聊天,说着动人的话逗她开心,还告诉她自己一切都好,不必挂心。 “可是王后跟长公主,只怕没少刁难你吧?” “她们又能拿我如何呢?神殿鼎盛之时都惧我三分,更何况她们?”抉月笑着道:“我可是很强大的哦。” “对啊,你强大又温柔,抉月,你真的太好太好了。” “只有强大,才能保护自己想保护的人,也只有温柔,才能照顾那个人,这不过是应该的。”抉月给她夹了一筷子菜:“在朔方城,怕是吃了不少新鲜菜式吧,很多都是凤台城没有的。” “对,吃了清炒花甲,香辣蟹,酱爆鱿鱼,还有虾粥。” “嗯,都是小公子的拿手菜。” “这你也知道?” “他以前在凤台城只爱做糖醋排骨,是因为没有别的食材合他胃口,所以懒得做,我当然知道他会煮些什么。”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在朔方城,我是不会受欢迎的。” “我只是知道,朔方城很难接受一位神使,成为王家的媳妇儿,成为小公子的妻子。哪怕大公子与大夫人不反对,还有其他的诸候,臣子,幕僚,以及百姓。” “可我,什么也没有做错啊。” “我知道,我都知道。” 抉月看着眼神哀伤,难得显露一点点真实情绪的她,心痛如刀绞。 所以那时候他就说啊,要是在朔方城过得不开心,记得回来,回来找他。 第四百三十七章 强大而温柔的抉月 第四百三十七章 强大而温柔的抉月 好像方觉浅的存在,于这个世界而言,就是一个错误。 她就不该存活于世,世上就不该有她这么个人。 她做错了什么呢? 她什么错也没有。 所以加诸在她身上的身份,阴谋,秘密,都是不是她主动想要得到的,她自始至终都是在被推着往前,被推着成为神使,被迫成为了神殿与巫族的棋子,被设计与王轻侯相识。 她做过什么?她什么也没做,就已然是滔天大错。 而她不过十五六岁的样子,这样小的人儿,从来没有机会可以活得像其他的如花少女一般,明媚快活,看一看李南泠,那才是真正被宠着长大的女孩子,既有坚韧的心性,也有开朗的天性。 她呢,她好像从来都是,一无所有。 她喝得微醺,菜却没有吃多少,地上洒落了一地的酒坛子,她靠着破落凉亭的栏杆,软软地伏着身子,软软地说:“抉月,除了花漫时,你是对我最好的人。” “别这样说,爱你的人有很多,越公子对你也很不错,小公子对你也是好的,只不过,有时候他的方式不太正确,你心里是知道的。” “其实很希望,从来没有认识过他。” “你若真的这样想,你就去找宁族长再去刻印一次封痕,洗掉这些记忆了,你是不舍得的,别为难自己。”抉月坐在她对面,轻轻拢着她散落的长发,别在她耳后,指尖却不曾碰到她肌肤半点,他给方觉浅的尊重,从一而终。 “真的要去巫族吗”抉月问她:“你可以留在凤台城,留在我这里。” “要去的,而且还要去越城,王轻侯的大军如果真的顶替了上谷城的人去往越城,我必须保证越清古不会查觉出异样,孟书君也太奇怪了,我要去看看他现在到底是什么样子了,而且我去了越城和清陵城之后,可以牵引住神殿的目光,他们会把重心放在我身上,也放在巫族身上,朔方城的压力会小很多。” 大概是酒后吐真言,方觉浅仍是不自觉的,想为王轻侯排忧解难。 哪怕两人已是此般境地,可是这些事,仿佛融入了她的生命里,她自然而然地便会想去做。 只是抉月会心疼她,何必这样呢?何必呢? “你来的这段路上,小公子已经继续南下推进,听说又拿下了几城,威名大涨,现在个个都说,他是盖世神将,战果累累,这些名声已然传到了四面八方。” 抉月倒着酒,轻声说:“人们不再说他是个骄矜的公子哥儿,夸他勇猛睿智,也说他天生大材,其实你不知道吧,小公子小时候,最擅长的就是学习兵法演变之道,以及御下之术,所以你看,卢辞对他死心塌地,大军也对他一呼百应。” “不错,王家有子,龙象之材,说的就是他。”方觉浅梦呓般地应话,只是心里想着,江公呢?江公看到这一切,会怎么想? 这是已然赶超王启尧的威名了啊。 “我想说的是,你不用替他担心,小公子心性坚定,果断绝情,他想做的事情,总是可以做到的,不论他要什么,他都会得到,不管用什么样的手段和办法,他都能得到。所以,很多事,你若不愿意,可以不去做,他自己应付得过来。” 抉月劝她,不必这样劳心劳力,大可休养生息。 “越清古是我强形要带走的,我就得负责,不然他也会危险,诚如你所说,王轻侯想要的结果,总是会不择手段地达成,我不想害了越清古。” “你又这样,什么都替别人想。”抉月摇摇头,抬头看了看天上,轻声道:“月亮出来了。” 方觉浅没有再应他的话,抉月低头看去,她抱着酒壶沉沉睡去,脸上浮着醉酒过后的晕红。 抉月伸出手,想抚过她脸颊,可是就离着她脸颊还一丝距离的时候,又悄然收回去。 他便这样陪着方觉浅坐了不知多久,一杯接一杯的喝酒,好似喝不是琼酥酒,喝的只是白开水一般。 天上的新月如勾,勾得人心撕扯成一条条,如块破布般。 “抉月你既然这么喜欢她,为何不留下她,你只要开口了,她说不定就不会跟我走了。”宁知闲坐过来,捡了一杯残酒在掌心把玩片刻后喝下去,边喝边笑说。 “还请宁族长多多照料她。”抉月只道。 “我可不会好好照料她,我得到她的目的又不是因为我有多么喜欢她,唯一可以答应你的不过是,我不会主动害她,除非……她威胁到我。”宁知闲美目一转,望着抉月:“知天知地,无人敢惹的抉月公子,你觉得,她会威胁到我吗?” “我怎会知道?宁族长说笑了。不过,她从来不会主动害人,她的心性,是很是单纯,很善良的。“抉月笑说。 “连你都不知道呀,那我该去问谁?”宁知闲的话让人听不明白。 “宁族长此话何意?” “这该我问抉月公子你呀,你与神枢,是何关系?” “族长到底是想知道神枢的下落,还是真的只想知道我与他的关系?”抉月眉目一抬,眼中清明,根本不似饮酒数坛之人。 “你好大的胆子!”宁知闲变了脸色,含着怒意望向抉月。 “宁族长,若她出事,我保证,你永远都不会得知神枢身在何地,你便是再等五十年,也不会有机会见到他。”抉月目光温柔地停驻在方觉浅身上,哪怕是跟巫族族长说话,他也是这般漫不经心的样子,没有太多惧意。 “你,果真知道他的下落!”宁知闲的声音都不可自控地轻颤了一下。 “还望宁族长,仔细斟酌。” 抉月抬一抬手中酒杯,面上含笑,但眼中毫无笑色地敬了宁知闲一杯。 得,这下可好,抉月除了无惧神殿,无惧神墟,无惧殷朝之外,还要加个无惧巫族了。 这天下间,又还有什么,是可以压制他的? 强大又温柔的抉月,大概才是这天底下,真正让人最最看不透之人。 第四百三十八章 拒绝 第四百三十八章 拒绝 方觉浅醉酒过后再次醒过来时,已经回到了那辆豪华得令人发指的马车上,守在她旁边的是李南泠。 李南泠见她醒转,连忙拿了温水过来:“方姐姐,你醒啦?” “嗯,抉月呢?”方觉浅接过水,喝了一口,只觉头疼欲裂,果真饮多了对身体不好。 “他回去了呀,我看他走的时候,眼神很落寞呢,是宁族长背着你回来的。”李南泠叹了声气:“以前我就听说过抉月公子的大名,很奇怪呢,人们都说他只不过是昭月居的老板而已,可为什么连宁族长都惧他三分呢?” “不知道,但他人很好,你不用担心他是什么坏人。”方觉浅笑道。 “他肯定不是坏人啊,他是方姐姐你的朋友嘛。”李南泠托着腮,端端正正地望着方觉浅:“方姐姐,他喜欢你,对不对?” 方觉浅没办法回答李南泠的问题,在她的私心里,她是希望抉月不要对自己这样好的,因为自己根本无从报答,他从来什么都不缺。 以前真的好天真,居然有勇气拍着胸口作保证,保证如果有人要对抉月不利,自己一定会保护他。 其实,谁能对抉月不利呢? “我都没有与他好好道别。”方觉浅挑开车窗帘子,望着外面快速掠过的风景,怅然若思。 “方姐姐,你教我武功好不好?”李南泠拉着方觉浅的袖子,突然请求道。 “怎么突然想跟我学功夫?” “越清古那混蛋也喜欢你,我想,他是不是喜欢你的强大,你武功盖世,连宁族长都打得过呢,要是我跟你一样强,也许他也会喜欢我呀。”李南泠小小声地说,这时候的越清古坐在马车外面,跟剑雪两人胡侃,李南泠似是怕越清古听见般,说得不敢大声。 方觉浅拍了拍李南泠的脑袋,笑道:“我可以教你武功,但不是为了越清古,你应该是为了自己才要变得更好,更强,而不是为了别人。” “很难懂的样子。”李南泠拧着眉头,有点想不太透这里面的区别。 “以后你会懂的。” “你这样说话,感觉好沧桑哦,以前花姑娘也时常同我讲,说你老是老气横秋的,心思太重,你不要总是这样呀。”李南泠明亮地目光望着她,拉着她的衣袖摇了摇。 然后她又说:“凌雪飞驹赶路一日千里,很快就会到我家的,你去我家做客好不好?我爹娘肯定会喜欢你的。” “你家,在宁水城,对吧?”方觉浅问道。 “嗯,离越城不远的,你可以先在我家休息一段时间,这一路来就算是坐马车也累了,我们先停一停,好不好嘛?” “你是想回去看看你爹娘,但又怕越清古不肯,一转眼你又找不到他,所以让我去,越清古也会跟着去,对不对?”方觉浅揭穿李南泠的小心思。 李南泠当即红了脸,不好意思地扭了扭身子:“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方姐姐。” “好,就在宁水城停一停。”方觉浅笑着说,动了动有些酸痛的身子,道:“但你以后真的要跟着越清古么?” “咱们有婚约呀,他得履行婚约,就算他不要我,也得这婚事先结了。”李南泠小声地咕哝,但如今,她怕是不再只求一场婚事后和离便可了。 宁知闲在躺马车顶上喝着酒,她从不离身的那把伞平空飘浮在半空,挡着刺目的光线,投入暖黄的颜色,映在她无法靠年轻容貌掩饰的苍老双眼中。 她听着马车里李南泠天真的话,嘲弄地笑了笑。 蠢的总是女人,不知男人负起心来有多狠。 她敲了敲马车顶,对里面说:“方家小丫头,上来陪我喝酒。” “她才刚刚醒酒呢。”李南泠鼓着腮,不满地嚷了一声。 “照她那身子,再醉上三天三夜都出不了什么问题,你管得宽,叫她上来!”宁知闲没好气道。 方觉浅安抚了李南泠,从窗子里翻出停到马车顶,接过宁知闲扔过去的酒囊:“前辈有事?” “无事饮酒酒才好喝,有事喝下去的酒,都是心事,方觉浅我问你,你真的一点也不记得以前的事情了?”宁知闲睨着眼,看着方觉浅。 “不记得了。” “封痕松动,你总该想起点什么才对。” “都是些零碎画面,没有什么重要线索。” “废物。”宁知闲莫名其妙骂了一声,又闭上眼睛。 “前辈想知道什么?” “抉月是这世上唯一一个知道神枢下落的人,但他不肯告诉我。我可以帮你做一件事,多难都可以,你能不能帮我问抉月,让他告之我神枢下落?”宁知闲道。 “拒绝。”方觉浅想也没想就说。 “你!”宁知闲气得弹起来:“你知道巫族族长多厉害吗!我帮你做一件事搞不好可以改你命盘呢!你这也不答应!我就是叫你帮我问个话吗!” 方觉浅摇了摇酒囊里的酒水,笑声道:“我不会让抉月为了我,做任何为难他自己的事,他不肯说,自有他的道理,我便不会去打听,前辈你还是死心吧。” “我说,我说你是不是傻的啊?”宁知闲气得话都不会说了:“这,人与人之间最牢靠的关系知道是什么吗?” “什么?” “是互相利用,这种关系才是最稳固的,因为永远有看得见摸得着的利益摆在那里,天下众生皆为利往,你与抉月之间,也应该这样!” “胡说八道,人与人之间最牢靠的关系是什么我不知道,但肯定不是你说的这种。”方觉浅撇了撇嘴,真当自己是三岁小孩儿了不成,这瞎话也敢说。 宁知闲气得翻白眼,收了伞指着方觉浅:“你别逼我啊,你再不听话我搞不好直接打到你听话!” “你也未必就一定打得过我,两败俱伤应该不是前辈你想要的结果。” “方觉浅,你个死丫头!” “前辈为何对神枢的下落这般上心?莫非他是你的心上人?” “要你管!” 第四百三十九章 宁水城的危机 第四百三十九章 宁水城的危机 马车驶入宁水城时,引来不小轰动,这样招摇过市的富贵,看就是个移动金库。 那四匹凌雪飞驹更是引人侧目,众人小声议论,这是何方神圣。 李南泠从马车里探出脑袋来时,有人认出了她:这不是城主千金嘛! 哦,这不是那个被夫家逃了婚,丢尽了宁水城颜面的城主千金嘛? “喂,他们好像不喜欢你的样子?”越清古不分场合地给李南泠心上撒盐。 “还不是因为你!” “我?我又没逼着你嫁我,反正这到你家了,要不我去跟你爹娘说一声,咱婚约解了算了。”越清古这个人渣,真是渣天渣地! “越清古你欺人太盛!”李南泠挥拳就要揍他。 越清古他挡! 方觉浅她绑! “来,你打,我帮你抓着他!”方觉浅反钳着越清古两只手,对李南泠笑道。 李南泠拳头挥到越清古脸颊前,越清古都认了命闭上眼准备被她揍个鼻青脸肿了,却迟迟没等到李南泠的拳头挥下来。 “算了,饶你这次,哼!”李南泠收回手,气哼哼地坐到一边。 方觉浅摇摇头,李南泠她舍不得。 越清古也摇摇头,他多么清楚,李南泠对他种了情根,可他却不愿意给以回应。 宁水城其实岌岌可危,清陵城的大军就离他们三里地开外的地方,谁也不知道他们会在什么时候发起突袭,所以全城戒备,气氛紧张。 李南泠的父亲李候也愁眉不展,心肝宝贝回来也都只能让他展颜片刻,放不下心中忧事。 “见过越公子。”李候对越清古行礼问好,越清古平日里混帐归混帐,但到底是越城的公子,该有的礼数别人也不敢怠慢轻视了。 “李伯父客气什么?”越清古托着他的手臂扶他起来,一一介绍过一行人。 “原来这位就是神殿圣使,小的有礼了。”李候又对方觉浅拜下去。 “城主大人快快请起,我……我只是个普通人。”方觉浅连忙道。 “不知,圣使大人与越公子要来,这丫头也不知提前给我们打声招呼,准备匆忙,还望二位勿怪。”李候个子矮小,干瘦,头发花白,看着满是苦相。 “李伯父你这就太生疏了,我以前可没少来你这儿给你添乱,你还准备什么呀?”越清古笑声道:“不知,清陵城大军如今如何?” “不瞒公子,半月前他们发起过一次攻击,不过让我守住了,但,公子你也知道,宁水城毕竟地小,兵力不足,越城也自顾不暇,殷朝的援兵迟迟不到,我担心……”李候沉沉叹气。 越清古点了点头,说,“李伯父莫急,既然眼下已是这等情况,我们仔细应对便是。” 方觉浅在一侧听着他们谈话,看了一眼坐在一边打呵欠的宁知闲。 宁知闲见方觉浅看她,回瞪了一眼。 交流的信息如下: 你该去跟清陵城的人说退兵了。 这会儿知道求我了? “爹,越公子才刚到呢,你别老是跟他说这些。”李南泠搂着李候的胳膊撒着娇,李候望着他闺女的眼神慈爱和蔼,这一看就是自小疼爱着李南泠的。 “你呀,这么快就胳膊肘往外拐了,去朔方城好玩吗?” “好玩呀,还认识了方姐姐,方姐姐可厉害了,她是我见过的最厉害的人!”李南泠一边说一边比划。 “不得无礼,神使大人的尊称不叫,一口一个姐姐像什么样子?” “方姐姐才不像别的神使那么拿腔拿调,是吧,方姐姐?” “是,没错。”方觉浅笑着应了一声。 李南泠又问道:“爹,我哥呢?怎么不见他人?” 李候的脸色一下子就暗了下来。 “你哥……” “出事了吗?”李南泠紧张地问道。 半月前那场大战,李候之子率兵抗敌,不幸身亡。 但可悲之处在于,他的儿子死了他也不能发丧,不敢动摇军心,不敢乱了民心。 就连府上白纱也不敢挂,只敢悄悄下葬。 李南泠的眼泪一下子滚了下来,通红着双眼:“爹……” 李候老泪纵横,拍着李南泠的手:“以前别到处乱跑,你哥走之前,一直想看看你。” 李南泠哭得泪水涟涟,跪在祠堂里,换了一身素白的衣裳,望着那块新放上去的灵牌,泣不成声。 自小被娇养着长大的她,后宅里没有那些乱七八糟的内斗,父母疼爱,长兄关怀,下面的妹妹也听话,还有一个尚在襁褓之中的弟弟,这本是很美满很幸福的一家。 如若没战事,便也不会有这样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悲剧。 越清古难得的发了善心,蹲在李南泠旁边,替她擦了擦眼泪,叹气道:“别哭了,本来就难看,一哭就更难看了。” “我哥才不会嫌弃我难看,我小时候哭得更凶,他也不会嫌弃我。”李南泠听着就更想哭了,扁着嘴哭得气都接不上。 越清古坐在旁边,静静地望着李家祠堂里的灵牌,其实这里的人他多数都知道,越城跟宁水城的关系向来紧密,如兄如弟,他小时候也常常来这里,李南泠的兄长跟他的关系也算不错。 那是个很年轻很有担当的年轻人,本来所有人都以为,在李候百年之后,他是最合适地接任宁水城诸候之人。 如今看来…… 李候刚刚与他谈过话,本来他对那场婚事并没有什么指望,他自小看着越清古长大,知他性情顽劣,不受管束,可是如今,却只怕由不得他了。 李南泠是个女子,是个天真不谙世事的女子,不知人心险恶,也未学过治家安邦,更不懂御臣之道,而李候,年岁已高。 李候要找一个人来接替城主之位,要找一个放心的,可靠的人,来照顾他的子民,照顾他的城池,照顾他的女儿。 这个人,还必须有能力担起这副重担,李候是不是看中了越清古的能力不好说,但他肯定看中了越清古的身份,越城的公子,未来的越城诸候,王后的兄长,这样的身份,足足可信了。 他对越清古说:“公子,往日里伯父不敢求你什么,但如今,只怕要请你接过宁水城了。” 第四百四十章 你救了我 第四百四十章 你救了我 越清古将这件事说给了方觉浅听,两人坐在李家后院里,盛夏光芒灼眼,明明一切看上去都是明媚灿烂的模样,可一切又都蒙着前途未知的雾色重重。 “你怎么想的呢?”方觉浅问他。 “我能怎么想,你知道我的,我不是很愿意负这样的责任。”越清古苦笑道。 “我给不了你意见,这算是你们越城的内务了。”方觉浅道。 “今日上午我收到了父亲的信,这事儿李候与我父候商量过了,我父候非常乐意,他勒令我迎娶李南泠,而且,必须是尽快,我们两城联姻,对越城和宁水城都有好处,是互惠之事。”越清古散散漫漫地挥了下袖子,笑得心酸:“就算是王后,也无法阻止,父候也是想借此机会,绝了王后的胡思乱想。” 方觉浅只是听着,不说什么。 “打我出生起,我就知道,像我这样出身的人,婚事从来不由己,我父候当年迎娶我母亲,也是因为我母亲一族权大势大,有助于他,但他们一辈子没有真正的恩爱过,像个陌生人那样相处了一辈子,我母亲临死,都没有爱上我父候,这样的一辈子有什么意思呢,我打定了主意,不要活得跟他们一样。” 他看向方觉浅,眼神里的情不多,不会溺人,也不少,不会淡漠,只是那样不多不少地望着她:“方觉浅,我不会娶李南泠的。” 方觉浅迎上他的目光,说:“如果是因为我,我希望你明白,这没有必要。” “跟你没关系,我不爱她,如果我娶了她,因为这些利益关系而娶了她,就是害了她一辈子,我太了解我自己了,我是个人渣,我不会喜欢上她,而她那么天真,天真得让人好笑……我不能这样害她。” “我不怕告诉你,在遇到你之前,我有过很多个女人,看似孟浪但其实每一个我都精挑细选,我选那些薄情的,图财的,交换利益的,不选那些真心的,哪怕是一点点的真心我也不去招惹。” “好多人跟我在一起的时候,说喜欢我,好多好多,其实我太清楚她们喜欢的是什么,逢场作戏谁不会,我也可随随便便地就说喜欢她们,喜欢她们年轻活力的身体,漂亮姣好的容貌,温婉动听的声音,喜欢那种放纵堕落的感觉。” “我也曾经以为,我这辈子就这样了。” “你救了我。” “我什么也没有做。”方觉浅笑了下。 “有一些人的出现,就是一场天恩浩荡。” “我很抱歉。” “你也只是不喜欢我而已,有什么好抱歉?就像我不喜欢李南泠一样,这挺有意思的,李南泠喜欢我,我喜欢你,你喜欢王轻侯,王轻侯……喜欢他自己,他站在最顶端。” 越清古说着发笑出声,走过来仗着身高,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眉目间像是染了些盛夏烈阳,灼人心扉。 他负着双手在背后,只倾着身子看着她:“要不你试着喜欢一下我怎么样?会比喜欢王轻侯舒服。” “要不你试着喜欢一下李南泠怎么样,会比喜欢我舒服。” “狼心狗肺的女人。” “我帮你解决宁水城眼下的麻烦,你去解决你自己的私事。” “你怎么解决?” “我与孟书君,算得上是旧识了。”方觉浅瞒一重,有些事情不必说给越清古听。 “今非昔比呀,谁知道他如今是何模样?” “信我便是。” 越清古突然伸出双臂抱紧了方觉浅,烈烈红衣让风卷起,将她裹在一片如火般的张扬红色中,方觉浅刚想抬手将他击飞,听得他在自己耳边说:“总有一日,王轻侯会想要得到越城,到时候,你还会帮他吗?” 方觉浅给不出答案,只能将抬起的手停在半空,失语许久。 越清古轻笑,脸颊吻过她长发,抬眼望着天空:“你会的。” 远处的李南泠怔怔地看着,素白的衣服将她本就苍白的脸色衬得越发惨白,那里好像有一对天成的佳偶,迎着万丈的光芒,应享尽世人的赞美。 两行泪无端划落。 方觉浅当日下午就与宁知闲出了门,换了行头前去清陵城大军里,出门前宁知闲给她脸上绘了一条蛇形图腾,就在眼角之下,她脸上那点朱色红痣便正好成了蛇眼,诡异美艳。 “可别让他们看出你是神使,不然他们能生吞活剥了你。”宁知闲扁着嘴,有些恼火道:“这点小事也要我出马,真是烦死了。” “死了那么多人,你说这是小事?”方觉浅反问她。 “战场上不是你死就是我亡,不想死就变强啊。”宁知闲满不在乎地说。 清陵城大军与普通的军队有很大区别,至少跟朔方城的大军有极大不同,这里的气氛更压抑,更凝重,还有着强烈的杀机,这种杀机与普通大军的战意不一样,更像是一种狂暴的杀戮血腥之感。 “大军服了药?”方觉浅问道。 “嗯,羽仙水,我巫族秘药,不然你以为,凭清陵城的实力,能一路畅通无阻地拿下那么多城?”宁知闲说道,“那是好东西,你要喜欢,我给你也来点? “不用了,多谢。”方觉浅道。 “切,想要我还不肯给你呢。”宁知闲白了她一眼:“羽仙水激发人潜能但有时效,看这情况是药效快过了。” “所以军中有你巫族的人?”方觉浅问她,不然谁来一直给大军配药? “带你见见。”宁知闲又取了一片树叶,吹了个曲调。 一个身着黑色祭袍的人快步赶来,跪在宁知闲面前:“见过族长!” “严主祭,退兵吧。”宁知闲只这淡淡一句。 “可是……族长大人……”那位姓严的主祭有些不明白,这眼看着就能攻下宁水城,怎么突然要退兵? “嗯?”宁知闲没多话,冷目一横。 “是,族长大人!”严主祭立刻低头,不敢再多问。 “给大军服下解药,退回驻地,不得本尊之令,不许发兵。”宁知闲威势逼人,这样的她看着,倒的确像是个族长的样子,而不是平日里那个总是骂骂咧咧的妇人。 “是!” “另外两位主祭呢?” “一位在族中,一位在清陵城,那个叫阿钗的女子身体出了些状况,未主祭前去查看了。”严主祭回话道。 “什么状况?” “据说,是身体开始腐烂,不知原因。” “真是一群废物,什么事都做不好。” 第四百四十一章 你真残忍,你见识真少 第四百四十一章 你真残忍,你见识真少 严主祭叫严烈,他看着跟在宁知闲身边的不青妩和碧媚,而是一个眼生之人,忍不住多打量了两眼。 方觉浅刚想说什么,宁知闲就截了话头:“别看了,你就当她是圣女吧。” 严烈神色一惊,连忙跪下:“属下无礼,见过圣女,请圣女莫怪!” 方觉浅深吸一口气,圣女又是什么鬼东西? 宁知闲瞥了她一眼:“圣女是未来接任族长之位的。” “我不……” “废什么话,说不定过不了几天我改了主意,就把你这名号废了。”宁知闲皱着眉头。 嗯,这下有意思了,方觉浅都想就这么顺着他们安排走下去试试,到时候同时接任神殿和巫族,那简直就是天底下最“美妙”的事了! “族长,羽仙水的解药手下这里没有,未祭司又不在……”严烈迟疑了一下,还是决定在宁知闲火头上的时候,说一说正经事。 “知道你没有,过来给你配。”宁知闲愁得皱起眉:“我真不知要你们有什么用。” “属下无能。”严烈低头请罪。 这是方觉浅第一次见宁知闲使巫族之术,她能在神殿的打压下带着巫族硬扛这么多年,而且打下那么大一块地盘,真的不是没有道理的。 这个看似十八实则八十的女人,能力超凡,手段超凡。 她调和着几种药草,逼出药汁,一排排凝在半空,圆润的各色汁水缓慢相融,最后凝成一团透明如白水般的液体,顺着宁知闲的引导稳稳流入桌上放的瓶中。 “倒入水里,每人一口,可解羽仙水。”宁知闲扔给严烈,“未宁有没有说阿钗其他的状况?” 严烈稳稳接住收进袖中,回话道:“倒也没什么别的,就是跟巫族预料的有些不一样,身体流脓,神智不清。” “不应该啊,我当时给她用唤生之术时,没有出过什么岔子。”宁知闲皱了皱眉,“莫非有人作祟?” 她望向方觉浅:“你觉得呢?” 方觉浅抿了抿薄唇,道:“不希望你得到清陵城的人有很多,希望孟书君脱离你掌控的人更多,谁都有可能。” “我看王轻侯最有可能,你说呢?”宁知闲笑眯眯地看着她。 “的确,但神殿,越歌,殷朝,越城,都有可能。” “哟,我这一下子成了这么多人心头大患啦?”宁知闲故作夸张,“我还偏不让他们如意。” 她对严烈道:“给未宁写信,用锁魂术先稳住那女子,再将她封进冰棺,等我到了清陵城再想办法。” “是,族长。”严烈有些奇怪,为何族长对那圣女讲话总是怪怪的,似亲近又似针对? “没什么事儿了,你退下吧。”宁知闲摆手道。 方觉浅坐在一侧出神,她也的确在想,会是谁对阿钗动了手脚。 “你好像还挺关心那姑娘的。”宁知闲见她不作声,问着她。 “阿钗……算了,说了你也不喜欢听。”方觉浅想了想,还是作罢。 “别介啊,你说说看。”宁知闲却有心情听闲话。 “阿钗是个很无辜的人,也很善良,她不应该有这样的磨难。”方觉浅说道,在她不多的记忆里,她还记得阿钗为她买的一包蜜饯,颗颗金黄,粒粒大小一样,甜蜜可口,笑容纯良。 “切,还以为你要说什么。”宁知闲冷嗤一声,“我能不知道她是无辜的?那又怎么样呢?要救她的人是孟书君,又不是我,她现在这副要死不死,要生难生的样子,说实话,还不如死了快活呢,但是从孟书君把她带到我面前的那一刻开始,就注定了她的生死由不得她自己,是他送来的一颗棋,我凭什么不用?” “所以你不会让她死。” “当然,她死了我怎么控制孟书君,控制清陵城?” “你真残忍。”残忍到连死亡的选择也不给她。 “你见识真少。”宁知闲笑着摆手,拂过广袖:“有时间心疼别人,不如多多心疼你自己吧,我不猜错,这几天你又开始疼痛难忍了吧?” 方觉浅转过头,不回答宁知闲的问题。 “跟我摆什么谱呢,再这副臭脸当心我就看着你活生生疼死!” “疼是死不了人的。” “你嘴还挺犟!”宁知闲让她气笑了,哪儿来的臭脾气,硬得跟块石头似的,“那你就疼着吧,你看看死不死得了人!” 她甩袖出去的时候,低声咒骂了一句:“跟神枢那狗东西一个臭德性,看着就烦!” 这神枢……招谁惹谁了? 方觉浅在清陵城的军营里一直待到晚上,看着他们喝下了羽仙水的解药,眼神恢复清明,军营里沉沉杀戮之气也褪去。 羽仙水并不会对他们有什么危害,只是会在一段时间让他们战斗力陡增十数倍,悍勇无比,及时服下解药后,也只是会稍有疲劳。 巫族奇奇怪怪的东西挺多的,也都挺厉害。 然后他们开收拾东西准备撤军,她实在是不放心宁知闲,宁知闲这性格奇怪的人,谁也不知道她会不会出尔反尔,所以方觉浅要盯着,只有眼见为实了,她才能安心。 这也就意味着,她跟宁知闲之间的协议正式开始生效了。 接下来的事情会很麻烦,这些大军会撤退,但不会撤得太远,他们会时不时骚扰这些城池,做出佯攻的样子,以便王轻侯的十万大军能在此地彻底扎根下来。 还要保证越清古看不出异样来。 这是需要时间的。 朔方城的口音,习性,都要一点点改过来,好在上谷城跟朔方城离得近,几乎比邻,有不少地方都有相似之处,除非是越清古这样熟知朔方城大军的人,旁人也看不出太多异样。 方觉浅该拿越清古怎么办呢? 就在她想着这些事的时候,青妩和碧媚两人弓身进来:“见过圣女。” “有事?”方觉浅回过神来。 “族长大人令我等为圣女备下药浴,请圣女随我等前来。” 这个嘴硬心软的宁知闲。 方觉浅笑了笑,也不跟她死命抬杠,笑道:“多谢了。” “圣女言重,请。” 第四百四十二章 小不要脸的 第四百四十二章 小不要脸的 越清古做了一个让谁都没有想到的决定。 他决定认宁水城李候为义父,作他义子。 李南泠气得心肝脾肺肾都要爆炸了。 指着越清古的鼻子骂:“不就是不想娶我吗,你犯得着吗你!我不嫁你了还不成,我不稀罕!你听好了越清古,是我李南泠,不稀罕嫁给你!” 越清古有苦难言,大小姐,这次真跟你没太大关系,这次关系到宁水城。 李候也是有千言万语讲不出,他看着越清古:“贤侄决意如此?” “是的,我意已决。”越清古正色道,难得一见的正色。 “此事我需得问过你父候……”李候叹道,只是他话未说完,就听到李南泠的怒喝声。 “爹,不用问了,我不接受,我不要这样一个哥哥!义兄也不要!我宁水城用不着他可怜!”李南泠真的生气了,气得眼眶里都充着红血丝。 “泠儿,此事与你无关,你不要胡闹。”李候稍微严肃地对李南泠板起了脸。 “怎么与我无关?越清古,我李南泠自认没有对不起你,你越城告危之时,你父亲想尽办法为你谋一桩婚事巩固越城地位,我想也没想就答应,我宁水城对你越城忠心天地可鉴!你不稀罕,无所谓,我收回便是!但我不需要你可怜宁水城,来做什么义子,宁水城的责任我来担!家兄不在,长女持家!” 她这番话让人震惊。 娇滴滴的女儿家,自小宠爱呵护着长大的小姑娘,原来还有这样的烈性,狠劲。 “父亲,发丧,我兄长既是为宁水城战死,便理当受百姓爱戴跪拜,不用遮遮掩掩,难以示人!他坦荡男儿我们如何能使他受这份委屈!如若清陵城真的敢打过来,我替父亲上战场!” “泠儿!”李候眼神悲痛,“你在说什么胡话!” “越清古你走吧,我宁水城不欢迎你,自此,我们两不相欠!” 越清古还在震惊中没有缓过来,看着气得满面通红,双目含恨的李南泠,突然笑了:“那便祝李小姐,此生顺遂。” 李南泠转过身去不看他,方觉浅在不远处却看到她眼里的泪水夺眶而出。 这个傻姑娘。 她以为,清陵城的大军还会打过来,以为越清古成为宁水候义子后,也要上战场打仗,保护宁水城。 她不希望越清古出事,她用这样的笨方法赶走越清古,赶着他离开这个危险之地。 越清古离开后,方觉浅走过去,擦掉李南泠脸上的泪水,揽着她的肩膀靠进自己胸口:“他走了,可以哭出声了。” 李南泠“哇”地一声哭出来,哭得撕心裂肺,肝肠寸断,抓着方觉浅肩头的衣服,全身都在颤抖。 方觉浅拍着她的肩,让她哭个痛快,这些天她怕是很难受很难受,兄长的离世,越清古的冷待,宁水城的危机,让这个小姑娘一夜之间被催着成熟懂事,无忧无虑的小千金一瞬间要长大成人,不能再胡闹任性。 “方姐姐,你喜欢他好不好,这样我就可以死心了,我求求你喜欢他吧!”李南泠一边哭一边喊,真的是在喊,好像那些话要很用力很用力,她才能说出来。 方觉浅鼻头微酸,紧了紧牙关,什么也讲不出来。 “王公子不好的,他真的不好的,你去喜欢越清古,对我们都好,这样我真的好难受,好难受啊!”李南泠祈求着另一个女人,去爱她爱的那个男人,真是可怜,也真是荒诞。 “别犯傻,哭一场,睡一觉,就好了,乖。”方觉浅手指轻轻点了下她的睡穴,她软倒在方觉浅的臂湾里,眼睫上的泪水晶莹发光。 宁知闲又在看热闹,还喜欢点评热闹:“想不到这小丫头还有这样的烈性,我以前倒小看她了。” “你除了会冷嘲热讽你还做什么别的吗?”方觉浅叹着气,对宁知闲这高高在上的姿态实在是无语。 “你这个人就是不知好歹,不是我你这会儿有力气站在这里安慰她?我冷嘲热讽怎么了,我有本事我才能冷嘲热讽,不服你来嘲讽我试试?” “为情所困之人又不止她一个,谁知某位族长是不是也如此呢?有些人耗费了几十年的光阴只为了找一个人,而李南泠,说不定几年过后就忘了越清古这只人渣,再另觅得良人,这种事情,还真是说不准啊。”方觉浅不负宁知闲重望,嘲讽就嘲讽,来啊!互相伤害啊! 她说完还笑着抬眼看向宁知闲,这就是十足十的挑衅意味了。 宁知闲气得将手里的伞猛地朝方觉浅砸过来:“我今天不好好教训教训你这个小丫头片子,你还真不知轻重了!” 方觉浅一手搂着李南泠,一手抽出玉枭挡住她扔过来的伞:“这是恼羞成怒了?” “你个黄毛丫头!”宁知闲接回伞,撑开伞面,旋转的伞面边缘似刀口般锋利。 方觉浅将臂湾里的李南泠轻轻送出去,交给守在一侧的剑雪:“接住,仔细看招,学着点。” 剑雪手忙脚乱接住李南泠,生怕碰着了什么不该碰的地方,尴尬得不行,又瞪大了眼睛看着双刀齐出的方觉浅和宁知闲打得热火朝天,这里记一式,那里学一招,生怕错漏任何细节。 “前辈,心急则乱啊。”方觉浅挑眉笑了笑,看着气得要发狂的宁知闲。 宁知闲胸脯都开始剧烈起伏了,活了近百之数,居然让这么个小丫头奚落成这样,她能不气吗?气得火力全开,不留半点余地。 打着打着,宁知闲发现有点不对劲了,收了雨伞退了一步:“你偷招!” “这叫学以致用。” “你个小不要脸的!” “年轻记性好,一眼看过就忘不了。” “我打你死个死丫头!” 方觉浅让她这气极败坏的样子逗得笑起来,这哪里像是八十多岁的老婆婆,这心性真的,顶多十八了。 跟她相比,方觉浅觉得,自己才是那个活了快百年的八十岁老太婆,苍老得不成样子,寻不来几分活力。 第四百四十三章 上了贼船还想下?做梦! 第四百四十三章 上了贼船还想下?做梦! 好像是默契,就在方觉浅与宁知闲过招的时候,王轻侯也在身披盔甲,大杀四方。 守在他一侧的白执书觉得,小公子仿似换了个人。 以前他哪里愿意上战场?这种脏活累活他是万般乐意交给别人去做的,而他更喜欢端着小酒听着小曲儿,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做个金贵公子哥儿。 看他脸上沾着污血,他长枪白缨已被染红,他盔甲上尽是血泥。 这不再是那个娇里娇气的小公子了。 一场大战过后,王轻侯策马入城,铁面寒霜,不带几分笑色。 跟随他的士兵只当这是将军威严,不知这位威严将军从来不爱这副神色。 “小公子,你连战数场,怕是身子会吃不消的。”休息之时,白执书担忧地说道。 王轻侯脱了盔甲扔在一边的地上,又抛了长枪在榻上,走到沙盘图之前,拔下了一只小旗,这是他今日征服的城池:“再拿两城,你就可以回去向我大哥回报了,接着往下都是蛮荒之地,拿了无用,那里的人从来不听话。” “小公子……”白执书满是忧心。 “应生,上谷城的消息如何?”王轻侯似没有听见白执书声音里的担心,转头看着应生。 应生赶紧上来回话:“回小公子,朔方城的大军已至上谷,过两日整顿之后,就能北上,直入越城了。” “嗯,任良宴有没有说什么?”王轻侯问道。 “没有,但他说,以前他欠你的人情,这便算是还了。”应生回话。 “想得美。”王轻侯冷笑一声,“上了贼船还想下,做梦去吧!” “小公子,听说上谷城如今正在慢慢恢复元气,任良宴治邦有方,以前不服从管束的周边小城也都安份了下来。”应生说。 “派细作出去,该惹的事一件都不要少,能搞多大的乱子就搞出多大来,我可不想看到我朔方城周边有一个强大的诸候虎视耽耽。”王轻侯随意喝了口水,也不讲究是不是好茶好酒了。 “是,此事我立刻回报大公子,不是,回报候爷,想来候爷有准备的。”应生改不了口,还未习惯朔方城的诸候已不再是王松予,而是王启尧了。 “我大哥做事我放心,这件事就让他去办的,你只用把情况告诉我。”王轻侯说道:“不过还是要叫我大哥小心些,任良宴此人心机深沉,能忍能藏,而且有仇必报,莫要让他查觉出什么异样。” “是,小公子。”应生点头。 “下去吧,白执书准备一下,叫我大哥派个人过来接管此城,两日后我们出征下一处。”王轻侯吩咐道。 “小公子,你不需要休息,大军也需要整顿,连连征战他们吃不消。”白执书不得不提出异议,小公子的确身子骨好,扛得住这连番征战,可是下面的兵,他们吃不住啊! “养兵千日用兵一时,我养着他们这么多年是叫他们休息的吗?”王轻侯抬起眼,眼神酷戾,不近人情。 “但……用兵也不是这么个用法啊,兵得惜着用,人死一个就少一个,小公子你知道这几场战事下来,我们损失了多少人手吗!”白执书觉得王轻侯不可理喻。 “朔方城囤了那么多年的兵,江公和我大哥养了多少人,死几个怎么了?兵贵神速,你还要给敌人多一点准备时间不成?”王轻侯果然是不可理喻。 “小公子!”白执书快气死了:“你想快点结束这里的战事好去找方姑娘,我不反对,你去便是,这里交给我就好了,你干嘛这样啊!你犯得着这么跟自己过不去吗!” “白执书!”王轻侯将手里的茶杯摔碎在白执书脚下:“我说过别在我面前提她!” “你疯了!”白执书骂了一声:“我不会这么快让大军跟你继续出征的,他们需要休息,至少半个月,他们是人,不是铁打的,也不是畜生!” 白执书气得扭头就走,这也就是他从小跟王轻侯长大才敢这么说话了,换个人怕是也不敢顶着王轻侯的火气,坚持己见,早就顺了他的意。 他气冲冲冲出去的时候,撞到了花漫时,险些撞翻了她手里端着的酒菜。 “唉哟,这是干嘛呀?上哪儿去,给你们买了酒菜。”瞧瞧,这都是买的,花漫时果然是不爱为别人下厨的。 “不吃了,看着小公子就气饱了,还吃什么吃!”白执书发着闷脾气。 “那算了,我本来也是看着你的面子才伺候着的,你不吃,我也懒得端进去了,走,咱们换个地方喝酒。”花漫时才懒得在乎里面的王轻侯听不听得见这话,招呼了白执书,拿着酒菜就走了。 她后来知道了,知道了是王轻侯的原因,方觉浅才不得不离开。 她从来没觉得自家小公子那样面目可憎过。 以前不管他多混帐,多薄情,多忘恩负义,花漫时都觉得见怪不怪,甚至习以为常,可是直到他逼走了方觉浅,花漫时才真正觉得,他们家小公子的心,太毒太狠,叫人心生绝望。 可是屋子里的应生听不下去了,想着这叫什么事儿啊,花姑娘明明应该是向着小公子的才是,最近这是可着劲儿地给小公子心上扎刀子,一刀一个窟窿,鲜血淋漓的,便想着走出去,叫花漫时把酒菜端进来。 王轻侯叫住他:“算了。”他似乎想说什么,想了一会儿,还是只说:“算了。” “小公子……”应生可怜巴巴地唤了一声,软软的声音,满是心疼。 别人不知道,可是应生贴身侍候着的王轻侯,却是明白,他们家小公子自打方姑娘走后,怕是再也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了,眼下的乌青都快要大到下巴上。 “此去上谷城,谁领着的兵?”王轻侯绝口不提方觉浅,掩着慌乱而脆弱的眼神,问起其他事。 “哦,是那个,阎将军,他往日里很少抛头露面,认得他的人不多,又是个心思缜密之人,所以是最适合的人选。”应生赶紧回话。 “阎术?”王轻侯皱了铍眉,“他的确是眼下最合适的人选,但……” 但阎术一家人,死于神殿手中,在朔方城各方人马里,他大概是讨伐方觉浅这位神使的人中,最为激进的那一派。 第四百四十四章 极端对抗极端 第四百四十四章 极端对抗极端 王轻侯久坐在房里,也不觉得饿,也不觉得渴,应生拧了个帕子递给他,让他擦擦脸上的污血,叹道:“小公子,你别这么压着自己。” “应生,你去越城,找她。”王轻侯突然说道。 “为什么呀?我才不要,我是小公子的人,我不要走。”应生一百个不乐意。 “阎术是我朔方城重将,大哥将他派出去,足以证明对他的信任,也肯定放了大权,许多事他都可以识情况做决定,而不必事事问过我大哥的意见,他如果在越城见到阿浅,肯定会刁难。”王轻侯皱着的眉不得展。 “其实不是候爷派他去的,我听说,候爷问过江公意见,是江公说阎将军合适。”应生气恼不已:“江公怎么老是跟方姑娘过不去呀?” “他不是跟阿浅过不去,是跟所有不利于朔方城的人过不去。”王轻侯低声道:“你即日启程,过段时间我就能去与你会合,如果阎术要对她不利,你就拿着我的令牌告诉阎术,与她作对,就是与我作对,与王家作对。” “那我去见方姑娘么?” “那倒不必。” “那这有什么意义嘛,小公子你对方姑娘好,却不告诉她,不让她知道,她怎么能轻易放下心结?明明小公子你也受尽了委屈……”小应生气哼哼,不明白这些大人们为什么要把一件很简单的事情搞得这么复杂。 王轻侯偏头看着他,笑起来:“就让她怨着我,怨得越多越好,对我越恨越好,至少是恨着,而不是心一狠就忘了我。” “什……什么意思?”应生果真是个嫩娃娃。 “你还小,不用懂这个,听我的不会有错,去吧。”王轻侯拍了拍他脑袋,让他下去。 在方觉浅离开的前两天,在王轻侯提着做好的拿手好菜去找她的前一天,江公与王轻侯进行了一次深入的谈话。 其实有一个地方很矛盾,江公是希望借着方觉浅压制王轻侯的,免得他一飞冲天,再难将他按回浅滩,也不希望看到他风头过盛,压住王启尧,那么他为什么会同意宁知闲带走方觉浅?明明他觉得,将方觉浅留在朔方城是最好的,更不可能希望宁知闲得到方觉浅这个充满了变数的人。 使得江公做出这个决定的主要原因,是在朔方城内发生了一场动乱。 那时候城中百姓并不知方觉浅已经化成男儿身,到了军中,他们只以为,方觉浅似以前那般,住在王府上。 于是有了一场非常荒唐的抗议。 在朔方城内是没有神殿分殿这种东西的,以前打算修来着,因着王松予老爷子的“睿智”,伙同神使将分拔下来的银钱贪了个干干净净,于是只得几间茅庐权当是神殿分殿了,寒碜得不行。 平时倒也没有什么人,对这里发表什么意见,只当这里是个死物,没人关注也懒得搭理。 可是就在那时候,朔方城内的激进分子,一把火烧了那几间茅庐,险些把里面的神殿神卫们都烧死,后来去查了查是何人所为,是当年朔方城受的那场天罚里,幸存下来的人,他们的亲人大多死在了那场大火里,从阖家团圆,到孤身一人,只源于一场神殿的报复,一场精心蓄谋的屠杀。 王启尧着令拿下这些人,准备予心惩罚时,意外的事情发生了,全城百姓为那几个请命,他们觉得,这些人所作所为,是正义的,是无可指责的,是替天行道。 因为在朔方城有一件事情非常有趣,憎恨神殿,以及有关神殿的一切,就是道德制高点。 只要是出于这一原因,不论他们做出多少荒唐的事,都是可以被谅解的,甚至是值得被颂扬的。 在江公常年累月地,对朔方城百姓的洗脑中,神殿,已成了万恶之源,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妖魔鬼怪。 是的,于他们而言,神殿已被妖魔化了。 方觉浅的出现,就已经足够激起民愤,听闻她还要嫁入城主府,百姓的群情激愤被煽燃到至高点。 幸好那时候方觉浅不在朔方城,如果在,他们怕是要把方觉浅绑上高台,活活烧死,方能解恨。 江公将这件事说给王轻侯听的时候,王轻候只是笑得轻蔑:“百姓真是一种极好愚弄的东西,随便说点什么,找个人传扬一下,他们就信了。” “以极端对抗极端,方有胜算。”江公那时道。 “是啊,只要打着正义,道德的幌子,做出任何丧天害理之事都是对的,杀人也对,放火也对,问责于无辜之人也对,他们从来不懂得什么叫独立思考。就像在朔方城,只要是说是对神殿不利,哪怕叫他们去谋杀一个三岁的孩子也会觉得是正义,更何况是阿浅?正义这种东西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廉价了?论斤卖么,多少钱一斤我买他几千斤放在家里慢慢儿用行不行?” 王轻侯讽刺道。 “小公子。”江公止住他的胡言乱语:“小公子勿要忘了,朔方城之所以能在神殿铺天盖地的传颂之下仍保持独特,靠的就是这样近乎盲目的反对和偏执。” “可我要的,不是这样的朔方城。”王轻侯冷笑着,“我希望的,也不是这样的世界,你们这样做,与神殿何异?不过是另一种极端的掌控,不过是另一群愚昧暴徒!” 江公看着他,心中有些触动。 你看眼前这孩子,他心思多么通透,看事物多么清醒,抱负理想又是多么不凡,他是多么合适的称霸之选。 可是这孩子…… “不论小公子怎么想,眼下方姑娘都不再适合随你回去朔方城,甚至军中也对她难以容忍,长此以往,怕有暴动。”江公劝道。 “你想我怎么做?” “暂时送她离开。” “你知道这不可能。” 那时的王轻侯眉眼轻抬,满不在乎地看着江公,他还不信了,他堂堂朔方城的小公子,半个掌事之人, 想要在朔方城内给方觉浅一席立足之地还做不到了! 第四百四十五章 江公总是对的 第四百四十五章 江公总是对的 可是后来怎么了呢? 他是怎么改了想法的? 后来江公对他说—— “小公子,你便愿意让她面对那样多的流言蜚语,面对那样的朔方城吗?最伤人的事物永远不是明枪暗箭,而是诛心之语。方姑娘为朔方城做了多少事,旁人不知你我知,这座城池,这个地方便是不对她报以感激,也不该以这样的方式中伤于她。小公子,你可以替她挡下所有的明面刁难,你可以替她挡住多少白眼和暗中唾骂?你觉得,以方姑娘的性子,她受了委屈,会不会向你诉苦?你会不会有机会知道她承受了什么?就像现在,她被逼到只能去神殿分殿中去住,她有跟你抱怨过一句吗?她不抱怨,便真的没有不甘和心酸?” “你在逼我。” “我在教小公子认清事实,事实就是,这不是你想不想的问题,这是迫在眉睫,你必须解决的问题。” “她从来不是问题。” “现在是了。” 一老一少久久对峙,王轻侯死死地盯着江公的眼睛,死死地看着他。 他向来是很尊重江公的,打从他出生起,江公就在他府上,自小说话,识字,一切都是跟着江公学的,他教王轻侯做人的道理,教他武功谋略,教他长袖善舞,几乎可以说,除了王轻侯的父亲,江公是陪伴他长大的人。 虽然,这长长的十九年生涯中,江公对他,始终只是师徒之情,保持着适当的亲疏距离。 但王轻侯从来没有忤逆过江公的意思,也没有与江公红过脸,哪怕小时候因为顽皮被他罚过站,被他用戒尺打过手心,他都不曾记恨。 可是此刻,他几乎想掀桌对江公吼一句去你妈的。 但他没有。 因为他知道,江公说的是对的。 他从来都是对的,不曾错过。 “小公子,仔细想想吧,拖得越久,对她越不公平,而且她身上的封痕松动,只有在巫族才能压制得住反噬,除非你真的想眼睁睁看着她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直至死亡,否则,她总是要离开的。”江公最后说罢,起身离开,留着王轻侯独坐许久,不能出声。 王轻侯提着做好的菜肴去找方觉浅的时候,江公坐在月下与阴艳对酌。 阴艳见她师父情绪不对,问着怎么了。 江公慈爱地捏了捏她脸颊——这样的亲昵动作,在他与王轻侯相处的整整十九年,他从不曾有过——江公他说:“在想师父到底也是老了,心智不比以前坚定了。” “听不明白师父你的话,出什么事了么?”阴艳给他斟酒,歪着脑袋问他。 “你的阿浅小姐姐要走了。” “嗯?去哪里?”阴艳不解。 “去巫族。” “她去那里干什么?小公子知道么?” “知道,而且,小公子不久后,也该是会随她一起去的。” “师父,你是要借阿浅小姐姐,将小公子调离此处吧?”阴艳眯着眼睛望着她家师。 “哦,小东西,说说看?” “师父你一向对王家大公子寄以厚望,当然了,大公子也不曾令你失望,仁德兼备,智勇双全,在王家三个儿子里,小公子心狠有余,仁善不足,二公子仁善有余,心狠不足,只有大公子,心狠与仁善双双具备,这是他们各自的天性,并不是师父你后天培养的结果。所以你让小公子做尽天下恶事,并且从小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他,他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他清醒地认识到自己的长处,并将这长处发挥到极致。但是,他不是师父你最终的人选,师父你始终看重的,只有王家的大公子。” 阴艳笑着说:“若真有一日,这天下大定,他才是一个符合君王德行的人选,而小公子过于狠毒,残忍,自私,并不适合成为一方君主,这样的人,哪怕真成了帝王,也只是个暴君。” “可是眼下,小公子名声渐渐鹊起,而且是好名声,你担心以他的能力 ,盖过大公子只是早晚的事,到时候就难以收场了,你也看得出来,阿浅小姐姐在有意地让小公子树立威望,建起军功,你必须防止最坏的情况发生,而最好的办法,就是让小公子主动离开,主动放弃这已然建起的声望。” “能使小公子主动放弃这一切的,只有阿浅小姐姐了。” “师父,你真残忍,小公子身上所有薄情寡义的残忍,都是从你这里习去的。” 阴艳甚至有些气愤地望着江公,带着不可遏制的怒意,虽然她也不太明白,这怒意自何而起。 江公却只能点点头,笑道:“小东西也是越来越明白了。” “阿浅小姐姐,什么错事都没有,偏偏被你们这样摆来放去!师父,你不觉得这样对她,太不公平了吗!” “公平这种东西要靠自己争的,她不该跟我争公平,她要与之相争的,是天,是她的命。”江公叹一声气,抬头望着星空:“你以为,天下第一凶卦,只是说说而已吗?” 阴艳最后也没有陪着江公喝完那盅酒,是的呀,她入了红尘不想出去,她觉得红尘甚好,有笑有泪有苦有甜,有值得挂心的人,也有为其悲哀的人。 红尘里头是这样美妙,千姿百态。 只是第二日,她与花漫时煮花茶时,听着花漫时念叨要给方觉浅送一壶过去,悲伤依旧不可自抑,插科打诨,胡搅蛮缠也不能淡去。 她说,那一切都是命数罢了,作为旁观者,不能改变什么。 就如同,她早早看透月芷兰半生凄苦,难得善终,也改变不了任何,便也是只能眼睁睁地看着。 后来,她又眼睁睁看着,王轻侯如个游魂般,从城门外走回来,衣衫破烂,眼神空洞,仓皇狼狈,像是失去了灵魂一般。 她上前唤他:“小公子?” 王轻侯只抬抬眼,声音沙哑:“你与江公回朔方城吧,宁族长走了,你们在此地也没有意义,立刻,马上,现在,就滚,我不想看到你们。” “有情人自会再相见,小公子,你与方姑娘的情缘远远未尽的。” 她只是说了这样一句话,便心口一阵灼痛,痛得她口鼻溢血。 有些人的命像,是不可轻窥的。 第四百四十六章 暗杀 第四百四十六章 暗杀 后来的事情,就简单多了。 王轻侯连连征战,似不知疲倦,他成功地,心甘情愿地跳进江公的计划里,一心一意地想着快些结束这里的一切,然后再去巫族找方觉浅。 虽然那时候有太多太多理由,迫使得方觉浅必须离开,那才是对她最好的决定,但是王轻侯依旧心有不安,这种不安来得蹊跷,他以前总是对所有事都尽在掌握之中,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哪一步进展到什么程度,他都算得到,掐得准,就算偶尔出现一些纰漏,他也有信心弥补。 可是不知为何,对于方觉浅的暂时离开,他总是充满了忐忑,总有一种随时都有可能会失去她的感觉。 这种不安让他极为焦灼,使他坐立难安。 好在他是善思之人,他认真地想过他为何焦灼不安,原因无非是阿浅是另类,是不可被束缚不可被控制的另类,就连王轻侯也永远想不透,她近乎固执的完全独立的性格,会促使她走向何处。 因为她无所牵挂,因为她自由强大,因为她一直在寻找着属于她自己的前路,不曾被谁真正羁绊。 好似在这场爱情的博弈里,天秤开始渐渐倾向了方觉浅,王轻侯成了那个慌忙拿多些筹码的人。 “阿浅!”当他再一次从梦里惊醒时,身边空无一人,他揉着发痛的额头,看到花漫时正蹑手蹑脚地猫着步子。 “你做什么?”王轻侯发问。 花漫时转过身,手里提着个食盒,没好气又有些尴尬:“怕你饿。” “放下吧。”王轻侯道。 “也不知道吃点东西,铁做的身子啊?”花漫时嘟囔着。 “过段时间我会去巫族,你去吗?”王轻侯起身喝了口粥,问着立在一侧的花漫时。 “去找阿浅吗?当然去啊!还算小公子你有点良心!”花漫时立时喜笑颜开,勤快地上来给王轻侯添粥,“什么时候去呀?” “这边的事情还未完,等这里结束后吧。”王轻侯笑了笑,“你干嘛这么关心她?你喜欢她啊?” “喜欢啊,阿浅不知多好,比小公子你可爱多了。”花漫时这脾气是来得快去得也快,皱着鼻子又笑起来,“对了,没瞧见应生,他去哪里了?” “去越城了。”王轻侯道。 “越城?去越城干嘛?” “没什么,让他先去看看阿浅怎么样了,不过越城是越清古的地盘,她应该是不会受委屈的,听说越清古在越城,比我还跋扈。”王轻侯笑着说道,提起这些事情时,他总是会想不由自主地发笑,难得地发笑。 但是有关派了十万大军去越城的事,他却没有告诉花漫时,倒也不是不相信她,只是有些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不是必须的人不必要知道,比如家中的那位大嫂也不知,在这一点上,王轻侯与王启尧两兄弟很相似,对于秘密,他们总是可以做到守口如瓶。 花漫时坐下来,剥着虾壳递了虾肉进王轻侯手边的小碟里,叹声道:“还以为小公子你真的忘恩负义不要阿浅了呢。” “在朔方城发生的事,你听说了吗?”大概是睡不着了,王轻侯也说起了些闲话。 “听说了。”花漫时点点头,叹着气:“小公子你说,这,就算神殿万恶不赦,也不至于让他们疯成这样吧?好像,好像是一场狂欢似的,集体发疯,逮着点蛛丝马迹就穷追猛打,不分青红皂白的,只要有人提出一点异议,那就是异端,要被烧死,这不有病么?” “那你觉得,怎么样才是合理的?”王轻侯笑问道。 “我不知道,我可不像小公子你,有那么多的想法。我只是觉得,就算,就算是在朔方城,如果有人想去信仰神殿,想成为神殿的信徒,那也是人家的自由呀,犯不着因为跟自己不一样,就把人家说成是异类。只要不伤天害理的,管人家信什么呢,是吧?”花漫时慢声道。 王轻侯低头喝了口粥,笑道:“是啊,只要不妨碍旁人,不伤天害理,管人家信什么?要是朔方城的人都能像你这样想,我也愿意回去。” “这叫什么话,小公子不想回去了吗?” “不知道,总觉得那里变味了。”王轻侯放下勺子,“像第二个凤台城。” “别这样想,至少候爷还是跟以前一样的,百姓怎么想是百姓的事,家人不变就行了。”花漫时安慰他。 “倒也是。” “小公子再休息会儿吧,天还没亮呢,应生不在,你有事就吩咐我好了。” “不生气了?” “我……我本来也没生气,我是挂念阿浅而已。” “是是是,你挂念阿浅,挂念得饭都不想给我吃。” “啧,小公子你怎么还记上仇了?” “我本来就爱记仇,你跟白痴说的话我可都记着!” “你……你要记记他的就行了,别记我,我可不想天天被你‘惦记’着,太瘆人了!” 花漫时收拾了东西退下去,心满意足,都不由自主地哼起了小调,却被眼前一闪而过的人影惊住,高喝了一声:“什么人!” “该死的!”人影低声咒骂,挥了下手中的刀,刹时跃出来十数个人,围着花漫时冲过去。 花漫时吓得扔了手里托盘,惊慌失措地大喊了一声:“小公子,快跑!” 王轻侯应声而出,将手中茶杯掷出,打开了一把劈向花漫时的刀,拉着她退到安全处:“走!” “小公子!”花漫时却挡在王轻侯跟前:“你你你走!” 王轻侯笑了声:“你怎么跟应生一样,一紧张就结巴。” 然后便挑起旁边一把短刀,逼退围拢的刺客。 寒光朔铁,他不怒而威:“何方宵小?” “杀啊——”刺客见偷袭失败,拼着性命冲上来,十几个人围着王轻侯进行剿杀。 一把绿色毒粉突然抛入空中,王轻侯侧身避让来不及,吸入了不少,顿时面色一变,连连封住两处重要穴道,免得毒侵入体:“小人就是小人!” “王轻侯,你的死期到了!” “小公子!”不远处的白执书在听到花漫时的大喊声就惊醒过来,衣服都没穿好就提了剑冲来保护王轻侯。 但仍是晚了一步。 第四百四十七章 神殿的老人聊一聊天 第四百四十七章 神殿的老人聊一聊天 刺客并不是王轻侯的对手,再来多十个也不是他的对手,他是可以与方觉浅打个不相上下的人,一身武功早就深不可测。 但防不住冷箭,防不住毒药。 一地死尸里,王轻侯扶着刀站不稳,一口暗褐色的血吐出来,半跪在地上,昏迷过去。 白执书连忙让花漫时叫来军医,自己背着王轻侯回到房中。 他们并没有住在军营里,而是在城中一处宅子中,离大军有些距离,这些刺客能准确地摸到王轻侯的住处,显然是做了周密的准备,也知道极有可能打不过王轻侯,连毒药都备下。 军医查看过王轻侯的脉像,又研究了下那毒粉,道:“回白将军,此毒名叫伶人笑,取自……” “我不想知道这毒取自哪里怎么配的,救人!”白执书心急如焚,根本不愿意听军医半点废话。 “白将军,此毒,难解。”军医面色讪讪,紧张得冷汗直冒。 “什么意思?”白执书脸色发白。 “伶人笑,乃是绝毒之物,世间罕见,解药我等普通军医,根本配不出来。”军医跪下请罪,“请将军恕罪!” “你知道是他是谁吗?他是朔方城的小公子,是候爷的亲弟弟,是我兄弟,你敢说你救不了?”白执书提起那军医的衣领,怒目圆瞪:“你信不信我砍了你这庸医!” “你便杀了小人,小人也救不了啊!”军医急急求饶,这真不是他不肯尽力,他是有心无力。 花漫时正给昏迷在床榻上的王轻侯擦着脸,听得这番吵闹扔了帕子:“别吵了,军医,你能否先续住小公子的命,白执书,你赶紧给朔方城去信,早知道就不让江公他们先回去了!” “也对,我现在就去。”白执书松了军医,连忙写信去了。 花漫时急得唉声叹气团团转,看着军医给王轻侯下了几道金针,逼出了少许绿色毒液,小声问道:“军医啊,这毒,真这么罕见的话,你可知哪里有?” 军医迟疑了一下,才道:“不瞒花姑娘,怕是只有神殿,才有此物了。” “什么?” 军医摇摇头,叹着气:“小人先下去配几副药,抑止毒性扩散。” 这怎么又跟神殿有关? 花漫时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怎么着都不是,给王轻侯掖了掖薄被,看他面色发青,愁得不知如何是好:“小公子你可要好起来,阿浅还在等你呢。” 遥远的凤台城里,神殿中的虚谷把玩着手中一个瓷瓶,苍老的面容上浮着淡淡的笑色。 坐在他对面的于若愚在这段时间里也衰老了不少,看着虚谷这副样子,喝了口茶:“神殿何时沦落到要用如此卑劣的手法,来对付他人了?” 虚谷将瓷瓶放下,拢了拢琉璃蓝色的袍子,老态龙钟的样子,声音也又缓又慢:“此一时彼一时,若愚神使不也用了同样的手段吗?” “清陵城之事是情非得已,朔方城王轻侯,你却是可以另寻他法的。”于若愚淡声道。 “你我说好,北境由你负责,南境则是我的任务,我不理会你在北境用了什么手段,你也不必管我在南境用何手法。”虚谷抬了抬厚重的眼皮,望着窗外的鸟语花语,神殿如旧:“偌大神殿,如今已只剩下我们两个老东西,神枢也没有要归来的迹象,第八神使更是个笑话,你我二人若再彼此对立,怕是撑不了太久。” “你打算就借此机会杀了王轻侯?”于若愚问他。 “那倒不可能,有江公在,想取王轻侯的性命可不容易,但是,至少能做一点其他有意思的事。” “你所派刺客并非神殿中人,在神殿文册中没有你调用神殿神卫的记录,你意指何处?” 虚谷笑了下,牵动了一下脸上的老得耷拉下来的皮肉:“朔方城这般疯狂侵吞周边城池,真当神殿与殷朝,不为所动么?那他们也太天真了,他们总得付出代价才是。” “看来你已有打算。”于若愚放下茶盏,目光探究地望着虚谷,诚如他所言,如今的神殿已只剩下他们这两把老骨头,大概是拼着这条命,拼着一身剐,也要奋起反杀,方能为神殿搏一场重回巅峰的机会。 “神殿不宜大动筋骨,但借刀杀人,还是绰绰有余的。”于若愚笑声道:“听闻第八神使随巫族族长去了巫族,那个老妖妇,手段可不一般得很。” “先前他们有经过凤台城,只不过未走城中,凌雪飞驹,象牙宝车,都是巫族族长之物。” “嗯,我等就算有心想拦也不是她的对手,不如随她去好了,倒是听闻抉月去见过她了,谁知道抉月是去见她,还是见第八神使?不过话说回来,第八神使又真的会乖乖听她的话么?那等天生反骨之人,只怕会成为她的麻烦。” 虚谷似是想起了什么似的,转头看向于若愚,问道—— “清陵城那个叫阿钗应的女子,我有些印象,她是死在任秋水手里的,死得还挺惨,任秋水折磨女人的手段总是让我惊叹。孟书君既然对她颇为情深,想来对神殿也就恨之入骨,你想利用阿钗逼得孟书君对巫族反水,怕是不易。再者说了,巫族族长既已出世,就不会让你毁了她的计划,你又有何打算?”虚谷慢慢地问着。 “巫族巫术的确神奇,但神殿道法,又岂弱了他去?”于若愚轻轻捻了下手指,像是抓着些什么东西一般:“百余年来巫族不是我神殿的对手,他就永远也不是我神殿的对手。” “若愚神使有此自信,我很高兴,想来腥风血雨……”虚谷转了转指上冰冷的神使戒环,他的声音低下去,带着古怪莫测的笑意,让人不寒而粟:“弹指间啊。” 日光照进神殿,斜斜着倾下一道道光柱,分割着光明与黑暗,腾起的飞絮在明亮透澈的光线里似起舞般翻滚,两位老人就着这静好的日光,悠悠地相谈。 神殿的老人聊一聊天,天下的风云就要变上三变。 第四百四十八章 我是谁,他都是我亲弟弟 第四百四十八章 我是谁,他都是我亲弟弟 花开两朵,话说两头,自上而下,自北而南,先从清陵城说起。 于若愚曾经在清陵城呆了那么久,为了击退巫族的入侵着力不少,他肯定不可能什么也没有做到,那未免也太小看了一位神使的力量。 他在清陵城的那段时间,重振了神殿各分殿,招收了大量信徒,成为神殿神卫。 在很久以前,清陵城并不是一个多么排斥神殿的地方,只不过是在孟书君回去之后,事情发生了剧变而已,但是长久以来神殿在那里打下的根基,却是很坚实的,百姓中也有不少对神殿信仰之辈。 而后来巫族的入侵也只不过是一场地盘争夺,宁知闲这个人,对于百姓对她崇不崇拜,对巫族信不信仰,并没有太多追求,她是活足了八十多年的老人,看透了这人心不过是一场笑话,谁的拳头大,百姓就跟谁走。 她也根本懒得费心要用多大力气摧毁这里的人对神殿的崇敬,懒得传教,因为只要时日长了,巫族深入人心之后,那些喊着神殿至高的人,莫名其妙地就会来到巫族麾下。 这便给了于若愚机会。 使得阿钗全身溃烂的根本原因,自然不是宁知闲的唤生之术有误,没做到位,而是于若愚派人给阿钗动了手脚。 唤生术这秘术的确神秘,没几个人会,但是也不是说这秘术就毫无缺陷——将一个死人活生生变作活人,这本就是有违天道之事,天生残缺。 取的那一缕幽魂若不强大,也根本不足以撑起一个死人的复生。 孟书君,没那么强大,顶多的,不过是比普通人强上一点点。 阿钗的复生,其实对他而言,是一场极不划算的交换。 于若愚不过是趁宁知闲未查之时,刻了一道符印,烧成灰烬,让阿钗在不知情的情况下喝了下去,坏了这唤生之术的根本。 清陵城里神殿信徒众多,还能找不到人做成此事? 对阿钗这活死人恐惧害怕的人众多,还怕没有人支持? 孟书君的清陵城中,有多少下臣因此事对他不满,觉得他荒诞滑稽,对巫族深感厌恶,数不胜数。 那本就已是个摇摇欲坠之地。 本来宁知闲的打算是,在清陵城彻底崩溃之后,她巫族彻底接手,到时候就算没有了孟书君这个傀儡,她也能彻底掌握清陵城,但于若愚不会让她轻松得逞。 就是可怜了阿钗,莫名其妙的死亡,莫名其妙的复生,莫名其妙的,又被算计了这么多,落得如此凄惨的模样。 所有以她为基础,建立起来的重重阴谋,对她而言,都是一次又一次的凌迟。 真正的死后都不得安宁。 再说南方的朔方城,王轻侯。 后来白执书查过了,来行刺的刺客不是别人,正是朔方城管辖之下的陈城之人。 讲得再细致点,是神墟在陈城的招募的刺客,因为他们的后颈上纹着两把倒立着的长剑穿过一个正立着的三角形的图腾。 这听着让人觉得不可思议,但事实也没那么难想明白。 神墟忠于殷朝,在这一点上,不管是以前的神墟还是现在的神墟,都是他们始终如一的宗旨。 那么,当朔方城开始搞三搞四大肆搞事情,不停地侵吞其他城池的时候,肯定是危害到了殷朝的。 这时候的殷朝还要忙于应对北方清陵城对越城的发难,派不出兵力来对朔方城如何,神殿成了最好用的刀。 还缺少一点点时机和运气,神墟以前不出凤台城,对朔方城所知甚少,殷朝也失去了对朔方城的了解,神殿,帮他们补齐这点小小的遗憾。 总结来说,有关王轻侯的中毒遇刺,是一场来自神殿,殷朝,与神墟共谋之后结果。 有关这一点,卢辞给了准信,确定了大家的推测。 他倒是没有自己与朝中那位顾辉大人走得有多近,毕竟他是王后的人,顾辉对他肯定百般提防,但有时候,英雄难过美人关啊,顾辉倒不是个好色之人,但偏慕风雅,好个才情。 在某日寻常的酒席上,一个抚阮的女子偶然唱出一阙词,不哀婉不凄美,反倒很是大气磅礴,颇为令顾辉诧异。 相谈之下,得知此女名叫白露,其父是个才子,可惜早死,她不得不卖唱为生,守身如玉。 这可是真叫人心疼怜爱,顾辉大手一挥,将其带回府中,自此百般疼爱,视为红颜知己,时常吐露真心,白露是个懂事的人儿,除了把这些事儿说给卢辞听,从不向别人多说半个字。 于是顾辉大人某次酒醉过后,讲出了神墟的计划一些边边角角,白露静静地坐在一旁,为他揉着额头,温言软语,字字句句那是哄得顾辉身子酥软,只感叹为何没能早早遇上这等佳人。 白露姑娘是抉月挑选,并调教出来的人,足足地让人放心,只要是抉月办的事,就没有不让人放心的。 王轻侯的出事只是一个开始,一场关于朔方城的全面报复的开始。 赶去看王轻侯的人不止江公,王启尧听说王轻侯中毒难治的时候,几乎是从椅子弹跳起来,难以置信,当日就放下所有事,与江公一同赶来看看到底是什么情况。 那时候的王轻侯已陷入昏迷好些日子,人瘦了好几圈,嘴唇都干瘪。 “老幺啊……”王启尧看着这样的王轻侯,担心焦急,抓紧他的手:“你可千万不能出事,不然我怎么能跟父亲交代?” “候爷,还是让我先替小公子看看吧。”江公劝道。 “对,对,江公你来看看。”王启尧起身让江公为王轻侯把脉,见江公眉头微皱,越发不安。 “怎么样了江公?”王启尧问道。 “小公子当时果断地封了穴道,倒是阻了伶人笑侵心入骨,但已化血中,解药一时半会儿的也配不出来,老朽先将毒素逼出来些,候爷你等先暂避吧。”江公说道。 “需要我等准备些什么?” “热水,小公子排毒之后,需要泡个好澡,洗一洗周身污秽。” “好,我这便下去烧水,拜托江公你了。” “侯爷!”江公声音重了些,叫住就要下去的王启尧。 “怎么?” “你乃是堂堂朔方城诸候,这等琐事……” “我是诸候他也是我弟弟,我是谁,他都是我亲弟弟。” 第四百四十九章 宠弟弟,是不需要底线的 第四百四十九章 宠弟弟,是不需要底线的 王启尧真的去烧水了,往炉灶里添着柴,烧得锅底通红,大火旺盛。 “你真这么紧张他,当初为何不让安候收了方觉浅作义女,成全了他的心事?”都没能查觉,原来季婉晴也是跟了过来的。 想来也是,王轻侯出了这么大的事,她怎么可能不来? 她坐在王启尧旁边,给他递着干柴。 “若方觉浅只是个普通女子,别说安候不肯收她义女,就算她是个杀人犯,我也能让老幺娶了她,家里不过多添一碗一筷而已,我巴不得有个人能收住他的心,让他别再成日里胡作非为。但她是神使,她这身份就会能老幺带去杀身之祸。” 王启尧接过木柴扔进灶里,继续道:“老幺回来的前两天,阎术就来找过我,说要半道截杀方觉浅,若老幺要拦,他就以一换一,以死谢罪,他哪怕是死,也要杀了她,我严令下旨,才拦住他,并且告诉他会给他个交代。朔方城有多少这样的人你不是不知道,你希望老幺跟他们都走上对立面,让朔方城没有他的立足之地?” “他是我弟弟,我不能委屈了他,我只能委屈那方姑娘。”王启尧叹了声气,望着通红的火苗,“我何尝不知,老幺对她是铁了心,但我作为兄长,又怎能不顾他的以后?” 季婉晴听着自嘲一笑,理着她华丽的裙摆,低头说道:“想不到有一天,王轻侯也会有可以为之不顾一切的女人。” “他之前来信,说等结束这里的一切,就立刻启程去巫族,不回朔方城了,先跟我说一声免得我担心,我笑他什么时候不让我担心了,叫他注意安全,没想到……”王启尧的唇紧抿,“我不会放过陈禄的!” “王启尧,你生命里最重要的人,就是你弟弟你王轻侯吧?”季婉晴突然问道。 “他是我唯一的家人了,谁伤他,谁该死。” 季婉晴望着他,望着这个她名义上的夫君,王家两个儿子在她的生命里各有一段故事,但她总觉得,其实所有的故事,都只跟王轻侯一人有关。 “你打算怎么做,我想除了陈城,还有其他地方也有神墟的人,或者说神殿,殷朝的人,陈禄既然敢这么做,就肯定有准备,朔方城马上要内乱了。”季婉晴抬抬眉,不再提那些无用的事情。 “杀。”王启尧的答案简单粗暴。 季婉晴没反应过来。 “有种反,就要有种承担后果。”王启尧起身,看了看锅里的热水翻滚,氤氲的水汽遮住他与王轻侯如出一辙的阴狠毒辣眼神:“好日子他们过不惯,那便下地狱去吧。” “需要河间城做什么?”季婉晴问道。 “联系张恪,盯死任良宴。” “你担心他会反水?” “我谁都不信,我信我自己的判断。” “候爷!”两人正说着话,花漫时跑进来行礼,又对季婉晴福了福身:“夫人。” “老幺醒了?”王启尧急忙抬头问道。 “还没呢,不过江公将小公子体内的毒逼出不少,这会儿等着热水过去。”花漫时走过来,道:“我来吧候爷,这些事我们下人做就可以了。” “不用了,你去备身干净衣裳,老幺要是醒过来发现身上衣服臭烘烘的,估计要骂娘。”王启尧笑道,“对了,怎么不见应生?” “小公子让他先去越城找阿浅去了。”花漫时应话。 王启尧眉心微动,心中叹息,老幺啊老幺,你对那方姑娘,真是无微不至,这般担心阎术对她不利么? 王启尧卷着袖子给王轻侯擦身子的时候,王轻侯慢慢醒转过来,背对着王启尧喊了声:“哥。” “你又知道一定是我?”王启尧心中一喜,面上却淡然,打着趣问他。 “你给人搓澡手劲儿太大了,打小就是这样,搓得我皮疼。”王轻侯不知好歹地抱怨道,“你怎么来了?” “来看你啊。”王启尧在水里淘了下帕子,浇着水在王轻侯身上,看着他后背上有几道新添的伤:“你怎么还受伤了?” “战场上留的,你说会不会留疤啊,有没有什么去疤的良药,你赶紧给我抹上。” “你一个大老爷们儿,留几道疤怎么了?” “我才不要,我又不是莽汉。”王轻侯转了个圈,正正地看着王启尧:“严重吗?” “不严重,都结痂了,抹点药就应该好了,也不会留疤的。”王启尧笑道。 “我不是说这个,我说这事儿严重吗?” “严重。” “那我还走得开吗?” 王启尧望着他无奈地叹气,盘膝坐在地上:“我若说走不开,你是不是还是会走?” “十分的话,严重程度是几分?” “八分。” “这么麻烦?” 王启尧把手里的帕子砸在他脸上,笑骂道:“你是不是我来了,都不乐意动脑子想事情了?有你这么躲懒的吗?” 王轻侯揭下脸上的帕子,沾着水擦着身子:“时间久了,我怕她忘了我,她比我狠心多了。” “你若真的这么想去找她,就去吧,朔方城我守得住的。”王启尧靠着身后的椅子腿,抱着胸看着他:“你别恨朔方城就好,那毕竟是你的家。” 王轻侯爬在浴桶沿儿上,“你这话说得,我要是真走了感觉一万个对不起你似的。” “你小子对不起我的事儿多了。” “那我帮你解决了这些事儿再走吧,这么大个人了,我也该懂事了不是?”王轻侯笑说。 “打的什么主意,直说。”王启尧可是太了解他这个弟弟了,他才不会这么好心,肯定有什么坏心眼。 王轻侯在浴桶里划了划水,笑得一脸阴险:“敢阴老子,老子不打得他们屁滚尿流我王字倒起来写!” “王字倒起来写还是王字,你这个傻子!” “你还能不能行了,能不能好好聊天了!” “赶紧出来吧,外面一大群人等着你呢,衣服给你挂旁边了,穿好,别受凉。”王启尧无奈地摇头笑,笑得宠溺。 这真是不管王轻侯作天作地作成什么样子,他都会无底线包容的宠溺。 第四百五十章 灿若明珠的一个人 第四百五十章 灿若明珠的一个人 在王启尧面前,王轻侯永远像个三岁小孩儿一般,任性得无法无地,作妖得作天作地。 反正他知道,不管他捅出多大的篓子,他大哥都会替他补上。 小时候不肯写江公留的功课,偷了王启尧的交上去,害得王启尧被揍了个屁股开花,想上去认错吧,还被王启尧眼神制止。 又喜欢掏蜂蜜,捅了马蜂窝,他倒是跑得快,留得王启尧在后面被马蜂蜇了满头满脸的包不说,还被父亲喝斥不自重身份。 不喜欢的女人太难缠,也抛给他,他也毫无怨言地收下,真真假假地做着夫妻,多少年了,也没再立房小妾,过得跟个鳏夫似的。 认真计较起来,王轻侯对不起王启尧的事儿,的确是太多太多了。 但王启尧总说,兄弟之间,哪里有什么对得起对不起,长兄如父,他为王轻侯承担多少都是应该的。 如父的长兄看着他弟弟嘴唇依旧有些青紫,知道他身上的毒并未解去,只是暂时压住,时日长了他依旧有危险,忧心忡忡,又看他笑意快哉地跟白执书他们插科打诨,更觉心酸。 “江公,那毒,真的解不了?”王启尧低声问着坐在一侧的江公。 “怕是不易,神殿的东西,没那么好解。就像我若给神殿某个人用毒,也不会让他们轻易解去一样的。”江公叹道,“没想到,神殿竟会用如此下作手段。” “有什么办法,需要我去找什么东西,你尽可吩咐,这傻子看着不上心,其实他惜命得紧,心里肯定不安的。”王启尧心里难过,打小宝贝着的弟弟,怎么就突然中了这无药可解的毒了? “这是自然,候爷放心。”江公点头道。 有关江公只是把王轻侯当成饲料喂养王启尧,有关王轻侯所做的一切只为成就王启尧,有关不论王轻侯多么强大都不可以强大过王启尧的这些事,江公从来没有说给王启尧听过。 王启尧与王轻侯一样,从来不知道他们两兄弟之间,其实还有着那么多的阴霾。 他护着王轻侯,疼着王轻侯,把所有一切好的都给王轻侯,从来不是因为什么别的原因,只是纯粹的,因为他是自己弟弟,就觉得这一切都理所应当。 就如同江公说的,王启尧是一个仁德兼备,智勇双全之人,他不似王蓬絮过份善良,也不似王轻侯过份阴毒,宽宏大量的同时又有所底线。 这样一个人,灿若明珠,熠熠生辉。 “聊什么呢?”王轻侯大大咧咧地坐过来,抢了王启尧手里的茶杯喝了一口茶,“多谢江公救命之恩。” “小公子言重,份内之事。”江公轻点了下头,“但小公子身上的毒仍未解,多有忌讳之处,万望注意。” “知道,放心吧。”王轻侯将空杯塞回王启尧手里,抬着下巴示意他赶紧再给自己添一杯:“江公,这个毒,巫族能解吗?” “巫族奇术众多,更极擅药理,想来应是可以的,莫非小公子有什么想法?”江公问道。 “那咱们就不必操心了,我早晚要去巫族的,到时候去那里想办法就是了。”王轻侯接过王启尧递过来的茶牛饮而下。 “这可是极等的君山银针,你能不能品着点喝?”王启尧无奈道。 “不咋样,有点陈了,你少蒙我。”王轻侯那是多讲究的人,事物是好是坏,他还能不知道?这就打了王启尧的脸。 可是尴尬的却是坐在对面细细品茶的季婉晴,茶是她特意带过来的,本想给王轻侯试试,没成想…… 见氛围有些尴尬,王轻侯赶紧哈哈哈:“极等极等,是我不识好物,我眼睛聋了,不是,我耳朵瞎了,不是……算了。” “你是在床上躺了太多日子,难得下地,所以撒开了蹄子撒野吧?”季婉晴缓缓放下茶杯,含淡淡笑色看着他,倒很有几分长嫂说话的味道,完全看不出其他情愫。 王轻侯赶紧道:“嫂嫂说得对,我就是在床上躺得太久,脑子有点不好使了。” “方才收信,说是上谷城的骚动都被压了下去,那位任良宴任诸候,看来是个睿智之人。”季婉晴真的跟普通女人不一样,面对着王轻侯,面对她明明爱而不得的男人,她没有愤怒,没有哀愁,没有悲戚,她所思所想的,都只是正事,大事,要紧事。 如果她没有遇上过王轻侯,她应该是极具传奇色彩的奇女子。 王轻侯真是祸害人。 王轻侯听了这话,也收起笑色,道:“他一直都是个劲敌,以前在凤台城的时候,我就很佩服他的心思缜密,也特别擅长等待机遇。他能压下这些骚乱,不足为奇。” “你话中有话?”王启尧问他。 “我不猜错,他应该想到了,这是朔方城的动作。”王轻侯捏着茶杯没喝,只在指间转来转去地把玩:“以他的性子,肯定是不会容忍的。” “如今朔方正是多事之秋,不宜招惹上谷城,上谷城本就离殷朝极近,更是殷朝外庭重地,一直忠心于殷朝,这一情况在任良宴手里有所好转,但也难动根本。”王启尧说道。 “我去一趟上谷城,见一见任良宴,至于这边的事……”王轻侯说着停了一下,对白执书招手:“西南余下两城,由白执书你带兵拿下,问题应该不在,大哥,你与江公解决朔方城内乱之事,我们同时出击,但是,也要提防神殿还有后手,以我对神殿的了解,他们不会无缘无故地就给我下个毒,肯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王启尧点头:“就依你的安排,难得你这么井井有条,临危不乱的。” “我只是想快点结束这一切,然后去巫族找阿浅,大哥你也就别给我戴高帽了。”王轻侯倒不掩饰他的小人作派,坦荡得很。 他们兄弟两个捏着小杯碰杯喝茶,开着玩笑说着闲话,其乐融融。 江公默默捋了捋了雪白长须,暗中掐指。 算一场天道无常。 第四百五十一章 你是我什么人 第四百五十一章 你是我什么人 王轻侯准备行礼启程去上谷城之前一晚,季婉晴敲响他的房门。 “王轻侯,你睡了吗?” 王轻侯不应声,熄了房中蜡烛。 “你这么怕我?我一来你就要睡了?”季婉晴反倒是笑了。 “大嫂,深更半夜你来我这里,并不合适,传出去了,别人会笑话我大哥的。” 难得一见王轻侯的正人君子作派,倒不是他惜爱自己名声,只是不想他大哥面子受损。 好说也是一方诸候了呢,不能再闹出点后院失火的桃色传闻,平白损了他的威严。 季婉晴靠在房门上,望着院子里如霜的月光,漂亮的眸子里泛着柔柔清辉:“你大哥都不在乎,你在乎什么?只要是你这个弟弟想要的,他什么都会给。” “大嫂回去休息吧。”王轻侯不想跟季婉晴聊太多,能避则避,避不开了也就敷衍两声作罢。 “王轻侯,你一口一个大嫂地叫我,会不会有内疚?”季婉晴突然问道。 里面的王轻侯许久不说话。 季婉晴笑了声:“不会,对吧?我早就听说了很多有关你与她之间的事,你往朔方城寄回来的那些家书,每一封我都细细看,反复看,想从字里行间中找出一丝半点有关我的痕迹,但都没有,你只反复地提起她,说她有多好,多得你心,说你喜欢她,说你想娶她为妻,还请你大哥和父亲万万不要阻拦。” “而我这个人……好像我这个人于你而言根本不存在,你们家个个对家人都万分看重,但从来没有把当成过真正的家人。” “王轻侯,我有时候会想,我哪里不如她?是不如她聪明,还是不如她美貌,又或是我不会武功,比不得她强大?” “自小呢,我就在父候的严苛教导下长大,个个都敬重我,个个都说,我是奇女子,心有大材,我也这样认为,那时候上门提亲的人不知多少,安归来更是对我一往情深,但我总是在等,等一个让人真正倾心,真正愿意为他出谋划策,为他成为贤内助的人,我以为我等到了,但你却看不上我。” “我便想,什么样的人能入你眼?我倒要看看,什么样的女子配得上你。” “我从来没有后悔过嫁给你大哥,他对我不差,像是朋友,像是君臣,只不过不像夫妻而已。但我想不到,最后捆住了你的人,会是那样一个人。” “小瞒你说,我见到方觉浅的第一眼,就恨不得掐死她。” “她凭什么?” “王轻侯,她配不上你。” 房门被拉开,王轻侯站在屋内,如霜月光映在他脸上,他的面色也如凝了霜。 “季婉晴,当初你嫁给我大哥的时候,是你自己愿意的,没有人逼迫你。就算是我负了你,你大可一走了之,你嫁给我大哥真的只是纯粹地因为我,还是也关系着当时河间城的出路,你自己心里清楚。” 王轻侯的话字字诛心,残忍薄情:“那时候的河间候经历磨难,九死一生,若没有你与我大哥的婚姻,朔方城根本不会拿出那么多的钱财物资拯救河间城于危险之际。” “至于阿浅,外人如何说她并不重要,你等如何看她也不在我眼中,她是何身份,有何过往,我能放下,就与外人无关。我从来不以朔方城小公子的身份在她面前自傲,也就不在意她以何身份立于人间。” “我喜欢她是我的事,跟你屁的关系都没有,她配不配得上我也论不着你来点评。说得难听一点,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我敬你一声大嫂是看在我大哥的面子上,除此之外,你只是我朔方城与河间城之间的一根纽带。请你正视自己的身份,并履行职责,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论不着你来说。” 季婉晴静静地听着王轻侯说这些话,目光也静静地看着他,没有什么哀伤之色,就好像她早就知道了王轻侯会说这样的话,早就知道了王轻侯是这样的人。 他哪里会心疼别人?哪里在意过别人心里的作痛?他被惯得自我自大自私,从不顾及旁人感受,一千万把刀子捅在别人身上都无所谓,只要不是捅在他身上就好。 “你这样对我,不怕我带着河间城,背叛你朔方城吗?”季婉晴突然笑道。 “否则你以为,我为何要安排张恪这样一个人在河间城?”王轻侯嗤笑一声:“你以为,你有机会?” “你还真防着我?”季婉晴失声大笑,“你还真是一点也不信任我。” “我为什么要信任你,你是我什么人?”王轻侯何等薄情? 季婉晴抬起手想一掌打在王轻侯身上,但终是下不去手,半空中生生收住,爱恨难辩:“你真是个畜生!” “喜欢我这样一个畜生,你岂不是眼瞎心盲?” 就像季婉晴曾经对方觉浅说过的那句话,喜欢上了王轻侯的人,是很难再逃出去的,他就像个泥潭,一脚踩下去,这辈子都翻不得身了。 哪怕王轻侯这样说她对她,但季婉晴依旧无法对他死心,甚至是带着类似报复一般的心理,想看一看王轻侯以后跟方觉浅又能得到什么好果。 “给任良宴带的礼安排好了,放在前厅,你明日出发之前带上,毕竟是朔方城的小公子造访他城,不可失了礼数。”季婉晴忍下剜心般的痛,镇定自若地说道,就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这场谈话也从未有过。 “多谢长嫂费心。”王轻侯拱手一礼,“若无他事,我便睡下了。” 说罢他便合上门,将季婉晴关在门外。 里面正给他收拾着行李的花漫时冷汗阵阵,小声地说:“小公子,你说话这么刻薄,是要下地狱被剪舌头的。” “她说话就好听了?她说阿浅那些话你听得下去?要剪也先剪她的!”王轻侯大手一挥,道:“我先睡了,你慢慢收拾,该带的东西一样别落啊,吃的喝的穿的用的,别到时候在上谷城我住不惯。” “是是是,知道了,真不知道以前应生怎么受得了你,这出门几天啊,带的东西都快塞满两马车了。” 第四百五十二章 你让着她点 第四百五十二章 你让着她点 王轻侯带着整整三大马车的东西享着福前往上谷城的时候,方觉浅他们也正准备着从宁水城启程去越城。 宁知闲“不知死活”地跟她说:“听说,王轻侯中了毒,江公也解不了,怕是要死了。” 方觉浅正擦拭双刀的手顿了一下,不小心割破了手指滴了两滴血珠子出来,血珠子滴在玉枭上,一下子就失了踪迹,好像被玉枭喝下去了似的。 方觉浅对玉枭的奇特之处见怪不怪,只按了按手指上的伤口止血:“什么毒?” “伶人笑,那,人家不记错的话呢,这毒是神殿一位老前辈配的方子,那会儿我都没出生呢。老前辈有一个特别喜欢的女子,但追求未果,念了一辈子,配了一方药,这药会让人产生幻觉,幻觉里那女子在他眼前盈盈浅笑,故而取名伶人笑。” 到底是活久了的老人,多稀奇的事物她都知道。 她把玩着桌上杯盏盏,摆来摆去似是好玩一般,继续念念叨叨:“后来呢,神殿的人在这老前辈的方子作了调整,变了世间罕见的奇毒。中毒之人倒也不会有多痛苦,有两种死法。” 宁知闲比出一根手指:“一种呢,是当初就暴毙,这就死得比较舒服了。” 然后她又比了根手指:“第二种种,是当时止住了毒雾侵体,但是慢慢着,这毒会像是水一般侵蚀进人骨头里,将毒中所带幻想引入中毒之人脑海中,幻像凝成。碰到某个特定时机,就会触发。” 方觉浅听着稀奇,问道:“没人知道会是什么样的时机吗?” “当然没有了,这得问下毒之人,问他给这毒中制造了什么样的幻像,又在这幻像触发后,给中毒之人准备了什么样的行为方式。” 宁知闲邪恶地看着方觉浅:“也许是自杀,也许是在幻境中感受万蚁噬心之痛,也许是其他,谁也不知道哦。” “你能解吗?”方觉浅问她。 “不好说,没见过几个活例,不知道能不能解,那本也是神殿的几位秘宝之一,这样想想,神殿还挺瞧得上王轻侯的嘛,这种宝贝都拿出来了。”宁知闲凑到方觉浅眼前,挑眉问她:“你想我让救王轻侯吗?” 方觉浅别过头不看她,继续专心地擦拭着玉枭。 她有点不想原谅王轻侯,不想再继续谅解他,也不想再跟他扯上什么关系,但是也没想过要他死,说不想救他是假的,可是却怎么也过不了心里一道关卡。 “躲什么呀,说说呗。”宁知闲却偏偏要问。 “你又想让我去问抉月神枢的下落,换你救王轻侯,我才不上当。”方觉浅没好气道,她才不相信宁知闲是大发慈悲的善良人。 果然宁知闲气得掀了桌上的杯子茶盏:“你这块臭石头,软硬不吃!” “为老不尊。”方觉浅默默地说了一句,捡了零零碎碎摆回桌子上。 宁知闲更恼火,横了一眼,又给她掀了。 方觉浅沉了沉气,看着她:“想打架是吧!” 宁知闲才不跟她打! 打了几回,输赢分不出来不说,还平白无故让她学了好多招式去! 再这么下去,早晚让她偷师偷个彻底,自己就再也打不过她了! “有你求我的时候!”宁知闲哼哼唧唧甩了下句狠话,凶巴巴地走了。 走的时候跟越清古撞了个满怀,又把火气撒在他身上:“年纪轻轻眼睛就瞎啦!” “前辈这是怎么了,谁惹你生这么大气?”越清古莫名其妙。 “你才生气!生气容易老你不知道吗!滚开!”宁知闲一巴掌拍开越清古,甩着袖子一点也不“生气”地走了。 越清古满头雾水,坐在方觉浅跟前,指了指宁知闲离开的方向:“你又惹她了?” “我才没有。”方觉浅才不背锅。 “你们两个,相差至少七十岁,你让着她点。” “啥?” “老来小啊你不知道?越老越像个小孩儿,你别老惹她。”越清古笑道,“这些天宁水城挺安静的,你用的什么法子让孟书君退的兵?” “他欠我人情啊。”方觉浅含糊掩过。 “就这么简单?孟书君能是那种知恩图报的人?”越清古明显不信,骗小孩儿呢? “行了,这事儿你就别管了,找我有事?”方觉浅挑了两个没被宁知闲摔碎的杯子,倒了两杯茶。 “殷朝派来的援兵在路上了,我得回去了。”越清古道。 “嗯。”方觉浅点点头,喝了口茶,没多说什么,她知道那是些什么人。 “这次挺奇怪的,据我所知,任良宴对殷朝其实心有怨恨,但这次给援兵给得挺痛快的,我总觉得有鬼。”越清古真是什么都不瞒方觉浅,这样的话也跟她说。 方觉浅却越发觉得心有不安,抿着唇不能接话。 她帮着王轻侯瞒住越清古,瞒着那十万大军的真相,说得再冠冕堂皇,也是对越城不利,要怎么样,才算是能赎一些罪责,才算稍微补偿越清古? 见她一直不说话,越清古笑着戳她额头:“想什么呢,一天到晚走神,我这么不耐看?” 方觉浅觉得不能再这样下去了,越清古待她这样真诚,她不能再这样帮着王轻侯对付他,于是她深深吸气,想将一切都坦白给越清古听,越清古伸手过来接住一片落在方觉浅耳边的落叶,声音轻柔:“别说,我不想知道。” “越清古……” “知道了我就得去面对,我一点也不想面对,我这个人活在世上就图个快活,你别让我快活不成。”越清古捏着落叶刮了下方觉浅的鼻子,依旧是笑着。 方觉浅闷了闷,拿过越清古手里的树叶,非常严肃认真地看着他:“我以前在凤台城答应过你,如果你有危险,我一定会保你平安,这个承诺还是作数的!” “多谢女侠!”越清古耍宝似地拱手,一本正经郑重答谢,然后又“噗嗤”一声笑出来。 “我认真的,你别瞎闹。”方觉浅有点不服气,越清古难不成还不信她?她说出去的话,从来都作数的! 她又不是王轻侯! “我也认真的,你有这份心我就已经是特感动,特欣慰,特满足了,所以我谢谢你,女侠。” 第四百五十三章 天下竟无容身处 第四百五十三章 天下竟无容身处 宁水城的大小姐李南泠,说要替她父亲扛起宁水城重任,也不是说说而已,而是真开始出入书房,旁听政事,学习着如何成为一个巾帼英雄,起步太晚,她需要付出远超常人百倍的努力,才能追得上。 这些天的她也渐渐不怎么嬉笑胡闹了,成熟了不少,稳重了不少,泪珠子也不再随便地掉。 只是在送方觉浅他们离去的时候,仍是忍不住红了眼眶,可怜兮兮地拉着方觉浅的手:“方姐姐,你以后还会来看我吗?” “会的,有机会我肯定会来看你。”方觉浅拍拍她肉嘟嘟的脸颊,“别哭。” “那我们拉勾,约好了你一定要回来看我。”李南泠抽抽答答地勾出小指头。 方觉浅与她拉了拉手指,笑道:“这是姑娘家们都喜欢的约定方式么?”——我的姑娘你也是姑娘家诶,不要总是忘了这件事好吗! “是呀,方姐姐以后要是跟人有约定,也拉拉手指头,这样就是约好了,不可以反悔的。”李南泠一本正地经地说着。 越清古四仰八叉地躺在马车里,听着李南泠幼稚的话语,笑着摇头,这依旧是个小姑娘,小姑娘要怎么肩负一城重任? 宁水城李候后来跟越清古又谈过两次,说小女胡闹,越清古且不能当真,那是事关宁水城未来的大事,不能儿戏。 但越清古只是摇头。 他想,在以后他可以暗中帮助李南泠,想来凭着越城的力量,要保得宁水城安宁也应该不是什么难事,但是在明面上,他不能再给李南泠半点希望。 就让小姑娘死心绝望吧,好姑娘当配好人家,人渣与才配极品,他生来不安份,就别跟王轻侯似的,把姑娘家的一片真心糟蹋利用了。 小人渣和大人渣的区别,还是很大的。 一个有所底线,一个从无下限。 宁知闲好像特别闲,闲得无聊的那种闲,方觉浅去哪儿,她就跟到哪儿,一点也不操心巫族的事,也不关心清陵城如今怎么样,方觉浅要去越城,她就跟去了越城。 一路上没事撩拨下方觉浅,惹得方觉浅好几次要大打出手,没事挥着凝寒气一下剑雪,气得剑雪好几次要跟她拼老命。 反正就是一路上她从没安生过,可着劲儿地折腾人。 就是她险些没看住她那两个侍女,青妩和碧媚,这两小姑娘在越清古这个老油条的甜言蜜语攻势下,险些没把持住,纷纷要以身相许。 宁知闲气得提着越清古就骂:“你不是喜欢方家那丫头吗你,你怎么还到处拈花惹草!” “一枝独秀不是春啊,前辈。”越清古耳朵让她拧得通红,还是嬉皮笑脸。 “我打到你叫春!”宁知闲拎着越清古就是一顿揍,可是心疼坏了青妩和碧媚。 就这么一路打打闹闹,嬉嬉笑笑,方觉浅满耳朵充斥着的都是越清古和宁知闲的叽叽喳喳声,吵得她根本没时间想其他事,也没机会想王轻侯如今怎样。 就连剑雪都说,方姑娘在这段日子里笑得多了,比以前开朗了不少。 然后一直到了越城城门外,按着普通马驹的速度,他们从宁水城到越城,得花上一月余的时间,但以凌雪飞驹神速,十日足矣。 越城对越清古这位公子的归来,似乎有点不太欢迎,城门紧闭,也没几个人迎着。 越清古轻轻拧了下眉,走下马车,道:“打开城门。” “公子,候爷有令,公子入城可以,但……她不行。”接迎在此的下人弯身行礼。 她是谁? 方觉浅。 宁知闲一下子就笑出了声:“我说你这么讨人嫌啊,走到哪儿都被人嫌弃?” 方觉浅白了她一眼,懒得理她。 但越清古却不笑了。 他敛起了平日里的浪荡不羁,肃正着脸色,寒意逼人,就连他身上那身红衣都不再热烈如火,像是裹了冰霜:“候爷有令?是候爷有令,还是王后有令!” 下人浑身一冷,低头请罪:“公子,你就别为难小的了。” “你回去跟我父候说,今日这城门,要么她与我共进,要么,我这一辈子也懒得进了。” “公子!” “滚!” “你好大的出息!”城门打开,越城诸候越彻怒容满面,脸色铁青地走出来,盯着越清古。 “父候这刁难姿态是给谁看呢?越城之中神殿无数,神殿神使前来你有什么资格阴拦?”越清古不知死活地挑衅着他父亲的威严。 “孽障!”越彻个子不高,比越清古矮上许多,也不富态,是个干瘦的老头儿,他手指着地,怒喝一声:“给我跪下!” 越清古这么大个人了,哪里丢得起这样的面子,便僵着不肯动,冷冷地望着他父亲。 比不得朔方城王家一家人,没大没小,没上没下,融洽和谐,在越城越家,越彻是个极为严厉的长辈,鲜少对越清古有什么夸奖,也不会有过多溺爱,这里像极了大多数的贵族世家,长者威严总是不可挑衅,小辈需得处处谨慎。 但这并不是说他就不爱越清古,只是大概过份期待他成材,期待有朝一日他能挑起越城大梁,所以对他备加严苛。 得着越清古这天生懒散放纵的性子,处处惹得越候生气,失望, 方觉浅眼见着这对父子之间的矛盾因自己而起,下了马车,走到越彻面前点头算是问安:“越大人。” “不知神使来我越城有何贵干?”越彻面子上的客套作足,但语气摆明了不痛快。 大抵是方觉浅见多了冷眼,听多了嘲讽,对此已然习以为常,不当回事,只道:“越大人若是因为王后的原因,不能让我入城,大人大可不必担心,我来此处,并非是对越公子有何企图,王后也不能耐我何,我在她眼皮之下时,她都不能对我怎么样,如今她又有几分本事?” 她把话说得这样明白,越彻反而不好说什么了。 其实方觉浅心里清楚,并不是越彻对自己有什么太大的意见,真正使他做出这般姿态的人是远在凤台城的王后罢了。 第四百五十四章 两人都是羊入虎口 第四百五十四章 两人都是羊入虎口 应该这样说,王后派了人在越城等着方觉浅,只要方觉浅敢入越城,王后就敢杀。 不管多大的代价和牺牲,要死多少人,她都要杀了方觉浅。 王后越歌才没有许多人的顾忌,不似神殿也不似巫族,有多在乎方觉浅她不凡的命格,不俗的背景。 王后只是听说,方觉浅与越清古一路相伴,从南到北,形影不离,只是听说,越清古为了她,从越城逃婚跑去了朔方城。 她只用听听这些,就恨不得将方觉浅千刀万剐,让她死无葬身之地。 所以她在替越城争取了那十万大军的同时,还向她的父候,越城诸候提了一个条件,那就是提方觉浅的人头来见。 越候有多不喜欢他那个女儿自不用多说,但是事关越城生死危机,他也没有更多的选择。 更何况他也觉得,他的儿子越清古在一个女人身上耗费的精力太多了,这个女人若是愿意嫁给他倒也还好,偏偏还是个心有所属之人。 于越彻而言,方觉浅只不过是个耽误了他儿子的红颜祸水。 大抵是为人父之后,所有人都有的通病,恨不能为自己的儿子扫清障碍,保他一生顺遂。而儿子们个个叛逆,个个都觉得他们羽翼已硬,急着要自己飞,飞去天高海阔,撞得头破血流后才知道,所有做父亲的当初说的那些絮絮叨叨,谆谆教诲,都是真言。 但越彻并没有对方觉浅下杀心,只是把她拦在城门外。 下了杀心他才是死罪,方觉浅可是神殿神使,一位神使死在他越城,他越彻怕也是活不长了。 左右为难之下,不让她进城,才是越彻最好的办法。 在这越城之外,她是死是活都与越城没有关系。 说来荒唐,黄天之下,厚土之上,似乎无一处是方觉浅的安身立命之地,似乎每一个地方的人,都有着各式的理由盼她去死。 越清古跟王轻侯最大的不同在于,他比王轻侯更无所牵挂无所追求,既然方觉浅来了这越城,走了一遭,他就可以为了方觉浅跟他父亲翻脸,跟整个越城为敌,谁人不服上来说说,不砍死他们他这越城公子的名号也不要了。 他做好了这样的准备,千军万马来试试,倒要看看他们是不是真的准备翻了天去。 于是他大大方方地带着方觉浅进了城,没看他老父亲的那张臭脸,坦坦荡荡地看着八方,倒要看一看谁敢上前一步。 城门内是另一番景象,等着迎接越清古的人不少,有下臣,有家仆,甚至家里养的大黄狗都牵了出来,冲着小主人兴奋地吠个不停。 其实,越彻对越清古的回来,是很欢喜,很高兴的。 人群中的杀手们默默拔刀,寒光不时亮起,越歌真是半点也不掩饰她对方觉浅的恨意和杀意,如此正大光明地亮着兵器——她就是要杀了方觉浅,管她是什么身份。 好像这么久了,打从她知道方觉浅这么个人起,越歌就没断过对方觉浅的杀念。 这,也算得上是另一种日夜相思了吧…… 宁知闲趴在马车窗子上,看着方觉浅与越清古并肩走进城中,乐个不停:“有点担当啊,就是蠢得很。” 一来就给方觉浅招这么大仇恨值,的确是蠢得很。 她也不知哪里来的脸笑话方觉浅,想杀她的人就少了么? 越城什么地方?殷朝王后的娘家,当朝王上的国丈。 殷朝什么地方?与神殿明面上永远相亲相爱之地。 这越城内的神殿信仰氛围之浓,岂是别的地方可比? 再者说了,清陵城跟越城打了这么久的仗,谁还能不知道那是因为清陵城投奔了巫族的原因? 神殿有多恨巫族,越城就有多恨宁知闲这个老妖婆。 想杀方觉浅的不过是王后一人而已,想杀她宁知闲的,可是整个神殿信徒,整个越城百姓。 认真来说,方觉浅与宁知闲,这都叫自投罗网,舍身进狼窝。 越清古恼得很,在朔方城的时候他还笑话过王轻侯保不住方觉浅,让她在王家都待不下去,如今到了越城,他也没好到哪里去。 于是恼火的他一把揽过方觉浅的肩,王八之气四溢,嚣张得不得了:“我倒要看看,谁敢动手!” 方觉浅两根手指捡着他的爪子拿开,笑道:“谁又能杀我?” “这不是谁能杀你的问题,这是挑衅我越城威严的问题!”越清古又把爪子搭上来:“王后未免也太不知天高地厚,越城始终是越城,又不是殷朝的后花园!她凭什么觉得,越城的一切都必须按着她的意思来?” 以前的越清古不是这样的,以前的他,不管王后行事多荒诞,他都能找到理由为越歌开脱。 现在他似乎,不再愿意为越歌找理由了。 半晌之后,方觉浅听得越清古喃喃一句:“她真的该长大了。” 宁知闲与越彻二人并肩走在一起,看着越清古这般护着方觉浅,嚣张跋扈的样子,掩唇娇笑:“越大人,你儿子是神子,她是神使,我看般配得很嘛,你要不,干脆想办法撮合他们得了,担心什么殷朝啊,如今殷朝,自身难保呢。” 越彻一边恨着巫族,一边又惧着宁知闲的可怕,面色如铁不说话。 但宁知闲什么人?一天到晚不给别人心里填堵就不痛快的人! 她继续道:“怎么,你怕你那王后闺女找越城麻烦呀?怕什么,她又不是方觉浅的对手。” “巫族族长不在巫族之地清修,何故来我越城?”越彻寒声问道。 “来看一看越城的大好风光呀,听说这可是个宝地,人杰地灵,不许人看呀?”宁知闲也真是仗着别人不敢对她如何,可着劲儿地折腾。 “传闻巫族族长智慧绝顶,怕不止此意吧?”毕竟是越城的诸候,脑子还是清明好用的。 宁知闲微微一笑:“越大人想多了,我来这里,顶多跟神殿过不去,我跟你较什么劲儿?” “你!”越彻顿足,愤然地看着宁知闲。 宁知闲抿着嘴,还是笑得娇俏:“大人若是聪明人,这会儿该好好伺候着方家那丫头,放眼你这越城,怕是只有她能拦得住我哦,她可是神使呢。” 说完她便笑着往前,笑声清脆如银铃,留得越彻心里沉重又添几分。 他的儿子哪里知道,他引进城来的这两个女人,是会把越城带向万劫不复之处的人。 年轻的孩子嘛,总是听不进长辈的教诲的。 嫌他们啰嗦,嫌他们胆小,还嫌他们不懂得年轻人自有他们的追求和抱负。 不知他们历经人世,经验丰富,所识甚多。 第四百五十五章 女儿红 第四百五十五章 女儿红 宁知闲这人有多讨嫌,多让人蛋疼呢。 这人她以巫族族长的身份,堂而皇之地,住进了神殿分殿。 那真是讨嫌得让人想弄死她一百遍都不为过。 神殿里头的掌事人自然不肯啊,开什么玩笑!巫族跟神殿生死大敌几百年,那是纷纷恨不得提起刀把巫族之人剁成肉泥的深仇大恨,你还这么耀武扬威地住进神殿?你这把神殿当什么? 简直是岂有此理! 但宁知闲就是不走,她住得舒舒服服,坦坦荡荡,神殿的人不欢迎她,她自个儿寻了一处瞧得顺眼的房间,大大咧咧地住了进去,管身后眼刀数百,她半点儿也不放在心上。 用她的话说,她就是来恶心神殿的。 有本事打她呀! 方觉浅诚恳地劝:“前辈,你这种做法就是在玩火,真把神殿惹急了,怕也不是什么好事。” “你不是神殿神使吗?你拿出身份,亮出威势去训他们啊!你还能不能行呢?别的神使在这片大陆都是横着走,跟个螃蟹似的,再瞧瞧你,有你这么怂的神使吗?”宁知闲反倒是说起了方觉浅。 “我这神使怎么来的你又不是不清楚,别的神使之所以能横着走,是因为他们有底蕴在身,有威名在外,我有什么?”方觉浅笑道。 “怎么来的重要?”宁知闲戳了戳她脸颊:“小丫头我告诉你,神殿中还真没哪个人比你地位高,只要神枢不出世,你就是神殿的头把交椅,该是你的优势你就得好好利用,仗势欺人怎么啦?狐假虎威怎么啦?你又不是打不过他们!” 方觉浅不跟她纠结这问题,反正宁知闲奇奇怪怪的歪逻辑总是特别多。 两人正说话,一个水灵灵的小丫头跑进来。 越城地处北方,北方苦寒,养得这里的人也个个都身形高大,哪怕是女子也比南子女子骨架大上不小,远没有江南女子的身娇体软易推倒,倒是颇为豪爽大气。 所以难得见着这么个娇滴滴水灵灵的小丫头,看着就可人,招人喜欢怜爱得紧。 就是这小丫头一张嘴,直接就给宁知闲笑得倒在地上起来了。 “方姑娘,俺们公子叫俺请你喝酒去!” “哈哈哈,哈哈哈哈……”宁知闲笑得要断气。 小姑娘不明所以:“笑啥玩意儿,俺说错啥了?” “唉呀妈呀……”宁知闲毫无形象地捂着肚子,笑得在榻上打滚。 方觉浅无奈地看了一眼宁知闲,这还真是应了越清古那话,老来小啊,跟个小孩儿似的。 “你叫什么名字,你公子在哪里等我?”方觉浅问她。 “俺叫袁莱,俺公子在河间小铺等着你,俺带你过去吧。” “我也要去!”宁知闲揉着肚子嚷道。 “你干哈玩意儿去?俺公子要跟这位姑娘聊聊人生呢,你搁那儿跟个木头桩似的,这不霍霍人嘛,扬了二正的,多让人硌应!” “嘿你个小丫头,嘴还挺厉害啊!”宁知闲乐了。 “俺才不厉害,俺们公子老说我虎了吧唧的。” “行了行了,一起去吧。”方觉浅让这两人吵得头大,宁知闲喜欢凑热闹这事儿她不是第一天知道了。 河间小铺是个挺别致的小酒馆,修在河道中间一块凸起的干地上,远看着像个小岛似的,要划了小船才能过去。 越清古总是能找到许许多多别致有趣的地方,见着三人前来,招了招手:“来这儿坐,这儿可以看风景。” “原来这里改名了呀。”宁知闲一来到此处,神色就有些不一样了,打量了一番四周的景致,笑道:“以前那儿没有凉亭的。” 越清古微微诧异:“前辈以前来过?这凉亭都修了十多年了。” “我来这儿的时候,你爹怕都还没出生呢。”宁知闲白了越清古一眼,继续道:“以前这里只有两间茅庐,住了两户人家,靠打渔为生,想不到一转眼这么多年过去,什么都变了。” “前辈有故事?正好,我有酒。”越清古给宁知闲倒了杯酒,满脸的好奇,等着宁知闲讲故事。 宁知闲两指夹着酒杯,转了一圈却没喝:“酒也不是那个味了。” “带你们喝好酒。”宁知闲突然说道,拉起方觉浅与越清古,还有那个叫袁莱的小丫头,往凉亭那里奔去。 她围着凉亭转了几圈,在离着凉亭大概十多步远的地方,吆喝越清古挖地。 越清古不明状况,但还是依着宁知闲的话往下挖了下去,挖着挖着,真让他挖出一坛泥封都还在的酒坛。 “就是这个!”宁知闲连忙跑过去,接过越清古挖出来的酒坛:“六十年陈酿的女儿红,你们两个小毛孩,可是喝高了。” “女儿红?那不是姑娘出嫁的时候,陪嫁的酒吗?”越清古洗着手问。 “嫁不出的女儿,她的女儿红就埋得久咯。”宁知闲拍开泥封,浓郁的酒气散出来,弥漫在空气中,真的是闻一闻,都叫人心醉不已。 “好酒!”越清古忍不住赞道。 “试试。”宁知闲喝了一口,递给他。 越清古品了一口,叹道:“真的是好酒,就是太烈了,得配点小菜,走,前辈,我叫河间小铺的厨子炒几个拿手菜,咱不能辜负了这酒。” “是个好主意。”宁知闲说着却坐回凉亭里:“你们先去,我坐会儿。” “前辈有心事?”方觉浅问她。 “人活得久了谁还能没点过去啊,你先回酒馆吧。”宁知闲挥了挥手,又支起额头,闭着眼睛倚着凉亭里栏杆靠下。 方觉浅点点头,与越清古先行回酒馆。 人走声寂,流水声声,阳光照在河面上,零零碎碎像谁撒了一把金子在水里,泛着夺目的金光。 宁知闲微闭着眼,眼角滑落一滴泪,没入鬓。 “酒呢,我埋下了,你要是想好了要娶我,就来这里取了这坛酒,提着它来巫族迎娶我,我肯定会跟你走,要是没有……我就当你死了。” “你何必如此执着?” “我喜欢啊,你管得着?” 六十年,奚若洲,这坛酒,我埋了整整了六十年。 你怎么还不死? 第四百五十六章 荒诞的约定俗成 第四百五十六章 荒诞的约定俗成 枯黄树叶落下来,落在酒桌上,落叶被虫子蛀得满是虫孔,细细密密的,几根连着的叶脉显得孱弱。 就像人们口中千奇百怪的故事,在口口相传中,早已是漏洞百出,花样繁多,而连接着那些故事的人就是叶脉,经历了诸多风雨,也不复当初模样。 方觉浅倚窗望着凉亭里宁知闲的背影,这位巫族族长行事怪异,刁钻跋扈,强大到谁人都要敬她三分,不敢怠慢,可是此时她的身影看上去,却好像寂寥落寞得让人担忧。 五十年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她跟神枢,江公之间到底有一段怎样的故事,怕是只有他们三个才知道。 总是有一些故事,是不足与外人道的。 而所有不足与外人道的故事,都是真正只属于自己的事。 宁知闲拎着她那把雨伞洒脱逍遥地走回酒馆,喝了一口越清古倒好的女儿红,咂咂舌头:“喝好了,你们两个小屁孩儿自己玩吧。” “咋就不喝了呢,这才刚上菜呢,还热乎着。”袁莱给宁知闲满了杯酒,立在一侧。 “我说……”宁知闲又忍不住笑,乐不可支:“我说,这位小姑娘,你有没有兴趣来我巫族?” “干哈去?” “什么也不用干,你就天天说话逗我乐就成。” “啥玩意儿,俺又不是猴子。” “哈哈哈……”宁知闲笑得前俯后仰。 “前辈,你就别拿袁莱寻开心了,她是我在府上的贴身侍女。”越清古说道。 “你这侍女挺有意思的。”宁知闲摆了摆手站起来,“走了走了,酒也喝好了。” 她未饮多少,步子却有些摇晃,方觉浅见她险些摔倒,连忙伸手扶了她一把:“前辈,要不我送你回去吧。” “不用了,虽然几十年没来这地儿,但路,我还是认得的。” 宁知闲走了两步又回头:“对了,那道藕片里有毒,我虽给你们解了,但你们也别把毒药当糖豆吃。” 说罢她挑眉一笑,将手里的伞转了一圈,这才真的离开。 两人望着桌上那道有毒的藕片,越清古的脸色非常难看:“我这就去查。” “不用了,是谁我们又不是不知道,没什么必要。” “可……” “少给你父亲添麻烦。”方觉浅拿着那碟子藕片放到一边,倚着窗子望着远处:“他们太看得起我了。” 类似这样的小事故每天都有,有时候方觉浅都觉得,他们是在挑战自己的耐心和底线。 真把她逼得发了狠,谁又能活呢? 是否她又真的是千万人之敌,非死不可呢? 使得方觉浅注意力开始有所转移的,是在某个清晨。 薄雾未散的早上,朝阳初起,她正在练功,被一阵喧哗声吸引,刚想走过去问出了什么事,就见着剑雪急急忙忙地跑过来,连声道:“方姑娘,出事了!” “怎么了?” “越公子身边那个叫袁莱的侍女,怕是要有麻烦了!”剑雪赶紧道。 袁莱有一个哥哥,叫袁杰,这个人,不是什么好人,跟袁莱爽朗直接的性子相去甚远。 因着袁莱在越清古府上是贴身侍女,有话说是宰相门前七品官,她虽只是个侍女,但毕竟深得越清古的器重和喜欢,比之寻常百姓好像地位还是要高上那么一点点。 而她的哥哥袁杰,仗着这点关系,也没少在外耀武扬威,祸害邻里。 往日里倒还好,也不过是欠钱不还,醉酒闹事,没闹出什么真正的麻烦来,邻里乡亲的除了讨厌他,也就避着他走便是。 但这次袁杰惹出了一个大麻烦,昨夜他又喝多了酒,精虫上脑,在人烟稀少的偏巷里,强奸了一个女子。 那女子却也是刚烈性子,没有忍气吞声,更没有就此作罢,将此事哭着说给了她家中大人听,她家里倒不是什么名门望族,但是她的兄长是越府幕僚,说白了,那也宰相门前的七品官。 她兄长如何受得了这等委屈,一状告到了越候越彻那里,请越彻主持公道,严惩袁杰。 方觉浅听到这里,皱眉道:“袁杰犯了事,严惩便是,与袁莱有何关系?难道她去找越清古替她哥哥求情了?” 剑雪叹气:“要这么简单就好了。” “还能有多麻烦?” “方姑娘你有所不知,在越城,有一种说法,叫荣誉复仇。” “什么意思?” 剑雪动了半天嘴唇,似是在想要怎么讲这个事儿,才不那么让人恶心,组织了半天的词语最后才道:“说白了,就是袁杰强奸了他妹妹,他也要强奸袁杰的妹妹,让袁家蒙羞,让他们付出代价。” “荒谬!”方觉浅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这事儿跟袁莱有何关系?凭什么让她付出代价?做错事的人是袁杰,有恨有气冲他去,关袁莱什么事!” “可是在越城,这是一种默认的,约定俗成的规定。” “这什么垃圾规定,我可去他妈的!”方觉浅提起玉枭就往外走,边走连问:“越清古呢,他怎么说?袁莱不是他的侍女吗?” “这事儿是越候出面,而且还涉及到越府幕僚的忠心,我估计,越公子就算想保下袁莱姑娘,也很难做。” “简直是岂有此理!” “干嘛去?”宁知闲挡在方觉浅跟前,支着腰问。 “找袁莱。” “这事儿我劝你不要插手,这可关系到越城内政,还有些盘根错节的利益关系,你这么个外人多事,不好吧?”宁知闲打着呵欠懒洋洋地说道。 “你要拦我。”方觉浅跳过了宁知闲一大堆有的没的废话,直指核心。 “对呀。”宁知闲也大大方方地承认。 “你拦得住吗!”方觉浅手一抬,撞开了宁知闲,她没心思细想宁知闲为何要阻拦自己,她更觉得这场荒诞的荣誉复仇应该立刻前去阻止。 “这件事,跟你又有什么关系呢?”宁知闲懒懒的声音定住她。 方觉浅脚步停下。 宁知闲走过来绕到她跟前,看着她的眼睛:“小丫头,我不记错,你性情凉薄,与你无关之事你概不关心,与你相关之事,你也挑着关心,你急什么呢?还是说……” 她眼眸转了转,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方觉浅:“还是说你已知什么叫愤怒,什么是激动,开始有了七情六欲,眼见不平之事你想出手?你做这些是为了转移你对王轻侯病情的焦虑关心,还是真的出于本心?” “我只是觉得这件事太过荒诞,不该有这么离奇的事情发生。”方觉浅低声道。 “荒诞?”宁知闲笑起来,眉眼都展开:“你可知,这荒诞的规定是曾经的神殿立下的?” “什么?” “大概是一百来年前吧,神殿在此传教,威望颇高,这邻里之间有什么矛盾呀,纠纷呀,都来找神殿主持公道,如今的越城诸候在那时候也不过是小小地方的酋长,形同虚设,对神殿也是百依百顺,他们就是至高无上的神,说什么是什么,绝不会有错。” “这一代代一年年地传下来呀,什么稀奇古怪的规定在这里,都变作约定俗成,那时候人们不觉得有错,如今他们更不会觉得有错,这可是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哪里能是错呢?” 宁知闲手指拈着方觉浅的衣襟理了理,目光散漫:“你这般跑出去,喊一声这事儿是错的,你觉得,你会不会被打死?你作为神殿神使公开挑衅神殿规矩,又是何居心?” 第四百五十七章 荣誉复仇 第四百五十七章 荣誉复仇 当一件事所有人都认为他是理所应当,他是顺理成章的时候,突然一个尖厉的声音喊出这是错的,这个人的声音,是会当作划破黑暗的光明,还是会被当作光明之中的污渍? 当所谓的约定俗成禁锢住了所有人的思想,理智的时候,有一个人出来打乱这看似和谐安祥的画面,这个人的行为,是先驱者的觉醒,还是叛逆者的迷途? 当一万个人跟你说这才是正确的,合理的的时候,有这么一个人说这是错的,不应该的,这个人的观点,是如逆流而上的湟鱼在追寻正义,还是离经叛道的荒谬? 当方觉浅走在街上,看着每一个人脸上的漠然,她突然之间明白了王轻侯。 真正的明白了他。 明白了他为什么哪怕与天下所有人为敌,也要跟神殿死磕到底,明白了他绝情寡义的背后,是带着怎样的信仰和执着,明白了他与虚谷说的那一席话,约束人心的,不应该是这些看似合理,正确的规定,而应该是道德,自律,以及对他人基本的尊重,对是非基本的分辨。 千万人说是对的事情,它未必是对,千万人觉得习以为常的荒诞,它就应该被废除。 神殿之恶,不是恶在他握握把控了万千百姓的信仰,不是恶在他的庞大恐怖,更不是恶在他们在权利的博弈中做了多少龌龊之事。 他恶在,天下之大,他一家独言,无人敢反。 哪怕他指鹿为马,人们也会把鹿说成马,哪怕他杀人犯法,也会有人为他鼓掌喝彩。 极端庞大的权力,足以让他们把这个世界带向彻底的深渊而无人察觉,仍为之叫好。 无法被约束的权力,是毁灭的开始。 可怕的是,这么多年了,神殿存在数百年了,没有一个人站出来,没有一个人醒悟,直到朔方城的王家开始反抗,开始抵触,开始不惜代价,不惜性命的赌上一切,要划破这遮天黑幕。 王蓬絮与王松予为之付出了生命的代价,仍未成功,这样的代价之后,王家的人没有一个退缩,没有一个说就此作罢,活在黑暗中作个蝼蚁和蛆虫吧。 那真是,让人敬仰的一家人啊。 她往越府走去,果见府前围了许多人,每一张脸上的表情都精彩,有人兴奋,有人憎恨,有人激动,有人冷漠。 无一例外的,他们都在等着越府交出袁莱,被害女子的兄长名叫陈骄,他怒意冲冲地站在越府门口,等着带走袁莱。 等着袁莱的命运是极为凄惨的,按着这里“约定俗成”的规定,她将会在大庭之下被五个以上的男子轮流强奸,而袁莱的家人必须在旁观看,受人羞辱。 让人绝望的事情在于,袁莱的家人不会觉得这是陈骄的错,他们觉得羞辱,只是因为他们袁家出的女儿从此不干净了,令家庭蒙了羞,在这场荒诞的荣誉复仇之下,他们连家门都不会再让袁莱进,更不要提关心她,安慰她。 太多这样的女子了,被荣誉复仇后,只能选择自杀,那是她们唯一能走的路。 不然她们能怎么办呢? 方觉浅拔开人群,走进越府,这才发现,原来越府之内早已人满。 按说,像这样的“小事”,是轮不着惊动一城诸候的,交给下面的人去处理就足够了,也更不可能惊动神殿分殿的掌事,闹得这样不可开交的原因,无非是越清古。 越清古已是面红耳赤了,死死地拽着袁莱站在自己身后,红着脸跟他父亲吵:“别的事我懒得管你,袁莱是我的侍女,就是我的人,我不可能让她被神殿带走!” “越公子贵为神子,便当事事以神殿为先,这般作拦,不知何解?”这位神殿的常事是个身形臃肿的胖子,下巴的肥肉叠了怕是有三层,塞在椅子里仿佛是一堆烂肉摊在那儿。 越清古气道:“你们作为神殿,不该给我这神子一点特权,今儿我还就要保着袁莱了!” 袁莱在他身后哭得满脸是泪,这么小的姑娘,除了害怕,恐惧着未知的命运之外,还能指望她多勇敢呢?她又不是武功高强的方觉浅,没有那么强大的力量保护自己。 就如同无数个被荣誉复仇的女孩儿一般,她们从来都只是任人鱼肉的弱者。 那胖如一摊烂肉的掌事呵呵一笑:“神殿讲的是公平,只要是信徒,不分身份,都会得到神殿的庇护,同样,只要是犯了错,也都会受到神殿的处罚。这位叫袁莱的信徒,在接受了处罚过后,神殿依然会庇护她,原谅她的罪过。” 越清古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其实不怪越清古。 他从小在越城长大,从小受的就这些“约定俗成”的教育,从小感染的就是这么个氛围,要让他跳脱出来,指出这些是错误的,未免太过难为他。 他能为袁莱做到这一步,能拼死不让步保护着袁莱,已是他能做到的最多了。 方觉浅走进去,笑望着那位掌事:“她做了什么?她有什么罪过?被害的女子是她强奸的?还是她唆使自己的兄长去强奸的?韩掌事,你倒是说给我听听。” 见方觉浅进来,那位韩掌事撑着身子从椅子里挪起来,艰难地行了个礼:“神使大人,这是神殿的规矩,神使大人难道要坏了这规矩?” “规矩?”方觉浅冷笑一声:“神殿的规矩那么多,坏上几条,又如何?” “神使大人,你这可是在罔顾神殿颜面!”韩掌事抬起头,一对狭窄如缝的眼睛里含着冷光。 方觉浅反问他:“你身为下人,不尊神使,在神殿中,又是不是坏了规矩?” “你!”韩掌事气得身上的肉一颤,狠声道:“觉浅神使,你莫要欺人太盛!” “你们有本事欺负一个小姑娘,怎么着,对付我这样的就没办法了?只能甩狠话了?我今日欺的就是你,你又能如何!” 方觉浅骂完韩掌事又冷眼看着越彻:“越大人,你越城之内是否并无王法,只有神殿规矩?那我今日以神殿神使身份命令你,放走袁莱,你听是不听!” 第四百五十八章 这才叫猖狂 第四百五十八章 这才叫猖狂 越彻一直在一侧静静听着方觉浅与韩掌事的对话,没有出声,这下方觉浅问到了他,他才抬了抬眼皮。 越清古既感动于方觉浅的仗义执言,又有些为难,左边是他父亲,右边是方觉浅,这两人若是针尖对麦芒,他又该帮谁? 越彻扫了一眼越清古身后,瑟缩得如只受惊小鸟般的袁莱,半晌才道:“神使大人,此事实乃我越城内务,神使大人初到越城,对越城诸事了解并不多,也不知我越城规矩,我只当你今日莽撞了,神使还是请回去休息吧。” 这便是,不肯放人了。 “堂堂一城诸候,竟糊涂至此!”方觉浅今日这台阶给越彻搭得够平坦了,他都不顺着走下来,非要死杠,那就真的怨不得方觉浅不给他颜面了。 越彻一拍桌案,沉声喝道:“觉浅神使,这可是越城,不是朔方城!” “是哪一城重要吗?哪一城,都不该有这样的事情。”方觉浅走到袁莱跟前,拉住她的手:“今日我要带她走,谁想拦,站出来。” 越清古咽了咽口水,以他对他父亲的了解而言,他既然说出了这话,肯定就是铁了心要把袁莱交出去,方觉浅怕是要跟他父亲有一场恶战了。 其实越彻的考虑并不是什么荣誉复仇不复仇,而是非要找袁莱的那个陈骄,不仅仅是越府幕僚那么简单,他有一房表亲还是军中重将,如今越城正是用人之际,越彻不得不多作考虑,也不得不仔细安抚这帮大臣大将的心。 袁莱,反倒是没那么重要了。 否则,这么小个事,他何必要僵持到这等地步? 但越彻什么人?诸候。 诸候什么人?封候之地的权臣。 权臣大多都有着深不可测的心计,越彻能撑着到这个位置也不是白捡的天下馅饼,他话头一转,看向韩掌事:“掌事大人,我实不知你们神殿到底出了什么毛病,为何不再上下一心,还是说凤台城另有谕意,这日后的越城,由神使管事说话?” 方觉浅眉尖微挑,好一招借刀杀人! 韩掌事浑然未察,只觉颜面上挂不住,直起身子,硕大的身子看着滑稽,他对方觉浅道:“神使大人,就算你是神使,这越城,也是我说话的,我也是从若愚神使手下出来的人,你不要太过猖狂!” “你真是天真。”方觉浅温柔一笑,腰间玉枭蓝色一闪,转着韩掌事的脖子一圈,又回到刀鞘里。 众人还不明所以,韩掌事的脑袋缓缓滑动,与他的脖子错开,然后“咕咚”一声掉在落在地上,脖子断处的血喷涌而出,溅了他周围的人一身,惊得众人纷纷退避。 “这才叫猖狂。”方觉浅嘴畔的笑色万争残忍酷戾,人们总是喜欢忘记,她可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 然后她转头看着越彻:“现在,越城我掌事了。” 越彻哪儿见过这阵仗? 虽说他活了几十年,头发都花白,但走的路子都是正路子,偶有血腥也都是暗地里进行,哪曾见过像方觉浅这样“不听话就宰了你”的暴力套路? 便是震惊得连话都说不出来,眼睁睁看着方觉浅牵着袁莱走了。 越清古望着这地上韩掌事的一摊肉,摇了摇头,何苦来哉,跟她硬刚? 袁莱缩在方觉浅身后,拉住她的手:“多谢方姑娘救了俺,可是俺不敢……” “不敢什么?” “不敢出去,他们抓走俺的,方姑娘……”袁莱眼中全是泪水,止都止不住,盈着的全是恐惧害怕。 “怕什么,有我在呢。”方觉浅拉紧她的手:“我不会让他们欺负你的。” “你不懂,方姑娘,在俺们这儿,俺这样的人,要是逃走了,俺家人是会被牵连的。”袁莱哭着说,“俺还有个五岁的妹妹……” “他们,他们不会连五岁的孩子都不放过吧!”方觉浅觉得她还是小看了这里的人,有多癫狂。 “上一次有一家的闺女也是跑了,他家里的小妹就被拉出去了,俺……”袁莱跪下来,抓着方觉浅的衣角:“俺不能害了俺妹妹啊!” “她在哪里,我去把她一起带走。”方觉浅连忙拉起她说道。 袁莱摇着头,哭道:“俺不知道,他们怕俺逃走,把俺妹藏起来了。” “他们,他们是谁?” “俺爹娘,还有俺大哥。” 以前方觉浅总觉得,有家人是好的,你看王轻侯的家人待他多好,多宠着他疼着他,李南泠的爹爹也把她当心肝宝贝的捧在掌心里。 可是这时候方觉浅才明白,原来有时候,有的家人,不如没有。 “我去找,你们从后门走吧,我给你带路。”越清古走过来,顺手擦了下袁莱脸上的泪珠儿,笑道:“多谢谢这位方姑娘,没有他,公子我还真不知怎么救你。” “公子,公子你的救命之恩,俺死都不忘!”袁莱郑重地点头,一点头,眼泪又掉了下来。 “别哭了,难看死了。”越清古佯装嫌弃地擦了擦手指上的泪水,对方觉浅道:“多谢。” “你不是叫我女侠吗,女侠不就是干这种事儿的?”方觉浅笑道,“你爹怕是气坏了吧?” “我会劝他的,放心吧。”越清古带着两人从后门离开,一直紧绷着神经的剑雪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干嘛,紧张呀?”方觉浅笑问他。 剑雪不好意思地点点头:“是有点儿,那可是越城诸候,还有神殿中的大人,方姑娘你真是太勇敢了。” “他们作恶都不怕,我们为善为什么要怕?难道善不比恶大?”方觉浅拍了拍他的肩,“别担心了。” 越府门前看热闹的人群中,有一个熟面孔,跟所有人一样焦急地等着结果,不过他等的不是袁莱的结果,而是不知道方觉浅进去又闹出了多大的事。 他们怎么还不出来呀,不出来自己怎么知道他们怎么样了? 不知道他们怎么样,自己怎么跟小公子交代呀? 应生急得直跺脚。 第四百五十九章 她们所争之物 第四百五十九章 她们所争之物 应生赶到越城已经有有些日子了,等了数日才等到方觉浅他们进城,进城那天他也在人群里,心道方姑娘真是好样的,什么样的刁难都难不住她。 就是有点心酸,怎么不管她走到哪里,都有那么多人要对她不利呢。 又听说小公子被朔方城的事绊住了脚,也不知小公子什么时候能到,应生有些担心,瞅着越公子对方姑娘的那股子热乎劲儿,小公子再不来,越公子这墙角怕是要撬成功了呀! 可把他愁坏了。 这愁着还没几天呢,又出了袁莱的事,应生原是跟宁知闲一样,以为方觉浅不会管这些闲事,没曾想她横刀立马地杀进了越府。 一等等了许久,他等到了越府的下人出来,请了陈骄进去,应生便想,方姑娘她怕是惹出了不小麻烦,越家候爷都得请陈骄进去作解释了。 若不是惹出了麻烦,他们就该把那位袁莱姑娘推出来交给他了。 事情远比应生想象的严重得多。 首先是听闻了神殿在越城的分殿掌事暴毙而亡,上上下下口风瞒得紧,但他死得实在是太过蹊跷,虽说韩掌事胖得有点过份,但在这当口离奇暴毙,实在是很难让人不生疑。 然后就听说方觉浅暂掌神殿,神殿上下有不满,但也不敢明着说,次要原因是她的身份本就够资格,主要原因是神殿的人打不过她,有不满也得憋着。 最后,就是街头巷尾对袁莱事件的热情远超寻常,这样小的一件事,闹出来的动静却是全城轰动,每个人都对这件事无比关心,迫不急待地等着袁莱受罚。 按说不应该这样的。 在越城这样的荣誉复仇例子不少,在旁人看来或许稀奇古怪,但是对越城的百姓来讲,只是稀松平常,他们看多了,早已不当回事。 但是为何独独在袁莱的事件上,他们投注了让人费解的热情和关注? 应生看着围堵在神殿门口的人,每一个都在强烈要求,要求神殿主持大局,要求他们对袁莱施以处罚。 他们还并不知道,袁莱就在神殿里,受着方觉浅的庇护。 应生松了一口气,至少这些人还没有把矛头直接指向方觉浅。 可就在他这口气还没松完,那些人好像就似心灵感应般的,得知了袁莱就在神殿中,是神殿的人救了她。 哦嚯,这下可好。 全城百姓都炸了! 神殿这种行为是什么,是包庇!是不公平!是有愧他们对神殿的崇敬! 他们从一开始地要求神殿严惩袁莱,变成了强烈要求神殿交出袁莱,还以公道——唉哟我去,我可去你们的公道吧。 剑雪听着外面的吵闹声,看着安心吃茶嗑瓜子的方觉浅,来来回回地转着圈。 “你消停点儿,我眼都让你转花了。”方觉浅停下来,无奈地跟剑雪道。 “方姑娘,外面好多人呢!”剑雪这些天连觉都睡不安稳,时刻准备着冲出来保护方觉浅,他觉得外面的人,随时都能冲进来。 “我没聋,听得见。”方觉浅满不在乎说道。 “要不咱们走吧?带上袁姑娘一起走,好不好?”剑雪认真地提议,他觉着这个提议极好! “我还有些事没做完,不能走。”方觉浅让剑雪坐下来,给他倒了杯茶:“安安心心的,别紧张。” “也不知是谁传出去的,袁姑娘藏在咱们这儿,谁敢说出去?总不会是神殿的人吧?”剑雪奇怪道。 “当然不是,他们不会砸自己招牌。”方觉浅笑道。 “那会是谁?” “她来了。”方觉浅望向小院门口,宁知闲撑着伞遮着阳光,笑得一脸灿烂。 “哟,厉害呀,这么快就想到啦?”宁知闲转着伞柄走进来,支着伞放在一侧,抢了方觉浅手里的茶杯喝了一口,“嗯,好茶。” “这么做对你有什么好处?”方觉浅问她。 “你都想得到是我做的,怎么会想不到我为何要这么做呢?”宁知闲拿眼角瞟她:“我早就跟说过了,叫你别插手此事,你不听,我有什么办法?” “我已经救出了她,你非得把她逼死吗?”方觉浅皱眉。 “我对她的生死可没兴趣,再者说了,哪里是我要逼死她,要逼死她的人,不是你们神殿么?这荣誉复仇的古老规矩又不是我定的,是你们神殿定的呀。搞得外面的人个个疯狂地要追问个结果的,也不是我,是你们神殿这几百年的教条灌输,跟我有什么关系?” 这话说得……方觉浅还真没法儿接。 她一个一口“你们神殿”,方觉浅还真不能反驳,谁叫自己就是个神使,铁板钉钉的。 方觉浅深深地看了宁知闲一样,说了一句含意莫名的话:“别与我作对。” 宁知闲停下已放到了唇边的茶杯,眸子正正地看着方觉浅:“不说这天下,单说这越城,能与你作对的人只有我一个,若连我都不给你找点麻烦,你的生活不会太无趣枯燥么?” 把这话翻译一下大概是这样,宁知闲前辈,是来给方觉浅来增加游戏难度的。 方觉浅表示,这游戏用户体验极差! 剑雪在一侧听得莫名其妙,转着脑袋看着对视的方觉浅和宁知闲,总觉得在她们的眼中,有些古怪的情绪,不太像友善,更像是一场争夺和示威。 他便更加惴惴,这外边的事儿还没解决,怎么内部又开始斗上了? 如今的方姑娘麻烦缠身,这宁知闲前辈怎么一点事儿也不懂,非得挑这个时候上来捣乱?白活了这么大年纪了! 于是他连连叹气,给两人一人斟了一杯茶,认认真真的说道——认真得像是天真的傻子——“前辈,方姑娘这会儿正愁着怎么救袁姑娘呢,你要是想跟方姑娘打架啊什么的,不如换个日子吧,好不好?” 两人各自一笑,看了剑雪一眼,看得剑雪背脊发毛。 天真的剑雪哪里知,在他眼前的这两个女人,争夺的并不是一个袁莱那么简单。 她们争的,是越城。 第四百六十章 越彻的困境 第四百六十章 越彻的困境 就像人们经常忘了方觉浅是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一样,人们也经常忘记,她的脑子,也是格外好用的。 人们只关注着她武力惊人,一个打十个那都是家常便饭,却不想一想,杀人,只是最简单的游戏。 宁知闲成功地挑起了越城军中与神殿的敌对,仅靠一个袁莱就完成了这样的“壮举”。 陈家在越城的地位认真算起来,是仅次于越家的,因为他们手里捏着的是兵权。 太平岁月里倒也罢了,但在清陵城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打过来的这个关头,军队有多重要,不言而喻。 越彻能为了一个陈骄,就亲自出面要替他主持袁莱的荣誉复仇,就看得出来他对大军的掌控力远远不够,需要用这样的方式来定军心,安抚陈家的人。 可惜半路杀出个方觉浅,搅黄了越彻的计划。 这里关系到一个古老的命题,这个命题是,你是否能接受,政局高层的人为了一个非常重要的原因,而牺牲一个无辜之人。 换到越城来说,便是,你能否为了保护越城数千数万的百姓,而牺牲一个袁莱。 活在政局之外的人,我们估且粗暴地将其称作底层的人吧,底层的人最喜欢的便是用他们的脑子,来肆意揣测高层的大脑,想法。 比如陈骄。 他料定了越彻不会因为一个袁莱,而跟陈家作对。 所以他敢硬着腰板,拍着桌案,上蹿下跳,大闹越彻书房,逼问越彻准备什么时候向神殿要人。 越清古坐在一侧,气得肺都要爆炸,这时候他才明白,他那个诸候老爹当得有多憋屈。 他冷笑一声,看着陈骄:“陈公子这般心急,何不自己去找神殿要人?” “你还有脸说,越公子,我敬你是越候公子,才不与你急,听闻当日神使大闹越府之时,你是护着她的,是吧?怎么着,越城的公子,这胳膊肘是要往外拐了?”陈骄立刻将矛头指向越清古。 越清古好个无赖,大大方方地道:“是啊,诶我就是护着她了,怎么着?你有意见啊?你没瞧见那日进城的时候,我为了她能跟我爹对着干啊?你是不是瞎了你说?我护着我喜欢的女人,你管得着吗你?你哪根葱啊在这儿跟我耀武扬威的,给老子跪下!” “越清古,你!”陈骄原是吃定了在这事儿越家父子理亏,占着理不准备饶人,哪曾想越清古还真就是个不讲理的人! “我我我什么?我堂堂越城诸候之子,叫你跪下你还有脾气了?就是你那远房叔叔来了,见着我也得弯腰问安,你不服?你不服老子打到你服你信不信?”越清古这火气是真上来了,没一句好话给陈骄。 “好,好,好得很!”陈骄气得手指头都在发抖,指着越清古和越彻:“我倒要看看,你能猖狂到几时!” “滚犊子吧你个臭不要脸的玩意儿!”越清古继续喷。 陈骄气得拂袖而去。 书房里留下越清古跟越彻。 越彻一直都没说话,这会儿陈骄走了,他才叹了声气,喝了口水:“你老大不小了,小不忍则乱大谋的道理还用得着为父跟你说?” “我忍他母亲!我说父候,你好说也是一方诸候,你能不能拿出点气魄来,这窝窝囊囊的样子,我看着就来气!”越清古气得转过头去懒得看他那精瘦的父亲。 “越城地小,守城大军统共不过三十万,一半之数在陈家手里,陈骄叔叔陈致和在朝中党羽众多,更极得你妹妹,那位殷朝王后的喜欢,每年都往宫里送去各式珍宝孝敬她。此种情况下,你还与陈骄大呼小叫,嚷嚷个不停,你这是要把越城往火坑里推?” 说这些话的时候,越彻脸上并没有多少责备之色,也没有疾声厉色,只是淡淡的,像是说着再普通不过的事情。 因为他的内心也知道,越清古今日气成这番模样,跟陈骄不惜撕破脸皮,并不是全为了那个叫方觉浅的女子,还为了他。 他儿子看不下自己老爹被人欺到头上撒野,这才叫板。 越彻也不是那种只顾着家长威严,不分是非黑白人。 “谁叫你以前放那么多兵权给他!”越清古还在犟。 “放给他兵权的人不是我,是王后,你以为,我为何那么不喜你妹妹?她太贪心了,她要把整个越城变成她的,你明白吗?”越彻站起来走出桌后,来到门前望着外面的天空,“她是要报复过去那么多年,我对她的冷漠。” “你打小就不喜欢她,她又不傻,她当然知道。”越清古的声音也低了下去。 “没有哪个父亲不喜欢自己的孩子,我只是希望她明白她错在哪儿,知错能改,我便同样呵护她,可惜,你惯得她无法无天,直至今日。”越彻叹着气,低了低头:“不过如今说这些也无用了,你去一趟神殿,找那位神……找那位方姑娘。” “干嘛,我不会帮你劝她交出袁莱的啊,想也别想!”越清古想也没想,就立刻说道,半点不给他父候面子。 越彻转身望着他儿子,苦笑了一声:“你呀,要什么时候才能长大,什么时候我才能放心地把越城交给你。” 有时候越彻会想,他的这个儿子,要是有朔方城三子中的任何一个,一半的责任心,一半的担当,他都可以放心了。 听说,朔方城最近也不安份,而朔方城那两兄弟,却能肩挑重担,勇敢前行,想来日后的朔方城会更强大,那本是五大诸候里最小的一块地方,小得好像殷朝动一动手指,就能给它碾碎了。 如今,它却渐显峥嵘,露出了它的獠牙。 再反观越城,本是天时地利人和的所在,却被折腾成这个样子。 偶尔越彻觉得,当年若没有神殿一卦,若殷王没有带走她的女儿,让越城一跃而起,成为第五大诸候,或许,这本本份份的越城,尚还不至于如此艰难。 只是,哪有那么多如果呢? 第四百六十一章 一切都没变过 第四百六十一章一切都没变过 一开始,方觉浅救袁莱,真的是一片赤诚之心,她觉得那样荒诞滑稽的逻辑令人可笑,袁莱那样好的姑娘不该被这般糟蹋羞辱。 但凡是个有良知之人,都不会坐视不理,很凑巧,我们的阿浅开始渐渐有了良心。 不过后来发生的事,让她觉得,这是一个机会。 宁知闲挑拔了越城重军与神殿的机会,她并不是要逼方觉浅交出袁莱——如她所说,袁莱是死是活跟她有什么关系?哪怕她提过一句想带着袁莱去巫族,但也不过是笑谈,随口一说而已,逗个乐子。 活了八十多岁的宁前辈,目光通透长远得让人难以提防,她要的,是越城的内乱。 越城又不知道,清陵城不会再正式攻打越城,恐惧还在,她就能利用这份恐惧。 而她也吃定了,方觉浅不会把这个消息告诉越清古,原因是什么,宁知闲不知情,但这么久了她都没说,就代表了她不能说。 她又利用了方觉浅的这份不能说。 宁知闲还知道,一旦方觉浅查觉出袁莱这件事情背后的整个利益链,她一定会有所动作——谁叫她喜欢王轻侯?又谁叫王轻侯野心不小? 她倒是想看一看,这个黄毛丫头,能掀起多高的浪,是不是真的够本事,跟她争一争这越城。 哪里会有无缘无故的流言,哪里又会有莫名其妙的群情激愤,从来都是有人在幕后控制的,人心这种东西嘛,其实很好控制的,从众心理让许多人都不擅长独立思考,当每个人都开始了讨伐辱骂的时候,你不去跟着骂两声,好像都格格不入,是个异类了。 没几个人想做异类的。 青妩和碧媚这两天累得够呛,宁知闲派她们出去煽动人心,她们完成得很不错,就是有些不解,于是发问:“族长大人,您不是想把方姑娘带回巫族么,您这么做,不是会把她越赶越远?” 族长大人手指头勾一勾小可人的下巴,笑嘻嘻地说:“那你也太小看她了,就算她跟我有生死之仇,她答应了的事情,她还是会履行承诺的,除非……她想看着越城被我夷为平地,她不舍得让越清古死的。” “原来是这样呀,可是方姑娘喜欢的不是朔方城的三公子吗?为什么要在意别人死活?”小可人又问。 “她蠢呗。”宁知闲耸耸肩,拎着酒壶仰头喝了口酒:“大多数人都是蠢货,她只是蠢得没那么厉害而已。” 宁知闲身子一旋,抱着酒壶横卧在树枝上,望着天上的流云,莫名地笑了笑:“不知她会怎么做,想想还真是有趣呢。” 那么,方觉浅会怎么做呢? 方觉浅陪着袁莱,同吃同住,形影不离,尽管神殿的人恨得牙根发痒,也拿她没半点办法。 “好香的饭菜,正好我也饿了。”越清古负着手走进来,走到饭桌边上闻了闻:“闻着,是袁莱的手艺啊,看来你在这儿过得不错。” 袁莱赶紧起身行礼:“公子有心了,俺过得挺好。” “肯定挺好,她不是个苛待下人的人。”越清古坐下来,袁莱递上碗筷,又让方觉浅拉着坐下吃饭。 “来干嘛?”方觉浅咬着猪蹄问他。 “想你了,来看你。”越清古甜言蜜语信手掂来。 “袁莱的妹妹找到了吗?”方觉浅却搭理他的胡话。 越清古叹气摇了摇头:“没有,很抱歉,我找遍了所有能找的地方。” 方觉浅放下碗筷,看了一眼一侧忍着泪水的袁莱,道:“再找找吧。” “会的,肯定会继续找的。”越清古点头道,“但我这次来找你,是有别的事。” “放人就别提了,不管你父亲处境多危险,我都不会把袁莱交给你的。”方觉浅直接堵死了越清古的话。 越清古一听就乐了:“我这还没开口呢,再说了,我父候在你心里就那么不堪啊?” “我只是以防万一。”方觉浅道。 “行了,我来找你是有别的事,袁莱,公子我最挺想念你熬的红豆汤,去帮我熬一碗吧。”越清古打了个岔,支开了袁莱。 等屋内只剩下两人时,越清古才肃正了脸色:“我父亲怀疑,这件事情当中,有巫族插手。” “你想直说宁族长就说,的确是她做的。”方觉浅说道。 “实不相瞒,以宁族长的能力,我毫不怀疑,她能把越城坑进地狱里去。”越清古笑道:“我想请你帮个忙。” “什么忙?” “也不叫请你帮忙,本来也就是你想做的。” “越清古……” “别妄想我会把越城给你,我只是想借你对付宁知闲,我不傻,我知道你为什么来越城,不是为了我。” “要跟你说的,都在这里,你慢慢看,我去看看袁莱。”越清古大概是觉得,很多话真的难以启齿说出口,不如写成字,让她慢慢看。 方觉浅展得信一读,轻笑了一声,那位越彻大人,当真是位有大气魄的人。 就在这时,剑雪急冲冲地跑进来:“不好了,方姑娘,他们冲进来了!” 方觉浅收好信,起身随剑雪出去。 这明显不是冲进来的,他们根本没冲过,因为神殿的神卫也压根就没拦过他们。 大概神殿也想借这些暴民的手,把方觉浅打死吧,打不死,也将她逼走。 人头攒动,每个人都化身正义,卫道者,叫嚣着要神殿交出袁莱。 而宁知闲坐在屋顶看戏,乐不可支,多好玩,神殿真是一个充满了乐趣的地方。 方觉浅望向她,宁知闲摊摊手,示意这可不是她干的,但眼神里满是恶作剧,来看一看吧小丫头,人性,就这么回事儿。 但方觉浅看着这些人的时候,不知为何,眼前浮现的是神祭日那天,她亲手杀死的三千奴隶。 那天,也是这样的人声喧哗,吵闹,每一个人等着看血祭的人也是这样激情,兴奋,充满了急不可待,急切地想看到,几千颗人头落地,血流成海。 今天,他们想看到,神殿再次主持正义,将一个明明无辜的女子,逼死当场。 一切都没变过,一切依旧荒诞。 第四百六十二章 当话事人,就要有话事人的样子 第四百六十二章 当话事人,就要有话事人的样子 方觉浅见此情景,满心荒谬,还有些想笑。 “剑雪。”方觉浅唤道。 “方姑娘!”剑雪已抽出了剑,随时准备冲上去搏杀。 “帮我去找一个人。”方觉浅看着他道。 “谁?” 方觉浅在他耳边说了一个名字,剑雪不明所以,方觉浅又道:“去吧,这里我来拖住。“ “那,那方姑娘你要小心啊!” 方觉浅点了点头,见越清古走了出来,道:“毕竟我越城百姓,我与你一起。” “你不为难就好。” 两人堵在神殿院中,平日里这神殿中倒没什么生人出入,毕竟这里威严,毕竟这里是此方圣地,常人莫敢踏足。 倒是难得在神殿里看到这么番热闹的景象,那些守在四处的神卫也只是摆摆样子,看来今日,他们是不会阻止这些人了。 “交出袁莱!”他们叫嚣着,挥动着手里的锄头,镰刀,气势汹汹。 “袁莱不在这里。”越清古笑道:“神殿既是一个主持公道的地方,怎会私藏罪人?” “少骗人了,越公子,你是诸候之子,难道也是非不分吗?” “正因为我是诸候之子,我才知道她不在这里,是你们被人利用了。” “胡说八道!”那些人喊着,高举双手:“我们冲进去,袁家那贱妇肯定就在里面!” 每一个人都如此正义,每一个人都充满了热情,这好像,方觉浅才成了反派,成了坏人呢。 与所有人为敌,与正义为敌,与规矩为敌,她才是那个十恶不赦的罪人。 若是意志不那么坚定,若她不是那种易受旁人影响的人,换作别人,怕是都会质疑自己,问问自己是不是真的错了,这样做到底是逆流而上的勇敢,还是挑衅世间法则的叛逆。 方觉浅刀未出鞘,玉枭出鞘是要饮血的,方觉浅虽是嗜血好杀之人,却不想对这些平头百姓痛下杀手,只是推着刀鞘将冲过来的击飞。 力道都拿捏得刚好,只是会让他们痛一阵子,伤不到筋,动不到骨。 “妖女!”被击飞的人捂胸大骂,痛心疾首:“神殿向来关爱百姓,你竟动手!” 方觉浅被他们这套逻辑搞得哭笑不得,这话说着,就是他们怎么对自己都无所谓,但自己却不能对他们做任何事了? 越清古也手忙脚乱地挡着要冲去后方的人,袁莱被他藏在房间里,这样的场景真不知袁莱那么个小姑娘看了,会不会直接当场崩溃。 眼见着方觉浅他们束手束脚,打也打得不利落,坐在屋顶的宁知闲笑了声,仰头喝了口酒,摇了摇酒壶,偏头一笑,酒壶中的酒水洒出散作满天暴雨,直射而下。 每一滴都精准地打在冲进来的人群的穴道上,他们当场便觉得浑身酸软,提不起力气,宁知闲这才施施然地飘落下来。 “宁知闲!”方觉浅知道宁知闲要做什么,高喊了一声。 宁知闲冲她眨眨眼睛,小声说:“放尊重点,这个名字可不是你能叫的,你也拦不住我哟。” 她走向人群,双手一挥,宽大的袖袍扬起阵阵清风,再见她负手身后,凛冽高贵的气场磅礴而出,傲然逼人,这才是巫族族长当有的气势! “诸位,其实你们找他们要人也毫无意思,毕竟不管是神殿神使,还是诸候之子,他们都是听命于神殿之人,所谓袁莱被藏,他们也不过是照着神殿的意思在办,真正的源头是神殿,你们便是把他们打死了,也无用处。” “什么?你是什么人!” “不瞒诸位,在下,巫族大主祭。”原来巫族族长只是个不太符合规矩的喊法,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大主祭,就像神殿的至高掌权人被人尊称神枢一般。 “巫族,你是巫族的人!” “我是哪里的人并不重要,我只是心疼各位被神殿耍得团团转,找着这两个年轻人撒气,诸位,抛弃了你们,抛弃了越城的,并不是他们,而是神殿,是神殿不要你们了。” “这不可能!” “那你们如何解释,在巫族入侵越城的时候,神殿竟未提前占卜算得,未能庇佑你们?曾经这座神殿里的韩掌事到底是暴毙而亡,还是逃命去了,你们谁说得准?” 宁知闲说到这里的时候,转头看了一眼方觉浅:“学着点,当话事人,就要有话事人的样子,胡说八道是基本功。” 果然人群开始骚动,看向方觉浅的眼神也不再那么仇视,仿佛在询问她,真的是这样吗?是神殿要求她这样做的,是神殿放弃了越城吗? 诚然,照着宁知闲说下去,方觉浅能暂时安全,而且所有的责任可以推到神殿身上。 但同样,人心一散,以宁知闲的手段,收拢这些人心并不用花费太时间,经过这么多事,方觉浅已经明白了,所谓的人心不过是条狗,谁给吃的跟谁走。 宁知闲,在摧毁这里的信仰,渗透越城。 她继续缓挪步子,神色高傲,都未多看几眼那些百姓,优雅从容:“我巫族对你等并无企图,也无意插手越城内政之事,只是想不明白,神殿诓骗你们许久,你们为何竟未察觉?竟真的以为,只是这区区神使自己想救人?” “在我巫族,尊重百姓意愿,尊重他们的习俗,尊重他们的人格思想,这都是基本。巫族从不凌驾于百姓之上,相反,百姓才是我们应该尊敬的,没有百姓的厚爱,一宗一教何以存世?反观神殿,却是高高在上,将你们视如猪狗,你们还欣然欢喜,着实令人费解啊。” 宁知闲摇头叹息,看着这些神色微有些迷茫的越城百姓,心道真是一群好骗的人啊,就他们这脑子,活该被神殿骗了几百年。 神殿的人这才知道,他们闯了多大的祸,他们原以为放这些人进来,可以解决掉方觉浅这个麻烦,顺便再收拾了袁莱,一切皆大欢喜。 他们是这样的天真,他们远远没有想到,这一切都在宁知闲的预料之中。 第四百六十三章 黄雀在后 第四百六十三章 黄雀在后 不管方觉浅有多强大,她在如何成为一名擅长胡说八道的话事人这一项上,仍是差着宁知闲十万八千里。 她无法像宁知闲那样,明目张胆地踩着神殿衬托巫族,也无法像她那样,夸夸其谈动摇人心。 沉默寡言,有苦自咽的她,连好好说话,说漂亮话儿都还没学会呢,叫她去大庭广众之下的胡说八道,不是太过为难她了么? 最重要的原因,是她也不想为神殿辩解什么,不想为神殿争取什么。 她开始有些厌倦了这样的神权之争,不管是巫族还是神殿,她都不喜欢。 不想为任何一方说多一句好话。 宁知闲走到她跟前,偏着脑袋笑望着她:“你再不说句话,我可是能把神殿骂到身败名裂的。” 方觉浅抬眸看她:“谢谢你。” “什么?”宁知闲没明白过来。 “为我争取了时间。” 没有宁知闲,她跟越清古要拦住这些人还真要花上不少力气,也许根本都拖不了这么久,毕竟她又不能真把这些人全杀了。 但是得着宁知闲一席胡说八道的侃侃而谈,她等到了剑雪的回来。 与剑雪一同来的,还有一个人,而这个人身后,跟着十万大军。 阎术。 阎术是个三十岁上下的男子,生得很是清俊,不太像位将军,更像个饱读诗书的书生,文质彬彬。 他骑在高头大马上,身着戎甲,却与他清俊的容貌并不冲突。 有一双满是寒色的眼睛,马儿昂首阔步而来时,他身后的大军也寂静无声。 这些大军与方觉浅在朔方城见过的那些不太一样,他们穿着的是上谷城将士的军袍。 阎术看着神殿外面的吵吵嚷嚷,冷色质问:“越城危急,本将千里奔赴为救越城为而来,你等越城百姓倒是闲得很。” 这黑压压的大军太有威慑性,看着就让人心生敬畏,不敢大声。 越城的百姓大多都听说过殷朝派了援兵过来的事,便也能猜到这些人是谁,一时之间有些措手不及,连忙跪下行礼。 好说是殷朝来的人,那就是天子的人,地位肯定是不同凡响的。 阎术冷冷地看了一眼跪着的人群,又望向方觉浅,眼中有恨,恨如利箭,就要迸射而出,恨不能穿透她的身体。 他有多恨神殿,就有多恨方觉浅这位神使。 越清古查觉有异,小声问方觉浅:“这位阎术将军,跟你有过结?” “听说他一家人全都死在神殿手中,恨我是自然的。”方觉浅苦笑一声。 “那……他会不会对你不利?” “再不利,不会比眼下的情况更加糟糕,先把这些人散了吧。”方觉浅抬了抬眉头,说道。 “行,那你要小心。”越清古说了声,就把人群散了去。 阎术的到来,越清古并不意外,他父亲给方觉浅写的信里,就有交代这件事。 他们不知阎术是朔方城的人,不知这大军是朔方城的大军,他们仅仅只是想把这些人借给方觉浅一会儿,解决了眼下的麻烦。 以及,解决了越城军心不稳的麻烦。 越彻是个精于算计的老城主,每一个精于算计的人算的都是如何让自己利益最大化。 他把方觉浅推上台,在众目睽睽之下,人们只会觉得,阎术是来替方觉浅解围的,而并非是越彻的意思。 以陈家为代表的军中,便会想,方觉浅是什么人,为何与殷朝援兵搅和在一处,他们不会再把矛头指着越家,而是会指向方觉浅。 阎术大军威胁到他们的地位,他们的提防不用多说,他们会想办法与越彻缓和关系,袁莱不交出来就不交了吧,越彻对他们过往多有得罪就得罪了吧,眼下他们只会仗着毕竟大家都是越城人的这重关系,团结起来,警惕阎术的殷朝援兵会不会对他们造成冲击。 于是,越彻成了最大赢家。 于是,越清古这些话没法儿向方觉浅一一道来,只能写成信,交给她看。 越清古有不忍, 不忍方觉浅被推到风口浪尖上,但是,如今的越城情势却由不得他不忍。 头一回咱们这逍遥快活的越小人渣也尝到了无可奈何的味道,世事不再由他任性,他也必须做出些选择。 阎术的这一出场,把宁知闲先前营造的神殿谬,巫族正的氛围冲得踪影全无,平白无故地浪费了许多口舌,她有些生气,但也有些感概。 只对方觉浅道:“原来你还有后手?” “未雨绸缪而已。”方觉浅笑道。 “什么未雨绸缪,黄雀在后就是黄雀在后。”宁知闲笑了声,倒也洒脱:“接下来你会怎么做呢?” “那就是我的事了。” “你可知你被越彻利用了。” “知道。” “唉呀你这个人真是奇怪,别人利用你,你都不生气的哦?” “黄雀之后,还有猎手。” 宁知闲有点没明白方觉浅这话的意思,但也只挑挑眉,潇潇洒洒转身离去,留下了一句话:“如今的越城神殿是个空壳子,我要是你,我就把他拿在手里,为我所用。” 这倒是她身为过来人的忠告了,算得是一片好心。 的确,如果方觉浅是一个足够阴险的人,这时候,借着这些大军的威摄力,收掉越城神殿才是最理智最聪明,最有利于她的做法。 方觉浅笑了笑,走向阎术:“阎大将军。” 阎术握着刀柄,用了些力,才没有将刀抽出来,也不说话,只冷冷地看着她。 “天大的仇,等眼下的事情解决完了再说吧,我想阎大将军也不是不分轻重的人。”方觉浅淡声道。 阎术依旧没说话,只是调转了马头,带着大军离开。 大军将会在城郊安营扎寨,而他本是该住在越府府上的,但他不喜欢,自己去了驿站住。 剑雪跑过来,额头上都是汗珠,笑道:“方姑娘你没事就好,可担心死我了。” “辛苦你了。” “不辛苦,就是那阎大将军太难说话了。” “朔方城出来的人,谁还能没点脾气呀?”方觉浅笑了笑,“你说呢,应生。” 第四百六十四章 给你个仁慈,选个死法 第四百六十四章 给你个仁慈,选个死法 应生本还挤在人群里看热闹,这一场热闹看得可是叫他心惊肉跳,生怕方姑娘出点什么事儿,那他可没法儿跟小公子写信告之了。 尤其是阎术来的时候,应生根本没有雀跃欢喜,反而是是眉上添愁,拜着老天,阎术你可千万别惹事儿,你要是惹了事儿,小公子能千里杀过来跟你拼命的啊! 好不容易等这热闹看完,他也放了心,悄眯眯地准备继续混在人群里离去时,听得方觉浅这声唤,唤得他是当即定住,叫苦连连。 小公子有交代,叫自己别暴露了行踪的。 “方方方方姑娘……”他一紧张就结巴。 “应应应应生。”方觉浅逗他。 “您别取笑我了,您怎么发现我的呀?”应生苦着小脸,拉下脸上遮面的布巾,可怜巴巴地走过来。 “那天去越府救人,我就看见你了,只是来不及打招呼。”方觉浅看着应生,道,“你怎么来了?” “小公子叫我来的呗。”应生绞着手中的面巾,委屈得跟个小媳妇儿似的。 “为什么不见我?” “小公子不让我见你呗。” “为什么?” “怕惹你生嫌呗。” “你又没做错什么,我嫌你干嘛?”方觉浅笑起来,拍了拍应生的脑袋,又对剑雪道:“你带应生去休息,我去看看袁莱。” “好嘞!”剑雪早就忍不住了,笑得嘴都要咧到耳根后面。 以前在凤台城的时候,他就跟应生关系好,虽然应生老是嫌弃他是个只懂动粗的莽夫,但剑雪却总是欢天喜地地黏着他。 “袁莱……” 袁莱不在房中。 方觉浅心下一慌,冲进去一看,桌上有封信,信里袁莱对方觉浅万分感激,感激方觉浅救了自己,但是她的妹妹有危险,她这个做姐姐的不能再躲着藏着,她不能害了她的妹妹。 方觉浅握着信纸的手在抖,眼神都慌乱,冲出房门骑了快马,赶到陈家。 陈家门口一具女尸,赤身裸体,浑身淤青,头发凌乱,死不瞑目。 方觉浅眼眶灼痛,拔开人群脱了自己外衣裹住她,紧紧地抱着她:“袁莱,袁莱!” 但袁莱已经死得透透的了,身子都开始冰冷僵硬,眼角的泪痕也干了,嘴角的血迹都凝成了乌褐色。 就在这里,有几个人从陈府里头出来,千恩万谢,点头哈腰的。 这几个人里,一对中年夫妻,一个穿得胡里花哨的年轻男子,还一个五岁女童。 他们对陈家管家满是殷勤地道谢:“多谢陈大人了,多谢陈大人了。” 然后就开始点着手里的银子。 他们看到抱着袁莱的方觉浅时,有些惊讶,然后是鄙夷,连声催促:“走走走,晦气!” 方觉浅的愤怒烧得她眼眶都通红,压了整整一天的火气终于在这一刻,烧得她理智全无。 她或许嘲讽过那些不懂事的百姓,荒诞滑稽,但不曾恨过他们,他们只是被蒙蔽了双眼,愚昧而已。 但她没有想到,最后逼得袁莱走上绝路的人,会是她的家人,是她一心想保护,想爱护的家人。 她放下袁莱,合上袁莱不甘的双眼,站起来走到那一家人跟前。 “你想做什么?”欺软怕硬是人的本性,他们敢欺袁莱,却不敢对方觉浅如何,只敢叫唤。 方觉浅撕了根布条围上那五岁女童,袁莱妹妹的眼睛,让她面对着墙壁站好,轻声说:“乖,不许回头。” “大姐姐……” “听话。” 小姑娘是无辜的,五岁的小丫头,哪里知道发生了什么? 在袁莱妹妹的背后,有一场残忍至极的屠杀,方觉浅提着他们三人进了陈府,走到陈骄面前,当着他的面,捂着这三人的嘴,玉枭划破了他们的肚子,她剜出三颗心脏,一一摆放在陈骄跟前。 陈骄吓得肝胆俱裂,跌坐在地上往后退:“你,你你要干什么!” “杀人。” “你是神使!神使岂可如此残暴!” “我是方觉浅,我就是这么残暴。” 她倒提着玉枭,一步步逼近陈骄,玉枭上的血不曾落地,尽数埋入刀刃中,饱饮人血的玉枭泛着湛蓝的光,还有丝丝血线。 “给你个仁慈,选个死法。”方觉浅含笑薄唇似渴血,眼角泪痣红得刺眼。 “汪!汪汪汪!”陈骄家里养的狗冲出来,冲方觉浅大吠,物有灵性,便是护主的狗狗,也知道方觉浅这样的危险人种不可靠近。 但陈骄这种生而为人的,却很是不惜命呢。 “原来你还有养狗啊。”方觉浅笑了声,弯了弯腰间,玉枭滑出割了陈骄下面那物事儿,那物事儿又飞落到狗跟前。 真是条乖狗狗,闻了闻,张嘴就吃了下去。 陈骄痛苦得大喊大叫,掩着下裆在地上翻来滚去地哀嚎,他家中下人不敢上前救人,只敢远远地看着。 方觉浅看着陈骄,慢声道:“我曾在凤台城看过神殿的诸多刑罚,都挺残忍的,其中有一种我记忆深刻,名叫凌迟,我想了想,以我的刀功,可以将你剥作白骨一具还不让你死去,不如我们就试试这种吧,如何?” “不要,不要,求求你放过我,不要啊!”陈骄不是悔,他是怕而已。 怕得求饶,怕得只想活命,怕得没想过,招惹上的人竟是这样一个残暴之辈。 “我想,袁莱死的时候,也这样求过你吧,你有放过她吗?” “方觉浅!我是陈将军的侄子,你杀了我,他不会放过你的!”陈骄见方觉浅软的不吃,只能拿出他那个当将军的叔叔出来,想唬住方觉浅。 他怕是还未得知阎术已入城之事,也未知神殿刚刚发生的一切,是啊,他忙着在这里洒播罪恶,哪里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他还是先想一想,如何自保,以及如何向我请罪吧。” 方觉浅手中玉枭似有灵性,旋转飞出削落陈骄脸上一块肉,真是只是薄薄一片,但足够痛得他掩面大叫。 那一片肉也飞去了他养的狗那边,狗又叼进嘴里,咽进肚子。 旁边围观的人看得直想呕吐,捂着嘴弯腰干呕。 第四百六十五章 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第四百六十五章 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方觉浅背着袁莱,牵着袁莱妹妹回到神殿里时,应生和剑雪正到处找她,见着浑身浴血的她,惊得说不出话来。 剑雪上前低唤了声:“方姑娘,这是……” “将袁莱安葬,再把这孩子送去越清古那里,找个好人家。”方觉浅始终没取下那孩子脸上的布条。 她还小,小得不应该见如此之多的血腥,不应该看到所谓魔鬼不在地狱,就在人间。 神殿后方是处山林,林间花香鸟叫,有一树又一树的海棠花开,盈然生机。 树林深处有一个幽潭,潭水溪水冰凉,透着幽幽寒气,方觉浅浸入幽潭里,沉入水底,久久未曾起来。 海棠花落,飘零在水面摇曳成片片小舟的模样,却无一片可渡悲痛。 不知过了多久,她从水底起来,仰面浮在水上,摊开了四肢由着水流将她带来带去。 海棠花落,落在她发端与眉间,凝成红妆的模样,却无一抹可掩哀凉。 她做了很多很多,努力了很多很多,却依旧要眼睁睁地看着一个无辜的人死在她面前救不得。 于是所有的努力都像是一个笑话,嘲讽着她的不自量力。 在人群冲入神殿里,追问着方觉浅交出袁莱的时候,神殿的人将袁莱的父母从后门带到了袁莱的房间,她的双亲拉着她的妹妹跪在她跟前,求她出去,去陈府,去赎罪,不然,他们就要把她妹妹交出去了。 袁莱恸哭过,质问过,绝望过,听着外面的人声吵闹,听着百姓对方觉浅的斥责喝问,听着宁知闲的嘲弄讥讽,她还听说,因为她的事,她家公子也备受越候责骂。 好像一切都是她的错,好像她的不肯面对害了所有人,年轻的姑娘勇敢地站了出来,想用生命来换所有人的平安无恙。 真是傻,傻得以为她只要去了陈府,这一切就可以得到平息。 她遭受了什么样的折磨,方觉浅不愿意多想,她只是记起了以前的阿钗,阿钗也是这样傻,傻得以为她只要去了神殿,委身任秋水,就可以换得她家公子的平安。 方觉浅想不明白,为什么所有的好姑娘,都带着这样自我牺牲的觉悟,为什么她们都可以为了某种东西付出生命,在所不惜。 是不是这世上真的有一些东西,比生命还重要,值得她们拿命去换? 氤氲水雾遮面,袅袅中看不清她的脸,越清古坐在海棠树下,稀疏漏光,映在他脸上,他望着方觉浅,问道:“你在自责吗?” 方觉浅听了他的声音,如蝶翅的眼睛轻颤,缓缓睁眼:“她妹妹你安置好了吗?” “嗯,找了个户可靠的人家送了过去,小姑娘哭得厉害,我只能说,她家人要出趟远门,暂时不能照顾她。”越清古伸长了双腿,头倚着海棠树:“你为什么不把她带在身边?” “我照顾不好她,跟着我,她只会也如我这般,变成一个杀人不眨眼的女魔头。”方觉浅轻声说话,轻得如同梦呓。 “我没有想到,他们先前把袁莱的妹妹藏在了陈府,难怪我怎么都找不到。” “这不像他们想得出来的主意,是陈骄的计策吧?” “是谁已经不重要了,事情走到这一步,我很愧疚。”越清古的声音里有深深的自责之意,他没有保护好袁莱,他也没有提前找到袁莱的妹妹,看上去,他似乎一无用处。 方觉浅在这种时刻忍不住想起了王轻侯,如果是王轻侯,他一定不会愧疚,他会不择手段地报复,去让作恶之人付出代价,他会不怕得罪更多人,也要跟陈家的人死嗑到底。 但也许,他什么也不会做,他依旧不会愧疚,但他会记仇,按下这一切的愤怒,忍着恶心,与仇人笑面相谈,别给他机会,只要他得到机会,他一定会一击致命地将对方置于死地。 所以,越清古才是正常的人,才是有情有义的人。 只不过方觉浅开始明白了,这黑白颠倒的世界,这是非不分的人世,这混沌难清的天地,有情有义之辈,大概会活得好,但永远也不会劈出一线光明。 “方姑娘?” 见方觉浅许久没有说话,越清古唤了她一声。 方觉浅从水里站出来,浑身湿透,这一潭冰冷的水终于浇熄了她胸口的怒火,让她恢复了冷静和理智。 越清古转过头去,水中出来的方觉浅曲线毕现,玲珑有致,他不敢多看,只解了自己外衣抛过去给她:“已是入秋时节,别受寒了。” 方觉浅接过掩在自己身上,冷淡的声音恢复了往日里的无情:“越清古,我们不是一路人,你在阳关道,我在独木桥,离我远些吧。” 越清古听着笑了一声,俊郎的公子哥儿他笑起来不羁又浪荡,走过来站在方觉浅跟前,“别说独木桥,黄泉道我也想去看一看。” 方觉浅踏过青草,抬手接了一片落下来的海棠花在掌心,她记得,以前在凤台城的时候,王轻侯府上也有一株海棠树,他很喜欢,只不过后来让王后强行搬去了宫里,活活养死了。 这里海棠开成海,连成片,王轻侯见了,一定很喜欢。 时日漫长,长得方觉浅都开始要忘了她是不是还恨着王轻侯的薄情寡义。 也许从一开始,方觉浅就没恨过他。 大概只是有些伤心吧,早就知道他是多么残忍薄情的人,也早就习惯了他的残忍薄情,只是当一切还是发生在她身上的时候,她已不能如当初那般,坦然自若地接受,不起涟漪,不见波澜。 若是换作当年在凤台城时的她,大概,她连伤心都不会有吧。 原来人有七情和六欲,也未必是好事。 至少,心不再似铁,人不再似钢,竟要偷偷摸摸躲到这无人的地方,独自疗伤。 这里像极了一个地方不是吗? 像极了曾经抉月带着方觉浅去的那个幽谷,那时的抉月说,有不开心了,可以去躲一躲,哭一场,骂一场,发泄一场。 她竟已脆弱到,要找相似的地方,躲起来。 她不喜欢这样的自己。 第四百六十六章 见任良宴 第四百六十六章 见任良宴 应生咬着笔头写信,只觉这越城发生的事太多太离奇,方姑娘行事太怪异太凶悍,他斟字酌句挠破了头,思来想去寻不出个比较委婉的词凑成句,尽量写得没那么吓人,让小公子不致于担心,又能把事情写得明白,让小公子看得清楚。 剑雪凑过来问他愁什么呢,应生便说给他听,剑雪想了想,建议道:“你们家小公子又不是不知道我们家方姑娘是什么人,你就照实写了他也不会觉得惊异,再说了,他要是有什么想法,觉得咱们家方姑娘可怕,那就是你们家小公子配上我们家方姑娘!” 他左一个你们家,右一个我们家,倒是算得清楚得很。 应生想想也是,便照着剑雪的建议写成信,绑了信天翁,飞去带给王轻侯。 两个小朋友,纷纷托着脑袋靠在窗子上,望着越飞越远,只剩一个小点的信天翁,叹息着:“你说,要是我们家小公子在这儿多好啊,方姑娘也就不必什么事都自己上了。” “我们家方姑娘才不缺你们家小公子的帮忙,有什么事儿方姑娘自己就能解决,我只是觉得方姑娘有时候太孤单了。” “可不是说,唉。”应生点着小脑袋,“也不知我们家小公子怎么样了,吃得好不好,睡得好不好,他可娇气着呢,没我在身边侍候着,也不知他顺不顺心……” 他们家小公子过得,那是相当的,不顺心。 啥啥啥都不称心。 一会儿嫌茶太热,一会儿嫌酒太凉,一会儿嫌衣服不贴身,一会儿嫌被褥不舒适,他就没一样觉得顺心顺意的。 搁着旁人来看,王小公子这不算纸醉金迷,裘马声色的,也是个养尊处优,锦衣玉食了,实在是不知道他天天闹什么脾气,哪哪哪儿他都觉得不够称心如意。 有这种感受最深刻的莫过于花漫时,她是真不知道以前应生是怎么受得了这位小祖宗的,就打昨日来说,他说要吃韭黄炒蛋,好嘛,找不到韭黄,就用韭菜顶替了下,炒了一盘给他,他就说看着就没了食欲,不吃了。 这不是有病是什么? 哪儿来的公子爷啊! 挑剔得要死的公子爷他还老板着张臭脸,像是谁都欠了他几百万不肯还,唯一会笑得比较舒心的时刻,也就是收到应生的来信那一会儿了。 往日里他收到应生的信,都能乐上好一阵子,翻来覆去地捡着看,像是怕错漏半个字。 但这一日他看着信,看着看着脸上的笑容就渐渐消失了,最后直接是掉下脸来,阴沉沉的。 “怎么,出事了?”花漫时在一侧给他斟茶,担心地问。 王轻侯收好信,贴身放着,末了还轻轻按了按,接过花漫时递来的茶,喝了一口:“更衣,我要去见任良宴。” 花漫时撅了撅嘴:“昨儿你说那些衣裳不合你心意,全让我给扔了,哪儿有什么衣服给你更,还有,阿浅是不是出事了?” “没有,算了,我去见任良宴。”王轻侯也就懒得讲究了,穿了平日的衣裳就出了门,找任良宴去。 比之当年在凤台城,如今的任良宴倒是越发显得年轻了,没有了在凤台城时的落魄和谨慎,腰杆也挺得笔直,颇具风采。 他见到王轻侯前来,笑着打招呼,着了下人上了茶水点心,道:“王公子这次又是想找我聊什么?” 王轻侯品了口茶,望着外边的萧萧梧桐落叶,道:“任候府上这景致挺好看。” “嗯,我喜欢梧桐树,着人多移了些过来种着,怎么,王公子也喜欢?” “还成,我更喜欢海棠。”王轻侯笑道。 “花树太难侍养,我是个粗人,养不好。”任良宴也笑。 “任候若都是粗人,我实不知,还有谁是细心之人了。”王轻侯捏了块茶点送进嘴里,捻着指间的碎屑,漫不经心:“任候,我也不瞒你,你上谷城与殷朝可谓是比邻而居,你的左下角就是我朔方城,我朔方城有何动静都瞒不过你上谷城,你是我朔方与殷朝之间的一段咽喉。” 任良宴笑着端杯,拔了拔茶盖:“王公子言重了,上谷城沉疴旧疾繁多,我只想改变此等状况,也让上谷城百姓丰衣足食,不致于流亡他乡,至于你所说的咽喉不咽喉,实在抬爱。” 王轻侯就知道,任良宴不是一个好对付的人。 “任良宴,你我之间不必说这些客套话,我们彼此是什么样的人,当年在凤台城,就互相摸透了底,你是如何回到上谷城的,我也不用多讲。我自觉在整个凤台城中,除了殷九思之外,无人可以真正克制到你,这也是当年殷九思为什么要把你带去凤台城的原因。既然如今殷九思既已不在,我不认为,你会乖乖顺从殷朝,继续让上谷城沦为殷朝的后花园。” 王轻侯抬起眼皮,深邃的眸子望着任良宴。 任良宴不动声色,只道:“当日我的确承了你一个人情,但我已经还了。相反,倒是朔方城在我上谷城动作颇多,不知何意?” “就像你不可能坐视朔方城逐日强大,一样的道理。” “王公子此话何意?” “朔方城保密之事一向做得很好,不想让殷朝和神殿知道的事,他们就绝不可能知情,但是,架不住家旁边有人盯哨啊。” “王公子话中之意,是说我透露了朔方城的情况给神殿和殷朝?” “我可没说是你。”王轻侯端起茶杯喝着已有些凉了的茶水,慢慢合上杯盖:“就像你上谷城诸多纷乱,就一定是我朔方城做的?” 这是个伪命题,任良宴怎么回答都是错的。 好在任良宴也的的确确是个聪明人,他选择不回答,只是给王轻侯添了些茶水,道:“既然如此,王公子来我上谷城,到底有何目的,可以直说了吧。” “任候别误会,我此来并无他意,更没有要对上谷城不利的打算,我只是来告诉您,凤台城那种地方,他们能让你去一次,就能让你去第二次。” 第四百六十七章 我深爱着这个,利益至上的世界 第四百六十七章 我深爱着这个,利益至上的世界 “世上没有第二个殷九思了。”任良宴说。 “但世上,还有一个王轻候。” “王公子,年轻气盛自然是好,但会否太过自信了些?” 王轻侯大笑起来,站起身望着外面的金色梧桐,落满大地,染遍天空,他说:“任良宴,你仔细想一想,天下五大诸候,孟书君是怎么回去,怎么拿到诸候之位的,河间城的质子是怎么回去的,安归来是我大嫂的什么人,河间候是我大嫂什么人,越城之中有我朔方城十万将士,你真当我只是送他们过去逛风景的?朔方城自不必再多说,天下五大候,四候在我手,你觉得,这是我太过自信?” 任良宴笑一笑,道:“孟书君已是个傀儡,成为了巫族之人,河间候就算再不舍其女,但也与他脱离了关系,越城越彻是个心机深沉之人,你那十万人送去,是为他所用,还真的为你所用依旧是个问题,王公子,你这不是太过自信,是什么?” “有趣。”王轻侯笑道,“那我再与你说,河间城不是巫族之地,因为神殿不会允许,我听闻于若愚神使已开始行动,清陵城内乱只是时间问题,越城越彻心计深沉不假,但,阿浅在那处。任候,需不需要我向你说明,方觉浅是什么人?” “你,你竟舍得让她去?”在凤台城的时候,任良宴可是见过王轻侯对方觉浅有多珍惜的,他是怎么也想不到,王轻侯竟会为了越城,连身边人也舍得送走。 “任候,陪伴了你二十年的女子,你可以说杀就杀,眼都不眨,我不过是与阿浅分别些日子,你凭什么认为,我做不出来?我还以为,像任候你这样的人,不会觉得惊奇,谁叫我们一样心狠手辣?”王轻侯笑望着任良宴:“越城拿下过后,你觉得,阿浅下一个要去的地方会是哪里?有了越城在手,清陵城能孤悬多久?” 未等任良宴开口,王轻侯又继续道:“是的,还有一个大问题,那就是巫族。且不说巫族死敌是神殿,虽然我极不愿意承认,但还是要说,神殿之强大,远非一城一池可比,触到了神殿的底线,巫族能活多久?再不济,我想你总听过江公的名字,我或许不是巫族族长的对手,但我自有对付她的人。” 任良宴沉默良久没有出声,像是静静思索着什么问题。 王轻侯也不催他,悬壶倒茶,温水似白练一道:“天下命运启轮已然转动,一破一灭,一生一荣,任候,你的选择,可是关系到,上谷城一城百姓的死活的,还请多多思量。” 他喝干了杯里的温茶,不等任良宴回答,转身便走。 走到门口,听得任良宴叫住他:“王公子。” “何事?” “当初在凤台城,你将五大质子齐齐放走,就是为今日布局,可对?” “正是。” “我也好,孟书君也罢,越清古,安归来,以及你自己,都是一手棋,只为成今日之局。” “不错。” “你那时有没有想过,若我们这些人,过河拆桥,忘恩负义,不念旧情,你会如何?” 王轻侯转过头来看着他:“你以为,你们这些人,是重情重义,感恩戴德,知恩图报之人?” 任良宴不解,疑惑地看着他。 “你会答应让我顶替上谷城出兵十万,不是因为你要还我人情,而是你担心我将你当初在凤台城所作之事抖露出去,于你不利,所以你借此事化成筹码,可以钳制我,保你安全。孟书君答应为我作事,是因为我给了他救活阿钗的办法,以及我为他送去了任秋水的人头。河间城听话,是因为他们山穷水尽,没有朔方城他们活着都难。” “任候,我从来没对你们的良心作过指望,因为我自己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非常清楚,我这样的人,什么东西才最能打动我,那就是——” “利益。” 王轻侯说着温雅一笑,清和淡然,似个陌上公子般出尘绝俗,然后他双臂展开,似是拥抱天地,说:“我深爱着这个,利益至上的荒蛮世界。” 冷汗湿透了任良宴的后背。 要到了他们这个高度,这个位置的人才能明白,眼前这个看上去年轻的男儿郎,晚辈,何其可怕,可憎,可惧。 他在这么年轻的年纪,就已经熟练地掌握了这个世界的法则,运用得得心应手,他甚至已经开始操纵这些法则,让这个世界为他所用。 他不是深爱着这个利益至上的荒蛮世界,他只是深爱着,一切尽在他掌握之中的感觉。 因为他掌握了所有人的利益点,他熟透了人性中所有的弱点,并且毫不留情地加以利用,不曾有过半点仁慈。 而他,还那么年轻。 任良宴想起他自己年轻的时候,那时候的他也是天之骄子,只不过一朝被打入泥泞,泥泞里埋了整整二十年才得以翻身。 如果他在年轻时,能似王轻侯这般,早早就明白了这个世界的残酷法则,他不会有那番劫难。 那么,二十年后的王轻侯会是什么样子呢? 任良宴不敢想。 给这样的人二十年的成长时间,足以让他站到世界的最顶端,俯瞰人间。 任良宴想了一整夜,夜空中的星星向他眨眼睛,似不解这位聪明的诸候遇上了什么难题,竟会想一整夜都想不透彻。 夜露凝叶端,过往的行人轻轻一碰,就落地摔得粉碎,滋养花泥。 任良宴的袍角上沾着夜露,挂着花香,这位年轻时就聪明得让天下震惊的诸候,在年老的时候,已是渐渐掩藏锋芒,因为他明白了风头过盛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他想,他可以继续这样掩藏下去,做一个籍籍无名的普通诸候,又或者,做一个幕后之人,冲锋陷阵这种事,本就是热血方刚的年轻人才该去做的。 带着这样的想法,他敲开了王轻侯的房门,只有一句话。 “让我上谷城效忠朔方,可以,但有一个条件。” “请说。” “你,必须为王。” 第四百六十八章 我打下来的江山,我来坐 第四百六十八章 我打下来的江山,我来坐 王轻侯非常理解任良宴为何提出这样的条件。 换作是他,他也会提的。 拿着整个上谷城作赌,谁不想赌一个光明的未来? 任良宴还不算老呢,好好活儿,努力活儿,再活个三十来年的,没多大问题。 他可不希望看到,他今日投以忠心于朔方,转头便看到朔方城被灭,殷朝的王,仍是殷令。 到时候,上谷城可还有活路? 所以,王轻侯想要他上谷城的忠心,没问题,但是王轻侯得拿出他的魄力来,他可是有胆气,有魄力,颠覆这天地。 如今的殷朝有多黑暗,不用人说大家也都知道,那是暗无天日。 甭管这其中有多少曲折,殷令酒池肉林,骄淫奢逸,残暴不仁,这是不争的事实,官僚贪脏枉法,假公济私,臃肿庞大,也是铁打的实情,百姓食不果腹,衣不蔽体,赋税沉重,更是眼见的真相。 如果任良宴真的要反,他们希望得到的会是一个更好的王朝,也有一个更好的帝王。 那么王轻侯,可是准备好了,称王为帝,改天换地。 王轻侯是被任良宴从床上叫醒的,这会儿还穿着睡袍,看了一眼外面蒙蒙亮的天色,连残月都还未消去,笑道:“任候想了一整夜,就在想这个?” “王公子,如你所言,我赌上的可是整个上谷城数十万百姓的命,由不得我不谨慎。” “明白。”王轻侯请任良宴进去,披了外袍点了盏烛灯,挑了挑灯芯,他低笑道:“我自会称王为帝,不过野心这种东西,说出来就有点可笑了,得以实现,才有意义。” “王公子果然有此想法。”任良宴抬头看他。 “听这话的意思,是任候还有别的顾虑了?” “我原以为,王公子只是在为你兄长打江山。” “哦?若我真的只是为我兄长打江山,又有何不可,我大哥是个仁善之人,你还怕他反咬你这功臣?”王轻侯笑道。 “令兄仁爱之名,我的确听说过,但我与王公子你相识已久,我更愿意相信我认识的人。” “少说漂亮话,你是觉得,似我这般的人,不会平白送了功劳给别人,哪怕那人是我兄长。我打下来的天下,我就要自己坐,不会让给任何人,所以你才来问,对吧?”王轻侯毫不留情地揭穿了任良宴掩在心里的真话。 任良宴听着反倒是笑了:“王公子果然目光如炬。” “你想得没错,我打下来的江山,我来坐。但不是因为我不愿意让给我大哥,也不是因为我大哥不好,相反我大哥对我很好,只不过因为……有一些事,必须站在这个世界的顶端才能做到,而那些事,我不想让我大哥做,太脏了,会脏了他的手。” 他说完笑看着任良宴:“你就把这当作,对权力的渴望吧。” “那好,我也放心了,王公子也可以安心了。”任良宴站起来,准备告辞。 “在殷朝那边,一切照旧,我相信以任候的能力,这只是小事一桩。” “自然。” 天光已大亮,朝露都散尽,王轻侯坐在台阶上,撇着两条大长腿,手肘支在膝盖上,两手交握着,望着院子里满地秋菊。 好快啊,都到深秋了。 好像只是眨眨眼的时间,他就跟方觉浅分别了有小半年了。 应生来的信里,从来没有写过方觉浅是否想他的只言片语。 王轻侯便想,大概是从来没有想过,所以应生不知如何写,干脆就不提了,免得自己伤心吧。 小半年的时间里,王轻侯以为,像自己这样薄情冷血的人,根本不会想她想太多,没想到,想得快要肝肠寸断。 他不想把这些话说给别人听,也不想让人知道他的思念有多深,以前他一直嘲笑别的有情人相思,嘲笑着这种东西不知有什么好日夜断肠的,世间有趣的,有意义的事那么多,非得想着一个人么? 落到他自己身上,他才知道,原来这种东西,真的磨人,磨得人骨头都发疼。 本来,依着计划,他不必如此着急地跟任良宴摊牌,他大可慢慢收拾了任良宴上谷城周边的城池之后,来个围合之计,到时候再逼得上谷城别无选择就可以。 事实上他也就一直是这么做的,哪怕他来上谷城有些日子,也都只是不动声色,明面上是来跟任良宴谈他城中细作作乱之事,极力摘清朔方城,化去任良宴对朔方城的警惕和敌意,暗中再慢慢收拾周边城池,逐步围拢上谷城。 但是他收到应生的信,看到方觉浅为了一个叫袁莱的姑娘,削了越城大将陈致和之侄陈骄成肉片,还扔去喂了狗,听说与神殿的关系也闹得极僵,宁知闲也在捣乱,甚至连越彻都开始作局,阎术又不是一个真正可靠的人,王轻侯便不得不着急起来。 虽然他一直是相信方觉浅的能力的,但是,还是会着急。 她应该是很难过吧,如果不是特别难过,她不会用那么残忍的方式杀人,她一向喜欢一招致命的。 一想到她难过,王轻侯就不由得想起那日在朔方城城门处,他对方觉浅说的那句“滚吧”。 他想,那时候的方觉浅,内心也应该是难过的,怎么能不难过呢? 说他不后悔,那是假的,他大可以别把话说得那么绝情,大可以不那么伤她的心,大可以认错赔罪。 但那时候的他大概是被猪油蒙了心,死活拉不下面子,非得把两个人都伤得体无完肤才觉得公平。 于是他摒弃了一切技巧和迂回,单刀直入地跟任良宴来了一场随时可能被翻盘地谈判,冒着极大的风险,赌着早些结束这里的事。 如果任良宴稍微迟疑一下,将他所说的一切告之殷朝,王轻侯也就玩完了。 但好在,王轻侯赌赢了。 花漫时打着呵欠端着水盆走在回廊里,看到王轻侯坐在那儿,惊道:“小公子?你怎么这么早就起来啦?” “准备一下,今日我们启程。” “去哪里?” “越城。” 第四百六十九章 长长记性 第四百六十九章 长长记性 花漫时做事的手脚从来没这么麻利过,打包行李的动作也从来没这么快地,简直是手指翻飞,不用使唤她,她也忙得起劲,还抽空上街买了许多许多能带上路的点心,说这是上谷城的特产,阿浅肯定没尝过,得带些过去给她试试。 王轻侯笑着写信,边写边说:“行李不用带太多,轻装简行,我们骑马去。” “哟,小公子这是转了性了?你这身娇肉贵的,经得起骑马颠簸吗?别到时候在路上有什么不称心,又一个劲儿埋怨。”花漫时打趣他。 “你这张嘴啊,难怪你嫁不出去,我说,趁着应生眼还瞎着,你赶紧把人拿下吧,啊,别以后真没人要你。”王轻侯心情不错,跟她开着玩笑。 “您可真舍得,像咱们这样的人,就不能去祸害祸害什么孟浪的公子,下流的儿郎吗?非得祸害应生那样的?”花漫时边笑边骂。 “应生哪样了?” “不说了嘛,那就一花骨头,您舍得催开阿浅,我可不舍得催熟了应生,好果子得慢慢结,小公子,您可放过他吧,也放过我。”花漫时将简单的行囊往桌上一放,拍了拍手:“好了,什么时候走?” “将信寄出去,我去跟任良宴道个别,然后咱们就启程。”王轻侯吹干墨迹,放进竹筒,又滴了蜡封口,交给花漫时。 信是寄给他大哥的,写着的是上谷城一切已办妥,以后他大哥不用再担心上谷城会不会对朔方城造成威胁。 而在他大哥过往来的信里,也写着朔方城四处内乱都已平息,想来也是,王启尧的能力从来都不差,平息内乱这种事于他而言,总不会太难。 倒是处理陈城之事时,他来信给王轻侯,问王轻侯可有什么意见。 不是陈城的事麻烦,而是王轻侯先前遇刺,还中了毒,就是陈城搞的鬼。 王轻侯略一思量,用了个比较极端的法子。 他直接铲掉了陈城内所有的神殿分殿,陈家夫妇被处死,由指派信任的人去陈城管事,彻底将陈城洗了牌,根除了一切不稳定因素。 他只是跟他大哥说处死陈家夫妇,但是他不知道,他大哥用了一种多么残忍的刑罚,处死了他们。 对于伤了王启尧弟弟的人,王启尧从来不会轻饶,陈禄被吊在一颗树上,身上涂满了一种香料,那种香料极招老鼠,陈禄是被老鼠活活啃噬而死的,死状凄惨,过程中,陈禄一直在哀嚎着求饶,但王启尧就那么冷冷地看着,眉头都没有皱一下。 站在他身边的季婉晴敛眉转身看不下去:“杀人不过头点地,你这何必?” “杀人不过头点地,那要看杀的是谁,他要杀的是我弟弟,就应该想好,会承担这样的后果。”王启尧看了季婉晴一眼,她脸色苍白,看着是受惊不小,便解了外衣给她披上,道:“你先回去等我吧。” “你就一定要这么看着吗?你不怕人家说你残暴?”季婉晴问他,好说是一方诸候不是,好说还有仁德的声名在外不是,非得做一回这残忍之人吗? “残暴?为自己的弟弟报仇也叫残暴的话,那就残暴吧。” “你们两兄弟,真是……”季婉晴想了半天想不出个好词儿来,最后只得道:“真不愧是一个爹娘生,一个师父教的!” 后来季婉晴把这事儿写信说给了王轻侯听,王轻侯看了只是见怪不怪,他大哥是什么样的人,有什么样的手段,他哪能不知道? 他大哥,厉害着呢。 他记得小时候有一回,他那会儿好像才四五岁吧,他大哥带着他和二哥出去玩,一群熊孩子跑过来往他身上扔泥巴,泥巴还是尿和的,他那会儿小,打不过那些大孩子,被欺负得直哭。 后来他大哥过来了,捡了地上一根棒子,红着眼睛,冲上去就跟那几个熊孩子拼命,逮着他们往死里打,差点把他们其中一个打断了气。 要不是他爹来得及时,说不定就真把人打死了。 从那以后,再也没有哪家熊孩子敢欺负他。 他大哥说,这种人打一次就好了,打痛他们了,他们就长记性了。 你看,他大哥从小就这么护他,陈禄敢在太岁头上动土,敢对他王轻侯下死手还投毒,不被他大哥整得人不人鬼不鬼,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那才奇怪呢。 他要给朔方城的人长长记性,就拿陈禄开刀,杀鸡给猴看,敢对他弟弟不利的人,下场是什么,看看陈禄他们就知道了。 他也要给朔方城内的那群老臣开开眼界,别以为仁德兼备的候爷就不会有残忍的一面,别以为他们可以骑在自己头上为所欲为,别以为他们的话自己就必须听,对他的弟弟也必须加以管束。 有他王启尧在一天,就谁也别想动他弟弟。 王启尧这么做的原因不过是,朔方城内已有声音,说王轻侯功高盖主,不是好事,当有约束,候爷当有提防。 他要提防什么,自家兄弟都要提防,日后他还能信谁? 江公在一侧看着这样的王启尧,笑着捋了捋白须,没说什么,是好事,兄弟之间互相关照,总归是好事。 老人家并没有要把两兄弟逼得反目的龌龊想法,相反,他非常愿意看到王家的兄弟如此团结一心,所有囿于门楣之争的人,都不会有什么大出息的,这也是他从小教给他们的道理。 王启尧收到王轻侯的来信,看到他信中说要去越城了,就不回朔方跟他道别,叫他保重身子,也只是叹道,别人家都是女大不由娘,他这可算是弟大不由兄了。 但也并不介意,只是将他的信放进一个匣子里,那个匣子里放着的全都是王轻侯写回来的家书,满满一盒,有以前王轻侯去别处游玩时寄回来的,有从凤台城寄回来的,也有最近的。 这都是王启尧的宝贝,他有两个匣子,一个放着的是他二弟的来信,只可惜,他二弟永远也不会再有信来了,另一个,就是放王轻侯的家书了。 第四百七十章 强者为尊 第四百七十章 强者为尊 从上谷城到越城,最快的路是穿过凤台城,再路过诸多小城池,抵达越城。 王轻侯没有凌雪飞驹,便是他日夜兼程地赶路,也要用上近两个月的时间。 两个月之内,足够发生很多的事情了。 方觉浅当众凌迟了陈骄,引发的后果是灾难性的。 那日她从神殿后山的海棠林里回来后,换了身干净衣裳,又重新挽了头发,前去驿站见阎术。 阎术对方觉浅的到来,并没有任何表示,跟在方觉浅身后的应生对方觉浅道:“方姑娘,你介不介意让我先去跟阎将军说句话?” “当然不介意,你去吧。”方觉浅道。 应生点点头,快步走向正执着兵书翻看的阎术,清了清嗓子,道:“阎将军,我奉小公子之命而来,有话给你。” 阎术这才抬起头,清俊的脸上有压抑着的不满,但还是放下了手中兵书,站起来弯腰听令:“末将在。” “小公子道,不论将军与神殿有何嫌隙,都当以越城之事为重,候爷派将来来此,不是让将军来报私报,而是为了朔方城大计。所以将军,你藏于暗处的弓箭手,可以让他们退下了,不然,也不过是枉丢性命罢了,你们之中,没有一个人,是方姑娘的对手。” 应生这番样子倒挺有气势,不似平日里那般一遇事就紧张得结巴的模样,颇为从容,很有几分王轻侯的影子。 阎术垂着的眉眼轻颤了一下,思虑片刻,还是轻轻敲了下桌子。 四周的杀气悄然掩去,方觉浅轻轻发笑,也将手从玉枭上面挪开。 “其次,不论方姑娘叫你们做什么,你们都必须听令,她的话就是小公子的话,将军若违令,便是与小公子,与王家为敌,我想,忠心耿耿的阎大将军,并不会希望因此自己的私怨,将你一生清白都搭进去吧?” “应生,你不过是小公子身边一个仆人,本将行事,难不成还要听你调遣?”阎术略有不满,抬起头来质问应生。 应生被他突然提高的声音吓了一跳,生生忍住要往后挪的步子,强自镇定:“将军,我的确不过是一小小仆从,不比将军位高权重。不过我这么个小小的仆人都能明白的道理,难道将军想不明白?” “你……”阎术刚想说什么,方觉浅踏步而来。 “我认识一个人,她抢走了我一个朋友的剑,怎么也不肯还给他,那个人说,除非某天我朋友打得过她了,她便会把剑还给我朋友。” 方觉浅走进来,兀自坐在阎术手边的椅子上,又给自己斟了杯茶,自顾自地说道:“阎将军,你要找我报仇,我估且不计较你这仇恨来得何等莫明其妙,只说你是否打过得我。如果有一天,你能打得过我了,你要拿走我的性命慰藉你的家人,我无话可说。” “而在那之前,强者为尊。” 方觉浅悠悠地喝着茶,淡淡地声音不起波澜,甚至都没有多看阎术一眼,仿似阎术这样的人,的确不在她眼中,不值得她提防一般。 阎术听着一声冷笑:“你好大的口气。” “阎将军来此,是为越城而来,敢问阎将军可是已有对策?”方觉浅抬眸望向他,带薄薄笑色。 阎术不接话,他初来乍到,这里的一切他都还没有摸透摸熟,要让他说出什么对策,实不可能。 而方觉浅继续道:“我有。” “你大军初到,还未露出破绽,但时日一长,以越清古之慧,早晚能看出端倪来,到时候,你们并非上谷城之人,而是来自朔方城这一事若传回殷朝,你们面临的将会是什么,我想阎将军比我更清楚。这等偷天换日,拂逆皇令之事,会给朔方城带去何等灭顶之灾,我更相信,阎将军心知肚明。” 方觉浅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还是平淡无奇的声音,好像她说的这些事一点也不值得挂心,随便说说而已。 阎术到底是个明白人,也知道他此来肩负的使命,这会儿便敛好了脾气,忍下不快,坐在方觉浅对面:“那不知神使可有妙计?” “堵不如疏,瞒天过海是瞒不了多久的,假的就是假的,怎么变装都变不成真的,你们要在这里待的时间又不是一日两日,我要让越城,有苦难言,知而不敢言。”方觉浅扫了他一眼,道:“还有,我喜欢别人叫我方姑娘,而不是神使。” 阎术听她话里有话,认真思量了一会儿,才问道:“方姑娘的意思是……” “我不喜欢这样子的越城,或者说,我不喜欢这样子的世界,我要把他变成,合理的样子。” 阎术望着方觉浅离去的背影,神色有点复杂。 诚然他不可能因为方觉浅这样几句话,就淡去了对她的敌意,但也觉得,她似乎跟神殿中其他的人不太一样。 这样子的越城,这样子的世界,不正是神殿一手创造的吗? 她不喜欢她要改变,她所说的合理的样子,又是什么样子? 应生还没走,站在阎术旁边一同望着方觉浅远去的脚步,笑声道:“阎将军,你觉不觉得,这样子的方姑娘,像极了小公子?” “是有些像,都一样疯狂。”阎术轻声说。 “我倒觉得,疯狂的不是他们,而是这奇怪的世界。” 阎术不解应生的话,偏头看他。 应生笑了笑,唇红齿白的少年笑起来清澈美好,只是眼神带着哀伤:“阎将军你今日才到越城,怕是没有经历荣誉复仇给越城带来的欢乐和痛快。我险些都要以为,越城这样做才是对的,而在我们朔方城,冤有头债有主的做法,反而是错的了。” “这个地方,真是太奇怪,太可怕了。” “神使……方姑娘是为了小公子才这么做的吗?”阎术问他。 “以前或许是,现在嘛,不好说。至少不是为了小公子,她要去把陈骄削成肉片,只不过是为了一个与她非亲非故,甚至没见过几面的,名叫袁莱的女子罢了。” 第四百七十一章 身份的好用之处 第四百七十一章 身份的好用之处 曾经王轻侯说,他喜欢带着应生在身边,不是应生侍候他侍候得多么贴心,也不是因为他勤快嘴严,相反跟许多的下人相比,应生还时不时会埋怨他们家小公子破事儿多。 只不过是因为,应生有一双干净天真的眼睛,有一颗柔软善良的心,不论他见过了多少残忍与血腥,他的双眼始终清澈,他的内心永远澄净。 有太多的人,本也是有一双干净的眼睛,后来红尘里头滚一滚,双眼变得浑浊而世俗,不怨他们,大多数人都是如此,看过太多尘埃,总是会有一些积入眼底自此不去的。 但应生不是,应生经历再多的事,那些事也落不入他眼底,在他黑白分明的眸子里,有着这世上最最珍贵的东西,名叫初心。 王轻侯带着他,心黑到无可救药的时候,看看他的眼睛,看看应生,便能觉得,他脏污到不能看的灵魂也能被洗净些。 所以柔软澄澈的应生他明白,以前的女魔头杀人不眨眼,但都为了自家小公子而提刀饮血。 今日的女魔头飞刀削人肉,却只是为了她内心的愤怒和不平,她开始,不再为了小公子而存在,她的生命,也不再仅仅只有小公子这样一个意义。 应生不知这是好是坏,从他小公子近侍的身份上来讲,他当然是希望女魔头能继续死心塌地为自家公子所用,不要有太多自我意识,但是看过了越城的疯狂之后,他又觉得,方姑娘的自我意识觉醒,是另一种希望。 方觉浅从阎术那里回来后,又换了一身衣服,这身衣服穿在她身上,不知为何,就是觉得合适,不管她有多不喜欢,但仿佛天生这身衣裳就为她而制一般。 那是神使长袍,琉璃蓝色,有着长长及地的斗篷,衣领与袖口处都用墨绿色的线绣着孔雀图腾,若隐若现,斗篷更是滚了银边,璀璨夺目。 她又取那枚神使戒环,玄铁冰冷,大小合适,正好套在她食指上。 便是外人不想承认,可是当她穿着上神使长袍好,那等不威自怒的气势,始终令人心悸。 神殿里对她不满的神卫们,也不敢正视,所过之处,皆是神卫的跪地礼。 宁知闲远远地看着她,抿了抿嘴唇,轻笑。 小丫头终于明白,任何让人不耻的力量,只要能成为自己的力量,受点委屈咽点不甘,都是小事一桩。 她准备,真正地接手越城神殿了。 神卫们为她抬来了软轿,软轿或许比不得宁知闲的宝车华盖那般奢侈,但是神殿的地位摆在这里,这台轿子的喻意也摆在这里,它穿过街道,接受的是信徒的顶礼膜拜,听见的是子民的高声颂唱。 方觉浅甚至,刻意没有合上轿子小窗的帘子,越城的百姓可以透过那一道小窗口,见着一位容貌倾城,气势逼人的神使大人。 这位神使大人,目光冷漠,高高在上,就如同所有的神殿神使一般,有着最起码的傲慢,高贵得如同天上诸神的使者,可以漠视人间一切生灵,以及心安理得地享受他们崇敬的目光。 她便这样,大摇大摆地,招摇过市的,来到了越府门口。 越清古听闻方觉浅来,本是开心,脚不着地地跑出来相迎,可是见着她这副阵仗,便知,她此来,怕不是来闲谈说话的。 方觉浅看向越清古,眼神自然而然地软了一些,有了些人色:“越候何在?” 是的,神使上门,诸候是必须来大门口亲自相迎的。 越清古连忙着下人去请他父亲,越彻不明白方觉浅要做什么,但看了看四周围观看热闹的百姓,以及方觉浅的气势凌人,便弯了弯腰,恭敬道:“不知神使大驾光临,未能远迎,还请神使大人恕罪。” “免礼,大人请起。”方觉浅虚抬了下手掌,都没有真的碰到越彻的衣服,保持着一个神使该有的矜贵。 “神使大人,请。”越彻退到一旁,弯腰抬手,请方觉浅走进去。 上一回方觉浅来越府,可没有这样的待遇。 第一万次感概,神使这身份,真是好用极了。 方觉浅落座,越彻未得她的允许,却不能坐下,只能站在一侧。 越清古见状,有些不忍他的老父亲一把年纪还受累,便问道:“方姑娘,你这是……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方觉浅接过下人递上来的茶,只闻了闻又放下,笑道:“二位请坐吧。” “谢神使大人。” 在越彻的心里,有一百种揣测,揣测着方觉浅今日来此到底是何意,是来兴师问罪,还是别有用心?这番排场又是要做给谁看? 今日上午她才杀了陈骄,难不成是怕陈致和找她麻烦,搬出了这神使身份压人? 好在方觉浅也没有让他一个人揣测太久,她拢了拢长袍,葱白指尖映在琉璃蓝色的衣料上时,她的手指都似透明般,纤细小巧,根本不能想象这样一双手,杀起人来有多残暴。 “不知神使大人此来何事?”越彻颇是恭敬地问道。 方觉浅笑了笑,神色柔和了些:“大人不必如此紧张,我并非是来问罪你利用我,替你解决陈骄之事的。” 越彻面色微滞,低了低头没有说话。 方觉浅也没想要如何刁难越彻,相反,她是来与越彻合作的,所以她率先打破了这凝重气氛,道:“听闻大人与陈将军关系并不和睦,一位手握兵权的将军与诸候不和,想来大人也日夜难安吧?否则不会在陈骄之事上,百般退让。” “有劳神使挂心,但此乃我越城内务……” 方觉浅没有听完越彻的客套推搪话,径直说道:“阎术的到来,会让你与陈致和的关系有所缓和,因为你们需要拧在一处对抗这位殷朝派来的将军,巩固你们手中的权力,但是,我今日的拜访,怕是要让大人你的打算,落空了。” 方觉浅手指轻轻抚过神使戒环,这权力和地位的象征,她今日决定,要用到极致。 第四百七十二章 越候的底线 第四百七十二章 越候的底线 越清古在这一刻明白了为什么方觉浅会穿着神使长袍,如此隆重地来到越府。 方觉浅这一排场,不是做给越彻看的,而是做给陈致和看的。 简单点来说,神殿的神使,亲临越府,与越候亲切交谈,而这位神使,在今日已然向越城证明,她与新到的阎大将军似乎是旧识。 那么,是否意味着,她将与阎术一起,与越候结为盟友? 有意要与越彻缓和关系,共同抵抗阎术权力侵蚀的陈致和,见此状况,会作何感想? 是依旧信任越彻,还是心生疑窦? 再细细算一下过往陈致和一派对越彻的刁难,怕是怕,难以选择信任了。 毕竟他的侄子陈骄,都敢上前拍着越彻的桌子大喊大叫,这一家人在越城嚣张跋扈到何等地步,过往又做下了多少有辱诸候颜面之事,怕是数不胜数。 在这种时候,越彻会如何做,便很是值得耐人寻味了。 越清古他想,他明白了方觉浅的话,阳关道与独木桥,他们从来不是一路人。 方觉浅抚着戒环,不急不徐,声音里也没有多少情绪,平淡得如同一杯白开水,但字字句句,都直戳越家父子心肺:“越候,你乃越城诸候,有心延绵越城百世长安,我能理解,但你觉得,陈致和此人,可是值得你信任之人?与他为友,或是与我结盟,两者之间,你觉得哪一个更为可靠?” 越彻终于抬起了头,干瘦的脸上一双眼睛湛着精亮的光,他知道今日这场谈话将会关系到越城的未来,他需得,细细斟酌,缓缓思量。 “陈将军再如何跋扈,也是我越城之人,便是偶有不敬,但其对越城的忠心不可掩没,而神使大人你,初来此地,是何居心在下仍未得知,阎大将军固然是殷朝派来的人不假,但他来此处,是仅仅只为助我越城抵御外敌,还是另有所图,我也不明,此等情况下,换作神使大人你,会作何选择?” 方觉浅笑了下,眼角都微微扬起,不点而红的薄唇轻启:“是个有趣的问题,我换一种方式来说,越大人不妨听听?” “请。” “我初来乍到不假,但神殿在你越城扎根多年,地位超凡,甚至盖过你诸候的身份,我今日以神使身份前来,代表的是神殿,而不是我个人,阎大将军是否另有企图,也的确未知,但至少有一点可以得到保证,他不是王后的人。”方觉浅笑着往后倾了倾身子,这是一个极具喻意的动作,代表着她有足够的自信和筹码:“否则,陈将军,就不会提防他了,您说呢?” 陈致和跟王后越歌一直有往来的事,并不能算是多么隐蔽的秘密,方觉浅能得知也不是什么稀罕事,陈家敢在越城这么胡作非为,不把越彻放在眼里,也是因为有越歌做靠山。 方觉浅点破这一层关系,是想让越彻明白,他与陈致和结盟为友,到时候可别被王后捡了便宜。 越彻望着方觉浅有一会儿,在他眼前的,不过是一个年纪很小的小丫头,用他们这些长辈的话来说,那就是毛都还没齐的黄毛丫头,可是谁家的黄毛丫头,有着如此冷静睿智的头脑?如此擅长分析局势? 他想起了很多传闻,传闻眼前的小姑娘,是下一任的神枢接班人,传闻她是神枢亲自指定的第八神使也就是圣使,传闻她进入神殿后,不足一年的时间里,她先后整治了神殿数位神使,她的地位空前之高。 如果她只是个黄毛丫头,她能将局势分析得如此清晰是有些不可理解,但如果她是神殿的半个掌事人,她的确就应该要有此能力。 越彻动动嘴唇,像是有些话他需要仔细酝酿,认真寻词后,才能说出来,深谋远虑的诸候大人他必须要考虑的是越城的出路,而不是他自己的利益。 “方姑娘,我叫你一声方姑娘而非神使大人,是因为清古与你是朋友,我便也权且自大一回,当一当你的长辈,长辈有话要告诉你们这些孩子,越城不是你们博弈的赌注,而是一个个有血有肉的人,我无法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做出决断,因为我不可能拿着这么多人的未来去进行一场没有任何胜算的豪赌。我只能说,我不会插手你与阎将军的事,也不会站在陈致和一方。” “你心中有恨,要清算这座城池的荒诞,但这座不管荒诞成何种模样,都是我的领土,我的子民,你以神殿的名义,有心要作出改变,我不反对,但是,不可伤及百姓,这是我的底线。” 方觉浅听着他这番话笑起来,眼中浮起些敬意,道:“有大人这句话,也够了。” “此事,我能给你最大的帮助,是让清古帮你,他自幼散漫不爱理事,此次若能从方姑娘身上学到什么是责任,什么是担当,也算是我的福气。”越彻又道,他心里也满是无奈,不指着他儿子可比肩朔方城那边的公子,这眼瞧着,是要连眼前的小小女子都比不起了。 他这当爹的,也是愁煞了心肠。 “爹!”越清古不满地嚷了一声,哪儿有在外人面前这么埋汰自家儿子的?他不要面子的啊! “越清古可能自由出入军中?”方觉浅问道。 “自然,他是我儿子,越城任何地方他都去得,哪怕是军中。”越彻点点头。 “那便有劳越公子,要陪我好好逛一逛这越城了。” “荣幸至极,我的女侠大人。”越清古故作夸张弯腰抬手行了个礼,没个正形的浪荡模样。 方觉浅让他逗笑,这番样子倒没了端着神使架子的矜贵,只是平日里的那个方觉浅,虽有一双总是冷漠疏离的眼睛,但其实并不是那么不近人情。 后来又聊了些闲话,越彻虽明面上不会帮着方觉浅,但还是给了方觉浅不少信息,说起来对陈致和最了解的人,肯定是越彻无疑了,方觉浅一一谢过,觉得这位严苛古板的诸候大人,其实也有柔情一面,只是他对越清古的关爱从不明言,只在行动里。 她望了望外面越府上的景致,落地金黄,残阳血照。 第四百七十三章 聊一聊陈致和 第四百七十三章 聊一聊陈致和 我们有必要来说一说陈致和,这位陈大将军。 从陈致和的父辈起,他们家就在朝中为官,只不过以前陈致和的父辈大多是文官,直到到了陈致和,投笔从戎,一步步爬成了如今的镇远大将军。 而关于陈致和与王后的关系,实在是一段秘闻,非亲近之人莫能窥得其中一点边角。 早在越歌还未嫁去凤台城,成为王后之前,陈致和有幸见过她一面。 那时候的陈致和还不是如今的镇远大将军,只是一个副将,出征归来时,越彻摆宴为众将士接风,越歌也在宴会上,那时候的越歌才十岁。 粉雕玉琢,眉目如画,年纪虽小却已可见倾世之貌——对于越歌的美貌,从来是不需质疑的。 穿了一件藕粉色的襦裙,挽着双环髻,乖巧安静地靠在越清古身边,谁上去给她行礼问安,她都懒得抬眼,从那时起,她的眼中就从来只有越清古一个人。 轮到陈致和上前问安时,越歌正好转头摘葡萄,要递给越清古吃,便是偶然抬了下头,看了一眼陈致和,冲他点了点头。 只那一眼,陈致和便失了心魂。 据说,他当时怔在当场,连越彻唤他上前接赏都未听到,仿似天地间只剩下越歌一人,他自此倾心,萦魂绕魄,心心念念这么多年。 后来越歌被一旨神谕带去殷朝,护送之人便正是陈致和,他听闻越歌死活不肯嫁给殷王,万种心疼,但在出嫁途中,却也见她时常欢笑,仔细一问,是因为有越清古陪着她。 好似只要有越清古陪着她,前方便是刀山火海,她都不怕。 沉默守在一侧的陈致和很难说清那时他内心的感受,有对殷王的恨,有对越清古的妒,还有对越歌求而不得的苦。 那大概是他备受煎熬的一段路程。 再后来,他送完越歌后回越城之时,跪在越歌脚下,虔诚如最忠心的仆从,亲吻着她的双足:“只要王后有召,末将愿为王后娘娘,赴汤蹈火!” 最初的越歌并没有把这话当回事,她不需要别人为她赴汤蹈火,她不稀罕,她只要有越清古就够了。 后来殷朝王宫里萦绕着的纸醉金迷,还有芬芳迷人的权力香气使她沉醉,她记起了曾经有一个人跪在她脚下宣誓效忠,于是她笑着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像摆弄这些石子一般的,把陈致和操控于股掌之中。 助他当上镇远大将军,又叫他死心塌地为自己效忠。 不该说越歌红颜祸水,她又未曾主动魅惑过陈致和,把如今越城的拉扯局面怪罪到一个女人头上未免荒唐不公。 也不该说美丽即是原罪,美丽从来都只是美丽,使她有了罪恶气息的是那些居心叵测之人。 大概只能说,欲望使人疯狂,野心叫人迷失,求而不得的东西,永远是最好。 说到这里,你以为陈致和是个情种么? 不是的,他只是欲望的囚徒。 先前说了,陈致和的父辈是在朝中为文官的,这便为他在朝中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靠自己在军中立下威望,又有父辈的荫庇在朝中颇有人脉,最后再借着王后这个依仗,权势,一飞冲天。 陈家,鸡犬得道。 就连陈骄那种猪狗不如的玩意儿,都能在越府谋得一个幕僚的位置,可以想象,陈致和把他那些乱七八糟的远亲近邻都提拔成了什么样子。 方觉浅坐在神殿小院里的摇椅上,晃晃悠悠着听越清古讲这些旧事,疏落下来的阳光照在她已然换回来的素色衣衫上,难得一见的,她今日着了罗裙,柔软的裙摆随着她的摇摇晃晃轻轻地摆呀摆,像是水流的波浪,温柔地起伏。 越清古抬手遮了遮照在她脸上的阳光,轻声问:“睡着了?” 方觉浅闭着眼睛摇摇头,也未睁眼,只道:“他当时已是三十岁吧,一个三十岁的成年人,对一个十岁的,情窦未开的小女孩心生爱慕,为其痴狂,我是该说爱情不分年龄,跨越辈份故而伟大好,还是该说,他癖好独特,叫人恶寒好?” “你有所不知,在越城,别说十岁,八岁的女子嫁给八十岁的白头翁之类的事,也时常有之,屡见不鲜。”越清古苦笑一声。 摇摇晃晃的摇椅停下,方觉浅睁开了眼睛,交握在腰间的手指微微用力扣紧,声音都很难再保持平稳:“这也是神殿的规矩?” “对,稍有地位的人家家里有婚庆喜事,都会请神殿的人去赐福,这样的事,在我出生之前很多很多年就有了,一直流传下来,若不是因为我去过凤台城,也去过朔方城,我或许都不会知道,原来在别的地方,不是这样的。” 越清古的声音低沉下去,因为走得多,见识广,才越会觉得,越城太多陋习,太过匪夷所思,在这里的许多理所当然,在外面的世界是遭人唾弃的。 而他身为诸候之子,一直在这样的环境长大,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情是对是错,浑浑噩噩这么多年。 方觉浅轻轻拔开越清古替她挡阳光的手掌,让刺目的秋阳照下来,只手不能遮天,阳光终会穿透黑暗。 “听说陈致和至今未娶妻,是吧?”方觉浅说道。 “不错,对外传言是严于克己,但据我所知,并非如此。”越清古道。 “总不会是因为你妹妹的,是什么原因?”方觉浅才不会相信,陈致和能为越歌“守身如玉”“不近女色”。 越清古有些难过的看着方觉浅,嘴角的笑容变得极为苦涩悲痛,方觉浅从未在他脸上看到过这种神情,他从来潇洒,天大的事在他眼中看来也不过是一桩趣事,可以寻乐子。 “怎么了?”方觉浅坐起来问他。 “你不会想知道的。”越清古的神色太过哀伤,就好像有些事情,是连他也无法承受一般。 “到底怎么回事?” 越清古张了张嘴,却不论怎么努力都说不出口。 沉默到最后,他只得道:“我带你去看吧,别带玉枭。” 第四百七十四章 军中乐园 第四百七十四章 军中乐园 越清古带着方觉浅来到了驻军大营,亮了令牌顺利进去,副将迎上来,不算恭敬也不算怠慢地向越清古行了个礼。 “公子今日怎么有空来咱们这儿?”副将笑问。 “来找你们将军。”越清古道。 “公子这话说笑了,这个点儿,咱们将军在哪儿,您能不知道么?”副将挤眉弄眼,神色古怪,一副越公子你明明是知情人,就别在这儿拿腔拿调地装模作样了的意思。 “哟,这不是近日来越城中炙手可热的神使大人吗?失礼失礼,是末将失礼了。”那副将瞧见方觉浅,又怪声怪气地随意弯了下腰,敷衍着问好。 方觉浅还没说什么,越清古却是黑了脸色,抬手提起那副将的衣领:“带我去见你们将军,再多一句废话,本公子割了你的舌头!” 以前越清古很少来军中,他们遇见了也大多是在街上偶遇,这些人对越清古不尊不敬惯了,个个都仗着陈致和的身份地位,不把越家之人看在眼中,没曾见过越清古真正发火的样子。 这会越清古狠了眼色,副将才有些惧意,陈将军再厉害,那也是陈将军,他要把越公子的脸皮扔在地上踩两脚都无妨,但他们这些副将可就未必了。 那陈骄,前些日子不照样是被神使削成肉片了吗? 如今神使还不是好好地站在这儿? 于是副将收起了嬉皮笑脸,咽了咽口水,连声应是。 “不必惊扰将军,带我们去找他便是。”越清古松开副将,神色依旧不好。 他有些担心地看了一眼方觉浅,再看了看她腰间,果然是没有带着玉枭出门的。 走到军营后方些,方觉浅听到了阵阵笑 声,还有浓烈的酒气扑面而来,方觉浅掩鼻问道:“军中不是不许随意饮酒吗?” 方觉浅记得,以前在朔方城的大军里,酒这种东西,除非是大胜之后的庆贺,又或是出征前的一碗壮行酒,平日里是不许士兵沾半滴酒水的,酒后易误事,这么简单的军规这里也没有? 越清古解惑道:“这里与前方军营不同,这里……这里他们称作军中乐园,饮酒,是被允许的。” “军中乐园?”方觉浅奇怪道。 “看来神使大人有所不知啊,哪城大军里还没个军妓?神使大人,我劝您,要不回吧,就算您是神使,前方这景象,您怕是也看不习惯。”那副将胆子又大起来,吊儿郎当地说话。 方觉浅眼眸微横,看得那副将背脊发寒,赶紧道:“今日,今日没轮到我,我就只能把公子你们送到这儿了,再往前我也得受军规处罚,公子你们自便吧。” 副将说着就拱手下去了,方觉浅耳尖,听得他一边走一边骂,骂着晦气,倒霉之类的词。 两人又往前了一段距离,躲在草垛后方,看到不时有人来来往往,进去的人脸上尽是急色,出来的人个个都是意犹未尽。 方觉浅刚想伸头看,越清古拉住她的手:“答应我,别在这里动手。” 方觉浅实在是想不明白,到底是什么原因让越清古这般三番五次地劝说自己,那后面,到底是什么。 她挣开越清古的手,跃上高处无人的哨岗,将下方一切尽收眼中,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目眦欲裂! 被围起来的一方空地,陈致和坐在上方的椅子上,几乎赤身裸体,只着了一条亵裤。 在他下方,是成百的士兵在狂欢,纵欲。 也不是什么所谓军妓。 都是些孩子。 不会超过十三岁往上的孩子。 有一些已经死了,赤裸的身体被扔一边堆成堆,小小的身体横七竖八地摞着。 有一些正在被玷污,但个个的口中都被绑了布条,喊不出声音,她们或许根本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只是疼得流眼泪。 有一些还站在一边,脱光了衣服,等着场中哪个死去了,他们就替上,铁链拷着手脚,逃也逃不掉。 狂欢的士兵一个接一个地上,一个接一个地轮流上,上百,上千,上万,这整座军营的人,大概每个人都这样狂欢过。 而陈致和怀抱着一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啃咬着她还未发育起来的胸前,放肆地狂笑,而小姑娘眼神空洞,麻木得像个木偶。 这里是军中乐园。 这里是人间地狱。 她不可控制地,全身都在颤抖,牙关都嗑响,感觉心脏要被某种压力挤压得爆炸,怒火涌遍她身体,烧得她五脏俱焚。 她明白了为什么越清古反复叮嘱她不要带上玉枭,但他以为,没有玉枭,他方觉浅就不能杀人了吗? 杀人有一万种方法,此刻她只想找一种最痛苦的方式,让这些畜生死得灰飞烟灭! 她从哨岗上一跃而下,并指如剑,直逼陈致和喉咙! 不要细细筹谋了,不要顾全大局了,不要认真计划了,杀了他,杀了他! 在方觉浅的脑海里,只有这一个念头在疯狂地叫嚣着,不计后果地杀了他! 赤红着双眼的她狠戾嗜血,如同疯魔,去时速度极快,快到陈致和险些没反应过来。 生死危机一刻他将手里的小姑娘抛出来扔向方觉浅,要让她为自己挡下致命一击。 方觉浅猛地收力反伤自己,接住那小女孩抱在怀中,赶紧用衣服遮住她的身体,将她放在一边,继续追杀陈致和。 陈致和捡起手边长刀挡着方觉浅,先是震惊,然后大笑:“我道是谁,原是神使驾临,怎么,神使与我等凡人一般,也好这口?” 方觉浅却觉得跟这样的人说多一句话,都是恶心,只身形翻飞,招招致命,要取陈致和性命。 陈致和哪里是方觉浅的对手,只得落荒而逃,连滚带爬,如条落水狗一般,也说不出什么讥讽的话来了,只是一味逃命。 “受死!” 方觉浅厉喝一声,鬓发飞散,真如个女魔头,杀机都要溢出她眼眶。 就在方觉浅眼看要取了他项上人头时,一把伞挑飞了她。 第四百七十五章 器魂 第四百七十五章 器魂 “宁知闲!” 方觉浅红着眼眶,握掌成拳:“你要保他?” 宁知闲看上去脸色也很阴沉,她先前并不知道,陈致和还这样的滔天罪行。 尾随方觉浅他们过来,是怕方觉浅对陈致和暗中下杀手,没曾想,却见到这样一幕。 她有些不知该如何跟方觉浅交代,只得说:“我会给你个交代。” “你要给我什么交代,宁知闲,今日你若敢拦我,我连你一起杀!” “方觉浅!”宁知闲高喝一声,又觉得不妥,此时她没资格对方觉浅大喊大叫,又把声音放低下去,道:“你刚才为了救人被自己内力反伤,更没有玉枭在手,你现在打不过我!” 方觉浅掌风一起,抽来地上一把刀,指着宁知闲,一字一顿:“滚!开!” “你,你这人怎么敬酒不吃吃罚酒?”宁知闲张开了油伞,悬在头顶,“我说了,我会给你个交代的,此事就当我对不住你。” “你是对不住我,还是对不住这里的孩子?宁知闲,你巫族教义,是视人命如草芥,视卑劣如无物吗?滚!” 方觉浅不再与她废话,提了刀便冲上去直直劈向宁知闲,宁知闲一惊,连忙侧身避过,仍被刀风划破了衣角,立时推着油伞往前,挡住杀过来的方觉浅。 普通的兵器,哪里是宁知闲这把油伞的对手,未过几招,那刀身便断裂成碎片,好在这里是军营,最不缺的就是兵器,碎了一把,再夺一把便是。 方觉浅今日是拼着身死,也要杀了陈致和。 宁知闲敢拦,就要连她也一起杀! 要保陈致和这种畜生的人,哪里值得刀下留情? 数十把兵器齐齐立起,铮铮作响,利刃皆对准了宁知闲。 这一幕像极了当初在神祭日的时候,方觉浅也是这样,立起无数兵器,对准了无辜的奴隶。 宁知闲大惊,连退数步,“器魂?你……你怎么会这招,你到底是什么人!” “死!” 方觉浅根本听不见宁知闲在说什么,那些立起的兵器如脱弓之箭,笔直迅速地往宁知闲身后的陈致和刺去。 宁知闲的那把油伞飞快旋转,凭着宁知闲强大的内力化成一堵墙一般,死死地挡住了方觉浅所有的兵器。 趁此空档,宁知闲飞身而起,一掌拍在方觉浅胸口,将她击飞倒地,口吐鲜血。 又捏了三根金针在指间,就要刺入方觉浅体内。 越清古冲出来挡在方觉浅身前,他自不是宁知闲的对手,但仍是挡得勇敢:“你敢!” 宁知闲快要让越清古气死了,喝道:“让开,你没见她神智失常,只剩杀戮了吗?再拖下去到时候谁也控制不了她体内的杀意!” 说罢便提着越清古扔去一边,三枚金针刺入方觉浅后腰处,与当初王轻侯用来控制方觉浅体内杀戮之意的方式一模一样,都是出自江公的金针定魂手法。 方觉浅本就猛收内力反伤了自己,又与宁知闲缠斗许久,最后更是硬吃了宁知闲一掌,这会儿杀意一消,眼前一黑,便晕倒了过去。 宁知闲骂骂咧咧扶起她,喂了她一粒药丸:“就知道逞强!” 那边捡了一条狗命的陈致和赶紧上来道谢,只是还没开口,就让宁知闲袖风一甩,拍飞在地:“给老子滚远点!” “宁族长!”陈致和捂着胸口,就宁知闲这一袖风,断了他整整七根肋骨,痛得他连说话都是咬牙切齿。 “将此处幼童全部释放,送去神殿本尊住处,将已死之人厚葬,将此处销毁,永不再犯!陈致和,本尊只给你这一次机会!胆敢再犯,我杀你陈家三百七十八口,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一个不留!” 宁知闲厉色看着陈致和:“今日此地之人,统统处死!” 陈致和倒在地上起来,只低着头:“是,本将知道了。” 宁知闲收了油伞,抱起方觉浅,如踏云飞月,急身而去。 她把了方觉浅的脉,脉像杂乱急切,而且面色惨白,泠汗滚滚。 又看了一眼她后背处的封痕图腾,果然图腾隐隐流转,一些最边缘处的地方,颜色正在淡去。 “叫你收手你不收手,非要死犟,这下好了吧!” 宁知闲气得大骂,却还是不得扶着方觉浅坐直了身子,操控着淡青色的烟雾定住开始松动的封痕。 这并不轻松,累得宁知闲自己都有些气虚体乏,一个时辰过去,方觉浅脉像渐渐稳定,宁知闲却是累得连走路都有些虚浮。 走出门的时候,对着镜子看了一眼,青丝下面浮出了白发,眼角的皱纹也出来了,宁知闲又大骂:“方觉浅,要是因为你,让老娘功力被破,老娘宰了你!” “宁前辈,方姑娘怎么样?”越清古在门口守了一个时辰,无比后悔带着方觉浅去了军营,看了那些,悔得肠子都青了。 “死不了,烦死了。”宁知闲骂道。 “前辈,我,我熬了些药,可以给方姑娘喂下吗?”应生战战兢兢地端着一碗黑乎乎的药,这是上次方觉浅昏迷后,江公留下的方子,应生一直记着,今日又照着方子抓了药熬了一副。 宁知闲闻了闻,摆摆手:“去灌她喝下吧,聊胜于无。” 宁知闲刚想回房休息片刻,又被剑雪拦住。 “你又干嘛?” 剑雪脸色如寒霜:“听说是你伤的方姑娘?” 宁知闲真的是要气死了,抬起手就要一巴掌拍飞剑雪,可是看着剑雪脸上的郑重的神色,又收了巴掌:“我这他妈到底是招惹了一群什么神经病?” 剑雪不理她的胡言乱语,神色依旧郑重,铁寒:“前辈,方姑娘有恩于我,如果有人要对她不利,先踩过我的尸体。” 宁知闲望着他,气得胸口堵了半天说不出话,最后只道:“想拿回你的剑吗?” 剑雪皱了下眉头,不明白宁知闲话里的含义。 “想拿回去的话,明日起,跟我练功,有本事,打过我,有本事,保护她。否则,别在这儿跟我屁话,屁话谁不会说?” 第四百七十六章 原由 第四百七十六章 原由 这次方觉浅的梦境大了一些。 不止有古树,有秋千,有声音,还有一片花丛。 花丛开得姹紫嫣红,蝴蝶逐香,她逐蝴蝶,清脆的笑声无忧无虑,天真烂漫,不时向后面喊着:“你快来呀。” 后面的人依旧看不清脸,不过看见一角白色的衣袍,依旧是温柔的声音:“慢一点跑,别磕着了。” 她努力想看清那张脸,可越努力,全身越是酸痛得万人在捣碎她的骨,越挣扎,那个人消失得越快。 她满身大汗地醒过来时,已是三天后的下午时分,越清古守在她旁边寸步不离,见她醖转连忙靠上去:“方姑娘,方姑娘你怎么样?还疼不疼?” 方觉浅摇了摇头,努力张开干渴的双唇:“宁知闲呢?” “宁前辈她……”越清古看了看外面,叹气道:“宁前辈这会儿也躺着呢。” “我又没把她打伤。”方觉浅还在生宁知闲的气,要不是她,自己早就杀了陈致和那个畜生不如的东西了。 越清古听她语气里的不快,轻轻叹着气,扶着她坐起来,端了杯茶水用小勺一口一口地喂着她,慢慢说道:“那天你昏迷后,宁前辈把你带回来,先是救了你,然后调息了两个时辰。那时候,陈致和也依她的话,把军中所有的……所有的孩子都送到了她这里。” “她要做什么?”方觉浅问道。 “她给每一个孩子都刻印了封痕。” “什么?” “你也知道她的性格,什么事都怕麻烦,这种事也怕,不想拖拖拉拉的,一口气给七十八个孩子都抹去了那段惨痛的记忆,然后我就叫父亲把这些孩子接走了,他会想办法安置的。只不过,宁前辈自己耗尽心力,累得吐血,这便关在房中静修,命令谁也不得去打扰她,只有青妩和碧媚随侍在她身侧。我想,她可能要调息好些日子了。” 方觉浅听着越清古的话,默默地低下了头,轻声问:“我那天对她说的话,是不是太过份了?有点不分青红皂白了,是吧?” 越清古拧了个帕子给她擦了擦额头的汗,道:“也怨不得你,那时候的你,怕是气疯了。” “你跟你父亲早知这一切,为什么不去阻止他?”方觉浅问道。 “我第一次知道陈致和有这种癖好的时候,是在一家青楼,他只叫雏妓,但毕竟是在青楼那种地方,我也不好说什么。后来听说军中也有这些事儿,便也去闹过,也救过一些人,但这么做,只会让他变本加厉,他像是示威一样,我救十个,他就抓五十个,我若救五十个,他就抓一百个,要做给我看。” 越清古叠着帕子在手心里慢慢收拢:“我知道因为歌儿的原因,陈致和一直很恨我,只要是我干涉他这些事,他就会用更残酷的方式来报复我。我父亲为了平衡朝中,又不能直接插手,而整个越城里,唯一能这么做的我,却迫于他的恨意,不能再继续救人,否则就是害更多的人,一直到今日。” 方觉浅听着他细细道来,问道:“你是不是也很痛苦?” “人心都是肉长的,我再怎么顽劣,也是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眼见此事而无动于衷?只不过,力有不逮罢了。”越清古挑了挑眉头,笑起来,“所以很多时候,很多事我宁愿选择不知道,因为知道了,也没有任何解决办法,除了眼睁睁看着,良心受折磨以外,什么都做不了。” 越清古靠在床榻的另一端的柱子上,笑望着方觉浅,继续道:“你知道逼得袁莱真正去往陈家的原因是什么吗?其实不是陈家夫妇要把她妹妹交给陈骄,而是因为他们要把她妹妹,送进军中,越城的人大多都知道那是什么地方,袁莱也知道,她不可能让她妹妹遭受那样的灾难。陈骄先前之所以得陈致和欢心,也是因为他四处替陈致和收罗这些孩子,五岁到十五岁之间,看中了就花钱买,不卖的就抢,一批又一批地往军中送去,一批又一批的孩子死掉,而我只能看着。” “百姓对此没有怨言吗?”方觉浅又问他,这样丧心病狂的事,为什么大家会没有反应呢? “这个风气,最早,是从神殿传出来的。”越清古无奈地笑道,“你忘了,神殿有位神使,也好娈童,不过他好的是男孩子,下面这些些分殿,有样学样,传至民间,既是神殿所为,越城的百姓,又怎会觉得这是错的呢?” 方觉浅知道他说的是谁,他说的是虚谷。 当初一切的一切,就从方觉浅救下被送往神殿的娈童开始的。 那时候的方觉浅看着被救出来的孩子,面无表情,只是觉得太过残忍,她决心要做个好人。 今日的方觉浅看着这一切,心如刀绞,杀气腾腾,决心要做个恶人,以杀止杀。 好人在这个世界没什么用的,真的没用的。 方觉浅睡下去,拉着被角蜷缩着身子,没有哪一刻,她这么想念王轻侯。 如果王轻侯在这里,他一定有办法改变这一切。 他曾经就用一招假刺杀的办法,震惊神殿,让虚谷不信外人,许久许久,久到今日,他也不敢再让陌生人近身,不再寻找新的娈童。 王轻侯不在,方觉浅必须自己面对这一切,必须自己想办法。 突然之间,她觉得跟王轻侯之间的那些嫌隙,怨恨,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在一起,能为这个荒诞世界,做点什么。 秋阳照进来,颇为暖和,但方觉浅依旧觉得冷,冷得抱紧了双臂,闭上眼看到的就是先前那一幕幕的残忍画面。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在别的地方,别的城池,又会有多少令人不敢想象的恶行正在进行? 都在打着神殿的旗号,都在以这是神殿的神谕为旨意,犯下累累罪行? 她不知道,她不敢多想。 越清古见她身子发抖,替她掖紧被子,轻声说:“你要走的不是独木桥,而是黄泉路,路上尽是恶鬼,你要快点好起来,才能与他们一决生死。” 第四百七十七章 坚决不接受道歉,除非有鸡蛋面 第四百七十七章 坚决不接受道歉,除非有鸡蛋面 方觉浅抱着病躯,敲了敲宁知闲的房门:“前辈。” 宁知闲正在里盘膝调息,听得她的声音,翻了个白眼,懒得搭理她。 “前辈,我是来跟你道歉的,之前的话,是我说得太过份了。”方觉浅倒不是个扭捏的人,说错了话也就老老实实认错。 但宁知闲还在生气,先前这死丫头说的话像话吗?枉了自己一次又一次地救她,她懂得什么是知恩图报吗? 什么玩意儿! 坚决不接受道歉! “但我还是有点生气,陈致和那样的人,留着就是祸害,我当日若是杀了他,的确可能会引起兵变啊什么的之类的后果,但是,总好过让他继续作恶,前辈你干嘛救他?”嗯,歉是要道的,但数落,也是少不了的。 宁知闲气得瞪大了眼睛,盯着房门。 “前辈你这样做,就是助纣为虐,养虎成患。” 宁知闲气得“腾”得一直站起来,大步流星往房门走去。 一边的青妩赶紧拉住她:“族长大人,您还没恢复过来呢,还得再调息两日才能复原,您大人大量,别跟圣女计较了。” “要是再给我一次机会,我还是会动手杀他的,而且肯定能打赢你!”方觉浅还在叨叨。 今日她这话,是有点多啊。 宁知闲提着青妩扔到一边,“哗啦”一声拉开房门,怒气冲冲瞪着方觉浅:“你还来劲儿了是吧?” 方觉浅抿着笑意,端上一碗鸡蛋面,递到宁知闲跟前:“我煮的鸡蛋面,可好吃了,我只会煮这个,还是跟花漫时学的。” “什……什么?”宁知闲有点懵,本是一肚子气话要劈头盖脸砸在方觉浅头顶上,好好骂醒这没良心的小王八犊子的,活生生咽回去了。 “给。”方觉浅往前送了送。 “谁要吃鸡蛋面了!”宁知闲才不接,嚷道:“没滋没味的,放点辣椒再送过来!” “真挑剔……”方觉浅扁扁嘴,咳了两声,道:“等着啊。” “回来!” “干嘛?” 宁知闲一把抓上方觉浅的手腕,粗暴地把了个脉,回房间“刷刷刷”地写了一张方子扔到方觉浅脸上:“叫应生给你熬药!还有,那个剑雪呢,说好跟我练功的,死哪儿去了!” “你不是要连剑雪都拐走吧?”方觉浅震惊地看着她。 “人小伙子天生练武奇材,你瞧瞧你都教了他些什么玩意儿,奇材都被你教成了废材了!”宁知闲这爱骂人的毛病,大概是好不了了。 不过在这一点上方觉浅倒不反驳,她的确不是很会教别人武功,算不得是个好师父。 剑雪跟着宁知闲练功,怕是要比跟着自己学强得多。 宁知闲气鼓鼓地吃了一碗加了辣椒的,已经糊成了一坨的鸡蛋面,她大概是真的饿了,连面汤都喝完了。 然后抹了抹嘴,问方觉浅:“你那器魂跟谁学的,还记得吗?” “什么器魂?”方觉浅不解。 “就是控制兵器的那招。”宁知闲不耐烦地解释道。 “不知道啊,反正就是会。”方觉浅耸耸肩,天晓得她怎么会的? “器魂这招呢,学得形似容易,但要得其精髓却至少需数十年的苦练,你这丫头看上去顶多十四五岁,你是变态吗你?”宁知闲没好意思说,她练这招练了很多年了,没练成,略……略丢脸。 方觉浅往后挪了挪身子,一边挪一边说:“前辈您看着也就十七八呀,那您这实际年龄什么的,变态什么的……” 果然宁知闲气得扑上来就要撕烂方觉浅的嘴,凶狠得要死:“死丫头我跟你讲,你不要仗着我不会杀你就一天到晚口无遮拦!” “我打个比方而已……”方觉浅拔开宁知闲指在自己鼻头的手指:“再说了,过去的事情我真想不起来,你来问我不也是白搭吗?” 方觉浅理好衣襟,喝完凉好了的苦药婆子,问起了正事:“好了,前辈您现在来跟我说说,你跟陈致和到底怎么回事吧。” 宁知闲睨了她一眼,没好气道:“怎么着,就许你去找越彻,不许我找陈致和啊?你要在越城翻天覆地,我就不能在这里镇天定地了?” “原来如此,看来您选的这位合作对象,劣迹颇多,极是棘手啊。”方觉浅笑道。 “要你管?有本事在这儿担心我,不如多多操心你自个儿那破身子吧,我跟你说,你这破身子顶多再撑一年,你再这么作贱折腾,一年之后你不死,我死!”宁知闲恶狠狠地指了指方觉浅, 又指了指自己。 “好像挺俗套的,动不动地就给人定一个生死时限,然后在这个时限之前若不完成什么事情,就一定会死,我在抉月的故事里听过很多回这样的剧情了。”方觉浅说着说着自己先笑了,在抉月那里听了太多故事,自己都能随口编来一段了。 “你以为我吓你?你自己对着镜子看一看你背后的封痕就知道了。” “我没说不相信你,只是觉得有趣罢了。”方觉浅倚在椅靠里,有些疲倦地闭上眼睛,轻声叹道:“一年的时间,足够了。” 宁知闲看她这副要死不活的样子,也没了继续跟她吵嘴的兴致,只道:“我劝你放手越城的事,早些与我去巫族,我可以在巫族设祭坛,虽然不能解开你身上的封痕,但是可以巩固它,让它不再继续松动使你受反噬。” 方觉浅没再说话,只是浅浅地睡过了过去。 透过窗子照进来的阳光不刺眼,只有薄薄的清辉,被窗子上的花纹分割成一块一块的,温和地笼在她身上,似层薄雾般地包裹着她。 在她的心里,其实是不想加固这封痕的,她很想搏一把,如果自己冲破了封痕,就能找回所有的记忆,也能明白过去到底发生什么,如果她足够强大,也许就能捱得住反噬。 这样疯狂的想法她不能说给宁知闲听,想也不用想,宁知闲肯定会骂她疯了。 其实她自己也觉得,只有疯子才会这么做。 第四百七十八章 有没有区别 第四百七十八章 有没有区别 宁知闲是真的伤了元气,好些天都没恢复过来,跟方觉浅吵完嘴之后,又关房中数日不曾出门。 方觉浅倒也是难得犯了勤快病,一日一碗鸡蛋面地送过去,每次都加一大勺辣椒,应生见了认真地怀疑方觉浅是不是要用辣椒辣死宁族长。 方觉浅这个人恩怨分明,谁对一分好,她就还谁十分,她跟宁知闲相处这么久,至少宁知闲从来没有动过要害她的心思,而且还因为要替她抵抗反噬,费尽了心力,这都不是作假作出来的。 她便想着要报答宁知闲,一碗又一碗的鸡蛋面。 怪的是宁知闲也吃得不嫌烦,哪天方觉浅送得迟了,她还要骂。 果真是应了越清古那句话,老来小,像个老小孩儿似的。 说到越清古,越清古因为担心方觉浅的身体,便也在神殿常住下来了,他倒是没有王轻侯那些娇贵公子脾气,神殿里头没什么侍候的下人他也不会觉得不习惯,反而还挺乐意为方觉浅忙上忙下的。 每天小厨房里都熬着两炉药,一炉方觉浅的,一炉宁知闲的,越清古拿着扇子扇着小火,望着炉上的药罐子里冒出的缕缕白色水雾出神,方觉浅走进来他都未察觉。 “想什么呢?”方觉浅走进来揭开药罐盖子,看了看罐子里熬着的药。 越清古望着方觉浅有些苍白的脸色,像是想了许久才低声说:“其实你知道的,对吧?” “知道什么?”方觉浅没看他,脸藏在了氤氲的水汽里。 “知道我为什么要带你去看那一幕。”越清古捏着蒲扇,转了转。 “嗯。”方觉浅的声音无波无澜。 “不生气吗?”越清古眼中漫上歉疚的神色,还有些羞愧。 方觉浅从水雾里抬起头,盖上了药罐盖子,看着他:“生气什么?生气明知你是故意带我去,想借我的力量改变那一切,还是生气你不让我带着玉枭,怕我真的大开杀戒引发叛变暴动?又或是生气,从你父亲让你来帮我开始,你们的目的就并不单纯?” 越清古听着反倒是笑了笑,只是笑得苦涩,身子一倒,躺在身后的木柴堆上,手枕着后脑勺,半阖了双眼:“我好像明白王轻侯的感受了,有时候,宁愿你生气。” “我若真要生气,也是气在你我明明是朋友,你却不敢对我说实话,怕我不愿意帮你,气你不相信我,而不是气这些。”方觉浅平平淡淡的声音,应着炉中炭火轻微的哔剥声响,更显得沉静。 越清古眉头的痛苦之色聚成小峰般,堆积于是眉宇之中不能散去,紧抿了许久的嘴唇,直到泛起些白色,才说:“我一直很内疚,特别内疚,我一直很想很想救出那些孩子,可是我做不了,我的身份困住我不敢有所动作,神殿的存在于越城来说,就是一座无法逾越的大山,压得我喘不过气,所以我一直很想你来越城,我知道你不会容忍这样的事情存在,你可以改变这一切,哪怕这对你不公平,这本不是你责任,但是我依旧这么做了,我以为我这么做,可以让内心的愧疚散去,但我陷入了更大的自责中。” “我不想你这么痛苦的。” “我现在所做的一切,跟王轻侯对你的所作所为,没有区别。” 方觉浅静静地听着越清古的话,他的声音都在轻颤,像是无法承受内心的谴责一般。 于是方觉浅走过去,对他说:“有区别呀,区别在于你会内疚,但王轻侯不会。” 越清古摇了摇头:“本质是一样的。” “你以为瞒着我,或者说用另一种方式告诉我,就是对我好吗?不是的。我不知道你们正常人是怎么理解黑暗这种东西的,在我看来,黑暗必然是存在的,而且他会永远存在,今日今时,来日来时,永日永时,他都会存在,故意地隐瞒,无视,假装不知,都不是应对黑暗的办法。” “正视他,并且大方地承认他的存在,用最大的力量去打败他,然后迎接下一个黑暗,循环不息,永不妥协,这是我对黑暗的理解。” “所以我要谢谢你,让我看清了这世界可以残忍无方到何等地步,荒诞无礼到哪种程度,让我正面地与他相遇,并做好击败他的准备。” 方觉浅取了两只碗,将熬好的苦汁黑药倒出来,一边倒她一边说:“若真要说你与王轻侯的不一样,或许是在,他丝毫不介意让我看到这世上最丑陋的一面,从来没有想过将我保护在假象里,而你,却不忍心。” 越清古看着方觉浅端碰上两碗药离去的背影,炉子里的炭火依旧烧得旺盛,红通通的颜色。 他突然觉得这个明明就在三步之远外的方觉浅,极其遥远和陌生。 那不是一种她变了面目,换了心肠的陌生,而是一种自己似乎从来没有真正认识过,了解过她的陌生。 她在说这番话的时候,眉目安然,眼神寂静,有着一种漠然看众生,看百态,看红尘的出世之感,就好似她不是这众生,她未经这百态,她不在这红尘的感觉。 这种感觉王轻侯曾经也有过,那时候王轻侯觉得,坐在海棠树上的方觉浅,好像是九天之上的神,无情无欲,高深莫测,以旁观者的目光和冷静,细看苍生。 苍天作证,她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何以有着这样让人只敢仰望的俯瞰姿态? 越清古回想他认识方觉浅的那个下午,那个眼神枯寂,宛如石像,毫无表情的方觉浅,那时候的她,还没有这样机敏的心思,通透的目光。 越清古只觉得,她成长得太快太快了。 以一种超出常人理解的速度,飞快地成熟,飞快地成长,飞快地吸收着这世上的一切善与恶,黑与白,再以她自己的准则,划出鲜明的界限。 旁人未敢撼动半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带着不解和惑色,问出了那个在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应该要问的问题:方觉浅,你到底是谁? 第四百七十九章 闹鬼了 第四百七十九章 闹鬼了 神殿典藏,大概是集天下之大成,丰富的藏书里写尽了许多人一生都看不完的秘密。 数百年的积累,为神殿提供了巨大的便利,他们拥有着这世上最宝贵的财富——智慧。 好在方觉浅是个好学之人,尤其是她还是张白纸的时候,她更是疯狂地学习着一切她未知的事物,在凤台城神殿里住的那些日子,她翻阅了神殿里太多太多的书籍。 很奇怪,就像她能轻而易举地学习神殿占卜手诀一般,她也总觉得那些书上的东西,她一眼看过去,但能理解,便能记下。 这几天夜里,她与剑雪时常在夜间出去,别人问起他们去了哪里,她也不说,只是每天凌晨天蒙蒙亮的时分才回来,两人身上的衣物都带着脏泥。 这天夜里她又带了剑雪出门,剑雪问她:“方姑娘,咱们还要挖几天呀,为什么不叫应生呀?” “今天不挖了,直接带过去,不叫应生是因为他武功不好,胆子又小,别把他吓着了。”方觉浅换好黑行衣,又蒙了面巾在脸上。 “他胆子是挺小的,可怕这些东西了。”剑雪笑话应生,“叫他来这地方,他能被活活吓疯。” 方觉浅笑了笑,想了想应生的小脾气,估计肯定要结结巴巴地骂人,骂她这个女魔头不是人,连死人都不放过。 的确是连死人都没放过的,不管换哪地哪城哪国,孤魂野鬼总是少不了,无处安葬的人们像是垃圾一样地死去,又像是垃圾一般地被堆在乱葬岗,薄土轻掩,轻轻一拂,他们的骸骨就露出来。 方觉浅这些天与剑雪挖了不少死人出来,这是对死者的大不敬,所以每次方觉浅动手之前都会默念一段神殿的往生咒文,尽管她对神殿越来越无感,甚至越来越憎恨,但是在这种时刻,她也愿意放下对神殿的成见,给死者一些应得的歉意和体面。 大堆大堆的骸骨残尸堆了两大堆,她与剑雪一人一大包地提起来,也亏得是他们两个武功好,换个人真未必搬得动。 他们来到了陈致和的大军中,大军里头三三两两的士兵在谈论着前些天方觉浅大闹军营的事,有的人说方觉浅这样的人就是该死,那被她迷得三魂七魄归不了位的越公子也是混帐东西,帮着外人对越城大军下手。 有的人说以后可能很长一段时间要没这样的乐子了,以前的好日子一去不复返,因为陈大将军真的下了令,废了军中乐园。 有的人说等风头过了,也就好了,以前越公子又不是没闹过,谁还能把陈大将军怎么样啊,现在越城上下谁敢对他不敬? 说什么的都有,大概是夜间值班太无聊了,巡逻的士兵已开始回味起哪个雏妓最鲜嫩,哪家青楼最舒坦,言辞之间极尽下流。 是的啊,总是有这样的人,靠着侮辱女人,侮辱他们占有过的女人,来以示自己的强大,说尽诨话,道尽下流,仿佛不这样,他们就不是真正的男人,他们就无法在同伴面前抬起头,好像只有这样,才是大家都认为的男儿本色。 剑雪在旁边的草丛里听着这些话,听得大为光火,忍不住低声骂:“这些不知悔改的败类!” 真是个文雅的孩子,骂人都不会。 方觉浅伏在草中,带着冷意的眼神冷冷地看着这个罪恶之地,她总会送他们下地狱的。 剑雪还要说什么,却见一道道诡异的绿光突然冒出来,跟在一个士兵的肩膀处。 那士兵自己还未察觉,他身边的同伴指着他背后失声惊叫,面色骇人地后退。 “鬼……鬼!鬼啊!” 那士兵回头一看,果然看到有鬼魂跟着他,他走一步,那鬼跟着他一步,阴魂不散一般。 紧接着,军营里喊着闹鬼的声音此起彼伏,不同的地方都出现了幽幽鬼魂,绿油油,阴森森。 慌乱中四处乱窜的士兵乱了套,陈致和听到动响出来一看,看到军中不少地方都有着阴冷鬼火,追着他的兵,好像是死去的人来前索魂。 有一些因为惊吓过度,直接拔了刀,往身上附着鬼火的人猛地砍去,还有一些挥着刀在空中猛地疯砍,嘴里惊恐地大喊着“别过来,别过来!” 不知是他们平日里作孽太多,还是真的当兵杀人过多,他们觉得这些鬼就是来找他们讨命还债的,心虚的人们面对异常时,越发容易恐慌,越是恐慌,恐惧感就越强。 陈致和高喝着让大军镇静,可是幽幽鬼火就在那里飘来荡去,像是一个个的幽灵,不论陈致和怎么喊,都起不到丝毫作用,骚乱只是越来越大。 剑雪看得目瞪口呆,发愣之时,方觉浅拍了拍他的肩:“动手。” “是……是,方姑娘。”剑雪觉得方姑娘可是太厉害了! 纵身一起,他趁着大军骚乱之际,往燃着的篝火里洒了一把又一把的不知道是什么粉末,又拿出早就打湿了的面巾,紧紧地掩住了口鼻退回到草垛里,继续伏在方觉浅身边。 士兵们都太惊慌,慌到没人去看篝火里腾飞而起的淡淡金色粉末,燃烧过后的样子格外美,像是哪家仙人一个不小心,失手撒了一把金絮,颜色璀璨得叫人挪不开眼的喜人。 金絮有一种极好闻的香气,是淡淡花香般,若是喜花懂花的阴艳小姑娘在此,她便能一下子就认出,那是曼陀罗的香。 然后她也许还会拍着胸脯退离方觉浅三步远,道一声小姐姐你可真是太狠了。 曼陀罗的香,会让人精神失常,丛生幻想。 本就被幽冥鬼火吓得心神大乱的大军再闻一闻这花香,足以让今晚的月色变血光,想想都棒。 剑雪都看直了眼,看着陈致和一开始还能镇定地指挥大军不要慌乱,待这花香蔓延后,连他都有些失常,摇摇晃晃开始站不住,扶着额头眼中有恐惧,望了望四周,像是看四周有没有鬼魂要找上他。 方觉浅看着开始渐渐失去控制的大军,像个恶作剧成功的小孩儿一样,愉悦地挑了挑眉,拉起剑雪:“回去睡觉。” 第四百八十章 走,咱们搞事去 第四百八十章 走,咱们搞事去 星光洒了一路,碎碎点点,秋日里的夜空凉意阵阵,脚底下踩着的落叶发出清脆的碎响,光秃秃的高树张着虬劲有力的枝杆,等着来年春到叶绿,花开果结。 剑雪跳上一棵柿子树,巧手轻探摘了两个柿子下来,讨巧地递给方觉浅:“方姑娘,忙活了一晚上,你饿了吧?” 方觉浅接过,两手合着柿子在掌心揉了揉,笑眯眯地看着他:“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是吧?” 剑雪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羞涩地道:“方姑娘,你真的能请来鬼魂么?” “我不知道啊。”方觉浅轻轻剥着柿子的薄皮,借着清亮的月光看着红通通的果肉,“神殿的一本书里有记载过鬼火的摘录,很多人因为鬼火被吓得失了心智,鬼火大都出现在亡灵白骨聚积之地,后来又有人发现,鬼火遇以火石更易显形。所以我带你去挖坟,挖了很多白骨出来,偷偷放过军营中,还放了许多火石进去。” 剑雪听得似懂非懂,抛了抛手里的柿子又接住,抿了下嘴,皱着眉头:“神殿太多稀奇古怪的事了,以前我还在神墟的时候,就时常听长老们说,神殿的底蕴不可轻视,往日里还不信呢,原来是真的。” “神殿里的确有很多常人难以想象的事情,就像这鬼火,也像……伶人笑。”方觉浅咬了一口甘甜多汁的柿子,软软的满满的一口。 剑雪偏着瞅着她,轻声问:“方姑娘是想起王公子了么?” “没有,只是被你一提,突然记起来了而已。”方觉浅摇遥头。 “我听应生说,王公子一定会来找方姑娘你的,到时候方姑娘肯定也办法解开王公子身上的毒的,对吧?”剑雪劝慰着方觉浅,他天真,盲目地相信着,这世上没有方觉浅解决不了的问题,尤其是在经历了这么多以后,他越来越觉得,这天下底就不可能有任何事能难倒眼前的人。 “大概吧。”方觉浅也不知道,伶人笑给王轻侯制造的幻境是什么,他会在幻境中做出什么样的事,以虚谷那种城府深沉的人来说,那绝不会是常人轻易能想到的。 两人一路说说笑笑,吃完手里的柿子时,也正好走到了神殿门口,见着宁知闲骂骂咧咧地跟着一个士兵往外走,剑雪急忙道:“这宁前辈是要去军营,帮他们解决眼下麻烦吗?” 方觉浅不以为意地摆摆手,打了个呵欠:“让她去吧。” “可是咱们做了这么多,要是让宁族长平息了此事,岂不是长了她的威风?白做了许多准备?”剑雪急道,在他的设想里,方觉浅这么做,应该是想让陈致和来求她,她借机笼络陈致和大军的打算才是。 方觉浅点了下剑雪的脑袋,认真道:“就是要让她长威风,她明知这是我的计,她还必须得去,她肯定气得要死,你明日跟她练功的时候,可千万不要得罪她,免得她找你撒气。” 剑雪还是不懂,但也还是像个乖宝宝似的,懵懵懂懂地点头:“哦哦,我知道了,我不会惹她生气的。” “去睡吧。”方觉浅拍了拍他的肩,与他分开各自回房。 回到房间门口才发现越清古坐在台阶上打盹,等着她。 月光映在他侧脸上,漂亮的少年真是好看,轮廓线条柔和不失刚毅,深邃的眉目,长长的眼睫都能承起满满一片月光。 听得她的脚步声,越清古醒过来转头看她:“回来了?” “等我有事?”方觉浅站定望着他。 “不应该是,你有事要找我?”越清古侧过身子,手肘支在立柱上,抚着额头笑望着她。 方觉浅笑了笑,双手负在身后,身子微微前倾:“那越大公子,可有准备好?” “随时为您效命,我的女侠大人。”越清古风流浪荡地笑,一口白牙整齐好看得紧。 他一跳而起,蹦到方觉浅跟前,张开胳膊伸了个懒腰,“你要不要睡一觉?” “不用了,现在去吧。”方觉浅侧身一旋,躲开越清古扑过来的胸膛,让他搂了个空:“倒是你,好像没睡醒啊。” 越清古看着空荡荡的怀间,大笑声连连,惊了天上月,“没睡醒才好啊,睡醒了才不敢这么孟浪。” 然后他拢了拢衣衫:“走,咱们搞事去!” 不管越清古内心有多少惊天骇浪,又有多少有苦难言,但是有一点他的本质是不会变的——热衷于搞事情,搞大事情的特性,是根植在他骨子里的。 越清古不甚热爱这个世界,他对这个世界有种叛逆般的厌恶,他既不喜欢看似合理其实混乱的秩序,也不喜欢看似无章其实有序的法则,他是想尽了办法要搞事情,搞乱事情的作恶份子,能整出点事来恶心人,搞乱这个众人辛辛苦苦维持的权力平衡,才是他热衷的事情。 他是那个喊破皇帝其实未穿新衣的,不成熟的小孩,不守规矩,无畏无惧,不是因为他有多强大,而是他秉性就不愿与众人同。 在凤台城的时候,他仗着他的身份,仗着他的背景,东戳戳西搞搞,搞得大家头疼不已但也奈何不得他,在越城的时候,为了他父亲他收敛了许多,但是一旦给了他机会,他的本性就暴露无疑了。 他勾着方觉浅的肩,搭着她的背,痞里痞气:“我说女侠大人,咱这一刀扎下去,可就真是扎了陈致和的心了,你可有想过,他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 方觉浅拿开他的手,抛开他的爪,一本正经:“我说越大公子,有话说话,毛手毛脚可是容易被人斩手斩脚的,陈致和会做出什么样的反应都不是我在乎的,他受再多折磨,都是他活该的。” 越清古歪着脑袋看着她,“挖人尸骨掘人老坟这种事你为什么不带上我,只带上剑雪?你是不是信他多过信我啊?” “是啊。”方觉浅倒也大大方方地承认:“你好说是越城的公子,这种事情若被人传出去,你怎么给越城百姓交代?我就不同了,我是神殿神使,我做什么事情他们都觉得是对的,再错也是对,所以我就可以肆无忌惮了。” 第四百八十一章 陈致和的死穴 第四百八十一章 陈致和的死穴 越清古听了这话,有点感动,腆着脸问:“你是在担心我?怕此事对我不利?” “越大公子,不要自我感动,旁人不过是无心之举,你却沉迷其中,怕是要跟书上的痴人一般无二了。”方觉浅及时地制止了越清古的发散性思维,他总是能脑补很多。 越清古“嘁”了一声,道:“我越清古是谁,百花丛中过,片叶不沾……算了,还是沾过几片叶的,不过我这人拿得起放得下啊,你可少高估你自己了。” …… 两人这般斗嘴抬扛地吵了一路,一路上方觉浅也觉得,跟越清古聊天真是一件再轻松不过的事情,他总是可以把最尴尬的话题聊得妙趣横生,坦荡磊落得过份。 然后就走到了陈府门口,已是深夜了,陈府除了门口挂着的平安灯笼依旧摇曳着淡淡红光外,便只有府内三三两两几盏豆灯微光了。 想来陈致和这会儿还在军营里,忙着安抚大军,平定混乱,还没赶回来。 两人对视一眼,越清古弯腰手一抬,好个绅士风范:“女侠先请。” 方觉浅足尖一点,越过陈家高墙,这个陈府不是陈骄的陈府,这里远比陈骄的府邸更为豪华,占地也更更广,方觉浅居高临下这么一望,叹道:“我瞅着这个陈府,跟你们家的那诸候府也不遑多让啊。” 越清古乐道:“不然你以为为什么陈致和是我越城第一大奸臣?奸臣就要有个奸臣的样子好吧?不整出点动静来,他配称一声第一奸臣吗?” 这逻辑,满分! 两人一边拌嘴一边乐,跃进了陈府里边儿,好在越清古以前来过不少次陈家,以前逢着这陈大将军家里有个什么事儿,他就喜欢办宴席,生辰要办,狗下了崽子要办,得了宝物要办,铁树开花公鸡下蛋他都要办,换着花样儿的敛财。 所以越清古来得多了,对这里倒也是颇为熟悉,轻车熟路地带着方觉浅来到了陈致和的卧房里。 他往陈致和床上一躺,舒坦地呻吟了一声:“唉呀,这床可比我的还软和,你们家那娇里娇气的王轻侯肯定喜欢。” “这你都惦记着他,你喜欢他吧?”方觉浅一边忙着手里的事,一边挤兑越清古。 越清古在床上侧卧着支额:“我听说,王轻侯往越城来了。” “嗯。”方觉浅只应了一声。 “照他的脚程,大概一个多月后,他就能到。”越清古不怕死地继续说。 方觉浅抬头瞥了他一眼:“放心吧,他来不了那么快。” 越清古坐起来,不解道:“为什么?上次开了那坛女儿红我还留了半坛呢,等他过来一起喝。” 方觉浅无奈地叹气:“越清古啊越清古,你这么傻,可怎么办哦?” 越清古一听这话就不乐意了,冲到她跟前:“我怎么傻了,这要换我是他,我千里加急,万里飞奔地赶来越城好吗?我还能在路上耽搁啊?” 方觉浅手指头拔开他,继续忙活自己的事,头也不抬:“是是是,你不会耽搁,但是他会。” “那他就是没良心,不过他没良心惯了,也不稀奇。”越清古一张大脸凑到方觉浅眼前,笑得一脸灿烂:“还是我好,对吧?” 方觉浅无奈地推开他的脸,叹着气:“你走开!” 越清古让她推得身子一晃,又故作夸张地摇摇摆摆,瞅着方觉浅手里的事物,啧啧直叹:“女侠大人,你这手段有点毒啊。” “最毒妇人心,没听说过啊?”方觉浅忙活完,拍拍手,“完事了。” “看戏不?”越清古一脸跃跃欲试。 “不看,我要回去睡觉。” “别啊,这事儿都折腾出来了,不看看多可惜啊。”越清古央着方觉浅留下,至少得看看陈致和那吃屎的表情,才叫爽快啊。 哪儿有把事情搞出来了,看都不看一眼的? 方觉浅要走,他拖着方觉浅死活不让她走,要挟她要是走的话,他就嚷,把这府上的人都吵醒,让她走不成。 方觉浅简直服了。 只能陪着他猫在陈致和房间外面的小院子花坛中,等着看戏。 陈致和一直到凌晨才回来,想来军中的动乱极是棘手,让他看上去很是疲惫,还有些恨色在眼中。 进了房间,他放下佩剑,下人替他宽了衣,又点了烛火,还在骂声连连,大概是骂着不要让他抓到作乱之人是谁,否则定要将他千刀万剐,越清古听着陈致和这些咒骂,忍不住乐,推了推方觉浅,意思是说,人要将你千刀万剐呢。 方觉浅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这人怎么跟个小孩儿似的?还不如剑雪成熟稳重。 然后便见到下人退出了房间,过了没多久,陈致和就在房中像是发了失心疯一样,大喊大叫起来,声音里头夹杂着痛苦,绝望,恐惧。 “你滚开,滚开!” “不要过来,不要过来,我杀了你!” “陈克山,我杀了你!” 又听得他带着祈求般的声音呜呜:“求求你,求求你放过我,放过我……” …… 陈克山。 陈克山是陈致和的父亲,已经作古。 陈克山和陈致和在外,一直是父慈子孝的典范,陈克山在越城朝堂上的半壁江山,也是他为儿子打下的坚实基础,陈致和也的的确确因为他父亲留下的人脉,飞黄腾达,一路仕途顺畅。 人人都说那是虎父无犬子,颇是叫人艳羡,在越城中,可谓是一段佳话,不少在朝为臣的父亲,都盼着能像陈家这般,权势延绵至子辈。 怎么听着陈致和的这喊话,对他父亲并没有那么尊敬的样子,根本不似外人所见的父慈子孝? 下人点亮那盏烛火的时候,没有查觉出什么异样,没看到烛火升腾起来的那一瞬间,有着淡淡的金色飞絮飞腾燃烧,有着淡淡曼陀罗花香轻曼延展。 陈致和宽衣洗脸欲睡下时,在床上发现了不少画像,画中都是一老一少,老的是陈克山,文雅书生模样,少的是陈致和,懵懂天真的幼童。 第四百八十二章 善与恶的循环因果 第四百八十二章 善与恶的循环因果 画像中,陈克山或是牵着陈致和的小手,或是抱着他,或是在远处望着他,又或是在书房里握着他的手教他写字读书。 每一幅画像里,陈克山的双眼都望着陈致和,但双眼中含着的不是父辈的关爱,而是另一种神色,那种神色,像是贪婪,像是痴狂,或者说得再精准点,是色欲。 而曼陀罗的香气这时候正好侵入了陈致和的身体,他看着那些画像本就大受刺激,借着这香味更是神智混乱,心智失常,他猛地抽出了佩剑,在半空中疯狂地劈砍着,也疯狂地大叫着。 披头散发,宛如疯子。 根本不像平日里见着的那个颇有威势,极有心计的陈大将军。 他的叫喊声惊醒了陈府下人,府上的灯依次点燃,下人提着灯笼匆匆赶来,敲着陈致和的房门:“将军,将军!你怎么了,将军!” 屋子里的疯喊声突然停下来,下人以为出了什么事,就要推门而入。 却听到陈致和压抑着痛苦的声音暴喝着:“滚,不许进来!” “将军,你没事吧!”下人忠心,还是不安地问。 陈致和往房门上砸了一个不知什么事物,惊得下人连退数步,反复地回头看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喊着其他人一起退下,不敢靠近。 而屋里的陈致和颓废地坐在地上,在这样凉的夜间,浑身都是汗,双目绝望又呆滞,地上散落了一地已被他撕碎的画像,佩剑地掉在了一旁,他喃喃着:“你死了都不放过我,死了都不放过我……” 声音里有恨,有憎,有怨,但更多的是恐惧,像是面对生命里最害怕的事物时,而产生的恐惧。 院子里安静下来,屋中也安静了下来,越清古有些心惊地拍了拍胸口,“这玩意儿威力这么大?” “神殿的东西,你以为开玩笑的?”方觉浅白了他一眼。 “那这随便给人整上一点,都能把人吓疯,简直无敌了啊。”越清古异想天开。 “你真是想得美,曼陀罗的香只是一个催化剂,真正使他这样发狂的是那些画,或者说,根植于他骨髓中恐惧。大军之所以被迷惑心智,混乱不堪,是因为他们杀戮过多,满手鲜血,杀了人哪里有不害怕的?陈致和能这样,也是因为他对他父亲自小的恐惧和害怕,以及心理阴影。” 方觉浅跟越清古解释起来,别这傻子哪天拿着这东西到处乱搞,搞不成事不说,别把他自己搭进去。 越清古瞅着方觉浅,笑道:“你好像对人的弱点,极为了解嘛。” 方觉浅看着渐渐安静下来的陈致和房间,慢声道:“陈致和军中的事情我看到后,就想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他这样的怪癖和残忍。他所作所为不像是发自真心的喜好,如果是真心喜欢,是不会忍心摧残的,他的行为更像是一种变态的报复和宣泄,看着别人痛苦,受难,能使他开心一般,所以,我猜他小时候也经过这样的事情。” 越清古听得津津有味,不耻下问:“然后呢?” “然后我发现,陈致和在十二岁的时候就去参军了,如果真如外人所说的他们家父慈子孝,家人和睦,他父亲就算舍得让他上战场,也不会让他在那么小的时候就去,十二岁的孩子,上战场太稚嫩了,只能是陈致和想逃离这个家,想逃离他父亲,自己去的。而且陈克山的人脉地位都在朝堂不在军中,他真想让儿子有番作为,不会走这样远的途径,只会让他在朝堂上继承他的衣钵。” “陈克山只有这一个儿子,如果说是他有意让陈致和上战场立功,掌握军权,还是在陈致和十二岁的时候,我是不信的,变数太大,说不定他儿子就没了。” 越清古一边听一边点头,慢慢接上方觉浅的话:“所以你让我去问我父亲,问他陈克山还在世之时,可有妻妾成群,也问陈致和小时候对他父亲到底是什么样的态度。陈克山没有妻妾成群,甚至他夫人在生下陈致和之后就病故了也没有续弦。陈致和小时候也很听他父亲的话,听话得像个傀儡,完全没有小孩子该有的活泼,大家说那是懂事知礼,现在想来,其实是害怕。” 他说到此处笑了下,叹道:“唉呀这越城里的人还说,陈克山大人那是惦念故人,痴心不改,所以不再娶妻,没成想,竟会是这个原因。” “当时做这件事情的人,不止他父亲一个。我翻过越城神殿之前那位韩掌事的手扎,里面记录着,他也参与在列。所以陈致和对神殿一直很排斥,很憎恨,宁可投靠宁知闲这个巫族之人来对抗我。”方觉浅说道,“这也映证了我的想法,小时候,他的确是受过他父亲的凌虐的。” “有一件事你可能不知道,陈克山不是自然死去的,他是仇家寻仇被人杀死的,凶手一直未找到,陈致和也没有大力追凶。”越清古补充道,“看来,凶手就在眼前啊。” “那是陈克山该死,并不足惜。在这一点上,我倒觉得陈致和没做错什么。”方觉浅是个是非分明的人,哪怕是万恶之人,他做过的对事,她也不会抹煞,但是这不并意味着,这人做的坏事,会因为他幼时的悲惨,而得到方觉浅的谅解。 那边陈致和的房中已没了声音,方觉浅看了一会儿,说:“但我不会因为陈致和幼小遭受的不幸,就理解他长大后的非人做法,畜生行为。没有任何一个人一生都是顺遂的,但还是有那么多人努力积极地阳光生活着,并不是每一个都像陈致和这般。所有把自己的悲惨不幸报复在无辜之辈身上的人,都是垃圾。” 凡事有因,陈克山扭曲了陈致和的童年,让他心理变态,癖好幼童,虐杀幼童,但凡事也有果,陈克山死在了陈致和手里,陈致和也该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这一场看似一直循环的恶,应该终止在陈致和这里。 善意的循环应该不断的往复下去,但恶意的循环,走到某个清醒之人手里时,就应该中断。 第四百八十三章 羊肉泡馍 第四百八十三章 羊肉泡馍 看足了戏,越清古也能心满意足地与方觉浅一同回去了。 回去的路上天光开始发白,东边有着缕缕金光穿透了云层照下来,照亮了暗沉沉的黑夜。 勤劳的小贩们早早就起来,打着呵欠带着刚刚醒来时的困顿,烧起了热水,燃起了旺火,暖暖的热气驱散了寒秋的凉意。 越清古拉着方觉浅左绕右拐,东转西寻的,来到了一家小铺子前,小铺子的老板是一个憨厚的中年男人,见着越清古开口大笑:“越公子,你可有些日子没来我这儿了。” “这些天忙,老板莫怪啊。” “越公子客气了,您忙着大事,小人哪儿敢怪罪啊?还是老三样?”老板往肩上搭了条毛巾,问道。 “对,老三样,来两份。”越清古带着方觉浅坐下,真是一个极简陋的早点铺子,连桌子椅子都是补了又补的,陶碗还有豁口。 越清古给她倒着粗茶,笑道:“我小时候调皮嘛,老是跟我父亲对着干,他又凶得要死,我一生气就跑出家门,还在城中迷了路,饿得半死不活的,走到这铺子前,是这老板给了我一碗热汤,我才没饿死,后来我被父亲找了回去,又被打了一顿,真是气死了。不过自那以后,我就经常来这里。” 方觉浅听着笑:“你小时候可真顽皮。” “我长大了也不安份啊。”越清古倒是承认得痛快,“前两天我回去府上的时候,我父亲还在跟我说让我接手越城之事,我听着就头疼,你看看这越城,地儿虽不是特别大,但是这么多人,这么多事,这么复杂的关系网,要我一一去打理,你说,是不是比杀了我还让我痛苦?” “你又没有兄弟,以后终归是要担起责任的。”方觉浅捧着热茶暖暖手。 越清古见了,问老板要来了一小炉炭火,放在她脚下,让她取暖,笑道:“唉,就盼着我爹长命百岁吧。” 说笑间,老板端上来两份馍馍,方觉浅拿起来就咬了一口,馍馍太硬,她一口下去竟没咬出个缺口来,眉头直皱。 越清古见了吃吃低笑,终于有一回他也可以在方觉浅前面得瑟得瑟了。 “你是不是傻啊你。”他一边笑一边拿起馍馍,一点一点地掰着馍馍,掰成小指头大小的碎块,放进碗里:“这叫羊肉泡馍,你得先把馍馍自己给掰碎了,老板再用熬好的羊汤泡着给你端上来。” 方觉浅没试过这种吃法,不满地瞪着他:“那你都不提醒我,看我出丑。” “你也没问啊。”越清古无辜道,“一端上来你拿着就啃,饿死鬼投胎。” 方觉浅一边掰着馍馍,一边看着老板熬羊汤,脚下还有一炉炭火烧得正旺,头顶上金乌破晓,再远处传来了妇人七嘴八舌的闲聊和轻笑,爱闹腾的孩童推着铁环乌乌泱泱地跑过。 薄雾清晨中的越城,烟火气息美好得让人对生活充满了希望。 一座城池,不是只有黑暗面,不是只有陈致和那样万恶不赦的罪人,还有像这样普通的人们,他们或许愚昧,或许很难辨别是非,但是他们认真地活着,用心地活着,他们才是一座城池的根本,不是那些高官与将军,不是权力与利益。 方觉浅懂了越彻的话,他说他要保护的是这座城池,这座城池之中的百姓,他要保护的,是这些人间烟火气息,是普通平凡无奇。 羊头泡馍,泡蒜,还有辣酱,这就是越清古的老三样。 他手把手地教着方觉浅怎么吃羊肉泡馍,虽然时不时地还是逗她,但也总把碗里的羊肉夹给她。 肉烂汤浓,肥而不腻,香气四溢。 越清古一边蘸着辣酱一边说:“秋日寒,咱们这儿的秋天可不比凤台城也不比朔方城,这里特别冷,冬天来得也特别早,多吃点,暖胃耐寒的,对身体好。” 见着越清古这般殷勤的样子,还没什么客人的老板也坐过来,笑道:“我还是头一回见咱们越公子这么贴心呢,也不对,是第二回。” “老板,好好说话啊!”越清古打趣道,故意板起脸色。 “上一回还是越公子带你妹妹来呢,又不是别人,我哪儿能惹得这位姑娘不痛快啊。”老板大概有着北方人特别的直爽,说话也不打拐:“姑娘,好吃不?” “好吃。”方觉浅重重点头,的确好吃,难得吃到一点膻味也没有的羊肉。 “多吃点,不够了我给你添。”老板听得食客夸赞也喜笑颜开,又问着越清古:“越公子,这是你……” 他挤眉弄眼的,越清古看着乐,故作高深地点点头,一副你懂得的表情。 方觉浅在下面狠狠地踹了一脚越清古,踢得他一口羊肉险些吐出来,连忙咽下道:“这是我朋友,女侠大人!” “原来是位侠士啊!”老板也是淳朴,还就当了真,一脸热络地同方觉浅聊起了江湖趣闻,他开了这么多年铺子,也算是见过不少人,说起了某个夜晚遇上过身受重伤的谁啦,在他这儿又有过什么武林高手决斗啦之类的。 方觉浅听他说得精彩纷呈,比起酒楼里的说书先生讲得还有意思,便也听得津津有味,直叹北方人都是特别能侃能聊的,好像满肚子的趣话和趣闻。 越清古也不插话,只是笑着,静静地喝着羊汤,静静地看方觉浅与铺子老板聊得热火朝天,静静地望着她跟谁都是这样亲近自然,明明她有一双那样冷漠疏离的琉璃色眼眸,明明她的身份不论如此高傲跋扈都是理所应当,但她却如此和善。 他真的好喜欢这样的方觉浅。 相比起当初那个人间初到客,冷血嗜血又无情的她,越清古觉得,这样活生生有人情味的方觉浅,更像是活着的人。 那时候他被她吸引,是因为她身上似带着无形凛冽的刀锋,而他一直喜欢往刀口上闯。 后来他喜欢她,是因为她只是方觉浅,她谁也不是,不是神使,不是身份离奇来历神秘的人间客。 有一刻,他希望王轻侯真如方觉浅所说,来得再晚一点吧,再晚一点。 你可以来,但别太快,再留给自己多一点时间。 他来了,方觉浅的眼睛,就不会再挪开看向别人了。 第四百八十四章 赌一把 第四百八十四章 赌一把 方觉浅打包了五份羊肉泡馍带走,这个时辰,想来神殿里的那几位也醒过来了。 连着青妩和碧媚,都能在醒过来后吃上一碗热气腾腾的泡馍。 青妩碧媚感动不已,这还是第一次有人惦记着她两呢,所以她们围着方觉浅谢了又谢。 本也是两个正值如花年纪的小姑娘,只不过跟着宁知闲那样的老怪物,也就不敢太过活泼随性了。 “圣女,你可一定要成为咱们巫族的族长啊,以后我们就侍候你!”青妩大口喝着羊汤,认真的样子让人好笑。 “为什么?”方觉浅随口问道。 “你可不知道,巫族其他的两位圣女可高傲了,都是拿鼻孔看人,老欺负我们这些人,指使我们干这干那的,还这也不满那也不满的。”碧媚不满地哼哼。 “你们不是宁族长的贴身侍女吗,还要侍候别人呀?”方觉浅有些好奇。 “咱们族长大人呢,以前总是闭关,都不出门的,也就不需要我们侍候啦,我们就被圣女唤来唤去的,这次还是因为族长出关要出远门,带上我两,我们才躲开圣女。”青妩解释道。 “原是这样,你们慢慢吃,我一夜没睡,先去休息。” “嗯,这个给你!”青妩递了一个香囊过来:“这是宁神香,对睡眠好的,送给你。” “谢谢。”方觉浅接过,收在掌心。 两个小姑娘在方觉浅走远后还在嘀咕,大概是嘀咕着圣女人可真好,羊肉汤真好喝之类的。 刚刚睡下的方觉浅就被宁知闲从床上提了起来,揉着有些发疼的额角,她看着宁知闲坐在前方不远的桌子边上,对着羊肉泡馍大快朵颐,嘴里还不老实地骂着:“昨儿那军营里是你搞的鬼吧!” 说好的拿人手短吃人嘴软呢? 方觉浅困得不行,耷拉着眼皮:“嗯。” “你知道你惹出多大的祸事吗?”宁知闲满嘴泡馍,话都说不清楚,还凶巴巴的。 “嗯。”方觉浅依旧有气无力。 “死了多少人你知道吗?你这心肠怎么这么歹毒!”宁知闲又骂。 “嗯。” “嗯个屁啊你嗯嗯嗯!”宁知闲拿着筷子一敲碗,骂道:“这都不是重点,重点搞得我大半宿没睡,累死累活,你对得起我吗你!” “你可以不去啊。”方觉浅抱着被子又倒下去,嘟囔了一声。 “你不就是等着我去吗?”宁知闲捡了个酒杯打在方觉浅身上,闹着不让她睡,“说,是何居心!” 方觉浅被子一拉,蒙着头,隔绝着宁知闲的吵吵骂骂。 然后便是一个一个杯子砸过来,砸得她根本别想睡。 方觉浅恼火得不行,猛地坐起来,愤怒地望着一脸得意的宁知闲:“我给你机会让你在陈致和军中立威呢,你不谢我还怪我?你是不是不知好歹!” “立威?”宁知闲喝尽最后一口羊汤,放下筷子,她还打了个嗝! 打完嗝又说:“昨儿晚上……呃……不知道多少人吵着要神殿去驱魔降……呃……降邪,陈致和更是……呃……更是怀疑这是我故意做下……呃……做下的局,你在……呃……呃……呃……啊!气死……呃……我了!” 方觉浅憋笑憋得全身发抖,抓了被子挡着脸不敢让宁知闲看见自己这副笑色。 宁知闲却猛地冲过来,一把拉开她的被子,呃呃呃地打嗝打个不停,惹得方觉浅在床上笑得翻来滚去。 “你再笑呃,你再笑我就打呃打死你!”宁知闲恼火得不行,说好是来兴师问罪呢?这还问个球的罪啊! 方觉浅乐了半天,突然猛地探手往宁知闲脖子下扣去,宁知闲一惊,翻身避让,抓住方觉浅的手:“你要做什么!” “不打嗝了吧?”方觉浅歪头看她。 宁知闲低头看了看,还真不打了,推着松了方觉浅的手,坐在她床上:“你说你要整他们,你整就是了,他们是罪有应得,吓破胆都活该,但你往军中留下的白骨上,刻着巫族图腾是几个意思?我得罪你了啊!” 方觉浅摊手笑:“栽赃陷害啊。” “你个死丫头!”宁知闲又要上手打她,方觉浅笑着避过。 “陈致和今日早上来找过我,问我能不能抽掉他大脑一段回忆,你对他做了什么?”宁知闲与方觉浅并排坐在床头,拉着被子盖着两人。 方觉浅想了想,说:“让他受点小惩罚罢了,你答应他了?” “怎么可能?就算我答应了我也做不到啊,当我神仙呢,还能抽一段回忆?封痕封的是全部的过往,又不是某一段,看看你不就知道了。”宁知闲没好气道。 “嗯。”方觉浅点点头,打了个呵欠:“我真的要睡了,没什么事不如你先出去吧。” “这会儿知道困了,昨儿晚上那蹿天劲呢?” “你与其在这儿跟我闹,不如去好生安抚陈致和大军吧,他们这会儿,怕是还没回过神来呢。” 方觉浅推着宁知闲下了床榻,拉过被子蒙头大睡。 宁知闲眼尖看到枕头边的宁神香囊,叹道,这下可好,方觉浅这是要把她身边的小侍女儿都拐跑了,还说自己拐跑了剑雪呢,那剑雪死心眼跟个木头疙瘩似的,她拐得跑吗她? 越清古就没方觉浅这样的好命了,她回到神殿“以后还能好好睡一觉,但是越清古却要马不停蹄地赶去诸候府,跟他父亲商量一点小小的事情。 他父亲越彻因为这点小小的事情,深觉他儿子中毒了,而且还不轻。 不是中了毒,有毛病,那是肯定不能做出这样疯狂的事来的! 而越清古只是一边打着呵欠一边道:“父亲,千载难逢的机会,错过了可就没了。” 越彻看着他,问道:“你这么相信那位神使方姑娘?” “对啊。”越清古想也没想,就应道。 “为父不信。”越彻却说。 越清古望向他:“我知道。” “清古,你这是在赌,若是输了,我们毫无翻身的可能。” “再坏能坏到哪里呢?父亲,我们目睹了太多邪恶而无法阻止,但是她可以,不指我们帮她多少,我只希望,我不要拖了她的后腿。相信儿子一次吧,父亲。” 越清古站起来,拱手弯腰,深深行礼。 越彻明知这么做,后果不堪设想,但是看着他儿子第一次如此郑重地求他一件事,为人父者,他无法狠下心肠拒绝。 便只得挥挥手,随他去吧。 第四百八十五章 杀手锏 第四百八十五章 杀手锏 大抵是上梁不正下梁歪,殷朝的帝王殷令没正经地上过早朝,导致下方各地诸候也没正经有过几次朝会。 越城也是如此,但越城相对于其他各地诸候已经算是认真的了,毕竟越彻是个真正一心一意为百姓着想的好诸候,虽说没有一日一次朝议早会,但至少一月有十日是固定的。 每三日一次的早朝,所有越城下臣都必须当场,在方觉浅与越清古搞事情后当日,就是例行朝会。 陈致和也是要来的。 只不过这陈大将军与平日里的意气风发比起来,看着憔悴不堪,满脸疲惫,别人上前与他打招呼,他也闷声不语。 一开始,越彻例行问完大小事,然后,就转头问起了陈大将军可是身体不适。 陈大将军平日里对越彻的恭敬就极少,这会儿身子不适更是无礼,极是敷衍地答话。 越彻也不恼,只是笑问:“将军这般倦怠,可是因为与不洁之人来往的原因?” 陈致和到底也是个聪明人,一听越彻这话,就知道今日他是要拿自己把柄了,当即抬头:“诸候此话何意?” 越彻笑了笑,着了下人抬上来一堆白骨:“将军,可否解释一下,这是什么?” 白骨上刻有蛇形图腾,不瞎的人都知道,那是什么。 陈致和更知道,那与昨日在军营中找出来的成堆白骨一模一样。 没等陈致和说话,越彻便道:“这是巫族诅咒之术,将军,你将此物放于我越城大军中,可有何企图?” 朝中有人哗然,窃窃私语。 昨日军中发生的大事,陈致和瞒得很紧,还没有透露出半点风声。 这会儿便是有点不好解释,越彻没给他掌握主动权的机会,继续说道:“昨夜军中暴乱,死伤过千,无边防之急,无内政之危,军中却哗变,自相残杀,将军,你身为主帅,可能给个解释?” 陈致和紧了紧手中佩剑,武官上朝,本是不可携兵器,他地位实在超凡,这佩剑也可以不取,他按着佩剑,抬头看着越彻:“诸候大人之意,是说本将擅用巫族之术,遭了反噬?” “将军近来与巫族族长来往颇密,这是本朝人人知道的事,军中又出现此等诅咒之物,将军,本侯怀疑你勾结巫族,岂是空穴来风?” 到底也是一城诸候,越彻咄咄逼人的追问,颇具威严。 巫族是什么,越城的人都知道,越城可是被巫族害得不浅,失了数座城池给清陵城,清陵城就在巫族的掌控之下,可以说,越城人,人人恨巫族。 本来陈致和与宁知闲搅和在一起,只要不出乱子,碍着他的权势,旁人不会说什么,他要借巫族的力量对抗神殿,那是他的事,只要不危害到越城本身的利益就无所谓。 但是,一旦出了乱子,那就是死罪。 与陈致和一党的朝臣见情势不对,立刻开始为他辩解游说,像利用羽党压力,迫使越彻停止追问,就像以前那样,只要他们站在一起,拧成一股绳,就能抵抗住越彻的追责,保证自己党派的利益。 但这一次,越彻的态度出奇的强硬,他看着这些七嘴八舌的臣子,笑问:“诸候也是读过书的,踏进这早朝大门的时候,也是发过愿要忠心为主,忠心为民的,更是知道礼义廉耻四字怎么写的,越城危在旦夕是因谁而起,莫非诸位不知?连失数城因谁而失,难道诸位不晓?巫族是我越城死敌,陈大将军身为我越城大将,却与敌人勾结,这叫什么?” 越彻冷冷地扫视众人,言语铮铮:“这叫通敌卖国!” 越彻走下高椅,走到众人之间,走到陈致和跟前,瘦小的他不如陈致和高大威猛,但气势却逼人:“我听闻昨日军中大乱后,是陈将军你请了巫族族长前去平乱,将军,你身为军中大将,军心动乱你自己不能稳定大军吗?需要靠一个外人,一个敌人来安抚我越城士兵?还是说这本就是一个局,你有意在替巫族立威立势?你此举,意欲何为?” “将军你一向身强体壮,武功不俗,近来却如此憔悴,可也是因为巫族之由?” 这一连串的逼问,并没有让陈致和失了分寸,他在朝堂上屹立不倒这么多年,自小在军中磨练出来的坚韧心性,都不是越彻三言两语可以动摇的,虽然这个人让人不耻得很,但他作为一位大将军,一个诸候城池里最大权势的奸臣,这点基本的心理素质他还是很过硬的。 所以他只是冷眼看着越彻,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赌定越彻不敢对他如何,除非他真的想看到越城内乱。 而以他对越彻的了解,这位慈悲为怀的诸候大人,是不舍得他的百姓受苦的,更不会在这种清陵城随时会打过来的时刻,引起内部动荡的。 “本将听不明白诸候大人的话,昨日军中是有骚乱,不过都是小事,如今已平息,本将忙了一夜,自是有些疲惫。本将可不似诸候大人这般好命,可以高枕无忧,不操心军中之事。” 陈致和轻描淡写,三言两语掩过昨夜之事,仍是一副并不将越彻放在心上的神色。 与他一党的朝臣们也放下了心,目露不屑地看着越彻,他们惯来是看不起越彻这个瘦弱诸候的,他软弱无能,胆小怕事,对谁都是唯唯喏喏。 在他们看来,若不是他走了狗屎运,有一个做了王后的女儿,这越城早就可以换个人当城主诸候了。 越彻没有看那些人,他依旧只是直直地盯着陈致和,这位藏锋甚久的老诸候,今日要露了他狰狞的獠牙。 越彻祭出了最强的杀手锏。 他逼视着陈致和,一字一句地问:“你父亲陈克山忠君爱民,恪守本份,怎会有你这样的不肖子孙!” 陈致和经得昨夜之事,本就神情恍惚,越彻的连番逼问早已让他失去耐心,等到越彻最后这一声问,更是触动了他心中之痛,激得他怒从中来,拔剑而起! 第四百八十六章 你倒是和我硬刚啊! 第四百八十六章 你倒是和我硬刚啊! 守在一侧等候多时的越清古纵身而起,架住陈致和的长剑,笑得没个正形:“哟嗬,陈大将军,这是要弑君篡位啊?” 陈致和惊觉失礼,但拔出去的剑无法回头,只得将剑缓缓放下,强忍着怒意:“诸候大人,家父仙逝多年,本将常感悲痛,今日听得您提起,有些失态,还望诸候大人莫怪。” 越清古将他父亲挡在身后,笑嘻嘻贱兮兮地看着陈致和:“您这是常感悲痛呢,还是常感不忿啊?这朝中臣子信你服你,大多是因为你父亲的原因,说难听点儿,没了你爹,你什么都不是,更不会有人这么帮着你。本以为你能在军中有所作为,没成想闹个哗变你还得请巫族之人帮忙,您可有想过,一旦巫族族长将我越城军中机密透露出去,咱越城可就是任人鱼肉了啊?” “陈将军,你身为大将,这点常识您不会不知道吧?又或者是说,您压根儿就没想保护咱们越城呢?您只是大将军这位职位带来的权力和便利,为自己谋利啊?” 越清古很少上朝,好吧不叫很少,是从来没有上过朝,这是他第一次来到朝堂上。 在所有人的印象里,越清古就是个吊儿郎当没点屁用的废物公子哥,除了寻花问柳花天酒地外,不见他干成过任何事。 他今日这一声声看似没个正经,实则字字直戳真相的发问,却让许多人对他刮目相看。 旁人不知道的是,越清古反复地提起陈致和父亲,只不过是要将他不断地激怒,让他失去冷静和控制。 虽说,一直踩人死穴这么做,挺不要脸的。 但是好在,越清古和方觉浅,都觉得脸皮这种东西,可有可无。 以平日里陈致和的心智和计谋,是不可能轻易被越清古父子攻破心防的,但是昨日晚上那么一折腾,加上今日地不停踩死穴,足以让他失去判断力了。 陈致和抬起有些猩红的双眼,阴恻恻地冷笑:“陈克山是什么东西,我陈致和如今的一切都是自己挣来的,这些老臣又算什么东西,兵权在握,天下在握,你们又算什么东西!” 越清古还是笑:“我们什么也不算,比不得陈大将军您啊,子承父业,却要忘恩负义,杀父为己啊。” 朝中哗然,“杀父”两个字带来的杀伤力实在是太大了。 再联想刚才陈致和说的“陈克山是什么东西”这句话,众人各有猜想,但大体不会太过怀疑越清古的话。 越清古的眼中这才有了锐利的光,冷冷地钉在陈致和身上:“陈将军,不知以叛国罪逮捕你,你可认罪?” “就凭你?” “就凭我。” 越清古回头看了一眼站立在侧的朝臣,笑色道:“诸位,过往之事只当你们无知,被人蒙蔽不予追究,今日谁敢为陈将军踏上前一步,我便送他去见列祖列宗,并亲切问候诸位的令堂令尊。” 完了他又补了一句:“你们知道的,我是个无赖,还是位神子,更是王后兄长,我要杀人放火,你们谁也管不住我哟。” 能站在这朝堂上的人,都是有眼力见儿的,都是聪明人。 哪儿能看不出今日这越家父子是要跟陈致和正面开战了呀? 谁会在这种关头出风头,给自己惹一身腥骚? 再加上刚刚听得陈致和的话,又有弑父嫌疑,更不会有人主动站出来了。 因利而结为盟友的人,总也会因利而散嘛。 但这时候的陈致和反倒冷静下来,果然能当大将军的人心智都不凡得很。 他见情势不对,主动服了软,对越清古和越彻拱手:“是臣下冲动失礼,冲撞了诸候大人,还请大人降罪。叛国之罪末将却绝不敢认,末将对越城一片忠心天地可鉴!” 这还真的难住了越清古,您倒是跟我硬刚啊,你这服软算怎么个事儿? 越清古他还没骂痛快呢! 于是越清古只得凑到他耳边,轻声地说:“别等了,歌儿不会来信救你的,那可是我妹妹。” 陈致和猛地抬头,这一下可真是踩着了他最后的神经。 越清古笑得一脸稀烂:“你以为,你等得到她的回信?” 陈致和一把提住越清古的衣襟:“你截了她的信!” 这愤怒是真的,不作掩地真。 陈致和的死穴之一是他父亲,之二是越歌。 嗯,真是个矛盾体,这样变态的一个人,对越歌却有着多年不变的赤诚爱慕。 他一直在等越歌的回信,随时准备着为越歌赴汤蹈火,却听到越清古对他说不会再有信来。 他的愤怒不言而喻。 越清古拔开他的手,理了理衣襟:“我可没有截住她给你的信,而是她根本不会写信给你了。想知道原因吗,我偏不告诉你,下地狱问判官吧。” 唔……主要原因是,越清古也非常不乐意在这种时候提起“王轻侯”的名字,就当是大家各自无碍大局的小私心吧。 兔子被逼急了还咬人呢,陈致和这么头恶虎被逼急了,他不整点事儿出来,那他还配叫一声大将军吗? 越彻看着他儿子不停地激动挑衅着陈致和,眉头越皱越紧,紧得快要挤到一起去,给本就不苟言笑的他更添几分严肃之色。 陈致和在朝中是有眼线的,眼看着闹成这样,他的眼线怕是早就跑出去报信了。 接下来要发生的一切,是会按着越彻的预料走,还是一切都在他预料之外,越彻真的不知道。 他只能祈求,他儿子是对的,那方姑娘是值得信任的。 朝堂上的陈致和在接二连三的打击后,终于狂笑起来,带着蔑视一切的狂傲。 本也是位大将军,是能将越彻死死压住多年的大将军,想用几句话就把他逼入绝境,根本就是作梦空想。 真这么简单,越彻不知在多少年前就这么做了。 “越彻,你不给我活路,也别怪我跟你鱼死网破!” 说着,他将手中的佩剑猛地掷出,却不是刺向越彻,而是刺进了越彻身后的那张椅子,剑身颤颤,嗡嗡作响。 意图明显,他要夺那把椅子。 第四百八十七章 老不正经的 第四百八十七章 老不正经的 大军的暴动在越清古的意料之中,他等一刻早已不知等了多久。 陈致和那个跑出去的眼线送完消息,他的大军就应声而动。 本就是陈致和的兵,以前陈致和不可能没有隐约跟他们提过他和越彻之间的矛盾,而兵蛋子们大多脑门热,胸口烫,易被煽动,陈致和为人怎么样不说,但是他对如此笼络大军军心还是非常在行的,不然也枉费了他十二岁就入伍为士。 这时候他们的大将军有危险,被扣朝中,兵蛋子们哪里能忍? 操起家伙列好方阵,就要反了天去地要人。 从前越彻不能跟陈致和正面发生冲突,也就是担心着这种情况。 今日呢,这种情况是越清古故意制造的,想要的。 陈致和的大军出发赶往越城城门的半道上,遇到了越彻的大军,两军相遇,能发生什么呢? 方觉浅一个人摸索了半天的路,找了好久,带着剑雪找到了那家卖羊肉泡馍的铺子,叫了两碗,跟剑雪一边吃一边与老板闲话。 隔壁有谁家的婆姨在教训孩子,孩子哇哇哇的大哭,不怕生人的大黄狗耷拉着耳朵睡在墙角根,走街穿巷的小贩挑着担子叫卖货物,未出阁的女儿秀手纤纤,探出窗子花两文钱买了个针线盒羞涩万分。 老板问她越公子今日是不是不得闲,没陪她来。 方觉浅喝了一口汤,想了想:“对,他今日会很忙。” “唉不容易啊,越公子那么年轻,正是性子野的时候呢,这么忙他肯定不痛快。”老板吧嗒嘴,猜想着,又自言自语:“我像他那么大的时候,一天到晚四处野,到处玩……” 剑雪听着有趣,小声地问方觉浅:“方姑娘,你跟这老板很熟么?” “见过一回而已,他很健谈。”方觉浅笑道。 “我说呢。”剑雪擦了擦嘴,道:“方姑娘,我吃好了,我想去看看应生。” “怎么了?” “你也知道,他又不会武功,我怕他吓死。” “去吧。”方觉浅听得好笑,应生不会武功是真,但是被吓死也太夸张了吧,剑雪这是担心他的安危。 应生正在碎碎念地叨叨叨,他觉得方觉浅对剑雪要比对他好,觉得很不公平,他比剑雪还先认识方姑娘呢,那剑雪出身背景还有污点呢,哼,凭什么就那么得方姑娘看重? 就因为他会武功么? 有什么了不起的,粗人! 他正碎碎念啊念的,剑雪突然跳到他身边,从后拍了下他肩膀,吓了他一大跳,忍不住就骂:“你有病啊你!” 剑雪笑嘻嘻的:“这不担心你嘛,过来看看。” “才不要你担心!” “少来了,等下打起来你躲远点啊,刀枪可不长眼。”剑雪还是热络得不行地呆在应生旁边,陪着他张望着远处。 “你又不懂,跑来干嘛?”应生还是嫌弃他。 “都说了来看看你啊,你这个人是不是记性不好?”剑雪应道。 “方姑娘呢?” “吃东西呢,这种小事就不用惊动她了。” “小事?”应生瞪大了眼睛,瞪着剑雪,他把兵变说成小事? 应生与剑雪趴在离战场不远的地方,前方激斗双方正是越彻的守城军和陈致和的大军。 双方实力不相上下,本来由于陈致和的大军毕竟上过前期打过真仗的,稳稳地是能压住越彻守城一筹的,但硬着昨儿晚上他们经得好一番的吓,这会儿怕是还没能收回魂来,反倒是被越彻的守城军压着打了。 不然,越清古他也不敢在这么跟陈致和硬刚了嘛,都是提前做过了准备的。 城中百姓大多知道了风声,知道了城门外有一场兵变,人心各自惴惴不安。 不安之时,听得说书先生讲,陈致和与巫族私通往来,叛国投敌,故而越候才派兵前去镇压。 故事说得绘声绘色,并将昨夜军中的剧变讲得跌宕起伏,说那是巫族鬼怪作祟。 就算方觉浅坐在巷子深处的泡馍铺子,也听到了隔壁桌的客人在谈论着此事,添油加醋之下,更加光怪陆离,什么亡灵现身啊,青面獠牙的小鬼啊之类,全都编出来了。 铺子老板听着心惊,连忙跑过来低声问方觉浅:“姑娘,这是真的吗?” 方觉浅付了银子,笑道:“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 然后只谢过了老板的好羊汤,笑着点头离开。 走到巷子口,宁知闲正倚在墙壁上等着她。 “怎么办呢,你把我逼得无计可施了呢。”宁知闲笑看着她。 “你若对陈致和的大军用羽仙水,便坐实了陈致和卖国之事。”方觉浅负起手来,不急不徐。 “若陈致和拿下越城,也就不是卖国了。” “他拿不下,你我都知道,有我在,他就不可能坐上越城诸候的位置。” “你说这个有你在,是指有你的武功在,还是有你的神使身份在?” “两者皆有。” “看来你已经能从容地利用你的身份,达成目的了?” “当话事人,要有话事人的样子,除了胡说八道这一项基本功,还有倚仗权势,利用资源。” “我巫族也成了你的资源,你利用我与陈致和的来往,给他下了套,也给我下了套,昨日不论我去不去他军中,你都可以说那是巫族诅咒之术,嫁祸于他。今日再利用城中百姓的声音——反正你如今也知道了百姓有多好糊弄——你利用他们的声音声援越家父子,使陈致和的叛乱越发师出无名,不得人心,逼迫朝臣站队。” 宁知闲笑眼看着方觉浅,没有不满也没有埋怨,相反她带着欣赏的神色:“很不错,小丫头。” “其实你昨晚就看穿了我的打算,只要你愿意,你本是可以阻止我的,你也可以赢我。”方觉浅看着她:“为什么不出手?” 宁知闲笑着走过来,望着方觉浅的双眼,像是看进她的灵魂深处,声音里淡淡的蛊惑之感:“因为本尊觉得,陈致和脏。” 她说罢手指轻轻勾了一下方觉浅的下巴,又是那副不正经的老妖婆模样,笑得声若银铃地离去。 第四百八十八章 一个悖论 第四百八十八章 一个悖论 方觉浅望着宁知闲那身胡里花哨的衣服摇摇晃晃地离去,她的背影极是洒脱。 望着她,方觉浅轻声地发笑。 不愧是巫族的族长,为人有她的底线,做事有她的选择,输赢不是她最看重的东西,选择才是。 越城这种地方的争斗,于她而言只是一道饭后甜点般的小事,顺手为之,也可以顺手放之,成败于她,于巫族而言,根本毫无影响,完全不值得她放在心上。 这就是老怪物们的眼界和心胸,谁也不知道,他们真正会为之搏出性命的事情会是什么,也许这世上根本不存在这样的事,值得他们倾尽全力地去争取。 活了近百岁,有什么看不透的呢?又还有什么是值得他们去争的呢? 也许只有像方觉浅这样的年轻人,热血还未凉,真心还未冷,赤诚勇敢的年轻人,才会每一件事都认真对待,每一个人都真心相对吧,因为年轻,还有着太多热忱。 老一辈的人高高在上,低头看着年轻人,看他们努力,成长,这大概也不失为一种乐趣吧。 方觉浅没有出城去战场,相反她回到了神殿里,神殿里的其他神卫也收到了风声,知道今日越城要变天,也猜测此事与方觉浅有关,所以今日看方觉浅的眼神格外奇怪。 像是揣测着方觉浅在这一场兵变里扮演着什么样的角色,有着什么样的作用。 方觉浅一一看过他们,目光平淡,问道:“你们喜欢神殿,喜欢神殿立下的各项规矩吗?” 他们不说话,只是互相对视。 但方觉浅知道,他们是喜欢的。 因为神殿先辈们立下的规矩,都是对神殿中人有利的,是给了他们无限大的权力,无限大的特殊待遇的。 那些先辈们,完全将神殿地位摆放在了众生之上,并让众生相信,他们生来就该凌驾在上。 享受着特权的人是不会觉得特权是弊端的,特权之外的人早已麻木不仁,将特权当作了理所当然地存在,从不质疑也不曾想过改变。 方觉浅看着这些身着神殿特殊特式衣物的神卫们,浅然一笑:“提早习惯你们不是特权阶级的日子吧。” “神使大人,属下能否问你一个问题。”有一个人叫住要转身的方觉浅。 “问。”方觉浅回头看他。 “据我所知,神殿待你不薄,神枢至尊更是亲自点你为第八神使,为何你总是要与神殿过不去?”那人的问题,大概是所有神殿中人的问题了吧。 是啊,神殿总的来说,对方觉浅的确是不错的,不说神枢,说说那位于若愚,那时候在神殿里头,就是对她很关照的。 但为什么她就是一直要跟神殿作对呢? 为什么就是不懂得知恩图报呢? 这跟忘恩负义的白眼儿狼有什么区别? 方觉浅抬眼看着他,问他:“你有家人吗?” “自然有。” “你家中有姐姐或者妹妹吗?” “有一个姐姐。” “如果有一天,你犯了错,比如你强奸了某个女孩子,然后这个女孩子的家人,要求你送出你的姐姐作为赔偿,让她被很多人玷污,羞辱,并示众,你会不会难过?” 那个人想了想,说:“会难过,但这就是规矩啊。” “你看,这就是我为什么这么讨厌神殿的原因。”方觉浅笑了笑,笑容里有些无奈和心酸,他们把这当作理所当然啊,当作规矩啊,他们不知道这是错的,这样的神殿,要怎么样让她去认同? 她看了看周围所有的人,看着他们:“你们不会动脑子去思考对错,只知道遵守规矩,错的对的你们都闭着眼睛履行,不想着改变。你们享受着特权为你们带来的好处与自由,不曾看过为了你们的特权,别人付出的是什么样的代价。在你们的思维里,没有平等的概念,你们觉得你们是神殿中人,你们的一切都是对的,其实不然。” “那么多的人为了你们的高高在上,卑微地劳作,奉献,你们有谁感激过吗?他们生来就该为你们付出吗?只不过是你们运气比较好,进入了神殿,就忘了你们本身也不过是个普通人的事实吗?” “神殿最大的错,就是让你们如此自负。” “如果神殿真的永远正确,那他就不会让我这样一个叛逆者出现,这本身就是一个悖论,不是吗?” 众人面色变幻,像是思索着方觉浅的话,思索着神殿是不是真的会有错,也像是不明白方觉浅的话,不明白神殿怎么会有错。 方觉浅没有继续与他们说下去,说不通的,他们的思维已经固化了。 她只是坐在神殿的大殿里,换上了神使长袍,等着一些人来,一些人走。 望着这里一尘不染的地砖,中间铺着的红红的毯子,两侧立着高背的椅子,通透的秋阳穿过窗子照进来。 她想起了凤台城中的神殿,那里的神殿比这里的雄伟壮观得多,那里的议事大厅也比这里的要空旷庄严得多,甚至那里的人也要比这里的多得多,但在她看来,都是一样的。 她记得她第一次走进议事厅,披上神使长袍的那天,是王轻侯陪她去的,他说既然改变不了什么,至少要陪着她走过最难的那段路。 那时候的她内心充满了迷茫,未知,甚至抗拒,在当时,若不是为了成为王轻侯在神殿中的内应和靠山,她或许会直接转身走人。 但如今,她倒也能安然披着这身琉璃蓝色的袍子,稳稳地坐在高椅之上,抚过指间冰冷的玄铁戒环,熟悉着上面的孔雀图腾了。 不再是为了别人,只是为了她自己的愿望和想法,她可以接受这样一个身份,不再有半点抗拒和不满,她甚至开始接受,感激这个身份,她可以利用这个身份,做很多很多的事,改变很多很多的事。 如果非要让她对神殿有所感激,大概,她就只会感激这点吧。 她抬眼,看到门口来人,昂首阔步,一身戎装,面目清俊。 “阎将军。” 第四百八十九章 技不如人而已 第四百八十九章 技不如人而已 阎术一直没有想明白,当时方觉浅对他说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她说她已有打算,可以让越清古就算发现了他的身份有异,也不再敢轻举妄动,她说她会制造混乱,让阎术能尽快地侵蚀越城,在这里掌握一定的话语权。 那时的阎术想不通,她会怎么做。 直到前几天夜里,方觉浅挖完尸骨后,顺道去驿站见了他一面,跟他说,将军擅战,可擅围合之术? 阎术皱眉,觉得方觉浅这是在侮辱他,他阎术熟读兵书却又不是只会纸上谈兵,是有着真正实战经验的老将了,这样的问题问来简直荒唐可笑。 但方觉浅只说:辛苦将军这几日整军,不久后,将军就该包顿饺子了。 阎术还是有些不相信方觉浅,经过这段时间在越城的走访,阎术知道越城的局势略显棘手,陈致和与越彻之间依旧是相安无事,谁也不会提前动手,没有一定的催化,他们或许就会一直这样相安无事下去。 那显然不是阎术想要的局面,从朔方城出发的时候,朔方候给他的命令就是掌握越城的主动权。 然后他就得知了昨晚夜间在陈致和大军中的骚乱。 那时他依旧不太明白方觉浅的打算,但他毕竟是位老将,年纪轻但不意味着他粗心,他当日夜间就起来,赶出城外,整肃大军,他猜测,方觉浅要有所行动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第二日凌晨一大早,应生就急匆匆骑了马,赶去他军中,让他埋伏。 那个时候,宁知闲吃着泡馍跟方觉浅闹来闹去,嚷嚷着她让自己好一通受累。 那个时候,越清古正在劝说他的父亲,不如赌一把,相信方觉浅。 紧接着,就是陈致和的兵变了,他本是想攻进城来,干脆将越彻掀下台来,他来当一当越城的诸候又能如何? 年轻人有想法是好的,就是千万要有着与想法所匹配的能力,不然容易沦为笑谈。 在陈致和的盘算中,就算越彻提前做好了应对的准备,越彻也不会是他的对手,他的大军攻进城,大概只需要两个时辰的时候,两个时辰,就算是殷朝援兵阎术的大军,也未必能反应得过来。 到时候他已经是诸候了,就算是阎术,他也只是援兵,不能对越城内政插手,更不要提,陈致和他在朝中还有个王后做依仗,给他一点时间稳住,他是可以让王后下旨,叫阎术听话的。 一切想象都是美好的。 一切现实都是残酷的。 同样把一切想得太美,未能想到现实残酷的人还有越清古。 他赌了一把,如果没有阎术,他是赌赢了的。 他输在,他并不知道阎术是朔方城的人,不知道阎术可以说成是方觉浅的人。 也输在,他并不知道方觉浅的真正目的是什么,他以为,方觉浅只是想除掉陈致和这一个毒瘤这么简单而已。 杀了一个陈致和,还会有李致和,王致和,张致和,杀不完的。 方觉浅想到了王轻侯的话,从源头上解决这一切才是根本,她要从最初开始的地方,让这一切都被杜绝。 这个地方,是神殿,是越城。 当时两军相遇,本来要胜了的人是越彻这方的大军的,因为他们准备充分,因为昨日陈致和的大军饱受鬼火摧残根本无力久战,本是要按照越清古的料想,一举俘虏了陈致和的大军,从此兵权回收到他父亲这个诸候手里,陈致和将会被处死,越城的权力会重新聚拢,朝堂也可以得到清洗的。 但是,就当两军要战至末尾的时候,阎术率军冲出来,一举围歼了两方人马。 已是耗得精疲力尽的他们,哪里是阎术的对手? 几乎被完美地包了顿饺子,一个不漏。 越清古与陈致和一样,在朝堂僵持不下等了许久许久,各自都信心满满,等着自己的线人传回来情报,等着最后的战果。 但等到最后,只等来一位神殿的神卫,恭敬地说:“神使大人有令,请诸位前去神殿一叙。” 越清古来到神殿的时候,见到阎术站在方觉浅身侧,他的手腕系了一条红色的丝带。 越清古立刻明白过来。 在朔方城那么久,他已经熟悉了这道红色的丝带,但凡是朔方城大军的将令,出战之前都会在手腕上系上一条红丝带,那是祈福的意思,希望能庇佑自己的士兵所向披靡,战无不胜。 阎术是朔方城的人。 方觉浅当初想跟自己说,自己却不愿意听的,就是这个。 她要来越城的原因,也是这个。 但越清古依旧觉得,没什么,早就知道她的心不属于越城,不属于自己,这没什么。 他只是难过于,辜负了他父亲的信任,他那样信誓旦旦地说,相信她,父亲,她值得信任,他求着他的父亲给一次机会,让他去试试。 那样古板又恪守规矩的父亲通融了他,答应让他去赌,结果却是这样。 但越彻却好像对这一切早已看透,并没有太多惊讶,也没有过多悲愤,只是看了他儿子一眼,眼中没有责备,相反,他的眼神是让越清古放宽心,别自责。 至少越清古能开始为越城的事动动脑子上上心,他就已然很满足了。 为人父者嘛,总归是希望自己儿子好的。 越彻很淡然走上前,对高坐在上的方觉浅点头行礼:“见过神使大人,不知神使大人传唤我等,是何事?” 方觉浅望着这位大人笑了笑:“越候不怪我?” “技不如人而已。”越彻淡淡地道。 “越候觉得,我会如何?”方觉浅问他。 “还望神使大人与阎将军,善待越城百姓。”越彻弯腰拱手,深深一拜,像是拜托方觉浅,不要责难于城中百姓,再多荒诞之事,百姓都只是盲从,并无太大过错。 “父亲!”越清古高喊了一声,他知道越城对他父亲来说,意味着什么,他无法坐视因为自己的失误,使得他父亲失去一生的信仰和寄托。 他还要说什么,被越彻抬手止住。 越彻只是很从容淡然地望着方觉浅,他明白,今日他要失去越城了。 方觉浅却摇了摇头,看着越彻:“我觉得整个越城,没有比大人您更适合的诸候和城主。” 第四百九十章 改! 第四百九十章 改! 她的话让众人不解。 今日不管怎么看,方觉浅都掌握了绝对的胜算和主动权,她就算是想吞下整个越城,越城上下也寻不出任何一个人来反抗。 她有足够强的兵力,足够高的神使身份,她只需要在今日说一句话,就可以得到越城。 但是同样的,她也只需要在今日说一句话,就可以改变越城。 方觉浅不是一个对领土,城池,百姓有多少渴求和征服欲的人,她对这座城池的占有,根本不感兴趣。 只见她站起来,走下高椅,走到越彻跟前。 “大人,我以神殿之名,你以越城之名,我们一起来做点事情吧。”方觉浅诚恳地看着越彻,目光明亮,坚定。 “不知神使大人何意?”越彻这下是真的不明白了。 方觉浅环顾四周,又望向阎术:“阎将军,在你看来,越城有多少不合理之处?” “很多。”阎术皱着眉头,又有些不懂方觉浅的打算了。 他可不是来越城帮着越彻平乱来了,他可是要来得到越城的! 怎么听着方觉浅今日这话,好像……不是这么回事? “比如?”方觉浅没让他想太多,继续问道。 “比如女子成婚的年纪太小,末将前两天看到一户人家,十来岁的小姑娘就出嫁了。”阎术答道。 “对,这要改。”方觉浅笑起来,眼角微微上挑,对应生道:“记下。” 应生嗯了一声,赶紧叫剑雪给他砚墨,看这两人的架势,这笔墨纸砚的是早就备下了,就等着方觉浅发话呢。 “还有吗?”方觉浅又问阎术。 阎术这是真的有点不解了,但还是应道:“听说不管任何地方,每年都要给神殿进贡,朔方城就没有这个规定。” “我也不喜欢。”方觉浅点头,道:“除非是自愿供奉,不然凭什么强迫别人给钱呢?谁的钱不是辛辛苦苦挣来的,凭什么白给他们?应生,记下。” “嗯!”应生连连点头,又抬头:“我可以说吗,方姑……神使大人?” “当然了,今日畅所欲言。”方觉浅笑看着他。 “我不喜欢越城动不动就比武讲道理,简直莫名其妙,如果什么事情都靠打一架解决的话,那还要朝庭做什么?要官员做什么?不应该是先讲道理嘛,一群粗人!”应生一边说一边躲闪着方觉浅的眼神,毕竟喜欢靠拳头讲道理的人里,方觉浅也在其中。 但好在今日场合不同,方觉浅没法儿提着应生耳朵跟他“讲道理”,只得笑道:“这也不错,凡事不能总以拳头大小论对错,道理还是要讲的,记着吧。” “还有还有,之前那个荣誉复仇,简直莫名其妙!”剑雪也举手。 “记下。”方觉浅笑着点头。 “我也有。”越彻突然开口。 “洗耳恭听。”方觉浅转头看他。 “每年朝中臣子都由神殿推荐人选,此举不利于人才选拔,当有所改变。”越彻从容道来。 “是的,这样做,未免有任人唯亲的嫌疑,是要改。”方觉浅说着望向应生,不等她开口,应生就奋笔疾书:“记着呢记着呢!” “农耕之事本就辛苦,但赋税尤为沉重,反倒商贾之户薄税轻役,此举不妥。”越彻又道。 “嗯,这一点我倒不是特别懂,但既然大人提出来了,想来有心改变,便等着大人提出一个合理的方法。”方觉浅倒也不在自己不懂的方面指手画脚。 …… 就这般聊啊聊啊,说啊说的,从一开始所有的人都不明白方觉浅要做什么,到后来,所有的人都明白了方觉浅想做什么。 从一开始越彻以为方觉浅要得到越城,到后来,明白了她只是想改掉越城所有不该存在的陋习。 这不是容易的事,她需要有足够大的权力,得到足够多的支持才能做到。 她要颠覆的是几百年来越城的习俗,神殿的规矩,她这样做是大逆不道,是神殿叛徒,她必须要有足够强大的兵力保证这一切蛮横推行,并保证不可能有第二股力量站出来阻止她。 所以,她要除掉陈致和。 所以,她要阎术来包围。 如果眼前的黑暗太强大,那么就必须更强大的力量来摧毁这黑暗,如果这一切是从根子上底子里开始腐烂的,那就剜肉剔骨,由内至外地发起改变。 她选择在神殿做一切,而不是在殷朝的朝堂,就是因为,一切是从神殿开始走向深渊的,也就让一切从神殿开始,走向新生。 反正,百姓对神殿,永远是推崇的不是吗? 哪怕是做出很多让百姓不解的决定,他们最后也会拥护的,至少现在是。 也许很多年后,等着他们慢慢发现,原来当初神殿所做一切只为他们清醒,等到那时候,他们也就真的清醒了。 整个神殿的大殿里面,议论声纷纷,越彻这样的好诸候,肯定会有好臣子,好臣子们纷纷进言,后来应生一个人实在是写不过来了,越清古坐过去帮忙执笔。 应生笑话他,越公子你怎么哭了? 越清古一抹鼻子,瞪他,你瞎了,本公子堂堂大老爷们儿,会哭吗! 应生皱皱鼻子,大老爷们儿就不能哭啦?信不信我哭个给你看?这条也该记上,男人也能哭! 人们渐渐发现,方觉浅所想改变的一切,都是在与神殿剥离关系,让律法只是律法,让信仰只是信仰。 让朝庭得到朝庭该拥有的权力,让神殿回归他负责人们信仰的模样,不能再插手百姓的事端,不能再擅自决定他人的生死。 他们问,一旦神殿失去了百姓的供奉,他们该靠什么继续维持下去呢? 方觉浅说,他们有手有脚,有地有田,为什么不能自己丰衣足食?为什么要做蛆虫等着别人喂养,还不知感恩? 人们恍然大悟,是啊,为什么他们不能自力更生,必须靠别人养活? 是啊,凭什么养活了他们,他们还要颐气指使,盛气凌人? 是啊,神殿要做的难道不是保佑百姓,庇护百姓吗?为什么这么这么多年来,一直在压榨着他们的信徒? 第四百九十一章 发了个誓 第四百九十一章 发了个誓 方觉浅她不知道的是,在这一日,她为了自己的愿望,自己想改变越城的想法,为这个世界,为这片大陆奠定了一个基础。 这个基础是,第一本完整律法的雏形出现,第一个信仰并非至高的思想出现,第一个以法治国而非以信仰治国的观念出现,第一个…… 很多很多的第一个,在这一日萌芽。 很多很多的故事,从这里开始发生真正的质的转变。 在很久很久,很久以后的年月里,越城这片土地,始终孕育着先锋的思想,始终有着敢为天下先的勇气,始终有魄力尝试做第一个。 就算是在朔方城,在那片神殿难以根植下去的土地上,也没有谁,能如此完整地转变一座城池,那里,只是以一种更为极端的办法对抗着神殿,他们视神殿为邪恶,为魔鬼,以更为野蛮的思想,抵御着神殿的侵蚀。 不像是在这里,在这片土地,用一种既能包容神殿存在,又有着鲜明界限方式,尊重他们的信仰,同时维护着律法的尊严。 懵懂跌撞着的方觉浅,她不知道,她为这个世界做出了什么样的贡献和改变。 有两人静静地看着她,看她聊得久了有些累,干脆坐在地上与越彻促膝而谈,四周坐着是越彻的臣子还有许多有着同样疑惑的人们。 一个是阎术。 他想,他再也恨不起这个人了,哪怕是他再恨神殿,也恨不起这位神使。 她真的与神殿不一样,她是神使不假,但她所作所为,一切都与神殿背道而驰。 阎术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他看得出来,今日方觉浅所努力的一切,会给越城带来什么样的转变和生机。 他甚至开始有些后悔,他们这些人,这些对神殿有着极端恨意的狂热份子,不该将这样一个睿智多思的人赶走,更不应该让她来到越城,阎术仿佛已经看到了,多年后,朔方城最强大的劲敌,已然出现。 就诞生在今日,诞生在她的手里。 一个是宁知闲。 宁知闲倚在大厅的门口,看着里面的热火朝天,抿了口酒,含着些薄薄的笑意。 那笑意里有欣慰,有欣赏,有喜欢,有疼爱,甚至还有庆幸。 庆幸她自己因为嫌陈致和脏没有插手阻止方觉浅,得以看到她做出的努力和改变。 她望了望遥远的天边,心中默念,奚若洲,这就是你为神殿找的继承人吗?她怕是要把你的神殿拆筋剥皮,剔骨剜肉了。 午夜降临,应生与越清古的手腕都酸痛得抬不起来,剑雪更是跑进跑去不知又抱了多少堆白纸进来,替他两砚墨都砚得手指发疼了。 方觉浅与越彻的对话终于渐近了尾声,还有太多他们暂时没有想到的东西,是需要以后慢慢再添加的,人力有尽时,只能交给时间一点点地进行完善。 方觉浅真诚地看着越彻,说:“越大人,我不怀疑你的决心,也不怀疑今日过后,神殿不能再干涉越城的点滴,但是,一切都刚刚开始,脱离了神殿控制的越城会走向何等地步,神殿又是否会在我离去后卷土重来,这都是问题,我需要有一方力量,替我监督这一切,这一力量,平日里或许无权干涉你们任何一方,但只要其中一方偏离轨道,他会负责把你们回来。” 越彻当即明白过来方觉浅的话,看了一眼正在旁边给方觉浅倒茶的阎术:“神使大人的意思是,阎将军?” “对,也当是我私心吧,我需要大人瞒住他的身份,不被殷朝知晓,朔方城囤兵过多,若不将兵力分散,很容易出乱子。我相信阎将军是个懂得克制之人,他绝不会动摇越城。对吧,阎将军?”方觉浅说着,望向阎术。 阎术走过来,将茶递给方觉浅,对越彻拱手道:“不瞒大人,在下初到此处之时,的确身负使命。但眼下看来,在下更愿意做个第三方。” 越彻听了一笑,道:“方姑娘其实是想,借用阎将军,切断越城与殷朝的关系,对吧?” 方觉浅点头,低笑了一声:“果然什么都瞒不过老大人。” “方姑娘才是真正有大智慧之人。”越彻像是有些累了,长出一口气,道:“今日在这里发生的一切,若传回凤台城,怕也是一场浩劫,我自是不会多说。殷朝与我越城的关系,方姑娘放心,我知道如何处理。” 方觉浅听着,望向越清古。 恰巧越清古正听着他们谈论此事,抬起三根手指指着天:“女侠大人放心,打从今儿起,您到哪儿,我到哪儿,我就是您的近身护卫,贴身使者,保证一个字也不会说给王后听,若违此誓,那就……” “嗯?”方觉浅等着他发誓呢! 越清古收回手指,不满道:“你这不按套路出牌啊,以前我发誓发到这里,小姑娘们都是掩着我的嘴,心疼得不行,听不得我说什么五雷轰顶之类的恶毒之词的。” 方觉浅却抬手:“请你继续。” 无奈之下,越清古只得又抬起手指头:“若违此誓,就叫我越家后继无人,够毒了吧?” “你的意思是烂鸡鸡?”应生从纸堆里抬起头,天真地问。 越清古一把捂住应生的嘴,瞪着方觉浅:“挖耳朵,立刻赶紧的,你刚才什么也没听见!” 大厅里其他的人哄堂大笑,就连越彻都忍不住笑话他儿子这誓言发得,简直是绝了。 后来还讨论决定了陈致和该如何处理,但这些都不是方觉浅能插手决定的了,她顶多只是给出建议。 毕竟今日的规矩她已经立下了,她作为神殿神使,最多能给出的只是建议,不能替越彻做决定,更不能干涉他的决定。 但越彻倒也果断,陈致和自是逃不了一死,他的大军也会被慢慢接收,以及他的党羽也会被剪掉,这都是很普通很常见的做法。 越彻处理这些事情来,并不拖沓,正如他明白过来了方觉浅今日的意思后,能立刻摆正立场。 越彻并不是一个特别特别具有远瞻性目光的诸候,他有些古板,严苛,还带着老贵族身上特有的顽固。 但是他特别清楚,眼下,什么才是对越城最好的选择。 第四百九十二章 现在,来说说王轻候 第四百九十二章 现在,来说说王轻候 众人散去,夜色拉开了巨幕遮住了天空,又撒了一些碎钻在幕上,变成了璀璨星光,月圆如银盘,如丝如缕的云勾勾道道地缠,缠得温柔又缠绵。 累了一天的方觉浅,换上普通衣衫,坐在院子里的摇椅上,举了杯清酒敬着天上月:“多谢了,王轻侯。” 那么我们现在,可以抽出时间来,说一说久久未到的王轻侯,到底在做些什么了。 同样的,他从上谷城出发,到越城的路途中,必须要经过凤台城。 只不过他和方觉浅不一样,他有去看看他的兄弟。 抉月早就知道他会来,并不惊讶,也说了去见过方觉浅后,对王轻侯的不满。 好好的人交到他手里,怎么能让她那般失落难过地,独自离去? 王轻侯喝闷酒,也不为自己叫委屈,只说见到了她会好生道歉。 本来,他们在短暂的会面后,王轻侯就准备上路离开了。 但是临出发的前一天,他收到了应生寄来的信,那时候,信上写的是,方姑娘她穿上了神使长袍,大张旗鼓很是奇怪地进了诸候府。 就这封信,一下子把王轻侯给绊住了。 他是什么人?他还能不知道方觉浅是什么打算? 方觉浅要捅个马蜂窝,照着她的性子,那她肯定是不会回头跑的,她会顶着马蜂往前冲! “头疼,她就不能等我到了再折腾吗?”王轻侯烦得不行,极其郁闷地蹲在墙角抱着酒壶发愁。 “阿浅干嘛啦?”花漫时好奇地问。 “她要跟陈致和死磕。”王轻侯恼火地骂道:“你说她是不是有毛病,越城的死活干她什么事儿啊!怎么不见她对我这么上心?不就是个破越清古吗?至于吗?她磕得过吗她?有没有想过王后这边轻轻动动手指头,那边阎术就什么都不能做,不然就得露馅?有没有想过这凤台城还有虚谷和于若愚呢,能由着她在那地儿乱七八糟折腾吗?有没有想过……” 他骂得本是利索得很,却突然卡壳,咽下了后面的话别过头去。 花漫时瞅着他,等着他把话说完呢,“有没有想过什么呀,继续说呀。” “没什么。” “有没有想过你会担心是吧?”花漫时笑话他。 “自己作死,谁担心她?” 花漫时走到他跟前,看他如看智障:“你怎么就不想想,她也许是知道你就在凤台城,知道你会为她解决这边的麻烦,成为她最放心的后方,她才敢在那里横冲直撞呢?” 王轻侯半信半疑地转过头:“真的?” “我的小公子啊,你怎么越来越蠢了?”花漫时遗憾地叹气:“你想想你当初在凤台城横冲直撞的时候,是不是因为朔方城那个大后方不需要你操心?是不是因为你知道不管你怎么折腾,大公子和老爷都会是你坚实的后盾?” “你没骗我吧?”王轻侯还是有点不自信,没法儿怪他不自信,他当时把方觉浅伤得那样深,他很难想象方觉浅还会信任他。 花漫时站起来耸耸肩膀,道:“信不信由你咯,或者你可以把这一切交给抉月公子解决,自己先上路去越城与她会合。” “抉月?算了吧,这事儿可不是他摆得平的。” “什么事我摆不平呀?”抉月以为王轻侯明日要走,今日特意过来找他说说话,走到门口就听到有他摆不平的事情。 见着王轻侯跟条小狗狗似地缩在墙角,又忍不住笑:“小公子这是练哪门子功?” “滚犊子!”王轻侯扔了手里的酒壶砸向抉月,抉月稳稳接过:“到底怎么了?” “抉月,我有一个大胆的想法!” “你的想法都挺大胆的。”抉月如实说。 “能不能聊了!” “好啦好啦,什么想法,说说吧。”抉月对他这动不动就炸毛的脾气也习惯了,连忙哄着这位太岁爷。 “阿浅要在越城搞事情,按我的推测,事情估计搞得还不会小。”王轻侯站起来,光着脚丫子在屋子里来来回回地走动,一边走动一边点着手指头:“我得想个办法,让殷朝和神殿的目光,从越城那儿挪开,给阿浅争取时间。” “很难,如今他们盯越城盯得很紧,尤其是阎术过去之后。”抉月直言不讳地指出这其中的不易,“而且你也知道王后跟越公子之间的关系,方姑娘也在越城的话,就更难让王后的视线转开了。” “咱们来个声东击西,怎么样?”王轻侯问道。 “小公子的意思是,利用上谷城和朔方城牵制住殷朝的注意力?”抉月挑明他的话。 “不错,但是还是有点不完善,因为于若愚就是负责大陆北境之事的,牵得住殷朝的视线,牵不住于若愚的。”王轻侯一边说一边否定了自己的想法,摇着头连声说:“不行不行,这办法不可控的变数太多了,得换个法子。” 后来换了个什么法子呢? 其实也简单,王轻侯自己去送死……不,去作死。 本来呢,王轻侯来到凤台城,大家是都不知道的,只有抉月知情,他倒也保密工作做得好,只通知抉月一人——这足以证明,在他心里,抉月的地位还是挺高的,虽然他老是不跟抉月好好说话。 也是嘛,你说他一个本来被“假释”了五年的质子,不好好在朔方城那一亩三分地儿的呆着,重新跑回凤台城,若还大张旗鼓的,那不是有病么? 然后他就真的犯病了。 首先他是先去了一家卖脂粉的铺子,因为每个月的这几天,长公主都会派人来这家脂粉铺子取胭脂,这是王轻侯当年在凤台城的时候就知道的长公主殿下的习惯。 当然了,那就很不凑巧的,这位下人认出了王轻侯,备感吃惊,急忙回宫告之了长公主殿下,殷安。 殷安那颗本已是极为安份的心,猛地一跳。 她知道,如果王轻侯真的来了凤台城,他只会去一个地方,昭月居。 于是她避开耳目,只带了牧嵬,来到昭月居,果然在抉月的房中见到了正喝酒作乐的王轻侯。 “好久不见,王公子。” 第四百九十三章 渣男王轻候 第四百九十三章 渣男王轻候 认真算起来,王轻侯真特么是个渣男。 还是渣得不要不要的那种渣男。 为什么是殷安? 因为王轻侯知道殷安喜欢自己,她得知自己在凤台城之后,首先做的一定不是大肆宣扬,她会因为担心自己的安危,将这件事先暂时隐瞒起来,查清自己的目的之后,再作打算。 也正如王轻侯所料的那样,殷安谁也没有告诉,只是独自前来,最多再带了个牧嵬在身边。 不过让王轻侯没有想到的是,在殷安说完好久不见之后,她紧接着的下一句话是:“王公子刻意引我来此,有何打算呢?” 看来在政事中摸爬滚打了大半年的长公主殿下,已然是越来越成熟,也越来越理智了。 王轻侯听罢,笑着给她斟了一杯酒:“殿下何不坐下说话呢?” 殷安揭了戴着的斗蓬帽子,坐在王轻侯对面,望着他也只是笑了笑。 “殿下笑什么?”王轻侯好奇地问。 “笑我自己自诩已然沉稳了许多,见了你依然会失神慌乱。”真是位可爱的殿下,说起自己的心事来,也如此直接坦白。 王轻侯却觉得这样的殷安,比以前那个有些笨拙有些青涩的长公主更有意思,看来跌跌撞撞也是一种极好的成长方式,尤其适合殷安这种在失败与逆境中不断成长的人。 “殿下变了很多。”王轻侯道。 “哪些地方变了?”殷安接过酒,喝了一口放在桌上,望着王轻侯的眼神在平静中有着淡淡的,不细看难以查觉的涟漪。 “更漂亮,更聪慧,更理智。”王轻侯丝毫不吝啬对殷安的赞美。 “王公子依旧这么会说话。”殷安笑道,“不知此次,王公子你回到凤台城,又故意引我相见,到底所为何事呢?” “殿下这么心急知道答案,又是否担心与我相处久了,会失了心神,被我蛊惑呢?”王轻侯挑眉轻笑,不着痕迹地天成风流,很是能引诱人。 “不错。”殷安倒是承认得很干脆:“你们走后,我时常回想与你说话的时候,很多时候你都是在故意引我上当,我若是在那时聪明一点,就不会轻易被你利用了。” “殿下不生气?”王轻侯笑问道。 “是自己太笨,为何要怪别人太聪明?” “殿下真是让在下,刮目相看。” 王轻侯这句话倒是真心的,殷安的蜕变,真的让人惊讶不已。 然后王轻侯也就不再继续与她叙说闲话,而是道:“我并不是回来凤台城,而是要去越城。” “王公子去越城何事?” “我跟阿浅吵了一架,她一气之下就走了,我是去找她的。”王轻侯说。 “据我所知,方姑娘是与巫族族长宁知闲一起走的。”殷安问道,“她与巫族有何关系?” “没有关系,只不过使她失去记忆的,正好是巫族秘术,而那秘术又会危害到她的性命,她想去巫族找到解决之法,我放心不下,自然要去陪着她。”王轻侯这话倒不算是在骗殷安。 殷安听着点点头,王轻侯的话与她在神殿得知的消息吻合,也确认了他说的是实话。 “但我现在无法离开凤台城了。”王轻侯话锋一转,继续道:“王后不会允许走的。” “王后知道你在此?” “王后身边的卢辞卢大人昨日来昭月居喝酒,看见我了。我想,他总不会把这种事瞒着王后吧?” “你会如此不小心暴露行踪?” “人有三急啊,这遇上了我有什么办法?” 殷安不好意思地红了下脸,到底是个矜持的长公主,消受不起王轻侯这动不动就来一下的流氓作派。 “你是想让我帮你离开凤台城吗?”殷安清咳了一声,问道。 “对。” “我为什么要帮你?将你扣在此处,于我而言并没有坏处,相反把你放走,却有可能发生我不可预料之事。” “好问题。”王轻侯站起来,走到窗边,背靠着窗棂,双手抱在胸前,慢声道来:“阿浅在越城,越清古也在越城,我想你非常清楚这意味着什么,越城是王后的地盘,那里的大将军都是她的裙下之臣,她有一万种方式对阿浅下手,哪怕阿浅躲过了那一万次,也许还有第一万零一次。” “但这与我何干呢?再者说了,方姑娘武功盖世,又有巫族族长那样的高手在身边,谁又能害她?”殷安看着王轻侯,笑声发问。 “我说了,那里的大将军陈致和,是王后的裙下之臣。他若动手,意味着越城动手,越清古一定会不计代价地保护她,亲爱的长公主殿下,此时此刻,清陵城虎视耽耽之际,上谷城援兵刚到之时,你希望看到越城内乱吗?”王轻侯反问。 未等殷安答话,王轻侯又道:“也正你所说,巫族族长也在那里,清陵城是为何能一路攻下越城数座周边小城池的,你也清楚,巫族功不可没,您觉得,她会放过这样的好机会?实不相瞒,我与宁族长相处过一段时间,那是一个让人颇为看不透的高手,心计,手段,武功,都是世间之巅,您猜,她会不会来点挑拔之类的?” “你去了就能改变这一切吗?”殷安问他。 “不能,但我可以带阿浅离去,直接去巫族,避免这一切的发生。”王轻侯笑道,“我对越城的事没兴趣,他们是死是活也跟我没关系,我只关心阿浅。至于去了巫族之后……我不喜欢神殿,不代表着我喜欢巫族,更不要提,当初阿浅离开我身边,那位宁族长可没少撺掇。” 这就有点睁眼说瞎话了,这也就是欺着殷安不知道当初到底发生了什么导致他跟方觉浅分开,他才敢这么胡编。 殷安果然皱了下眉头,似在考虑。 王轻侯见状,趁热打铁继续道:“想来神殿的人告诉过你,巫族对阿浅很感兴趣,如果我带阿浅走了,那位宁族长也不会久留在越城,这对越城,对殷朝来说,是件好事吧?” 第四百九十四章 那我非常遗憾 第四百九十四章 那我非常遗憾 也许是被王轻侯骗了太多次了,导致于如今的殷安戒备心理特别强,对于王轻侯送上门来的好意,仍是抱着怀疑态度。 她只是说:“恕我直言,我实在很难相信王公子的话。” 王轻侯倒也不奇怪,只点头道:“换我我也不相信。” “王公子你这话让我没儿接。”殷安笑出声。 “殿下,我不知道你对越城是如何看待的,但在我看来,那里就是王后的后花院,是她坚实的依靠,我听闻上谷城出援兵前往越城支援,也是王后的主意,殿下有没有想过,这些援兵是否早就是王后的人了?如果真是如此,殷朝对越城的掌控,是不是早就已经没有了?我承认如今的殷朝在殿下你的带领下,正一点点变好,但王后的存在,永远是你的心头大患,对吧?” 王轻侯问道。 “真正的心头大患不是王后,也不是越城,而是你,王公子。”殷安起身,走到王轻侯跟前,平静地看着他的双眼:“你以为,我真的不知道朔方城的行动吗?” “朔方城动作那么大,怎么可瞒过你?”王轻侯笑了笑,她是知道,不过她知道的,都是自己想让她知道的。 他说:“但上谷城永远是殷朝与朔方城之间的屏障,殿下当年与安归来南下治水的时候,又收服河间候,更有张恪为殷朝坐镇,不论朔方城怎么翻天,它永远都只一块小小的地方,这一点,我认识得比谁都清楚,殿下你能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所以,朔方城所有的折腾,只不过是为了让百姓过得更好,除此之外,也就翻不起多大的浪了。” 这通胡说八道……行吧,王轻侯他开心就好。 “相比起朔方城,我若是殿下,我会更担心越城,一旦越城失守,整个北境就沦陷了,彻底成为巫族之物。到时候巫族南下扩张,首当其冲的就是凤台城,是殷朝。如今的越城相当于南方的上谷城,是你们与巫族之间的最后一道屏障,殿下,这道屏障你是想拿在自己手中,还是交给王后那个疯子?” 不得不说,王轻侯在游说这一方面的天赋,真的是常人难及。 他非常清楚对方的弱点,直命要害。 哪怕殷安百般戒备,反复提点自己不要失了心神,仍然会被王轻侯的话动摇。 所有的愚蠢行为都基于一个最原始的原因,那就是对真相的未知。 殷安真的不蠢,真的不笨,真的是个非常聪明的女人,她之所以会做错决定,只是因为王轻侯太过能瞒天过海,南方的一切都成了一道谎言,瞒天瞒地瞒过了一切,不止殷安,连带着整个凤台城都被他蒙在鼓里。 让他们真的以为,整个须弥大陆上,他们真正要应对的危险在北方。 王轻侯成功地用越城的危机牵引着他们的视线,暗渡陈仓地让朔方城在无声无息间,变成了个庞然大物,隐于黑暗。 殷安她说:“王公子你所说的自然有道理,但我不认为,你会帮我夺下越城。” “我当然不会。”王轻侯说得理所当然的样子,甚至笑起来,“我顶多只会帮你解决巫族宁知闲的麻烦,我又不喜欢殷朝,我为什么要帮殷朝建功立业?” “我若非要你建功立业呢?”殷安……成功上当。 王轻侯故意面色微寒:“殿下此话何意?” “你想让我帮你,至少要拿出与之匹配的诚意吧?在王公子心目中,方姑娘可抵得上一个越城?” “她抵得上整个天下。” “别说好听的话,王公子你是什么样的人,我非常清楚。只不过越城与你无关,所以她抵得上,换作是你朔方城,就未必了。王公子,你是自私之人。” “殿下的话,真是叫人伤心。” “实话总是不动听,这是我与你王公子你相处许久,学到了最宝贵的教训。” “那我非常遗憾。” “过几日后我会来找你,王公子保重,也请在这几日,好生考虑。” 殷安说罢,就拢上斗篷离开了。 王轻侯从窗子里望着殷安的身影,摇头叹叹气:“抉月,这是个成长速度仅比阿浅慢的女人。” 抉月在屏风后面一直静静听着他们的对话,这时才走出来,道:“的确,小公子你这些时日不在凤台城,不知她这段时间,做出的决定何其令人惊艳,如果她早年有这样的智慧,小公子你当时在凤台城,也不会那么轻松。” “我不喜欢太聪明的对手。”王轻侯转身拿了杯酒,喝了口,又道:“尤其这对手还是个漂亮女人。” “王后呢?”抉月问他,“那也是个又聪明,又漂亮的女人。” “再给殷安一些时日,王后就不是她的对手了。”王轻侯笑道:“连殷安都斗不过,你觉得她配做我的对手?” 当时的王轻侯可不是这样说的,在殷九思未出山之前,他说王后是他最麻烦的敌人。 王轻侯只夸别人成长快,他未发现,他也在飞速地变化着。 而上了马车的殷安,拢在斗篷之下的手指在紧扣,眼睫也忍不住轻颤。 也许要等到转身背对着王轻侯,她才敢卸下心防,才敢稍微放松,才敢让那些无声涌来的情愫稍稍释放。 最悲惨莫过于喜欢着一个永不可能的人,还无法斩断。 强撑着理智与冷静,与他讨价还价,侃侃而谈。 殷安都有些敬佩那些羡慕那些爱慕着恩客的红尘女子了,她们明知恩客情话是假意,依然能从容地与之晏晏笑语,享受着假意情话带来的暂时慰藉。 她却不行,她却不能。 牧嵬悄无声息地递上一方洁白的帕子,又将马车窗子轻轻合上,驾着马车行得平稳又缓慢,从来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忍着一些些的难过。 可笑的是他不知是在为自己难过,还是在为殷安难过。 忠诚的骑士从不多言,沉默地守护着他心中高贵不可侵犯的殿下,但这殿下,却被另一人微笑的荆棘划破了心房。 第四百九十五章 到处搞事 第四百九十五章 到处搞事 王轻侯有一件事是没有骗殷安的,他的确是通过卢辞,告诉了王后他就在凤台城的消息。 王后越歌,一听就笑了,他是想借道凤台城去越城找方觉浅,越歌一下子就得出这个推论。 她说得没错,王轻侯的确是这打算。 就是稍微出了那么一丢丢的岔子,导致王轻侯不得不暂时留在凤台城吸引火力。 越歌晃着酒盏喝得半醉半醒,摇晃着柔软的身子穿行在纱缦间,这位已嫁作人妇多年的女子,依旧有着一张天真到让人很相信她是蛇蝎心肠歹毒人的面孔,像是瓷娃娃般易碎精致。 也真是怨不得陈致和对她心心念念那么多年。 她咬着下唇,歪着头想了很久,抬眼问卢辞:“这事儿神殿知道吗?” “臣下不知,臣下一见到他,就立刻进宫来禀报娘娘了。”卢辞低眉顺眼不抬头,作为一个正常男人,怕都是不能久视越歌这烟视媚行的样子的。 “去告诉神殿,我倒要看看,神殿会不会把他弄死。”越歌吃吃发笑,醉眼朦胧:“他居然还敢回来凤台城!” “是,娘娘。” 这下可好,凤台城的三大势力,又齐齐盯上王轻侯了,简直是昨日重现,场景再演。 王轻侯再一次作死,把自己作上了风口浪尖。 只不过这一次他可不能再像以前那样,把一切推得干干净净,一问三不知了,这一回,他必须在凤台城里搅出点风浪来,且把自己摆在风浪正中间,稳稳当当地拉住所有的仇恨值,保证后方方觉浅得以顺利打出输出,完成她想完成的事。 抉月对此有个点评,非常到位,小公子,你这是一日不作死,一日不舒服。 王轻侯却表示,他也不想啊,谁想这么折腾,要不是为了阿浅,他能这么以身犯贱……不是,犯险吗?明明他是惜命惜得不要不要的人啊! 但他除了一声又一声地长声叹气以外,也只能打起精神来,陪着凤台城的诸位大佬,再玩一次猫捉老鼠,老鼠戏猫的游戏了。 未使王后失望,神殿非常“友好”地请王轻侯前去做了一次客。 面对着新修起来的神殿,王轻侯只能叹,神殿,真有钱! 不是有钱怎么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完全复原神殿当年之貌? 本来请王轻侯作客的人是于若愚,但聊到一半,虚谷也过来了,他望着王轻候有一会儿,然后笑得瘆人。 “虚谷神使是想看看伶人笑在我身上的药效么?”王轻侯倒也能跟他打趣。 虚谷颤颤巍巍地坐下来,将拐杖放到一侧:“王公子好像并不担心?” “最坏莫过一死,担心有什么用呢?”王轻侯看着挺乐天的样子,内心不知骂了多少句虚谷狗贼娘。 “年纪不大却如此洒脱,好事啊。”虚谷笑呵呵地道,“若愚神使与他聊了些什么?” “谈到巫族之事,王公子颇有见解。”于若愚淡淡道。 “哦,不知有何高见?”虚谷问。 王轻侯便说:“巫族残暴,我是早有耳闻的,虽我朔方城对神殿信仰理解不深,但对于巫族这等地方,却更为排斥,尽是些旁门左道,奇淫巧计,令人不耻。”——你也就是欺负宁知闲不在场,搁她在场,王轻侯你再敢这样说一次,你就是条铁血真汉子! 这场面话没怎么赢得于若愚的赞扬,只是稍稍点了下头。 讲起来真是奇怪得很,按说吧,要搁普通人是神使,那非能当场掐死王轻侯不可,当初神祭日让他们几个闹成什么样子了?神殿颜面尽失,老巢都被人烧了!怎么说都是奇耻大辱。 但大概是真的能做到神使这个位置,且能一直活到现在的于若愚和虚谷不是常人吧,他们竟也能与王轻侯心平气和地交谈,就像当日所发生的一切都可以笑笑掩过似的。 都不好说这是他们心胸宽广好,还是能忍常人所不能忍之事好了。 三人正聊着这些有的没的,七的八的,一个神女走上前来,悄悄在于若愚耳边说了几句话,递上一封密蜡封好的信。 王轻侯很是懂事地握杯喝茶,望向别处——反正他不用偷窥,也知道那信上写的是个啥。 谁叫上前来送信的神女是老熟人呢? 好不容易回来了趟凤台城,又好不容易要再搞事,那总得跟故人联系联系不是? 深得如今神殿信任重用的张素忆小姐,近来可好哇? 张素忆退下的时候,悄悄捏着三指在腰间,打了个手势,那是个暗号,王轻侯看得懂就行了。 信上写着的呢,是清陵城的事。 清陵城的事呢,是王轻侯决定作死之前,做的准备。 孟书君这位阴鸷诸候,对阿钗姑娘有着执着地复活欲望,这种欲望本来他倒是能压得住,直到阿钗真的活过来一次之后,再度死去,彻底让他疯狂。 失而复得之后的狂喜,而得而复失之后悲狂,都是很炽热的。 宁知闲派了位未主祭在那儿守着阿钗,保她尸身不烂,镇着她那一缕魂,但到底为何阿钗的身体出了问题,再度沉睡,总归没个合适说法,王轻侯他误打误撞地,本是想诬陷神殿,结果踩了个正着。 他说这是神殿的阴谋,只不过是为了分裂孟书君与宁知闲之间的联盟,在情在理,孟书君完全相信神殿干得出这样的事。 当然了,仅仅只是这样就想让孟书君与自己合作那是不可能的,孟书君什么人啊,不见兔子不撒鹰的,不给他点见得着的好处,他是怎么都不可能轻易为他人所用的。 于是王轻侯还答应孟书君,只要他替自己做成一件事,就能立刻让宁族长去清陵城,拯救他的阿钗姑娘。 相反,如果孟书君不这么做,宁知闲将会在越城呆上许久许久,到时候,阿钗可别烂得连骨头都没了——王轻侯在无耻这条道路上,当真是越走越远,远到没边儿了。 王轻侯让孟书君做的这个事儿,不是很复杂。 也就是驱逐清陵城内,所有神殿中人而已。 第四百九十六章 一点真话 第四百九十六章 一点真话 以前清陵城虽然被巫族接手掌控,但由于宁族长这位脾性古怪的人物,根本懒得在乎那里的百姓信仰个啥,也懒得管神殿在清陵城的分殿是个啥状况,就没对那里的神殿分殿怎么着。 也正是她这懒散得有点过份的性子,才叫于若愚逮着了机会,给阿钗下了毒,导致她的二度死亡。 这下孟书君开始正式暴力驱逐神殿中人,才是斩断神殿在清陵城最后一点根脉的绝杀。 清陵城的线人把这些事儿写成信,送回到于若愚这里,十万火急啊,偏偏让张素忆压了三天才送上来,等着等着的,都要等到王轻侯被请进神殿之后,才当着他的面,送到于若愚手里。 但是于若愚的表情看上去也并不焦灼担心,还淡淡地喝了口茶。 的确,像于若愚这样的老前辈,在对阿钗下手的时候,肯定就想到过了这样的后果人,他实在是没有阵脚大乱的理由。 他甚至,都没有跟王轻侯聊一句有关清陵城的事,只是随意地问起王轻侯为何回凤台城。 王轻侯便老老实实地道:“我不是回凤台城,我只是经过凤台城,我要去越城。” “去找觉浅神使?”于若愚笑问道。 “不错。” “觉浅神使可是与巫族族长在一处?” “正是。” “那王公子勇气可嘉,巫族族长脾气古怪,可不是个好说话的人。” “的确古怪,听家师说,她还能将死人复生,召唤亡灵为她作战,实在可怕。” “哪有什么召唤亡灵为她作战,不过是些市井传闻罢了。”于若愚看了王轻侯一眼:“难道王公子这样聪明的人,也相信这等荒谬之语?” “那我实在想不明白,清陵城是如何连下越城数地的,论兵力,他们远不如越城的兵强马壮,一开始可以说是清陵城趁越城不备,突然发起进攻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那后来呢,后来越城总该有所准备了吧?”王轻侯不解道。 “王公子对此事似乎很感兴趣?”虚谷饶有兴致地问他。 “并非对此事感兴趣,只是不解罢了。一直以来,清陵城都是最靠近巫族之地的,但始终保持着对神殿的信仰,是如何在一夜之间使清陵城臣服于她,失去对神殿的信仰的,实在神奇。” 于若愚淡淡地看了他一眼,“信仰是不会失去的,除非是从来没有真正信仰过的人。” “那神殿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呢?”王轻侯又问。 “为了维护信仰。”于若愚道。 “可是你们抛弃神殿的信徒不是吗?你们抛弃了清陵城的百姓,任由巫族入侵,不作解救,这算不算是,神殿辜负了信徒的信仰?” 王轻侯说话极大胆,但虚谷与于若愚都不觉为奇。 尤其是虚谷。 那日在神墟殿里,他与王轻侯是深入的交谈有关神殿存立于世的意义的,也讨论过什么是信仰,如何约束人性等等之类,看上去永远不会有正确答案的问题。 他非常清楚这个年轻人的想法,与许多许多人都不一样。 也正是因为王轻侯记得他与虚谷的这番谈话,他才要来神殿这一趟。 他必须,必须说服神殿,将目光放在清陵城。 “虚谷神使曾与我说,天神永远不会放弃他的信徒,神殿作为天神在世间的化身,难道不应该做点什么吗?”王轻侯追问道。 “我记得王公子你对神殿的态度持远观,为何如此关心神殿是否会对清陵城作出反应?” “因为相比神殿,我更讨厌巫族。如果是巫族掌握着这世界,我宁可是神殿。对,今日的巫族不过是在北境有了一点点小的推进,占据了清陵城而已,看上去与我朔方城相距甚远,但我若今日不出声,他下一个要占领的就是越城,就是凤台城,然后就是上谷城,总有一日会轮到我朔方城。” 在王轻侯无数真真假假的话里,这一段是真话。 下面这段,也是真话。 “我不反驳我对神殿有太多不解,我也的确不能漠视每年神祭日死去的奴隶,滚落的人头,流淌的鲜血,我更无法忽视我的兄长死于神殿。不错,我与神殿似乎是在站在对立面,有着解不开的死结。但这不意味着,我就会为巫族鼓掌喝彩,一个靠药物来掌控着他人生命的种族,不一定会给这个世界带来多么糟糕的后果,但一定不会太好。因为对于普通人而言,都只是想过完普通的一生,不是所有人都愿意,服从于药物的驱使。” 巫族的人之所以强大,强大到让神殿都无奈,是因为他们从小就用药物淬炼身体,像青妩与碧媚眼角的蛇形图腾,也是药物沉淀在体内,留下了的痕迹。 王轻侯不知道宁知闲想做什么,但他清楚,如果巫族走到了神殿这个高度,他们取代了神殿,就算宁知闲本性不愿意,她也必须做出与神殿同样的选择——控制百姓。 这不是正不正确,这是让巫族保持地位,保护高度的唯一选择。 神殿靠的是信仰那一套说法,愚弄百姓,巫族没有这样传承了几百年的基础,最快的取代方式只能是他们最为擅长的,药蛊之术。 于若愚与虚谷听罢王轻侯的话,他们这么大岁数了,对于王轻侯这番肺腑之言的真切,还是听得出来的。 就如王轻侯所言,是的,他们或许站在对立面,甚至可以说是仇人,但这不意味着,王轻侯会与巫族结盟,也不会在这么严肃的事情,做出敌人的敌人就是朋友这种荒诞选择。 诚然王轻侯与巫族联手过,但那并不代表着,王轻侯从心底认可巫族——好吧,这是他无耻之后的底线。 到最后,他依旧会与巫族走向对立的。 虚谷突然发出桀桀怪笑,拄着拐杖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边走边笑道:“若愚神使,你这么大把年纪了,怕是还没这个小子看得清楚啊。” 于若愚也是一笑,喝了口茶,看着王轻侯:“你这么希望我对清陵城下手,到底是为何?” 第四百九十七章 又见张素忆 第四百九十七章 又见张素忆 真是愁死人了,为什么这些老东西一个比一个精明? 王轻侯忍不住这样想。 于是他不得不继续板着脸,一本正经:“我说的都是真心话。” 于若愚握着茶杯放在嘴边,抬起眼皮瞅了他一眼:“我没说你说的是假话,我问的是,真心话之后,你的大冒险是什么?” 王轻侯翻了翻白眼,叹气道:“我要救阿浅,也就是你们的觉浅神使,虽然我知道你们都想她死。” “谁说我们都想她死了?”于若愚反问。 “不是吗?”王轻侯这倒来了兴趣,神殿居然不指着方觉浅早点暴毙而亡? “就算她做过再多不利于神殿的事,她也是神枢尊者选中的人,王公子你似乎轻视了神殿对神枢尊者的尊敬和服从。”于若愚笑道,“若说神殿是信徒的信仰,神枢就是我们这些神使的信仰。” “哇,这么夸张?”王轻侯听着一乐:“她可没少祸害神殿,你们神殿那么多神使的死亡,多多少少都与她有关的。” “她的到来本就是为神殿洗牌,牌打得不好的,出局也是必然,再者,都是罪有应得罢了。”于若愚的声音拉出了长长的尾调,带着释然与了然,他本来也就看不惯神殿很多人的作派,仗着神使身份为所欲为的也不在少数,以前他又不是没有破口大骂过。 只不过如今神殿凋蔽,只剩下他与虚谷支撑着,他就是再看不过眼虚谷的癖好,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了。 末了他对王轻侯又道:“你以为,神殿这点心胸都没有了?” 王轻侯有些不好意思地咳了两声,的确,在他看来,神殿就是个睚眦必报小心眼儿的。 “觉浅神使在越城所做之事我们都知道,她杀了韩掌事,就为了救一个小姑娘,霸占了越城分殿不说,还让宁知闲也住在里边儿,也可谓是惊世骇俗之举了。”于若愚慢慢道来:“你担心她在越城会有人对她不利,尤其是神殿会对她进行报复,所以来找我们,并努力游说我们将目光看向清陵城,忽略掉越城发生的一切。” “我说得对吧?”于若愚问着王轻侯。 王轻侯听着低头笑:“您把话说得这么明白,小子我很羞愧啊。” “想救心爱的人并无过错,神殿不会对她怎么样的,因为终有一日,她会回到这里,这是她的命运。” 于若愚站起来,拍了拍王轻侯的肩,道:“年轻人,神殿立世如许多年,若真如你想象中的那般狭隘,早就不复存在了。” 然后他负着手,迎着色彩浓郁的金色夕阳,漫步行走在神殿的回廊里,王轻侯看着他的背影,突然生起些敬意。 “王公子。”突然有人唤他,王轻侯转过头,笑道:“多谢了,张小姐。” “王公子客气了。”张素忆依旧是穿着神女白纱,很是圣洁的样子。 “你在神殿还好吗?” “一切都好,有抉月公子暗中照料,并无不适。”张素忆看着的确没有受苦受难的神色,相反气质很是柔和宁静。 “那就好,多谢你愿意留在神殿里。” “这没什么,反正我也无处可去,对了,王公子,能否向你问个人?”张素忆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 “谁?” “一直跟在方姑娘身边的那个男子,剑雪,他还好吗?” 王轻侯眉头一动,只道:“很好,阿浅待他如亲密好友。” “那就好。”张素忆点点头,“多谢王公子,我先下去了。” 王轻候点头,目送她离开。 王轻侯不知道,那天神祭日发生的事情实在太多太杂太乱,每一个人面临的都是生死危机,那么,一个眼神的相遇,就变得轻如鸿毛了。 张素忆记着的是,那天的人头攒动,她挤在人群中急着出去报信,却怎么也走不出来,剑雪清秀不失坚毅的双眼一下子就找到了她,向她伸出手,跟我走。 那一刻,张素忆相信了一见钟情这种传说中才会出现的奇迹。 说张素忆变心了也好,说她不坚守第一份爱情也好,那是她第一次将王轻侯忘记,只看得见剑雪的身影。 其实她又没错,她完全没有任何道理,要活该为一个不爱她的人,枯守一生的呀。 那是与喜欢王轻侯完全不一样的感受,想起王轻侯的时候,只有痛苦和绝望,因为那份喜欢里有太多的利用和阴谋,她是被遍体鳞伤的那一个,但是剑雪于她是个梦,美好又温暖,掌心干燥有力量。 她没有想过要靠近这个梦,毕竟梦之所以美丽,都是因为不真实,靠得太近,梦就碎了,像泡沫一般。 王轻侯失神过后,笑了笑,季婉晴曾说,喜欢上他王轻侯的女人,都像是陷入沼泽一般,难以自救。 但看来,张素忆找到了拯救她的人,逃出了这个魔咒沼泽。 他倒没有觉得因为自己少了一个爱慕者而感到失落,那未免也太不是个东西了,都不是人不人渣那么简单的说法了,有一点为张素忆感到高兴,张素忆是个非常好的人,的确不必要在自己这种渣滓身上耗费光阴。 只是他突然很害怕,害怕方觉浅也找到那个人,把她救出去。 第一次,他对自己有点失去了自信。 自己是个陷阱,囚禁过太多人,他很怕作孽过多,真的要孤独终老,他也曾经不怕孤独终老的,他也曾说他身边空无一人,无所畏惧的,只是体验过了温暖的人,再也不能回到当初的寒冷,见了阳光的人,是不能再忍受黑暗的。 他愿意放走陷阱里的所有猎物,只留下方觉浅一个人,从此不再哄骗任何真心。 他这样暗暗地发誓,暗暗地保证,暗暗地祈祷着,方觉浅别那么快跳出去,等一等,再等一等他就可以告诉她,他知错,且会改,别离开。 王轻侯没有察觉,在这漫长的分别中,他因为思念与愧疚,开始变得胆小而卑微了。 大概,真的是作孽过多,开始遭报应了吧。 第四百九十八章 见越歌 第四百九十八章 见越歌 王轻侯安然无恙地走出神殿,走到宽大的广场上,广场上有静坐冥想的信徒,携老带少,神色虔诚,四周的神卫大概是经过了之前神殿被毁的事情后,也转变了态度,不再似以前那般趾高气扬,傲慢无礼。 也许是秋阳的颜色过于温暖的原因,就连以前王轻侯非常讨厌的神殿的石头外墙,都变得不再那么的冰冷森严,开始透着人情味。 也听说,神殿近来放宽了对信徒供奉的银两要求,其实这很难得——哪怕王轻侯不太愿意承认,也要说这很难得——因为,在神殿经历了那么大的危机之后,他不再是用一种凌驾的姿态要求他的信徒付出更多,没有把那份损失转嫁到信徒身上。 而是选择了改变他们原本高高在上的态度,以更亲切的方式,与他的信徒相处。 诚然这是神殿的小心机,重新笼络人心,但在那么危机的时刻,他们选择了自己承担后果,不将痛苦和不幸转移到普通人身上,这本身就已经很难得了。 王轻侯曾经无比憎恶讨厌神殿,觉得他们的存在就是一场荒谬,但此时,他也觉得神殿有了那么一点点值得他欣赏的地方。 他望着神殿雄伟的宫殿笑了笑,从那个几乎是愤世嫉俗,蛮横抗拒的少年,变得更为宽容了些。 多么奇怪的人,多么奇怪的神殿,在他们还并未彻底撕破脸皮时,他们皆是一副你死我活的态度面对彼此。 反而是在结下了那样不可解开的仇恨之后,对彼此都选择宽容,用更开阔的视野和心胸,换个角度去看待,思考问题。 大抵是波折叫人成长,磨难使人成熟,风雨吹打过后的果子满是疤痕但味道更为甜美。 王轻侯如是,神殿亦如是。 他想,他开始明白为什么神殿屹立于世数百年,不曾倒下。 因为这座看似傲慢无礼,高高在上的宫殿里,除了那些他认为龌龊脏肮的事物外,的的确确是存在着常人难以企及的大智大慧的。 如果说,以前的王轻侯把神殿当作是一个无论如何都看不起的地方,那么如今,他将神殿看作一个值得尊敬的对手,给予这里应有的尊重。 抉月身边的小厮樱寺快步跑过来,唤回了王轻侯的思绪。 “王公子,王后娘娘来了,在昭月居等着您。” “抉月呢?” “在作陪呢,王公子你可快点随小的回去吧,王后可烦人了,我们家公子快让她烦死了。”樱寺嘟囔着。 王轻侯听着一乐:“你就不怕我被烦死啊?” “你又不是我的公子,再说了,人王后本来就是来找你的。”樱寺扁着嘴,本来就是嘛,自家公子不知替王公子收拾了多少回烂摊子了,也不见他道过一声谢,没良心的玩意儿! 王轻侯听着这话,望望天,唉,人还是自己的亲,下人还是应生好啊。 王后本以为神殿会对王轻侯颇为刁难,但听着神殿里的人传话说,他与于若愚和虚谷相聊甚欢,那叫一个其乐融融,和谐有爱,你好我好的。 越歌她就有些想不明白了,这王轻侯是哪里来的魔力,一张嘴到底是多能说,能让神殿不对他下死手? 她换了常服出的宫,作为天下第一美人,她倒是从来没有辜负过这个名号的,本就生得一张人畜无害,天真清纯的脸,换了一袭米白色的水袖长裙后,更是出水清莲般地纯洁。 她没有去楼上的贵客单间,而是坐在一楼的大堂里,捧着一杯酒,静静地坐琴曲,琴曲悠扬,从中间那棵好像永不会枯萎凋零的大榕树深处缓缓流淌出来。 而她模样乖巧,神色安静,眼里带着些淡淡的笑意。 旁边来寻欢作乐的客人也都安静下来,本应是热闹喧嚣的大堂,都变得清静起来。 只不过他们听的不是琴曲,他们是在垂涎着越歌的美貌罢了。 “见过……”王轻侯刚想行礼,越歌手指比在唇边“嘘”了一声。 王轻侯便作罢,站在一侧,等着她来发问。 一曲终了,越歌心满意足地喝完了手里握了好久的酒,转头看着王轻侯,笑得可人:“我还以为你今天会死在神殿的。” “让您失望了。”王轻侯笑道。 “是挺失望的,你说你怎么老是死不了?”越歌抬抬手,示意他坐下。 “好人活不久,祸害遗千年啊。”王轻侯乐道。 “照你这说法,我得活上万万年了。”越歌偏头发笑,柔软长发轻轻洒落在她肩头。 “王后千千岁。”王轻侯不着痕迹地更正越歌的说辞,万万年的说法,只一个人担得起。 越歌哪里能听不明白王轻候的话,倒也不生气,只是弯着嘴角笑,看着心情不错的样子。 抉月着人将大堂的客人礼貌地请走,说是今日昭月居有贵客临门,不便接待外客,谁都知道,来昭月居的都是非富即贵,能让抉月再称一声贵客的,那肯定来头不少,大家倒也就没什么不满了。 没多久,昭月居里便真正的清静了下来,只余下了越歌与王轻侯他们这一桌。 越歌看着抉月,道:“我听说昭月居特别会煮美食,煲汤熬粥做点心,样样堪绝,我今日可有幸尝一口?” “不知娘娘喜欢吃些什么?”抉月问道。 “羊肉泡馍,配辣酱,还要一碟泡蒜。”越歌托着腮看着他:“能做吗?” “娘娘稍等。”抉月听着这三样东西,知道这不是凤台城常见之物,来自越城,她的老家。 越歌细白小手倒了两杯酒,分了王轻侯一杯,瞅了他一会儿,才说道:“你们走之后,凤台城就一点意思也没有了,无聊得要死。” 果然是个特别能惹是生非的王后了,这一点倒是跟她兄长越清古如出一辙。 “娘娘是没人陪你玩了?”王轻侯接过酒,笑问道。 “对啊,毕竟像王公子这样打来打去都打不死的有趣之人,太少了。” “据我所知,长公主殿下似乎是您不错的玩伴?” 第四百九十九章 筹码到手 第四百九十九章 筹码到手 “她?” 越歌笑了笑,又摇摇头:“你到凤台城之前不久,我还跟她干了一架,我的摘星楼修了才不到十分之一,她就要喊停,说白费银钱,耗费人力,无用之功,我说关她屁事,她说我祸害百姓,淫乱朝纲,奢侈无度,我说关她屁事,她又说我自私自利,贪婪成性,迷惑君主,我说……” “关她屁事。”王轻侯忍不住接道,然后大笑起来。 “对啊对啊,她差点被我气死了。” 王轻侯觉得这两人吵架……挺像小孩儿绊嘴的。 “本来就是关她屁事嘛。”越歌撅了撅嘴,倚在软枕上,娇娇软软的样子,“我们两个在朝堂上斗得你死我活的,抢文臣抢将军抢税银抢地盘,抢一切可以抢的东西。” 王轻侯对此不作评论,毕竟这牵涉到殷朝当朝内政,他这个朔方城的公子是不能轻易插嘴的,只是斟满了酒。 越歌却自言自语道:“其实有什么好抢的呢,反正不管争到最后争成什么样子,便宜了的不过是神殿罢了。” “怎么说?”王轻侯没听明白这话。 “王公子耳目聪敏,想来也知道神墟死灰复燃,神殿要对其赶尽杀绝,彻查不止,也渐渐发现,朝堂之上就有神墟细作,我与殷安相争,不过是在替神殿不断地做筛选,替他们一层层地找出神墟细作罢了,而且我们两人斗来斗去,各有所耗,神殿坐收渔翁之利。” 越歌说着自嘲一笑,“殷安以为她凭着神殿大祭司的身份,能在神殿占得一席之地,其实如今的神殿早已将殷朝的势力排挤出去,神殿只是神殿,完整干净,但殷朝却不是完整的殷朝。所以我觉得我们的相争,其实很无聊。” 王轻侯举杯:“看来娘娘是个清醒之人。” “清醒?我倒宁愿长醉不复醒。”越歌一笑,“你要去越城?” “不错。” “你救不了她。” “我知道你不会放过她。” “没错。”越歌倾身往前,离得王轻侯近了一些:“所有接近我哥哥的女人,都该死。” “但你的目的也绝非仅仅如此。”王轻侯却道。 “哦?”越歌音调微扬。 “你要借此机会,得到越城,彻底得到。” “有意思,说说看。” “你与长公主殿下在朝堂上,早已是你死我活的局面,长公主坐拥南方数位诸候的支持,但你却没有这样的依仗,你需要得到与她抗衡的力量,越城是你最好的选择,眼下是你最好的时机。”王轻侯直言不讳地点破越歌的想法。 越歌笑起来,眉目都舒展:“果然跟聪明人聊天最让人愉快了,王公子的目光,还是这么通透呀。” “祝长公主殿下好运。”王轻侯抬杯笑了笑。 “王公子不准备帮她一把?毕竟,人家殷安可一直对你情深不悔呢。” “我是朔方城人,此乃殷朝内政,又与越城相关,我一个外人,不便多话。”王轻侯话是说得挺好听的,事儿却干得挺不厚道。 “我来跟你谈个条件吧。”越歌却要说出她此来的真正的目的了。 “不知有何事可为王后效劳?” “我可以放过方觉浅,但是你留在凤台城,帮我牵引住殷安。” “此话何意?” “没什么,越城动静太大,殷安肯定要察觉的,有你王公子在,我相信凭着您的三寸不烂之舌,足足能说得她眼花缭乱,无心顾及北方之事。王公子,这可一直是你所擅长之事呀。” 越歌这话说着,真不知是在夸王轻侯还是在骂王轻侯了。 不过就王轻侯以前干的事儿来看,这倒实在是不能算冤枉了他。 王轻侯却摇头笑了笑:“我只是经过凤台城,并无心掺与王后您和长公主之间的事,您还是另寻高明吧。” 越歌手指绕着酒杯口画了一个圈,淡声发笑:“王公子,恕我说句不中听的话,你来了凤台城,肯定是走不了的。我素来知道你兄长对你百般关爱,只要你们朔方城帮我做点事,我就放你离开,如何?” 软的不行来硬的,倒也一直符合越歌的脾性。 只要南方动乱,殷安必然要去关心南方的事,无暇顾及越歌在越城做什么。 她站起来,走到大榕树下,看着数人合抱才能抱住的大树,垂下来的根须条条缕缕,越歌仰头轻笑:“这怎么看,对你王公子而言都不是亏生买卖,朔方城不必真的大动干戈,你也可以早点去找你的心上人,以王公子这样精于算计的人来说,想来不会拒绝,是吧?” 王轻候喝了口酒,不接话。 两人话说到这当口,有点要聊不下去了,王轻候不答应越歌,越歌肯定不会轻易放过他,这时候,抉月便适时地端着托盘上来了。 羊肉泡馍一碗,辣酱一碟,蒜一碟。 越歌吃了几口,神色变得有些黯然。 “不知是否合娘娘味口?”抉月问道。 “还行吧。”越歌随口应道,其实与她记忆中的味道相去甚远,但她仍旧一口一口地吃完。 送走越歌的时候,已是傍晚,王轻候当即对抉月道,“去请长公主来。” “小公子有安排?” “人都到齐了,这不唱台戏,对得起我吗?”王轻候挑着眉头笑了笑。 心肝宝贝儿心是真的大,在越城折腾来折腾去,也不曾想过凤台城若是出个岔子,那里整片地儿,都得玩完。 王轻候留在这里,自然要替她把这隐患摘掉。 他已经得到了所有人的筹码,现在到了他把众人筹码拿出来,以筹码换筹码的时候了。 他将越歌跟他提的条件,原封不动地告诉了殷安,一个字也没有落下。 殷安对王后的行为表示了淡淡的讥讽,她说,王公子你不可能答应她。 王轻候却道:“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若我无路可走,怕也是不得不答应了王后的条件啊。” 殷安非常明白,王轻候这是在逼她答应,答应他帮他离开,否则他就要跟越歌合作了。 但殷安始终学不会,在王轻候的身上,从来不可能只有单一目的。 他从来都是要在某一件事情上,获取最大的,最多的利益。 第五百章 筹码置换 第五百章 筹码置换 在凤台城中有三股力量会威胁到方觉浅的性命。 神殿,越歌,殷安。 现在王轻候已然得知了神殿并没有对方觉浅下杀心,便可以暂时放下对神殿的盘算——当然了,这是神殿当时绝未想到方觉浅会在那里彻底颠覆神殿传统之前的想法。 越歌与殷安成了王轻候博弈的两方,他需要将这两个的利益点非常尖锐地对立起来。 换言之便是,他必须要利用殷安,钳制住越歌。 他必须要给殷安一个能够对付越歌的武器。 至于殷安跟他说的,要他帮着殷朝收服越城之类的事情,开什么玩笑?他王轻候看上去是一个这样的好人吗?他不帮着越城变得乱七八糟都是他积德行善了。 此时与方觉浅那方对应的时间是,方觉浅刚刚见识了什么是军中乐园,什么是人间地狱。 陈致和的信在当晚就往越歌这里寄了来,千里加急之下,越歌看毕,她虽对陈致和所为极是不耻,但是她更清楚,以方觉浅那种神挡杀神佛挡杀佛的性格,她肯定不会放过陈致和。 那么相应的,越歌就必须赶在方觉浅动手之前,拿下越城。 只不过在她还没有想出对策的时候,殷安就去见了她。 那时越歌正在提笔写信,与陈致和商量应对之法。 殷安望着越歌那奢华无度的宫殿,也没有太多废话,好像她跟越歌说话从来都不讲废话,能多直接就多直接,能多简洁就多简洁,就好似与她多待一刻,殷安都不能容忍一般。 “王后,如果越城落入陈致和手里,第一个要死的人,不是方觉浅,而是你的兄长,越清古。”殷安如是说。 越歌懒着身子睨着她:“你以为,陈致和有胆量杀他?” “我以为,以陈致和对你的爱慕,这么多年的压抑,对越清古的嫉妒,以及大权在握之后的膨胀欲望,越清古难逃一死。” “说得好听,陈致和是什么人我比你清楚,他不可能有胆子违背我的命令,对我兄长下手。” 殷安静静地瞧了她一会儿,笑起来。 “你笑什么?” “殷朝立朝之际,国姓本不是殷,是郑。郑王与我殷家先祖一同出生入死,开国定疆,一直以来,殷家之人都奉郑王为主,直到定国之前的那一晚,殷家先祖一碗毒酒,结果了郑王性命。而在那之前,郑王与我殷家先祖为结拜兄弟,肝胆相照。先祖还曾为郑王挡过刀,接过箭,九死一生。郑王到临死之前,都不敢相信他的兄弟会为了王座,取其性命,屠其家人,灭其宗族。” 殷安淡淡地说着过去的往事,这些往事不在卷宗不在史册,只在他们殷家人的心里。 身为王族,也必须要身为王族,才能明白权力在望时带来的人性泯灭。 只有王族,经历了过许多非人事件的王族,才对利益的血腥之处看得明白。 哪怕越歌已是王后,她也不似殷安这般,对权力带来的疯狂看得那么明白,谁叫他们自小就浸淫其中? 殷安继续道:“王后,你对一切接近你兄长的女人都不能忍,那你凭什么觉得,陈致和对你心中唯一的越清古能忍?你有多想杀方觉浅,他就有多想杀越清古。” 说来真的很无耻,王轻候一次又一次地利用着越歌对越清古的偏执,一次又一次地借着她这份感情,操控着事情的走向。 这是越歌的软肋,她注明被其钳制。 哪怕她心里清楚,这是计,是局,是逼她对越城放手,但她也毫无办法。 可以说成是,在越城和越清古之间,越歌她毫无意外地,就会选择越清古。 在这一点上,她倒是比王轻候要可爱得多。 毕竟,如果有朝一日在朔方城和方觉浅之间要王轻候做个选择,王轻候大概是想也不想,就选择朔方城的。 可以用垂死挣扎来形容的越歌盯着殷安:“我得不到越城无所谓,但你也休想!” 两家通吃的王轻候,并不是只给了殷安制服越歌的办法。 同时,他还给了越歌击败殷安的对策。 越歌说:“如今巫族族长宁知闲就在越城,你要是敢轻举妄动,我大不了鱼死网破,让越城落入巫族手中,到时候整个北境都是巫族之地,我倒要看看,你殷朝能撑多久?神殿又能抵挡多久!” 本来神色还颇为轻松的殷安果然肃正了神色,“与巫族同谋,你简直荒谬!” “我荒谬的事情少了吗?多这一桩又如何了?”越歌冷笑一声:“殷安,你可要想清楚了,你有没有对抗巫族的办法?” 这两个女人可以说是整个须弥大陆上地位最高的两位女子了,此刻的剑拔弩张,任何一个细小的偏差,但凡其中有任何一个选择不顾不管只图自己快活,所引发的后果都是不可预料的。 好在越歌不可能放下越清古,而殷安也从来自制冷静,不会拿着殷朝作赌,两人在怒目相对许久后,都收回了如刀如剑的眼神。 便也算是,和解了吧。 在越城的事情上达成了共识,她们,都不能再出手了。 消息传回昭月居的时候,抉月正给王轻候烹茶,秋日到了收了不少干花,这会儿正好煮开,他抬头瞧了王轻候一眼,笑道:“要是她们两个谁说漏了嘴,小公子你可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说漏就说漏呗,我又没有骗她们,本来就是事实。只不过我瞒下了解决之法而已。”王轻候端起茶杯,细细闻了闻,又叫来花漫时让她学着点,这花茶比她泡的要好。 花漫时瞪了他一眼,道:“你有什么解决之法?” “我要是殷安,我就杀了越清古,嫁祸给宁知闲,王后绝对发疯,陈致和肯定要跟宁知闲拼得死去活来,殷安坐收渔翁利就行了。我要是王后,我就杀了陈致和,并颁道旨让越彻下台,让越清古当诸候,越清古再多对越歌不满,但他还是偏爱他妹妹的,越城也就等于在越歌手里了。” 王轻候说得随随便便。 花漫时听了直翻白眼:“你说得倒简单。” “所有的事情说起来都是简单的,怎么做,看每个人的能力和技巧而已。”王轻候道。 “你要是王轻候,你就会把这两个解决方法都告诉她们,然后,趁他们混战之际,阎术就可以占据越城。”抉月一边淘洗着茶杯,一边静静地说道。 王轻候听了后,抬眼看他。 抉月抬头:“为什么不这么做?” “阿浅在那里,我尊重她的决定,我相信,她有她的想法。” 第五百零一章 后来的事 第五百零一章 后来的事 后来的事情我们大抵都知晓,不久后陈致和造反,被擒,方觉浅并未占领越城,她选择了继续让越彻为城主,为诸候,并废除了诸多神殿的诸多荒唐规矩。 最重要的是,她在这个地方定了条铁律,神殿不得干涉政事,不得决定越城要务,他们可以从旁给出合理的意见,但不能再拥有任何决定权。 很多人会说,如果这样,那神殿其实也就形同虚设了吧,不会再有人听从他们的话,也不会再有人忠诚于他们。 但方觉浅不这样认为,她说,如果神殿知道什么是修身养性,施恩积德,人们自然会尊重他们,敬爱他们,信服他们,他们给出的意见也自然会有人听。 如果他们自己无法积累出这样的德善厚行,无法拥有人们的信仰,也就证明了神殿的有,不若如无。 但这一切的前提都建立在殷朝没有插手干预的情况下,但凡殷朝三巨头任何一方出手,方觉浅想做的事,都不可能成真。 所以她会对越清古说,王轻候没那么快到越城,所以她会举杯对明月,多谢王轻候。 她是那样聪明的人,怎么可能想不到在凤台城会发生什么? 倒也不用跟王轻候通信说什么,她相信以王轻候的脑子,就算猜不到结局,也该是能猜到大致的,他会有办法,会想出主意。 应生后来把在越城发生的事,细细地写成信,寄去给王轻候,王轻候看罢,叹了一声,她终究还是不愿意辜负越清古对她的深情。 哪怕她给不了回应,但她想做到无愧于心,想做到不曾辜负。 如果不是越清古,方觉浅定然让阎术拿下了整个越城的。 但王轻候也不怪她,因为信的末尾,应生认认真真地写着,方觉浅望着明月,对着自己说谢谢。 王轻候便也觉得心满意足了,没白瞎忙活。 抉月笑话他,想不到堂堂朔方城的小公子,最毒的老幺,有朝一日也会只为搏得佳人一声谢,便能拼了老命地舍身犯险。 再就是摆了一桌酒,但王轻候没有邀请长公主或者王后,他请了神殿的虚谷和于若愚。 酒摆在越清古留在凤台城的那个秘密小酒馆,非常诚恳地为当初对二位的妄加揣测道了歉,少年依旧是个心胸狭隘,小鸡肚肠的少年,偶尔有错还死不认,嘴犟得不得了,天王老子来了他也死活不低头,但是对于他真心佩服的人,他却也愿意承认自己的冒犯和无礼。 虚谷和于若愚也颇是讶异,但旋即大笑道:“江公果然得了个好徒弟,王公子年纪不大,但心性却过人。” 王轻候却笑:“我是我,江公是江公,我与江公之间只是师徒,并非主仆,此来道歉与江公无关,只是真心钦佩两位前辈,故而设宴。” 于若愚放下酒盏,道:“听着王公子话里的意思,这是要启程离去了?这是离别宴?” “正是。”王轻候点头。 “不留在凤台城,好好弄明白你身上的伶人笑到底何解?”于若愚说着,看了虚谷一眼。 虚谷也望向王轻候,老态龙钟的他看上去真的像是随时都会咽气一样。 王轻候看了看两人,笑道:“留在此处也无用,虚谷神使是不会告诉我的。” 虚谷道:“不若王公子猜一猜?” “猜不到,前辈心思莫测,我等小辈,不敢再乱猜了。” “有趣,但愿你此去不后悔。” “我后悔的事太多了,这一多了吧,就懒得在意了,所以,多这一桩也无妨。” “那就此别过,祝王公子一路顺风。” “也祝二人长寿安康,我等之间,才演完好戏的下半场。” “多的是年轻人早早夭折。” “我倒觉得,我可以活个百八十岁的。” 于若愚与虚谷俱是大笑,笑意里有酣畅淋漓的快哉,也有波诡云谲的莫测,轻摇落叶的秋风里,扫下的不止是温暖的金黄,还有挟裹严寒的凋蔽。 也许是真的要跳出来,要走出来之后,才能看清当初,才能明白自己,要站在河岸的另一侧,才能看得明白河岸这一侧的林林总总。 王轻侯也是,一定要等到他离开过一次凤台城,成为局外人,他能看清楚真正的凤台城是何模样,凤台城的人又是何模样。 他再度离开凤台城的时候,长公主又去送他,依旧是站在高高的城墙上没有下去,只目送他远去。 只不过这次不一样的是,越歌也在,她与殷安一同并肩而立,带着些嘲弄的语气:“你好说也是个殷朝的长公主,面对喜欢的男人,连开口的勇气都没有了吗?连送他都不敢?” 殷安神色沉静,目光安然,淡笑道:“你我都知道,他为何可以安全离去,何必多话?” “是啊,虚谷神使开了口,谁还能留他在凤台城?你就不担心,虚谷神使对他不利?”越歌又笑。 “我与虚谷再多不和,但我们都是站在殷朝这一方的人,他若真要对王公子不利,那也只能是为了殷朝,既然如此,我为何要多作质疑?”殷安说着看向越歌:“倒是王后你,便不担心越城?” “什么意思?” “你没了越城,如何再把持朝政?” “我有你王兄啊,你就是恨死我了,你也奈何不得我,除非你弑兄夺位,不过,你会吗?” 殷安不说话,她当然不会,越歌便能永远拿着殷王这个软肋,肆意妄为。 在越城发生的一切,都瞒得很紧,没有人知道在那里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也没有人知道方觉浅在那里做出了什么样的改变。 他们都以为,一切要等到王轻侯去了越城之后,才会开始真正的权力拉扯,他们都以为,方觉浅依旧是那个听着王轻侯命令行事的方觉浅。 没有人知道,王轻侯也在开始放下他傲慢自大,骄矜贵气的架子,开始尊重方觉浅的想法与意志,而方觉浅,也在以她自己的方式,不断地修正着这个世界的荒诞之处。 第五百零二章 往清陵城 第五百零二章 往清陵城 在越城与清陵城之间,有一条河名叫望水河,发源自巫族之地的三泉圣河。 相传在很古远的年代,有一位天神去去巫族之地,看那里荒芜人烟,大地干涸,便施展法力,撼动大地,大地上平空出现三个巨大的泉眼,涌出了汩汩清泉,汇集成河,福泽百姓,再一路东流而去,流到越城以东。 越城与清陵城之间前仇新恨有不少,但是对望水河倒是一样爱惜,这条河流非常特别,在雨季之时,望水河水流充沛,甚至时有洪水奔腾,但一旦到了旱季,却河水断流,河床都裸露。 两城的百姓不知原因,只将这归为神迹,说这河中有河神神衹,对望水河充满了敬意。 眼下又将到旱季,河水不再似夏日雨水天气里那般多,但也能容下几艘船渡江而过。 舍不得自己遭罪,在讲究方面跟王轻侯有得一拼的宁知闲找了游船,决定顺着河道去清陵城,水路要比马车更舒服,晃晃悠悠不知天外日,沿岸风光又极是绮丽。 他们没有在越城继续等着王轻侯的原因是,清陵城里那位叫阿钗的姑娘,怕是不行了,去得再晚一些,估计就要真的死翘翘了。 “得益”于王轻侯在凤台城时,跟孟书君通了信,叫孟书君驱逐神殿中人,彻底将那里的神殿信徒激怒,他们把怒火撒在了阿钗身上,说她是妖孽邪物,死而复生,才给清陵城神殿带来这么大的灾难,一定除了这邪物,才能还清陵城一个太平。 方觉浅听罢,哑口无言。 围绕在阿钗身上发生的所有事,早已不再是一个人的罪过,而是一些人,一群人,许多人,这些人当中,包括她自己,也都是推手之一。 可怜阿钗什么错也没有,却成为了风口浪尖上的替罪羔羊。 方觉浅坐在船头上,河面的风微带凉意,吹过她长发与面颊,她望着绿至幽幽的河水出神,看那些一圈一圈荡开的涟漪推起波纹,觉得他们所做这一切,也像极了这些水纹,一圈一圈地扩散,有一些击打石岸,有一些消失水间。 “在想什么呢,方姑娘?”应生坐过来,递了一点干粮给她。 “想阿钗。”方觉浅接过吃了一口,没什么兴致放在了一边。 “我听小公子说,孟书君那个人,别的都不行,一万种毛病,但是对阿钗姑娘的一片情意,却是不能污蔑的,我想,孟书君应该会保护好她吧?”应生天真地说道。 “孟书君越是保护她,他清陵城的百姓就越愤恨,这就跟殷王越是宠爱越歌,越歌就越被人恨一样,她越被人恨,殷王便越想用更多的宠爱填补,最后形成一个死循环,怎么都解不了。”方觉浅与应生闲话道。 “但我觉得,阿钗姑娘若是知道孟书君为她所做的一切,也会感动的吧?以前在凤台城的时候,孟书君为了回到清陵城对阿钗姑娘做了那样的事,阿钗姑娘肯定伤心的。现在孟书君这所做一切,大概也是在赎罪吧。” 应生咬着干粮,忽然叹声气:“唉,也不知小公子什么时候才能追上咱们。” “你想花漫时了?”方觉浅笑道。 应生脸一红,干咳了一声:“方姑娘你说什么呢,我是在替你和小公子着急呢!” “哟哟哟,都脸红到脖子根了,还不承认呢。”方觉浅逗他。 “花姑娘不喜欢我。”应生委屈巴巴地低下头。 “嗯?为什么这么说?”方觉浅问道。 “是真的,我其实喜欢她很久很久啦,她又不是不知道,可是她一直装糊涂,还把我和阴艳凑一对儿,她是嫌我烦,想赶我走么?可是我不喜欢阴艳啊,我喜欢她,她这样做让我很生气。” 应生虽是王轻侯的下人,但却没习得王轻侯一身的臭毛病,喜欢一个人的时候坦荡大方得很,说得也直白真诚得很,才不会似王轻侯似的,弯来绕去拐来拐去。 但其实方觉浅也没有更好的办法来劝慰应生,因为不喜欢一个人,就是不喜欢吧,再怎么努力,那人也不会爱上你,所以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对应生说,不如放弃花漫时。 有时候方觉浅想一想,若她是个男子,她应该会很喜欢很喜欢花漫时的,谁会不喜欢又会撒娇又会撒泼还特别护短的花漫时这个美娇娘呢? 两人聊天的时候,正巧遇见了河边的百姓在拜祭河神,唱着听不懂的歌谣,主祭的巫师头顶上戴着颜色鲜艳的红条,脸上还涂抹着白色,红色,黄色,褐色等等的泥土,弯着双膝跳着动作夸张怪异的舞蹈。 四周围着的百姓则是匍匐跪地,额头都触地。 方觉浅注意到,他们的掌心是朝下的,不像神殿的信徒行礼,是掌心朝上。 她回头看了看船舱,果见宁知闲走了出来,瞥了一眼:“仪式全错了,这要真有河神,非得旱死他们不可!” 方觉浅听着一乐:“这是你们巫族的祭神仪式?” “干嘛,有意见啊?”宁知闲没好气道。 “没意见,好奇。”方觉浅站起来往那方望去。 但是望着望着,她就笑不出来了。 因为她看着四个壮年的男子正抬着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小姑娘被盛装打扮,只是哭得悲伤。 她马上就要被投入深水中,成为河神祭品了。 原来不管是哪一种宗教信仰,不管是神殿又或是巫族,在以活人祭神,祭天的这件事情上,根本没有任何本质的区别,他们都一样! “这也是你们巫族的仪式之一?”方觉浅的声音寒了下来。 “神殿祭神日的时候,几千几千奴隶的死,大家都喜欢满心喜欢的,这一个两个的,你就受不了了?你不还亲手杀了三千人吗?” 宁知闲看着心情也不大好,说话语气也冲得很。 青妩赶紧跑过来拉了拉方觉浅衣袖,小声说:“圣女你可千万别在这时候跟族长顶嘴,她其实最烦这些人用小孩祭神了,可是不知道为何,越来越多的地方把巫族的祭神仪式,以讹传讹地传成了这样子,族长其实也恼火得很。” 第五百零三章 祭河神 第五百零三章 祭河神 方觉浅没跟她们再多废话,叫上剑雪纵身而起,跃至那群闹着要把孩童祭神的百姓跟前。 眼见着那小孩儿就要被抛入水中,哇哇大哭,将脸上抹的两点红晕都哭得冲出了几道小沟,方觉浅手臂一伸,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冷冷地望着那群人。 这还了得,竟有人胆敢毁坏祭河神的大事,那群村民还不跟疯了似的要找她麻烦? 说着便是提着锄头镰刀的冲上来,喊着“妖人怪物”“冲撞河神”“当火烧而死”之类的话,剑雪提了木剑横剑一扫,逼退众人。 越清古搭着应生的肩膀,啧啧地叹:“以前怎么不觉得她这么多事?” 应生没好气地翻了个白眼:“烂鸡鸡的,你不帮忙就算了,还在这里说风凉话!” “我怎么帮?这可是已经入了清陵城境内,我一个越城公子伸手帮忙,你家方姑娘还要不要在清陵城行走了?”越清古也瞪了他一眼,道:“不过我瞅着,宁前辈是要坐不住的。” 正应了他的话,宁知闲恼火归恼火,心情不好归心情不好,但这事儿他横算竖算的,都跟巫族搭边,所以她想不理会也不行。 于是她点水而来,凭空而立,手里还撑着一把雨伞,扫视众人:“谁教的你们这驱邪之法?” 众人的反应很奇怪,他们见着宁知闲先是震惊,后是狂喜,然后没有想象中的提刀上来就是干,反而纷纷跪下去,行着巫族大礼:“巫神降世,巫神降世!” 这倒是让方觉浅一行人看不明白了。 宁知闲也一头雾水。 但是方觉浅又开始觉得,这怪象跟她没啥关系,只抱着哭得声音都嘶哑的小孩儿去了岸边,交给应生,应生哄小孩子比她强多了,她那张死硬的臭脸,实在是很难用和气亲切来形容,小孩儿不被她吓哭就很好了。 宁知闲着了青妩和碧媚上前询问,自己死不耐烦地跟方觉浅站在一块儿,不想靠近这些所谓的巫族信徒。 等了有一会儿,青妩和碧媚过来回话,回的这个话,叫人诧异。 话说两月前,有一人来到他们这村中,一展神迹,神迹大抵就是平空起火,幻像丛生之类的,那人询问近几年来可是河水时常干枯——其实这就是一江湖骗子,这种事情随便打听都能知道——但这村民就是信了。 然后这个人说是河中有河神,他们未能好好祭拜河神故而引得河神动怒,顺手还描绘了一下如果一直不祭拜河神的后果,要么渴死要么淹死。 村民大感恐慌,连声询问那该如何是好。 那人说,倒也容易,每月十五送一童投入河中,再以祭祀之法告之河神,便可平息河神之怒。 顺便他还送了村民一副神像,画中神像正是宁知闲的模样,手举油伞,凌空而立,容貌绝丽,面色庄严。 说这是巫神之像,日夜跪拜,可保子孙平安,庇佑他们。 方觉浅越听越稀奇,目光怪异地望着宁知闲,宁知闲听得火冒三丈,破口就骂:“巫他妈的神!哪个龟孙子干的,找出来,老娘一耳光抽死他!” 青妩吓得小脸都白了,讪讪地小声说:“听着他们的形容,那人好似是……未……未大主祭。” “未宁!”宁知闲眉头一皱。 “正是。”碧媚也小小声地回话,在巫族之中,主祭的地位相当于神殿里的神使,自宁知闲这位大祭师之下,就是三大主祭了,未宁正是其一。 “他疯了不成!”宁知闲骂道,又看了一眼正被应生抱在怀里的小女孩,低声叽哩咕噜地也不知道骂了些什么,大抵不是什么好话,耐下烧到脑门儿的火气,走到那群村民跟前。 “尔等诚意吾已知晓,河神已安,不必再祭,就此散去,神佑尔等,不遭灾难。” 果然,当话事人,胡说八道是一项基本功。 宁知闲这胡说八道的神态,活脱脱一神棍。 方觉浅在一侧看着,有些忍不住笑意。 “笑个屁啊笑,把孩子还给他们,立刻去清陵城!”宁知闲脸上无光,手底下的人搞出这种事来还让方觉浅看了笑话,她憋屈得慌。 方觉浅仍有些不放心,问了声:“他们不会再把这孩子扔进河里了吧?” “你有完没完,我是他们的巫神好吗!”宁知闲气冲冲骂道。 方觉浅摸了摸鼻子,叫应生把孩子还回去,重新上了小船。 宁知闲自那次后就再也没怎么出过船舱,窝在里面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方觉浅偶尔上去搭话,她也懒得理,看上去一副烦闷不已的样子,方觉浅也就不再自讨没趣了。 后来在跟青妩碧媚的闲聊里,方觉浅才知道,其实宁知闲这位巫族族长当得,比神殿神枢好不到哪里去…… 神殿里头正经管事儿的是神使们,巫族正经管事儿的是大主祭,神枢几十年不出世,生死不知,宁知闲几年几年的闭关,不闻外事。 这两人,两地,好像是比着看谁比谁更跟当甩手掌柜似的。 但巫族有一点比神殿强,那就是族中大事,还是必须先问过宁知闲的主意的。 这便也是为何这么多年巫族一直看似野蛮混乱,其实逐日强大的原因,宁知闲能当族长,当然不是因为她骂人特别强。 她总有她的独到之处。 但是大事问过宁知闲,小事却未必,甚至很多小事是宁知闲本身都不知道的,比如这河神驱邪,比如这童子祭神。 那驱邪仪式宁知闲一看便知是出自巫族,她以前一直不太明白,巫族很多祭神驱邪的仪式都是不许外传的,非巫族之人不得窥见其一,但后来越来越多地方的人都能模仿个三五成,虽不完善,颇多残缺,可大致雏形是有了的。 那这些东西,到底是怎么流传出来的? 果然是巫族里面的人吗? 从来骂骂咧咧,冷眼看人的宁知闲,待在船舱里想了许多事,一边拔弄着手里的油伞,一边看着外面正跟青妩碧媚笑谈的方觉浅,眉目渐冷渐硬。 第五百零四章 抵清陵 第五百零四章 抵清陵 当方觉浅踏入清陵城孟书君府上的时候,这里的一切让她惊讶。 不论一座城池大小,诸侯府按理说都应是最气派最讲究的地方,但孟书君府上却毫无人气,满地落叶无人清扫,有些地方甚至都结起了蛛丝,也没有几个下人迎客,萧瑟落魄得让人诧异。 “这怎么跟鬼屋似的?”越清古小声说,探着脑袋往里头望了望。 几人进了府,宁知闲看了四周一眼,一个身着暗青色斗篷的男子低眉垂首走过来,双手交叠平举至眉高:“见过大祭师。” 想来这就是未大主祭,未宁。 “跪下。”宁知闲神色清寒。 未宁不解,微微抬头,露出半张细皮嫩肉的脸来,眉目秀气得堪比女儿家,眸子清澈透亮,似不沾人世尘埃的琉璃一般。 宁知闲却未有半点怜惜,见未宁未跪,手臂一抬,将他击飞撞倒在树上,大口吐血。 未宁擦了擦唇边鲜血,倒没有半点怨色,撑着身子安安稳稳地跪好,也不出声,静静等着宁知闲发问。 “是你自己向我解释,还是我来亲自审你?”宁知头负手而立,手中轻握着油伞,伞在她掌间转了几个圈,看着散漫自在,实则随时可以一伞飞出夺他性命。 宁知闲难得一见地动了杀念。 未宁笑意温雅,似不能感受到身上疼痛般,始终从容:“大主祭想知何事?” 宁知闲又一掌凌空拍出去,打得未宁的身子像是秋叶般被卷来扫去,她冷冷道:“你瞒我何事?” 未宁脸色惨白,跪着都有些摇摇欲坠,咽着血,平静道:“属下并未将巫族祭神驱邪祭坛之法真的传出去,那都是残缺的,属下没有背叛巫族。” “不错,你的确未将诸多密法传出去,可是谁告诉了他们活人祭祀之法?巫族何时有这样的仪式?你没有背叛巫族,你在玷污巫族。”宁知闲眯起眼睛,望向未宁的神色很不友好。 “大概是他们意会错了手下的话,才有所误解,手下怎会做出此类事情?大主祭您最讨厌这些了不是么?”未宁抬起头,微微笑着,他肤白,血迹蜿蜒在脸颊上更为显眼,此刻笑起来有着种莫名诡异的感觉。 宁知闲走向前,俯身看着他:“未宁,你若真将本尊当傻子,你会知道是什么后果。” 一直神色安然的未宁突然眼神慌乱了一下,连笑容都有点强撑的感觉,微微低了下头:“是,大祭师。” “带我去见阿钗。”宁知闲起身,不再多看未宁一眼。 阿钗在冰棺里,容貌如往昔不曾有半点变化,孟书君坐在冰棺旁边蓬头垢面,颓废黯然,手边倒着七七八八各式酒壶,衣衫上也有些污渍。 这与当初在凤台城时认识的那个孟书君相去甚远。 他见到一行人进来,只是抬了抬眼皮:“你们终于来了。” “孟侯。”方觉浅点头问好。 “王轻侯来过信,我都照办了,如果你们救不活阿钗,就全都留下来,与她一同下葬吧。”孟书君的声音里全是如死灰般的绝望。 宁知闲绕过他,推开冰棺,一股恶臭猛地涌出来,未作准备的众人连连掩鼻,那是尸体腐烂发出的尸臭味。 阿钗真的已经死了,变作了尸体,是他们这些人将她强行留在人间,死也死得不安宁。 未宁递上一方帕子给宁知闲,像是之前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似的,依旧神色从容淡然:“腐烂有点严重,但好在那一缕魂手下镇住了,所以元神未灭。” 宁知闲看了一眼阿钗额头上的一点红色蛇形图腾的印记,手指轻轻按上去,道:“设坛。” “是,大祭师。”未宁低头。 未宁忙着准备祭坛的时候,孟书君也换了身干净衣裳清醒了些,方觉浅与之聊了几句,方知这府上如此凋蔽的原因,不过是因为府上的大多受不了孟书君天天守着一个死人,也有很多人觉得阿钗是妖物,他们怕被妖物夺了灵魂,不敢再长留。 所以一来二去的,这府上的人也就越来越少了,孟书君也懒得留,留在这里他们也是在背地里说阿钗各式闲话。 他明知阿钗听不见那些闲话,仍固执地觉得,那些闲话会中伤到阿钗。 方觉浅看着他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睛,总觉得心情复杂。 早知如此,他何必当初? 如果当初不是他选择送出阿钗,怎会有如今这样的情况? 但再想责怪于他,却也怪不起,因为他看上去,真的可怜极了。 其实方觉浅还知道,孟书君回到清陵城之初不是这样的,虽然也万般思念阿钗,却没有着魔成这般。 他最初回来,还在报仇,屠戮早年间侮辱过他,他母亲的那些人,也夺得了清陵城的大权,凡有逆者都被他杀了,他成了这座城里不二的霸主,手段狠辣,为人阴鸷。 他素来都是个很有头脑的人,忍辱负重那么多年,得势之后的爆发和疯狂让他在清陵城里血洗了一次又一次。 但大抵是狂欢过后都是寂寞,他的疯狂发泄过后,身边依旧是空无一人,只有阿钗已是死人。 而那时候,王轻侯告诉了他,巫族有秘法可以让死人复活,换他的可供驱使。 孟书君就像是浮海上的人,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紧紧握紧。 却不曾想,越陷越深,深到如今如同身陷沼泽。 “这又何必呢?”越清古轻轻地叹息。 “嗯?”方觉浅不明白他叹息什么。 “孟书君若能放下,以他的能力,将会是一道抵御巫族的最强的屏障,如今却沦为了巫族的人,只要阿钗不曾真的入土一日,巫族就可以控制他一日。”越清古笑着摇头,“但神殿又岂会坐视不理?” 他看了看阿钗,怜惜道:“最后的结果,只能是阿钗在生与死之间无限地轮回,不断地被人摆弄,实在太过可怜了。” “对啊,烂鸡鸡的说得没错,孟公子救活阿钗姑娘是他的一厢情愿,他又没问过阿钗姑娘愿不愿意这样活着。”应生也点头。 第五百零五章 唤生 第五百零五章 唤生 人在陷入执念时,是听不见任何其他人的声音的,不管正确与否,都隔绝在外,大有孤注一掷的感觉。 我们将之俗称为心魔。 孟书君这就是着了魔,不顾一切地要复活阿钗,拿着整个清陵城为祭品,也要换他心上人回来。 也正如越清古和应生所说,他没有问过,阿钗愿不愿意这样活着。 未宁设起了祭坛,这是方觉浅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巫族祭祀仪式,与神殿有很大区别。 没有身着白衣的神女侍候左右,也没有呜咽的牛角声响起,四周站着的是着暗绿色长衣巫使徒,脸上涂抹着褐红色的鲜血,头顶上戴着颜色绚烂的鸟羽帽,赤着双足跳着动作夸张怪异的舞蹈,还在吟唱着让人听不懂的古怪歌谣。 周围点起了篝火,熊熊腾起的火焰照亮了夜空,宁知闲换了一身浑身漆黑的斗篷长袍,额间绘着蛇形图腾,步履缓慢地走上祭祀台,台上摆放着阿钗的躯体,紧闭的双眼,乌紫的双唇,苍白到毫无血色的脸,实在是看不出半点活人气息。 除了方觉浅,于其他的人来说,他们也是第一次见识真正的巫族秘术,不免各自屏住呼吸,不敢大声,生怕错漏了任何一个奇异细节。 淡青色的烟雾升起在宁知闲掌心,凝成一团青黑交错的气体,她双手操控着这气团缓缓往下,逼入阿钗体内,阿钗眉心的印记泛起了血色的光,先是淡淡的血色,后来越发浓烈,浓得像是浓稠的血液在流动。 本已是个“死人”的阿钗眼珠突然动了一下,像是痛苦一般地,眉头也紧紧皱起,而宁知闲手捏诀印,快得让人看不清,只余道道残影,落指于阿钗身上几处,阿钗眉间的血色一哄而散般,涌入她体内。 周围的巫使徒此时吟唱的歌谣声音越大,连成一片,古怪的音节像是古老的咒语般,有着神奇的力量,好似能从地狱里将已死之人的亡灵召唤回来,空气中都涌动着让人不安的气息。 最后他们高举双手,掌心都对着阿钗的方向,细看之下才能看清他们掌心处都用鲜血绘着蛇形图腾,活灵活现,宛若真有一条条小蛇爬行在他们手心之间。 宁知闲对着月光高颂了一句“魂兮魂兮,死灵归来,生兮生兮,亡者不渡”。 霎时间青光大绽,笼住了阿钗的身体,慢慢渗入她体内。 “这宁族长还真有几下子啊……”应生看着这一切看得浑身鸡皮都起来了,搓了搓胳膊小声地说。 “她是挺厉害的……”虽然剑雪不怎么乐意承认,但还是要说,宁知闲就是蛮厉害的,至少她的武功就非常了不起,直到现在,剑雪仍不是她一合之敌,实在叫人生气。 “我们族长肯定厉害啦,这唤生之术,全天下只有咱们族长会!”青妩得意地扬了扬眉,语气里全是骄傲:“唤生术可是跟天道相争,与命数博弈,咱们族长若不是为了得到清陵城,才不会轻易动用呢,这一不小心,可是要遭天谴的。” “又不是阿钗姑娘求着她救的,是孟书君,有啥可骄傲的……”应生小小声的嘟囔。 就在几人说话间,笼在阿钗身上的青光彻底不见,宁知闲扶起她的身体,手掌按在她身后,逼出了她体内毒素,那是神殿下给阿钗的毒药。 “唔……”一声轻嘤,阿钗吐出一口漆黑的血,腥臭难闻。 久候一侧的孟书君立刻冲上去抱住要倒下的阿钗,阿钗软软地靠在他怀里,没有了先前的僵硬冰冷,更有了呼吸和温度,像个活人,只是还在昏迷之中未曾醒转。 孟书君抱着她,久久不愿松开,抱得很紧很紧,紧得好似只要稍微松开一些,阿钗又会离开一般。 他的眉眼里都堆着失而复得的狂喜,还有难以明喻的痛苦,抱得太用力,用力得指骨都高高凸起。 而宁知闲双手收印,掌风一挥,散了祭祀台上的符文咒语,只看了孟书君一眼,便走下高台,也没有说什么。 方觉浅皱了皱眉,刚想上去问问宁知闲是否还好时,脑海中却闪过大量画面,战火,兵戈,荒原,死人,枯骨,哀嚎,眼泪,鲜血,黑日…… 画面来得太急太快太迅猛,像是被开了闸的洪水一般蜂拥冲入,要炸开她的脑袋一般,痛得她定在当场走不动路,七窍溢出血丝,而她面如死灰。 “方姑娘!方觉浅!”最先查觉她不对劲的是越清古,一把接住就要倒地的方觉浅,连声急呼。 那样强悍一个人,此刻却脆弱得好像一片云絮般柔软,靠在越清古怀里睁着双眼却毫无神采,只有痛苦盈然欲出。 宁知闲听到这边动静,有些不解,急忙赶来,抓住方觉浅手臂把了下脉,眉头皱得比山川还深。 而方觉浅对外界一切毫无知觉,只有脑海中的画面反复交错地显现,那些片断杂乱无章,有妇人抱着小孩,有士兵战死沙场,有穿梭战场的神殿神卫搬运死尸,有逃难的百姓成群结队。 这些片断出现得越多,她七窍中淌出的鲜血越多,最后几乎要覆盖住她整张脸庞,像是从血池中捞出来的一样。 宁知闲一掌拍在她眉心,她的眉心处,果然浮现出一点淡淡的红色的图腾,蛇形。 不知为何,宁知闲惊得跌坐在地,直直地看着方觉浅,看着她眉间的图腾,久久不能出声。 “宁前辈,宁前辈,你别发愣,你快救救方姑娘啊!”剑雪心急地大喊道,都什么时候了,宁知闲怎么还不救人? 宁知闲的手掌有些颤抖,喃喃着“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然后她稳住心思点了方觉浅几处穴道,让她彻底昏睡过去,又吩咐道:“备热水给她擦净血迹,今日之事谁也不得说出去半点!” “尤其是你!”宁知闲回头,看着站在她身后神色怪异的未宁:“听明白了吗?” 未宁赶紧低头:“是,大祭师。” 第五百零六章 你好,死人 第五百零六章 你好,死人 方觉浅再次醒过来时,已是月下西楼的时分了,寒鸦别枝,凄月疏星,秋日的夜美,但总是清寒得让人心生冷意。 推开房门,宁知闲坐在外面的台阶上,望着天上月,一坛接一坛地喝酒。 见着方觉浅出来,宁知闲扔了一坛酒给她,语气嘲弄:“你好,死人。” 方觉浅接住酒,提在手里却没喝,她直直地看着宁知闲:“我也是被唤生之术复活的人?” “没错,先前我并不知道,所以在设坛作法之时没叫你走开,结果意外地唤醒了你之前的法印。”宁知闲拖长着音调,懒懒地声音,“你体内,是谁的魂?” “我不知道。” “你知道什么?你一天天的,除了说不知道你还会说点什么?打哪儿来的不知道,为什么被封痕不知道,为什么是神殿中人不知道,为什么是复生之人也不知道,你就没有知道的事!你活得跟个白痴无二!” 不知为何,宁知闲突然发起了脾气,脾气还挺大,指着方觉浅就是一顿骂,骂得毫无道理。 因为她害怕,因为她怕别人看出她在害怕,所以她用这样浑不讲理的方式掩饰着心虚。 方觉浅不出声,由着宁知闲发泄完,看她神色间的慌乱还有强掩的伤感。 “是神枢的,对吧?”直到宁知闲不出声了,方觉浅才问道。 宁知闲转过头去,不看方觉浅。 “当年你不止教了神枢封痕之法,你还教了他唤生之术,你违背了巫族禁令。”方觉浅平声静气地说着这些话,丝毫不在意这些话会不会再度触怒宁知闲。 而宁知闲只是低下头,说:“他答应过我,不会用的,他答应了我的。” “所以可以确定,我是神枢的人。”方觉浅微微笑起来,“也可以确定,我的的确确就是真正的第八神使,下一任神枢的侯选人。” “天真!”宁知闲骂了一声。 “难道还有别的秘密?”方觉浅走过去,会在宁知闲旁边,两人对着清冷的月光,有着一场让人骨头都发冷的对话。 “唤生之生可以将他人灵魂放在死人体内,复活此人,但也可以夺舍此人,若生得将死,一魂相移,先将死者复生,再将二魂七魄转至复生之人身上,便能重生。”宁知闲说着说着,突然笑了,“你说不定,只是他的一个容器罢了。” “这样啊……”方觉浅轻喃一声,望着月亮:“听说,我于他,不过蝼蚁之辈呢。” “不是听说,而是事实,对他而言,你的强大不过是笑话。” “前辈你当初,爱上的是这样一个人吗?”方觉浅问她。 “我已经不记得,我爱他什么了,只记得我爱他。” 时日过得太久太久了,久得日似岁长,长到无边无境,宁知闲已然记不清,当初爱上奚若洲的是什么,也许是倾慕他的才华,也许是折服于他的睿智,也许不过是喜欢他一张好皮囊…… 什么都好,她不记得了。 唯独爱他这件事,在长达半生的岁月里,成了习惯,成了日常,融入骨血,割舍不了。 就这么一直一直地爱着,一直一直地念着,念到后来,都忘了初衷是什么。 那样厉害,那样了不起的巫族族长,在爱情面前也不过是落败之寇,谁在爱情面前都强大不了。 “把这当成是秘密吧,别告诉他。”方觉浅突然说。 “你要瞒他的事,未免太多。”宁知闲讽笑一声:“谎话说多了,是不敢说真话的。” “真话那么难听,他不喜欢听难听的话,他娇气着呢。”方觉浅笑了笑,终于喝了那坛她提了很久的酒,“阿钗怎么样了?” “明日就会醒。”宁知闲笑了一声:“你还有闲心管别人?” “已发生之事便是定局,是定局便只能从后再议,当前与眼下,才是真正活着的时刻,不是吗?”方觉浅笑问道。 “你倒是想得开。”宁知闲没好气地看了她一眼,果然是个没有七情六欲的人,换个人经此波折,谁不是迷茫惆怅,又或是悲愤交加?她却总能淡然消受。 其实方觉浅也没那么淡然,她只是不知该如何说出来她的难过,若她此生不过是他人容器,那人会在何时来取?那时候的自己,可已成长到够资格与他称一声敌? 她本已就有那么多的未解迷团在心间,再多一桩,都不知是该说虱子多了不怕痒好,还是说死者无惧了不得鱼死网破好了。 但至少有一个问题她明白了,她明白了自己为何没有七情六欲,没有作为普通人该有的那么多情绪,她不是天生残缺,也是有原因的。 宁知闲看着静坐在月光下不发一言,只沉默饮酒的方觉浅,忽觉她格外可怜,连眼泪都不会流,连悲伤都不知有,这样的人,当真是可怜得很。 也许是出于这一点同情,宁知闲说:“我记得,神枢是个好人。” “嗯,多谢。”方觉浅笑了笑,好人与坏人的定义是什么呢? 阿钗是坏人吗?不一样被千夫所指。 自己是好人吗?不一样杀戮无数,满手鲜血。 分不清了,就这样吧,方觉浅心想。 宁知闲没有将方觉浅是唤生复活之人的事说出去,当日看出异样的怕也只有未宁一人而已,其他的人都只以为方觉浅是背后封痕反噬,承受不住,所以七窍溢血。 次日大早应生端着药碎碎念:“小公子不在呢,我得好好照顾方姑娘,不然方姑娘若出了事,等小公子来了,他非得扒了我的皮不可。” “放心,你家小公子打不过我,我会保着你的。”方觉浅接过药,捏着鼻子一口饮下,虽然她也知道这药喝来无益,但至少可以给应生一个心安。 “我说方姑娘,你若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一定要告诉我们,不能憋着,你以前就老喜欢憋着。”应生还在碎碎念,眉眼中尽是忧心。 “行,我要是有个头痛脑热的,肯定告诉你。” “要是有心事也可以告诉我的,剑雪就是个粗人,根本不懂得听人说话,没鸡鸡的有好多话你怕是不便跟他讲,但你可以跟我说呀。”应生扑烁着大眼睛,一脸的期待和真诚。 “我说,你叫我这外号是叫上瘾了是吧?”越清古提着两个大食盒走进来,气得踹了应生一脚。 第五百零七章 你别怪他 第五百零七章 你别怪他 孟书君府上的下人实在是少得可怜,零零星星几个,全让孟书君叫去侍候在阿钗身边了,落得他们这群人全要自给自足,自食其力。 堂堂一位诸侯的待客之道,这也算也是很独特了。 好在越清古也是个通情达理的,没跟孟书君吵吵嚷嚷的,大早上就出去找了间好酒楼,买了好酒好菜回来,想着昨儿方觉浅那么一折腾,怕是今日身子大虚,所以买的菜式都极为温补。 他看方觉浅神色如常,像什么事也没有,却越发觉得有些担心。 他昨天晚上,一眼看见了方觉浅额头间的蛇形图腾,并且宁知闲的反应那么古怪,他又不是应生或剑雪,那么好糊弄,他知道方觉浅肯定出了什么事。 便给她夹了点腊肉,小心地问道:“你还好吧?” “挺好的啊,怎么这么问?”方觉浅抬头笑看他。 越清古便知从她这里问不出什么来,但也不再追问,只笑起来,明媚灿烂的样子:“没,人家就是担心你嘛,要是有哪里不舒服的,你就跟我们说,我虽是越城公子在这清陵城说话不好使,但咱有钱啊!有钱什么都能买得着!” “谢大款!”方觉浅也开着玩笑。 几人正吃饭间,门口来了人,方觉浅听到了那个久违的,清脆甜美的声音:“方姑娘。” 听到这个声音,方觉浅心头一颤,忽然有点能理解为何孟书君不顾一切地也要救活阿钗了。 阿钗她是这样美好单纯的人,若有人真心爱她,怎能忍受她在这样美的年纪死去,这样娇嫩的身躯就被埋入黄土之中? “阿钗。”方觉浅站起来,笑着迎她。 阿钗走路有点似弱柳迎风,那场生死劫对她来说,更像是大病了一场,本就是单薄的姑娘,大病过后更是孱弱不堪。 她想给方觉浅行礼问好,方觉浅却拦住她,拉着她坐下:“有没有哪里不舒服的?” “没有,一切都好。”阿钗还是一如当年的阿钗,时光在不同的人身上多多少少都留下了些痕迹,但只有她,一如当年在凤台城初见的模样,青涩,乖巧,温驯。 只是旁人看她的眼神不免奇怪,眼睁睁看着昨日里还是死人的她,今日就好端端地在这里跟他们说话,他们很难以平常心待之。 孟书君怕她尴尬,握着她的手,温声哄着:“你要见方姑娘,现在也见到了,身子还未好,先回去休息如何?” “可是……”阿钗咬了咬唇,细弱的声音都低得要听不见:“我想跟方姑娘说说话。” “我见孟府后方有一个院子很清静,不如我们去那里走走?”方觉浅主动提议道,又对孟书君说:“我会照看好她的。” “她身子弱,别让她受风,秋日寒凉,别在外面待太久了。”孟书君叮嘱着,极是不舍地把阿钗的手递给方觉浅。 触手温凉。 有活人的温,有死人的凉。 一如方觉浅的手。 方觉浅拉着阿钗,走去后院,瞥见了她脖子后面还有未长好的脓疮伤口,敷了些药粉,也掩住了她身上仍未散去的死尸臭味。 唤生之术的神奇之处在于,哪怕阿钗体内的是孟书君的一缕魂,但阿钗所思所想所行却不是孟书君的意念,而是属于阿钗自己的,那一缕魂不过是借给她复生,却不会操纵她。 但若是出现了宁知闲后来说的那种情况,三魂七魄都移进另一人身体里,那便是占据那人的身体了。 所以此刻的阿钗只是阿钗,哪怕她体内拥有的是孟书君的那一缕魂,她依旧是那个自骨子里温婉可人,柔弱天真的阿钗,孟书君那些残忍,暴戾,阴鸷都与她没有分毫相关。 “你……愿意这样活着吗?”方觉浅有些不忍心,想起了越清古之前的话,孟书君为了自己的私心,这样让阿钗强形留存于世,真的好吗? 阿钗微微点头,仰着苍白小脸望着比她高些的方觉浅,脸上的笑容总是温暖得让人心疼:“当然愿意啊,可以留在公子身边照顾他,陪着他,就是我最高兴的事情了。” 还是一如当年的,她全心全意,想的只是孟书君。 小白兔为了大灰狼已然献过一次身,此时,仍未想过离开。 天真得让人只能心疼。 “方姑娘,我找你来,是猜你肯定对公子有很多不满的,你别怪他,要怪就怪我吧,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也不会这么做,我知道很多人都骂他叛变了殷朝,投靠巫族,但是……公子本意不是这样的。” 阿钗小手无力地抓着方觉浅的胳膊,急切地为孟书君解释。 她是见识过方觉浅的手段的,她很害怕方觉浅会像当年在凤台城对付别人一般,对付孟书君。 她说话间是这样的紧张,担忧,好像是在害怕方觉浅把孟书君杀死一样,但方觉浅却仍旧记得,当年她走进神殿之前来见自己,送了两包蜜饯给自己,眉眼中只有一丝哀伤,根本没有这样强烈的紧张。 大抵是思及往事,方觉浅的心突然一软,那时候的阿钗,温柔得叫人不忍伤害。 方觉浅捧住阿钗的手,给她些暖意,又拉了拉她衣领为她挡风,声音都轻柔下来:“我都知道的,你别担心。” “那你能别怪他吗?”阿钗依旧紧张地问道,“他做错了事,可是只要我劝他,他会改的,方姑娘,你信我好不好?” “好,我信你。”方觉浅叹息,什么时候,阿钗这样的好姑娘,才能为她们自己活一遭?而不是总是一颗心一条命,都只为另一人存在。 不过各人有各人的活法和选择吧,方觉浅也不能强求阿钗改变什么。 只不过这次阿钗复生后比之前那次好了很多,不再似个木偶般,不会哭不会笑,呆呆木木的。 后来方觉浅问过宁知闲原因,宁知闲说第二次本来就算不得复生,只是沉睡后的唤醒,有了第一次的基础,第二次就更为完善,她越来越像个正常人也就不足为奇了。 方觉浅她自己不就是越来越像个正常人了吗? 第五百零八章 有些路,流血都当是浇花 第五百零八章 有些路,流血都当是浇花 秋雨淅淅沥沥,颗颗雨豆砸在地面上,鼓起一个又一个的小水泡,冒起来又破了去,晶莹剔透,秀小可爱,和着雨水脆响声,似是互相追逐着般的调皮。 方觉浅坐在台阶上,闲闲地看着雨水作曲又起舞,脚边几片黄叶倒翻着浸在雨水中,一片暖黄色罩下来,笼出一方无雨也无晴的天空,一双黑色的长靴踩在黄叶上,闯入她的眼帘。 “我寻到一家不错的茶楼,那里的茶叫人唇齿留香,沁人心脾,正好今年的新茶也上了,我们去试试?”这么会吃会喝会玩的人只能是越清古,他撑着伞,俯着身,笑吟吟地望着方觉浅。 “你怎么不管到哪儿,都能找到这些妙处?”方觉浅抬头笑问,迎上他一双含笑的眼睛,他笑起来不与王轻侯同,王轻侯总是笑得薄情寡义不达眼底,九分虚伪半分真诚,还有半分不示人。 而越清古笑着,总是坦坦荡荡风流快活的潇洒落拓。 越清古拉着她站起来,勾着她的肩,乐呵呵地笑:“为了哄美人开心,我可是舍得花不少心思的。那,这个追女孩子呢,首先要带她吃好喝好玩好,再给她买漂亮衣裳和精致脂粉,最后还要温言软语逗她开心,咱们今儿先从第一件事做起,吃好喝好玩好,后面的事咱再一样样来,如何?” “孟书君待阿钗好,是他欠她的,应该的,我不同,没有人欠我,我不会羡慕阿钗,你也不必用尽心思地来填补我。” 方觉浅总是不会说话,总是喜欢戳破别人漂亮话下面潜着的真相,也总是喜欢直面着事件最真实的模样。 她这样,要叫别人怎么疼她? 于是越清古只能叹叹气,肩都微微塌下去,望着她:“你知道,王轻侯在宁水城停下了吗?” “知道的。” “他不急着来找你,却在宁水城停足,你不想问问为什么?” “不问了,他有他的原因。” “还是你根本不想他来找你?” “越清古……” “你怕连累他什么?就我所知,你帮他甚多,你会连累到他什么?怕他知道你其实是唤生复活的人?怕你与神枢有更深层的关系从而使他难做?怕你此去巫族会找到更多的真相影响到他的决定和前路?方觉浅,他如果爱你,就不该有这些顾虑。” 雨水淅淅沥沥,雨点砸起来的水泡一个接一个地鼓起,冒出来又破了去,就在他们脚边,围着圈,一圈又一圈。 枯黄的落叶在脚底,踩着的人相对无言,油伞将这一方天空映得暖黄,无雨也无晴。 方觉浅动了动嘴唇,最后只是笑了笑:“有些路,是要一个人走的。” “我喜欢热闹,喜欢有伴,喜欢三五成群呼朋唤友,喜欢色彩斑斓的人间,我不喜欢一个人,我也不喜欢你一个人。一个人是灰色,黑色,那颜色并不美好,前路也并不平坦,有人相伴,便是荆棘林也能多个人一起说笑开路,流血都当是浇花。” 越清古弯弯唇角,笑起来的样子如盛放的花,肆意得很,张扬得很。 他对一个人好,便是掏着心窝子的好,给天给地给尽人间一切清欢与浓彩的好,那人要上天,他就将天去捅个窟窿,那人要下地,他就能去把黄泉闹个欢腾。 他给的好是这样叫人不能拒绝的极致,所以越歌贪他才那么多。 在他对你好时,你仿乎便是人间唯一,哪怕他抽身离去了,你仍会沉醉在他给的梦境里,所以越歌才怎么都放不了手。 但方觉浅不是越歌,她不敢贪图半点人间清欢与浓彩,她深知她与旁人不一样,她要走去的方向是炼狱,任何结伴,都是灾难。 哪怕她也觉得越清古是这样的好,但她却不能带着越清古一同上刀山,一起下火海。 很奇怪,在这件事情上,她宁可是王轻侯跟她一起倒霉,都不愿意是越清古,真是怪得很。 方觉浅伸手轻轻拥了下越清古,靠在他肩上,像是停足的蝴蝶般那样轻盈:“谢谢。” “我给自己找乐子,你谢什么?”越清古扣住她肩膀,拥得她紧些,雨水腾起成雾染湿了她的罗衣,摸着很凉。 方觉浅没再说话,只轻轻推开了他,又看了看越清古手里的油伞。 有些路,只能自己一个人走的。 所以她走出无雨也无晴的伞下,走进漫天急且密的绵长秋雨里,袖子里藏着信被雨水浸湿,化得氤氲,模糊间只看得清“李南泠”“宁水城”“稍候”等字样。 而站在远处屋檐下的应生将手里的花生米都要捏成粉末,气得脸都涨红,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愤声地咒骂着越清古这个烂鸡鸡的是小人,趁人之危,撬人墙角,臭不要脸,王八蛋! 小公子是个不争气的,明知方姑娘身边有越清古这头色狼,还敢在路上耽搁日子,花姑娘也是,都不知道帮着劝劝,这下好了吧,色狼果然要对方姑娘下手了! 小公子再不来,方姑娘尽早要被越清古这王八蛋拐走! 应生又气又急,最后也只能愤愤转身,回到屋内急笔写信,催着他家小公子早些上路,趁着方姑娘还没变心的时候,快快地赶来清陵城才是。 只是信还没写完,就让剑雪抢走了高高举在半空中,不肯还给应生。 应生气得拍桌子:“你还给我!” “我不!” “你给不给!” “不给!” “凭什么!” 应生笨手笨脚地跳上桌子要去抢,剑雪仗着功夫好,轻巧躲开应生的三脚猫,将信藏在身后,又悄悄撕成碎片捏在掌心里。 “姓剑名雪的,你信不信我跟方姑娘告状去!我看她削不削你!” 应生简直要气死了,跳着脚地骂。 剑雪骂人是骂不过应生了,但也委屈得很,梗着脖子冲着应生也喊:“你告就是了!是方姑娘她说的,不让你给王公子写信,叫我盯着你的!” 应生只觉眼前一黑,天都塌了,哭天抢地悲呼道—— “方姑娘真的变心了!” …… 第五百零九章 别开玩笑了 第五百零九章 别开玩笑了 作为一个合格,甚至是优秀出从的下人,应生小朋友对王轻侯的事极其上心,上心程度远远超过对他对花漫时的,只不过剑雪将这种“上心”行为称之为八卦,又得了应生一顿跳脚臭骂。 应生好茶好水地伺候起方觉浅,忠心耿耿地进言:“方姑娘,咱们家小公子虽说人比越公子坏了点,渣了点,自私了点,薄情了点,烂桃花多了点,破烂事烦了点……但是,咱们家小公子对你可是天地可鉴的真心啊,你可千万不能变心,否则我家小公子怕是要把我剁成肉泥喂猪的!” “你们家小公子毛病这么多,比越清古差这么多,我为什么不能变心了?”方觉浅让他的话说得好笑,哪儿有他这样说自家主子的? “因为我们家小公子难得喜欢一个人呀,真的方姑娘,我不骗你,我骗你我不得好死!我跟着小公子十年了,十年啊,我就没见他对谁这么喜欢过,咱们家大公子二公子老爷什么的不能算,只要不是姓王的,就没有他拿真心相待过的,就算是江公阴艳花姑娘,他都留着三分,对你,可是毫无保留,我发誓!” 应生一边说一边比着手指头起誓,生怕方觉浅不相信。 方觉浅拉下他的手,笑道:“我信,我信你还不成吗?” “那你别喜欢越公子了,他没我家小公子好,长得虽然也好看,可是不如我们小公子好看,说话也好听,可是不比我们家小公子说得好听,反正他比不上我们家小公子,他还烂鸡鸡!” 应生嘟嘟囔囔的,但声音不大,像是怕被越清古听见似的。 “谁说我喜欢他啦?” “你刚才还说呢!” “你是不是个傻子,我逗你的。”方觉浅无奈地摇头,可算是明白为何花漫时不肯跟他在一起了,这应生就跟个小孩儿似的,哪里降得住花漫时那样的麻辣女流氓? 方觉浅搬来笔墨纸砚,摆在应生跟前:“你要给他写信,也行,不过照我说的写。” “你要我写什么?绝笔书可不行!” “知道了知道了,来动笔吧,我说,你写。” 应生别别扭扭地拿起笔,满是担忧地看了方觉浅一眼,又少年老成地叹了声气,模样可爱又滑稽,听着方觉浅的话,越写越不懂。 王轻候收信一看,应生写着,方姑娘一切如常,并无异样,身体也无恙,叫他不用担心,更不用急着来清陵城,宁水城的李南泠小姐与方姑娘是好友,若是他去能问候一番,方姑娘必会开心等等之类。 他就有些不明白了,应生写这信的语气跟平日里大不一样,以前他多是抱怨自己走得慢,方姑娘要被别人牵走了,怎么一转眼,就换了个画风? 一旁的花漫时见王轻侯捏着信半天没个反应,抓过来自己看了一眼,看完就往桌上一扔:“这摆明了是阿浅叫应生写的嘛!” “我当然知道是阿浅叫他代的笔,我就是纳闷,她都不想我的吗?干嘛叫我不要急着去找她?”王轻候没好气地瞅了花漫时一眼。 “你去问她不就完了,我说你在这宁水城待着干嘛呀?”花漫时又开始絮絮叨叨念个没完没了,抱怨着这里没有半点好,明明转左就是往清陵城的路,非得在这宁水城待着,待着做什么?安胎啊! 王轻侯趁她不注意的时候溜出房间,掏了掏耳朵,真的是快要被她叨叨叨地叨得耳朵都起茧子了,以前阿浅跟她在一起一待就是几个时辰,是怎么受得了的? 他望了望宁水城驿站外面乌云沉沉的天,不知道清陵城的天气是不是也一样糟糕,闷得让人透不过气,秋高气爽的好日子怎么都不来,始终乌云盖顶,压得让人难受。 在他抵达宁水城之前,他给方觉浅去了封信,信里写着,他在宁水城有些事要做,特别是与那位李南泠小姐有话要聊,可能要晚些时候才能追上她的脚步,问她身体好不好,可有异样,万望稍候,他一定会去找她。 那封信在雨水被浸湿在方觉浅的袖间,字里行间有没有深情款款的温存她不知晓,但她知道,王轻侯的突然停下肯定是有所图谋——他向来不作无谓之事,哪怕爱上方觉浅这个天大的意外,最初也是从图谋开始。 闺中女儿家们从书上读到的那些,情郎为了心上人不顾一切,迎风迎雨,千里奔赴不作停留的痴情故事总是叫人魂牵梦萦,使人断肠,唯有那些站在秋风苦雨里的人才能知道,书本子上的故事看过之后笑笑即可,若是当真,那才是真叫人魂牵梦萦地断肠。 大家都那么忙,有那么多事要做,谁能全心全意只为一人往? 别开玩笑了,老老实实地接受这就是现实吧,谢谢合作。 王轻侯回头看了屋中仍在翻捡着那封信的花漫时一眼,笑了笑,掸掸衣袍,走向李府。 宁水城的李侯曾经担心若他有朝一日撒手人寰,而他的儿子战死沙场,只有一个闺女,下面的孩子年纪都还小,他这宁水城无人接管,便想过要让越清古作他义子,或者让越清古娶了他闺女李南泠。 怎么都好,只要是能为宁水城谋个出路。 但李南泠是个性情刚烈的姑娘,越清古他不娶便不娶,却也用不着他可怜自己,用不着委屈他成为宁水城的诸侯囚了他自由,了不得她来当一当这城主,做一做这诸侯,又能如何? 哪怕她趴在方觉浅肩上,哭得泪眼汪汪的,也能咬紧牙关不松口。 这样的李南泠叫人又怜爱又敬佩,喜欢一个人,却没有为了那个人疯了般迷失自己,喜欢时大大方方说出口,他不喜欢自己就痛痛快快地放他自由,会流泪会心酸,但不纠缠不多话,潇洒地做个女中豪杰。 但,李侯的担心马上就要成真,他病入膏肓了。 在这种时刻,王轻侯带着温文尔雅,清和浅淡,九分虚伪半分真心,还有半分不示人地笑意,走入了李府。 第五百一十章 胡说八道王轻侯上线 第五百一十章 胡说八道王轻侯上线 说来宁水城真的多灾多难,不久前,是清陵城的大军打到他家门口,眼看着城门都要破了,是方觉浅跟宁知闲的一份协议,换得了宁水城的喘息,但到现在,也没有真的缓过劲儿来。 又不久,方觉浅他们在越城翻天覆地地折腾,这折腾劲儿一直到现在也没有停下来,越侯越彻带着要重新定义世俗规则的心,也为了不辜负方觉浅对他的信任,从越城本城往外,一路推着那些新规矩到各地小诸侯,宁水城也在所难免,城中反应激烈,百姓与神殿,俱是不满。 而上有越城施压,下有群情不满,宁水城夹在中间,左右为难。 再如今,李侯劳累过度,病重不起,李南泠接手城中大小事务,多的是人不服,也多的是觊觎诸侯之位,李南泠毕竟资历浅,阅历少,疲于应付,几乎失守。 这一重重的,接二连三的波折,足以把宁水城折腾得鸡犬不宁,城中凋蔽了。 所以当王轻侯站到李南泠面前时,李南泠都是一副疲惫不堪的神色,跟早先在朔方城见到的那个明媚洒脱的李家大小姐相去甚远。 不过是个小姑娘,真是苦了她了。 “李小姐还好吗?”王轻侯客套地问道。 “如王公子所见,怕是很难说好。”李南泠苦笑一声。 “阿浅很担心你。”王轻侯轻轻转动了下手指,笑着说。 “方姐姐还好吗?”听到方觉浅,李南泠的眸子亮了些,“你怎么没去找她呀?” “她还好,她来叫我看看你,所以我就在宁水城停了下来。” “方姐姐有心了,只不过,我可能要让她失望了。”李南泠叹了声气:“之前我夸下海口,说一定能好好治理宁水城的,如今看来……唉。” “一城之主不是那么好当的,一家之主都难当,何况是一座城池?李小姐半路出家,能做到如今这种程度,已是不易,不必妄自菲薄。” “王公子你就别安慰我了,我知道现在大家都在看我笑话,别说城主诸侯了,就算是家中家丁,对我也颇多不屑。”李南泠自嘲一笑:“我就是个无用的废物。” 生活的艰难叫人学会低头,命运的挫折使人明白渺小,意气飞扬的李南泠终于被眼前的困境磨得锐气全失,只余倦怠,怕是再也做不出那等离家出走,千里寻夫的勇敢壮举了。 果然越长大,越胆小。 王轻侯极合时宜地递了一杯温水上前,暖了暖李小姐这疲累不堪的心,又恰到好处地给予安慰:“万事开头难,李小姐既有心要扶宁水城,就不可轻言放弃,阿浅也不喜欢轻易选择放弃的人,你不会让她失望的,对吗?” “方姐姐……我也不想让她失望。”李南泠眼神微微一黯,似是伤怀:“可是我真的做不好,我怎么努力都做不好,我听说了方姐姐在越城做的事,那才是女中豪杰的样子,而不是我这样。” “她也是慢慢学出来的,我可以教你,你愿意学吗?”王轻侯微微往后倾了身子,这样的姿态,已是掌握了主动权,由他把控这场谈话的方向了。 但李南泠却谨慎地问:“你为何要帮我?我可听说,王小公子你这个人从来不做好人的。” “因为阿浅啊,她来信叫我来看看你,李小姐当知道,对于阿浅的话,我从来都能做到就一定做到的,实在做不到,我也会尽全力。” 唔…… 好吧。 李南泠听着王轻侯的话笑起来,这般笑着倒很有几分之前在朔方城时明媚张扬的样子:“我就说越清古那个王八蛋是在撬墙角吧,他以前还跟我说,说你王小公子最爱的人只是你自己,才不会全心全意对方姑娘好,还说你又自私又阴毒,信天信天信鬼神,都不好信你王老三。” 她一边说一边凑过来坐到王轻侯身边:“王小公子你明明对方姐姐很好嘛!” 王轻侯握着茶杯有点心虚。 看来还真得抓紧着解决宁水城的事,不然越清古那狗东西怕是要对阿浅下上成吨的迷魂汤了。 “李小姐可知,宁族长可算人生死,尤其精通医术?”王轻侯突然问了个其他的问题。 “这,说明什么?”李南泠不解。 “说明她早就看出你父亲身有隐疾,却未告之于你。”王轻侯道。 “什么意思?” “阿浅在越城所做之事 ,想来李小姐你也知道,宁族长看在眼中却未有任何动作,对于一个一心要侵吞大陆北境的巫族大祭师来说,这不是一件很奇怪的事情吗?”王轻侯淡笑。 “王公子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她早有准备,她知道你先前从未主理过任何城中之事,也料定你肯定手忙脚乱,到时候不管越城是何种情况,你这里都是会乱掉的,你宁水城地处清陵城与越城正中间的位置,她大可从清陵城逐步蚕食过来,包剿越城。” 王轻侯缓缓道来,不急不慢:“所以,不管阿浅在越城做了多少努力,到时候只要她西下,阿浅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而你宁水城,就是她最容易拿下的据点之一。” “如今越城下令,废除神殿旧规,已是闹得你宁水城人心惶惶,届时只要她稍加挑拨,她的巫族之师就能轻易占据宁水城,明白了吗?” 李南泠听着背后一阵冷汗,怔怔道:“所以,就算她看出了我父亲身有隐疾,她也不曾说明,不管方姐姐在越城做没做过什么,宁水城在我手里都是会出乱子的,都是她的机会,是这样吗?” “李小姐心思敏捷,一语中的。” 王轻侯点点头,轻拢双手,笑得从容。 其实他这番话,不算胡说八道,也不算瞎编乱造。 宁知闲,打的的的确确就是这个主意。 堂堂巫族族长,怎么可能面对着北境诸城这么好的肥肉,而无动于衷?又怎么可能真的眼看着方觉浅对越城所作所为,而视若无睹? 是她胸有成竹,早有预备,才似看戏般地,看着年轻人可劲儿折腾。 她深知,折腾到最后,都是徒劳。 第五百一十一章 我要做的事,谁也不能阻 第五百一十一章 我要做的事,谁也不能阻 王轻侯的话让李南泠陷入了一种危机感,城内的混乱已足够让她棘手的了,再加上宁知闲的暗中筹谋,更令她如坐针毡。 但王轻侯告诉她,不必心急。 身为朔方城的小公子,王轻侯有的是一身让人琢磨不透的本事,其中治城理事便是其一。 他有着老道的经验,熟悉的门路,可以帮着李南泠解决眼下麻烦。 而这其中最最重要的一环,是需要李小姐她开一开秀口,放几个人进来。 不论方觉浅在越城有着怎么样的抱负和想法,也不论她的做法如何正确,但她着着实实地废掉了王轻侯一手棋,这手棋是阎术。 从王轻侯的角度上来说,方觉浅的做法,阻止了王轻侯在北境扎下根基的进度,他可以说,他不介意阿浅所为,也尊重阿浅的意愿,但是这不代表着,能让他停下他的想法与企图。 而如何放阎术,及阎术的十万大军进宁水城,拜托,以李南泠小姑娘的心计而言,哪里会是王轻侯这种老江湖的对手?三寸不烂的巧舌,足足能说服李南泠。 阎术如果真的一直以第三方的身份留在越城,他将完全失掉他来北方的意义,也许从更高更高的层面来说,他这第三方的身份,是在做着一件福泽后人万万年的事,但若眼下的麻烦都无法解决,万万年后的人和事,又关王轻侯屁事? 没办法,王轻侯就是个小人,他更看重眼下他能做出的改变,至于万万年后的事,等眼下的困境解决了之后再说吧。 他坐在李南泠为他安排的小院里,晒着好久好久不曾露面的太阳,薄薄的金光映在他脸上,纤长的眼睫上都承着金光,最后几片枯叶等来了最懂欣赏衰败之美的观赏者,停在他长衫轻衣间,俊美到无方的公子真是一张好皮相,百看不厌。 花漫时端着泡好的花茶走进来,倒了一杯递给他:“北方天干物燥,比不得朔方城,多喝点茶水。” “你说,阿浅会不会生气?”王轻侯接过花茶问了声。 “她哪里会生你的气?你都对她做了那么过份的事,她也没跟你闹,要换作是我呀,早就跟别人跑了。”花漫时拉长着单调,略带几分讥讽的语气,调侃着王轻侯。 “我很怕踩到她的底线,现在我一直做着这么过份的事,她都没有什么表示,但她说过,她会把这些失望一点点攒着,攒够了,她就会走,头也不回,管我生死。我不知道她的底线在哪里,这是我最担心的。” 王轻侯喝了口花茶,茶里调了些蜂蜜进去,喝着柔绵甜香,他记得,阿浅也很喜欢喝花漫时泡的花茶的,她还喜欢吃花漫时的鸡蛋面,当作是临死之前求生的执念。 “如果你有朝一日你真的把她逼走了,那就是你活该,我是没见过比阿浅的心胸还开阔的姑娘的,连她都受不了,也就没人能受得了了。”花漫时耸耸肩,无谓道:“从我的角度上来说,我挺希望看着她离开小公子你的,你们不相配。” “哦?” “她需要一个足够温柔的人去看穿她的刚强,呵护她,怜爱她,显然小公子你一点也不温柔。” “那我配什么样的人合适?” “配你自己,你爱你自己就够了。” “你是越清古的说客吧?” “越公子看着乖张癫狂,桀骜不羁,其实他心里跟明镜儿似的,清楚着呢,不说罢了。” “你今日说话语气很冲啊。” “越城是阿浅花了大力气才定下来的地方,那里本可以带来不一样的希望和光明,也可以让神殿认识到他过往的自以为是多么荒谬,但小公子你要毁掉她的心血,也要毁掉这一点希望,你说,我语气该不该冲?” 花漫时漂亮的媚眼一瞟,落在王轻侯那张俊美到无方的好皮相上。 “你跟李南泠的那一套说辞也极为可笑,什么让阎术进城是为了抵抗清陵城和巫族的侵蚀,其实,你是想夺下宁水城,而你明明知道,阿浅有多喜欢李南泠这个小姑娘,你一而再,再而三的做着对不起她的事,却要问,她的底线在哪里。小公子,好好爱你自己吧,你根本不爱任何人。” 王轻侯合掌,比在唇鼻之上,眸子半垂,掩着微微有些直的目光,许久都没有说话。 “可她来信,并未提半点不满,是不是说,她在默许?”王轻侯问道,这样的话问来可笑,他竟是在可怜地乞讨着一点谅解和原谅,抱着不该有的奢望。 “不是,她是知道劝不住你,也不想劝你,她提及李南泠是她好友,是想你念着这层关系,别对人家小姑娘赶尽杀绝,留条生路。”花漫时却毫不留情地道破真相。 “我在她心里这么不堪啊。” “难道你以为,在她心里,你是圣人?她比任何人都了解你天性中的残忍薄情,故而不作任何指望。” 王轻侯抬起头,恰好看到李南泠推着她那病重垂死的父亲的轮椅走在回廊,晒着这已是初冬季节里难得一见的太阳,她还伸手向王轻侯打着招呼,笑意满满,元气满满。 王轻侯不由得摇头苦笑,真是个傻姑娘,引了头狼入室都不知道,还一个劲儿地傻乐。 “笔墨伺候。”王轻侯道。 “公子要给谁写信?” “你管得着?”王轻侯瞥了花漫时一眼,伸了个懒腰,拉着长长的腰身,恣意洒脱。 “阎术是一定要来宁水城的,不管你怎么说,他都是要来的,越城越彻不是个无能之人,可能中庸了一点,但是是个可靠之辈,我相信以他的能力,阎术替他坐镇了这么久,他已然足够能应付越城诸事,更何况,现在他已收回兵权,不缺人手。我可以替他保证,不会有任何人攻打越城,及越城以下任何一座小城,这是我给出的最多的优渥条件。” “至于我,我要做的事,谁也不能阻,不论是谁。” 他目光明亮坚定,像是揽了一众日华入眼,还璀璨夺目。 第五百一十二章 巫药 第五百一十二章 巫药 王轻侯写信写得极快,刷刷刷的,只见着他手腕翻动,指骨飘逸间,便是一封长达五页的书信写成,装进信封封了火漆,扔给花漫时,让她寄去清陵城,给阿浅。 花漫时掂着信,忍不住道:“你这是想压死信天翁啊?” “这叫情意绵长,千言不足表我情,万字不堪承我意,你懂什么?”王轻侯负着手,笑着走向李南泠那里。 千言万字的长信里,方觉浅很是费了一番工夫才从里面提炼出重点,其余的多的“废话”,都让她自动过滤了,管他那番深情款款的表情达意有多动人,字里行间有多少美得让人心碎断肠的句子。 阿浅还能不明白王轻侯么,漂亮话儿他闭着眼睛都能编出一箩筐,都不带过脑子想的。 而属于重点的部分,方觉浅却看得目光微澜,眼有涟漪。 她将信展开盖在脸上,躺在屋顶上,信天翁停在她身边,啄食着米粒,发出“咕咕”的叫声,笔墨的清香在干燥的天气里,透着柔和的芬芳。 现在的孟府跟之前的孟府大不一样,至少不再死气沉沉,也不会落叶积了厚厚几层都腐烂发臭了也没有人清扫,偌大的府上开始有了人气,时不时的也能听到些欢声笑语。 阿钗“活”过来后这么些天,那些原是有些恐惧着她的怪异的人,也开始慢慢接受,能与她一起说笑谈天,毕竟阿钗她啊,是那样可爱单纯的柔弱女孩儿,哪怕她身上有着再多的怪异之事,也总是让人忍不住地想呵护她,靠近她,照顾她。 孟书君也渐渐重新管理清陵城事务,不管下面的人对他有多不满,他这个清陵城诸侯不是假的,身份地位摆在那儿不说,更有如今势头正热的巫族助阵,旁人也都不能多说什么。 而说到巫族,自然不能不提那位未宁大主祭,在宁知闲还未来清陵城之前,未宁就一直以巫族的身份行走在清陵城,不说积累了多少威望,但至少人们都知道了巫族的神奇与玄妙。 有一日方觉浅照常练功,练到一半停下来,对着假山后面道:“未大主祭,可是有事找我?” 未宁走出来,面带笑意,笑意甚至有点腼腆,完全看不出他是巫族地位颇高的人。 “圣女。”他弯腰行礼问好。 “叫我方姑娘吧,有事吗?”方觉浅对这个未大主祭没有太多好感,来清陵城路上遇到的祭河神之事,总归是他惹出的祸端。 但未宁却说:“您乃是巫族圣女,我等不可轻慢,圣女。” “何事?”方觉浅不跟他在称呼上纠缠,她所拥有的称号太多了,数不完。 “无他事,只是知道圣女身子一直有恙,而在下正好颇为精通歧黄之术,愿为圣女排忧解难。”未宁说着,拿出一包早已备好的药粉,递到方觉浅跟前。 方觉浅看了一眼,没有伸手去接,只说:“多谢好意,但我的身子,怕是药物难以调理,怕是要辜负未大主祭一片好心了。” “不试试如何知道呢?”未宁道,“此乃巫族秘药,外界不曾有,还望圣女收下,也是我巫族的一番心意。” 他都这般说了,方觉浅再作推辞便是不近人情,只得接过来,道了声多谢。 “冲水服用,一日两次,在下告退。”未宁也是干脆,真的只是送了药就走。 因着方觉浅身边没个懂医理的人,那些药她只能放在一边,有一日宁知闲看着了,奇道:“这药你哪儿来的?” “未宁给的。” “未宁?他会这么大方?” “什么意思?” “这是我巫族秘药,外人称作巫药,极是难得,配方古奥,我都不知道怎么配的,未宁他们未家世代从医,所以有许多方子都是外人不知的。哦对了,那个羽仙水,就是他们家秘传的方子。他这巫药功效奇特,虽不至于易经换髓的,但的确能疏通经脉,去除陈疾,以前族内有人问未宁求药,他都不肯给的。” 宁知闲转着手里的小药瓶,瞅了方觉浅一眼:“他居然舍得主动送给你?” “这么神奇啊?”方觉浅也有些诧异,她跟那位未主祭,好似也没什么交集啊。 “吃吧,这药害不死你的。未宁大概是知道他触怒了我,又见我对你态度不一样,所以想来个曲线救国的,先讨好你吧。”宁知闲把药扔给方觉浅。 后来方觉浅一日两次的冲服巫药,的确是神奇,连宁知闲都要很是费力才能压制住的封痕反噬,服完之后也觉得舒服了很多,她去向未宁道谢,未宁却只说不足挂齿,又给了方觉浅一瓶,依旧是带着那甚至略有些腼腆的笑意。 这一日方觉浅在屋顶看着王轻侯送来的信,听着信天翁的“咕咕”声,未宁又来找她。 他站在屋檐下,仰着头,望着她:“圣女。” 方觉浅睁开眼,收好书信坐起来,“有事?” “想与圣女一起走走,看看清陵城的风光,可以么?”未宁笑着邀请她。 他当然不会是只想与自己看风光,定是有什么事想讲。 “好。” 方觉浅跃下屋檐,与未宁并肩而行。 未宁扭头看了方觉浅许多眼,像是有话想说,但一直未讲,还是方觉浅先开口:“未主祭有话?” “是的。”未宁点点头:“因为祭河神之事,圣女对我多有不满吧?” “我只是不喜欢任何活人祭祀的仪式,跟你无关。” “其实祭河神之事,活人祭祀不祭祀的,倒不是重点。”未宁笑道:“大祭师的画像才是关键。” “怎么讲?” “大祭师生性淡泊散漫,对于巫族之事也一直相信自有天命,从不主动多做什么,也不喜欢传道布义,广收信徒。但是神殿势大,巫族若一直这般下去,早晚会被神殿覆灭的。” 未宁慢慢说道:“我只是想让更多的人对大祭师予以崇敬,信赖。巫族在许多人心目中,都是邪恶的,想让巫族在这片大地上扎根发芽,实在太难,但我可以用其他的办法,比如,让他们先去信仰一个人,再信仰这个人带来的教义。” 方觉浅查觉到,未宁在提及宁知闲的时候,语气,神态都极为恭敬,虔诚,那是一种源自骨子里的信仰。就好比神殿中人提到神枢,也总是充满了敬意,没有半分怠慢。 第五百一十三章 岂不忘恩负义 第五百一十三章 岂不忘恩负义 未宁几近天真般的纯净眼神里,有着安定的力量,那力量源自于他对宁知闲的崇拜和信仰。 而是他话语里的意思,方觉浅也听明白了。 “你想神化宁族长。”她说,“使她成为百姓心目中的神,神殿信仰的是天上的天神,你要的,是他们信仰被神化的宁族长,对吗?” 未宁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依旧是有些害羞般的模样:“圣女果然睿智,正是如此。” “但她不是神。” “这重要么?人们只是需要一个信仰,一个精神支柱,是人是神,重要么?与其信仰虚无飘渺的天神,也许信个人,这个人还能给他们带去一些真正摸得着看得见的利处。”未宁说,“巫族真的很神奇的,不止巫术精妙,还有诸多良药,这些东西对百姓都是有好处的,如果他们信仰巫族,信仰大祭师,巫族是可以把这些好处传播给他们……” “但这是蒙骗,如果巫族真的有好心要做这样的事,大可以坦坦荡荡,何必装神弄鬼地骗人?以至于让他们走上类似祭河神这样的歪路,你当知道,有太多的人会借着所谓的仪式,行罪恶之事。” 方觉浅打断了未宁疯狂的话,看来癫狂的不止是神殿信徒,巫族的使徒也好不到哪里去。 但未宁看向方觉浅,无辜而天真:“但是,大祭师就是类神的存在啊,除了神,还有谁能让死人复生呢?” 有的啊,神枢啊。 在你面前的这个人,就是死者复生而来的呀。 方觉浅的话到嘴边,没有说出来,要怎么向人解释,死去的人能重新活过来?这若不是神迹,什么是? 未宁悄然离去,方觉浅站在原地静静出神。 太多人跟她说过信仰这种东西了,各式各样,五花八门,有神圣有荒谬,她已渐渐不能分清信仰这种东西,真实的模样到底是如何了。 它是不是有一个标准的样子,是不是有完善的规定,是不是能被具体形象化,方觉浅不知道,她只觉得,好像所有的人说的,都是错的。 哪怕曾经的王轻侯也说过,有些东西比生命更重要,那就是信仰,但方觉浅依然不觉得,王轻侯会真的为了某些东西而放弃生命。 她捏了捏手里的信,看了一眼孟书君书房的方向,透着窗子,看得见阿钗正在窗下砚墨添香,浅笑盈盈,而孟书君在处理着公文,时不时地抬头看看阿钗,眼神里满满的都是爱意。 敲响了门,孟书君抬头看了看方觉浅,拉着阿钗的手亲了下,道:“你先回房间休息吧。” 阿钗乖巧地点点头,也对方觉浅问好,眼神中隐隐有担忧。 她曾求过方觉浅很多次,不要对孟书君如何,别怪她,但是阿钗明白,如果孟书君不回头,怕是不论她怎么求,方觉浅也不会放过孟书君的。 果然等得阿钗一走,方觉浅便单刀直入地问孟书君:“除了阿钗,宁族长还允了你什么好处?” “恕我听不明白方姑娘的话。”孟书君稳稳坐在高椅上,笑望着她:“再说,方姑娘不正是巫族圣女吗?” “孟书君,我们是知根知底的人,你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方觉浅坐在他下方,自顾自地倒了杯茶:“如今阿钗已经醒过来了,如果巫族不拿出其他的好处给你,你是不会继续乖乖听他们的话的,那么,大权在握,美人在怀的孟诸侯,还有什么能打动你呢?” 孟书君深陷着的双眼总是有淡淡乌色,深得幽冷,他看了方觉浅许久,似笑非笑道:“方姑娘可知,你这番质问神色,像极了王轻侯。” “那你便把我当成王轻侯好了,我更感兴趣的是,孟侯你准备将清陵城卖到何等地步?”方觉浅微微昂首,扬起的下巴透一些骄纵,的确像极了王轻侯。 “那要看你们,出价出到什么步,以及买主是谁。”孟书君倒也不含糊,交握了双手便笑看着方觉浅。 “宁知闲得不到宁水城的,别多想了。”方觉浅指尖划过袖中的王轻侯的信,“并且从宁水城往西诸城,一直到你清陵侯边陲之城贡朵城,宁知闲都得不到了,如果你选择巫族,你就与巫族一样,成为孤悬于西北一角的死地。” 方觉浅指头勾了勾信纸边儿,细细慢慢捻,平平淡淡念:“等越城,及越城以下所有的城镇都整顿好,以贡朵城为始点,就会开始围剿巫族,而你清陵城首当其冲,你以为宁知闲得到清陵城的目的是什么?除了扩张巫族信仰之外,还有保护巫族核心,你就是她的挡箭牌。” “你们不是巫族大军的对手,越城已经吃过苦头了。”孟书君说的是羽仙水。 “看来,宁族长给你的好处,就是羽仙水了。”方觉浅笑道,“若此物真的这么神奇,为何巫族还一直龟缩在大陆西北一角?若得此水之人都拥有着无敌的大军,为何巫族还会被神殿压制这么多年?你不想想其中的猫腻?” “我始终相信,所有有违天道之事,都不会得善果,唤生术是,羽仙水也是,我们此刻享受着逆天改命带来的好处,但总有一天,会为这好处付出相应代价的。我如是,阿钗亦如是。” “够了!”孟书君猛地站起来,手掌拍响桌案,震得笔墨纸砚发颤,他的眼神里有恐惧也有愤怒,压低着声音似野兽的低吼:“阿钗不会有事的!” “向天借的东西,是要跟天还的,从来没有不劳而获的好运气,你当早作觉悟。”方觉浅依旧是淡淡的语气,还带着些看透了她自己此生难顺的通透和了然。 “宁族长说过,不会有事的,你骗不到我!”孟书君额头微微有青筋绽起,强自镇定的声音里有难掩的慌乱。 “你觉得,她会告诉你,阿钗在将来会出事吗?”方觉浅听着笑了:“换作是我,我也不会告诉你,谁不知道你孟书君一心一意只为阿钗,若不能拿住阿钗这个死穴,还怎么牵制你?” “就算你说得是真的,你又有什么办法?你不也一样是在听天由命?凭什么对阿钗的未来指手画脚?”孟书君冷静下来,找到方觉浅话中的漏洞,带着讥讽地嘲笑。 “至少你可以留得一方城池,保护阿钗,如果你将清陵城交出去,你以后拿什么保护她?拿什么要挟巫族交出不断为阿钗续命的办法?我至少可以让你握有筹码,而宁知闲只会榨干你全部的价值,最后将你当成渣滓遗弃。” “宁族长待你不薄,你这般说她,不是忘恩负义?”孟书君反问她。 “如果你有一样想守护的东西,有一件想做的事,任何人,都不足以阻,任何情,都不足为惧。” 第五百一十四章 近万年的不渝 第五百一十四章 近万年的不渝 一阵来自北方的风吹过,带着寒意,刮起一片清陵城的落叶,自方觉浅的肩上,撩起她发间的淡香,往东飘去。 经过了望水河浅浅的溪滩,沾着粼粼水光如宝石的光芒,穿过了胡杨林遍地的金黄,染一笔荡气回肠的凋零之美,停在王轻侯西望的眉眼上。 他揭落历经了千山与万水而来的落叶,放在鼻端轻轻闻到初冬季节的凛冽寒意,落叶在他掌心碎成碎屑飞去向远方,而他的声音一如飞屑般轻而自在,盈盈欲飞。 “阎术。” “小公子。” “事情办得如何?” “回小公子的话,已然办妥。” “西进,征伐。” “是,小公子。” “先劝降,凡降者爵位不变,只是需听令于我朔方城。不降者,围城剿杀。” “是。” “别忘了,你现在是凤台城派出来的援兵,便以凤台城之名,封死往凤台城所有的出路和驿站,有送信者,就地格杀,不论是谁。看紧李南泠,若她有异动,囚于屋中不得踏出房门半步。其他诸城若各城城主有所不满,欲向清陵城或凤台城求助,杀,其五族之内亲眷,杀。” “……是,小公子。” “各城中皆有神殿分殿,你继续以凤台城之名,压制各分殿,与各城主一起,将阿浅在越城那一套蛮横推行开来,尽最大程度的削弱神殿的权力和地位,若有反者,杀。” “……是。” 他的每一个字,每一个音节都轻飘飘的,轻如蒲公英地飞散,不带半分力量与杀气,更不必提厚重和肃穆,轻得都好似只不过是从口舌之间发出来的气音,连丹田都未曾用力般。 阎术站在他身后,看着王轻侯小公子不算宽阔也不算伟岸,笔挺削瘦得更像个风流书生的背影,一阵阵地冒冷汗,头也抬不起。 他想不明白,明明小公子看着比他更像个白面书生,更加文弱纤细,为何手段却比他这个身经百战的将军更为残暴不仁?是否真的说,自古笑面书生提笔定生死? “怎么,怕了?”王轻侯回头看着他额头的冷汗,笑问道。 “小公子可知……” “知,我当然知,死人嘛,血流成河嘛,也不是什么稀奇事。”王轻侯眉眼轻抬,远处有一片胡杨林,红得像女子的裙摆和红裙,艳得明媚热烈,他突然很想念很想念方觉浅。 只有她站在那片胡杨林里,方才合适,除了她,谁也配不上那样似灼烧般的狂情浓烈。 阎术见王轻侯望着胡杨林出神,知他在想心事,便也不作打扰,拱手退下,只是眉头锁得紧,这等残暴酷戾的做法,有许多弊端,他相信以小公子之智不会想不到,那小公子可是还有其他后手? 花漫时见他眉头锁得成山川,好奇问道:“阎大将军这是怎么了?” 阎术身为王家内臣,自然知道花漫时在王家地位不俗,怕是除了几大主子之后,王家说话最有份量的人之一了,便也没什么顾忌,只叹着气:“小公子行事,越发残忍不近人情了。” “你又不是第一天知道他。”花漫时笑道,邀他坐下:“阎大将军别多想,小公子行事虽然有时候乖张暴戾,但是他本性不是什么嗜杀之人,这点我们都知道的。” “那倒是,花姑娘毕竟一直是小公子近侍,对他了解更多,想来相信姑娘的话不会有错的。” “我可不会偏袒他,我烦他烦得很呢。只不过呢,公道话还是要讲的,阎将军切莫因为小公子看似不近人情的表象就对他不满,若不是信任阎将军你,他也不会把这些事交给你做不是?” “也对,谢花姑娘点拔。”阎术拱手道谢。 “阎将军客气了,我也只是说说实话罢了。” 花漫时送走阎术,转头看到王轻侯走过来,王轻侯瞥了她一眼,问:“为何替我说好话,拉拢阎术?” “阎术手握大军,又如把利刃直插北境心脏,他若能对小公子你忠心耿耿,不是好事么?小公子你怎么老是不识好人心?”花漫时鼓着腮气道。 “他是我大哥的人。” “反正都是王家的人呗,是你的,是侯爷的,有区别?” “这倒也是,反正都是王家的人。”王轻侯笑道,他始终没对他兄长有过半分防备和藏私,一如王启尧从来没有对王轻侯有半分提防和警备一样。 若只以兄弟情来说,这一对兄弟,那是真正的至真至纯了。 王轻侯一连串的“杀杀杀”,有一个最大的问题,那就是阎术在明面上是上谷城替凤台城发出的援兵,他是属于殷朝的大军,如果阎术私自攻打越城其他城池,就是欺上瞒下,违背殷朝圣旨。 不管王轻侯将风声瞒多紧,这件事早晚是要传出去的,那到时候,殷朝第一个要问责的,便 是上谷城的任良宴。 更不要提还有神殿。 虽然任良宴如今已然倾向了王轻侯,倾向了朔方城,但是当殷朝给他的压力过大的时候,也难保他不会为了自保而做出不利于王轻侯的事。 所以,王轻侯必须要为阎术的西进,制造一个非常完美的理由,从而使殷朝不会追究阎术的推进。 他走进胡杨林里,他听说过一个有关胡杨的说法,生而三千年不死,死而三千年不倒,倒而三千年不朽,近万年的不渝,真是叫他这样善变的人羡慕。 他将食指与中指相并,比成剑指,旋身而动,积落成厚厚一层的落叶往上旋腾而起,红的黄的叶,于半空中相拥又分离。 他藏身于叶间,紧闭着双眼与薄唇,倾世无双的公子也想虔诚的祈祷,愿他爱的人如胡杨般有着万万年的不渝。 他盼着,远方的人可以明白他的苦心,别谅解,只要明白就很好。 而他又该如何保证,他在盼着远方的人万万年不渝的同时,他能三千年又三千年再三千年的不改心肠? 站在远处的花漫时,看得见那飞起来的叶,凝成一个女子的模样,像极了阿浅。 第五百一十五章 年轻的后生,自大的前辈 第五百一十五章 年轻的后生,自大的前辈 没多过久,清陵城管辖下的贡朵城,突然发兵,攻打了与其接壤的坝城,而坝城却是越城的所辖城池。 所打旗号,乃是巫族。 在外人眼中看来,这只不过是清陵城在短暂休战一段时间后,卷土重来,再次攻打越城,继续着之前的侵略和抢夺。 而一直以来,人们都知道,清陵城对越城的进攻,是受巫族指使,为巫族扩张领土。现在巫族族长宁知闲就在清陵城,清陵需的再次进攻,也有点意料之中的味道。 所以,几乎没有人怀疑清陵城此次的再次出兵有何怪异之处。 而身为巫族族长的宁知闲却表示,她咋不知道巫族要发兵进攻越城了?她可是跟方觉浅那小丫头片子达成过协议的,小丫头片子跟自己回巫族,她暂停对越城的入侵。 小丫头片子成了小丫头骗子。 那日方觉浅与孟书君“笑言相谈”到后来,本该下去休息的阿钗却端着两碗点心过来,递了一碗给方觉浅,冲她点点头,脆生生地笑道:“方姑娘,不如,让我与公子说两句话,好吗?” 不知是说英雄难过美人关,还是说孟书君对阿钗的感情的确深到不一般,方觉浅与他说了半天,未见太大成效,但阿钗不过是与他讲了两句,他便握着阿钗的手,叹气道:“好好好,都依你。” 方觉浅一瞬间以为自己看到了殷王与越歌。 如出一辙的所爱至高。 她想起有关孟书君的出生,也许他真的跟殷王是同父异母的兄弟吧,所以各自对心爱之人的宠溺,都这般相像。 不过阿钗不是越歌,她没有那么大的贪图和所求,也没有怎么也填补不满的欲望和野心,她大概只想孟书君好好的吧。 就像孟书君只想一心一意地保护好阿钗一样。 这样算一算,这仿佛都成了一对生死相依的苦命鸳鸯了。 孟书君应了方觉浅,或者说,应了阿钗,他将自贡朵出兵,攻打与其接壤,越城管辖之下的坝城——王轻侯是应了不攻打越城,但指的,单单只是越城而已,可没有说越城之下的小诸侯。 虽说孟书君为人阴鸷歹毒,但其人做事能力还是极强的,出兵速度快得连宁知闲也没有反应过来,他的大军就已然攻打出城,打的,还是巫族旗号。 但眼下也由不得宁知闲先去找小骗子问个清楚,孟书君那里才是她要去看看的。 宁族长毕竟是一族之尊,哪怕被人这样暗戳戳地摆了一道,也没见怎么她怎么着急,悠悠地午后邀了阿钗一同垂钓,也不管这初冬的天气里头怕是鬼都钓不起一个来,只管拉着阿钗一坐就是一下午。 急坏了孟书君。 “宁族长,您有不满,大可找我,与阿钗无关。”孟书君站在一侧,想靠上前,又怕宁知闲对阿钗不利。 宁知闲手指勾着阿钗下巴,笑得漫不经心:“单凭方觉浅那丫头,是说不动你的,想来阿钗小妹妹从旁帮了不少忙,小妹妹,我给了你一条命,方家丫头给了你什么好处?” “她什么也没给我,但我不会让你一直利用我,控制公子,公子好不容易回到清陵城,成了诸侯,他还有大好前程,我不会让他沦为你的傀儡!” 那样嬴弱的小丫头,瘦小苍白得可怜,宁知闲一只手指头都能把她摁死,她却敢直视着宁知头的眼睛,带着满腔的怒意,勇敢,高声地喊话。 这样几近悍勇的阿钗,让宁知头的眼神都为之一动。 孟书君爱她,是没有爱错的。 柔弱,但不脆弱的小姑娘。 “阿钗,阿钗,没事的,我会解决这些事情的,不关你事,你别说话。”孟书君却心惊肉跳,连忙说道。 他是知道宁知闲的可怕的,他很担心,阿钗这样的顶撞会不会惹怒了这位巫族族长,丢了好不容易得回来的性命。 失去过啊,越是失去过,才越加害怕再次失去。 宁知闲瞟了面露惊急之色的孟书君一眼,不屑道:“你还不如你这个小侍女有骨气。” “公子若不是为了我,才不会这样怕你!”阿钗见不得孟书君被人这样贬低,狠声说道,眼中却有些泪光。 孟书君为她做了多少,她都知道,哪怕孟书君只字不提,但阿钗又不是傻子,她清楚明白地知道,孟书君为了她,背负了多少骂名。 但宁知闲是谁? 是一个活了八十多岁,看透了人间情情爱爱的老怪物,她抬手打了个呵欠,为阿钗一动的眼神也散去,掂着根鱼杆支着下颌,懒声道:“你们两得了吧,哭哭啼啼地给谁看呢?本尊可没兴趣管你两那点破情烂爱的,孟书君,你背叛了本尊,是何代价,可有准备?” “不知宁族长,想如何呢?”方觉浅适时前来,她既然说服了孟书君重选立场,她就有责任保证他与阿钗的安全,在这种时刻,她自是不会缺席。 “小丫头,我待你哪里不够好?”宁知闲这才有点拿正眼瞧人的架势,回过头来望着方觉浅。 “立场问题,与恩情无关。” “王轻侯是给你下了迷魂汤了?你就这么帮着他?” “我帮我自己而已。” “把我惹急了,你可是吃不消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前辈的厉害?” “行吧,羽仙水的解药,你们是别想拿到了。”宁知闲笑了声,晃了晃手里的鱼竿:“既然清陵城出了兵,正好,本尊也就顺势拿下越城,权当是你们送给本尊的大礼了,年轻的后生。” 孟书君闻言脸色一变,羽仙水的厉害他是知道的,若他的大军落到宁知闲手里,那他就真的被彻底架空了,也彻底失去了清陵城的掌控权。 他刚想说什么,阿钗却轻轻按住他的手臂,冲他摇摇头,又望向方觉浅,阿钗对方觉浅,总有一种近乎盲目的信任,她总觉得,没有什么事是方姑娘解决不了的。 而方觉浅未令阿钗失望,她面色沉着,不失冷静,临于池塘边,静静地与宁知闲对峙:“鹿死谁手,尚未可知,自大的前辈。” 第五百一十六章 强占宁水城的王轻侯 第五百一十六章 强占宁水城的王轻侯 贡朵城的大军在一个深夜惊破了宁静,坝城的守卫军在熟睡中被恐怖惊醒,燃烧的大火似红莲怒绽,盛放在了坝城的大地上。 红着双眼冲入城中的清陵城大军如出笼野兽,战意昂扬,嘶吼着冲进手寸铁的百姓之中,尖叫声与哭喊声划开夜幕,上演着死与血的乐章。 彼时的阎术大军还离贡朵城数百里之遥,刚出宁水城往西不过三十里,收到贡朵城战报的时候,清陵城的大军又继续往前推进了数城,情势危急。 阎术连连写信给王轻侯,他从东往西走,而清陵城大军从西往东来,他很难跟清陵城大军比速度,而且当他们两军相遇后,必然会爆发一场恶战,但清陵城的大军有羽仙水这等神物相助,阎术不确定自己能敌得过巫族神药。 王轻侯看完信,将信纸扔到一边,没再多看一眼,只继续提着笔写自己的东西。 花漫时捡起信来一看,皱起眉头:“小公子,此事严重,你不给阎术想个法子吗?” “想什么?屁大点事也跑来问我,这也解决不了那也解决不了的,什么都要我来教,还做什么坐镇北彊的大将军?不如回家去种红薯养猪。”王轻侯头也没抬,继续写着手里的东西,说话声音也淡漠,不近人情得很。 花漫时撇撇嘴:“又不是个个都跟你一样的,这事儿本来就棘手,小公子你之前让阎大将军往西去,肯定也就想到了会是这样的后果,定也有应对之法,你就说说能怎么样?” 王轻侯抬头瞧了花漫时一样,但依旧没说什么,只写完最后几行字,装好封了火漆,递给花漫时:“寄去朔方城我大哥那里。” “朔方城?”花漫时接过信,不解这时候怎么突然要跟家里联系了? “嗯……”王轻侯还没怎么说话,门口传来吵闹声,听得李南泠略带哭腔的声音喊着:“让我进去,这是我家,你们给我让开!” “看看你做的好事!”花漫时藏好信,瞪了王轻侯一眼。 “让她进来。”王轻侯坐回椅子上,端了杯茶,俨然一副当家主人的架势,可这明明是宁水城的李府。 花漫时叹了声气,想着那李南泠小姑娘也实在是可怜得很,打从王轻侯走进这宁水城诸侯府起,他就没想过再出去,这就是赤裸裸的鸠占鹊巢的行为,而那李南泠,哪里是王轻侯的对手? 反应过来的时候,整个宁水城已落入了王轻侯手中。 李南泠脸色苍白,憔悴不堪地冲开守在门外的侍卫,冲到王轻侯桌前,愤恨地看着她:“你什么时候从我家滚出去!” “我在这里住得甚好,暂时不准备走,李小姐若是看不顺眼,不如你搬出去求个清静好了。”王轻侯品了口茶水,慢悠悠地说道。 “这里是宁水城,是我李家,不是你们朔方城,也不是王家,你现在这样得意,但是殷朝和越城越侯早晚会知道你的所作所为的,到时候他们不会放过你的!” “我劝李小姐最好不要轻举妄动,你能不能通风报信且另说,但说你若是真的传了风声出去,你那病重的老父亲,怕是就撑不到来年开春了,你下面的几个弟弟妹妹也都还年幼,本公子其实挺不乐意杀幼的,所以你还是安份些的好。” 王轻侯面无表情淡淡声,丝毫不为自己这番无耻的嘴脸感到羞愧。 李南泠张了张嘴哑口无言,她不能不顾家人的安危,但心里的屈辱和不甘又实在难以咽下,便恨声道:“方姐姐要是知道了你在这里做的事,她不会原谅你的!” 这话像是刺中了王轻侯的痛处,他喝茶的动作都停滞了一下,将已端至唇边的茶杯慢慢放下,他缓缓抬起眼皮,望向李南泠,冰冷的眼神看得让人骨中彻寒。 李南泠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有些害怕地看着王轻侯。 王轻侯走出桌案,一步一步逼近李南泠,探出手来扣住李南泠的后脑勺,按着她靠向自己肩边。一开始动作很轻,很温柔,就一如他总是对女子都温柔一般,但慢慢地力气加大,扣得李南泠头骨发疼,有被禁锢之感。 而他如刀薄唇停在她耳旁,寒声如凝霜:“李小姐,请你记好了,我对你,一点兴趣也没有,我也没什么怜香惜玉的好品性,若不是看在阿浅的面子上,你这府上李姓之人我早就杀得干干净净了,所以你最好给我老实一点!我能夺你宁水城是你们本事不够斗不过我,有本事你再从我手上抢回去,我绝无二话,但现在,你胆敢再在我面前提阿浅一句,我生撕了你!” 王轻侯这副样子实在是太过骇人,跟他平日里的风流倜傥全不一样,阴冷,狠毒,幽寒,像是有着源自骨子里的邪恶一般。 李南泠浑身发冷,尖叫一声,大力推开王轻侯,若不是花漫时手快扶住她,她怕是要跄踉狼狈地跌坐在地。 她躲在花漫时背后,探着一双眼睛,惊恐地看着王轻侯,像是看着什么令人望而生惧的魔鬼一般。 “李小姐,不如你先回去吧。”花漫时无奈,转过身轻轻拍了拍李南泠的后背,“别怕,我家小公子不吃人的。” 李南泠逃出书房,花漫时才转头嗔视着王轻侯:“小公子你干什么呢,李小姐又没做错什么,你这么吓她做什么!” “我没吓她,我说的都是实话。” 花漫时的心一紧,握了握拳悄然站得靠后些,姿态也更尊重些,更像个下人的样子。 王轻侯一撩袍子,回身端起那杯茶,还是慢慢悠悠地品了一口,微垂的目光里含着让人看不懂的雾色重重。 谁都不懂他,但是远方有一个人懂就行了,她知道自己要做什么,要怎么做就行了,她还愿意帮自己成此大局,就行了。 所以,谁也别在他面前,老是提起她会如何如何,她早已做了选择,轮不着这些人来告诉自己,她会如何。 第五百一十七章 本尊好像被你们套牢了 第五百一十七章 本尊好像被你们套牢了 整个大陆的西北方额外混乱,战火烧起来了快有小半个月,清陵城的大军往东推,阎术的兵力往西进,于清陵城来说,勉强可以称得上幸运的,不过是战火烧在越城境内。 死去最多的人倒不是士兵,两路兵力的推进都非常迅速而且轻松,双方几乎都以摧枯朽的速度飞速占领瓜分着越城的领土。 死去最多的,是那些想将这里的一切告之外界,告之越侯越彻,告之殷朝,告之神殿的送信人。 王轻侯狰狞的爪牙鲜血淋漓,几乎是个魔鬼般。 越来越多的人不甘城池沦陷,不甘听令于一个来自南方的蛮子,他们想冲出封锁线,拼上身家性命亦在所不惜。 可王轻侯就挡在宁水城,挡在这个不大,普通,平和的城池。 来一个,杀一个,来一双,斩一双,来一队,灭一队。 一个活口也不留。 甚至连给他们当俘虏的机会也不曾给过,他将这些人的人头各自给他们送回去,骨碌碌地滚一地,个个都死不瞑目,怨念残余,这残暴的做法足以震慑越城下方各小诸侯,吓得他们再不敢乱来。 他们几乎要认命了。 知情的人们开始称王轻侯为人间极恶,非极恶之辈不能做出这等赶尽杀绝的事来。 王轻侯对此称谓大笑接纳,直呼人间极恶有何不好,谁要做那尽善尽美的仁德之士?正好配了方觉浅大恶之卦的美名! 他的确是从来不在乎别人怎么看他的,名声这种东西于他而言,似个笑谈,眼下时机已到,他只在乎方觉浅怎么看。 眼下时机已到,方觉浅早有看法。 宁知闲有些看不懂,为何她操控着清陵城的大军在越城之地攻城掠池,方觉浅却无动于衷,偶尔提几次不满,也没有正经地与自己争锋相对过。 倒是孟书君越来越焦急,有好些时候,他都隐约地向宁知闲提出重新合作的可能性,他不能失去清陵城,因为他的确需要足够的筹码来保护阿钗。 孟书君非常清楚,若他一无所有,阿钗的确不会弃他而去,可是他将再也无法给阿钗一个安定的生活。 而且,孟书君从来不愿意一无所有。 看看当初他为了回到清陵城付出的努力和代价,就能知道,他绝非是个淡泊名利只做痴情种的人。 但宁知闲却看也未正眼看孟书君,于宁知闲来讲,孟书君这样的角色还是太小了,哪怕他是清陵城的城主,诸侯,地位其实已然超凡,可是宁知闲看得上眼的只会是能与她过上几招,让她兴致抬眉一看的人,这样的人比如江公,比如神枢,比如方觉浅,也比如王轻侯,但绝不会比如是孟书君这一类。 于是孟书君隐约的求和被宁知闲无视,直到某天宁知闲突然发现,她已经数日不见孟书君前往她的书房。 宁知闲转了转手里收好的油伞,皱眉沉思了一会儿,忽然大笑道:“好个狡猾的小丫头片子!” 方觉浅走到她门口:“前辈此时才想明白,是不是太晚了些?” “你故意让孟书君来我这里演戏,演出一副你束手无策,他只能找我求饶的局面,可远比你自己来找我一次次地说废话拖延要有效多了,丫头,你这心思里头的弯弯绕绕,可是非常了不得啊。”宁知闲倒也不怒,只是笑看着方觉浅。 方觉浅垂手而立,微微点头:“前辈承让。” “接下来,你们该是让风声传出去了,是吧?”宁知闲转着油伞走过来,苍老的眼神看向方觉浅时,像是能看透这些年轻人所有的打算一般:“清陵城的大军已然打到了越城腹地,哪怕殷朝或神殿对阎术有所不满,此刻也必须靠他抵御清陵城大军,否则,便是越城全失,沦为我巫族之地。” “前辈睿智。” “少拍马屁。”宁知闲油伞戳了戳方觉浅的肩窝,继续道:“王轻侯若想掌控北境,最快的方式就是强兵征服,但他的所作所为必会惹起众怒,那么,他就需要制造一个足够合适,甚至完美的理由为阎术的西征铺路,你,便替他制造了这样一个理由。” “什么孟书君的背叛,私自出兵之说,都是幌子,你只不过想让巫族成为王轻侯的踏板,跳脚石,你利用了我。” 方觉浅两指夹开宁知闲戳过来的油伞,笑道:“我说了,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是啊,所以你也从来不担心羽仙水的事。因为若我此时不收兵,便是替王轻侯作嫁衣,就算他真的对付不了羽仙水大军,他也可以绕过我,拿下越城之下至少七十余城。若我不愿被他利用,在此时收兵,给出羽仙水的解药,他便能将我击退,夺回名义上被清陵城占领的城池,那加起来大概就是一百三十余城,几乎是整个越城所辖之地。” 宁知闲咂舌叹气:“啧啧啧,本尊好像被你们套牢了呢,这可该如何是好?” “这便要看,前辈是选利益,还是选巫族的尊严了。”方觉浅微微笑,悄然在身后握紧了拳。 宁知闲自称“本尊”的时候,都是她动真格,起杀心的时候,方觉浅不得不提防。 但宁知闲眼尖,瞧见了她这动作,只笑:“你说,王轻侯让你在清陵城为他做这些的时候,有没有想过你真的触怒我之后,我会直接杀了你解恨,也给他个教训?” “前辈大概不知道,我是他手里,最好用的刀。” 刀,是从来不会在乎自身生死荣辱的,在经历了许多许多的事情过后,好像回到原点,是最简单,也最干净的关系。 “真可惜,你这样的好材料,本是可以锻造成绝世神兵的,他却如此草率,暴殄天物。” 方觉浅听着,只是笑了笑,这样简单的离间之法,宁知闲没想过能成功,她也不会当真。 而自己这把刀,到底是被草率用掉,暴殄天物,还是已有刀魂,自主行事,谁又能说得清呢? 第五百一十八章 可真是去您妈的呢 第五百一十八章 可真是去您妈的呢 正如宁知闲所说的那样,一旦大陆西北的这一团乱传出去风声,将会引发无法估量的后果。 但谁也不曾想到过,第一个传出了风声的人会是她,而第一个收到风声的,是他。 当你面对家破城亡,全家老少性命都捏在一个阴晴难定,反复无常的人手里时,你是选择在绝望中无尽的等待,等待未知的未来;还是会想尽一切办法为自己,为家人谋一个生路?哪怕这样冒着极大的风险? 无论哪一种做法都无可厚非,沉默的等待是怕再次触怒魔鬼,而拼尽全力的相搏则是对困境的不服输。 李南泠,不过是选择了后者。 她悄悄地写了一封信,藏在掌心里,紧紧地攥着,生怕被府上王轻侯的眼线发现,蹑着步子躲着月色,连脚掌落地时踩着树叶发出的声音,都足以令她惊恐。 她最终敲响的是花漫时的门。 花漫时见了她一惊,赶紧把她拉进去,望了望外面,合上门紧声问:“李小姐你这是在做什么?” “花姑娘!”李南泠“噗嗵” 一声就跪下去,眼泪止也止不住,淌在她清秀又憔悴的小脸上,一双眼里全是哀求:“花姑娘!我别无他求,只求有在临死之前再给越公子写一次信,以诉衷肠,哪怕他眼里心里全都只有方姐姐也无所谓,我只想告诉他我喜欢他,很喜欢很喜欢,我求求你帮帮我,帮帮我好吗!” 花漫时手忙脚乱地拉着李南泠起来,她本就是个嘴硬心软的人,哪里见得李南泠这番梨花带雨的哀求凄惨模样,连声道:“你起来,你先起来说话,你这么跪着我怎么受得起?先说说你要给越公子带什么信儿,我才能决定帮不帮你呀!” “我要说的,不过是此生恨与他相逢太晚,他心有神女我再难入他眼,不过是抱歉那日的话太过冲动伤人,请他切莫生恨我只是不想他被囚自由,花姐姐,我知道王公子肯定不会放过我的,他也不会放过宁水城,我不想在我临死之前还有那么那么多的遗憾,我求求你帮帮我吧!” 李南泠重重叩首,额头都撞破,血也流出来,托着一封信呈在花漫时跟前。 花漫时看着她这副模样,眼眶都湿润,别过头去抹了下眼角,才接过李南泠的信,花漫时虽对她满是同情与怜爱,但该有的谨慎还是未少的,她细细看完信,看了两遍,信中字字句句的确都是情真意切的女儿家断肠话,并无不妥,这才收进袖子里。 “我替你给越公子送过去便是,别跪着了,这大冬天的别着凉,还有,我家小公子真的未必就一定会杀你,他看在阿浅的面子上也不会对你如何的,别总是想太多。”花漫时温柔地哄劝着李南泠,擦拭着她脸颊上的泪珠儿。 李南泠泪眼朦胧地望着花漫时,突然紧紧地抱住了她,无声地呜咽,眉宇间的痛苦都要堆得溢出来,这番样子比她跪在地上哭求花漫时,更让人揪心的疼——还是太年轻太稚嫩了啊,做不来那无所不用其极的恶人,也做不来毫无愧疚地利用他人同情心。 毕竟,又不是谁都做得来王轻侯。 信天翁西走逐云霞,冬云厚重不肯去。 方觉浅收到一封来自遥远南方的来信,信上仿佛还带着南方未经寒霜与凛风的温度,在这个北方连青草都枯黄了的冬季,大概只有在很远很远的南方才依旧温暖如春。 写信的人也不是什么别人,从名份上来说,王启尧也算是方觉浅的大哥。 王轻侯曾给朔方城去信,信里写着一切顺利,但因为他尊重方觉浅的想法,不准备蛮横毁去北方各城中的神殿分殿,而是用方觉浅的方式改变神殿的根本,所以动作会稍慢些,王轻侯请他大哥勿急。 而王启尧在给方觉浅的来信里,跟她细细地述说了当时王轻侯不得不让方觉浅暂离朔方城的原因,也温和地表达着王家之人对她绝无恶意,只不过很多事情需要时间来慢慢消化。 当然了,在这些充满了温度的字字句句后面,紧跟着的是告知方觉浅,朔方城有意与南方诸城联手结成同盟,但这样大的动作势必会惊动凤台城,所以他们需要方觉浅与王轻侯联手,在北境造出大声势,最好轰轰烈烈,给南方做掩护。 还与方觉浅商量说,虽知方姑娘你有心要改变神殿旧疴,但其疾已入骨入髓难以根治,与其浪费时间,不如选择王轻侯的法子,一刀切了更好,也省去许多麻烦,不必像此时这般,王轻侯为了不使方觉浅难过,依旧在许多城池里推行着她在越城那一套,见效甚微,且极为耗时。 方觉浅看着信静笑,北方造势掩护南方这一直是在方觉浅在做的事情,她不觉得有何辛苦,也不需要王启尧来信道谢,但是后面那些—— 可真是去您妈的呢。 什么叫一刀切了更好,省去许多麻烦?诚然神殿有一万个不好,但只要信仰于他的人不危害别人,虔诚于他自己的心灵,自己这些人就没资格去剥夺他人的信仰。 单凭自己觉得某样事物不好,就将其毁灭,这算哪门子的正义? 去其恶,存其善,不应该才是正确的做法吗? 谁规定了神殿所在之处必成灰烬,信其之人必是罪徒?都该死? 所谓的一刀切,难道真不是他们在为自己的懒惰,不愿意真正从根本上改变如今现状,而选择的最粗暴的方式吗? 为什么人们从来不愿意以一种公正客观的目光来看待一样事物,哪怕这样事物已然是这片大陆上至高的存在? 若不是王轻侯保证越城的一切可以按她之前的安排进行改变,他们以为,自己会真的毫无理由毫无保留地帮助王轻侯,在清陵城点滴布局,助他成事? 她指尖捻一捻,信纸化作灰。 正好有一场雪下下来,纸灰揉进了飞絮里,不知飞向何处。 第五百一十九章 我与这个人间陌生很久了 第五百一十九章 我与这个人间陌生很久了 胡杨树沉默地横卧在大地上,依旧虬劲有力的树枝似对生命的呐喊,对死亡的不甘,干枯的树杆倒下如巨人的身躯般,哪怕死去,依旧有着令人敬畏的力量。 方觉浅站在如火烧灼着的胡杨林里,一言不发地接受着越清古的发问。 “为何阎术突然从越城撤走,前往宁水城?” “为何宁水城李南泠向我求救?” “为何越城往凤台方向三条大道,守关人员全部被换?” “为何孟书君突然反悔,自贡朵城发起进攻?” “为何……王轻侯停在宁水城,不再来找你?” 他似乎突然有了许多许多的问题,以前他总是不愿意问任何问题的,哪怕他对很多事都看得明白,但却愿意装着糊涂,不愿搭理。 很难得的,他会问出这么多让人无法回答的问题,虽然,他没有用多么声色俱厉的语气,也没有恼怒交加地红着脸,他甚至没有用太过严厉的声音。 他只是歪着头,笑看着方觉浅,轻轻地问,缓缓地说,不想她为难一般的笑侃嬉说。 烈焰般的红衣飞扬在胡杨林里,像是最灼人的那簇火,烧得所有的虚伪丑陋都灰飞烟灭。 “你心里有答案的。”方觉浅由着那簇最灼人的火烫进她眼底,直视着他,不作半点逃避。 “你们,要对越城做什么?” “他不会动越城,不会动你父亲,他知道那是我的底线……” “你知道我说的越城,不单指一城,而是说,我越城之下,一百六十七城。”越清古依旧笑着,“方觉浅,你们从越城手里抢走十城送给清陵,这笔帐,其实我们还没有算清的,我可以不在意,但不代表我越城,我父亲可以不当回事,那是屈辱,是任何一个有尊严有骨气的诸侯都无法遗忘的仇恨。” “如果在这种时候,王轻侯再打越城的主意,我父亲不会坐视不理的,最快地阻止王轻侯的办法莫过于与神殿携手,那你所有的努力都会白费,你不介意吗?” “这不是一城两城之间的斗争,更不是一人两人之间的抢夺,这是牵系着天下几方最大权力的博弈和游戏,他真的把控得住吗?任何一个地方的细微差错,导致的是什么你想过吗?这不是在凤台城那过家家似的玩闹,这是天下王权霸主之争,你明白吗?在这些事情里,他又需要你牺牲什么去帮他,你知道吗?” “方觉浅,他值得吗?” 你看,越清古他果然是很清醒的,只是大多时候,他不愿意那么清醒罢了。 “越清古,我曾让你起誓,永远不许把阎术是朔方城的人这件事说给王后知道,现在,我毁去这个誓言,你也可以回去越城,我绝不阻拦你,也请你正视你自己的身份,地位,责任,与我是敌,或友,你都可以尽情选择,我都尊重,你永远是我肝胆相照的朋友,也可以成为我棋逢对手的劲敌,我知道你有这样的实力。” “方觉浅!” 越清古高声打断她的话,走上前两步,盯着她的眼睛像是要看进她的灵魂里。 “你们赢不了的!你还不明白吗!”越清古的声音有些嘶哑,带着些绝望般的味道:“你们连神殿至尊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你们连巫族里面到底如何也不清楚,你们甚至不是殷朝的一合之敌,你还看不清吗?你们此为,一举激起三方众怒,你们敌得过谁?” “我不想看着你死,不想看着王轻侯把你拖进这个泥潭你再不能脱身,更不想眼睁睁地看着你的努力和心血化作虚无,我不在乎别的,我从来不在乎,活在这世上要在乎的人或事若太多不是太累了吗?眼下我只想在乎你,你真的感受不到吗?” 他的眼神那样急切,急切得像是恨不能把心剖开来给方觉浅看,让她明白为何自己这样焦急这样气愤,是因为喜欢她,喜欢到比王轻侯多得多,喜欢到不想看她受到任何伤害。 该怎么说,怎么做,她才能明白过来,世上不止王轻侯一个男人?不止王轻侯一人爱她?她不该为了其他关心她的人,多作思量,免人担忧吗? “我知道。”方觉浅扬了扬唇,笑意浅淡,“越清古,我都知道,我知道王轻侯所作所为极有可能将我的努力毁于一旦,也知道这么做是与什么人为敌,更知道这条路不能回头,我还知道你喜欢我。” “但是我想,如果我有一些能力,可以做一些事情,就应该要去做,如果我能改变一些现状,也应该要去努力,哪怕结果会不好,但至少努力过。当所有的人都选择在黑暗中沉睡,总该要有那么几个人站起来,点亮一些光明,照亮一些远方,王蓬絮为此付出了生命,王家老爷子用死换回王轻侯与我,不是让我们苟活于世的,不是这样的。” “当我们的命不再属于我们自己,当有人用鲜血筑下了第一块基石,我无法做到退后,我们也早就没有了后路。” 方觉浅也上前两步,坚定的目光望进越清古眼中,“我不会原谅王轻侯,但我明白他为什么这么做,这便是我为什么选择帮他的原因。” “你在逼我与你为敌。” “我从来不觉得,敌人是一个多么让人难过的称谓,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有许多种,任何一种可以一直被人记着的,都该是庆幸,否则便只是擦肩而过的陌生客。”方觉浅说着停了下,又忽而笑道:“我与这个人间陌生很久了,是时候,来识人间了。” “保重。” 她说罢便转身,一如她从来不会在谁身上将眼神停驻太久,总是这般的干脆利落,潇洒得没心没肺。 哦是了,她没心没肺,与王轻侯的狼心狗肺,从来天生一对。 但越清古偏在此时不甘心,一如脚边的胡杨树倒下的姿势一般的不甘心,他冲上去从后紧拥住方觉浅,闭着双眼问:“若我什么都帮你,你能不能,放下王轻侯?” “我没有拿起过他,谈不上放下。” 谁能拿得起,只爱他自己的王轻侯? 第五百二十章 信是为谁写的 第五百二十章 信是为谁写的 北方寒风凛冽,惨白的阳光带不来任何温度,它更像应付了事,惫懒敷衍一般的,百无聊赖地挂在半空,晨起昏落,没有激情,将一切照得干燥不堪。 但至少北方还有几缕阳光可见,南方已是阴雨绵绵好多日,太阳更为懒惰,躲在乌云后面睡大觉,看也不看人间一眼,由着冷风冷雨霸占着天地,冷意好似钻进骨头般,穿再多衣裳也挡不住寒意侵蚀。 朔方城王府里的丫头们在这样的天气折磨下,个个都没精打采,不管早上换得的衣裳多干净,过不了多久也潮乎乎的,平白给人心里填堵,好不痛快。 好在书房里常年生着火,王启尧舍不得他一屋子的好书被雨水潮得发霉,所以这间房中倒是一直暖和干燥的。 阴艳得了允,可以来这里烘梅花花瓣,她哼着小曲儿步子雀跃,摆弄着花篮里的半篮子梅朵,将要推门而入时,听得里面传出王启尧和她师父江公的谈话声。 他们谈及方觉浅,阴艳便不知觉地停下偷听。 “前些日子老幺给我来信,让我写封信给那方姑娘,试试看她的态度,能不能对神殿一刀切尽,不再缓慢改变,我依他所言去了信,但心里……唉,不是个滋味。”王启尧叹着气,说话的声音也很沉重。 “侯父所虑,可是小公子过于在乎方姑娘的感受,深陷情网,难以自拔?”江公问道。 “老幺有喜欢的人,我自是高兴的,江公您也知道他的性子,能多个人伴他左右,是再好不过的事情,可是他若喜欢到这般小心翼翼的模样,我便有些难过。” 王启尧叹声道:“他连这样的事都不敢亲自去问方姑娘,怕她生气,也怕她难过,更怕她因为他是王轻侯的原因,难做,不好拒绝,这才找上了我,请我一试。我虽知他心思如此,但也只能帮他提笔一问,那方姑娘若真有不满,也只会怪到我头上,不会对老幺如何。可是,我帮得了他几次呢?以后,他们之间的矛盾总是会越来越多的。” 江公听罢,捊了捊胡子,慢声道:“各人自有命数,侯爷为小公子百般忧思也无济于事,不如静观其变吧。” “我又何尝不想静观其变,置身事外?可那是老幺,我总是忍不住担心。”王启尧沉沉叹声。 “有何好担心的,王轻侯他又不是三岁小孩子,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他比谁都有分寸!若他真因一个女子而失了方寸,那我只当我几年前瞎了眼,真心付于这样一个废物!”屋内传来季婉晴略显尖锐的声音,带着不满,气愤,还有些些委屈。 她将一沓信纸砸在桌案上,道:“这是这两个月来河间城及河间城之下诸城的打理情况,都在这里,南方的事足够让人焦头烂额了,侯爷还是多多操心正事吧。” 王启尧抬抬眸子,轻飘飘地看了一眼季婉晴有些青白的脸色,还有微红的眼眶,又轻飘飘地合上眼,翻捡了两本桌上的信,说话的声音也轻飘飘没力量:“知道了,夫人若无事,便去休息吧。” 他对季婉晴是这样的疏离,没有冷脸色,但也没有半分多的热情,客气生疏得像两个最亲密的陌生人。 季婉晴倒也没有失礼,真正有涵养的大户人家小姐,总是极能自制,不会乱发脾气,也不会胡闹纠缠。 她轻步快移退出来,正好遇上提着一篮梅花站在门口的阴艳。 阴艳也没有躲半分,大大方方地盯着季婉晴,目光微微含着些敌意。 季婉晴停下步子望着她,又望了望她篮子里的梅花:“侯爷正与你师父谈事,你过些时候再来晒花吧。” 阴艳没搭她这一茬的话,直愣愣地说道:“小公子就算真的为阿浅小姐姐失了方寸,又哪里轮到你教训了?就算你是他长嫂又如何?阿浅小姐姐为小公子做的事那么多,他只是稍做退让,又怎么了?很委屈吗?” “阴艳!”季婉晴低喝一声,打断阴艳的话,“别忘了你是王家的人!” “我才不是王家的人,我师父才是,我只是见不得你们这样欺负阿浅小姐姐。当初朔方城内流言四起,她不得不离开朔方城,就算大夫人你不说,但你的内心是高兴的吧?别否认了,哪怕你不肯承认,你也是会窃喜的,本来这没什么好丢人的,可你若是以为阿浅小姐姐与小公子分开,于你而言就是机会,就是好事,那未免太天真了。” “你跟小公子之间,无半点缘份!”阴艳的眸子紧紧地看着季婉晴,看得她要喘不过气了来:“我以江氏弟子的身份跟你起誓,若有半点虚假,我便遭雷击而死!所以,你死心吧!” 季婉晴眼眶兀地一红,眼泪险些滚落,飞快地转过头去,逼回了泪水,声音都发冷:“我与他乃是叔嫂辈份,有无缘份我比谁都清楚,犯不着谁算命谁问天。你此番怒气,也不过是因为王轻侯明知应生就在方觉浅身边,定是要让应生监视着她的,而以方觉浅之智,应生稍有差错,也许就会被方觉浅动手除掉,你担心应生,故而将无名怒火发在我身上。” “你喜欢应生。” “我说得对吗?” 季婉晴转头,眼眶虽红,但眼神却凌厉,扫向阴艳。 阴艳轻合了下眼皮,看着远处:“是又如何?” “你若是盼着王轻侯尽早赶去与方觉浅相逢,以保应生平安,便应该也要想到,应生也就能立刻见到他的花漫时了,你不难过?”占据了上风的季婉晴展示她身为当家主母的凌厉,问题问得极是钻心。 “他不喜欢我,我喜欢他就是了,有什么关系?他爱喜欢谁喜欢去,我为什么要想尽办法地拦着?我又不是你。” 阴艳甩了季婉晴一记白眼,推门进了温暖干燥的书房,将一篮梅花铺在火炉上烘烤,瞅了她师父江公一眼。 挺好,小丫头入了世,不愿出世,多看看人间色彩也挺好。 第五百二十一章 给越清古的选择 第五百二十一章 给越清古的选择 其实王轻侯绕这样大一个圈子,让王启尧替他一探方觉浅的口风,是大可不必的。 因为方觉浅只需看一看信,就能知道那是王轻侯想要问的问题,而不是王启尧,王启尧不过是替王轻侯背一背黑锅罢了。 而阴艳所说的,方觉浅会不会在一怒之下,杀了应生,也大可不必担心,阴艳的阿浅小姐姐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提着她扔进神息殿,断了她半条命的女魔头,她也开始偶尔讲讲道理。 比如当应生悄悄地替他公子打听越清古的去向时,方觉浅也只是拍了拍应生的脑袋,笑得和蔼可亲:“有的问题问了,是会死人的哦。” 应生便把发凉的脖子缩一缩,嘟囔着:“方姑娘你不会是把越公子放回去了吧?” “他是你的囚犯吗?做了什么有罪之事?既然都不是,那他便是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你家小公子若连他人这点自由都要限制,那就是个蛮不讲理的暴徒。”方觉浅轻轻戳着应生额角:“不要学你家小公子身上这些坏习气。” “我家小公子那是担心方姑娘你好不好啦?若越公子真的做出什么事来阻止你们,有危险的又不是我家小公子一个,方姑娘你也会深陷泥潭的好不啦!” 应生声音大起来,为王轻侯鸣不平,明明小公子也是替方姑娘担心的,她怎么这么没良心? 方觉浅听着笑:“使我深陷泥潭的,怎会是越清古呢?” 应生哑口无言,使她深陷泥潭的,从来是自家小公子。 “下雪了,方姑娘。” 远处练剑的剑雪收了剑,长身玉立地站在飞雪里,看着雪景,眼中露着欣喜。 “下雪了。”方觉浅应了声。 “真美,我叫应生来看!”剑雪说着就要转身进屋,刚刚应生让方觉浅堵得无话可说,跑进屋子里发闷气去了。 “剑雪,替我去一个地方吧。”方觉浅唤住他。 “哪里?”剑雪回头,肩头便已是白雪薄积,这可真是场大雪。 冬季的望水河早已干涸,裸露着的河床上凝着泛着冷光的冰霜,被河水冲涮过的道道沟壑残弱无力地裂在河床上,时不时断流的河水还不足以将河道中的石子打磨圆润,满河床的石子依旧有棱有角,显得尖利。 好在千里良驹马蹄都钉了巴掌,倒也不惧这点石子的尖利,带着主人往远方急驰而去。 烈如火簇的红衣在这样萧瑟得只有墨青与纯白的冬季里,显得格外耀眼,仿似一团火,跳跃在难以望到头的河道上。 截住这团火的,是突如其来的刺客,训练有素地将他包围在其中:“越公子,久侯多时。” “你们是!”刺客不给越清古太多说话的时间,直接上手,显然他们深谙“反派死于话多”的道理,不多讲半句废话。 那里打得是昏天暗地,砂走石飞,越清古与刺客缠斗不休。 这里的人每日倚门等,翘首望,宁水城李府的李南泠,每天都盼着听到铮铮铁蹄声,踏碎王轻侯这个烂人的身躯。 但这日的烂人王轻侯像是散步走到这里,顺便跟李南泠打了声招呼:“李小姐,别等了,越清古来不了了。” 李南泠浑身一个激灵:“你,你说什么!” “我说,他救不成你,也救不成你们李府了,别想太多。”王轻侯语气愉悦地解释了一遍。 “花姑娘她!”李南泠下意识就想到是花漫时把自己给越清古写的信,交给了王轻侯,这才泄了密。 王轻侯却摆摆手,道:“跟她没关系,我早就知道你会给越清古通风报信而已,也早就料到你会利用花漫时的心软,所以干脆让她等着你而已。” “是这样吗?花姑娘?”李南泠绝望地看着跟在王轻侯身后的花漫时,一双灵动的眼睛里全是破碎的希望。 花漫时狠狠地瞪了王轻侯一眼,怨他非要把话说得这么让人绝望,却也只能无奈地对李南泠道:“李小姐,这样的计划,是瞒不过我家小公子的,就算我帮你把信寄了出去,在那边还有一个应生,他认得我们家府上的信天翁,如果信不是给他或是阿浅的,他定会起疑,并将其截下。” “所以你就眼睁睁地看着我犯蠢,看着我像个笑话一样逃不出王轻侯的掌心?是吗?”李南泠没有声嘶力竭地发问,但微微低沉的声音里全都是压抑的绝望,听得让人透不过气来。 “你要杀了他吗?王轻侯,你是不是故意让我把他引出来,要杀他!”李南泠质问道。 王轻侯看着心碎欲绝的李南泠,抬了抬眉,道:“他如果来救你,救宁水城,我定会杀他,因为我说过了,宁水城我绝不会让,谁来也不行。但他若不来救你,转道去凤台城报信,便能活下去,你希望他怎么做?” 这是什么问题? 李南泠当然希望越清古来救她,救她的家人,救她的城池,再晚一些,这座城池就真的要彻底沦陷了,他们李家之人也要活不成了,更因为她是那样喜欢越清古,试问哪一个姑娘不会在绝境之时盼着心爱之人如神衹一般降临,拯救自己于万一? 可是如果自己的希望将会把越清古推上一条死路,她又能怎么敢再有这样的期望? 那是不是就说,她需得放弃自己活下去,自己家人活下去的希望,去盼着越清古,这个她心上一直一直放着的人,不来救自己? 王轻侯的问题于李南泠来说,何其残忍。 所以逼得李南泠眼水在眼眶中直打转,却就是不肯服软不肯落下来。 其实于王轻侯来说,他想得没有这么多。 他考虑得要比李南泠想的简单多了。 如果越清古够聪明,够理智,够成为了一个值得尊重的对手,他就应该往凤台城去,去找王后越歌,找神殿,找殷朝,去揭发自己,去请援兵来围剿,他越城所辖之地便还有一线生机可寻。 这样一来,北方就真的彻底大乱了,清陵城的宁知闲也好,自己也好,都占不到什么便宜,只会陷入长时间的胶焦状态,谁也退不得半步,进不得半步,而他那在南方的大哥王启尧也就能稳稳地,不声不响的,建立联盟。 但如果越清古不够聪明,不忍心李南泠受罪,跑过来救她,只为了那点所谓的情意,就足以证明他是真的愚蠢,不够成为自己对手,死,亦不足惜。gfbmmjd6vtlsadjnamr7x+cajfrxmldlwh/zzyo8z5gisjlpbdedigjfyq9n6alntkprnlifskmt6m4khqwjra== 反正宁水城,王轻侯他是不会让的。 第五百二十二章 越公子,她保了 第五百二十二章 越公子,她保了 裸露的河床碎石划破红色锦衣,步步后退的越清古弃马迎敌,心神不宁又准备不足,艰难招架,越退越后。 退至无路可退之时,素衣的少年仗剑而至,从天而降,束得整齐的墨发让他整个显得精神奕奕,神采飞扬,秀气的眉目里有着浓且深的凛凛。 一剑挑开挥刀而来的刺客,剑尖指下,血滴入石,少年的声音像是冬水击石清且脆,还带着不谙世事的纯净:“方姑娘有话,让你们传给王公子,越公子,她保了!” 为首的黑衣人摘下面巾,看着来人:“你便是剑雪?” “正是。” “王公子也有话,告之于方姑娘。” “请说。” “宁水城,越公子入不得一步。” “那就凭本事说话。” 剑雪提剑,指向刺客,“今日不论越公子要去何处,剑雪为其开路。” “剑雪小哥,莫叫我等为难,你也当知,我家小公子不愿与方姑娘为敌。” “并非为难,不过是道不同,各有所忠。” “那就得罪了!” 剑雪稍回首,侧目看着越清古,笑得无辜而纯良:“越公子,请歇息片刻,这里交给我便可。” 也不愧是勤奋的剑雪,不愧是跟着宁知闲练过功的人,不愧是曾经神墟里排得上号的高手,剑雪的武功或许不如方觉浅那般,已至臻化之境,但绝对足够傲视寻常辈。 说得通俗一点,他这样的身手,放到那传说中的武林中去,摸到个天下第一第二之类的名号,不成任何问题。 越清古倚在一棵枯树上,松了手里的兵器,目光散漫地看着素衣的剑雪与王轻侯派来的人厮杀在一起,招招见血,式式致命,都不给对方留半点活路。 他就好像是看到了方觉浅与王轻侯的厮杀,互不留情。 “别打了。”越清古懒懒地喊。 “行了行了,别打了。” “住手啊。” “别他妈打了!” 他纵身一跃,站在两方人手正中间,双方及时收剑,不解地看着越清古。 “我去凤台城。”越清古无谓一笑,瞥了刺客们一眼:“你们家小公子,这总不会再拦我了吧?” 刺客们互相对视,点点头:“只要不是宁水城,越公子想去何处,都是你的自由。” 越清古撇唇一笑,他又不傻。 走到分叉口的时候,他就想过往左还是往右。 他当然晓得他该去凤台城,把王轻侯在这里所做一切告之凤台城的一切势力,拯救越城于危难之中。 但他总觉得有些亏欠了李南泠的泪水,亏欠了她的深情,人渣做不到极致,就会有于心有愧。 又因为这里的一切,不止王轻侯一人所为,方觉浅居功至伟,他忍不住会想,若凤台城的势力介入后,方觉浅该怎么办,他真的不觉得,凭方觉浅与王轻侯两人此时的力量,可以力扛天下最强大的势力的合击。 人渣不极致,深情倒挺到位,只不过,人不稀罕罢了。 抖一抖缰绳,他往宁水城。 王轻侯果不其然在这里等着他。 或许唯一使他感到温暖和欣慰的,是方觉浅绝不会对他想做的事做出任何左右和影响,一切都由他自己意愿,甚至会派出剑雪来保护自己。 她很看重剑雪的,去哪里都带着他,什么好事都想着他,舍得让他来,已经是很大的不容易了。 可谁叫看似稀里糊涂的越清古其实活得万分明白呢? 他明白方觉浅哪怕是至死,也不会真正放下王轻侯,哪怕他们生死相对,也不影响他们深深相爱,他不是那么愿意,成为他们之间矛盾爆发的诱因,不希望看到方觉浅那么早就要面对与王轻侯厮杀的局面。 一如他以往,许多事,能拖一时,便拖一时吧。 他选择了退让,给方觉浅与王轻侯缓和之机,就像他们以后真的要打个半死,也等以后再说吧,眼下别这样,眼下别因为他而这样,他不想方觉浅这么痛苦。 于是他拍了拍剑雪的肩,笑道:“剑雪,你能不能替我去一趟宁水城,保护李南泠?” “可是越公子……” “往南去,往凤台城去,是王轻侯盼着我做的事,无妨的,他不止不会杀我,他还会保护我。”他说着转头嘲弄地看着那群刺客:“我说得没错吧?” 刺客不语,越清古说得的确对。 越清古随意地拢了拢衣袍,翻身上马,最后只对剑雪道:“剑雪,替我谢谢方姑娘,有心了。” “越公子哪里话,方姑娘一直都说会保护你的啊,她说话从不食言的。”剑雪真是天真,每一个纯粹的少年都天真,天真到根本不会明白,这样小小的一次相救,背后藏着多少厚重无奈,决绝选择。 越清古有些羡慕这些真的天真的少年,他们才是真的什么都不懂,活得纯粹又干净,不似他,想活得潇洒又快意,心里却对一切都了然,装出来的潇洒,怎是真潇洒? 于是越清古也只得笑一笑,依旧是那般浪荡不羁的模样,咽下一切话,最后只说—— “我知道。” 知道她会保我,不惜与王轻侯正面相对。 知道她哪怕会保护我,却也不会放弃她所坚持的事情。 知道她不惧险难,哪怕明知前路崎岖,难有生路也要走下去。 知道有什么呢? 屁用都没有。 马儿仰蹄南奔,伏着红衣如火的越清古,在清冷萧瑟的冬日清晨里,只影南去。 不知为何,剑雪从越清古远去的身影上,竟看出了深深的寂寥和悲伤,而在剑雪的印象中,越公子从来都是快意无边的人。 越清古他将带去须弥大陆北方的混乱,剧变的消息,将凤台城诸势力地目光引来此处,将更多的混乱,剧变引来此处。 如火如荼,热火朝天,伏尸百万的“境北死线”之争便从越清古的南去开始拉开,而南方的诸城,在无声无息中,在沉默安静中,疯狂贪婪地扩张,侵吞,凝聚,联盟,形成了后来影响万世的庞大世族。 而这一切的起始,不过是,李南泠小姑娘的一封求救信。 第五百二十三章 都走吧都走吧 第五百二十三章 都走吧都走吧 “……就这样,越公子往凤台城去了,而剑雪,就在门外。” 王轻侯听完属下的回报,倚在椅子里转着手指,淡淡地“嗯”了一声:“下去吧,叫剑雪进来。” “小公子,属下担心,剑雪会把李家的人带走。” “这不是你该操心的问题,下去吧。”王轻侯道。 “是。” 剑雪走进来,在王轻侯看来,剑雪身子骨更加挺拔了,从他走路的落地声来判,武功也精进了不少,他忍不住会想,他的阿浅是不是也变了些,会不会生得更好看,是不是又更为了解这个人间。 他们分开已经太久了,久到他开始后悔,或许当初,拼一拼呢,不顾后果一些呢,少贪婪一点呢,跟大哥犟,跟江公倔,跟朔方城万千恨透了神殿的人硬扛,留着她在身边,不让她离开,不让她受那些委屈。 是不是如今,她和自己,也就不用越走越远,远到他快要无法重新将她拉回身边? 这后悔的念头一生出来,他看向剑雪的目光都柔和了不少,像是把对阿浅的思念都分一些给她身边珍惜的人一样。 “王公子,你怎么了?”剑雪见王轻侯久不说话,出声打断他的思绪。 王轻侯笑起来,笑得有些疲惫:“没事,她还好吗?” “王公子是在说方姑娘么?她很好,但是清陵城的情势复杂,宁族长与她之间怕是还有很多矛盾,不过我相信,方姑娘可以解决的。”剑雪应道。 “她过得很辛苦吧?” “嗯,但是王公子也不用太过担心,巫族对方姑娘,还是很尊重的,那个叫未宁的大主祭,还会主动给方姑娘送药呢。” “送的什么药?” “巫药,对方姑娘的封痕反噬之痛有很好的关键效果。”剑雪老老实实地说道。 “巫药?” “嗯。” “她知道那是什么药吗?了解过配方吗?吃了会如何她知道吗?有人帮她看过药性吗?怎么敢就这么服下去?你为什么不拦着?”王轻侯坐不住了,站起来连声发问。 虽然他也知道这样的逼问来得非常不可理喻,有点蛮不讲理般的胡搅蛮缠,但他就是忍不住,他担心她,挂念她,在她身发生的任何一点可能疏露的细小危险,都能让他失控。 因为,他不在她身边啊。 如果她真出了什么事,自己离她千山万水,如何搭救? 于是他只能莫名其妙地发脾气,莫名其妙地质问剑雪。 所有的无名怒火,其实都有源头。 剑雪等王轻侯发泄完,才静静地说:“宁族长也知道巫药的事的,她说不会有事,对方姑娘有好处,方姑娘才服下的,” 王轻侯突然就沉默,哦是的啊,她身边除了自己,还有其他人的。 什么时候起,她身边已经有了那么多对她好的人,她再也不是当初那个除了自己一无所有的孤勇悍莽的杀手? “你是来替她保护李南泠的是吗?”王轻侯轻嘲一笑,“她就在后院,我没有虐待她,你去看吧,如果你想带她离开,我也不会拦着。” “多谢王公子。”剑雪是不能明白王轻侯内心里的那些反复翻涌的,也难以体味他阴晴难定的复杂心情,只是点点头,有些摸不着头脑地出去了。 他走后花漫时走进来,倒也直接得很:“小公子,我想去清陵城。” “去做什么?” “以前阿浅身边真正说得上话的也就一个剑雪了,现在剑雪来了宁水城,她一个人怕是连找个说知心话的都没有,我想去陪着她。”花漫时说。 “应生不还在那里吗?怎么就连个说知心话的都没有了?” “小公子,别自欺欺人了,应生是你的心腹,你将他放在阿浅身边,是为了在她身边占据一个位置,让她看着应生就能想起你,而不是为了对她有多好,你怕她忘了你,你比谁都害怕她离开你,所以但凡任何人提起这一点,都能触怒你。李南泠如果不是作死地提起这件事,也不会被你那般粗暴对待。” “但是,小公子,阿浅那么聪明的人,她怎么会看不透你的打算?如果她明白应生在那里不过是为了提醒你的存在,她又怎么可能事事都对应生说?有一些话不能说,怕你担心,有一些话不肯说,不愿在你面前软弱。” “你难道没有发现,其实在你们这段关系里,从头到尾,阿浅一直都只是一个人吗?你能给她的实在太少,她再强大,也不该如此孤独。” “因为,她不是你,你是活该孤独终老,而她,应是万花簇拥,她值得。” 花漫时说罢,头也未回,转身便离开。 她是早已准备好,出门便是马车,马车里放着她的行李还有精心挑出来的干花和点心,都是阿浅爱吃的口味。 王轻侯没拦她,也没有跟她争吵,只是目送着她走远。 谁都可以这样任性,说走就走,说去找她就去找她,唯独自己,却有一种藤蔓缠住脚,寸步难移。 都走吧都走吧,不就是一个人吗,不就是孤独终老吗?又何曾怕过? 他赌气一般地拂袖转身,走到书架前,想拿本书来看看静静心,却不由自主地抓起一本医书。 而在远方的方觉浅,在面对应生问她,放过了越公子,她就不担心小公子会否生气的问题时,却偏头一笑,“应生,你为什么觉得,你家小公子就一定想杀越清古呢?” 应生不解:“越公子是越城的公子,跟小公子早晚会是死敌的,越早除掉越好,小公子定是这样想的啊。” “不是所有的敌人都必须将其致于死地,这世上解决问题的方式有千万种,殊死搏杀,是最后的选择。” 应生不敢置信地看着方觉浅,这样的话怎么会是眼前这个女魔头说得出来的? 她才是最喜欢用死亡来解决问题的好吧? 方觉浅拍拍他的脑袋:“你家小公子不会怪我的,并不是因为我仗着他喜欢我,而是因为,他不是那样目光狭隘的人,你家小公子呀,心怀大志,世人不知,而已。” 第五百二十四章 一管金簪 第五百二十四章 一管金簪 北方已经下了很久的雪了,雪厚得一脚踩上去,就是咯吱咯吱的声音,深深的印子。 滴溜着大眼睛的松鼠偶尔在雪林间一跃,听到人声又躲了起来,怯生得很。 在这个冬季,阿钗又大病了一场,她的身子本来就不算很好,娇娇弱弱的,经得唤生术一事,更是虚弱,比不得方觉浅这样根骨强健的人。 孟书君一心一意地照顾着她,端茶倒水,宠溺有加,但方觉浅从他眼中看得出焦急和无措。 因为谁也不知道,阿钗真的只是因为受了风寒,还是巫族对她动了手脚,如果是后者,宁知闲也就该提出相应的条件,让孟书君为他的反复背叛付出代价了。 方觉浅夺过宁知闲手里的酒壶,直灌一口,入喉辛辣,呛人得,“什么酒?” 宁知闲抱着手臂笑:“巫族的药酒,里面泡了毒蛇,蜘蛛,蟾蜍,蜈蚣……” “行了吧,你把这些东西活生生地摆我眼前我也不怕,在这儿报菜名有什么用?”方觉浅打断她。 宁知闲瞪了她一眼,小丫头哪儿来那么大胆子? “阿钗的病跟你有关吗?”方觉浅不仅不怕,还喝上了瘾,一口接一口。 眼见着好酒要被喝光,宁知闲连忙抢回来护在怀里:“我说无关你信吗?” “信啊。” “哦?” “堂堂巫族大族长,这点担当我想还有的。” “算你有点眼光。” 宁知闲卧在雪地里,她闭上眼的时候,真是美如十八小娇娘,酒上头脸微红,娇憨劲儿比方觉浅更像个少女。 “你可知放越清古回凤台城,会是何等后果?”宁知闲闲来无事扬了把雪沫子,洒在方觉浅长靴边。 “知道。” “知道你还帮着王轻侯造孽?” “我相信他能控制。” “信他不如信鬼神。”宁知闲招招手,让方觉浅过去,坐在一块干净的石板上,她枕在方觉浅的腿上,手指还绞着她的头发,慵懒的声音像只猫儿一样:“你做这些事,不曾担心过我会从中作梗?” “不担心。” “哦?” “若北境成乱世,于你巫族有百利无一害,你有了机会可以浑水摸鱼,可以趁乱入侵,你哪里会阻止我?这也是你一直放任我与王轻侯做这些动作的原因,因为你根本不屑我们这些手段,我们所做的一切,只会成为你的铺路石。” 方觉浅收回被她绞在指间的头发,放在身后,低头看着面容娇丽而眼神苍老的宁知闲。 “看得明白就好,就怕你连这点觉悟都没有。巫族大军已然就位,只等凤台城中的牛鬼蛇神一到,便是我等立威之时。”宁知闲指尖刮了下方觉浅的下巴:“小丫头,你又准备如何应付?” 方觉浅微微抬首,望着远方的雪峰隐约于云间:“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而宁知闲的目光却是看向阿钗的房间,那个房间常年温暖如春,孟书君穷尽一切要给阿钗最好的环境,那些夹杂着愧疚的深情让他愿意为了阿钗做任何事,不用任何理智。 她捻了捻掌心的药丸,有阿钗这样的软肋在,孟书君一辈子也别想脱离巫族的控制。 唉呀,王家那后生做什么都让人讨厌,倒是有一点招人喜欢,那就是,轻易不要有任何软肋,否则,人生在世,寸步难行啊。 有一次孟书君去厨房里看熬着的汤药,方觉浅扶着阿钗出门散散步,透透气,也看看洁白的雪景,换换心情,阿钗坐在湖边小亭里,裹着厚厚的冬衣,依旧手心冰凉。 她呵出团团白气,带着病色的眸子望着如镜湖面,嬴弱的声音道:“方姑娘近来也很是不易吧,巫族不会那么轻易就放弃清陵城的。” “这都是小事,眼下最重要的,是你要赶紧好起来,让孟侯放心。”方觉浅紧了紧她脖颈间的披风,让她靠在自己肩上省力些。 阿钗咳嗽两声,苍白得没有了一丝血色的脸上涌起异样的红:“方姑娘,你曾经问过我一个问题,问我愿不愿意这样活着,死而复生地活着,你还记得吗?” “记得,你说你愿意。”你说,既然是公子想要你活着,你便愿意活着,只要你的公子开心,什么都可以。 那时的我,怜惜你不曾为自己而活。 阿钗软软地倚在方觉浅肩头,半闭着眼睛:“其实我不愿意。” “阿钗?” “生死有命,我活成这样,实在辛苦,个个都视我为异物,我活得很痛苦。” “可是公子一人在这世上,实在是太可怜了,他没有什么朋友,也没有任何亲人,他只有我了,我若都不愿为他而好好活着,他该多孤单啊?我不希望公子活得这辛苦,所以我愿意活着,慰藉他,温暖他,他以前没有这么坏的,他以前也很单纯善良。” “我记得我们都还小的时候,也是在这样的冬天,他在树下捡到一只小奶猫,小心地抱在怀里,把自己仅有的那点口粮也细细磨碎了喂给它,后来……” 阿钗的声音停了下,似有些不忍般,然后才说道:“后来府上的大公子知道了,将那奶猫抢了去,剥了皮扔在公子脚下,还不许他哭。他回来就抱着他娘亲问为什么,为什么别人要这样对他,他娘亲说,寄人篱下,身不由己。” 阿钗抬起眼,看着方觉浅,凄然一笑:“公子便一直努力,他要当主人,不要再寄人篱下,看人眼色。如今他不容易成功了,方姑娘,他怎么能再次成人篱下之物?” 方觉浅拢了拢阿钗的头发,察觉她情绪不对,连忙轻声安抚她:“他不会的,阿钗,你不要想太多,这些事跟你没关系的。” “方姑娘,我愿意为了公子活着,也愿意为了公子死去,谁也别想利用我,逼迫公子做什么。” “阿钗!” “那只小奶猫死之前,为了保护公子,还挠伤了大公子的手背呢,我总不……不会……连只猫……都不如吧……” 她的腹间,一管金簪,血流如柱,染红并蒂莲。 第五百二十五章 真相 第五百二十五章 真相 一场大雪正好落下来,劈头盖脸地盖在她们的身上,像是一件巨大的素衣包裹了天地也包裹了她们,洗净了阿钗生而为人受的委屈,忍的无奈,活的艰辛,带走她干净的灵魂。 方觉浅抱着阿钗娇娇小小的身体,越抱越紧,就好像想用力地挽留她最后的温度,由着她温热的鲜血浸湿了自己的衣衫。 她们是世上已知的唯二的,经由唤生术救活,死而复生的人,阿钗的死去,除了让阿浅难受悲恸之外,还给了她一种兔死狐悲之感,唯一的同类也不在了。 孟书君手里端着的药还冒着热气,大雪落进药汤里,化得看不见,渐渐凉了汤药,就像渐渐凉了阿钗。 他久久地看着方觉浅怀里的阿钗,像是突然失去了声音无法说话,嗓子被痛苦割裂,涌出献血:“她只是…睡着了,对吗?” 方觉浅不能说话,只能摇摇头。 “是你杀了她吗?你怕我因为阿钗重投宁知闲麾下,所以你杀了她,以绝后患!”孟书君抬起头来看着方觉浅,眼里弥补伤痕,都被仇恨和痛苦填满:“是这样吗!” 他摔了手里的药碗,猛地冲过来,手握成爪,扑向方觉浅,哪啦他明知道他不是方觉浅的对手,但是他依旧冲过来。 方觉浅不闪不避,只抱紧阿钗看着他:“孟书君,你是个聪明人,自欺欺人是没有用的。” “去死吧!”孟书君听不进去任何话,只红着眼要杀了她。 他来得急,停得也猛,阿钗腹间的金簪刺穿了他的灵魂,痛得不能自抑,跪倒在地,嚎啕大哭—— 那是阿钗活过来的那一天,他送个阿钗的定情信物,阿钗一直贴身藏在身上,不舍得簪于发间。 阿钗阿钗,这样这样好的阿钗,生怕她死后孟书君迁怒阿浅,自杀用的发簪,都仔细挑选。 孟书君便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不能不去接受阿钗是自杀的事实,不能假装这一切都是方觉浅造成的让他自己好受些。 现实是这样的鲜血淋漓,他的阿钗决定用死亡断绝他的摇摆不定,让他再无后顾之忧,他的阿钗再一次选择牺牲她自己。 这样的现实让孟书君长跪不起,泪水四溢。 这是方觉浅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哭得这样绝望,什么男儿气概,什么膝下黄金,什么铮铮铁骨,都不敌此时的肝肠寸断。 他甚至抬不起手来抱一抱阿钗,只能跪坐在那里,伏地不起。 这里的响动引来了很多人,宁知闲,应生,还有未宁,他们站在不远的地方,看着几近崩溃的孟书君,都不忍鼻酸,应生甚至都悄悄抹了下眼泪。 “阿钗……阿钗!” 方觉浅本是想把阿钗交到孟书君手里,却突然发现阿钗的身体一点点软化,脸上的皮肤也一块块掉落,整个人都像是融化了一般,这让方觉浅大惊失色! “阿钗,你怎么了?阿钗!”泪痕未干的孟书君抱紧阿钗,顾不得她身上的血水,拼命地想留住她,哪怕是留住她的尸身也是好的。 震惊之下的方觉浅猛然回头,望向那边,伞下的宁知闲目光沉静,只有些疑惑,在她沧桑的双眼里已经很难有真正的情绪波动——但未宁眼中的遗憾与惋惜,却让方觉浅杀机骤然而起! “未宁!”方觉浅拔刀而起,逼近未宁! 未宁急身后退,一把淡黄色的浓烟弥漫在空中,方觉浅侧身一让,黄烟还是沾在了她衣服上。 “圣女切莫冲动,这可是…” “这可是弥香烟,触之肌肤溃烂,一炷香后尸骨无存。”宁知闲淡淡出声,转动着手里的伞柄,漠然抬眼,顺手扔了方觉浅一瓶解药。 未宁看着宁知闲的眼神依旧狂热而崇拜,“大祭师目光如炬。” “本尊目光如炬,就不会留你到今日。”宁知闲不慌不慢地走向方觉浅,“给你个机会,替我清理门户。” 方觉浅明知宁知闲是在利用这次机会把她逼向巫族更近,也情愿被她利用,因为——她必须为阿钗报仇! “为什么要害阿钗?”她提着刀,一步步逼向未宁。 未宁一步步退,脸上却带着毫无愧疚的笑色:“我早就告诉过圣女你了,不是吗?” “就为了让孟书君听令于宁族长?就为了你的信仰?就为了巫族得到清陵城?你就毒害阿钗?” “她的命,是大祭师给的,为大祭司师而用,有何不对?”未宁问得无辜,像是不明白这么简单的道理方觉浅怎么会不明白。 他甚至说:“要是你不劝说孟书君背叛巫族,我怎么会这么做?说到底,真正害她的人,是你,而不是我。” “大祭师胸怀博大不与计较,我们做信徒的,当主动为她排忧解难,不对么?” “只是可惜了,她居然自杀,不然她身上的毒,只有武族能解呢,何愁孟书君不听话呢?” 方觉浅看着眼前一脸惋惜,遗憾的未宁,竟不知该说他是狂热的疯子还是虔诚的信徒,他打着为了宁知闲,为了巫族,做了多少丧心病狂之事? “我不知你巫族如何定义虔诚与信仰,但是,任何以牺牲别人而获取利益的行为,都亵渎了信仰这两个字。”方觉浅握紧刀,走向他:“什么时候,信仰变得这么廉价了?” “阿钗不管是怎么活过来的,她都是活着,是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思想有灵魂有声音有温度的人!没有人可以肆意伤害她!利用她!逼迫她!” “谁也不行!” “谁都不行!” “包括你,宁知闲!” 宁知闲的伞一抬,隔着看向她。 方觉浅回首看她:“你一眼就能看出未宁扔出来的毒药,你是巫族族长未宁是你的下人,你怎么可能,不知道阿钗的重病是未宁所为,你却故意放纵!你等着未宁为你做好这一切,只等收利,末了还可以推得一干二净!得一手好算盘!” “放肆!” 宁知闲先是一怔,后来让她的话气得浑身发抖,合上的雨伞直奔方觉浅而去! 第五百二十六章 秘法未宁 第五百二十六章 秘法未宁 如若柔弱触底之后是盔甲,刚烈是不是盔甲的名字? 假使善良远处尽头是牺牲,决绝是不是牺牲的面目? 如果纯洁走到最后是鲜血,死亡是不是鲜血的控诉? 方觉浅不知道。 她只知道她很愤怒,悲痛过后难以抑制的愤怒,也许是因为阿钗的两生都在被人无限摆布玩弄,也许是因为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为什么柔弱善良的人永远是被伤害得最深的那一个,也许…… 也许仅仅是因为她不止开始有了情绪,她还有了比常人更多的同情心,她见识了这个世界的色彩斑斓,更知道了这个世界的残暴比她更甚。 天真的孩童总是比大人更柔软,他们会一只鸟的死去而落泪,大人却会在面对千军万马倒去时也不皱眉。 我们的阿浅,还如同天真的孩童一般,看似强大,但心地柔软。 漫天大雪里,玉枭带着湛蓝的光划出死亡的弧线,割裂风雪,如有实质般的杀意,像是凝成了冬日里的冰棱,寒气渗骨,能将人冻得生疼。 宁知闲的油伞不知是何材质而造,与玉枭硬碰之下竟未损半分! 两人在雪地中打得不开交,从树上震落的,从屋顶滑下的,从地上扬起的飞雪都要密成幕,遮得让人看不清其中如何。 “方觉浅!”宁知闲见打不出个高下,拉开距离高喝一声:“本尊身为巫族族长,还不屑利用一个小姑娘!未宁之事本尊并不知情,你休要胡闹!” “那你这族长,当得可真是窝囊!”方觉浅气上头顶,阿钗就在不远的地方一点点冰凉僵硬下去,她却连个凶手都拿不下。 “你!”宁知闲让她堵得说不出话来,也的确是有那么点儿窝囊,未宁干出这事儿来她竟然丝毫未能察觉,实在是平日里惫懒得太多,不爱管族中杂事,才让未宁趁她不备,对阿钗下了手。 但,问题是,她宁知闲,真的不知情啊! 于是宁知闲气得把伞一收,再退几步,“我们的事儿我们再说,我说了,未宁交给你处置,就当是你为阿钗报仇。” 首先要知道,未宁是巫族的大主祭,相当于神殿的神使,甚至地位要更高,因为神使有八位,大主祭却只有三位。 宁知闲的确是一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人,不管未宁的地位有多高,能力有多强,犯了事她就不能容,哪怕这样做对巫族实力有损,她也未有手软。 若今日不是要息了方觉浅的火气,她甚至会自己亲自动手处理了未宁。 未宁见宁知闲真的要弃他而去,面色一白,强撑笑意:“大祭师,我做错了么?” “你错在你的自以为是。”宁知闲横眉冷眼扫过他:“巫族与神殿最大的不同,是绝不会拿巫族的力量迫人低头信我,任何方式都不行,你欲使我为神,可世间并无神祇之说,天道运转是其规则,因果轮回是其守衡,我等不过是窥其规则,懂其守衡,方有点滴与天地相争之力,你不明此理,便非我族人。” 宁知闲一番话,尽显尊者风范,傲然之姿与平日的老不正经截然不同:“未宁,念你未家四代皆效忠于巫族,于巫族多有功劳,今日之事本尊不多作牵连,你且一人担罢!” “族长……”旁边的青妩碧媚还想求情,怕是宁知闲一时气上了头,作出此等决定,毕竟她们两个知道,未宁在巫族里的地位真的不同凡响,若在此处将其折去,怕是会对巫族大有不利,而且未大主祭一身奇妙医术,敢称天下第一人,如果只是为了一个阿钗就将其杀了,实 为不值。 但宁知闲只是冷冷地看了她们二人一眼,二人便立刻低头退到一边,不敢再言。 未宁神色茫然,像是难过般地看着宁知闲,始终不明白他做错了什么,最后声音都有些哽咽:“大祭师你是因为要给圣女交代,才要杀我?” “圣女固然好,但属下依然觉得,大祭师才是最重要的。” 未宁如同喃喃般地说完这句话,慢慢低下头,非常诡异的,他的一头黑发,自发端起始,开始灰白,然后是纯白,细亮如蚕丝,白如今日的大雪一般,一直蔓延上去,直到他整头黑发都白似飞雪。 他的面孔也起了变化,肌肤莹白如飞霜,薄唇血红,透着妖娆怪异又病态孱弱的极致美感。 当他抬起眼看向方觉浅,方觉浅才看到他连睫毛都已是白色,下面一双浅色的双瞳,幽幽地望着她:“圣女,大祭师才是巫族唯一的神,你怎么能动摇她?” 未宁几近苍白透明的手指一颤,一阵狂风夹着花香向方觉浅袭来,片片飞雪中竟有百花盛开之景,来势迅猛,极为诡异。 方觉浅飞身立退,双刀交错一挡,挡住花雪纷飞,墨发飞扬,卷起白雪,白雪化刃,顺着玉枭直逼未宁! 以方觉浅的武功,对付未宁这样的人不在话下,但不知为何,未宁缺能轻易化解。 他一头白发比雪更白了,细长手指轻轻一拈,挽雪成屏,将方觉浅的杀机全都挡在外面:“巫族,可比你想象中的更强大。” “臭丫头小心!”宁知闲高喊一声,满是焦急:“未宁用了秘法!” 未宁难过的看了宁知闲一眼,满是失落:“大祭师,我才是巫族的人,她不是。” “孽障!” 宁知闲怒骂一声,抬手便是一掌拍向未宁! “大祭师!” 未宁急急抬手,立起更大的雪做屏障,看看挡住宁知闲,一口鲜血吐出来,落地成梅般。 方觉浅趁机跟上,玉枭挽出刀花,身似游龙惊鸿,携裹着风雪直飞而去,惊退了漫天雪,天地都寂静。 只余她赤红如鬼魅的眼,满满的杀意,满满的混沌,满满的冰冷。 她已经很久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沉醉在杀戮里,只想杀人,没有理智了。 未宁突然的强大,将她的沉睡许久的杀戮本性都唤醒。 “阿浅!” 第五百二十七章 阿浅,你不能杀他 第五百二十七章 阿浅,你不能杀他 那熟悉的声音来得太遥远,像是来自天边,也像是来自每个深夜方觉浅的梦里,不真实,太飘渺,握不住,抓不着。 所以,方觉浅也只当自己出现了幻听,刹那失神后,又腥红着双眼刺向未宁。 未宁唇畔浮起诡异的笑,美得异常的脸上一缕发斜斜而过,他的苍白孱弱与方觉浅形成了强烈鲜明的对比,衬得方觉浅越发的浓墨重彩,诡艳如妖,连眼角的泪痣都是一场风情万种的厉杀,微微上挑的眼尾里荡漾着如暗涌般的噬血细浪。 “风花雪……”未宁指尖轻动,捻动着诀,口中轻唱。 “丫头,快退!”宁知闲像是极为震惊般,几近尖叫般地高喊着。 但未宁只是寂静地念出最后一个字:“月。” 明明是青天白日,方才日头还悬在半空,突然之间天地间便只剩下一片暗色,挂着白日的地方一轮血月,丝丝缕缕的黑云缠在血月上,像是鬼魅的鉵手。 应生等人急急倒退,一股带着百花香味的气浪向他们击去,逼得他们不能向前半步。 方觉浅四肢百骸一阵剧痛,像是有人碾碎了她的骨,敲碎了她的骸,所有的痛都涌向……她背后的封痕之处。 一股浓烈的鲜红从她后背处陡然升腾而起,像是从她背上张出了一对血色的翅膀。 “巫族,才是这世上最强的存在。” 未宁眸光一抬,他的瞳仁都几近白色,衬着他飞扬的白发,他整个人看上去如雪雕成一般。 “呀,怎么办,我最喜欢杀的,就是你们这些最强了。” 方觉浅骨子里有一股天生的反叛嚣张劲儿,越是叫她低头她越不认输,拼到死也不要拉着对方一起下地狱,未宁的野心这么大,更害死了阿钗,她就无论如何也不能放过他。 就算是感觉骨头在寸寸断裂,身体每一处都痛到似在经历一场粉身碎骨,她也能抓紧玉枭,轻言曼语带着挑逗般,眉眼间流转的全是血淋淋的残忍妩媚,像是浴着血而妖娆的火莲,绝境下的极致美艳。 玉枭像是与她的双手长在了一起,有了灵性,发出阵阵轻鸣声,蓝光织网,于她的掌间旋转生风,破开红色迷雾,白色屏障,百花成海,最后再斩断狂风如浪,玉枭直抵未宁胸前! 有一个身影自远处掠来,带着夹着大雪凛寒气息的味道,越过了千山和万水,跨过了思念和挣扎,丰神俊郎,眉目如画。 张开着双臂,拦在未宁身前。 再紧紧地抱住她,一如好久好久以前,他总是这样温柔又风流地说话,声如昆山如玉碎般,叫人沉醉不已,在她耳边痛楚地,轻声地呢喃:“阿浅,我的阿浅。” 玉枭穿透了他的胸膛,血流如注,染红了他满是风尘的白衣,落进雪地里,而他全不在乎,他只在乎怀里抱着的这个人。 “为什么……” 方觉浅怔住,握着玉枭的手还在颤抖,他温热的血流到了她的手上,烫得她指尖都失去知觉。 而他只是抱着她,心满意足,带着笑意:“你不能杀他,阿浅,你不能。” 未宁逃过一劫,此刻正是他反杀的机会,只见他手心疯狂捻诀,血月颜色更为浓烈,像是一团团的鲜血在流动。 他白色的长发根根倒飞,在风中如面旗,高喊着:“去死吧!” 眼见未宁就要将两人一击穿透,宁知闲撑开油伞,凌空而来,厉喝一声:“尔敢!” 那把油伞上的蒲公英朵朵飞出,散出万千絮,看着柔柔弱弱的蒲公英飞絮却轻而易举地裹住了未宁扬起来的花浪雪海。 宁知闲执伞而立,轻转伞柄,道道淡青色的薄烟拢向未宁。 看上去张牙舞爪强大无比的未宁,在这一阵阵的青烟笼罩下却渐渐失去了反手之力,强行反抗之下却只能大口大口地吐血。 宁知闲抬手一掌拍在他额头上,未宁捂着胸口跪地不起。 “让开!”击退未宁,宁知闲又转头看向王轻侯与方觉浅二人,拉开方觉浅,看了一眼王轻侯的伤势。 那一刀是方觉浅倾力而出,加之玉枭本就不是凡物,常人根本不能承受得住这样的重创,王轻侯也撑得艰难,但他好像把所有的力气都用在了抱紧方觉浅这件事上,双臂如铁铸,牢牢地圈着她。 宁知闲拉开两人后,皱了皱眉,快速地点住了王轻侯几大穴道,又喂了他一粒药,不满地骂道:“你小子疯了?” 王轻侯刚想说什么,听得后面的未宁发出怪笑声,他一边咳着血,一边笑得怪异:“他不是疯了,他是知道,我不能死,我若死了,圣女也将随我而去。” 众人回头看向他,他艰难地抬起头,白发上都是血,浸血过后的红唇也更为艳丽,咧嘴笑道:“对吗,王公子?” 王轻侯不看他,只拉着方觉浅的手,像是撒娇般:“我好疼,我们先把他关起来,以后再说好不好?你先陪我。” “到底发生了什么?”方觉浅扶着他,又撕了布条掩在他的伤口上,问着:“你怎么突然来了,为什么要救未宁?你告诉我,怎么了?” “没事啊,想你了,就来了,怕你跑,所以来了,至于他,见他一身医术不错,以后可为我所用……” “王公子你怎么就不敢告诉她真相呢?”未宁轻笑一声。 “闭嘴!” 一直和颜悦色的王轻侯突然暴怒,夺了方觉浅的玉枭脱手飞出,刺在未宁脚边,额头青筋直跳,面目狰狞地看着他! 未宁不惊不惧,只坐在雪地里看着他们,始终不慌不忙地笑着:“圣女可觉浑身疼痛,百骨似碎?但其他人可不会有这样的感受。” “我叫你闭嘴!”王轻侯要冲上前去,却被方觉浅轻轻拉住。 “你想说什么?”方觉浅问他。 未宁撑着身子站起来,摇摇晃晃,衣衫上全是大片大片的血渍,他擦掉嘴边的血,拉出道道血迹在他苍白病态的脸颊上。 他拱手,起身,云淡风轻,笑问—— “人骨,人肉的味道,如何啊,圣女?” 第五百二十八章 人骨制药 第五百二十八章 人骨制药 方觉浅骨髓深处猝然剧痛,密密麻麻如蚁般大小的古怪符文像是从她身体里爬出来一般,浮现在她肌肤上,每一个细微符文都能游走,若隐若现。 宁知闲冲过去抓住她手臂,定晴一看,怒不可遏! “未宁!” 未宁笑得狰狞:“除了大祭师,没有第二个人可以使用唤生术,那是神的力量,世上唯一的神只会是大祭师你,只有你能复生他人,所有其他被复生的,都是异端,都该死!” “所以你用巫药之名,给阿浅下蛊,你知道你杀不了她,你只能用这样的方式置她于死地,你要夺去她体内的魂!”王轻侯冲过去,提起未宁的衣领,既然话说开了,他的怒意也就不作半点掩藏。 “是又如何,她本就该死!”未宁错过他,望向他身后的方觉浅,望着她的眼睛:“所谓巫族是真,但治病是假,它能打散你体内的残魂旧魄,让你重归死人!重归你该去的地方!” 原来是这样。 在未宁的世界里,神是唯一的,那就是宁知闲,信仰也是唯一的,也是宁知闲,让死人复活这种只有神才可以做到的事,也只有未宁才有资格做到。 他不能忍受有另一个人也可以复活死人,与宁知闲并肩于神的高度,他是狂热的信徒,他要毁灭一切异族。 方觉浅首当其冲。 “人骨,人肉又是怎么回事?”方觉浅不在乎她自己会怎么样,她在乎的是这个,她害怕自己在无意间,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过。 “阿浅……”王轻侯不想她问太多,因为那些根本不是正常人能承受的。 “你制巫药的药材,是人骨吗?” “正是。”未宁苍白的脸上还有变态的笑容:“想知道是哪些人骨吗?是你们经过祭河神仪式时,那些被扔进河中淹死的孩童的,我可没有去杀人,我只是捡着死人的骨而已。” 方觉浅胃间一阵翻涌,险些吐出来,捂着嘴不敢置信地看着未宁,世上怎会有这样丧心病狂之辈! “我也不想这样的,巫药一定要新鲜的死人骨才能制成,新鲜的死人太少太难找,我只能这样,又不是我杀死的他们。”未宁无谓地说道:“巫药在巫族很重要的,巫族族人但凡生病,都来会未家求药,虽不能个个都给他们这样好的巫药,但药材配料,总是不能差太多。” “所以,宁前辈,你也是知道的对吗?你知道巫药中,有人骨,是吗?”方觉浅望向宁知闲,期待着一个否定的回答。 “巫药自古有之,但从未生杀活人取骨,都是以死人之骨研磨制药,未宁的做法,并非巫族传统,更非我族推崇!”宁知闲说道,其实宁知闲有宁知闲的苦衷,巫族之人的生存环境极为艰苦,那里瘴气密布,蛇鼠乱窜,所谓的巫族之人强大,不过是那样的环境逼出来的。 而巫药是巫族的神药,可以帮助他们治病愈伤,抵抗瘴气,甚至以解百毒。 哪怕这药的制成之法极为邪恶,但身为巫族族长的她也不能不用,否则她的族人就会死于各种伤病,毒物。 但这样的苦衷方觉浅如何知晓,外人如何理解,人骨制药,听着便让人毛骨悚然,在他们那里却是习以为常。 若不是宁知闲说过了那巫药服下无事,方觉浅怎么敢吞下去? 她又如何料得到,宁知闲会将人骨之事隐瞒起来? 也许是宁知闲觉得并无不妥之处,所以不提吧。 但方觉浅,却觉得恶心至极! 她很想说什么,但只要一想到祭河神仪式上被她救下来的那两个孩子,再想想自己吃的巫药,就一阵阵作呕。 再加之未宁在巫药里下了蛊,剧痛感从未消散,折磨得她有点四肢无力,她便只能咬紧着牙关,死死地看着未宁。 王轻侯转身拥住她,轻抚着她的后背,一遍遍地说:“你是无意的,这不是你的错,阿浅,你不要自责,这不是你有意的。” 他身上的血渍让方觉浅稍微冷静下来,在他怀里低声问:“那你呢,你怎么会知道这些的,又为什么拦着我杀他?” “剑雪来后,我听说了巫药的事,翻阅医书,陡然记起幼时听江公说过此物,心下大惊,又知道未宁此人天性狂热,我不信他会无缘无故地向你示好,便向江公去信打听巫药的详细情况,江公告诉我说,巫药也会分很多种,其中一种便可下蛊害人,且巫族之中最擅使药之人就是未家,我便明白,你中计了。” “所以我日夜兼程地赶了过来,想在这一切爆发之前提前解决,但没想到还是晚了一步。我怕你杀了他就没有人能解他下的蛊,所以我要救下他,我怕你出事。”王轻侯手臂用力抱得她很紧很紧,低着声:“我真的很怕。” 方觉浅又如何能知晓,王轻侯得知这一切的时候,惊得面色惨白,头也没回就骑上了马赶过来,明明是比他早出发数日的花漫时都让他甩在了身后。 “你为什么要救下我呢,杀了我,她就与我同归于尽了,既然她这么嫌弃巫药,嫌弃巫族,死掉不是很好么?反正,她本来就是个死人!” 未宁双掌一挥,还要捻诀,却被宁知闲一掌拍飞! “取出她体内的蚀魂蚁,未宁,本尊饶你族人不死!” 真正动怒的巫族族长是什么样子,是双目含煞,眉角如刀,一举手一抬足都是浩浩荡荡的威势不可阻挡,是哪怕她什么动作都不多有,依然叫人心惊肉跳,只多看她一眼都觉恐惧,是只给她一片梅花,她也能屠尽千军万马的滔滔烈焰。 未宁不由自主地腿一软,匍匐倒地跪在她面前,抬不起头来也没有嚣张气焰:“大祭师至尊,恕您的奴仆不能。” “很好!”宁知闲也懒得再跟他多话,指尖七枚石钉钉入未宁体内,断其筋络废其武功,未宁双手一软垂下来,十指软绵绵的,再难提起任何诀印。 “青妩碧媚,将未宁关押在地窖,通知族内严烈,将未家之人尽数禁足,此脉之人,本尊一人不留!” 第五百二十九章 杀了他 第五百二十九章 杀了他 巫族传承久远,远到可与神殿比肩,是上百来还是几百年的历史早已说不清。 不同于神殿严格的筛选制度,神殿神使以能者居之,神枢之位更是历经千难万险方可得到,在巫族,与神使地位相当的大主祭,却是家族世袭,代代相传。 在巫族之内,共有三大家族,严姓,未姓,还有一个魏姓。 严家严烈掌巫族大军,魏家魏恺研习巫族秘术,而未家的未宁,精通药理。 三大家族世世代代皆是如是,供奉着巫族的至高之辈,大主祭。 倒没有发生过太多谋权夺位的事情,毕竟三大家族之中无一人可与大主祭相抗衡,所有的不轨不过是笑话。 若神殿的神枢跺一跺脚都能使整片大陆颤上三颤,那与之相对的巫族大主祭,又岂是寻常辈? 三大家族世代忠诚,各据一方,立起巫族的庞大架构,一直到了未宁这里,忠诚得有些过了头。 宁知闲天资聪颖,早一代的巫族族长座下有三位圣女,宁知闲天性散漫好玩,遇事从不上心,但依旧凭着其过人的天赋,深得老族长的喜爱,临终之际将大主祭之位传于她——哪怕宁知闲对这大主祭的位置,并不是那么的感兴趣。 那时候的宁知闲,还只是个一心一意想与所爱之人双宿双栖的,情愫初起,有着春秋大梦的年轻姑娘家。 她对力量,使徒这些东西并不看重,她争夺地盘,抢夺大势,不过是因为,她既身为巫族大主祭,就要为族人负责,给她的族人争一块能生存下去的沃土,远离那片毒虫蛇蚁密布之地。 她要的不过让她的族人能有个更好的生活环境。 她既懒得去强迫别人去相信巫族,也懒得有什么独占天下的想法,未宁所做的一切,都与她想法相悖。 无意去指责未宁的想法就是错的,野心谁没有,但不能容忍的是,未宁将这一切都强加在宁知闲身上,更伤害无辜无数。 鲜少动杀机的宁知闲浑身都是凛冽的寒意,哪怕是服侍她多年的青妩和碧媚,也从未见过她们的族长如此震怒的样子。 就更莫要提未宁了。 “大祭师!大祭师!此乃手下一人之过,与他人无关,大祭师,求求你放过他们,放过我未家之人!”未宁匍匐在宁知闲脚下,失声哀求,他原以为,他一人死,换得方觉浅一条命,怎么都不亏的,万万没想到,宁知闲竟要对未家之人赶尽杀绝! “一人之过?”宁知闲冷眉横扫:“本尊问你,你未家蚀魂蚁可是你一人能炼出来的?生人骨炼秘药,只你一人行此恶道?你未家世代为医,所谓医者仁心你身为大祭师都不曾记挂于心,本尊难道还可指望你的族人将其当回事?” “未宁,巫族诸多事本尊不问,不意味着本尊不知,你未家野心如何,真以为本尊不知!” 未宁瑟瑟发抖,瘫软的手指握不成拳,只能埋头道:“但那一切也都是为了大主祭您,大主祭,未家忠心,天地可鉴!” “滚!” 宁知闲抬手扬风,未宁翻滚在地! 未宁爬过来,一点一点,爬到宁知闲脚下,几乎是亲吻着她的双足,声音迷幻难定,像是梦呓像是痴狂:“巫族本就当傲立于世,没有比巫族更强大的族落,也没有比大主祭更强大的人,未家所做一切,都只是助大主祭主宰天下,大主祭……这天下,本就该是您的!” …… 有关巫族中发生了什么样的观念分歧,有关未家为了让宁知闲成为世间主宰还做过什么,有关宁知闲要如何处置下人,这一切的一切,都不是方觉浅关心的,那是他们巫族的故事,惊心动魄也好,感天动地也罢,都与她并无太大关系。 本质上的方觉浅仍有冷漠寒骨未去,对于许多事,她依旧不作半点好奇。 她只是看着天上的血月渐渐散去,日光再次倾城,不远处的孟书君如同失了魂丢了魄,对这里所发生的一切都无半分动容,他只是抱着阿钗,或者说,抱着阿钗的血袍,一动不动。 阿钗血骨化虚无,再不存于世了。 从老天爷那里借来多少,到最后,都是要还给老天爷的。 方觉浅曾经这样对他说,他听着也曾恐慌过,但他不知道,这一天会来这么快,快到他根本没做好半分准备,而阿钗这一次,连尸身都不能再留下。 近处的王轻侯脸色苍白失尽血色,玉枭之威常人难挡,他硬撑在这里不过是不愿让方觉浅一人面对眼下残局,更何况,未宁到现在也没有交出解开方觉浅身体里蚀魂蚁的方法。 而方觉浅呢,方觉浅惨过所有人。 蚀魂蚁是什么? 顾名思义便可知,吞人灵魂的符蚁,且这种符蚁只对唤生术复活之人有用。 阴阳相克,不会有什么东西是天下无敌的,唤生术这种逆天之术若无他物克制,那大主祭便可永生不死,有违天道。 故而蚀魂蚁便出现了,且一直掌握在未家人手中,但凡巫族哪一任大主祭想要以此方式换得永生,未族之人便可用蚀魂蚁断绝此等恶念。 这也是为什么宁知闲在查看方觉浅的巫药之时没有发现异样的原因,巫族的族长从来谁见过此物。 也就是说,这是连宁知闲也束手无策的蛊。 我们的阿浅,似乎走到了绝路。 当宁知闲忍着巨大的愤怒,压下滔天的火气,说出那句“未宁,取出蚀魂蚁,本尊饶你不死”的时候,方觉浅就已经知道,这一切宁知闲比她更不知情,也比她更加气愤。 她生来洒脱磊落,怎愿背负此等污名? 不知方觉浅想了什么,只见着她掌风一动,收来玉枭抛到孟书君跟前:“杀了他,为阿钗报仇。” 孟书君抬头看了方觉浅一眼,死寂的眼神中浮出些感激,至少方觉浅没有了为她自己,而让阿钗枉死,至少,这里的大人物争来争去,还有一个记着阿钗的无辜。 他捡起刀,刺向未宁! 第五百三十章 不公平 第五百三十章 不公平 但有一个人,不肯。 不管未宁有多恶心,多让人作呕,他都不在乎,他只在乎这是世上唯一一个可以解开方觉浅身上蚀魂蚁的人,在方觉浅无恙之前,未宁就不能死。 无论未宁害死了谁,玷污了谁,触怒了谁,犯下了怎样的恶,都不要紧,未宁此时必须要活着。 他活着,阿浅才能活着。 这个人,就是王轻侯。 向来薄情寡义,又自私自利的王轻侯,这一次将他的自私演绎到了极致,他谁也不在乎,谁也懒得管,今日有他在,就谁也别想取走未宁的命。 所以他松开方觉浅的手,牢牢架住孟书君刺过去的手腕:“你不能杀他!” “王轻侯!”孟书君怒喝一声,推着刀就要捅进王轻侯腹间。 王轻侯挡住,逼视着他的眼睛:“孟书君,你给老子听好了,我不是阿浅,我也没那么好的善心,我他妈也不在乎任何人的生死!阿钗也好阿簪也罢,都跟我没半点关系,就算你死了我也懒得抬下眼皮!但未宁的死活关系着阿浅,今日我在,就谁也别想杀他!” “王轻侯,你这个自私小人!”孟书君愤恨欲绝,眼眶都通红,握着刀的手因为愤怒而颤动。 “我什么时候无私过?”王轻侯冷笑。 “王轻侯。” 方觉浅走过去,一点点掰开王轻侯的手指,又抚过他胸前受伤的地方,目光平静得快要没有半点情绪,唇边的笑意也淡得轻薄。 她最后缓缓地抱住王轻侯的腰身,头枕在他肩上,半闭了眼,轻声说:“这里交给他们吧,未宁的死活由孟书君和宁前辈决定,我们这么久不见,我有很多话想跟你说。” 交给他们,就等于是判了未宁的死刑。 王轻侯咬紧着牙关,不肯同意。 “我不喜欢,自己的生死掌握在别人手上的感觉。无非玉石俱焚,我不愿你低三下四求人,走吧。” “阿浅……” “你痛不痛?我很痛,我想睡一觉。” 王轻侯抬头看看天,怀里的小姑奶奶是性子比他还倔的人,决定了的事情就谁也动摇不了,自己又能如何? 就算强留了未宁一条命,到时候阿浅不肯低头服软,不愿为未宁所要挟,他又能如何? 于是他也只得环住她的肩:“罢罢罢,总归是我欠你多些,这次便依了你吧。” 在他们之间,有很多很多的争执,很多很多的曲折,很多很多的被利用被辜负,那些伤害若是放在别的人身上,或许他们早已走到缘份的尽头,没有人愿意受那么多的委屈,承受那么多本不该是自己该承受的痛苦。 情人是什么?是互相深爱,是彼此关怀,是寂静黑夜里相依的两颗星,是寒冬凛风中温暖对方的双手。 不该是王轻侯与方觉浅他们这样。 如此艰难,挣扎,脆弱,微小。 但也正因为他是王轻侯,她是方觉浅,横亘于他们之间的嫌隙,于旁人来说不可理解的痛楚,他们都可一笑付之。 时间与距离都是怪物,淡得去深情似海,也淡得去满腔愤怒。 照着王轻侯的话说,是他们都太累了,有太多太多的事情要去忙,实无精力分出来在争吵矛盾这件事上。 于是,能拥抱的时候,就尽情拥抱,过往的,曾经的,都算了吧,没时间没力气去分辨谁对谁错。 方觉浅实在是太痛了,像她那么能扛得住痛的人都觉得不可忍受的时候,那是真正的痛到灵魂深处,王轻侯不得不拖着伤体给她熬了安神药,喂着她喝下,抱着她入睡。 应生站在一侧想哭又想笑,揉着发酸发涩的鼻头,小声嘟囔:“小公子你怎么才来啊?” “她过得好吗?” “能好吗?前有巫族,后有孟侯,远处还有小公子你与方姑娘想法不同,她不知过得几多挣扎。”应生接过王轻侯递过来的空药碗,声音不敢大,怕惊醒方觉浅:“不过现在小公子你来了,你是不是决定不再跟方姑娘对着干了?我说小公子,要不你就退一步吧,方姑娘真的很不容易。” 王轻侯不说话,只挥了挥手让应生下去,自己抱着方觉浅躺下。 两人和衣而眠,他胸口的刀伤还在作痛,两个本是强大到无方的人齐齐落得如此凄惨的境地,也不知是不是上天的捉弄了。 在那场喧嚣过后,他终于能安下心来,好好地看一看她。 她眉目长开了些,少了稚色,多了媚意,薄薄的红唇紧抿,大概是很痛,怕喊出声,所以紧闭着唇,逞强死撑这坏毛病,她倒是还没有改掉。 “应生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我其实也不知道是我的想法更正确,还是你的做法更合适,总得都去试一试,才能知道最后谁的做法更对,没有前人旧法可作鉴,王轻侯,我们本就走在不能回头的独行道上,前路尽是迷雾,谁又敢保证,我的下一步,不是踏入无底深渊?” 方觉浅微微睁眼,软软的手臂搭住王轻侯的腰,对上他的眼睛:“如果我真的是错的,你便是最后的救世主,可以拯救一切于万一。” “若我是错的,你也会是最后的拯救者,力挽狂澜于末世。”王轻侯笑了笑,吻过她额头,“阿浅,你可知,我最怕你这样清醒。” “为什么?” “陷入爱河的人,都是不理智的,而你从未失去过理智,我有时候会想,你是不是没有爱过我,所以,你才能一直这样清醒。” “如果所谓爱情是像阿钗与孟书君那样,那我想,我的确没有真的爱过,我大概永远也做不到像他们那样疯狂。” “太可惜了。” “怎么说?” “我会比他们更疯狂,如若你死,我也许,真的会拖上万万人,一起殉葬。”他抱紧方觉浅,头靠在她发端上,一双眼望着方觉浅看不到的方向:“看来我爱你远比你爱我多,这太不公平了,你知道的,我最讨厌别人对我不公平。” 第五百三十一章 你少一个军师 第五百三十一章 你少一个军师 但讨厌又能怎么样呢? 王轻侯素来自私自利到极处,千千万万人死都没关系,他不死就行,谁过得不好都不要紧,他过得好就好,但是,这样自私的人,怎么会没有报应,没有天敌呢? 总会有那么一个人,突兀地闯进你的生命里,蛮不讲理地,横冲直撞地,摧枯拉朽地,毁掉你多年的固执,封闭的内心,占据一个重要位置,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地挡在那里,你将会再也看不进其他人,世间便只得她一人独好。 让你心甘情愿自斩双足,自剜双目,画地为牢为她失魂。 这种东西,本就毫无道理可讲。 在阿钗的葬礼上,方觉浅本以为会看到一个失魂落魄的孟书君,但很让人意外,孟书君除了神色沉痛肃穆外,衣着整齐,仪态克制,并未有像阿钗死去那日时那样崩溃疯狂。 来吊唁的人寥寥可数,要怎么说呢,阿钗生性内敛害羞朋友不多,而孟书君再爱阿钗,也还没来得及给她一个正式的名份,更有太多人觉得阿钗是个怪物,死而复生的怪物。 对于这样的人死去,不会真的有多少人悲伤难过。 棺木前的灵牌上写着,爱妻阿钗。 孟书君曾一直等一个好日子,等阿钗身体彻底好起来,等手边的杂事都能安定下来,等到可以坦然无畏地说一句可以给她一个未来。 只可惜等到最后,阿钗等不及。 佑大的灵堂里,只有孟书君一个人跪在棺木前,烧着冥纸,见到方觉浅走来,他也只是点点头。 这是阿钗的第几次死亡,方觉浅也说不清,大概是第二次,也大概是第三次。 但这一次,她大概是真的死去,不能再活过来。 “方姑娘,多谢你。”突然,孟书君说道。 “谢我什么?” “那日,没有人在乎阿钗的死去,只有你,她一生只围绕我转,并无朋友,你大概是她唯一的朋友。”孟书君抬手抚过棺木,笑得哀恸而绝望:“其实,我何尝不知,她早有死志?我只是舍不得,舍不得啊。” 见到阿钗死去的那一刹那,孟书君的第一个念头便是找宁知闲让她再次复生阿钗。 但他又想,阿钗是自杀的,她已经不想留在这个世界,不想再拖累自己,如果自己将她强救回来,得知自己连灵魂都出卖给宁知闲,给巫族,她会不会更加难过,活得更加痛不欲生? 可是要怎么样,才能让自己平静地接受,自己明明是可以救活她的,却选择眼看着她死去不做任何事?要怎么一个人去走完此后人生几十年?无她做伴,生有何趣? 他在尊重阿钗和自己的自私欲望中,陷入深深地挣扎。 大概人都是自私的吧,哪怕他知道阿钗活着很辛苦,可他还是想让她活着,会说会笑,会在他书桌边提袖砚墨,会在阳光下的花丛里扑着蝴蝶,会在晨光微曦的清早点火熬粥。 那样活生生的阿钗,他怎么也不舍得放手。 若无方觉浅那句,别再自欺欺人,他或许真的会再次跪在宁知闲脚下,哪怕付出一切来换阿钗的复生也在所不惜。 “她已经做出了选择,你让她为自己活一次,她不是你的依俯品,她是阿钗,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想法有痛苦有快乐的人,哪怕她现在死去,也比活着更生动,孟侯,节哀顺便。” 方觉浅微微欠身,拜了一拜阿钗,算是最后的道别。 孟书君悲痛地闭上双眼,两道蜿蜒的泪痕顺着他眼角划下来,痛彻心扉,肝肠寸断,他好像一株风华正黄茂的大树在瞬间枯萎老去。 然后他转过身,正正地看着方觉浅,在他深得有些阴鸷的眼中透着坚定与决绝:“方姑娘,你身边,还缺一个军师。” “孟侯此话何意?”方觉浅不解道。 “我虽沉迷于阿钗之事上,但并不代表我对外界之事一无所知,你既与王轻侯行事宗旨相反,日后必有一场血战,你秉性善良不愿多伤无辜,他却没有这样的顾忌。你若想赢他,则需要一个如他一般阴冷无情,残忍无方的人辅佐于你,替你决定诸多看似残暴之事。” 孟书君说着说着自嘲一笑:“而我,正是这样的人。在别的事情上我或许不敢说与王公子争锋,但若论残忍无情,我不输他半分。” 未等方觉浅开口,他又继续道:“如今的王轻侯占据越城,你虽身在清陵,但此地还有一个巫族与你相争瓜分,你若想有足够的资本可与王轻侯分庭抗礼,则需要将清陵城彻底拿在手中,若想将王轻侯赶出越城,完成北境观念的转变,则需要将巫族也夺下。” “你现在的优势在于,王轻侯虽在越城诸地扎了根,但因为你的原因,他并没有将神殿赶尽杀绝,而是沿用你的方式尽可能只根除神殿恶习,虽然见效甚微,但依然保存了神殿的绝大部分实力,这些人在死亡和改变之间,会毫不犹豫地选择改变,此乃优势一。” “优势二则是宁族长不知出于何种原因对你极为青睐,你或许觉得圣女称谓不过尔尔,但实际上在巫族,圣女地位极高,是下一任族长的侯选人,她有意让你接管巫族,你大可不必与她作对,而是与她合作,得到巫族。” 方觉浅微微眯了下眼,看着孟书君:“你再不济也是堂堂清陵城侯爷,为何要屈尊为我军师?并对我说这些?” “因为优势三,我决定,将清陵城,拱手让你。” “你说什么!” “条件是,毁去巫族,灭尽神殿。” “孟书君,这便是你未随阿钗而去的原因吗?你活着是为了报仇吗?” “我一生唯一一段没有活在仇恨的日子,就是当上清陵城诸侯,并将阿钗复生陪在我身边的那段时光,但我想我这个大抵是命中注定孤独,注定与仇恨为伴,要一生都活在复仇之中,那便这样活下去。”孟书君说,“阿钗的死已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清,但神殿与巫族总归逃不了关系,她不希望我死后随她去,我总得为自己找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这就是我活下去的理由。” 他说罢,对着方觉浅深深一拜,掌心上托着一个打开的小盒子。 小盒子里放着清陵城诸侯的玺印和大军虎符。 第五百三十二章 请君入瓮之势 第五百三十二章 请君入瓮之势 很难说清孟书君眼中的到底是燃烧着复仇的欲望,还是沉寂对生命的漠然,两种极端的情绪在他身上完美的融合。 但可以确定的是,他说的话字句不假。 从实际上来说,孟书君是一个非常聪明的人,聪明的人便会知道,在这场多方的角力之中,他不是宁知闲与王轻侯任何一方的对手,他如果真的要为阿钗阿仇,毁去巫族,屠尽神殿,那么他需要一个足够强力的盟友,方觉浅是他最好的选择。 为了这个原因,他可以放弃清陵城,放弃诸侯位,放弃他曾经不择手段不惜代价夺过来的一切权力,地位。 方觉浅接受了孟书君的要求,于公于私,她都没有拒绝孟书君的理由。 在孟书君的书房里,他摊开了清陵城所有管辖着的城池地图,地图上有些用朱笔圈出,他指着朱笔圈里的城池道:“这些是这几个月大军南下,入侵越城夺得的城池,此处是阎术大军的驻扎地,王轻侯几乎已将越城所有城池都拿在了手上,按说他下一步应是直接拿下越城,阎术也应该也挥军攻城,但他却没有,他所停之处非常有趣。” 方觉浅抬头看了孟书君一眼,不愧是能在凤台城活下去,并且活着回到清陵城的质子,哪怕那其中有王轻侯的帮助,但若没有他自身的这份聪明劲儿,别人帮了也是白搭。 “有趣在何处?”方觉浅问他。 “若凤台城和神殿得知北境所发生的一切,必会派人前来平乱,那么他们的大军必定要经过此城,平城,而阎术就守在平城,这像极了,请君入瓮。”孟书君对上方觉浅的眼:“方姑娘你是知道他的计划的?” “你用朱笔圈出的城池中,有一半是围绕着平城的,看上去的确是我让清陵城大军对阎术形成围剿之势,谁也不会怀疑有假,但的确,我是在往那处送兵。如你所言,若凤台城与神殿大军到至此处,迎接他们的,不止是阎术,还有我,或者说,还有清陵城。” 方觉浅见孟书君说话如此坦诚便也不瞒他,大大方方地说出了计划。 但孟书君却很奇怪:“这是你与王公子商量之后决定的?” 方觉浅摇摇头。 “那是……”孟书君不解。 “很多东西我与他之间,不必商量,我知道他要做什么,他也知道我会帮他到什么地步,以及底线在何处。”方觉浅解释道。 “大抵是你们两个势均力敌,所以想法也都旗鼓相当。”孟书君笑了下,继续道:“所以,你们故意放了越清古越公子去凤台城,让他去通风报信,凤台城和神殿得知此处情况下,就算知道有危险,也会联手发兵往北境,算算日子,差不多了。” “对,这也是王轻侯可以放下越城,跑来此处找我的原因,一切已然就绪,他得闲了。我们也需要将这里的杂事清理干净,专心地来应付这一场,与神殿,与凤台城的,正面开战。” 孟书君看了方觉浅一会儿,她正低头专注地看着清陵城地图,很奇怪地,孟书君突然说道:“方姑娘,你是我见过我最特别的人。” “如何说?” “很少有人在洞悉人性后,还活得这样用力,认真的。” “我只是知道我应该要做什么罢了。”方觉浅倒不觉得自己能承受起这样高的评价,只挑了笔在地图上画了几道线,道:“既然你将清陵城交给了我,那我是不是可以调动大军?” “自然。” “那好,我要抽调三万大军,守在此处。” “这里是……” “对,这里是巫族与清陵城的交界处。” “方姑娘是担心宁族长会趁大乱之际,将巫族大军彻底带入北境,占领北境?” “不是担心,而是她一定会这么做。” “三万人也挡不住她们啊。” “对啊,挡不住。” “挡不住你还只派三万人过去,瞧不起我呀?”门口传来宁知闲散漫的声音,她支着伞站在逆光中,瞅着方觉浅,“我还以为你是在跟王家那臭小子在这里暗戳戳地商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呢,怎么是他?” 孟书君没跟宁知闲多话,只是对方觉浅点点头,便从侧门出去了。 “他这是干什么?跟你行礼?”宁知闲看不懂孟书君这个动作。 “前辈有事吗?”方觉浅跳过这个话题,不着痕迹地收起了桌上的地图。 “你还欠我一句道歉,你冤枉我让未宁给你的药有毒。” “我几时冤枉你了?” “你就是冤枉我了!” “行行行,对不起,好了吧?” “你这什么态度!” 一刹那间方觉浅仿佛以为自己看到了花漫时,如出一辙的不讲道理。 但宁知闲,的确是在她这里受了委屈了,七老八十的人了,心眼却没跟着长,还是受不得半点气,方觉浅也就老老实实地认错:“那日的确是我不对,前辈勿怪,我就算再悲愤,也不该将怒火撒在你身上,我以后会好好克制自己情绪的。” 她认错认得这么果断,宁知闲脸上倒是有些挂不住了,扭了扭身子嘟囔一声:“这还差不多,臭丫头一点良心都没有,我对你差了吗?那天居然敢那么说我!” “前辈对我很好,我知道。” “知道就好!”宁知闲提溜着伞走进来,瞪了她一眼,“骨头疼不疼?” “疼,未宁死了吗?” “没死,不过不是我不杀他,是孟书君让他活着的。” “怎么会这样?” “孟书君说,他要让未宁亲眼看着未家的族人,一个个死在未宁眼前,而未宁无能为力。”宁知闲轻叹声气:“我念着到底是未宁害死了阿钗,便也没有说什么,未家本来就要整治了。但是丫头,孟书君此人心思阴毒狠辣之极,你若与他结盟,定要小心。” “与我相关者,几人不是阴毒狠辣之辈?”方觉浅笑了笑,看着宁知闲:“在你们巫族丛林里,不是只有最毒的毒蛇才能在丛林间活下去吗?” “你把这世界比作丛林呀?” “比丛林好不了太多。” 第五百三十三章 神殿众人的出逃 第五百三十三章 神殿众人的出逃 花漫时明明比王轻侯还要早出发,却比他晚到了几日,那日已是阿钗的头七。 从来喜欢穿得艳光四射的花漫时也换了一身麻衣,还来不及享受与方觉浅重逢的喜悦,便是先掉数行清泪。 她是个心肠极软的人,哪怕阿钗与她不过只有一面之缘,她也记得阿钗这个软软甜甜的姑娘有多好,如今她落得尸骨无存的下场,棺材里都只有几件她的衣裳,实在叫人心酸。 应生手臂上挽着一截白纱,乖巧地站在花漫时旁边,看着面色沉静的方觉浅,轻声地问:“方姑娘,其实当时我看得明白,如果你不拦着孟侯,他也许可以求宁族长救活阿钗的,你为什么拦着呢?如果两个人互相喜欢,难道活着好好在一起不才是最好的吗?” “是啊,活着,好好在一起才是最好的,可有时候,活着很难,好好在一起也很难,活着好好在一起,就更难了。”方觉浅声轻言深,应生不明。 “方姑娘,你一定要跟我们家小公子好好的在一起才好。”应生少年老成的叹着气,悄悄地瞄了一眼花漫时,一腔情愫无处安放,便觉得世上深情都很难得到成全,只能盼着他家公子好了。 方觉浅不说话,只抬头望了一眼远处的房间,阿钗下葬的时候,难得的王轻侯也去了,孟书君对他敌意很大,并没有什么好脸色,他也懒得在乎,只是眉头紧锁,担心着方觉浅的身体如何,等到阿钗一入土,他就拉着方觉浅走了,免得方觉浅吹太多冷风。 等到众人各自闲话完散去,王轻侯敲开方觉浅的门,手里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蛋面:“还喜欢吃这个吗?” “有事要说?”方觉浅接过面,看着他。 “那天你跟孟书君在书房里聊天的时候,其实我在窗外。”王轻侯倒是坦然地承认了自己听墙角的事,“他说得很有道理。” “你是见不得任何男子与我独处吧?”方觉浅搅着面,瞅了他一眼。 王轻侯咳了一声,别过头,一本正经:“他这刚丧妻呢,就拉着别的姑娘孤男寡女的说话,像样吗!我当然要盯着了!” 方觉浅摇摇头,吃了口鸡蛋面,味道不同以往,不像是花漫时的手艺:“你煮的?” “不好吃啊?不好吃别吃!我还不乐意煮呢!” “我说,王小公子,你能不能先把这别扭脾气收了,跟我说完正事再闹?”方觉浅实在想不明白,眼前这人真的是凭一己之力收到整个越城疆域的奇才吗?怎么一天到晚的闹小孩儿脾气? “出了点事。”王轻侯抠着手指头,低着头道。 “嗯?” “在越城诸城的神殿各分殿的掌事,跑了一大半。”王轻侯目光微动,抠呀抠的手指也停下来。 “你怀疑,是我帮助他们离开的?”方觉浅喝了口面汤,头也没抬。 “没有啊,我只是奇怪,我盯神殿一直盯得很紧,靠他们自己的本事想平白无故的在这么短的时间里逃走,还不被我的人发现,几乎是不可能的,他们…是怎么离开的?” 王轻侯说话的声音越来越低,在他的心里,他是不愿意跟方觉浅面对面讲这些的,因为这几乎就直接坐实了那日孟书君对方觉浅说的那些评价他自己的话。 但是,这件事不小,,以后引发的后果也非常可怖,他又必须来问个明白。 方觉浅没有什么不满和气愤,只是吃完面,放下筷,倒了两杯茶水,又饮了一口,这才说:“我说我不知情,你可相信?” 王轻侯撑着下巴看着她,笑盈盈的,抹着茶杯蜻蜓点水的尝了尝,回味了下:“这茶叫什么?” “小青柑。”方觉浅道。 “对,小心肝。” 方觉浅捏着茶杯无语地看着他,有些想笑,又有些无奈。 “别生我的气,事关重大,我不能不问。”王轻侯推着茶杯放到她手边:“原本因为你的原因,我没想过要对他们赶尽杀绝,我也想继续保留你在越城留下来的革新改变。但他们若出逃,我便不得不…” “所以我要来问问你,阿浅,我想你明白我会怎么做。” “大概多少人?”方觉浅问道。 “今早的消息是,一千三百余。” “你觉得这么大规模的神殿人员出走,是一次偶然吗?” “绝不。” “那幕后之人是谁,除了我之外你还有别的怀疑对象吗?” “有,越清古,算算时间,他应该到凤台城很久了。” “所以你去追杀神殿之人,到底是为了震慑神殿其他人,还是为了震慑越清古以及他父亲越彻?” “阿浅…” “说到底,你还是在抑制我。因为不管到最后如何,受到伤害最大的都是神殿,是越家,而这两处是我在越城疆域中最大的助力和支持。你前些天听了孟书君对我说的话,你知道清陵城在我手中跟在他手中不可同日而语,你必须有所动作,比如,统治越城,取代越彻。” 方觉浅静静地倒茶,静静地说话,静静地看着王轻侯脸上笑盈盈地神色似白雪融化。 “你来问我神殿众人出逃之事是否为我所做,是来确定我是不是比你更早动手。”方觉浅推茶给他,笑得又轻又淡,有一种看多了见多了便不再惊讶的通透淡然。 她没有嘲讽没有敌意,只是依旧笑声道:“你很不愿意与我为敌,你更不愿意,我比你更能下定决心不顾旧情,你知道不是我,应该是庆幸的吧,庆幸我还没有如此孤注一掷,也庆幸你还有转圜之机。” 外面的微风夹细雪,吹落在窗头,屋子里的火炉燃着一炉温暖,小青柑的清香略带柑橘味,丝丝酸。 王轻侯拢手轻合,掬了一捧暖,裹住小青柑,无情薄唇抿着一场比外面风雪更凛冽的寒。 火炭一声噼啪响,能将脆弱紧绷的神经都烧断弦。 “我有一个故事,阿浅,你愿不愿意,听我细细讲来?” 第五百三十四章 武装与无武装的先知 第五百三十四章 武装与无武装的先知 越城之下如今共有小诸侯城池一百零六,在这等兵荒马乱的年头,城池的消亡大概与部落的没落一样,极是稀松平常,并不是一件多么让人侧目的事情。 这些消亡的城池有一些是被其他的城池吞并,有一些,不过是物竞天择,自然散落。 但只要曾经在这块大陆留下过名字的城池,他们都会被打上一层烙印,这个烙印就是神殿, 神殿如同附骨之蛆一般,死死地着附在须弥大陆的骨架上,血脉里,融进寻常百姓生活中的点点滴滴,每日的朝拜,每月的供奉,每年的祭神,就像是吃饭喝水一般自然地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而有关这些生活部分中有多少错误的,荒谬的笑话,早已说过太多遍,神殿蒙蔽愚弄了世人多久,也成了老生常谈,多说无益。 王轻侯是个冷血的人,丝毫不在乎这些旧规矩与百姓生活的紧密联系有多么不可分,他是想一刀下去斩到他桃花开的,将神殿彻底剥离出来,不管好坏,不论正邪,有益的有害的,全都一把火烧干净。 而方觉浅则认为,任何人都有选择自主信仰的自由,只要无害于旁人,他们想过什么样的生活,信仰什么样的存在,神殿也好,巫族也罢,自可信去,都是他们自己的事。任何人都没有资格以凌驾于他们之上的姿态,替他们决定他们该信什么,不该信什么,去其恶,存其善,方是正道。 王轻侯曾说谁也不可阻挡他要做的事,他唯一可以给出的退让不过是在他占领后的土地上,留得神殿一口气,试着去推行方觉浅曾经在越城那里推行过的改革。 但王轻侯不是方觉浅,从某个角度上来,他缺少方觉浅那样包容,以及开阔的视野,虽然,没有人能明白为何在方觉浅会有那样长远的目光以先锋的思想。 他也缺少当时方觉浅在越城之时的条件,那时候的方觉浅有越城诸侯越彻的支持,有阎术大军的震慑,有越清古不遗余力的相助,更有清肃了越城神殿分殿之后,整个越城处于茫然期的时机。 那时候方觉浅的成功,离不开这其中任何一样条件。 可以说,在越城之后,在王轻侯的手里,再没有那一座城池,完整而成功地进行了转变。 相反,王轻侯推行方觉浅的方法后,诸城动荡不安,神殿,官府,百姓之间爆发了巨大的矛盾,若不是王轻侯生性果断,杀伐利落,以高压政策强行压制住,整个北境,早就已经乱了,根本等不到王轻侯想要的时机。 王轻侯非常明白,方觉浅的方法,至少在眼下来说,是行不通的。 他需要跟方觉浅讲明白一个既深刻又浅显的道理,一切武装的先知皆所向披靡,无武装的先知则折戟沉沙。 理想与现实之间的差距,从来都让人绝望。 哪怕,他绝不轻易愿意让方觉浅,尝试绝望。 “在蛮荒世界里,文明是无法扎根存活的,只有推倒蛮荒世界,在焦土上,种下文明的火种,才能让火种千百万年的传承下去。”王轻侯以一种从未有过的,认真的,严肃的语气,最后对方觉浅说道。 “你说的推倒,是死亡,鲜血,毁灭相交织,若一件事从一开始就从罪恶的源头出发,那么如何保证到最后,这件事得到的结果是正义的?”方觉浅问他,“谁来监督,你种下的火种就一定是文明,而不是另一场蛮荒?” “还能有比眼下更蛮荒的时代吗?” 王轻侯笑道,“所以我不是要跟你作对,我与之作对的是天下人,我也不是要抵制你,我何苦要抵制你?但我必须保证整个北境在战事爆发前彻底拧成一股力量,一股可以抗衡凤台城,抗衡神殿的力量。” “巫族已是我的头等难事,我不愿再多一个你与我相争。就算,就算你是对的,可以,没问题,等最粗糙最低劣的战争过去后,我可以将整个北境交付于你,由你去细细打理,改变,完成你想要的转变,但在这之前,阿浅,我需要的是同仇敌忾。” 桌上的茶已凉,就连飞雪都在桌子上细细地铺了一层白沙,若无闲事挂心头,有情人对窗饮茶话青梅,便是人间好风月,迎雪笑白头。 但若连更漏声都凝重,细炭火声都揪肠,却也使人无暇点绛唇,品香腮,聊一聊这寒冬腊月里梅花开遍的好看头了。 “你需要我帮你,一起,铲除越城各城的,神殿分殿,包括,屠尽神殿门人。”就像说话的音调里都带上了一阵阵冰雪白烟,方觉浅口中说出来的话,冷得叫人透骨寒。 “不错,逃走的那一千余人是最好的爆发点,也是我最好的时机,我可以借此理由对他们发难,一旦错过此次机会,我可能再也难寻这么好的时间点了。” “依你的兵力,要做到此事并不难,也用不着我的帮助,为什么要找我?” “阿浅,你知道原因的,别让我说出口,好吗?”王轻侯眉头处隐隐痛,有些东西他知道他不能这么做,这么做是对方觉浅的伤害,可是他不得不做。 而这样的选择他早已做了无数回,每一次,他都选择了,委屈方觉浅。 方觉浅抬手接了瓣雪花在掌心,大概是她掌心太冰冷,雪花居然久久未消融,晶莹剔透的六边形:“因为我是神殿神使,若神殿神使开始屠戮神殿信徒,毁去神殿根基,那么不管我这第八神使有多么让人神殿中人忌惮,也不管神枢的地位有多崇高,神殿都不可能再容下我,你要断去我与神殿之间的关系,让我成为他们神殿之敌,而这一切,将成为我叩开巫族大门的敲门砖。” “我不猜错,巫族中对我不满的定是大有人在,比如未宁的未家,还有其他的圣女,你给我如此之大的功勋,让我在巫族站稳脚根,然后,得到巫族。” “若我得到巫族,则,北境一体,尽在你掌间。” “这是最快的,完成北境一体,筑起高墙固若金汤的方法。” 第五百三十五章 等不了了 第五百三十五章 等不了了 人是善变的生物。 初识爱的天真无暇想过要一生呵护,久了便会嫌她无知稚嫩。 乍见她的温柔懂事便是心弦一动,长了就觉她毫无情趣。 偶遇她的风情万种只觉灵魂都颤抖,岁长之后却厌她的浪荡放纵。 王轻侯在别的事情上很善变,刚刚方与跟人笑嘻嘻,眨眼便能抽刀夺人命,他自己都承认,他是最不爱守承诺的虚伪小人。 唯独在方觉浅这件事上,他表现出了让人诧异的坚定和固执,最初爱的,是她的薄幸寡义,聪明绝顶,如今依旧喜欢她的聪明绝顶,薄幸寡义。 他只是不太知道,要如何,如何做,才能让方觉浅爱自己,如自己爱她那般。 他一边期望着方觉浅可以如其他沉沦在情海里的女子那般,为了他而放弃一切,付出一切,牺牲一切。 一边,他又清楚地知道,如今的阿浅,已不再是他一个人的阿浅,她是绝不会为了自己而放弃底线。 所以,当方觉浅对他说出那些话来的时候,他除了心口绞痛,连向上天祈求让方觉浅稍微服软的想法都不曾有。 “我拒绝你的提议,神殿作恶再多,也不是将其赶尽杀绝,屠戮殆尽的理由。”果不其然,方觉浅说。 她的话音未落,应生急冲冲地闯进来,脸上满是惊色:“小公子,出事了!” “何事慌张?”王轻侯敛起全部的情绪,尽量平稳着声音。 “刚刚收到阎将军的信,说是之前从神殿逃走的神殿之人,其实并没有走,而是聚焦在平城,并且他们聚集了大量信徒,纠集成军,看来他们是准备夺下平城!”应生也顾不得方觉浅还在这里,快速地回话。 王轻侯眉头轻皱,疑惑地看向方觉浅。 “他们的速度如此之快,看来是有高人在幕后策划,王轻侯,你遇上麻烦了。”方觉浅道。 “我先前觉得帮他们离开的人是越清古,如今看来,并不是。” “如何说?” “因为越清古绝不会用平民来挡军队。”王轻侯说着笑了下,“他是孟浪之徒不错,但他有基本的道德。” “这点我同意,越清古不会让百姓临时组成大军,来与你对阵的。”方觉浅笑道,“因为那根本就是在送死。” “此人准备用平民与军队抗衡,是为了毁掉我在平城设下的陷阱,等到殷朝与神殿的大军赶至时,他们的大军就能平坦无阻地杀进北境,不论是清陵城还是越城,都不是他们的一合之敌,此人心思缜密,看来是个劲敌。” “眼下追究是谁并无益处,解决问题才是关键。” “对……唔!” 王轻侯刚想说什么,却见他眉锋一紧,捂住胸口撞倒了一侧的屏风! 方觉浅下意识便跃过去,往他胸前一看,一片暗红。 之前他硬吃的方觉浅的那一刀还未痊愈,刚刚与方觉浅说话又虑思过多,加上应生带来的这消息着实不算好,他暗自用力克制自己,不想牵动了伤口,顿时血流如注。 “小公子,小公子!”应生尖叫着冲过去,扶着王轻侯坐下,看他脸色惨白毫无血色,急声道:“小公子你等我,我这就请大夫去!” “等等应生!”王轻侯拉住他,吩咐道:“大夫之事稍后再说,你去给阎术回信,叫他率大军赶去平城,踏平平城!凡有反者,就地格杀!” “小公子……” “去吧。” 方觉浅看着伤成这样还能如此利落地做出阴冷决定的王轻侯,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话才好,只得扶着他坐好,按住他胸前淌血的地方:“都这样了,不如先歇息一段时间吧。” “我也想啊,我这么怕疼怕痒又怕死的人,当然想躺在床上舒舒服服地逍遥度日,可是,时不待我,我在与时间抢速度。” 王轻侯轻握住方觉浅的手,血淋淋黏乎乎的,“你陪陪我好不好,我们不谈神殿,不谈殷朝,不谈任何人,就你和我,安安静静地坐一会儿。” 谁又能拒绝他如此简单的请求呢? 方觉浅都不能。 便是陪他坐着,解开了他衣衫,打了清水擦洗着他伤口,手指抚过那道刀伤时,都让人心颤,再错半寸,王轻侯或许就在人世了。 那道狰狞的刀伤怕是要很久很久才能彻底痊愈了,那么矜贵矫情,娇里娇气的王轻侯,可算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了。 不知不觉都到了夕阳西下的时候,白雪映了金光照进来,王轻侯半敞着衣衫靠在方觉浅腿上,目光微痴地望着日落穿过了枯树,枝桠将圆日都划破。掌心一直轻轻地摩挲着她的指尖,一下,一下,缱绻,温柔。 “阿浅……” “怎么了?” “没什么,就是想叫叫你的名字。” 他翻身,埋首在方觉浅怀里,微闭着的双眼有些细微的,克制不住的战栗。 应生跑出屋外,打开掌心,掌心里的纸张已让血迹染得斑驳,将那些残酷至极的字字句句,浸泡得更为残忍。 看完那些字字句句,应生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那方暖阁里的小公子和方姑娘,小公子偎在方姑娘的怀里,方姑娘指尖轻缠着他的发丝,金色夕阳温柔地笼着二人。 他的小公子,真是残忍得很,连自己的美好,也舍得亲手撕成碎片。 四日后,越城大地,风起云涌,血流成海。 神殿各分殿,皆遭清洗,神殿之人,无一幸存。 凡有信徒敢拦着,格杀勿论。 数百年的大厦,一夜倾倒,八面楚歌,哀鸿遍野。 王轻侯用人能力如此之强,他在宁水城的那些日子,不仅仅是制着李南泠大小姐,他还将他的人一个一个地安扎进了越城以下的各小城池,就地买兵,因时用人,他早就织了一张网笼在整个越城大地之上。 本来是等着凤台城的大军到了,再用上这张网的,谁知有人提前忍不住,那他也就不介意提前发难。 清陵城能否与他拧成一股绳还是个未知之数,那他就要保证越城不会有任何乱子和漏洞。 在神殿众人出逃之时,他就想过要这么做,但是他想先跟方觉浅说,想得到她的理解与支持,方觉浅不同意,王轻侯也一刹那间考虑过,或许是不是真的该换个方法。 而应生的闯入,平城之事的发生,让他明白,等不了了,哪怕为千夫所指,为阿浅所恨,他也必须要动手了。 神殿之人,斩草除根。 第五百三十六章 数不清的可怜人 第五百三十六章 数不清的可怜人 在宁水城与平城之间有一个小城郡,名字和它的存在都普通无奇,叫郭城,巴掌来大块地方,没出过什么大富大贵的商户,也没有出过能征善战的将军,更没有出过惊动天下的美人。 这普通无奇的郭城在往年的明争暗斗中,始终能守得城池不被灭的主要原因,是来自他们郭城神殿分殿的小神使是个刚正勇敢之人。 他用神殿这把大伞,牢牢地遮罩着郭城的百姓与土地,让这里不被外人所吞蚀。 一直到王轻侯开始在越城不停地侵占地盘的时候,郭城都仍未失去它的城名,虽然,郭城与其他城郡一样,早已开始摇摇欲坠,岌岌可危。 此城分殿的小神使是个极为年轻的青年,聪明果断,仁爱悲悯,郭城的百姓个个都喜欢他,他也没干过什么丧心病狂让人不耻的恶事,他当年是凤台城神殿神使鲁拙成身边的神侍,习的是一身正气,所以他跟神殿的鲁拙成有点像,是真正虔诚的教徒。 他叫流琛。 流琛听闻,在离他不远的平城,神殿的信徒们正在集结,要团结一心应对王轻侯对神殿的破坏,他看了看如今风声鹤唳的郭城,深思一整夜后,收拾了简单的行李,准备出发前往平城。 因为流琛知道,如今靠一人一城之力,是无法抵挡王轻侯的大势的。 而凤台城那边,久久不曾派人来,或许,那边连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也不知情,他们必须自救。 当他在清晨,打开神殿大门,轻装简行要出发的时候,看到薄雾中走来整齐的军队,他们脸上的神色肃杀而冷酷,像极了书上描述的地狱魔鬼,手持三叉戟,要将正义钉死在地面。 流琛站在神殿门口,放下行李,负手而立,静静地看着他们一步步逼近。 清早的寒风吹动了他的长袍,雪粒拍打在他身上,像是上天的一场怜悯,柔弱无力地催促着他快快后退,莫与眼前铁蹄硬撞。 但他始终只站在那处,紧定的目光一瞬不瞬,看着恶魔的到来,侵犯神圣的殿堂。 军队领头之人在风雪中与他对峙,各自不发一言,他无须多说什么,他收到的命令是,屠尽神殿,这样的命令,哪里用得着告知与多话? 东方第一缕金光穿透浓云照射在大地,覆雪的大地一片金茫茫,万丈霞光,披在流琛身上,似一身金色铠甲。 “鬼门大开,魔祸人间,自有天收。” 流琛明白,他走不了了,也明白,不止他,大概在很多很多地方,每一个神殿的分殿,在今日的清晨,都会看到这样一支军队叠立在门口,残忍地将手里的利刃对准虔诚敬神的信徒。 他改变不了什么,但他坚信,这些暴戾的杀手,终会被上天,被正道覆灭。 于是他一人面对着成列的军队,坦坦荡荡,不见丝毫惧色。 军队的首领手一挥,他身后的大军穿过迷雾,刺透金阳,呼啸着杀伐,向神殿冲来。 流琛微微闭目,年纪轻轻,却好一身侠骨仙风。 但让他意外的是,他却听到了厮杀与决斗的声音。 他听到了城西打铁的老李粗糙的大嗓门:想破神殿,从我们身上碾过去! 他听到了城南那个终日游手好闲的地痞无赖狗头三的痞笑:老子倒要看看,今儿谁能冲进去! 也听到了城北喜欢斤斤计较,占人便宜的王家媳妇她那平日里听着格外招人烦的尖嗓子:臭不要脸的,仗着人多欺负人少,神殿也是你们这些王八蛋能碰的? 还听到了城东破书庐里就知道读死书不思变通的懦弱书生韩秀才,咬着牙关发颤的声音骂道:竖子无礼!圣地净土,何人敢犯? 他曾给老李的女儿治过病,给狗头三送过饭,给王家媳妇儿讲过理,给韩秀才买过笔墨纸砚,曾大开神殿大门在这城中百姓无路可去时,一个安身落脚之处,曾与他们在桥头席地坐,共看柳絮落,曾与他们说,神殿仁爱,所为之事不过是神之旨意,上天有好生之德。 他做这些的时候,只是秉承着神殿的宗旨与教义,传播着神殿的信仰与光明,只是做了他份内的事,他没有求过任何回报。 但这郭城的朴实百姓,却回赠他以生命。 神色安然,满身霞光的流琛,微闭的双目便紧闭,眼角溢出泪滴。 鲜血漫过,浸湿了他的鞋底。 他猛地睁开眼来,看着紧紧围绕他而站立的郭城的百姓,正与敌方殊死相搏。 而平民,哪里是军队的对手? 平静的流琛终于怒目,捡起了地上的武器,与他的信徒一起,拼死抵抗。 他怒目的样子,像极了,像极了,遥远的凤台城城郊,那个曾经囚禁过王轻侯二哥王蓬絮灵魂的神息殿里的,诸天神明像。 一日过去,一夜过去。 这里成了无人坟冢,满地都是尸体,有百姓的,有军队的,流琛坐在神殿分殿的台阶上,手里还紧握着一把断了的长矛,目光望着南方,久久地望,一生地望,也许是望着南方凤台城的神殿,也许是望着那里的终日温暖,又也许只是望着他的恩师鲁拙成,可曾看见魔鬼已在人间肆虐。 有两双鞋小心地避开着地上倒下的人,也避开着逐渐干涸的鲜血,望着已成废墟的郭城,怆然失语。 “这里……以前,我们都把这里称作小凤台,因为,这里的百姓信奉神殿,富足悠然,流琛小神使更是深得民心,仁爱善良。” “李小姐……” “我要去告诉方姐姐,告诉她这里发生的一切,告诉她王轻侯到底杀了多少人,告诉她要赶紧逃,她不能和王轻侯在一起,那不是人,那是毁灭一切的魔鬼!” 李南泠的眼里,迸出如利箭般的恨意。 她的宁水城在王轻侯引发的这场“屠神”杀戮中,首当其冲,是第一个被清理了神殿的城郡,她的父亲因为觉得自己拖累女儿太久,终于在那天清晨自刎而亡,她的弟妹,在祸乱中丧了性命。 慌乱与兵灾里,剑雪只能保住李南泠杀出重围,逃出宁水城。 这个本是幸福美满的家庭,终于毁在了王轻侯手里,李南泠这个率真可爱的女孩儿,也终于被王轻侯一步步逼向孤苦伶仃。 还有多少像李南泠这样,一夜之间被家破人亡的可怜人呢? 数不清,数不清。 第五百三十七章 我们去凤台城 第五百三十七章 我们去凤台城 剑雪骑在马上,面上罩着遮挡风雪的厚面巾,只露出了一双清澄明亮的眼睛。 他望着走在他前面的李南泠,清澄明亮的双眼里渐渐浮起了疑惑。 他开始想起以前,以前他在神墟的那些日子。 神墟也曾如王轻侯这样,不择手段,不顾一切地要与神殿作对,匡扶殷朝,还天下以清明。在那时候,他们也曾这样杀戮无数,像他这样的杀手不问对方是谁,只要是长老们给出的命令,他们就坚信是正确的,甚至是正义的。 那么,在他手下,又生造出了多少像李南泠这样,家破人亡的人? 在这场自诩正义的反抗中,他们又造了多少杀孽?犯了多少恶行? 虽然他已脱离神墟很久很久,但他的内心深处依旧对神墟有些许敬意,因为反抗神殿这件事,从来都不是错的,从来都是正义的。 可眼前的这一切,让他连这个也开始怀疑。 神殿,真的有那么万恶不赦吗?如果真的是,为什么郭城的百姓明知是死也要与流琛站在一起,对抗王轻侯的大军? 如果神殿真的一无是处,为什么还有那么多的人宁可舍弃性命,也要护得神殿周全?为什么会有流琛这样深得民心的小神使? 真的只是百姓愚昧盲从吗? 真的只是这样吗? 剑雪从怀里掏出一块玉决看了看,玉决早已让他的体温暖热,他握在掌心,却像是抓着一块万年玄冰,寒得他发冷。 他在宁水城保护李南泠的时候,有一个人找到了他,随着这枚玉决一起而来的,还有一封信。 信封上有一个图腾,两把倒立的利剑,交叉在一个正立着的三角形中。 那是神墟图腾,他的腰腹处,就纹着这样一个图腾。 信上说,神殿不死,神墟就永远存在,神墟并非仅仅只是一个组织,而是一种精神,一种永不被奴隶,不被荼毒,不被消亡的精神,他为反抗神殿而生,也将为反抗神殿而永生。 还说希望剑雪能放下前嫌,如今的神墟是用人之际,所有的前仇旧怨都应放下,现在的神墟已不同往日,更为隐蔽,也更为凝实,更为强大。 剑雪既已跟随方觉浅,跟随神殿中这个最不稳定,最与神殿不和的神使,何不暗中借助着神墟的力量,可以保护他追随之人? 这枚玉决是信物,不论何城,只要他将此物系在城中最高的楼角上,都会有人来找他,听他调遣。 而剑雪所需要做的,仅仅只是,将王轻侯的一举一动告之于神墟。 他们不会对王轻侯怎么样,因为王轻侯与神墟有着共同目的,那就是神殿。 神墟只是要清楚王轻侯的动向,然后他们将会给出相应的配合。他们不相信王轻侯这个反复小人的话,他们需要从别的渠道打探王轻侯的虚实真伪。 最后,信里还给出了一个让他最终下定决心收下玉决的消息。 去年的神祭日上,王家老爷子王松予在半路遇刺,都说刺客是秋痕,那个深深爱慕着王蓬絮的昭月居名妓。但实际上,并不是她,神墟查遍上下,所有的结论都指出,秋痕根本没有收到任何命令要对王松予下手。 也就是说,当日行凶之辈另有其人,这个人的目的是什么,无人得知,但神墟定会彻查到底。 剑雪便握紧了玉决,因为他知道,在那一天,方觉浅受了多大的委屈和伤害,承受怎样的绝望和无助,若他连仅仅只是看着都觉肝肠寸断,要如何想象身处风暴中心的方觉浅,何等悲凉? 他根本不是很在乎王轻侯会如何,他愿意跟随,想要保护的不过是方觉浅而已,只要能帮到方觉浅,保护方觉浅,他可以试着重新与神墟建起联系。 可是他见到了宁水城与郭城的惨状,他开始怀疑这一切从最初开始,是不是就根本都是错的。 在剑雪的小脑袋里,他还无法想明白宏观与微观,长远与眼前这样复杂的关系,还很难理解安抚当下和福泽万世之间相互依存又相互排斥的矛盾。 而他的疑惑,是这天底下,大部分人的不解与迷茫。 “剑雪,你怎么了?”李南泠见剑雪停下马发呆,回头问道。 “没什么,李小姐,不如我们不要去清陵城了吧。”剑雪突然道。 “什么?” “越公子在凤台城,我带你去凤台城找他,在那里,还有一个很厉害很厉害的人,是抉月公子,他也可以保护你的安全。”剑雪认真地说道,清脆的嗓音里透着坚定。 “可是,方姐姐在清陵城……” “李小姐,不管你对王公子多讨厌,但有一个事实是,王公子绝不会对方姑娘不利,你想告诉方姑娘的话,可以写成信寄给她。”剑雪停了一下,抬起头,非常坚决地说道:“我们去凤台城。” “剑雪你在凤台城有事么?” “对。” “那不如你先往凤台城去,我自己去清陵城……”李南泠勉力扬着笑脸,笑得脆弱如薄冰。 “你杀不了他的,别多想了,方姑娘也不会让你杀了他,你去清陵城只会让方姑娘难做,因为王公子那样的人,肯定不会留下你这样的仇恨种子,会除了你以绝后患,方姑娘为了保你,肯定要与王公子争执,我不会让这样的情况发生。” 剑雪拉下脸上的面巾,露出清秀俊逸的脸庞,一字一句地道破残忍的事实:“李小姐,我们去凤台城。” 李南泠脸上如薄冰般脆弱的笑容碎裂,只抓紧了缰绳,低下头去,紧咬着牙关,一字一句都因恨意而发颤:“我被他害得家破人亡,却连报仇都不能吗?” “你太弱小,就算你真的要报仇,也要等到你强大起来之后再说,凤台城,是一个很神奇的地方,他能让乞丐摇身一变成富豪,也能让蝼蚁成巨龙,那是你强大起来的最好的温床。” 剑雪拉了拉李南泠的马头,调转了方向,往南去,往凤台城去,往那个还残留着无数秘密和疑团的凶险之地去。 第五百三十八章 不是你一个人的游乐场 第五百三十八章 不是你一个人的游乐场 剑雪给方觉浅写的信里写明了许多许多,写了李南泠的含血泣恨,写了各城的惨状与不忍细看,还写了李南泠无依无靠所以要去凤台城找越清古,而他放心不下李南泠一个人,所以保护她前往。 就是只字不提他去凤台城,是要去找一找当年的真相,给方觉浅一个心安。 方觉浅收信之后也轻吁一口气,李南泠往凤台城总好过她要来清陵城,到时候她与王轻侯之间怕是不死一个不能罢休——你看,剑雪多清楚方觉浅的担忧。 而孟书君见方觉浅看完信松了口气的神色,笑道:“眼下怕不是方姑娘你放松的时机。” “孟侯说笑了,只是一个朋友的信,了了我一桩小担忧。”方觉浅收起信贴身放好,“您继续。” 孟书君抽了一面小旗子插在清陵城与巫族交界地方,道:“上次方姑娘你说要三万人守在此处,我已按你的意思抽调了附近城郡的军力过去,但我依旧不明白,这三万人有什么用。” “将他们换上神殿的衣服,守在那处,若巫族攻打进来,便是与神殿开战。”方觉浅手指勾了下那面小旗,目光沉凝:“巫族想趁清陵城越城两地与殷朝神殿开战之时占得便宜,收渔翁利,我们为何不能将战火引到他们两方身上?” “但,仅仅只是如此的话,恐怕还不足以让神殿与巫族交戈,方姑娘,我有一计。”孟书君深深的眼窝里藏着不知怎样的深思。 他说,方觉浅需要一个军师,一个跟王轻侯一样阴狠毒辣,无耻恶劣的军师,只有这样,方觉浅才能在这一方面与王轻侯相抗衡。 他没有辜负他对自己的评价,用事实演绎了何谓与王轻侯一样的阴狠毒辣,无耻恶劣。 王轻侯不是用大军屠戮了神殿,要清除在那里的一切隐患吗?他偏不让王轻侯如意。 身为清陵城的诸侯,孟书君太了解他的子民,也了解这片土地,更知道这片土地上哪处地方最容易喧哗,哪些人群又最喜欢闲话。 酒馆中的多嘴小二,河道旁的浣衣娘,还有青楼里的香粉腮,菜市场的煮饭妇,好争意气喜出风头的流氓与街痞,他们在茶余饭后开始讨论起同一件事——真正屠戮了越城诸地分殿的,是巫族。 三人成虎,三十人能成什么?三百人能成什么?三千人,三万人呢? 成事实,成真相。 这些荒诞的事实和真相像病菌一样,在清陵城内疯狂蔓延传播开来,每一个人都在叙述着巫族的野心与可怖,想象着神殿的凄凉下场,还描绘着巫族杀人时的狂笑与狰狞。 这片已然落进了巫族手里的大地本就对巫族没有太多信仰,甚至还有不少人依旧怀念着神殿的好,得此消息,一片哗然,看着巫族之人的眼神都含着强烈的恨意。 但仅仅如此吗? 仅仅如此又岂配孟书君恶毒之美名? 当王轻侯找上孟书君时,孟书君正提笔作画,画上画的是阿钗的容貌,笑意盈盈,立下黄花树下,美得正娇俏。 “孟侯好手段。”王轻侯坐在一侧的椅子上,看着孟书君聚气凝神作画的样子,表面优雅,内心咒骂:狗东西,老子早晚弄死你。 孟书君蘸墨,头也未抬:“王公子,这可不是你一个人的游乐场,游戏总要很多人一起玩,才有意思。” “那孟侯在这场游戏里扮演着什么角色呢?”王轻侯脸上笑嘻嘻,内心妈卖批。 “军师。” “所以,这是阿浅的意思?”王轻侯神色暗了一下,自从他下令屠戮神殿后,方觉浅就对他避而不见很久了,不论他多黏着她,她总是有各式各样的借口,冲凉吃饭睡觉是三宝。 “方姑娘需要的是一场巫族与神殿的对立,我则是帮她完成这个对立,而王公子你,恰好为她作了衣裳而已。”孟书君说得极是轻松。 王轻侯仰靠在椅子上,望着站在光线里一直静静作画的孟书君,细细的粉尘在空气中无声的翻滚,他突然说:“你是在报复我,是吗?” 孟书君终于抬起头,看着他:“对。” “果然。”王轻侯笑了下:“当初是我告诉你巫族有唤生之术,叫你带着阿钗去求巫族族长,换得你替我做事。如果我当初没有告诉你,阿钗早已入土为安,不会有后来这么多的事,她也不用受那么多折磨,你也不会一步步沦落至此。一切是因我对你的利用而起,你活着只为阿钗报仇,我自然在你的复仇之列。” “王公子果然是心思通透之人。”孟书君笑道,“若非是你,我不会知道世上有此奇术,也不会不知阿钗的意愿,让她因为我想让她活着,而活着。这样的报复说起来好像有点牵强可笑,但又怎么样,世上无可爱之人时,谁都能轻易获得不可饶恕之罪名。” “我听闻,如今不止清陵城,越城也早已开始盛传巫族之强大,恐怖,一半的人相信那里神殿分殿的消亡是我所为,一半的人相信是巫族所害。我费尽心机得到的越城,在你的操纵下,分离成两半,孟书君,这样做,其实对谁都没有好处,仅仅是你一人快活而已。” 王轻侯很难在阿钗的事情上说他做得对还是错,他给了孟书君一个复生的消息,但是他又没有强迫孟书君带着阿钗去找宁知闲——好吧,虽然王轻侯明明是吃定了,孟书君是一定会去的,才告诉的他这个消息。 但是王轻侯从来不爱承认错误和诡计,在当时来说,他那样做对他的好处是最大化的,他有什么理由不做?如今孟书君要来算旧帐,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因为时间是往前的,一直往前,不往前看,只算旧帐,有何意义? 他忍下脾气,尽量好声好气:“孟书君,若越城离心,清陵未稳,凤台城大军打过来,我们将毫无反手之力,你一人又能拿巫族与神殿如何?” “谁说是我一人?”孟书君怪异一笑。 第五百三十九章 你为何总是不肯信 第五百三十九章 你为何总是不肯信 那些流言作的真相,谎话拼成的事实,像阵狂风席卷着清陵城,也扑向了越城,扑向了信仰摇摇欲坠的百姓心中,像点火星一样,燎了原。 巫族与神殿这场延续了数百年的,只在他们之中流传,绝不对外泄露半个字的战斗,以一种明朗的,清晰的姿态,呈现在百姓眼前,让所有人都知道了—— 哦,原来,高高在上的神殿原来也有一直有对手。 哦,原来神不止一个。 哦,其实除了神殿之外,还有另一种信仰。 两种信仰如此公平的站在同一个高度,接受着世人的审视和选择。 方觉浅绝不会为哪一个地方多说一个字,他们尽可选择他们觉得对的,好的,想要的,当然,如果他们一个也不想要,还有一种生活方式是他们的选择,那就是,真正的越城。 那座方觉浅荡涤了神殿旧习,将权力归还给朝庭,将信仰归还给神殿,将良知归还给百姓的,越城。 那里已不再是旧模样,不论外面的天地如何动荡,越彻始终不曾动过半分邪念,他知道,以他之力想守整个越城领土实为太难,他能固守住自己的城池,便是最大的胜利,因为这里,孕育着一种连他看着都新奇,都震惊的力量。 他无法说清那种力量叫什么,只觉得那种力量充满了韧性与希望,越城的百姓都在越来越明白什么是人伦常纲,规则力量。 这里像是一片净土,独立于世外,以它自己的轨迹缓慢又坚定地成长。 当然了,这里能有如此清静,不能排除了王轻侯不曾动过这里分毫的原因,这里是方觉浅的心血之地,他愿意留出来,不动贪念。 那么,那些既不想选择巫族也不愿意继续追随神殿的人们,大可以看一看越城的百姓是怎么过活的,看一看他们如何有着虔诚信仰的人相处的,看一看不再做谁的信徒是不是就真的会被烈火焚身的。 方觉浅请越彻打开了越城的大门,从里面走出来的军队,百姓,带着与这个世界不一样的气息,展开双臂,邀请他们。 就像一阵风,方觉浅要将越城内的风吹出来,吹遍其他城郡! 若在宁静的日子里这或许很难,但是在这动荡不安的岁月里,如果有一个声音特别大,站得特别高,那么,人们将会不由自主地被这个声音吸收,跟随着人流走向他们。 因为,他们只是需要一个离开动荡的希望。 历史潮流中大多数的起义成功,都是如此,并没有太多传奇,只不过,时机刚好,声音够大,百姓够急切,然后一人站出来振臂高呼,自会有千万人随他而战。 王轻侯突然就明白了,孟书君所说他并非一人,与他一道的人并不是方觉浅,而是越彻,或者说,是那些选择了像越城百姓那样生活的人。 方觉浅,用这样的方式,收走了他的越城。 孟书君端起画像,细细吹干墨迹,温柔地端详,慢声说:“王公子,有句古话是,得道多助,失道寡助,你觉得,你与方姑娘之间,谁是多助者,谁是寡助者?” 这是一个挺讽刺的问题,留在王轻侯身边的人总是屈指可数,他从来没在意过谁会弃他而去,他总是不需要任何人。 但他没想到,有朝一日,他的不在乎,不在意,会以这样的方式报复他。 湖面凝的冰厚厚一层,有孩童在上面戏冰,滑来滑去,跌倒了也是欢声笑语,脸颊冻得红扑扑,还是玩得不亦乐乎。 盘膝坐在湖边树下的方觉浅听着这些笑声,微微弯唇,她恍惚间记得,王轻侯也说,小时候他也喜欢戏冰,他的兄长会拉着雪撬带着他在冰面上疯来跑去,掉进冰窟里,也是他的大哥拼着老命把他救出来。 不知若今日的王启尧知道,他的弟弟落得如果窘迫之境,是不是也会拼着老命,也要把他拉出来。 但是大概,如今的王轻侯会自救,会不再愿意拖累他的兄长。 “蚀魂蚁让你很难受,对吗?”王轻侯的声音如期而至般,响起在方觉浅耳边。 方觉浅睁眼,拉下衣袖遮住手臂,那上面的符蚁像是一条条会游走的光线,在她肌肤下来回游动,看着渗人。 “还好。”方觉浅说。 “不好吧,很痛吧?” “你是来找我说越城之事的,便不用这么铺垫这么复杂的开场白,我的身体,我会注意的。”方觉浅站起来,笑看着他。 “我将另一半的越城也送给你,阎术的大军也送给你。”王轻侯倚在树旁,抱着胸,望着河面上的孩童,说得自然闲淡,仿似只是在谈一件极小的事,无足轻重般:“全都给你,你赢了。” 方觉浅皱起眉头,不解王轻侯的话。 “据探子来报,凤台城的大军已然出发,大概再过小半个月,就要抵达平城,大战一触即发。你我再拉扯下去,谁也得不到好处,只会被他们逐个攻破。既然你不肯妥协让步,那我来妥协。”王轻侯说得轻飘飘,飘得让人很难相信他说的是真话。 “不相信我吗?”王轻侯歪头看她。 “你不是这样轻易放弃的人。”方觉浅当然明白就眼下的情况而言,王轻侯这样的选择是最好的,但是她太清楚王轻侯的为人,哪怕是死,他都不愿意让人占去这么大的便宜,也不愿意放弃得之不易的北境。 他的意志,他的追求如此坚定,明确,怎么可能说放就放? “当然不是,但我更追求利益的更大化,反正是给你又不是别人,总归是我王家的媳妇儿,我也不亏什么。”王轻侯抬了下眉头,又长叹了声气,“不然能怎么办呢,我总是拿你没办法的。” 他走过去,轻拥着方觉浅,湖面的光折射过来,粼粼地映在他们身上,他在她耳边轻声地呢喃,无奈又宠溺的味道:“阿浅啊阿浅,为何你总是不肯信,你真的是我的小心肝?” 第五百四十章 我退一步 第五百四十章 我退一步 他没有去责备方觉浅跟孟书君一起给他下了一个这么大的套,套牢了他的越城让他松也不是,握也不是。 也没有大发脾气地跟人吵吵闹闹,就像以前那样,满身的公子哥儿臭脾气,一言不合就砸东西。 他甚至没有多问一句怎么舍得这样对自己,不怕自己难过么?不担心自己也会伤心吗? 在这场既是并肩作战,又是彼此厮杀的对决中,王轻侯很明白,这一次,不过是他技不如人,失道寡助的,输了一着。 输了便认吧,又不是输给别人。 就像,在知道王轻侯决意去屠戮神殿,将神殿斩草除根的那一刻,方觉浅也没有声泪俱下地去质问他如何能这般狠毒可憎,罔顾那么多条人命。 没有逼问他做这一切的时候可有想过她方觉浅会是怎样的感受,没有恨得甩袖而去,从此决裂,不与此人为伍。 没有感到震惊,没有不可思议,没有心肠绞碎,没有失望透顶。 方觉浅也明白,道不同而已,前进的方式也就会不一样。 只不过,有一些让人深感疲倦的情绪一直笼罩在他们之间,他们像是陷在沼泽里的两个人,怎么努力也爬不出来,双双站着不动,可以保证两个人下沉的速度都会变慢,但是他们明白早晚也会被沼泽吞噬死去。 但若挣扎,就是死得更快。 他们之中总要一个人做出牺牲,选择成全另一个人,也许这样,他们两个都还能有一线生机,逃出生天。 只不过一开始,他们谁也不愿意让步,倔强得像是两个赌气的孩子。 等到真的泥泞漫过颈脖,呼吸都困难,天也要黑了,野兽都要来了,再不出去,两人都要死在此处,王轻侯便选择退一步。 他的小心肝,比他还倔强固执,他又能怎么办? 他的小心肝,身上集唤生术,蚀魂蚁,封痕于一体,每日都活在生死边缘,谁也不知道,下一秒,她是不是就会被这些鬼东西折磨得神魂俱灭,他再不退让,还能怎么办? “等这里的事了,我们去跟宁族长说一说情,让她把你身上的这些东西,都治好吧。”王轻侯咬着她耳朵,轻声地说。 “对不起,王轻侯。” “我要听的又不是这三个字。”王轻侯抬眼望望天,叹了声气:“算啦,说起来我也比你好不了多少,伶人笑也没发作,我都快把这东西忘了,不知道发作之时又会是什么样子,要真的变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拜托你一刀了结了我吧,我这么爱漂亮,可不想活得那么狼狈。” “我听宁前辈说,伶人笑要特定场合之下才能触发,但没人知道虚谷给你准备了怎样的触发情境,也没人知道给了你什么样的触发之后的指示……” “是啊是啊,上次我经过凤台城,他还问我为何不求他给解药,我有那么笨吗,他怎么可能给我,走一步算一步吧。”王轻侯揽着她细腰,另一手手指捻着她耳垂,捻得方觉浅耳垂通血滴血像块血玉般可爱,王轻侯看得忍不住咬了一口,又笑嘻嘻说:“不过,我家那个老不死的江公给我算过命,说我活过八十岁足足不成问题,你也就别担心了。” “我……”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王轻侯打断她的话,“别内疚,也别有负担,我听过许多一代英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戏言,你就让我做一次英豪。那话怎么说来着,拱手江山讨你欢?是这么说的吧,咦,听着真恶心,鸡皮都起来了。” 方觉浅让他搓手臂打冷颤的动作逗得笑出来,伸出双臂环住他脖子,啄了下他嘴唇:“你还记得在凤台城的时候我们是怎么一起对付那些老家伙的吗?” “记得啊,耍得他们团团转。” “我们再来一次吧。” “怎么,你一个军师不够,还要把我招入你麾下?” “对啊,纳贤招能嘛。” “我对你的麾下没兴趣,我对你的裙下很有兴趣。” “王轻侯!” “有话好好说,不要一言不合就拔刀啊!饶命!” “救命啊,应生,花漫时啊,救命啊!” …… 被揍得鼻青脸肿的王轻侯揉着下巴的疼处,喝掉了花漫时熬的活血化淤的补汤,看她憋不住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笑个屁啊笑,还不是你教的!” “那人家阿浅自己聪明悟得快,你怪我咯?谁叫你一天到晚没个正形,讨打!”花漫时接过药碗,又认真地说道:“家里来信了。” “说什么了?” “信是那个,嗯,夫人写的?” “哪个夫人?” “王家能有几个夫人啊你!小公子你还是不是个东西了!” 王轻侯躲过花漫时的粉拳拳,捂着脸:“季婉晴就季蜿晴嘛,什么夫人不夫人的,她说什么了!” “蚀魂蚁没有解法,入体附骨,蚀魂噬魄,待得符文在骨上连成一片时,也就是中蛊之人魂飞魄散之日。”花漫时叹了声气。 “这季婉晴瞎编的吧,江公呢!” “这就是江公的原话,只不过季婉晴执的笔。” “阿浅还有多少时间?”王轻侯整个情绪都掉到冰点,客气表面的笑容都懒得端起。 “说来很奇怪啊,一般蚀魂蚁入体后,常人撑不过三日,就算是巫族族长也顶多就五日子,阿浅这么长时间过去,一直没有出大问题,实在让人不解,但也算是一桩天大的幸事。”花漫时说道。 “会不会是宁族长暗中帮过她,那老妖精一直很喜欢她。”王轻侯问道。 花漫时撅起嘴摇摇头,指着信上写的:“你看这儿,江公说了,这东西就是针对巫族族长,以防他们用唤生术窃长生不死之秘的,所以宁族长不可能有办法。” “那就真的,很难解释了。”王轻侯皱起眉头。 其实他答应退一步,让一步,将越城送给方觉浅,这也是一个极重要的原因,就算方觉浅不在意,他在意,他想赶紧结束这一切,有时间有精力有办法来解决方觉浅身上的这些麻烦。 可现下,如果连巫族族长宁知闲都束手无策,谁还能救他的阿浅? 第五百四十一章 抉月,你当静心 第五百四十一章 抉月,你当静心 她今天穿了一身水蓝底子起白花的长裙,不好看,不适合她,水蓝的颜色太轻太飘,白花也毫无特色,裙子的制式也有些旧了,凤台城里早就出了许多新花式,她还在穿旧衣裳,小公子对她这些事未免也太不上心了些。 不过她看上去气色不错,虽然蚀魂蚁会让她很难过,但是暖骨酿可以减轻一些她的痛楚,让她没好么难受,就是很难根断,但总归是能想出办法的,她那么坚强,肯定能等到。 应生大概是为了给小公子在她那里赚多点好印象,勤快得不得了,大早上就起来熬大骨汤,熬得汁白汤香,若是他再放两段萝卜进去就好了,味道会更加甜美,也更为温补。 她喝完汤,伸了个懒腰,提起玉枭出来院子里练功,不论寒暑晴雨,她总是不曾落下过一日。都说她天赋异禀,仅仅用天赋异禀四个字,便抹去了她数年来如一日的勤练苦学。 地上的积雪迎着玉枭蓝光绽然而起,她身姿如惊鸿,挟着一身的凛冽,像是自天山上走下来的雪仙,高冷清贵得不可一世。 “公子。”一个声音打断了他久久地凝望,他似大梦初醒般颤了下身躯,温柔的笑容都凝在了唇畔眼角,抬抬眉眼,他复笑道:“樱寺。” “公子你在这儿站了一宿了,这会儿天都亮了,您也该去睡会儿了。”樱寺的内心叹过无数次气,叹得多了,也就是罢了。 自家公子是个死心眼儿的,他又能怎么办呢? “嗯,今日的凤台城,可有信来?” “并无新花样,但是依着日子,公子今日该启程回去了。” “知道了,退下吧。” “公子还不回去么?这么大的雪,您站在这儿一站就是一天一夜,很容易受寒的。” “没关系,就算受了寒,我也有的是时间,慢慢调养。”但是眼前的人,看一眼就少一眼,谁又知道,下一次相见是何年何月? “公子你何不去见她!”樱寺终于说出了心里话,他不明白,堂堂凤台城的抉月公子要见一个人,谁敢不给面?便是殷王,便是神使,便是巫族的族长,王家的江公,谁敢避而不见? 哪怕他要见的是方觉浅又如何? 何至于如桩大树般地站在此处一动不动,只敢远看不能亲近? 何至于肩头落满大雪如担着整个冬天,都不敢往前一步道一声近来可好? 何至于眉宇哀思结成密集地网,将往日那个温柔平和的公子圈成了一副石像? 听得出樱寺语气里的愤愤不平,抉月只得转头看他,笑得温和:“是我不去见她,原因在我,你何苦语气里尽是对她的怨念?她又没做什么,更没做错什么。” “公子你!” “你回去准备行李吧,稍晚些,我们就启程回凤台,想来那里,也颇有旧友,等侯多时。”抉月掸去樱寺发间的残雪,只是清清淡淡三两言,樱寺便什么都不能再多说,除了望着抉月的眼色无奈而悲伤外,也只能点点头,应声是。 她练完了功,漫天的飞雪归于平静,缓缓地落回地面,玉枭挟蓝光入鞘,姿态飒爽。 王轻侯撇着大长腿在旁边的椅子等了好久,等到她一收起玉枭就黏上去,拉着她双手像是要带她去什么有趣的地方,脸上满满都是兴奋和雀跃。 于是抉月低了低头,不忍多看。 “你是不愿意看着她死去的,为何不替她解了蚀魂蚁的蛊,只以暖骨酿缓和,平白让她受尽磨难?”过了许久,抉月才低声问。 树梢上一角白袍,声音温雅清正:“我何止能解蚀魂蚁,封痕也能解,我照样没有去帮她,不是吗?” “我不明白这样做有什么意义。” “凡劫者,劫后皆福也,这是一场又一场的造化,蚀魂蚁也好,封痕也罢,都是福份,就看她慧根够不够,消不消受得起这福份。” “我想,这样的福份,凡人并不稀罕。” “她又岂是凡人?” 天下时局将动,抉月,你当静心。 这是那人最后留给抉月的一句话,然后便又不见了踪迹,抉月低头笑了笑,什么都没说,只将双手负在身后轻轻握着,天下时局将动,又与他何干呢? 突然一股强大的力量往抉月背后袭来,抉月旋身退让,站在树尖,望着来人,笑道:“宁族长。” “不是你,他在哪里!”宁知闲脸上不带任何笑意,眼神冰冷。 “我不明白宁族长此话何意。” “奚若洲在哪里,叫他出来!” “我说过,若方姑娘有事,我保证,您再等上五十年,也休想见到他。” “抉月,你莫要以为我真不敢对你如何!” “你又敢对我如何?” 宁知闲感觉她抬手就可以捏死抉月,轻而易举,但是她就是不敢动,如抉月所言的那样不敢对他如何。 强者与强者之间,有一些气场只有他们自己才能感受到,不到一定程度的人,根本查觉不出站在他们身后的那个人,何等恐怖。 宁知闲感觉得到,就在刚刚,神枢奚若洲就在这里,她急驰而来,来做什么,来见他吗?见他之后问什么?问他为何五十年来没有找自己?问他为何在越城的那壶女儿红埋了五十年? 不知道,但在那一刻,宁知闲只想来找他,其他的,见面再说。 可是她再一次与奚若洲擦肩而过,连他的影子都没有看见,甚至也不能再感受到他的存在。 这只能证明一件事,那就是,奚若洲已是超越她无数倍的存在,在这五十年里,奚若洲都强大了多少倍? “他是为方觉浅而来的,是吗?”宁知闲问抉月。 “神枢尊者行事,难道我有过问的余地?” “方觉浅身中蚀魂蚁一直未出事,是他暗中在保。” “是,也不是。” “若他有办法可以救方觉浅,最好趁早,封痕的反噬和蚀魂蚁的力量双重夹击之下,神仙难活。” “那是你巫族的秘术,宁族长叫外人来解,不是有点过份么?这也不像求人的态度呀。” “我的确不想方觉浅早死,但你就想么?抉月,你千里迢迢从凤台城赶到这里,难道不是为她而来?你连见她一面都不敢,你在怕什么?怕她发现,你比她想象中的更为恐怖,更为强大,还是怕你自己无法承受她就在眼前,你却不能为她做任何事的痛苦?如此行为,岂不懦夫?” 第五百四十二章 出息了啊抉月 第五百四十二章 出息了啊抉月 抉月听着宁知闲的话,扫落肩头积雪,如扫去一场沉重的冬天,露出和煦如春风的笑容,不急不徐:“宁族长有闲操心这些情情爱爱的无关小事,不若多思虑思虑巫族的出路吧,天下围剿巫族之日近在眼前,您又是否做好了万全的准备呢?” “这是你有资格过问的?” “没有,就像神枢尊者何在,我为何不去见方姑娘,也不是宁族长可以多问的问题一样。” “无所谓啊,难受的又不是我。”宁知闲摆手一笑,望着远处王轻侯牵着方觉浅出门,笑说:“你便眼睁睁地看着方觉浅在王轻侯的情网里难以自拔吧,反正最后,苦的也不是我。” “族长此话何意?”抉月这倒有些不解了。 “怎么,你的神枢尊者没有告诉你,方觉浅与王轻侯的命格,既相辅,又相冲啊?” 抉月抿了抿嘴,没有接话。 “看你神色,你是知道的?”宁知闲来了兴趣,大笑不已:“唉呀呀,方觉浅可真是遭了什么孽,全天下的人都围着她织一张名叫正义的阴谋大网,她还得心甘情愿地往这网里跳呀,抉月公子,你心里,愧疚不愧疚呀?” “有很多事,并没有选择的权力,我想宁族长对这一点很清楚。”抉月当然愧疚,他也曾努力地跟方觉浅说过王轻侯绝非良人,但他又能怎么样呢,他还能多做什么? “我可不像你们这么能瞒能藏,我早就告诉她真相了,不过她最近好像忘了这件事,我是不是该好心地提醒她?”宁知闲侧头,笑看着抉月。 “她难得有这样一段与小公子平和相处的日子,你何必……” “你看,关心则乱吧。抉月啊抉月,你可是神枢的人,却未习得他半点绝情呀。” 宁知闲拂袖而立,姿态傲然,桀骜不驯的盛气凌人架势:“跟着一个天下至狠至绝之辈,你这样多情,他居然受得了,真是可笑。” “宁族长你是至情至性之人,何不想想,你这样的人,是不是也在他心里仍有一席之地呢?” “不稀罕,我见了他,只会杀了他。” “但愿族长你,能说到做到。” 抉月离去,留得宁知闲在雪地里,肩头积满了白雪,像是担了整个冬季,满眼都是沧桑。 马蹄南去,马车里的抉月回头最后望了一眼北方,他来时静悄悄,他走时不打扰,就像他从未来过这里,从未与方觉浅离得那样近过一样。 他曾在深夜里立在她窗外看她熟睡的模样,也曾跟在她身后随她走在热闹的人流中,还曾坐在离她不过隔着两张桌子的酒馆里喝过同样的酒,听过同样的曲,笑过同样的笑话。 这就够了,他所求从来不多,求得太多了,会越发的苦,他向来明白。 他可以带着这些他觉得无比美好芬芳的回忆回到凤台城,回到那个热闹繁华,又寂寥落寞的昭月居里,拥着回忆就能再度过一段漫长煎熬的岁月。 樱寺敲了敲马车门,小声说:“公子,听说,剑雪也去了凤台城。” “他去做什么?”抉月本还在奇怪,为何没有在清陵城看到剑雪守在方觉浅身边,这下听说他去了凤台城,更为疑惑。 “不知道,带着宁水城的李南泠李小姐一起去的。”樱寺回话。 “好,快一些,我们尽快赶回凤台城,他若回去了,肯定要来找我的。” “是。” 马车急驰而去,消失在如画般的冬景里,撞断了悬挂下来的冰棱,也惊走了冬日里出来觅食的小兽,抉月倚在马车里的软榻上,拥着回忆这种天下最宝贵的财富,含笑入梦。 直到有人在半道叼着根狗尾巴草地拦下他。 “王公子!”樱寺惊呼一声,急急拉住缰绳。 抉月猛地惊醒,推开马车门,望着立在路中间的拦路虎。 “出息了啊抉月公子,到了家门口都不来给本公子问声安了?”王轻侯斜眼睨着他。 抉月一听这腔调便笑:“小公子如何知道我在这里?” “就你有探子啊?本公子我上知天文下知地理,能掐会算,不行啊?” “行,小公子你说什么都行。”抉月从来不跟王轻侯抬扛,小公子说什么都是对对对的。 “来喝酒。”王轻侯解下个酒壶摇了摇,指了指不远处:“那儿有块石头,过来。” “哼!”樱寺气哼哼。 “哼什么哼?”王轻侯惊奇,如今的下人这一个个的,脾气是比主子都大了,应生是,樱寺也是! “哼哼哼!”樱寺又连哼几声,他是烦死了王轻侯的人,一天到晚地欺负自家公子,抢了自家公子心爱的人还不够,还总是跑过来怄人! “再哼把你吊起来打啊!”王轻侯,凶巴巴。 “好了好了,小公子要不要下酒菜,我这里有些备着的。” “废什么话,拿过来。” 两人坐在石块上,倒是先什么都不说,喝上三杯为痛快,喝得浑身发烫了,王轻侯才躺在石块上,嘴里叼着酒杯,望着天,戳了下抉月的胸口:“我说你跑过来清陵城,一声不响的,又跑走,干嘛呢?” 抉月让他戳得身子都晃晃荡荡:“蚀魂蚁。” “我就知道是你,宁族长都束手无策,你为何会有办法?”哦对了,王轻侯至今不知,抉月可是能跟神枢尊者对话的人呢。 “所识多,所见广,就会有些旁门左道。” “行吧,你不说我也不问,能解吗?” “不能,但可以抑止一段时间,希望过一段时间后,宁族长和她自己,能找到破解之法,我建议你们去巫族直接找未家问问。”抉月道。 “未家的人都让宁知闲关起来了,这些天我想也没少严刑逼供,能问出来的话,恐怕早就问出来了。”王轻侯叹声道,“烦死了,这些人跟有病似的,一个个地赶着趟儿地祸害阿浅。” “行了,不说这些了,我来问你正事。”王轻侯坐起来,放下酒杯。 “小公子你说。” “凤台城如何?” “小公子问哪一方面,问哪一个人?” “全部。” “小公子自己不是有探子么?” “探子看表像,你,看的是真相。” 王轻侯老长的腿一伸,架在抉月腿上,得得瑟瑟抖了起来,“说吧。” 抉月看着他的腿,无奈摇头,徐徐讲来。 第五百四十三章 是去平呢,还是不去呢 第五百四十三章 是去平呢,还是不去呢 在凤台城发生的一切,大概要分为两个阶段讲起。 以越清古赶回凤台城通风报信为节点,在这之前与之后发生的事,截然不同。 在这之前,我们蕙质兰心,聪明好学的长公主殿下,展现出了她非凡的学习能力和政治能力,左右互搏之术越发娴熟。 甚至能放下仇恨,嫌隙,不满,以神殿大祭司的身份,与神殿中的两位神使通力合作,不停地稳固着殷朝的政权,亏空得差不多了的国库开始逐日丰盈,她那不成器的殷王王兄,也听了她的建议,从每月都自民间抓美人进宫,改为半年一次,百姓少了灾害,多了喘息之机。 人们对这位长公主颇为感激,极是喜爱,哪怕她身为女子,却隐隐把持政事,也没有受到当年似王后越歌那样的厌恶和排斥。 凤台城中,每个人都知道,那位年轻又美貌的长公主殿下,将其一生都要奉献这片领土和她的子民,人们只会对她敬爱,佩服。 又有神殿为其助威,加之她大祭司的身份着实不凡,她就像冉冉升起的旭日,光芒万丈。 而神殿呢,给了长公主这么多的便利之后,自然要讨取回报,根深叶大的神殿逐步回到当日的全貌,不止是神殿这座宫殿的修复,还包括着当初人们对此处的信仰。 善忘的人类总是不太长记性,而虚谷神使太过了解他的信徒有多么容易哄劝,几把米,几件衣,几场善事就能换回他们的虔诚——信仰,有时候真的蛮廉价,一如大白菜般的廉价。 至于凤台城中另一支强大的力量,我们亲爱的可爱的有爱的王后越歌,在神殿与长公主的围堵下节节败退,一点点被架空。 这个时候,有一个可亲可爱的人就起到了关键作用,卢辞大人从越来越像一个佞臣化身为了佞臣的代言人,简直是无恶不作,坏透了顶,看着就让人想一巴掌呼过去,扇得他连阿妈都不识。 这位佞臣劳心劳力,诚心诚意地为越歌出着主意,想着对策,抵抗着长公主殷安与神殿的夹击,还真让他做到了,在他的帮助下,至少越歌没有全面崩溃,勉力地维持着能与殷安平起平坐的地位。 佞臣不易做,脑子可要比忠臣好使百倍才能做成功。 卢辞终于能独挡一面,替王轻侯保证着凤台城永远不可能拧成一股绳。 而殷王,嗯,我们就不要提这位,温饱思淫欲,不温饱也特么思淫欲的混账王八蛋了吧。 这是越清古去往凤台城报信之前的凤台城,总的来说,混乱依旧,令人欣喜,使人雀跃。 在某个清晨,薄雾未散,秋叶铺地,连早点铺子都还没有开门,马蹄儿哒哒地响,驮着一身红衣如个妖孽的俊俏公子,风驰电掣般地冲进了城门,撞得守城的士兵破口大骂,直问何处贼人,胆敢天子脚下无礼。 越清古回首,啐一口:“呸!” 一口浓痰就呸到了士兵脸上。 “老子又杀回来了!”越清古冷哼一声。 士兵这才看清来人,我的亲娘乖乖,那个在凤台城里横行霸道胡作非为的王后兄长越家小侯爷又回来了! 看来这凤台城,又没个安生日子了。 按着越清古的尿性,他回凤台城之后要去的第一个地方肯定是昭月居,找抉月先喝上三缸再罢休,但他知道情况紧急,也由不得他胡闹,于是先闯了禁宫,将北境之混乱,王轻侯之野心,一一报之于殷安,以及他的妹妹,越歌。 那日越歌几乎是双眼含泪,望着越清古,她的哥哥消瘦了些,下巴上有青色的胡茬,衣衫上也残留着泥渍,没有以前那么风流潇洒了,但是更添魅力。 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听着越清古说话,好像越清古的声音于她而言就是最好的天籁,他的身影就是人间最大的山岳,那种久别重逢后的喜悦足以冲淡越歌对北境之事的担忧,她只想永远地这样看着她的兄长。 但是她听着听着,脸上的笑容就渐渐淡了,眼中的泪水也渐渐退了,直到最后,眼色都变得狠毒了。 “哥哥你说了这么多,全是王轻侯的不是,我怎么记得,方觉浅也在那里?”越歌的声音又冷又沉:“哥,你是不是少说了点什么?” 越清古抬头看了越歌一眼,又低下头去:“她只是去治病,对这些事,概不知情。” “哥!”越歌的声音拔高了些,又尖又利:“你当我们是傻子吗!” “我是当事人,我亲眼所见,总比你们的臆想要真实得多。北境是我的家,我有必要骗你们?”越清古说这话的时候,眼不眨心不跳,稳得不行,搞得他说的就跟真的似的。 他如今身在凤台城,没有更多的办法去为方觉浅做什么,力所能及的,不过是尽一切力量,将她与这件事隔开,不让殷朝,不让神殿把矛头对准她。 就让王轻侯把锅背起来吧,反正他以前也一天到晚地找别人背锅,是时候遭遭报应了。 殷安与越歌都不是傻子,她们肯定想得到方觉浅与此事定然脱不了干系,可是越清古不说,咬死了方觉浅不知情,她们也不能多说什么,更不能借神殿的手对方觉浅这个神使进行制裁,只能忍着不快,只字不提,单问王轻侯的事。 跟在王后身侧旁听的卢辞内心一万句越清古这个王八犊子不是东西,小公子纵有万般不是,那方姑娘也是知道的,人家都不在意殷朝与神殿要如何对付她,轮得着越清古这么个外人想尽办法地帮她撇清关系吗? 但这都不是重点。 殷安的震惊诧异也罢,越歌的悲愤至恨也好,卢辞的腹诽白眼也行,甚至连殷王依旧花天酒地都不成问题——重点是,他们蓦然发现,在他们自己跟自己玩得正嗨的时候,王轻侯这鳖孙早就在北境要捅破天了,而他们居然这么久了还没有收到风声,若不是越清古跑来报信,他们将依旧被蒙在鼓里! 于是,刚刚安顿下来,休养生息的凤台城,面临着一个,让诸位巨头有那么点儿烦心又棘手的小小问题—— 这北境乱了,他们是去平乱呢,还是不平呢? 这是个问题。 第五百四十四章 那些王轻侯不知道的事 第五百四十四章 那些王轻侯不知道的事 去平吧,好不容易缓了口气过来的凤台城,又要被战事拖累下水,上次巫族作乱,危及越城,还是找上谷城任良宴任侯借的十万大军呢。 啊是了,越清古并没有把阎术的十万大军其实是朔方城的人这件事说出来,为什么呢? 很简单啊,因为,这是他妹妹借的人,以越歌如今在凤台城岌岌可危的地位,他把这事儿说出来,足以能让殷安拿着这把柄把越歌送上断头台了,那便是殷王来了怕也保不住——谁叫如今的殷王说话在王宫上下还没他妹妹说话好使? 越歌又是个倔脾气,加之殷安的暗中操盘,她跟神殿始终没能解开疙瘩,神殿也迫不及待地要把越歌弄死。 越清古当然就不能说啦,谁叫全天下他的妹妹第一可爱,哪怕深知她是个毒瘤,越清古也还是舍不得她死的呀。 然后,如果他们不去北境平乱,那就更加完犊子了,听着越清古的话,整个北境落入王轻侯之手只是须臾之间,他们再不派兵前去,北境失守,凤台城的北方就是空门大开,谁知道那小鳖孙是不是就要挥军南下了? 再往南边,可是他的老窝朔方城,到时候南北夹击,凤台城,完矣。 王轻侯给了他们一个无比艰难的选择题,平,或不平,于凤台城和神殿来说,都是一场灾难。 左右都是个难,凤台城的大人物们,非常头痛,头痛得都要去大夫开安神药吃了。 最好的安神药都在神殿里,在他们的宝库中,他们总是有拿不完的好宝贝。 殷安坐在神殿的高椅上,望着虚谷与鲁拙成二位神使,问他们可有良策。 二位神使一对眼,他们能有什么良策,他们也很烦好吗? 但他们提出了一个关键性的问题,王轻侯是如何拿下北境的,没兵马没人手,靠嘴炮打天下? 殷安皱起她秀气的柳眉:“这的确奇怪,唯一可以解释的,大概只有清陵城了。清陵城的孟书君早些时候投靠了巫族,会不会是王轻侯借用了清陵城,或者说,巫族的力量?” 亲爱的长公主啊,跑远了跑远了,您这猜测,可是有点跑远了呀。 “倒未必不可能,巫族一直对神殿有不轨之心,若王轻侯能说服巫族族长宁知闲,便能做到这一切。”虚谷老态龙钟,慢声说道。 但鲁拙成不同意,他摇摇头,道:“我在清陵城与巫族之人交过手,那宁族长倒并非是这等容易被说服之人,此等大事,不易成行。” “但那王家小子一张嘴能说得石头开花……”虚谷还是疑惑。 “单凭越清古一家之言难定对错,需有其他人为其言辞作证。”鲁拙成谨慎很多,不轻易断定就是巫族与王轻侯联了手。 但不管怎么样,他们都开始整肃大军,准备平乱。 趁着王轻侯还没那么强大,北境还尚未失守,他们必须把最坏的结果扼杀在摇篮里。 到此处,是抉月所有给告诉王轻侯的消息。 大体与王轻侯的预料相去不远。 但在这些之后,还有一些事,是连抉月也不知道的,便与王轻侯所思有点出入了。 这些事很关键,关键到,足以左右王轻侯的成败。 就在神殿与殷朝的大军整顿,准备进发北境之时,他们收到了一封神秘来信,信上有人告诉他们,平城是关键,王轻侯在那里等着将他们瓮中之鳖。也告诉他们,他将联系神殿分殿的神殿众人,率先反抗,为平乱大军争取时间。 虚谷与鲁拙成原本觉得这是个好事,但紧接着,北境就爆发了血腥的“屠神”事件,王轻侯屠戮了越城诸城,神殿分殿里的神殿中人。 最重要的是,来信中有说明,上次上谷城派去的,以阎术为首的十万大军,其实就是朔方城的人,王轻侯的大军。 这是一枚深水炸弹,无声地炸得两位神使和长公主殷安,肝胆俱裂。 但大人物毕竟是大人物,哪怕内心肝胆俱裂,表面上也能保持淡若清风。 这个消息,传达出至少三个消息。 一,上谷城背叛了凤台城,任良宴已是王轻侯的人。 二,王轻侯在北境至少有十万大军,这个数字肯定有增长,他一定会招兵买马,毕竟朔方城贼有钱,他大哥王启尧又贼舍得给他钱。 三,王轻侯在北境搞出这么大动静,原本是可以一点风声都不漏出来的,但是放了越清古回来报信,定有所图,所图在南方,在朔方城,朔方城悄然发生的一切,或许才是最可怕的。 将这三个消息一综合,唉呀,天要亡我大殷啊! 聪明睿智长公主殿下,沉着冷静,阵脚不乱,对神殿二位老神使说,“北境之乱我等继续派兵平判,但此事交由二位长位,我实不相信王后,只得辛苦二位。至于朔方城,我去一探究竟。” 鲁长老不放心,“王启尧之智不输王轻侯,更有江公坐镇,单凭长公主殿下你一人,怕是不易。” 殷安凄然一笑:“所以当年,他们才要想尽办法地,害死我叔父殷九思,若有我叔父在,何愁区区一个朔方城不得治?王轻侯,他早就想好了,做足了准备的。” “殿下莫要悲痛,此时并非伤感之际。”提及殷九思,鲁拙成也有些许难过,多年好友,死得不明不白,至今难将凶手收之归案。 “不说这些了,我去地南方,对那里还是有些了解的,二位神使放心,若我实在无力,会请二位神使相助。”殷安打起精神,勉强笑道。 “此乃危急时刻,我等当精诚合作,方能破此危难,长公主殿下不必言重。”鲁拙成摆手,让殷安不必客气。 只有虚谷神使摩梭着神使戒环,不发一言,他好像没有特别心急,也没有半点紧张,发白的眉毛下面,一双浑浊的眼,眼皮上都是老人斑,眼底下藏着的都是沉思。 北境,王轻侯啊王轻侯,北境怕是没那么好拿,你可别把命搭进去。 那世间,可就少了一个有意思的年轻人了。 第五百四十五章 见了她,走不了 第五百四十五章 见了她,走不了 王轻侯将抉月告之他的一切消息归纳起来,细细消化整理,牵出头绪。 有两个地方让他有点纠结。 “看样子,他们是准备将王后摒弃在这场平北乱的战事之外了。”王轻侯滴溜溜地转着酒杯,若有所思的样子。 “小公子在担心什么?”抉月问他。 “越歌不能参与此事,卢辞就不能,我就少了一个在敌方阵营中的自己人。”王轻侯抿了抿薄唇:“这可不行,本来卢辞是我的一手底牌,哪里有开局之时,底牌不在的说法?” “所以小公子的意思是……” “你这不是要回凤台城吗,你去给越清古带个话,越清古是最了解北境情况的人,他们若真的对我开战,必然要带上他,负责他们就是瞎子摸象,可以让越清古以此为条件,让越歌参与其中,因为,越城是他们的家,他们一定想保卫家园,更不要提,越清古的老爹越彻还在呢,越清古自己没有兵力,越歌是他容易得到的援兵,他一定会答应。” 抉月听罢点头,“嗯,的确如此,越公子看似孟浪,但在大事上,还是很有分寸的。” “没错,而且越清古知道阎术是我的人,他没有告诉神殿与殷安的话,肯定心里没底,他自己不在场,就更容易被我包个干净了。”王轻侯倒了点酒,咂了一口,“妈的,到时候他上了战场,我是杀他还是不杀他?” “什么意思?”抉月不懂。 “你不知道阿浅,什么,什么来着,什么越公子,她保了,保个鸡毛啊!”王轻侯头疼得很,想起这句话就醋意横飞。 抉月好笑道:“越公子对方姑娘极好,方姑娘不过是知恩图报,人之常情啊。” “作为一个薄幸寡义的人,就请对所有人都一视同仁,集体薄幸寡义好吗?凭什么对他知恩图报,对我就……没心没肺的。”王轻侯小声地嘟囔,说这话,他自个儿也心虚,方觉浅对他还差么?要不要脸了? 好在抉月也不拆穿他,只给他满了点酒,端端地问:“小公子还要话要问吗?” “有啊,第二个问题是,你在凤台城,可以听到神墟的风声?”对于这个要死不活,阴魂不散的存在,王轻侯从来没有掉以轻心。 “没有,他们比以前更为隐蔽了,根本找不到半点痕迹。” “这么厉害啊。” “对啊,就这么厉害。” “这次北境出这么大事,凤台城的动静肯定也不会小,他们定能知情,估计会冒出来,你多盯着点,背后有把刀的感觉总是不好。”王轻侯说。 “对了,剑雪回凤台城了,带着李南泠一起。”抉月突然想起来,把这事儿告诉了王轻侯。 “估计是送她去越清古那儿吧,也好,来清陵城的话,她非得跟我要死要活的,到时候阿浅难做。”王轻侯叹道,“不过阿浅肯定是知道这事儿的,居然没告诉我,这么怕我对李南泠下毒手啊?我有这么恶毒?杀人全家?连个姑娘都不放过?” “有啊。”抉月毫不留情地点破。 “我说你们这些说话,真的是不懂得委婉,有你也别说这么直白啊!”王轻侯瞪着抉月。 但也正如王轻侯所猜的,神墟的确冒了头出来,前些日子,他们不还联系了剑雪么? 只是神墟到底会做什么,谁也料不准而已。 两人聊完长长的对话已是傍晚时分,酒也喝尽,菜也吃尽,王轻侯一手搭在抉月肩上,正经得不行,问:“老实说,为什么到了这里,都不去看她?” “怕见了就走不了,像现在这样,我倒是能洒脱地转身。”抉月说出了真话。 “是宁族长告诉我你在这里的,她没有告诉阿浅。” “为何?” “大概是知道,你见了她就走不了吧。” “那她倒真是个好人。” “是啊,怕你跑一趟,空落落地回去,特意让我来找你说话,这样的好人可不多。” “小公子话里有话?” “没什么,胡说八道而已。”王轻侯摇摇头:“好生照顾自己,我肯定会再回凤台城,你既然现在不敢见她,那就到时候再跟她讲故事的,你说你那些破故事有什么好听的,她怎么那么喜欢?” “总归不会好听过小公子的只言片语。”抉月笑着拍了拍王轻侯身上的雪珠子,“走了,小公子你也要当心,既然这场大乱因你而起,你也要能全身而退才是。” “这还用你说?”王轻侯笑眼瞅他,“我可不会早死,让你对阿浅有什么不正当的想法冒出来,朋友妻不可欺啊我跟你讲。” 抉月无语地望望天,“小公子你就不能好好正经一次吗?” “我很正经的!” “好吧好吧,你正经。”抉月不跟他多纠结这个问题,站起来道:“我走了,小公子万事当心,保护好她。” “她比我厉害那么多,保护我才是吧?” “你呀……” “好啦,知道了,跟个女人似的婆婆妈妈,天要黑了,赶在天黑前可以到下一个驿站,走吧。” 这场短暂的重逢,抉月给王轻侯把凤台城的情势说了个分明,但王轻侯始终没有想明白,到底是谁组织了越城里神殿众人的反抗和出逃。 于王轻侯来说,这是一个隐患,他向来不喜欢隐患。 他甚至不知道这个人还知道他多少事,又是否泄漏给了凤台城那边。 如今他将一切交给阿浅,杂事已了,当全心全意地来应对这些麻烦。 要入她的裙下……麾下嘛,当然得做个称职的军师,不可让小姑奶奶被人放了暗箭才是。 他正想着想着,莫名其妙的,突然半空一声惊雷炸响,冬雷骇人,阴云笼罩,眼看着好似就要下雨了一般,天都压下来。 他起身拍落一身冬,骑马赶回城中,约好了阿浅晚上一起吃花漫时煮的菜,不能晚了。 花大姑娘娇滴滴嫌油烟毁肌肤,那是难得下一次厨,贪口福的王轻侯可不想错过了。 第五百四十六章 六十前的一次试验 第五百四十六章 六十前的一次试验 宁知闲宁大族长,真的是那么好的人么? 好难讲哦,好人坏人哪里有明确的界限哦? 她只是知道,王轻侯成日成日地黏在方觉浅身边,想跟她说两句话都难,只得找了个办法把他支开,方能有点空闲跟方觉浅说上两句“掏心”的话。 掏不掏心不清楚,扎心那是真的。 那时候方觉浅正在陪花漫时逛菜市场,喧嚣的菜市场最可爱了,满满的都是人间烟火气,什么小矫情小忧伤的,往这里走一遭,都变得接了地气。 方觉浅跟在花漫时后面,手里提着大包小袋的各式菜肴,看着花漫时熟练地跟老板讨价还价,一文钱也不让地,直嘀咕买衣裳水粉的时候怎么不见她那么小气。 花漫时心满意足地赚回了那一文钱,在掌心里抛了抛,又挽上方觉浅手臂,软糯糯地声音叫人骨头都软,跟个新嫁的小媳妇儿似的:“等久了吧,我们回家。” “人家赚钱也不容易,你干嘛这么锱铢必较的……” “这你就不懂了吧,买菜买的就是这份乐子,还价才是最有趣的,我又没让他们一文钱都赚不到。”花漫时撅着嘴,挂在方觉浅身上,撒着娇:“累死我了,做饭最讨厌的就是买菜洗菜切菜了。” “我背你?”方觉浅当了真。 “真的?” “来啊。”方觉浅蹲下来,在花漫时跟前摆好架势。 花漫时瞅着方觉浅的后背咯咯直笑,笑得弯了腰:“唉呀阿浅你怎么不是个男儿,我就好嫁给你了嘛。” “唔……女子可以娶两个吗?” “什么?” “要不我把你和王轻侯都娶了?” “你好贪心!有我没他,有他没我!” “好难选啊……” “我不管,你选一个!” “女人真麻烦……” “你说什么?” “没……没什么。” …… 花漫时趴在方觉浅背上,晃着脚丫子,还拿头发挠着她的脸,过往的行人看得稀奇,纷纷称赞方觉浅大力怪,手上提着那么多,背上还能背个大姑娘,当真厉害。 两人闲话走到家门口,宁知闲瞅着这二人,啧啧啧地:“像连体婴儿似的,你们不嫌丢人啊?” “阿浅可是要娶我的女人,丢什么人?”花漫时乐不可支。 “可拉倒吧,王轻侯第一个宰了你。” “小公子又打不过阿浅,是吧阿浅?”花漫时跳下来,搂着方觉浅的脖子亲热得不得了。 宁知闲看不下去了,拔开了花漫时,“你这种想法是要被乱棍打死的。” “他们打不过阿浅。” …… 死逻辑了啊喂! 帮着花漫时收拾整理好了买回来的菜,又叫来了应生给她帮忙,方觉浅才洗了洗手,走向一直等着她的宁知闲。 “前辈有事?” 宁知闲看她跟居家女子似的腰上还系着一块围裙,实难把她这样子跟一代高手联系在一起,自己不注意族长身份,但至少还是保持着高高在上的姿态好吧?她这像什么样子? 这样想着,宁知闲把她腰间的围裙抽掉,扔去一边,笑咪咪地看着她:“听说王轻侯把越城交给你了?” “嗯。”方觉浅点头,笑道,“前辈很诧异吗?” “诧异啊,但也在意料之中。”宁知闲邀她坐下,摸了一壶酒出来。 “怎么说?” “我早就说过了啊,江公让你接近王轻侯,是为了压制王轻侯,你能助王轻侯成事,但成不了大事,你终会一直克着他,直到他的大哥有了帝王之冕。”宁知闲喝了口酒,把酒囊扔给方觉浅,“别告诉我,你忘了这件事。” 方觉浅脸上本是轻松的笑容滞了下,接住酒囊也没有喝酒,“前辈的意思是,越城的事,是在应验吗?” “不然呢?” “可我没有做错,这样是最好的。” “你从来都没做错任何事啊,你做错过什么吗?但这个世界对你公平过?你早该明白,丛林里,不分对错吧?”宁知闲看着她,笑得轻巧。 “你突然提醒我这个,也是在担心,越城最终会成长为一个可以自由信仰,不再被所谓神怪摆布控制的地方吧?”方觉浅放下酒囊:“到时候,你就越难得到北境,你希望我退缩,把越城还给王轻侯,因为王轻侯暴戾,而你可以以救世主的姿态,把他们解救出来,从而,得尽人心。” “是啊。”宁知闲倒也不避讳,她向来磊落得很,“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你会失败的。到时候的越城会陷入混乱,我只是不想看到太多的流血事件罢了。” “我不相信,选择自由,是错的,没有人天生要被烙上印记,成为某种势力的信徒,一代人无法根除这样的错误,两代,两代不行,三代,百年,千年之后,总会成功的。”方觉浅始终不觉得,像宁知闲或者王轻侯那样的蛮力推倒是正确的方式。 “好抱负,好理想,我为你鼓掌叫好。但是,现实比你想象中的残忍得多。” 宁知闲托着腮,笑得清淡:“我跟你说个例子吧,六十年前的越城城郊有一个小村庄,那时候的我,奚若洲,江公三人落脚那处村庄,村庄信仰神殿,满村尽是信徒。那时候的奚若洲还不是神枢,他想做一个试验,如果给那里的人一次机会,重新选择他们想要信仰的人或事,会是如何。” “于是他亮明身份,告诉他们神殿并没有那么完美,所有的神迹都是伪造,同样强大的力量还有两个,那就是巫族和当时的江公,他们大可以选择同等强大的我们。而我与江公,则给出了足够让人心动的优渥条件,拉扯他们的信仰,让他们相信,并非只有神殿可以庇护他们,可以为他们祈福,我能为他们带去神奇的医术治好他们的伤病,江公可以为他们占卜未来避开凶难。” 宁知闲歪着头看着听得入了迷的方觉浅,不好怀意地笑问:“你猜最后怎么样了?” 方觉浅摇摇头,“不知道。” “一夜屠杀。” 第五百四十七章 闭嘴,去煮饭 第五百四十七章 闭嘴,去煮饭 方觉浅难以置信。 “什么?” “他们之间产生了巨大的分歧,信仰神殿的骂着信仰巫族的是叛徒异端,信仰巫族的骂信仰神殿的是愚蠢落后,选择江公觉得他们占据着未来,有如至高的神,他们才应该得到最高的敬仰和崇拜。几方人马互相争执不休,直至酿成血案。” “后来呢?” “后来他们就跟疯了似的,不得已之下,我们三人出手,平了那座村庄。不然等他们跑出去,只会酿成更大的灾难。” 宁知闲说得轻飘飘,也许她真的活得太久,久得忘了那天晚上她的震惊,她的眼泪,她的难以置信,到如今,便能如此轻描淡写地讲出来,内心都不起一丝波澜。 “这是一次小范围的试验,以失败告终。如果在这样小的村庄里,这样的所谓自由信仰都是行不通的,你怎么指望,越城,越城以外的诸城,能和睦相处?” 宁知闲好笑地看着她:“眼下你可以用军队,用暴力来镇压,威慑,吓住他们不得暴乱,以后呢?你一直这样派人盯着吗?等到起了战事呢?人们内心深处的邪恶,黑暗,滋生的罪恶,你知道有多强大吗?那是个无底的漩涡,你或许挡得住千军万马,你怎么挡得住,人性之恶?” “自由信仰,和睦相处,只是一场笑话,连奚若洲都不曾成功,你凭什么以为,你可以?你觉得你比他更聪明?更有魄力?更具前瞻的目光?” 方觉浅站起来,不解地看着宁知闲:“那么杀戮就是正确的吗?以一种信仰蛮横地取代另一种信仰就是正确的吗?用所谓的神,所谓的信仰去愚弄百姓,让他们成为盲目的追随者而失去了独立思考的能力,失去了自由的权力,就是正确的吗?” “因为一次的失败就要否定这种百花齐放的可能性吗?” “如果这个世界永远只相信一个人,集体的力量变成一个人的力量,如果这个人走上了歧途呢?没有讨论,没有争辩,没有思索,没有前进,这个世界就永远都是丛林,永远不会有任何改变!” 宁知闲粗暴地打断了她的话:“那跟你有什么关系呢,你是救世主吗?你真的以为,靠你一个人这样不可理喻的思想,能改变这个世界吗?当初我们三个人都做不到的事,你凭什么觉得你一个人能成功?你是看不起我们,还是太看得起你自己?我们难道不知道百家争鸣才是历史的正常轨迹吗?我们是愚钝之人吗?我们没有为之奋斗过吗?你以为神殿与巫族与江公是怎么走到如今生死相对的立场的!” “方觉浅你不要自以为是,多的是前人血泪!” 方觉浅摇着头,不肯同意宁知闲的论点:“所有前人血泪都是铺路骨,后人若止步,骨路便荒芜,血泪就白流,我不是自以为是,我是知道,什么是对的。” “每一个孩子出生的时候,他的母亲,都是痛不欲生的。每一个黎明到来之前,天地之间,都是漆黑一片,我没有错。” “你冥顽不灵!”宁知闲气得破口大骂。 “你怕了。”方觉浅走过去,逼视着宁知闲:“你怕再次出现那样的情况,你无法承受那种饱含希望又失望的痛苦,所以你不敢再去做这样的尝试,你选择最保险也最愚蠢的方法来夺得这片大地,取代神殿,宁知闲,时间带走了你的勇敢与无畏,你只是个害怕失败的老人!” “方觉浅!”宁知闲抬手一掌扑向她,掌风劲狠,不留半丝力气。 方觉浅猝不及防,让她一掌击飞,撞在树上,口吐鲜血:“你在恼羞成怒。” “若不是看在……本尊早就杀了你了!”宁知闲气极,胸口都一起一伏,忍着要再次拍出去的手掌,都忍得发抖,稍微克制不住,她就能一掌拍死方觉浅。 活了七八十岁的人,一点温和中庸的好性情都没养出来,发起脾气来还跟年轻人一样暴躁冲动。 “我身边有那么多的人为这件事而死去,你叫我放弃,绝不可能!哪怕要牺牲的是王轻侯的命格,也不可能!”方觉浅那么固执的人,认定了的事死都不撒手,她已越来越坚定自己的选择是正确的,叫她放弃,怎么可能? 天地间突然一声巨雷炸响,晴好的天空陡然阴云密布,轰鸣的雷声震耳欲聋。 宁知闲一惊,立刻掐诀而算,淡淡青烟缠绕在她秀气细长的指尖。 “风雷乍动,智启?” 她疑惑又震惊地看着方觉浅,狂风里的方觉浅头发被吹得散乱,但眼神一如既往地坚定绝决。 听到响动的花漫时扔了菜刀跑出来,看到她口溢鲜血,也不管宁知闲身份高贵,张嘴就骂:“你是不是有病啊,刚刚还好好的,说翻脸就翻脸,把阿浅打成这样,你比这破老天还难琢磨,你自个儿玩去吧你,你个臭老妖婆!” 宁知闲放下手诀,青烟散去,她知道,她只是被方觉浅戳中了痛处,是的,她只是个被时间磨平了棱角,失去了勇气与无畏的,风烛残年的老人,不再敢作痴心妄想的梦,也没有了要改变这个世界的理想。 她比不得那个叫王蓬絮的年轻人,比不得王家的老爷子,比不得方觉浅,比不得他们豁出性命,只为改变这个世界一丝一毫。 她还固执不讲理,见不得年轻人走在这条荆棘密布的骨路上肆意昂扬,以过来人的姿态,自以为是为他们好的阻止他们的努力,不知廉耻地嘲弄他们的抱负,毫无羞愧地让他们做个如自己这般的龟缩之虫,像个老而不死的恶贼一般令人恶心作呕。 “将你设在巫族与清陵城边界的三万大军撤了吧,我也懒得跟你打了,借条道给我,我有三万鬼兵,可往平城,你们不是神殿的对手。” 最后,宁知闲淡漠地说道。 “前辈……” “闭嘴,去煮饭,老娘饿了。” 第五百四十八章 理想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 第五百四十八章 理想主义者和现实主义者 唔? 啥? 不止花漫时,连方觉浅都一脸蒙逼,这个……这位宁前辈,你讲不讲套路的啊?有没有一点敌我双方的觉悟和架势啊? 你这样让我们很难接话啊! 激战过后,不应该生死相对吗?这怎么饭桌上和好了? 方觉浅咳了两声,咽了些血下去,还是反应了过来,站起来对宁知闲一弯腰一拱手:“多谢前辈成全。” “叫你闭嘴听不见啊,滚!” 应生是个有什么事儿都不会瞒着他家小公子的人,今日下午宁知闲跟方觉浅的那场“大战”,他也如数地说给了王轻侯听,一边说一边叹气,小小的少年把一副忠肝义胆都要叹断:“小公子,我怎么觉得,其实宁族长并没有说错呢,方姑娘的想法虽然好,但听着总是不太切合实际啊。” 王轻侯摆弄着沙盘,笑看了应生一眼:“为什么这么说?” “我们又不是没见朔方城的人对神殿有多憎恶?我反正是不喜欢神殿啦,别人要喜欢我也管不着,但是其他人不这么想呀,不喜欢神殿的人恨不得掐死任何与神殿有关的人,喜欢神殿的人都把不信神殿的当成邪教徒,也想尽办法地要弄死他们,哪里那么容易平和相处?” 应生软软的趴在桌子上,双手托着腮,叹着气:“所以呢,我觉得,方姑娘的想法,肯定不能实现的。” 王轻侯放下沙盘,坐在他对面,“那你觉得,阿浅明不明白这个道理?” “我不知道。”应生说。 “还记得,我当初为何让阿浅离开朔方城,来清陵城吗?” “记得啊,朔方城容不下她嘛,大家都恨她,讨厌她,憎恨她是神殿的神使。” “所以,她比任何人都知道,这其中尖锐的矛盾。” “那她为何还……” “因为她受过这样的不公,她没有选择责怪与同样憎恨回去,她选择,不让更多的人承受这样的不公。”王轻侯倒了一杯茶,“她是善良而包容的理想主义者,理想不易到达罢了。” “那小公子你怎么想的呢?”应生好奇地问。 “我?”王轻侯喝了口茶水,望了望挂在窗畔偷听的月,“我是残忍而狠毒的现实主义者,现实可比理想真实亲切得多。” 应生听不明白王轻侯的话,一双漂亮如小鹿般的眼睛眨呀眨:“但小公子你退让了呀,你不是把越城都交给了方姑娘么?” “应生,有个词,叫以退为进。” 真实亲切的战事如约而至,在一个冷得让人瑟瑟发抖的冬日打响。 北境的冬天总是长得无边无际,始终不肯化去的冰雪紧紧地包裹着这片大地,不论阳光如此照射,都抵御不住半点寒意,那些照进眼中映在身上的苍白阳光,无力得像是垂死老人的双手,握不住半点时光。 这对于王轻侯这个爱享受,讲舒适的娇贵公子哥儿来说,是一场折磨,他有时候都不太明白,他不喜的到底是北境这处处让人不舒服的天气,还是不喜这里好似永远也散不去的利益拉扯。 但擅长在不同的环境下不断调整自己的他来说,他总是可以找到让自己在不舒适的环境,过得舒适的方法——比如,让更多的人不痛快。 “平城地势险要,易守难攻,又是进入北境的必经之路,守好此处,不愁抵挡不住凤台城的大军。”孟书君在沙盘上画了个圈,插了面旗。 “阎术的大军已然做好准备,巫族鬼军正在出发,尽量把战事往这里拉扯,冬日里他们的补给很难送达,他们必是想速战速决的,但我们可以拖,拖得他们补给不足,将士疲乏,便能一举歼之。”方觉浅说道。 “不错,围困是最好的,就算他们想退,也可以不停地骚扰,让他们进退两难。”孟书君点头。 “你怎么不说话?”方觉浅看着一直一言不发,把玩着酒盏的王轻侯,奇怪地问道。 “你们两个都已然做好部署,我不说也罢,听听便好。”王轻侯笑眯眯地看着方觉浅。 “不能吧,以堂堂王家小公子的脾性,做个旁听,可不是你的风格。”方觉浅笑道。 “唔……非要我提议的话,我建议保存实力,虽然我们看着占据了地形优势,天气优势,但打仗讲个天时地利人和,我们没有人和这一点最重要的优势,北境看似尽在我们手中,但只是在我们的手中,各地百姓可没有万分融洽,同心同德,若内乱,我们的准备则毁矣,我若是于若愚,我一定挑拔内乱的。” 王轻侯懒懒的腔调拉得长长的,一一副满不在乎,并不上心的样子。 “的确如此,王公子思虑周全。”孟书君难得地认同了一回王轻侯的话。 王轻侯支着额,望着方觉浅,“阿浅,这样的战事呢,不比一人对一人的对决,也不比我们之前在凤台城的那样的玩闹,这种事情,讲的是人力的运用与布局。” “嗯。”方觉浅认真地听,努力地学,她知道在这件事情上,她还有许多地方比不得王轻侯这样的江湖老手,所以毫不排斥地吸引消化着王轻侯给她的建议。 “你想想,你手上有多少张牌,这些牌在何时打出来,可以发挥最大的作用,打在何处,是最为恰如其分的。”王轻侯格外好耐心地引导着她往深处想。 “你是在说,越彻?” “爱死了你的聪明狡猾。” “越彻是一个中庸的诸侯,没有大才大智,也没有高瞻远瞩,但是他关爱百姓,尽职尽责,只要是能为百姓好,他是可以做出许多所谓大不敬之事的。此次战事若爆发,他必不愿让百姓受战火荼毒,会想尽办法保护他的子民……” “继续说。” “而且他也知道他输不起,若是我们败给凤台城,他的子民有太多已然脱离神殿的,这些人会受到毁灭性的报复打击,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他要做的是,给我们提供最稳定的后方,确保我们能赢,所以,他是我们的人和。” 第五百四十九章 政治家,心狠要放在首位 第五百四十九章 政治家,心狠要放在首位 越彻刚过完他的六十岁生辰,都说五十知天命,六十而耳顺,到了越彻这个年纪的老人,都应该是已经不怎么管事,由着小辈们去折腾的了。 但他的生辰却是在一片心乱如麻中度过的,来给他贺寿的人有很多,他也只在席上吃了两杯酒,便早早离席关在屋中,外面的热闹笑声都与他无关一般。 他一生得一儿一女,女儿嫁入了殷朝,成了天下人人恨不能得而诛之的妖后,他的儿子游手好闲只想图个逍遥快活也不管事,落得他六十高寿了也不能对越城撒手不管,安心养老,还需劳心劳力,扶着越城。 好不容易,他的儿子稍微懂了点事,知晓轻重,明白大义,却是去了凤台城,他知道,他的儿子将会带着凤台城的大军来到北境,将会引发一场难料后果的战争。 作为父亲的他,理应站在他儿子这一方,越清古再怎么混帐糊涂,那也他的儿子,难得他懂事一回,怎么都应该帮衬一把。 情份上,当是如此,这才是父子之间的相处。 但是越彻心里更明白,若他与越清古站于一方,那就得把这好不容易有了另一番相貌的越城再次拖入泥潭,回到曾经的模样。 将会再次出现荣誉复仇,出现蛮荒无道,出现那些匪夷所思的规矩,而人们习以为常,不觉是错,将会重新迎来神殿的信仰统治一切思想,百姓永远愚昧而不能觉醒的情况。 越彻活了六十年,十七岁随他父亲旁听政事,二十一岁逐渐步入朝堂,三十二岁掌越城,整整四十三的政治生涯教会了他谨慎小心,也教会了他道义责任,可以说他将此生都交给了这座城池,这片土地,以及这些百姓。 于是他非常清楚,什么样的越城,什么样的统治,什么样的生活,才是对百姓最好的——眼下这样,是一座城,一城人,最正常,最合理的模样。 老父亲在亲情与理智之间来回挣扎,他从来没有对越清古说过多么贴心温和的话,总是严厉有加,他不愿意伤了儿子的心,哪个父亲,会不想帮自己的儿子一把呢? 但是,那将是拿着整个越城作筹码,交出来,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比老父亲更重要,更高一层的身份,是越城诸侯,他还是一位不那么杰出但绝对合格的政治家。 而政治家,心狠是要放在首位的资本。 他站在越城城楼上,望着城中百姓安稳的生活,耷拉着的眼皮下一双眼中满是叹息,还夹着一些果绝,他对跟在身边的将军说:“石空,从越城大军中调十五万赴往边境,听从王轻侯与方觉浅二人调遣,再派一万人运送粮草,最后其余军队皆整装待命,不论何地,若有异动者,不论身份,一律格杀。” “大人!”石空将军震惊地望着这个老人,越大人这是……要与自己儿子兵戎相见吗! “军中调动,皆以我的名义去做,以越城的名义去做,给清古去封信,告诉他,为父有愧,但无悔。”越彻道。 “可是大人,您当知道,若这般,越城将会更名换姓,北境,全线失守落入王家手中啊!”石空急切地进谏,他怕他的大人,一失足成千古恨,成为万世唾骂的罪人。 “我听说王家的老爷子在去年神祭日的时候死去,死之前说了一句话,本侯深以为然。” “是什么?” “王侯将相脖下线。”越彻笑了笑,接起下半句:“功名利禄,一柸土。” “末将不明白大人的意思。” “为侯为相,为将为王又如何,不也是一人一命?争功夺名,抢利取禄又如何,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为上位者,既是吃尽了百姓俸禄,便要在这种关头,舍得一身剐,换他们一个未来。那王家老爷子我倒是知道些,是个勇敢而磊落的人,他若还在世,他儿子王轻侯也翻不出这么大的浪来,他压着他儿子呢,小辈哪能跟老辈较高下?这样难得的一个人,都将生死看得淡,舍得一死换一个改天换日的机会,我这等中庸之辈有什么看不开的。” 越彻拍了拍石空的肩,笑道:“便以我的名义去吧,若真有骂名,我越家来担,你石家忠君爱国这么些年,在百姓中颇为威望,我们君臣便一唱一和,一红一白,看一看,这天能变成什么样吧。若真败了,还能有你这个种子,可以稳定人心。” “大人,若真要如此,骂名也当是做臣子的我来担,哪里能让大人……” “石空啊,清古再混帐,也不会弑父的,你就不一样了。” “公子得多难过。” “谁叫他以前不懂事,不让他吃点苦头,还真以为这世界对他有多温柔呢。” 越彻在袖间捻了捻方觉浅的信,只是笑了笑,都道王轻侯狠绝天下,那方姑娘,怕也是不遑多让啊,这样的请求,可真是要戳破他这位老父亲的肝肠,掏着滴血的心脏,来应她一诺。 身强体强,人高马大的石空望着越彻瘦小驼背的身影走在夕阳里,却觉得他自己无比渺小,连越彻的一根手指头都比不上。 方觉浅收到越彻的回信,看着远方望了很久,去信之前她不是没有担忧,若越彻反水,不愿与越清古父子相绝,她也没办法怪罪质问,血浓如水不是吗? 但如今越彻应诺,她非但没有松一口气,相反心情更为沉重。 便是真的不能败了,若是败了,如何对得起他这孤注一掷地豪赌? “想什么?”王轻侯从后揽住她的腰,下巴靠在她肩上问道。 “越彻答应了。” “意料之中。” “你怎么意料之中了?” “在越城百姓与越清古之间,他一定会选择百姓。越城这位诸侯,是这天下难得几个,我看得上眼的人。” “你真是太狂妄了。” “我向来眼高于顶。”他笑了笑,勾着薄薄的唇:“不然为什么我独独只看得中你?” 第五百五十章 要想生活过得去…… 第五百五十章 要想生活过得去…… “王轻侯,你要尊重他,不能用如此戏谑的语气调侃。”方觉浅转过身来,正色看着王轻侯。 王轻侯耸耸肩,“好吧,那我可以给越清古写封信,如果他不想家破人亡,与他父亲在战场相见,选择我们,是他最好的出路。” “你在逼他。” “我没有啊,我说了,这是选择,他怎么做,是他自己的事,我不过是给出了,最中肯的建议罢了。” “你是站在无关痛痒的立场上给出的建议,你根本不可能体会他的艰难,你也没有去体会。” “我为什么要体会呢,我的阿浅?你知道战事一起有多少人今日笑谈明日丧命吗?每一个人都在拿性命博生路,与其体会越大公子的那点无关痛痒的哀愁,我更愿意把精力放在如何最大化地减少伤亡,保全大多数人只求活下去的,这一点可怜的愿望上。” “强盗逻辑,偷换概念。” “事实如此而已,心肝儿啊,打仗,可不是开玩笑的。” 让人诧异的是,凤台城来的大军,只是在平城佯攻,主力前往了另一个地方,那个地方叫白城,白城的位置在平城上方些,人少地广,荒芜得很,山路崎岖,就连平日里送信的传令官都不会愿意走那里的路。 但来自凤台城的军队,就是克服种种天险与艰难,选择了从那里撕开北境的口子,冲破了防线。 平城的所有准备,都显得苍白而可笑,就像一个卯足了力气要重拳出击的孩子,憋了半天劲儿,却没有等到对手一般。 这给了方觉浅他们一个重大的打击。 王轻侯揉了揉脸,已是深夜了,他困顿难耐,又必须强打着精神,锁着眉头道:“是怎么走漏的风声呢?” “会不会是越彻?”孟书君提问。 “不可能。”王轻侯摇头,“现在我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敌方眼皮底下了,什么计谋都没用,只能硬碰硬,啧,血亏。” “硬碰硬我们也是有胜算的,不亏什么。”孟书君道。 王轻侯瞅了他一眼,撇了下嘴:“本来花三分力就可以做到的事情,现在要用十分力,这还不亏?你会不会算帐,狗头军师。” “只要结果是于我们有利的,过程重要吗?这不是王公子你一贯的风格?”孟书君反讽。 “你可拉倒吧,我一贯的风格是死道友不死贫道,这亏的是我自己的兵力,我当然不爽了。”王轻侯翻了一记白眼,趴在沙盘图上:“打吧,他香蕉了个巴拉,白城是吧,白城附近还有丁城,沙城,涵城几地,包个饺子吧。” “这几处极不好走,大军赶过去怕是不易。” “那就不赶呗,越城有一员大将叫石空,听闻最擅奇袭诡兵之法,越城那老头儿既然做好了鼎立相助的准备,这员大将也该派上用场了。” “那阎术呢?还有巫族的两万鬼兵呢?” “闲着也闲着,咱往凤台城招呼呗。”王轻侯伸了个懒腰:“你说呢,阿浅?” “石空已经出发了,你给阎术下令就行,宁前辈那里我去说。”方觉浅忙着给花漫时剥柿子,柿子皮可真是难剥得很,稍不注意就捏破了沾上满手的汁水。 “哦豁?石空这么快速度?你提前有准备?” “想过万一,所以跟越大人说过,如果凤台城大军不往平城来,白城是最好打开缺口的地方,我便请越大人派了石空将军往那里去。” “你都不告诉我!”王轻侯不满地嚷着,“你怎么能瞒着我?” “以防万一的事,我用得事事向你备报?”方觉浅白了他一眼,这人可真是的。 “没意思,睡觉去。”王轻侯耍脾气,站起来顺走了花漫时刚刚从方觉浅手里接过去的柿子一口塞进嘴里,气得花漫时脸都红了。 “阿浅!” “我再给你剥,我再剥再剥就是了。” “阿浅!” “我过两天再帮你打他。” “阿浅!” “我今天跟你睡!” “这还差不多。” “……” 王轻侯嘴里的柿子还没咽下去,只觉满身都是绿,绿成了绿轻侯,绿得还特别不是个味儿,走到了门口的他调头回来,端起花漫时手边的茶盏,将嘴里恶不拉叽的柿子吐出来,强塞进花漫时手里:“你吃,你吃,来,还给你!” “小公子你真恶心!” “哪里哪里,本公子这不心疼你嘛,都馋了一晚上了是吧?”然后又拉起方觉浅的手,拖着她往外走:“阿浅今晚睡我屋里,你敢来敲门我就敢打断你两条腿。” “你敢碰阿浅一下,我打断你三条腿!” “哪里来的三条腿?”一边的应生天真地问。 …… 这就很尴尬了。 孟书君抚额叹气,这都什么跟什么啊! 能不能不要让他一个人一本正经地搞阴谋啊喂,能不能对敌方有一点基本的尊重了! 但事情呢,总是不会老老实实地按人们的设想走,他经常走着走啊,就走歪了,一歪啊,还就歪到十万八千里开外去。 白城,的确是有战事的,方觉浅与王轻侯着人去包饺子,也是没有包错的。 只不过,意义不大罢了,因为白城,也不是他们的主要攻打地点。 但这一次,也不算是佯攻。 负责此次北境战事的鲁拙成和虚谷两位老神使,给年轻人上了一堂课,仗,还可以这样打。 北境的越城与清陵城两地各自封地相邻,在南边连成一条线,紧挨着殷朝的内庭封地,世人将这条线统称为北境边界线。 这条线蜿蜒曲折,自东而西延绵数万里,沿线上有山脉,河流,丘陵,平原,沼泽等等各种地形,跨度极广,一望无际。 在这条线上,共有大大小小城池七十余,数得上名号,有点看头有足有十九城,像是十九座堡垒一样驻守在这条边境上,北望是苍茫无际的北境雪原,南下是春风已至的南方沃土。 而所有的边境之城,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就是不稳定因素极其多,谁也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就能花花肠子一动,来一场叛变,搞得人措手不及,故而向来都是严防死守之地。 当这十九城,同时爆发战事的时候,那场景,可叫一个壮观,像是遍地开烟花,血腥的璀璨! 第五百五十一章 北境死线,南境危机 第五百五十一章 北境死线,南境危机 北境死线,由此得名。 整个北境边界线,无进无出,无安宁无太平,沿着那条线,像是一串鞭炮被点燃一样,火烧不止,血流不止。 按说,鲁拙成与虚谷的这只大军,是远征军,远征军是绝不可能将战线拉得这么长的,这对他们来说是大忌,如此消耗,没有庞大的粮草和军晌支撑,几乎就是在自寻死路。 显然,他们不是为了寻死而来,他们是为了对付王轻侯和方觉浅而来。 吊儿郎当的王轻侯终于不再嬉皮笑脸,他望着沙盘上那条标成了红色的边境线,神色凝重。 “他们把我们包住了。”方觉浅说。 “不错,他们不会打进来的,但他们也不会让我出去,他们只是死守着这条线,跟我们耗时间。”王轻侯道。 “目的何在呢?”孟书君不解,他们这样包围着北境,又不可能活生生饿死他们,这么大的北境,就算没有收成与支援,靠积粮撑上个三五年都不成问题。 “对啊,目的何在呢?他们为什么要耗着我们的时间呢?”王轻侯敛着眉,指尖抚过那条红色的线,好像都能感受到这条战线上的灼热温度,那应是血与火的炙热。 突然之间,方觉浅像是想到了什么,猛然道:“奇怪,这次大战,竟是神殿为先?” “你想说什么?”王轻侯看着她。 “以我们对长公主殷安的了解,这是她拿下北境的机会,就算拿不下北境,这也是她的国家她的领土,她不可能放任神殿主理此事,越清古与王后越歌也避开了主战场,只在边缘位置,那么,殷安去了哪里?”方觉浅看着王轻侯,答案就在喉间,她惊住不敢说出来。 王轻侯的手指猛地划过整个沙盘,从北至南,如飞一般,划向了南方,划向了朔方城,划向了上谷城,划向了河间城,划向了他的兄长所在之地! “不好!”王轻侯低呼,“应生!” “小公子,我在!” “上一次收到家书是什么时候?” “回小公子话,有一个多月了吧。” “一个月,我哥绝不会这么久不给我写信,出事了!” “他们切断了我们与南方的联系,而且我相信,你哥他们也不会知道,北境的战线是这样的。”方觉浅盯着沙盘,神色也凝重起来。 “现在就变成了我们必须要突围出去,而他们是防守方,我相信,他们已经占据了一切优势地形。”王轻候快速地换着沙盘上的旗子,红为己方,蓝为对方,变幻之下,红方劣势尽显! “你先别紧张,以你兄长和江公的能力,要应付一个殷安,应该不会太棘手,至少短期内绝不成问题。”方觉浅宽解道:“更何况,他们的大军都来了此处,没有多余的兵力往南下。” “瓦解南方的联盟,不需要兵力。”王轻侯轻嘲一笑,“利益就够了。” 他看着方觉浅:“而我相信,我们聪明好学的长公主殿下,在这件事上,从我这处,习得精髓。” “南方最容易被策反的第一个人是谁?” “说来你可能不相信,安归来。” 这可真是自作孽,不可活了。 安归来是谁? 有点久远了,我们来回忆一下。 河间侯季铮的长女季婉晴,一代女中豪杰,极具魄力,果敢聪慧,明明是爱着王轻侯的,后来是怎么成为了王轻侯嫂嫂的这件事,我们大体都知道,实在难以启齿得很。 而安归来,瀚平城的公子,安家独子,正是季婉晴的表哥。 与季婉晴青梅竹马十几年,被王轻侯横刀夺爱不说,夺了他还不要了,硬塞给了他哥哥王启尧,然后自个儿继续风流快活去了。季婉晴虽说得风光,是朔方城的夫人,但跟活守寡也没什么两样了。 虽然季婉晴自己可能没什么怨念和报复心理,但安归来却心疼旧时恋人。 好好的姑娘,好好的青梅,落得这般田地,安归来一直是有恨的,这一点,从他还在凤台城的那时候,对王轻侯的态度就看得出来。 最重要的是,安归来虽也是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邻家初恋般的少年郎,但他对王轻侯非常了解——最了解你的永远是心心念念记挂着你的敌人——加之他瀚平城公子的身份,又与长公主曾经一起南下治水患,相处颇久,时有长聊,交情不错。 再加上殷安本就是个独特的长公主,她虽有着王族中人的高贵不可亵渎,但却也从未盛气凌人不可一世过,相反她在保持着王族的风度和尊严的同时,也能与任何人都产生一种怪异的亲近感,不会让人觉得她高不可攀,只会在内心由衷尊重。 安归来这样同样出自侯门深户里的少年,深知殷安身上的这种禀性何其难得,对于殷安这样的自然喜欢,不然,当初在凤台城时,他怎么会在王轻侯府上老老实实认认真真地教殷安做油伞? 于是,几乎很难想象,他不会被长公主策反。 是的,安归来,已然被长公主殷安,策反。 殷安放下了殷朝的一切事务,交给放心的大臣打理,自己只带了牧嵬在身侧,没有再告之任何其他人,千里加急,低调谨慎地赶到了瀚平城,在一家制油伞的伞铺子里找到了安归来。 撑开的满室的油伞,各自绘着不同的图案,有花鸟有山水,安归来安安静静地坐当中,执着笔,低着头,长长的睫毛承着透进来的缕缕阳光,依旧是个白白净净的少年郎。 “安公子。”殷安站在撑开的伞群里,笑着跟他打招呼。 “殿下!”安归来大惊,手一抖,好好的一朵牡丹白画了许久。 “好久不见。” “殿下你怎么来了?”安归来眼角眉梢都飞着些笑意。 “小点声,我悄悄来的。”殷安走过去,看了看他伞面画毁了的牡丹,道:“制伞呢我不如你,这画画嘛,你好像不如我,我来帮你补救一下?” “好啊,给。”安归来笑呵呵的,将画笔递给殷安。 殷安坐下,提着笔,沾着色,细细勾回来描过去,将那画错的一笔硬生生地绘成了国色天香:“这花看着跟有感情似的,你在睹物思人啊?” 第五百五十二章 改个格局,换你忠诚 第五百五十二章 改个格局,换你忠诚 安归来坐在一边托着腮正看殷安画画看得迷,得她这么一问,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殿下别取笑我了。” “说嘛。”殷安换了只笔,绘上叶子。 “我表妹很喜欢牡丹,贵气,艳丽,张扬,她长得也像牡丹花一样,国色天香。”安归来调着颜料,望着伞面上的牡丹,笑说,“殿下喜欢什么花?” “我?我喜欢百花齐放,没有独爱,若非要说个偏爱的话呢,大概是梅花吧,凌寒傲骨。”殷安笑道:“我记得我上次从南方回去,经过了朔方城,见过你表妹一面,的确如你所说的,是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 多么聪明的长公主殿下,轻描淡写两句话,又将话题引回了季婉晴身上。 安归来低下头去不再说话,只盯着伞面。 “你想见她吗?” “她现在朔方城的夫人,我与她走得太近,你是会不开心的,你可是殷朝的长公主。”安归来还是非常清楚这里面的利害关系的。 “不一定啊。” 安归来心头跳了一跳,自小在侯门里浸淫出来的直觉告诉他,长公主的话,有深意。 “还未问,殿下此来所为何事?”安归来巧妙地从旁侧敲。 “王轻侯在北方造反了。”殷安没有半点转弯抹角,说得直白了当,直白了当得吓人。 安归来脸色一变:“殿下!” “你不用紧张,我不会因为此事而怪罪到季婉晴身上——我觉得季婉晴这个名字极好听,比朔方城夫人叫着顺口多了,你说呢?”殷安始终没有看安归来,只盯着笔下的画,语气也不具半点压迫性,真的像是聊家常一般的随意自然。 “殿下有话,不妨直说吧。”安归来明白,这随意自然的深处,怕是没那么简单。 “我不猜错,河间城与瀚平城,早就跟朔方城同气连枝了吧?”未等安归来回答,殷安接着道:“多年前所谓河间侯将其长女季婉晴逐出河间,也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河间城非但没有与朔方城结怨,相反,是真正的结了亲。” “朔方城与河间城从此共同进退,而你们家的瀚平城,作为河间城的亲家,自然是第一个响应,这才有了如今的南方共治。” 殷安不急不徐,慢慢悠悠地说:“我一直不太明白,为何王轻侯从凤台城回来后,能这么顺利地往南推进,一举拿下了诸多游牧部落,就不担心背后被人捅刀子吗?只不过那时候我忙于他事,凤台城一片狼藉,我顾不上这里,也就没时间往深了想,如今回头整理,其实,早有端倪。” 安归来抿了抿嘴,坐姿都开始有些僵便:“恕我不能回答殿下的问题。” “你不用回答,只是这些话憋得久了,想找个人说一说。”殷安看了他一眼,眼中果真温和得没有一丝敌意,:“但是南方这样的情况,不会长久的。” “殿下……” “王小公子在北方造反,是为了给他大哥在南方制造机会,借机壮大,我既然知道了,又岂会让他如意?”说这句话的时候,殷安的眼神稍微飘忽了一下。 安归来便明白了,殷安,依旧,可怜,可悲地,爱着王轻侯,爱着这个命中宿敌。 “殿下,时辰不早了……”安归来知道,他不能再听下去,再听下去,他就走不了,不是不想走,是殷安不会让他走。 但已经晚了。 “安公子,季婉晴的生死,掌握在你手上。” “殿下,婉晴是无辜的!”安归来急道,连婉晴这样亲昵的称呼都脱口而出,“这一切都王轻侯做的,跟她没有关系!” “说这句话,安公子你自己信吗?”殷安偏头笑看着他。 “殿下,她不过是个女子,左右不了这么大的事。” “那你可真是小看了你的表妹,你知道什么叫国色天香吗?”殷安笑道:“王族中人,方有此资格,称一声,国色天香。” “她绝无此野心!” “我也想相信。”殷安偏了偏脑袋,看着安归来:“证明给我看。” “我……你,你要我怎么证明?” “简单,交出瀚平城,忠于殷朝。” “这怎么可能?” “以牧嵬的武功,杀不掉方姑娘,也杀不掉王公子,但是……我想,整个王家上下,能敌得过牧嵬武功的,只有江公一人吧?你说,江公能不能一天十二个时辰的,守在你表妹身边?” 安归来无语地看着殷安,他觉得殷安这个样子,像极了,像极了王轻侯! 为什么跟王轻侯接触过的人,到最后会变得跟他一样无耻卑鄙! 可爱的安公子啊,因为他们明白了,只有像王轻侯那样的人,才能在这世不讲道理的世道上,活下去呀。 “我身为瀚平城的公子,绝不会出卖自己的城池,你要挟我也没有用!”安归来咬着牙根才能把话说出来,他怕自己坚守不住底线。 “别把话说得那么绝对,南方水灾你是见过的,而且你每年都在见,我向你承诺,如果你站在我这边,以后每年水患之际,殷朝都会拔银五百万,派兵十万前来救援,若违此誓,五雷轰顶。另可减轻瀚平城赋税三成,五年之内不必上交奴隶,并……” 殷安停下笔,停了片刻,才望向安归来,一字一句:“并褫夺河间城大诸侯之位,封瀚平城为领主,接管河间城之下所有城池。” 安归来不敢置信地看着殷安,这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百余年没有变动的五大诸侯重新洗牌,地位变动! 多少城池,多少小诸侯想尽了办法只为成为大诸侯,可是百多年了,从来没有人成功过,因为殷朝是最后的铡刀,就算他们真的够资格够强大,甚至比各自的领主都更为强大,也没有办法得到殷朝的认可,无法成为真正的大诸侯,在这片大陆上他们永远是一笔带过的那一个。 固有的格局是维持着殷朝之外八百诸侯拱立的基石,轻易不能撼动。 现在殷安,要改变这个格局? 她,不过是一个女子啊,何来如此气魄! 第五百五十三章 不才,神墟大长老正是小女子 第五百五十三章 不才,神墟大长老正是小女子 就像王轻侯所说,瓦解南方联盟的,不一定要是兵力,利益足矣。 季婉晴不过是给安归来的敲门石,殷安当然知道,安归来是不可能替瀚平侯做决定的,他就算是同意,也有心无力。 殷安只是要让安归来把这些话,带给瀚平侯罢了。 瀚平侯,安在岁。 这个在当初王轻侯回朔方城的洗尘宴上露过一面的人,与王启尧关系匪浅。 匪浅到何种地步呢? 当初王轻侯想让安在岁收方觉浅为义女,这样他娶方觉浅就更加门当户对,也能堵住朔方城的悠悠之口,免方觉浅被人戳着脊梁骂神殿妖女。 本来安在岁觉得答应也无妨的,但因为王启尧的提前打点,生生地回绝了王轻侯的请求,可谓是得罪了这个喜欢记仇得要死的“小人”。 而在后来王轻侯一路往南下收服各地搞事情的小诸侯时,安在岁也暗中帮了不少忙,情报吧,粮草啦,人脉啦,力所能及之内,无不尽力。 可以说,安在岁的瀚平城,是朔方城最忠诚的盟友。 殷安,偏偏就要来啃一啃这块最硬的骨头。 中年发福,大腹便便,甚至开始有秃顶危机的安在岁,看上去极是和善可亲,大概是体型实在加分,他听罢他儿子安归来传来的话,陷入了深深地沉思中。 他想不明白,殷安,为何先找上瀚平城。 而殷安提出的优渥条件,实在是让人动心得很,若不是因为他与朔方城相交已久,换个人,怕是早就应了。 “阿来,王小公子,于你有恩的,若非是他,你离不开凤台城,你依旧是质子。”安在岁沉重地对安归来说道,“这是恩,你要记,你不能只记着仇。” “但也若非是他,我不会主动提出要去凤台城,我是为了婉晴去的。”安归来道。 “这么多年过去,好女子我不知给你安排了多少,你就一个也看不上?”安在岁叹着气,冤孽啊。 “父侯,你就当儿子着了魔,并不求有人来救吧。”安归来苦笑道。 “何必要做痴情种?” “世间负心人已多,痴情有何不好?” “为父不可能答应长公主的条件,背叛朔方城,意味着什么你知道吗?” “儿子不觉得,王轻侯能从北境活着回来。”安归来道,“他给自己挖了一个坑,跳不出来了。” “此事为父必须告之朔方侯才是,你不是不知道朔方侯对王小公子的疼爱,他们两兄弟,是可以换命的。”安在岁越想越心急,越急心越乱,乱得有点稳不住。 “长公主巴不得你告诉朔方侯呢,朔方侯知道了,必定要出兵北上以救王轻侯,匆忙出兵,便会落入长公主的圈套,南方也就大乱,你们这么多年的努力经营,几乎白费。”安归来笑了下,“以前只觉得长公主聪慧,没想到,不过这么短的时间里,她几乎蜕变。” “看来为父,有必要和这位长公主面谈一次了。” “她就在外面,她料到你要见她。” “这……”安在岁失笑,“这位长公主,果然名不虚传啊,请她进来吧。” 殷安坐在安在岁对面,年轻小了整整三轮,年纪轻轻的俏丫头模样,但却气定神闲,不慌不忙,举手抬足之间尽是天家风采,贵气傲然。 安在岁细细打量了她一番,竟不能从她眼中找到任何心慌的破绽,殷朝面对着如此危急局面,她却如此淡然,胸有成竹的风范。 “我记得好像三十年前还是多少年前,我去一次凤台城,跟朔方城的王松予一起去的,见过一次你的叔父殷九思,我们也是这样坐着聊天,但是他们两个谈得颇为投机,我却有点自惭形秽,难登大雅,听着他们妙语连珠,谈天论地,我竟是连话都不能插一句。想不到,几十年过去,两位人杰俱已不在,我这不成器之人,反而活得久,还有幸与他的后人,对坐饮茶。” 安在岁一边倒茶,一边慢声说道,音调里带着些追忆的味道。 “那么,在那场谈话中,安侯是觉得我叔父更睿智,还是王家老爷更善思?”殷安接过茶,笑问道。 “各有所长,两强相遇,便是玉石俱焚。” “幸好他们并没有正面交手,而是各自死在了,他们的后人手中。” “王老爷的死与你有关?” “我叔父的死,难道就与王轻侯无关?” “王老爷的死与神墟有莫大的关系,你,你难道!” 殷安揭开一点袖子,手腕四指往上的位置,一枚图腾。 两把倒立的剑,交叉着穿过了一个正立着的三角形。 “不才,神墟大长老正是小女子。” “这怎么可能!” “安侯,殷朝的秘密和底牌,比你想象中的多。”殷安放下袖子,喝了一口茶,“百余年来,作乱之人不知几数,殷朝不曾有过动摇,自是有他的原因的。” 安在岁依旧难以置信,神墟的大长老,竟然是神殿的大祭司?殷朝的长公主? 这三重身份如此尖锐地对立着,可是殷安居然身肩三职! “据神墟所探,安侯你可没少帮朔方城做事,可我不记错,您是归属河间城管辖的,我是要理解为你受河间城指使故有此所作所为,还是理解为,你地处河间,心在朔方呢?”殷安笑道,“若我要追责瀚平城,不知,是河间城出来救人,还是朔方城?” 她往前倾了倾身子,稍微压低了些声音:“此罪,我可以大事化小,只斩你项上人头便是息事宁人,也不会让河间城与朔方城反应过度,他们甚至没有任何理由来阻止我,你是罪有应得嘛。而你的爵位,将由我来决定谁继承,我觉得,安公子是个不错的选择,就是性格软弱了些,用情至深了些,不过,正好我也不需要太强硬的诸侯臣子,安侯,你觉得这个主意怎么样?” “长公主殿下……”安在岁眉头一皱刚要讲话。 殷安又坐直了身子,继续道:“若安公子成为了诸侯,我设想一下,他要做的第一件事,或许是就把他的心上人解救回来,那也就是说,要与朔方城开战。呀,男儿冲冠一怒为红颜,真是段佳话,不知要叫多少女子仰慕倾心呢。这样想一想,真是个不错的主意,要不,我们就这样决定吧,我这就拟旨降罪于瀚平城,如何?也省得大家麻烦了。” 第五百五十四章 不熟不生的老面孔 第五百五十四章 不熟不生的老面孔 殷安深谙说话之道,也洞悉利益摇摆。 她没有急着逼迫安在岁立刻给她一个明确的答复,只是在说完该说的话之后,便离开了安府。 牧嵬跟在她身后,眼中满是钦佩和敬意,他所忠诚的长公主殿下,是这样的明亮照人。 “牧嵬,你在此盯着,若安在岁写信给王家,你便将信截下。”殷安上了马,对牵着缰绳的牧嵬道。 “可是殿下一个人……”牧嵬不太放心。 “没事的,我去见神墟的人。” “那殿下当心。” 殷安给安在岁说的话有些模棱两可,她说她是神墟的大长老,但她没有说,她是何时成为的大长老。 那是在那场堪称浩劫的去年神祭日之后,神殿,神墟皆受重创,神墟几乎全军覆没,才将神殿打落凡尘。 但也只是几乎罢了。 神殿不死,神墟就不会消亡,总是有一些人天生叛逆,骨中忠诚,他们的信仰与精神,是至黑至暗中的火苗,能继续照亮前路。 神祭日后,残存着的神墟势力极其小心谨慎,足有数月不曾来往也不曾发声,直到神殿忙于重建,殷朝忙于整顿,王轻侯也离开了凤台城,他们才重新集结。 八位长老死得只剩下三个,一个在朝中为官,一个在江湖冒险,还有一个在南方守望。 这三人明白,他们需要一个人来领导神墟,而且必须是足够可信之人,这个人不止要有大智慧,还需要对殷朝忠心,对神殿憎恨,更需要对神墟表示承认与信任。 普天之下,符合这个条件的,只有长公主一人而已。 殷安也从未想到过,有朝一日,她会成为神墟的大长老,成为这个神殿梦魇的首领。 但她更清楚,这是一个天赐的良机,正好缺少力量的她,没有任何理由拒绝。 朝中的臣子得了重用,江湖的浪子进了军队,还有南方的守望者成了一方富绅,她让神墟变得不一样,不再只仅仅局限于凤台城中。 既然神殿是无处不在,若神墟要与神殿相争,必然也要跟他们一样,遍地开花。 有着殷朝这个大背景的支持,神墟飞速发展,神墟的探子与杀手更是遍布大陆各地,且更为隐秘,谁也想不到,河边的浣衣娘与撑船的渔夫三两句打趣的俏皮话里,传递的是各种情报。 总的来说,在殷安的掌舵之下,神墟在经历几乎灭亡的灾难过后,没有变得颓废,相反更胜过往,她也深得神墟众人的信任和崇敬。 她来到一家五谷铺,纤细手指漫不经心地抓了一点红豆,一点大米,还有一点麦子,在掌柜的桌上画了个图腾,守店小二心一惊,猛地抬头,复又低头,不着痕迹地行了个礼。 “这位小姐,您要的好米不放在铺面里,都在后面,请您随我来。”小二说。 “有劳小哥。” 铺子后面是个安静的茶室,正煮着清茶,花香暖气将屋子里熏得清香舒适,殷安解了厚重保暖的披风,坐在首位上,倒了一杯茶。 急急赶来的掌柜赶紧行礼,右手按在左肩上,右膝跪下:“见过大长老!” “起来吧。”殷安品了口茶,“看来明掌柜在此,过得很不错啊。” “不敢,多谢大长老相救,茗儿才能保得一命,救命之恩,没齿不忘。”那掌柜抬头,赫然是女子,虽头发梳得严谨,衣着也穿得老成,但仍旧看得出来,年纪并不大。 而且还算是个不熟不生的老面孔。 当初方觉浅随王轻侯南下至王府,王府上有一个婢女,叫茗儿。 本是府上派去照料方觉浅起居的婢子,但因为背地里说方觉浅的闲话,说她没名没份赖在府上,婚嫁之礼摆明是办不成也不知道走,她不嫌丢人,王家还丢人等等之类的,正好被季婉晴听见了,季婉晴一来不喜碎嘴的下人,二来就算他们再不喜欢方觉浅,方觉浅也是王轻侯的人,由不得下人这般肆意诋毁,于是将这个叫茗儿的婢女逐出了府,还交代了下人,暗中将其处死,以绝后患。 季婉晴是极有脑子手段也颇狠的,但是这婢女暗中被人救走之事,她却不知情,府上事情那么多,这样的小事哪里轮得着她处处上心? 救走茗儿的人正是神墟。 神墟那时候正想尽了办法地要打入王家安插细作,但王家轻易不招收下人,也不让生人进到府内太深的地方,看似宽松的王家其实极为森严,神墟一直未能得手,正在王府外面盯梢的时候,便看到了茗儿哭哭啼啼被逐出府,又见有人尾随于她。 神墟便跟了上去,顺手救下了她,并收了她入神墟。 大概是死里逃生之后的人都会性情大改,茗儿改名明生,不再碎嘴多话,行事小心谨慎,甚至扮相都刻意扮老,生怕被人认出来。 而她进入神墟后,也立刻就立了大功,身在王家,她自然比旁人更知道朔方城对神殿的恶意,当初那场逼得方觉浅不得不离开王轻侯,去往北境的,朔方城的动乱,就是她亲自策动的。 你看,大船永远也想不到,使它翻在海面上的原因,不过是船底一个小小的破洞。 没有多难,她跟在大人物们身边,听多了百姓对神殿的恨意与恶毒,为了报复方觉浅,她选择了让整个朔方城对她发难,有着神墟的相助,做到这一切,真的不难。 因她立了功,神墟对她的接纳更深了一些,渐渐让她参与诸多事情,擅长见风使舵,又沉默不多事话的“明生”,地位渐高,并有了自己的据点,正是瀚平城的这家五谷铺子。 她这是第一次见到神墟的大长老,她这个级别的神墟探子,只知道大长老是个大人物,却不知道她到底是何身份。 在这一点上,倒是跟很久以前的神墟有点相似。 新生的明生见大长老久不说话,忍不住悄悄抬头,想看一看大长老到底在等什么。 这一抬头,正好望进殷安含笑又含杀的眼中。 第五百五十五章 求助于抉月 第五百五十五章 求助于抉月 殷安明白,用人之际,便不能对下面的人人品作太多要求,只要于她有用就好。 所以她的内心虽然极是不喜欢明生这种人,但依旧要用她。 她不觉得,那时候还不是明生的茗儿对方觉浅的所作所为有何值得赞扬的,背后说人闲话,诋毁一个从未伤害过她的人,被人戳破还死不认错,甚至之后还在想办法报复,这样的人,心胸狭隘,目光短浅,记仇不记恩。 但殷安也都只能把这些不喜欢压下,手底下那么多的人,哪里能是个个都深得她心,都人品磊落的? 从五谷铺子里出来已是夜晚时分,牧嵬也回来了,说安在岁在一直焦躁不安,提笔又放笔,来来回回五六次,扔了不少纸,糟糕了不少墨,就是没有写成一句话。 殷安笑了笑:“他得为他儿子想想后路。” “殿下累了么?”牧嵬看出殷安眼中的疲惫,问道。 “是有点累,牧嵬,我已是越来越分不清,什么是善恶对错了。” “殿下,你是不会错的,你永远都是对的。” “你呀,罢了,歇息吧。” 月弯弯,一角勾这头,一角挂那头,勾得清风不能扰,闲云划成线,屋檐下的燕巢是空窝,半缕月光钻进去,躲了个懒不听凡人念经。 却还是要被凡人扰,窗子里的小姑娘低声啜泣,一汪眼泪像是清泉,红通通着眼眶惹人怜爱。 月光不忍听,叹叹气,闭了眼。 他也不忍听,叹叹气,望了月。 “跟你说过了,上战场杀敌不是儿戏,你不要跟我争了。”越清古愁得头发都要白了。 “可是我的家人都被他害死了!”李南泠哑着声音,抽抽答答:“我却在这里苟存于世!” “活着就是活着,什么叫苟存,剑雪为了救出你来不知费了多少心血,你就非要把命丢在战场上才开心?”越清古烦燥得很,他不是很擅长怎么劝人,他也不喜欢劝人。 “你就不担心你父亲吗?你在这里待着,是因为王后吗?” “李小姐,我真的有点累了,不想讨论这些事,我还要去一个地方,你就安安份份地待在这里,行吗?”越清古站起来,拍拍长袍,“你是不杀不了王轻侯的,别做梦了。” “可是方姐姐还不知他真面目……” “她比任何人都知道王轻侯是什么嘴脸,不用你提醒的。” “那她为什么还要……” “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你找到答案了记得告诉我啊。” 越清古出了门,踏着薄薄的月光,揉了揉额角,又看到坐在屋檐上出神的剑雪,笑道:“你跟着方觉浅别的没学会,这喜欢爬高的习惯,倒全学来了。” “越公子。”剑雪问好。 “多谢你把李南泠带来,你准备什么时候启程回去清陵城?” “过一段时间。” “哦?”越清古觉得奇怪,剑雪居然不急着回去? “我在这里有一些事,越公子,你有神墟的消息吗?” “没有,你应该去问抉月才对,他今日回了凤台城了。” “他之前去了哪里?” “昭月居的人说他有事要出趟远门,你相信吗?” “为什么不信?” “因为据我所知,抉月自从打王家来了凤台城,就从来没有出过凤台城,这是他第一次离开这么久。” 剑雪没太明白越清古想表达的意思,跳下屋檐,道:“那我跟你一块儿去昭月居吧。” 昭月居里备了酒菜,楼下的琴音依旧悠扬,参天的大榕树像是可以活到永远,榕树下来寻欢的客人们也好像能快活到永远,美人与小倌还是那么美丽动人,柔软的身姿一摆,漾起的全是销魂蚀骨的情意缠绵。 越清古拎着酒杯望着楼下的美好人间,“真羡慕。” “越公子若喜欢,我可以在下方给你安排一张桌子。”抉月道。 “我羡慕的是他们不知人间几多忧,只图眼下乐逍遥,我曾经也是这样,我羡慕曾经的自己。”越清古背靠着栏杆,望着抉月:“抉月公子出了趟远门,去了哪里?可有美酒美景美人美……” “我去清陵城。” “她怎么了?”只有方觉浅出事,抉月才可以亲自去一趟清陵城的。 “受了点伤。” “严重吗?” “越公子,你来找我,不是为了问这些吧?” “我要回越城,你有没有办法?” “以越公子的身份,要去哪里都可自行前往,没有人能拦你,就算是王后,也不可以强拘了你在凤台城中,为何来找我?”抉月笑问道。 “因为一些不可说的原因,我自己回不去,需要你帮忙。” 越清古自己,的确离不开凤台城。 神殿两位神使深知他是越彻的儿子,已是老练政治家的越彻舍得儿子,但他儿子未必会舍得老父亲,谁也不敢轻易冒险把越清古送到战事第一线。 要是他突然反水了,跑了,怎么办? 他跑了,王后肯定也得跑——谁叫那是个死死死死兄控——如今整个北境战线拉得那么长,要的人手那么多,王后那里若是出了乱子,就是一个缺口,王轻候他们也就能从那个缺口突围出来。 那他们还玩个球啊? 要的就是困死王轻侯,给殷安在南方争取时间好吗? 所以,越清古又成了变相的质子,真是,风水轮流转,苍天饶过谁啊。 但是呢,越清古实在想不明白,他的父亲为什么会选择放弃自己,而与方觉浅他们一道拼死抵抗,本来他以为,他来凤台城找援兵,是去救北境,救越城的,怎么会闹到最后,他父亲却成了他的敌人? 他这一通折腾下来,怎么就成了把他父亲推到了水深火热里? 这让他有点怀疑人生。 于是,他必须回去越城,问一问他的父亲,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不要越城了吗?不要他的百姓了吗?要拱手让人了吗? 书信不通,人也去不了,他只得来救助于抉月。 但是,天真又呆萌,还永远比人慢一步的越小人渣,真的是,太小看了抉月。 第五百五十六章 抉月你这个臭老鸨 第五百五十六章 抉月你这个臭老鸨 抉月有多聪明通透呢? 他看着越清古,有一会儿没说话。 接着便开始让越清古在内心日他妈卖批一万遍。 “你是来给凤台城报信的,请这里出兵去北境支援,按说你是功臣,绝不会出现囚禁功臣的情况,尤其是在战事这么紧张的时刻。就我所知,凤台城的大军已然抵达北境,你作为信使,也作为越城诸侯的儿子,此时此刻,理当在前线,孝子千里救父,是个不错的噱头,神殿不会不用这样的旗号。” “但你说你走不出凤台城,这就很有问题了。” “我推测,应是凤台城的大军打不进去。如果你的父亲与凤台大军里应外合,没有任何理由打不进去,早些时候,方姑娘曾着越城处置了拥兵自重的陈致和大将军,如今越侯手握重兵,他若与凤台大军配合,小公子与方姑娘都会头痛,他们也一定想到了此处,于是,我猜,他们说服了越侯,越侯成为了抵抗凤台大军的重要力量。” “那你的所作所为就有点像个笑话了,你请了兵过去,却是对付你的父亲。凤台城大军打不进去,就要想其他的办法,失去北境他们绝不会答应,夺回北境又不可能。我若是神殿和殷朝,我会选择……围困。” “听说,长公主殿下已经数日未上早朝了,对外宣传受了风寒要静养,但以长公主那样硬气的性子,小小风寒不足以让她数日不露面。她去了南方,搅动南方朔方城的风云,既是借着北境的围困拖延为她争取时间,也是在为北境的恶劣处境争取一个喘息之机。” “只要南方大乱,小公子就算是在北境翻了天,也无济于事。” “而越公子你,作为一个最大的变数,一个关系着王后军队力量的重要人物,他们是不可能放你离开凤台城,引发不可估量的后果的。” “我说得对吗?” 抉月静静地看着越清古,温润柔和,风淡云轻的翩翩公子模样。 越清古目瞪口呆,手一抖,指间的杯子掉落在地。 他咽了咽口水,破口大骂:“我他妈……你他妈……抉月你这个臭老鸨你是学算命的吧!” “越公子,我希望你明白,此时此刻小公子与方姑娘身陷囹囫,时间拖得越久,于他们越不利,他们一定会想尽一切办法不惜代价地突围。也就是说,北境死线,伏尸百万。“ 抉月的脸上依旧带着淡淡的笑意,但眼中却不见了笑色,沉凝冰冷:“你最好的选择并非是去往越城问一问你父亲为何选择了他们,而是去往南方,将这一切告之朔方城。” “你写封信不就完了吗?” “你以为,他们行此惊天局,不会算到你来找我求救?会让我这里飞出去一只苍蝇?”抉月捡起地上的酒杯,放回越清古手里:“越公子你要明白,这是你死我活的生死较量,而我们常常,习惯看低敌人。” “你要我去朔方城送信?”越清古也终于正色起来。 “这是我们唯一的机会。” “你要我交出越城。” “城池领土,改名换姓,从来常事。” “抉月!” “现在才记起,你是越城的公子,越城百姓未来的希望,不是太晚了吗?” “我父亲还在那里,如果王轻候他们真的拼死相搏,他未必能逃出生天。” “我爱的人也在那里,有王轻侯在,她也未必能活得下来。” “朔方城与我何干?我为何要冒这个险?” “这不是一城一池的事,这是整个天下的博弈,没有任何地方,是能安然无恙的,越公子,救朔方城,也就是救你父亲,你心里是明白这个道理的。” 他说话时,永远不温不火,不急不慌,但他的每一个字都如此有力坚定,让人难以反驳撼动,他看着是这样的斯文雅致,但他的内心却是让人永远也探不到底的深渊。 除了只在王轻侯面前低头,肆意退让不讲道理,抉月公子其实,从来没跟人任何说过一个“让”字,不管对方是谁,见了抉月,就不可能从他这里占去任何好处与便宜,便是宁知闲这样的人物,也奈何不得他半分。 越清古看着抉月:“王家到底都出了些什么怪物?” “与这个世界为敌,搏命的怪物。” 抉月转身进了房间,里面的剑雪等了他很久,看到他时站起来问好,抉月眼中终于又有了点温和的笑色:“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我这里没有神墟的消息。” “你怎么知道……” “能让你离开方姑娘身边的,只能是她背后有危险,你要去平定这个危险。你曾是神墟的人,若不是与神墟相关之事,你不会来这里找我问答案。”抉月笑道。 “当日王老爷被人暗杀,你在场。” “对。” “都说是秋痕所为,但我确定,不是她。” “但杀死王老爷的武功,就是出自神墟,你在神墟待过,你比我更了解。” “可是秋痕……” “剑雪,所有的真相都不能由别人来告诉你,眼见都不一定为实,你如果真的有所怀疑,那就回到神墟去,从那里开始,找到一切的本质。”抉月看着剑雪懵懂无知的脸庞,有些不忍,但还是说:“不入虎穴,不得虎子,她已然身处困境,你可愿为她,斩断后患?” “我当然愿意!” “那便去吧。”抉月说:“朝中有一位大人叫顾辉,最宠爱的歌姬叫白露,白露有一个弟弟在老家,天性木讷不善言辞,现在,他弟弟来投奔她了。” 剑雪愣了一愣,没太明白抉月的话:“抉月公子……” 抉月没解释,只是继续道:“白露明天会去一家叫红妆楼的胭脂铺里买水粉,她最喜欢的一款胭脂,叫醉颜。” 剑雪终于反应过来,拱手道:“白剑明日,将在红妆楼,与姐姐相认。” “你的凝寒剑让宁族长拿走了,樱寺那里还有一柄与凝寒是一对的佩剑,叫寻暖,你先拿着用吧。”抉月这里,好像永远有掏不完的好宝贝。 凝寒可是宁知闲抢了去就不肯送回来的剑,那与凝寒是一对的剑,又岂是凡物? 也就是他,能这么随随便便大大方方地送出去,眉头都不皱一下了。 但剑雪也没想那么多,谢过了抉月便告辞。 抉月坐下,端起了茶,不再多话,只是倚窗听琴看景,茶香四溢。 第五百五十七章 求我呀 第五百五十七章 求我呀 北境死线的战事胶着得让人心烦,凤台大军根本不与方觉浅他们正对开战,就算失去一座两座城池什么的,他们也从来不在乎,只保存实力,保留兵力,不停地消耗拉扯着。 王轻侯和孟书君这两个死不对盘,互相要弄死对方的狗头军师也不得不放下嫌隙,认认真真地商量对策,因为他们都知道,这样下去,全线崩盘,只是早晚的事。 他们耗得起,整个北境的百姓耗不起,他们的心理防线,早晚会被攻破的,到那时候,就真的一发不可收拾了。 而方觉浅一个人静静地看着沙盘上,那道像是不规则波浪一样的北境红线,到了深夜也没有睡去。 宁知闲打着呵欠路过,看到这里的灯火依旧亮着,推门进来,窝在贵妃榻上:“怎么,小丫头没办法了?” “前辈,我没心思跟你打趣。” “我有呀,我等着收渔翁之利呢。” 方觉浅无奈地看着她:“宁前辈。” “这点小事看把你愁成什么样子了。”宁知闲嘲弄地看着她,又摸了摸自己那张保养得实在好得过份的掐得出水来的脸蛋:“区区一个北境你都拿不下,之前跟我说的那些大道大义的,不是在放屁吗?” “我拿得下。”方觉浅突然说。 “嗯?”宁知闲歪头看她。 “前辈愿意把你的两万鬼兵借给我吗?”方觉浅坐在宁知闲躺着的贵妃榻上。 宁知闲倒也是不客气得很,腿一伸,就搁在她大腿上,晃着脚尖儿:“求我呀。” “前辈……” “求我。” “你怎么跟个小孩儿一样?” “求我咯。” “求你。” “早求我不就完了吗?”那脚尖儿都能翘上天了,“借给你干嘛?” “这条北境死线弹性极强,我们强他们也强,我们弱他们也弱,像是块海绵似的,弹力十足,拉拉扯扯之下,我们只会浪费更多的时间与兵力。”方觉浅说。 “嗯,这些废话就直接略过吧,我不喜欢听。”宁知闲……嗯,这性格挺好的。 方觉浅摇头叹笑,双手按在宁知闲腿上捏了捏,“所以我需要一把尖刀,刺穿这块海绵。” “舒服,上来一点,膝盖这里捏一捏。”宁知闲翘着手指指挥着方觉浅,“鬼兵的确强,我不骗你呀,一个打十个都是小事一桩,但是每死一个对巫族来讲,都是不可逆转的损失,他们的身体是从小在羽仙水里泡大的,二十年才能培养出一支无所不能的鬼兵军队,你这打法,我估摸着,两万人过去,能给我收回来一半儿,都算不错的了。” “我算了下,大概……只能回来……嗯,两千吧。” “……” 宁知闲无语地看着她:“你要打白城啊?你有病啊!” “白城的确不好打,但是若打通了,就是撕开了最大的缺口,平城那里的大军可以直接从白城走,绕后包围。” “你不把我的人当人啊!” “前辈……”方觉浅声音放软,好声好气:“我们都知道,若北境再这样下去,巫族也很逃脱同样被围的结局,等到我们败了,神殿的人不会退后的,他们会一鼓作气,直奔巫族,我们现在是唇亡齿寒的关系。” “还不是你们害的!”宁知闲骂道,“没什么卵用,一天天的,就知道说大话,漂亮话谁不会说,我比你说得好听你信吗?” “信,当然信。”方觉浅觉得,她比这位八十高寿的宁族长要成熟稳重多了。 “但是,那不是漂亮话,那是依旧坚守的正气和道义。为什么要嘲弄呢,就算我们都知道那只是苍白的语言,但也应该相信那是对的呀。善良,美好,正义,道德,光明,天真……这些好词好句,要一直相信着呀,哪怕他们脆弱得轻而易举就能被黑暗吞噬,也要相信呀。” 宁知闲指尖抚着额头,凝望着方觉浅,突然笑了下。 “又笑什么?” “你跟以前的我很像。” “前辈现在也很好。” “可拉倒吧,我现在就是个老混帐,可不讲什么道义。”宁知闲踢了下腿,踢在方觉浅小腹上,“你身上有暖骨酿的味道你自己知道吗?” “那是什么东西?” “一种可以克制蚀魂蚁的药,全天下能配出这种药的人只有一个,因为要极深极深的内力才能催得几种药材药性相融,配方也只有一个人有。” 宁知闲眼神起涟漪,微微泛波澜:“神枢一直在你身边,他像是在保护你,所以你什么都不用怕,去努力疯狂地作死吧,反正他会救你的。” “你说,神枢会不会是想借我换永生啊?”方觉浅好奇。 “你真是该死。”宁知闲笑骂一句:“他不是这样的人,就算我再过五十年,我也敢说,他绝不会这么做。” “要不,前辈你跟我说说神枢以前的事?” “这个呀,那我就要告诉你,他是这全天下最好看的男子了,比你的王轻侯不知好看了几百倍,你眼光真的不行。”宁知闲满脸得意。 “哇,真的假的?”方觉浅不信,王轻侯虽然人品渣了点,手段毒了点,心肠坏了点,嘴巴贱了点……但是!脸还是挺好看的好吗!难不成这唯一的优点也要被人盖过去了? “不然你以为我当年为什么看上他?我是看脸的好吗?你要是长得丑,我也懒得看你一眼。” “……”方觉浅无语,“幸好我长得不算难看。” “还行吧,比我年轻那会儿差点。” “……” “鬼兵兵符给你,这兵符与普通的不一样,灌血催符,鬼兵与兵符有感应,会随你的心意而动。”宁知闲扔块黑不溜秋的石牌给她。 触手冰凉,沉甸甸的一块,上面刻着复杂的符文,跟鬼画符似的,看都看不懂。 “随心意而动,挺厉害的,教我呗?”方觉浅掂了掂石牌,笑着说。 “行啊,来做下一任的巫族族长,你要学什么我都教你。” “开玩笑开玩笑,您别当真。” “怂货!” 第五百五十八章 鬼兵出征 第五百五十八章 鬼兵出征 没过几天,方觉浅让王轻侯率了一小队斥候去往一个叫什么名字根本不重要的城中,去看看那里的备战情况如何,能征集多少粮草,又能征用多少兵力之类的根本不重要的事情去。 这没什么,很为正常,因为他们这段时间经常做这些事,方觉浅也经常带人出去看看情况。 一般一去会是个三五天之类的。 王轻侯前脚刚走,后脚方觉浅就率了鬼兵穿过清陵城,往白城进发。 应生跟在后面拼命地追,一边追一边哭:“方姑娘,你这样独自前往,小公子回来是要杀了我的呀,方姑娘,方姑娘,你等等,等等我啊!” 花漫时也气得跺脚:“阿浅你怎么这么任性,小公子回来了还不得气得半死吗?” 但是鬼兵之所以被称作鬼兵,是因为他们除了战力无人能及之外,速度也如鬼魅一般让人匪夷所思,黑色面罩面色盔甲之下的他们,奔跪起来如同一阵黑风,呼啸而过。 应生与花漫时根本追不上的。 应生已经做好了被小公子剥皮拆骨的准备,绝望地望着方觉浅远去的方向等着被判死刑。 但肩头有只手搭上,手的主人说:“行了别哭了,我不会杀了你的。” “小公子!”应生惊诧回头:“小公子你不是……” “我连她这点心思都看不透,还混个球?”王轻侯望着早就没了鬼兵踪迹地前路:“你们回去吧,花漫时你别哭行不行,好好一张脸,哭起来丑得不能看。” “小公子你明知阿浅要一人前往,你还故意让她去,你什么居心啊你!”花漫时气得骂娘。 “不良的居心呗。”王轻侯耸了下肩:“回去跟孟书君,后方就交给他了,稳住了,别乱,我们呢,去杀他个昏天黑地。” “我跟你去!”花漫时喊道,“要是阿浅受伤了怎么办?我还能照顾她。” 王轻侯认真地想了想,这个照顾她这种事,若是花漫时,他又没机会吃豆腐了,于是果断地说:“你回去,应生跟我来。” “应生是个男的!” “你不是说他毛才都没长齐吗?” “……” 行吧,王轻侯总是怎么着都有理的,他带着应生往白城赶去,阿浅骑的是宁知闲的凌雪飞驹,跑得那是贼他喵的快,鬼兵速度更不用讲,王轻侯估了下时间,他大概要在方觉浅抵达白城五日后,才能到达了。 也正好,五日里,希望她能明白很多事。 在方觉浅出发之前,她提前给两个人去过信,阎术与石空。 这两位在战场上的能力在这段日里有了一个全方位无死角的展示,虽说北境死线让人奈何不得,但他们硬是从这样的死线上各自往前推进了些,分别拿下出生城。 原本以为阎术已是兵法大家,但石空的奇智诡计也让人眼界大开,这样智勇双绝的盖世将军,一度让王轻侯动心要收到朔方城去用,窝在北方实在是屈才了。 不过石空对越彻忠心耿耿,只当王轻侯的邀请是放屁。 北方人嘛,直爽得很。 两大将军收到方觉浅的信后,俱是先有所怀疑,然后明白什么叫富贵险中求,板栗火中取,一拍板,就应了方觉浅的请求,各调了一万最精锐的大军,由二人领导着,赶赴白城。 等方觉浅抵达白城的时候,二位将军也已率军到达,他们对鬼兵颇感新奇,但听说是巫族之物,又都死了心,这样的鬼物怕是凡人驾驭不来。 但两位将军见面后倒没有“同行相轻”的互相看不顺眼,相反处得颇是融洽,交流战事心得之类的也时常有之,这让方觉浅心中放下一块石头,就怕石空会因为阎术曾经的欺瞒,对越城的觊觎有所不满。 由此可见,石空将军,当真是豁达心胸。 三军会合,方觉浅道出了她简单粗暴的作战计划。 她将率两万鬼兵为前锋,深夜发起冲锋,打开一丝白城的口子,然后石将军左翼,阎将军右翼,从后跟上,一举攻破白城。 这粗暴得让人发指的计划在这样复杂的局面下是最有效的,就是石大将军有点不明白,讲道理,这样的冲锋陷阵打头阵的,怎么都应该是个男的来干的活儿吧?王轻候呢?怎么是个姑娘来了? 他把疑惑在三人商讨细节的时候提了出来,阎将军面色有点尴尬,怕是石大将军还没有听说过,他们朔方城的小公子,有多怕死…… 方觉浅解围道:“鬼兵不听外人调遣,宁族长只借给了我,所以由我来率领。” “那他也得在场啊,铁血汉子居然还没个女人勇敢?”石将军……耿直啊。 “总得有人顾全其他地方,若我们都来了,敌军突然发起攻击,谁来应变,谁来制定对策拿主意,您说呢?”方觉浅笑道。 “行吧,方姑娘你都不介意,我也不好说啥,那咱们就明日夜里发起攻击。”石空见方觉浅都不生气,也就不多说了。 第二天的深夜,方觉浅的进攻随着一声尖锐的哨响而发动。 她不用像其他的将军那样,骑在马上高喊着冲锋前进,她的鬼兵随她心意而动,如同沉默的死神,掠过大地。 白城那没完没了的山丘和崎岖道路,让战事不管怎么精心准备,都会陷入被动,好在鬼兵勇猛无畏,从山上滚落的石,从河道射出的箭,不曾让他们退过一步。 石空与阎术在后方等着信号,只要方觉浅穿过一条峡谷,就会抵达白城的外城城门,后面的战事就好打了,白城一直久攻不下,就是那道峡谷是天堑,阻挡着一切可能。 每个人都相信,有鬼兵在,不论怎么样的天堑他们都能杀过去,对抗死亡的唯一办法就是无畏死亡,鬼兵就是这样的军队。 鲜血四溢的夜晚,从峡谷的入口处起,就是一路的血战,那是真正的用命在铺路,用死亡换取每一寸的前进。 但让方觉浅绝未想到的是,挡在必经之路狭窄山谷里的,会是一群妇人,和孩子。 第五百五十九章 为你去死,是个不错的主意 第五百五十九章 为你去死,是个不错的主意 战争有很多可怕之处,不论是残肢断臂的尸体,还是浇染白花的鲜血,又或是家破人亡的惨局,每一样都足以让人杀人潸然泪下。 而其中最可怕的一样,莫过于他将人性的丑恶和阴暗暴露无疑。 世上的说书先生写了那么多故事,以歌颂战争中的人性闪光点,为了拯救战友不惜冒着刀雨前进,为了保护村庄那虽千万人吾往矣的舍生取义,站在血雨里轻唱童谣的女孩儿,保护孩子而死去的母亲,每一样说来都叫人感动,叫人珍惜安宁与和平,感恩先烈与英雄。 他们写这么多感人的故事,是因为他们无法准确地描绘出,在生死存亡之际,在你死我活的关头,那些为了活命,甚至只是为了利益的人们,做出的极尽残忍之事。 那才是最难说出口的丑陋。 人,怎么可以坏到这个样子呢? 方觉浅骑在马背上,忍不住这样想。 在她的身后,是鬼兵列阵,寒风飒然,只需她心意一动,这些鬼兵将一往无前,勇猛无双,铁蹄与弯刀能将眼前的孩子与妇孺踏碎成肉泥。 在她的眼前,是手握兵器眼神恐惧,单薄孱弱的孩子与衣衫褴褛,面黄肌瘦的女人,人数众多,放眼望去,足在几千余,排成人墙,挡在前路。 她们和他们叫喊着:异教徒,去死吧! 方觉浅面临着一个选择,冲过去,她将夺得白城,迎来胜利的曙光,代价是这些手无缚鸡之力的孩子和女人无辜死去。 退回去,将是彻底的完败,卷土重来再战白城已是不可能。 她望了望远处,峡谷的上方有一小队人,为首的将军骑在马背上,冷笑着,看着方觉浅。 留守在后方的石空与阎术久久未等到方觉浅的信号,按说不论成败,都应该有个话儿传回来,怎么一去这么久,毫无音讯? 王轻侯骑着马,风尘仆仆而至,阎术大惊,刚要下马跪地行礼,王轻侯却摆摆手,免了这些规矩,只问:“她呢?” “回小公子,方姑娘率鬼兵前去绿风谷了。” “多久了?” “三个时辰了。” “三个时辰,这么久?” “正是,我等正准备派斥候前去查看情况。” “不必了,我去,你们在此侯着。” “可是小公子……”阎术有些不安,若方姑娘去了那么久都没有回来,小公子去了是不是也会遇险? 王轻侯看了他一眼,又望了望那位传说中智勇双绝的石空大将军,道:“整肃大军,准备进攻。” “王公子如何确定,鬼兵已夺得绿风谷?” “因为有本公子在。” 王轻侯调转马头,又对应生道:“留在这里,不得跟来。” “……是,小公子。”应生委屈巴巴,应生永远委屈巴巴。 他纵马往绿风谷,沿途尽是战事过后留下的残骸,看了看地下倒着的士兵,王轻侯确认,至少在前半段进攻过程中,方觉浅是占据优势的。 那后面她遇到了什么? 天已经亮了,绿风谷是道长长窄窄的峡谷,寒气与白雾交织弥漫,阳光照不进来,暗沉沉雾蒙蒙一片。 “等到白雾起得再浓一些,伸手不见五指,我若是敌方守将,将会高处泼下毒液,混在雾中,你的鬼兵再强也是血肉之躯,总是能将他们放倒,你一个人武功盖世,也难以冲过此关,到时候,鬼兵全军覆没,你也会被生擒。” 王轻侯的声音穿透白雾渐渐行近,最后来到方觉浅身边。 他看了一眼前方拦着的女人小孩,笑了一下,“这就是阻止你前进的障碍?” 对于王轻侯的到来,方觉浅只是轻微讶异,不论王轻侯何时出现在她身边,她都不会觉得有奇怪,仿似他永远会在最关键的时候赶来。 “王轻侯,我替你出生入死那么多次,你能不能为我冒次风险?”方觉浅道。 “看来你早有对策啊。”王轻侯笑了笑:“但是怎么说呢,我这个人,很怕死的。” 方觉浅刚想转过头对他说什么,又见他凑过来,覆着她红唇:“可若非要选个死法,为你去死,倒是个不错的主意。” 她的确早有对策,但是还缺一个人来帮她。 方觉浅一直在等一个人,不管这个人是不是王轻侯都不打紧,她需要暂时地,将鬼兵的控制权交给他。不能是阎术也不能是石空,既是因为他们必须活着统帅大军,也是因为他们两个怕是控制不住鬼兵这等逆天的存在。 方觉浅需要是一个跟她自己不相上下的人。 好吧,这个人是王轻侯,倒是个,极其不错的选择。 谁叫王轻侯,比她的心肠硬多了。 方觉浅抹去了她在鬼兵兵符上的印记,又交给了王轻侯,王轻侯还笑侃了一句不担心不还给她了吗? 方觉浅说,你敢? 王轻侯连道夫人在上,在下不敢,又将目光微沉:“自己当心。” 方觉浅站在马背上,张开了双臂,对着前方的妇人与孩子,看了一眼王轻侯:“你也小心。” 王轻侯便看着她,黑衣黑甲,黑发飞扬如旌旗,像个天神降世,举世无双的她,这就是自己深爱的女人。 “卸兵!”王轻侯高喝一声。 鬼兵大阵,一万余把巫族特有的三叉戟自他们手脱落。 未着地。 未有意料中的兵器落地的重响之声。 “器魂!” 方觉浅一声高唱! 所有将要落地的三叉戟被定在半空,又猛然升起,悬在半空,在她身后,嗡嗡作响! 最好像是这些兵器,这些死物突然有灵魂,听人号令,每一把兵器都化成了一个有灵性的人,闪着冰冷的寒光,随时都能冲出去,带着凛冽无情的杀意屠戮血肉之躯。 守在前方的女人与孩童一阵胆寒,听得见那些兵器发出的狰狞鸣响,看着那些凶神恶煞,铁寒无情的兵器,忍不住稍微往后退了几步。 方觉浅看着他们,细长手指伸得笔直,连指尖都蓄满了力量,狂风四起,吹动她如旗的墨发,遮住了她的面庞,只露出了一双坚定果决的眼睛,漆黑的瞳仁中,倒映着前方众人的震惊与恐惧。 第五百六十章 我开路,你上去 第五百六十章 我开路,你上去 站在峡谷高处的守军见状均不解其意,只道神奇骇然,怎能有人,同时控制一万多把兵器? 但他们猜测,方觉浅要复制一次当年在神祭日里的悲剧,那时候的她为了王轻侯,同样手刃了三千无辜的奴隶,听闻那三千颗人头落地之时的响声,震动了凤台城的大地,死去的人每一个眼中都带着狰狞的仇恨和悲痛欲绝。 今日大概,她也要再做一次这样的事,控器之魂,夺人性命,反正她从来都是杀人如麻,嗜血如狂的妖物。 她将一个人背负起这些屠杀无辜,手刃平民的罪恶。 她总是这样的不是吗? 传说她可为了王轻侯背尽万千骂名,传说她在流成河海的鲜血里面色冷酷,传说她还有一人可敌千万人的至高武功。 传说里的她,总是做尽了恶事,带着一身沉重的罪孽,也不知她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能不能有一个好眠? 但那时候的她,是没有选择,只能杀戮。 “定!” 那些悬在半空中的三叉戟像是有了灵性一般,从中分开,调过刃头,对准备了两侧的峡谷石壁,光滑陡峭的石壁无立足之处,天堑之所以被称作天堑,自是有他的凶险之处在。 但很快,三叉戟兵器便牢牢地扎进了两侧石壁里,一把接一把,一道接一道,戟的尾部还在发颤,搭成了阶,组成了台,交错分布,一直往上,她生造出了两道云梯在峡谷两侧。 蔓延着,直往峡谷最顶端! “上!” 王轻侯拍马而起,随他心意而动的,是那些鬼兵快如鬼魅的冲上石壁,抓着三叉戟,攀爬而起! “不好!”上方的守军大将明白过来方觉浅与王轻侯的企图,高喊着:“滚石,火油!” “给我杀了她!”气急败坏的守军大将暴喝一声。 立在马背上的方觉浅放下双臂,再一次抬头看了一眼这跳梁小丑,唇畔浮出淡淡的笑意。 加油,王轻侯,我来开路。 为什么一定需要王轻侯来控制鬼兵呢,方觉浅大可以一心二用的不是吗? 但若,她要做的事情太多,多得无暇细想其他,无暇认真观察最好爬上去的道路,无暇死令鬼兵不得后退,拼死往前,那么,她就需要将这一切,交给一个她完全信任的人。 她自己,将挡住滚石,火油,以及来自,孩子与女人的围杀。 逼仄的峡谷里,飞下来的巨大的石头,燃烧的火球,都在威胁着冲上去的鬼兵的性命,方觉浅知道,这样类似如同攻城战一般的拼命里,总会有人死去,但是她可以尽最大可能减少伤亡。 于是她穿梭在峡谷的半空之中,撞开巨石,踢走火球,拉住掉落的鬼谷,以及,尽她全力地,拔开万千把飞箭。 但这一切都不是最难最让人绝望的,最难最让人绝望的,莫过于方觉浅愿意用如此迂回的方式前进,愿意付出这么大的代价只为不伤害眼前的这些女人与孩子,可是他们,却挥舞着兵器冲上来,要将她置于死地。 方觉浅想问,能不能告诉我,你们为什么会上战场?为什么要来送死?为什么选择以卵击石? 但答案是那样的明显,因为,他们神殿的信徒。 甚至都不再需要其他的鼓动与欺瞒,只此一项,便足够让他们赴死了。 王轻侯回头往下看,看到方觉浅正在峡窄的峡谷里拼尽全力地挡着试图爬上来把鬼兵拉下去的人,而这拼尽全力之下,她还努力地控制着力道与角度,不伤人性命。 他有些动气。 这样心慈手软,到最后受伤的人不过是她自己罢了。 “你处处留情,但是他们是要杀你的人,你已经心软到连这都分不清了吗?”他骂道。 “稚子无辜,妇人无力,他们只是被蒙骗了。” “行,你会后悔的。”王轻侯气得转身,他要赶紧上去,气归气,总得赶紧把鬼兵带上去之后,他才能回过头来帮她不是? 如果有一群不懂事,被蒙蔽了的孩子要杀你,你会不会选择反杀? 方觉浅没有真正地做过政客,如果她是一个政客,哪怕只是初出茅庐,初涉高堂的政客,这样的选择对她来说,都不会太难。 她保持着可笑又可敬的悲悯之心,都说她心狠手辣,但是在这一方面,她的确不够强硬,不够聪明,甚至不够合格。 可正是因为她这样的不强硬,不聪明,不合格,她才是方觉浅。 如她所言,永远不该去嘲笑善良,正义,美好,光明这样的词汇,虽然他们苍白无力,但他们闪耀着人性的光辉。 日爬高空,迷雾渐浓。 眼见着鬼兵越爬越高,越来越接近山顶,守军大将狠戾着眼神,咬牙切齿般:“给我泼油!” 一桶又一桶地桐洞浇下来,柔软绵长地拉出长长的弧度,邀请着死神的共舞。 守军大将手握着火把,狠狠地丢下去,要将鬼兵,这些如蚂蝗如蚂蚁一般杀之不尽的鬼兵,烧死在山腰。 而首当其冲的,就是王轻侯。 “你敢!” 方觉浅眼尖看见,捡起地上的一把断箭,奋力掷出,将火把击飞。 她自己身后也空门大开,刀剑加身。 她回头看,双手握着刀柄,将刀尖刺入她后腰的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小男孩,一张满是黑泥的脸上,一双大大的眼睛,这双眼睛本该清澈透明,但他的眼神里却满是仇恨,抓着刀柄的手还在发颤。 方觉浅看着这双仇恨的眼睛,在那一刻,突然明白了一件事。 这件事让她内心的坚守动摇,险些崩溃。 那是王轻侯“不良的居心”,那是他真正将越城交给方觉浅的原因,那是叫方觉浅认清事实的唯一办法。 她从来不能使有信仰与无信仰的人融洽相处,也不能使人们真正自由地选择是否去信仰什么,她在最不合适宜的时刻,做出一个最正确的决定,导致这个决定显然荒诞。 她所做的一切努力,不过是…… 加剧了他们的仇恨,以及矛盾激化。 第五百六十一章 用现代眼光,看她的努力 第五百六十一章 用现代眼光,看她的努力 我们跳出来,我们跳出方觉浅的世界,跳出那个荒诞离奇的时空,我们用现代文明的眼光来看待,有关信仰这件事。 互相包容互相接纳,互相尊重互相承认,对不同的信仰保持不同意,但也不反对的态度这件事,我们的祖先和前辈,用多少年的努力?付出多少代人的心血与牺牲? 当一个佛教徒对一个基督传教士双手合十的时候,传道士画一个十字架在胸前,两人对坐饮茶,笑谈今日阳光灿烂,风景不错,这样的画面,在千百年前,能否想象? 那些东征的十字军,和那些被推上教廷被火烧死的先知们,他们的后代,在多少年后才达成和解,彼此原谅? 真主至上和寿福无量,上帝保佑和阿弥陀佛,等等一切不同的口号又是在多少年后,才能在同一屋檐下共同唱响? 智慧若不能带来文明,理性若不能战胜教义,所有一切灾难的起始,不过源于追求不同。 方觉浅有着令人诧异的前瞻眼光,她相信百家争鸣,万花齐放才这个世界最该有的模样,她当然没有错,她只是,如同那些被烧死的先知,被鞭打的贤者,被分尸的先躯一般,在一个错误的时刻,觉醒过早。 简单来讲,她的思想太前卫,而她所处的世界,还容不下这样前卫的先锋理念。 就像到现在我们也有很多很多人无法接受同性相爱,无法理解丁克一族,无法想象独身一世不娶妻不生子,这是理念问题,要在不断的社会进步,文明进步,在很多年后才会有一个能够完全接纳他们,视他们如平凡人的环境出现。 王轻侯想让她明白的,就是这个道理,他所有的不良居心,都只为叫她看清现实。 死亡与战争很丑陋,霸权和独裁很肮脏,但必须经历这些丑陋与肮脏,将真理用力量武装起来,才能传播开来。 一切武装的先知所向披靡,无武装的先知折戟沉沙。 他早就将这个道理,说给方觉浅听了。 但她没有听进去,她冒险地将一个应在千年后才会出现的世界强行提早带来此时,造成的后果只会是,一如当年奚若洲,宁知闲,江公三人的失败,这是注定的失败,不可逆转的失败。 当她明白过来这个道理时,她觉得她坚信的一切,突然变得虚无飘渺,那是比加诸在她身体上的刀子,更让她疼痛的溃不成军。 “阿浅!” 王轻侯的暴喝声猛然响起,方觉浅才陡然醒觉,却已来不及避开齐齐向她刺来的刀与枪,就像避不开她突然之间明白过来的残忍现实。 “唔……” 闷哼一声,她疼得站不直身子。 王轻侯也再顾不得继续往上,自石壁上转身向下,扑出方觉浅,抱住她退到人少处:“你疯了!” “王轻侯……你是对的……”嘶哑的声音说出这句话,带着方觉浅赌输了的绝望。 王轻侯一怔,看了一眼脸色惨白的她,明明心疼得快要死掉,却死犟地说:“早就跟你说过了,你偏不听。” “走!”王轻侯草草地斩断了她身上的乱七八糟的兵器,抱起她踩着石壁上的三叉戟一路往上。 鬼兵已至山顶,开始了他们的屠戮和反杀。 这是一场伤亡惨重的战事,鬼兵的进攻速度极快,王轻侯放出了信号,等侯多时的石空与阎术他们大军终于急驰而至,扫荡了绿风谷。 面对着妇人和孩子时,王轻侯有一万种要把他们赶尽杀绝,不留仇恨种子的念头,但第一万零一个念头告诉他,如果他这么做了,他怀里的方觉浅可能真的会挣扎着跟他拼命。 其实他不用想这么多,真的不用。 因为,早有人替他“解决”了这个“小小”的难题。 白城城门外,“战败”的妇人和孩子被绑着,跪在地上,城墙上面是弓箭手,逃回来了守军在将恶狠狠地擦了一把脸上的血迹,喊着—— “王轻侯,你敢上前一步,本将就杀了他们!” 这真的是一个让人非常难以理解的逻辑。 你自己的人,你要杀,关别人什么事? 你用要杀自己的人,来威肋对手不得攻城,这怎么说都不是个事儿吧? 人质又不是王轻侯这方的。 方觉浅虚弱地靠在王轻侯背上,低声说:“他会说这些人是你杀的,是巫族杀的,是越城杀的,我先前看过了绿风谷里的箭头,都是越城制式,到时候,越城之内的神殿信徒必然会认定,是我们要屠杀他们神殿的人。” “照这般说,他们这样的圈套不止此处有,别的地方也有。”王轻侯握着方觉浅环在他腰间的手,眉头轻皱。 “嗯,而且死的都是孩子和女人,是最容易被人同情的弱者,也是所谓未来的希望,在外人看来,这是我们要对神殿的未来赶尽杀绝,与神殿誓不两立,到时候,北境就内乱了。”方觉浅牵了牵嘴角,笑了下:“别忘了,北境的军队,除了阎术的兵来自朔方城不信神殿,大部分的士兵都是神殿的信徒。” “我们能让他们一直跟随作战,是因为我们跟他们说神殿信徒也好,其他信仰也罢,都是平等的,绝不会因为其中一种而对另一种进行屠杀,现在他们要栽赃了。” “神殿向来会传播于他们有利的消息,他们会把这些事编成故事,加上这些实实在在死去的人为证,我们的大后方,军心不稳,百姓慌张,足够动乱了。哪怕我们赢了这场战事,也毫无意义。” 王轻侯听着她的声音越来越虚弱,越来越轻,紧了紧手:“别说话了,休息吧,这里交给我。” “我知道你要做什么。” “阿浅……” “我不会再拦着你了。” 方觉浅说罢,闭上了眼睛,不知是昏迷了过去还是不忍细看。 王轻侯沉默了一下,还是举起了手,往下重重一压,残存的鬼兵为前锋,后面的大军起势跟上,开始了攻城。 第五百六十二章 你不如鸡蛋面好吃 第五百六十二章 你不如鸡蛋面好吃 军医从方觉浅体内取出二十三片兵器断片,额头上满是汗水,向来稳健的双手也有些颤,时不时地抬头看一眼昏迷的方觉浅,总怀疑她是不是早就已经死去了,不然什么样的人,能受得了这样重的伤? 王轻侯整个人都显得暴躁无比,跟平日里总是风流,总是胸有成竹于是云淡风清的样子相去甚远,“拿下白城之后,反攻平城,一路往上,一直到璔城之后方可停下。” “可是王公子,大军这般连续作战可能会力有不足,而凤台大军养精蓄锐……”石空提出了他的担忧,这担忧毫无问题。 但王轻侯听着就烦:“轮番作战不会吗?你与阎术换着上不会吗?叫各地守兵早作接应不会吗?” “是……王公子。”石空低下头,“末将领命。” “阎术,给家里写信,就算是死,也给我把信送到。” “是,小公子。” “另外,叫孟书君整兵,由他率领,自西往东,与我们平行前进,直抵越城,与越彻会合。” “是。”阎术低头,又抬头:“可,为何要去越城?” 那里固若金汤不是吗? “我不喜欢一直问为什么的部下,做事去!” 王轻侯阴沉沉的脸色像是雷雨前夕,压得让人喘不过气。 应生端着茶水进来听得小公子这闷雷般的声音,吓得心头一跳,险些洒了茶水,对阎术使了眼色:“阎大将军,石大将军,小公子今日累了,二位将军不妨先下去吧。” “她醒了没?”王轻侯坐下来,瘫在椅子里接过应生的茶水。 “大夫说,还在昏迷,但是止住了血,应该没有大碍了。”应生小心翼翼地递上茶水,又小心翼翼地站在一侧。 “早知道不让她来了,早知道,不让她来就好了。”王轻侯低声地念着,满是自责,悔恨。 “方姑娘福大命大,不会有事的,小公子,倒是你自己的伤口还一直未处理。”应生指了指王轻侯的后背,虽然他换了件干净衣裳,但干净衣裳也已经被鲜血洇红了。 他带着鬼兵往上爬的时候,哪怕拼命躲开那些石头,利箭和火球,还是被砸中了不少,背后更是烧伤了一大片,但他急怒攻心,一刻也不愿意停下,只想赶紧把凤台城的大军打得稀巴烂狠狠发泄报复。 白城下面死去的女人和孩子早已无人收尸掩骨,而城门却依旧被守得死死的未能攻破,他越发恼恨。 就连自己带受着伤这件事,都让他暂时忘记。 经得应生这么一提醒,才发现后背早已湿成一片。 应生上前给他解了外衣,又打了水擦洗着伤口处,把从大夫那里讨来的药膏细细抹上,小声地说:“小公子,你疼不疼?” “废话,当然疼了。”王轻侯没好气道。 “小公子你这么怕疼,为什么当时还会冲过去保护方姑娘?你看你手臂上,全是刀伤。” “应生你想说什么?” 应生转过身去,连看着王轻侯的背影都不敢,声音越发地小:“小公子,你不要忘了哦,江公说过,你的命,很金贵的……” “放心吧,我不会死的。”王轻侯拍了拍应生的肩,见应生没反应,又扳着他肩膀让他转过身来,却见应生眼眶通红,一副要哭出来的模样。 “你怎么了?大老爷们儿你哭什么?” “我想剑雪了嘛,要是剑雪在他一定会守在方姑娘身边保护好她,小公子你也就不用这么拼了,也不会有生命之危了,小公子你知不知道,之前阴艳给我们算过一卦,说我们终将北上,遇平阳之劫,命数难堪,我们北上了,也遇上了虎落平阳被困之劫,可还有命数难堪一卦未应,我好怕啊,小公子!” 应生哇哇大哭,哭得可凶可凶,眼泪哗啦啦地止不住。 王轻侯让他弄得哭笑不得,只得提着袖子给他,让他拎着擦鼻涕:“阴艳说你就信啊?” “阴艳从来不骗我的!” “那小公子骗过你吗?” “骗过!” …… 这天没法儿聊了。 王轻侯闷了闷,只得道:“好了好了,两病号没哭呢,你在这儿嚎什么丧?我跟阿浅都不会有事的,别瞎想了。” “小公子你可要好好的,方姑娘也要好好的。” “知道了知道了,下去吧,我去陪阿浅。” 应生一步三回头地,抹着眼泪可怜巴巴,像个小媳妇儿似的委屈得不行,满心满肠地担心,但又不知道能做什么。 王轻侯看着他这模样没再说话,只是笑着让他下去,但内心却明白,是的,阴艳从不骗人。 她的卦,跟她篮子里的花儿踩着季节开放一样,都是该死的准。 前路还有什么呢?王轻侯从来不对江公或阴艳的预测做任何猜想,上天之意,他不信都不能。 床上的阿浅奄奄一息,她总是受伤,还回回都伤得重,次次都死里逃生,真不知该说她命大,还是说她命坏。 “我想吃鸡蛋面。” 突然方觉浅细小的声音传来。 “你还记着这个啊。” 王轻侯笑了下,他曾跟方觉浅说,临死的人拼命撑着一口气不倒下,倔强地要活着,一定是因为有一个他们不能死的理由,一个必须要活下去的理由,他让方觉浅也找一个。 那时候的方觉浅想了又想,觉得花漫时煮的鸡蛋面是她吃过的全天下最好吃的鸡蛋面,所以她决定,一定不能死,要活着吃到鸡蛋面。 王轻侯给她煮了一碗鸡蛋面,拿勺子一点一点喂着她:“不如,以后把必须活着的理由,换作是我,好不好?” “不好,你又没有鸡蛋面好吃。”方觉浅摇头。 “你吃过啊?” …… 方觉浅显然没有反应过来王轻侯的这个车开得多么地快…… 只有些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看得王轻侯都有点不好意思了,于是长叹:“在你心里,我居然不如一碗鸡蛋面。” 王轻侯故作惋惜地摇头,喂自己吃了一大口鸡蛋,靠着床榻叹气。 第五百六十三章 把你抢过来 第五百六十三章 把你抢过来 白城被攻克下来已是三天后的事情了,清点兵力,方觉浅诚不欺宁知闲也。 鬼兵大军的只剩下不足两千之数。 但他们恐怖的战斗力,给世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作为将军世家出生的石空,及自幼在军队里长大的阎术这两位大将军,他们认真地分析过,如果鬼兵数量达到十万之数的时候,要怎么样才能打败他们。 答案是不存在的。 鬼兵的战斗力与他们的人数成几何比例,一万两万的,或许还没什么,但是人数若达到十万这个数字,他们互相之间的默契,精准得可怕的合作意识将会让他们无坚不摧,无人能挡,战斗力相当于普通人的百万雄狮。 于是他们便不得不猜想,这样的鬼兵,巫族有多少。 也开始研究,到底是什么样的训练,才能练出这样一只沉默寡言,无畏死亡的铁一样的大军。 作为将军,他们担心的是,如果有朝一日他们面对这样的大军,他们该如何抵挡。 而作为王轻侯,他关心的仅仅是拥有这只大军的人,是何想法。 他不太明白,宁知闲拥有着如此可怕的人间杀器,为何这么多年来没有动静? 对于这个问题,宁知闲给出的回答是:“老娘不乐意。” …… 可以说是非常任性的族长了。 任性的族长又任性地给方觉浅治了伤,效果挺好的,就是看着一条红得晶莹剔透的小蛇吐着信子,在方觉浅皮肤上溜来溜去的时候,那感觉可以说是相当的不美妙了。 没过多久,红得晶莹剔透的小蛇变成了乌紫色,宁知闲她吹了声口哨,灵蛇“咻”地一下伸得笔直,钻进她袖子里,又缠在她手腕处,像极了一只红色的血玉手镯。 “鬼兵你也用了,赤玉练你也试了,小丫头,你跟巫族是脱不了关系了。” “啥?” “跟个傻子似的。”宁知闲嫌弃地看着她,“这是巫族圣物赤玉练,最擅治伤,能用它的人从来只有巫族族长,明白了吗?” “我没求你给我用啊!”这简直是蛮不讲理的好不好啦! “晚了。”宁知闲掀开被子拉起方觉浅往外走。 “不是,这去哪儿啊?”方觉浅被她拖着走。 “见人。” 与方觉浅一起出来的,还有王轻侯,他们在一片空地上等着看宁知闲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没什么担心,毕竟真的蛮难想象宁知闲对他们会不利,就是带着一种看她又要整什么幺蛾子的恶作剧心理。 远处的半空中有一台软轿缓缓而来,抬轿之人共计十六,后方是数十名黑衣使徒,黑衣上皆刺有红色小蛇的图腾,神秘诡异。 青妩与碧媚分侍左右,各持夜合花,花枝处有青色小蛇缠绕如藤蔓,至于站在她们两个前方的黄衣女子,方觉浅倒是眼生。 站在稍前些的两人则身着墨绿色斗篷,其中一人方觉浅识得,是严烈严主祭,另一人则不识,想来是巫族三主祭中的另一人。 等到软轿落到眼前,淡青色薄纱扬起,宁知闲轻点足尖,落于轿中,侧卧在软榻上,右手支着额头,莫名其妙的竟然还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方觉浅觉得自己一定是伤得太重看花眼了。 “方家丫头,你过来。”宁知闲落定,对方觉浅招了招手。 方觉浅想起以前宁知闲动不动就跟自己刀枪比划,破口大骂的,这会儿端着这副架子,怕是没少让她遭罪,便有些忍不住笑意,扬了扬眉角才走上前。 宁知闲还是招手,让她上了软轿。 方觉浅倒没什么,就是瞥见旁边那两个黄衣女子眼含妒意,让人颇是不解。 “这二人是你的后宫?瞧着我的眼神跟要吃了我似的。”方觉浅小声打趣。 “她们跟你一样,也是圣女,脸圆的那个叫叶洛洛,叶家的人,脸长的那个叫严曲,严家的人。”宁知闲懒着声音道,“资质的确都不错,但我一个也瞧不上。” “为何?” “资质都不错,但都不如你,我喜欢的,都是最好的。” “我谢您这份夸奖了。” “甭谢,本来叶洛洛不是圣女的,之前那个叫未安,悟性比你强多了。” “未家的人?”未宁这个人,实在是太难让人忘记,方觉浅很容易就想起来了。 “嗯,未宁的妹妹,资质绝顶。”宁知闲叹声气:“只可惜未家之人心术不正,以未宁为首,全都被关了起来,未安很聪明,见风向不对就逃走了,我到现在也没有找到她在何处。” “你今日这是……”方觉浅觉得宁知闲突然翻起旧帐,有点不太对劲。 “孟书君说,他要让未宁看着未家的人一个个地死在他眼前,经受那种折磨,这事儿吧,鉴于你们一直挺忙的,我也就没着急,眼见着这白城也拿下了,战事也顺畅了,也想着是时候把这件事做个了结了。”宁知闲满不在乎地说道。 但方觉浅总觉得没这么简单。 “孟书君都去了越城了,他又不在此处……” “你替他看好了,反正你也挺心疼那叫阿什么来着的那姑娘的。” “阿钗,她叫阿钗。” “啊,对,阿钗。”宁知闲捻了捻头发,笑道:“由你下令,施刑。” “宁族长,我对巫族真的不感兴趣。” “想要活命,你必须入巫族。”宁知闲扬了扬手上的赤玉练,道:“看到了吗?赤玉练可测人性命,颜色越艳,生命力越旺盛,活得越长,颜色越沉,命就越短,就你这颜色,不用三个月,你就该死了。” “可你说过神枢……” “我讨厌他,我不想让他处处占尽上风。你若真是他的棋子,我就抢过来气死他。你也可以摆脱他,这不是很好吗?你难道想做人棋子?”宁知闲歪头看着她:“成为我巫族中人,你一样可以去做你想做的事情,我又不会拦着你。” “那你……得到我没有任何意义啊!” “谁说的,你的命格,就是最大的意义。” 第五百六十四章 因为你们蠢 第五百六十四章 因为你们蠢 方觉浅还想说什么,宁知闲却将手一摆,道:“这些事过会儿再跟你说,先把未宁的事结了。” 看管着未家之人的是严烈大主祭,严烈是个刻板不多话的中年人,有着像鹰一样锐利的眼神,他是巫族中掌管着巫族大军的人,所有的鬼兵几乎都从他手下练出来,按着巫族的说法,严烈是巫族的守护神。 他着人将未家被押之人都推上来,未宁一头白发已然打结,不复当时的妖孽之感,可是他的眼神依旧澄澈得让人难以相信,他曾犯下那么多让人匪夷所思的罪过。 严烈问他可知错,未宁只笑了笑:“错在何处?” “巫族之人从不擅取他人性命,也绝不能将巫族之秘向外流传,未宁,你死不悔改!”严烈喝声道。 未宁坐在地上,拂了拂袖:“要我来告诉严大主祭您,巫族这些年来,族人越来越少,孩子越来越长大成人,毒瘴越来越多,活着越来越难吗?我不记错,仅去年一年,巫族中死去的孩子就有四千之数,我巫族中人本是身强体壮,而这所有的身强体壮都是在巫族恶劣的环境下磨练出来的天赋,若孩子们无法活下去,是要说他们的身体不如往夕之人,还是说,巫族已经不再适合族人生存?” “你见过抱着孩子的妇人来我未家求药,跪在地上嗑破了头的样子吗?你见过我未家之人满心仁慈想伸以援手,却无能为力拿不出那么多巫药的悲痛吗?你见过成百上千的族人死于我未家院内,却无人可告诉我们,巫族到底做错了什么要这样被上天惩罚的绝望吗?” 未宁淡笑:“你们什么都不知道,严大主祭你手下鬼兵无数,我未家为养你的鬼兵付出了多少你有记过恩?羽仙水淬炼之时多少未家之人为试药而死你们知道过?是,你是巫族的守护神,你盖世英勇,可当族人死完了,你又去守护谁?当巫族不存,你能守护谁?” 他看了看四周,望着宁知闲,也望着所有巫族的人,以及方觉浅,笑得天真纯净:“大祭师,巫族要完了。” 方觉浅没有过多地了解过巫族的一切,那里的所有事情都笼着神秘的面纱,看似很多人都已经知道了巫族,对那里的传说听了许多,但里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细想之下才能发现,其实从来没有人知道。 就好似,若是巫族不愿意让外人了解的事情,外人就永远也无知道在那里面发生着什么。 哪怕方觉浅她现在已与宁知闲的关系如此亲密,但是有关巫族真正的面目,她发现,宁知闲从来没有对外提起过,好像他们都在用这样的方式保护着巫族,不被外人侵扰也不被外人所知。 所以,方觉浅听着未宁说这些话的时候,备感震惊。 难道说,巫族已经走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 看似强大到无解的巫族,难道其实已经摇摇欲坠? 她看向宁知闲,宁知闲没有什么过激的神色,依旧淡淡的,也依旧有着几分玩世不恭的戏色,她望向未宁,“所以,你是想说,你所做的一切,都只为了拯救巫族?” “此等琐事,不敢叨扰大祭师,手下愿为大祭师分忧。”未宁端正地行了个礼,在他的眼底,他对宁知闲这个大祭师的狂热崇敬,倒是从来没有少过的。 “未宁,生死轮回是为常事,族群兴灭也为自然,就像你未家手握蚀魂蚁,是为了克制巫族族长贪长生之道是一个道理,没有哪个人,或哪个族落会永盛不衰,尽人事听天命,顺其自然方是正道。” “你为了所谓的拯救巫族,便去谋害族外之人的性命,取生人之骨炼巫药,传播谣言愚弄百姓,方便有朝一日你将族人迁出来占据他们的田土,农庄,房屋,让巫族之人在他人的土地上延续下去。成为掠夺者,入侵者,成为杀人的刽子手。” “本尊来问你,在本尊早些年闭关之际,这样的事情你做了多少?你又暗中准备了多久?前圣女未安又帮了你多少?”宁知闲笑了下:“最重要的,你以为本尊会谢你多少?” “比起眼睁睁地看着族人等死,寻求出路,不管出路多么让人不耻,属下都觉得,这一切是值得的。这个世界,从来只能容下强者,巫族,才应该是这片大地的主宰。而不应该是那些巫族之外的弱小之辈,如蝼蚁一样人群,他们占领着肥沃的土地,水草丰美的草原,长满了灵药的高山和成群的牛羊。他们就像废物一样,没有资格拥有这些事物。” “说得好有道理啊我都不知道怎么反驳了。”宁知闲摸摸下巴啧啧舌,推了方觉浅一把:“你来跟他喷。” “哈?”方觉浅听得正入神,宁知闲突然甩过来的锅让她有点接不住。 王轻侯看方觉浅一脸懵逼的样子好笑,走过来道:“未宁,我想问你,如果这个大地只容得像你们巫族这样的强者,那么,为何在很多年前,你们巫族不干脆把族落修在水草肥美,土地肥沃,灵药遍山,牛羊成群的地方,而是要坐落在巫族的丛林之中?” 未宁想了下,还在想着怎么回答时,王轻侯提前为他解答:“因为你们蠢。” “什么?”未宁没反应过来,王轻侯怎么一言不合就骂人呐! “你没听错,就是你们蠢。”王轻侯说话真的是不客气得很:“不好意思我还真研究过你们巫族的起源,你们祖先将最早的族人带去那里落脚扎根,是因为他们觉得那里的山林茂密,百兽竞走,是一片福气灵秀之地,可助修行,也认为越是艰苦的地方越是上天给你们的考验,若连点考验都受不住,也就不配得到上天的眷宠。” “然后,你们巫族世世代代就在那里生活着了。” “这不是蠢是什么?” “而你口中的蝼蚁,废物,无能的弱者比如在下,我们体格的确比不过你们,但我们有一样你们永远也学不来的东西,那就是,善思。” 第五百六十五章 原来是这样的 第五百六十五章 原来是这样的 王轻侯毫不留情地往未宁心口捅着刀子,笑得一脸贱样,看着就让人想一巴掌把他拍死去。 “我们聪明呀,你以为土地是无缘无故肥沃的,牛羊是自己就越生越多,山上的灵药是莫名其妙就变下山成为人们碗中的菜的?是我们自己一点一滴地修建了家园,靠自己的双手,智慧,前人的勇敢后人的努力,我们靠着自己的力量,建出你认为应该是巫族才有资格生存的村庄,农田。” “对啊我们力量不如你们,体格不如你们,可是我们有脑子啊。脑子是个好东西,真希望你们也有。”他笑道:“别等到活下去了,就开始抢别人的,早干嘛去了?真想改善你族人的环境,通婚不行啊?另垦荒地不行啊?要靠抢靠骗啊?” “唉哟喂您可要点儿脸皮吧,真正的强者是不会欺凌弱小的,再说了,你们算个屁的强者,顶多就是一群有勇无谋,空有一身力气没有半点脑子的莽夫。” 王轻侯这番话实在是在太扎心了,不,不是扎心,是戳心,戳得巫族人心里一个又一个的血窟窿。 这旁边还站在好多好多的巫族重要人物了,他这番话进出来,简直是分分钟要被人往死揍的节奏。 宁知闲扯了扯方觉浅的衣领,扯得她领口开得有点大,方觉浅默默地拉好:“干嘛呀?” “这小王八蛋这张嘴实在太讨厌了。” “他说的是事实吧?” “你个小王八蛋!”宁知闲气得又把她领子一扯:“巫族也是有聪明之人的好吗!” “知道啊,比如前辈你,也比如未宁。” “哼!”宁知闲哼唧唧一声,扭过头去。 方觉浅笑着握住她的手,她的手极为柔软,温暖,不比方觉浅这样的,冰冷得常年都没有几分活人气。 宁知闲眼神微动,但犟着没回头,只看着王轻侯跟未宁还在对喷个不停,两喷子。 而于方觉浅来说—— 那么,一切都可以解释得通了。 宁知闲的巫族手握鬼兵这种杀器,但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一直没有动静,不说别的,她至少可以选择踏平清陵城的,但她也没有这样做——因为,巫族的后方不足以支撑这种战事,鬼兵的折损是不可逆转,极难再补充,他们若是战败,清陵城大可反扑巫族,而巫族毫无抵抗之力,宁知闲不能冒这样的风险。 为什么不论是宁知闲也好,巫族中其他人也好,他们都不会轻易说起巫族内部的事,因为那是巫族的秘密,薄弱之处不可示于敌,方觉浅这样的倒好说,遇上王轻侯那样的人,才不管你如今的处境有多惨,也不管大家交情有多好,他是逮着机会就以把对方往死咬的狠角色,宁知闲不能让巫族暴露在这样的危险之中。 为什么堂堂巫族族长,一个明明手段厉害到逆天,武功高得让人发指的高手,对方觉浅他们总是一忍再忍,数次包容,在许多时候可以背后放冷箭的时候,也从来没有做过任何不利于方觉浅他们的事,因为,她知道不止方觉浅他们需要她,她也需要方觉浅他们,从巫族角度来说,方觉浅王轻侯与巫族之间早就不能是敌对关系,而必须转化为合作,宁知闲一直在做的就是这样的努力。 为什么未宁哪怕是要承受宁知闲的怒火,也一定要杀了方觉浅,因为于他而言,宁知闲是唯一的神,是唯一可以拯救巫族带着巫族走出大丛林,来到平原,来到丘陵,来到河流边生活,更好的生活的神,不止他这样想,巫族族人大多数都这样想,他们跟未宁一样,无法想象这世上还有一个人能如宁知闲这样强大到逆天,将死人复生,所以方觉浅必须死,赶在巫族族人还不知情之前,将她杀死。 为什么宁知闲为什么愿意借两万鬼兵给方觉浅,因为她知道,如果北境真的失守,凭巫族是无法抵抗神殿和殷朝的,作为一个部族的族长,她必须做出看似糊涂实则理智的决定,必须帮着方觉浅他们守住北境,甚至冲出北境,这样,巫族才能存活下来。 为什么宁知闲不管不顾的,都要将方觉浅拉入巫族,不论方觉浅愿不愿意,因为方觉浅是巫族的护身符,看看她是如何不计代价保住越城的,就能知道她若对巫族有情后,必也会倾尽全力保护巫族之人不被任何人所屠,这个任何人,有可能是王轻侯,有可能是神殿,也有可能是孟书君,宁知闲用最小的代价换巫族最大的保障,怎么算,怎么划算。 巫族不全是空有力气没有脑子的莽夫,巫族还有宁知闲这样高瞻远瞩,睿智深邃的智者。 而她今日将巫族的一切暴露在方觉浅他们眼前,不再作丝毫遮掩,也是一个精心准备,仔细掐准点的最佳时机。 此刻的方觉浅他们已攻破白城,往上北攻,不出太多意外,他们必然能撕开北境死线的口子,只不过代价将会非常沉重。 他们面临着,选择与巫族合作,或者接受巫族来自背后的攻击这样简直是该死的抉择。 鬼兵的战斗力他们已经见识过了,如果方觉浅他们依旧坚持不与巫族搅和在一起,避免局势越发的复杂不可控,那么,已要走到末路的巫族极有可能召唤出所有的鬼兵,与凤台大军,也他们的百年死仇神殿,一同围剿方觉浅与王轻侯——谁让他们好死不死地把石空与阎术这两大将军都纠集了过来,正好一锅端,北境从此无大将。 好吧,与其说是让方觉浅他们做选择,不如说是拿着刀子比在他们脖子上,逼着他们与巫族站在同一阵线上,形成完整的北境联盟。 如果他们敢不同意,宁知闲就敢一刀砍下去——哪怕她是方觉浅,也都没用。 王轻侯以前还说呢,让方觉浅打入巫族内部,完成北境的完整统一,没成想,宁知闲早替他“想好了”。 第五百六十六章 天火咒刑 第五百六十六章 天火咒刑 宁知闲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王轻侯和未宁的对骂,一边托着下巴突然出声,说话说得闲闲淡淡的,轻飘飘的,懒洋洋的,每个字都没有用力,是那样的自然随意。 “清陵城西北方有一座城池,叫魏城,丛林密集,多有沼泽,蛇蚁穿行,故而人口稀少,百姓大多往南迁,留着魏城如座空城般。不过就算那里在外人看来有多么不适宜生存,多么恶劣糟糕,于巫族之人说,都已是非常好的环境了,城池也很大,足足容纳得下二十余万人生活绰绰有余。” 她转头看向方觉浅:“反正空着也是空着,正好又跟巫族邻近,不如借我用用?” “你这可比,未宁的法子高效,直接,霸道多了。”方觉浅失笑,宁族长这算盘,是打了多久了呀? “所以我是族长,他只能是个主祭。” “因阿钗之事,孟书君与巫族不共戴天,你要从他手拿走这么大一块地方,他怕是不会同意。”方觉浅说道。 “他不是把清陵城送给你了吗?” “在这件事上,我尊重他的意见。”在所有事情上,方觉浅都可以不喜欢孟书君,但在阿钗这件事上,方觉浅无条件支持孟书君的一切仇视。 “这样啊。”宁知闲轻呓了声,突然站起来。 “王猴子你个小瘪三退下,清理门户这种轮不着你们这些外人插手。”宁知闲喊了一声。 但见无端北风起,但见莫明乌云聚,但见白雪化柳絮,但见天雷怒火齐相聚。 宁知闲的眉心印记红得发亮,像是最妖艳的蛇蝎美人点的绛唇。 沧桑老去的眼神沉凝如寒石,掐诀的手指翻转得让人眼花缭乱,看不清到底是何诀印。 青妩与碧媚跑过来,拉着方觉浅往后退,小声地说:“圣女当心些,这是天火咒刑。” 天火咒刑。 方觉浅觉得,巫族的秘术,总是有着极为好听的名字。 就看着宁知闲口中轻喃着什么,从密集的乌云里,陡然一道火柱从天而降! 就那样毫无征兆地,突然地,直落落地劈下来,带着炙热的温度,汹涌的气浪,好像是天上的一锅烧得翻滚的铁水被人打翻,泼在了人间。 方觉浅陡然发现,宁知闲放在脚边的,那柄以前剑雪的佩剑,凝寒剑,剧烈地震动了一下,这让她疑惑,莫非凝寒剑与这天火咒刑有什么渊源? 可这剑,是抉月送给剑雪的呀! 容少是方觉浅多想,只见那道火柱,劈天盖脸地泼在了未宁身侧的未家之人身上。 空气里弥漫起一股血肉被烤焦的糊臭味,未家的人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就化成了焦炭与白灰,连尸骨都不能留下。 “不——” 未宁目眦欲裂。撕心裂肺地大喊,他的族人死于天火,而这是巫族最高的刑法,在他们的传说里,死于天火咒刑之人,魂飞魄散,未有来生。 宁知闲的眼神里闪过一瞬的愧疚,但随即坚定:“未宁,未家作恶多端,受此惩罚,当作警戒后人不得再犯!” “未宁无错,未家无错,苍天无眼,我未家为救巫族不惜满门倾力,却死于巫族之手,我未宁在此起誓,但凡未家一人未绝,必将血洗巫族,否则生生死死不得为人!” 大抵爱到极致变成恨后,也就恨到了极致,未宁始终不明白,他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巫族,为了宁知闲,为什么要得到这样的对待?为什么他的家人会落得这样的下场? 他说完番话,自折四指,血流如注,灌入那道由天上降落的天火火柱中,熊熊燃烧。 他要借宁知闲的天火咒刑,来完成他的血誓。 宁知闲眉头一皱,深知未宁这血誓若成,那巫族还真没个安生日子了,于是指间翻转:“吾以巫族大祭师之名,诅咒未家之人一脉断绝,若有余孽,世世代代亡于烈焰!” 这也是……狠到了一定地步了。 未宁一口鲜血猛地吐出来,倒在地上,鲜血染红了他的长发,他又悲愤又绝望地看着宁知闲,至死也没有想明白,他到底错在何处。 随着一道火光,他与他不甘愤恨的眼神,一同消散在天地间。 那妖孽般的白发也都随之不见,也曾算是巫族的奇才吧,竟落得如此下场。 鲜少有人亲眼看过天火咒刑,哪怕是巫族之人也没见过几回,若不是巫族中的大恶之辈,根本用不到这样连来生都不给的刑罚。 青妩碧媚也好,另两个圣女也好,抑或是严烈也罢,都神情沉重,不敢轻易开口说话。 倒是宁知闲回头看了一眼方觉浅:“三日后,巫族之人将会陆续前往魏城定居,别与我作对,乖。” 大佬……你这样,谁敢在这种时候跟你说不啊? 后来有人跟宁知闲谈起,未宁那个逃走的妹妹未安,那是个资质绝顶的女子,不输未宁,很多人都担心,她会不会为家人报仇,对巫族不利。 宁知闲没有阻止严烈对未安的追捕,但也没夸奖他做得好。 她知道,以前的未安一直压着他的妹妹严曲,在所谓的圣女之中,原本的未安的确是太过耀眼,让严曲吃了不少苦头,严家与未家之间也一直不算多么融洽,大世家之间嘛,难得有相处融洽的。 但宁知闲从来没管过,巫族与个小朝庭无异,权力的制衡,力量的约束,黑白双棋如何摆放,跟朝堂没什么区别,严曲这么做,有点儿公报私仇的味道,但是,随便吧。 青妩和碧媚说起这个事的时候,有点点小生气,说,未家是有不对,但他严家就一直没有犯过错么,如今跟个得道小人似的,四处趾高气扬,看着就讨厌。咱们族长就算不选未安了,也轮不着他们严家呀,觉浅圣女不知多好,瞎子都知道咱们族长青睐谁好吗? 但宁知闲听着这些事,都只望着天边,许久许久的不说话,只有一次,她像是失神之后的快语,说给了青妩听:“随他去吧,未家的人要真的断子绝孙,也是千年后的事了。” 第五百六十七章 同化 第五百六十七章 同化 前方战事正酣,方觉浅受了伤,虽然有宁知闲在,复原用不了太久的时间,但王轻侯依旧不许她上战场,陪着她留在白城休养,将战事交给了石空和阎术。 王轻侯呢,则在想尽办法地与朔方城取得联系,他必须告诉他的兄长,他可以摆平这里的事,朔方城不必因他而对殷朝有所忌惮。 于是方觉浅有了很多很多的空闲时间,来仔细地想一想,这些时间发生的一切。 战后的白城一片废墟,其实很多地方都是废墟,神殿这场对北境的围困给他们带来了极大的危害,城中百姓对方觉浅他们不会有任何感激,于这些百姓而言,方觉浅这些人,是入侵了他们家园,毁掉了他们生活,破坏了他们信仰的罪人。 其实换个立场,站在白城的角度来想,的确如此。 信仰神殿的人永远是绝大多数,他们可以听一听方觉浅那套有信仰与无信仰平和相处的言论,但无法忍受无信仰的力量在他们之上。 所以,当方觉浅行走在白城中时,这里的百姓看着她的目光只有憎恨,就像任何一个深爱着自己家园的人,憎恨着侵略者那样。 尤其,这群侵略者带来的巫族的军队,一个与神殿生死对立的邪教。 他们的唾弃声充斥在方觉浅耳边,怨毒的眼神也都如利刀般要剜在方觉浅身上。 方觉浅已经明白了过来,她所希望的万花齐放,在眼下,在如今,在现在的这片大地上,是一件不可能存在的事。 这样的明白让她有些疲累和迷茫。 “早跟你说过你那套正义凛然的说辞不过是妄想,不信吧?”宁知闲从后走来,与方觉浅并肩而行。 “是我太幼稚了。”方觉浅自嘲一笑,“未听前辈的劝。” 宁知闲看她这副茫然的样子,也不再奚落她,只道:“其实你并没有错,既然你有想坚持想实现的梦想,并且这个梦想是对的,那为什么要自责和反思?” “前辈此话何意?” “又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必须在当下看到结果,你在今年的春天种下一棵果树,难不成,今年的秋天你就能收获满树的果子?”宁知闲负着手,看着废墟焦土的白城:“不过是前人种树,后人乘凉罢了,总要有人做前人。” 方觉浅愣了愣,又笑道:“前辈不怪我?” “怪你做什么?”宁知闲反问道,“我是那么迂腐不开窍的老太婆?” 她的话让方觉浅忍俊不禁,“前辈你年轻着呢。” “那是,人家才区区八十七好吗?”宁知闲还故着娇俏地摸了摸头发,然后自己都忍不住笑起来。 “其实前辈心里明白,未宁并未有太大过错吧,只是他用错了方法。”方觉浅道。 “总得有人来作牺牲,他有没有错并不重要,巫族需要这样一个人,担起罪责,他正好撞了上来成了炮灰。”宁知闲慢声道:“说我良心不安是假的,但若要说我毫无愧疚也不可能,你应该是明白的,不过是再正常不过的利益置换,而他是置换点。” “所以,你不会让严主祭抓到未安的是吧?未安是在你的通知下逃出巫族的吧?”方觉浅问道。 “关你屁事?”宁知闲被她戳破了小计量,翻了个白眼。 “你要为未家留一个根,只要未安不生事,她是可以好好活下去的,青妩跟我说,你讲未家真要亡族也是千年后的事了,可你下了那么重的诅咒,若没有你的庇护,他们的血脉延续那么久。”方觉浅笑道,“前辈,你真是个善良的人。” “要你管!”宁知闲面色有点小小的窘迫,她才不稀罕别人发现自己的好,切。 “孟书君会把魏城给你,巫族百姓以后也可以在那里生活,但是前辈……”方觉浅欲言又止。 “说。” “我不希望那里成为巫族兴盛的起点,请不要在将那里变成你们的祭坛,你便让你的子民像正常人那样生活,而不是带着巫族的许多疯狂和不可理喻。虽说那处原住民不多,但依然是有的,你们去了之后,应该是要与他们和睦相处,融为一体,别再固步自封,也别自视过高。”方觉浅神色稍正:“这是底线。” “这是自然,用不着你说。“宁知闲打了个呵欠,道:”困了,你慢慢逛,我先回了。” 方觉浅望着宁知闲负着手走远,在白城这片废墟里,她的唇角微微扬起,薄薄冬阳照入她眼中,她眼角的泪痣红得艳丽张扬。 宁知闲没太看穿方觉浅的小小的打算,她不会让魏城彻底落入巫族手中的。 她已经给孟书君去了信,号召着远离那里的百姓去魏城生活,魏城的子民,以后将会享受诸多好处,赋税去半,兵役减轻,发放粮草,还会派饱读诗书的先生们过去讲经说书,会有能工巧匠过去盖屋修桥,会有漂亮的秀娘教人织布裁衣。 可以预见,那片不毛之地以后会是何等光景,也许依旧会有沼泽和密林,会有蛇蚁和野兽,但那里会开拓出一片富饶的土地,勤劳的人们将在那里扎根,延绵,福泽后世。 这样好的生活,没有人能拒绝,一旦尝试过后,巫族的人便很难再回到原本巫族那样艰苦的日子了,毕竟,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啊。 时间再过上几十百来年,巫族的人将会忘了他们是来自巫族,他们将会所有其他的普通百姓一样,过起普通的生活,而那个神秘的被世人害怕的巫族,也将渐渐不再存在,成为传说。 这个,叫同化。 这件小事,她甚至没有告诉王轻侯。 大概是在八百年后,那里将会立国,因为地处西方,后世称此地为,西魏。 阿浅永远都不是这个世界里最聪明最睿智的人,但她永远是学得最快,成长得最快,也最能立刻纠正自己错误的那个。 方觉浅明白了不能操之不急,不能急着让这个世界接受所有信仰同时存在,那么,她也可以放慢脚步,慢慢来。 总是要有人做前人的,不是吗? 第五百六十八章 喜欢这种东西,哪里有原由 第五百六十八章 喜欢这种东西,哪里有原由 北境死线被攻破的消息传回凤台城,负责此事的于若愚和虚谷二人倒没有太多惊讶,老者们煮了茶,温暖的炉火将屋内烘得舒适暖和,侍立一侧的张素忆神色安然,一袭白衣更衬得她出众脱俗。 素手纤纤,她出自大户人家,往日里过的便是这精雕细琢的精致生活,烹出来的茶也比其他神侍煮出来的更为醇香,深得两位神使的喜欢。 更重要的,她从来不多话,秀口轻抿,含着的只有静谥如水的温柔模样。 “王轻侯攻破北线不过是时间问题,算不得多让人诧异。”于若愚听着清水在壶里呼噜噜的响,从张素忆托着的两种茶叶里,挑了今年刚得的白茶。 “的确不算多大点事。”虚谷努力抬着他那耷拉着几乎要闭上的眼皮,蜷在软椅里,也不惊不慌。 “若不出我等所料,北线彻底被攻破,大概也就两个月的时间,若我等不惜代价死守,也就四个月。”于若愚道,“关键要看王后是否鼎立相助。” “唔。”虚谷鼻腔里发出个音节。 “虚谷神使另有打算?”于若愚问他。 “没什么,只是想起了很多年前,神殿也有过一次这样的行动。”虚谷端起张素忆煮好的茶,轻尝了一口:“六十年前吧好像是?” “你是说六十年前那场北征?”于若愚提到。 “嗯,六十年前老神枢还在世,北境大乱,巫族作祟,那时候的巫族族长还是澹台浮梦,老神枢深知巫族厉害,亲率大军北征,要荡平巫族。”虚谷慢悠悠地说起往事。 于若愚接道:“但老神枢年迈体虚,又正值冬日恰如此时一般的季节,驱敌至清陵城时重病,不得不回凤台城休养,但那次也给了巫族一次重创,从此巫族一蹶不振,这么多年不再敢兴风作乱,澹台浮梦更是被老神枢重伤,苦撑十三年,还是病逝,但是老神枢自己也元气大伤,竟是比澹台浮梦更早离世。” “那些北征也因为神殿与巫族的掌事人纷纷病倒而戛然止步,巫族龟缩了这么多年,此次难得有机会,借着王轻候那毛小子与神殿的战事,重新出山,不知,如今的巫族族长宁知闲会是何种野心。”虚谷接话。 “她不是收了觉浅神使为圣女吗?想来,野心不小。” “觉浅神使命格古怪,其实我等占卜看卦,只看得出她命相极凶,所到之处必有兵灾人祸,但,其实从未真正看清过她的卦象如何,可若她不是有利于神殿之辈,我想,神枢不会这般看重她,我虽说与神枢多有不和,但这一点上,我还是相信他的。宁知闲要得到方觉浅,也应该是想借她的命格,改变巫族的处境。” 虚谷坐直了些身子,放下茶盏:“我不担心王轻侯,他从来不值得我上心,整个北境,我担心的不过是巫族罢了,或者说,觉浅神使,她的想法,将会决定很多事情。” 于若愚看了虚谷一眼:“看来,你早做了准备?” “老人嘛,总是想得多,我活了这么大把年纪,哪能什么事都不考虑个后果呢?” 张素忆烹茶的手微颤,又迅速稳住,悄无痕迹地收好茶具,恭敬行礼退到一边。 她包了点白茶走出神殿,作为神殿神女,又深得两大神使的喜欢,她便有很多自由,出入神殿的自由就是其中之一。 她捂着白茶走进街道,走在热闹的人群中,来到一家常去的点心铺子,要了间临街的包间,茶点上来,看着诱人可口,她也提不起兴致却尝一下。 “这样好的点心,若是凉了就没有那软糯的口感了,张小姐这可是在暴殄天物。”抉月推门而入,笑着说。 “抉月公子。”张素忆站起来要问好。 “不用了,坐吧。”抉月笑着摆摆手,自己也坐下,尝了口点心,记下味道和配料,想着回去了得找昭月居的厨子来试试,看看能不能做出来,这味道甜软清香,定是方觉浅喜欢的。 张素忆将神殿里听来的话说给抉月听,言辞之间尽是急切不安:“抉月公子,他们会怎么对付方姑娘?” 抉月没说话,只是拿着桌上备着的白布擦了擦手指,望着街上的人来人往出神。 “不知道。”抉月如实说。 “连你也不知道么?” “虚谷非凡人,神殿里仅存的两位神使都是历经了大风大浪的长者,他们的心思,哪里能轻易揣摩得透。”抉月笑道:“不过你放心,至少你可以相信,没有人能伤及方姑娘的性命。” “这倒也是。”张素忆叹声气。 “你手里拿着什么?”抉月问她。 张素忆脸一红,紧了紧手指,还是将白茶推到桌子上:“是一些上好的白茶,抉月公子若是方便,可以帮我转交给……给……” “剑雪?”抉月笑看着她。 “嗯。”张素忆脸红得都要滴血了,低着头不敢直视抉月的目光。 抉月接过来,白茶都被她的体温捂得暖热了,像极了一片赤诚的温度。 “过两天我就交给他,但我可否问张小姐一个问题?” “什么?” “喜欢剑雪什么呢?” 张素忆愣了下,喜欢他什么呢? 第一交见他是在神祭日的时候,他为了方觉浅目眦欲裂,堂堂男儿因为单纯,感受得到方觉浅的绝望与无助,泪流满面,然后他拉着自己的手,那样有力,那样安全,带着自己穿过了喧哗疯狂的人群。 那时候多危险啊,稍不注意就要丢掉性命,可是张素忆却觉得无比安心。 那种安心是她在懵懂间倾慕王轻侯时,从未有过的。 张素忆从来没有想过要从剑雪这里得到什么回应,毕竟连喜欢王轻侯这样的灾难她都经历过了,剑雪的没有回应算得了什么呢? 然后她笑得温婉:“喜欢这种东西,哪里说得出原由呢,抉月公子又为何爱慕方姑娘?” “好。”抉月喝了口茶,不再继续多问。 “抉月公子若是可以,还是提醒一下方姑娘他们吧,至少有个准备。”张素忆诚恳地建议。 “会的。”抉月点头,又道:“我倒真有件事,想请张小姐帮个忙。” “抉月公子请讲。” “写封家书吧。” 第五百六十九章 搞不乱你的凤台城算我输 第五百六十九章 搞不乱你的凤台城算我输 抉月的左袖中刚刚写成张素忆的信,右袖里是王轻侯的信。 信上血迹斑斑。 早先时候,在王轻侯他们还没有冲破北境死线的时候,王轻侯写了两封信。 一封写给他的兄长王启尧,写的是北境遇困,但他无恙,叫家人不必担心,又乱七八糟地写了许多杂事,更是将神殿骂了个狗血淋头,还派了一列小兵护送,搞得那叫一个誓必送达的气势。 另一封则只派了一个人送往,不去朔方城,而是往凤台城去,选了一条要人性命的险道,翻山越岭,跋山涉水。 往朔方城去的信吸引了全部火力,于是护得这封信,平安抵达。 很难得一见的,王轻侯没有在这封信里跟抉月调侃胡说,只写了要请抉月办的事。 如果殷朝真的要对朔方城做点什么,那么他们势必会从其他地方入手,不管是何处,上谷城与河间城这两处地方都是朔方城绝不能失去的盟友。 而那位叫张恪的大人,安安生生享了这么久的福,吃香喝辣,拿着两方觉浅俸禄好处,也是时候出来做点事了,他的女儿张素忆,便是最好的联络人。 抉月轻按着袖中的信,想着张素忆的话,他的确想不到,虚谷会对方觉浅做什么,但是他想,虽然小公子平日里混帐得不成样子,但是对方姑娘总是偏爱得无法无天的,有他在,应该不会出太多问题。 他们遇上的麻烦事已经足够多,想来,再多一桩也是虱子多了不怕痒。 他带着这样的想法,将张素忆的家书着樱寺寻人,亲自送去河间城,所有的信天翁都不能再用了,神殿怎么可能不盯着抉月这个跟王轻侯关系匪浅的王家旧子?他们连越清古都盯得死死的。 这里有一个小小的矛盾点。 如果说,抉月可以把张素忆小姐的家书送去河间城,那自然有办法把北方发生的一切也写成信送去朔方城,为何偏偏要让越清古亲自前去朔方城,还骗他说,昭月居已经送不出信了? 亲爱的越小人渣不会明白,抉月是在往朔方城送人质,并让这人质自己亲自前去。 等越清古到了朔方城他就会知道,他牵制住的将会是王后的大军,牵制住的会是整个凤台城大军的后方。 大人物们的心思有多复杂,多难懂,一句话后面藏着的深深的含义,怕是比情人之间那阴晦的今夜月色不错更难叫人揣摩。 张素忆的家书如约地送到了河间城张恪手里,张恪看到女儿的信,既欣慰又惆怅,好日子怕是过到头了。 说起这位张恪张大人,其实在外人眼中看来,他实在是个官运不错的王八蛋。 早年间因为是殷朝能人殷九思的门客,官途畅通,一路无阻地爬到了太史之位,那已是当官当到顶儿了,都想着不可能再往上一步。 后来殷九思被杀,他的门客也都被王后清得七七八八,都指着这位太史大人也被拉下马,但偏偏他气运好极,竟在这种漩涡之下,被派去北方河间城,成了河间侯的太上侯,监督着整个北境,不说这官职有没有升,但手中的实权那是妥妥地涨了的。 而且相较起凤台城这个一言不合就丢了性命的极危之地,他在河间城活得有多逍遥,简直是不言而喻。 外人不知这其中曲折,不知张恪在去北方之前也是险些丢了性命的,只以为他官运极旺,不知这极旺的代价,张恪也是提着脑袋才有的。 好在张恪在官场上混迹这么多年,深知大树底下好乘凉的道理,去河间城之间颇有不甘,但事成定局后,也就明白了,王轻侯这样的人,以后必成大事,他及早转投王家麾下,不失为明智之举。 后来在河间城,张恪的日子的确过得不错,河间侯季铮对他颇是礼遇,好吃好喝地供着,张恪也只需每个月向殷朝写封信,报告河间城及南方一切都好,也就算履行了他南方督任的职责了。 但明显着,如今这是糊弄不下去了。 张素忆的信里写了长公主的南下这个秘密,这个秘密对张恪这样的人来说是个危险信号,他得知长公主南下之事,立时明白南方搞得火热朝天的结盟怕是已经被殷朝知晓,极为了解殷朝局势的张恪当即立断地,给王后越歌去了信。 信里写着王家势大,拉拢其他诸城,有意结盟,不少城池已然投入王家门下,但仍不知其兵力几何,不知其财力几何,只知王家那小小的朔方城,早就扩张了版图。 王启尧是比王轻侯更可怕的存在,他不止与王轻侯一般无二的聪明多才,更比王轻侯忠厚,得人心,又有江公这样的智者相助,难保其不会有非份之想。 好在听闻长公主南下,定能破灭王家野心与幻想。 重点不在前面那些王家如何如何了不起的话头上,重点在最后一句。 越歌才不希望看到长公主破灭王家野心之后,接过南方这么大一块地盘呢。 她这些日子被长公主欺负已经够惨了好吗?若是让殷安再得手南方,那她还要不要活了啦? 用王轻侯的话来形容,这叫给殷安设路障,让越歌这个路障,拖慢长公主的步伐。 越歌不负重望地,趁着长公主不在凤台城,开始搞事情。 重回朝堂啦,清理异党啦,觊觎兵权啦,收买人心啦,传播谣言啦,什么什么啦,但凡是妖后该做的事情,咱们的越歌总是做得出彩到位,令人赞叹。 抉月公子也是个大大的好人啦,什么有事没事地悄咪咪地帮越歌暗杀个臣子啦,什么闲着也是闲着地在昭月居传些风言风语搞得人心惶惶啦,什么送几个美人儿去几位大臣家中闹出点父子争佳人的丑闻啦,这种无偿地,免费地,善意地暗中帮着越歌的好事,简直是不要太多太美妙。 一言以蔽之,长公主您尽可南下,搞不乱你的凤台城算我输! 第五百七十章 一场内部瓦解 第五百七十章 一场内部瓦解 彼时的长公主殿下刚刚跟瀚平的城主安在岁畅谈完,又与神墟的人在密谋着其他,突如其来凤台城传出乱子,殷安眉头一皱,发觉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 但就算是她把眉头皱成山川,发觉事情复杂出天际,也没有什么用。 因为,她总是得抽出时间与精力来解决不是? 总不能放任凤台城大乱,而她执意地要跟南方死磕不是? 家都没了,你打掉大龙有个球用? 但也不是说她一无建树。 曾经的茗儿,如今的明生掌柜,卸下了五谷铺掌柜的好身份,也放下了每天醒来数钱数到手抽筋的好生活,只身前往了一个地方。 这个地方近来可有点热闹,张恪收到女儿的信,季铮也见到女儿身边的贴身侍女——茗儿。 在神墟的巧妙安排下,明生以王家旧侍妇茗儿的身份偶遇了季铮。 那是一个雨雪交加的日子,茗儿一身是伤,悲惨地敲响了季铮的轿子,含着泪咽着血,从怀里掏出一封已被血水打湿的信,凄然一声:“大人,大小姐来信!” 彼时的季铮正是从府上出来准备去吃茶点,见着眼前陌生女子这怪异的话,着了人将她扶上茶楼的包间,细问缘由,也细看来信。 信,倒的确是他女儿季婉晴的笔迹,信中所说的事情,倒是让季铮颇为不解。 信上说季婉晴在王家颇受排挤,王启尧虽娶了她,但对她视若无物便罢,还时常在私下嘲弄她不过是他三弟不要的女人,若不是自己见她可怜,根本不会让她进王家大门半步。 又说,王家不仅仅是为了跟河间城联手,早晚有一天,他们会吞并河间城,就像他们对其他小诸候所做的那一切一样,如今的王家已然越来越庞大,她偶然偷听到了王启尧与江公密谋要对河间城下手,这才冒死写信,提醒父亲。 又说,只有早对王家做防范,才能避免河间城亡族之危,定要与瀚平城联系,共同抵御王家,免两族被灭。 季铮看得大为不解。 首先,他知道他的女儿从来不输男子,性格强硬,当初嫁去朔方城,也是她的主意,两族暗中结成姻亲,并没有什么怨怼之语。 然后,河间城与朔方城联盟已久,那张恪就是王轻侯的人,难道这件事他女儿不知情?为何信中只字未提?还是说,张恪不仅仅是王轻侯的人,更是王轻侯派来监视他的人?所以,有关张恪之事他们也瞒着他女儿? 最后,王家为何要对河间城下手?他们得到自己这个稳定的联盟这么多年,一直合作无间,不知瞒过了殷朝多少事,为何要在这种关头突然反水? 带着这些疑惑,季铮看向正在狼吞虎咽着粟子糕,看上去是饿了不少天的茗儿。 “婉晴素来爱吃这粟子糕,想不到你也喜欢。”季铮道。 茗儿一愣,努力咽下满嘴的糕点,说:“大人怕是久不见大小姐,所以记错了吧,大小姐爱吃的是芙蓉糕,在府上的时候,我经常给她做呢。” 季铮抬抬眉头,复又笑道:“大概是我年纪大了,记岔了。” “大小姐也颇是挂念大人,说大人爱喝桂花酒,以前她还在闺中时,经常陪大人一同小酌,如今她不在身边,便会想着不知是否有人陪大人树下饮酒。”茗儿笑说道。 “她倒是有心了。”季铮放下心来,眼前的人,是季婉晴身边的侍女定然不会有错的,否则怎么能知道这么多细微之事? 季铮叹叹气:“她在王家过得不好吗?” 茗儿眼眶瞬间就红了,抽泣着说:“不好,府上的人都不把大小姐当回事,外人看着好似风光,但那王启尧简直不是人!” “怎么了?” “大小姐稍不如他意,他就拳脚相加,大小姐道家丑不可外扬,什么都忍着受着,不愿声张,更不想让大人您担心……” …… 就这般有的没的,两人聊了很多,越聊越细致,越聊越真实,季铮渐渐相信了茗儿的话,立刻要了笔墨写信,要给他女儿带去,一来是让她安心,二来,是为了确定最后的虚实。 毫不意外,信在半道被截下。 掐着指头算一算时间,再仿着季婉晴的笔迹,往季府送回去,完成这桩戏码。 季铮便开始提防着张恪,暗中给瀚平城去信,言语之间透露出对朔方城王家的不满。 那时候的安在岁正愁于如何给长公主回话,一拖拖了好些日子,长公主也不催他,但也继续着人盯着他,搞得他夜夜都难以成眠。 收到季铮信的时候,安在岁大吃一惊,谁对王家不满他都可以理解,但实实想不到,会是河间城的季铮! 安在岁与朔方城的关系再好,那也隔着一层肚皮,瀚平城跟河间城才是真正的亲家,多少年了,两家人一直相互扶持才趟过了那么多危机四伏,说难听点,若没有河间城与朔方城的联姻,瀚平城也不会跟朔方城走得这么亲近。 这是怎么着,朔方城脚跟还没站稳,就要来反咬一口了? 安在岁给争铮写回信的时候,牧嵬看在眼中,心想果不出长公主殿下所料,被折磨了这么久的安在岁,需要一个人来给他下定决心,而这个人只能是与他极为亲密之人。 季铮显然是最好的选择,同样,于季铮而言,他也需要一个强有力的联盟,这个人还必须具备一定的忠心和实力,与他站于一道准备对王家反击之时,能给予一定的帮助。 蕙质兰心的长公主殿下,稳稳地摸透了两方的心思,作了一局,将这两人都带了进去。 而这个时候的安归来小朋友,正在认真地考虑着,要不要去一趟朔方城,去见一见他死心蹋地了这么多年的心上人,季婉晴。 牧嵬将这消息告诉殷安,想着不能让他去,这去了还得了,不是要穿帮吗? 但是殷安只是略作思索,便道:“让他去吧。” “这是为何?”牧嵬不解。 殷安笑看着牧嵬,眉眼儿弯弯:“因为爱情呀。” 第五百七十一章 您是正主,当有仁慈 第五百七十一章 您是正主,当有仁慈 那么,在长公主殿下尽其一切可能地搅动着南方变动的时候,身处漩涡正中心的朔方城诸侯王启尧在做什么呢? 说来你可能不信,王启尧在无聊地打猎。 冬猎不易,鬼灵精怪地动物们都藏了起来冬眠去了,只有一些不惧寒冷的小东西会跑出来觅食,王启尧也是真的闲得无聊了,才会在这种季节里跑出来狩猎。 收获不错,猎到了几只兔子还有一只鹿,他把鹿角割下来清洗干净,收在屋中,想着等他们家老幺回来了,可以送给他,老幺总是喜欢这些个精致秀气的物件。 季婉晴在一边看得都快要翻白眼了,都什么时候了,他还有心思想这些事。 “越公子如今就住在府上,他说北境被围,长公主也在南方却不知在何处,王轻侯此时身处险境,南方也怕是要不得安宁,你怎还有如此闲心?” 王启尧正撸着袖子洗鹿角,温热的水腾起雾气,他在雾气中似笑非笑:“你是在担心南方,还是在担心老幺?” “都有。”季婉晴倒也坦诚。 “南方不会乱,长公主翻不了天,老幺也不会有事,退一万步来讲,就算北境丢了,他也死不了,别忘了,那方姑娘可是神功盖世。”王启尧笑声道。 “你说得容易,又不是你在战场。”季婉晴不满的语气倒不做半点掩饰。 “你有空想这些事,不如想想你自己吧,今日议事之时,臣下又在劝我纳妾,说你嫁入王家这么久,一直未生育,对你颇有不满,这个问题怎么解决,不该是我替你想的。”王启尧却是一副真心不着急的样子。 季婉晴面色一白,复又冷笑:“他们管得倒是宽,该办的事情不见得办得有多漂亮,主上家事,他们却心急得很。” “我是不急,但这样的事,说得多了总是烦人,你若真这么硬气,不如你自己去跟他们说个明白,我也懒得总是推搪。”王启尧擦干鹿角,又细细烘干上面的水份,放在桌上端详,甚是满意:“至于老幺,他也不会喜欢你一直记挂着他的,死心吧。” 这可真算得上是一个……足够冷血无情地丈夫了。 两人正说话间,阴艳来敲门:“侯爷,师父请您过去。” “这便来,稍等。”王启尧擦了擦手,又换了身干净整洁的衣裳,前往江公那四季花开的院子。 江公正摘着梅花占着无聊的卜,占一占来年的收成啊,算一算心爱的小徒弟什么时候出嫁啊之类的,跟他们家的侯爷一样,也是闲得无聊到了极致了。 “江公又在算什么?”王启尧坐过去,望着桌上几瓣新鲜的梅花。 “算北境呢。”江公拢了梅花,啧了一声:“怪得很。” “怎么说?” “看着是大吉之相,但总是暗涌,老朽看不透那暗涌是什么。” “既然是暗涌,自然难以用眼见。”王启尧捡了瓣梅花放进嘴里,满嘴的梅花香:“老幺不会有事的。” “小公子吉人天相,自然不会有何问题,但侯爷您这儿,可就难说了。”江公笑眯眯。 “看来江公有妙语?” “侯爷不是早有准备?” “不知江公有何叮嘱?” “凡事留三分情面,不可做绝,以免于侯爷不利。” “唉呀,您这话可难到我了。” “侯爷难不成还真想赶尽杀绝?” “斩草除根嘛。” “侯爷,您是万人之上,是王者,当有仁慈之心,方为正主,方得人心。就算是要做赶尽杀绝之事,也不能由您出面。” 王启尧偏头想了想,笑道:“这话您若是说给老幺听,他会如何?” “他会当我放屁。” “哈哈哈哈,江公您对老幺颇为了解啊。” “但侯爷您会听取老朽的建议。” “江公您都这样说了,看来,大军不可渡江东啊。” “北境已是伏尸百万,而且那里的战事会继续很长一段时间,南方若再动战事,实为不妥。天下百姓,苍生万灵,都未有喘息之机。” “江公仁慈。” “此为正道。” “本侯若不估错,长公主会去找安归来父子,也就是找瀚平城,本侯不担心瀚平城反,担心的是河间城。”王启尧站起来,望着外面一片梅花盛放,美得傲然。 “如此,便只能辛苦夫人走一趟了。”江公道。 “其实本侯更喜欢,趁他等不注意,直接夺取河间城与瀚平城。”王启尧笑了笑,“所谓联盟,不过都是建立在利益上的,唯有掌握,才是完全属于自己的。” “侯爷,眼下不到开战之际,若此时你背弃联盟,只会遭遇反噬,于侯爷不利。”江公诚恳地劝道。 “我并不怕什么反噬,使我不开战的唯一原因,是我必须装作无能的样子,与殷安行迂回之计,为老幺争取时间突破北境围困,如若开战,他们为了迅速结束北方战事平定南方,将会不计代价地剿杀老幺,那时候,老幺的处境就更危险了。” 王启尧接住一片落雪,在南方,雪季很短,今年的冬雪老幺又错过了:“并不是所有的他方开战,都能拯救另一方,神殿对巫族,对老幺的恨意,足够让他们拼个玉石俱焚也在所不惜。” 江公有一晌没说话,只是看着立于门口雪与梅中的王启尧,身形挺拔高大,容貌惊人,气量广大,还有着浩瀚的才智如星空般不可细测,他知道他没有选错人,但他也知道,王轻侯将是他一生的羁绊。 没过多久,季婉晴轻装简行前往河间城。 其实季铮的反常之举已落入张恪眼中,那好歹也是在凤台城那等水深火热之地磨练过的人,这点眼力见还是有的,他将委铮的反常告之于王启尧。 王启尧才动了心思要趁此机会将河间城拿下,但是,也正如他所说的,若他开战,对王轻侯怕是不小的压力,他选择用更为迂回的办法,解决南方联盟的松动。 长公主算来算去,都没有算错,唯一算漏的地方,不过是王轻侯在太久太久之前就埋下的棋子,张恪罢了。 而安归来,成为了第二粒落入朔方城的,质子。 第五百七十二章 还不是因为你长得不好看 第五百七十二章 还不是因为你长得不好看 南方的王启尧轻巧破局,可怜了殷安殿下的竭尽全力,却陷入了进退两难地境地,凤台城的动乱足以让她心烦意乱,诅咒越歌死上一千八百遍。 王家两兄弟,怕是她这辈子难以逃脱的梦魇,一辈子都要栽在他们两兄弟手上了。 北方的王轻侯仍在艰难推进,战事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么容易,凤台城来的大军突然之间个个英勇,都是能以命换命的勇敢和无畏,逼得王轻侯不得不放慢脚步,从长计议。 大概是信仰的力量总是带给人们无畏和勇敢吧,信仰着神殿的士兵们,个个都带着捍卫正义的视死如归,让人不知是该笑还是该叹。 而方觉浅则遇上了另外的一个小小麻烦。 按着规矩,巫族一般有三位圣女,方觉浅这算是资历浅的了,都不算正经地成为巫族之人,却深得宁知闲偏爱,这让另二位圣女颇为不满,最最不满的人大抵是严大主祭的妹妹严曲了。 认真地说一下,严曲绝对算得上是个大美人。 鹅蛋脸,柳叶眉,樱桃小口翘琼鼻,一双明眸似秋水,说话声音也温柔细腻,青丝如瀑,身形合度。 再认真地说一下,方觉浅若以书上的标准来说,反倒是有些欠缺的。 眉太长太利,飞扬跋扈的,一看就不好惹,眼珠子也没有什么漆黑如暗夜星辰,相反是淡炎的琉璃色,一看就是性情冷淡不好亲近的,眼角还要死不死地往上挑,像是狐狸般沾染着风情和魅惑,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人家的。 个子又生得那么高,男儿若不是能长得挺拔站在她旁边都有压力,一看就做不来小鸟依人的动人模样,最最要死的,是她说话的声音一点点都不温柔,硬得跟个木头梆子似的,有时候一句能把人噎死,一看就不是从大户人家里出来的。 总之若真以外貌这么比着,方觉浅实在是跟那位美得标标准准的严曲比不起。 但是不知为何,也许是因为严曲就是美得太过标准了,仿似每一处都照着书上的美人生的,无由来的少了些味道。 照着花漫时恶心严曲的话来说就是,我们家阿浅眼角的痣都比你好看一百万倍! 她为什么会气得说这样的话呢? 因为要死不死的,严曲对王轻侯,颇为喜欢。 那喜欢可是不作假的,今日送点心,明日送荷包,再过两天她就敢把自己送上王轻侯的床了。 王轻侯倒是乐得嘴都合不上,一个劲儿地打哈哈,方觉浅也一脸懒得搭理的神色,就是急死了花漫时。 她可是了解这些女孩子家们的小心思的,好多好多不要脸的小姑娘哦,只要对方没成亲,挖起墙角来跟玩命儿似的! 就算是成了亲,挖起墙角来也跟玩命似的。 一天严曲又去给王轻侯送茶点,王轻侯正跟方觉浅对坐着聊战事,眼见那托盘上就放了一只碗,一把勺,她总不能是来给方觉浅送吃的,对吧? 方觉浅有点烦,看了她一眼,道:“我去找宁前辈,你们聊。” “上哪儿去,坐着。”王轻侯一把拉住她坐下,又望着严曲笑嘻嘻:“严姑娘何事啊?” “刚熬的莲子汤,给王公子你送一份过来。”严曲真是不客气得很,放下汤水,一屁股坐到王轻侯旁边的椅子上。 王轻侯也不退不让,就这么端端地看着她:“我不爱吃莲子。” “去了芯的,不苦。” “我就爱吃苦的。” “那容易,明日我给你煲苦瓜汤。” “……” 王轻侯听着好笑,又道:“我只爱吃我爱的人给我煮的汤汤水水,别人煲的我都不喜欢,所以阿浅……” “我不会煮汤煲粥。”方觉浅……可以说是非常诚实了。 “我等你学嘛。” “我不学。” “……”王轻侯要让她气死了,“我喜欢你学!” “你喜欢你的,我不学。” “……”王轻侯还能说什么呢,他只能说:“我就喜欢你跟我抬扛!” 恰好,准备了下午点心给阿浅的花漫时也走了进来。 一见这架势,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咱花姑娘什么人啊,是吧? 收拾起严曲这样的小姑娘来,那还不是小菜一碟啊? 但见她“哟”地一声,放下手里的点心,手搭在方觉浅肩上,一副“交给老娘来收拾这小婊子”的气势,张口便是:“我道谁呢,原来是严姑娘又倒贴上门来啦?” “花姑娘这话说得,这叫情之所起,一往而深。像花姑娘这样流连花丛的花蝴蝶,当然不会懂了。”严曲提帕轻掩唇,笑得娇俏。 “可别呀,诶,我就问你一个问题,你知道,为什么我家小公子,死活看不上你吗?”花漫时双手环着方觉浅脖子,笑眯眯地看着坐在对面的严曲。 “这不有奸人蒙蔽了王公子的眼睛嘛?” “别自欺欺人了,我老实告诉你吧,一切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你长得不好看。” “什……什么?” “我同你讲哦,我们小公子是一个特别肤浅的人,他如果不对哪个女子正眼看,那就是因为她长得不好看。”花漫时这个嘴啊,叭叭叭地:“知道他为何不喜欢你煮的莲子汤吗?因为你长得不好看。知道他为何就不搭理你不把你当回事吗?因为你长得不好看。知道为何你就算是扒光了站在他面前他都没有反应吗?还不是因为你长得不好看!” 王轻侯一口茶都要喷出来了! “那个……等等,要是她扒光了站在我面前,我还是会有反应的,我是个男人,好吗?”王轻侯小小声地反驳。 “闭嘴!”花漫时凶回去。 “不过还是得看脸,虽说关了灯都一样,但,心里那关过不去,嗯,看脸。”王轻侯赶紧说。 严曲脸都气白了,王轻侯后面那话说了还不如不说呢! “你混帐!”她气得拍着桌子就站起来。 “她好看。”一直没出声,只闷着发笑的方觉浅突然补了一句:“她混帐她也好看。” 这个对话逻辑,好像是有问题的…… 第五百七十三章 情敌变小跟班 第五百七十三章 情敌变小跟班 严曲对王轻侯其实并没有什么太多想法,喜欢是假的,爱慕也是假的,她就是不服气罢了。 不服气族长对方觉浅的偏爱,看不出方觉浅到底有什么了不起,一个神殿的神使,凭什么在巫族有这么高的地位?又没为巫族做过什么事。 所以她卯足了劲儿地要跟方觉浅一比高上,武功上,是打不过她了,但是可以比比其他地方啊,比如把她喜欢的男人抢过来这种事。 她自认相貌姣好,自幼便是众星捧月的赞美声里长大的,又事先打听过王轻侯的喜好,总觉得信心十足。 在她原本的计划里,她是要把王轻侯从方觉浅手里抢过去,再当着方觉浅的面抛弃王轻侯,狠狠地羞辱一番方觉浅。 好吧,小姑娘们的心思,还真是别猜别猜你别猜,简直跟有病似的…… 不过眼下看来,她这“精心策划”的复仇计划可能是要流产了。 王轻侯根本没把她放在眼里,就更别说放在心里了。 好在小姑娘们的脾气来得快,去得也快,眼见计划流产,她在愤愤好些天后,主动去找方觉浅。 方觉浅真是怕了她了,见着她就躲开。 严曲追上去,张开双手挡在她面前,气哼哼地:“你跑什么,我又打不过你!” …… “严小姐何事?”方觉浅压着要出手的冲动,尽量心平气和。 “听……听说,是你把魏城划给巫族的?”严曲脸上明显有着不好意思和尴尬,话都说不清。 “可以这样算吧,怎么了?” “谢……谢谢你。” 嗯? 啥? 巫族的人说话都这么跳跃不讲语法和语境的吗? 方觉浅蒙了一下,下意识地说:“不用谢……” “要谢的!”严曲放下双臂,端端正正地看着她:“以前我不知道,昨日听我哥哥说了我才知晓,巫族的人如果再在那里生活下去,会一直死一直死,早晚会亡族的,摆出巫族,换一个地方,才能活下去,谢谢你给了巫族之人一条生路。” “那是宁族长争取过来的,我不过是做了顺水人情,你真不用谢我。”方觉浅突然觉得,这个小姑娘也没那么讨嫌了,挺可爱的。 “那也得是你愿意,我们才能搬进魏城啊,为什么这件事都没有人在巫族提起,他们都很讨厌你,觉得你一个神殿神使来到巫族肯定是不安好心的,就像我之前对你的误解一样,如果把这件事说出来,他们都会感激你的。” 方觉浅笑道:“因为我是神殿神使,如果让人知道,你们的栖居之地是神使给的,他们会对巫族的信仰产生动摇,会想着,堂堂巫族居然要靠神殿的人才能寻得落脚之处,着实是为耻辱,他们甚至会选择不去魏城,这样一来,所有的努力就变得白费,毫无意义。” 严曲似懂非懂地听着,看着方觉浅说:“所以,你才让人不要说出来这件事是你的功劳吗?可是这样对你不公平啊。” “你觉得,在一个人的公平和几十万人心安理得地活下去之间,哪个重要呢?” “好吧,我明白了。”严曲撅了撅嘴,又说:“那我现在知道了,以后如果我听到有人说你坏话,我就帮你揍他们!” “打不过来找我帮忙。” “好啊!” 大概真的是被保护得很好吧,严曲的心性简单得跟个孩子似的。 其实你看,这就是巫族中人,他们跟外面的人并没有什么区别,有好的也有坏的,有复杂的也有天真的,只是外人对其不了解,多加妖魔化了。 不过人们也总是习惯对自己未知的领域加以揣测的,有时候是把对方想得过于的好,有时候是把他们想得过份的坏,后者多一些,因为有一些混帐智者教给人们一句话,未知的,总是恐惧的。 听说后来她真的跟另一个叫叶洛洛的圣女打了一架,叶洛洛说方觉浅是外人,其心必异,不安好心之类的话,让严曲听了去,先是跟她讲道理讲不通,后来便是直接上手,打得两败俱伤的。 宁知闲瞅着她两来气,直叹巫族都出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苗子,一个个的都跟智障似的。 严曲反驳,她才不是智障,她只是知道什么叫知恩图报,才不跟叶洛洛似的,不讲道理,胡搅蛮缠。 宁知闲让她的话气笑了:“你还挺有道理了是吧?有这份闲心你能不能多练练秘术,你要是比叶洛洛强,至于跟她两败俱伤的吗?” 严曲在这件事上自知理亏,她躲懒也不是一天两天了,于是又是哼哼两声,爬下床高高兴兴地去找方觉浅邀功去了。 后来方觉浅的小跟班又多了一个严曲,这可把花漫时气得不行,花漫时又说她长得不好看,她也学聪明了,反口就是“反正比你好看”,气得花漫时哑口无言…… 王轻侯对此事大为惊叹,方觉浅是如何能把一个个情敌都变成知己的?前有张素忆,殷安,如今又有严曲,她只差再感化一个季婉晴,就能把情敌集齐了呀! 拉着她就要寻问秘诀,想着要学一学她这博爱的精神,把越清古也变成自己的小跟班。 方觉浅哭笑不得,戳着他额头让他少动歪脑筋。 可两人正笑话间,她戳在王轻侯额头上的手指突然失去了力气,一阵剧痛袭来。 痛得她眼前昏花,四脚无力。 “阿浅!” 王轻侯猛地抱住就要倒下的她,翻开她袖子一看,那些被暖骨酿压制住的蚀魂蚁比先前更为活跃,一条条一道道地弯曲着,在她肌肤上扭来扭去。 她的后背也滚烫灼热,像是像一块烙铁般,那里是封痕的的位置。 所有隐患最终都会变成明害,而刻意的无视和忘记只会让这隐患陡然爆发时,变得更为凶猛和难以抵御。 长久以来的最大隐患,终于在这时候,爆发出了他巨大的威力,像是洪水猛兽一般,直接将方觉浅这样一个连十几道刀伤扛下来都硬撑得过去的人,击倒在地,昏迷不醒。 第五百七十四章 元凶 第五百七十四章 元凶 她一天到晚地受伤,一天到晚地有着这样那样的隐疾,再一天到晚地痊愈,一天到晚地安然无恙。 好像大家都已经习惯了她有事没事就受伤,也信心十足地相信她肯定能好起来,因为她总是能好起来,从不叫人担心,坚强到变态,强悍到无畏的人,总是不太容易被人担忧与心疼。 就像此时这般,哪怕她昏迷在床上,脸色惨白如张白张,沉默中的剧痛让她连呼喊都不能,像是万千把锤锤打着她的骨与肉,如波浪一般一阵阵涌上来的痛感将她淹没在无尽的黑暗中,人们也觉得,下一个眨眼,她就能睁开眼睛,可能会虚弱,但依旧会笑着说,我没事。 她总是说我没事的,不论多大的事,多痛的伤,多难过的时刻,她都说我没事。 大家等这句本该是意料之中,理所当然的“我没事”等了很久很久,都没有等到。 直到到了第三天的深夜,大家都开始惊觉,也许这一次,很难等到她的“我没事”。 于是大家才开始慌张,慌张地去问给她看过了脉像的宁知闲,到底这一次是怎么了,怎么这么久她还没有好起来? 宁知闲看着来询问的众人只是沉默,比躺在床上的方觉浅更沉默,一句话也不说。 “前辈,到底怎么了,就算是有什么不好的消息,你也应该要告诉我们才是啊。”花漫时焦急不安,压着有些埋怨的脾气,尽量好声好气地问宁知闲。 宁知闲拔弄了一下手指:“是我巫族对不起她。” “到底是怎么回事?”花漫时听不明白这句话。 宁知闲没应声,只看向坐在方觉浅床榻边,握着她的手一直没动过的王轻侯。 王轻侯安静得太过异常,安静得让宁知闲都有些不安。 “你不想说点什么?”宁知闲问他。 王轻侯这才转过头,看着她:“此时此刻,我并不想分散精力去追究是谁的过错,当然前提是,前辈你能弥补这个过错,如果不能,巫族全族,准备殉葬吧,我什么都不要了,也会召集大军,踩平魏城。” “你口气总是这么大!”宁知闲不满道。 “宁前辈,我家小公子并未说笑,阎术与石空两位将军昨日就休战了,正在整顿大军,随时可以调头魏城。”应生在一侧,小声地说,宁前辈最好还是不要小看了他们家小公子的丧心病狂,他发起疯来就算是他大哥来了都不一定拉得住。 宁知闲一惊:“你又如何知道,这丫头身上的异像就一定是巫族所为?” “我虽不懂你们巫族那些乱七八糟的秘法,但神枢用暖骨酿压制住了她体内的蚀魂蚁,封痕也这么久没有过什么异动了,我想不出除了巫族,还有谁能无视神枢的努力,引发这二者的反噬,前辈您认为呢?”王轻侯拉了拉被角,掖紧了些,免得冷风灌进被子去冻着了阿浅。 宁知闲哑口无言。 “带上来吧。”她对青妩碧媚说。 两人带上来一个女子,正是叶洛洛。 她眼中尽是恐慌和不安,身子都绵软无力,由着青妩碧媚拖着走,见着宁知闲时,不停地磕头求饶:“族长大人,我知道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求族长大人饶命啊!” 宁知闲没有理她,只对王轻侯说:“方丫头背后有封痕之事不算秘密,叶洛洛本就对她心怀妒意,得知之后便用药催动了封痕松动,但她不知方丫头体内还有蚀魂蚁,也不知她是唤生术复生之人,那药不仅仅让封痕反噬,还引发了三者力量相撞,冲破了暖骨酿的压制,蚀魂蚁,封痕,唤生术,这三者本来就不可能同时存在于一人身上,她能撑这么久,已是奇迹了。” “所以呢?”王轻侯冷眼扫过叶洛洛,又看向宁知闲:“所以,你想说什么。” 眼前少年不过十八九,但宁知闲竟觉得被他气势稳稳压住,难占上风。 这样的感觉让她很不舒服,于是皱了皱眉头:“无人可救,看她造化了。” “真是好笑,你巫族害了她一次又一次,最后来一句看她造化,我是不是可以屠尽你们一城又一城,然后你巫族能否存活下来,也看造化?”王轻侯站起来,看着宁知闲一字一句地说道,但手却突然伸出了跪在地上的叶洛洛,掐着她脖子抬着她起来,掐得叶洛洛脸上充血,通红发紫,不停地拍打着王轻侯的手,眼中都渐渐全是血丝。 但王轻侯的手指如铁钳,死死地箍着她的脖子,箍得她无法呼吸,王轻侯却只是定定地看着宁知闲:“宁知闲,我不管你是何身份,巫族有何苦衷,你今日若是无法拿出救阿浅的办法,我叫你巫族全族上下,不论老幼,都为这个错误付出最惨痛的代价!” “咯嚓——” 一声脆响,叶洛洛头一歪,她的脖子在王轻侯指间活生生被扭断。 王轻侯像是扔垃圾似的,把叶洛洛扔在地上,看也没看一眼。 青妩与碧媚对视一眼,纷纷心惊,叶洛洛,可是巫族掌管百姓民生的叶双叶大主祭的掌上明珠,她犯下这么大的错,族长都要掂量着处罚,不能当即将她处死,这下可好,死在了王轻侯手里,也不知叶大主祭会怎么样。 宁知闲瞧着倒在地上死去的叶洛洛,额头有些疼。 真是年纪大了跟这些年轻人折腾不起了,说杀人就杀人,都不管杀的是什么人,能不能杀,闭着眼睛就把人扭了脖子。 她为了方觉浅灭了整个未家,为方觉浅立威,已经让巫族的人颇为不满了,现在倒好,又杀了一个主祭的闺女,以后方觉浅还怎么在巫族立足?拢共三大家族,她还没正式进到巫族就已经得罪了两了。 宁知闲有些疲倦地摆摆手,不跟这些后辈们再闹意气之争。 “要救她,唯一的希望在巫族,我是说,巫族的祭坛。” “今日就启程。” “别高兴得太早,还需要你做一件事情,王轻侯你可要想明白了,此去巫族,你未必能全身而退。” 第五百七十五章 这只是第一步 第五百七十五章 这只是第一步 絮絮叨叨说了那么久的巫族总算要露出他的庐山真面目,就像说了那么久的封痕和蚀魂蚁总算展现出了强大的破坏力。 王轻侯蓦然想起来,当初最开始他让方觉浅先从朔方城离开来北境,就是让她去巫族找宁知闲解决封痕这个隐患的。 竟然拖拉了这么久。 她竟然没有过一句怨言。 平日里也应该是承受过很多次反噬之苦的吧?竟然一声不吭。 好多的事不能细想,越是细想,越觉得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帐东西。 宁知闲那凌雪飞驹拉的马车走得飞快,日行千里不再是传说,严曲和花漫时两人照顾着一直没有半点配置痕迹的方觉浅,一再地叹气。 “要是我不去招惹叶洛洛就好了,她肯定就不会生恨,也不会在方姑娘服的药里下蛊,唉,都是我不好。”严曲红着眼眶深深自责。 花漫时拍拍她的肩:“阿浅不会怪你的,你也是好心。” “花姑娘,你不知道,巫族的人对方姑娘多有不满,叶双大主祭更是深得巫族子民喜爱,他的女儿因方姑娘被害,巫族之人怕是对方姑娘更为不满。”严曲担忧不已。 “那又如何?她又不稀罕这些人喜欢。”花漫时理着方觉浅的碎发,别在耳后,望着方觉浅沉睡的样子:“她从来都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也从来没想过要这些人报复,她是这天底下最好的人了。” 阿浅,你要醒过来,要好起来。 花漫时一遍遍地在心里祈求着上天,不论是谁的神都好,神殿也罢,巫族也罢,还是莫名其妙有的没的各种神明,只要能让阿浅好起来,她就愿意一辈子去侍奉这位神明。 因为,眼前的阿浅,正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凋零,都能感受得到沉沉死气萦绕她周身,那些带着腐烂味道的死亡气息让人绝望。 从来没有哪一刻,花漫时这样清晰地感受得到,阿浅正在死去。 就算当年在凤台城里,她从神息之地中杀出来,浑身浴身,奄奄一息,也都不像此刻这般,真正的命在旦夕,好像马上就要离世。 王轻侯坐在马车外面一言不发,赶车的应生也吓得不敢出声,他想阴艳的话,阴艳的卦像里有一封仍未应验,那是最凶最狠的一卜卦,应生不知道,这一卦方姑娘和小公子能不能熬过去。 十日后,不休不眠的凌雪飞驹抵达魏城,或者说,抵达巫族。 要真正见到巫族族人,才能明白宁知闲在巫族之中的地位何等之高,两侧跪地的巫族子民迎着他们的族长,沉默肃穆,仿似抬头看一眼宁知闲,都是对她的亵渎。 王轻侯忍不住会想,若是神枢现世,走在神殿之中,也该是这样的至高礼遇吧? 也该是如宁知闲这般,昂首阔步,面容沉静,走过他们的子民,接受他们的跪拜和歌颂。 道路尽头处等着宁知闲的人是叶双大主祭,大主祭跪地行礼。 宁知闲着他备下祭坛,要为方觉浅行秘术救人,但叶双大主祭却请求宁知闲对叶洛洛的事做个解释。 “本尊行事,需要向你解释?”宁知闲冷冷地看着叶双。 叶双微怔,没想到宁知闲态度如此强硬,以前的宁知闲总是随性散淡,也不拿架子压人,今日这是要为了方觉浅好好端一端这族长威严了。 “属下不敢,只是失女之痛,实以忍受。”叶双连忙道。 “教女无方,本尊还未问责于叶主祭,叶主祭倒是先反怪起本尊了?”宁知闲冷笑一声:“是不是哪日叶家女儿对本尊下了毒手,你这做父亲的也要因爱女之心,不忍责备啊?” “属下……属下万万不敢有此想法,大祭师明查!”这罪名扣得大了点,叶双也有点招架不住,未家的下场还在眼前,他实难料此时的族长心思几何,会不会再动杀机,连着叶家也一锅端了。 “下去!”宁知闲拂袖,气浪逼得叶双连退数步,而她带着一行人,直直地步入魏城中央。 带着巫族之人迁来魏城的正是叶双,未家已亡,严家带兵,只有叶家一直打理着族中大小事务,而这等举族迁徙的事,也自是由他负责。 一直以来他给了宁知闲和严烈一个稳定的大后方,因为事物繁琐又很难有发光之处,倒是被人小瞧了许久,但这等打理杂事的本事若不过关,便是族内动乱,叶双的能力其实并不弱于任何人。 这也是他敢向宁知闲讨问他女儿被杀之事的底气。 只不过,他也没想到,宁知闲这一次是要把王轻侯这一行人护到底了,谁来问话都不好用,他女儿本就是犯了错,虽然被王轻侯亲手杀死这惩罚过于严重了些,但如今死都死了,还能怎么样?总不能把王轻侯杀了给他赔罪吧? 魏城以前是个废弃之地,人烟稀少,巫族也刚来不久,带来了人气,但还没有彻底让这里有多繁盛。 城中建设也依着以往巫族的习惯,在正中心的位置架起了巨大的祭坛,那祭坛是从以前的巫族搬过来的,是块巨大的圆石,站立上百人都绰绰有余,圆石刻满了历代巫族族长亲自涂描的古怪符文,色彩斑斓,正中央插着一杆高旗,常有乌鸦驻足上方。 圆石上还有十八道直径线,每道线上都均匀地凿了十八个细孔,细孔里全是褐红干去的血渍,巫族每次大的祭祀,都是以兽血灌溉这些小孔。 但这一次,宁知闲怕是不能再用兽血了。 抵达魏城当日,宁知闲就对王轻侯说:“在巫族中有一种说法,心爱之人的血可以唤回迷失的灵魂,让他们找到回家的路,王轻侯,如果你要救方丫头,我需要你的血。” “多少?”王轻侯眉头都不皱。 “看到那个祭坛了吗?上面共有三百二十四个罗灵涧,你的血,要灌满所有的罗灵涧。”宁知闲说。 “没问题。”王轻侯说着就卷起了袖子,准备放血。 “急什么?”宁知闲望着他,眼神里有些复杂:“这只是第一步。” 第五百七十六章 爷去便是 第五百七十六章 爷去便是 在巫族,有一座神山,上面挂满了五彩的幡旗,山巅之上终年积雪,在阳光的照耀下,闪耀着如宝石一般璀璨的光芒,那里被巫族之人称作,珍珠山,它在巫族人心中,就像珍珠一样宝贵,神圣。 传说,在珍珠山的山巅之上,生长着一种洁白的花,花有七瓣,白至透明,蕊心含蜜。 这种美丽的花还有一个美丽的名字,叫作雪蒂。 传闻中的雪蒂有起死回生的神奇功效,多年来一直有人想上山采摘,但从未有人亲眼见到过,都说是心不够诚,便不能一睹这种神花的真面目,据说,要一步一跪,跪足足足九万步,感动上天,才能赢得雪蒂的吐蕊芬芳。 这故事,实在是太太太俗套了,骗骗三岁小孩儿还差不多,要让这些现实得一点也不可爱的大人相信,尤其是王轻侯这种人相信,对他们来说,简直是开玩笑。 “你在逗我?”毫不意外,王轻侯对宁知闲的这番话表示不屑。 宁知闲白了他一眼:“传说固然不可信,但雪蒂花的确存在,早年间的唤生术就是从此花得来的灵感,先辈们才得此秘法,也的确是她三跪九叩上了神山,才采得雪蒂花回来,你要不信,我也没办法。” “那是你们巫族的神山,关我何事?我为何要拜?我连神殿都不曾跪过,你叫我跪你们巫族!作梦!” “那你就看着方家那丫头等死好了,没有雪蒂花,根本没有任何药物能抑制住她体内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力量冲撞,神仙都救不了!”宁知闲也来了火气。 “爷不去!” 王轻侯犟上了。 并不是说,他不愿意为了方觉浅去吃这苦头,为她去死,王轻侯都是愿意的。 而是在他的内心里有一种非常非常古怪的高傲,他绝不相信这个世界上有任何神鬼之说,也绝不信任何传言和信仰,他必须保持着这样古怪的高傲,才能一直一直坚持着跟神殿,跟巫族他们对抗到底,而不作任何妥协,也不生出半点动摇。 这是他心志坚韧的原因,也是不论滚得一身怎样的泥泞,变得如此污秽不堪,令人不耻,被无数人嘲笑,讽刺,也能撑着绝不退缩,绝不软弱的根基。 于他来说,这是不可能作出的退让。 所有的成功者都有偏执症,或轻或重,王轻侯在这一件事情上的偏执,强烈到了一种让人难以理解的地步。 可以简单粗暴地理解为,他可以为了方觉浅去死,但他必须为他的信仰而活。 他盯着宁知闲的眼睛,恨恨地说:“我从来不相信这些怪力乱神的东西,雪蒂花我可以去取来,但叫我九万步跪你们巫族神山,绝不可能!” 宁知闲让他气得直翻白眼:“那你就看着她死好了!” “你!”王轻侯气得胸口起伏不定,一口气憋在胸膛,怎么着都不顺气。 花漫时见状,连忙上来打圆场,说:“前辈,要不我去吧?我去取那雪蒂花。” “你武功怎么样?护得住雪蒂花一路下来不凋零吗?雪蒂花离地后三个时辰内必定枯萎,神山之高你上得去?上去了你能在三个时辰里下来?”宁知闲冷嘲道:“若这花这么好得,巫族之人这么多年来没人摘下过?” “那能不能请您……”花漫时万般为难。 “行啊,我去,那你们懂不懂祭坛如何开启?懂不懂怎么延着她的命?知不知道巫族秘术的口诀和手势?你们做得到这些,我去也无妨。” “这……” 宁知闲看回王轻侯:“上跪九万步,取得雪蒂花,去,她有一线生机,不去,必死无疑。王轻侯,在你那狗屁不通的坚持和她的命之间,你只能选一样。” 王轻侯明白,如果他今日应了宁知闲的话,那么,他的坚持就有了缺口,这缺口一旦出现,就是蚁穴,足以毁了他的千里长堤。 使人信念动摇的往往只是一件极小的事,酿成灾害洪水也从来不是什么巨大的裂痕,都是从细缝开始。 他一旦跪下了,想再站得笔直,怕是很难很难。 但他又看了看躺在床上昏迷了这么多天的方觉浅…… 去他妈的艰难选择。 他笑了一下,笑得无奈又悲凉,轻描淡写一句话,就像是他往日里茶楼,去青楼时,漫不经心地调侃着佳人时的语气。 只不过这一次,看着轻飘飘,不过心,但却要剜透他的灵魂。 “爷去便是。” 所谓成长,大概就是不停地逼自己投降,认输,妥协,让步,不停地刷新自己的底线和上线,不停地明白,生命中有太多东西比所谓坚持更值得守护。 从脊梁被人砸断还倔强地趴着不肯倒下,到自己动手砸断脊梁再努力地撑起来摆一个谄媚的笑脸,如此,方能算是一个合格的红尘中人。 珍珠山那夹着风雪的冷风刮来,站在山脚仰望着巅也觉寒意阵阵,雪水化作溪鸣潺潺,不可探手戏水,太冷太寒,寒得彻骨般。 而王轻侯站在山脚下,亲手砸断了自己的脊梁,面对着巫族的所谓神山,提一提袍角,跪下。 陪他一同前去的应生陪着猛然落跪,泪珠子滚进了涓涓雪水里,他泣不成声,喊着“小公子,小公子。” 但他又能说什么呢,不能阻止不能喊停,魏城里还有一个人等着小公子来救。而他的小公子一旦做了决定,谁也动摇不了半分。 可是他多心疼自家小公子,那么傲气贵气娇气的一个人,长这么大,除了跪过他父亲,就没再跪过旁人,对神殿嗤之以鼻,对殷朝不屑一顾,对嘲讽横眉冷对,对质疑付之一笑。 那是打断他两条腿都不可能让他下跪的小公子,也是怕疼怕痒娇矜金贵得无法无天的小公子,更是绝不对任何人作妥协肯认输的小公子。 这样的小公子,哪里受得了这滔天的委屈? 谁的命里还能没场劫啊? 方觉浅是王轻侯的劫数罢了。 或者说,二人互为劫数吧。 第五百七十七章 罗灵大阵 第五百七十七章 罗灵大阵 王轻侯上山之前割掌取血两大碗,要注满那三百二十四罗灵涧,罗灵罗灵,网罗灵魂,宁知闲没有诓他。 在很久很久以前,这巫族祭坛上的血也不兽血,从来用人血,是宁知闲觉得三不五时就抓个人过来放血,实在是残暴,便改了兽血。 也就是说,这祭坛上起码有整整五十年没有用过人血了,因为没有哪一场祭祀要如此郑重,如此不易,得以万物之灵的人来做魂引。 “族长,好了。”青妩端着空碗,看了看密布血点的祭坛,对宁知闲道。 宁知闲点点头,今日她换了巫族族长的祭服,那是一身由千鸟羽翼织就的华服,色彩缤纷,但毫不艳俗,衬得她神秘庄严。 头顶还带了一顶造型奇特,极宽的帽子,两侧坠着华贵的宝石,行走之前,叮咚作响。 她走进祭坛,手指抚过方觉浅沉睡的面颊,俯下身来,笑得慈爱,在她耳边轻声说:“丫头,我骗了王轻侯,其实根本不用跪那九万步,雪蒂花是难取,但用不着跪上去。我送你一场泼天情深,你万不可辜负了我。” 几近死去的方觉浅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她像是已死之人一般,哪怕此时有人拿刀子刺她,她也不能感受到疼痛。 宁知闲理了理方觉浅的长发,握着她的手,眼中有些泪意:“丫头,要争点气啊。” 跪在祭坛四周的巫族之人足有九十九,每到大的祭祀之礼时,他们都会跪在此处吟诵着巫族歌谣,咿咿呀呀的古怪音节外人听不懂,只觉得那些低低沉沉,叠叠而起的吟诵让人忍不住肃然,莫敢大声。 好像在他们的歌谣里,真的唤来了远古的神明,无上的力量。 宁知闲直起身子,望了望远方,那是神山珍珠山的方向,此去神山,王轻侯至少得三日后才能回来,而方觉浅,已撑不到三日了。 甚至在三个眨眼之间,她或许就会死去。 她身上的蚀魂蚁已开始蔓延到下颌处,等至眉间,她便必死无疑。 宁知闲探出手指,轻点在她眉心处,那本是无一物的额头上,泛出淡淡红光,方觉浅的眉心位置浮现出一个蛇形的图腾,蜿蜒着好似要活过来。 宁知闲低喝一声:“诸神听令,魂引已至,罗灵大阵,启!” 祭坛上三百二十四处罗灵涧霎时红光大作,像是一点又一点的红色星辰,绽出了道道光芒,如血柱般,隐隐而起,包裹了宁知闲与方觉浅。 宁知闲双手成诀:“罗灵大阵,网天纳地,魂兮魂兮,何不归来!” 那三百余道血光便织成网,交错密集,每一道血柱都像有灵之物一般,看似杂乱但极有规律地穿行着,紧紧地围绕着方觉浅周身,没入她体内又穿出来,每次再钻她的身体时,都会带出来一些蚀魂蚁。 等到蚀魂蚁掉落死去,又再次进入她的身体。 这样的画面一直持续了很久,守侯一侧的花漫时看得心焦却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暗自祈祷,祈祷上天保佑她的阿浅快点醒过来,也保佑她的小公子此去神山无恙。 看她如此担忧的样子,一侧的严曲轻轻搂住她手臂,低声说:“花姑娘别担心,罗灵血阵是巫族的最强祭祀阵法,就算是族内,也有几十年不曾见过了,族长既然祭出此阵,必是要竭尽全力保住方姑娘的。” “你不明白,阿浅身上除了蚀魂蚁,还有封痕,我怎能不担心?”花漫时忧心道。 “其实很奇怪的,就算是在巫族,也从未见过有谁能同时承受蚀魂蚁和封痕的两道巨大力量,方姑娘身上,真的太多秘密了,让人琢磨不透,但我想,既然以前她能撑过来,现在也能, 花姑娘,与其想这些,不如跟我们祈祷吧,祈祷的人越多,族长的力量就越强大,就越能唤醒方姑娘。”严曲道。 “还有这种说法?”花漫时诧异。 “所有的力量都是这样啊,只有使徒越多,族长才能越能清晰地感受到上天的意志,难道在你们外面的神殿,不是这样的么?”严曲奇怪道。 “好像,没有这样的事情。”花漫时疑惑道。 “那就从开始相信吧,毕竟,也没有更好的办法了,不是吗?”严曲拉着花漫时跪下,教了她巫族使徒的手印,两人闭着眼,虔诚地盼着,宁知闲真的能将方觉浅救活。 那么,方觉浅呢? 在她濒死的意识中,她又看了那把扎在树下的秋千,她穿着碎花的小裙子,小小的人儿荡得很高很高,高得伸手就能摸着天边的白云,飞来飞去的鸟儿窥探着她的欢喜和自在,落在树梢转着脑袋望着她。 秋千回落,脚下的青青草地是许久不曾见过的绿意盎然,白的黄的粉的小花争相盛放,摇曳着多彩的身姿。 踏着青草而来的白衣袍角向她伸出了一只手,温柔又宠溺:“别摔着了。” 她回首大笑,像是在唤着那人的名字,像是在说着什么话,但却没有声音,只看得到嘴唇一翕一合。 她跳下秋千,踩着花与草,扑入那人怀里,抱着他的双肩,小脑袋趴在他的肩上,闻得到他发端的清香,带着阳光的干燥味道,让人心安。 而那人轻抚着她后背,又是笑意涟涟如春水:“总是这么顽皮,长大了可怎么好?” 她怎么也看不清那人的脸,她觉得那就是神枢,那应该,那只能是神枢,可是那人身上的温暖,真的是一位大陆上的至高尊者能有的吗? 那温暖,是如此地让人留恋。 秋千荡啊荡,鸟儿占了秋千落上去,又扑腾扑腾飞到她眼前,她伸出手来,鸟儿便落在她掌心上,啄了啄她的掌心,一阵血涌,一阵剧痛。 躺在祭坛上的方觉浅眉头突然紧皱,像是承受着什么巨大的痛苦,让她全身都痉孪起来。 正在掐诀的宁知闲见状,立刻探手伸到她后背上摸了下,那里滚烫如烙铁。 第五百七十八章 奚若洲的感觉 第五百七十八章 奚若洲的感觉 指尖青烟如薄雾,宁知闲不得不抽出空来克制住封痕的反噬。 但就像曾经江公说她的那样,这么多年来宁知闲过于懒惰,从不认真上进,也不钻研巫族秘术,落得修为并没有太多长进,往日里单单是克制这封痕反噬就让她体虚身弱,如今还要同时控制着罗灵大阵,于她而言,无异于雪上加霜。 而从根本上来讲,封痕也好,蚀魂蚁也罢,都算得上是巫族最高的几样秘术,本就不那么容易被压制,宁知闲也只能拼命维持着两者的平衡,保得方觉浅不被两者侵蚀。 残余意识里的鸟儿啄破方觉浅的手,血涌出来,她疼得皱起眉头,刚刚想哭,却听得抱着她的人拍拍她的肩胛,笑声说:“所有的伤口都会痊愈,只是要看你能不能撑过疼痛的煎熬,比疼痛活得更久,乖,不要哭。” 血往回流,鸟往高飞,白衣的人松开她倒着走,她回到秋千上,荡得又高又远,远得伸手就能摸到天边云彩。 蚀魂蚁不再随着穿体而过的血柱被带走,而是诡异地全都往封痕的位置走。 明明是躺着的她,突然悬浮于半空,慢慢盘膝坐起来,她的后背处光芒大盛,左肩肩胛的位置更是亮得璀璨夺目。 宁知闲猛地退开,惊诧地望着方觉浅,她在一阵蚀魂蚁的金光中都要看不清面容。 像是无法承受这样的力量,她后背处的衣衫寸寸而裂,露出光洁的肌肤,以及上面正闪耀着金光的封痕图腾,那些复杂诡异的图痕啊,那些奥妙无穷的纹路,缓缓而动,像是一道最最古远的符咒在她肌肤上活了过来,转动出最神秘莫测的轨迹。 “这是!”宁知闲低呼一声。 她知道,在巫族里有一种传说,传说创出封痕这一秘术的高人,能将封痕刻活,那不再仅仅只是封住人们回忆的一道咒文,更是凝结了力量的枢纽。 只有大无畏,大智慧的人,才能参透其中的奥秘,取出其中的力量,获得新生。 但这样的传说太久远,也太飘渺荒诞,就如同上跪九万步才能取得雪蒂花一样叫人难以相信。 可是宁知闲没想到,她居然有幸,眼见成真。 “丫头……奚若洲……对你做了什么?”宁知闲不止觉得震惊,她还觉得恐惧。 这是连她都无法刻印出的活着的封痕,为何神枢奚若洲能做到? 他对天地道法,了解参悟到了什么地步? 但方觉浅无法回答她,所有的蚀魂蚁开始啃噬着封痕,也像是害怕一般,怕被这封痕吞噬掉,要不惜代价地毁掉封痕的印记。 封痕只是稳稳地,缓缓地转动着,一点一点地碾碎着蚀魂蚁,一点一滴地吸引着蚀魂蚁的力量,成为它的养分。 那古老神秘的图腾在她的肌肤上活灵活现,也越来越繁密,越来越复杂,青红交错的纹路像是繁花绿叶的盛放,在沉睡了整个冬季之后,迎来春天,所以纵情,所以肆意,所以能够毁天灭地。 金光渐淡,方觉浅的眉头也越皱越深,她本身的能力还不足以支撑封痕的觉醒,强行的开启让她痛不欲生,那种像是灼烧她灵魂,毁灭她生机的痛感,让她哪怕是在临死之际也感受得清晰。 先是从她的耳鼻眼口中溢出血迹,然后是她面部的肌肤都渗出血丝,指甲也开始剥落,滴滴答答的血淌进了祭坛,她就像是个无法承载这种力量的容器一般,在寸寸崩毁。 好像在下一刻,她就要被快破体而出的磅礴力量碎裂成粉末。 “阿浅!”花漫时心肠绞断般地心疼,忍不住大声呼喊,“阿浅!” “丫头,这是你的大机缘,撑住!” 宁知闲蓄力,抬掌按在她后背上,倾注了毕生精力入她体内,淡青色的薄雾都变成深青色。 快要被吞噬殆尽的蚀魂蚁找到了出口,顺着宁知闲的手臂就要爬进她的身体里逃出生天,宁知闲低骂一声:“孽障!” 抬指相逼,逼得蚀魂蚁重新回到封痕的位置,封痕像是个永远吃不饱的贪婪饕餮,不停地汲取着蚀魂蚁。 “所谓道者,依心而修,所谓信者,仗意而仰,所谓尊者,凡人所崇,所谓神明,苍生所推,所谓凡人,万物之灵。道曾负人,信常有失,尊为下者,神非实物,我,为凡人。” 像是梦呓似的,方觉浅的声音低低而起,旁人只听得见一个声音,那就是方觉浅的。 但方觉浅听得见两个声音,另一个,像来自梦里。 梦里她坐在一只荡漾在湖心的小舟上,旁边是接天碧绿的莲花,她忙着采莲花,笑着躲进叶子里,摇着船梢的人唱着一只歌谣,歌谣里正是“所谓道者,所谓信者,所谓尊者,所谓神明,所谓凡人”,抑扬顿挫,娓娓而来,她跟着轻声的和。 她那双闭上了很久很久的眼睛猛然睁开,带着像是不属于她的眼神,那样通透世事,那样洞悉人心,那样深邃辽阔,看一眼,都叫人不由自主地臣服。 好在只是这一眼而已,她又合上了双目,要不然,旁人真的会以为是神枢现世。 整整两日一夜过去后,封痕合闭,金光散去,关死了所有的蚀魂蚁,青红色的图腾更为鲜艳,像是吃饱了养分一般,但是图腾上面开始渗出密密麻麻的血珠子,过于强悍的力量依旧不是她能控制,她只能从其中窥得一丝机缘。 但哪怕只是这一丝的机缘,也足以让她收益匪浅。 宁知闲明显感受得到,方觉浅的体内好像充盈着一种熟悉的力量。 她很不愿意承认,但她必须要说,那是奚若洲的感觉。 可方觉浅,远远没有奚若洲那等驾驭一切的强大能力,所以,那些力量在她体内肆意冲撞,都快要把她的五脏六肺撞烂了。 “奚若洲,你这个畜生!混帐!王八蛋!狗日的!”宁知闲含着泪低骂一声。 然后双手合十,笼了深青色的薄雾如张厚厚的茧,将方觉浅包裹在其中,又挑动手指,唤来血灵大阵,将三百余眼罗灵涧的血迹唤来,覆盖在茧外面,彻彻底底地包住了重新陷入昏迷的方觉浅。 “赶紧给老子看看王轻侯这狗嵬子回来了没有!” 这是宁知闲最后的一声叫骂,然后便是合目入定,托着一只巨大的茧。 第五百七十九章 狗屁神山 第五百七十九章 狗屁神山 打从王轻侯记事起,他好像就没有吃过这么大的苦,遭过这么大的罪。 劈头盖脸打下来的雪花根本没有书上所说的温柔浪漫,像刀子一样的风像是刮他耳光一刀一刀地甩在他脸上,哪怕他自认武功不低,穿得也暖和,但仍旧无法抵挡那冻进骨子里的寒意,好像他的骨头都被冻得酥脆,一碰就要断开。 加之又刚刚放了两大碗的血,他更易头晕眼花。 越往高处,越难呼吸,头痛,胸闷,随时会晕厥过去的一切恶劣感受都让他想骂娘。 又踩空一块石头,他在雪谷里直直往下滑去,若不是手伸得快抓住了一截树枝,他怕是要摔进谷底怎么死都不知道了。 身上也不清楚到底挂伤了多少处,就是觉得全身都疼,摸一下都要嗷嗷叫的那种疼。 他回头看了看山顶,望山跑死马这话他算是明白了,看着就在眼前,爬上去,哦不,跪上去,简直是要人命。 换作平时,他早就去他妈的了,什么山巅之上,什么俯瞰众生,什么壮丽美景全都不稀罕,他宁可窝在被子里舒舒服服地睡大觉。 但在此时,他就算是内心想日穿这珍珠山一万遍,也只能老老实实地一步一跪地上去。 他一跪一骂—— “方觉浅,妈的要不是为了你,老子才不遭这罪!” “你可给老子撑住了,别我好不容易爬上来你先死了啊!” “狗屁神山就是扯淡,他妈的回头老子非得给你铲平了不可!” “我草这破山到底还有多远才到头,神经病啊你们巫族就不能找个矮点的山当神山供着吗?” …… 等等诸如此类。 这一路上,他骂的脏话可能是这一辈子里最多的了,洁白无暇的雪山上全是他留下的污言秽语,对这座巫族人敬仰的神山,他极尽玷污之能事。 他好像在摔断了两根肋骨,完整地跪破了两只膝盖,露出红肉白骨来,又磨破了手掌和额头上的皮之后,终于抵达了山巅,也看到了那开在山巅之上的雪蒂花。 他气喘吁吁地坐在山巅之下,看了一眼下面壮丽的美景,狠狠地啐了一口,够不够九万跪他不知道,但他觉得,一定比九万之数多。 因为上山之时,他就怕不够,所一步一跪,一跪一步,没有任何偷闲和躲懒,就算他不信这鬼传说,他也不敢拿方觉浅的命做赌注。 甭说九万跪上山他才能摘得雪蒂花了,就算是跟他说要他去抓鬼,他都能抓给宁知闲看。 就是不知,要是他知道宁知闲是在诓他之后,他会不会气得直接掀了宁知闲的头盖骨…… 三日两夜没有休息,他的眼眶里都充满了血丝,嘴唇也乌紫发青还干裂了开来,向来爱惜打理的头发也散了不少,身上更是全是擦伤摔伤冻伤各种伤,但采下雪蒂花捧在掌心里的那一刻,倒也觉得全都值了。 于是他像个傻子似地捧着花儿笑,露出了老母亲般慈爱的笑容:“雪蒂花啊雪蒂花,阿浅可就全靠你了。” 然后他在这么冷的天里脱了外衣,将雪蒂花仔仔细细地包好,收在胸前,还用满是疮口的手按了按。 “走着!” 然后。 他眼一闭,就从山上直接滚下来了。 他觉得走下去太慢了,用滚的比较快,也比较省力。 上去的路要一步一跪,下来又不用,屁股墩儿坐在雪地里,滚到一半儿了,才想起来为何不找棵木头踩着滑下去?小时候不经常这样干吗? 大概是在雪山上大脑缺了氧,聪明绝顶的王轻侯也犯了傻。 好不容易寻到根适合的木板,他坐在上面,一路滑了下来。 应生在下面等得眼睛都要望穿了,见着他家公子风风火火地滑下来时,先是欣喜,然后……又哭了。 这都是遭了多大的罪啊! 小公子这都跟个野人似的了,看都不能看了,那清俊得不得了脸蛋也要毁了! “小公子……”应生“哇”地一声哭出来。 “哭什么,我又没死,赶紧走!”王轻侯取出放在胸膛里的雪蒂花拿好,翻身上马。 “小公子你饿不饿,冷不冷,疼不疼?”应生巴巴儿地跟在后面问,递着干粮,水,还有干净的衣裳。 “不饿不冷不疼,赶紧着!”王轻侯头也没回,咬着一块饼,就一拍马屁股往魏城城中赶去。 三个时辰内,雪蒂花就要枯萎,他耽搁不起。 可是拦在路上的人让他大为光火。 “王公子,雪蒂花乃是我巫族圣物,你既非我巫族中人,还请交出来吧。”拦路虎是叶双,想来也是,他要给他女儿报仇,就不可能让王轻侯带着雪蒂花去救人。 “本公子今日心情好,不想开杀戒,你识相地就赶紧给我滚开。”王轻侯面色一寒,寒得比珍珠山上的风雪还冷。 “恐怕由不得王公子了。”叶双一伸手,不少巫族族人站出来,挡在前路。 “唉……他妈的。”王轻侯低声咒骂一句,又拿出雪蒂花交给应生:“我开路,你把雪蒂花带回去。” “可是小公子……”应生很担心,小公子这一身的伤,怎么都不适合在此时跟人打起来。 “闭嘴,接住。” 王轻侯将花抛给应生,活动活动了手骨:“来吧,爷心里正好憋了一肚子气,你们这巫族我算是看透了,没一个好东西!打死一个少一个!” 宁知闲有点冤…… 只见着他拍马而起,夺了一把长枪横扫八方,伸出掌来勾了勾:“只敢藏在暗处的垃圾,就永远是垃圾!” 往日里的巫族就不敢现世,蜗居一方,如今的巫族哪怕走出了以前的那一角阴暗处,也依旧是地底下见不得人的垃圾,只敢行这些肮脏之事! “大胆,竟对巫族出言不敬!”叶双怒喝一声,挥动了一下手里的双刀。 “神殿小爷都不放在眼中,你巫族算个屁!”王轻侯勾唇冷笑,狂傲得很。 第五百八十章 拦路虎 第五百八十章 拦路虎 他的的确确是攒了一肚子的火,要不是巫族,阿浅哪里会中蚀魂蚁,要不是巫族,阿浅哪里会陷入此时的困境,甚至要不是巫族,她背后都不会有封痕遭这么多罪。 她对巫族哪里不好? 划了魏城那么大块地方给他们居住,让他们不必受毒瘴之气的侵蚀,可以跟外面普通的百姓一样有个落脚之地,不必再与野兽为伴,与蛇蚁为邻。 可这些人呢,毫无感激之心! 杀了他女儿叶洛洛又怎么样?要不是她心思狠毒,害得阿浅被蚀魂蚁折磨得昏迷不醒,他能在一怒之下扭了叶洛洛的脖子? 真是可笑得很,阿浅那么强悍的人,那么聪明的人,竟然是被自己所救之人害成这副样子! 杀她一万次都不为过! 叶双这个老匹夫居然还有脸来为他女儿报仇! 王轻侯全部的火气都发泄了出来,提着一杆枪,管他对面的人是平民还是训练有素的巫族护卫,他统统照杀不误! 他可不是方觉浅,没有那么好的仁慈之心,都欺负上门了,不打疼打怕他们,还真以为自己这群人好欺负不成? “应生,走!”王轻侯挑飞一群人,生生劈开了一条路,对应生高喊一声。 “是,小公子当心!”应生得令,护着手中的雪蒂花,眼一闭,一夹马肚子就闷头冲了过去,也不管这么冲过去会不会受伤。 王轻侯见他这样子欣慰一笑,小屁孩儿也长大了,胆子大了。 然后他挑着抢对着叶双,来嘛,暗处的垃圾,爷就算再伤重上三成,收拾你也绰绰有余! 但他打着打着,突然的,应生又跑回来了。 这才刚刚夸完应生胆子大了不少呢,不能这么打他的脸吧? “小公子小公子,又来人了!”应生大叫着。 王轻侯一笑,怎么着,一个叶双不够,还要多来几个送人头? 他刚提枪准备上,就听得严曲的声音:“你跑什么呀,我又不吃人!” “你来做什么?”王轻侯护着应生在身后,枪尖对准严曲。 “出事了,王公子,你赶紧回去!我是来接你的!”严曲急声道,此时已经快过了三天三夜了,族长已经撑了一晚上了,看当时情形,那茧的颜色越来越淡,怕是撑不了多久了。 王轻侯这才明白,严曲是援兵,不是援叶双的,来援自己的。 但王轻侯突然笑了笑,“严姑娘,你把眼睛闭上。” “干什么?”严曲急得不行,没心思跟王轻侯闹。 “闭上!”王轻侯又提高音量喊了一声。 严曲无法,只得闭上双眼。 然后就听到一声凄惨地叫喊声。 她再睁眼,看到王轻侯的长枪钉在叶双的脖子上,跟他女儿的死法也差不多了。 严曲大惊:“王公子,你竟敢当着我的面谋杀我族主祭!” “你刚才不是闭上了眼睛吗?哪只眼睛看到是我杀的?明明是他自己拿着枪捅了自己的脖子。”王轻侯这个无耻啊…… “你!”严曲让他这歪理气得话都说不出来,瞪着一双大眼睛,直直地看着王轻侯。 王轻侯才不理她,接过应生手里的花,头也不回地往魏城跑去。 既然严曲都说出事了,那肯定是真的出事了。按照他的设想,宁知闲要控制住蚀魂蚁应该是不难的,不知出了什么样的变故,才让宁知闲都束手无策。 他根本不能想象,之前在祭坛上,都发生了什么,他只知道,他的心彻底提了起来。 马腿都要跑断,马儿都要断气,他横冲直撞地冲到了祭坛前。 眼前的一切超出他的想象。 三百二十八眼罗灵涧中的血已经一滴不剩,全都结成线网包裹着一个青色的茧,那青色已经很淡很淡了,只有薄薄一层,躺在里面的方觉浅像是从血里捞出来的一般,全身都布满血丝。 宁知闲托着这巨茧的双手在不由自主地发颤,像是被抽干了力量无法再支撑。 “你怎么才来!”宁知闲想破口大骂,但是已经没多少力气,连骂人都是软绵绵的声音。 “雪蒂花!”王轻侯赶紧拿出来。 “扔过来!”宁知闲说。 雪蒂花被抛向方觉浅,花瓣处已经开始有些枯萎的痕迹了,但好在没有彻底凋零。 花瓣层层散去,飘浮在半空,慢慢地围向方觉浅,那明明是实质的花瓣却像雾像水又像白色的空气一般,缓缓地渗入方觉浅体内,乳白色的丝丝光华在她体内稍纵既逝。 雪蒂花之所以被巫族称作圣物,自不是虚言,她的功效的确神奇 在她肌肤上密布的细微伤口开始止血,也开始慢慢愈合,就像一个密布裂缝的瓷器被修复了一般。 宁知闲缓缓松手,走到她跟前,按住她眉心,那点蛇形图腾就此散去。 “再过一柱香,等雪蒂花的药性被她全部吸收,你便把她抱回去用温水清洗身子,静养三日,她就能醒过来了。” 王轻侯踏上祭坛,问道:“那,以后蚀魂蚁还会对她不利吗?封痕呢?” 宁知闲看了他一眼,这狼狈落魄的样子哪里还像以前那个贵气风流的公子哥? “封痕吞噬了蚀魂蚁,虽然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做到的,但两者相克之下,成了相生,以后封痕就与蚀魂蚁融为一体了。”宁知闲说。 “不明白。” “你要是明白了我还做什么巫族族长!”宁知闲又骂,嫌弃地看了一眼王轻侯:“你看看你自己,先把自个儿收拾干净了再来操心她!” 王轻侯低头看了看自己这一身,的确是……太狼狈了。 此刻放下心来,才能清楚明白地感受得到,身上有多疼,疼得骨头都像是要碎了一样,那狗日的叶双还给他身上留了两道伤,简直气死人。 “我有些累了,你守着吧。”宁知闲摆摆手,疲惫不堪地走下祭坛,青妩与碧媚赶紧上来搀扶着她回去休养。 倒是第一次看到宁知闲如此疲倦的样子,看来,真的让她大伤元气。 若连她都大伤元气,方觉浅又经历了什么? 王轻侯看着沉睡着的方觉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至少,这次的险关他们闯过去了。 第五百八十一章 谢谢你没有死 第五百八十一章 谢谢你没有死 就像宁知闲说的,方觉浅在昏睡了三天后醒过来。 醒来时她一睁眼便看到坐在床榻旁边打嗑睡的王轻侯。 她伸手摸了摸王轻侯脸上的伤口,痛得王轻侯在睡梦中紧皱了一下眉头。 又抓住她的手:“一醒来就吃我豆腐?” “疼不疼?”方觉浅问他。 “当然疼了,疼得要死好吗?”王轻侯睁开眼,俯下身去支着额头笑看着她,笑得心满意足的,“不过你能醒过来,什么疼都没关系。” “发生了什么?”方觉浅挪了挪身子,给王轻侯挪了半边床出来,让他也能舒服地躺下去。 王轻侯见状,笑得不怀好意:“这是邀为夫上床?” “嗯?” “你可知一男一女躺在床上,很容易出事的。” 方觉浅再对男女之事一无所知,也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脸上有些烧烫,干脆别过脸去:“你敢?” 王轻侯笑得屁癫屁癫,大手一伸掀起被子,自己滚进去,隔着薄薄的睡衣搂着方觉浅的腰身,反反复复地细细地摩梭:“不敢不敢,你现在这身板,再折腾两下又该晕过去了。” 就是他自己的下半身不是这样想的,那叫一个“昂首挺立”…… 好在王轻侯着实算得上是个颇能克制的风流小人,由着自己的下半身不听从上半身,还是强忍得住,只搂着方觉浅在怀里,细细地说起了这些天发生的事。 他着重笔墨大肆说了自己爬雪山吃的头,遭的罪,还极尽夸张之能事地把雪山描绘得极其凶险,什么野兽啦野人啦之类的鬼话都让他编出来了,活生生把自己描述得那是历经了千难万险,不惜跋山涉水,九死一生地,才取回了雪蒂花。 一边说他还一边眉飞色舞,手脚并用地,反正能有多惨,他就把自己形容得多惨,可怜得不行,一个劲儿地往方觉浅身上拱,委屈巴巴地讨着夸奖和心疼。 唬得方觉浅一愣一愣的。 “真的假的哦?”方觉浅有些不相信。 “不信你看我身上的伤嘛!”王轻侯说着就要脱衣服。 “我信我信。”方觉浅赶紧拦住他,小腿碰到了他膝盖,那里包着厚厚的纱布,她问:“你膝盖也受伤了呀?” “对啊,勇斗恶虎的时候,我一个双膝跪地避过了它的虎扑,磨破了皮。”王轻侯笑嘻嘻,“那恶虎怕是有人高,吓死我了。” “这么严重吗,我看看?”方觉浅坐起来,掀起被子想看看他的腿。 包了那么厚的纱布,应该是伤得很重吧?他那么娇里娇气的人,肯定疼得眼泪花儿都要出来了吧? “看什么呀,男人受点伤这叫男子气概,躺下我继续跟你说那恶虎啊……”王轻侯拉着方觉浅睡下,把她紧紧地箍在怀里,手还不安份在她后背上摸来摸去,又开始满嘴跑火车地胡说八道。 虽然她看着特别强悍,甚至凶悍,可是抱在怀里的时候也只有小小的一只,像只猫儿一样娇滴滴的样子不常有,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芬芳,闻着叫人心神荡漾。 方觉浅手臂缠着王轻侯脖子,看着王轻侯脸上,脖子上,肩上手上到处都是的擦伤刮伤,听得说得绘声绘色的样子,神色有些恍然。 她觉得自己有些地方不一样了,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同样的话她听着,总能听得更真切,像是更能听到一字一句后面的真相,也像是她的头脑更为清明,以前总像有一层薄薄的雾遮着她的眼睛,现在,这层雾散去了。 “阿浅……”王轻侯见她失神,轻轻唤了她一声。 “我在呢。” “谢谢你没有死。”王轻侯突然说。 “谢谢你救了我。” 王轻侯看着方觉浅眼睛,他也觉得,方觉浅的眼睛跟以前不一样了,更深邃,更通透,更辽阔,更吸引人,不再像以前那样冷冰冰,看着她的眼睛,就不由自主地想靠近她,近一些,再近一些,直到鼻尖抵着鼻尖,呼吸连着呼吸。 唇瓣相近之时,突然听到花漫时的声音:“小公子阿浅醒了吗,你的药熬好了我给你拿进来了啊……” 花漫时端着药走进来,看到两人躺在床上,立刻转身嘴上说着“唉呀我走错了,这什么记性啊阿浅的房间不是在后面吗哈哈哈……我什么也没看见啊哈哈哈……” 床上两人相视一望,纷纷忍不住笑出声。 方觉浅正笑着的时候,王轻侯的唇猝不及防地覆过来,滚烫灼热,带着急促的喘息声。 他的胸膛就在方觉浅身上,隔着血肉肌肤和衣裳,都能感受得到他剧烈的心跳,一下一下的,快且有力,昭示着他忍得有辛苦。 手忙脚乱不知如何安放自己的方觉浅慌张地抓住了他的衣领,王轻侯咬着她还有些苍白的薄唇,带着笑意也带着急促:“说多少次了,接吻的时候要闭上眼睛。” “我想看着你,我很久……没有……看见你了……”被他咬得乱七八糟的口舌,说出来的话也零落含糊得乱七八糟。 王轻侯缓缓睁开眼,眼里的笑意和情意都像是要溢出来一般,浓得像是一坛百年老酒,只闻一闻都醉得让人几日难醒,“十四天零三个时辰,你昏迷了十四天零三个时辰,我一度以为你再也醒不过来了,你吓死我了知道吗?” 他紧紧地抱着方觉浅,埋首在她颈脖间,闷声说:“以后不要再这样了,昏迷之前也该想想我会担心,会紧张,别再这样了。” 方觉浅搂着他宽广的后背,轻轻地抚着他脊椎:“不会了,我有一种感觉,封痕好像与我融为一体了,以后都不会有反噬,也不会有昏迷了。” “那就好,如果封痕实在解不开,我们就算了吧,我又不想知道你以前是谁,你也别想了好不好?” “好,不想了。”方觉浅笑着说,“宁前辈呢?我要去跟她道谢。” “她元气大伤,闭关几日了,连青妩碧媚都不能进去看她,不过,她在闭关之前,把巫族交给你了。” 第五百八十二章 世上不需第二个奚若洲 第五百八十二章 世上不需第二个奚若洲 宁知闲独居的院子极雅致,修在湖心的小屋悠悠独立,结冰的湖面像面镜子,锦鲤在下面游呀游呀,等着春雷的一声乍响,它们就要破冰而出,亲吻春风的面颊。 连接着小屋与岸边的廊桥又细又长,两侧扶拦上积着团团的雪,圆滚滚的样子可爱极了。 就是可能来看她的人太少,连这桥面上的雪都厚厚一层,只有浅浅一排秀小的足迹。 也不怪别人不来看她,是宁知闲令谁都不许靠近,青妩碧媚这两个贴身丫头都不许来呢,何况旁人? 也就只有方觉浅敢冒着惹恼宁知闲的风险,来探一探她的隐秘静修之地了。 说起来,她连神枢的神息之地都闯过,还怕什么宁知闲的湖心小屋? “宁前辈。”她敲了敲门。 “青妩没跟你说,我谁也不见?”宁知闲这声音一听,就能想象出她满脸的不高兴,隔着门板都能知道她眉头又皱起,大大的不满意。 “我是来道谢的。”方觉浅笑着说,“我能进去吗?” “不能!”宁知闲干脆得很,想也不想就应声,“最烦你们这些人婆婆妈妈的,我又没死,一天天儿地来看什么呀?” “前辈……”方觉浅抿了抿嘴唇,还是说:“我有很多地方,想跟前辈请教。” “才好几天啊,就不能安生些?尽跑过来给我填堵!”里头的宁知闲死不痛快地哼哼两声:“说吧,要问什么?” 方觉浅见宁知闲这架势,是真不准备让她进屋了,只得依着门框坐下,拢着膝盖,望着湖面飘雪:“我一直有一个梦,梦里有一个穿白衣的人,我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但是他说话很温柔,对我很好,以前我难猜那是谁,但我这次又看见他了,他跟我唱了一支歌谣,我想,他应该就是神枢。” “那歌谣我听见了,所以呢?”宁知闲问。 “我不知道我和他到底是什么关系,但看得出来,他对我颇为照顾。前辈,我不知道在我和他之间发生了什么,他要在我身上刻下封痕,我也不知道,他要封住的是我什么样的回忆,但我已经不想去了解了。” “为什么?” “因为使美好破灭的事情一定很残忍,能不记起就不记起吧,只是可惜了,我大概永远也无法给王轻侯一个交代,无法告诉他,当初我与王蓬絮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重要吗?” “对王轻侯来说,是很重要的。” “对你来说呢?” “以前的话,可能重要,但是现在,不那么重要。” “哦,是因为有了更重要的事情?” “前辈,我不想失去王轻侯。” 很奇怪的,宁知闲沉默了很久,屋子里久久没有传出任何声音,都能听得到雪花的籁籁声。 突然宁知闲的声音就从方觉浅的背后传了来,想来是宁知闲也坐在门边,与她背靠着背,她说:“我其实不喜欢北方,北方的雪一下就小半年,没完没了,我喜欢南方,南方烟雨朦胧,喜欢杏花春雨,喜欢燕子衔泥,喜欢才子佳人的故事,喜欢青石板路的蜿蜒,我曾跟奚若洲说,带我去南方,你猜奚若洲怎么回我?” “他说了什么?” “他说他有更高的信仰,所以给不了我想要的东西。” “然后呢?” “然后我就去他妈的,回了巫族。并在越城埋下一坛女儿红,你也喝过了,五十年,他都没有去取。”宁知闲笑了下,“你知道,王轻侯为了你,跪了巫族神山九万步吗?” “什么?”方觉浅震惊回头,看着门板后面宁知闲隐约的影子。 “我就知道他没有告诉你,也不会允许别人告诉你。”宁知闲有些得意地笑道:“我骗他说,要救你,得跪着上珍珠山,取一味叫雪蒂花的药,否则你必死无疑,雪蒂花是真,九万跪是假。” “你为何要这么他,他那么刚烈的人……”方觉浅不能理解,以王轻侯的性子,以他死都不会向人下跪的倔强性子,以他对巫族对神殿的不屑和轻篾,他怎么可能愿意去跪那九万步? 他跪了又是何等的不甘心! “对啊,他那么刚烈的人,有着那么坚定的信念,死也不对任何信仰低头的人,可我偏要让他跪下去,偏要让他脊梁弯下去,偏要打碎他的膝盖敲断他的骨头。”宁知闲却道,“世间不需要第二个奚若洲,他必须在你和他的信念之间做个轻重权衡,他这九万步跪下去,就在爱情面前永远也站不起来了,筹码一旦离手放好,从来没有收回去的道理。丫头,世上有一个宁知闲就够了,用不着第二个。” “前辈你为何……”方觉浅不解,宁知闲为了她做这么多,何苦呢? “王轻侯不告诉你的原因,一来不想你自责内疚,二来他不敢承认,他把你看得比一切都重,这有违他的信念,足以让他从此不安,失了盔甲,尽是软肋。”宁知闲说这话的时候,都带着淡淡的笑色,她敲了下门板,“至于我为何这么做,因为,老娘乐意啊。” “前辈……”方觉浅软软的声音无奈着,宁知闲她又来了。 “丫头我跟你说,你是智启之人,你是可以改变这个天下的,王轻侯他比不上你,我必须为巫族谋一条生路,我当然会把赌注放在你身上,而不是他。” 两人聊了很多,聊到最后宁知闲都开始打哈欠,方觉浅见她有些困意,只得问出心中最后的问题:“前辈,自我醒过来以后,很多地方都不一样了,但又具体说不上来哪里不一样,是封痕的缘故吗?” “不然还能有什么?别多想了丫头,你身后的封痕是一道机缘,机缘机缘,机会不到缘份不到你是解不开的,现在你从中得到的力量不过是百分之一而已,你会慢慢发觉,到底哪里不一样的。” 宁知闲随手拍了两下门板,一边打着哈欠一边走远:“我困了,少来烦我,巫族给了你,别给我惹出乱子就行。” “那前辈您要闭关多久呀?” “你管我?” 第五百八十三章 三人的棋局 第五百八十三章 三人的棋局 站在门后的宁知闲其实并没有走多远,也并没有真的困倦,她看着方觉浅站起来,对着门板行了个礼才退下,忍不住笑了起来,小丫头还是有良心,没白费她一番苦心。 她抬起手来想勾一勾额前有些碍眼的发,看到自己手上那像橘子皮一样的皱巴巴,满是老人斑的皮肤,厌恶地挥开别过头去。 却正好望见了铜镜中的自己。 那是谁呢? 那镜子满头白发,老得直不起腰来佝偻着身躯,脸上全是深深的皱纹,眼中没有半分神采,睫毛都掉光了的丑八怪,是谁呀? 那是自己吗? 她闭上眼,眼角溢出些泪意,不想看。 宁知闲一生最恨别人说她老,她怎么能老去?老成这副样子要怎么以这副容貌去见奚若洲? 她应是永远十八岁的青春模样,有着吹弹可破的肌肤,心性像个小姑娘般傲娇又天真,就像初识奚若洲时的那个阳光灿烂的下午,会俏生生响亮亮地对他说,久闻大名,原来你就是奚若洲。 他则会像当年那般在人流中蓦然回首,举世无双的好儿郎,目若星辰,未语先笑,那是惊天动地的雷响,响彻她的心房,震得四方都似无人之境,只余他独立于世,羞煞天下好风光,接着他会拱手作揖:不知姑娘芳名。 从宁知闲设罗灵大阵的那一刻起,她就知道,她可能要耗尽一生心力,才能挽回方觉浅于万一,她作了最坏的打算,也许是一生修为散尽,但是她拼死也会留着那张初遇奚若洲的面孔,以免日后若是相遇,他会认不出自己。 但她没想到,后来会变成那样。 想不到奚若洲在封痕上动了那么多手脚,想不到他早已料到自己会找上方觉浅,想不到他早就算好自己会不惜代价地救方觉浅,想不到这个负心忘义的王八蛋,真的料事如神。 那可是神枢啊,是传闻中这个名叫须弥大陆的世界上,至高无上的尊者,是跺一跺脚,这个大陆都要颤上三颤至高之辈,是将一切都计算在掌心,连天都敢算的,最接近神的人。 那道封痕不止封存了方觉浅的记忆,还容纳着只属于神枢的力量,任何想强行解开这封痕的人,都会被其吞噬,而谁又是神枢的敌手?谁的力量能凌驾于神枢之上? 他算准了以方觉浅此时,甚至怕再过几年,她也无掌握这封痕的奥秘,他逼迫着自己不惜一切地保护方觉浅,因为他算好了——宁知闲绝对能得知方觉浅是唯一能在将来动乱中守护巫族的人,所以宁知闲必须要救她,哪怕付出再沉重的代价,宁知闲也要救她。 谁叫奚若洲清楚明白地知道,宁知闲是个懒散之辈不错,可是她一旦扛上了责任,势必会将这责任肩负到底。 所以,并不是宁知闲从奚若洲手里抢过了方觉浅这枚棋子,而奚若洲把方觉浅送到宁知闲面前,引诱了她。 宁知闲自以为聪明地坏了奚若洲的计划,其实,不过是一直按着奚若洲的计划走罢了。 哪怕没有蚀魂蚁,哪怕没有罗灵大阵上的变故,只要这封痕反噬走到最后,方觉浅无法承受之时,宁知闲都必然要出手相救。 一切的一切,最后只会走向同一种结局,那就是眼下,先前所有的努力和精心计划,不过枉然,不过笑话。 而宁知闲哪怕洞悉了这一切,也无可奈何,棋局已然布下,连她都成为棋子,又有谁见过,棋子能自已? 他布下的天罗地网,宁知闲哪里能逃得出? 所以她会痛骂奚若洲畜生混帐王八蛋,但却依旧出手救方觉浅。 像方觉浅这样的小辈他们永远不会明白,他们是在跟一个什么样的人做抗争。 不是什么巨人和蝼蚁的类比,而是不论他们多么强大,站在神枢面前,都会变得渺小。 不仅仅是力量,武功造诣上的渺小,还有思想,目光上的微末。 宁知闲只是不明白,奚若洲这局棋,终点在何处,他要得成一个什么样的结局? 方觉浅于他,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存在? 但宁知闲已经只能走到这一步了,她已看穿了神枢对巫族的企图,就是不知远在朔方城的江公,是否也看明白了。 在这场奚若洲的棋局里,王轻侯于方觉浅来说,是类似她这样的存在,最后,只会是被方觉浅收为己用,就像封痕吞掉自己所有的修为,并且得到完整的巫族一样。 他会用什么样的方式呢?会用什么样的方式让方觉浅也同样覆灭王轻侯的信念与坚持? 宁知闲不介意帮奚若洲一把,九万跪,上神山,是个巧合,恰巧补齐着奚若洲的棋盘,她也想看看,最后会如何,更想看看,江公要怎般破局,是奋力出局,还是同样沦为棋子呢? 这不是王轻侯与方觉浅的游戏,这只是他们三个人之间的一场赌局,小辈们还远没有资格涉足这场局中,他们像是小鱼小虾一样,拼命地在跳着,蹦着,叫嚣着要改变这个世界,然后不停地成全着他们三人的博弈和较量。 宁知闲睁开眼,老态龙钟地蹒跚着步伐,缓慢地走向铜镜,看着镜中那个丑陋不堪,老得不成样子的自己,她的眼中映出奚若洲的身影,依旧目若星辰,未语先笑的无双少年。 她推开窗子,飞雪飘进来,静静地落在她枯萎的皮肤上,隔着雪幕,她看见方觉浅独自一人走在细细长长的廊桥上,背影挺直,傲寒似梅,她无声地笑了笑,目光慈爱又好奇,在这个丫头身上,还有多少潜能等着被激发?奚若洲还准备了多少试炼给她?她会走到棋局的最后吗?是牺牲品还是得利者? 一切都难说啊。 但宁知闲会忍不住恶作剧地想,要是这丫头最后能破局而出,气死奚若洲,也许会是个不错的结局——万幸,在她已是垂垂老矣的皮囊下,依旧有着这样一颗不安份的年轻心脏。 命运的轮盘已然转动,碾碎的是哪些人的骨与魂,哪些人会沦为祭品成就另一些人的巅峰,真是一场有趣的,棋局。 第五百八十四章 我喜欢女孩儿 第五百八十四章 我喜欢女孩儿 魏城的湿气很重,即便是夏日空气里也一片潮湿,更莫要提这样的冬雪时节。 不似越城那般,冷便冷罢,空气里都是干燥的,在魏城,或者说,在大半个清陵城封下的小诸侯城里,都是这样成日里湿乎乎的天气,平白无故地叫人心里闷得慌。 方觉浅摸了摸有些湿润的外衣,脱了下来放在外间,才走到里屋去,应生和花漫时正一左一右地给王轻侯的膝盖换药,他疼得龇牙咧嘴的,反正他倒是从来不在乎别人笑话他娇气,他就是娇气不行怎么啦? 见着方觉浅的时候,他挥着手:“阿浅快过来抱抱我,疼死爷了!” 一边的花漫时看不下去了,嫌弃得很:“我说小公子你能不能出息点?” “你出息,你出息你来试试!”王轻侯嚷道。 方觉浅低头笑了笑,走过去从后面环住他脖子,轻声说:“九万跪,骨头都磨出来了吧?” 王轻侯身子一僵,冷冷地望向应生和花漫时。 两人俱是一颤,赶紧道:“我们可没有跟阿浅说啊,不赖我们!” “是宁前辈告诉我的。”方觉浅绕上前,接过应生手里的药膏,给伤口细细抹上,“以后别干这样的蠢事了。” 王轻侯不说话,只抿紧着嘴看着方觉浅,也不喊疼也不叫唤了。 就像宁知闲说的,他不仅仅怕方觉浅会内疚不安,更怕被她知道自己已然失尽防线,全军溃败,方觉浅成了占据他全部心扉的所在,他害怕在下一次与方觉浅意见相左时,他会不自觉地让步,他不是跪在了神山上,他是跪在了爱情面前。 这说起来,真是俗气得让人想死。 所以啊,宁知闲的这小小计谋何其了不起,彻彻底底地教王轻侯作人。 她说她要送方觉浅一场泼天情深也不是胡侃乱造,她挖出了王轻侯所有藏着掖着的似海深情,不再只是花言巧语的口头情话,她让王轻侯如同放下了刀剑与盔甲,从此毫无防备地站在方觉浅跟前,好在方觉浅也没辜负她,虽历经不易,但依旧幸存于世。 “只是小事,不值一提。”王轻侯笑了笑,嘴犟得要死,“还不如那只恶虎来得起劲。” 方觉浅也不拆穿他小小的善意的谎言,只道:“听说你还杀了叶双大主祭,就当着严曲的面,看来,得好好安抚严曲,才能不让她把你恶劣行径传出去。” “谁说是我杀的,严曲看见了?叶双是自杀,记着,是自杀的,跟我可没关系。”王轻侯稳定地发挥着他不要脸的一贯作风。 方觉浅抬头笑看着他,“不过这都是小事,刚才跟宁前辈说话的时候,她努力地保持着声音跟往日里一样,但我听得出来,她非常虚弱,虚弱得像个老人,我以前对巫族没有任何兴趣,但眼下看来,我必须要替她守好巫族了,至少要等到她好起来,所以,如果有人要反,要行恶,我都要扛住,并且平定。从今天起,我就是巫族族长了。” “阿浅……”王轻侯想告诉她,不要因为是她的缘故让这么多人吃尽了苦头而感到内疚,所有人都是自愿的,虽各自出于不同的目的与利益,但依旧是自愿的。 可方觉浅只是接过应生手里的纱布,缠好在他膝盖上,静静地说:“我没有内疚,我只是明白了,有些事不能逃避,该承担的责任,必须要承担,承了别人的恩情,一定要还。宁前辈舍了一身修为来救我,我自当报答,你为我跪破双膝,我自当感激,这是应该的。” “要感激我容易啊,为我生个孩子就行。”王轻侯开起玩笑。 “你喜欢男孩儿还是喜欢女孩儿?” “儿女成双最好,但非要选一样的话,女孩儿,像你一样的,名字我都想好了,就叫王慕浅,怎么样,好听吧,寓意也好。” “好。” 花漫时看着方觉浅这一副作好了嫁作人妻的准备,愁得不行:“唉哟我说你两害不害臊,要不要脸?这种话能不能窝在被子里慢慢说,这还有两大活人呢!” 应生听了,小小声地接了一句:“我也喜欢女孩儿……” 花漫时一怔,干咳了两声。 王轻侯却忍不住大笑起来:“应生不错啊,都有胆子讨着花漫时生孩子了!” “小公子你少胡说八道,别拿人家应生开玩笑!”花漫时板着脸,一本正经的。 “我是认真的!”应生梗着脖子倔强地跟花漫时说道,也一本正经的,“我真的也喜欢女孩儿!” “你喜欢你的,关我什么事!”花漫时气得都要语无伦次了:“好好的阴艳你跟瞎了似的看不见,非得在我这儿吊死,你是不是脑子坏掉了!” “我不喜欢阴艳!” “那你也别喜欢我呀!” …… 方觉浅望着他们三人也笑了笑,拉过一张毯子给王轻侯盖在双腿上,又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王轻侯看着她的背影,目光微深,但没有喊住她。 “小公子,方姑娘这是要干嘛去呀?”应生推着王轻侯的轮椅——他真的是要娇贵死,又不是走不了路,就是一点疼也要弄张轮椅坐着。 “去做族长呗。”王轻侯笑着抚过腿上的毯子,“想不到兜兜转转的,巫族最终还是她的。” “可方姑娘不是神殿神使么,巫族的人应该接受不了她吧?” “身份名号哪里重要,她还是我王家的媳妇儿呢,你看她有一点王家媳妇儿的觉悟么?成日里跟我对着干。”王轻侯话虽说得不好听,但脸上的笑容却掩不住。 “唉,咱们什么时候能回家呀?”应生叹着气。 “我也想知道。” 是真的未曾料到过,在北境会发生这么多的事,耽搁这么久的时间,他又错过了朔方城的细雪。 再过些日子,朔方城都要迎来春风了吧? 虽然暂时回不了家,应生心里却还是有着高兴的,他满心欢喜地觉得,阴艳三卦中的最后一去卦命数堪忧已然破了,方姑娘虽历了一场大劫难,险些死去,小公子也在珍珠山上遭尽了罪,但至少,他们都还好好的,四肢健全,能跑能跳,能说能笑,有惊无险。 没什么比人还在更重要的了,应生这样想着,嘴角都忍不住上扬起来。 第五百八十五章 行通婚 第五百八十五章 行通婚 青妩跟碧媚两人对对眼,看着站在她们跟前的方觉浅,小声地问:“圣女,您真的要做族长了么?” “你们不都知道了吗?”方觉浅笑道。 “是,族长……不,前族长的确是有交代,可这会儿您出去,怕是族人不服呀。”青妩非常为难地道出这个比较尴尬的实情。 “我不需要他们服。”方觉浅拉着她们两个坐下,说:“我想问你们,你们巫族,有没有什么特别大的节日,大家会聚在一起喝酒呀,唱歌啊,跳舞之类的?” 两个姑娘点点头:“有的呀,逢每年第一场初雪降下的时候,族人们就会出来围着篝火起舞,但今年的初雪早就过了,圣女……不,族长有什么事么?” “这样的盛会,欢迎外族之人吗?”方觉浅又问。 “这个嘛,很难说,以前族人都不跟外族之人来往的,虽说不排斥,但也不会太欢迎吧,毕竟是巫族自己的欢庆。” “这样,青妩,你帮我个忙好不好?” “族长您说。” “巫族族人刚刚迁来魏城不久,肯定还有些不适应,也有些恋家,你帮我尽可能地把他们聚集在一起,五日后办一场你们巫族初雪时会有的庆典,一来让大家聚一聚,看到了老熟人都在,也就对魏城没那么陌生了,二来,把这一天当成是一个固定的欢庆日子,每个月大家都聚一次,酒,食物,由我想办法。” “没问题,这个还是很容易的。”青妩点点头,“巫族族人本就喜欢喝酒跳舞。” “嗯,那就辛苦你。”方觉浅说罢又看向碧媚,碧媚倒是乖巧得很,不等方觉浅发话,就主动说道:“族长您吩咐!” 方觉浅笑着拍拍她的脑袋,道:“你的任务就比较重了,你要去找严曲,与她一起,带着外族之人,加入这场庆典狂欢。” “啊?”碧媚一愣。 “你去跟那些人说,这里有喝不完的好酒,吃不完的好肉,还有漂亮的姑娘英俊的小伙子,大家聚在一起玩乐,以后他们总要跟巫族的人做邻居,不可能一辈子不说一句话的。你可以先去找那些有声望的人,比如富绅,还比如教书先生,这些人,在我们外族人当中,都是很有地位的,他们的话很多人都会听。” 方觉浅知道碧媚在为难着什么,告诉了她最可行最简单办法。 碧媚一边记一边点着头,然后又问道:“为什么要让外族的人来加入巫族的庆典呢?” “你们难道不想学习我们的技艺吗?漂亮的绣衣,精致的胭脂,沉甸甸的稻谷还有肥美的牛羊,你们走出了原本的瘴戾之地,总要学习生存的技能呀。” “原来是这样啊,族长想得真周到。”碧媚笑得眉眼都弯起来。 但青妩又有问题了:“可是族长为什么不自己亲自出面呢?” “因为巫族的族人讨厌我呀。” “好吧,他们总会知道族长你的好的!” 载歌载舞的篝火庆典如期办起来,巫族这边的人自不用多说,他们又不知道这是方觉浅安排的,方觉浅借了严曲的名号来办这场盛事,对于严曲,巫族族人还是喜欢的,毕竟那是仅存的他们认可的圣女了。 小小的麻烦是中原人,向来含蓄内敛,要叫他们加入巫族狂欢的氛围里,实在是有点难。 不过这难不倒方觉浅,严曲与一些同伴带了好酒迎过去,递上酒碗,请他们喝酒,酒里下了一点点能让人稍微兴奋起来的草药——在巫族,药这种东西实在是太容易得到了——等到他们酒劲上来,药性也上来,自然也就放下了羞涩和矜持,应着严曲的邀请,加入了围着篝火起舞的圈子里。 一开始,巫族的人对这些外族人有点不满,他们开开心心地欢聚一起,这些人来做什么? 但见着严曲拉着两个外族女子跳舞,他们也就不能多话了。 渐渐的,也就接受了。 歌一起,舞一起,慢慢着,也就手拉手,肩搭肩,能称兄道弟,也能把酒共欢了。 总是没有人能拒绝狂欢的。 就连花漫时与应生最后都抵抗不了那里的快活和欢笑声,加入了他们。 方觉浅坐在离得很远的地方看着围在广场上的无数欢乐的身影,遥远的火光映在她眼中,亮晶晶的。 王轻侯也不再娇气地坐在轮椅中,而是走到她旁边陪她坐着一同远看:“你这是,怕巫族族人和魏城原来的百姓合不来,让他们解除陌生?” 方觉浅点点头,又摇摇头。 “什么意思?”王轻侯搭着她肩膀,“跟我葫芦里卖什么药呢?” “是,也不全是。” “有何高见呀?” 方觉浅托着腮,看着起舞的人们:“你不觉得,在这样欢快的庆典上,年轻的姑娘和年轻的儿郎总是最积极,最热情的吗?” “然后呢?” “狂欢之下,看谁都格外美丽,格外动人,巫族的男儿会发现中原女子的温婉动人,中原的男儿会欣赏巫族女子的热情开朗,过段时间,我再出跟孟书君联系一下,颁一条法令,只要是巫族与中原两族通婚的家里,都可以得到田地,房屋,以前赏银,这样,就可以大大地刺激两族通婚。” 方觉浅一边说,一边用手指轻轻敲打着自己的腮边:“这一次的庆典,只是铺垫,他们中相互看对眼的人,会期待下一次的聚会,然后,会有更多的人互生欢喜,接着,是再一次的庆典,再一次陌生男女的相互爱慕,很多很多次以后,就会有很多很多的人成婚。” 她说完,久没听见王轻侯的声音。 便转过头去看,王轻侯正深深地望着她。 “怎么了?” “你是怎么想到,刺激通婚这个办法的?” “很难吗?” “不难,但用这样的方式,不着痕迹地实现,有点难,至少我没有想到。如果是我,我只会两族之人混居,但那样,因为两族之间的生活习性有很大不同,也许激化矛盾的可能性更大一点。”王轻侯搭着方觉浅肩膀的手指微微用力,像是不安般:“阿浅,你觉得这很容易就想到了,对吗?” “是的。”方觉浅点头。 第五百八十六章 神山一泡尿 第五百八十六章 神山一泡尿 王轻侯能说什么呢? 他只能低头笑了笑,搂过方觉浅,吻了吻她的额间。 “我的阿浅小心肝儿,真棒!” 方觉浅能从王轻侯的神态,动作,以及语气中感受到他轻微的不安,但这一次她没有耿直地问出口,只是轻轻地环住他的腰,靠在他胸膛上,“我们要不要也过去,看上去很好玩的样子。” “我想带你去另一个地方。”王轻侯稍微松开她。 “哪里?” “那座,狗日的神山,我一直有一个心愿,还没有完成。” “是什么?” “跟我来你就知道了。” 他们骑了一晚上的马,没有骑得太快,因为夜间的景色,真是太美了。 美得让人都不忍走太急,错过了满天的星辰闪耀,它们就像是一不小心掉下来一样,落满人间,壮阔无比。 方觉浅靠在王轻侯的后背上,看着无边无际的辽阔星空,有一刹那她甚至想过,时间若是能在此时停驻,停驻在这一刻永远不再往前走,该是多美好的事。 就像是能感受到方觉浅内心所想一般,王轻侯握起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吻了一下:“以后,不论我们去到哪里,都一定要找机会看看那里的星空,好不好?” “好啊,最好还要带上酒,在星空下,以天为盖以地为铺地,睡一宿。” 王轻侯稍稍回了下头,他觉得,方觉浅真的变了很多。 变得,更知红尘是如何。 马儿悠悠哉哉地带着二人来到神山下,正是星辰最璀璨之时。 星空下的雪山只看得见隐隐约约一点,但依旧能感受得其山之高,方觉浅下马望着白云缭绕的山顶,“你就是从这里上去的吗?” “对啊,可没把我累死。”王轻侯牵着马,看着这雪山他都觉得膝盖痛。 “你回来这里想干嘛?” “来!”王轻侯把马儿缰绳递给她,揉了揉肚子,笑得不怀好意,痞里痞气:“嘿嘿嘿,圣地是吧?神山是吧?巫族的信仰是吧?让爷跪了九万步是吧?他娘了个希皮的!” 然后。 他松开了裤腰带。 对着神山。 狠狠地,结结实实地,痛痛快快地,尿了一泡尿。 也不知不忍直视,还是不敢直看,方觉浅在他还在解裤腰带的时候,就赶紧转过身去。 然后忍不住放声大笑,笑得腰都弯了下去。 王轻侯这都什么人啊!怎么这么记仇啊!连座山的仇都记着,要跑回来泄恨报复啊! 他说他在这里还有个心愿未完,居然是这个? 这小鸡肚肠简直没谁了! 连马都看不过去,打了个鼻响甩甩尾,转过了头。 “王轻侯你神经病啊哈哈哈……”方觉浅一边笑一边骂,捂着肚子直不起腰来。 王轻侯尿了好久,像是憋了几天就等这一泡似的,穿好裤子之后才转过来一把搂住笑得快把腰弯成虾米般的方觉浅:“笑什么笑?此仇不报非君子好不好?” “谁会找一座山报仇啊你有毛病啊!” “谁规定的不能找山报仇?你规定的?你规定的?”王轻侯一边说,一边挠着方觉浅胳肢窝。 本来就笑作一团的方觉浅更是笑得抑止不住,拍着他的爪子直求饶,眼泪花儿都快要笑出来了。 两人笑得,像最最天真,最最无忧的孩子似的。 就好像,在他们身上各自都没有任何肩负与使命,没有所谓坚持与信念,没有神殿巫族,没有神枢族长,没有殷朝,没有北境,没有吃过任何苦头遭过任何罪,没有前途渺茫未来阴晦,没有试过背叛也没有死守底线。 什么都没有,只有彼此。 就在这白雪皑皑的神山边,就在这满天璀璨的星空下,肆意而纯粹地大笑,拥抱,亲吻。 王轻侯是存了“坏”心思的,上次他来神山这里,就发现离这里不远的地方有一间猎户的空屋子,冬季无人居住。 他把方觉浅“诱拐”来神山,肯定是要把她带到这空屋子的。 他升起了一炉火,驱散了屋子里的寒气,也照亮了冰冷的茅草屋,透着暖黄,这真是一种让人心安的颜色。 哔剥作响的木柴发出细微清脆的响声,就像远处魏城的人们正围着篝火狂欢一般,这是属于他们两个的狂欢篝火。 风月老手的王轻侯忍住心急,怀里的人儿尚不知情事,心急不得。 他缓缓取下方觉浅发间的玉簪,松开了她柔亮乌黑的长发倾泻而下,又温柔细致地吻过她的眉眼,在她眼角的朱色泪痣处留下久久的缱绻。 她有些紧张,紧张得身子都紧紧地绷着,双手也死死地抓着衣角不肯松开。 王轻侯便咬着她耳垂,沙哑迷离的嗓音像是世间最猛最烈的催情药,缓缓地淌入她耳中:“阿浅,抱着我。” 于是方觉浅松开紧握的双手,攀上王轻侯的腰,仍是不敢太用力,隔着中衣,她都觉得王轻侯的身体烫得吓人。 但当王轻侯的唇辗转至她的唇边时,这一次,她至少记得要闭上眼睛,哪怕眼睫颤得像是蝴蝶的翅膀在扑腾。 王轻侯一手支着身子怕压着她,一手探入她后腰又抱起她将她紧紧地贴住自己胸膛,平日里温柔得总是叫人沉醉的吻变得激烈,且带着轻微的凶狠,像是肆虐一般压在她的唇瓣上,逼迫得她闷哼一声。 但这样的声音在王轻侯动情无比,他的往方觉浅的衣衫下探去,又生生忍住。 他的眉锋皱起,努力地克制着最原始的冲动和欲望,他不想让方觉浅产生恐惧和不安的记忆。 “王轻侯……”看王轻侯这么痛苦的样子,方觉浅忍不住喊了一声他的名字。 王轻侯抬头望天,笑得无语:“阿浅你别说话,我怕我会直接控制不住自己。” “那就……不要控制啊……”头一次见方觉浅说话的声音这样细若蚊鸣,有点逞强,也有点羞涩。 可这话一说出去,就是勾动了天雷与地火。 衣衫如花落,无辜地与温暖的颜色相拥,又飘零到床畔,王轻侯的大手抚过她后背妖冶生姿的图腾,太用力,握出深深浅浅的痕迹凹陷在光洁的肌肤上。 他藏了这么久等了那么久的花蕊在他身下悄然绽放,透着尚有些青涩但致命的诱惑,无论抚过她哪一寸肌肤都总是想贪图更多更多,怎么都嫌不够般的想要更多更多,就像是恨不得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里,灵魂里,完整而彻底地将她包裹。 第五百八十七章 王轻侯,我爱你 第五百八十七章 王轻侯,我爱你 有多爱她呢? 王轻侯自己也说不清,就好像是故事里的人,可以为了心爱的女子毁天灭地,也可以为了她放弃原则。 有过那么一瞬间,他甚至都有点能理解昏庸无道的殷王了,如果真的爱一个人,爱到了无法无天。 愿意为她放低信仰,愿意为她跪足九万,愿意为她驻步不前。 他低头细细碎碎地吻过她的唇,一点一点,像是最贪口舌之欲的食客遇到了人间只此一味的极致美食,不舍得一下吃掉,只想将这味道延长至天荒地老。 而她的身上总是温凉,带着沁人的丝丝凉意,不像他以前遇到过的那些女人那样温香软玉,总让人忍不住想拥紧她,温暖她。 错落的长发蜿蜒着落在她胜似雪白的肌肤上,轻挠她,撩拨她。 “阿浅……”带着强烈渴望的低唤让他的声音嘶哑,像是被灼热滚烫的深情焚烧了灵魂。 他的阿浅,从来不是内敛的闺阁女儿家,她大大方方地看着眼前人,眉眼如画,额前上还有一层薄薄的汗珠,她手指滑过王轻侯结实的胸膛:“看来王家小公子的自制力,比他自己想象中的差啊。” “何止是差,简直是一塌糊涂。”王轻侯低笑一声,咬着她鼻尖。 “世上佳人三千万,小公子自制力如此不济,怕是会出事的呀。” “世上佳人三千万,妖孽独一株。” “哪一株?” “我身下这一株,媚色倾世。” “身下这一株……”面色微微泛红的小小人儿眸光潋滟,如轻风吹动的春水,忽地身子一动,猝不及防地把王轻侯拉下来,翻身而上,俯下身时散开的长发散成了道缎子般,她抵着有些惊讶的王轻侯鼻尖,口对口地对他说:“的确媚色倾世。” 王轻侯一怔,皱起眉头,醋意大发:“谁教你的!是不是花漫时!” 这姿势,这动作,这撩拨! 敢说没人教她,打死你王轻侯都不信! “我去了昭月居那么多次,总该不负那里的盛名。”方觉浅歪了歪头,灵动的眸子里闪着狡黠地光芒。 听到这个回答,王轻侯平了眉头,身子放松,一手扶着她不堪一握的腰身,一手枕在脑后,胸口四处乱撞的激烈也稍稍平复些,双眸含笑地望着她:“那昭月居还教了你什么?” “还教我得不到的就是最好的。” “这个不用学。” “你想我学什么?” “比如说,怎么彻底击毁我这极是不济的自制力。” “啧啧,王轻侯你可是太下流了。” “现在好像,是我被你压着?”他掌心用力,扣着方觉浅的肩将她按在自己胸口,宽大的手掌隔着薄薄的中衣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后背,“还是说,某位女魔头的自制力,比我还差?” 他手掌像是有魔力般,方觉浅只觉得脊梁一阵酥麻,下巴靠在交叠的双臂上,望着他那张举世无双的好皮囊,抿着菲薄的红唇笑说,“美色当前啊。” “何不采之?” 方觉浅神色略有些尴尬地呆了下,然后眨巴眨巴眼。 王轻侯先是不解,后来恍然,大笑道:“唉呀看来昭月居的确有负盛名,尽教了你一些皮毛,美色当前,但你不会采呀。” 这有什么好笑的! 方觉浅总不能扒着人家窗子看人家怎么行房吧! 能无师自通学到这地步已经很不容易了好吗! “小心肝儿……”王轻侯逗够了她,环着她细腰翻身吻下去,“你要学的还多着……” 火光一跳一跳,小小的茅屋里静悄悄,只听见得偶有衣衫摩擦的声音与低低的喘息声传来,风月老手不愧是风月老手,王轻侯也当真不负他风流之名,单单只是一个吻,便是缠绵悱恻到让人忘了身处何处,如踩云端。 她轻轻勾着王轻侯两缕发丝握在胸前,眼波婉转得让任何人都愿意为她去做任何事哪怕是去死,眼角的红色泪痣都艳丽得让人心魂动荡。 世上是真的可以有人,美到星辰失色,摄人心魄的。 “王轻侯……” “唔?” “王轻侯……” “在。” “王轻侯……”她微微闭上眼,原来他没有骗人,闭着眼睛想着他的面容,他便会就在眼前,不用睁着眼看,然后她说—— “我爱你。” 支着身子俯看着方觉浅的王轻侯,眼上涌上巨大的喜意,等这个冰冷冷的人说一句“我爱你”多不容易,哪怕她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是这三个字,可要听她自己主动说出来,简直是难比登天。 “我也……” 磅礴汹涌的杀意吞噬掉他眼中的喜意,冰寒彻骨的冷漠代替了深情宠溺,多情风流的王家小公子周身如凝寒霜,暴戾的黑暗狠绝侵占了他的面孔。 “叮——” 一声脆响。 方觉浅猛地睁眼。 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王轻侯。 以及,王轻侯手里握着的匕首。 以及,那匕首刺入的地方。 自己的心脏。 红得刺眼的血缓慢地淌出来,浸湿了洁白的里衣,开出一朵如同死亡那样鲜艳又腐烂的花。 不知过了多久,也不知方觉浅想了些什么,只是从她眼中漫出死寂的绝望,有些颤抖的手攀上王轻侯的脸庞。 眼角滑落一滴晶莹的泪。 她从来没有哭过,受伤了,难过了,快死了,走到无路可走了,面对着无穷无尽的追杀和围剿,直看着无数与她无关的人对她极尽唾骂,背负着本不属于她的深重罪孽,不管面对任何事,她都不曾哭过。 也羡慕过,当别的人难受时,可以哭一场宣泄,也觉得,自己连哭都不会,实在是活得跟个死人无异,也想象过,眼泪该是什么样的味道,是不是也会滚烫得灼伤肌肤。 喜极而泣的泪水,是不是与绝望悲恸的泪水味道不一样? 可是当她有朝一日终于学会了落泪时她才明白,这东西,有多苦。 但大概,因他而落的泪,他不会再懂。 “我爱你,王轻侯。” “嘶——”匕首毫不留情地刺下,穿透她血肉,发出细微的闷响,像是不存在般。 “王轻侯,我爱你。” “嘶——” “我爱你。” “嘶——” …… 我爱你,王轻侯。 第五百八十八章 王轻侯你有种再说一遍 第五百八十八章 王轻侯你有种再说一遍 两日后,魏城。 那日的狂欢收效显著,果然方觉浅的法子是行得通的,巫族中人和原本的魏城住民从一开始的两看生厌,到后来的共舞狂欢,让人诧异也让人欣喜,严曲都没想到,就这一晚上的时间,便听闻了有好几对彼此看中的年轻男女,暗生情愫。 但那天晚上后,方姑娘和王公子也就不知跑哪儿去了。 花漫时一肚子的醋意,但还是憋住不满,皱着鼻子哼哼:“还能去哪儿,小公子把我们家阿浅拐走,快活去了呗!” 她这颇是含蓄的话大家还是听懂了露骨的意思,众人脸颊微红,忍着发笑。 “算了,阿浅跟他在一起那么久他才起这狼子野心,还算是有点良心,懒得跟他计较。”花漫时撅着嘴,“他要是对阿浅不好,老娘非宰了他!” 应生殷勤地递着茶水,笑得一脸天真:“花姑娘你就放心吧,小公子都跟我说过了,等咱们这次从北境回去,就跟方姑娘办一场热热闹闹的婚事,大办三天!到时候要把朔方城上上下下所有诸侯啊公子啊什么乱七八糟的都请过来,让他们以前欺负方姑娘,非得给方姑娘出口恶气不可!” “这还差不多。”花漫时捧着茶水,啧啧舌头:“要是季婉晴瞧见了,非得气死。” “咱小公子又没喜欢过她,方姑娘也不在意她,有什么好气不气的。”应生笑嘻嘻道。 她正哼哼唧唧,应生望着门口走过来的王轻侯,笑得眉眼都弯:“小公子你可算回来啦,再不回来花姑娘肺都要气炸了。“ “哼!”花漫时哼一声。 “可有石空与阎术的军报?”王轻侯打着呵欠,姿态潇洒地走进来,慢腾腾地开口。 “有呀,不过都不是什么紧要的事,小公子不用急。”应生觉得小公子哪里怪怪的,但也没在意。 “拿过来。”王轻侯提提袖子,坐在一侧的椅子上,支着额头。 “好,我这就……”应生跑了两步,双折回来:“小公子你身上怎么有血?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 花漫时这才转过头看王轻侯,只见他一人,有些奇怪,便皱着眉头,问道:“阿浅呢?你把她藏哪儿去了?我跟你讲你可不能霸着她啊,她说过也要娶我的!” “你说谁?” …… “小公子你发什么神经,阿浅呢!” “你是说,那个杀了我兄长的方觉浅?” …… “小公子,你在胡说些什么!”花漫时查觉事情大有不对,听得王轻侯这话都顾不上什么尊卑了,怒喝一声。 “死了。” …… 这句话不亚于晴天霹雳,直打得众人五雷轰顶般。 王轻侯的声音却淡漠得让人骨髓发寒。 就好像,他从来没有认识过方觉浅一般。 “王轻侯你有种再说一次!”花漫时脸色刷白,发颤的声音像是从骨子里压出来的,眼神如刀一般刻在王轻侯身上。 “你是我王家的下人,我兄长的随侍,我为兄长报仇,你这是什么表情?莫不是得了失心疯?”王轻侯不解般,淡笑了一下,端起手边的茶杯姿态悠然地品了口茶。 这模样,这神态,这语气,他们并不陌生,因为往日里,王轻侯就是这样说话的,这样的恣意,风流,还有些娇纵。 但是他们又觉得无比陌生。 这是王轻侯吗? 是他说的话吗? 他在说什么,他自己知道吗? 花漫时脸上的神色终于崩溃,牙关都打颤,四下张望,抢了一把严曲腰间的弯刀,抽出来猛地往王轻侯刺去。 “花漫时?”王轻侯声音不大,只沉闷地喊了一声,架住了花漫时的手。 以前,只要他这般说话的时候,下人们都知道这是他心情不好,容不得半点调笑和不敬,所有的人最好有多远滚多远,花漫时也是,只要一看到小公子这个表情,就会立刻站在一边,恭敬有加,不敢造次。 但这一次,花漫时却像是疯了一般,挥着刀子一次又一次地往王轻侯捅去,流着眼泪,厉声喊着:“王轻侯你这个畜生,畜生!” 王轻侯抬起一掌,将花漫时击飞出去:“活腻了?” 应生见状连忙跑过去扶起花漫时,震惊不解地看着他的小公子,恐惧地问道,“小公子,你怎么了啊?你别吓我!” 王轻侯皱眉看了他们一眼,像是不解今日这些人是不是有病,不耐地摆摆手:“一个个儿的,平日里是不是对你们太好,尊卑不分了?全给我滚!” “她在哪里?”花漫时忍着钻心的疼,她不知道小公子跟阿浅之间到底怎么了,但看样子,小公子是真的,对阿浅动了手。 她不想问发生了什么,她只想知道,阿浅现在怎么样,是不是真的……死了…… “怎么,你要给她敛尸?”王轻侯漫不经心地说。 “王轻侯我只问最后一次,她在哪里。” 花漫时的指甲都要掐进肉里,泪水包裹着的全是恨意。 “神山,既然你要去,我贴身的匕首落在那里了,给我带回来。” 花漫时听罢二话不说,立刻起身骑了马往神山赶去。 王轻侯打了个哈欠,皱眉不满地看着怔在当场的应生:“干嘛呢,给爷烧水,爷乏了。” “小公子……”应生惊恐地看着王轻侯。 “你见鬼啦?谁欺负你了?”王轻侯笑着伸手,想以前那样要拍拍应生的脑袋。 应生猛地躲开,脸上眼中全是害怕与恐惧。 “应生?”王轻侯不满地皱眉。 “我……小的这就下去给小公子烧水,小公子稍侯。”应生看着王轻侯,倒退着出去,像是吓极了般。 “古古怪怪的。”王轻侯嘟囔一声,“又在花漫时那儿受气了不成?” 然后他转头看了一眼屋里仅剩的一个严曲,没兴趣跟她搭话,打着呵欠回房休息去了。 严曲却像是青天白日里活见了鬼一般,逃命似地逃出了这间屋子,一直跑出去好远,才捂着胸口气喘吁吁。 刚刚一切肯定是假的,不可能,全都是幻觉,幻觉! 第五百八十九章 伶人笑而已 第五百八十九章 伶人笑而已 时间怎么过得那么慢? 无常你的速度未免太让人失望了,我都已经这样了,你居然还未能收割走我的性命,这样子,阎王爷恐怕是要扣你俸禄的。 呼吸啊呼吸你快停下来吧,这空气里粘稠的血腥味实在是太难闻了,简直让人作呕。 “咚!” 好像是茅屋的房门被人撞破。 啊,亲爱的死神你终于姗姗来迟了吗? 幸会幸会,恭候多时了。 “阿浅!” 花漫时在神山附近找了好久,才找到这间茅屋,破门而入看到的场景,却让她触目惊心,目眦欲裂。 方觉浅只穿着薄薄的中衣,倒在血泊里,血泊边缘的地方血迹已经开始变得干涸,她洁白的中衣上全是大片大片的血迹,干硬地搭在她身上。 那些血从床上一直淌到地下,爬到了门槛边,像是恶魔的手要伸到外面。 而她的阿浅,生死不明地躺在床上,无声无息。 “阿浅,阿浅!”花漫时的眼泪“涮”地一下就滚了下来,冲进屋内,想伸手抱紧方觉浅,却不敢大力,脱了披风裹紧她的身子:“你怎么样阿浅?” 方觉浅艰难地抬起眼皮,感受着花漫时掉在自己脸上的泪水,惨白干裂的嘴唇裂出一个笑:“挺好的。” “到底发生了什么?小公子怎么会……阿浅!” 花漫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只牢牢地抱着她,有太多的疑惑让她不解,但看着方觉浅这副马上就可能咽气的样子,却也不敢多问。 “他还好吗?” “他有什么不好的!妈的这个畜生我早晚砍死他!” “他没事就行了。” 还真是怕自己忍不住啊,那两晚鲜血的味道是那样芬芳,她都险些克制不住自己对他动手了。 王轻侯可是从来都打不过自己的,到时候说不定控制不住的是自己,一掌把他给拍死了。 看来这么久的金针压制还是有用的,将她体内那些狂暴凌乱的嗜血情绪都缓和了不少呢。 竟然,可以眼睁睁地看着他在自己身上落刀子,而绝不还手。 真是叫自己意外。 “我带你回去找大夫,阿浅,没事的,没事的你会好起来的,不要怕,还有我在呢,我还在。”花漫时手忙脚乱地抹着脸上的泪水,强打起精神来,给方觉浅穿好衣服,刚想背着她出去的时候,见着一辆马车过来。 “花姑娘,方姑娘在这里吗?” 是严曲。 她不放心花漫时一个人,又觉得王轻侯太过怪异,便跟了过来。 “在,但情况不好,我带她回去,你赶紧骑马先行一步找……找宁前辈,怕是要请她救人了。”花漫时冷静下来,对严曲道。 严曲见到这一屋的血泊也无震惊得无以复加,那好像是,方姑娘一身的血都流尽了。 “不用,不要麻烦宁前辈。”方觉浅轻轻摇头,宁知闲此时只怕自身难保,为了救自己,她已经拼尽了全力,实不能再麻烦她了,也不能让这样的事去打扰她的闭关。 “阿浅!”花漫时急着想说什么,这时候,不去求宁前辈,还能去求谁呢? “我困了……” “好,那你睡……不行!阿浅你不要睡!你快醒醒!我陪着你说话,你千万不能睡着,阿浅,阿浅!”花漫时本想着她睡一觉休息着也好,但是突然想到,很有可能,阿浅这一睡,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毕竟,她身上的伤口实在太多了。 刀刀致命啊! “你还是这么唠叨,但我真的好困……” “不要睡,阿浅,求求你不要睡,好不好?你看看我,告诉我王轻侯对你做什么,为什么会这样,跟我说说话,要不,我去给你煮鸡蛋面,好吗?求你了阿浅,求你……” 鸡蛋面…… “不如,你把鸡蛋面换成我,好不好?” “你又没有鸡蛋面好吃。” “你吃过?” …… 往日对话如刀袭来,铺天盖地插在方觉浅心口。 啊,原来心痛就是这种感觉呢。 她笑了笑,“好,我想吃鸡蛋面。” …… 马车上,花漫时惊慌失措又强自镇定,找着许多有的没的话题跟方觉浅说着话,生怕她一停下来,方觉浅就会没了声息。 花漫时注意到,方觉浅的手心里死死地抓着一样东西,她握起方觉浅的手一看,斑驳血迹里,那是一块玉,从中碎开。 很久很久以前,王家的老爷子王松予在昭月居中第一次见方觉浅,送了她一对玉,那对玉是王老爷子与他的夫人当年的定情之物,据说老大王启尧求了很久想要,老爷子都不肯给他,悄悄地送给了方觉浅,当这是她与王轻侯的定婚之物。 方觉浅从来不爱多说什么,但这玉她其实一直一直留在身边,戴在胸前。 在她的内心里,她是愿意做王家的媳妇的,愿意嫁给王轻侯,成为王家的人的。 后来发生了很多事,她不得不离开朔方城,来到北境,她也下过决心,不能让自己的命格耽误了王轻侯,但是慢慢地她发现,其实她不必要只为了一个人活,她也可以活出自己的色彩和抱负。 站在王轻侯的女人,不应该仅仅只是一个全力支持他,辅助他的人,而应是一个有着同样高度,同样抱负,同样理想的强者。 她不要依附王轻侯,她以同等的姿态,平等地站在王轻侯身边,或者对面。 哪怕这样,这块玉也陪着她,戴着久了都要忘了。 直到昨日,王轻侯提起了匕首,刺了下去。 恰好,扎在了这块玉上面,替她挡了最致命的一刀。 否则就那第一刀下去,方觉浅就已经死了。 大概是老爷子在冥冥中保佑着方觉浅这个儿媳吧。 他们崇拜她像神一样强大,无所不能,但她又不是真的神。 她是凡人,凡人都会死的。 花漫时见她失神,怕她昏迷过去,轻轻抱着她的身子,捂着那些仍在流血的深深刀口,轻声地问:“阿浅,小公子到底怎么了,你知道吗?” 方觉浅握着玉的手微微紧了一下,失神的眼里有了些焦点,毫无血色的唇轻轻挽了个笑—— “没什么,伶人笑而已。” 第五百九十章 有情人最爱听的三个字 第五百九十章 有情人最爱听的三个字 温暖的殿堂里,赤裸的男子伏在地上,肌肤光洁白皙,便是金枝玉叶养着的女儿家也比不上。 一只枯瘦的脚搭在男子背上,轻轻地来回着。 另一个同样俊美白皙的男子端上酒水,恭敬地跪在一边,举过头顶。 同样枯瘦的手接过酒,却没有喝,反是倒下去淋在那端酒男子的身上,端酒男子懂事地发出一阵呻吟声,惹得座上的老人桀桀发笑,颇是满意。 于若愚走进来,看到的就是这样糜烂的一幕,不满地皱眉。 虚谷见他神色嫌弃,挥了挥手让男宠们下去,笑道:“你我都要老死了,还不给自己找点乐子?” “你身为神使,这些事若传到信徒耳中,让他们如何看待神殿!” “九天之上还有神仙眷侣,我等区区神使,又为何要做那清心寡欲之人?”虚谷重新接了一杯酒,“你来得如此匆忙,出事了?” “伶人笑……” “嗯,看来王轻侯那小毛孩功力不济啊,这么久,才让我们的觉浅神使说出那三个字。” “你设置到底是什么玄诀?” “世间有情人,最爱听的那三个字。” 于若愚面色微惊,实在想不到,虚谷会如此……阴损! 他都能想象得到,觉浅神使说出那三个字后,面对着王轻侯的突然转变,是何等绝望和心伤。 好狠毒的一招,一石二鸟! “怎么,心疼了?”虚谷轻笑,“你倒是一直挺喜欢觉浅神使的。” “幻境呢,是什么?”于若愚忍着这殿中的腐糜的甜腻味,皱着眉头问。 “你还记得王蓬絮是怎么死的吗?” “你!” 于若愚都险些绷不住,大惊失色。 王蓬絮怎么死的? 炮烙之刑而死! 活生生地烧死,烫死,掉落了几层皮,几层肉! 那日王蓬絮死时的血肉焦糊味,他到现在都还记得有多恐怖! 虚谷笑着晃了晃杯中酒:“没错,老朽只不过稍作了下改动,让行刑之人,变成了觉浅神使,我这也是为觉浅神使好,身为神使,怎可爱慕一个对神殿不敬之徒?” “虚谷,你当真恶毒!”于若愚匪夷所思地看着虚谷,难以置信。 虚谷摸了下嘴唇,抹掉上面一点酒水:“屠我神殿,灭我神使,杀我神卫的时候,不见若愚神使说王轻侯恶毒,如今我为神殿复仇,你反倒说我不对了?若愚神使,你这是非不分得,是越活越回去了啊。” 他放下酒盏,双脚踩在柔软的毯子上站起来,佝偻着身躯走到于若愚跟前,脸上的每一道皱纹里都刻着精明与算计:“说到恶毒,若愚神使怕是比老朽有过之而无不及吧。” 于若愚皱了下眉。 “王轻侯为何能在北境连连得胜,突破防线,若愚神使,好计策啊。” 虚谷抬抬手,立刻有侯着的小倌上来扶住他,他一边往卧房走一边怪笑:“很是期待觉浅神使重归神殿,向我求药的那一天呢……” 于若愚看着虚谷离去的背影,在他的记忆中,以前的虚谷不是这样的人。 就算他的确看不惯虚谷私下混乱的作风,但是在明面上的事,虚谷总是做得很漂亮,哪怕是再阴暗的事,他也能处理得不露痕迹,不给神殿抹上任何污点,尽一切可能地维护着神殿的神圣高洁。 但自从上次王轻侯父子将神殿毁得如同废墟以后,虚谷行事的作风就变了,开始无所不用其极。 这无所不用其极的狠毒和阴损,像极了一个人。 王轻侯。 被王轻侯影响的人实在是太多了,王轻侯或许自己都想不到,他在凤台城搅得风雨满城,逼得那么多人几乎无路可走,最终会引来这样强烈的反噬。 太多的人都明白了过来,与他这样的作对手,光明正大只是玩笑话。 长公主如是,连虚谷,也如是。 作茧自缚,大概就是指这样吧。 从此以后,王轻侯看着方觉浅,便只会看到幻境,看到方觉浅以炮烙之刑残酷无比地害死了他的兄长王蓬絮,在这场幻境里,不会有王轻侯与方觉浅的往夕点滴。 虚谷是织幻境的高手,在幻境中,编织了他们相识于神息殿,只不过,王轻侯是去见他兄长,而方觉浅则是看守他兄长尸体的神使,他们大打了一场,最后王轻侯不敌方觉浅,重伤离开,后来,他便一直寻找方觉浅的下落,誓要杀了她为兄长报仇。 虚虚实实,有真有假,与王轻侯真实的记忆有着高度的重合,根本不可能区分出真伪。 为了这场幻境的编织,虚谷是下了苦功夫的,四处寻找搜刮着有关王轻侯与方觉浅的一切,完成这场残忍到如同剜心般的,幻梦。 倒不是没有考虑过,直接编个让王轻侯叛出王家的幻境,但是那太难了。 伶人笑的幻境必须是那个人心底有阴暗,将阴暗勾出来,无限放大才能得以织成。 显然,王轻侯内心深处最大的阴暗,莫过于他的兄长王蓬絮之死,依旧有着太多迷团。 夜幕四合,朗月疏星。 本是睡梦中的抉月不知为何突然惊醒。 他总觉得出了什么事,这样心慌不安的感觉,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过了,在凤台城这么多年,什么风浪都看遍,再大的风雨他也能平稳无恙,但这一刻的心悸,让恐慌这种他不该有的情绪,爬满了心脏,勒得他无法喘息。 “她……出事了吗?” “劫。” 虚空中一个声音传来。 “与,小公子有关?” “与你无关。” …… “我要去见她。” “嗯?” “我要去见她!” “抉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非常清醒,也明白我在说什么。” 虚空中很久没有声音,静得让人呼吸都艰难,一股无形的压力逼迫得他差点忍不住低头认错,在这样寒冷的季节里,他满身大汗。 一个药瓶滚进房中。 “给……宁知闲。” “那她呢?”抉月急切道:“你没有要给她的吗?” “抉月,你的话,太多了。” 第五百九十一章 抉月,我很疼 第五百九十一章 抉月,我很疼 方觉浅睡了很久很久,高烧一直不退,花漫时彻夜不眠地守在她身边,替她换着额头上的帕子,又小心地喂着药,衣不解带地陪着。 “花姑娘,你去睡一会儿吧,别方姑娘没事,你先在垮了,我先帮你守着方姑娘,好不好?”严曲见花漫时短短几天就瘦了好几圈,也急得不行,别一个两个地接着倒下了呀。 “我没事,阿浅的习惯我比你清楚些,我陪着吧。”花漫时握着方觉浅的手,心疼地看着她因为高烧而通红的脸颊,还有紧皱着的眉心。 阿浅,不要怕,别难过,小公子算个屁啊,我还陪着你呢,你醒过来看看我,别吓我,那么大的危机都过去了,怎么这一趟挺不过呢? 应生在一侧看着花漫时脸上的哀色,忍不住抽了抽了鼻子,“我还以为,上次方姑娘好起来之后,阴艳的卦就应了,我以为会没事的…… ” “你们出去吧,阿浅不喜欢吵。”花漫时摸了摸方觉浅的脸颊,眼中满是心疼。 无所不能的阿浅啊,怎么会变成这样呢? 应生刚走到门口,就惊得倒回来,“抉……抉月公子!” 花漫时也猛地回头,看到抉月站在门口,赶紧起来行礼:“抉月公子。” 抉月不休不眠地赶路,脸上尽是疲倦,风尘仆仆,从来干净的脸上都挣扎出了些青色的胡茬。 “她……还好吗?”嘶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是他了,以前的抉月,声音总是温雅柔和。 花漫时看了看方觉浅,摇摇头。 “发生了什么?” 花漫时知道,这一时半会儿的,也只能盼着抉月想办法了,便那时情形一一道来,说给他听。 抉月听到方觉浅倒在血泊里,身上密布刀伤的时候,握紧了拳,指骨惨白。 对不起,来晚了,对不起,我以为会没事的,我以为有小公子在,一定会护好你的,对不起,是我不好,对不起…… 几乎是屋子里的人都能感受得到,从来温和雅致的抉月公子身上,凝着浓重的杀机和戾气,那简直不能想象的事。 那可是抉月啊。 怎么会这样强烈的杀机? “然后她就一直昏睡,高烧也退不下去。”花漫时最后重叹了声气。 “知道了,你也累了吧,我陪她说说话,你去歇一会儿。”抉月道。 “抉月公子……不去见小公子么?”虽然对王轻侯一万个恨,但是得知是伶人笑之后,花漫时又还能怎么办呢? “暂时不想见。” 花漫时眼色一惊! 那可是小公子啊,抉月公子以前,不论小公子如何混帐,都会由着他顺着他,无底线地陪他上天下海地胡闹也从无不满,这一次竟然因为阿浅的事……连见都不想见他了吗? “那……那好吧,我去给抉月公子你热点饭菜,看您这样子也是一路急着赶过来……”花漫时话未说完,眼前一黑昏倒过去。 她的确是熬了好多天了,方觉浅昏迷了多久,她就熬了多久,加之内心一直紧张得放松不下来,这会儿是彻底撑不住了。 应生赶紧接住她,急切地看了一眼抉月。 “扶她去睡会儿吧,她是累倒了。”抉月说着,又看了一眼旁边的严曲:“你们宁族长何在?” “闭关。” “这里有一瓶药,麻烦你转交给宁族长。” “是……什么药?” “你交给她,她自会明白。” 屋子里的人都散去了,抉月才坐在床榻边的椅子上,久久地凝望着方觉浅。 不知他想了些什么,眼神越来越柔软,最后都带着淡淡的笑色,小心地拉着被子给她盖好,手指停在离方觉浅脸颊一指远的时候,停顿了很久,最终收了回来。 “你是不愿意醒过来是吗?怕无法面对已经不记得你,只把你当仇人的小公子吗?” 抉月轻声跟她说话,轻得像是夜晚精灵的低吟,动人又轻盈。 “但你如果不醒过来,怎么救他?你愿意他一辈子这样恨着你吗?” “方姑娘,我认识的你,不会这样软弱的,你从来都是神挡杀神的,你就要这样认输吗?” …… “醒过来吧,你再不醒来,我怕我会克制不住杀了他,我说到做到的。” “你怀疑我没有这样的能力吗?我要是愿意,世上没有我杀不了的人,无论是小公子还是谁,你想看我浴血修罗的样子吗?” “醒过来,我就放过他。” 鸦羽般的眼睛在惨白的小脸上轻轻颤了颤,缓缓睁开的双眼里毫无光泽。 “原来抉月公子,这么凶残呀?” 抉月眼眶一热,连忙低下头去,却仍旧忍不住红了眼眶,吸了一口气,才能平复心情,抬起头来笑看着她:“对呀,很凶残的。” “抉月……” “嗯,怎么了?” “我很疼。” 很奇怪,如抉月所说的,方觉浅从来不是软弱的人,天大的事,她都扛得住,谁也不可能使她投降认输。 但是她看着抉月,莫名地,就失去了所有的坚强和盔甲。 也许是抉月真的对她太好太好了,好得让她放下了所有的戒备和防线,也许是从一开始,抉月就一直在倾尽全力地给她不一样的世界,告诉她这个世界除了有王轻侯那样人,还有更多美好的事物,她是个小姑娘,当去拥有享受这些美好。 也许,抉月是她内心深处最无法面对的愧疚。 所以,她会自然而然地告诉抉月,她很疼,身上很疼,心里也很疼。 所以,她会放任眼泪流下来打湿了脸颊和发丝,没有半点伪装和刚强。 看着这样的方觉浅,有一瞬间,抉月几乎没有忍住,想冲过去抱起方觉浅带她离开,离开这里,离开王轻侯,离开所有的是非,把她藏起来,让她再也不用面对这个残酷的人间。 那个念头一生出来,就像是疯了一般地在他心底生根发芽,茁壮成长,侵蚀着他向来理智清明的大脑。 他不得不用尽全力才能压制住这疯狂的念头,抬着袖子擦去方觉浅脸角的泪水,温柔得一如以往:“那就好好吃药,快点好起来,身上不疼了,才能治好心病。” 第五百九十二章 神枢,真会撩…… 第五百九十二章 神枢,真会撩…… 宁知闲看着严曲递进来的药瓶,直直地看着,恨恨地看着,死死地看着。 她当然认得这是什么,这是奚若洲送来的药。 去他妈的! 狗日的奚若洲! 你以为老娘是十八岁的小姑娘,打一巴掌给一甜枣那一招你以为对老娘也有用吗? 把老娘害得这么惨,修为散尽,等着老死,你这时候假惺惺地递瓶药过来,以为老娘会感激,会受用吗? 放你娘的狗屁! 她站起来,把那瓶药狠狠地摔在地上! 老娘不稀罕! 虚空里有个人惆怅地揉了揉发疼的额头。 八十多岁的人了,至于跟个小孩子似的闹这种脾气吗? 五十多年过去,这么烂的脾气,一点没改不说,她还变本加厉了。 不过,还是挺可爱的…… 宁知闲骂骂咧咧:“奚若洲你个乌龟孙子王八蛋,你别让老娘逮着你,逮着了非得把你乱刀砍死剁成肉泥!谁稀罕你的破药,就你会炼药,就你医术高!老娘要找也找江公求药,指望你,我呸!” 听到江公两个字,虚空里的人,额头更疼。 毕竟……是八十来岁的人……骂着骂着就骂不动了,累得气喘吁吁地,一屁股坐在地上。 “地上凉……” “草尼玛要你管!” …… …… 等等! 刚刚是谁的声音? “奚若洲?奚若洲!你在这里是不是?你他妈给我出来,出来!”老婆婆撑着身子站起来,跳着脚大骂。 突然又像是想到了什么,惊恐地捂着自己的脸躲起来:“你滚,你给我滚!” 一只修长如竹节的手捡起地上的药,白衣长衫胜雪欺霜。 “老婆婆,吃药了。”那声音清雅至极,像是玉石之音,不带半分杂质,只是夹着一些揶揄的笑意。 “你……你走,你走!”宁知闲这才真的慌了,提着衣袖挡着脸,越退越后,躲到了柱子后面,忍不住哭了起来。 等了五十多年,想见他,想找到他质问他为什么这么多年来不来找自己,五十多年啊,半百之数! 可是当他真的来了,自己却是这副样子…… 她的心酸,无处诉说。 白衣的男子走过去,俯身低头,非要看一看她的衰老的面孔。 “奚若洲你欺人太甚!” 宁知闲只觉羞恼交加,急怒攻心,一甩长袖怒声骂道,只是脸上还挂着眼泪。 哪里有他这样狠心的人,把自己害成这样不说,还跑过来特意羞辱自己! 奚若洲你的良心让狗吃了吗! “好看。” 奚若洲染着笑色的声音像是有奇特的力量,一下子就让宁知闲心里的狂燥安定了下来。 宁知闲一怔:“你不嫌我丑?” “嫌。” “奚若洲你个王八……” “但你不丑。” 长臂一伸,他将这位衰老的婆婆拥进怀中,手指拂过她银色的发丝。 靠进他怀里,宁知闲才知道自己不是在作梦。 这个胸膛她离开了整整五十年,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还能再次拥抱。 她的眼泪忍不住肆意而下,但眼神却越来越冷。 “你已经得到巫族了,还来做什么?” “看你。” “呵,少假好心,你是来看方觉浅那丫头的吧?” “顺便。” “奚若洲,你又打什么主意!我不会再帮你的,那丫头也未必受你钳制,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不会帮你的!” “唔,真的吗?” “废话!” “那真是太可惜了,本想来娶你的。” …… …… 您,作为,堂堂神枢! 这片大陆上,至高无上的尊者! 谁见了都要跪下来磕几个响头的人物! 能不能! 按套路出牌! 宁知闲还没有反应过来,只听得见头顶一声低笑:“你有一次反悔的机会。” …… …… 能不能不要这么会撩啊! 但宁知闲还是不说话,她真的无法接受自己这个样子,而奚若洲…… 五十多年的时光岁月,好像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依旧是笔挺的脊梁,一如当年的容貌,连说话的声音都依旧这么雅正,上天像是遗忘了他,忘了在流逝的时光里把他也带走。 他将手里的药瓶中的药取出来,一颗白色的药丸,然后叹了口气,似是无奈般:“你是何容貌,年轻或衰老,我真的不介意,不过,如果你这么在意的话……” 他将药含进嘴里,弯下腰来,像瀑布一样的黑发微微散落,完美到无可挑剔的半张侧脸,圆润顺畅的下颌弧线,还有一张不点而朱,如刀锋般的薄唇,咬开宁知闲干瘪的唇,将药渡进了她嘴里。 宁知闲真没有诓方觉浅…… 单论这皮相的话,王轻侯……怕是……真的不够奚若洲打的…… 这一隅所见,便可使人惊魂动魄。 也真不能怨宁知闲,整整五十年,都不能对奚若洲死心。 银丝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漆黑如墨,干瘪的肌肤也慢慢着恢复弹性与光泽,宁知闲不敢置信,冲到铜镜前看着里面的自己…… 比她之前费尽心力保养着的年轻模样,更为娇嫩。 但很快的,宁知闲想到一个问题,声音都嘶哑:“奚若洲,你已臻大乘圆满之境了。” “有些年头了。” 你是要把人气死吗? “当年我们三人,个个都心高气傲,但我与江公对你却是服气,你的天姿,世人罕见,只是想不到……你已经这么强了。” “也没那么罕见。” “你什么意思?” 奚若洲走过来,拉着宁知闲坐在铜镜前,拿起梳子替她梳理着长发,笑道:“那丫头,更甚于我。” “这……怎么可能?对了,你为什么给她下封痕,为什么会用唤生术救她?还有那封痕里的力量……” “那不是我的,是她自己的。” “你说什么?” “她自己的啊。” “可明明有你的……” “想知道这些秘密吗?” “废话,爱说不说!” “那我不说了。” “你!” “我是来带你走的。” “去哪里,什么意思?” “夫唱妇随,你当然是跟为夫走了。” …… 宁知闲自从失踪,就好像,平白无故地,从这里人间蒸发了。 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众人寻了很久,一开始只以为她是出去散散心,但多日不归,便也有人猜测,她是不是已经仙逝。 方觉浅来到她闭关的湖心小筑,轻叹了声气:“宁前辈,您这是彻底把巫族压在我身上了。” 第五百九十三章 三十九刀 第五百九十三章 三十九刀 一件温暖的披风搭在她肩上,修长如玉的手轻巧地给她系好带子,带着笑意:“身子骨还没好全,怎么跑到这里受风寒?” “没那么娇弱,我又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千金小姐。”方觉浅笑着拉了下披风,但说完这两句话,嗓子却很不配合地咳了起来。 “娇滴滴的千金小姐,我们回屋吧?”抉月忍不住笑道。 方觉浅有些尴尬,不好意思地干咳了两声:“抉月你不用守着我,我没事的。” “等我能离开的时候,我自然会走。” “凤台城的事你不用操心吗?” “你说昭月居?” “对啊。” “你以为樱寺跟我了这么多年,这点能力都没有?” “好吧好吧,是我想多了。” “你怕我因为你的事,跟小公子生出嫌隙来?” “有点吧,他……很信任你。” “我曾经也很信任他。” 曾经…… “抉月,这件事其实真不能怪他,我们谁也没有想到,伶人笑……会是这样的。”方觉浅笑了下,伸手接了片飞雪在掌心,“虚谷,真的厉害。” “所以,你想好怎么办了吗?”抉月想问的是,你死心了吗?如果小公子已经只把你认作仇人,不再记得一丝半点你们之间的爱恋,你可是死心了? 方觉浅轻松地笑了笑,耸耸肩:“想好了。” 抉月抬头,正好迎上方觉浅转过来笑意盈然的双眸:“杀回神殿!” 抉月心头一悸。 旋即笑道:“为君作陪。” 方觉浅忍不住抱了一下抉月的肩:“全天下最好的抉月公子呀。” 抱着自己的人身上还带着淡淡的药香,这些天她不知喝了多少汤药婆子,才换得此时的稍微恢复,但依旧瘦了很多,如果不是她有不俗的武功作底子,只怕是风一吹就要倒,脸上也没什么颜色。 抉月很想抬手拥住她,但手伸到一半却放下,负在身后。 笑道:“那全天下最好的抉月公子,请你回屋,喝杯姜茶驱寒,不知方姑娘可赏脸呀?” …… 王轻侯本是来找抉月,抉月来这里的事还是应生告诉他的,他就奇了怪了,抉月来了好几日了,居然一直没来见自己,自己去找他他也总是不在,他越想越奇怪,今日便又来。 走到湖边的时候,随意抬头一看,看到那边湖心小筑外的廊桥上两个人。 细雪纷飞,狭窄的廊桥上两人并肩而行,像是在说着什么有趣的事情,抉月眼角眉梢全是笑意。 待看得清了,才看清说话的女子是方觉浅,他的眼前只余一片血色。 血色里他的兄长被绑在烧得滚烫发红的铜柱上,活生生被烧死,烫死,流出来的鲜血都落不了地,沾着铜柱就化成青烟,完好的皮肤被烫得卷曲起来,血肉模糊。 而他的兄长一声声惨烈凄厉的叫声,撕裂着王轻侯的灵魂,他喊着,“苟活忘其国,如犬献媚,偷生忘其名,如蛾附炎,嗟食忘其崇,如鼠谀承……” 方觉浅就站在那里,狂妄地笑着,肆意地看着,残忍地置王蓬絮于死地。 最后还说:“将其拘于神息殿,神魂永不入轮回!” 王轻侯只觉得五脏六肺都被碾碎了一般。 “老幺,你要出去玩可以,二哥帮你瞒着,但是不许晚归,否则打你屁股!” “老幺啊,你这成日偷懒让我帮你写功课糊弄江公,要是被发现了,打板子的时候你可别喊疼。” “老幺快来,快看二哥给你买了什么,喜欢吧,就知道你眼红这玩意儿好久了,快吃,别让父侯发现了!” “父侯,老幺年纪小不懂事,是我这个做兄长的没教好,你要打打我,别打老幺!” “老幺,二哥要去凤台城了,你都不出来送送我啊?” “当然不能让你去,你一天到晚惹是生非,凤台城又不像朔方城,处处危机,你那性子怎么受得了委屈,二哥怎么可能让你去嘛,别生气了,出来让二哥看看你,好不好?” “老幺,二哥没事的,你千万别莽撞别来凤台城找我,殷王巴不得咱们王家几个儿子都困在那里呢,听话啊。” “老幺,那二哥真的走了啊……” 二哥,真的走了。 二哥走的时候,他还在生气,气得都不肯出来送送他。 如果那时候知道那一别就是永别,他想,他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二哥来凤台城,也无论如何都不会混帐到连送送二哥都不肯。 “二哥……”王轻侯在风雪里抬头望望天,咽下所有的苦涩,“二哥,我会为你报仇的。” 下一刻,王轻侯纵身而起,跃过了湖面,抬掌挟着细雪的劲风,直直地往方觉浅面门上拍去,眼中含着刻骨铭心的恨! 正邀方觉浅回去喝姜茶的抉月眉头一皱,反身抬手对上了王轻侯的手掌:“小公子!” 他被王轻侯这一掌震得微退了一步,这样大的力道,他是要置方觉浅于死地! “抉月不错嘛,武功颇有精进不说,还勾搭上我王家的死仇了?”王轻侯立在扶拦上,笑得邪肆:“怎么着,还完王家的恩情了?” 抉月看了身后的方觉浅一眼,方觉浅面色自然并无不同,只是眼中有些凄苦。 “小公子,你的死仇是谁?” “哟,这还护上了?方觉浅你也是命大,三十九刀下去你居然还能活下来,不仅活了下来,还勾搭了抉月,倒是让在下刮目相看呀。” 三十九刀! 抉月陡然握紧了拳! “抉月,你要救风尘,小爷没兴趣拦着,但这个人,你给滚远一点!” “你以为,你打得过她?”抉月突然笑了,“你要报仇,也得堂堂正正的吧,方姑娘重伤未愈,你此时出手,未免让人不耻。” “哟嗬,抉月你是不是对我的认知有什么误解啊? 我是那种堂堂正正的人?我是趁他病要他命的人!” 方觉浅听着这话倒是忍不住笑了一声,的确啊,王轻侯就是这样的人,除了只把自己当仇人这回事,他别的地方,倒是一样未改。 “看来这位方姑娘,也非常认可我的方式嘛……” 王轻侯抬手,指间夹着三枚金针…… 第五百九十四章 你连我家祖传的玉也偷! 第五百九十四章 你连我家祖传的玉也偷! 细雪落在针尖上,阳光为它闪耀出冰冷的光。 方觉浅几乎是在看到那三枚金针的同时,就猛地拉开了抉月,转身迎上! “送死?我喜欢。” 王轻侯手里的金针暴射而出,直往方觉浅的死穴。 方觉浅解开披风迎着那三枚金针而去,披风上绣着的梅花像是突然之间活了过来一般,在劲风里浮浮落落。 三枚金针分别钉在了梅蕊上,方觉浅站定,含笑睥睨,薄唇轻启,两个字轻飘飘地落入王轻侯耳中—— “垃圾。” 王轻侯突然一怔。 他觉得,这一幕很熟悉。 方觉浅说“垃圾”的时候,那神态,那语调,那不屑一顾的冷寒,他都似曾相识。 但却记不起,在哪里见过。 这样的想法让他心绪一乱,但很快稳住,握掌成拳,笑得放浪:“垃圾?看来你骂人的本事,跟你的武功差不多一样废啊。” …… 这还有上赶着求骂得狠一点的了! 拳拳到肉,招招致命,王轻侯根本没想让方觉浅活着,每一招每一式都是直取方觉浅命门。 按理说,方觉浅先前因为蚀魂蚁的缘故大伤元气,又被王轻侯重伤到刚刚能下地行走,正是体虚无力之时,绝不会是王轻侯的对手,但不知为何,在她体内好像有一股用不完的力量,温暖,柔和,但又……无坚不摧。 所以不论王轻侯如何进攻,凶狠,方觉浅都能极是巧妙地化解,力量柔软,不具攻击性。 总觉得,王轻侯的每一拳,都打在棉花上一样。 方觉浅自己也觉得很奇怪。 宁知闲跟她说,她背后封痕里有着一股奇特的力量,而她现在不过是窥得其中一丝,难道这一丝,就如此奥妙无穷吗? “看来,王公子武功不过如此啊。”方觉浅收手,立在廊桥扶拦上,与王轻侯正好对立而站。 “呵……”王轻侯一声轻蔑的冷笑:“看来,能杀我二哥,你的确不弱嘛。” 方觉浅面色微白,她甚至不能辩解一句她没有做过这样的事,因为…… 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杀死了王蓬絮。 真是荒唐得很,想为自己解释都不能。 “小公子!”眼见着王轻侯这是不杀了方觉浅不罢休,抉月不得不出来低喝一声。 “放!” …… “小公子,如果我告诉你,方姑娘是你的爱人,你是被人蒙骗失了记忆,将她视作仇人,你信我吗?” “抉月你脑子有洞吧?” 抉月抬抬眉,转身看着方觉浅,伸出手:“拿出来。” 方觉浅的手下意识地紧了一下,有些挣扎。 “拿出来吧。” 方觉浅这才把那块已经碎成两瓣的玉交给抉月。 “你总该认得,这是什么。” “这是……你他妈连我家传的玉也偷!” …… 抉月已经快让王轻侯这逻辑弄得说不出话来了。 “这是你老爷子在你们订下婚事的时候,送给你们二人的订婚之物。那天是在昭月居,我做的媒人和见证。” 虽然那一日,几乎让抉月死去,但也足够让抉月记忆深刻了。 但王轻侯明显不信:“抉月你是不是被猪油蒙了心?老子还没骂你是非不分拎不清轻重帮着个仇人,你反倒是蒙起老子了是吧!” “小公子,被猪油蒙了心的人是你,如果她愿意,你已经是一具尸体了。你想想,就刚才你们二人过招时她的身手,有没有可能,平白无故让你刺上三十九刀!”抉月的声音明显提高了许多,压着的怒意已经快控制不住。 “如果不是因为不忍对你下手,她会不会一声不吭地不反抗?小公子,你为何不想想你周围的人对她的态度?为何不想想他们在听说你杀了方姑娘之后的震惊?为何不想想王家家传之玉一直在老爷子身上,外人根本不知,如果不是老爷子给的,谁能偷去?” “小公子,你若再不醒悟,后果便是众叛亲离。” “老子在乎?”王轻侯听到这话的时候,斜瞥了抉月一眼。 “你扪心自问,你真的不在乎吗?” 王轻侯的眼神动摇了一下。 怎么会动摇呢?怎么会迟疑呢? 王轻侯想不明白。 他就是不在乎啊,谁要在乎有什么人啊?死光了都跟他没关系吗?走光了也都无所谓好吗? 众叛亲离算什么,就算抉月现在从他面前滚开,头也不回,他也不会多看一眼! 薄情寡义的王轻侯,怎么可能会在意是否一生孤独终老? 他的身边不是从来都空无一人吗? 但为什么,突然就无法直面抉月的话? 他怎么会变得这么软弱无用? 那个,什么都无所谓的王轻侯,去了哪里? “方姑娘,我们回屋吧。”抉月见王轻侯久不说话,方觉浅又在风雪里待得太久了,便伸出手来扶着方觉浅下去。 只是他刚一伸手,王轻侯的眼光就一阵寒意闪过,弹了一根金针过去! 要不是抉月反应快,这金针怕是要刺穿抉月的手心! “她杀了我二哥,抉月你倒是对她上心得很。” “你是因为她杀了二公子所以对我不满,还是因为你下意识就对我与她离得太近不满,小公子,你心里真的分得清吗?” …… 王轻侯突然失语。 抉月轻笑着摇了摇头,拉着方觉浅下来又轻轻弹去她肩上的落雪,“我们走吧。” 方觉浅一直都没说话,因为她知道,不论她说任何话,都无法改变王轻侯的幻境,说得多了,还不知会不会引发别的后果。 但若要说她丝毫不心疼,又怎么可能? 不是丝毫心疼,是无能为力的绝望感几乎禁锢着她的心脏。 但她能怎么样呢? 哭?闹?求着王轻侯想起她来? 何必呢。 毫无作用不说,还会让抉月和其他人跟着担心,不如便什么都不要做,不要说。 至少将一切都保持在一个“大家看着都很放心”的局面,她依旧是风淡云轻不知疼痒的方觉浅,依旧没心没肺到无惧任何中伤与背叛。 哪怕内心,早已鲜血淋漓不能看。 第五百九十五章 他害怕 第五百九十五章 他害怕 冰面下的锦鲤游来游去,细雪落满了他肩头。 他站在扶栏上已经许久。 其实王轻侯哪里不知道,破绽太多,疑惑太多。 王轻侯,他是那样聪明绝顶的人。 方觉浅是使他改变了太多的人,让他换了性子从那个了无牵挂疯狂作死的浪荡公子哥儿变得心有所挂愿意顾及她的想法,让他从一个人又怎么样老子就是要活得独来独往变成了有害怕有担心不愿再孤独终老。 让他可以放下所有的矜持娇贵弯下双膝和脊梁上跪神山九万步只为采一朵花,让他放弃自己的坚持只为了成全方觉浅那明明看上去就是痴心妄想的理想。 她是这样横刀立马地杀进了王轻侯的世界,把他原本像冰雕一样的寒冷的灵魂变得有温度会热血。 那个存在于“王家三子,老幺最毒”这句话里的的老幺,或许手段依旧狠辣,心肠依旧恶毒,但他的心脏有某个地方早已塌陷,柔软得不可思议。 这样巨大的改变,在如今的王轻侯看来是匪夷所思的。 他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就像他虽然口口声声喊着要杀了方觉浅,却始终不懂,为何那日第一次拿起刀对方觉浅下手的时候,会是在那间茅屋,为何会是那样暧昧的姿势,为何被他所伤的人一直没有任何挣扎反抗,而是一直说着……我爱你。 他想要去细想与方觉浅之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可是只要想到她,甚至想起她的名字,王轻侯记起的便只有她亲自虐杀了王蓬絮的画面,那画面让他无法直视,痛不欲生。 而且她并没有否认,不是吗? 所以,王轻侯会有害怕。 如果说,真如抉月所言,他曾与方觉浅有过什么,那就意味着,他放弃了为兄长报仇,跟她在一起。 这样的想法,于很久以前的王轻侯来说只是挣扎,痛苦而已,最后他选择了放下。 但是于此刻的王轻侯来说,无异于对自己,对二哥,对王家的背叛,对自己灵魂的亵渎。 他还是人吗? 二哥死得那么惨,可自己呢?跟杀了他的凶手在一起恩恩爱爱? 他这么做,可还有一丝半点的良心? 他对得起他二哥吗? 他不敢细想自己以前都做过什么,他惯来混帐,但他怕自己真的混帐到了这种地步。 要如何才能让王轻侯明白呢? 要如此才能让他明白,他与方觉浅之间,是经历了那么那么多的事,生与死,恨与爱,早已不是三言两语说得明白,就算把那些事情一件件地罗列出来道给他听,但当时的感觉,要怎么再次让他体会? 虚谷多狠啊,他怎么会不晓得以王轻侯的脑子能看出事有不对?怎么会猜不到方觉浅会想尽办法地让王轻侯记起往事? 但虚谷狠就狠在,方觉浅让王轻侯记起得越多,熟悉的感觉越多,越会恐惧,越会痛苦,越会憎恨当初的自己是不是失了心智,着了魔才会与一个杀害了自己兄长的人在一起。 狠就狠在,方觉浅永远没有办法正大光明地说一句:王蓬絮的死,与我无关。 狠就狠在,他堵死了所有王轻侯与方觉浅挣扎着想要逃出的生天,灭绝了一切化解恩怨的可能。 有一些仇,是不可能真的彻底遗忘的。 至亲至爱之人的血恨,是会伴随在骨子里永远不能剔除的。 那时候的王轻侯原谅得了忘记了过去,只有现在的方觉浅。 但是此时的王轻侯,不可能做到。 这是最毒,最狠,最绝之处。 “小公子……”应生怯生生地唤了一声,手里抱着件外衣。 王轻侯回过神来,低头看了应生一眼。 应生吓得退了一步。 以前,应生何时这样怕过他? “我很可怕吗?”王轻侯漠然开口。 “小……小公子说笑了。”应生壮着胆子走上前,将手里的外衣递上去。 王轻侯跳下扶拦,接过应生手里的衣服,应生便立刻缩了回去。 这样子,反倒像是在说,是的,小公子你现在很可怕呢。 王轻侯轻笑了一声,扔了外衣在地上,潇潇洒洒地走了。 应生眼神一黯,捡起外衣忍不住红了眼眶,又想哭。 小公子,你不是可怕,你是变得我们都不认识了呀。 我们的那个小公子,是视方姑娘如性命,是无法忍受任何人伤她分毫,是见不得其他男人随意靠近她的,但是您如今,是要亲手杀了她,才肯罢休啊! 正如抉月说的那样,王轻侯身边的人正一个接一个地因为害怕他这番样子而疏远,他正在慢慢地走向众叛亲离。 但这,何尝不是虚谷的目的? 他在深夜里敲开了方觉浅的门,浑身酒气。 方觉浅侧身让他进来,生了炉火。 王轻侯斜坐在椅子上,慵懒的目光打量着坐在不远处,低头烤火的方觉浅。 火光跳动,映在她的脸上,照得她一双眼睛里寂然无波,静得无一丝声音的房间里压抑得让人透不过气。 “我只问你两个问题。”王轻侯喝了口酒,打破了这让人窒息的沉默。 方觉浅抬头看他。 “说。” “抉月说我被偷走了一段记忆,在这段记忆里,我,是不是喜欢你?” “是。” “好,第二个问题,在这段感情里,我欠不欠你什么。” 要怎么说呢? 谁欠谁多一些,真的有点算不清了。 但大概在所有的感情里,都不能用欠或者不欠来形容吧,只有心甘和不甘。 所以方觉浅偏头笑看着王轻侯,看着这个明明已经和自己骨血相融不能分开的男人,看着他熟悉的眉目和眼神,突然之间,方觉浅觉得,以前王轻侯总是有事没事地叫她“小心肝儿”“小宝贝儿”“小甜心”之类的腻歪之词,很好听了。 比这样冷冰冰的话,好听太多太多。 “很难回答吗?”王轻侯掀唇,似嘲似笑:“我不记得了,你也不记得了吗?” 以前方觉浅不是很明白,他们说的心如刀绞是什么感受,也不知道万箭穿心是什么滋味。 现在,她全明白了。 不如,不明白的好呢。 她笑了笑,语调轻松:“不欠,你不欠我什么。” 第五百九十六章 叫错了名字 第五百九十六章 叫错了名字 王轻侯,你欠我的何其多! 你欠我整整一个王轻侯! 但算了,你欠了别人人情,从来没想过要还的。 “如此,我便能毫无负担地,杀你了。” 王轻侯挑了挑眉,撇着两条腿笑得恣意。 方觉浅眼睫微潮,眨了眨眼低下头,拔弄着眼前的炭火,笑得轻巧:“那王公子恐怕是要加油了,杀我,可不是件容易的事。” “如果你真的喜欢我,我这样对你,你不应该是……伤心欲绝吗?”王轻侯笑了一声,往前凑了凑身子,盯着方觉浅的眼睛:“我看你好似,并无不妥的样子。” 方觉浅双眸轻抬,带着点漫不经心地笑意:“怎么,王公子喜欢看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 火光“腾”地闪了下,照亮了方觉浅眼角那点媚惑万千的朱砂痣,她穿着简简单单的衣衫,因为是夜起,只是在中衣外面套了件素色长衫,但不知为何,依旧是……媚色倾世。 王轻侯想到这四个字的时候,心里蓦地一跳。 但很快端过酒杯,摇了摇杯中酒水:“本公子喜欢看你临死之前的挣扎和苦苦哀求。” “那王公子恐怕又要失望了,我这个人最不怕的,就是死。” “哦?”王轻侯听了发笑,“那你为何不乖乖受死?” “如果有朝一日你记起一切仍要杀我,我自缚双手,站在你面前,绝不皱眉。” “切!”王轻侯不屑地鄙夷一声,“本公子这辈子最烦的就是被他物所困,巴不得一辈子不记起。” 真厉害,王轻侯总是能每一刀都戳中方觉浅的心脏,一刀又一刀稳准狠,还不能呼喊声张。 “夜深了,王公子若无他事,我要歇息了。” 方觉浅还真怕再这么聊下去,她就真要跟王轻侯上演一场一哭二闹三上吊的戏码了。 听着方觉浅下了逐客令,不何为何王轻侯突然就有了那么一丝丝的不爽。 所以他冷笑道:“怎么,怕本公子趁着抉月不在,杀你啊?” “王轻侯,我让你十招,你在我手下,也是个垃圾!”方觉浅已经有一点,克制不住想动手毁掉一切的暴戾和冲动了。 “好大的口气!” 一些混乱的情绪在方觉浅的眼里冲撞,那些嗜血狂暴的黑暗在她眼中凝结成死寂的荒原。 “现在走,还来得及。”她压得极低的声音像是从胸腔里发出来的,冰冷骇人。 王轻侯看着眼前有些异样的方觉浅,眉头皱了皱,有些不解她到底是什么情况,但嘴上却依旧不饶人:“我是个垃圾,你还爱我爱得死去活来,眼光可真够差的。” “嘭!” 一声巨响,眼前的火盆应声而起,直往王轻侯身上砸去。 王轻侯一惊,连忙起身让开,猛地回头看着方觉浅,神色一变! 眼前的方觉浅跟之前的方觉浅完全不一样,眼角眉梢流转的媚惑之色摄魂蚀骨,眼角朱痣红得惊心,像是一滴鲜活的血落在她脸上,微微弯起的唇畔如同绽放了一朵最是妖冶的花,轻咬着薄唇说话的样子似嗔似娇,连带着声音都变了,变得酥媚入骨:“啧啧啧,给了机会偏不听呢。” 王轻侯根本不记得以前的方觉浅是什么样子,就更不可能知道此时的方觉浅简直是一具杀器,过份压抑的悲痛早已让她的心脏无法负荷,他又不知死活地非要来撩拨…… 他把方觉浅那些已经能渐渐克制的嗜血邪恶,全都诱发了。 还没等王轻侯弄明白是什么情况,方觉浅已是抬掌而出,看似绵软无力,但呼啸而来的破空之声让王轻侯瞳仁都缩紧,立时抬手抓住她手腕往前一送,化去了力道,喝道:“你疯了!” “十招,我让你。” 方觉浅手心一翻,就从王轻侯的掌心脱身而出,手指拢了一下身前的黑发,笑得似天真,又似魔鬼。 王轻侯怎么可能在方觉浅这种神智不清的状态下与她动手?只皱了皱眉就要离开。 一块火红的炭火飞出挡在王轻侯跟前! “你别逼我!”王轻侯回头。 “不是要杀我吗?给你机会,你不要?” “方觉浅!” “叫错了。” …… 你不该这样叫我,你应该叫我,阿浅。 方觉浅这个名字是你给我的,你说,纸上得来方觉浅。 王轻侯本就心情不佳,这会儿让方觉浅惹来了火气,眼见着走也走不了,只能打一场了! 十招让毕。 “小心哦亲爱的,我手下很少留活人。” …… 王轻侯自认他自己已经够狂妄了。 但他真没想到还能见到比他更狂的人! 方觉浅柔软的小手每次看着都似乎没什么力道,但一指点出便是破风之声,骇人心神。 王轻侯没想到,失了神智的方觉浅能恐怖到如此地步! 接连拆招之中,他竟觉得……世上能打败她的,有可能,只有他家中的师父江公。 很久以前,王轻侯与方觉浅之间,是可以打个平手的——如果王轻侯没那么贪生怕死,而方觉浅又没那么无惧一死的话。 但此刻,真的不好说了…… 王轻侯逐渐力竭,但方觉浅却好像永远有用不完的内力一般,浑厚到让人难以想象。 这根本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该有的底蕴! 就算是再练上三十年,或许都难以达到她这样的程度。 王轻侯眉头渐深,最终不敌,被方觉浅一掌击中,倒飞着撞开了房门,倒在外面院子的雪地里。 其他人早已经听到了这边的动静,赶过来时,正好看到王轻侯倒在地上中,而方觉浅纵身而出,目光浑浊,一副要将王轻侯置于死地的气势! “阿浅!”花漫时惊得大喊一声,王轻侯再混帐,那也不能杀了呀! 王轻侯一怔,这两个字,他好像很熟悉。 都忘了去躲开方觉浅的攻势,他倒在雪地中,愣愣地重复了一遍—— “阿浅?” 这两个字,从他口里说出来,仿佛有魔力一样。 以前,只要方觉浅杀上了头,忘了所有,王轻侯总会从身后抱住她,揽着她的腰,在她耳边,轻声地唤:“我的阿浅……” 第五百九十七章 交付巫族 第五百九十七章 交付巫族 “阿浅?” 当这个称呼,从王轻侯口中唤出来时,方觉浅那双已经被杀意蒙蔽,失去理智的眼睛陡然恢复清明。 但眼前一击已箭在弦上,王轻侯眼看着就要命丧方觉浅掌下! 方觉浅猛然收力,在半空中身子一旋,所有已放出去的力道全都收回。 结果便是,反伤己身,一口血自喉间涌出来,洒在雪地里,真像今日那件披风上的梅花,红得艳丽又疯狂。 唉,还是不舍得真的对他怎么样啊…… 王轻侯见状下意识地便冲过去,接住要掉在到上的她在怀里:“方觉浅,你怎么样!” 方觉浅咽着血,艳丽的鲜血将她本无颜色的双唇染得凄艳惨烈,她抬着手碰了碰王轻侯的嘴唇,笑得肆意又哀凉:“你呀,又叫错了。” “阿浅,阿浅!”花漫时扑过来,手忙脚乱地擦着方觉浅脸上的血痕,紧张到声音都发颤:“阿浅你怎么样?疼不疼?” “没事的。”方觉浅笑着拍拍花漫时的脸:“别担心。” “我送你回房休息。”抉月没多说什么,只大步跨过来,从王轻侯怀里抱走方觉浅,把她送回房间。 王轻侯看着自己空落落的怀抱,又看了看抉月抱着方觉浅离开,有一些无名怒火莫名其妙地腾起。 “本公子也受了伤,抉月,你是不是也要背我回房啊?”他懒洋洋的音调长长地拖起。 抉月的步子顿了一下,回头看着王轻侯:“小公子,据我所知,石空与阎术在北线的战事陷入了困顿。” 王轻侯凤目一狭:“怎么,你这是要赶我走了?” “于小公子而言,这些事,才是正事,不是么?” 王轻侯一窒,是啊,这些事才是正事,他早该去操心这些事了,早该赶紧解决北境的麻烦回去朔方城,看一看殷安到底在搞什么鬼。 但为什么,要一直在这里浪费时间与力气? 见他不出声,抉月抱着方觉浅进屋将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又拧了个手帕擦去她脸上的血迹,叹道:“以后不要这样了,哪里有这样不爱惜自己身子的。” “好,让你担心了。”方觉浅笑道。 “睡吧,好吗?” “嗯。” 抉月熄了灯,屋子里黑下来,方觉浅在抉月合上门出去的那一刻身子猛地蜷缩起来,死死地捂着胸口咬紧着牙关,全身都在发抖。 她已经分不清这是哪一种疼,到底是反伤了自己受了内伤,还是压抑得太过绝望。 谁能把以前的王轻侯还给她? 摧毁一个人多简单啊,只要把他视若生命的人,从他生命里完整地剥离。 次日一早,方觉浅便起了床,换了身颜色稍艳的衣裳,早早地来到了巫族议事的书房里,翻阅着巫族的宗卷。 严曲打着呵欠进来时,她已经看了一大半。 “方姑娘……不,族长,你身子还未好,怎么一大早就过来这边呀?”她连忙倒了杯热水递过去。 “你的父亲,严烈,他在族中吗?”方觉浅接过热水问道。 “在的,这些天一直在族内,方姑娘找我父亲有事么?”严曲不解。 “嗯,我想跟他商量点事。” “这没问题,不过族长你的身体……” “不碍事。” “可是……” “去把他请过来吧,麻烦你的。” “不麻烦不麻烦,那……那你等我啊。” 严烈过来时,还带着些早点,放到桌上退到一边恭敬行礼:“族长。” “这是?”方觉浅疑惑地看了一眼桌上。 “这是小女托属下带来的。” “有心了。”方觉浅笑着接过,吃了一口热乎乎的包子,又对严烈道:“严主祭不必这般客气,此番请你前来,是有事要麻烦您。” “族长请吩咐。” 方觉浅想了想,坐在下面的椅子,也让严烈坐在她对面,笑道:“严主祭对我颇有不满吧?” 严烈一怔,立刻起身:“属下不敢!” “严主祭不用这么紧张,坐下说话吧。”方觉浅笑道,“不满也是常事,想来巫族之中对我不满的人很多,不差您这一个。” 能满意吗? 方觉浅没来之前就因她灭了整个未家,她来之后又害死了叶双,巫族三大家族如今只落得严烈一人,谁知道什么时候,方觉浅就会把这最后一族也除掉,彻底把控巫族? 巫族子民又怕是听了不少蛊惑之语,更是不可能喜欢尊敬这位外来的族长了。 “族长有话,不妨直说吧。”严烈已经做好了被方觉浅除掉的准备了。 “我想,将巫族管辖大权交给严主祭您。”方觉浅的话一出,便让严烈惊得猛地把抬起了头。 “族长此话何意?” 方觉浅又笑,“都说了您不用如此紧张。我看过卷宗了,巫族之内一直以三大家族为首,颇为团结,这也是这么多年来外人不能入侵巫族的原因,我不想破坏这种团结,但未家与叶家因我而亡,如果不提早解决巫族子民心中的怨恨,怕是早晚要出乱子。” “宁前辈将巫族交给我,我不想巫族在我手里毁掉,所以,想请您主理族中事务,当然,大的事情我还是会过问的。” “之前那次使巫族与魏城百姓互相了解融合的篝火狂欢,我也知道严主祭出力不少,颇为感激,以后,就麻烦严主祭继续努力,只要等巫族子民与魏城的百姓能融洽相处,甚至亲如一家,也就不会再有任何乱子了。” 严烈听得迷迷糊湖,但立刻道:“可属下以前不曾打理这些事,都是在训练鬼兵之类的……” “严曲是个非常聪明的女孩儿,她以前跟在宁前辈身边行走,肯定耳闻目濡许多,我相信,有她的协助,严主祭对付这些小事,不成问题。”方觉浅当即道。 “听族长言下之意……这是要离开巫族?”严烈听了半天,可算是听明白了。 方觉浅点点头:“不错,我有事,要离开此处。” “族长……您才刚上任……” “正是因为刚上任,巫族子民的不满情绪还没有爆发出来,我提早平息,才是最好的。” 方觉浅笑看着严烈,道:“我真的不觊觎巫族,也没想过要从这里得到什么,严主祭,以后一切,就拜托您了。” 第五百九十八章 看到你这副尊容,吐了 第五百九十八章 看到你这副尊容,吐了 严烈退出书房的时候,回头看了一方觉浅。 听他女儿说,方姑娘逢了一场大劫难,身心俱伤。 他原以为,方觉浅这样年轻的一个小丫头,定会魂不守舍才是,没成想…… 突然他好像有点明白了,为何宁族长这般器重这个年纪轻轻的小丫头,的确是能忍常人之不能忍。 而且巫族相当于是独立于世外的一国,强悍的底蕴不知多少人眼红嫉妒,她竟然能这般轻松地交出来,没有半分不舍,当真是颇有气量,令人诧异,也令人佩服。 严烈叹了声气,看着跟自己孩子差不多大的方觉浅,忍不住叮嘱一声:“族长,先吃完早点吧,凉了不好。” 方觉浅一愣,抬头看着严烈,笑道:“谢谢。” “敢问族长,是要去哪里?” “北境死线。” “那你需要兵力。” “鬼兵不易得,巫族还需要他们保护,严主祭就不用割爱了。” “上次跟随你的鬼兵还有两千,你也知道如何调用,我将这两千鬼兵安排在族长身边,保护您的安全吧。”严烈神色也松弛了不少,带着有点类似慈爱的神色,笑望着方觉浅。 方觉浅明白严烈的好心,她也的确需要一只精锐,便起身,认真谢过:“多谢严主祭信任!” 严烈没再多说什么,他倒是从来都不多话的,只笑着点了点头,就走出了书房。 方觉浅看着桌上的早点,忍着强烈的不适,一口一口地吃完。 很奇怪,打从那日从神山回来后,她就好像不怎么爱吃东西了,吃什么都没胃口,哪怕是怕花漫时他们担心,当着他们的面一口一口吃完,转身也会因为恶心吐出来。 别的倒没什么,就是……可惜了花漫时辛辛苦苦煮的鸡蛋面。 这次又没什么例外,刚到肚子里,就一阵阵地反胃想吐。 怕人看见,怕人担心,她跑到没人的花园里躲在树丛中才敢吐得干干净净。 “切,怀上了谁的种?”突兀地一个冷冷的声音带着嘲讽传来。 方觉浅都不用回头就知道是谁,擦了擦嘴唇,她匀匀气,才转过身笑看着王轻侯:“要验验是不是你的吗?” 王轻侯像是厌恶般地扇了扇鼻子,低声咕嘟:“怀上了也不知道多穿点,有你这样的娘真是这孩子上辈子造的孽。” “有你这样的父亲才是真正的不幸。”方觉浅瞥着王轻侯手里的酒壶,“成日里烂醉如泥,不思进取。” “说谁呢你!” “反正我没喝酒。” “你厉害啊,你多厉害,吃多少吐多少,照你这样还不如不吃,别糟蹋粮食行吗?” “你……” 方觉浅刚想说什么,听得花漫时唤她:“阿浅。” “怎么了?” “你怎么在这儿呀,走,我给你弄了点开胃的点心,你这两天吃东西老没食欲,这可不行。”花漫时挽起方觉浅的胳膊就走,这是彻底地把王轻侯这个正经主子给无视掉了…… “咦……”走了两步,花漫时又皱起眉头:“这谁吐的呀!” “他!”方觉浅指着王轻侯。 “她!”王轻侯指着方觉浅。 花漫时瞧了,冷笑一声,故意又扇了扇鼻前:“一看就是喝醉了吐的,阿浅咱们走,别理那些一天到晚喝得烂醉的酒鬼。” 王轻侯看了看手里的酒壶,又看了看花漫时这一脸的嫌弃…… 大爷我以前喝酒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多话! 现在喝这点你们就瞪鼻子上脸了? 最近这下人们一个个都见鬼了是吧!主子到底是姓王还是姓方啊! 还烂醉的酒鬼? 到底是谁吐的啊! 王轻侯深吸一口气,提步跟上了花漫时。 “你来干嘛?” “酒鬼吐完了,饿了,想吃东西,不行啊?” “没你的,让开!”花漫时没给王轻侯好脸色。 “花漫时你给我注意点啊,你可是王家的人!” “那我打今儿起就不在王家做事了,王大爷您爱上哪儿上哪儿去,别挡道!” “你跟王家的契书还在朔方城,你说走就走,当王家什么地方!” “你!你不讲道理!” 王轻侯嗤笑一声:“小爷我什么讲过道理?” 花漫时给方觉浅做了好样点心,个个看着都精致可口,若换作以前,她肯定一样不落全都吃掉,并且不给王轻侯分一口。 但现在,她倒是巴不得王轻侯赶紧把桌上这些吃的全都塞进他肚子里了。 “你给阿浅留点!”花漫时护得跟什么似的,简直是从王轻侯嘴里抢吃的。 “别听到我说的啊,爷说爷饿了!”王轻侯白了花漫时一眼,继续把方觉浅手边那一堆点心搬了过来。 花漫时脸都气得通红,“撑死你!” “偏不撑死,气死你!” …… 方觉浅托着下巴听着花漫时跟王轻侯吵吵闹闹,突然觉得,时间好像回到了以前在凤台城的时候,在公子府那会儿,也是这样的,其实以前多好啊,为什么以前她的性格会那么别扭呢,都不知道珍惜。 “阿浅,我去给你煮点面条,这都让他吃完了!”花漫时气得半死。 “不用了,你别忙活了,严曲早上给我买了早点的。” “真的?那你不饿吗?” “不饿,你歇会儿吧。” “那就好,我去厨房看看煲着的汤,等到中午饭的时候,正好煲好。” “辛苦你了。”她可记得,以前花漫时有多讨厌下厨房,要不是为了自己,她这些日子也不会天天都在厨房里转悠,想尽了办法地给自己补身子。 王轻侯其实早就撑得要吐了,见花漫时一走,赶紧把点心扔到一边,灌了几大杯水生咽着嘴里的糕点。 他瞄了瞄方觉浅,踢了她一脚:“为什么吐啊?” 方觉浅瞥了一眼他踢自己的大长腿,懒懒地抬起眼皮,慢悠悠道—— “看到你这副尊容,就吐了。” …… “方觉浅你别不知好歹啊!” “怀了你的孩子。” …… “方觉浅你差不多得了啊!” “你什么时候叫对名字,我什么时候告诉你。” …… “爱说不说。” “不爱说。” …… 第五百九十九章 腐烂的人,我们是同类 第五百九十九章 腐烂的人,我们是同类 神山上的雪终年不化,单单只是站在这雪山之下,便觉寒风刺骨,冷得让人不由自主地抱紧双臂,爬上山顶对普通人来说,更是千难万险。 当初他是怎么一步一跪上了这神山的呢? 方觉浅望着雪山之巅的积雪忍不住会这样想。 都以为是苦尽甘来,守得云开见月明,原来不过镜花水月梦一场,梦中是天堂,大梦初醒,人在炼狱。 有时候会有一些古怪的念头钻进她脑子里,她会想,是不是真的因为王轻侯不敬这神山,在这里做了不重神明之事,所以才有了此等报应。 但也就是想想罢了,多为人祸,哪来天谴? 破晓之时,金光照在雪尖上,美得壮阔浩瀚。 区区凡人,立在山下,就更为渺小了。 抉月见她在这里站了许久,担心她身子刚好,仍旧虚弱,怕是会受不了这钻骨的寒气,上前给她披了件外衣,温声道:“回吧?” 方觉浅点点头,笑道:“你也不用太担心我,你看我,这不好好的吗?” 抉月不说什么。 真的好好的吗? 那你要如此解释你眼底深处越来越沉的阴霾?强颜欢笑之下你是否记得上一次你真心发笑是几时?还记不记得你最爱吃的鸡蛋面如今三两口便说已然肚饱? “如果我不猜错,你已经把越清古送去朔方城了吧?”方觉浅翻身上马,边走边说。 “为何这么说?”抉月笑看着她。 “因为,如果我是你,我就会这么做,越清古将成为朔方城的人质,牵制王后。”方觉浅笑道。 “那你再猜,越清古明不明白我的……居心叵测?” “我想你们都总是太轻看越清古,他从来都不是笨人。” “那他为何还要去?” “大概是因为,他永远都在逃避吧。” 抉月愣了愣神,不解方觉浅的话。 方觉浅看着停下马来的抉月,眼神透澈如这雪山化水融成的小溪般:“他不愿意面对,太多的尔虞我诈,也不喜欢这个世界上纷纷扰扰永无止境的利益争夺与权力平衡,那的确很累人不是吗?甚至可以说,他并不是很热爱这个世界,如我当初。” “这便是他当初喜欢你的原因吗?” 方觉浅望向远方的雪峰连绵,声轻如风:“他曾对我说过一句话,他说,腐烂的人,我们是同类。” “但你不是……” “我如今不是而已,当初的我,确如腐尸。” “你想说什么?” “想说很感激王轻侯,哪怕如今你们都怨憎着他,但是他让我活了过来。” “方姑娘……” “别担心,我不会沉浸在无谓的悲伤中,我会活得很好。” 抉月隐约觉得,方觉浅有很多地方不一样了。 以前的她,用一双如在世外的眼睛旁观着人世,于是看什么都看得明白清醒,学得也快,从她苏醒到如今,她几乎学会了一切该学的与不该的,美好的霓虹,流光,雾岚,肮脏的污秽,白骨,腐肉,她都以一切让人诧异的速度接纳吸引着,并能从中提取出她所认为的是非对错,公平失衡。 但那时候的她,始终在世外,看得透透的,太透了,便不似红尘中人般。 可此时的她,却在俗世之中,看透的同时,还泛着活色生香的烟火气。 那种烟火气,饱含着对这世间一切事物的热爱,单纯执着,包容豁达,同时也笼罩着厚重的阴谋气息,仿似她一睁眼,便要将这天地换一换,去浊存清。 宁知闲失踪后,方觉浅已经没有什么人可以说真正的心里话了,很多话都不能对花漫时说,她总是心软得很,听多了便会比自己更伤心,方觉浅不愿意身边的人因她而落泪伤感,实无必要。 反倒是像宁知闲那样,夹枪带棒地,冷嘲热讽地,倒是要叫她好受些。 她从应生那里拿来了近段时间来石空与阎术的书信,认真翻阅时,王轻侯找上门来。 “你想干嘛?”进门他便问。 方觉浅从一堆书信里抬头:“业城不该如此难攻,此处有诈,你看不出来吗?” “此事好像与你无关吧,觉浅神使?” “王轻侯,我不管在你的记忆里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但从现在开始你记住,我并非神殿中人,也非巫族中人,更非你王家之人,我只是我,我所做的一切,错了我认,对的,无人可挡,而我明确地知道,现在我做的这件事情,是对的。现在我告诉你,今日是二月十九,再有二十来天,就是三月初三神祭日,你应该明白,这一天,对神殿,对全天下的神殿来说,意味着什么。” 王轻侯有一种古怪的感受,方觉浅就坐在那里,没有多么的声色俱厉,也没有气势逼人,只是淡淡地,平静地,说着这些话。 但是这些话,哪怕在王轻侯的立场来看荒唐可笑,可是他却无法产生任何质疑。 他暗自懊恼,低骂了一声“王轻侯你的脑子是不是拿去喂猪了”,又浮上冷笑:“看来觉浅神使,这是要与神殿为敌啊?” 王轻侯,我与神殿为敌已时日良久,只不过你全不记得了而已。 “那不知王公子,可是要把我推向神殿,失去我这强力的盟友?” “强力的盟友,方觉浅你好大的口气!” “业城远离越城,越城城内空虚,所有的兵力都派去了前线,石空身为越城虎将更是身先士卒,如若,三月初三这一日,城中内乱,则无人可阻。如今业城以拖延之计耗着石空与阎术大军,我不猜错,就算业城被拿下,之后的城池依旧是这般艰苦的胶着之势,神殿不会给机会让石空和阎术回守越城。” 方觉浅往后微微靠了下身子,抬着眼皮看着王轻侯,稍稍偏了下头:“届时,自越城一处的内乱,将会波及整个北境,我可以稳住巫族不从中作乱,获渔翁之利,你可能保证,那时的内乱,你能镇压?” “神殿之人,屠了便是,有何为难?” 第六百章 亲切可贵叫人欢喜的仇敌 第六百章 亲切可贵叫人欢喜的仇敌 还真是王轻侯一贯的作风,好像一切都回到了最艰苦的原点。 方觉浅曾经那么用力才让王轻侯放下对神殿的屠刀,用另一种方式来解决神殿分殿遍布北境,信徒众多的问题,如今王轻侯恢复本性,方觉浅却不知该用什么办法,才能让他再次回到正轨了。 而虚谷的目的这也才慢慢显形。 一旦王轻侯真的不留情面血腥屠戮,以方觉浅的性格,必是无法忍受,他们只会越走越远,直到无可回头。 并非方觉浅圣母,舍不得杀人,见不得血腥。 而是这样的方法,只会激得神殿信徒更加愤怒,继而反抗,所以被压迫着恨意一旦反弹,将是不可想象的磅礴凝聚力,王轻侯此时杀多少人,日后就要付出多大的代价,如果他在反弹发生后继续镇压,只会引来更多的反抗。 如此恶性循环,王轻侯最后只会失尽人心。 当然了,王轻侯肯定也想到了这样的后果,只不过,他也懒得在乎所谓人心这种东西,他总觉得天下百姓都是傻子,掌握着权力的人说什么他们就信什么,根本没有脑子不懂得什么是独立思考。 但是,他说过,他要为王。 从未听闻,哪位豪雄登顶为王,不需人心的。 方觉浅抬抬眉头,看着王轻侯:“如果我们能提前稳住这场内乱,就不用血流成河,如今北境死线已是白骨于野,再死伤无数,北境将成一片死狱,无一生人。” “说到底,你还是想保护神殿的信徒了?”王轻侯薄唇一掀,略带嘲弄,提了提袍子,姿态风流地坐在对面的宽椅上,支着额头拉长着音调:“觉浅神使,咱们又不是外人,生死仇敌的身份多么亲切可贵叫人欢喜,你又何必说得这么阴晦,这么冠冕堂皇呢?” 初遇王轻侯的时候,他说话也是这样一副贱得让人想掐死他的语气,脑子里想的也永远都是谁也不可信,只信他自己,会拉着长长的音调说出如刀片般的字句来剜着对方的心,更会永远带着漫不经心看似风流实则寡恩之极的轻淡笑色。 他以前就是这样的,一直一直没变过,便不能怨他此刻也这样。 但他后来,不会对方觉浅这样。 就像蚂蚁啃噬着心脏一样,方觉浅的内心密密麻麻地挣扎着许多细细的伤口,疼得大喊倒不至于,只是让她手指指端都发麻。 “毕竟是神使身份,别的做不到,悲天悯人这一点,总该尽力而为。”方觉浅扶着椅子,有点担心自己克制不住冲过去打醒王轻侯,也有点担心自己扛不住这冷嘲热讽而全线崩溃。 她笑得倒是很风轻云淡:“天下神殿信徒不知几多,十中有八虔诚于神殿,试问王公子要屠尽天下人么?除开这北境,还有其他地方,比如凤台城,比如上谷,比如河间,多的是神殿信徒,你又能杀得了多少?” 王轻侯很讨厌方觉浅这副姿态与语气。 他不知道为什么讨厌。 如他所说的,他们是亲切可贵叫人欢喜的生死仇敌,那么方觉浅说出这番话来也就并不叫人惊奇。 但为什么他就是反感方觉浅真地顶着神殿神使的身份跟他说这番话? 就不能换个语气,换个身份,换个措词吗? 他把这归咎为,因为方觉浅是神使,这位神使亲手杀死了他兄长,所以他才这么厌恶这个身份。 但演戏嘛,王轻侯是个中好手,长袖最是善舞。 “这般听来,觉浅神使对神殿颇为崇敬啊。”他想说的是,你说得对,所以我们一起来想个办法解决此事。 “崇敬倒不至于,知己知彼而已。” “那你又对我了解多少?” “我知道你的一切,比如我知道你现在想着与我一同商量一个办法,但却死犟着不肯先开口。” …… 王轻侯冷笑:“笑话!你是我什么人?你知道我的一切?” “王公子,我有另一种办法让你更快地下定决心好好说话,与我合作,但我并不想用,你确定不放下你这副令人作呕的姿态吗?”方觉浅吸了吸气,她没办法跟王轻侯这么聊下去了,再聊下去她真的要被王轻侯的一字一句活活刺死。 “什么办法?” “打到你服。” …… …… “你这个人你讲不讲道理的!” “道理掌握在拳头大的人手里,我相信王公子对此一定能深表理解。” 王轻侯气得半死。 胸口都胀着一口郁气吐不出去。 然后他偏过头舔了一下嘴唇,压着火气的声音像是闷响的雷:“我已叫阎术暗中抽兵回越城坐镇,你以为只有你想得到神殿会利用神祭日坏事吗?” “那么业城,必将迎来凤台大军的反扑。”方觉浅见王轻侯能“好好说话”了,也不再呕他。 “不指望他能攻下业城,不失掉已夺下的城池便好。” “停滞不前对你来说并不是好事,你在此处耽搁的时间越久,于朔方城越是不利,长公主殿下不会就此罢休,而你兄长投鼠忌器,只有防守,长此以往,长公主便能摸透你在朔方城的所有布局。任良宴并非是什么坚守信义的君子,上谷城一旦失守,你朔方城便会被包围。河间城与瀚平城同进同退,但这一切都维系在你的大嫂季婉晴的一念之间,是巨大的冒险。王公子,留给你的时间并不多了。” 方觉浅仔细地分析着,听得王轻侯眉头微微皱起。 这的确是他担心的问题,但他不明白,为什么方觉浅会替他着想? 难道她真的喜欢自己? 自己魅力已经这么大了? 思及此处,王轻侯扭过头瞧了方觉浅一眼:“你还真挺喜欢我的?本公子受宠若惊啊,要不你把脑袋伸过来让我砍了,我立刻前往业城收,解决北境之事?” 方觉浅微微笑:“可以啊,等你能打过我那天。” …… 在王轻侯二十年的生涯里,他第一次后悔,自己没有用心练武,成日躲懒,不思进取,荒废度日! “明日我将率鬼兵赶往业城,王公子可以向上天诚恳地祈祷,我死在战场上,这比指望你自己打过我,要现实得多。” “方觉浅你他妈别得寸进尺啊!” “过两招?” …… “去你妈个蛋!” 第六百零一章 久未进食 第六百零一章 久未进食 门外的抉月掩唇轻笑。 还好还好,还好方觉浅是个身怀绝技的人,至少在这一点上,她能死死压着王轻侯。 他抬头望着放晴的天空,碧蓝如洗的晴空上浮着薄薄的云。 “笑个屁啊!”冲出门来的王轻侯一眼就看到抉月发笑的样子,越加恼火。 “小公子,我今日要回凤台城了。” “哟,你那破窑子你还挺上心的嘛,老鸨当得挺称职啊。” “我会保重的,也祝小公子一切如意。” “我要真的一切如意,此时此刻方觉浅暴毙在屋内,就是如我最大的意!” …… 大概是老天爷真的要让他如意吧,屋子里陡然传来一声闷响。 王轻侯下意识地回头,看见方觉浅跌倒在地上,人事不醒。 他提步,就要冲过去。 抉月却挡在他面前,神色微厉:“小公子,趁人之危,可非君子所为!” 王轻侯愣了下,他刚才是想冲过去,但他不是想趁着这个机会一掌击毙方觉浅,而是想看看……她怎么样。 听了抉月的话,他心绪有些复杂,眼中浮起戾气:“抉月,你是不是脑子有病,我几时是个君子了?” 抉月微微合掌,声音也沉下去:“小公子,别逼我。” “当年真他妈应该让你冻死在冰天雪地里!”王轻侯脑子里一片混乱,却不知道自己在因为什么生气。 他固执地理解为,他是因为抉月竟然为了一个杀害了王蓬絮的女人而要跟自己动手才大为光火,偏执地怨憎着身边所有人都不遗余力地保护着方觉浅。 他觉得这个女人一定是给他身边的人都下了蛊,才蛊惑了所有人都围着她转。 他就是不敢相信自己曾经也同样爱过那个……弑兄仇人。 王轻侯甩着袖子大步流星地离去,抉月才进屋内扶起方觉浅,看她面色发白,连忙把她抱回房中躺下。 严曲略懂一点医术,大的疑难杂症或许无法,但这样的脉象却摸得明白。 她非常不解地看着床榻上虚弱得不成样子的方觉浅:“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了?” “族长她是久未进食,体虚身弱,这才晕倒的。” “久未进食?”花漫时诧异:“怎么可能,我这两天天天陪着她吃饭。” “但……脉象不会骗人……”严曲也万分不解。 花漫时搞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焦急地坐在床榻上,捧着方觉浅的小脸:“阿浅,阿浅呀,你到底怎么了,告诉我好不好?” 方觉浅抬着沉重的眼皮,勉力撑了个笑容:“就是没睡好,别听严曲吓人。” “我没有,族长,你这……” “严曲,辛苦你跟你父亲说一声,明天我就带鬼兵走,麻烦他把人数点出来。” “族长……”严曲又不傻,自然看得出方觉浅这是要支开她,但见她不想说的样子,也不能再多讲什么,只好扁扁嘴:“那好吧,族长您好好休息,我去熬一副温补的药给你。” “麻烦了。” “族长你总是跟我们这么见外,又不是外人,哪里麻烦呀。”严曲叹声苦笑了下,谁才不是族长的外人呢?她好像,生怕麻烦身边任何人的样子。 花漫时陪了方觉浅许久,其实她看出来了,打从方觉浅醒过来之后,其实脸色一直没有好转,身子也一日比一日的消瘦下去,明明吃的喝的都是温补之物,却不见有半点起色。 也问过她几次是不是哪里不舒服,但方觉浅都说是睡得不太好,没有哪里不适的。 花漫时只以为,小公子那混帐王八蛋伤了阿浅的心,她睡不好也是意料之中,但今日这突然晕倒又要怎么解释? 她的阿浅,怎么这么可怜? 花漫时担心她哪里不舒服叫不人手,脱了鞋袜上了床,钻进被子里搂着她的肩膀:“阿浅,不管怎么样,你看,我们都很担心你对不对?我最讨厌的就是那些因为一点情事就死去活来的人,谁离了谁还活不下去呀,是吧?我们阿浅这么好,长得漂亮,武功又高,还聪明绝顶,不说远的,抉月公子和越公子这不就巴巴儿地等着你喜欢吗?小公子算得了什么呀?虽然我是王家的人,但我一点也不觉得小公子配得上你,不论是抉月公子还是越公子,都比咱小公子强多了。你忘了吗?因为他,你都差点死过好几回了。禁宫里头你杀进去救他,神息之地你也闯出了鬼门关,更不要提一次次地上战场,受了那么多委屈,还被朔方城那群没良心的赶出来。他为你跪那九万步,又算得了什么?阿浅,你要快点好起来,别让我一直揪着心,好不好?” 她说着说着就红了眼眶,靠在方觉浅的肩头上,泪水都沾湿了方觉浅的睡衣。 她是真的担心啊,担心阿浅若是真出了什么事,可怎么办才好? 方觉浅反手揉了揉花漫时的头发,低头看着她泪水涟涟的样子,笑道:“你这么担心,要不我把你娶了吧?你就安心了。” “跟说正经事呢,少胡闹!”花漫时让她的话逗得破涕为笑,又挪了挪身子,白面糍粑般软绵绵的身子黏乎在方觉浅身上,“那你也得好起来娶我呀,我才不要一个病怏怏的药罐子。” “呀,这是嫌弃我啦?” “谁舍得嫌弃你呀,我们阿浅就算是药罐子,也是最好看最贴心最招人疼的药罐子。” …… 王轻侯躺在屋顶上,听着严曲的话,翘着个二郎腿晃晃悠悠,还真是多日未进食,这才晕倒的吗? 他想起了在花园里看到方觉浅吐的那一幕,难受的样子好像是吃了什么砒霜毒药似的。 但想着想着,他又烦躁地坐起来,饿死了最好,正好省了他的力气,想那么多做什么? 他刚准备走,又听到方觉浅跟花漫时那番娶啊嫁啊嫌弃不嫌弃的话,莫名其妙地就气得搓了个雪球往远处砸过去。 要不要脸! 两黄花大闺女,一天到晚尽想这些龌龊事! 第六百零二章 这样的代价 第六百零二章 这样的代价 抉月离得凤台城太久了,午后时分别过方觉浅,骑了快马往凤台城去。 临行之前千叮咛万嘱咐,交代花漫时一定要照顾好她,万不可让她独自面对王轻侯。 她看着是状若无事,可是内心碎裂成何种模样,从来无人可以窥得。 花漫时让他放心,说就算是拼了命,也绝不会再让小公子再伤着阿浅半点。 如此这般的,抉月才满是担忧地离开魏城。 而在第二日,方觉浅就换了一身利索的衣裳,带着两千骑鬼兵赶赴业城。 同行的人有花漫时,应生,自然,还有王轻侯。 魏城这里便交给了严曲严烈父母,相比起其他人夺城抢权的过程,方觉浅得到巫族可谓是轻而易举,宁知闲早就有意要将巫族交给她,她只是一直在推脱而已。 如今虽说是严烈代管巫族,但严烈心里非常清楚,巫族的族长是谁。 也就是说,只要方觉浅一声令下,巫族之人,尽为方觉浅所用。 鬼兵黑骑如一阵疾风刮过,以惊人的速度奔向业城,好几次花漫时担心方觉浅身子还未好全,怕是受不了这样的奔波劝她休息片刻,但方觉浅总说无事,时间紧迫,她耽误不起。 越城越彻的信也来了,说城中颇有异像,以前颇为平静的神殿信徒近日来时常与其他人发生冲突,骂街吵架是家常便饭,斗殴之事也时有发生,他觉得,这是神殿作祟,暂已压下,但总觉得苗头越来越大,他想,可能要出大乱子了。 方觉浅回信说,阎术大将军已经在回去的路上,让他暂时稳住,只要等大军一到,神殿再想惹出大乱子,也是不可能的。 越彻不明白,为何派阎术回去,而不是石空,毕竟石空才是越城老将,更熟悉越城的情况。 方觉浅便回信道:“此行回去之军少不得暴力镇压,多有流血之事,正因石空将军是越城之人,若他行此事,怕是会惹得神殿信徒更为不满,势必将会以为越彻抛弃神殿信徒,倾向于他人,此等心态失衡之下,更易坏事。而阎术将军早已在越城镇压过颇多时日,由他回去,更具威慑。” 她没有告诉越彻的是,阎术是王轻侯的人,不论王轻侯现在何等混帐,这北境,总归是要为他拿在手里。 待方觉浅等人赶到业城时,正是战事胶着之际,自阎术带军返越城,石空便由攻转守,别说拿下越城了,不被凤台大军反杀便已是不错。 方觉浅盯着那条红色的北境死线,这条线上死去的人已不知多少,战事延绵数月,将士也早已倦乏。 也许一直在经历着这些事的人不觉得有什么,可是对于其他人来说,对于不在北境,在凤台城,在南境的人来说,这里的战事早已传扬成数个故事,每一个故事里都是惊心动魄,惨不忍睹。 冰牙碎骨,残旗断戈,皆如地狱。 人们说这里是死亡之线,但凡是这条战线上还活着的人,都是从地狱里头爬出来的恶鬼,早已失了人性和神智,说这里遍地枯骨,活人不如死人香,说这里目之所及已无活物,便是贪食腐肉的乌鸦都受不了这里沉沉的死气。 在他们的描绘中,北境死线,是笼着暮暮死气与冤魂万千的绝境,也许过上十年,百年,这里的阴魂也难以消散。 行走四方的游侠来到此处,也会闻风而退,不敢前行。 而这里,也的的确确,是人们描绘中的样子。 极目四望,已看不到生的希望。 好像每一个在这里尚还活着的人,都是行尸走肉,于黑夜中等着第二日太阳的处刑,死于不知从何处而来的利刃下。 方觉浅站在这片废墟之上,心想着,这就是代价吗? 这就是,所谓改天换日的代价吗? 这样的代价,真的值得吗? 以此刻万千生灵的鲜血为祭,换来的未来真的是光明的吗? 如果没有王轻侯,没有她,没有那些突破禁锢的疯狂想法与坚持,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人们也许依旧愚昧,但他们不会妻离子散,不会死于荒野,不会无人收骨,不会有着这样的人间炼狱。 “想什么呢?”王轻侯懒洋洋的声音打断她的思绪。 “想王公子好大的手笔,千万血骨作台阶,换你无上荣光。” “是换我无上荣光,还是换天下清明,轮不着你这个神殿神使来评说。” “也是,王公子并不记得,这条北境死线,是我与你合力促成。” 王轻侯沉默了好一会儿,他看向这片废墟的目光与方觉浅的不一样,方觉浅的眼里有仁慈有悲悯,有怜惜有哀伤,但王轻侯的眼中只有坚定和那种几乎可以称作是漠然的神色。 他并非嗜杀,也并非喜欢看万人丧命化作白骨天坑,他只是比任何人都更清楚的知道,这一日早晚要来,而且比这更惨烈的战事还在后头,所以他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加之他本又是足够无情之人,便能……不为所动。 就像一个自知必死的人,在经过了漫长地等死过程后,再面对死亡时,便没有太多恐惧一样。 “方觉浅,如果这场战事真是你我二人合力促成,你便应该明白,我等不过是豁出性命,撞得头破血流,拼得尸骨无存,只为,改变这世界一分一毫。” “如果有朝一日需要用你的死,来成全你的信仰,你的梦想,你会去死吗?”方觉浅突然很好奇,以前,她是不相信王轻侯会为了他所谓的坚持去赴死的,但现在呢? 出人意料的,王轻侯转身认真看着方觉浅,眸光明亮,他天生好皮相,带着发自心底的笑意:“我必须为我的信仰而活。” “果然还是这么贪生怕死啊。”方觉浅哑然失笑。 “不,是因为,我是这世上,唯一可以改变这一切的人,除非,这世上有第二个王轻侯,有第二个人敢做我所做的这一切,有第二个人愿意背尽天下恶名,为万世唾骂,换得苍生觉醒,那么,我可以去死。” 第六百零三章 想念鲜血的炽热吗 第六百零三章 想念鲜血的炽热吗 鬼兵轻骑两千,欲破业城大门。 随心而动的鬼兵战斗力之强已为世人所知,方觉浅换上了盔甲,摸了摸腰间的玉枭,有一种奇异的心安。 好像,手握着玉枭,冲锋陷阵,大杀四方的时候,她才能尽情地释放着体内压抑到极致,快要变成一团黑色风暴侵蚀她的绝望和痛苦。 她抽出玉枭,比在艳丽的红唇边吻着冰冷的刀锋,轻闭了双眼,轻念:“老友,想念鲜血的炽热吗?” 豁然睁开的双眼,嗜血的杀意凛然如血幕泼落在她瞳仁,张扬至疯狂的邪肆气息包裹着她的身躯,媚眼如丝,丝丝带血。 从来贪生怕死的王轻侯坐在高处,喝着小酒,架着一双大长腿,靠着哨塔的柱子上神色懒散地看着下方战场。 他的眼神是带着戏谑如看戏般的,甚至支起了额头做好了准备慢慢消磨着无趣的漫长时间。 他看着方觉浅铁甲在身一双玉枭挽起湛蓝的寒光,她好像不喜欢离得敌人太远,喜欢贴身肉搏,亲眼目睹死亡的降临,乖戾又张狂,旋身踢腿的每一个动作都潇洒利落,从不拖泥带水,招抬都致命,刀刀都割魂。 泼洒在她脸上的热血在她略显苍白的脸上有如怒放的花,热烈鲜艳的生命从她手中流逝,翻卷而起的墨发偶尔会遮住她的眼,只透出一双腥红的眸子像暴怒中的野兽般,彻底极致地释放着她内心所有不曾与人语的黑暗。 这与那个总是面带笑意跟他互怼的方觉浅完全不一样,那个方觉浅,冷静,克制,理性,像个没有灵魂的冰雕,而眼前这个,肆意,张扬,滚烫,灵魂灼热得能融化这久久不去的寒冬。 这样的状态,王轻侯上次跟她过招的时候见过一次,但是,显然,战场才是她释放这种状态的最佳所在,在这里,她几乎无所顾及,所过之处只有亡魂,她像极了死神,沉浸在杀戮的快感。 也许是看得太久了,看得王轻侯忘了手里还提着酒壶,忘了她是自己的弑兄仇人,忘了他是要非杀方觉浅不可的,他只觉得,这样的一个人,曼妙器艳,举世无双。 他甚至觉得,此刻的方觉浅应是笑着的,她就应该笑着,笑着收割性命,笑着看自己一身伤痕,笑着品尝鲜血的腥甜,笑着承受远处飞来刺入她血肉的利箭,笑得狷狂无边。 “小公子觉得熟悉吗?”突然花漫时的声音传来,打断了王轻侯漫无边际的思绪。 他抬抬眉收回目光,喝了一口已经握得有些温热的酒:“我应该熟悉吗?” “听阴艳说,小公子与阿浅初见的第一面,就是在神息殿里,你设计引她前去,她不知你是敌是友,屠尽神息殿神卫时,也带着邪恶又美艳的笑容,那时候的她一身是伤,不知伤从何处来,只知那伤若放在普通人身上,早已丧命,她却似不知疼痛般。很像今日的她,也是这样,不知疼痛,享受杀戮,极端残暴。” 花漫时说着笑了起来,“若那时候,她不信你的话,不跟你走,如今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她也许会过得很迷茫,但她不会这般疼痛。” “她为什么跟我走?”王轻侯不解。 花漫时歪了歪头,也像是不解般:“因为你对她说,跟你走,有人杀。” “她变态啊?” “江公有一卦,说她生性嗜杀,残暴无方,的确是个变态,你先前不知她有多变态,直到见到她才明白,所以给她取名,方觉浅,你总叫她阿浅。”花漫时慢慢地说着这些往事,带着一千个一万个不甘愿。 但不甘愿,又能怎样呢? “小公子,如果你真的不记得,你有多爱她,我不知对你来说,是福是祸,但我知道,于她而言是场浩劫。我倒宁愿你们不要在一起,你配不上她,可我也知道,阿浅……阿浅正处在分裂边缘,她压抑得太辛苦,再这样下去,就该走火入魔了。” “你给了她一个天堂,又把她拉进了地狱,你正在毁灭她。” 王轻侯突然出声打断她:“够了!” 花漫时望着他,王轻侯眼神浑浊,像是被什么思绪拉扯着一般:“毁灭她不是我应该做的吗?” “啧……”花漫时突然轻笑出声:“真期待看一看你记起一切的那天,看你是不是会拿着刀子,一刀抹了自己的脖子,为你今日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痴人说梦!”王轻侯无论如何都无法想象自己会爱上方觉浅,会爱得那么深,哪怕是有一万个人跟他这样说,他也无法想象自己,会为一个女人做到这个地步。 别说那人是方觉浅,哪怕是一个来历干净,未有仇恨的女人,他也不可能爱到这等地步。 花漫时瞧见应生正提着酒上来,笑道:“应生啊,你家小公子连承认自己爱过一个女人都不敢,这样的主子也没什么好伺侯的,不如陪我去煮饭吧?” 应生微怔,看了看花漫时,又看看王轻侯,默默地放下了酒壶,与花漫时一同下去,留得王轻侯一人在这里。 王轻侯再次回头看向战场,看向方觉浅的位置,她正沿着城墙踏步而上,漫天飞落的火球和利箭在她眼里看来好像只是春风细雨,而她沐着春风,迎着细雨,连眉都不皱一下地,笑着往上。 “就这点本事么,可不够看呢。”她轻咬着唇,似天真少女的懵懂娇俏,也似血海恶魔的残酷乖张。 只见着倒立避开火球时,头盔掉落,一头瀑布般的长发倾泻下来,在半空中挽成一道漆黑的弧线,擦着她脸颊而过的利箭在她脸上划下一道血痕。 “方姑娘当心!” 下方正率军撞着城门的石空高喊一声,今日的方姑娘与他所认识的判若两人,他都要怀疑方姑娘是不是还有个孪生姐妹,这般癫狂。 “鬼兵,上!” 听得她厉喝一声,两千鬼兵弃马往上,如她一般,从天而降,带着逼人窒息的黑色死亡气息。 而她凌于半空,飞散凌乱着长发,挟裹着妖娆诡异的魅惑笑意。 第六百零四章 独特的死法 第六百零四章 独特的死法 以一当十,甚至当百的鬼兵,从天而降,降落在业城里面,打开了城门,迎着早已热血沸腾杀意昂扬的石空大军入城。 当方觉浅从那种带来极致快感的杀戮中抽离出来时,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袭击了她,连眼神都有些空洞麻木。 花漫时冲上去抱住摇摇欲坠的她:“阿浅!” 方觉浅迷离地目光看着花漫时,都像是有许多的重影,她手指划过花漫时满是焦急之色的脸颊,声音沙哑破碎:“啊……花漫时……” “阿浅你怎么了?还好吗?”若换平时,花漫时一定跟她好好笑闹调侃,但此刻的方觉浅看着怎么都是神智不清的状态。 “嘘……小声一点,免得王轻侯听见了又骂我不知死活让他担心。”她像是说悄悄话一般,手指比在唇边神神秘秘地笑说。 花漫时瞬间泪湿眼眶,放低了声音:“好,那我们先下去换了这身衣裳好不好,免得让他瞧见了。” “嗯!”方觉浅乖巧地点头,手臂搭在花漫时的肩上,步履不稳。 洗了个澡换了身干净的衣裳,方觉浅倒在床上沉沉睡去,就好像她已经很久很久没这样安稳地睡过了。 睡梦中的她眼睫处还有着湿润,皱紧的眉头不得平展。 王轻侯坐在床榻边久久地看着她,慢慢地伸出手指轻握了一下她手心。 很奇怪,她玉枭刀法使得这样娴熟,掌心却没有留下任何老茧,绵柔得让人心头都轻软,就是太凉了些,凉得好像不是活人的手。 王轻侯说不明白他为什么会去牵方觉浅的手,就好像他应该这么做一样,熟悉自然,握着她手心的时候,心里的那些挣扎和难以置信,混乱到无法理清的杂乱也突然就宁静,静得像不起涟漪的湖水。 床榻上的方觉浅缓慢睁眼,看着王轻侯正握着自己的手,漫笑道:“王公子这是趁人之危,要做个采花大盗了?” 一觉睡醒,她又是那个理性,克制,冷静的方觉浅了。 王轻侯却没有松开她的手,反而是在指间轻轻摩挲着,“疼吗?” “王公子问哪样啊?” “身上的伤。” “不疼。” “你以前也这样跟我说话?” “对啊,或许比这还恶劣一点,怎么?” “依我的性子,没有打死你真是奇迹。” “因为打不过我呀。” …… 方觉浅抽出手来,撑着床榻坐起,笑道:“王公子不必强迫自己试着从我这里找回以前的感觉和记忆,虚谷有办法让你忘记,就肯定不会给你记起,你强迫自己也毫无益处。我呢,更不需要你同情,不论花漫时跟你说了什么,那都是过去的事情,我跟当初已然不一样,你想找回当时的感觉也绝无可能,过了就过了。” “你不会不甘心吗?”王轻侯不解。 “若是换个人,我的确会不甘心,但若是你嘛,没什么不甘心的。” “为什么,我有什么特别的吗?” 方觉浅想了想,都这副样子了,说出来,好像也没什么了。 “辛苦您给我倒杯热水,我有点口渴。”方觉浅笑道。 王轻侯倒了杯水过来递给她,看她慢慢喝完,耐心地等着。 方觉浅捧着杯子,暖着像死人一样冰冷的手,“我的命格与你的命格相辅,也相克,我可以助你成事,但也会毁你很多,简单点来讲,我是挡在你成王成帝道路上的拦路石,以前还有点挣扎,不舍得放下你,但又担心这命格的死结。现在嘛,多谢虚谷大人,替我解了此结。” 王轻侯好奇地看着她,抱着胸靠在床梁边上,若真像花漫时所说,他们曾经相爱至深,那方觉浅是如何淡若轻风地说出这些话的? 以前的她,又是怎么一个人守着这个秘密苦苦捱着的? 这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看什么?”方觉浅大大方方地看回去。 “好像有一点能理解,以前的我为什么会喜欢你了。” “嚯?难得王家小公子还有设身处地去理解别人的时刻呀。”方觉浅故作夸张地笑,“所以,是为什么呢?” “漂亮!” “有眼光。” 王轻侯低头发笑,接过她手中的茶杯站起来:“你再睡会儿吧,花漫时正在给你煲烫,过会儿她会过来照看你。” “能辛苦您帮个忙,把那些汤都喝掉吗?”方觉浅苦笑道。 王轻侯转头看她:“你真的吃不下东西?” “吃什么吐什么。” “为什么?” “天知道。” “那,为什么不告诉花漫时,却告诉我?”是因为信任我吗?还是我比较特别? “因为花漫时会心疼人,而王家小公子,你不会呀。”答案……不尽如人意。 …… 王轻侯皱起眉头,她说得好像很有道理,自己的确就是这么混帐。 “过两天会继续攻城,我上战场吧,你先养好身体。” “上战场杀人,是我如今唯一的乐子了,你不会连这都要剥夺吧?” “难道你自己查觉不到,你根本控制不了自己的杀意吗?” “战场上,为什么要控制杀意?” “再这样下去,你会走火入魔。” “不是更好吗?方便您趁机杀了我,为王蓬絮报仇嘛。” …… 这混帐王八蛋就听不出自己是在担心她吗? “非要上战场的话,就自己把花漫时的那些补汤喝掉吧,别输了战事给我留一堆烂摊子!” “放心,就算是我走火入魔了,我一个打一百个,也不成问题,不会给你添麻烦。” 方觉浅!! 王轻侯猛地转身,深深吸了几口气,他怕自己被气死,还不知道为什么被气死。 “随便你吧。” 他说完,大步流星走出房间,顺手放下茶杯的时候,都是重重一砸,跟有仇似的。 方觉浅实不知,又哪里惹恼了这位娇贵的公子哥儿。 算了,反正他莫名其妙发脾气也不一天两天的坏毛病了。 她倒在柔软的枕头上,望着床顶发呆,忽又自嘲地笑了一下。 想过自己一百种死法,独独没想过,是会活生生饿死这一种,也算是很独特的死法了。 第六百零五章 她平时爱吃什么 第六百零五章 她平时爱吃什么 她连克三城,用所到之处无生魂来形容,丝毫不错。 而王轻侯压着一肚子的火气,与阎术来往着书信,果不出他们所料,不止虚谷有后手,于若愚也是有的。 只不过较之虚谷的阴损手段,于若愚的办法更为直接,也更为光明正大些。 神祭日这个特别的日子,并不止只在凤台城中声势浩大,血祭上天,只有神殿信徒所在之处,在这一天,于他们来说都是圣日。 这一日的他们沐浴着天神的赐福,虔诚地感恩着上天的仁慈厚爱,他们会跪倒在各处分殿之前,颂唱着神曲来赞美着神殿,天神。 也就是说,在这一天,他们的凝聚力是惊人的。 破坏力也是惊人的。 越彻心惊胆颤地看着成群的人们跪坐在神殿之前,而他最担心的事情终于还是发生。 当其中一个人开始呼喊这根本不该是他们应有的生活,越城对神殿根本没有半点尊重的时候,接二连三的人开始呼应,从小小的骚乱最后变成了大规模的暴动。 而阎术的大军用铮铮的铁蹄与冰冷的刀刃告诉了他们,这就是你们的生活,如果不接受,你可以选择死亡,用生命与鲜血供奉你们的神明。 这场被及时镇压住的暴动最终以三万神殿信徒的性命为代价,极具冲击力地震慑了其他城郡中的信徒们,以如此血腥如此直接粗暴地方式,彻底地断绝了他们想奋起反抗,让神殿重归至高地位的念头。 方觉浅对王轻侯的决定是默许的,因为她已经明白过来,她所期待的不同信仰彼此尊重,融洽相处,是不可能在此时得以实现的,那么在这一派祥和的气氛到来之前,必要的鲜血,是一定要流的。 不能说她之前的做法就是错误的圣母的,因为那开创了一个先河,如果没有她之前的安排,这场镇压过后,神殿信徒将无处存活,其他不信仰神殿的百姓可能会对他们穷追不舍地赶尽杀绝。 而有了之前的安排,他们的包容力会提升很多,会接纳着这些有着神殿信仰,但不再作恶的人。 无信仰的人,总是更为温和些,鲜少有极端分子。 只不过,方觉浅也终于如王轻侯所说的那般,彻底控制不住自己汹涌的杀意了。 在她险些失手杀了石空的那一下,王轻侯指间的金针没入她后腰,就像以前很多很多次一样。 只不过这一次,方觉浅不再像以前那样立刻恢复清醒,褪去嗜血的杀意,而是在天旋地转间,倒在了尸横遍野的战场上。 王轻侯接住她时,才惊觉,她轻得像一张纸,瘦骨嶙峋。 石空劫后余生地摸着自己脖子,惊魂未定地问道:“王公子,方姑娘这到底是怎么了?之前就一直觉得她不对劲,这……这是魔怔了吗?” 王轻侯咬紧着牙关,没说话,只抱着她急匆匆地往营帐赶去。 此刻,只要他抬起两根手指,就能要了方觉浅的命。 可是当他抬起那两根手指的时候,却怎么也下不去手。 “错过了此时,你可就没机会了,王轻侯……”将近昏迷的方觉浅朦朦胧胧间看见王轻侯抬起的指剑,心如死灰。 果然啊,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要怎么样才能杀了自己给他兄长报仇。 像是被方觉浅的话提醒了一般,王轻侯两指急如闪电般落下,方觉浅眼前一黑,失去了所有知觉。 “王轻侯!”正端着补药进来的花漫时正好看到这一幕,红着眼睛就冲过来要跟王轻侯拼命。 “让开!” 王轻侯像是暴怒一样,脸色阴沉得吓人,手臂一挥就推开了花漫时,稍稍掀开了方觉浅一点衣领,宽大厚实的衣衫之下,她的锁骨高高凸起,深陷着的肩这窝都能装满一碗水了。 “方觉浅!” 他突然掐住方觉浅的下巴,凶狠的脸色骇人:“就算你要死也只能死在我手里,现在,我给你塞什么你就吃什么!敢吐一口我就杀一个关心你的人!你听见了没!” 花漫时听着一惊,小公子这话是什么意思? 还没等她反应过来,王轻侯一把夺过她手里那碗补药,灌了他自己一口,恶狠狠地对着方觉浅的嘴渡了过去。 可绝大多数汤汁都顺着方觉浅的下巴流了出来,她根本咽不下去。 王轻侯捏着她下巴,捏得青红交错,往上一抬,低沉的嗓音像是忍着巨大的怒意:“给我咽下去!” “咽下去!” “咽!” 花漫时从来没见过这样敛着周身怒气,寒气逼人的小公子,以前就算他发火,也只是眉头稍低,面色微沉而已,从来没有像此时这般,感觉他整个人随时都能提着刀六亲不认地一通乱杀。 花漫时不由得退后了两步,不敢上前。 而方觉浅的喉咙处终于滚动了一下,千辛万苦地吞下了一些汤汤水水。 王轻侯见了,眉头稍松,又含了一口补汤,这次没那么粗暴蛮横,稍微捏开了一点她紧闭着的唇,微微抬着她下巴,缓缓地将口中的汤药喂进去。 “咽下去,听话。”语气也没那么凶狠骇人了。 眼见着方觉浅好不容易又滚动了一下喉咙,王轻侯轻吐了一口气,可是这口气还没吐完,方觉浅的眉头就紧紧地皱起,像是忍受着什么巨大的不适。 然后身子一颤,头一歪,刚刚咽下的一点点汤汁全都吐了出来,吐得胆汁都要呕出来了一般。 王轻侯连忙抱紧她,拍着她后背,拿袖子给她擦着嘴,“没事,没事,慢慢来,慢慢来……” 方觉浅伏在王轻侯怀里,昏昏沉沉,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只觉得难受像是要死掉一般,胃里好似有双手,拼命地搅动着,搅得她胃海翻腾,恶心得一阵阵想吐。 王轻侯搂着这像纸片一样的人,抬头望了望天,感受着自己心绞般的疼痛。 他觉得,他大概是疯了。 “她平时爱吃什么?”王轻侯突然问道。 “鸡蛋面……”花漫时连忙应话,“还有,还有公子做的糖醋小排。” “去称一些排骨回来。” 第六百零六章 冤孽啊 第六百零六章 冤孽啊 王轻侯望着碗里放着的切成段,已经去好了血水的排骨,莫名失笑,真的疯了。 应生心惊胆颤地往炉子里添着柴禾,一句话也不敢说。 “我以前,给她做过饭菜?”王轻侯问道。 应生小心地点头:“回小公子,做过的,还不止一次呢。” “我有病啊?”王轻侯骂着以前的自己,“我有病是不是啊?我跑到厨房给个女人做饭烧菜?” 应生委屈巴巴小小声:“我倒觉得小公子以前那样挺好的……” “好什么好?娘们儿兮兮的!” “哪里娘们儿兮兮了,以前小公子烧菜的时候,那样子不知多好看……” “我打你啊!”王轻侯提着菜刀朝应生挥了挥。 应生下意识地躲了一下,见王轻侯没真砍过来,又凑上前帮着洗青葱:“方姑娘还喜欢小公子煮的瑶柱饭,要拿点瑶柱过来吗……” “大病未愈还是喝粥吧,煮点瑶柱粥,挺鲜的,你去拿点过……草!草草草!” 应生抿住笑意,快步跑出去:“好嘞,我这就去!” “你喜个什么劲儿?”王轻侯不满道。 “没什么,没什么!”应生赶紧摇头,又嘿嘿嘿地笑着跑掉了。 喜个什么劲儿? 喜的是小公子你还算有良心呀! 方觉浅昏昏沉沉地不知睡了多久,直到有人轻轻摇着她的肩,她才慢慢地睁开眼,只觉得嘴里又苦又涩,头也疼得不行。 “阿浅,起来吃点东西吧。”花漫时轻声说。 “我……”方觉浅难以开口。 “是小公子烧的,你爱的糖醋小排,还有瑶柱粥,起来试试看,好不好?”花漫时眼中满是难过,她怎么能知道,方觉浅以前吃她烧的那些菜时,有那么难受?那么难受还逼着自己一口一口吃下去,最后又要忍着不适全都吐出来,该是多遭罪啊。 “王轻侯?”方觉浅听着一笑,“他现在要杀我容易得很,不必用下毒这样的法子的。” 坐在饭桌边的王轻侯脸都绿了。 花漫时算是怕了这位姑奶奶了:“小公子没这样的想法。” 她扶着方觉浅起身,又倒了些清水给她濑了口,让她坐在饭桌边。 两双筷子两只碗。 王轻侯一边盛着粥,一边说:“吐一口,我斩应生一双腿。” 应生面色惊恐,这有我啥事儿啊! “吐两口,我斩花漫时一双手。” 花漫时一脸骇色,这又关我什么事? “吃。” 然后王轻侯把粥碗推到方觉浅跟前。 实不相瞒,方觉浅看到就想吐,哪怕那碗粥的确鲜香四溢,看着就软糯可口。 王轻侯倒是吃得挺香,喝几口粥咬一块排骨,就是脸色不太好看,吃个饭跟上坟似的。 “您这……杀人不过头点地,这么折磨人,您不怕折寿啊?”方觉浅苦笑道,王轻侯又不是不知道她吃不下东西,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王轻侯掀起眼皮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你现在虚弱成这副样子,打不过我。所以,一口不吃,我便取他们二人项上人头,你觉得,我做不做得出来这样的事?” 嗯,您是大爷,您做得出来,我吃还不行吗? 搅了搅碗里的瑶柱粥,方觉浅给自己做了很久的心理建设,才往嘴里送了一口。 却怎么都咽不下去,就像喉咙被人堵上了一样。 “项上人头。”王轻侯夹了一箸青菜,漫不经心淡淡道。 “咕噜。”吓得方觉浅一口吞了下去。 王轻侯眼底划过细不可微的一丝笑色,脸上却依旧是那副死人表情,不急不慢地喝着粥。 方觉浅望着桌上那碟金黄可口的糖醋小排,想起有一次她是出去做什么来着,王轻侯在府上做好了饭菜等她回去,还围着碎花围裙,摆了把椅子坐在公子府门口,撇着两条大长腿,活像个等着丈夫归家的小媳妇儿似儿的,侯在门边。 还有一次,因为王后来府上,把他特意给自己做的糖醋小排吃了一大半,他满肚子火气却没法儿说,最后只是重新又单独给自己做了一碟。 他会做好多好多菜,实在是看不出这位娇里娇气,十指不沾阳春水的公子哥儿,竟然能烧得一桌子好饭菜。 他以前说,是因为他自己是个贪口腹之欲的人,吃惯了好的,就吃不惯那些普通厨子烧出来的饭菜,这才自己学,满足他自己的口腹。 这样想着想着,方觉浅竟不知不觉,喝掉了半碗粥,吃掉了三块排骨,还吃了些青菜。 王轻侯一边搅着碗里的粥,一边看她,红着眼眶带着笑容的样子,真的很难想象,要什么样的心酸委屈,才能让这样一个张狂嚣张,又心智强悍的人,眼眶通红。 “你以前也这么爱哭吗?”王轻侯给她剥着个咸鸭蛋,奇怪地问道。 方觉浅回过神来,笑看着他:“不,我以前从来不哭,不知眼泪为何物。” “骗鬼吧。”王轻侯明显不信。 “是真的,以前方姑娘就算是受再重的伤,再疼再苦都绝不会哭的。”应生连忙跳出来为方觉浅作证。 “问你了吗?就你长了嘴会说话是吧,嘚啵嘚啵的。”王轻侯一记眼刀扫过去。 应生吓得脖子一缩,连忙噤声。 “我吃好了,多谢。”方觉浅放下筷子。 “粮食不用银子买啊?吃完!”王轻侯又给她添了一碗:“知道瑶柱多贵吗?知道我大老远从朔方城背到这里多不容易吗?谁给的你胆子敢糟蹋?” …… “真吃不下了……” 王轻侯望向应生。 应生差点哭出来:“方姑娘您行行好!我这条小命可捏在您手里呢!” 方觉浅抬头望天。 嗯,王轻侯这刁蛮性子,真是一样不落地全保留着,虚谷下伶人笑的时候,怎么不把王轻侯顺手改造成一个明是非讲道理体恤下人的良家公子呢? 方觉浅一边摇着头咽着碗里的粥,一边笑:“王公子不打算让我饿死拉倒,好报仇吗?” “会不会说话,不会说话就闭嘴老老实实吃饭!”王轻侯像是被戳中了什么痛处似的,恼火地骂道。 一侧的花漫时抬起头,抹了一下脸上的泪痕。 大概这就是,冤孽吧。 第六百零七章 你要好好吃饭 第六百零七章 你要好好吃饭 苦了王轻侯,成了方觉浅的专职伙夫。 好在他的确是烧得一手好饭菜,顿顿换着花样,今日是咸骨粥,明日是窝蛋牛肉粥,后日是猪肝肉片粥,难得见重样。 一边骂着想他堂堂王家小公子居然天天下厨房,谁给的方觉浅胆子竟敢这么娇贵,一边精心烹制着各式小菜,荤素搭配着色香俱全。 时日一长,他倒是跟习惯了似的。 方觉浅也被他喂猪崽子似的,喂得渐渐脸上有了血色,瘦骨嶙峋的身子也渐渐有了肉。 的确有种喂猪崽子的感觉,养肥了就待宰。 “明日想吃什么?”王轻侯啃着猪蹄,懒懒散散地问。 “蟹,你之前做过一次香辣蟹,特别好吃。”方觉浅想了想,说道。 “你怕是在发梦吧,这鬼地方上哪儿找蟹去?”王轻侯白了他一眼。 “那就随便吧,都行。”方觉浅耸耸肩。 次日桌上一碟西红柿炒鸡蛋,红黄相间颜色鲜艳格外好看。 王轻侯抬着下巴:“试试看。” “不就西红柿炒鸡蛋吗,有什么特别的?”方觉浅笑着夹了一筷子送进嘴里,唔…… 她疑惑地看着王轻侯:“怎么有螃蟹的味道?” 王轻侯得意地挑挑眉:“本公子什么人?嘁,小事一桩。” “厉害啊。” 两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这毫无营养的家常,应生轻步跑过来:“小公子,家里来信了。” 王轻侯“嗯”了一声:“放着。” “小公子,家书……”应生有点急,这都多久没收到朔方城的来信了,好不容易收到了公子怎么不看呢? “吃完饭再说。”王轻侯却道。 “……”应生摸摸后脑勺,将信放在桌子上,又退下了。 “怎么不看啊?”方觉浅问他。 “看了败味口。” “你又知道信里写着什么?” “打个赌,猜中了,你给我做顿饭吃,没猜中,下顿我给你加多两个菜。”王轻侯扬了扬手里的信。 “好啊。” 王轻侯笑了下,捏着信,想也未想,直接说道:“信中说长公主挑拔离间,安归来及其父亲已有叛变之相,我那位大嫂前往河间城劝其家父季铮勿做蠢事,但一去不回,另外,张恪也无法与朔方城取得联系了。并叫我尽早结束北境之事,我大哥便可在南方动手了。” 方觉浅狐疑地看着他,抽过信来,拆开一看,还真是一样不差。 “你跟你兄长,心意相通啊?”方觉浅调侃道。 “我只是,比较聪明罢了。”王轻侯捡起筷子继续吃饭:“晚饭你来煮,我尝尝你的手艺。” …… 当厨房里头一片狼藉足不能落地的时候,倚在门框边的王轻侯忍不住放声大笑:“你这是要拆了这房子啊?” 灰头土脸的方觉浅摸了摸鼻子上的灰,平日里看花漫时和王轻侯他们烧菜的时候挺容易的,自己给他们打下手的时候也挺简单的,怎么这锅铲一到自己手里,就全不对了? “能吃就行,要什么过程!”方觉浅翻着锅里有点不忍直视的红烧肉……或许叫黑烧肉更合适吧。 那黑乎乎的一锅,都什么玩意儿啊! 呛得方觉浅一头烟一头油,咳个不停不说,这味道简直是闻也不能闻啊! 王轻侯头靠在门框上看着油烟里手忙脚乱的方觉浅,目光不知为何渐渐深,渐渐温柔,夕阳穿过了窗子照在焦头烂额的她身上,有时候油花溅起,吓得她连退几步躲得老远,咬着牙掂着个锅铲离得远远地翻着锅里的一堆黑炭…… 又见她扔了锅铲走过来,一本正经地跟自己说:“走,我请你下馆子。” “要我教你烧菜吗?”王轻侯低头笑看着她。 “我想,我可能缺少这方面的天赋。”方觉浅非常果断地承认了自己在烧菜这一方面,非常弱智。 “来。” 王轻侯拉着方觉浅的手走回炉灶前,“先把锅里的那堆玩意儿倒了,把锅涮干净。” “然后呢?” “烧一锅热水。” “行吧……” “切菜的时候刀不能这样拿,又不是拿着玉枭去杀人,偏一点,侧着切……”王轻侯握着她的手拿刀,从后环绕着她。 故意切得很慢,慢得一下一下都要经过漫长的过程,这样,他就能有足够多的时间慢慢看清方觉浅的脸,她眼角的泪痣,她如鸦羽般的眼睛,琉璃色的瞳仁,甚至她鼻尖上细细的汗珠和黑糊糊的锅灰。 其实拥抱着美人这样的事,他做过很多次,或者说,他都不记得他抱过多少个女人。 抱一抱而已,少不了一块肉,逢场作戏的事他干得多了。 所以他拥着方觉浅的时候,也以为会没什么,就如同以往抱着其他的女人一样,看着风流得很,却心如止水。 直到他感觉到,内心有一块地方变得极是安宁,柔软,平和,还有一种久别重逢的熟悉亲切感,他才有些认命地在心底承认,是的,以前的他,是爱过眼前这个女人的。 “方觉浅,你知不知道,这样的时刻,我可以将你一招毙命,就算你武功再好,也逃不掉?”他突然在她耳边,缓声说道。 方觉浅依旧只专注地切着菜,像个刚学刀法的新手般,笑得轻淡:“知道啊。” “为什么不怕?” “吃了你那么多顿饭,是个饱死鬼了,不亏。”方觉浅笑道。 “方觉浅。” “嗯?” 方觉浅转过头,王轻侯正好吻过来,覆上她的唇。 饶是方觉浅早就清醒明白的知道,眼前的王轻侯,不是她的王轻侯,她的王轻侯死在了伶人笑之下,但仍是大脑一片空白。 他没有更多动作,只是轻轻地摩挲着她的唇瓣,环在方觉浅腰间的手指却悄然用力,扣得指骨都泛起了青白的颜色,眉头也深深的皱起,拧出一道道痛苦挣扎的形状。 他松开方觉浅的唇,额头抵着她额头,温暖的手掌轻轻地扣着她的肩。 “我原谅曾经爱上你的那个自己了,但我不能再次放纵自己,方觉浅,自此别过,你要好好吃饭。” 第六百零八章 他的恐慌,她的明白 第六百零八章 他的恐慌,她的明白 纵马急驰的王轻侯飞快地掠过草原,掠过山峦,掠过湖泊和溪流,掠过了无数的好风景无心欣赏,他不敢停下来。 他怕只要他稍作歇息,就会忍不住调转马头,回到那个狼藉的小厨房里。 漫天的星光落下来,砸在他身上,将他从马背上摔下来,跌倒在一片泥泞里。 他终于累得精疲力竭,连上马的力气都不再有,四仰八叉地躺在泥水中,怔怔地望着满天星光嘲笑着他的软弱和逃避,似个懦夫般不敢面对……他爱方觉浅这个事实。 不是没有听应生一直在他耳边碎碎念,念他一退再退,从接受她是神殿第八神使,再到接受她是害死二哥的凶手,最后再接受他的父亲为了他们而葬身祭神台,带她回朔方城。 念他一改往日的自私性子愿意为了她,绕着弯子去做很多事来达成目的,尽量不再伤天害理,可以放弃许多次对神殿动手机会,只因她说神殿不一定全是恶,只是善被掩盖。 念他在朔方城无法保得她周全,只能让她先来北境,然后自己拼命四处征伐甚至懒得找给他下毒的人的麻烦,只为赶紧来北境找到她,道歉,认错,相守,再不想分离。 念他跟宁知闲大吵了一架,挣扎,低头,下跪,一跪便是九万步上神山取雪蒂花,拼着老命杀回魏城只为救活她,守着她数日是不敢离开半步,就怕她一睡不醒。 念了很多很多,多到他自己不敢置信。 那怎么可能是他? 那怎么能够是他? 荒唐可笑,滑天下之大稽! 当他明白,那些碎碎念是真的,那些荒唐可笑的事是真的,他已经再次放低防线,底线,想不由自主地再次拥抱她,抹去她鼻尖上的黑灰,吻过她樱红的薄唇,把她拥在怀里细闻她发间的清香。 爱情未曾死去,它只是沉睡,一旦唤醒,天崩地裂,肝胆俱碎。 他恐惧到无以复加。 只能在爱情彻底醒过来之前,落荒而逃,似条丧家之犬般。 他缓缓地收起四肢,蜷缩在泥泞地里,听说他刺足方觉浅三十九刀的那个晚上,也是一个这样满天星光的夜晚,美得叫人心醉。 而那天晚上,叫人心碎。 他想起那天二人的暧昧姿势,只着薄薄中衣,又不是初出茅庐的他当然明白当时是何情况,他无法想象,是在那样的时刻,他一把把方觉浅拽进了漫无边际的黑暗绝望。 当时她是如何想的呢?认命了吗?还是不忍伤着自己,便连反手都没有? 她当时对自己说,我爱你。 真是……太可笑了。 他的牙关咬得太紧,紧得渗出血丝,满嘴都是腥甜。 星光洒下来,钻进窗子里,深深浅浅地勾勒着方觉浅精致但苍白的面庞,炉子里的火已经熄了,烧开了的水也凉了,切好的五花肉都凝了厚厚一层油脂。 她站在那里一直未动。 “阿浅,出什么事了?小公子呢?”花漫时不想打扰方觉浅与王轻侯,一直没来小厨房这边,一直到了这深夜,两人都没了声音,她才过来看看,一看,便见着方觉浅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方觉浅像是被触动了什么机关,像樽木偶似的人突然活过来,僵硬地牵动唇角拉扯出一个笑的形状:“我不会做饭,你帮我做点吃的吧。” 他说了,自此别好,要好好吃饭。 “好,但是你……小公子又把你怎么了?”花漫时挽起袖子,满腹不解。 “没什么,他回朔方城了。”方觉浅拖着已然麻木的双腿坐到灶前,升起了火。 火光映在她脸上,一跳一跳的,像极了那天晚上茅草屋里的火光。 “他怎么一言不发地就走了,阿浅你别这样,我看着担心。” “没事的,明天,你跟应生也启程回朔方城吧,他身边习惯了你们侍侯,用不惯别人,少了你们,他大概要一天到晚地发公子脾气。” “说什么呢,我怎么可能丢下你一个人?” “我要回凤台城了。” “什么?” “这里的事情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越城稳住了,北境死线上的另外几城,石空也拿得下来,整个北境已经安排妥当,我留在这里,也没有什么意义。” 方觉浅往炉灶里塞着柴禾,被火焰燎到了手背都没察觉。 “阿浅!”花漫时扔下菜刀冲过来,吹着她被火焰烫得发红的手,满眼都是心疼:“你这个样子,我怎么放心你一个人去凤台城?” “凤台城有抉月呢,就算我想不开,他也不会让我做傻事的,别担心。” 方觉浅抱了抱花漫时,像是想让她安心一般,声音里都含着笑意:“真的没事的,没事的。” 她明白,明白为什么王轻侯会突然离开,明白他的挣扎,他的煎熬,他的恐慌。 当初的王轻侯一步步接受这个事实,花了多长的时间,多久的努力,她不是不知道,现在突然让他面对,实在是太过让他为难。 方觉浅倒也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什么男人就应该有担当啦,什么这点事都无法承受谈什么宏图伟业啦,什么那都是以前的事现在的她根本不记得了啦,这一类的话,旁人说着总是太过轻松。 便是成就了惊天伟业的人也不能忍受鞋底的一颗钉子,刀子不扎在自己身上,永远都不知道有多疼。 若是你的家人被爱人所杀,你又能否轻易承受? 受得了天大的委屈,忍得了天大的屈辱,但总有个地方是最柔软的,柔软到无法忍受一丝半点的瑕疵和玷污。 于王轻侯而言,那个地方,就是亲情,血脉亲情。 所以,她不怪王轻侯,真的不怪。 她只是有点茫然罢了。 至少之前,她与王轻侯之间,还有一道血海深仇作羁绊。 那从今以后,她王轻侯之间,是不是就没了任何关系,连亲切可贵让人欢喜的仇人都做不成了。 日后提起,便是一句,啊,我知道那个人,以前认识过。 这样一想,还不如以血海深仇作羁绊呢。 第六百零九章 南方的风 第六百零九章 南方的风 宁知闲说,她不喜欢北境永落不止的飞雪,白茫茫惨淡淡一片,让人心底都是常年冰寒,她喜欢南方的小桥流水人家,佳人公子童话。 方觉浅离了北境回到凤台城,才明白,她的话有正确。 五月了,凤台城早已是一片绿意盎然,空气中都能嗅到夏天的味道,北境却只初见绿芽。 她荡在秋千上,蝴蝶儿在她身边飞来绕去,它们已经习惯了每天下午这个女人都会来这里坐上好长时间,什么也不做,就静静地坐在这里,闭着眼睛晒着太阳。 大概两个时辰过后,便会有一位公子过来,有时候手里会拿着一个新采下的花编成的花环,有时候会带着一盒精致的小点心,在阳光过烈的时候的,也会是撑着一把遮阳的伞。 他们两个有时候会说很多话,一个坐在草地上,一个坐在秋千上,声音也都是静静的轻轻的,似不忍惊扰柔和的风与清静的水一般,有时候 ,他们会各自坐着,什么话也不说,一坐便是一下午,直到星光渐起,月色渐暗,才会相伴离去。 “我有没有跟你说过,今年神祭日用以祭祀之人,乃是殷朝奴隶?”抉月剥着一个果子,将果肉取出来递到方觉浅手里。 方觉浅接过握在手心,“没说过,但想得到。” “怎么说?” “神殿与殷朝的关系越发紧密,比之过往更为紧密,听说长公主在神殿中逐渐拥有更多的话语权,她会想办法慢慢蚕食神殿,神祭日这样重要的日子,她自是不会放过,会牢牢把控住。”方觉浅偏了下头,“但她此时仍在南方,所以,神祭日那天,主理祭祀大殿的,是殷王吧?” “正是。”抉月笑道,“只不过那日他喝得醉醺醺的,险些坏了祭祀典礼,颇为让神殿不满。” “倒是符合他一贯的荒诞作派。” “你……要见见剑雪吗?”抉月问道。 “他也有要忙的事,这挺好的,没必要所有人都围着我身边转圈圈。”方觉浅道。 抉月见她鞋子上沾了些碎草籽,伸过握过她的脚,将上面的草籽一一拿掉,轻声道:“你昨天晚上,去神殿了,是吧?” “放心,我没惹事,只是……去神息之地外面看了看。” “你是想去找伶人笑的解药。” “……” “方姑娘。”抉月仰起头看着她:“我可以告诉你,解药在虚谷身上,但你也要答应我,不要冲动行事,好吗?” “你怕我去杀了虚谷,抢解药呀?”方觉浅开着玩笑。 “小公子已经回了朔方城,其实你心里清楚,就算你拿到解药,很多事也于事无补。” 方觉浅偏了偏头,看着抉月漆黑的眼睛,是啊,拿到了解药又能怎么样呢?此刻的王轻侯,记不记得起以前的事已经不重要了。 “我们回去吧。”方觉浅笑说。 “方姑娘!”抉月却突然唤道,“如果你真的,真的无法放下,我可以送你去朔方城,你不必留在这里,也不必这样强迫自己不见他,如果你觉得那样你会比较好过,我可以送你走。” 方觉浅拉起抉月,“抉月,别把我想成那种只知儿女情长的人,我也有我想做的事。你别担心也别难过,我没那么脆弱,会很想他,但不是没了他就不能活,也许,就像很多人说的,等的时日长了,就会忘了自己在等什么,也就不会再继续等下去,可能到那个时候,我也会过得很快乐。” “所以拜托你,别成日担忧着我的心情,你也有你的事情要忙呀,你也有自己的人生要过,何必吊在我这里呢?” 抉月笑起来,眉眼之间尽是温柔神色:“你是说,好好经营昭月居?” “那也是个不错的地方,藏着人间所有温柔色。” “你不觉得,那里藏尽人间污垢?” “我又不是王轻侯。” “幸好你不是他。” “为什么?” “不然我都要考虑将昭月居关张大吉了呀。” 方觉浅听罢忍不住轻笑,昭月居若是关张大吉,怕是比殷朝倒下更让人诧异。 五月的晚风吹得人心头轻柔,由北至南,绿意更深,相比起凤台城里略显干燥的天气,南方的朔方城更适宜王轻侯这样娇矜的公子哥们儿。 只是若在这样舒服快活的地方喝得烂醉如泥,怕也是会让别人不舒服。 王启尧推开王轻侯小院紧闭的门扉,扑面而来的酒气让他忍不住皱了下眉头,一提步,又踩上了一堆横七竖八倒在地上的空酒坛。 小院里的海棠树花开得正绚烂,只是满树的花香都被酒气所掩,落了一地的花瓣也无人清扫,凋零成让人不忍的落英。 树后面传来王轻侯醉得惺松的声音,音调拖得很长很长,还带着些不易查觉的戾气:“爷说了不见客,出去!” “老幺!” 树后转出半个脑袋,下巴上全是青色的胡渣子,头发也散乱着:“大哥?你来做什么?” “自从你回来,便一直喝酒,喝得不醒人事,问你到底怎么也不说,怎么,现在连我这个大哥你也喝得不认识了?”王启尧走过去,夺了他手里的酒坛子,厉色看着他。 王轻侯抬起一只手来支着额头挡着脸:“大哥有事吗?无事的话,我想一个人呆着。”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问应生和花漫时,他们说你不许他们到处乱传,能有什么事,是连大哥也不能说的!”王启尧一把拉下他的手,提着他衣领站起来:“看看你现在,像什么样子!” 王轻侯站得摇摇晃晃的,喝了太多酒,头脑从来没有清醒过,步子都蹒跚着不稳,若不是还靠着树,他都要直接倒下去了。 “没什么,让大哥担心了,只是一些私事罢了。”王轻侯抬手,挡开王启尧提着自己衣领的手臂。 “与方姑娘有关?” …… 见王轻侯许久不说话,王启尧叹了声气:“果真与她有关,出什么事了?” “哥,我以前负了那么多人,终于遭报应了。” 第六百一十章 不怕我绿了你头顶? 第六百一十章 不怕我绿了你头顶? 要说王轻侯难过心碎成不可忍受的样子,倒也不至于。 此时的他哪里能像以前那样,爱方觉浅那么深? 他只是面对着真相不敢上前,很好笑,明明那真相是弥漫着深情的芬芳,一点也不残忍,不血腥,相反还很温馨,很美好,但这样的温馨美好,却还不如来一道残忍血腥的痛快处刑。 王启尧提着他,把他扔进湖水里,按着他在冷水里好好清醒,骂道:“老幺,你什么时候打起精神来,就什么从这池子里出来,大哥不指望你有多大出息,为家中分担,但你至少,自己得活得像个人样!” 王轻侯狠狠地拍了几下水面,拍得水花四溅 :“连你也要负我!” 王启尧让他的话气笑了:“我要是负你,我就由你死活懒得管你了!朔方城都乱成什么样子了,我还抽着时间过来看你,你倒好,个小没良心的,还敢转过头来怪我!” “出什么事了?”王轻侯闷声问道。 “河间城反了,正调集大军呢。” “那就干他娘的啊!” “你说得倒是轻松!”王启尧坐在池子边,一手还按在王轻侯脑瓜儿上,按得他泡在冷水里起不来:“河间城这些年与朔方城来往紧密,早已牵一发而动身,更何况,你嫂子还在他们手里呢!” 王轻侯冷哼一声:“季铮难不成还真能杀了他女儿?你又难不成还真关心季婉晴的生死?” “季铮会不会杀他女儿我不好说,但我,的确不能弃季婉晴于不顾。” “哟,你真爱上她了?” “说什么呢你个臭小子!”王启尧反手就是一巴掌拍在王轻侯脑袋上,疼得王轻侯肩膀都一缩:“季婉晴前去河间城之事,城中臣子多为知晓,而且,她前些日子还来了信,偏生这信还不是写给我的,而是写给其他几位颇有地位的臣子,信中道明河间城之糊涂,说她一心只为朔方城,如今个个都替她请命要出征救这位诸侯夫人,我若在此时弃她于不顾,那世人会如何想我?臣子又会不会对我离心?” 王轻侯听罢,转动他那颗已经太久没动过的脑筋,冷笑了一声:“她这是知道你可能把她当弃子,才曲线救国啊。” “季婉晴从来都是个聪明的女人,我从不否认这一点。” “她这么做,也给河间城争取了一定的时间,她肯定知道,以朔方城之要覆灭河间城不过是翻掌之间,所以她要给朔方城一颗定心丸,她想借段时间劝服河间城。”王轻侯划了下湖水,漫不经心懒懒散散地:“那大哥你现在想怎么办?” “换作是你呢?”王启尧又把问题抛回给他。 “如果是我,管季婉晴死活,打了再说,我又不在乎别人看我。但要是大哥你嘛,你可以打着救爱妻的名号,提前宣战,但并不战,搏得个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好名声。到时候如果河间城仍不知死活,季婉晴就算死了,也可以算在他头上,弑女骂名,他一旦背上,便是师出无名,大哥你反倒是可以正大光明地讨伐了,殷朝都不能说你什么。” 王轻侯抬眼看了一眼他大哥:“大哥你是这样想的吧?” 王启尧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说:“你在北境惹出那么大的动静,殷朝还一直忍着没有对王家动手,可知为何?” “等着我们南方大乱呗,也知道在这个时候跟王家硬干对他无益,他们需要一个合适的开战时机,得民心,来救一救如今殷朝这惨不忍睹的恶名,重要树立殷朝威望。所以,我在北境惹出多大的事,他们都不会真的对王家如何,我们越是作乱,他们越是站在正义的一方,河间城的事,也是如此。” “不错。”王启尧很庆幸他弟弟的脑袋没让酒精泡坏,还能说出几句像样的话来。 “这样说来,河间城这一仗还不能打了,不然,只是不停地给殷朝送把柄罢了,以后对我们越发不利。”王轻侯道。 “我想让我去一趟河间城,不过看你现在这样子,也只能作罢了。” “去干嘛?” “把你嫂子接回来。” “哥,你是真放心我啊,不怕我给你绿一头顶啊?” “你看得上季婉晴?” …… “这不就是了?”王启尧笑道。 “那,人有饥不择食的时候,更何况我现在这状态,说不定重新找个女人,宣泄一下,我干得出这样的事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如果你爱的是别的女人,我相信你做得出这样的事,但这个人是方姑娘……便不可能。” “哥,我已经不爱她了。” 王启尧心头一惊,转头看向水里泡得脸都开始发白的王轻侯,疑惑道:“伶人笑?” “嗯。” “原来如此。”王启尧沉叹了声气,“如果你不爱她了,要怎么解释这一院子的空酒坛?” “她杀了二哥,以前是我糊涂,现在我清醒了。”王轻侯的声音都低了下去。 王启尧揉了揉王轻侯乱糟糟的头发,神色温柔宠溺:“老幺,哥不知怎么劝你,在这种事情上,你的经验反倒比我要多得多,但我想,若二弟在世,也不想看到你这么痛苦,他比我还宠你。” “是啊,二哥是比大哥你还疼我,然后我就跟杀了他的凶手在一起了,我真是棒极了对不对?”王轻侯抬着一双满含自嘲笑色的眼睛,看着王轻侯。 “所以你回来之后,都不敢去他坟前上柱香吗?” 王轻侯回到朔方城之后,一直没有去王蓬絮坟前,王启尧一开始只以为他又玩得忘了性子,原来还有这么一重缘故。 王轻侯收回目光望着天,慢慢沉进水里:“过两天我去一趟河间城,张恪还在那里,哥你放心,我没有糊涂到轻重不分的地步。” “不如你好好休息吧,你这样子,我也不放心。” “怎么着,季铮还能把我扣在河间城不成?他别忘了,当年若没有我,他这河间城,早就不在了。” 第六百一十一章 越清古的叛逆 第六百一十一章 越清古的叛逆 有人贪恋着江南的小镇腔调,吴侬软语,也就有人怀念着北境的雪白洁净,银装素裹。 躺在屋顶晒太阳的越清古闭着眼,艳红的衣衫被风卷起来在半空中扬成柔软的弧度,王府上不少小姑娘痴痴地望着这一幕,感叹着诸侯大人固然好,但总归高得的难以亲近,而且又只宠爱夫人连个纳妾的意思都没有,小公子虽然也是风流倜傥,但太过滥情,被他糟蹋过的女儿心不知几何,实不能倾心。 看来看去的,这位来府上作客的越公子当真是个鲜衣怒马的俊美少年,一举一动都似画儿里走出来的公子一般,着实叫人心神荡漾。 “看什么呢?”小姑娘们正看得入迷呢,耳边传来小公子低低的声音。 姑娘们赶紧回神行礼,脸上一片羞红,慌慌张张地行了个礼,就成群结伴的嘻闹着跑开了。 王轻侯望着这小日子实在过不错的越清古,远远地喊着:“越公子看来颇是喜欢我王家,不如以后就留在这儿?” 越清古慢慢张开眼睛,微有些刺目的阳光让他稍稍眯了下眼,摸过手边的酒壶喝了一口:“王轻侯,你有话就直说吧。” “你好像在等我?” “我在等你求我。” “啧啧,越公子好大的口气啊,如今身陷囫囵的人,好像是你吧?” “你说,我要是死在了你们王家,你们朔方城会怎么样?”越清古怪笑一声,偏过头来看着王轻侯。 王轻侯眉头轻敛,如果越清古死在了这里,他那位偏执成魔的王后妹妹怕是要疯,那朔方城……也怕是要被她屠得干干净净。 “越公子年纪轻轻,怎会有这般轻生的念头?”王轻侯笑道。 越清古慢腾腾地坐起来,架着腿直勾勾地看着王轻侯:“唉呀,听闻王公子脑子出了问题,该记得一样也记不起,不该记得的倒是全都印象深刻,想来,王公子怕是也忘了,我这个人,生性爱搞事,搞的事越大越好,一条命,换一城的人来赔葬,想一想都贼他妈刺激。” 这倒不假,以越清古这癫癫狂狂的性子,他真有可能做出这么惊天地泣鬼神地的壮举,哪怕在世人眼中看来再怎么有违常理,于他而言,也是合乎情理的。 “那越公子这么一心作死,总归要有个理由吧?”王轻侯跃上屋顶,面带笑色看着他。 越清古嘲弄地笑了一声,“你去了北境,说要带方觉浅回来,现在你回来了,我问你,方觉浅呢?” 王轻侯翘着的唇角缓缓放下,含笑的面色也变得阴寒。 这如今一个个儿的,是个人都能来他伤口撒盐了是吧?连越清古这么个外人都敢指手画脚了是吧! “这与你何干?” 越清古伸了个懒腰,懒洋洋的音调:“王轻侯,你想让我替你写封信去稳住王后,我敢笃定,你肯定准备了让我无法拒绝的条件和理由,让我必须为你写这封信,但我告诉你,晚了。我就知道你会来逼得我无法拒绝,所以,前两日我就已经将这里的一切,写信告诉了越歌,断了自己的后路。让我算一算啊,从朔方城到凤台城,快的鸟儿飞起来也就不到十天的功夫吧,唉呀呀,看来王轻侯你,麻烦大了呀。” 未等王轻侯说话,越清古站起来,还蹦跶了一下,直直地盯着王轻侯的眼睛:“你当普天之下皆你妈啊,我可不是抉月,不惯着你这垃圾。” “越公子可知这么做,会引发什么后果?”王轻侯道。 越清古吃吃笑起来,一口白牙整齐好看:“洪水滔天,与我何干?” “你疯了吗?” “我在你们心目中,不一直就是个疯子吗?”越清古凑近王轻侯,在他耳边低声说话:“唯一使我稍微清醒的人,也被你逼得快要死掉,你说,啧,是做个清醒的疯子好,还是疯狂的清醒更美妙?” “你与方觉浅是什么关系?” “啊说起这个呀……”越清古抬眉低头看了看手里的酒,晃了晃,忽又抬头瞅着王轻侯:“关你屁事?” “越清古,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 “杀了我咯。”越清古摊开双臂,一副绝不反抗的姿态。 “你以为我不敢?” “你当然敢,你有什么不敢的,不过话说回来,你又以为我真的不敢死?” 浑浑噩噩的越小人渣没什么大抱负大理想,也对所谓的信仰啊,天下啊之类的丝毫不感兴趣,花间一壶酒,能醉死便最好,被抉月忽悠来朔方城,他也懒得计较。 那时候的他知道,不论他做什么,方觉浅与王轻侯都永远是站在一起的,哪怕他们有分歧,但是在大的方向上,他们从来都如此默契统一。 就算那时他回去越城,也改变不了什么,只不过会让他的父亲更加为难而已,于是他便顺着抉月的意思来这朔方城,成了无形的人质。 他不难过也不心酸,混吃等死这种事,在哪儿不是一样? 他只盼着方觉浅不为难,既然王轻侯都舍得离开这金窝银窝跑去北境那狗窝找她,越清古也就认了,她好就行。 但王轻侯,王轻侯竟敢这样对她! 越清古觉得他所有的认命和妥协都成了一个笑话,一场助纣为虐,他若坚持一些,没这么混帐遇事便逃,回到北境,回到方觉浅身边,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不过事成定局,越清古离不开朔方城,回不到她身边,除了隔着遥远的山与天白白难过以外,好像也没什么别的用处了。 但他不想让王轻侯好过,抉月不会对他如何,方觉浅也不会对他如何,可凭什么他就一点惩罚也不必承受,世上哪有这么便宜的事? 凭什么所有的苦难由别人承担,而他就能这么轻轻松松地活着,继续做着他金贵风流的王家小公子? 凭什么? 他仍然讨厌那些尔虞我诈,讨厌没完没了的阴谋气息,但若这些东西能让王轻侯也痛上一痛,越清古倒也不介意用上一用。 第六百一十二章 宣战 第六百一十二章 宣战 事情变得有那么点儿棘手,便是王轻侯也没想到越清古会在这个关头来这么一出。 王宫里那位王后娘娘收到她亲爱的哥哥的来信,喜上眉梢,将宫内下人统统赶出去,细细拆开那个再普通不过的信封,闭上眼睛深深地闻着墨香,脸上全是满足和甜美的笑色。 她甚至哼起了小曲,快活的曲调轻轻地荡在宫殿里,哪怕信上所写之事明明是那么岌岌可危,可是在她看来全都是甜蜜。 越歌想要的很多很多,权力,金钱,地位,无穷无尽的欲望难以填满,可是她想要的又很少很少,越清古的只言片语都能让她开怀大笑。 她将信笺放在案头,伏在榻上枕着双臂,轻摇着双腿在空中一下一下地踢踏着。 “哥,你还是不舍得看我身陷危机的,对不对?所以你才告诉我这些,让我有所提防,对不对?” “放心吧,妹妹不会让你失望的,王轻侯嘛……很久没有好好过招了呢。” 薄阳穿透窗子照进来,映在越歌那双含着笑意的眼中,她支着额笑看着殷王步步走近。 “什么事让你这么开心?”殷王伏下身来吻着她额头。 越歌伸出双臂勾住殷王的脖子,藕白的手臂带着缠绵,殷王微微一愣,他的王后已经很久没有与他这般亲昵了。 “你哥哥给你来信了?”殷王瞥见案头的信笺,便知道,只有越清古才会让她这么高兴。 “嗯,他跟我说了很多事。”越歌笑着倚进殷王怀里,软绵绵的身子叫人心神轻荡。 “说什么了?”殷王轻梳着越歌的黑发,笑声问她。 “他说,长公主原来是去了南方,还说,原来朔方城这些年一直拉拢河间城,上谷城,不过河间城马上就要反了,朔方城正准备跟河间城开战,又说,王上您明知长公主已经南下,却没有告诉我。”越歌歪头看着殷王,“王上为何不告诉我?” 殷王指间滑动着越歌的黑发,笑说:“小安想去散散心,不愿旁人知晓,让寡人不必说与他人听,寡人当然替她保密了,寡人也是她的兄长,不是吗?” “真的只是这样吗?”越歌明显不信:“王上,长公主此去南方已有许久,朝中大臣多有不满,你这个做哥哥的,便不怕她丢了朝臣的信任?” “寡人看上去,像是对这些事感兴趣?”殷王揉了揉越歌的薄唇。 “这倒也是。” “宫里的荷花都开了,陪寡人去看看?” “王上有那么多美人,哪个不能陪你看?” “她们都不及荷花好看,独你,艳压群芳。” “王上说话永远这么好听,王上,你会一直说这样好听的话给我听吗?” “只要你想听。” 越歌用她的实际行动,诠释着什么叫红颜祸水,什么叫祸国殃民,什么祸害苍生。 不过是在次日,越歌,或者说殷朝,便向天下宣令,朔方城包藏祸心,图谋不轨,天下人,共伐之。 这是殷朝真正地向朔方城宣战了,也是从这一道谕令起始,朔方城正式被扣上了叛臣的罪名,之前不管王轻侯在北境怎么闹,都未曾上升到这个高度。 不是因为那场北境战事不够引人注目,而是因为一个朝庭,如果出现叛变诸侯,则意味着政权不稳,多少心怀不轨之徒等着朝庭内乱,他们便能伺机而动。 所以,就算北境伏尸百万,死伤无数,殷朝都不曾将最后一层窗户纸挑开,以一种大家心照不宣的方式对决。 现在,窗户纸被挑破,便意味着,所有胆敢在此时与朔方城结交之辈,都是叛变之辈,不论朔方城何等强大,面对着古老悠久的殷朝,他们仍显弱势,有一些底蕴,不是几年或者十几年能够追赶上的,百年老朝,自有他深不可测之处。 更何处,殷朝的宣战也就意味着神殿的宣战,神殿,从来与殷朝同进共退,不论他们之间发生了多少纠纷和倾轧,但那都不足为外人道,对外,他们永远是同心协力的。 越歌哼着歌,唱着曲,赏着满院荷花翩翩起舞,给朔方城施加了前所未有的压力。 “娘娘今日心情极好。”大奸臣大恶人卢辞,带着欣赏又不失敬畏的眼神,看着起舞翩然的王后。 “还不错。”越歌腰肢一旋,收袖入怀,袅袅而立,眼儿一抬,瞧着卢辞:“你说,王轻侯会如何应对?” “臣下愚昧。”卢辞拱手。 “我呀,最喜欢跟王轻侯交手,因为没有人能猜到,他下一步会做什么,未知才有趣,不是么?”越歌踮着脚尖,望着远处,望着南方:“听说,他跟方觉浅决裂了,唉呀,方觉浅最近,可是在凤台城?” “回娘娘话,正是。” “我对这位,我哥哥心尖尖上牵挂着的人,也颇是想念呢。” “娘娘的意思是……” “看着昔日的爱人身陷囹囫,不知她是觉得大快人心呢,还是觉得痛苦难当?”越歌歪头轻笑,她想起王轻侯从朔方城赶往北方要去找方觉浅的时候,经过凤台城,她本是想将王轻侯扣在凤台城里的,但虚谷说,不得动他,让他去。 所以,越歌与殷安这两个死不对付的人难得的默契了一回,站在城楼上目送王轻侯的马车走远,没想到,虚谷留了这么一手。 真是越想越美妙。 情浓时反目,意深时成仇,世上哪儿还有比这更美妙的事儿? 卢辞走上前两步,也站在扶拦边,并未说话。 这里是摘星楼,当初小公子坑王后修起来的,当然没有修到九十九层楼那么高,但也已然高得让人诧异了,最高处隐约都在云间,整个凤台城都尽收眼底。 他在人流穿梭中望到了以前小公子住的公子府邸,那里已经荒芜,除了抉月偶尔派人去打扫一番外,再无人入住。 早上的时候他收到小公子的信,给了他一个心理准备,越清古既然将一切都告之了王后,那王后必然会有所动,卢辞对王后的所为并不讶异,也没有太多担心。 这么多年来在王后身边的殷勤小意,在朝中的呼风唤雨,渐渐地,也让他养成了泰山崩于眼前而不动的深沉城府,他渐渐习得王轻侯身上那股阴狠劲儿,以前觉得怎么也做不出来的阴损卑鄙之事,如今做来也习以为常。 而那些阴损卑鄙,成为一个个台阶,不断地助他上位。 但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这样期待,甚至隐隐兴奋的感觉了,他知道,真正的风雨将要以倾盆之姿狂泻而下,或许用风云飘摇这样的词来形容都不够,那应该是,血雨腥风。 他期待着,小公子率领着朔方城与殷朝来一场旷世对决。 因为这样的期待,他的眼神都变得火热,殷切起来。 “你看上好像很兴奋的样子?”越歌偏头看他。 “以前王轻侯对娘娘多有不敬,如今,是时候让他付出代价了。”卢辞从容说道。 越歌挑了挑眉,“没错,是时候让他付出代价了。” 第六百一十三章 死神大人 第六百一十三章 死神大人 夜色微暗,夏日里的晚风总是让人喜欢,丝丝沁凉吹开薄云,星子钻出来,眨巴着眼。 卢辞买了两碗咸骨粥,绕过了几条人迹罕至的小巷,走到了以前公子府的偏门,径直推门而入,笑着拱手:“让姑娘久等了。” 方觉浅坐在秋千上,荡得很高很高,就像她时常梦见的那样,高得好像一探手,就能摸到云,摸到天。 “好久不见,卢大人。” 秋千落定,方觉浅回过头看着卢辞。 她回首得太突然,一下子便映进了卢辞的眼中,看得卢辞心神一荡。 方觉浅回凤台城其实有些日子了,但为了保险起见,卢辞一直没有与她见过面,原来在这些时间里,以前那位总是冷冰冰,硬梆梆,寒气四溢让人害怕的女魔头,已变得这般沉凝温厚,双眸里纳着漫天星河,微风不燥,拂起她的墨发与裙角。 她似从画中走来。 “的确好久了。”回过神的卢辞,走上前来:“不知姑娘是否还记得李记粥铺的咸骨粥?” “记得,他们家这味粥可不得了,连你们小公子那么挑剔的嘴,都赞不绝口。” “给您带了一份。”卢辞抬了抬手里的食盒。 卢辞看方觉浅仿如隔世,方觉浅看卢辞亦如是。 比起当年那个连杀个人都不忍心的卢辞来说,眼前这位更像一位朝中权臣,稳重,内敛,连睫毛根里都透着算计和阴谋,一双看似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手,也不知杀过多少人了。 两人坐在院子里的草地上喝着粥,卢辞望着这静悄悄,无人声的院子,叹了声气:“以前这里多热闹啊,那儿还有株海棠树,小公子喜欢海棠花。应生总是吵吵闹闹的,花姑娘也是喜欢谈天说笑,没想到,如今意是寂然成这般模样。” “对啊,不过阴艳的那些花儿倒是依然开得很好,抉月也喜欢养花,照料得不错。”捧着粥碗,曲着双膝的方觉浅笑说道。 “姑娘……跟我家公子之间……”卢辞想确定,方觉浅是不是恨毒了王轻侯的抛弃,是不是会与他反目成仇。 方觉浅放下空碗,认真地看着卢辞的眼睛:“卢大人,我与你家小公子,并非仇敌,也非盟友,我们所坚持之道各有不同,但这不意味着,我是站在殷朝这方的。” “姑娘的话我不太明白。” “我与他意见相左的,是在如何应对神殿这件事上,至于殷朝,我倒是颇为同意他的观点,腐朽不堪的王朝被替代,乃是常事。” 卢辞听罢点点头,“所以,我可以理解为,此番王后倾天下之力围剿朔方城,但姑娘会暗中帮助朔方城?” “不然呢?我总不会去帮一个,一心想杀了我的人吧?”方觉浅开着玩笑,“王后还是那么恨我?” “恨之入骨。” “承蒙厚爱。” “姑娘说话越来越像小公子了。” “是吗?原来像王轻侯这样活着挺快活的,无人可伤我,区区流言能奈我何?” 卢辞听着无声轻笑,以前的小公子的确如此,因为对什么都不在乎,所以无惧任何人如何评价他。 但如今,恐怕小公子的软肋早已刺穿了他的血肉吧? 听说,他是从北境狼狈逃窜,逃回朔方城的。 如果说,是连小公子都无法面对,只能落荒而逃的事,该是何等的让人绝望? 那么眼前这位方姑娘,又是如何能这般举重若轻,谈笑风生的说起的? 原还以为,“王轻侯”这三个字,于她而言,是提也不能提的禁忌,触之即痛,却不曾想,她说起得这般轻松。 “名单在此,姑娘看着办吧。”卢辞收回思绪,递了一张薄薄的纸给方觉浅。 “多谢。”方觉浅点头。 “对了,我前两天去了一趟顾大人家里,见到了剑雪,他很好,姑娘不必担心。”卢辞突然说道。 “那就好,他没事便好。”方觉浅真诚地谢过,她不想阻止剑雪或者命令剑雪做什么,剑雪有自己的想法,有自己想要做的事情,这是极好的。 新月西沉时,卢辞收拾了空碗,行过礼,又从偏门离去。 方觉浅坐在秋千上继续轻轻的荡啊荡,指间轻轻夹着的纸张也随着轻轻的摆了摆,上面罗列着人名共五个,都是越歌的心腹,而且,全是能征善战的大将。 虽然越歌这个人人品不咋地,但是用人还是很有眼光的,假使卢辞不是一早王轻侯安排的棋子,那么这位深谋远虑的大奸臣,绝对算得上是一位枭雄。 “小心点,别摔着。” 温柔的声音传来,方觉浅全身一僵,定在秋千上不能动弹。 “怎么了?”抉月见她一动不动,将手里拿着的外袍披在她身上,“想事情想入神了?” 方觉浅僵住的身子缓缓松下来,失笑道:“我经常做一个梦,梦里也有一个人在我荡秋千的时候,跟我说,小心点,别摔着。” 刚刚我以为,梦境与现实重合了。 抉月给她系好盘扣,笑道:“那梦里的那个人,是我吗?” “不是。” “你还真是直接。”抉月笑起来,眉眼比这晚的月色更温柔,又看了看方觉浅手里的名单:“这是?” “死亡清单。” “我依稀记得,这些人可都还活蹦乱跳的。” “我是死神。” “那么,死神大人,你需要小鬼帮你列一列他们的罪状啊,特点啊,癖好之类的,方便您去收割吗?” “抉月公子,您可是堂堂的昭月居老板,把自己比作小鬼,也太自谦了吧?” “我记得有个人跟我说,昭月居的老板又怎么样,还不就是个老鸨,你说这个人讨不讨厌,说话气不气人?” “王轻侯这个嘴,是贱了点,以前我就觉得,你脾气真的好,他怎么说你你都不生气,要换作是我,早打死他了。” 方觉浅皱了皱鼻子。 抉月笑着没说话,也不是永远不生气的,至少他对你做尽那么恶事之后,我终于知道,一味的包容和放纵,只会让他变本加厉,推你入地狱。 第六百一十四章 人质联盟? 第六百一十四章 人质联盟? 在北境大乱之后,南境终于也成了一团浆糊。 似乎没有人记得,曾经王轻侯为方觉浅都做过什么,大抵是平日里为人太差,活脱脱的烂人,于是大家都只记得他是如何让方觉浅一次又一次被逼入绝境,出生入死,拿命抵难,最终被他遗忘。 而他所做那些退让,原谅,压抑自己的仇恨付出的真心,都有那么一点儿……不值一提? 应生开始不爱与他谈天说笑,一口一个小公子叫得乖巧温驯,花漫时开始不喜欢跟他胡闹调侃,白面糍粑儿般的身子也懒得再在他面前风情尽现,最最与他亲近的两个人,都选择了沉默,就更别提越清古恨他入了骨,极尽一切能耐地要毁掉他那看似可笑的梦想。 就好似,全世界,都要与王轻侯作对。 王轻侯以为自己不会在意,但孤独的感觉快要将他腐蚀。 于是那个风流倜傥漫不经心,懒散矜贵优雅傲慢的朔方城小公子,变得阴郁寒冷,生人勿近,大概是就连他养在湖里的锦鲤,都不爱来吃他投喂的鱼食那般吧。 朔方城早朝过后的书房内,臣子们看着坐在首位左方的王轻侯,皆是面色微沉,大多数的人,会将王后的突然宣战,归咎为朔方城扣住了越清古惹恼了那个神经病,而显然大家也都知道,王轻侯跟越清古的关系,向来不甚融洽。 越清古是怎么被坑到朔方城来的,大家心里还能没点儿数么? 没点儿数他们能混到在这书房里有一席之地? 好在全世界都与王轻侯为敌之时,他的大哥永远无条件宠着这个小弟,王启尧眸光微敛,淡淡地睥睨而过,扫着书房里各怀心思的臣子们,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翻着折子:“如今表态之后的城郡有哪些,态度模糊的有哪些,决意与朔方城为敌的,又有哪些?” “侯爷,这些事……小公子是不是不感兴趣?”大臣说得挺委婉,言下之意,小公子在这儿,我等不爱说。 王启尧抬起眼皮瞧了这大臣一眼:“李大人,轻侯乃是本侯胞弟,血脉之亲,你此话何意?” “回侯爷话,小公子自是侯爷血脉同亲的胞弟,但家国大事,小公子似乎与侯爷思虑相左,臣等……”李大人话未说完,但意思已经很明显。 他们从来都不太认可王轻侯行事的作派。 王启尧面色微冷,扔了奏折,刚想说什么,王轻侯却淡漠出声,那声音是真的淡漠,有一种罔顾任何人生死性命的淡漠:“如今南方岌岌可危,朔方城腹背受敌,内忧外患,大战一触即发,诸位大人不想着以朔方城之事为先,而是以此事要挟我大哥将我逐离此处。” 王轻侯冷得没有丝毫温度的眼神盯着李大人的眼睛,阴沉得让人心底发寒:“敢问各位大人,可是将你等私心放之于国事之上?你等往年的确没少受我的气,但你们若是屁股干净,我又如何戳得中你们的痛处?我大哥虚怀若谷,任人唯才,你们此时若是不将自身才智好好拿出来,便也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那便就滚出此处,另寻高就吧。” 几位大人面面相觑,心里自是有一股子气,但想撒又撒不出来,谁都知道王轻侯手段酷戾不讲人情,真的残暴起来他哥哥也拉不住,众人还是颇为担心脖子上这颗脑袋是不是会被搬家的。 书房里重归了“君臣和睦”的“祥和”气氛,王轻侯一直只坐在旁边静静地听着,这是他哥哥的地方,他不会无聊到要去抢他大哥的风头。 他听到几个关键词,瀚平城,已反,但未有过多举动。 感谢相信爱情又没那么相信爱情的长公主殿下殷安,曾想让安归来到朔方城劝说季婉晴,平白无故地为朔方城送多了一个“人质”。 其实倒也不能说当时的殷安决定是错误的,只能说,有张恪这么个隐形人在,朔方城提前嗅到了不同的气息。 比之越清古几乎要在王家横着走的嚣张跋扈而言,安归来要安静得多,这位邻家小哥哥一般的小少年,始终是那副既来之则安之的岁月静好模样,在无人叨扰的角落里,清清和和地打磨着伞骨,画着伞面。 王轻侯推开安归来院子门的时候,听到里面传出来阵阵笑声,他眉心一郁。 “原来你表妹以前是那么有趣的一个人?我见过她一次,如今的她,无趣得紧,规规矩矩的诸侯夫人架势,太端庄了,像是个木偶似的。”越清古倚在栏杆上,一边喝着酒,一边跟安归来谈笑风生。 “表妹很聪明也很有魄力的,才不是木偶呢。”安归来不满地哼哼两声:“她不过是在这里过得不开心罢了。” “你特意来找她,她却不在此处了,会不会很失望?”越清古好奇地问他。 “不会啊。” “咦?为什么?” “她回家了,离开了这个让她不开心的地方,不管是什么样的理由,在家里总比在这里要过得好,所以我为什么要失望?我替她高兴。” “你怕不是个傻子吧?” “说得越公子你好得了多少似的。” “呃……哈哈哈,是是是,我比你还傻!”越清古笑得合不拢嘴,在这件事上,他的确是比安归来聪明不了多少,“你来之前应该见过长公主吧?她怎么样?” “唔……比以前不同了些,更为通透,也更为有气势,不再是以前那么有点莽撞的长公主了,大概如今,更衬得上那一声,殿下了吧?”安归来歪着头想了想,认认真真地说道。 “我不是问这个,我问她还喜欢王轻侯吗?”越清古扬了扬手里的酒壶:“傻到现在,也差不多了吧?她跟咱们可不一样,咱们这是,孤家寡人烂命一条谁怕谁,她肩负的往大处说,是天下苍生,往小处说,是整个殷朝,任性不起来。唉呀呀,一个姑娘家家的,真不容易。” “看不出,不过我想,她如果还喜欢王公子的话,也无法再次南下吧?”安归来翻着手里的油伞看了看,一眼望见了门边站立许久的王轻侯,低呼一声:“王公子?” 第六百一十五章 王轻侯,不可能的 第六百一十五章 王轻侯,不可能的 越清古听到安归来这声轻呼,眉都没抬一下。 他早就察觉王轻侯站在那里多时了,根本没打算搭理他,还故意提着殷安的事让他好好清醒清醒,能扎一次他的心那就往死里扎一次,不能浪费半点机会不是? 王轻侯提步进来,望了一眼越清古,径直走向安归来,撑起些有些浮的笑意:“在这里过得还习惯吗?” 安归来还没说话,越清古倒是先接茬了,夹枪带棒,含讥携讽:“哟嗬,把人扣在这里当人质,还假模假样地跑过来关心人家过得好不好,王轻侯,你要是真关心安归来,早该过来了,何必等到今日?怕不是有什么事要求他吧?” 越清古一语点破王轻侯的意图,不留半点情面,他真是仗着不怕死随便死,所以才敢往死里怼着王轻侯。 其实越清古,就料到王轻侯会来找安归来这位瀚平城的公子,早在前几日开始,他就天天往这儿跑,堵在这儿,不准备给王轻侯任何机会。 安归来是个机灵少年自是不假,但在王轻侯面前那点机灵显然不够用,越清古则非常乐意来充当一下安归来的狗头军师,断绝王轻侯一切后路。 本来安归来就挺不喜欢王轻侯的,怨着他害了季婉晴一辈子,有着越清古再这么一搅和,王轻侯想跟安归来好好谈次话,就更难了。 王轻侯没接话,只看了看安归来手上的伞,伞上画着芙蓉,国色天香。 哪里的女人才敢配上花中之王,称一声国色天香? 宫里最尊贵的人。 殷安这样跟安归来说过,但安归来依旧觉得,他的表妹雍容华贵,就是国色天香。 旁边还题了一行小字,王轻侯轻念:“芙蓉国色怯婉晴。” 安归来抢回伞,仔细藏在身后,不满地看着他:“你来干嘛?” “他要来跟你说,你父亲若与朔方城为敌,后果只会是害得瀚平城破,百流失所,所以,他想让你回去,当是份礼物,换瀚平城的忠诚。”越清古笑着说道,又饶有兴致地看着王轻侯:“我猜得可对,王家小公子?” “你什么都知道,不如再猜一猜,若瀚平城反,我会如何?”王轻侯挑起眉头望向越清古。 “会杀了这小子,把他的人头取下,也当份礼物,送回给瀚平侯,以乱军心。”越清古乐呵呵地笑道:“对不对?” “不对。”王轻侯走上前,没有看安归来,反是一步一步地逼近越清古,森森寒意把这大热的天都冻得凉意沁人,越清古从来没看过这样阴冷恐怖的王轻侯,以及听到他仿佛从地狱里带来的森冷腔音:“我会杀了这小子,把他的人头取下,也当份礼物,送给瀚平侯。” 越清古冷冷抬眼看着王轻侯:“你什么意思?” “听闻神墟的人已渗入我王家,安归来死于神墟之手,而显然,神墟与殷朝从来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殷朝为了使瀚平城早做决定,与我朔方为敌,故而杀了安归来嫁祸于我王家,我王家及早识破神墟阴谋,特意说明,还望瀚平侯慧眼识人,勿被殷朝蒙蔽。” 王轻侯阴寒的目光扫过越清古的脸,挑起唇来笑得阴险:“越公子这般会算,如此聪明,不知您认为,这个局,如何?” “王轻侯你真是丧心病狂!”越清古万万想不到,王轻侯能变态到这个地步! 王轻侯松了压得过低的气势,缓缓抬起头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越清古:“又或者,安公子老老实实地替我写一封信,信中道尽父子之情,悔不曾及早膝下尽孝,颇感悲痛,故想早日归家,万望其父明辨是非,殷朝气数将近,尽早弃暗投明,方是正道。” 越清古让王轻候气得说不出话来,他总不能让安归来去死吧? 安归来又不像自己,死就死,烂命一条懒得在意,人家好好的少年郎还有大把好时光,好年华,好吗! 一直听着他们两个说话的安归来轻笑出声,继续专心地给伞面上的芙蓉上着颜色,少年执笔的手白皙修长,一看就是大户人家里出来的富贵公子,不曾辛劳过。 “你还笑,王轻侯这是在逼你呢。”越清古不知道他在笑些什么,有些恼火地说道。 安归来提着笔蘸着墨色,少年清脆的嗓音带着不喑世事的干净,只不过,语出惊人:“那你就杀了我吧。” 王轻侯眉锋一凛,现在是个个都要拿死要挟他了? “小子,你可别胡闹!”倒是越清古有些急了,安归来可在这种时候上头跟王轻侯硬刚,王轻侯发起狠来那是真的说杀就杀,绝不留情的! 安归来头也没抬,薄薄的夕阳照在他柔软的头发上,镀着淡淡的光:“我听不太懂你们在讲什么,但大体不过是,王轻侯想让我劝我父侯重归朔方城麾下,那么我可以告诉你……” 他抬起头,温润的眸子里映着夕阳:“不可能的。” “王轻侯,不可能的。” 他轻轻拧着眉头,像是想着什么往事一般,想了许久,才慢慢说道:“很久很久以前,你送我离开凤台城,与长公主一起南下治水患的途中,长公主问过我很多你的事,我说,你是那种认定了某件事之后,就一定会做到的人,只有于你有利益,就会继续合作,哪怕这其中经历了许多次的背叛,但你绝不是一次不忠百次不用,相反,王轻侯,你很擅长利用一切资本无论好坏。” “所以我非常清楚,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曾经庆幸,幸好我表妹没有嫁给你,因为我表妹是用情极深之人,而你,配不上,或者说不需要任何情深,她经不起你一次又一次的辜负。可令人绝望的是,她依旧喜欢你。” “如果我答应你的条件上,以后,你会利用她对你的喜欢,会利用瀚平城与河间城为你挡住凤台城的攻击换得朔方城的准备时间,哪怕这其中瀚平城与河间城险些背叛过你王家,但你依旧会把他们的价值利用起来,这就是你,王轻侯。” “可如果我的死,能换来瀚平,河间两城与朔方城的决裂,换回我表妹回到家中不再来朔方城继续这场交易,至少,他们会有一线生机,我的表妹,也能看透你到底是什么样的人,那么我的死,就是值得的。” 第六百一十六章 在下,莫感荣幸啊 第六百一十六章 在下,莫感荣幸啊 柔软的少年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声音也依旧是宁静又平和的,只是谁都听得出,他柔软面庞之下的坚韧和决绝。 谁都只当安归来是个没吃过多少苦头,有点小小傲娇的富贵公子,成日里只念着他那点儿女情长,只想着他那位心不在他身上的表妹,谁都不知道,这位柔软少年的固执能如此强悍。 强悍到让王轻侯都束手无策。 他是讨厌王轻侯的,这毋庸置疑,哪怕王轻侯帮着他离开凤台城,摆脱了质子身份,得以回到瀚平城中与他父亲团聚,但他没有太多感激,因为他明白,王轻侯这么做,不是出于好心,不过是换得他父亲的忠诚罢了。 他宁可未受过王轻侯这恩惠,那么的父亲也不会倒戈,如今又陷入这困境中,他也能痛痛快快干干净净地恨着王轻侯,恨着他耽误了季婉晴那样一个干脆利落,睿智多思的奇女子。 伞面绘好,芙蓉国色,他放下毛笔,抬起来细细地看,笑容柔软又乖巧,就好像刚才这些话,说来不过家常闲聊,不值深沉。 “牛逼啊安归来!”越清古在震惊过后大笑不止,跑过去拍着安归来的肩:“可以可以,咱们这两人质,如今也算是统一战线了,以气死王轻侯为终极目标!” 王轻侯听罢安归来的话,不怒反笑。 “这莫不是真的气疯了吧?”越清古看着发笑的王轻侯,莫名觉得他这样更可怕。 “你怕他啊?”安归来扭头看着越清古。 “胡说八道,我怕他干嘛?”越清古明显心虚。 王轻侯手指划过伞面上的芙蓉花,“芙蓉国色怯婉晴,安归来,我从来都知道季婉晴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而所有不简单的人,都会将所谓爱情,放置于利益之下,这是我们这一类人的……共同特性。那么你觉得,季婉晴回去河间城这么久,在做什么?” “你的固执,你的坚韧,甚至你的深情,只是一场笑话。” 他永远知道,什么样的刀子扎人最痛。 安归来的眼神一颤,紧握着伞柄,直直地抬起头看着他:“季伯父会劝她的。” “你问问你自己,在季铮和季婉晴之间,最后会是谁劝服谁?”王轻侯抬眉笑了笑,“我来找你,是不想瀚平城卡在河间城和朔方城之间惹事,但是,你瀚平城如果执意找死,我不会杀你。” “我会绑着你,让你在站在大军之中,眼睁睁地看着,瀚平城,被我踏成血泥之地!”王轻侯俯身,盯着安归来的眼睛:“并且,是与你的表妹一起,并肩作战,是不是很美妙的感受呢?” “王轻侯!”越清古推开他,将面色已有些苍白的安归来拦在身后,“你至于这样吗!” “至于啊,这不正是各位,对在下的理解和认知?”王轻侯懒懒地拉着音调:“让各位如愿以偿,可以毫无负担地说出一句,‘你看啊,他就是那样的人,残暴自私阴冷恶毒卑鄙无耻,我们从来没有说错。’在下,莫感荣幸啊。” 王轻侯探手,撕裂了安归来精心绘好的油伞伞面,抛在空中,笑得邪肆戾气,最后看了一眼安归来,不再多话,大步流星走出院子。 去他妈的安归来,去他妈的越清古,什么玩意儿,给条生路他们还偏不走了,非得往死路上闯是吧,那就统统去死吧! 死得干干净净的! 他步子迈得大大的,走在王家林园里,胸口激愤难平。 “小公子!” “小公子你等等我!” “小公子你慢点儿呀!” 后面跟着他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阴艳急声喊着,王轻侯顿下步子,转过头来面色漆黑:“你也要来跟我作对?” 阴艳叉着腰,气喘吁吁地:“小公子你说什么呢,谁要跟你作对呀!” “有事?”王轻侯压着火气,闷声问道。 “我……我……” “说!” “我悄悄占了一卦,夫人……好像有危险。” “哪个夫人!” “小公子!”阴艳跺着脚,气道:“这王家还能有几个夫人啊!” “那你跟我大哥说去,告诉我顶屁用!” “我这不是找不到侯爷嘛,小公子你干嘛呀,这么凶!” 王轻侯这是让安归来和越清古气得昏了头,也是,娇气得要死的他好久好久没这么憋屈,这么受气了,打从回了这朔方城,府里府外上上下下的,都是赶着趟地给他心里填堵。 他深深吸了几口气冷静下来,“怎么回事?” 阴艳委屈巴巴地撅着嘴,小脸都气红了:“卦象所示,是夫人被困,所以我就想呀,是不是她跟季侯之间有了矛盾?” “他们之间本就是天大的矛盾,季铮除非是疯了才会对他女儿下手!”王轻侯揉了揉有些发疼的额角:“行了我知道了,我会去查一下的。” “小公子,你别老这么暴躁嘛,感觉你回家以后,整个人都变了。”阴艳小小声地说。 “怎么变了,变得怎么样?”王轻侯问道。 “以前方姑娘在你身边的时候,不管遇上什么事,你都能从容化解不急不慢,天要塌下来你也能笑嘻嘻的,现在,一点点小事都能把你激得暴怒,小公子,你心里要是难受,你就去找方姑娘呀!” 阴艳有些话不能说,她算不得方觉浅的命像,但王轻侯的她是可以算的呀,他跟方觉浅之间的姻缘线,还远远未断。 所以,又何必非得这么拖着?天天搞得自己这么难过,何苦呢? 王轻侯哑然,一时之间竟不知该怎么接阴艳的话,去找她?怎么找? 怎么找三个字,含着千千万万说不明道不尽的曲折和暗伤。 “我先探一下季婉晴的情况,江公最近怎么样?”他只能转移话题。 “师父闭关呢,不过很快就会出关了,朔方城发生了这么大的事,他不可能不管的。”阴艳回道。 “嗯,等江公你知会我一声,我去拜见。” “好的,那我先回去了,小公子你不要不开心呀。”阴艳一步三回头,担心不已。 这些天花漫时天天赖在她那里,她都没想到,方姑娘给大家带来的影响和变化这么大,便也只能叹,果然方姑娘不是凡人。 第六百一十七章 去瀚平城 第六百一十七章 去瀚平城 不管王轻侯如何气,如何恨,如何恼,他以正事为先的冷静性子还是没有彻底丢掉的,所以哪怕安归来差点把他怄得半死,他还是带上了安归来,前去瀚平城。 他总是忍得下许多委屈的,只不过在后来,他都会报复回来,以各自形式。 他大哥忙着平衡朔方管辖之下的诸方势力,王轻侯则需要出面亲自解决最为棘手的问题,而这些问题大多不能用光明正大的手段去做,这些事情由他出手,于朔方城的颜面来说,反倒是最好的,反正王轻侯这恶名已然快要传遍天下。 安归来闷在后面的马车里,一直没再跟王轻侯讲话,正好王轻侯也懒得跟他多费口舌,各乘一辆马车,两人一路无话。 应生赶着马车,花漫时在一侧侍侯着,端茶倒水倒也细致,只是不再怎么爱多说话了,而且常常望着凤台城的方向出神。 “笔墨。”王轻侯正低头看信,准备回信时吩咐了一声。 花漫时没听见。 王轻侯敛了敛眉头,音调重了些:“笔墨侍侯!” “哦,来了来了。”回神的花漫时像是受了惊一般,身子都颤了一下,连忙过来砚墨。 “想什么呢?”王轻侯提笔回信,看了她一眼。 “能想什么呀,在想阿浅过得怎么样呗。”花漫时笑道。 “抉月有来信,她过得不错,你可以放心。” “她那个人你又不是不知道……好吧,小公子你也的确忘了,不知道了,她呀,有什么苦都自己咽的,不会跟别人讲,越是亲近的人,她越不会多说一个字,抉月公子待她那般上心,阿浅肯定是一个字也不会跟他多说的,免得抉月公子更加担忧。” 花漫时提着袖子笑着砚墨,缓缓说来,“对了小公子,我能不能跟您求个事儿呀?” “什么?” “等陪小公子忙完,您回朔方城的时候,我去一趟凤台城,可以吗?” 王轻侯抬头:“去找她?” “嗯。” “你想去就去吧,我身边有应生也够了。” “谢谢小公子。” 王轻侯听着好笑:“我说你今日倒是客气得很,不处处顶撞我,原来是有事相求。” “小公子你说什么呢,我就算是气,也该气过了,哪儿能一直怨着你呀?唉,换我是小公子的话,我大概……也只会逃跑吧,不然又能怎么样呢?”花漫时苦笑了一下,“就是可怜了阿浅,从未得到倒也还好,得到后再失去,才是最残忍的。” “花漫时。”王轻侯突然停下笔,看着她。 “怎么了?”花漫时抬眼,望进王轻侯幽深的眸子里,心底莫名一虚,笑道:“小公子你这模样可真吓人。” “以前,你在我二哥身边侍侯的时候,我二哥从来没有提起过她吗?”王轻侯问了一个,很久很久以前,他就已经问过了的问题。 但那时候得到的答案,与此时得到的答案哪怕是一致的,可王轻侯的情绪理智不再一样了,便也能品出些不同的味道来。 花漫时说:“二公子很多事都不会告诉我们的,比如谁也没想到二公子会是神墟的人呀,而且二公子仁厚,那时候他生怕自己有个什么闪失就会拖累府中下人,对我们总是很疏远,不曾亲近,甚至都不让抉月公子上公子府找他的,所以,就算他真的识得阿浅,没有跟我提起过,我也不觉得奇怪。” 王轻侯听罢点点头:“也就是说,除非方觉浅自己想起来,否则,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他们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对不对?” “小公子,我若说,就算是阿浅提着刀子,刺死了二公子,我也无法怪她,你会怨我吗?”花漫时问道。 “怨。”王轻侯道,“我二哥养了一只白眼狼,我当然怨,但……我能理解。” “多谢小公子。” “将信寄出去。”王轻侯将写好的回信装好,交给花漫时。 谁都能察觉,王轻侯比以前忙多了,一来凤台城给朔方城施加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他不拼命都不行,再也无暇享受着闲散的生活,二来,他自己也不愿意休息。 一种叫孤独的感觉正在疯狂地吞噬他,那种排山倒海的汹涌情绪是连他都无法抵抗的,他总觉得他马上就要淹死在一种叫思念的东西里,所以他必须要使自己忙碌起来。 稍有停歇,他眼前浮现的都是方觉浅的脸,绝望不甘,又风轻云淡,那样的眼神像是刀子一般,稳准狠地插在他心口,鲜血淋漓的模样里再浮现出他二哥的音容相貌,他在思念和愧疚的情绪中要被撕扯成两瓣。 于是他会忙碌到直接昏睡在书案上,一封接一封地回信,看着大量的公文,实在是没事情做了,他甚至会破天荒地提起长枪去练武,一副不把自己累死绝不罢休的架势。 月光倾进马车里,照亮银盏,映着书桌上的来信,一些是抉月的,告诉他,哪怕他混帐到不可理喻的地步,但方觉浅仍未曾背叛他,方觉浅化身死神,收割了凤台城五狼将的性命,生生拖住了凤台城纠集大军进发朔方城的脚步。 如今凤台城中人人自危,风声鹤唳,无人敢轻易接过帅印,挂帅南征。 只不过方觉浅自己也受了不少伤,刺杀大将总归不会是什么容易的事,且不说每位将军自己都是身经百战的高手,军营中取将军首级,于旁人来说无异于自找死路,若不方觉浅自身武功好,怕也是有去无回。 王轻侯回信道多谢,但也再说不出别的话来了,甚至关心一句她伤势如何,他都无法落笔,写成那三个字,那个明明是他赋予她的名字,如今成了他最大的禁忌,触之即伤。 抉月便说,小公子当真是铁石心肠,这样的回信,叫他如何拿给方觉浅去看,便不怕她心伤? 但抉月也仍是会忍不住说,朔方城大难在即,小公子万事小心,越歌是个疯子,谁也不知道她下一步会做出什么样的事来。 一些信,是来自一位被人遗忘许久,如今才重新浮出水面的张恪大人的。 第六百一十八章 锋芒毕现的季婉晴 第六百一十八章 锋芒毕现的季婉晴 对于季婉晴的悄然回来河间城的事,张恪并没有太多惊讶,这在他意料之中。 所以哪怕他被囚在牢笼中,也依旧心平气和,从容淡定。 吃了近一个月的馊饭馊汤之后,鬓发散发的他看到了一双精致的绣鞋停在牢房门前,一个清丽的声音怒喝:“速放张大人出来,你们疯了不成!” 张恪抬起头,看着牢门外那位高贵不凡,气度雍容的女子,笑道:“见过王夫人。” “张大人,是我父亲糊涂,万不该如此待您,望您海涵,且莫怪罪!”季婉晴倒并未拿她半点架子,亲自到了这阴暗潮湿的牢房,亲自来接他,亲自给他道歉,诚意十足。 因为季婉晴非常清楚,能被王轻侯看中的人,绝非凡夫俗子,开罪于张恪,于河间城来说绝非好事,幸好张恪未死,若他死了,怕是以王轻侯那等睚眦必报的性子,还指不定会对河间城做出什么事来。 张恪从容起来,拱手行礼:“王夫人言重,不过是一场误会罢了。” 作为季婉晴的父亲,季铮非常不能理解季婉晴为何要这么做,为何在这种时候还要替王家说话,难不成是对王轻侯余情未了? 父女两个多年未见,一见面却是毫无半点温情可言,相反是刀光剑影血腥味十足:“父亲你说,我府上有一丫鬟告之你我在王家过得不好,那丫鬟如今在何处?” “你怎么跟爹说话呢!”季铮不满地看了一眼站在她身后的张恪,又皱起眉头:“那丫头已经走了!” “叫什么?” “这重要吗?王家不把你当人看,就是根本未将我河间城放在眼中,莫不是要等到他们欺到河间城头上了,我季家死绝无一人,才知后悔?”季铮气道。 “第一,王家并未对我不敬,相反,王家上下无人敢对我有任何微辞,王启尧更是难得的夫婿,女儿在王家不曾受气,那丫头明显是他人指使,从中挑拔河间城与朔方城的关系,而父亲您竟被一个小小的女子欺瞒,实在愚蠢!” “第二,朔方城从未轻视河间城,若非这些年朔方城相助,河间城断未有如今繁茂之态,单说每年水患河间城折损的人手与银钱便是一笔天大的开销,若只以河间城自身之力相应对,父亲觉得,河间城能撑几时?” “第三,张恪大人乃是王轻侯亲信,父亲对此明明清楚却依旧将他拘于牢中,便是与王轻侯为敌,当年水患若非王轻侯鼎立相助,河间城早已不复存焉,父亲这般作为无异于忘恩负义,狼心狗肺!” “第四,凤台城早对南境朔方城心怀杀意,此乃长公主殿下之局,父亲你被迷局中不知清醒,相反还鸣鸣自得!若朔方城失守,你当真以为殷朝又会放过河间城?一次不忠,百次不用,您也是一方诸侯,若您手下有叛臣,以后你会用他?” “第五,殷朝式微,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大厦将倾,而王家潜心蛰伏数年,单以王家两兄弟便已是打出了一片天,根基稳固,兵强马壮,更莫论江公这等智者尚未正式出山。殷朝与朔方城一战势在必行,孰胜孰负早有天命,父亲你此番作为,无异于推河间城于必死之地!” 季婉晴字字切齿,铮铮作响,雍容华贵的装束掩不住她凌厉的锋芒锐气,就像王家兄弟从来没有小看过她那样,她从来从来都是一个聪明,有魄力,有胆识的女人。 只不过在王家,有着王启尧在,她便甘居幕后,不露锋芒。 季铮让她一番话堵得哑口无言,面色铁青,抬起手来就是一巴掌,甩在季婉晴脸上,怒喝道:“放肆!” 作为父亲,他的尊严和权威,受到了极大的挑衅。 他未想到过,他的女儿有朝一日会指着他的鼻子将他骂得一无是处,狗血淋头。 季婉晴被打得偏过头去,脸颊红肿,但兀自坚定,回过头来,看着季铮:“至少我在王家,从来没有任何人敢在我脸上甩耳光!” “你!”季铮让她气得都要厥过去了,指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河间城若是敢反,我季婉晴第一个与你断绝父女之情,夺你诸侯之位!”季婉晴狠声道。 “你,你!你好大的胆子!” “好过眼睁睁看着河间城败于你手!” 这父女相见的场面实在让人诧异,当真是没有半点温情在,张恪站在后方听着季婉晴的一字一句,先是欣赏,后来,慢慢敛起了眉头。 张恪是个非常识人眼色的能人,他能在凤台城那场被王轻侯搅得天花乱坠的动乱中存活下来,并且一直存活到现在,靠的便是他这份本事,他非常清楚,什么样的人,会是最后赢家。 不论是一开始的殷九思,还是后来的王轻侯,他都没有选错阵营,站队可以说站得极为正确,而且都是在极其微妙的特定情况下,巧妙站对的。 所以,以张恪的眼色看得出来,季婉晴这番话,这番怒斥,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她挂心河间城的安危,更多的,是因为河间城背叛了朔方城,或者说背叛了王家这件事。 这个女人,极有野心,她的野心,不限于南方一城一郡,不止于一个……诸侯夫人。 她非常清楚,王启尧最后会走到何等高度,她是要站在王启尧身侧,站在同样高度接受天下敬仰的女人,那个女人世人常常用四个字来形容。 母仪天下! 芙蓉国色,百花为臣。 但问题是,张恪,他作为王轻侯的人,能够敏感地查觉到,一个让他毛骨悚然的事实——若季婉晴要母仪天下,那么王启尧则是,君临天下。 那,王轻侯呢? 王轻侯会甘作皇弟,而不是……皇帝吗? 就算他甘心,或许王启尧不会对自己亲弟弟如何,可自己身为王轻侯心腹,能否在乱世平定,他失去了价值后,苟全性命于……盛世? 这个疑窦一生出来,几乎让张恪浑身寒毛倒立! 第六百一十九章 天下不尊二主 第六百一十九章 天下不尊二主 按说,季铮若一开始真的是因为季婉晴在王家受尽委屈,备感不平,所以才选择了背叛朔方城,为他女儿出口气的话,那么,现在季婉晴回来告诉他,自己过得很好,季铮也就放弃这个背叛的念头了才对。 但不知为何,季铮并没有松口。 季婉晴对此大为不解,她记忆中的父亲虽有些胆小,但极是谨慎,在自己回来分析了这番利弊后,断不可能依旧如此固执,执意冒险。 所以,她找到张恪,问一问这些年,她父亲都发生了哪些事,为何有这么大的变化。 张恪从牢房里出来洗得干干净净,换上整洁的衣裳,谢过季婉晴后,倒了一杯茶,思虑片刻,笑道:“大概是因为,长公主殿下早已与季侯搭上了线吧。” “殷安?”季婉晴眉头一皱,“王家一直摸不透殷安的去向,听说她是神墟的大长老,想来,是神墟一直在暗中保护她。” “长公主殿下是个学习能力极强之人,这么多苦头吃下来,她早就摸透了王家的底,知道你要来,她肯定会有所准备,王夫人也不必心急。”张恪回道。 季婉晴拧起秀眉,“此番我前来时间紧迫,殷朝对朔方城越逼越紧,若是不能在殷朝大军征战之前解决内患,于朔方城而言必是大难,我父亲这里是最关键的,这些年来朔方城的诸多兵力,粮食,河间城大多都知晓,若河间城真的叛变,后果无法想象。” “正是因为如此,长公主殿下,也才会对河间城势在必得。”张恪道。 “父亲糊涂,倒是让张大人您见笑了。”季婉晴面露无奈。 “王夫人言重,这些年季侯待在下不薄,我断不会因为区区牢狱之灾就怨恨于季大人,但若季大人真的起兵倒戈于殷朝,那就不好说了。”张恪放下茶盏,看了季婉晴一眼:“敢问王夫人此来,是必得河间城吗?” “这是自然。”季婉晴点头。 “若代价颇大呢?” “相比于朔方城的安危,任何代价都是值得的。” 真是个心狠手辣的女人,张恪暗自想着,又笑着点了点头,心道,也是,只有这样的女人,王轻侯才会想尽了办法收进朔方城,哪怕是塞给他哥哥作夫人也在所不惜。 “张大人可是有何妙计?”季婉见张恪默然不语的样子追问道。 张恪抬起眼来笑了笑:“张某在河间城这么多年,也不光是混吃混喝,还是有些门路的。” 于是后来,发生了一场兵变。 张恪极是擅于算计,他几乎算好了每一处,精准得让人害怕,甚至于,他非常精确地算到了,要如何做,才能让季婉晴拿到一些优势,但又不能完全得到河间城。 他识人,河间城上上下下的官员他都认得,并颇有交情,就像他说的,他不是在这里混吃混喝,王轻侯把他放在这儿,有朝一日要用他的,他不能在王轻侯要用他的时候,拿不出东西来。 他把一些人给了季婉晴,但又留了一手。 季婉晴与她的父亲季铮之间,拼得一个三七开的局面,季婉晴三,季铮七。 他完全有能力,让这个局面调转过来,但就是一直按捺不动,并且,未露出半点破绽,为季婉晴查觉。 在这样的情况下,阴艳算出,季婉晴被困,正应了她的卦。 而同时,张恪把这一切写成信,告之王轻侯,并且在信里面,非常明确地问了一句,王小公子,可对最高的那把椅子有兴趣。 如果没有,张恪,便要仔细地想一想,他是不是要做一个,三姓家奴了。 选择总是很重要的,不是么? 王轻侯在马车里收到信,跟花漫时聊着那些有的没的,认真思量后,回了张恪,那把椅子,他势在必得。 同时也确定了,季婉晴并不是真的有危险,而是,张恪之计。 他明白张恪的担心,他告诉张恪,别想太多,他与他大哥绝不会反目成仇,他相信他大哥明白他的决定,就像,一直以来,他大哥都懂他在做什么,所有的非作胡为,为所欲为,都不过是为了最后的光明和希望罢了。 王启尧有多疼爱这个弟弟,王轻侯就有多相信他的哥哥。 与此同时,阴艳坐在小院子里看着满院的花儿无心去采,手边的花篮里空荡荡,江公揉了揉她的头发:“小丫头想什么呢?” “师父你明明算出了夫人被困之事不过是假象,何必还要让我特意跟小公子说一声?”阴艳不解,“还有师父你明明出关多日了,干嘛一直说你在闭关,不见小公子?你对小公子有偏见!” “胡说,谁人不知,我最是纵容这小子胡闹,你以为他找他两个哥哥替他写功课的事,我真不知道啊?”江公摸了摸胡子,笑得慈祥。 “那你怎么解释这件事?”阴艳鼓着腮,脸上全是不忿:“您就是成心的!其实有危险的是方姑娘,您却不让我说!到时候方姑娘若是出了什么事,小公子非得发疯不可,您明明就知道,小公子其实根本忘不了方姑娘!” 江公望着阴艳气鼓鼓的样子,轻叹了声气,瞅着这一院子的好花:“露水要散了,你再不去摘今日新开的花,好节气就要过了。” “师父你在避开我的话题。”阴艳不满:“你到底想对方姑娘和小公子做什么!” “花开好了,是要采的。”江公笑着,眼中却全是沧桑:“就跟果子结好了,总要有果农去摘一样。” “师父,你到底什么意思?” 江公摘了朵露水未消的花,别在阴艳发间:“一山不容二虎,天下……不尊二主。” 阴艳面色一变,小脸刷白,震惊地望着江公:“师父你……” “阴艳,好生练功,你天姿绝伦,比师父年轻那会儿更为聪颖,我们三个人手里本来各有一副牌,如今奚若洲已经夺下了宁知闲这张牌,师父呀,也只能舍身一搏了。” 江公拍了拍阴艳的头,回了屋中,留下满是惊色,难以置信的阴艳,怔在当场。 第六百二十章 有的执着 第六百二十章 有的执着 张恪是个了不得的人物,大概是在凤台城浸淫了太久的权斗心术,他在笼络周围小城的事情上,做得极为出色,形成了以他所在的河间城为中心的一个非常牢靠的联盟,而他与河间侯季铮各具一半话语权。 在收到王轻侯的回信后,他将三七开的局面,提到了五五分,季铮与他的女儿季婉晴各占一半。 或者仔细点说,应该是殷朝与朔方城各得其五。 再仔细点来说,是殷安与王启尧之间各占五成,而王轻侯与张恪成为最不可估量的变数。 说到张恪,我们势必要记得他的女儿张素忆,张素忆贵为神女,始终未断了与张恪之间的书信往来,经由抉月之手的书信总是会格外隐蔽安全,不被神殿与外人知晓。 张素忆的聪慧或许不及方觉浅,不及季婉晴,甚至不及殷安,但是她是一个极懂感恩,也极为谨慎的人,看罢信中父亲所言,张素忆的隐忧浮上眉尖。 “张小姐有心事?”抉月在安静清雅的茶坊里煮着茶,笑问她。 “朔方城的局面远比我们想象中的更为复杂,抉月公子,这些事,方姑娘可知道?”张素忆细细折起书信,抬眸问道。 “当然。”抉月点头,“哪怕我不告诉她,以她对朔方城的了解,也能猜到这局面的危机。” “那方姑娘可有说什么?” “她什么都不会跟我说的,不过你也不想太多,她总她自己的打算,我们不必忧心。”抉月道,“倒是神殿,近来可有什么动向?” “并无特别之处,倒是王后来过神殿两次,与虚谷神使和若愚神使密谈,未让我等随侍在侧。”张素忆摇了摇头。 “无妨,你在神殿自己一切要小心,如今你父亲暴露,很可能殷安会利用牵制你父亲,若有什么事,记得来找我。”抉月叮嘱道。 “会的,多谢抉月公子。”张素忆点头。 “对了,剑雪最近很好,你可以放心。” “好的,抉月公子有心了。”张素忆笑起来,眼中都晶晶发亮。 抉月目送张素忆回去,支额倚在窗子上,望着外面来往的人流出神,有些事他想不太明白。小公子那等智绝之人,难道会真的看不透江公的打算吗? 如果看透了,他又要如何与他大哥相处? 王家兄弟素来和睦融洽,难道到最后,为了一把椅子,也会走向最残忍的那一幕吗? 他不会指望着王轻侯退让,谁见王轻侯在这些事情上面退让过半步?他只能幻想着,王启尧不是一个对天下霸主有心之人。 但突然地,抉月就想起很小很小的时候,他还在王家的时候,王家三兄弟与他,一共四人在江公座下上课,江公曾问,何为枭雄,何为仁主。 王启尧答道,乱世出枭雄,盛世需仁主。 思及此处,抉月的眉头微微一颤。 想得太多让他心中有些纷乱,便起身离了茶坊,往方觉浅住的小院走去,她前些日子行刺杀之事受了不小的伤,正在修养,若不是要来见张素忆,抉月会一直陪在那里。 走进院子的时候,听见剑雪正在跟她聊天,说道:“还有一个人我替方姑娘你除掉了,方姑娘,以后这种事,你来找我替你做吧,我本就是杀手出身,刺杀之事对我来说很容易的。” 方觉浅倚在长椅上,望着眼前明显成熟了不少的少年,眸光没以前那么清澈天真的了,添多了些成熟稳重,岁月真是好东西,将一个个无邪的人儿打磨得内敛沉稳。 “你有你的事情要忙,我怎会有事没事就找你?”方觉浅笑道。 “方姑娘,你知道的,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剑雪啊,你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世界之大哪里看得完,我连眼前的都还没看透呢。”剑雪坐下来,将手中的剑放下,认真地看着方觉浅:“方姑娘,当年王老爷,不是秋痕杀的。” “你查到什么了?”方觉浅问他。 “我在顾渊府上,因为白露的原因,挺得他信任的,他会让我去替他做一些事情,虽然他没讲,但我自己知道,那些事都是神墟之事,我借着这些机会,试探着问了一下当年之事,顾渊说……” 剑雪停顿了一下,像是有些想不明白顾渊的话一般,“他说,当年那件事,是有人嫁祸神墟。” “我想不明白,谁会嫁祸神墟呢?”剑雪疑惑不解地看着方觉浅。 方觉浅眸子微微动了下,拍了拍剑雪的肩:“过去的事就让他过去吧,别纠结了,你这样以身涉险很是让人担心,神墟不同以往,行事手段更为酷戾,我怕你一旦暴露,他们会对你不利。” “不行!”剑雪拧着眉头:“当年那件事让方姑娘你受了那么大的委屈,我到现在都还记得那天……记得那天你被逼着杀了那么多人,如果不查个清楚,我不甘心!” “我也不甘心。”抉月笑着走进来,抖开毯子给方觉浅盖在腿上,“老爷子对我不薄,如果他死得不明不白,我也会良心不安。” “你们啊……”方觉浅摇头笑了笑,“据说神墟现在的大长老是殷安,就算你们查到真相,又有么益处呢?殷安不同于往日,我也不同于往日,我想,如果王家老爷子还在世,也希望你们把目光往前看。” “还秋痕一个清白。”抉月笑道,“怎么说,她也是我昭月居的人不是?” 对于他们古怪的执着方觉浅也劝不动,只得由他们去,剑雪在顾家过得非常好,虽然他只是假扮着白露的弟弟,但白露却对他颇为喜欢,当成了亲生弟弟来看,将他照顾得周全仔细。甚至拖抉月来给自己送过信,能不能就让剑雪以后就一直跟在她身边,她不会亏待了这个弟弟。 有时候方觉浅会想,是不是就让剑雪用白剑这个身份过下去会更好,有一个虽无血脉关系但对他尽心尽力的姐姐,不必跟着自己冒许多风险。 但也会想,那都应该是剑雪自己决定的,她不能替剑雪做出选择。 第六百二十一章 进宫 第六百二十一章 进宫 让方觉浅意外的是,王后在一个清晨派人,将她请进了王宫里。 毫无征兆,就像某个早上王后睡醒,想找个人过来撒撒起床气,就一拍床板决定把方觉浅找进宫去一样,连卢辞都是等方觉浅进了宫之后才得到的消息,急急忙忙赶去给抉月报信。 方觉浅看着仍在梳妆的王后,慵懒的神采着实在让人入迷,哪里见过祸国殃民的妖女生得这般清纯动人,宛如江南采莲女一般出泥不染的? “我哥前些日子给我写了信。”王后对着镜子理着发丝,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虽然我很高兴,但我也明白,是因为王轻侯对你不仁,我哥生了气,要给王轻侯一些颜色看看,才找上的我。” 方觉浅默了默,这一点,她也知道。 “那王后娘娘想跟我说什么?” “想问你,既然我哥对你这般仁致义尽,你为何要跟他对作?”王后偏过头来看着她,“不日前我去过神殿,将几位将军的尸体也带了过去,虚谷他们验过了,是你的刀法。” “天下武功来来回回不过那些,王后您又如何知道,就不是别人呢?” “方觉浅你少跟我打谜语,我也没心思看你这张臭脸,剑雪……在顾渊府上,是吧?”王后扫了方觉浅一眼。 方觉浅散去轻闲的姿态,眉眼微凛:“你想说什么?” “没什么,就是想知道,你方觉浅的近侍,放在我殷朝臣子的身边,有何目的。”王后淡笑,“当然了,顾渊也不是什么好东西,是殷安的一条狗罢了,不过巧的是,近日来我听说,殷安似乎与神墟有些干系,那就让我好奇了。” “还有,原来张恪早在多年前就已投靠了王轻侯,蒙骗殷朝数年,实在令人伤心,据闻,张恪的女儿张素忆早年间跟殷安还是好朋友呢,张素忆就在神殿,是吧?” 王后转过身来,只着了薄薄的睡衣,乌黑的秀发也还未挽起,处处都透着人畜无害的模样。 方觉浅悄然紧了紧掌心:“王后这意思,是要我为你做点什么,你才会放过他们了?” “如今殷朝与朔方城开战在即,统一内部战线可是很重要的,我虽然讨厌殷安,但在这一点上,方觉浅你必须相信,我肯定愿意送她一份大礼。”王后道。 “要我做什么?” “我缺个能征善战的将军,听说你在巫族得了两千鬼兵,战力非凡,殷朝颇是欣赏你呀。” “难道殷朝已没落到,连能上战场的大将都寻不出来了?”方觉浅轻笑了一声,“竟要找一个女人率千军万马上战场。” “哪里话,若单单你只是方觉浅而已,我还真看不上你,我看中的,是你跟王轻侯过去那点让人牙根发痒的情情爱爱呀。”王后微微颌首,“情人变仇敌,战场生死相见,多好的画面?” “做梦。” “你信不信,此时此刻,有一把刀架在张素忆的脖子上,另一把刀,架在剑雪的脖子上?” 寝宫内的气氛好像凝固了一般,静得让人心底发冷,站在王后身边的两个小侍女额头上滴落豆大的汗珠,方觉浅与越歌之间的对视久到让人快要窒息。 “我知道你武功盖世,在这里杀了我都不足为奇,虽然我也觉得张素忆跟剑雪的两条贱命不如我的重要,但在你的想法里,恐怕不是这样吧?如果我今日死了,他们就当是我的陪葬咯。” 王后往后仰了仰身子,笑容甜美地看着方觉浅。 方觉浅神色微敛,直直地看着王后的眼睛:“王后,我想,你料错了一件事情。” “哦?” “你并不是真的要我替你上战场,傻子也想得明白,我就算上了战场也不会真的替你杀敌,你这么做的目的,只有三个,一,动摇好不容易稳定下来的北境,试想若我成为殷朝大将的消息传回北境,会引起多大的慌乱,这种时候,殷朝要的就是乱,火中取粟,拉拢北境,共伐南疆,二,保护你真正想点的将,一旦我被架到这个位置,那些不敢为你出战的将军也就敢接下帅印了,他们可不知道,你只是在拿我当幌子,只以为我被你收服。” 方觉浅缓缓道来,越歌的脸色逐渐难看。 “所以呢?”王后冷笑一声:“你想得明白又如何?你能罔顾两条人命吗?我可记得,你这个人,圣母,且恶心。” “多谢你的指正,我正好决定,改掉这一坏毛病。”方觉浅坦然笑道。 “你此话何意?” “我说你料错了一件事,这件事就是,我并不会因为任何人,动摇大局。”方觉浅锐利的目光逼视着越歌,“殷朝颓势难以掩饰,你在想方设法地改变这一情况,好有与朔方城正面一战之力。” “我不会因为王轻侯对我做过什么,就对他如何,相反,就算王轻侯对我再好,我也不会为了他改变什么,我想做的事情与他想做的,只是要走相同的路却要抵达不同的终点。在这条路上,会死很多人,这些人包括我们的亲人,朋友,挚爱。” “就算你今日真杀了张素忆与剑雪,我也会不会同意你的条件,北境不可乱,你也始终拿不出一位有胆识的将军为你杀敌,越歌,你从来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越歌猛地一拍桌站起来,指着方觉浅,“你的意思是,你就眼睁睁看着张素忆与剑雪去死?若你对张素忆见死不久,你又敢保证张恪不会反?” “敢。” 相比于越歌的气急败坏,方觉浅可谓风轻云淡:“王后您必须明白,不是所有人,都如你这般,因为一个越清古便可以胡作非为,更多的人会考虑大局,也会考虑,自身的利益。我相信张恪大人非常清楚,背叛王轻侯的下场是什么。从他上这条船开始,他就再也没有可能下去。” 其实以王后的脑子,她不会出此昏招,背后一定有人指使,方觉浅很清楚,唆使王后今日 行此险招的人就是神殿。 她需要考虑的不是王后,而是神殿,想做什么。 第六百二十二章 神殿的真实意图 第六百二十二章 神殿的真实意图 从张恪身份暴露之后,方觉浅就一直在想,神殿为何还会留着张素忆在身边,就算她已是神女,是神殿中人,也不足以成为她得以幸存的理由。 那么,会是什么原因呢? 这个问题她从王后的宫里出来后,就有了答案。 张素忆跟剑雪的确被人要挟了,但剑雪自己杀了出来,张素忆就没有那样的好运气了。 剑雪脸上全是血渍,身上的衣服也破破烂烂,看见方觉浅从宫里出来立刻迎上去:“方姑娘你没事吧!” “我无妨,张素忆呢?” “抉月公子说张素忆被神殿的人扣着,他正在想办法。”剑雪连忙道。 “他救不出来的。” “方姑娘,是不是要出什么事了?” “神殿要我过去。”方觉浅看了看剑雪身上的伤口,“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去一趟神殿。” “我陪你去吧,我没事的!”剑雪急声,像是为了证明自己真的没事一样,还把声音都提得中气十足。 方觉浅看他这模样好笑:“神殿那种地方,不是靠武功杀得出来的,剑雪,听话,回去先把身上的伤处理一下,去昭月居那边等我。” 说罢,她翻身上马,直往神殿赶去。 剑雪在后面跟着跑了好远,见方觉浅心意已决,也只能停下,捂着身上的伤口往昭月居走去。 张素忆的模样实在太惨,被折磨得倒在地上奄奄一息,虚谷与于若愚坐在两侧,悠然自在,像是等着方觉浅一般。 “好久不见啊,觉浅神使。”虚谷笑容满面地跟她打招呼。 “好久不见。”是很久了啊,久到方觉浅都快要记不得,曾经在凤台城里,在这神殿之中到底发生过多少事,都像是一场场的梦一样。 “我还以为你一回凤台城就会来神殿呢。”虚谷笑得古怪,“不想要解药吗?” “我问你要,你就会给吗?”方觉浅反问。 “当然不会。” “那我何必自取其辱。” “但你依旧来了,让我们,等得好生辛苦。” “放了张素忆,你们要的是我。” “不不不,觉浅神使您误会了。”虚谷站起来,摆了摆手,没看瘫在地上的张素忆一眼,径直走向方觉浅:“觉浅神使身份金贵,我等岂会对神使行此般恶劣之事?万万不敢的,只是想请素忆神女帮个小忙,她却不应,胆敢违背神使谕意,所以我等给了她一点点小的惩罚。” “你们作梦!”气若游丝的张素忆咬牙切齿,眼中生恨,“我死也不会帮着你们助纣为虐!” “好个伶牙俐齿的小姑娘。”虚谷笑了笑,“就怕,觉浅神使不忍心呀。” “你们想让她做什么?” “王后不是与你说过了?” “绝无可能。” “别这么绝对嘛,很多事可以慢慢商量的。”虚谷神使拖着长长的袍子,抚过戒环,“我不会杀了素忆神女,神殿之内的血光之灾已经够多了,少她一条命,实在不算什么损失。但是,觉浅神使在神殿中也算是住过一段时间,想来对神殿诸多刑罚颇为了解,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大概是世上最痛苦的状态了,您说呢?” “虚谷,她不过是个无关痛痒的小人物,你拿她出气,不觉得有失身份吗?”方觉浅真不怕张素忆被杀,她已经做好了牺牲任何人的准备,但她无法眼看着张素忆被生生折磨,那是比死还痛苦的感受。 “小人物有小人物的意义,世上万物都有其意义。”虚谷笑说,“现在,觉浅神使能坐下来,好好听我等说话了吗?” “你故意让王后请我进宫,说那些有的没的,但那都不是你的目的,虚谷,你想让我做什么?”方觉浅坐回那张属于她的椅子上,她从来没忘记过,她是这神殿的第八神使,是那个据说会给神殿带来不同的人。 “小神使。”虚谷没说话,倒是于若愚先开了口,他看着方觉浅眼神带着遗憾,若这样聪明之人能为神殿所用,何愁神殿不能延绵百年昌盛?偏生她与神殿,前仇旧恨累积如山,再想收服,已是难比登天。 虚谷叹了声气:“这几年过得还好吗?” “多谢若愚神使关心,一切都好。”方觉浅笑着回话,于若愚对她不差的,只不过很多时候,立场决定了他们很难成为掏心掏肺的忘年之交。 “此番请小神使过来,的确有事相商。”于若愚像是不喜欢虚谷说话的语气一般,由他来向方觉浅提出要求,或许能更为委婉些。 “请讲。” “据闻,长公主殿下乃是神墟大长老,想来,觉浅神使也已知悉。”于若愚慢声道。 “略有耳闻。” “神墟与神殿向来死敌,神殿中曾经出过一位叛徒就够了,觉浅神使便是与神殿再为不睦,但你的身份摆在这里,不论你怎么想,于世人而言,神殿之敌,便是你之死仇,所以,神殿想请觉浅神使所行之事,也合情合理。”于若愚目光坚定了些,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不能对方觉浅心软一般。 “你们要对殷安下手?”方觉浅觉得有些可笑,殷朝与神殿如今面对着朔方城,已是大战在即,难不成他们要在这种时候,再出内乱? “非也。”于若愚摇头,“我们要对神墟下手罢了。” “从我的立场上来说,能够理解神殿对神墟的恨意,也能理解你们对殷安的不满,但是在这种时候,你们要内战?不是自乱阵脚吗?”方觉浅嗅到了陷阱的气息,内心的弦微微收紧,面对着于若愚和虚谷这两个已经老成精怪的人物,她也不能掉以轻心。 于若愚与虚谷对视一眼,笑得讳莫如深:“觉浅神使好生通透,所以神殿并不准备将此事闹大,我等觉得,神墟的大长老,或许换个人更合适。” 方觉浅瞬间明白过来神殿的意图! 连带着后背脊梁都僵直起来! “你们要嫁祸于王后!” “觉浅神使之慧,更甚当年。” 第六百二十三章 一石多鸟 第六百二十三章 一石多鸟 神圣庄严的神殿永远都似沐着圣光,极是高旷的议事厅里,穿透窗子照进来的阳光将这里映得明亮,九张高大的椅子沉沉威威的立起不容亵渎侵犯的威严。 每一个曾经坐在这些椅子上的人单独拎出来,都是一段传奇,而显然如今最大的传奇是方觉浅,只是谁也不知道,她这个传奇会给这座古老圣洁的神殿带来怎么样的改变。 于若愚与虚谷努力地将一切拔正,使神殿与方觉浅融为一体,并入一条共行的轨道中。 如果方觉浅没有足够强大的能力与智慧,怕是难以逃掉神殿的牵制。 倚在高椅里的方觉浅,手臂轻轻搭在扶手上,柔软的绒毯抚过她指尖,她的指尖有些轻微的酥麻感。 好在这么年来风里来雨里去闯得多,她倒也不再是当年那个一言不合就杀机毕现的冲动魔鬼,开始能按住内心的波涛汹涌,冷静沉着地理解着眼前两位老神使的意图。 如果世人相信,神墟的大长老是王后越歌,会是什么样的后果? 神墟一直以铲除神殿,匡扶殷朝而立于世,这个出发点是如此的正义,热血,就像是无数乱世里的黑暗骑士一般伟大而勇敢,他们像是潜伏在暗夜里的刺客,要将站在高台上道貌岸然,满身虚伪正义的恶魔刺死,以鲜血祭慰枉死之人,撕开黑夜的幕布。 这是神墟的根本,是他们的骨架,脊梁,和指引前路的明灯。 但如果,这个如此高尚的刺客联盟,摇身一变,成为祸国殃民妖后的走狗,神墟的地位,信仰,意义,就都不复存焉。 神殿也就有了更为合理的理由,对神墟赶尽杀绝。 不要怀疑神殿的公信力,就算有些人已然暗中知晓殷安就是神墟大长老,但若神殿说大长老是越歌,全天下的人,都会相信是越歌,哪怕殷安到时候声嘶力竭的呐喊也会无济于事。 神殿为什么要这么做? 原因再简单不过,他们要的是殷朝为其所用,不得离开他们的控制,王权与信仰,共治天下。 那就意味着,殷朝不可以背叛神殿,殷朝的手中也不可以有能克制神殿的力量。 显然,殷安是神墟大长老这件事,脱离了这种控制,让神殿颇为忌惮。 一个鲁拙成就已经给神殿带来了几乎毁灭性的灾难,若再有一个长公主加大祭司身份的人从中作乱,神殿就必须考虑,假使他们真的平定朔方城之后,殷朝下一个要收拾的,会不会就是神殿——那位长公主殿下,可向来不是很喜欢神殿的诸多作派。 防患于未然,总归不会错。 另一个原因则是,傲慢的神殿始终是不怎么喜欢越歌的,这位嫁入王族的疯女人,行事疯疯癫癫,脾性难以捉磨,总是出人意料,说不定她明日就可以为了她哥哥放弃殷朝,转投朔方城——苍天作证,越歌真的做得出这种事来,只要越清古开口。 这样不确定的因素不是神殿喜欢的,大战在即,若能借着神墟将越歌除掉,便能统一殷朝与神殿的内部,形成前所未有的团结凝聚力。 同时又能削弱殷安的力量,没有了神墟的长公主殿下,便失去了制掣神殿的力量,那么,神殿将会在这场诛叛臣灭逆党的战事中,掌握绝对的主动权。 从此以后,彻彻底底地,将殷朝握于掌心。 这可以说是,非常非常高明的一招了,一石多鸟。 最重要的,这一切,几乎不怎么花费神殿的精力,因为,他们有方觉浅这一个放在任何位置,都无比合适的杀招。 方觉浅指尖轻轮,划过扶手上柔软的毯子,笼在阳光里的她模糊得让人看不清,微压的眉眼中透着思虑万全的计量和盘算。 “所以你们今天故意让王后请我进宫,并且制造了剑雪于顾渊府上被人擒住,却逃出生天的假象,是为了炮制一套说辞。” 方觉浅薄唇微掀,掀起起凉凉的笑意:“顾渊乃神墟中人,剑雪是我的朋友,他被神墟所擒,我进宫求王后放过剑雪,果然剑雪便从顾渊府上平安离开,坐实了王后就是神墟大长老的所谓‘事实’。加之我神殿神使的身份,使这个‘事实’更容易让人相信。” “王后被你们设计了。” 方觉浅抬眸,清冷的目光看着虚谷和于若愚:“恐怕到现在,王后也还在以为,你们将我请至神殿,是在谈那什么大将军的职位,越歌的确乖张暴戾,恃宠而骄,但比起阴毒险恶,远不及二位。” 虚谷对方觉浅给他们的评价好似颇为满意,桀桀怪笑,笑得佝偻的身子都一颤一颤的,“素忆神女对剑雪公子颇是爱慕——” 他说着回头看了一眼被安置在一侧的张素忆:“白茶的味道,不知剑雪公子可还喜欢?” 张素忆面色惨白,怔在当场:“你们……” “我们早就知道了。”虚谷呵呵笑着:“年轻人的那份儿动情和真心,我们这样的糟老头子,也看得颇是喜欢,不忍打扰你们罢了。” “觉浅神使您自个儿的情路不顺,不知可有心,成全一对璧人?”虚谷笑望着方觉浅,“老朽瞅着,素忆神女与那位剑雪公子,颇为登对,该成良人,写段佳话,若是阴阳相隔了,岂不残忍?” “你们要给王后扣上这么一顶帽子,神殿出面就足够,为何一定要我?”方觉浅问道。 “因为你会从中作乱啊。”虚谷笑说,“你不是最喜欢给神殿添堵吗?” …… 这倒是大实话,不把方觉浅这个变量拿稳,神殿这一石多鸟的妙计,可能就要泡汤。 方觉浅看着虚谷与于若愚,也看着被打得遍体鳞伤的张素忆,目光深沉,紧抿着的薄唇都透出了白色。 是的,她明白神殿这么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 但她必须跳出这一层怪圈,跳出神殿,跳出殷朝,跳出凤台城,跳到一个更高的层面上,将朔方城联想进来,考虑清楚这样做会带来的影响。 第六百二十四章 嫁祸王后 第六百二十四章 嫁祸王后 其实简单点来说,方觉浅只是需要做一个选择题。 为朔方城选一个未来的对手。 是神殿,还是殷朝。 是虚谷与于若愚这两个满腹毒计老不死的怪物,还是殷安与越歌这样后劲十足的年轻人。 显然易见,为朔方城选择殷朝作对手才是最合适的。 后劲再怎么十足,没有了成长机会与时间,都是白搭,而老东西们丰富的阅历和过人的手段才是真正让人摸不到底的。 但是另一重隐患是,神墟这玩意儿,实在是有点摸不清他们的套路,朔方城作为要掀翻殷朝的“恶势力”,神墟肯定是不能答应的。 若能借神殿此次动手灭掉神墟,却也是个好机会。 左右都不是一个好选择,方觉浅必须权衡着每一点的势力。 她支着额头久久地看着虚谷和于若愚,一直没有开口。 两位老神使倒也不心急——活到他们这年纪,老神在在心平气和不急不燥已是他们的养生经了——便也是兀自端着茶,品着味道,袅袅茶汽氤氲在空中。 “我答应。”方觉浅最后说。 于若愚和虚谷对视一眼,笑着举杯:“合作愉快。” 虚谷的眼神幽幽而深,掩在茶杯后面的唇边浮起一个极为诡异的笑容,寒恻恻。 “张素忆我要带走。” “这恐怕不行,素忆神女怎么说也是我神殿神女,神殿之中,可没有来去自如的人。”虚谷放下茶盏,拢着袖子:“不过我可以答应觉浅神使,会治好她的伤,她在神殿中的地位一如当初,只要,觉浅神使不半途反悔,她就能过得很好。” “方姑娘你不用管我……”张素忆咬着牙,“也不必为了我而作出退让。” “能救的时候,我肯定会救你,除非我不能救。”方觉浅起身,扶起张素忆,过了些内力给她,让她能舒缓些:“你喜欢剑雪,就要活到最后,去跟他表白,好好在一起。” “方姑娘我……”张素忆心头一软,对着方觉浅那双含笑的眼睛,轻轻点头,“我会的。” “好生养伤。”方觉浅将她额前凌乱的发丝别在耳后,“什么都不要想,也不要做,活着从来都是一件很重要的事。” 多难得,方觉浅也会说出活着是件重要的事这样的话。 以前的她,可是觉得活着和死去并没有差别的。 来时因为心急,方觉浅没能细细看神殿,出去的时候倒是能好生打量一番如今的神殿,真是,已复当年之貌了。 抉月与剑雪两人在神殿门口等着她,见她出来都长出了一口气,剑雪跑过来急声问道:“方姑娘,他们没有为难你吧?” “没有,你怎么样?”方觉浅笑道。 “我无妨,那个……那个……”剑雪脸红了红。 “张素忆受了些伤,但无碍性命,神殿应了我会将她治好,不会食言的,放心吧。”方觉浅知道剑雪在脸红些什么,笑着拍了拍他的肩。 “那就好……”剑雪低下头喃喃,那白茶的味道,自然是很好的。 “抉月,又让你担心了。”方觉浅看向站在后面不远处的抉月。 “神殿怕是让你做了很难的选择吧?” “还好,世上总无万全之事。” “要回去吗?” “我要给王轻侯去封信,能请你帮我送到吗?” “很重要?” “非常重要。” “没问题。” 抉月扶着方觉浅上了马车,上了马车才发现里面还坐着一个貌美的女子,她像是受惊不小,小脸都惨白的,衣衫上也还带着血迹,方觉浅想了想,笑问:“白露小姐?” “方姑娘好。”白露的嗓音的确好听,难怪当初一首曲子就能将顾渊迷得死去活来。 “今日让你受惊了。” “方姑娘哪里话,本来死士出任务都没想着能活着回来的,倒是要谢谢白剑……谢谢剑雪,把我也救了出来。”白露感激地看了一眼坐在方觉浅一侧的剑雪,眼里的关心和疼爱不作假,方觉浅看得分明。 真好,连剑雪身边都有了关心他,呵护他的人,就好像她身边每一个人都慢慢地有了人去疼,去爱,只是抉月呢? 她不由得转头看向抉月,抉月正偏着头望着车窗外,面色稍有些凝重。 “出什么事了吗?”方觉浅问他。 “没什么,就是有些担心你罢了,别想太多。”抉月递过外衣披在她身上,已是初秋,天气渐凉,树叶渐黄。 只是他话虽这么说,但眼底的隐忧仍是明显。 未过三日,当今王后乃是神墟大长老的“事实”传遍天下,神殿在这种事情上的效率总是很高的,怕是全天下也没几个比得上他们在传播谣言上的速度。 据说还是神殿里最为莫测的那第八神使占卜所得,两位“德高望重”的神使复卦,坐实了越歌的身份。 天下哗然。 有关神墟大多数人知道是因为那年的那场祭神日,神墟以一种石破天惊的姿态登场,百姓们才知道世上竟有这样一只神秘的力量,大多数人对这个地方抱着一种复杂难言的心理,他们既是殷朝虔诚者,也是神殿叛乱者。 很难定义他们的好坏。 但至少在类似朔方城那等不信神殿的地方,他们是支持着神墟的。 但这个地方一旦与越歌这位祸国妖后挂上了钩,一切就变得不一样了。 所谓神秘正义的刺客联盟,也就变成了为虎作伥,邪恶残暴。 也是借着这个机会,神殿重新让方觉浅这第八神使的存在感再次复苏,她穿着琉璃蓝的神使长袍,抚过冰冷的神使戒环,俯瞰着她的子民,冷漠疏离,高贵不凡。 不论世人对她这个神使的非论有多少,只要她还在那把椅子上,只要虚谷和于若愚还会尊她为上,她在神殿,在世人心目中的地位,就永不可动摇。 这样变相的绑架方觉浅不是看不明白,从应下于若愚他们的提议起,方觉浅就知道会这样。 或许最为愤慨和诧异的,要数宫里那位王后娘娘了吧。 她怎么也没想到,她竟会被神殿坑到谷底去。 第六百二十五章 殷王永远爱她 第六百二十五章 殷王永远爱她 殷王陛下的酒池和肉林依旧糜烂奢侈,年轻的肉体白花花的堆积在一起,空气中都溢满了情色与肉欲的味道,靡靡之音使人耳中酥痒,骨头发软。 但当越歌出现在门口时,所有的情欲都变成寒气,供殷王寻欢作乐的女孩儿们知道她们的命,在殷王眼中有多不值钱,只要那位妖后一个眼神,刚刚还在夸她们漂亮好看,在她们身上起伏寻春的殷王,就能让她身首异处,鲜血灌满酒池。 她们瑟瑟发抖地蜷缩在地,等待着喜怒无常的王后赐予她们惶恐的命运。 “滚出去。” 大抵是越歌今日发了慈悲心,竟没有杀人。 女孩儿们飞奔着逃走,衣衫大敞的殷王斜坐在柔软的地毯上,提着酒壶笑看着越歌:“不开心?” “王上可知发生了什么事?”越歌眸子一转,淡淡地瞥了殷王一眼。 “不如请王后与寡人细细道来?” 越歌嗤笑一声,怕是殷朝被人打到宫门口了,殷王也不知情吧? 只要有这一屋子的女人和美酒,他就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过来。”殷王勾勾手指,让越歌靠过去。 越歌却懒得搭理他,除了鞋袜走进酒池中,清亮的酒水下面她的衣裙浮起,玲珑有致的身形若隐若现,乌黑长发也散在水中,像是墨迹入清池。 很奇怪,其他的女孩儿进到这里,都无可避免地沾染上浓烈的欲望,迷情,可明明是妖后的越歌哪怕浸在酒池中,也依旧是清水出芙蓉般的清丽,不与妖媚艳情沾边半点。 “我要你召殷安回宫。”越歌的声音都像是带着酒水的醇美,清冷,但迷人。 殷王双肘支在阶梯上,慵懒着半躺,欣赏着越歌的秀色可餐,只是面带笑意,并不说话。 “否则我就杀尽神墟之人。”越歌转过脸,看着殷王。 “你喜欢就好。”殷王笑得宠溺,甚至纵容。 “你可知神墟是你妹妹的,若我杀光了神墟信徒,她就失去了最大的支持,就算是这样,你也不愿强迫你妹妹做任何事?我只是让她回宫而已!” 越歌的眸光里有些恨意,都是兄长,为何殷王就可以对殷安百依百顺,宠爱有加,而越清古,她的哥哥,却在这些年与她越走越远? 殷王晃了晃已经空了酒壶,漫不经心:“就像寡人不愿意强迫你任何事一样,小安有小安的想法,寡人这做兄长的帮不成她什么,至少不能耽搁她,由她去吧。” 越歌久久地望着殷王,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感让她快要窒息,这一次的神殿和方觉浅,是真的要把她逼上绝路了,一旦她神墟大长老的身份被坐实,神殿就有了足够强大的理由把她逼入死地,哪怕她贵为王后,哪怕有殷王无底线地宠着她,也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等死。 而且,这一日,马上就要来了。 快到她甚至来不及去跟方觉浅发飙,跟神殿对吵,她只能尽快地想办法自救,避免最坏的结果发生。 “殷令,自我进宫,我从未求过你任何事,只求你这一次。” 她的眼神软了下来,带着无助的哀求,她终于有一些明白了,她是王后不假,她身份金贵手握大权也不假,但这一切,都离不开“殷”这个姓氏,是因为殷朝,她才能得到这一切,而不是她自己本身拥有。 她不爱眼前这个男人,从来没有给过几分好柔情,她以为她不可一世嚣张跋扈根本不需要这个只知道花天酒地沉迷色欲的昏君,但原来,她不过是个空壳子。 从本质上来说,没了殷王,她一无所有。 这样的清醒让骄傲气盛的她险些崩溃。 但好在,殷王永远爱她。 放下酒壶,殷令轻叹了声气,走入池子里将越歌拉过来搂在怀中,轻轻抚着她后背,宽大的手掌轻按着她肩胛,娇小玲珑的越歌几乎被他完整地拥入怀中。 殷令吻过她的额头,俯下身来,在她耳边无奈又温柔地哄劝着:“好啦好啦,寡人应你便是,说什么求不求的?寡人虽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让你如此难过便是寡人的不对,乖,没事的,等会儿寡人就去拟诏,好不好?” 越歌伏在殷王怀里,这个胸口滚烫灼热,结实有力,不管殷王怎么花天酒地,倒是没有养出一身油腻的肥肉来,越歌靠在这个胸膛无数次,都不过是逢场作戏假惺惺,不曾有过半点动情。 但这一次,越歌的心头忽地一软,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靠在殷令的怀里,很是安全,温暖,可以暂时地放下那些骄傲和跋扈,也可以暂时地放下越清古,温柔地做他的王后。 所以头一次,越歌僵硬的身子缓缓放松,主动抬起双臂,环住了殷令精瘦的腰,放心地闭上双眼,把自己交给他。 殷王对越歌这头一次的回应微感诧异,复又轻笑,摩挲了一下越歌的发端,俊美贵气的脸上有着笑意,目光渐深,深不见底。 人在无助的时候,心防总是容易失守。 无论是谁,皆是如此。 殷王是真心待越歌好,抱着越歌坐在大腿上,大笔一挥写完了诏书,令殷安接诏便即刻动身起程回凤台城,最后还把玉玺放进越歌手里,让她盖印。 “这小小的一块石头,竟是天下最大的权力。”越歌握着玉玺失神道。 “你喜欢?那你拿着玩吧。”殷王亲了下她的脸颊。 “王上不怕我造反?”越歌眨巴着眼睛看着他,如今天下不知多少人想夺了殷王这把椅子,他就这么信任自己? “在自己家里,你反来反去都是你的,有什么区别?”殷王失笑,像是觉得越歌这问题问得荒诞一般。 越歌听着眼神微滞,放下玉玺,勾住殷王脖子,笑说:“说得对,虽然王上您混账得很,您妹妹也老是跟我作对,但这是我家,我得守好。” 殷王一双眼中全是深情,低低的嗓音里全是温柔:“得你,寡人之福。” 第六百二十六章 不给瀚平城留余地 第六百二十六章 不给瀚平城留余地 越歌急着让殷安回去,便是要让殷安去说明神墟大长老的问题,但这样的事情,方觉浅……怎么可能让它实现呢…… 给王轻侯去的信里没有嘘寒问暖,没有情意绵绵,硬气的口吻和行文,俨然是一副公事公办的架势,王轻侯翻读了好几遍,都没能从中咂摸出一星半点儿的柔软来。 他捏着信纸顶着微微作痛的眉心,闭着双眼稍作歇息。 “小公子,怎么了?”花漫时端着夜宵进来,看王轻侯抚额的样子,以为他哪里不舒服。 “没什么。”王轻侯松开手,合上信放在案上,喝了一口鱼片粥,“殷安可有消息?” “上回张大人来信,说长公主在河间城来着,只不过行踪不定,没人知道她藏在哪里。”花漫时回话,“出什么事了吗?” “准备一下,明早我去拜访瀚平侯。”王轻侯喝了两口粥就放了碗,起身回信去了。 花漫时看得愁人:“小公子你怎么跟当初阿浅似的,什么都不吃,这样下去身子会受不了的。” “不饿,拿下去吧。”王轻侯摆摆手。 “是不合味口吗?小公子你想吃什么,不如跟我说一说,明儿我赶早去买食材回来煮给你?”花漫时忧心道。 “就是不饿,不是没味口,下去吧。”王轻侯没抬头,挥了挥手,让花漫时出去。 花漫时还是絮絮叨叨了几句,但见王轻侯一副听不进去的神色,也只得作罢,端着桌上没怎么动过的剩菜回了小厨房。 思来想去,总觉得这样下去不是个办法,小公子这些日子都瘦了好几圈,再怎么折腾下去,非得生出毛病来。 她突然想到什么似的,生了火,烧了水。 “都说了不吃,下去!”王轻侯见花漫时又来,有些恼火地拔高了声音。 “真的?”花漫时端上来一碗颜色喜人的鸡蛋面,喷香扑鼻,“以前阿浅最爱吃我煮的鸡蛋面,小公子要不要试试?” 王轻侯看着那碗面目光顿了顿,“放着吧。” “趁热吃啊,不然等下面条糊了,可就不好吃了。”花漫时也不戳穿王轻侯的小心思,笑眯眯地退出书房。 他是真的不知道,鸡蛋面到底哪里好吃了。 但听说,她就是很喜欢吃,濒死之时撑着她最后一口气不断绝的念想就是鸡蛋面,这么奇怪的执念真是头一次见。 他一边这样奇怪着,一边吃着面条,想着想着的,一碗面便见了底,放下筷子他摇头笑了笑,罢了,给她的回信里便提一笔这鸡蛋面吧。 次日一早他便到了瀚平侯安在岁的书房,安在岁对于这个亦正亦邪的王家小公子是有三分怵意的,因为实在是想不到他下一步会做什么,又会对瀚平城如何。 “小公子。”安在岁拱了下手,一颗心七上八下。 王轻侯往日里倒是个见人就笑的少年,不管内里如何至少表面上人畜无害,但如今的王轻侯眉眼之中都染着浓浓的阴鸷戾气,哪怕是笑着也万般瘆人。 他揉了揉手指,没看安在岁一眼,只是微微低着头,让人看不清他是何表情,声音也冷淡漠然:“安侯,我此来找你有事,也就不跟你绕弯子了。” “小公子有何事?”安在岁咽了咽口气。 “瀚平城过往糊涂帐,朔方城可以一笔勾销,不再计较,但你此时若不给我个准话,一意孤行要与河间城一起,与我朔方城作对,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朔方城第一个出兵攻打之地就是你瀚平城,想来这些年安侯您对我朔方城的兵力,财力,物力也颇有了解,第一战至关重要,我朔方城必须要赢,以振士气,也是杀鸡儆猴,你应该清楚,全力以赴之下的朔方城,吞下你瀚平城,不用两个时辰。” 王轻侯始终半低首,语调不轻不重,不咸不淡,平铺直述着一个绝对的事实。 却听得安在岁眉心起汗。 “安归来我给你放回来了,而且是第二次,朔方城诚意给足,你若再不知好歹,莫怨我手狠手辣,安侯也算是看着我王轻侯长大的前辈了,小子是不怕死人的,北境伤亡之数达数十万近百万,我也没皱过眉头,你瀚平城百姓拢共不过六十万,全杀了,我也不介意。” “你……你的意思是,屠城!”安在岁抓紧椅子,声音微紧。 “不然呢?”王轻侯抬起头,看着他,“难道安侯有更好的建议?” “王轻侯,你年纪轻轻如此恶毒,不怕孽报吗!” “我从来也没想过要得善终啊。” “你!”安在岁还要说什么。 王轻侯摆了摆手臂打断他的话,径直道:“神墟的大长老已易主,不再是殷安,而是王后,以我对王后的了解,她为了洗脱这个罪名会不计代价地剿杀神墟之人,证明她并非神墟大长老,殷安便失其一臂,难成气候,你再要投靠殷安,怕到最后,也会落得个凄凉下场。” 年轻气盛的少年总是锐气逼人,甚至咄咄逼人,不给前辈们留半点余地,一字一句都像是响亮的耳光扇在他们的脸皮上。 安在岁的犹豫和为难都成了他的致命处,并让王轻侯死死捏在手心。 王轻侯抵达瀚平城有四五日了,一直在找机会跟安在岁摊牌,方觉浅的这次来信,给了他一个极好的机会,他当然会好生利用。 “你来找老夫,有何事相商?” 安在岁这句话,便是表明立场了,他重归朔方城麾下,哪怕,有些不甘心。 王轻侯十指相合,拇指相对,看着安在岁:“安归来近日,可有思念他表妹呀?” “王轻侯!”安在岁别的都可以忍,但不能忍王轻侯对他儿子这般戏弄。 “急什么?”王轻侯撇了下嘴唇,笑得漫不经心,“不过是想让安归来去看看他表妹,季婉晴罢了,顺便也看看季铮。” “你到底想让我儿做什么?”安在岁不相信王轻侯会做无意义之举。 “发个信号,缠住殷安,让她无法脱身,不能回凤台城。”王轻侯淡淡道:“做不到,安归来就留在那里吧。” “归来如何是长公主的对手!”安在岁急道:“你这是让他去送死!” “他不是,但我那位大嫂是,他不过是去露个面,向亲爱的长公主殿下表示一下你们瀚平城对朔方城的忠诚罢了。”王轻侯笑着起身,“告辞。” 第六百二十七章 斩断神权与王权 第六百二十七章 斩断神权与王权 方觉浅与王轻侯打了一套组合拳——虽然隔得有点远,但是这套组合拳的效果还是挺好的。 殷令的诏书在送到殷安手里之前,方觉浅早就已经给王轻侯去了信,赶在这封诏书很久以前,王轻侯就给张恪去了计策,加剧对河间城的争夺,使殷安逐渐失去对河间城的掌控。 而安归来赶往河间城无疑更是给殷安释放了一个极为危险的信号,瀚平城到底还是归顺了朔方城,而且这一次的归顺之后,就再无可能叛变了。 殷安若在此时离开河间城,便会完完全全失去对南疆的掌控,她留在这里,至少还能想办法扳回些来。 所以,她在收到殷王诏书的时候,直接放到了一边没有多看,此刻的她身陷泥沼,进退两难,只能求稳。 与此同时,她也的确试图向世人宣告她神墟大长老的身份,但是已然来不及了,若她在早些时候就这么做,或许还能占得先机,此时此刻,神殿已完全掌握了话语权,她这个真正的神墟大长老反倒成了假的。 一切都在方觉浅所设想的轨迹走,她知道,以王轻侯的能力要把殷安困在南疆绝无难度,只要殷安不回凤台城,方觉浅就可以在这里唱足戏。 两人之间虽然有那么多的曲折和不可说,但好在,聪明人之间的默契和配合总是惊艳的。 为了证明自己不是神墟大长老,无路可走的越歌开始屠戮神墟中人,虽然有些效果,但收效甚微,相反本就被扣了一脑袋罪名的神墟更为憎恨越歌。 越歌焦头烂额之际,方觉浅请旨,入宫。 “你来看我笑话吗?多谢你啊,将我逼入绝境,下一步,就该是神殿处罚我这渎神之人了吧?”越歌冷笑着看着方觉浅。 “我来救你。”方觉浅笑道。 “少来假慈悲,方觉浅,我最后悔之事,就是在你第一次进宫的时候,没能杀了你!”越歌恨意溢满眼眶,她的的确确是恨极了方觉浅的。 方觉浅神色安然,不为她的恨意所动:“你杀不了我,你很清楚这一点。意气之争并没有什么价值,你此刻要做的,是听我的安排。” 越歌也是聪明人,听到方觉浅这句话眸光一闪,笑了一声:“原来你还藏了一手,准备对付神殿?” “王后您一向是个聪明人。”方觉浅笑道,“聪明人,就应该知道,顺势而为。” “你想做什么?” 方觉浅默然了一会儿,像是在想着,这番话说出来,她有几成把握能说服越歌。 但都已走到这一步,根本没有回头的余地了。 “想请王后,说服殷王,辞去神殿大祭司之职。” “方觉浅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能让越歌失声惊叫出来的事情,真的不多,但方觉浅要做的这件事,就足以让她心惊肉跳。 站在王后身侧的卢辞猛地抬头,定定地看着方觉浅,他也明白,方觉浅的意图。 太冒险了,这太冒险了! 一招不慎,全盘皆输! “就是王后您想的那样,彻底斩断殷朝与神殿之间这条脆弱的纽带,神殿是神殿,殷朝是殷朝,彼此之间再无所谓利益同盟之类的关系,神殿无法借着殷朝的王权一手遮天地倾倒他们的所谓信仰,殷朝也无法再利用神殿的信仰巩固他王权的地位,教宗归教宗,王权是王权,彼此之间,不再存在任何共惠互存的羁绊和牵连。” 越歌万万没想到,方觉浅会有这样的想法。 她以为方觉浅会是跟王轻侯一样,只是要覆灭殷朝统治,连带着与殷朝同气连枝的神殿也一同覆灭。 但方觉浅竟然,是想斩断王权和神权之间的关联! “不……这不可能,不可能!”越歌退了两步,震惊地看着方觉浅,“你根本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根本不明白,失去了神殿的殷朝与失去了殷朝的神殿,都不再完整!他们从存在于世那日开始,就紧密相连!” “一个需要靠王权来宣扬的信仰,有何存在的意义?一个需要信仰来巩固的王权,未免太过脆弱。”方觉浅平静地看着王后,“只有神殿失去了对殷朝的支配,失去了凌驾于世人之上的地位,王后您才可能逃过此劫,否则,神殿依旧可以对您处以极刑,而朝中,天下,无人可救你。” 她笑了笑,偏着头看着越歌:“至少王后,手握王权,不是吗?只要王权独立,不与神殿有瓜葛,他们就没资格,也没能力对您如何。” 越歌久久说不出话,她从来没有哪一刻觉得方觉浅这样强大,强大到让她觉得恐怖过,她想去的路途终点是什么,她想的是什么,不敢设想。 “你可是……神殿的神使。”越歌说,“这样做对你有什么好处?” “我同时还是巫族的大祭师呢,我还是朔方城的媳妇呢,身份重要吗?”方觉浅笑看着她,“重要得过,理想吗?” 方觉浅可以平静沉着说出来的事情,对于越歌来说,无异于春日里的惊雷一般炸响在耳侧,王后是很狂妄,也很嚣张,但是她再嚣张狂妄也从来没有想过做这样的事情,这样直接分裂神殿与殷朝的事情。 谁能想到呢? 他们像连体婴儿一般,并立于世数百年,个个都觉得他们会永远永远地这样共同存在下去,这成了世人心照不宣默认的既定事实,就像春会来,花会开,人会死,天会下雨地会长草一样,是固定守恒的定律,规矩,事实。 他们互相扶持又互相制衡,互相蚕食又互相强大,共同统治着这片大陆,王权与神权就是支撑着这片大陆的两根柱子,好像其中一根倒下,大陆便会倾斜坍塌,黑暗降临。 没有人像方觉浅这样,要拆开他们,逆天而行一般,扭转这样的定律和事实。 方觉浅离了越歌的寝宫,越歌跌坐在地上,怔怔失神,一时不能消化方觉浅的话,巨大的冲击让她心神剧震。 “娘娘?”卢辞从旁递了杯热水,小心地唤了一声。 “卢辞,你说,我能劝动殷王吗?” 卢辞眼中精光一闪,迅速掩住,恭敬道:“王上极宠娘娘,试试也无妨。” 第六百二十八章 殷王漂亮的回击 第六百二十八章 殷王漂亮的回击 在殷朝与神殿这数百年来的相依相存的历史上,演变至今日,有一些事情渐渐变质——任何事物在过于漫长的岁月里都会变质,尤其是权力这种保质期极短的东西。 殷朝想吞食神殿,将王权与神权都握在手上,神殿想支配殷朝,掌握绝对的话语权和绝对的至高地位。 双方都各怀鬼胎,拉扯着,彼此提防着,再互相利用着,大抵是没有哪一种关系能复杂得过他们之间。 要斩断这复杂关系的关键在于其中一方率先翻脸,不认旧识,神殿太难下手,想来想去,只有殷朝稍有一些可趁之机。 但这一丝丝的可趁之机,也显得极为渺茫。 抉月问方觉浅,殷王能答应吗? 初秋不燥的风带来清凉的雨,让这不明显的秋天有了淡淡的秋意,方觉浅依在窗台听着夜雨打芭蕉的咚咚声响,语调也似融进了这雨水中一般,丝丝缕缕带着慵懒:“不知道,但如果殷王拒绝了越歌的请求,就证明了一件事。” “什么?”抉月给她递了杯热茶,让她暖着手,夜雨沁凉,容易着风受寒。 “证明殷王,并没我们想象中的那么昏庸。” 方觉浅双手捧着茶杯,温热自她掌心传到心里,她回眸看着抉月,未描的眉眼中自带着媚色,她身上已越来越具成熟女子的风采和姿韵,不经意间透露出来的点点艳丽都叫人心微晃。 喝了口清茶,她笑看着抉月,“至少在神殿的事情上,他是保持着清醒的,那么也就意味着,在这座凤台城里,强劲的对手并非只有神殿或者王后,还有‘荒淫无度残暴不仁’的,殷王陛下。” 抉月眉锋轻敛,有些疑惑:“那他未免也藏得太久了。” “真正聪明的人,总是藏锋不露的,不是吗?”方觉浅偏头想了想,“如果真是这样,我倒是很好奇,我们的殷王陛下,会用什么样的方法,来救越歌。” 然后她的声音有些微澜,“有点期待。” 抉月未说话,只是坐在对面的椅子上,望着方觉浅,她的身后是一轮圆窗,窗外是渐黄的芭蕉叶,阔大的叶子承着雨水的轻敲细拍,方觉浅便似坐在画中的仕女一般。 只不过,抉月心里明白,方觉浅已不再是当年的方觉浅了,她不再排斥这座鱼龙混杂精彩纷呈的凤台城,这繁华似锦,歌舞升平的凤台城下面藏着的刀光剑影,血雨腥风在她掌心里开出荼靡的花,而她把玩于指间能够不动声色,她开始有一点……精于这样的博弈。 他不知道这样好还是不好,在他的私心里,他希望方觉浅永远天真,永远烂漫,永远不用去碰触这些污秽不堪的东西,他愿意尽一切力量去保护她,爱护她,不求回报地守着她,而她只要像普通的小姑娘那般,开心,幸福,自在地过完一生就好。 春天来了赏赏花,夏天来了戏戏水,秋天到了可以采果子,冬天就窝在红泥火炉边一边喝着醇香的酒,一边看雪落无声。 但他也明白,有一些人,注定一生不太平,他一心想给予宁静生活的方觉浅,是绝无可能,享受平凡一生的。 太多的人期待一生波澜壮阔,写就传奇,无人明白,漩涡里的人多么渴望普通二字。 而殷王很快就给出了他的答卷,未如方觉浅的意,但依旧精彩。 当越歌伏在殷王怀中,沉吟着要如何提出她的请求之前,殷王先跟她说了另一件事。 摇曳烛光,灯火阑珊,罗帐里隐约地透出暧昧交缠,殷王享受般地抚过越歌如凝脂般的肌肤,笑声说:“小安来信了,她暂时回不来凤台城,怕是要让你失望了。” “我知道,我收到南方的情报了。”越歌枕着双臂伏在床榻上,失神怔怔。 “但寡人不愿你如此为难。”殷王吻过她的后背,微热的气息掠过她的皮肤,“小安跟寡人说了一个法子,寡人觉得甚好,你要不要听听?” “她能有什么好主意?”越歌笑了笑,“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妹妹,她巴不得我死。” “别这样说小安,她也是为了殷朝。” “她怎么说?” “收神墟为殷朝所用。” 越歌有点听不明白这话的意思,神墟不一直是忠心于殷朝的吗?哪里还需要收服他们? 见她眼神迷疑惑,殷王笑着搂过她进怀里,“小安的意思是,以前神墟总是个地下组织,没能走上台面,也没个合适的身份行事,反正这一次事情已经闹大了,倒不如,直接将计就计的,就让神墟成为朝庭另一个部门,直接归小安所用,这样一来,你也就不再是大长老了,不必被神殿盯着,神墟也就不必背什么助纣为虐之类的骂名之类的。” “那……长公主岂不是就走到了神殿的对立面?神墟可是神殿的死敌,你舍得?”越歌仰头问殷王。 “不舍得,但相对于你来说,神殿对小安更为忌惮,毕竟她是殷朝的长公主,身份摆在这儿,神殿若要对王族中人动手,就是要与殷朝为敌。”殷王把玩着越歌的手指,“更何况,小安本就是神殿的大祭司,完全可以推脱为,是当年的鲁拙成将此位置传给了她,她也是无奈之下才接过的,神殿自己的烂摊子没收拾干净,更没有理由怪别人了。” 越歌听着殷王的话,觉得句句在理,动了动嘴唇,最后她想对殷王提出的请求最终没能说出来,只是靠在殷王的胸口,却莫明觉得有些心慌,她怎么觉得,这一切并非是殷安的主意,而是殷王早就猜到她要说什么…… 眼前的这个男人,这么些年来,她真的认清楚过么? “怎么了?”殷王笑着低头,温柔地吻过她发端,“不满意小安的计划吗?” “没有,便按长公主说的吧,王上,您会待我一直这样好么?” “当然,一直到我们七老八十岁,儿女成群,孙子绕膝,寡人还是待你这样好。” 第六百二十九章 好处多多 第六百二十九章 好处多多 神墟从布衣入庙堂的消息一经传出,神殿剧怒,方觉浅,失声大笑,妙哉妙哉! 哪里只是殷王对越歌说的那般简单? 一旦神墟摆脱阴暗,从地下走到台面上,将意味着太多太多。 首先,朝堂上所有的神墟暗子都能光明正大地站出来,所有的朋党帮派不再躲躲藏藏,他们可以明目张胆的拉帮结派,夺权争利,并,只为殷朝所用。 便意味着,不论是越歌还是神殿,他们在朝堂上的势力都会受到极大的冲击,越歌倒好说,开始对殷王动心的她,明白了她离开殷王就什么都不是,不会有多大反应,而于神殿而言,却是灾难性的损失。 神殿一心想要侵蚀殷朝,在庙堂上占据绝对的话语权,从而控制殷朝整个朝庭。 神墟这么一闹,神殿别说控制朝堂了,不被神墟的人赶尽杀绝都算是客气,这是一场巨大的风波。 而在眼前这般危急的关头之下,神殿必须考虑如果朝堂上杀得过份血腥,大伤无气,是不是于朔方城大利。 殷王把神殿摆在了火架子上烤,神殿必须做出让步,因为—— 殷王输得起,天子门生哪里没有?多少人等着跃龙门而入成为朝庭栋梁! 神殿呢?神殿这么些来才一点一滴地在朝中积累起人脉,可见殷朝对神殿的入侵防守得有多严,一旦损失,极难挽回。 然后,神墟本因“大长老是越歌”这一谣言心怀恨意,对殷朝的忠心也颇有动摇,殷安始终不出面说句话,更是让他们寒彻了心,如今朝庭这一道旨意下来,直接就是把他们抬到了朝堂,风风光光! 神墟的人怕是要喜极而泣了吧? 这么多年来不能见人,不能站出来堂堂正正说一声他们是忠臣,如今终于可以扬眉吐气,一身正气地跟人说,他们从来都是黑夜里的英雄,不是人们口中的蛆,蚁,蛇。 他们对殷朝的忠心,只比过往多,不会少半点,那些受的委屈,洗涮干净,都成了荣誉的徽章。 最后,王轻侯的二哥王蓬絮,当年可是神墟中人,这几乎是一个大家心照不宣的秘密。 如果整个神墟都是忠于殷朝的,王蓬絮就自然也是,既然是忠于殷朝之辈,就绝不可能做出反抗殷朝之事,那么……王轻侯此时所作所为,意欲何为?可是要背叛他的兄长?又或者说,是王蓬絮背叛了王家? 在这两个选择间,又猜一猜,王轻侯会选择让谁来背一身骂名? 不论他怎么选,伐殷之师,瞬间就有了污点,更加师出无名。 就更不要提,在南方处处被动的殷安,“带领”着神墟走向朝堂之后,底气十足,可以拿着这个当筹码,好好地跟张恪过手。 所有敢与殷安作对的小城小郡,大概都要仔细考虑一下,神墟那闻名天下的暗杀手段——那可是连神使都能刺杀成功的人。 方觉浅坐在神殿的椅子上,想着这一切,仍是禁不住笑出声,厉害厉害,殷王,果真厉害。 “觉浅神使在笑些什么?”虚谷的心情显然就没那么好了,脸色都带着些阴沉。 “在笑,王后的本事的果然大。” 到此刻,神殿依然不知方觉浅去找过越歌,给出那条所谓生路的事,而神墟入庙堂这个壮举,也是由越歌对外所宣告,殷王从始至终还是没有出现在世人眼中,更没有出现在神殿视线内。 若不是方觉浅找过越歌,知道她走投无路的绝望和无力回天的困顿,大概也要认为,这是越歌想出来的对策,绝不会想到殷王头上去。 “呵,是么?”虚谷冷笑一声,“神墟入了朝庭,她这个祸国殃民的妖后,便在朝堂上再难有半分地位,这本事果然是大,连着她自个儿折了进去。” “但神殿的确就是不能再对她怎么样了呀。”方觉浅托着腮笑,“她是祸国殃民的妖后也好,贤良淑德的贤后也罢,只要殷王还在一天,她就永远是王后,王后就是厉害,虚谷神使您这一次,怕是偷鸡不成蚀把米吧?不止没能对越歌怎么样,连带着,把自己的死敌也送进了朝庭。” “我倒觉得,王后想不出这样的良计来。”于若愚扫过方觉浅的脸,“莫不是觉浅神使做了什么事吧?” “我为何要帮她,她可是一心一意只想杀了我的人,我乐得见她被你们坑呢。”方觉浅托腮的手指翘了翘,一下一下落在面颊上,满脸的她不知情,她什么也没做过,没把殷安困在南方,没让越歌陷入死局,没将殷王逼出端倪。 这样想想,殷王待越歌的确好。 她好奇地看着于若愚:“不知两位神使,准备如何接招?是否还需要我为你们效劳?” “觉浅神使也不必太过得意,此事的确于神殿大为不利,但对朔方城就是好事么?”于若愚笑了下,端起茶盏,拔了拔杯盖,“殷朝此时将神墟抬出来,便是一大助力,以前神墟还在暗中时,就能发展壮大至此,如今有了合适的身份和权力,就更难以想象他们的号召力。一旦他们成为对付朔方城的主力大军,怕是王轻侯也有得受。” 方觉浅抬了抬眼皮,笑道:“虚谷神使给王轻侯下了伶人笑,不就是盼着我们二人决裂,不能共事吗?所以,我何不如了虚谷神使的意,不再关心他会如何?只坐在这凤台城里,好生看戏。” “但愿觉浅神使,能说到做到才好。”虚谷凉凉的声音听着让人不寒而粟。 “与其在这里对我这么个无关紧要之辈放狠话,虚谷神使倒不如好好想一想,神殿眼下的处境吧。”方觉浅起身,理了理衣袖,“若无他事,我便先告辞了。” 走了两步她又回头,“对了,如果你们对张素忆不好,我不介意,跟王后握个手。” “你此话何意!” “呐,虚谷神使,世上没有永远的敌人的,敌人的敌人,就是我的朋友,就看,你是要跟我做敌人,还是做朋友了。” 第六百三十章 摘枇杷 第六百三十章 摘枇杷 神殿里面谈笑风声的方觉浅,出了神殿之后却面色凝重,没有那等嬉笑神色。 于若愚最后一句话不是作假的,的确,这件事于神殿不利,对朔方城就有好处了么?没有的,同样是威胁。 公子府里的卢辞等了很久,肩上都落了几片枯叶也未察觉,想是想事情想入了神。 “卢大人。” 方觉浅唤回他的思绪。 “方姑娘。”卢辞回神,拱手行了一礼,“此事,我让方姑娘失望了。” “哪里话,这事儿怎么赖得着,要不是你告诉我王后本准备向殷王求情,我都想不到,今日这一切,是殷王做出来的。”方觉浅坐到秋千上,晃了晃,“王后近来如何?” “很冷静,神墟在朝堂上大展神威,以顾渊为首的一派人马排除异党,打压反派,但王后都没什么反应。”卢辞答道。 “你很难做吧?”方觉浅问他,卢辞作为王后手下的头号亲信,怕是神墟他们的重点打击对象。 “还好,方姑娘无需挂心,我在朝堂上也算是老江湖了,这点事还是扛得住的。”卢辞笑道。 “别扛了。”方觉浅却道。 “方姑娘此话何意?”卢辞不解。 “能让的全让,就让神墟作威作福吧,让他们,无限膨胀,把你的人都收拢起来,退到一个底线之内,别跟他们起冲突,对于他们的羞辱也全都默默承受,绝不抱怨,但也绝不要跟他们过于亲近。”方觉浅慢慢说着这些话,一边说一边捋着发丝。 如卢辞自己说的,他在朝堂上也是老江湖了。 方觉浅的话一说出来,他瞬间就明白了方觉浅是什么意思。 极致的压抑之后突然得到释放空间,是会极端膨胀,被冲昏头脑的,尤其是一个敌手都没有的时候,就很容易以为自己真的天下无敌。 神墟很快就会明白,朝堂上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 那叫,平衡之术。 一旦朝堂上突然新起的力量无限上涨,天秤失去平衡,他们占据绝对权势,没有任何人可以对他们形成威胁,要对他们下手的人,就是殷王了。 所以以前不管殷朝朝堂怎么乱,始终是多方势力共存,强弱之分固然有,但从未听说哪一方被打压得彻底抬不起头来。 这样想想,那位殷王陛下的智慧,其实早就有了端倪了。 苦恼了许久的麻烦一下子就得到了解决办法,卢辞笑着深深弯腰拱手:“方姑娘智慧。” “我只不过是知道,绝对,绝对不能让殷朝上下拧成一股绳罢了。”方觉浅的声音低下去,低得好像只是说给自己听。 卢辞眼神动了动,他知道,因为殷朝上下如果拧成一股绳,便是对朔方城最大的威胁,方姑娘,到底还是替小公子考虑着的。 “方姑娘,前些日子,小公子来信,问凤台城天气如何,可有枇杷,我说少见,我正准备让小公子要是方便就给我捎点来,你要么?”卢辞拐着十七八个弯儿的,替两人牵着线。 方觉浅想了想,耸耸肩:“不要。” “枇杷很好吃的……” “好吃也不要。” “这是为何?” “送两枇杷他又得挣扎纠结一番,我这个他的杀兄仇人有没有资格吃他送的枇杷,他这送了是不是要对不起他二哥之类的,麻烦死了,不吃了。”方觉浅跳下秋千,拍了下卢辞的肩:“多谢你的好意啦,凤台城枇杷挺多的,你就自己买点儿吧,反正王后赏了你那么些银子,你也用不完。” 卢辞让方觉浅这腔调惹得发笑,无奈道:“那好吧,方姑娘若是想吃,我下次自己买了给你带来。” “这还差不多。” 王轻侯翻着卢辞的信,信里方觉浅说那番话的语气,他都能想象得出来,肯定是一副嫌弃又无奈的神色。 他有这么纠结吗? 有吗? 哪里有了! 方觉浅居然这么说他! 这枇杷他还非要给她捎过去不可了! “小公子你这大早上的干嘛呢?”花漫时打着呵欠望着爬山上树的王轻侯。 “摘枇杷。”枇杷树里的王轻侯声音传来。 “您可拉倒吧,就您这么懒的性子,没让我给您剥了皮去了核送进您嘴里就不错了,还自个儿摘上了,发什么病呢?”花漫时叉着腰站在下面仰着脖子看。 “给方觉浅摘的。” 唔? 花漫时愣了愣,麻溜儿地回屋拿了床被褥过来,又拖上应生,两人牵着被角在下面接着,直嚷嚷:“多摘点多摘点,别挑太熟的,送去凤台城那么远的路,都得烂了。” “除了枇杷还要不要别的啦,这季节杏子也好吃的,要不要也摘点?” “唉呀我听说瀚平城的甜梨特别好吃的,正好凤台城天气干燥得要死,梨润肺的,也带点儿吧,小公子你说好不好的啦?” “好。”树梢上传来王轻侯淡淡的声音,有些笑意只在他眼里。 …… 应生满肚子怨气。 “上次我问你瀚平城有什么好吃的,买给小公子来换换味口,你都说没有的!你这个骗子!” “小公子那嘴刁得跟皇帝嘴似的,什么好吃的给他他都是嫌弃,哪儿像阿浅那么可爱,什么都喜欢吃,都吃得特别香,唉呀说起来好想阿浅呀,小公子你赶紧把这里的事儿完结了,我好去找阿浅呀!”花漫时说起来都是一脸的憧憬。 “那我呢那我呢,我又不挑食!”应生见花漫时把该提的人都提了个遍,就是没说自己,不由得急得要跳脚。 “小屁孩儿长身体的时候呢,什么都得吃,不许尽挑好吃的。” “我都十九了!还长身体呢!” “十九了不起啊?唉呀,说起来,都不知道阿浅今年到底几岁,唉哟我们小阿浅真可怜,唉……” “花姑娘,方姑娘她是女的,我才是男的!”奋力找存在感的应生…… “你歧视女孩儿!” “……”应生嘴都气歪了:“你不讲道理!” “嚯,跟女孩子讲道理,活该你单身!” …… 树上的王轻侯听他们吵吵闹闹听得发笑,手里摘的枇杷一个一个抛入被褥里,跟女孩子是不能讲道理的吗? 好像方觉浅,就是一个特别讲道理的人。 有时候,都太讲道理了,要是她胡闹一些,也许自己,早就心软回头了吧? 第六百三十一章 洪汛 第六百三十一章 洪汛 今年的洪汛来得稍晚一些,南疆多河域,每年的洪汛时期对南方的百姓来说,都是一场生死劫。 王轻侯在瀚平城这么久一直没回去,就是在等这场洪汛。 他当然不是那么好心,有多么仁慈地要帮瀚平侯安在岁,只不过他需要借这里的洪汛,拢紧瀚平城和河间城罢了。 醉心于权术的大人物们在有一些特殊的时刻,会显露出他们生而为人与生俱来的人性时刻,所以就算安在岁再怎么不爱王轻侯,也愿意在这种时候放下身段和隔阂,恭敬地迎着王轻侯。 因为在很多年前,河间城将被洪水覆盖的时候,是王轻侯真正的力挽狂澜,拯救河间城于万一的,在这一点上,安在岁很是相信王轻侯的能力。 他都放低语气,虔心请教:“不知王公子可是有何妙计?” 王轻侯本是对安在岁颇有不满,但看他这般挂心百姓生死,也能消去几分敌意,看着桌上的地图,道:“瀚平城往些时候可有砂石备用?” “有的,每年都有,但,挡不住洪水来势凶猛,年年都有上万的人死去。”安在岁沉叹声气。 “嗯。”王轻侯点点头,“粮食呢?” “也有,干粮和井水早就备足了。” “住处?” “这是最为难之处,难民太多,无处安置,挤在一起,死人活人都在一处,年年洪汛过后就是瘟疫,又是大批大批的死人。”安在岁忧心忡忡,“年年到这时候,我的心里就跟蚂蚁咬一样。” 王轻侯明白安在岁的忧虑,其实还有一重是他没有说的,往些年的时候,至少殷朝还能象征性地拔些银子下来,帮着南疆度过最为艰苦的一段时间,可这如今瀚平城既已归附了朔方城,怕是连那点象征些的银子都要没有了。 这对瀚平城而言,或者说,对于如今整个南疆与朔方城有关系的受灾城郡而言,都是雪上加霜的打击。 王轻侯沉吟片刻,指着几处说:“将这处村子里的人全部迁出来,再派些将士将此地上流的河道加宽,引流往下,房屋冲毁了便不要了。” “但是……往年此处倒还好,小公子这意思是……”安在岁不解。 “此处还好,那其他地方呢?”王轻侯笑问,“舍小保大,你说那些地方全都是产粮极高之处,今年的粮食还没收吧?若是冲毁了,今年就没有收成了,年年如此,难怪瀚平城年年这般穷困。” 安在岁面色微窘,河间城跟朔方城比起来,的确是有些穷了,比不得朔方城财大气粗,家家户户有余粮。 “把备好的砂石用麻袋装好,摞在此处,以免洪水溢出冲毁此地的堤坝,这下面是城郡,百姓怕是有十数万人吧?若是此处被毁,这十数万人就要流离失所了。”王轻侯没在意安在岁的窘迫,继续道,“银钱方面不用担心,朔方城能帮的一定会帮,你既已是归附我朔方城,在这些事上,朔方城便会不遗余力。” “多谢小公子。”安在岁拱手。 “应该的,但今年洪汛看上去比往年更为严重,安侯怕是要做好万全的准备。” “但听小公子吩咐。” 在人命关天的问题上,王轻侯也不想尽展他薄情冷血的一面,尽心尽力地帮着瀚平城度过此次危机。 但大概是连上天都不给他做好人的机会,今年的洪汛,真的太猛太猛,比王轻侯所见过的任何一次,都更加凶险。就算是各地都做了万全的准备,依旧挡不住这来势汹汹的滔天洪水。 雨水下个不停,一直一直连绵不绝,老天像是被人捅了一个窟窿,上面的雨水没完没完了地泼下来,地就没有干过。 在这样的时刻,并不想太过薄情冷血的王轻侯还是做出了许多看似残忍之事,比如那些想要逃走的官员,无一不被他当场手刃,并放出了狠话,任何敢在此刻逃离的下臣,便是千里追杀,他王轻侯也要取他们项上人头,敢于怠慢治洪之事的庸官,秋后问斩绝不留情。 挺多官员被迫站上了堤坝,挡在抗洪的第一线,有人笑谈说,他们感觉自己上去,就是去祭天的,没想过能活着回来。 经常几宿几宿不合眼的王轻侯眼睛里都熬出了红血丝,他不敢睡,生怕一睡着就错了过了什么地方的汛报,耽误了时机,唯一让他觉得稍有些欣慰的,不过是卢辞的来信,信里写着方觉浅很喜欢吃他送去的那些枇杷,杏子,还有甜梨,又似有意无意地提起一句,死人就烧了吧,残忍是残忍了些,但好过堆积腐烂的死人引发瘟疫。 王轻侯将信放在胸口的位置轻轻地拥着,反正四下无人,反正没人看见,偶尔他会这样放纵自己不去考虑什么血海深仇,只偷得一点点的时光感恩方觉浅曾经出现在过他的生命里,让他暗淡失色血仇遍天下的人生,有不一样的际遇和光芒。 可越是这样的时刻,他越容易憎恨上天对他的戏弄,要么就让他孤独一生也挺好,何必要让他爱上一个不能爱的人? “小公子?” 应生走进来,手里还端着一些吃食。 “嗯。”王轻侯睁开眼,放下信,回到现实。 “小公子,你是不是想方姑娘了?”应生坐在一边,看着王轻侯有一掿没一搭地喝着粥,“我记得方姑娘那会儿吃不下东西,还是小公子你熬了粥,做了糖醋小排,她才慢慢能咽下的呢。” “小屁孩儿话还挺多。”虽说着严厉的话,但王轻侯的嘴唇却是微微往上弯着。 “我真的不是小孩子了,你们要怎么样才能相信我呢?”应生无奈地叹着气,“小公子,真的,你要是想方姑娘了,你就去找她吧,抉月公子对方姑娘可好可好了,你要是去晚了,说不定,她就跟抉月公子走了。” “抉月他敢?”说完王轻侯又有些懊恼,啧了下舌头,“她爱跟谁跟谁。” 第六百三十二章 守家卫国,保卫瀚平 “可是方姑娘爱跟你呀,你别抛下她,以前她是个女魔头,我可怕她了。小公子你是不记得了,以前的方姑娘真的很可怕很可怕的,一副动不动就要杀人的样子,连笑都不会笑,更不要提哭了,像个活死人一般,可是后来时间长了,我却觉得她挺可怜的,孤苦伶仃一个人,我们就是她的家人,哪里有抛弃家人这样的做法?小公子,喜欢一个人的感觉,真的很好很好,你以前跟方姑娘在一起的时候,都变得 更好了。” “真的?” “真的呀,虽然小公子你一样很冷血,很刻薄,说话又气死人,但是跟方姑娘在一起的时候,你会真心地笑出来,眼睛里都是有笑意的,不像对着很多外人,小公子你都是皮笑肉不笑的。” “谁敢你的胆子,跟爷这么说话?” “小公子你给的呀,因为现在的小公子,早就变了。”应生乖巧地托着腮,闲闲散散地说着这些话,最后又是叹声气:“为什么小公子你不珍惜呢,方姑娘那么喜欢你,要是花姑娘也这么喜欢我,我肯定把她当宝贝一样好好宠着疼着供着,才不舍得让她受一点 点委屈呢。” “你喜欢花漫时什么?”也许是难得有点空暇时间,王轻侯也就聊起了闲话。 “哪里都喜欢,就连不喜欢我这一点,也都很可爱。” “你怕不是个傻子吧?” “那小公子你记得,你以前对方姑娘说过一句话,是这样说的,最爱她便是她的忘恩负义。”应生一边说还一边说着王轻侯的语气,“小公子怕不也是个傻子吧?” “我居然说过这么恶心的话?”王轻侯嫌弃地皱起眉头,又掂了掂这话头,“不过好像也的确是我说得出来的……”“你说的恶心的话可多着呢,什么小宝贝儿小心肝儿,小甜心小可爱之类的,要多肉麻有多肉麻,以前我们天天听得直起鸡皮疙瘩。”应生笑嘻嘻的,“小公子,你们之间可是正正经经地夫妻呢,老爷帮你们 主的婚,抉月公子的媒人,就差办场婚事了好吗?” 这场婚事,怕是有生之年都难以成行了…… 两人闲聊间,安在岁猛地冲进来门来,惊慌失措:“小公子,大坝要扛不住了!” 王轻侯站起来:“可是平庄的平玉大坝!” “正是!”安在岁身上湿漉漉的,一看就是冒着雨跑过来,“刚刚收到急报,小公子,平玉大坝若是失防,那下面就是瀚平城,两地之中,六十二万百姓,六十二万条人命啊!” “所有的砂袋都用上了吗?” “用上了,根本挡不住!丢进去就被冲走了!” “百姓疏散也来不及了,而且下面良田千亩……”王轻侯低声急道,忽然眼神一狠,咬了咬牙根:“平庄中,多少将士?” “不足三万,还全是瀚平城这边调过去的,士兵本就不多,早先护送坝下百姓撤离的将士来不及赶回!” “用人去挡!” “什么!” “三万人全部下水,挡在大坝上,堵成人墙!” “小公子……”安在岁膝下一软,险些跪了下去,王轻侯的要求实在太过骇人! “六十二万和三万你选一个?”王轻侯的眼神冰冷坚硬,“平日里他们吃着军粮拿着百姓供奉,这种时候,他们该站出来了!” 未等安在岁再说什么,王轻侯又道:“从瀚平城再派五万人过去,无论如何,平玉大坝必须守住!” 安在岁六神无主,只觉得王轻侯这一字一句地说出来,仿似索命阎罗,残忍到了极致。 “怕是……怕是他们得知命令后,会暴乱啊。”安在岁担心道。 “敢乱者全杀了,留之何用?” “小公子!”安在岁跌坐在地,“这……这让我如何开得了口?” “那就免了你瀚平诸侯之职,换个开得了口的人来上!” 先前还能跟应生温温和和聊着闲话的王轻侯,转眼间就似换了个人,凶狠决绝,不容置疑,哪怕他金口一开,便是数万人要去赴死,他却连眉头都不曾皱一下,更没有片刻的心软迟疑。 在这种时候,总归是要有人来做恶人的,他已经做了恶人那么久,不在乎再做久一些,恶事再做多一些。 没给安在岁太多犹豫的时间,王轻侯穿了一身蓑衣,翻身上马赶向平庄,这么大的事,他不在场心里不安。 相对于尔虞我诈的权力游戏,这才是真正摆在眼前的硬仗,生死肉搏,完全没有半点花样和迂回,有的只是一线之间的生死片刻。 浑浊的洪水一浪接一浪地拍打着土坝,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不断有沙袋被抛入水中,又被大浪卷走冲散,根本形不成防洪墙,眼见着大坝就要被冲垮,而这里一旦被冲毁,洪水猛兽,便会以势不可挡之态,轰隆而下,夺去足足六十余万条人命,那些在沉睡中的人 们,大概连发生了什么都不知道,就要被夺走性命。 安在岁的命令已经下达,果然如他所料,有激烈反抗者,凭什么他们要去送死,凭什么偏偏是他们?但好在安在岁虽然痛心归痛心,执行起命令来还是很果断的,凡有反抗者,当场处死,绝不留情,又有人问,为什么是他们,是不是他们的命比较下贱,而像安在岁他们这样的侯爷,命就比较金贵?要他 们的贱命,来保全大人物的贵命?听到此处,王轻侯纵马而往,电闪雷鸣下他的眼神坚毅刚强,雨水顺着他的脸颊都要汇成溪:“今日你们保的不是我们的命,是你们的妻女,父母,朋友,家人的命!保的是你们自己的命!此处堤毁,无一 能活!你们身为将士,服从命令,守家卫国是你们的天职!我也是将军,我与你们一起,保卫瀚平!” 说罢,他翻身下马,挽起军队第一列第一个士兵的手臂,高喝一声:“守家卫国,保卫瀚平!”大步一跨,踏入齐胸高的洪水里! 第六百三十三章 南疆无神殿 讲道理,王轻侯是一个,非常非常讨厌吃苦的人,连苦瓜都不吃。 他也一点都不愿意扮演伟大和无畏这种让人牙根发酸的英雄角色,去他喵的吧,谁愿意逞英雄谁逞去,他就是贪生怕死乐作小人怎么地了? 但他更清楚,在那一刻他如果不站出来,将永远没有人踏出第一步。 对于死亡的恐惧是天生的,没有人愿意自己亲自走向死亡,哪怕是把这几万人都杀完了,他们也未必敢直面这种恐惧。 倒不是说他们是懦夫,而是恐惧本身,就与生俱来之物,婴儿会怕火,他知道火是什么吗?不知道,只是他明白,火会给他带来伤害,躲避与害怕,是天生本能。 于是娇里娇气金贵得要死的王轻侯,必须做一个直面这种恐惧和本能的人,做出一个榜样,一种率领。过胸高的洪水压迫得他有些喘不过气来,排成的人墙被洪水不停地冲撞着,好多次都摇摇欲坠就要散开,这种时候,就是把命系在一起,交给战友的时刻了,只要其中一个人垮下,其他的人都会被洪水带 走。 王轻侯,讨厌死这种感觉了。 命竟然握在一群陌生的兵蛋子手里。 讨厌死了也要咬牙撑住,喊着号子彼此鼓舞打气,双脚要像铁钉一样牢牢地钉在下面的泥石间,每时每刻都要拼命最大的力气往前顶住,绝不能泄气。 厚厚的人墙被冲得像波浪一样弯曲起伏,有人在哭,一边声嘶力竭地大喊,一边哭,泪水与雨水混合在一起滚入洪水中,有人唱起了家乡的歌谣,温柔的曲调被唱得撕裂悲壮。 有人下定了决心如果这次大难不死,一定要跟暗恋了许久的女子表白,哪怕不成呢?还能糟糕过此时此刻? 有人,想起了心上人,音容相貌,一顰一笑,居然还有人能吃什么吐什么,最后饿得体弱无力,倒床不起,真是好笑。 大概是挣扎在生死线上的人,脑海里浮现着的都是此生的最不甘,最挂念,这样哪怕是最后没有挣过生死线,双脚踏进鬼门关,到了阎王爷跟前,还能求个愿,愿来生无不甘。 一个又一个的士兵撑不住,被大浪卷走,大概,要连尸体也找不到了吧? 绝望悲痛的情绪激成了拼死不让,咬牙死撑,含着血泪,也要与这天杀的洪水拼到底。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三个时辰…… 雨终于渐小,终于无,咆哮的洪水终于平静,终于不再澎湃,从泄洪口处稳稳地排出,水位线逐渐下渐。 精疲力尽的士兵们爬上岸,身子泡得发白,痉挛抽搐个不停,鞋子里衣服里都能掏出厚厚的泥沙。 王轻侯跟一众将士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望着渐渐放晴的天,四肢重到连抬下手指都抬不起,他很用力很用力,才抬起一根中指,对着上天,“去你妈的,天罚。” 老子人定胜天! “天谴,你是说神殿的天谴吗?”旁边一个士兵偏过头来问他。 王轻侯轻蔑地笑了笑:“对,听说很多年前神墟刺杀了一个神使,死在南方,所以神殿降下天罚,年年南方都要遭此劫难。” “我也听过这种说法,南方百姓,到底做错了什么,一个神使,要用这么多的人命来还吗?”士兵忍不住哭出来。 “要我看也不过如此,所谓天谴,我们不一样战胜了?神墟作恶,神殿糊涂,靠天靠地靠神明,不如靠自己啊。”王轻侯却笑出来。 “说得对!去他的神殿,还是得靠我们自己!我们连洪水都挡住了,还有什么挡不住的!”周围的人附合起来,逐渐讨论开来。 王轻侯听着这些议论声,枕着手臂笑看着天空。 只是朔方城的人不信神殿而已,南方其他地方的人,还是信的。 他需要一场漂亮的胜仗,来打破人们对神殿盲目的崇拜,粉碎他们对神殿无条件的信仰。 这就是他要的漂亮的胜仗。 等了很久,准备了很久,谋划了很久,只为了这一场漂亮至极的胜仗。 代价大了点,除了他自己实在是累得像条狗一样了之外,的的确确是死了很多士兵的。 但是终归是赢了,赢得太多太多,意义太大太大。王轻侯不会错过这样的机会,他会疯狂地宣扬这些士兵的勇敢,坚强,无畏,伟大,告诉世人是有了他们,才挡住了洪水,才战胜了上天降下的灾难,不是靠神殿,不是靠祈祷,不是靠任何虚无的神明, 靠的,是活生生,有血有肉,有勇气有智慧的,一个个的,人。 什么都不要信,信自己,信自己的双手可以创造奇迹,可以丰衣足食,可以人定胜天! 信仰大地,因为它长出了粮食,信仰河流,因为它孕育了生命,信仰天空,因为它降下了雨水,信仰祖先,因为他们留下了生命,信仰自己,因为,是有着自己,才能看到,拥有,改变整个世界。 后来他把这一切都写成了信,告诉了方觉浅,头一次没有在信里大肆着墨夸自己的勇敢和坚强,也没有渲染他吃的苦遭的罪。只是说,在他绕了那么多那么多的远路,做了那么多那么多看似无稽之举后,他终于走上了他一直一直想走的那条路,他终于可以大声地告诉这个世界,他要做的事情是什么,他要改变的是什么,他要给 这个世界带来的未来是何模样。 他的信仰,是什么。 他迫不及待地想告诉方觉浅一切,哪怕他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是急着要告诉她,可是他就是这么做了,并且没有半分后悔。 他甚至不在乎方觉浅看到这一切的时候是会嘲笑他,还是怎么样,他需要的,只是急不可耐地,找一个人倾诉,将他整整十多年藏着的,可以称之为伟大的梦想,倾诉出来。 于王轻侯而言,伟大这个词真是荒诞可笑,令人不屑,但在那一刻,他就是敢厚着脸皮说一句,他的梦想,是伟大的,无人可及的。自此,南疆,再无神殿。 第六百三十四章 应生。 而在这场胜仗中,或许唯一让王轻侯难以接受的事情,只有一件。 他找了应生,整整三天。 翻过了无数的尸体,忍过了无数的心痛,最终在一堆要推去烧毁的尸体中,找到了冰冷僵硬,浑身淤泥的应生。 他的脸都被让干掉的泥土彻底盖住,一层层揭落,才能看清他眉清目秀的年轻脸庞。 “应生。” “应生,小公子找到你了。” “走,应生,小公子带你回家。” 他背着应生走过泥泞的路,应生可真沉啊,果然已经长大了呢,是个小大人了。 他回来后,累得不行,招呼着,应生啊,过来给公子宽衣,热浴,本公子要大睡三天。 以前那个总是响亮及时的声音久久没有响起,他还说应生你是不是又偷溜给花漫时买东西去了? 但只有花漫时惊慌地跑过来:“小公子,应生呢?他没跟你一起回来吗?” “他又没去,什么叫跟我一起回来?”王轻侯奇怪道。 “可是,可是那天小公子你走之后,应生就急忙跟上了啊,小公子你没有看到他吗?”花漫时心里一慌,险些没站稳。 王轻侯缓缓转头,看着花漫时:“你说什么?” “我说,我说他跟着小公子你一起去的。” 后来打听,从一个士兵口中才得知,那天应生,在王轻侯下了水之后,就跟在队伍后面,也走进了洪水,走进去的还说了一句:“我们家小公子都在呢,我能不在吗?” 再后来,每个人都只能全神贯注地关注着自己,不敢分心,没有人注意到应生怎么样了。 王轻侯找啊,找啊,问啊,问啊,怎么都找不到,问不着。 三天过后,才找到。 被水泡得发肿的身体,满身的泥沙,怎么都唤不回来的应生,乖巧懂事,又天真傲娇的,小应生。 从此以后,王轻侯再也不能有这么一个永远天真善良的小跟班在身边了,不会再有那么一双清澈明亮的眼睛提醒他,世上总是有善良,不论被这浊世如此沾染,始终都善良。也不会有那么一个人,清清楚楚地知道他全部的喜好,花茶喜欢几分甜,清酒热到几分好,衣衫喜欢什么样式,发髻挽得几度松紧,更不会有人不论自己如何改变,都能大大方方地跟自己说出来变在何处 。 若说王轻侯最为关心的是自己的家人,但最依赖的,却是应生,可笑的是,他以前却一直不曾察觉。 大概是一个人一直在自己身边,料定了他不会离开,所以都不容易去珍惜,去呵护,直到他突然走了,才明白空缺那么大,怎么填都填不满。 他通红着眼眶,按着以前应生服侍自己的样子,给他换了衣裳,梳了头发,笨手笨脚半天都挽不好发髻,把自己最爱的一只白玉簪给他别入发间,最后,抬着他进了灵柩,扶棺回朔方。 这是他,送回朔方城的,第几个人了? 第三个了吧? 还有多少人,等着他扶着棺材送回家呢? 原来,他真的是要孤独终老,一无所有的。 等着朔方城城门外的阴艳一身素衣,花篮里放着几枝白色的秋菊,面如白纸,泪痕难干。 “师父,你也算到了应生,有此一劫吧?” “丫头,生死有命。” “你没有告诉我。” “我怕你做傻事,随他去。为师身边,也只有你这么一个小丫头。” “师父,我不想跟着你学占卜之术了,连自己喜欢的人,会遇上什么样的劫难都算不出,我天资不足,不配做你的弟子。” “丫头,除了生死有命,命里来去,也是有定数的。” 阴艳水汪汪的眼睛里全是泪水,似两汪清泉怎么都流不尽,她固然知道应生一颗心全都挂在花漫时身上,但她从来也不在乎,喜欢一个人,干嘛要计较他喜不喜欢自己,看着他开心,不也是很好的吗? 哪里有什么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美丽故事,多的是心酸与不能言说罢了。 “阴艳,过来看看他吧。”王轻侯招手,让阴艳过去。 阴艳走上前,扒着灵柩看着里面的应生,慢慢地俯下身,快要亲到应生嘴唇时又起来,“不对,他喜欢的人不是我,不会想让我亲他的。” 转过头,她看着面色如灰,神色木讷的花漫时:“花姐姐,你不来送应生一程吗?” “不了,是我害死的他,我没这个脸。”花漫时奇怪地说道,摇了摇头,跪在应生灵台前,重重地叩了三个头,走出了灵堂,再未回王家。 见到应生的那一刻,花漫时跌坐在地,久久不能起来,没找到他的时候,花漫时坚定地相信,应生只是病了,也许正在哪个大夫哪儿昏迷着呢,小公子就不该在这种地方来寻人,不是找晦气么? 她始终这样坚定地相信着,因为小屁孩儿都还没长大呢,这时候要是去了,就叫夭折,不应该的。 可应生的脸出现在她眼前时,她的坚定相信,都变得苍白无力。 在很久很久以后,王轻侯都背着应生走出去很远后,花漫时才流下泪来,放声恸哭。 “我什么都给不了你,唯一可以给你的一个忠告是,尽量不要爱上任何人,凡被你所爱之人,终不得善果。”曾经有一个人,这样对她说。 应生那么可爱,那么讨人喜欢,花漫时怎么能不动心?她又不是真的心如坚石。 只是,不能去喜欢,喜欢他,是会害死他的。 谁都不要去喜欢,风流而快活,放纵且潇洒,别去爱,这是花漫时一直对她自己说的,她也是一直这样做的,哪怕是面对着应生这样可爱的人,她也都始终躲避,胡说嬉闹间,插科打诨而过。 但是,心动这种事,如若能控制,世上哪有那么多断肠人分散在天涯与海角,不能白首不相离? 于哪年哪月哪一日的哪一刻动的心,花漫时根本不知道,如果不是应生冰冷地躺在这里,她甚至都不知道她其实已然喜欢上这个小大人。算无遗漏的那个人说话总是这样准,字字成谶。 第六百三十五章 碧落黄泉阴阳卦 冬天说到就到,第一场雪下的时候,方觉浅在公子府里煮了一壶清酒,却没有喝,只坐在秋千上轻轻地晃着。 柔软如羽的雪花落在她浓长如蝶翼的眼睫上,化成晶莹水珠,似眼泪一般地挂着,银装素裹里,她久坐不动,落雪积在她身上,如个雪人。 方觉浅收到王轻侯的第一封信时,为他骄傲,自豪,高兴,为他这样伟大的梦想感到振奋。 收到他第二封信时,信上只写了一句话,四个字,“应生去了。” 只四个字,她都能透过笔墨感受到王轻侯的哀痛和难过。 因为,当她满是笑意地打开信时,嘴里正吃着的囤着不舍得一次吃完的枇杷,看到那个四个字,她全身一颤,如遭雷击般,枇杷就掉到了地上,接着信纸也被她猛地扔出去,好像那是什么断肠毒药一般。 连她都这样难以置信,不能接受,更不能想象王轻侯当时的哀绝。 而在那天后,再也没有人知道花漫时去了哪里,哪怕是抉月公子也无法寻到她的下落,就好像这样活生生一个人,平白无故地从人间蒸发了。 也没有人明白,她最后说的那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什么叫是她害死了应生,但从来没有人真的往心里去,不会有人把应生的死归咎在她的身上。 只不过,阴艳不再爱笑,也不再喜欢摘花入篮兜卖着大概快要到的春色。 她甚至离开了朔方城,来到凤台,此刻就坐在公子府的屋檐下,无论江公怎么劝,都劝不回她,老人家伤透了心,但又能如何呢? 阴艳说过,她觉得人间红尘甚好,不想看破,便做不到似江公那般心如止水,也心如铁铸。 “花漫时不会来这里的,你在这里等不到她。”方觉浅合了下眼皮,看着痴痴发呆的阴艳说。 “她会的。” “为什么这么肯定?”“因为她喜欢应生,这里有她跟应生最多的回忆,其实以前我就看得出来,花姐姐是喜欢应生的,可我也算过,他们之间没有姻缘线的,我以为,时日长了,应生就会死心,我可以等,我没有算到过,会是 这样的。” “见到她,你想跟她说什么呢?” 阴艳的花篮空荡荡,小小的人儿穿得素净如守孝,微直的目光望着方觉浅,“我见到她,只想问问她,被应生喜欢着是什么感觉。” 清酒入喉,温热暖身,大抵是人们都太忙,忙着生存,忙着夺利,忙着算计,忙生忙死。 忙到不曾关心过身边每一个人的感受,不曾看到那些习以为常的点滴,忙到没有人察觉,阴艳不止是喜欢应生,是喜欢进了骨头里,执拗又倔强,脉脉如水又刚烈如火。 谁会关心阴艳的那些小情愫呢? 大家,是那么的忙。 “阿浅小姐姐,巫族的唤生术……你会吗?”阴艳突然问道。 “阴艳,别做傻事。” “你是巫族族长,应该可以随意习得这些秘术吧?阿浅小姐姐,你能救回应生吗?” “阴艳!” “我可以用我的灵魂换他回来,别说一魂,三魂,七魄我都可以给他,小姐姐,你帮帮我吧,好不好……” “够了!” 方觉浅跳下秋千,按着阴艳的肩膀:“阴艳,你清醒一些!” “你不喜欢应生吗?虽然他以前老是叫你女魔头,可是他心底里是很尊敬很爱戴你的,在小公子面前说了你不少好话呢,阿浅小姐姐,如果今日死的是小公子,你也能这么理智,清醒吗?” 方觉浅说不出话,如果死的是王轻侯……她也不知道她会做出什么事来。 “你看,人们啊,劝起别人来都是一套套的道理,理智又清醒,高高在上,放到自己身上的时候,便不过同样糊涂罢了。因为在这世上,从来没有所谓的,感同身受呀。” 阴艳突然笑了下,笑得破碎又苍白,眼角湿润地看着方觉浅:“你非我,怎知我剜心之苦?小姐姐,我知道怎么破解你与小公子之间命盘相克之劫,只要你答应我救回应生,如何?” “你要行违天道之事,不怕天谴吗?不怕你师父怪罪吗?”方觉浅问她。 “小公子说过一句话,我觉得用在此处甚好。”阴艳笑着偏头,轻飘飘地说:“无非一死尔。” 以前的阴艳有一双通透灵慧的眼,温柔地将人间悲欢看穿,这样小的年轻却能洞悉着最复杂最恐怖的人性,并且承认他们的合理性,正当性,能正视着这些美好与污秽,却始终保持着赤子之心的清澈。 如今的她依旧能洞悉人性,说出一些让人颇为惊讶的话,但是,她的眼不再通透清澈,变得哀伤悲彻,并也学会了,如何利用人性的弱点。 比如,她很清楚,方觉浅在意什么,以此为饵。 “阴艳,人死是不能复生的,我不信神,但我知道有一些事既然不可逆转,就不能强求。不论是应生,又或是我与王轻侯的有缘无份,我都不强求。” “小公子听了你的话一定很难过,他最喜欢的,便是明知不可,偏要强求。” 方觉浅没法儿接阴艳的话,只能眼神复杂地看着她,然后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阴艳的声音,带着早已看透她结局一般的苍凉:“你与小公子之间,不止有缘无份这么简单,你们是碧落黄泉阴阳卦,你不怕吗?” 方觉浅回头看她:“谁生谁死,谁阴谁阳?” 阴艳耸耸肩,似笑非笑:“谁知道呢?救回应生,我帮你解这一卦。” 方觉浅想了想,突然笑了:“以我对王轻侯的了解,死的一定是我,挺好的,不用解了。” 清酒渐凉,入喉不暖,阴艳除了抱着双膝蜷缩在角落里,再也想不出别的办法,好像这个姿势,可以抵御这漫天的寒意,也能抗衡铺地的绝望。 她甚至有点恨方觉浅,为什么就是不能救活应生呢? 明明可以的。 但其实她也明白,的确是不能的,所有向上天抢来的东西,总有一日要成百倍的还回去,就像阿钗,就像……方觉浅。只不过,不甘啊! 第六百三十六章 寸步不让 有着用唤生术救回应生想法的人不止阴艳一个,王轻侯也这样想过,他怎么都不愿意接受应生死去的事实,在无数个不经意间,他都会下意识地唤“应生,上茶”“应生,随我出门一趟。”“应生,给公子按按 肩。” 每一次都无人应答,新跟到身边侍侯的下人怎么都不合心意,不是茶太烫口就是挽的发髻太松或太紧,便会越发地想念应生。 只不过与阴艳不同的是,王轻侯明白,方觉浅是不可能会做这样的事的,哪怕他不记得以前的方觉浅是什么样子,但是他的直觉告诉他,方觉浅不会答应。 无关痛痒的人死去,除了至亲之人会难忍悲痛外,世界并不会有任何改变,就如花死草枯,无人关注。 该纷争的依旧纷争,该算计的仍在算计,谁会听说,一个叫应生的小小少年,死在了最美好的年纪? 河间城的局势不再那么紧张,大抵各占半壁江山,但却出现了新的矛盾,张恪大人和季婉晴之间,明着暗着的,开始争夺起手中半壁江山的主导权。 季婉晴这个聪明的女人敏锐地发现,张恪虽然是帮着她从她父亲手里夺政权,但却没有把这些政权完整地交给他,而是牢牢把持在他自己手里。 聪明的女人不会把这一异常说给她的丈夫王启尧听,因为张恪是他三弟王轻侯的人,在王轻侯的事情上,王启尧永远无底线的退让包容,随便他高兴就好。 所以她写成信,询问江公的意见。 江公握信,望着满院的梅花轻声叹气,没了阴艳在,这些梅花都长得乱七八糟的,毫无美感,杂乱无章。 好在他的思绪倒还是很清晰的,不似院子里的梅花那样。 提笔回信,寸步不让。 季婉晴看着这四个字,神色有些哀伤。 她很清楚自己爱的是谁,但她更清楚,她想要的是什么。 她是王启尧的妻子,她要的,是国色天香。 “表妹,你怎么了?”陪她赏雪景的安归来见她神色落寞,担心地问道。 季婉晴偏头看他,笑得很清淡的模样:“没怎么,只不过,见这雪景不错,却难抵春到暖阳,有些伤感罢了。” “四季好景各有千秋,雪景固然艳绝,但春花却也灿烂。”安归来笑着安慰她。这些天是安归来最开心的日子,没有王启尧,没有王轻侯,他在河间城诸候府上陪着季婉晴,就好像回到了儿时的青梅竹马时光,他珍惜着与季婉晴在一起的点滴时光不愿放,因为他太清楚,这样的时光 多难得,以后,不可再得。 可是于季婉晴来看,安归来只是一个始终没长大的邻家少年,清新,美好,让人欣赏,但也仅仅只是欣赏罢了。 “表哥,你知道你我之间,绝无可能,对吧?”季婉晴转过身,正色看着安归来。 安归来的脸上便蒙上了一层仓皇:“表妹你不要这样说,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我只是……” 我只是看着你,就很知足了。 “不,表哥,我不是在指责你,我只是很清楚明白地告诉你,我不会给你任何希望,也不想利用你对我的喜欢而让你为我做什么事情,接下来我的话,只是出于利益考虑,我希望你能清醒地想明白。” 季婉晴严肃的声调让安归来心底莫明哀凉,他倒是盼着季婉晴能利用自己对她的喜欢,而做什么事情呢,好过他们之间,除了这一点点亲缘关系,再毫无关系。 “你说。”安归来撑起笑脸,稚嫩的少年不懂逢场作戏,笑得勉强。 “你瀚平城,归顺的朔方城,还是王轻侯?”季婉晴的问题尖锐得让人无法理解。 朔方城与王轻侯,难道不是一体的吗? “这是什么意思?”安归来皱眉。 “去问你的父亲,我等他的答案。” 安归来像是灵光一闪,突然想到了什么,追上转身已然走出几步的季婉晴,神色不安:“表妹,你对王轻侯……” “我是王启尧的妻子,朔方城的诸侯夫人。” “表妹……” “就是你想的那样,成熟的果实,要摘了。” 安归来怔在当场,看着季婉晴雍容华贵的背影,发间的金钗流苏缓缓摇动,长长的裙摆拖曳在地,上面的芙蓉花团簇簇绽放,国色天香。 没有哪一刻,安归来这样清楚明白地感受到,他跟季婉晴之间的落差,宛如天堑,不可逾越。 这样的落差让安归来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小如瀚海一叶舟,摇摇摆摆,而她是天边晚霞,倾艳天下,却永不能触摸。 无端地,安归来的脸上就滚下来两行清泪,从此,他怕是连暗暗倾慕的资格,都不再有了。 她那样爱王轻侯,若都能舍得下,她便早已决定走到自己永不可能触及的地方。 那里孤寒清冷,但能……母仪天下。 而安归来也无法看到,季婉晴高昂着的头,端庄华贵的妆容之上,浮着的一层泪痕。 她也曾以为,她可以为了爱情而柔肠百转,付出所有,但原来面对选择时,人都是这样善变而自私的。 利益洪流里,谁能独善其身,固守所谓的……一文不值的爱情。 背叛所爱,背叛初心,实在是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 那些让季婉晴不得解脱的执念,在她一瞬间的背叛中,突然变得不再重要。 放下一个人很不容易,那是因为你没有试过去背叛。但让季婉晴没有想到的是,安归来的父亲安在岁,在那场滔天的洪水里,为王轻侯所深深折服,从不甘愿被王轻侯胁迫,到彻底对他心悦诚服,臣服,是经历生死难关的考验,是数十万因他而百姓活下来 的感恩戴德。 活了大半辈子的老人见得多识得广,有关兄弟相残,手足阋墙的故事没少见,隐约间明白,季婉晴简简单单一句话后面,藏着怎样的汹涌杀机。 他没有一刻的犹豫,当即决定把这一切,写成密信,告诉王轻侯。提醒他,有一些人,正决定,摘走他的胜利果实。 第六百三十七章 亲兄弟 “大哥,无论我做什么,你都会支持我的,对吗?” 袖中藏着信的王轻侯,平静地看着正批着公文的王启尧,声音里藏着不易察觉的恐惧和不安。 王启尧抬起头来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笑道:“怎么突然问这样的问题,当然了,谁叫我是你大哥?” “如果我让你,休了季婉晴呢?” 王启尧觉得今日他家老幺的问题都太反常了,便放下朱笔,走出桌案,拉着他坐下:“你今日怎么了?” “你会答应吗?”王轻侯像个不讲道理的熊孩子,问着刁钻得咄咄逼人的问题。 王启尧着给他倒了一杯茶,然后看着他的眼睛,认真地说:“会。” “不问为什么吗?”王轻侯握着茶杯,指尖都有些轻颤。 “你总有你的理由,大哥相信你。”王启尧拍了拍他的肩:“况且她跟着我本来也不开心,这么多年的假夫妻做着,我都替她累,还她自由好了。” 然后又拔了拔茶杯盖:“要我现在写休书吗?正好她也回河间城了。” “不用,我就瞎胡闹呢。”王轻侯笑得很狼狈,像是心虚一般:“跟你逗着玩儿的。” “你呀,这么大个人了,还没点正形。”王启尧揉了揉王轻侯的头发:“这发髻没以前挽得好,应生不在了,你也很不顺心吧?” “大哥……”王轻侯声音微颤,“我只有你了。” 原来,他这么这么害怕,真正地,孤独终老。 “别说傻话,我知道应生的死对你的打击很大,但是大哥会一直守着你的。走,哥带你出去骑马逛逛,听说城南开了家不错的酒铺子,咱哥两个喝几杯去。” 王启尧拉着王轻侯起身,搭着他的肩膀往外走。 夜深之时,看着喝得微醺的王轻侯睡下了,王启尧才推开了江公院子的门。 江公仍未睡,借着烛光看着一本什么书,瞧见王启尧进来,点头算是行礼:“侯爷深夜登门,可有要事?” “江公,你是我们王家三子的恩师,有道是师者为父,启尧向来非常敬重您。” 王启尧站在门口,神色微厉。 “侯爷有话不妨直说。”江公翻了一页书,语调淡淡。 “老幺生性顽劣,往日来他对您多有冲撞,我替他向您赔不是。” “自小到大,侯爷您替小公子向老朽赔的不是,可有点儿太多了。” “请江公海涵。”王启尧拱手,复又放下,“但是,请江公您要记得,无论何时,何地,何种变故,他都是我王启尧的,血亲兄弟。长兄如父,不论他做什么,对或错,是与非,功与过,我都与他一同承担,荣华富贵我们共 享,苦厄磨难我们共渡。但凡有离间者,莫怨我王启尧,心狠手辣。” 江公眼神微动,合上书,轻轻放下,静静地回头看着立在门口的王启尧。 他自小看着王家三个儿子长大,对他们三兄弟的秉性一清二楚。 王启尧能对他说出这番大不敬之语来,江公并不以为奇。 自小,王启尧就极有担当,不止对王轻侯百般宠溺,对王蓬絮也照拂有加,他总是一个大哥哥的样子,关爱包容着弟弟们的胡作非为,并为他们的胡作非为承担起一切后果。 但这并不意味着,王启尧是一个只有仁德善良的愚善之人,相反他有着能支撑起他这般仁德的头脑和手段。 单从王轻侯今日的反常,他就能推论出发生了什么,便足以看出其人心智何其可怖。 不同于王轻侯的是,王轻侯做事总是喜欢做绝,不留余地,张扬跋扈得让人恨不得一巴掌抽死他,王启尧总是能给许多阴秽事镀上一层金灿灿的光,闪亮亮的膜,漂亮光鲜得让人看不出他的狠毒。 能在无声无息中把整个朔方城带到如此繁华强盛地步的诸侯大人,怎可能是庸俗之辈? 王轻侯能成为霸者,而王启尧能成为……王者。 江公早已看透了事情的真相。 但他什么也没多说,只是挑了挑有些花白的眉毛,笑道:“侯爷,无人可以挑拔王家兄弟,使人心变坏的,从来都是欲望。” “欲望也可以称之为野心,老幺的野心,做哥哥的我向来清楚。” 江公重新执起书,翻到刚才那一页,笑着拂了拂须:“夜深了,侯爷也去歇着吧,老朽就留侯爷夜谈了。” 小院的门又合上,梅花依旧开得杂乱无章,落雪满枝头,无人去扫。 梅林深处走出来一个人,对着合上的门扉凝望着出神,似是在想,要什么样的心胸,才能成为王轻侯的兄长,对他如此包容体谅,爱护关照。 “瞧见了,这就是王启尧。”江公的声音里有淡淡的笑色,未被刚才王启尧的一番暗藏锋机的话影响到心情,不曾动气。 “的确比我想象中的,更为让人佩服。” “天下之大,寻不出第二个比王轻侯更狠毒的人,但天下之大,总也有能包容他的人,这个人,比王轻侯更为了不起。” “能包容他的又不止王启尧一个。” “方姑娘啊?是个好孩子,可惜,道不同,命也不同。” “你的提议我会考虑的,但这不意味着,越城就一定会应朔方城之邀。” “老朽倒认为,越公子你一定会答应。” “哦,为何?” “因为……”江公抬起头,看着梅林里红衣烈烈似火灼的俊美公子,“越城毫无退路。”江公笑了笑,捻了下书页,“小公子将越城一步步带上与殷朝对立,与神殿结仇的局面,你以为,是何原因?越城根本回不了头了,除非世上不再有神殿与殷朝,否则,越城被屠城灭族,只是迟早的事。老 朽料想,越公子不用我来提醒你,早年间神殿是如何打压巫族和朔方城的吧?你可觉得,越城有巫族和朔方城的实力,扛得住他们的打压?” “但你也说了,这一切是王轻侯与方觉浅打下来的江山,你就这么堂而皇之地据为己有,不觉得厚颜无耻吗?” “亲兄弟,还分这些?”江公呵呵一笑。越清古,内心悚然! 第六百三十八章 江公是位智者 江公太清楚,越清古有多恨王轻侯。 恨到要毁了他所精心筹划的一切,恨到哪怕赌上这条命也要拉着王轻侯赔葬,恨到不惜代价地破坏王轻侯点滴小事,只要能让王轻侯不快活。 而这恨的源头如此可笑,无外乎是……王轻侯到底还是负了方觉浅。 这本该意料之中的事不是吗? 就算没有伶人笑,就算没有那样的曲折变故,王轻侯,他会负了方觉浅,不是理所当然,人人都知道的事实吗? 迟早而已。 谁叫王轻侯,为世人所憎? 谁叫从来没有人,在意过王轻侯又曾经付出过什么。 他们只是相信自己的推测和认定,当这一切变成事实,他们就会长吁一口气,以一副得胜者的姿态说,你看呀,我早就说过了,他就是这样的人,会做这样的事。 中了毒? 呵呵。 借口罢了。 越清古走在夜深无人的小径上,踩着积雪咯吱作响,这样细微的声音都让他觉得不适,心烦意乱。 他眼看着王轻侯在一点一滴地被人设计,被他所最相信的人带入一个不可翻身的境地,他本应该觉得快活,源自复仇者的快意。 但是,他一点儿也不高兴。 不曾踏入这潭淤泥里的时候,他大可以站在干岸上肆意逍遥嬉笑怒骂,浑浑噩噩地混吃等死,但是他已经深陷泥潭,看到了这泥潭的凶险和处处暗伏的杀机,就被迫着清醒。 他依旧不希望王轻侯好过,但他却也觉得,与江公“同流合污”也未必有多快活。 他抬起头来看着无垠星空,细雪落在他眉眼之间,打探着他眼中深深的苦楚,试想着人间何时如许愁,似浓云遮月,不见明色只余晦。 他想,不如,大家都不要快活好了。 他往凤台城,写了第二封信。 越歌拆信的时候正窝在殷王怀中,殷王剥着桔子,细心地撕去白丝,一瓣一瓣地喂她。 “你哥哥又给你来信了?”殷王吻着越歌额头笑问。 “你吃醋了?”越歌仰起头看着他。 “哪儿敢呀?”殷王笑道,“你这么想他,要不,想个办法把他接回凤台城吧?” “得他自己愿意呀,他这是跟王轻侯死杠上了,替方觉浅那女人鸣不平呢。”越歌撅着嘴。 殷王笑了笑,不再多说什么,他们两兄妹之间的事,殷王从来不多插手,那是越歌自己的事,她也不喜欢别人管太多。 越歌拆了信,看着看着笑出声。 “考虑一下,寡人还在这里,好吗?”殷王挠了下越歌的腰,故作生气地逗她。 越歌扭着腰肢躲着殷王使坏的手,笑得眉眼都弯了起来:“我告诉你哦,咱们还没打朔方城呢,他们自己倒要先内讧了,你说好不好笑?” “内讧?” “嗯,你看。” 殷王愣了下神,旋即笑得温柔,以前,越歌从来不让任何人碰越清古的东西,别说是书信这么重要的事物了。 此刻却递到自己眼前。 殷王不关心这些事,只是随意地扫了一眼,拉过披风拢在越歌胸前,担心窗外夹雪冷风吹进来,让她受了凉,好似无事,重要得过怀中人。 越歌两只胳膊软软地挂在殷王脖子上,笑眯眯地说:“我们把这件事,告诉你妹妹吧。” “好啊,你觉得开心就好。”一如既往地,王后说啥就是啥,王上没二话。 “你不问我为什么要告诉殷安吗?”越歌扑烁着眼睛。 “你总有你的道理,寡人相信你。” “王上,你再这样,我怕我又要做回那个祸国妖后了。” “管你妖后贤后,你都是寡人的王后。” 越歌想法是好的。 坏就坏在,这个通知殷安的消息,卢辞他也听越歌说了…… 由此可见,卧底的重要性…… 也就意味着,王轻侯,方觉浅,以及抉月公子,都知道了这件事。 王轻侯这可谓是,身处水深火热之中,八面受敌了。 “大公子不会这样对小公子的。”抉月肯定地说道。 “我也相信。”方觉浅笑,“但江公会,他会替你的大公子,做决定的。” “你太小看大公子了,他不是一个会被外人操控的人。”“这便更可怕了,你说王启尧不会被江公暗中操控,但是现在,所有的人都知道他们之间内讧了。抉月,你以为,江公不会想到,越清古有可能把这一切透露给王后吗?又以为,我们不会从某些渠道得到这 消息吗?王启尧已经在被江公推着往前走了,他已经开始行动了,而且最可怕的是,这不是风言谣传,这是……必须要面对的事实。现在你觉得,王轻侯会是江公的对手吗?” “这……”抉月眉头微敛,他记忆中的江公,深不可测,不可测到任何人都无法猜穿他的后手和底牌,哪怕是如今的他,也难说江公有多少棋在暗处等着别人去发现。 他真的很难说,小公子能不能在这一场博弈里,赢过江公。 方觉浅拔了火盆里的银碳,眼中倒映着跳动着的通红的火苗,她若有所思。“江公挑在这个时机放出这样的消息,就是在给凤台城机会,趁着朔方城两兄弟内讧,凤台城就可以大肆出兵,而王轻侯为了顾全大局,必须以朔方城的生死存亡为先,放下自己的那点私心,从而做出让步 。” “江公看得很明白,自私又狭隘的王轻侯,在朔方城的事情上,却绝对愿意做出最大的牺牲。他在利用这样的机会,逼迫王轻侯与王启尧二人做出选择。” 抉月听着方觉浅的话,莫名觉得背脊一凉:“若真如此,江公此计,也太过阴毒了!” “不,这是最好的机会,最仁慈的做法。趁眼下一切未定,及早扼杀一切危险的苗头。”方觉浅抬眼看着抉月,“不然等到天下大定之时,两兄弟再争王夺位,才是真正残忍的。共患难易,同富贵难。” 方觉浅笑道,“江公,的确是位智者。” “你又如何知道,大公子就不会把王位让给小公子呢?”抉月觉得,王启尧并不是不会做出这样的让步来。“因为,等到那个时候,就是身不由己,责任,远远大于自身。” 第六百三十九章 良心?不存在的! 这场围绕着王轻侯的全面架空和掠夺行动正在悄无声息地发生,就像深埋在雪地里的草籽,只等着某天一声春雷响,就要破开厚厚的黑暗的泥土,挣出地面。 果子结好了,要去摘的。 江公从来清楚他所做的一切是在为着一个什么样的最终结果,王轻侯的肆意轻狂,狠绝果断,都是他需要的,他在外攻城掠地,都只是在为王启尧做嫁衣。 或许这样说很残忍,但于江公而言,这都只是必经的过程,孩子从母体里出来时,总是要经历阵痛,惨绝人寰的阵痛。 他从不亲近王轻侯,克制有礼,亲疏得当,亲近得多了他怕自己狠不下心来。 年纪越大越易心软,他怕自己心软。 就像,他此刻看着王轻侯坐在自己对面,神色悠然地喝茶,姿态慵懒地斜躺,活脱脱的纨绔公子哥儿模样,也会觉得这孩子真是心性坚强,坚强得让人心疼。 方觉浅想得到的事,王轻侯也想得到,他也明白江公的意图。 他一个人坐在屋子大笑许久,最后骂了一声“去你娘的”,才提着袍子大步流星风风火火地来到江公的小院,惊落了满院梅雪。 “小公子,你这坐也坐了许久了,有话不如说出来?”江公笑道。 王轻侯斜睨了江公一眼:“急什么,你都活了这么大年纪了,一看就是不着急赶着去投胎的,多等等也死不了。” 江公翻了下白眼,真是怨不得自己小时候懒得管教他,管一次能把自己气死一次。 “怎么着,就许你暗地里整我,还不许我恶心你两句?”王轻侯瞅着他这白眼来火,没好气地又恶心了他一句。 “小公子是聪明人,当明白,快刀斩乱麻的道理。”江公耐着性子,尽量保持着自己的高人风范。 “唉哟我可去你娘了个妈卖批,这乱麻还不是你折腾出来的?” “小公子出身侯门,当注意言行举止,不可粗言秽语。” “我现在是这副德性还不是你教出来的?唉我说你能不能不这么虚伪啊,你不就是盼着看我活得乱七八糟的,无恶不作的,好给我哥让路吗?你能不能别搞出这么副痛心疾首的表情来,你不怄得慌啊?” 王轻侯一边说还一边抠着鼻屎…… 江公深深吸了一口气。 “所以小公子今儿来,是来恶心老朽的?”“就是!怎么地,不爽啊?不爽您憋着,我这是如您愿呢,连师长都不尊重,我怎么会尊重天下苍生,黎民百姓是吧?这不挺符合您对我的期待吗?就别在这儿又当婊子又立牌坊的,江公,我呢,诚如您所 盼望的这样,上不尊天下不敬地,中间我还特瞧不上您,特不把您当回事儿,但是我跟您把话撂这儿——” 王轻侯说到此处,往前凑了凑身子,只差贴到江公脑门上去,倒是把江公唬得往后退了些:“什么话?” 王轻侯挑起薄唇笑似含刀锋:“您这么做,除了让我哥为难以外,没有任何益处,而我,恰巧特不希望看到我哥为难。” 江公伸出一只手,按在王轻侯脸皮上,推开。 嫌弃地说:“这话倒是说得跟你哥一个腔调。” 然后继续嫌弃:“但侯爷是实打实地为了你好,你呢,你自个儿说说,你说这话亏不亏心?” “不亏心啊!”王轻侯继续把脸凑过来,“我亏什么心?江公您怕将来我跟我哥自相残杀,我给您个准话,这绝不可能发生。所以,你打哪儿起的坏心赶紧打哪儿收回去,别他妈整天弄这些幺蛾子!” “小公子你怎么就不明白呢,天下要的是贤君,你说说你自己,啊,你说说,你能成为明君贤主吗?你摸着良心说说,你能吗?能吗?” 王轻侯眨了眨眼。 摸着良心说,嗯,不能。 但是,王轻侯,有良心这种东西? 不存在的!所以,王轻侯坐回去,指尖儿滴溜着茶杯:“我还是那句话,别让我大哥为难,这丑人我来当,您给凤台城放的这消息我把他当机会,凤台城敢来打,我就敢应战,他不打我早晚我也要打过去,至于您担心 的事,以后再说。” “以后你只会让你大哥更为难。”江公嘟囔一声。 “不会的,我大哥会让着我的!” “你个死孩子!怎么就是不听劝呢!” 江公气得只差拍桌,吹胡子瞪眼,脸都要气白了。 “你是嫉妒吧,嫉妒我有一个好哥哥,哪儿像你呀,孤家寡人的,唯一的弟子都跑了,就是受不了你这虚伪的作派,阴艳离开你身边,真是再正确不过的决定了!” 王轻侯实在是……太知道怎么扎心了。 一扎一个稳准狠! “风云寂灭!” 江公真的让他气到了,气得鼓足了真气,抬手就是一掌拍向王轻侯! “我槽!” 王轻侯麻溜儿避开,吓得屁滚尿流,神经病啊,谁吃得住江公一掌啊! “说不过就动手,你还是不是君子了!” “夺月取辉!” 江公跟着又是一掌拍过来。 “老不死的狗东西!” 王轻侯蹿出屋门,摔进梅林里,一身的梅花与飞雪,狼狈不堪地爬起来冲出院子。 然后一头撞进了王启尧怀里,王启尧看他这副狼狈样,顿时脸都黑了:“江公对你动手?” “没没没,咱两比划呢,师父教我武功来着,走走走,哥我都跟江公说好了,你不用去了!”王轻侯拉起王启尧就跑。记得还是六七岁时,王轻侯因为前一晚上的功课没做好,让江公罚抄君子论十遍,他“怀恨在心”,在江公的椅子上倒了整整一砚台的墨汁,江公没注意坐下去,整个屁股都是又凉又黑的,虎着脸就要抓王 轻侯过来。 王轻侯也是这样逃命似地逃出来,拉着正好要过去向江公求学的王启尧跑掉了,躲在外面,直到天黑了,又饿又困的,才敢回家。 当然了,那时候回了家,也少不得一顿责骂,兄弟两个乖乖地跪在地上,背着家训挨着家罚,保证再也不瞎折腾江公了,二哥就站在一边看着憋着笑,并悄悄留下了饭菜给他们。只不过如今,不会再有家罚了,王家只有他们两兄弟了。 第六百四十章 殷安的酒局 王轻侯的插科打诨没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但至少从表面上缓和着尴尬。 大家心照不宣地不再多提这件让人颇为灼焦的事情,于江公而言,如果王轻侯把话头都说到这份儿上了,他还要一意孤行的话,结果只会让他遗憾。 大概为人处事的守则中,最聪明的一条便是适可而止,无论好坏,到了某个地步,都需要停下来,江公也不例外。 便也就似王轻候说的那般,既然消息已经放出去了,不如就当成机会好了,殷朝必定会利用着这个消息做点什么事,最有可能做出反应的就是快要在河间城生根发芽落地开花的,长公主殷安。殷安收到王后的信时略有些讶异,她自是不知如今的王后大有那么点儿洗心革面好好做人的意思,也不知越歌如今对殷王不止敞开了双腿还敞开了心扉,决定不再辜负她兄长这一片深情,只是觉得,这么 重要的消息,王后居然愿意告诉自己而不是她自己行动,实在匪夷所思。 她都快要怀疑越歌是不是在给她设圈套了。 好在朝中如今已是重臣的神墟派系官员顾渊也来了信,佐证了越歌所言属实。 殷安便坐在走廊栏杆上出神,也是凑巧,她如今暂住的这院子里也有一棵海棠树,只不过在这冬季,凋零得只有光秃秃的树桠,凄楚地张牙舞爪。 她记得以前王轻侯府上也有一棵海棠树,枝繁叶茂花开成云,后来被王后强抢了,夺进宫里,还养死了。 “殿下,外面风大,要不进去坐吧?”牧嵬贴心地拿来披风,恭敬地递给殷安。 殷安接过搂在怀里,却没有披上,只是笑道:“牧嵬,请张恪大人过来一趟吧。” “是,殿下。”牧嵬倒是多年不变,始终乖巧顺从。 “对了牧嵬。”殷安唤住他。 “怎么了殿下?” “你知道,应生死了吗?” 牧嵬面色一变。 小小少年们的交情,并没有因为大人们的明争暗斗而变味,大人们自可去头破血流拔刀相向,但这影响不了他们之间纯粹又简单的,听起来都觉得像个笑谈的,友谊。 突闻往日好友骤然离世,牧嵬便也只是单纯简单的,难过。 “多谢殿下告之。”牧嵬明白,应生是王轻侯的人,而如今王轻候是殿下的死敌,他都不敢往外泄露太多悲伤。 殷安看着牧嵬急步离去的背影,好似还偷偷抹了一下眼泪,突然之间有些羡慕。 有朋友,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殷安为人不差,只不过她的身份和地位,注定了她无法拥有所谓朋友这种美好的事物。 所有的交际都带着目的,无用之人并非是她无意去结交,而是她根本抽不出时间来维护一段无关利益的感情。 张恪来到殷安府上时,殷安已经温好了酒,请张恪入座。 “不知殿下可是有事?”张恪不敢喝这酒,总觉得这怕是一场鸿门宴。 “以前我倒也常去张府,与大人的爱女张素忆也算得上房中闺蜜,促膝交心相谈,大人那时,对我可不是这么客气疏离的。”殷安笑着悬壶倒酒,推到张恪跟前。 啊,以前,她好像倒是有过一个朋友的,张素忆,只不过,彼此这样身份的友情,实在是脆如薄纸,让人遗憾。 张恪仍旧没有碰桌上的酒,张素忆如今如何他又不是不知,当年她若是不曾结交过殷安,便不会主动去认识王轻侯,也不会发生后来那么多的事,是福是祸难以说清。 “殿下有话不妨直说吧。”张恪不想其他,只是打起精神来看着殷安,面对殷安,这个他的老师殷九思,最得意最喜欢的侄女和弟子,张恪从来没有轻视过。殷安倚着椅子慢腾腾地啜了一口温热的清酒,目光也望向远处:“也没什么重要的事,只是今日突然想起张素忆来,仍记得当年大人出门办事,回来时提着的桂圆丸子是两份,一份给她,一份带给我,大人 也知道,我父王在我很小时就驾崩,王兄又是个浑浑噩噩的,难得有人记挂着我,我感念至今。” 张恪眉心微皱,不明白殷安这话里藏着怎么样的玄机。 好在殷安并不是在问他问题,她像是自言自语般继续道:“张大人您也是我叔父的门生,他的门生不多了,差不多都让王轻侯和越歌二人害得家破人亡,您倒是活得最久那个。” “殿下,您喝多了。”张恪背心冒汗,他知道,殷安铺垫了这么久,怕是有极重要的事。 “我的酒力张大人您是清楚的,这点量不算什么。”殷安笑着放下酒杯,指尖轻轻点着额头,看着张恪极是谨慎严肃的面庞,笑得挺轻松:“说这么多,不过是不想看到大人您越走越远罢了,你在这里所有的努力,坚持,最后都会成为王启尧的掌中之物,而 不是王轻侯的。” “王启尧不会对王轻侯如何,因为那是他的血亲兄弟,但是对你们这样的人呢?张大人,您为官多年,应该比我更清楚,什么是狡兔死,走狗烹。” 张恪抬起头,看着殷安,目光明灭不定:“殿下是想招安微臣。” “哪里用得着招安这样的词,张大人,本就是我殷朝臣子,只不过是在王轻侯那里做细作。” 话中玄机着实巧妙,一句话,揭过了张恪所有的过错罪责,概不追究,并给了他一个卧薪尝胆的好名声,大功绩。 张恪许久没接话,眼神闪烁得让人猜不透他在做着什么样的思绪拉扯,双拳也紧紧地握着放在膝盖上。 殷安也只是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没有半点威势,也不曾咄咄逼人,只是平和清淡地看,看他额角都渗出冷汗。 “臣……需要想想。”最后他说。 对这个回答殷安并不意外,张恪要是一口应了下来,那才有鬼。 “静待大人好消息。”殷安再一次推了下,摆在张恪跟前的酒杯。这一次,张恪端起来,一饮而尽。 第六百四十一章 那不一样,那是花漫时 张恪会被殷安收服吗? 殷安也不知道。 但结果重要吗? 无非就是会与否两个结果,无论哪种结果,对殷安而言,都只有利处,没有害处。 使张恪在酒桌上冷汗涔涔的,并不是挣扎着要不要再次转换阵营,归顺殷安,而是老奸巨滑的张大人他看穿了殷安话语之中的本质,这才是真正让他不安的。 回到自己住处的张恪关在书房不见外人,端端正正地坐在书桌后面,双手轻放在书桌上,这里墨香萦绕,书气环身,每当张恪心绪剧变的时候,就会这样坐着,让自己冷静下来。透过云层再穿过窗子照进来的阳光时明时暗,照在张恪脸上,微合的眼皮下面汹涌着计量和盘算,他素来知道殷安是个进步飞快的人,能在无数的跟头里学到无数的经验,但他没有想到的是,殷安已经变 得如此擅控时局。 殷安向他传递的消息,并不是王启尧要夺走河间城,这根本就是摆在台面上的事,用不着多说谁都知道,也不是一旦王启尧成功他会是何下场,这也是再简单不过的事实,读过几本野史的人都清楚。 殷安要的,是借张恪的手,彻底地激化王启尧和王轻侯之间的矛盾,把那些以后才有可能爆发出来的丑陋争夺,提前引发出来。 王轻候与王启尧内讧,只是江公对外放的消息,有那么一点儿苗头,但并不是被坐实被认定了的绝对事实。 殷安了解王轻侯,在这种时候,王轻侯一定会想办法稳住朔方城的内部斗争,还没开始干正事儿呢,这就开始内讧,开始自我消耗了? 但殷安,不给王轻侯这样的机会。 今日张恪答应殷安固然好,殷安轻松拿下河间城,易如反掌,季婉晴根本不可能从张恪和殷安的联手中夺得河间城。可今日若是张恪不应殷安,也是好,因为张恪就走上了一条不能回头只能一直走到黑的路,再没有第二种选择,如果他这样的人不想最后落得一个被王启尧“狡兔死,走狗烹”的下场,就必须确保王轻侯成 为唯一的王。 他实不敢把命运交到王轻侯的“野心”这虚无飘渺的东西上,他们两兄弟的感情之好天下无人不知,谁知道,最后,王轻侯会不会因为所谓亲情而退后一步? 那张恪可是连怎么死都不知道了。 他必须要做点什么。 巧的就是,无论他做什么,都是在帮着殷安,激化王家两兄弟的矛盾,引发他们的内讧——方觉浅早就说过了,到了某些时候,就是身不由己了,责任远远大过自身,这不就来了? 殷安这一手,完美的局。 直到日斜夕阳入了土,张恪才微微放松了身子,靠在椅靠上,全身像是虚脱一般无力。 他实在有点儿,解不开这个局。 如果他在河间城做出出格之事,也许不用等到王启尧掌天下之权的那天,王轻侯在这时候就能把他剁成肉泥了。 他还不能把这个难题扔去给王轻侯,问他解决之道,王轻侯肯定只会安抚,而不会给出对策——不然怎么样,跟他哥哥对着干这种事要他堂而皇之说出来? 张恪想了又想,最后目光一亮,想到了一个人,立刻挽袖写信,急急而成,飞入凤台城。 凤台城里总有说不完的趣事儿,也有看不完的新奇玩意儿,托着布匹的绸缎庄老板笑得嘴都咧到耳根后,“抉月公子,您瞅瞅这块布,颜色正,花色好,今儿早上刚到我就给您送过来了。” “还有这个,这种料子最适合做袄子,冬里穿着暖和又轻盈!” “这个这个,这红底白梅的料子若是裁件斗篷,那才叫一个好看呢!” 抉月细细看,又一一摸过料子,的确都是些上好的衣料,点点头笑说:“的确都不错,方姑娘你看看有没有喜欢的……” 他回头叫方觉浅过来挑料子,却见方觉浅正苦着脸满脸的哀怨。 “怎么了?”抉月问她。 “要不,你叫白露去伺候你呗,把樱寺放我身边好了。” “樱寺可是男子,哪里能贴身跟着你?白露不好吗?” “就是太好了,好到我有点遭不住。” 白露小姐姐因为极是喜欢剑雪,连带着对方觉浅也颇为喜欢,又因为能贴身照料她,没少给她……绾青丝描黛眉抹唇脂擦胭脂涂豆蔻贴花钿别金钗戴珠玉着罗裙纳绣鞋,等等。 姑娘家家们爱的事儿,白露都在方觉浅身上挨个做了个遍。 但方觉浅本身是个不爱这么折腾自己的人,倍觉痛苦。 瞅着方觉浅这一副痛不欲生的样子,抉月眼角眉梢都泛起笑意:“以前花漫时也没少这么折腾你,怎么不见你叫苦不迭的?” 方觉浅嘟囔着:“那不一样,那是花漫时啊。” “好吧,那我叫她以后不要给你弄这些东西了,你可以跟她说嘛。” “她是一片好心,我怎么好拂了她的意。我衣裳够了,不用买了,我们回吧。”方觉浅站起来拍拍身上这一身的确是漂亮但太过繁琐的裙子。 “全要了,麻烦老板按着今年的新样式裁好送过来。”抉月却拿出定金,交到老板手里,老板笑得眼都眯成了一条缝。 方觉浅无语,失声笑出来,“天大的事儿等着咱们回去商量呢,你倒还有这份闲心。” “衣食住行,才是天大的事。”抉月挑开铺子门口厚厚的门帘,让方觉浅先走出去,笑道,“回吧,出门前我叫樱寺熬了些羹汤,这会儿回去应该正好熬得差不多了。” 他把方觉浅宠得像个小公主一样。 铺子后方绕出来个人,看了看那一堆抉月定下的衣料,笑道:“别太复杂了,那位姑娘喜欢清爽点的。” “好嘞,多谢这位姑娘把关,果然这批料子抉月公子都看得入眼。” “客气了。” 姑娘挑开门帘走到街上,望着抉月的马车逐渐消失在街头,眼睛眨了眨,眨湿了眼睫。那不一样,那是花漫时啊。 第六百四十二章 凝寒寻暖 也不知是不是抉月的错觉,他总觉得,方觉浅的模样变了些。也许是年岁渐长,眉眼长大,越发地透出精致贵气,也许是世事无常,多番磨砺,她眉宇之间沉淀下来的都是风霜与轻微的苍凉,连带着她眼角下方的那颗泪痣,都越发红艳夺目,像是一滴永不消散的血 珠子,时时垂在眼下。 唯独不变的,大概是她永远都能脱离世事规则,固守着她自己的思维方式,以不同于常人的逻辑,看待着诸多纷杂。 抉月是建议将张恪的难题告之于王轻侯的,因为这些事总是瞒得了一时瞒不过一世,河间城那里似摊烂泥,不把那里的事彻底解决,朔方城就难以真正地与殷朝抗衡,不如让他早些动手早做决定。但方觉浅却摇了摇头,双手捧着羹汤:“河间城的混乱牵制的不仅仅是朔方城,也还牵制着殷朝,河间城的上方就是上谷城,上谷城的任良宴对王轻侯颇为信任,那位老人家能忍能藏,但做了决定就不会改 变,殷安知道,相对于上谷城来说,横于上谷城与朔方城之间河间城,才是他们在南方的突破口。”“他们只有得到河间城,才能彻底瓦解朔方城在南方打下的联盟,隔断上谷城与朔方城,到时候他们不会立刻对朔方城如何,他们会调头对付上谷城,由河间城拦住朔方城,上谷城在殷朝势力之下,毫无反 手之力。” “殷安明白这个道理,所以,她才会在河间城呆这么久,努力这么久,同样的,只要殷安一日未将河间城拿下,朔方城就安全一日。” “张恪的位置至关重要,因为他不仅仅是朔方城在这场拉扯中的中流砥柱,更是……” 方觉浅话到此处不再说下去,只是抿了抿唇,喝了一口已经凉好的羹汤,轻合了眼皮。抉月不动声色地接过她手里微凉的羹汤,替她把话说完:“更是小公子与他兄长日后争权的重要人物,他在河间城,要对付的不仅仅是长公主殷安,还有……季婉晴。季婉晴代表着大公子,而张恪,代表着 小公子。” “不错,所以这一次,张恪的忙,我们必须帮。”方觉浅抬起眸子望着窗外的竹林叠雪,飞鸟绝迹,翠绿与雪白交映成画。 抉月手指轻轻抚过碗沿,似抚过她的唇印一般,声音飘渺:“你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小公子吗?” 方觉浅回首,摇了摇头:“不,为了我自己。” “是为了你自己就好。”抉月轻笑,也不多问这句话是真是假,也不细想她说的为了她自己,到底是为了她自己的什么。 抉月怕只怕,方觉浅活成那种一心一生都只为一个男人而付出牺牲无底限奉献的……笨女人。 他留了方觉浅一人在屋中独自思索着张恪的事,轻合了门扉走出来,见到剑雪正在院子里练剑,白露坐在一侧的石凳上准备着点心和茶水。 见到抉月,白露立时起身行礼:“公子。” “嗯。”抉月点了点头,笑容也是温柔的,但是白露觉得,抉月公子对别人的温柔笑容里总有疏离,难以亲近之感,而对方姑娘,却好似掏尽心房地极尽宠溺。 剑雪一套练完,只着单衣都有薄汗。 “抉月公子有事么?”剑雪灌了一大口茶,接过白露递来的外衣披上。 “给你。”抉月从身后拿出一柄剑,交给剑雪。 剑雪大惊。 “凝寒!” 剑雪双手接过剑,脱鞘挥了两下,满脸都是抑止不住的喜色。 这把剑是方觉浅送他的,他一直宝贝得不得了,后来让宁族长夺去了,怎么也不肯还给他,气得他半死还打不过宁族长,抢不回来,后来宁族长消失不见,这剑也跟着寻不着了。 想不到,竟在抉月这里! 见剑雪这般开心的模样,抉月也跟着眉梢微扬:“凝寒与寻暖本就是一对佩剑,如今你武艺精湛,想来也能发挥出这一对剑的威力,拿着吧。” “抉月公子你怎么找到这把剑的?”剑雪真是傻,当然是从宁族长那里要来的呀。 “山人自有妙计。”抉月说了句玩笑话,“你家方姑娘怕是要涉险,保护好她,剑雪,她很信任你。” “我一定会的!我不止会保护好方姑娘,还会保护好白露姐,还会保护好抉月公子你!”剑雪笑得一脸灿烂明媚,两手舞剑,搅动漫天雪。 “真是个小傻子。”白露歪着头看着高兴得手舞足蹈的剑雪,眼中满是疼惜怜爱,都忘了抉月还站在旁边。 反应过来有点尴尬,不好意思地对抉月道歉:“让公子见笑了。” 抉月摆摆手,不介意白露的真情流露,只道:“你在顾渊府上探出来的消息,可是真的?” “回公子话,十有八九是真的,那时候他很信任我,不会骗我。”白露神色有些遗憾,“听说,他们是很好的朋友,这若让阿雪和方姑娘知道了,怕是很难过。” “瞒着吧,你做得很好,没有把这件事告诉剑雪。”抉月似有些疲惫般,揉了揉眉心,好多的事渐渐脱离他的理解,他开始不能明白,那一切到底为了什么。 也没有人会给他答案。 他只是担心,当一切真相揭破,方觉浅会如何。 漂亮的谎言有时候,好听过丑陋的真相。 他回头看向后方的楼上,窗子半掩,方觉浅正坐在窗下不知出神地想着什么,万里雪封的天地里,她本可以遗世独立,本可以洁净无暇。 但从来,不会有人给她这样的机会。纵然抉月做了很多很多,多的是无人知道的事,多的是悄无声息的帮衬,比如这些天的神殿一直在暗中跟踪方觉浅都被他挡了回去,比如神墟自从走上台面后越地癫狂开始连昭月居都不放在眼里,比如很 多。 但纵他倾尽全力,也无法替方觉浅阻挡住即将发生的雪崩。他觉得,这种有心无力的感觉,让人心生绝望。 第六百四十三章 给张恪加筹码 有个词儿叫鞭长莫及。 就算方觉浅有一百种妙计,因为她在凤台城,而张恪在河间城,这其中的距离产生的时间差,让她就算有再好的计划,也会跟不上变化。 毕竟他们面对的又不是什么蠢蠢笨笨可以随意拿捏的软柿子,而是越来越通透越来越机智的长公主殿下。 所以方觉浅决定不如换个思路换种办法。 她决定,给张恪加筹码。有一个人很久不见了,他在北境治理着已成魏城子民的巫族和清陵城,也与越城的诸侯越彻大人把酒谈欢,强大着军队,抵御着寒冬,还提防着来自殷朝与神殿时不时施加的压力,更多的时间也用来作一 副又一副的丹青,丹青之中永远只有一个人。 他觉得,他是不是快要被方觉浅遗忘在冰封的北境。 直到他在某日收到方觉浅的来信,嗤笑一声,果然无事不登三宝殿,没什么事儿,方觉浅她是绝不会跟人多作寒喧,作一作这虚伪的人情往来的。 这个忙并不难帮,孟书君看完信之后就放到一边,完成了手里正描着的女子眉眼后,才摊开宣纸,写了一封情深意重的长信,寄往……河间城,张恪。信里写了些什么呢,写了当年在凤台城为质子之时,他多受张恪大人照料,听闻他如今身在河间城,不知身体如何,是否无恙。又问他年岁已高,可还习惯江南的水乡绵潮,不似凤台城干爽。还道着不知 何时方能再见着张恪,以谢他当年照拂之情。 最后叮嘱若有需他之处,切莫客气,大可直说,他孟书君不是忘恩负义之人,当年之恩,必当涌泉相报。 等等诸如此类的…… 半真半假之话。 他当然没受过张恪的恩情,当年的质子是张恪连接触都不愿意接触的,谁乐意跟一个质子来往亲密落人把柄? 但漂亮话儿嘛,谁不会说?尤其是孟书君这等阴毒虚伪不输王轻侯之辈。 真与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态度。 这个态度不是来自于他孟书君,而是来自,整个北境。 不论是孟书君还是越彻,这便算是表了态了,他们,所忠之人,姓王不假,是朔方城不假,但是这个人,是王轻侯,所以王轻侯底下所有的人,都会站在同一阵营。 这个阵营里,站在孟书君,站着越彻,更站着,张恪。 有了这样一张强劲的底牌,张恪在与长公主殷安和季婉晴的对峙拉扯里,便有了巨大的底气和勇气。 便是张恪表明了态度,他就跟着王轻侯了,绝不做那三姓家奴再换门庭,也无所畏惧。 就如了殷安的意又如何,就激化了王轻侯与王启尧的矛盾又如何,就是挑明了他们两兄弟之间,总要有一个成王败寇的结局又如何? 江公小看了当年方觉浅与王轻侯在北境奋战时,打下来的扎扎实实的人心,满满当当的忠诚——虽然忠诚这个词放在孟书君的身上实在是可笑得很。 但是,只要方觉浅一日不背弃王轻侯,越彻与孟书君,与整个北境就不会背弃,张恪就更没有理由背弃。 这样做的好处是,稳住了人心,定住了张恪。 坏处是,在这样的严峻形势下,王轻侯的确如方觉浅曾预言的那样,一步步被人推着前行不能回头,若有朝一日他败北,这些忠诚于他的人,把身家性命压在他身上的人,都会下场凄凉。 长痛不如短痛的,日后总是会更难的,江公从来都没说错的。 可有更好的办法吗? 没有的。 最艰难之事莫过于预见了一场灾难正在袭来,而身处漩涡中心的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场灾难毁天灭地,无力改变。 王轻侯对方觉浅的做法不置可否。 身边没了应生,也没了花漫时,没有人会在他耳边叽叽喳喳着方觉浅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以前对他有多好,做过哪些事,脾性秉性是何模样。 王轻侯全凭眼见的事实来推论方觉浅这么做的目的。 他知道方觉浅这么做,对他是有好处的。 但是他依旧觉得很不舒服。 因为,他不愿意跟王启尧到底还是走到这一步。 他素来不是一个喜欢被人控制,受人钳制的人,方觉浅这样做的后果,逼得他有点胸闷,透不过气来。 因为不喜欢其他下人,他便独居在自己院子里,半散着黑发仰在池塘边,看着冰面下的锦鲤游曳穿梭,带着朦胧的美感。 手边散落着的酒壶七倒西歪,他眼中都是醉意。 听到脚步声时,他有些烦闷地皱了下眉:“要找死你自个儿跳进湖里去,别来烦我。” 越清古捡了半壶酒坐在池塘边,对着壶嘴喝了一口:“前两日我收到父侯的信了。” “干嘛,你想做个不孝子,我又没意见,随便你忤逆你父亲的意思。”王轻侯懒得看他,干脆闭上了眼。 “王轻侯,如果没有方觉浅,你是不是一无所有?”越清古突然说道。 “你这是高看方觉浅呢,还是小看我?” “其实整个北境,真正服气的人是谁,你心里没数吗?巫族,清陵城,越城,他们信服,跟随的人,真的是你吗?没了北境,你还敢在此这么嚣张吗?”越清古摇了摇壶中冰冷的酒水,似笑非笑。“越清古,我告诉你啊,他们不是信服跟随于谁,他们是随利益而走,与任何人都无关,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朔方城完了,他们也就完了,所以,并不是他们选择了方觉浅,而是利益驱使他们做出最有利的选择,你父亲也是这样,他叫你不要从中作梗跟我作对,求的是越城的完整和齐全,为了越城的百姓性命。方觉浅,她也只是利用北境所有人这样的心理,谁也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高尚,当然了,至于龌 龊不堪,阴秽恶心,你尽可发挥你那并不怎么强大的想象力,随意去想。” 王轻侯边说边笑,笑得清清淡淡,平平和和,懒懒散散。 “但你好像并不是很乐意接受这样的局面,你好像,挺反感方觉浅这么做。”越清古转过身子,靠在栏杆上,望着王轻侯。 “我的家事,由不得外人插手。”“你的家事?谁家家事攸系成千上万人的生死?方觉浅知道你为难,替你做出决定你却在这里满腹怨言,王轻侯你这冷血凉薄性子,真是更甚当年。” 第六百四十四章 暗潮汹涌 越清古留下了他父亲写来的投诚书,以前不论王轻侯与方觉浅在北境做过哪些事,越彻都保持着最后一丝底线没有把话挑明了来说。 眼下见情况如此复杂严峻,越彻便挑开了最后一层窗户纸。 没什么魔力模棱两可的,清晰明了地写着,愿为王小公子鞍前马后。 连朔方城三个字都没有提。 以前呢,王轻侯看到这样的信肯定高兴得不行,多好的事儿啊,他天天都盼着这天下人个个都反殷反神殿,投诚于自己。 可是现在,他却像是握着一块滚热赤铁,烫手灼心。 这一切,王启尧并不知道。 不知不觉间,王轻侯有了他自己极其完整独立的一条线,这条线上发生的一切都会被极端保密,不会有人往外泄漏半点。 总不会有人蠢到大张旗鼓地向全世界宣告,他们选择的是王轻侯,明目张胆地挑衅如今仍是朔方城诸侯的王启尧的。 王轻侯坐拥着一座巨大的财富宝藏,毫无喜意,只有挣扎和煎熬。 他可以肯定的是,这天下,他是一定要的。 也可以确定,他的大哥绝不会对他的这份野心有异议。 但他做的这一切,仍旧像是一场巨大的背叛,背叛着他的兄长,背叛着自小到大王启尧对他的疼爱和包容。 这让他内心万般难受。 他想跟王启尧当面聊聊,可是王启尧日理万机,这些天又出去了,根本不在朔方城中,便只有一个江公在。 他根本不想跟江公说话,看着就来气,于是就一个人喝酒,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偏生越清古还要来给他添堵。 越清古不止留下了他父亲的投诚书,还来向王轻侯告辞,他要去凤台城。 不是为了去找方觉浅,而是找越歌。 他始终无法忍受看着王轻侯风风光光,潇潇洒洒,无牵无挂地享受着世间美好,而方觉浅孤悬在外,无数奋力之后还要落得王轻侯的不满和怨言。 越清古自己都无法解释他这番几乎有点儿畸形的奇怪心理,他只是觉得,他或许应该守住生命里仅存不多的,可以守住的人与事。 也没抱着什么要跟王轻侯作对到死,他不好过也绝不会让王轻侯好过的强烈愿望,大概有点类似逃避吧,他实在受不了,到了这一步,方觉浅还在倾心倾力地为王轻侯谋划。 想找个地方躲起来,躲在一个不用动脑子不用多看外事的地方,像只地底的虫一样,蜷缩着。 但在他离去的那一天,江公却出来,留下了他,婉言好劝,大意不过是,越公子,朔方城甚好,您还是再多待些日子吧。 “江公,越清古从根本上来说,并非我朔方城人质,只是客人,他要去哪里,你似乎还没资格多管?”王轻侯倚在门口,面色清寒。 江公回头,笑看着王轻侯:“小公子在这府上,说到底只是个诸侯兄弟,无官无职,而老朽至少堪堪还有个侍书郎之职,从这一点上来说,老朽比小公子有资格多了。”王轻侯这爆脾气一下子就上来了,刚要破口大骂江公不要脸,哪知江公却淡淡开口,不急不慢:“老朽有话要与越公子详谈,想来越公子必然对越城日后百姓会过得如何,很是感兴趣吧?治天下,可不比打 天下,乱世中擅用人,可不代表盛世中,惜用人,越公子觉得呢?” 越清古扭头看了王轻侯一眼,又看了看眼前的江公,突然笑起来,笑得肆意狷狂,张扬不羁。 “素闻江公乃是百年难得一遇的智叟,我倒也挺兴趣听听江公的高见。” “越公子,请。”江公抬手,把已骑在马上的越清古又请了回去。 王轻侯站在门口,默然地望着头顶上的牌匾,硕大的两个字,王府。 这是他的家,几时他在这个家里,说话的份量竟然还比不得一个外来人了? 他骑上马,纵马狂奔在这片他一心想征服,想拥有的大地上,满腔的郁意和怒火不知何处起,不知如何消,普天之下,他竟他妈连个说话的人都寻不到! 最糟糕的事情莫过于,在这样的关头,凤台城居然又传来坏消息! 一为卢辞的信,见了鬼的,越歌竟然在这种时候莫名其妙地要朔方城把越清古放回去,现在明明是越清古被江公留下,他自己也不走了,偏偏越歌肯定会理解为是王轻侯不肯放人! 二为抉月的话,什么叫方觉浅将有危机,若是他得闲,可否来一趟凤台城,抉月他不确定以他一个人的能力能挡住此次劫难? 方觉浅她不是能得很吗?她不是本事大着吗?不是武功盖世吗? 还能有她渡不过去的危机? 再说了,抉月你不是只手遮天,神殿都拿你无可奈何,殷朝见你都要礼遇三分吗?你有什么挡不住的?你不是喜欢方觉浅喜欢得都能跟自己作对了吗?你这么喜欢她你拿命去替她挡灾啊! 王轻候心里乱极了。 没有什么时候,他在明明得到很多东西的时候,却觉得自己在失去着所有。 混账王八蛋王轻侯,乱糟糟的心绪冲得他有点压不住心底的戾气,提笔回信的时候都写得火药味儿十足。他问卢辞,为何越歌突然要越清古回去,越歌身边可是有什么人吹了耳边风,又问抉月,到底是什么事,话能不能说得明白些,这似是而非地让他怎么做决定?再说了,现在南疆根本就是一团浆糊,他走 得开吗? 他完全没有意识到的是,这两件看上去毫无关联的事,其实,根本就是同一事件。 不怨他想不到,也不怨他没有及时察觉其间端倪,谁叫很多事,是铁定事实而不是有人作祟? 冬雷炸响,雪絮如羽,一条荒凉的山路上,枯草掩在积雪下,光秃秃的树枝张牙舞爪,数里开外都无人声,连最勇敢的猎人都不会在这样的季节里出来打猎。可正有一个人翻山越岭而往,冻得脸颊通红,呼出的热气结成白雾萦绕在眼前,哪怕再冷再寒,这个人也紧紧护着胸前一个药瓶,目光坚定,正往朔方城赶来。 第六百四十五章 有何企图 要弄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在概需要把时间往前推上小半个月,从头细说。 小个半月的神殿落了一场大雪,大雪盖在琼楼玉宇上,如似九重天上的仙宫出尘飘渺,超凡脱俗。 于若愚有个习惯,在每年的雪季,他总喜欢坐在廊下听雪,都道是雪落无声,若连雪声都能听得着,那必是心境宁和。 连这等细微之声都能入耳,便能听到神殿信徒们的每一个请求和祈愿。 无论外人怎么说,于若愚这位神殿神使,他的的确确是固守着老一派的坚持和信仰的,守护着古老神殿的圣洁和伟大。 走廊尽头蹒跚而来的虚谷咳嗽了几声,这样的季节里,他这样身子骨不好的老人总容易受寒,这几日身子又不适起来,按说应是在床上躺着静养的。 “虚谷神使身子不爽,何不歇息?”于若愚着随从取了张毯子过来,又搬了个暖炉给他。 虚谷撑着梁柱才缓缓坐下在栏杆上,望着这浩瀚壮丽的雪色无边,黯淡得没有光芒的眼中透着临死的灰败,“于若愚你说,神殿若是败在咱们两个手里,我死了以后,有没有脸去见神殿早年的各位先祖?” 于若愚默然不语,只看着廊下的积雪松软,面色惆怅。 “第八神使,好个第八神使。”虚谷怪笑了两声,苍老瘦小的身子裹在厚厚的毯子里,摇摇晃晃似坐不稳般:“是你进宫还是我进宫?” “我去吧,你身体抱恙,不宜劳累。”于若愚回神,双手按了按膝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一般。 “我知道你对觉浅神使颇多欣赏,我也是,但道不同,不相为谋。”虚谷神使撑着身子站起来,一步三晃,又回头:“敢犯神殿者,罪不容诛!” 于是在那个落雪无声的下午,于若愚在长久的出神之后,悄然进了宫,单独会见了越歌。 越歌跟神殿没什么好谈的,神殿坑她害她也不是一回两回了,再想心平气和地坐下聊一聊合作问题,那简直是天方夜谭,就算是有再大的利益可取,也不可能。 越歌又不傻,上了那么多次的当之后,还能不明白在神殿这里她是占不到任何好处的这个道理吗? 所以她对于若愚的态度可以说是相当傲慢不耐烦,打定了主意不论于若愚说什么,她都不会答应也不会相信。 但也是奇怪,于若愚一改往日神殿高高在上的姿态,竟对越歌的无礼默默容忍,甚至语气都放得颇是谦卑,这等低姿态实在叫人生疑。 这事儿若是虚谷作来,越歌还会疑心神殿是不是又在设什么圈套,但眼前之人是于若愚,越歌知道于若愚的为人秉性,便大为奇怪。 于若愚暗自深吸一口气,对越歌道:“王后,在下想跟你聊聊如今天下大势。” “你又什么新花样要对付我?”越歌托着茶杯,狐疑地看着他。“王后言重。”于若愚拱了拱手,“想来王后也清楚,如今北境沦陷,南疆动荡,殷朝与神殿都处在水深火热之中,若在此时我等还在内讧,怕也只会如了外人的意,不论神殿与王后有何过节,一切都当以大 局为重,以后再分说对错是非。” 越歌不说话,只静静地瞧着他,这一下,倒真是静得连雪落的声音都能听见了,还有炉火轻轻噼啪的细微轻响。 于若愚继续道:“我等不能指望重夺北境,唯一可行的,不过是拖延,等南疆稳定,再论北境之事。” “若愚神使可有良计?” “王后兄长越公子,身在朔方城,看似客人实为人质,在下想来,王后对越公子也颇为挂念。” “此事与我哥哥何干?若愚不会不知道,就算我哥哥回到越城,我那位好父亲怕也不会听他的劝。”越歌道。“这是当然,但,请越公子回朔方城,并非是为了让他劝说越侯,而是……”于若愚沉了沉气,想着这话说出去,怕是要触王后逆鳞,但到了这等关头,不说也不行了,便继续道,“而是让他做神殿与殷朝的 人质,让越侯三思而后行。” “你放肆!”越歌拍案而起。 在越清古的事情上,她总是不遗余力地袒护,由不得外人对越清古有任何非份之想,这一点,倒是从来没变过。 于若愚敛了下有些花白的眉,顶着越歌的怒火,“只不过对外的说法而已,越公子若是身处王宫,又有何人敢对他不利?王后想来也是明白的。” “你让我软禁我哥哥?于若愚你真是说得出口!”王后还是觉得于若愚大概是胆子包了天,才敢说出这样的话来。于若愚对上王后的眼睛,一字一句:“王后,若殷朝与神殿覆灭,便是王家掌权,王后觉得,掌权之人会是王启尧还是王轻侯?不论是他们兄弟中的谁,越公子都可有活路?不用在下细讲,王后也当是明白 ,史书无情,君主寡恩,功臣难存。” “更何况,越公子连功臣都算不上,他与王轻候作对,可不是一日两日。王后此时不趁着仍有机会,将越公子接过自己身边,等到以后,怕是更难。“ “为了以表神殿诚意,神殿在朝中所有臣子都将告老还乡,想来王后近日也对神墟党派颇感头疼,神殿便不掺这趟浑水了。”于若愚真的是精明的人,他看得出来如今神墟在朝堂上的张狂过份异样,这样下去迟早会让王后受不了,到时候就有的是神墟苦头吃,而这一切定是有人在后面搞鬼,料想会是方觉浅,干脆卖了个顺水人 情给王后。 他话都说得很有道理,但依旧让人难以理解,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真的只是为了让越侯看在他儿子的面子上,三思而后行?很难让人相信。 越歌也有同样疑惑,问着于若愚:“但想来神殿也怕是有其他意图吧?” 于若愚便毫不掩饰,直接点头:“有的。” “有何企图?”“觉浅神使。” 第六百四十六章 第八神使,亡神殿者 越歌不明白,她哥哥对方觉浅是猪油蒙了心不肯清醒不假,但是就算越清古回了凤台城也对方觉浅造成不了任何阻碍,他们之间,能有什么关系。 于若愚却道:“王后您不必多虑,此乃神殿内部之事,与殷朝关系不大,若非要说有什么,也只会对殷朝有好处,毕竟我相信,王后也极厌觉浅神使,不是吗?” “神殿只是想请王后写封信,请朔方城,将越公子送回凤台城,至于越公子回来之后会如何,神殿绝不再多说半句,一切交由王后自行安排。” 越歌疑窦重生,对于若愚难以信任。 在于若愚告退之后,她仍在思索这其中到底有什么诈,以至于殷王进来她都没能发现。 殷王搂着她在怀里,亲着她脸颊问她发什么愣,越歌便将于若愚的话说给殷王听。 殷王听得一头雾水,像是理不明白那其中错综复杂的关系。 但只道:“你不是一直希望把你哥哥接回来,不在朔方城被人押着吗?反正写封信而已,不妨一试。” 越歌挂在他身上:“你不生气啊?” “寡人要是因你兄长之事生气,早就气死了。” 于是,有了越歌给朔方城,卢辞给王轻侯的信,越歌突然之间要求朔方城将越清古送回去。 至于抉月公子的担忧,就来得简单多了,没有这么复杂的前情提要。 仅仅只是因为抉月知道,神殿近日来占得了一副卦,卦象倒也没什么稀奇的,无外乎又是些坏事,反正神殿近年来求的卦,怕是没有一卦是好喻意的,实在不出奇。 奇就奇在,这副卦直指方觉浅。 大意也就八个字能概括,第八神使,亡神殿者。 这里面有几个小小的矛盾点。 首先,方觉浅的卦像一直以为无人可以勘破,谁算了谁倒霉,就连江公算了都遭了反噬病重数日才复元,那么,是谁算破了方觉浅这样凶险的一道卦象? 然后,方觉浅这位第八神使是神枢亲自指定的,她背后的图腾为证,神使戒环与她手指大小无比契合,神使长袍也依她身形而制,既然如此,她若是亡神殿者,岂不是说,这个祸害是神枢送来的? 神枢,这位神殿的至高尊者,难不成算不到这一重?一直以为,不论方觉浅对神殿多么“忘恩负义”,多么针尖对麦芒,于若愚与虚谷二人都没有对她真正的动杀心,下死手,只是处处阻碍罢了,就是因为神枢认定的“第八神使”这层光环保护着她,有着这层 光环,无论方觉浅对神殿做了不利之事,于若愚与虚谷都不会伤她性命。 但是,如果,假设,这位第八神使,是要亡神殿之辈…… 一切可就难说了。 就算她是神枢认定的人,大概于若愚与虚谷也会拂逆了神枢的意思,对方觉浅痛下杀手。 毕竟,谁叫神枢几十年不现身,不理神殿的事,他这个甩手掌柜倒是当得挺快活,如今是要连神殿的生死存亡都不顾了。 那又如何怨得于若愚与虚谷不再听他号令? 总之便是,神殿的存亡是两位老神使的底线,踩了这条底线,就算是神枢来了,他们也敢搏上一搏。 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他们两个才是古老神殿的忠诚守护者,不惜代价地守护着他们为之奉献了一生的圣地。 而神枢…… 唔,算了,高人大多都点神经病,谁也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什么,要做什么。 在越清古本是要离开朔方城的那日,王后的信如期而止,结果我们都知道了,江公留下了他。 是有意为之还是无心之举,谁也说不准。 只不过,传回凤台城的消息,就变成了王轻侯不肯放人,越歌大为震怒。 而于若愚好像对这一切早就了然于胸了一般,在越歌震怒之时,他又进了宫。 “你早就料到朔方城不会放人,你故意的。”王后冷眼看着他。 于若愚笑道:“越公子是王家两兄弟争夺北境的关键处,他自然很难离开。” “你知道你还让我去要人,于若愚,你让我去自取其辱?”越歌眼中跳着的怒火越来越多。 于若愚摇了摇头,还是笑:“岂会,此次事件,神殿的确是抱着十二分的诚意要与王后您联手,绝不会行此恶心之事。” “那你到底是何意思?” “能让王轻侯放回越公子的,只有一个人。” “方觉浅?” “不错。” “她怎么可能会向王轻侯提这样的要求,你简直是荒谬!” “谁说要让觉浅神使请求越公子回来了?” “你想做什么?” “让觉浅神使,换越公子回来罢了。” 王后是真的听不明白于若愚的话了,总觉得他的目的仍不止于如此,他到底是想做什么? 在王宫里这么多年磨炼出来的敏锐嗅觉告诉她,于若愚跟虚谷大抵是在做一件极其危险的事,危险到他们不得不寻求殷朝的帮助,但能有什么事,是让他们也这般忌惮的? 但想明白了这一点,越歌也就知道在这场短暂的联盟中她是占据着主动权的,因为是神殿需要殷朝,而不是殷朝需要神殿。 占据着主动权的一方总是可以提出很多过份要求的。 所以王后的神色都松驰下来,饶有趣味地打量着于若愚:“你们在针对方觉浅?” “正是。” “可如今让殷朝与神殿俱为不安的,明明是朔方城王家。” “神殿自有神殿的理由,恕在下不能与王后您细说,但不论是何原因,觉浅神使终归不是您的朋友,而是敌人,我想,在这一点上,并无不妥。” 于若愚老神在在,慢腾腾地说着,他料定了王后不会拒绝他的提议,因为就连他自己都觉得,神殿这一次的态度当真恭敬,给出的条件也未免太过优渥,他们这一回是下了血本了。王宫里淡淡的熏香缭绕,于若愚静坐在王后面前与她谈论着一场不知会如何演变的阴谋,门外的大雪倾天覆地,他随意一望,想着这样厚的大雪,那位叫李怜南的宁水城小姑娘,大概一路上走得特别辛苦 吧。但愿她能护好解药,毕竟那可是给王轻侯的“救命仙丹”。 第六百四十七章 李怜南的失踪 当这一切发生的时候,方觉浅才刚刚帮张恪解决完他的担忧,也将王轻候渐渐逼向一个并不那么美妙的处境。 她倒也不是不知道王轻侯不喜欢受人胁迫,被逼着做一些事,但是世上那么多的无可奈何,哪里有那么多的好事处处都由着他喜欢与不喜欢,让他挑挑与拣拣,谁都要去面对一些难以承受的选择的。 她不例外,王轻侯也不特别。 就如同她对抉月说的那样,她做这一切不仅仅只是为了王轻侯,更是为了她自己的愿望。 只是她不太明白为何抉月这些天眼中的忧色越来越多,就好像是有什么很不好的事就要发生,而他忧心忡忡,难以掩饰。 细问过后抉月只告诉她,李怜南前两日留下一封信,说是回去了。 她能回哪里呢? 家破人亡的小姑娘,无亲无故,家中无人,她会回哪里去。 自打她从宁水城跟着剑雪来到凤台城找越清古后,抉月对这位小姑娘颇有照料,抉月总是可以把身边的人都照顾周全的,哪怕是李怜南这么一个跟他毫无关系的人。 他在凤台城里给她安置了一处宅子,还预留了足够多的银两保证她衣食无虞,隔三差五还会派人去看看她,问她有没有什么需要。 但李怜南想要的不过两样东西罢了,恰巧这两样,都是抉月给不了的。 一是嫁给越清古,二是杀了王轻侯。 甭管那么多弯弯与绕绕,无奈与无法,王轻侯害得李怜南家破人亡这件事,是铁板钉钉改不了的事实,虽然这事实王轻候根本懒得在意,但是于李怜南来讲,这是一生之恨。 还有多少像李怜南这样被王轻侯整得无家可归的可怜人,怕是实在多到数不清,不消说别的,单指当年北境死线的苦战,就不知有多少人死于战场。 哪里算得清? 王轻侯只把李怜南当成万千人中的普通一个,不曾多想在意过。 但总是会有人记着每一个被人遗忘在角落的可怜人的,有一些是出于好心,有一些是出于叵测居心。 比如虚谷。 虚谷坐着软轿敲开李怜南的家门时,李怜南正白费力气地练着武功,就她的天资而言,怕是再练上十年也伤不到王轻侯一根手指头。 好在虚谷既好心又叵测居心地,给了她一条捷径。 留下那个白瓷瓶,虚谷细看了李怜南一眼,是个挺水灵的俊俏姑娘,怕是要可惜了了。 李怜南望着那个白瓷瓶坐了一下午,久久出神。 最后还是决定一把握住,轻装简行,自凤台城出发,前往朔方。 她是听闻过伶人笑的,也是知道王轻侯忘了方觉浅的,更是知道后来他们之间发生了很多事,让人难以相信的。 同样的,她也很认同虚谷留下的那句话,诛人性命,远不如诛心之苦。 此去不能回头,李怜南没有想过可以活着回来,但渺小微弱如她,武不及王轻侯抬手之力,谋不及王轻侯转眸之智,她还能怎么办呢?难道有更好的报仇办法吗? 抉月与方觉浅都猜得到李怜南大抵是去找王轻侯了,也或许应该是去找越清古了,但都不知道她去了之后会做什么。 方觉浅甚至立刻写信给王轻侯,就算是对李怜南有不满,大不了软禁着或者赶走便是,切莫要再伤了她性命。 抉月不得不语重心长:“你不觉得李怜南在这种时候离开,很奇怪吗?” “当然奇怪,抉月,你是不是有事瞒我?” “倒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神殿近来动作频繁,我怕他们对你不利。”抉月笑得很是勉强。“又能如何呢,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我倒是奇怪,为何江公偏偏要留下越清古,激怒王后。”方觉浅笑了笑,“抉月,如果很多事让你为难,你大可以不必理会的,不论是王家还是我,你都不用多操心, 我们都能自己解决的。” 抉月便无奈:“你什么事都想靠自己解决,那岂不是显得我们这些人毫无用处?” “又不是一定要有用处才能是朋友。”方觉浅笑道,看着外面正挥着双剑练武的剑雪,“凝寒剑回来了,你知道宁知闲前辈在哪里,对吧?” “她过得很好,你不用担心。” “跟神枢在一起吗?”“不错。”抉月道:“凝寒与寻暖是一对,很多年前,这对剑是神枢与宁族长共铸而成的,你还记得神使戒环吗?这对剑用的便是与神使戒环同样的玄铁铁心,锻剑之物则是宁族长取自天雷之火,二人齐心之 下,才得了这一对神兵,所以,宁族长那时候看到凝寒在剑雪手里,才一定要夺了过去。” “如今她已经与神枢在一起,自然不会再霸着这柄剑。”抉月徐声道来。 方觉浅听着好奇,“你好像对这些神枢的往事很清楚嘛。” “你从来没有问过我与神枢的关系,想知道吗?”抉月并不准备瞒着方觉浅,只要她问,自己是愿意说的。 方觉浅想了想,摇摇头:“那是你的秘密,我不想剥夺你的秘密。” 抉月洒然一笑,他倒是希望方觉浅对他刨根问底呢,只是可惜,方觉浅从来对他人的心思不甚关心。 就在这时,王宫传来消息,王后请方觉浅进宫。 方觉浅不知王后又有什么坏心思,只是头疼,一天天地这么折腾有什么意思呢,又不能把她怎么样,不是吗? 但抉月却神色一紧,问她:“能不去吗?” “怎么了?” “总觉得,王后居心不良。” “她何时对我居心有良过?”方觉浅宽慰抉月,“她想用我逼王轻侯放越清古回来,但问题是扣着越清古的人并不是王轻侯,我去与她说明白,也省得她一天到晚把闷气撒别人身上。” “我……”抉月还想说什么,但方觉浅却摆了摆手:“好啦,你就在昭月居里安安心心地等着我,不会有事的。” “不管发生什么事,你不用考虑后果,先回来再说,一切有我,好吗?”抉月还是放不下心来,叮嘱道。 “好的。”方觉浅认真地点头,算是应诺抉月,免得他总是这样牵肠挂肚的着急。 转身出门的方觉浅笑容渐渐放下。 眼底藏刀。神殿,到底想做什么。 第六百四十八章 王宫里的伏杀圈 凤宫里暖香熏人,地上铺着柔软的毯子,越歌赤着双足席坐于上,把玩着一堆零零落落样式精巧的小兵器,有短匕,有袖箭,有精巧的弓,还有秀气的绣花针似的剑。 见到方觉浅进来,她笑着招手让方觉浅过去,指着地上一堆事物:“你武功极好,来看一看这些东西,哪样杀伤力最大?” “但凡兵者,皆可伤人性命,杀伤力都大,王后莫非是请我进宫来教你武功的?”方觉浅淡声道。“当然不是,我是在大发慈悲,让你亲自挑选一样,杀死你自己的兵器。”越歌双手支地半仰而坐,笑得无邪又纯洁的样子:“我记得你以前呢,冷冰冰的,一言不合就动手,我还记得,就在这凤宫里,我把 王轻侯吊在那儿,看,就那儿。” 越歌一边说还一边指了指屋子里的横梁,笑道:“你杀进宫里,说要么放了他,要么杀了我,你好大的胆子呀。” 方觉浅也看了看那横梁,那会儿她正在跟王轻侯闹着小别扭呢,王轻侯是替她进宫来受了王后的折磨,这般想来,王轻侯也不是彻彻底底的薄情寡义。 “我现在依旧一言不合就动手,也依旧可以不凭任何兵器就将你的性命捏在掌中,你若是想利用我逼迫王轻侯换得越清古回来,怕是要失算了。”收回眼神,方觉浅不急不徐说道。越歌目光有些好奇地看着她:“我哥哥是为了你才去了朔方城,才在那里被王轻侯扣着,可是你却在这里说得如此理所当然风轻云淡,你的良心不会痛吗?不是每个人都有你这样好运气,有人这样为之付出 的,你就不珍惜着点儿?”“你也未见得,有多么珍惜殷王对你的好。”方觉浅倒是反问回去,“越清古留在朔方城,我可以断定王轻侯就是被气得咬碎牙恨断肠,也不会对他如何,但是在凤台城,王后您是否能在神殿手下保住他的性 命,可是未知之数。” 越歌闻言低头一笑,娇羞俏丽:“可我这个人很喜欢蛮不讲理的,我若一定要把我哥接回来呢?” “那就要看,王后的本事,以及,神殿的筹码了。” “方觉浅,我真的,厌极恨毒了你这一副,自以为是故作孤高的姿态,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看见你跪在地上向我求饶了。”越歌缓缓站起身,跨过了地上零零碎碎的各式小兵器,走一步眼神狠一分,“第八神使亡神殿者,怕是你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吧,也是呢,抉月公子跟我哥一样,一心一意只想暗中护你周全,不愿你担惊受怕 ,怎么会告诉你呢,他只会暗中替你解决一切麻烦,只是很可惜啊,这一次他怕是保不住你了,不止保不住你,可能连他自己也性命危急。” “你们不是一直觉得稳操胜券,运筹帷幄吗,那有没有算到这个?”方觉浅迅速理解了越歌话中的意思,抬眉道:“所以,借我换回越清古是假,你请我入宫相商是假,神殿欲以殷朝的名义除掉我,才是真,而你只是需要借他们一个幌子,因为我是神枢指定的神使,世上所 知的神使,神殿不能堂而皇之地对我处死,借殷朝的手是最好的方式。” “而你也就能获益良多,越清古能不能回来对神殿来说不重要,对你却非常要紧,除此之外应该还有其他的好处,你没有理由拒绝。” “若我不猜错,此刻埋伏在外面的刺客都不是王宫的人,而神殿派来的神卫杀手,你未付一兵一卒,不流一滴血,就可以除掉我。” 越歌笑着听她说完,眨巴眨巴眼:“所以,方觉浅你现在挑好哪一把兵器自杀了吗?” “谁生谁死,尚未可知。” “大话谁都会讲,能活下来再说咯。” 一阵浓香的烟雾袭来,方觉浅抬袖遮挡,越歌骤然消失在眼前,空中只余她的声音:“享受你的盛宴吧。” 看来果然是有高人在此的,否则很难在方觉浅的眼前将越歌这般轻易地带走。已经很久没大动筋骨的方觉浅,将繁复的裙摆稍稍提起,别在腰间,谨慎地打量了四周,空无一人的凤宫里琉璃盏随晚风摇曳,摇曳出流光溢彩的光辉映得满室敞亮,应风而动的轻纱勾出曼妙的弧度舀起 诡异又危险的风情。 方觉浅竟很难感受到,四周是否有人,有多少人。 素知神殿底蕴深厚,但不知,竟深厚到如斯恐怖之境——如果是连方觉浅都无法探测到的高手,她只在神息之地里见过,那次让她付出了几乎丧命的代价,恐怕这次,她又有得苦头吃了。 “觉浅神使,您是束手就擒,还是让我等动手?”半空中传来了个浑厚有力的声音,听着这声音,便是武功不及方觉浅,也有她的七八成了。 方觉浅立定,抬掌,相邀,清明的眸子渐渐迷离而猩红,红唇轻挑,冷笑:“我当然是来享受我的盛宴。” “那就得罪了!”寒风乍起,狂且急,卷动凤宫外千堆飞雪袭入室,熄了琉璃盏,断了曼妙纱,爬地而来的雪沫如藤蔓般迅速蔓延至方觉浅脚下,看着是轻似飞羽白如碎玉的雪沫子,却都夹裹着凛冽逼人的杀意,数以万千 的雪珠便似数以万千的细小碎箭,直往方觉浅全身而来! 方觉浅抬眉后撤,探手夺来飘飘摇摇落不了地的纱缦,挡于身前,薄薄柔柔的轻纱在她掌风之下却似铜墙铁壁般固然金汤,雪作的碎箭近身不得半点。 但她的眉头却微敛,要这般力道相撞,方觉浅才能明白,外面的人,怕是不止难缠这么简单。 “觉浅神使果然好武力,小小开胃菜还望神使笑纳,接下来,我等可就要给您的盛宴上大菜了。” 黑暗中走出来人,一字排开,足在九人,年长年幼皆有之,气势雄浑逼人,似九大铁面煞神。 一个就已是如此强悍,足足九个是何概念? 暗影中看不清他们容貌眼神,但隔着这么远,方觉浅都能感受到他们身上如有实质的杀意,凝成一股巨大的力量,逼迫得让人难以喘息。神殿在何时得来了,如此强大的神兵天将? 第六百四十九章 神殿里的花漫时 方觉浅本是敛了心神,收起松懈,准备做殊死一搏,她想着神息之地她都杀得出来,不信这座王宫她走不出去。 但她什么也没有等到,就在她全神贯注着要拼命到底时,那九人却互相对视一眼,无声离开。没有人出来解释,为什么他们突然就撤离,也没有人给个声音,告诉方觉浅这场盛宴怕是要让她扫兴而归了,只余满室的风与雪,侧耳而过的风声轻呼,宁和安静得不得像话,温柔恬适得不像话,院子里 不再有冰冷杀机,只有一地的冷月如银霜,美似倾水银。 她突然想到了什么,疯了一般往宫外冲出去。 但还好,还好,抉月剑雪他们都在这里,没有因她而做什么傻事。 抉月接住急奔而来的方觉浅,握紧她衣角,紧张得声音都发颤:“你没事吧?没事吧?还好吗?有没有哪里受伤?” “我没事,别担心,但你们……” 方觉浅更不解了,如果不是抉月做了什么阻止了神殿,那会是什么变故,阻止了神殿? 远处突然跑来一个人,扑着跪在地,惨白如纸的脸上满是惊恐,绝望,:“方姑娘,快去救花姑娘!” 方觉浅的脑海内,“嗡”地一声炸响。 走进神殿之前,花漫时拿出随身携带精致秀美的小铜镜,仔仔细细地照了发间别着的一对细月别枝钗子,这对钗呢,还是以前在北境的时候,她拖着方觉浅出门逛街,方觉浅给她挑中的。 她说自己总是穿得花枝招展胡里花哨的,正好这对钗子简单典雅,压一压自己满身的艳丽。 才不呢,年纪轻轻的姑娘当然要可着劲儿地造作和争艳,撒着泼儿的刁蛮和矫情才是呀,哪儿像她成日像个老婆婆似的死气沉沉? 不过,既然她难得替自己挑东西,那也就勉为其难地喜欢着吧。 她扶好了钗子,满意地笑了笑,收起了精致秀美小铜镜,抬眼望了望这琼楼玉宇飞檐卷翘的神殿,妩媚又风情地,扭着腰肢,扭进了大门。 守在门口的神卫就喝止她呀,哪儿来的烟花女子也敢轻易踏足神殿圣地! 花漫时媚眼儿如丝,轻轻一扫,嗔怪地瞧着神卫小哥,风情万种,“叫于海和徐世钦出来。” 这是什么名字? 神殿中有这么两个人吗?不曾听说啊。 神卫便冷笑:“疯言疯语的疯婆子,赶紧走!” 花漫时万种风情地笑渐染冷意,连如丝的媚眼儿都变得凛厉含霜:“把这两个名字传给你们神使听,误了我的事,我保你尸骨无存,不得好死。” 于海和徐世钦这两个名字,于普通人来说,的确是陌生的,甚至于虚谷神使和若愚神使二人来讲,都充满了生疏之感。 谁叫已无人唤他们这俗家名字,足足几十年了。于海是于若愚,他在神殿中的这名字与鲁拙成一般,都是神枢替他们取的,徐世钦嘛,自然是虚谷,当年的虚谷倒是有一番好愿景的,希望他自己能虚怀若谷,大庇天下,结果嘛……唔,不尽如人意,但也 并非完全不如人意。 当他们听到神殿门口有人能唤出他们的原名时,大为震惊,震惊到紧张等待宫里消息的心思都转移过来了,他们在想,能叫出这个名字的,仅神枢尔。 莫非,神枢归来了? 为什么归来? 几十年不现身,却在这个节骨眼归来,难道是为方觉浅而来? 等到他们请进了花漫时之后,才稍稍放下心来,他们都识得,这是以前跟在王轻侯身后的随身侍女,至少可以确定,不是神枢归来。 花漫时迈入神殿议事厅时,动作自然从容,未有半点紧张,看着虚谷与于若愚的眼神也充满了逗趣和嘲弄。 “不知花姑娘是何人,有何事,为何对我等旧时名讳如此清楚,是从何处听来?”于若愚更在意今晚对方觉浅的行动,所以问花漫时的问题也问得直切要害,不作虚伪迂回那一套。 但花漫时却好像成心要跟他过不去,偏偏要慢腾腾地说,急死两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头。 她看了看这厅中的九把高椅,八张是神使的,神殿真是可怜得很,威风堂堂的八大神使如今竟然凋零得只剩下三位,实在是令人唏嘘。 “听说你们要杀阿浅,哦,就是你们的觉浅神使。”花漫时回头看着两人,神色淡淡,不急不慢。 “这乃神殿之事,与外人无关,花姑娘,我等今日有要事在身,你若再这般毫无意义地耗费时间,莫怨我等将你囚来,日后再审。”就连虚谷都皱起眉头来,颇是不痛快。 “急什么呀,以阿浅的武功,就算神殿派出九死徒,也得打上好一会儿呢,不急的。”花漫时偏头一笑,细月别枝钗上的流苏轻轻一晃。 虚谷与于若愚闻言变色! “你是何人,竟知九死徒!”九死徒是神殿绝密,那是神殿最后的底牌,确保神殿若真遭遇不可逆转的灾难,他们可以保护神殿中最重要的人活着并且离开,他们是自小就训练的死士,并佐以药物,宛如行走的人间凶器,这次若非是 为了对方觉浅,他们也不会把这九人拿出来,做殊死一搏。 这本是只有神殿中寥寥数人才知道的绝密之事。 花漫时一个外人如何晓得!“我知道的可多了,比如我还知道,第八神使,亡神殿者,你们就是因为这个要杀她的嘛。”花漫时似笑非笑地看着两人:“还比如我知道,这事儿你是想着瞒天过海,骗着神枢,免得日后神枢某日归来找你 们麻烦。” “你……你到底是谁!”直觉告诉于若愚,花漫时,极不简单,绝不简简单单只是个王轻侯的下人那样,她似对神殿的一切了若指掌。 “啊对了,好像说了半天,我还没有真正的自我介绍呢。” 花漫时似是突然想起来一般,恍然大悟地笑了笑,然后…… 径直走了第八把神使高椅上,从容地坐下。“第八神使,正是人家。” 第六百五十章 第八神使的证明 花漫时没看于若愚和虚谷那满脸的惊愕,只是随意地撩了撩头发,端得是风情万种,发丝都迷人,妖娆又泼辣的劲儿。 性感慵懒的嗓音也慢悠悠儿地婉转着:“所以你们把王宫里的人撤了吧,九死徒得来不易,全折阿浅手里了,你们不心疼啊?” 虚谷上前一步,危险的目光盯着她:“你说你是,你便是了!你当神殿是什么地方!” 花漫时眸光流转,瞟在虚谷身上:“我自然当这里是我的家了,如今不过是回家来,至于我是不是第八神使……”蓦然地她笑了下,烈焰红唇,吐字如刀,片片都剜人心头肉:“你们断定阿浅是第八神使,可是因为当年收到过一封自称为神枢所写的信,信中有一张画儿,画儿上面呢,画着一副诡异的图像,青红交错, 似藤如蔓,妖冶惑人,说是与此图案相关之人便是第八神使?” “难道……难道!”于若愚瞳仁都放大,不敢置信地看着花漫时。“对呀,信是我所写,画是我所作,画的就是阿浅后背上的封痕图腾。就连神使戒环也是我调整过的,我当然知道阿浅的手指有细,那指环要在她手指上稳稳套住,可是需得精心准备的。还有那神使长袍于 她之所以合身,也是因为我不知给她裁了多少衣裳,当然了解她的身形,量身所改。” 花漫时托着腮,笑盈盈地瞧着两位老神使:“可怜你们这两个老东西,这么轻易就被我骗过了。” “你当年如何进得来神殿!”“我是从这里出去的,要重新走进这里,很难吗?何处有哨卡,何处设巡逻,何时会换班,何地藏机关,于我来说,过家家一般的容易。”花漫时指着议事厅一块无甚特别的地砖,无辜地耸了耸肩:“比如我 就知道那块地砖下边儿藏着玄关暗阁,按一下这把椅子上的孔雀眼,那里就能射出四十九道毒箭。” 说着,她轻轻一压椅子扶手上雕刻着的栩栩如生的孔雀眼,那里的地砖果然就分开,骤然射出道道毒箭。 花漫时抿唇而笑:“现在,信了?” 于若愚与虚谷难以理解也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一切,一时之间竟难以回过神来,接受这一切,只能讷讷无语地看着花漫时。 信了,是信了的,如何能不信,敢不信,能说出神殿这么多隐密之人,若非是神使,还能是什么身份? 可如果,她是第八神使。 那请问,方觉浅是什么?“你们要找的第八神使是我,阿浅是无辜的,让九死徒退下,咱们来好好儿聊聊。”花漫时拢了拢袖,双手按在腿上,目光微定,定在于若愚与虚谷身上,“不论这主意你们谁出的,又或是你们一块儿出的, 你们都找错债主了。” “若你是第八神使,你可知……”于若愚试探性地想问什么。 花漫时媚笑着打断他的话:“知知知,我知,你们不会放过我嘛,我这不好好地坐在这儿等侯你们发落?先把阿浅放了,否则,你们大概是很难知道这一切到底是个什么样的故事了。” 于若愚与虚谷对视一眼,挣扎几番,才下了决心让宫里的一切暂时止住,放方觉浅出宫,他们要听一听,花漫时到底要讲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这故事不论她讲得好与不好,杀心溢满胸腔的二人,大抵都不会让花漫时活着走出这里。 只是在她死之前,他们需要先弄明白一些事。 得到他们的点头,放方觉浅出宫,花漫时才仿似放下心来,脸上那似讥似讽,又有点儿洋洋得意的劲儿也歇了,相反眼中有些落寞和枯寂,甚至是死亡的灰败。 她的眼神开始变得游离起来,泛着波澜,没有流光溢彩的星芒,只是意兴阑珊地随意转了转眸子。 故事自是精彩的,但她一点也不想说予于若愚和虚谷听,她只想讲给阿浅听。 一字字,一句句,再一声声,说一段故事便向她道一个对不起,辜负了她的信任,背叛了她的真心,害得她替自己背负了无数的委屈和罪名,如今还险些落得身死下场。 这般想着,她眼光微动不由得望向大门处,有点儿希望在那里看到她的阿浅,身披一袭霞,光芒万丈从天而降,如救世的主,永远没有她挡不住的灾与劫,然后将自己救出去。 但又很不希望在那里看到她,她是捧着那样赤诚天真的一颗心待自己,不设防不隐瞒,赤裸裸地交出柔软不留半点,可自己呢,都做了什么?没脸见她。 “不论你是花漫时,还是真的第八神使,我想你都明白,神殿之中从未有人如此荒诞儿戏,无视神殿威仪,胆敢戏耍其中,今日你若不能有个交代,怕是走不出这神殿。”于若愚几乎是强压着剧烈翻涌的情绪,才能完整地说完这些话,如果一直以来方觉浅都只是个赝品,那也就是说,这么些年来他们根本就被真正的第八神使耍得团团转,这是比被方觉浅一次次打败更为让 他无法接受的惨烈事实。 神殿,虚谷,他自己竟无能至此了吗? 就这样让人牵着鼻子走了这么远的路,像个痴呆如个疯癫般,连真正的敌人都不曾察觉到是谁! 方觉浅她甚至不是神使,便能将神殿捣得翻天覆地,若她真的神使呢? 他不止是愤怒,还有深深的不能不敢不愿承认的,让他恐惧的挫败感,几乎要将这个年岁已高,死忠神殿的虔诚信徒逼得窒息。 他必须正视着花漫时,看穿她到底还打着什么样的算盘! 就连向来镇定的于若愚也面色灰败,冷汗涔涔,慢步走上神使高椅,紧握着扶手,直直的目光定定地看着花漫时,自不是对美貌对胴体那等炙热的垂涎,而是带着刻骨的恨意和怨憎。 真难得。 真难得在于若愚的脸上看到这样的神色。可怜了这两个固守着神殿,保护着神殿,忠诚着神殿的,最古旧最顽固的神殿虔诚信徒,要突然面对这样的晴天霹雳。 第六百五十一章 那不一样,那是阿浅 眸光松散了许久的花漫时最终回过神来,慢慢地看着虚谷和于若愚,露出了稍微有那么点儿真心的笑意。 “多谢二位这些年来死守神殿,不使神殿凋零。”说着她起身,弯腰行礼:“花漫时在此,谢过了。” “你有何脸面说出此等言语!”于若愚几乎咬牙切齿,花漫时有些资格有何颜面,竟能如此大言不惭!花漫时轻笑:“不论二位相信与否,我的谢意是真心的,也不管两位曾经做过多少伤害我朋友的事,那都是出于对神殿的忠诚,我并非不明事理之人,各自立场不同,所作所为便不同,无分对错,只不过, 各忠其主。”“那你呢?”于若愚问,愤怒且癫狂,“你身为神殿神使,将神殿引至如此末路,你所忠之主,又是谁?你若真是神枢指定的第八神使,那是否意味着……这一切是神枢授意!那我们所为之奋战之事,又有何 意义!” “神枢尊者所思所想,非我等能明白,但尊者绝不可能背叛神殿,我相信两位也绝不会对此存疑,二位所奋战之事,自有意义,至于我,我忠于神枢尊者。” 花漫时没了平日里嬉笑怒骂风情万种的姿态,她显得如此平和,如此镇静,若是给她披上神使长袍,大概都不会再有人怀疑她确确实实就是一位神使。 甚至就连她总是乱瞟乱飞的媚眼儿此时都如此沉凝,稳重,举手抬足中的妖娆姿态都变作了持重内敛。 她便是这样静静地,淡淡地看着两位老神使,诚恳万分。“你们想知道我与王家的关系,想知道阿浅为何成为了我的替罪羔羊,想知道这些年我与尊者都在做些什么,想知道神殿岌岌可危之时,我又在哪里,这一切的答案,我都可以告诉你们,但我有一个条件。 ” “说。” “我要自己选择死法。” “依你又如何!你还知道你活不过今日,至少还有点勇气和自知之明!”虚谷大袖一甩,坐于椅上,怒目而视地盯着花漫时,他实在是难以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平静下来。 那是一段很长的故事,花漫时都需要细细地想,慢慢地想,才能回想起全部的过程。 张素忆躲在门外,听完了整个故事,说不清她是心酸还是震惊,她只是觉得,人在命运之前,如此微小,有如草芥。 十一年前,花漫时七岁,为神殿那年神祭日的奴隶,年纪小还会怕,不懂得屈从于命运,也不懂得安然受死,放声大哭。 神枢听了这哭声,备觉怜悯,将她救了出来,藏于凤台城这座喧闹的浮华之地,悉心教导。 待得她十三岁时,让她去了朔方城王家,本来是让她接近江公,看能否成为江公座下弟子,却阳差阴错的,成了王蓬絮和王轻侯两兄弟身边的近身侍女,后来随王蓬絮又回了凤台城。 在这些年里,她有没有对王家之人充满真心和感激,大抵无人可知,只是她对她的救命恩人神枢,始终忠诚。 说到这里的时候,她悄然看了一眼张素忆所在的方向,她知道这些话,她永远也不能说给阿浅听了,只盼着有一个人可以把这些故事告诉阿浅,告诉阿浅她的愧疚,永远也无法弥补的愧疚。 但若再给她一次机会,她还是会这么做。“你们只需要知道,阿浅是无辜的,她从来都不是神使,王蓬絮的死跟她没关系,向神殿通风报信的人是我,告密他是神墟之人的也是我,她不必为此负责,更不用为了这一场误会,葬送自己的爱情,至于 我为什么要告密……原因再简单不过,我是神使。” 但这里面未免太多漏洞,如果她出于神使身份就向神殿告发了王蓬絮,要怎么解释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瞒着王轻侯所做之事?王轻侯于神殿难道就是有利之人了吗?相比于王蓬絮,王轻侯的危害要大得多。 可花漫时一个字也没有向神殿泄漏过,仅仅一次通风报信还是当年在北境之时,她告之了神殿王轻侯在哪一城设有埋伏,万望小心。 与王轻侯所做的其他事相比,这实在算不得什么。 可是她似乎,并不想解释。然后她便似有点乏了,身子也偎进了柔软的椅子里:“神殿最大的危机来自于前年神祭日时,王家父子险些推翻了神殿,阿浅手刃无数奴隶,那时候,王家老爷子的死扭转了一切,不错,老爷子是我杀的, 并不是什么神墟秋痕,甚至连秋痕,也是我杀的,可惜了那么好的姑娘。”“你们总问我,我身为神使为神殿做过什么,为何要背叛神殿,我可以告诉你们的是,我为神殿做过很多,不必向你们一一赘述,毫无必要。那时候,我从未背叛过神殿和神枢,我只是背叛了最信任我的人 而已。但现在,我大概真的要背叛神殿了。”“因为神枢与我说过,绝不能轻易暴露身份,绝不能未经他的同意,走入神殿,也许他现在就在某个地方看着我吧,我便是这样,堂而皇之地走进了神殿,道出了身份,违背他的命令,那又怎么样呢,你们 都要杀阿浅了。” “我现在就在这里,你们要找的人是我,要杀的人也是我,要危及到神殿的人也是我!与阿浅无关,从始至终,她都只是一个被我强行拖入泥泞的可怜人,两位有恨要泄,有仇有报,都冲我来吧。”她说得是这般的风轻云淡,从容不迫,坦荡又无畏地在这座神圣肃穆的宫殿里,声音是穿透了漏窗而进的阳光和浮尘,空灵得令人诧异,这赴死般的绝决之言,明明该是厚重得令人震耳发聩才是,偏生她 不爱厚重的灵魂,贪的便是轻薄红尘戏看浮生。“你隐瞒了这么久的身份,仅仅只是为了觉浅神使……为了方觉浅便暴露?便为了她背叛神枢的命令?她是你的什么人!”虚谷不能理解,神使当是定力过人,心性过人之辈,实难想象,花漫时能藏这么久, 却为了一个外人放弃多年的苦心经营。花漫时红唇弯弯,眉眼弯弯,两只柔软小手都轻轻拢了下,像是拢住一颗赤诚滚烫的心:“换个人,我或许不会,但是她嘛……那不一样,那是阿浅。” 第六百五十二章 我给自己选的…… 她有太多的话没有说清楚,太多太多的疑点围绕在她身上,哪怕她好像已经讲了不少隐秘,但总觉得,在她说出来的故事下面,还潜着一层真相,埋于泥沙中,未显真容。 但好似乎,已经不愿意再把上面这层泥沙揭开了,不愿意把故事真正的面貌托上来让人知晓。虚谷与于若愚问了很多很多,有一些她回答得很清楚,有一些她模棱两可都不知是不是她也不清楚事情的根源究竟为何,还有一些,她甚至干脆懒得讲,只将柳眉一扬,媚眼轻扫,慵懒的风情里全是不把 这里当回事。 张素忆早就没有再继续听下去了,她知道时间紧迫,她不能再浪费点滴,扶住有些颤抖的双腿,按下疯狂跳动的心脏,她冲出神殿去找方觉浅。 这位从来都不笨,只是时运颇为不好的素忆小姐她觉得,不论花漫时是谁,做过什么,方姑娘都不会愿意看到花姑娘死在神殿手中的,哪怕方姑娘真的有恨,也怕是不愿取花姑娘性命。 若因自己一时犹豫而耽误了时机,怕是方姑娘日后难以原谅自己。 她穿过了神殿的走廊,花园,假山,流水,大门,穿过了热闹的街和人群,她从来没觉得神殿与王宫之间的距离这样遥远过,纵她快要迈断了双腿,也好像仍旧不够快。 等到她好不容易赶到王宫宫门口,正好遇上方觉浅出得王宫来。 而那时,神殿里花漫时的话,刚刚落音。 “我给自己选的死法是——” 她说着笑了下,满满当当的风情与妩媚。 “炮烙之刑。” 她欠王蓬絮的,还了,就了了。 老神使们明白,从花漫时口中是再也探不出半点有用的信息了,像她这样的人,若是执意要保守某个秘密,就绝不可能松开牙关半丝半毫。 他们已经有点分不清,他们此时对花漫时的感觉是什么了,恨,当然是恨的,但非要说有多恨,也说不出几分。 更多的,应该是一种无力感。 于是,他们的动作都显得疲惫不堪,抬起手臂招呼神侍们将花漫时绑上时的动作,都迟缓且笨拙,只紧抿着唇,死死地看花漫时,像是要把她看穿。 不论怎么样,今日第八神使,都必须要死,不论这神使是谁。 他们已经下定了决心,哪怕这神使是神枢之人,也不可留存于世,便是忤逆神枢之令也在所不惜。 因为,在他们的心里,神殿的安危,永远是第一位,纵使付出生命的代价,成为神殿史册上的罪人,也无所畏惧——真是让人心酸的神殿守护者。 花漫时张开了双手,不作半分反抗,任由神侍将她绑起来,只是很小心地,没让人碰到她发间的细月别枝钗子。 爱美又造作的姑娘,就算是去赴死,也得是漂漂亮亮地去,不要乱了云鬓,莫要折了衣裙。 铜柱炽热滚烫,炭火灼肤焦发,她的眼神突然涣散了一下,动了动唇,没人听得清她在说些什么。 她说—— 对不起,二公子,当年我别无选择,黄泉之下若有幸再见,请您不必对我仁慈原谅。 对不起,小公子,你始终还未明白,你要面对的究竟是怎样的敌手。 对不起,老爷,你一代人杰睿智无双,本不该落得如此折戟沉沙的结局,我欠王家太多太多。 对不起,尊者大人,终是负了您多年的栽培,阿时今日叛出神殿,背弃了您,因为阿时终于明白,人活在世上,终是会有自己想要去守护,想要去珍惜的人,那才是信仰,才是我的信仰。 对不起,小阿浅,欠了你许多解释,怕是只有来世再对你细说,但愿来世,我真能与你做对姐妹,让我好生疼惜你,呵护你,再不使你受尽这千般委屈。 对不起,应生。 青烟一缕,两缕,三缕…… 肌肤被烫伤血液被蒸发的焦味顿时盈满刑房。 她选择了大概是这世上最痛苦的死法,那样爱美的她,亲自灼伤了自己的一身好皮囊。不知她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来减轻自己的罪孽,还是为了应那句善恶到头终有报,她为自己所有背叛过的人付出着她认为的代价,又或许,一切的起始是从王蓬絮的死开始,她选择用相同的死法结束这一切 。 阿浅只是小阿浅,跟王家二公子的死没有丁点关系,她干干净净,双手从未沾上过王家一滴血,也不是神使,没有人可以阻止她与小公子在一起。 这是她在人间最后的心愿,把属于他们的东西,都还给他们,便也算是了了她的一桩心事。 自打应生死后,花漫时心灰意冷,那个给她谶言,告诉她所爱之辈必难得善终的人,不是别人正是神枢。她怨着自己明明知道神枢所言绝非妄语,为何还是不能控制真心,平白无故地害死了应生,那样年轻美好的少年郎,本该平安无虞地活到很多很多年岁之后,娶一房娇妻,生几个孩子,幸福而圆满地度过 一生。 她是纯粹的,完整的,比于若愚和虚谷还要更为虔诚忠实的神殿信徒,她是由神枢一手带大的,神枢就是她的天,她的信仰,主宰着她的一切意志。是什么时候这信仰开始动摇,她也不知道,也许是阿浅老是念叨着她煮的鸡蛋面天下第一好吃,也许是小公子只为阿浅做的糖醋排骨也会给自己留几块,也许是某一年的花雨醉人,雨下少年眉目如画,实 在太好看。 也许,只是因为一对钗子。 越动摇越痛苦,因为了失去了坚定的信仰,来慰藉深夜里良知啃噬灵魂的痛苦。 无人可以探得那时候的花漫时,在妖娆的身段和不羁的风情下,掩着多深的绝望。 若非自己,应生不会死,阴艳也不会痛苦到要离开江公身边。 若非自己,阿浅与小公子不会有这般多的波折心酸。 若非自己,很多事情都不一样。 还了吧,还了吧,能还多少还多少,此生还不了的下辈子再来偿。她便是这样想。 第六百五十三章 花漫时。 刀光映着血光,破开窗。 武功那样好的方觉浅,从王宫赶到神殿,冲到刑房,用尽她此生最快的速度,喘得气息不匀,胸口剧烈起伏。 而她看到花漫时的那一刻,双手一松,玉枭落地,她的眼泪几乎是在一瞬间汹涌而出,夺出了眼眶。 “花漫时!” 披头散发奄奄一息的花漫时,已经连呼喊疼痛的力气都不再有,身上难见一块好皮,血肉模糊之下白骨森森。 方觉浅咬着发颤的牙关,泪眼模糊地伸出双手,想轻轻地把她抱出来,但是血肉黏在铜柱上,再轻的力量,都能撕下一块块的肉来,就连她自己的手,也让铜柱灼出大片大片的烫伤。 那血肉撕裂的声音像是一把把的刀,每一声都一刀地刺在方觉浅心头上,痛得她闭紧了双眼,不敢看,不忍看。 “阿……阿浅……”花漫时的声音都好像带着血腥味,令人不忍听。 “我带你去找大夫,别说话,花漫时别说话,忍一忍,我立刻带你去找大夫!”方觉浅都来不及抹一下脸上的泪,也似感受不到自己手上的烫伤,非常非常努力地在花漫时身上找着可以下手去抱的地方。 “没用了,阿浅……”花漫时已见白骨的手指轻轻勾住方觉浅的衣袖,在她几乎可以说是面目模糊的脸上拉扯着一个笑容:“临死前能见到你,真是太好了。” 真是太好了,上天难得这么大方仁慈一回呀。 “不要死,花漫时你不要死,我不怪你我真的不怪你,第八神使我来当,我来当,不是你的错,老爷子的死我也不怪你,都不怪你,你不要死,好不好……” “你都听说了……”花漫时似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她想,张素忆那丫头传话倒是挺快的。 她不知道,其实很早以前,方觉浅就知道,老爷子不是秋痕所伤,而是花漫时,也知道,花漫时的身份定不简单,不仅仅是王家之人。 她不想揭穿,如果假象能维持到最后,它就会变成真的。 她不想失去花漫时。 但她也从来没想到,花漫时有一天,会这般自寻死路。 花漫时的目光越来越散,散得凝不住光,只是留念不已地看着方觉浅,在她已经开始模糊的意识里,她觉得,临死之前还能再跟阿浅撒回娇,倒也没有遗憾了。 就像是回光返照,她突然有了往日里的娇媚语调,眼波婉转嗔怪着:“你呀,明明可以过得很开心的,偏偏学人尝情爱。” “去找小公子吧,恩怨都与你无关了,这情爱……尝……都尝了,怎能只吃苦头,也该试试……试试甜味……” 方觉浅哭得太压抑,压抑着不肯把声音放出去,所以整个身子都在抖,抖得在地上跪都跪不住,肆意而下的眼泪全被她蛮横地用袖子扫去,怕这泪水落进花漫时伤口,会刺痛了她。 她有好多好多的话想告诉花漫时,告诉她自己绝不会怪她,背了骂名就背了,委屈受了便受了,都不算什么,都已经熬过来了,告诉她从此以后便让自己来好好地当这个神使,反正也已经习惯了。 但是都堵在喉头,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她觉得,她的身体里面像是有无数把刀,在一寸寸地剜着她的血肉,她的灵魂。 她只能哀求,哭着哀求:“求求你……不要死……” “唉呀,我们家阿……浅……” 细月别枝的钗子落了地。 一声脆响。 千娇百媚的姑娘松了手。 粉骨残躯。 是该要信命的,不该整日强求,整日不愤,方觉浅你是该信命的。 你是大恶之卦,生不得善终,死不得好果,你身边的人都会因你受难,因你而死,你应该要信的。 方觉浅你凭什么不信啊! 她背着花漫时一步步走出了刑房,走出神殿,都没有看到于若愚和虚谷,神殿众人无人敢拦,便只能看着她一步一个血印子,慢慢走出去。 外面侯着的人不止有赶到的抉月,剑雪和张素忆,还有阴艳。 她又算到了,算到了花漫时有生死之劫,但也如以前一样,根本算不到这是为什么,改变不了任何。 她只能站在那儿,流眼泪,哭泣,悲伤,除此之外,宛如废人。 “方姑娘……”抉月既心碎悲痛,又担忧万分,上前两步接过方觉浅背上的花漫时。 饶是他见多识广,无所不知,也不忍多看一眼花漫时的模样,竟是酸了眼眶。 “把她带回去,换身好衣裳,她爱漂亮。” 众人听到她的声音,心头一惊,那样嘶哑的嗓音,是压抑着巨大的悲痛不能宣泄,全都郁积在胸口,才会有的。 “你……你要去哪里?”抉月听出她话中不对,紧张地问道。 “我想……吃一碗鸡蛋面。” “那让剑雪跟着你,好吗?”“剑雪……”方觉浅的眼珠子稍微动了一动,有了些人气,“剑雪替我去一趟朔方城吧,告诉王轻侯,不论凤台城发生了什么,不论我们之间发生了什么,请他不改初衷,一定一定,要将神殿覆灭,殷朝覆灭 ,好吗?”“方姑娘,你别这样,你这样我们很担心。”剑雪急得快要哭出来了,他总觉得,方觉浅这副状态,实在骇人,他如今武功不弱,他感受得到方觉浅体内有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在胡乱地冲撞,说不得,要将她 的神智都焚烧殆尽。 “花漫时用她的命换了我的命,你觉得我会这么不珍惜吗?” 方觉浅留下这句话,没跟任何人再多讲一句,只是只身离开,看她去的方向,却是以前的公子府。 小厨房里的炉灶已经很久没有生火了,冷灰蛛网,锅也锈。 她认真地回想着以前花漫时给她煮鸡蛋面的时候,是怎么样一步步做的,勉勉强强地烧了一锅热水,煮熟了满满当当一大碗糊掉了的面条,还有两个煎得太老的鸡蛋。 她抱着碗,坐在灶边,大口大口地吃着面条。 和着眼泪,一口面一口汤,哽咽着,颤抖着,死忍着。 真难吃。以后她再也不吃鸡蛋面了。 第六百五十四章 众人安排 抉月站在公子府门口很久很久,久到他脚下的落叶都不知落了多少片,等到星光璀璨,月隐云中。 世上最无情便是这些好风景,任你人间是喜是愁,它永远多姿多彩,兀自绚烂,不理人间悲欢。 欢愉时它自是好陪衬可助兴,痛苦之时它也是好陪衬,衬出景中人有多落魄,多断肠,更添伤情。 门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抉月心头的弦微松,看着慢步走来面无表情的方觉浅,上前道:“悲伤当然有,难过也是不可避免,你大可痛痛快快哭一场,别忍着,好吗?” 他真的担心方觉浅这样压抑下去得不到释放,会出什么问题,那将无人可以阻止她。 “我本可以过得很开心的,偏学世人,有情绪。”方觉浅没头没脑地说了一句,麻木地看着抉月,“抉月,我想见神枢。” 抉月很想答应她,但是,神枢是他都不能随意见到的,他真的无法立刻应诺方觉浅这个请求,他也知道,方觉浅想见神枢是为了什么,她要替花漫时讨一个公道。 可是,谁能问神枢要公道? “我会尽力安排,在那之前,你要答应我,不可做傻事。”抉月看着她通红灼伤的手,眼中漫过止不住的心疼:“我们先回去,把伤口处理了,好不好?” “他会来找我的,我会让他来找我的。”方觉浅知道抉月的不易,不说轻易见到神枢,只说有六七成把握可以让她与神枢相见,抉月也不会这样说话。 想来,可能性渺茫,而她不想为难抉月。 夜深露重,白霜银光如冷刃寒芒,方觉浅眼前闪过与花漫时在一起的所有一幕幕,往事这种东西最是伤人了,尤其是在已失去的时侯。 有那么一瞬间,方觉浅想过,如果从头到尾她都一如当初,不知疼痛,不知悲喜,如个木偶或许如今会好受得多,不会对王轻侯动情也就不会挨那三十九刀,刀刀入骨穿心,如同死了一遭。 也不会对花漫时掏心掏肺的好,她为自己落一滴泪,自己便想回报她整个世界,如今她去了,也许自己就不会感觉灵魂脱窍,闭上眼就是她皮焦肉糊,鲜血都烤干的凄凉模样。 如果从一开始,没有人教会她去爱谁,去恨谁,去守护谁去认定谁,就好了。 那样活着,真是太轻松太幸福了,可笑当年,竟还觉得自己是个异类,主动去学习,生而为人行走人间的红尘规矩和爱恨嗔痴。 真是,不惜福啊。 但这样的想法,也就一瞬间罢了,她仍感激她爱过,恨过,仍感激她明白花漫时对她有多好,她只是无法接受,花漫时死去的事实。 回到昭月居,阴艳一个人来到方觉浅的房间,看着她,许久许久不说话。 “我想今日不会有更坏的消息了,你想说什么,说吧。”方觉浅坐在窗下,神色木然。 “你一定会为花姐姐报仇,对吗?” “对。” “可以不去吗?我不要你救活应生了,也不怪你了,阿浅小姐姐,你能不去吗?”阴艳话未说完,眼泪已经先下来,边抽泣边说着。 “你看到了我不好的结局?”“我看不清你的结局,从来没有人能看清你的结局,但我感觉得到,你此行是劫,生死浩劫!”阴艳哭得停不下来:“阿浅小姐姐,我觉得有一个很大很大的阴谋正在收网,花姐姐已经不在了,我不想看到你 也出事,我可以泄露天机,我不怕遭天谴得报应……”“别说了。”方觉浅打断她的话,看着眼前哭成泪人的阴艳,将她搂进怀里轻轻抚着她后背,安抚着她激动的情绪:“明天随剑雪一起,回朔方城吧,你在江公身边绝不会有任何事,把花漫时的尸身带回去, 墓地别选得离应生太远。” “阿浅小姐姐……”阴艳仰起头来想说什么。 “就这样决定,我有一些累了,你也回去睡下吧。” “为什么就一定要去冒这样的危险呢!”阴艳突然大喊道:“明明知道有危险,为什么还要去呢!不去不行吗!” “因为,那是花漫时。” 眼泪本已干涸的方觉浅,突然一道清泪顺着鼻梁而下。 阴艳便再说不出话,大概有一些人,在另一人的生命里代表着太多意义,太多色彩,重要到可以用性命去换。 送走花漫时的时候,方觉浅在她耳边说了些什么话,没人听得清。 剑雪怎么都不肯走,他怎么可能会在这种时候离开方觉浅?在明知她随时有可能会暴走的情况下,离开她身边,这让剑雪如何做得到? 但方觉浅说,“抉月还在这里,我能怎么样?如果连他都无能为力,你在这里,又能怎么样?别的不敢说,至少我不会拖累抉月,害得他为了救我而身险危险。” “那你为什么一定要我走,我跟朔方城又没有关系!”剑雪几乎红了眼眶。“因为这一路上,阴艳一个人太辛苦了,她又没什么功夫傍身,我不放心把花漫时交给别人,我只相信你。”方觉浅说着,轻轻地抱了一个这个大男孩,语气尽量轻松:“到了朔方城,就在那里等着我,我很 快就会来找你,好吗?” “你不要骗我。” “我几时骗过你?” “那我在朔方城等你,你一定要来。” “一定。” 马车里的阴艳暗自擦泪抬着头,都不敢放下眼帘来,低头便是止不住的眼泪,她已预见到悲剧的来临,她试过了去阻止,但大概天意与命运的意思就是,你看见了也没用,该来的总会来。 也许只能问问她的师父,这一切的幕后黑手,到底在下一盘什么样的棋,花姐姐是第几层基石,阿浅小姐姐又在第几层,最后塔尖之上的人,会是谁,想做什么。 马车启行,走得缓慢,剑雪频频回首,满是不安。 与剑雪一起走的还有白露,这凤台城能走的人,基本上都走了。 方觉浅偏头看了看站在自己身边的抉月,抉月轻笑:“我不是剑雪,而且,我不会轻易离开凤台城。” “我知道。”方觉浅也笑,“我没打算劝你离开。” 她出手,疾如闪电,抉月甚至还没看清她如何动作,便已晕倒。 “如果不想你家公子英年早逝,看住他,一天时间就够了。” 方觉浅顺势接住倒下来的抉月,看着站在后面目瞪口呆的樱寺。 他家公子的功夫底子他是知道,竟不能在方姑娘手下走一个回合!方姑娘到底变态到了一个什么地步! 第六百五十五章 伶人笑的解药 也许我们在谈那天方觉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之前,应该先来说一说,在所有这一切生之前,王轻侯经历了什么。大概,要从很早以前说起了,那时候的方觉浅利用北境的压力给张恪加了巨大的筹码,强势压制住了季婉晴和殷安两人,几乎可以说,他为王轻侯,在河间城打下了一块坚实的基石,为他日后成大业,立 下了汗马功劳。 而这,并不是王轻侯的本意。 方觉浅把他推到了一个极是尴尬为难的处境。 同时,江公留下了越清古,意图牵制北境,而凤台城的越歌以为是王轻侯不肯放人,极是震怒。 在这时,凤台城正酝酿着那场针对第八神使的阴谋,试图借殷朝的手杀掉第八神使,以保神殿,却被花漫时的意外出现,强硬扭转了局面。 但他们的动作不止一处,本来在神殿的安排中,这一计,不止要除掉方觉浅,还要让王轻侯心智大乱,李怜南,是他们的一手绝妙好棋。 李怜南不负重望,来到了王家,她当然没有给王轻侯好脸色看,她也做不来虚伪的那一套,她说,她是来找越清古的,如今世上,只有越清古与她,稍有联系了。 王轻侯没有将她赶出去,而是一封封地写信,问抉月到底是什么意思,神殿究竟有什么异样会让他如此不安,方觉浅又会面临什么样的危险。 抉月始终没有说得太清楚,只说,实属危机,小公子若是方便,速来凤台城。 王轻侯权衡许久,都已经在考虑骑上快马去一趟凤台城了,也正好跟方觉浅说清楚,他的事,他自己做决定,不劳方觉浅为他如此“费心”,让他无法坦荡地面对他的兄长。 而就在此时,李怜南来了。 并且,带着伶人笑的解药。 说来非常非常可笑,谨慎小心从不信人的王轻侯,只不过是喝了一杯李怜南敬的酒,敬酒词是,佩服他居然舍得下方觉浅,辜负了方觉浅。 王轻侯听着万般可笑,冷笑之下一口饮尽,懒得与她多话。 酒水入喉,断了肠。 与方觉浅的点点滴滴涌入他脑海,是如何认识的她,是怎么给她取的名字,是怎样一声一声地唤她小阿浅,小宝贝儿,小心肝儿,每一声,都是一个耳光,痛痛快快地甩在他脸上。 还记起自己负了她多少,她受了多少委屈,扛住了多少伤害,若是换个女子,谁会能忍受在他身边,继续扛着那些滔天的辜负和薄情? 只有她,只有她。 不怕疼不怕苦不怕死的她,一腔孤勇强悍到变态的她,任何艰难都能克服任何不甘都能消化的她,独自一人杀出神息之地几近死去的她,被逼着离开朔方城独自远走北境的她,自己一次又一次辜负的她。 就像飞蛾扑火一般,她勇敢到不惧疼痛,自取灭亡一般地站在自己身边。 他自是薄情寡义,所以爱惨了她的无情无义,他以为,找一个这样没有感情的木偶,肆意利用便不觉心疼。 可后来,情爱不讲道理,荒唐透顶,又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他都说了,尽早给她一场盛大的婚嫁之记,谁也别想阻止。 最后这一切,以那三十九刀作为结点。 他清晰地记起,那天方觉浅对他说,王轻侯,我爱你。 从她口中说出这三个字,何其不易。 而他大方地馈赠她,足足三十九刀。 刀刀致命。 她的眼泪,眼泪中裹起的悲痛绝望和原谅,一声一声“我爱你”,都鲜明地浮现在王轻侯眼前和耳边。 她可是,从来不会哭的人啊。 哪怕痛到死,重伤将死,都不会流一滴眼泪的人啊。 若非肝肠寸断,心似刀绞,怎会在那天流不尽眼泪? 王轻侯摔下,跌跌撞撞,站立不直,眼眶灼痛得像是在火上烤,有一个名字在他的喉间滚了又滚,两个字,万把刀,割裂了他的声音,万千个阿浅,唤不出口,没有脸面,没有资格。 他冲过去,一把掐住了李怜南的喉咙将她提起来,额头青筋毕现,面目简直是扭曲狰狞,嘴唇动了又动,却说不出话来。 李怜南让他掐得脸颊弃血,却死死地盯着他,盈满了仇恨的目光像是刀剑,要夺走王轻侯的性命一般,她咬牙切齿:“王轻侯你害得我家破人亡,这就是我的复仇,这是你的报应!” 王轻侯竟不知该如何反驳她,这大概,真的是他负天负地负尽一切人的报应。 甩开李怜南,王轻侯撞在了身后的柱子上,双手止不住的发抖,他就是用这双手,握着一把匕首,一刀一刀地捅进方觉浅的身体里,带着恨意,带着冷血无情的残忍,粉碎着她所有的美好幻想。最可笑的是,就在这一切发生之前,他才答应了方觉浅,以后不论去到哪里,都要去看一看那里的星空,浩瀚辽阔,他还说过以后生的孩子,要是个女儿就取名王慕浅,俗是俗了点儿,但寓意好,他就是 喜欢。 然后他就扼杀了这一切。 在他的身体每一处,每一个关节,每一块皮肤,甚至每一个毛孔里,都藏了锋利堪比那一晚的匕首,点点滴滴细致讲究,又汹涌如狂浪地凌迟着他,痛到他弯下腰去,佝偻着身子,咬碎了牙关溢出鲜血。 但他就是这样的人,喜欢一个人轻易就能说出口,但愧疚着一个人的时候,他连声音都发不出——毕竟,世间最是薄情之人的王轻侯,哪里会对谁有愧疚,能让他觉得愧疚的,该是何等的巨债不能偿? “备马,备马!” 他咽着血,声嘶力竭地大喊,吓得府上仆从立刻牵了马出来。 他翻身上马将要走,突然他哥哥王启尧从繁忙的政事中抽闲归家,走了进来,见他这模样极是震惊,连忙过去拉住缰,看他一脸青白嘴角还有血丝未凝,惊道:“老幺你这是怎么了?” “我要去凤台城。”王轻侯凝着脸,只闷声道。“可今日……是二弟的祭日。”王启幺略作思忖:“要不,你明日启程如何?” 第六百五十六章 有些问题,必须正视 王轻侯那可以用脆弱,受伤,破碎的眼神看着他哥哥,声音都哑哑的。 “哥,我全都想起来了。” 王启尧心头一紧,叹声气:“是伶人笑的毒解了?” “对,所以我全记起来了,哥,我真不是个东西,对不对?” 王启尧看王轻侯精神恍惚的样子,想着就算今日不是王蓬絮的祭日,也不能让他在这种状态下冲去凤台城了,怕是要在半路上跌下马背摔死都未可知。便拉着他手臂把他拽下马,拍了拍他的肩:“那方姑娘是个好女子,你要去找她大哥绝不反对,但你至少要清醒一下,你此时前去,怕是还未赶到凤台城,自己先丧了命,你要知道,此时有多少人,等着取 你我兄弟性命。” 从来都主意很大,谁也劝不住,似匹野马的王轻侯此时失魂落魄,连眼神都散着找不到焦点,王启尧只是回头看了一眼还站在里屋的李怜南,大概就明白了是怎么回事。 一手按在王轻侯肩上稳住他,一边神色酷厉唤来下人,声音是不愠不火,“将李小姐请进西厢暖阁好生照料,不得本侯命令,不可擅自出入,亦不许任何人探视。” 这番话说得可就没有那么春风细雨了,眼神中的凌厉凶狠,腔调中的不容置喙,甚至一手负于身后的气势汹然,都将李怜南吓得后退了两步,不惧死的她,竟有想逃的念头。王轻侯缓过神来,坐在院中石块上,“当初每一个人都跟我说,若有朝一日我记起往事,我定会后悔的,我还不信,现如今是来受这现世报了,大哥,我想带她回来,我欠她一场婚嫁之礼,也欠她一个公道 。” 王启尧无奈地看着王轻侯:“难道你以为,我会反对?”然后坐在他旁边,闷着叹了声气:“大哥又不是不知道你的性子,难得你这么喜欢一个姑娘,我高兴还来不及。你以为,大哥还能指望你以后再次这样爱上一个人?只要她愿意来朔方城,大哥向你保证,没 有人敢给她任何难堪,如今的朔方城,不同往昔。” 王轻侯靠在树杆上不说话,他觉得今天的天黑得特别慢,时间过得特别缓,他恨不得立刻就到明天,然后他便可以去凤台城找她。 而这一晚,王启尧步步紧逼李怜南,心智本是极为坚定,抱着复仇想法而来的李怜南,几乎被王启尧凛冽的眼神逼到崩溃。“李小姐,就算我家老幺没有灭你宁水城,也会有其他人,乱世之中,总是弱肉强食,宁水城不够强大,便难逃此劫,你凭什么认为,老幺就应该做个好人,放过你等?”王启尧慢慢喝着茶水,不见丝毫怒 意,却让人觉得,他浑身上下,都笼着寒冰,让人发冷。 未等李怜南开口说话,王启尧又道:“你心甘作棋,为神殿所用,害我兄弟,那你便也应该想好了下场。既然你的作用已经没有了,废棋当如何处理……李小姐,你可以自己选一个死法。” “你们两兄弟不是相争的吗?难道王轻侯如今失魂落魄对你没有好处吗?何必在此假惺惺!”李怜南毕竟不傻,这么简单的局面她还是看得懂的。王启尧松了杯盖,“嗒”地一声,落在杯沿上,他抬起眸子冷冷地看着李怜南:“我们兄弟二人之间的事,由不得你们外人插手分毫。王家护短,胆敢叫我弟弟吃苦头的人,本侯一个都未曾放过,既然李小姐 没有自己想好死法,那不如本侯替你选一个吧?” “我来朔方城,就没有想过活着回去!” “有勇气,我很欣赏,所以我决定成全你。” 王启尧说着,便抬了抬手指,侯在外面的人便大步跨入,挥剑向李怜南刺去。 “等等。”突然有人出声,止住了就要动手的王启尧。 来人向王启尧弯身一礼:“侯爷。” “江公如今莫非是连本侯家事也要干涉了?”王启尧微微敛目。 “不敢,只是越公子乃是老朽留下的贵客,他来向老朽求情,请侯爷高抬贵手饶李小姐一命,老朽自不能不来。”江公也是无奈,何曾料过会出这么一道乱子?“江公你莫非不知,我打小就溺爱老幺,由不得任何人在我尚还在世之时,对他不利?”王启尧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江公于王家的意义的确不一般,可以说,没有江公,就没有如今的朔方城,没有如今的 王家三子,但是,这不代表王启尧是一个事事听从江公的人。 他有他自己的决定,也有自己的算法,在有一些事情上,他不会因谁而退让半分。 江公看着王启尧,只是笑笑,他何尝不知王家这老大心志坚定不输老三?何尝不知王启尧这仁慈之主的心性下还有着六亲不认的坚韧狠毒? 他没想过今日真能劝动王启尧,他只是要借今日的事,来探一探王启尧的底。 所以,江公缓声道:“侯爷,老朽想问您一个问题。” “江公但问无妨。” “河间城之变,侯爷可是已然得知?”江公指的是,张恪占据了河间城的主导权,季婉晴已然失去了争夺的资本。 王启尧神色不变,淡然道:“不论河间城最终落入谁手里,都是王家的,这并不重要。”“这很重要,我相信侯爷是聪明人,明白就算有些事此时掩得过,日后也总有爆发之时。”江公沉声:“老朽所图,不在一城一池,河间城丢了亦无所谓,若侯爷不具野心,不图天下,世间必然大乱,您当知 老朽绝不虚言。” “今日侯爷要杀这位李小姐,杀了便是,本就是无足轻重之人,但从今日起,侯爷您大概可以开始好好想一想,该想的问题了。” 王启尧眉眼凌厉,语气森寒:“外人还不敢对我王家如何之时,江公您倒是提前来挑拔了?”“是挑拔还是劝侯爷正视,侯爷您心知肚明,不过不愿面对罢了。老朽言尽于此,李小姐的命您尽可取去,越公子那里我自会替你圆话,但是侯爷,越清古不是李怜南,若他有意料之外的举动,侯爷也当收 收您的杀气,有些人,不可杀。” 江公说罢,便真的欠了欠身子告退,没再多讲一句。 但无疑,这番话让王启尧始终有些逃避的心理清醒了些,如江公所言,有些事,是必须要正视着的,逃不掉的。 他不由得抬眼望了望外边,像是看着他的三弟一样,他什么都可以让给王轻候,他所有的烂摊子都可以替王轻侯收拾,但的的确确有些东西,很难说,他也能大方赠予。 “命运的玩笑”这五个字是很残酷的,你以为这是上天派给你的考验,练你筋骨锻你心志,其实,它只是跟你闹着玩儿。 就像在这一个晚上,在王启尧还在思索着江公的话之时,急报突然就从前线传来,尖厉地划破了这个夜晚圆满的月。殷安大军压境了。 第六百五十七章 王轻侯,我对你很失望 天衣无缝的配合,完美的时机——当然了,神殿在安排这一场战事的时候,一定没有想到过,神使会是花漫时而已。 他们要的是王轻侯心智大乱,急于赶去凤台城,去挽回他的心上人,然后又给他一个难题,王权与女人,你要哪一个。 呀,真是一个所谓艰难的选择呢。 澄澈夜空下独月孤圆,满天的飞雪似絮如羽,张张片片,覆满枝头停遍青瓦,爬过了朱墙还凉透着人心,王轻侯冰冷僵硬的手指紧握成拳,捏碎着雪夜盖夜的浪漫。 曾答应要与她看遍世间每一处美妙动人的夜与星空,今日雪夜甚美,他独自来看。 越清古推开他的院门时,看着王轻侯立在院中望着悬于半空的圆月,似嘲似笑,也似无甚感情般:“李怜南带着伶人笑的解药而来,此事我是知情的。” “又如何?”王轻侯未回头,只是在内心深处用力地挣扎着,选择着。 他是要今日就启程,金戈铁马迎战强敌,率朔方城一路北上夺取霸权,开启他的盛世宏图,还是明早便出发,一人一马只身入狼穴,从那个纸醉金迷混乱不堪的凤台城里,抱出他所爱之人。 于他来说,这样的选择做过很多次了,没有哪一次他真正的为难痛苦过,换作过住任何一次,他都是可以对自己对他人残忍的,但今次不同往日,他才刚刚得知,他亏次方觉浅何其多。 就好像明白他的为难一般,越清古轻笑了一声,走上前来,与他并肩望月:“我以为,你会立刻去找方觉浅。”“只要我离开朔方城,你与江公便如愿以偿,别说朔方城,整个天下都会是我大哥的,你更是能看到方觉浅终于等到我,不必再受折磨再忍痛苦,于你而言,这是你最想看到的。”王轻侯薄唇微掀,凉意堪 比冬日的寒:“越清古,我从来没有小看过你。”“但听你言下之意,你似乎决定,再一次抛弃方觉浅。”越清古低头动了动手指,指尖上正好有片飞雪停驻,未能立时化去成水,晶莹的雪片儿便在他指尖上泛着莹莹微光,“王轻侯,我对你很失望,真的很 失望。” “好巧,我也是。” 王轻侯说。 越清古没有听明白王轻侯的话。 他以为,王轻侯所说的,是的,他也很失望,是失望于他终于认清他是一个多么让人恶心的无耻小人,令人作呕。 但事实上,王轻侯所失望之事是在于,他竟未能彻底地贯彻着他那令人作呕让人恶心的无耻小人作派,他竟在那一夜下定了决心,无论如何,他要去凤台城。 哪怕他深知,此去凤台城,失去的是什么,葬送的是什么,他也认了。 于是,他对自己很失望。 世上不会有比王轻侯更薄情寡义的人了。 世上也不会有比方觉浅更重要的人了。从残忍的看客角度来说,倘若此事发生之时,就算王轻侯真真切切地刺过方觉浅三十九刀不曾手软,但只要他未曾失忆,未曾忘却过曾与方觉浅之间发生的一切,只要这一切发生之时不在今日今夜,哪怕 只是错开十天半个月的时机,只要给他一点点的喘息之力。 他都不会做这样的选择。 他依旧会选择他的野心,他的所图,他的无耻——拜托了好吗,这才是我们熟知的王轻侯,这才不负他世间最薄情的美名。 只不过,刚刚好,一切发生在这短短的不足十个时辰的时间里,便当是那些回忆冲毁了王轻侯的理智,便当是他在冲动之下做出的疯狂之举,便当是片刻的深情占据了上风。 便当是,他真的爱极了方觉浅,全世间他唯一不忍不愿不想再负的人,只有方觉浅。 便当是,这样的理由吧。 次日的大早,王轻侯在沉默中,告别了他的兄长,不论王启尧的眼神有多复杂,江公的神色有多难辩,越清古的脸色有多惊讶,他只是沉默地告别,一人骑了快马,一头栽进了风雪。 他要去凤台城,趁他的冲动还未消散,他的深情还未再次掩藏,趁他还没来得及后悔。 多么希望你还记得,那位可爱的永远十八岁一般的巫族族长宁知闲前辈,曾经跟方觉浅说过一句话,她说,你与王轻侯的命格相辅却不相成,你们相克。 只要你们在一起,王轻侯能成就一番事业不假,但永远走不到这番事业的最高处,你会是阻扰他登顶的最大绊脚石,你是江公选来克他之人。 而王轻侯,只会是王启尧的踏脚石,是他的肥料,会养出王启尧这朵盛世牡丹,但肥料永远不会有人多记起,注定活在黑暗里。 老人家的话,要听的,他们活了这么大把年纪,话是说一句少一句,哪儿还有力气跟后辈说诓语? 这不,铁打的事实再次映证了宁知闲不曾骗过方觉浅半点。 张恪几乎为之付出性命而奋战的河间城,将轻轻松松地落入王启尧手中,季家的那位天之骄女季婉晴又怎会错过这等天赐良机? 失了主心骨的张恪,纵他城府再深,谋略再多,面对着铁蹄铮铮,大战在即,他唯一可以做的选择,不过是选择长公主殷安,还是朔方侯王启尧。 于他而言,王轻侯辜负了他的忠诚,而不论他选择哪一个,前途与生死,都是未卜。但好在,张恪能苟活这许多年倒也不是全都只长了岁数,未长脑子,他很快得出结论,此番为殷安冲锋陷阵的大将并非朝中旧人,而是新起的神墟一脉党派,朝中新生力量正攒足了劲道,卯足了力气要一 场胜战巩固他们在朝中的地位。 那便可想而知,此战多难。 只不过,说来说去,这一切是神殿与王后之间做的局,就算是开战,好处也该他们去捞,为何会便宜了与他们可称死敌的神墟一脉? 除非是,连神墟也加入了这一场,围剿王轻侯与方觉浅的惊天阴谋中。这般看来,两人何其有幸,深得凤台城三巨头的,“殷切宠爱”。 第六百五十八章 无所不能的方觉浅 那么现在,我们可以说一说,那日方觉浅点晕了抉月之后,做了什么。抉月的动作很快很快,就在花漫时死去的不足三个时辰里,凤台城内传遍了这个消息,重点不在于花漫时是不是神使,而在于,方觉浅并非神使,并非神殿中人,一直以来神殿推崇的最重要那位神使,都 只是个天大的误会罢了。 他想着,如果神殿要以“第八神使亡神殿”的传言对方觉浅的话,那么,只要坐实了方觉浅与神殿无关,就可以暂缓神殿对方觉浅的追杀。 这里的暂缓时间,足够让他想出办法来,再保方觉浅无恙了。 只不过他远远地低估了花漫时在方觉浅心目中的地位,他远不知,原来有一些人,在不知不觉间,早已在方觉浅的心里占据着重要位置,代表着不容侵犯与伤害。 就算是花漫时骗了方觉浅那么久又怎么样呢,就算是因为这一场误会方觉浅背负了那样多的罪名与委屈,又怎么样呢? 她不在意,她唯一在意之事,是她没能保护好花漫时——她总是想尽了办法,想保护好身边的每一个人,但很可惜,她谁也保护不了。 保护不了,仇总是要报。 方觉浅知道,此去,难回头,生死难料,最聪明最理智的做法,应该是先咽下这口气,日后徐徐图之,总是有机会一雪此恨的。 但那是王轻侯的做法,方觉浅不是这样的。 说她愚钝冲动不知死活也好,说她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也好,说她大仁大义为了那一点微末的温情便舍得不顾一切也好,怎么样都好,她明知此去是错,也要去。 因为她实在受不了,一闭上眼,就是花漫时死在她臂湾里的凄凉惨状。 玉枭的蓝光划破朱墙的肃穆,琉璃瓦上的积雪下面结着长长的冰棱,闪烁冷光。 深宫里的故事向来无声又细致,热闹喧哗之下的勾心斗角都如艺术品般精致内敛,藏着锋芒蕴含机巧。 粗鲁暴躁,与这华美宫闱向来不太合拍,便是再血腥吵闹的宫变也都会选在深夜里,不对此地的清高多作叨扰。 除非,有那么一个人,手提双刀,白衣浸血,红眸妖娆,割裂这里的肃穆,清高。 “交出于若愚与虚谷,我饶你们不死。” 御林卫有多少,数不清,铁甲寒光冷几重,说不明,千军万马当前,杀不尽。看一看她身后倒下的尸体,无人敢上前,也无人敢后退,只是紧紧地挨在一起,组成了厚厚的人墙,将她围在其中,架在高处的弓箭有千把万把对准了她,等着谁一声令下,便能织成网,吟啸声唱一首送 葬的挽歌。 那日方觉浅在神殿内没有看到于若愚与虚谷,便知他们已经离开了,多聪明的两个老头子,知道若方觉浅来了,他们必无生路,神殿里真正能跟方觉浅一决高下的九死徒还在宫里呢。 于是他们只是稍事一想,便去了宫中。 他们知道方觉浅会来,他们便等着她来。 就算花漫时才是第八神使,方觉浅就不用死了么? 天真的花漫时。 如此戏弄神殿,将神殿害得一次次面临危机的人,他们会轻易放过吗?以前不杀她,是因为她的身份是护身符,如今他们连第八神使都能痛下杀手,又岂会再放过方觉浅? 便是方觉浅不来找他们,他们早晚也是要找上方觉浅的。 方觉浅也明白这个道理,不如,早作了断。 “滴嗒——” 血珠子顺着玉枭滑落,像是催促着它的主人,它正迫不及待地要饱饮鲜血,莫再迟疑。 长眸半闭的方觉浅微微侧头,风撩乱她的发,半掩面,似痴迷似浑浊的眼神里,杀戮的血意凝成了阻碍她看清这世界的屏障。 “放!” 高楼之上有人一声令下。 万箭齐发! 方觉浅微微抬首,美人皮骨是为世间最妙纸,覆面的鲜血在她脸上长出绚烂多姿的花,再多的妖冶难抵她眼角血痣的蚀骨销魂,握着玉枭的手指轻抬—— “呐,真是,不知死活呢!” 万箭凝于空,突然便不动。 人们以肉眼亲自见证着……神迹。 方觉浅只是抬了抬手,玉枭在半空里划起一道深蓝带血的弧度,空气中好像是有一些轻微的波纹荡开,那些明明是向她而去的利箭,突然之间就生生地调转了方向。 箭头对准了她身前的御林军,再眼睁睁地看着那闪耀着寒光的利箭,飞速而来,映着他们的瞳仁,刺入他们的喉咙,连呼喊声都来不及,便被夺走了性命。就像是谁往生长得正好的芦苇荡里扔进了一个重物,芦苇荡层层倒下,人们也层层倒下,唯一不同的是,芦苇荡倒下时飞起的或许是羽絮,而人们倒下时,扬起的是蓬蓬鲜血,纵情又肆意地在半空中疯狂 绽放。 方觉浅浴血而前,长长的裙摆在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的血迹,尚还存活的人再生不起半点战意,丢盔弃甲而逃。 然后,方觉浅终于有幸见到九死徒。 他们就站在台阶上,全身上下都笼在黑衣里,像是九个幽灵般,静侯着方觉浅走到此处。 而在这九人之后,是于若愚与虚谷,还有王后越歌,她正饶有兴致地看着踏血而来的方觉浅,倒是有些佩服她这份“不知死活”的勇气了。 虚谷紧握着拐杖,咬牙切齿,对她的恨意不作半分掩饰:“妖物!” 方觉浅弯唇而笑,笑得天真无邪甚至还有些纯美无辜,森白的牙在鲜红的血下格外诡异艳丽,声音中都泛着甜香,像是看着已宣告死亡的猎物一般,“别着急,妖物马上来取你性命。” 很奇怪,她看着虚谷与于若愚的时候,没有激动万分,没有痛彻心扉,她突然之间变得很有耐心,也很冷静。 这样的有耐心与冷静,连她自己都觉得害怕。 她好像,又回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她没有感情没有情绪不知悲喜的那个状态。 那个时候的她,无所不能。她但愿此刻的自己,无所不能。 第六百五十九章 故事只是故事 但她终究不是那时候的方觉浅,她来此处,终究是因着爱与恨,因着难以下咽的仇与怨,因着替她去死的花漫时。 她的耳边一声声地回响着花漫时软糯娇媚的“小阿浅”“我们阿浅”“阿浅呀”…… 她的眼前一幕幕闪过花漫时是怎样替她报不平,为她跟王轻侯顶嘴吵架,又是怎样告诉她,要好好爱惜自己,不要总是什么都不怕,连死都不怕…… 所以纵她衣衫褴褛,纵她鬓发飞乱,发间别着那对“细月别枝”发钗总是稳稳的,就算是沾了血,散了流苏,也都在她发间不曾落下。 就算花漫时做了再多不利于她的事,她不在乎,不计较,不怪罪,旁人哪有资格取她性命? 神殿算什么? 神使算什么? 让自己再也吃不到那么好吃的鸡蛋面,失去了那样护着她疼着她的人,不付出点代价,就想这么轻易过关么? 那她方觉浅,还算人吗? 但方觉浅,已经很久很久,没有遇上过这样强劲的对手了。 上一次能让她伤到这等地步的,还是神息之地里的那群人呢。 半跪在地上的她,血线自唇边一直温柔地延绵至垂地,玉枭支着地,握得太用力,颤颤发抖。 九死徒好不了多少,捂着胸口受伤处,气喘不匀:“强弩之末,束手就擒吧!”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方觉浅低笑一声,借着玉枭缓缓站起来,冷眼扫过九死徒:“我倒要看看,你们能奈我何。” “垂死挣扎,不自量力!” 九死徒的合力围攻,放眼天下,也许只有一人能敌得过,那人是神枢,好吧,永远神出鬼没的神枢。 方觉浅并不是他们的对手。 这真是可悲。 最可悲的莫过于,在这等关头,封痕开始反噬。 她耗费了太多力气,用光所用内力,沉寂已久的封痕像是终于等到了反扑之机,开始趁她之危地来雪上加霜。 青红交错的封痕图藤像是活过来,开始自她后背处疯狂生长,蔓延,一直爬上了她的颈脖,又覆盖了她的双臂,最后刻上了她的手背。 钻骨蚀心的疼痛让她的双眼都不再清明,手也无力,玉枭都险些要从她手中掉落。 她撕了两段布,将玉枭紧紧地缠绕在掌心里,踢足踏步,扑向九死徒摆好的大阵。 九死徒折损了三人,余下六人心中俱有惊骇,便是他们听说过方觉浅武功不俗,但未曾料到不俗到这等地步。 真的像只打不死的虫子,不咽下最后一口气,她就还能爬起来继续打下去。 到底是什么力量支撑着她这般坚持,他们不明白,于是发问,为何不肯低头。 方觉浅抬起沉重的眼皮,轻笑:“我,乐,意。” 你管得着? 今日就算被你们打死在当场,我乐意! 今日走不出这王宫甚至报不了仇,我也乐意! 今日血肉模糊尸骨无存图个心安,我还是乐意! 你们,管得着? 童话故事里,总有这样的情节。 主角被逼入绝境,眼看将死之时,就突破某种境界,得天之造化,顿悟力量,一瞬超凡,秒杀对手,看得众人目瞪口呆,道一声此子非凡,不可为敌。 又或者是有天外高人相助,凌空而来,甚至还有可能脚踏七彩祥云,有如谪仙,温暖有力的双手抱起主角,荡平欺她之人,护她周全。 再不济嘛,主角也能凭着永远不死的主角光环,逃出生天,寻个风水宝地,疗伤治疾,苦练武功,某日后在一个危急关头重新杀回来,报得大仇。 翻来覆去地说,在生死一线间,主角总是能翻盘的,这才是一个故事吸引人的地方,每一个看客,都等着主角的绝地反杀,酣畅淋漓,感同身受。 但也说了,那是童话故事。 现实,总是喜欢打脸。 在那场从天黑到天白的,像是漫无止境的打斗中,方觉浅其实早已渐露疲势,难以再战。她没能突破某种境界,当场顿悟,一招秒杀对手绝地翻盘,也没有什么人能救她,王轻侯还在路上,抉月被她打晕三日不可能醒,就算醒了也不是神殿死徒对手,她更逃不出王宫,这些人等着她逃呢,不 信她这番模样还能再上演一出“器魂之术”,操纵万箭。 她扎扎实实地败了,再努力一点地说,是两败俱伤。 当她把玉枭刺进最后一个死徒身体里的时候,死徒也将最后的力气运在双掌重击她心脉,几乎是以命换命。 她倒在偌大的广场上,怕是没人敢信,陪她一起倒在地上的人,都是她杀的,多少人呢,没有人清点过,只是见着他们密麻麻一片,似蚁似蝗地与她陪葬般倒于此地。 鲜血流啊流,滑啊滑,早就化了薄薄的积雪,汇成小溪,又聚成浅滩,最后顺着沟渠往宫外流去。 深宫嘛,不留这等污秽之物,这里该是肃穆的,清高的,华美而精致的,就算有血有泪,都是要藏起的,掩住的,往宫外赶去的。 方觉浅卧在血水里,连疼痛都变得麻木,伤有多重,她自己都数不清,大抵是就算重新站起来,也是个废人了吧。 一直坐在后面的越歌,从一开始的面带嬉色,到后来的神情凝重,难以置信,再到此时的疑惑不解。 她挥手赶走了身边伺候的人,一步步地踏过尸体走到方觉浅跟前,蹲下来看着她,好奇着,怎么会有人,拼到最后一口气,也要倾尽全力,只为给一个背叛了她欺骗了她的人报仇? 值得吗? 当虚谷与于若愚走过来的时候,越歌回首:“她是我的,我们说好了的。” “娘娘,此时不杀她,后患无穷。”虚谷不满,他心有余悸,不知道留着方觉浅一口气,日后她又会掀起多大的浪来。 越歌却满不在乎:“你这是要毁约?虚谷神使莫要忘了,若我劝陛下收回攻向朔方城的大军,你的一切苦心可都白费了。” 虚谷面色不快,但想着,到底方觉浅已成了一个废人,而越歌又绝不可能对她有任何仁慈,便道:“娘娘莫要心慈手软才好。”越歌嗤笑一声,从袖子里掏出一瓶药,给方觉浅灌进嘴里,这才起身道:“这是宫里的软玉散,想来虚谷神使也应该有所耳闻才是。” 第六百六十章 不会有人来救你。我知道。 虚谷默然,他自是知道软玉散是什么。 那是废人武功的东西。 “卢辞,将她带下去,铁链锁住,等我有空了,自会去看她。”越歌心情不错,负起小手哼起了歌儿,天亮了,到了早朝的时候,她还等着去朝堂上听一听,攻打朔方城的战事可已开始。 卢辞不知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才能站在越歌身边,逼着自己看完这一场鲜血淋漓的厮杀,他急得心脏都要焚掉,眼眶都要撕裂,却也只能站着看,动都动不得。 等到越歌等人走远,他才能上前去,看似拘实则扶地来到方觉浅身边,心痛道:“方姑娘,你这又何必!” “告诉抉月,他若敢进宫救我,我便自尽。” “可是方姑娘,如今凤台城上下,能救你的,只有抉月公子了啊!” “所以……他才不能来……” 没能杀了于若愚和虚谷,她很遗憾,还有很多事没做完,很多抱负和理想没现实,很多误会没能解开,甚至还没能再见一眼王轻侯,告诉他,王蓬絮的死跟自己无关,别再怪她,她都觉得遗憾。 但她不后悔。 她怎么会后悔? 只是不能有更多的人因她赴险了。 剑雪他们此时,应该离凤台城很远很远了吧,抉月也要好几天之后才能醒过来,到那时候,也许自己早就一命呜呼了,越歌怎么可能放过自己? 挺好的,挺好的,不会再有第二个花漫时了。 宫里头的太监们齐齐出动,搬动着零零杂杂的尸体,扔去乱葬岗还是一把火烧了,都没人知道。方觉浅突然就变成了万千尸体中的一个,不显眼不独特,在死亡面前,每一个人,都如此的平等。 哗啦啦的清水清洗着青石地板,只有那些深藏在角角落落的隙缝里的血迹斑斑,还在无声地控诉着昨夜的血色。 太阳彻底升起时,百官入朝,讨论着他们的天下家国,神殿里的神使卸下一夜的疲惫,相对无言,又默默躺下,对所有的秘密三缄其口,不作声张。 昭月居里的抉月公子眉头紧皱,难以醒转,守在一侧的樱寺做好了待公子醒后,被他取命的准备。 远处的朔方城将与殷安大军同时吹响号角,拉开争夺保卫的艰难战事。 王轻侯仍在赶来的路上,半途之中,他遇上了剑雪和阴艳的马车,这才听说了,第八神使的全部故事。 千般误会万般曲折,何止一句“错怪”那么简单? 一场大雪突然就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这个世界又恢复了它的平静,它的安宁,仍风云飘摇,众世皆苦,它为人们的心头披上缟素,便是最大的仁慈和怜悯。昏暗的牢房里只有一束细细的光透进来,冰冷地寒冬腊月没有取暖之物,奄奄一息的方觉浅被小儿臂粗般的铁链锁住,别说她此时重伤在身,武功全无,便是她鼎盛之时,都难以挣脱这一圈圈缠绕在她身 上的枷锁了。 越歌举着一盏油灯,蹲在牢房外面,歪着头看着方觉浅,瞧了许久,突然笑出声来:“诶,你知道吗?你这样特别像一条……丧家之犬。” 牢房里没有传出任何声音来,越歌捡了根棍子推了推她,“我知道你没死,我不会让你死的,你还用呢。” 她像是蹲得有些累了,着人搬了把椅子过来,托着腮笑眯眯地看着方觉浅,“你不是一直很聪明吗?你猜,我留着你有什么用。” 方觉浅靠在墙上,微微睁开了眼,没有看越歌,只是道:“他不会放越清古回来的,不是他不肯,是王家江公不肯。”“那就太可惜了,这可是你最后的利用价值,要是连这点价值都失去了,我留着你这条命还有什么用?”越歌笑道,她留着方觉浅,自然是要用她换越清古回来——越歌在越清古身上,总是有着奇怪的偏执 的。 方觉浅却不以为意,按她所想,王轻侯也许根本不会来凤台城救自己,开什么玩笑,那可是王轻侯,怎么可能为了区区一个女人,就放弃他图谋多年的雄心壮志。 于是她稍稍偏头,看着越歌,“那你还不赶紧杀我了?”越歌的笑容便有些僵住,眸子里也有些冷色,身子都前倾了些:“方觉浅,你早晚会死在我手里,我哥是你的护身符,王轻侯好好跟我说话,我或许让你多活几天,他若是舍弃了你,你离死期也就不远了。 ” “方觉浅,不会有人来救你的。” “我知道,我习惯了。” 是的,她没指望任何人来救自己,从来她陷入真正的绝境时,是任何人也救不了的,她不曾怪过那些人,她甚至感激那些人没有因为自己,而陷入同样的危险。 但总还是会有一些小小的心酸,便当是矫情吧,反正人都要死了,矫情一下又何妨? 越歌看着无动于衷,似刀剑利斧,恶毒言语都不能再多伤她半分的方觉浅,直起身子目光微冷。 她已然等着,等着看看谁敢在此时来救方觉浅,昭月居外有人盯着,她要看一看,那位抉月公子,是不是真的敢顶着神殿与殷朝的双重压力来救人。 顺便再看一看,这凤台城里还有多少人藏在暗中,未曾露头。 方觉浅是最好的试金石,来试一试这凤台城的水深到何处。 如果真的无一人敢前来营救,她只能为方觉浅感到好笑,纵使往日身边繁花盛开热闹非凡,到临终之时也不过孑然一身,孤苦伶仃。 方觉浅微合着眼皮,她是连抬眼的力气都没有了,骨头都像被打碎,身子是瘫坐着的,没有哪一处可以寻来半分力气。 越歌看她这要死不活的样子,也没了太多说话的兴致,毕竟等着她的游戏,哪一个都比方觉浅更为有趣,而她又从来不能在口头上占到方觉浅的便宜。 便拂了拂袍角,施施然走了,只叮嘱此地看守方觉浅的狱卒,断不能让方觉浅寻了短见。她活着,可比死了有用。 第六百六十一章 爱是稀罕物 未过几天,越歌早早送出去的信石沉大海,朔方城果然不肯放人。 彼时她并不知道,拆信之人并非王轻侯而是江公。那时候的王轻侯仍在路上,四只蹄的马儿总是快不过会飞的鸟儿,江公收信后,略作思忖,既然王轻侯已然去了凤台城,依他的性子,怕是不管什么代价都会把方觉浅救出来,那么放不放越清古,他的决 定也就根本不重要。 到那时候,王轻侯自会与越歌有一场谈判,是放越清古,还是其他,等到那时候,江公再作决定,眼下最重要的,是与河间城的这场硬仗。 天地良心,江公没做错什么,于江公的立场上来说,王家,朔方城的未来,才是他首要在意的,其他人的情情爱爱生生死死,不过幻梦一场,听过便罢。 所以,江公根本没有给越歌回信。 巧的就是,王轻侯正前往凤台城这件事,也根本没有外人知道,越歌也不知道,都以为王轻侯正在军中与殷安叫阵对峙呢——所有人都认为,王轻侯不会为了谁,而动摇他的野心和志向。 王轻侯这也算是,把自个儿狠辣绝情的品质,深深地刻在了众人心中,留下了深刻到不可磨灭的印象了吧。 于是,这一切在越歌看来,就是王轻侯根本不在意的方觉浅的死活,绝不放越清古回来,而其中那些曲曲绕绕,并非她愚钝想不明白,而是她根本不知发生了那么多的事。 她只是怎么也等不到朔方城王轻侯的回应罢了,所以,她又来找方觉浅。 带着怜悯和同情的眼神看着方觉浅。 “你真可怜。”越歌突然道。 昏暗阴冷的牢房里,奄奄一息的方觉浅离死只差临门一脚,来个三岁的孩子都能杀了她,惨无人色的脸,难以愈合的淌血,断骨断筋的伤口,以及心上人的抛弃。 她看着,的确可怜。 方觉浅没力气跟她说话,安静地等着越歌死心之后杀了她,只是盼着这天快点到来,三日已过,抉月也醒了,再晚,就怕抉月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来。 “王轻侯爱过你吗?”越歌却像是很有兴致一般,非要在方觉浅的心口继续插刀子,就像是把自己的不痛快发泄出来,“应该是没有吧,方觉浅。” “我至少还有殷王对我的偏爱,你有什么呢?你什么也没有,而本来,你可以拥有我哥哥的,是你自己亲手推开了他。” “不过也好,你哪里配得我哥哥?为了你,他做了那么多,但是你呢,你为他做过什么?如果你答应了他,同他在一起了,让我叫你一声嫂嫂,我怕是要生不如死。” 她甚至走进牢房里,整理着覆在方觉浅脸上的碎发,别在耳后,又在她耳边轻声地说:“爱是稀罕物,你要相信,她永远不会降临在你身上。” “我会救出我哥哥,也会救殷朝,而你,必将一无所有,一败涂地。” 她扳正着方觉浅的脸,让方觉浅看着自己,很奇怪,她眼神里倒没有残忍与狠毒,相反,她的眸子很明亮,很坚定。 从她开始接纳殷王起,她就是真正幸福的女人了,有着爱她的人,也有她爱的人,更有着值得她为之努力的目标,甚至连殷安都不再讨厌了。 这样的人,是幸福的,所以,连过往的狠毒与残忍,都能变作此时的坚定和明亮。 相比之下,方觉浅,真是太惨了。 她离去时的步伐轻快,就算朔方城不因方觉浅而放越清古,她都没几分暴躁,就像她说的,她总是会救出她哥哥的,方觉浅只是其中一种办法,这种办法行不通,她就再想。 卢辞没有立刻随越歌离开,不忍地看着方觉浅,低声说:“方姑娘,抉月公子正在想办法,你再忍忍,还有,小公子也快到凤台城了,你一定要撑住!” 方觉浅眸子一动,看着卢辞,像是听到什么难以置信的事情一般。 王轻侯居然来凤台城了? “卢辞,帮我个忙。” “方姑娘你说!”卢辞大喜,只要方觉浅还肯说话,还有求生欲,他就总能在越歌那里替她拖着,一直拖到小公子和抉月公子救出她为止。 “杀了我。” 哪怕方觉浅全身上下动弹不得,甚至连脑子都有些混沌,但她毕竟是方觉浅,那个聪慧无双的方觉浅。 她明白,如果此时王轻侯离开朔方城,来凤台城救自己,也就意味着王轻侯要放弃在朔方城的争夺,要错过他最好的收拢人心的机会,所有以前的努力都有可能拱手相让于江公,或者说,相让于王启尧。 这攸关着太多太多人的身家性命,前途命运,王轻侯从来没有任性放纵的条件。 他不能来凤台城,不能在这里浪费太多时间被越歌他们绊住,不能就这样舍弃了那么多人的希望甚至生命。 方觉浅甚至都能想到,如果王轻侯真的来跟越歌谈判,越歌会提出多么荒诞的条件,虽然觉得王轻侯全部答应这很不可能,但方觉浅依然不敢冒这样的险。 她不希望,也不习惯王轻侯为了她,而牺牲什么。 “方姑娘!” 刚刚还在欣喜的卢辞心陡然掉进了谷底,猛地站起来离她远些,所有人都在努力地想办法救她,她怎么能有这等求死之志? “卢辞你听我说,我的死不会影响大局,但我活着会……” “不用再说了,方姑娘,我绝不可能答应你这种事,方姑娘你保重,等着我们!” 卢辞迅速起身,他是知道方觉浅的,如果不是有一定的原因,方觉浅断然不会道出这样的请求,他不敢听下去,他怕自己再听下去真的会被她说动,真的会助她一死。 但是那样聪慧无双的人,那样年轻的生命,卢辞怎么下得去手? 方觉浅便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卢辞离去,她被死死地捆绑着,蚁虫爬过她的面颊也没办法赶走,连自尽这种事都做不到。不过,她想,也无所谓了吧。 第六百六十二章 死亡愉快 从来没有哪一刻,她觉得自己离死亡这么近过,近得都能闻到死亡腐朽的芬芳,死神好像就已经站在她身旁,掐着点算着时间,等着收割她苟延残喘的性命。 全身上下都是那么地痛,痛得她连呻吟的力气都没有,封痕反噬得越来越厉害,像是要啃噬着她的肌肤,她的血肉,她的骨头,最后连她的灵魂都要一并吞掉。 脑中总是昏昏沉沉,都出现了错觉,总是看见一角白色的衣袍推着自己荡秋千,梦里那个鸟语花香的地方,像是引领着她走向死亡的归途,大概,那里才是她命运的最后归宿吧。 旁人看来她总是一动不动,如真的已然死去没了气息般,而她珍惜着最后的时间回想着这短得不能再短的区区几年,便是一生。 算得上是波澜壮阔的一生吧,谁人能似她,不过几年便受尽这千刀万剐的雨雪风霜? 末了她突然想起了杀出神息之地那日,回到公子府时,她吃了满满一碗的鸡蛋面,她说那是支撑着她绝对不能死的信念,是执。 但原来那时候起,支撑着她不论经历了什么都要活下去的信念,就是王轻侯,那才是她的执。 那时候想不明白,王轻侯也看不明白,大家糊里糊涂地过了那么多难关,浑浑噩噩地走过了天堑,好像从来没有特别明确地,有底气地,勇敢无畏地说一句,千难万险,不离不弃。 王轻侯平日里没脸没皮的玩笑话几真几假,都作不得数,他不敢往心里去,方觉浅也不敢往心听,弥漫的谎言伴随了他们所有的时光,在漂亮的谎言之下大家心照不宣地筑起壁垒不使自己深陷沉沦。 因为他们都是聪明人,聪明人都知道,一时冲突说出来的誓言,经不起任何考验,他们之间,哪里有什么不离不弃的诺言能去遵守? 怨不得他,也怨不得自己,从一开始,就不是一路人,错了,错了,到最后,总是要为这份错误付出代价的。 便会突然地承认越歌的话,爱是稀罕物。 太稀罕了。 她的瞳仁渐渐黯淡,失去光泽,最后一丝的光明映入眼中时,只祈愿来生别再如此波折,羡慕起了农家烟火,洗手羹汤。 别来了王轻侯,我知道你来过,知道你为我放下过你的追求和信仰,就够了。 别来了。 你是我的执,但我不能再执着下去。 别失了你的天下,别放弃你的信仰,别委曲求全,那不是你,你是王轻侯,请你坚定不移地做那个薄情寡义,只为信仰而活的王轻侯。 一只乌鸦落在了小小的窗口,挡住了最后的一缕光明。 你好。 死亡愉快。 没人看得见,她身上那些被伤口割裂得支离破碎的,朱碧色交错的图腾正在逐渐淡去,像是融入了她的身体里,也像是完成了某种使命便宣告消散。 听说,人在临死之前,这一生的记忆会走马灯般地眼前闪过,方觉浅不知道她是不是要死了,她只知道,眼前闪过的这一切画面,真切得让她害怕,让她宁愿,真的死去。 如果这一切是真的,那她这几年,又算什么? 一场梦吗? “说,从头到尾地说,一个字也不要漏,一句话也不要错,说!” “小公子……” “抉月去了哪里,为何不拦着她,当时是何情况,怎会有人能伤她至这般地步,王后的要求是什么。” “抉月公子自醒后就失了行踪,他身边的樱寺也不知他去向,是神殿九死徒合力之下才重伤了方姑娘,王后的要求是放越公子回来,但属下想来不会这么简单。” “还有什么。” “应与朔方城的战事有关,此次针对方姑娘的局并非王后一人能成,神殿,朝中皆有推手,神殿更是主谋,小公子此来凤台城,万事要小心。” “她……还活着吗?” “今日早上属下去看过,怕是……不妙。” 王轻侯眼眶里的血丝密布,嘴唇抿得极紧极紧,像是只要松开一点点,就要被恐惧侵占整个心脏,难以呼吸死在当场。 卢辞眼看着王轻侯都快要把椅子扶手捏碎,指骨泛着可怖的青白,担忧着若王轻侯在这时候方寸大乱,怕是正好中了王后下怀,便劝道:“小公子,王后就等着你失常,你千万要稳住。” “我要进宫,见王后。” 卢辞本想劝王轻侯再冷静一下,但一想到方觉浅真的是命在旦夕,也就顾不得了,立刻道:“我这便去安排!” 王轻侯撑着一口气绝不敢松,整个人显得阴郁酷戾,像是谁敢在此时说一句不动听的话,他都能出手捏碎那人脑袋眼都不眨。 他在来的路上,想过一万种方觉浅会遇上什么样的情况,使得抉月那般焦急。 但是当他听说花漫时死在方觉浅眼前的时候,他就已经明白,那一万种情况里,不会有比这更糟糕的了。 他清楚,以方觉浅的性格,就算是搏上她一条命,也要为花漫时报仇。 果不其然,她搏出去了一条命,却未能报仇。 真是愚不可及! “王公子,我要跟你一起进宫。”半道遇上王轻侯的剑雪,终于明白为什么方觉浅一定要他走。 如果他在,他一定会陪方觉浅杀进宫里,若连方觉浅都被伤到命在旦夕,他又岂能活? 方觉浅不想他死,才拼命把他赶走。 如果他既然知道了,就算是拼命,他也要把方觉浅救出来。 王轻侯看了他一眼,压着心底快要喷薄而出的戾气,尽量平和:“你去昭月居,找抉月,我要看一看,他去做什么了。” “可是!” “你去了也没有用,除了碍事。” “王公子!” “滚!” 剑雪到底没能跟王轻侯一起进宫,他跟着樱寺找遍了抉月所有有可能去的地方,都没能寻到他的踪迹。 据樱寺说,那天抉月醒来后,脸色铁青骇人,他跟了抉月很多年,从来没在抉月脸上看到过那样吓人的神色,就好像天要塌了一般。而抉月一言不发,推门出去,骑了快马,不论樱寺怎么追,都追不上他,如今也找不到他。 第六百六十三章 她已经死了 越歌正挑着衣裳,晚上有宴,她要随殷王一同出席,她喜欢打扮得漂漂亮亮地坐在殷王身边。 所以瞧着王轻侯走进来时,也没有看一眼,只是嘲笑道:“这不王公子吗?可有些日子没见了。” “我已去信,家兄会将越清古送回凤台城。”王轻侯一句废话都不想跟越歌多说。“早这样不就好了,我说不得还会派个御医去看看方觉浅,她也不用遭这么些罪不是?”越歌挑好了衣裳开始挑首饰,拿着一对玉坠子比划着看了半天,“不过,你会来凤台城,倒是让我挺意外的,看来你真 的很在乎方觉浅呀。” “娘娘还有何要求,不妨一并说出来,能答应的,在下一定答应。” “王轻侯你是真傻呀,还是装傻,你以为,你进了这凤台城,还能活着回去?我提什么要求,重要吗?”越歌笑声道。 这么简单的一招请君入瓮,难道王轻侯都看不明白?真是失了神智吧?王轻侯按捺住所有的怒意与火气,紧握着拳藏在袖下:“王后,就算我哥今日就放了越清古回凤台城,但是我若不能与阿浅一起,活着走出凤台,我保证,他也会死在半路,或者死在凤台,我想,王后您一 定相信我有此能力。” “你这是在要挟我?”越歌回头看他,“王轻侯你此刻有何资本与我叫嚣?方觉浅的命,可握在我手上。” “阿浅若死在你手里,第一个不饶你的人,就是你的哥哥,越清古。”王轻侯抬起眼,与越歌对视,腥红的眼眶密布恨意,看着让人心惊,“不信,你试试。” “王轻侯你不要太得意!” “我没有得意,但王后若再不提出请求,让我失去了耐心,到时候,场面就怕是很难看了。” “我提什么要求你都会答应吗?你明知我不会把方觉浅还给你,否则我没办法跟神殿交代,就算这样,你也都答应?” “王后,我的耐心,非常,非常有限。” “行啊,那……” 王后刚准备提要求,王轻侯却道:“恭喜王后,将我不多的耐心消耗完了。” “王轻侯!” “想来王后知道,我的武功与阿浅不相上下,我想,神殿不能再找出九死徒了吧?若我要血洗王宫救人,王后你觉得,你拦得住吗?” “王轻侯你大胆!” “至多不过一死,那便算是与阿浅,生不能同被,死同穴了。” “王后……”正当两人剑拔驽张之时,殷王的声音突然传来,还带着笑意,见到王轻侯的时候,脸立刻拉了下来,“你为何在此?” 也对,殷王再糊涂,也是晓得如今朔方城背叛了殷朝之事的,对王轻侯当然没什么好脸色。 “见过王上,是王后请在下进宫。”王轻侯只是稍微欠了下身,这可算是真正的不尊君主了。 “王后,这是何故?”殷王不解,请个敌人进宫来做什么? “他来问我要人的,说我不把方觉浅还给他,他就要血洗王宫,王上,我看这朔方城的人啊,真是个个都要翻天了。”越歌依在殷王肩上,冷笑着。 “那王后你想还人吗?” “当然不想,王上您别操心了,这些琐碎之事,臣妾会帮您处理好的。” “要不你把人还给他得了,寡人看那方觉浅也死了,反正是个死人,别耽误了宴席,寡人今日可为你准备了个惊喜。”殷王像是看着王轻侯就烦一般,恨不得赶紧把他赶出去,别在宫里碍事。 越歌一听这话就不同意了,撅着嘴:“王上,那方觉浅怎能说放就放!” “刚才太监来过话了,说她已经死了,给他又怎么样?”殷王拉着越歌的手,好声哄劝:“好啦,是耍小孩子脾气了,也别让个死人在宫里晦气,走吧,随寡人赴宴。” 殷王不过寥寥几句话,王轻侯却似如遭雷击。 她已经死了。 是个死人了。 所以,自己到底还是来了一步吗? 殷王与越歌已经走了,卢辞得令带王轻侯去领人。 王轻侯不知自己是怎么随卢辞来到牢房里的,他看着里面躺着的那个,一动不动,浑身是血的人,不愿承认那就是方觉浅。 压抑了整整一路的哀痛和恐慌彻底击溃了他,他猩红的眼中滚下一行泪。 “阿浅,我来了。” 不会有人来救你的,方觉浅。 我知道,我习惯了。 不是的,有人来救她的,别习惯,要等一等。 “小公子,小公子!”卢辞眼看着王轻侯的脸色由青转白,怄出一口血来顺着嘴角滴落在胸前,惊慌之下连忙过去搀住他,低声连唤。 王轻侯推开他,一步一步走进那阴冷潮湿的牢房里,赶走在一侧爬行得正欢快的鼠蚁,看着她那张消瘦惨白的脸,温柔又深情地轻唤:“阿浅,醒一醒,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对不起阿浅,对不起,对不起,你醒来,你跟我说没关系,或者跟我说有关系,都好,你醒一醒,阿浅……“ “珍惜眼前人”和“失去后才懂得珍惜”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是一对反义词,实在很难将王轻侯这前半生所为,归进哪一种,他实在算不得有多么珍惜方觉浅,相反,多危险的事他都舍得让方觉浅去做。 但若要说失去后才懂得珍惜也不全对。 大概又只能搬出“命运的玩笑”这个理由,来一语概括他们之间的爱情。 是的,不过一场天大的玩笑,罢了。 他用很大的力气才将缠绕在方觉浅身上的铁链尽数解开,看着她身上纵横着的伤口,明知她已不会再有知觉,却不忍碰触半点。恍恍惚惚间,他很难接受方觉浅已然死去这个事实,捧着她的脸,擦着她脸上的污渍,反复地跟她说话,大多都是道歉,就像有无穷无尽的“对不起”要跟她讲,似山那么高,似海那么深的悔恨与歉意要跟 她说。 但没用了呀。 这样脆弱又悲伤的王轻侯,是卢辞生平所见。 小小窗口上的那只乌鸦歪了歪头,扑腾了一下翅膀,飞走了。光照进来,方觉浅的眸子,动了一下。 第六百六十四章 你把我的阿浅,怎么了 什么是心深似海,什么是处变不惊。 大概就是说王轻侯这样的人,他的狂喜被他压得很好,心脏哪怕马上就要跳出来,他也能忍住不露半点喜色,甚至连眼皮都微垂不让任何人看出他内心剧烈的波动。 抱着方觉浅走出宫的步子也仍旧沉重无法让人起疑。 倒是卢辞,险些惊叫出声,大笑出声,死死地捂住嘴,才不使自己暴露。 “别动阿浅,别动,别说话,我带你出宫,乖。”王轻侯一直低声跟方觉浅说着,哪怕已经激动到马上就要猝死一样,仍能忍得住。 而也许是因为太过激动,激动于方觉浅到底还是等着他,没有早早死去徒留他悔恨一生,激动到,都没能察觉,他怀里抱着这个的人,有何异样。 方觉浅一直看着他,久久地看着,直直地看着,那样的眼神里有不作掩饰的爱,也有深埋不语的痛。 她的眼睛更加明亮,明亮得让人害怕,像是能看透人间所有悲欢离合,所有阴谋诡计,所有人心叵测的光一般明亮。 澄澈通透得,没有一丝丝的杂质。 哪怕是刚出生的婴儿,也无法与这双透澈见底的眼睛相比。出了宫,马车已久侯多时,其实没有人想过,王轻侯今日能把方觉浅救出来,或者说,没有人做过准备方觉浅能活着回来,所以所有人的心情都是沉重万分的,直到方觉浅转过头,望着剑雪笑了一下,剑 雪才回过神来。 却忍不住哭,险些嚎啕大哭。 大概是真的以为她绝无生路,见到活着的她时,才有那等失而复得的狂喜心情吧。 只是她依然很虚弱,人虽醒了过来,身上的伤却是实实在在的,不知这一次,又要养多久才会好,而她应该是照着过往的样子,一声不吭,不喊疼。 合上马车门,王轻侯才紧紧地抱住她,揉进骨血里的那种紧,不愿松开一丝一毫的那种紧,生怕一松手就发现这是一场梦的紧。 太用力,太害怕,所以全身都发抖,牙关都在打颤。 “阿浅,阿浅……” 他一声又一声地喊着她的名字,一声比一声低,低到尘埃里,一声比一声深情,深情到骨血里。 “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再也不会了,再也不会了我发誓!” 方觉浅听着他嘶哑颤抖的声音,动了动嘴唇像是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讲,只是合了合眼,那双过于明亮,明亮到让人不敢直视的眼中,渗进铺天盖地的绝望,平静的绝望。 “你是不是很累?也很疼吧?别说话,睡吧,放心,不会再有人能伤害到你了,阿浅,睡吧,我守着你。” 要见到王轻侯如此深情又小心的样子,大概要等上百年才能一遇,他总是喜欢唱反调的,喜欢吆喝着方觉浅做这做那,没曾见过他,把自己放得这么低过。 但方觉浅舍不得睡着,舍不得他就在眼前,却要闭上眼看不见,她只是望着王轻侯,也不说话,也不哭泣,也不怪罪,也不诉情衷。 好像,她只会再这样看着王轻侯。 若说她当日是因为伤重,所以没有力气开口道上只言片语,那么,三日过后,她依旧不说半个字,便让人很难理解了。 三日里,她都只是看着王轻侯,没有发出一点点声音。 王轻侯一度都要以为,她是不是伤了嗓子,说不出话了,甚至开着玩笑:“就算你真的变成了哑巴也无所谓,脸蛋儿还依旧这么漂亮就行了。” 方觉浅听了低头好笑,果然他还是那个肤浅的浪子。 “抉月呢?”三日来她好不容易开口,问的第一个人,却是抉月。 王轻侯暗暗吃飞醋,故意板起脸来,“我一个大活人在你眼前晃荡你问也不问,反倒关心起那老鸨来了?” “别闹。”方觉浅轻笑。 “听樱寺说,他醒了以后不知去了何处,怎么都找不着,这些天我也在找他。”王轻侯握着她的手,让她靠在自己怀里,嗅着她发端的香,闭上眼感激着上天,让方觉浅重新回到了他身边。 但他已渐渐发现,方觉浅身上的不一样。 不是容貌变了,是气质与以前那个方觉浅,完全不同了。 以前王轻侯说,无悲无喜的方觉浅,像是一尊神衹,高高地凌驾九天之上,冷眼注视着世人。 明明她是嗜血好杀之人,偏生身上有一股难以言喻的高贵圣洁气质,诡异得很。 而此时的方觉浅,的的确确如同神祇,高贵不凡,就连她说话的声音,腔调都变了些,带着不容亵渎的矜贵疏离之感。 尤其是那一双眼睛的变化,王轻侯竟不敢与她直直对视。 他觉得,他的阿浅回来的,但他的阿浅,也没有回来。 他很害怕,不知道在她身上到底发生什么,可他也不敢问,他怕真相是他自己无法承受的。 带着这样的疑惑与煎熬,王轻侯决意做个傻子,就当什么也不曾发现,就当阿浅依旧是那个阿浅,就当真的失而复得。 他彻夜彻夜地抱着方觉浅说话,说很多很多的话,从月上西楼说到东边泛白,从雪满前院到腊梅怒绽,从过去到未来,从误会重重到一笑掩过。 很多很多。 他独独不敢说,你把我的阿浅,怎么了。 他也会在青灯独燃地夜里吻过方觉浅的面颊,细致绵密,从眉眼到檀唇,最爱流连处是她眼角朱痣,艳得销魂蚀骨。 而这个夜里,方觉浅刚刚能下地行走,她借着烛光把王轻侯的眉眼温柔细看,不论这张脸看过多少遍,依旧是看不够的风华无双。 大抵是因为操心劳累,他的眼眶陷下去了些,还有点乌青,但这更添了些成熟风采,薄唇也依旧如刀锋,这张嘴里说出来的话能似蜜如糖叫人心甘甜溺至死,也能如剑如霜将人心血骨寸寸凌迟。 她轻轻吻过了王轻侯的薄唇,眉眼舒展,笑颜轻绽,似神山上的那株雪蒂花般至纯至美,轻声说—— “王轻侯,我爱你。”比任何人都爱你。 第六百六十五章 方觉浅,星伶,神枢。 岁宁街后巷。 这里一如继往的藏污纳垢,地痞流氓聚集于此,等着不知死活的糊涂人闯入,在这里或丢了钱财,或失了性命。 她在那一年的神祭日睁眼,第一眼看到的世界,就是这里,啊对了,还是王蓬絮那几句诗唤醒了她。 不远处的正街上一片华灯璀璨,流光溢彩,万家灯火各有喜忧,摇曳的红灯笼就着雪景真是好看极了,年轻的姑娘们身段柔软,娇笑着比艳,多情的公子赋诗几首,把酒壮豪情。 剑雪全神贯注,警惕着周围的肖小对方觉浅不利,又担心她怀里的暖炉已不够暖和,想让她早些回去,别着了风寒。 “剑雪,就送到这里,你回去吧。”方觉浅突然在一堵墙外站定,回头对剑雪道。 “方姑娘你要去哪里,我不会再让你一个人去涉险了!”剑雪像个受了骗的孩子,再也不信大人的话,再也不会让方觉浅一个人单独行动。 方觉浅回身,将暖炉交到他手里,又伸手替他理了理衣袍,拍落他肩头的雪,笑得温柔:“我要回家了。” 回家? 她的家在哪里? 这是什么地方? 剑雪不明白,只是来不及等他多问,那堵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墙上突然就打开了一扇门,方觉浅走进去之后立刻又合上,从那墙上再也看不出半点异样来。 任由剑雪想尽办法,竟无法撼动那堵石墙一丝半点! 大惊之下,他转身就走,想赶回昭月居通知王轻侯,却在巷子口看见,王轻侯就站在那里。 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那堵石墙,很久都没有动,寂静得像是要与这个世界隔离开来,哪怕这人世再纷纷再扰扰,也打不破他几乎死寂的沉默。 突然他笑下,眼中晶莹着发亮,笑着说:“我也爱你,阿浅。” 比任何人都爱你,你信吗? 我信的。 穿过了长长的甬道,来到一间小茅房里,简单朴素。 走出茅屋,外面的古树下有一个葡萄架,冬季没有结葡萄,枯去的黄叶无力的蜷缩着,葡萄架下悬一副秋千,看上去已经很久没有人坐了,上面都积了厚厚的雪,圆滚滚地格外可爱。 沿着石子路往前走,是一片池塘,冬季莲花未开,只有色彩斑斓的锦鲤在池中畅游。 满院的雪,无人清扫,自成风韵。 这里,是神息之地啊。 她看着这四周既熟悉又陌生的一切,一时之间,竟分不清使她眼眶发疼的是泪,还是其他。她是在这里长大的,十一年来,一直与这里一花一草,一虫一蚁一同长大,湖里的那几条锦鲤是在她九岁生辰那日放进去养着的,葡萄架下的秋千是在七岁的时候扎的,小时候最喜欢穿的是天蓝色的裙子 ,因为那是天空的颜色,她觉得她在秋千上荡起来就能摸到天。 她的生辰是五月初九,并不与王轻侯同一天,今年十八岁,花儿一般娇丽的年纪。如若不是她生死一线天,如若不是临死关头封痕解去,如若不是在那一刻她放下了执,她将无法明白,为何那一次她来神息之地时,会有淡淡的熟悉之感,无法明白为何神枢对她格外不同,无法明白,花 漫时怎会从一开始就对她那么好,最后愿意用命来保护她。 也无法明白,为何王蓬絮在她的生命里那么重要,忘了一切,独独无法忘记王蓬絮的脸。 她很难说,她是否感激这一切回忆终于回到了她的脑海里,填补了整个前半生的空缺,解开了所有疑团,也让她回到了她应回的轨迹。 她只能说,滚滚红尘,她有太多舍不得。 甚至有一点明白了,阴艳所说的,红尘这么好,七情六欲苦也是好,为什么要看破? 白色绣鞋翩翩而动,踏着厚厚的积雪她走到了神息之地最当中,双手轻抬,这里仿佛是她的主宰之地。 纷纷扬扬的大雪静静凝住,停在半空不再飞舞。 沉睡的萤火虫于冬眠中苏醒,一闪一闪地亮着绿荧荧的灯,萦绕在她的指尖,发端,裙摆,足下。 含苞待放的白梅眨眼间舒展了花瓣,芬芳吐蕊,枯萎的葡萄叶染了绿意,好一派葱茏,葡萄藤都爬上了秋千,打乱了圆滚滚可爱着的积雪。 甚至还有几只白色的小兔子也一蹦一蹦地跳到她脚边,瞪着大眼睛看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游子。 许是武功很高很高的人,高到像宁知闲,江公,神枢那个地步的人才能明白,方觉浅所做的这一切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她内力至臻至纯至巅峰,与天地同鸣。 催得百花开,引得万兽伏,号令得天下归。 如同神衹,类神的存在。 她放下手,凝于半空的雪花轻盈飘落,白梅凋零,花瓣席卷铺路,荧火虫与白兔都散去,她独立在天地间,白衣胜雪,眉眼含煞,不怒自威。 茅屋里走出个人来,白袍黑发,飘逸出尘,天人之姿。 宁知闲没说错的,王轻侯已是人间绝色之皮相,但要跟他比,总还是差一点,差了那点气度和神韵。 他站在那里,便令人想跪下,顶礼膜拜,也难怪人们总说,他只需跺一跺脚,整个须弥大陆都要跟着抖上三抖了,以前只当是玩笑话夸大了,如今才能知道,所言不虚。 方觉浅转身,与他对视,中间是翩翩而舞的大雪和梅花花瓣,她能感受到那头那个人,眼里的温情和疼爱,睿智与睥睨,在那样的目光之下,怕是天下无人能生反抗之意。 就算是王轻侯,也不能。 可他却只像个等待自己孩子回家,等了很多年的普通老父亲,带着慈爱的微笑,注视着眼前的孩子。 “回来了?” “回来了。” “回来的,是方觉浅,还是星伶?” “方觉浅是众生,星伶是神枢,都是我。” “明白了?” “明白了,我即苍生,苍生即我。” “怨不怨为父,给你这番试炼?” “不怨,不入红尘,不懂贪嗔痴恨。”“伶儿,欢迎回家。” 第六百六十六章 她也曾是最纯粹的信徒 该要怎么说,才能说清这一场浮生幻梦呢? 真像是大睡了一场,睡梦里的世界色彩斑斓,众生芸芸,有千般滋味。 也许是在某日她突然翻了个身,伸了个懒腰,又懒洋洋地打了个呵欠,揉了揉惺忪睡眼,迷迷糊糊地翻进一个温暖的怀抱里,软软糯糯地撒着娇:“义父,我做了个梦。” 但奚若洲明白,他的孩子已经长大了,再不会被恶梦惊醒,半夜里提着豆灯委屈巴巴地站在门口,抽抽答答地啜泣:“义父,我害怕。” 他便会怜爱得不得了,心头都要化成一滩春水,抱着她小小的身子在怀里,唱着复杂深奥的曲调当摇蓝曲,哄着他的小公主入睡,告诉她:“别怕,义父在呢。” 娇滴滴软绵绵,又香又甜的小人儿如今脱胎换骨,生撕开了柔软的皮囊,长出了坚硬如铁的翅膀,再也不需要他的庇护。 这样想一想,奚若洲的心里竟有些失落,孩子长大了,总是要离家,要独立,要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要放手了。 他走过了中间隔着的风雪与梅花,走到方觉浅跟前,迟疑片刻还是抬起双手,搂着她的双肩靠进自己胸膛,轻抚她的秀发:“我的小伶儿。” 方觉浅伏在他肩头,神色微有些迷茫,是的呀,她叫星伶,不叫方觉浅,亲昵之人唤她伶儿,唤她阿伶,不唤她阿浅。 也如所有天真的孩子那般,有一个幸福得不得的童年,有疼爱她的父亲,有无忧无虑的天地,有遮风挡雨的家,什么都有,像个公主那样快活自在地长大。 是奚若洲的掌中宝,是他疼在心尖尖上的宝贝疙瘩,不是那个不知疼痛不知悲喜沉迷杀戮的女魔头,也不是那个精于算计阴冷狠毒的乱世奸人。 她本是有着,如此幸福圆满的人生。 如果没有那一场变故,也许,她便是这样稳稳当当地幸福圆满下去,等着某一日,老神枢出关,便会对世人宣布,她这位神枢接掌神殿,睥睨苍生,怜悯又仁慈地看着她的信徒匍匐跪地,对她膜拜。 然后,她就会是那个跺一跺脚,须弥大陆都要震上三震的无上存在,为世人敬重,称一声,尊者。 虽然她不是第八神使,虽然她没有向神殿泄露过王蓬絮的身份,虽然她不曾害得王轻侯失了兄长,但王蓬絮的脸,却依旧深深地刻在她脑海里。 因为,王蓬絮是打碎了她幻境的人,让她看清这个世界,并非都如神息之地那般美好。 这个世界的的丑陋远超她的想象,罪孽深重到无以复加,正义远不是义父告诉她的那么简单,甚至连神殿的模样,都在她眼前变得模糊。 那是,粉碎了她三观,击溃了她信仰的人。 从头到尾,细细地说,这个故事,是这样的。 方觉浅,或者说是星伶吧,三岁成孤儿,父母于战事中双亡,自身病重垂死,神枢远游之时,见她生怜,带在身边悉心照顾,视如已出,万般疼爱,这世人无法踏足半步的神息之地只是她的游乐园。 而她病重实在难医,奚若洲不忍眼见着如此幼小的生命就此离世,以唤生术,取己身一魂,重铸其命。 阿钗有的那些后遗之症,阿浅也有,她难以感受常人悲喜宛如木偶,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却活得毫无生气。 但养育她之人毕竟是神枢,是这个世界上最巅峰最无敌的存在。他温养着小宝贝的灵魂,带她看尽人间至真至美,教她人世红尘多么曼妙,要相信阳光,相信善良,相信正义,相信信仰,相信这世界一切老掉牙但又美好的词汇,要去爱着这世界的一草一木,一花一虫 ,要仁慈,要悲悯,要活得灵魂高贵,心如琉璃。 要学会为一朵花的盛开而微笑,还要学会为他人的悲伤而流泪,要勇敢无畏骨血坚强,更要心地柔软护佑弱小。 奚若洲将星伶细心教导,将她教成这世上最善良,也最坚强,最聪慧,也最天真的少女。打小星伶便知道,她的义父是个什么人,也知道,她长大的地方是神殿,她在众神雕像的目光注视下长大,她每日听着信徒的歌咏颂唱,她翻看着古往今来的神殿伟人为这个世界做出的努力,她坚信着, 神殿是这世上光明的化身,正义的代表。 她从来没有怀疑过,神殿会有不对之处。 就像她绝不会怀疑,她的义父会行残忍之事。 她才是神殿真正的,最虔诚,最纯粹的信徒。 直到,那天。 她一如往日地跑出神息之地,躲开了神卫,悄悄地尾随着大人们藏在人群里,看着那个叫王蓬絮的人,被炮烙之刑处死,临死之前还在泣血愤言,道尽神殿之恶,苍生之苦,世间之愚。 他说,神殿众孽,把持朝政,动摇根本,为一己之利置苍生于不顾,该当何罪? 他说,南疆百姓万千,年年受洪灾之苦,神殿恶徒何以能吞银藏私,罔顾性命? 他说,神使之罪,豢养娈童娼妓,道貌岸然,诓骗世人,有何颜面受天下供奉? 他说,第八神使之死乃是罪有应得,无辜之人为其殉葬者难以计数,可是公道? 他说,神祭之日奴隶惨死,哪个没有父母家人,他们是何以沦为猪狗,任其宰割? 他说,天地浩大,理法昭昭,是有神殿在,方使道德沦丧,律法无存,妖魔作乱。 他说,敢问此处神使,哪个敢向着天,对着地喊一声俯仰无愧,受得起天道轮回! 他说,神殿之徒,世间人人得而诛之! 他说,今日他虽死无憾,粉身无怨,沧桑百年,自有后人来评此间公道。 他说了很多,很多很多。 尚是星伶的她,永远都记得那一天,众神使,众神侍,众神卫的沉默,像是有谁扼住了他们喉咙让他们无法发声,无法喘息的沉默,令人窒息。她愤怒不已,涨红了小脸,期盼着,至少站出一个人来,反驳这个异端,告诉他神殿并非如此,神殿自是光明正大从未行过龌龊之事,从未戕害百姓,从未贪图功名,神殿是仁慈而怜悯的,它庇护着苍生 百姓,保佑着须弥子民,它绝不是像这个人所说的那样,作恶多端,污秽不堪,让人难以启齿。 但是没有。只有王蓬絮的呐喊一直回荡在天地,久久不落,声声如惊雷。 第六百六十七章 大梦初醒,不过试炼一场 时于今日,她犹记得,王蓬絮被活活烫死在炮烙铜柱上的惨状,那一声声撕心裂肺的质问,一声声泣血含泪的控诉,清晰得就像昨日所见。 临死之前,他双眼含着泪,对着苍天大喊,苟活忘其国,如犬献媚,偷生忘其名,如蛾附炎,嗟食忘其崇,如鼠谀承,度千秋,过万载,至寿尽,吾道终成,吾道终降! 慌乱不已的她,看着七大神使个个都神色惊骇,恐惧万分,看着他们害怕着这个信仰坚定,诅咒神殿的罪人。 她不明白,这些义父口中,仁德兼备,善良悲悯的神殿之人,在害怕什么。 也不明白,是什么样的力量,能支撑着王蓬絮承受着那等痛苦刑罚也坚守着自己的理念,绝不低头求饶,甚至不喊一声疼痛。 但在那天,她脑海里面那至高无上,光明伟大的神殿模样,轰然倒塌。 她问奚若洲,义父,神殿真如你所告诉我的那样,善良,光明,正直,包容吗? 奚若洲遗憾地摇了摇头,不是。 她又问奚若洲,那是如那人所说的那般,龌龊,污秽,肮脏,虚伪,残暴吗? 奚若洲还是微笑着摇头,也不是。 她还问奚若洲,那神殿到底是什么样子,你告诉我的那个世界,又是什么样子? 奚若洲抚过她的脸颊,伶儿,神殿,只是神殿,使神殿以何种模样存立于世的,是人罢了。 那时候的星伶听不懂这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她在奚若洲编织的美好世界里长大,对整个世界都充满着善意和怜爱,理所应当地,她觉得这个世界也应该是充满善意的。 但王蓬絮是照亮了象牙塔的光,这束光照亮了阴暗,让她看到了丑恶,虚伪等等一切最令人不堪的恶劣。 王蓬絮生生地撕开了属于星伶的童话世界,告诉了她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子。 光,是没有错的,王蓬絮是没有错的。 她不明白,错的到底是什么。 她只是再不信任奚若洲,也不信任神殿,她甚至再不能忍受这里看似通透温暖的空气,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 为了找一个答案,那天夜里她悄悄地去看了王蓬絮的尸体,看着那焦糊发黑的尸身,她无端地落下泪来,想要摇醒这个人,告诉自己,他的那些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本能告诉她,王蓬絮不是个坏人,有着那等正气凛冽之姿之辈,绝非恶人,他为什么这样恨神殿。 也就是在那天夜里,属于唤生术复生之人的所有阴暗面都齐齐爆发,奚若洲给她压了十数年的冷漠和无情都再克制不住,那个粉雕玉琢,天真美好的少女,就此死去。 同样在那天夜里,奚若洲看了看天象,随手一卦,淡然发笑,命运的星盘已转动,我的伶儿,我的星伶,侍星之伶,我的孩子,你要去长大了。 两父女对座而谈,奚若洲满目慈爱地看着眼前孩子:“答案在红尘里,你要去找吗?” “要。” “我将用封痕之术,封存你在神殿的所有记忆,你方能以清白之躯,崭新之貌,彻彻底底识人间,你随我多年,应知这是什么。” “知道。” “自幼你天赋就过人,不过十四之龄,一身武功便已问顶,我不可让你如此入红尘,会将你的武功也封起一大半部分,可愿?” “愿意。” “玉枭是大凶之器,活人之血喂养而成,你骨血之中便有阴冷嗜血之症,未遇到可克你之人前,我不会交玉枭交给你,如何?” “同意。” “伶儿,红尘多苦,你要保重。” “义父,从一开始,你就不该骗我。” “我没有骗你,这个世界本就是,你心中所思是何物,所见便是何貌,伶儿,今日起,你便是新的神枢,为父等你回来。” 后来她在岁宁街的后巷里昏迷不醒,一直听到那似熟悉又似陌生的“苟活忘其名,如犬献媚”的颂唱时,才醒过来。 身上的伤,是因为封痕之时她太过痛苦,不由自主地反抗,怜爱着她的奚若洲却在那日格外狠心,紧皱着眉头重伤了自己疼爱了十多年的宝贝疙瘩,才将她制服。 大抵是因为,王蓬絮在她前半段的人生中,影响太大太大,是改变了她整个心智的存在,所以,她会对那张脸,有着那么深的印象,以至于第一次见到王蓬絮的时候,就觉得似曾相识。 哪儿有什么风花雪月的往事,有的不过是一段,改写她人生的过往罢了。 但这样的过往,远比那风花雪月更深刻,更惨烈,更悲壮。 而这浮浮沉沉,生生死死,恩怨纠葛的四年,只是一场,试炼罢了。 如今大梦初醒,她回来了。 她突然觉得很委屈,委屈得不得了。 得到的,失去了,看透的,不想要,明白了,不如不明白,还有很多很多故事与缘由,是在三言两语里说不清的,而那些,都是她心头的刺,一根根地扎着,隐隐约约地疼着。 她看着奚若洲,明亮的双眸里有着平静的质问,“义父,你为什么不救花漫时?” 奚若洲轻轻抚着她隐隐颤抖的双肩,像是要抚平她的悲伤,“她命中之劫,也是当偿之孽,生死在天,救不得的。” “她一直对我很好,特别特别好,是因为你让她保护我,对吗?”“不错,你出门在外,做父亲的,哪里放得下心?便告诉她,那个出现在王轻侯身边的,叫方觉浅的丫头,于神殿有大用,于我有大用,万万要护她周全,委屈可以受些,但切忌不能伤了你性命,无论如何 ,都要护着你。” “所以她到死,都不知道我是神枢,不知道我的身份,是吗?”“是的,其实,让你顶替她成为第八神使,也是我所安排与她无关,那时她不知情,万般慌乱,生怕害了你,也着实可爱。你一心想知道神殿到底是什么样子,但那时候你离神殿太远,为父呀,得让你走进 神殿的心脏,才能让你看得明白。” “她到死都没有出卖你,到死都没有告诉我她的这些委屈,到死都以为我会怪罪她,义父,花漫时何其无辜?”“傻孩子,你是神枢,她是神使,神使为神枢做任何事,都是应该的,她忠于神殿忠于神枢忠于我,最后忠于了她自己,忠于自己而活的人,都不委屈。” 第六百六十八章 我的……小阿伶 十多年的故事,哪里是简简单单一句“回家了”就能说得完的呢? 有很多的事情,其实方觉浅已经有了答案,那些答案在她心底,如同暗涌在翻滚,翻出了惊天骇浪,但她的双眼,却始终平静。 因为找到了答案,所以她明白了她的责任与肩负,明白了很多事情从她忆起往事的那一刻起,就写就了结局。 把这说成是宿命也好,说成是为之奋斗的目标也罢,都是个不错的噱头,于方觉浅来讲,或许用信仰来形容,更为合适。 幽谷寒潭,冬季都不曾断流的小小瀑布仍自哗啦啦地流着山涧水,凝成白练一道,扑进寒气腾腾的水潭中,溅起不高不低,不大不小的水花。 草都枯了,叶都黄了,秋千也都斑驳了。 仰卧在雪地里的公子俊美如画,月牙色的袍子似要与白雪融为一体,泼墨一般的长发蜿蜒地散在白霜大地中,与艳红的血迹交织成浓烈的景。 他有一双温柔的,宁静的眼,安然地,平和地望着湛蓝如洗的天空,长长的眼睫上,落了几片垂涎他美色的雪花,连化作水都不甘心,要在消散前多与他再亲近。 他仿似听到了哒哒的马蹄声,踏雪飞至,急促快速,便轻轻转动了一下眼睛,会是谁呢? 是谁都好。 白色的绣鞋停在他眼前,扶着他坐起来的人身上有着熟悉的清香,眼泪滚烫,滑进了他脖间,灼得他肌肤都似要被烫伤。 她是在为自己流泪吗? 好像她只为小公子和花漫时哭过,这样算一算,倒是很值得,死也值得。 “别哭,哭多了伤眼睛。”他始终是那个温柔得让人心碎的抉月公子,生怕喜欢的人有一丝半点的不开心,想尽着所有的办法,要护着她周全。 他想抬一抬手,擦掉她脸上的泪,这样的风雪天,泪水浸了脸,是容易发疼的,他哪里舍得眼前这个人受点滴的疼和痛? 可是他连手臂都抬不起,大片的鲜血染红着他的袖袍,像极了从他袖子里开出了红色的蔷薇花,红艳得嚣张跋扈,取人性命来绚烂。 方觉浅拉开宽大的衣袖,将抉月裹进去,紧紧地抱着他,用力地抱着他,像是要握紧他正在飞速流失的生命一般。 嘴唇翕合很多次,声音都像是被谁摘去发不出,有一个名字灼痛着她的灵魂,一千种缱绻一万种愧疚,铺天盖地而来的哀痛,化作一声—— “月哥哥。” 抉月的身子僵住,抬起眼来看着跪坐在他身旁的人,那双,永远温柔,永远宠溺的眸子里,泛了一丝泪光:“我的……小阿伶。” 亲爱的你不叫方觉浅,你叫星伶。 爱你之人不叫你阿浅,叫你阿伶。 我陪伴了十一年的小阿伶,我等了十一年的梦中人,我看着却不敢不能相认的,阿伶。 我的,小阿伶,你终于记起我来了。 “我爱的那个女子,聪明伶俐,潇洒肆意,快哉如风,我在她窗前种下了一株葡萄藤,对她说,等到葡萄藤长成荫,结满葡萄,我便去娶她,她在葡萄架下架了秋千,日日等着。” “后来呢?” “她死了。” 她没有死,她活生生地在我眼前,变了好多好多,那个天真浪漫的少女,变得阴冷嗜杀,变得不人不鬼,变得化作他人手中利刃纵横杀戮,我看得心痛绝望,却不能声张半分。 那个大声说以后要嫁给我的少女,就在我眼前,爱上了另一个人,我便也只能看着,日日煎熬,夜夜撕裂,不敢出声。 我的,小阿伶啊。你最爱着天蓝色的裙,喜欢荡秋千,你总说,飞得高高的,就能摸到天上的云,你说,我笑起来像天边云朵一般柔软,你说,世上比月哥哥更好的人,只有义父了,你说,你最爱听我讲那些离奇又精彩的 故事,故事里的青梅和竹马都结成了良缘,你说,我们也算是青梅与竹马,对不对? 是的呀阿伶,我们也算是青梅竹马,但我们没能结成良缘,我们没能像那些故事里的人一样,幸福和美,白头终老。 “月哥哥,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 对不起我没能认出你,对不起儿时的戏言我未守诺,对不起辜负了你一片深情我竟丝毫未觉。 原来你已经暗示过我那么多次,你所说那个已经死去的,跟我一样有着一点泪痣的人就是我,我却不知。 我喜欢荡秋千,神息之地与此处,皆有秋千可供我玩耍,那里的葡萄藤是你亲手种下我却忘了那日是我与你一起浇的水,盼着它发芽。 这里的碧水寒潭多似神息之地里的池水,那里养着锦鲤这里便有青鱼来往,夏日时我最爱除了鞋袜浸着脚丫,你那时总怕我受寒,总是捂着我一双脚在胸口叹着,这么野的性子以后可怎么办。 我早该想到玉枭本就是我原来的贴身之物,才与我那般契合,你从义父手中接过送给我时,是不是也盼过我能忆起一丝半点? 幼时便常听你讲故事,最爱听的是牛郎和织女,还愤愤不平天公不作美,竟生拆有情人,你总笑我替古人发忧,那都只是写来哄看客一叹之物。 我还爱吃甜食却怕腻,贪极了桃蕊云片糕,原来你那时常常带给我的桃蕊云片糕,都出自余庆楼。 月哥哥,我都记起来了。 你能不能不要死,活得长长久久,让我此生可以向你虔诚道歉,报你此生恩德? 抉月痴痴地看着她,看她的眼睛明亮一如当年,未曾再有半分阴霾,不再嗜血贪杀,也看她脸上泪痕斑驳,声声泪下。 有那么一瞬间抉月觉得,那些每一个深夜里的不甘,痛楚,绞碎心肠的缄默,都得到了释然和解脱。 他是明白的,明白眼前深着的人,哪怕已经记起了她到底是谁,她的名字,她的过往,她也再不能与方觉浅这个身份剥离开来,她不再仅仅是星伶,她的灵魂里早已融入了另一个叫方觉浅的人。 但,哪里重要呢?还能听她唤一声“月哥哥”,此生当知足啊。 第六百六十九章 不足一提地赴死 “你是谁,也是义父收养的孤儿吗?”四岁的方觉浅带着警惕和戒备,瞪着抉月,像所有的小孩子那样,生怕有另一人抢走她的义父。 “我叫抉月,不是神枢尊者收养之人,是他的信徒。” “信徒是什么?” “信徒便是,忠心于他之人,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星伶,我是他的女儿,你是义父的信徒,那就是我的朋友啦,我以后叫你月哥哥吧?” “好啊,那我以后叫你……阿伶,好不好?” “嗯!” …… “阿伶,今日是你生辰,我带了些葡萄种子过来,种在你窗下,等以后葡萄藤长出来,就给你在葡萄架下扎个秋千。” “那等到葡萄结好的时候,我就嫁给月哥哥,坐在秋千上嫁给月哥哥!” “你知道什么是婚嫁吗?”抉月忍俊不禁,捏了捏她脸颊。 “知道啊!唔……就像,月哥哥你跟我讲的那些故事里的小人儿一样,他们一起长大,长大以后,他们就在成亲啦!” “好,那我等阿伶长大。” …… “月哥哥,你是从哪里来的呀,为什么不跟我和义父一起住在这里呢?” “我来自一个很远的地方,叫朔方城,那里有一户人家对我很好。我在外面有许多的事要做,所以不能时时陪着阿伶,阿伶别怪我,好吗?” “当然不怪了,义父总说,好男儿志在四方,月哥哥你一定是一个有大抱负的人,对吧?” “对,月哥哥的确有大抱负,此生最大的抱负,是希望能守得阿伶一生无忧,百岁太平。” …… “利器难成,当年凝寒寻暖双剑是有知闲助我方能夺天地造化炼制,如今这对兵器,却难寻天火雪水,不能淬制。” “听闻活人之血可炼神兵,尊者,既然这对兵器是为阿伶而造,我想试试。” “抉月,你可知生血炼兵,乃是人间至凶之器?” “铁器无辜,唯拥者所控而已,阿伶天性纯真善良,岂会行凶?尊者,请许抉月一试。” “此对双刀剔透似玉,却以你活血而成,至善也至恶,不若,取名玉枭,你拿去给伶儿吧。” …… “阿伶,你本是一缕残魂,根本难抵封痕之苦,放弃吧,别再这样折磨自己了,好吗?” “月哥哥,此事与你无关,我要看一看,义父骗了我多少,神殿又到底是什么样子,那个红尘究竟是清明还是浑浊,王蓬絮的话是真还是假,我一定要亲眼看个明白彻底!” “阿伶……” ……“抉月,伶儿此去乃渡生死之劫,本尊不想瞒你,她是本尊此番天地之局的核心,早在多年前,本尊将你从朔方城带来之时,便是看中你命盘可解她此番劫难,如今,本尊要取你命盘,你若有怨,本尊来担 。” “尊者,抉月无怨,但求尊者怜惜,阿伶年幼,若有冲撞尊者之处,也请尊者且莫怪罪,至于抉月之命,尊者尽可取去。” “唉,痴儿。” ……以当年方觉浅那个死而复生的身体,以她那脆弱到不堪一击的残魂来说,是绝不可能承受得了封痕带来的巨大反噬的,哪怕是在她后来清醒过来,一点点恢复了些武功,也扛不住那等痛苦折磨,更莫提当 初。 抉月尤记得,那日的阿伶痛得在地上打滚,而她本是特别能吃苦,特别能挨痛的人,在无数次与尊者习武交手的日子里,不论寒暑,她都不曾喊过苦。 如果不是真的鞭苔她灵魂的疼痛,绝不会让她痛到连声音都哭到沙哑,但她就是不肯服软,挨着那等炼狱般的剧痛,也要死撑。 抉月有多心疼。 他以为,那会是他最心疼的时刻了。 直到后来某一天,小公子带着她来昭月居,天真无邪,乖巧活泼的星伶,变作了冷冰冰,寒恻的方觉浅,看着他的眼神是那样陌生,他的心几乎都在那一刻死去。 就算他早就知道,会有这么一天,早就知道,他的阿伶早晚会与王轻侯相遇,这是命里早已写好的“偶然”,他依然险些痛到不能自抑,冲上去抱住她,唤一声阿伶。 可从此以后,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的小公子,一声一声地喊她,阿浅,小阿浅。 星伶这个人,就像从未存在过一般,没有人知道,世上曾有这么一个人,住在自己心尖,那成了他一个人永远不能宣之于口,泄之于眸的秘密。 她死了。 当他醒来,他听着樱寺说,方姑娘进宫为花姑娘报仇去了,公子,公子你切莫冲动,方姑娘说了,若你进宫救她,她便立刻自尽。 可是我的阿伶,我曾眼睁睁看着你爱上另一个人,眼睁睁地看着你受尽万般磨难,眼睁睁地见你沉沦苦海不可自拔,如今你还要我眼睁睁看着你去死吗? 自你离开后,神枢便封了神息之地,我再也进去不得,他也不在住在那里了,但我知道,只有去那里,才能救你,只有神枢,才能救你。 闯进神息之地并不容易,神枢在那里布下的机关足以让我死无葬身之地,但不重要,只有在那里,我才能逼他现身,我才能看见他,跪在他脚下,求一句,尊者,放过她,救救她。 我不知道,小公子到底会不会来凤台城,但我确定,我必须延着你的命,让你活下去,纵是死,我也是心甘情愿的。 闯入了神息之地,经脉尽断的痛我都不曾在意,我只是突然想起,若你能活下来,若上天垂怜我还能让我再见你一眼,你会唤我什么。 抉月公子? 亦或是,月哥哥? 神枢终于现身,他看着我,怜悯而慈悲:痴儿,阿伶此劫无人可渡,连本尊也不曾想出过破解之法,当年本尊只看到你是她命中吉星,但本尊竟不知,是此番情景。 我始终没有明白神枢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你此刻活生生地在我眼前,我想,他成功了,他救下了你。那我这微渺到不足一提的赴死,便也值得。 第六百七十章 欢迎回来,把血肉脱尽 请将我全部的生命写满你的名字,请摘下我的灵魂与爱,请让我匍匐在你的翩跹裙摆下俯首称臣,请用我滚烫的鲜血浇灌你窗前的蔷薇花,请允许我双手奉上卑微下贱的眼泪来为你献祭。 请让我承担你所有的灾难痛苦,再拿走我全部的自由欢喜。 我将如同死亡般地保持着至高缄默不发声,不言语,如最忠诚的仆人亲手掏出滚烫跳动的心脏,搏你一瞬而过的低眉叹息。 便将生死置之度外,便将尊严视作粪土,便将你奉为我的主。 亲爱的我爱你,违背信仰,悖离常理,浓烈到让我窒息。 风雪如幕,幕落人去。 此生悲苦欢喜我已演尽,只叹来不及,共你把这人间看细。 如若滚烫的眼泪可化去千山暮雪,如若至深的歉意能挽回已逝亡魂,如若叹一声厮人何苦能逆转岁月重新来过,方觉浅也什么都愿意。 而她只能抱着抉月,任往事披身,任落雪掩血,任痛到麻木的身心放弃抵抗愧疚的侵袭。 她抱着抉月坐在秋千上,轻轻地晃,来回地荡,犹记得小时候便最喜欢让他推着自己,他总会温柔又宠爱地说,小心点,别摔着。 喜着月牙儿色长衫的他,温润得也如皎月般。 总是出现在那一角梦境里的人从来也不是神枢,而是她的月哥哥。 奚若洲来到这幽谷,看着方觉浅,她的神色似冰雕的美人正在碎裂,满目都是伤痕,满脸都是裂缝。 在他身后的宁知闲看着心疼,撑伞过去,为她挡去这漫天漫地怎么也不肯的大雪,抚过她脸颊,怜惜不已:“丫头,生死有命。” 方觉浅微垂着的眼皮抬了抬,漆黑的眸子望着宁知闲,又看向奚若洲:“生死有命,我本是当死之人,义父好手段,生生用抉月的命,渡我死劫。” “阿伶,每个人的一生中,都会失去很多人,有一些是走着走着就散了,有一些是在你眼前离去却挽留不得,你在这红尘走过一遭,最应懂的,便是这个道理。”“说大道理,总是义父比我厉害的,但我想,就算是月哥哥,他临死之前也不曾想明白过,义父您用他的命,来换了我的命,毕竟那些占星之术,那些算天之能,那些化人生死作棋局的惊世韬略,他是看不 透的。”抉月公子到底是怎么死的,说得复杂一些是神殿里那些复杂深奥地布天之局,说得简单一些,不过是,当日该死之人本是方觉浅,而早年间奚若洲给方觉浅下封痕之时,就已算到会有这一日,于是在那日 ,奚若洲取了抉月的命盘挡在方觉浅之前,成为她的替身,若方觉浅真遇上生死之危,抉月便会替她去死。 只不过奚若洲在那时也看不透,到底抉月会以何种方式替死,直到抉月为了找他,闯进神息之地,被机关重伤,倒下在当日给方觉浅下封痕的石作星盘上,完成了这一轮回,给这一切都画上了句号。 好像一切都是冥冥中自有注定,又好像一切都是人为所至,原来所有的巧合都是有心,这句话,从来都是真的。 她将抉月安葬在神息之地的葡萄架下,特允了樱寺去祭拜,她看着樱寺哭得不成人形,也看着樱寺一下一下地拍打着自己,骂着若不是她,公子不会死,若不是她,公子如今依旧好好的。 方觉浅都只是沉默,一句话也不说,是的,樱寺一个错字也没有,这一切,都是因她当日的固执而起的。 懵懂青涩的少女情怀,害了抉月一生,她仔细地回想过往一切,竟不知,那到底是不是爱,又或是依赖。 但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不论此生如何,她都会永远记着抉月,记着她生命中出现过一个月光般的男子,自己唤他月哥哥。 奚若洲与宁知闲又不见了,方觉浅也找不到他们,不论是以方觉浅的身份还是星伶的身份,都寻不到他们的踪迹,方觉浅知道那是为什么,她不多作深究。 她从神息之地里取了一柄镶嵌着红色赤石的,古拙又华丽的权杖,换了一身衣裳,走进了神殿。 神殿的大门对她打开,威严肃穆,圣洁厚重,她爱过这里,也恨过这里,如今她回到这里。 那层层而深的神殿与她无声对峙,仿佛在说—— 欢迎回来,并请把血肉脱尽。 与虚谷和于若愚是什么关系呢,像是仇人,也像是亲人,还像是主仆。 每一个神使,都只是神枢的仆人,就像神枢,也只是神的仆人一样。 任他们在这片大陆上呼风唤雨,尊贵无方,见到神枢时,也请他们弯下高贵的双膝,虔诚而恭敬地唤一声,神枢尊者。 于若愚与虚谷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万种复杂情绪在心头,震惊,诧异,仇视,不解,愤怒,抗拒……这些情绪像汹涌的海水一样,要淹没他们。 但他们只能跪下来,向着他们恨之入骨的人,虔诚而恭敬地,含着泪,咽着血地,道一声:“恭迎神枢尊者。”那一身洁白地神枢长袍不是假的,每一个神使都对那身衣服有过向往,贪慕过上面金线绣的图章,垂涎过袍角处的孔雀羽眼,也幻想过那柄代表着至高无上的权杖握在手心里时,是炙热还是冰凉,更无数 次地把目光停驻在议事厅里最高的那把椅子上,想象着坐在那里,看这神殿,看这天下,看这苍生,是否不一样。 如今他们只能看着,方觉浅,披一身洁白庄严地神枢长袍,手握权杖,坐在那把最高的椅子上,看着只属于她才能看到的风景。 他们想象着,方觉浅会如何对付他们,过往种种,一切的一切,就像是一场笑话,滑天下之大稽。 谁人想得到,他们用尽手段,百般迫害的人,竟是神枢? 等着他们的会是什么样的下场呢?方觉浅会如何为花漫时报仇?她又会把神殿带向何处? 太多疑惑在他们心中,而方觉浅只是平静,平得有些淡漠地看着他们。“多谢二位神使,死守神殿。” 第六百七十一章 神枢归来,她要天下知 如出一辙的话,花漫时也对他们两个说过。 她居然说,多谢?多谢他们死守神殿? 谢什么,跟花漫时一样,谢他们为神殿所奋战过的一切吗?而这所有的奋战,不是因她而起吗? 两人不解地抬头,疑惑地看着她,但只一眼,又立刻低下头去,面对神枢这样的传说,他们是连直视也有罪的。 “老神枢年迈,静养修身,不理外事,于四年前传位于本尊,经年过往,皆是历练,本尊归来,望二位倾力相佐,以复神殿之威名。” “属下斗胆,可否向尊者讨教一个问题。”虚谷撑着摇摇欲坠的身子,咬着牙关,才敢把这话说完。 “虚谷神便但问无妨。” “为何是你!” 实不怨虚谷这冲天的恨意与怨憎,神枢是什么人,是这神殿的象征,是无上的存在,是这片大陆的顶端,是应该为神殿鞠躬尽瘁,死而后矣的信徒。 方觉浅,算什么?她过往种种,对神殿的一切竭尽全力地毁灭和打击,算什么? 她又凭什么? 奚若洲让她接过神枢之位,可知她对神殿所做的一切! 相对于虚谷的激动愤恨,方觉浅的眼神里全是淡漠,漠然得让人觉得,她都不像一个活人。 她没有立刻回答虚谷的问题,只是久久地看着他。 慢慢地,从她身上像有种无形的威压,磅礴浩荡地在铺陈而来,压迫得让人连呼吸都艰难,这座冰冷空荡的议事厅里,像是突然之间充盈满了看不见的力量,挤压着他们的心脏。 虚谷拼尽了全力,才能撑着身子不贴伏在地上,但仍旧止不住地往下低头,就像有什么人按着他的脖子,压着他的身体,要挤碎他的骨头一般。 “神枢意志,岂是尔等可测?” 高座上的方觉浅,森然无情,双眼之中的浩瀚竟如无垠星空,深不可测。 厅里的威压气势陡然散去,虚谷全身大汗淋漓,瘫坐在地,细看之下,竟能看见他耳鼻眼口中渗出的丝丝血迹。 “诏告天下,神枢,归来。” 就像是一个笑话。 在这三十多年里,神殿中的所有人,都在期待着神枢归来的这一日,但凡有一句敢对神枢不敬之人,都难逃一死,神枢对于神殿来说,是绝不容亵渎与玷污的信仰,神枢就是信仰。 在无数个神殿危难的关头,神使们祈祷着神枢能从天而降,力挽狂澜,只要有他在,神殿便无所不能,世间宵小无人敢对神殿有半分不利,他就是力量,是绝对的至高无上。 在那些苦苦捱着的夜晚,在神殿被人毁成废墟的绝境中,他们是靠着对神枢的期盼,想着就算是眼前有再多苦难,他们也要守住神殿,重振神殿,守到神枢归来那天,才方算是对得起神殿,无愧于神枢。 可如今,神枢归来。 却不是那个神枢了,也不是那个信仰了,回来的,是神殿的仇人。 他们要跪拜的,要供奉的,要歌颂的,是那个一心要与神殿为敌,要毁灭神殿的人。 击溃一个人有很多种办法,最残忍的莫过于,摧毁他的信仰,瓦解他的意志,毁灭他的坚持。 就像,方觉浅没了鸡蛋面。 虚谷与于若愚,动摇了信仰。 神枢归来,万世来朝。 人们对神枢有过一万种猜测,最善意的是猜测他闭关修炼,与神对话,最恶意的是猜测他早已死去,无人掩骨。 人们从来没有想到过,某天一声天雷炸响,神枢会是方觉浅。就像是什么呢,就像是天外巨石砸进了人们的心海里,掀起了滔天巨浪,溅起了接天水花,还摧毁着所有的幻想和侥幸,如同失明一世的人某日睁眼见到了光,耳聋一生的人突然听见了琴音,还像是滔天 火焰焚烧了万里长城。 晴天一个霹雳地,就把人炸得灰头土脸,肝胆俱裂。 与其说是震惊,不如说是恐惧。 简直没有比这更吓人的鬼故事了。 人们像看鬼一样的,看着坐在高处的方觉浅,说难以置信都是轻的,他们更感觉这是在作梦,荒诞到让人只想快点清醒。 方觉浅看着座下众人,上至殷王,王后,神使,下至朝中百官,神侍,神卫,众生纷纭,万千神色,而她眼中有着些淡淡的戏谑,冷视,都凝作了世人默认的,不容亵渎。 谁能真心真意地跪下去,谁能毫无愤慨地弯下身,谁能俯首贴耳地敬畏她? 整齐划一地叩首,不过是,害怕罢了。 怕她报复,怕她记恨,怕她以神枢之名毁天灭地地来寻仇。 苍天在上,人人可欺方觉浅,无人敢犯神枢。 王后越歌甚至开始在想,方觉浅会不会一怒之下,毁掉殷朝了。 毕竟从过往经历来看,她实在算不得什么大肚能容,一笑泯恩仇之人。 就连从来浑浑噩噩,贪色纵欲地殷王陛下,也神色复杂,悄然捏紧着身上的暗红色祭司长袍。 “诸位起身,今日神殿设宴,诸位,尽情畅饮。” 方觉浅看够了他们的神色后,平淡无奇地开口,没有一点点情绪,好像她高居此位已久,久到已经能不动声色,看穿人心。 怕是无人可以开怀畅饮今日神殿搬出来的陈年美酒,也没人咽得下那些如同嚼蜡的山珍海味,这样的晴天霹雳实在太骇人,他们连为自己想后路的力气都提不起来,全用在了消化这个消息上面。 于心怀不轨之人来说,起码得用上三天的时间,才能慢慢接受这个如同恶梦般的事实。 不过无所谓了,方觉浅,不在乎他们要用多长的时间接受,承认,于九天之上,谁人在意,蝼蚁所想? 她只是,要将这个消息,昭示天下罢了。 传到北境去,传到南疆去,传到最偏远的村庄和最闭塞的角落去,传于天上的鸟儿与白云知,传于地下的虫儿和黑泥知,告诉三岁的稚儿与八十的老翁,报于王室的贵族与讨伐神殿的勇士。 她要天下皆知。 她还要,王轻侯也知。她是神枢,至高无上的,尊者神枢。 第六百七十二章 在下王轻侯,不知姑娘芳名 王轻侯看着她,自成风流,贵气娇矜的公子哥儿,带着温柔深情的笑意,看着她。 他有些怨当年的自己,自私是好事,但对她不该那么自私,也许应该稍微无私那么一点点,多温柔一点点,多深情一点点,哪怕只是多一点点,也好。 别爱她的无情无义,爱她的不离不弃,别爱她的所向披靡,爱她的披荆斩棘。 别爱她是自己命中贵人,只是爱她而已。 他伸出手,去抱那个身着神枢圣袍的人,那些金线看着正泛着冰冷的光,着实让人生厌,图腾是孔雀,骄傲贵气叫人生恨,恨不得将其撕裂成碎片,烧成灰。“玩够了?玩够了就跟我回家吧。”他说,带着包容与宠溺,仿似方觉浅只是跟以前那样,跑去昭月居那等地方平白叫他心里添堵一般,他不会再傲慢得不得了地指责她,不会再口是心非地说反话,他想带 她回家。 方觉浅却退了一步,她看上去不再是那副不容亵渎,高高在上的圣洁模样,她看着王轻侯,不说话,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别闹了,阿浅。” 外面的人,要很用力才能克制住他们的恨意与惧意,王轻侯也要很用力,才能忍住想要颤抖的声音和战栗的灵魂,使自己显得,如此从容,如此淡定。 他往前一步,靠方觉浅近些,好像以前,总是方觉浅努力地靠近他,走了很多很多步,现在想想,也该轮到他往前一些了。 他轻轻敲了一下方觉浅的额头,依旧笑着:“以前我做过很多对你不好的事,对不起,阿浅,跟我走,好吗?” 犹记得那一年,他们第一次相遇,王轻侯把手伸到方觉浅跟前,笑容邪肆,满心险恶,图谋不轨:跟我走,有人杀。 方觉浅便把手交到他掌心,从此作他的刀,成他的剑,纵是地狱也为他去杀出生路,不曾怕过不曾悔过,爱意赤裸。 现在他又把手放在她眼,笑容谦卑,满心恳求,跟我走,好吗? 方觉浅却只是看着他的掌心,他掌心的纹路是怎么样的曲折生长,不沾阳春水的十指是何种的修长有力,甚至连他手背上的青筋微微凸起几分,她都熟悉清楚。 但她自己的手却似有千钧之重,再难抬起,再难放入他掌心。 “王轻侯,回朔方城去,去做你应做的事,去争天下,去图霸业,去金戈铁马,去与我为敌,那是你的信仰与使命,而我,是神枢,这里是我的归宿。” “说什么呢,阿浅,你是我的妻子,有道是妇嫁夫随,当然应该是不论我去哪里,都要与你一起。” “我不叫阿浅,也不是方觉浅,王轻侯,谢谢你给过我一个很好听的名字,但那不是我。” 要怎么样才能拼凑得王轻侯此时看上去的完整,哪怕他的内心已是支离破碎面目全非,要用多大力气才能强行不去看她是神枢这个事实,只蒙骗自己,她还是自己的阿浅? 王轻侯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好像就要崩溃,崩溃成一堆碎片,就像精美的瓷器被人狠狠摔向地面。 娇里娇气的王家小公子,从来做不来低声下气,忍辱负重,但他此刻,只差把自己掰开揉碎,但求方觉浅回头。 他深吸一口气,依旧笑着。 “那不如,我们重新来过,就从你叫什么名字开始。你好,在下朔方城王轻侯,不知姑娘芳名。” “星伶,神殿神枢。” 六个字,王轻侯魂飞魄散。 “别这么残忍,阿浅。” 别这么残忍,别在我好不容易记起你,好不容易知道我二哥的死跟你毫无关系,好不容易下定决心什么也不管只要找回你的时候,放弃我。 我的小阿浅,你别这样对我,别这样凌迟我,至少给我一个机会,一个告诉你我有多爱你的机会,别在那晚还对我说爱我,今日却告诉我,你只是神枢,只是星伶,不再是我的阿浅。 我曾经辜负了你我承认,我有错有罪有不该我也承认,我低头,我认错,我欠了你太多我想还,你别看都不看。 我不做那个娇里娇气傲慢无礼的小公子了,我改,你理一理我,好不好? 你不要这么残忍。 你不要杀死我。 求求你,拜托你,脱下这身神枢圣袍,你不喜欢朔方城没关系,我陪你去别的地方,你要平稳度日我便共你细水流长柴米油盐,你要人间盛世我便与你提枪跨马争霸天下。 你别要神殿,你别不要我。 但方觉浅只是看着王轻侯那双满是破碎,黯淡无光的眼睛,看得是如此的冷静自持,就像她已为神枢多年不曾为任何人动心断肠一般。她抬起手来理了理王轻侯的衣襟,他倒从来是个讲究得不得了的人,吃要吃得精细,住要住得舒适,能坐轿绝不骑马,能享乐绝不吃苦,他说他生为享尽人间爱恋,生为游戏人间,他说他想要肤浅拥吻, 要貌美如花,不要真心。 王轻侯我向神明请愿,愿你此生恃宠而骄,将真心视如草。 衣襟上滚着祥云暗纹,抚过之时,有轻微的凸起触感,她像是想抚平王轻侯内心的翻山倒海一般,滑过得细细慢慢。 但她却平静又淡然地说:“王轻侯,我不爱你了。” 说得真轻松,就像说今日早上吃了什么点心,晚上想去哪里散步那样轻松。 王轻侯闻言一怔,又忽尔笑出来,笑得孟浪狂妄,肆意潇洒。 眼角眉梢里都飞扬着跋扈又骄纵的笑色,嘴畔齿间都染着他此生不输任何人更不输方觉浅的酷戾薄情。 手臂轻抬,他轻飘飘地拍掉了方觉浅停在他胸前的手。 摊开掌心,他往前微微倾了身子,逼近方觉浅,邪气乖张,抬眸轻叹—— “啊,那要恭喜你,从爱我的虎口中脱了险。” 他转身就走,再未作半分停留。 他始终是那个傲慢得要死,嘴硬得要死,无情得要死的王轻侯。怎可让方觉浅,不对,怎可让神殿星伶神枢看见,他通红眼中的泪意泛滥? 第六百七十三章 真正的绝望,让人心平气和 倒在地上的人蜷缩在一团,双手死死地拽紧着胸前的衣衫,像要把那衣衫都撕烂。 咬碎牙关地死忍让她全身都忍不住地发抖。 痛,漫无止境的痛,撕心裂肺灼伤灵魂的痛,像是要把她血肉碾碎成粉末的痛。 华贵雍容的神使圣袍突然之间好像变成了褴褛衣衫,遮蔽不了逐渐枯萎死去的躯体和容颜,也抵御不了钻心穿骨地凉意和凄寒。 她只是记起了她是谁,只是想起了过去的事,又不是忘了这四年,怎么可能,说不爱,就真的不爱? 她又没有否定过她作为方觉浅活着时的证明,没有抹去过被唤作阿浅时的幸福和眼泪,怎么可能,说放下,就真的放下? 她深爱王轻侯,天地为证,日月可鉴。 那不是天真时对抉月青涩的依赖和懵懂的情愫,那是刻骨铭心噬血吞魂地深爱。 她只是知道,纵她爱王轻侯可山海比高比深,那也只能是她一个人的事了。 作为方觉浅时,她只是担心着,宁知闲的话会成真,她会真的成为那个既成全王轻侯,也阻碍王轻侯的人。 可是当她成为神枢,成为星伶,她便能参透阴阳,看透天局,她不仅会阻碍王轻侯,她还会毁了王轻侯。 便当浮生如梦,姑且此处销魂。 她在那几年的一场大梦里,已贪了足够多,再不能深陷。“我是为你好”这是一句非常让人恶心的话,有问过对方愿意接受这样单方面的“为我好”吗?有想过对方承认这样单方面的付出吗?这等类似道德绑架一样的自我牺牲就不会成为对方的心理负担,甚至引起 反感吗? 但前提是,这仅仅只存在于两个人之间的“我是为你好”。 若牵系着是天下众生,是万世岁月,是人间正道,那么,有一些名唤“清醒”的绝望一个人承担就够,对方只需承受“不再爱”这样的伤痛就可以了。 毕竟,即使对方知道了,也无法更改任何现实。 现实,嗯,现实总是残酷得让人无力招架的。 而方觉浅也从来没有想到过,她在面对着王轻侯,说出那些话的时候,可以那么平静,平静得她自己都难以相信。 把路走绝,不给自己留一丝后路和生机。 她也终于明白,原来…… 真正的绝望,让人心平气和。 剑雪走进来,扶起倒在地上紧紧蜷缩成一团的方觉浅,很用力才能掰开她紧紧缩着的四肢,让她靠进自己胸口,又拉过了外袍裹住她颤栗不休的身子。 于剑雪而言,方觉浅是神枢这件事,的确让他震惊到无以复加,但是他比任何人都接受得更快。 方觉浅是什么身份,对他来说从来都不重要。 他只是看着痛苦到脸色惨白却不发一声地方觉浅,异常难过。 王轻侯把她从王宫里抱出来时,她身上的伤,断去的筋骨都昭示着她遭受了怎样的非人折磨,可那时候,她都没有露出过如此时这般的绝望痛苦过。 剑雪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搂着她,紧紧地搂着她瑟瑟发抖的肩,盼着她能稍微平复下来。 “剑雪,我好疼……” “方姑娘你哪里疼,是不是旧伤复发了,要不要找大夫?”剑雪连忙问道。 “我不知道,我全身都疼,从骨头里渗出来的疼,剑雪,你不要走,你陪着我吧。” “我哪里都不会去的,方姑娘你放心吧,我会陪着你的!” 纵使武功盖世又如何,天下无敌又怎样,情关难过,照样有办法让你疼到无法诉说,神仙妙药救不得。剑雪守在床榻边,看着床榻上睡梦中的方觉浅都泪意涟涟,打湿了眼睛和被单,也只能深深叹气,以前至少,还可以指望着抉月公子来开解她,安慰她,如今是连抉月公子也不在了,花姑娘也没有了,以 后,方姑娘还能跟谁说说心里话呢? 神枢啊,至高无上,也孤寒无比。 她的身边好像只剩下自己了。 剑雪不由得从袖子里翻出块玉来,这玉决是当年在北境时,神墟的人联系他留下的,让他替神墟看着王轻侯,并告诉他王老爷子的死并非秋痕所为,而是有另外的人。 后来神墟的人便一直不再找过他了,他也是等到花漫时死去,才明白神墟的话是什么意思。可是今日,就在刚刚,又有人给他塞了张纸条,纸条上写着王轻侯与神殿是为死敌,如今方觉浅乃是神枢,他们之间必有一场恶战,神墟自是与神殿不睦,但朔方城王家叛乱忤逆殷朝,更是神墟难忍,问 剑雪可有为殷朝为神殿效力之意。 剑雪想不明白,当方姑娘成了神枢,王公子是不是还是会和神殿不死不休?而方姑娘是会站在神殿这一方,还是会站在王公子那一边? 他很想问问方觉浅的想法,可看她如此绝决地将王轻侯伤得体无完肤,留守神殿,又似乎表明了她的立场——她是神枢,不是方觉浅,她要守卫神殿。 否则她大可以用神枢的身份继续与王轻侯合作,反正她身份地位如此崇高,反而有了更为便捷的条件,而不必那么狠心地断绝与王轻侯的一切后路,不给以后留一线生机和念想。 她真的是这样想的吗? 真的在成为神枢之后,就推翻以前她作为方觉浅时所有的坚持和信念了吗? 剑雪想不通的事,大概是所有人都疑惑不解的难题。 众人在沉浸在“方觉浅是神枢”的这个巨大震惊里许多天后,也终于开始冷静下来,思索着方觉浅会把神殿如何这个问题。 这个问题攸关着神殿的存亡,也牵系着殷朝的死活。 以前可以随意捏死的蚂蚁,摇身一变,变成了高高凌驾于他们头顶之上的神枢,这想想都让人胆寒惊恐。在提心吊胆地等着方觉浅报复的同时,有胸怀的人们更为忧心天下的命运——从某种角度上来说,于若愚和虚谷在神殿的问题上,王后与殷安在殷朝的问题上,都算是上有胸怀的人。 第六百七十四章 女大不中留 其实他们大可不必如此。 如果方觉浅在成为神枢后,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找众人报自己的私仇,泄自己的私怨,那简直是在侮辱奚若洲这位老神枢的眼光。 一个地位如此之高,权力如此之大的人,目光格局如果这般狭隘,奚若洲会第一个跳出来,亲自剥夺方觉浅的身份。 同样的,如果方觉浅允许自己沉溺在悲伤痛苦中不能自拔,囿于情爱与痴怨,那她也不配成为手握神枢权杖之人。 站在世界的顶峰,她该看到的也应该是整个世界,该忧心更应该是这整个世界的苍生,而不是脚下的一泥一石,她既然站在这里,就应该挑起这副担子,哪怕这副担子要把她压垮,亦不能后退半步。 于是也可以看出,其实奚若洲对他这位义女,异常残忍,异常狠心。 一直以来,神殿都有一个规矩,那就是神殿中人不得踏足昭月居半步,后来是出了方觉浅这么个异类,大大方方进出昭月居,但就算有她坏了这规矩,神殿中其他人也不敢破坏。 说来很奇怪,人们大都不记得,这奇特的规矩是什么时候立起来的,隐约记得是三十多年多前,好像正是神枢闭关之后。方觉浅再度踏进昭月居时,昭月居里极是冷清,抉月离世,樱寺更无心打理此处,小倌们散的散,美人们走的走,恩客们也不再来此地寻欢,只有一楼大堂里的那株巨大的榕树深处,依旧传出清雅的琴音 。 清静得让人不习惯的昭月居里,方觉浅走到榕树下,自己拿了一壶酒,自斟自饮:“义父,你棋局已布良久,我要接过你手中的棋子了。” 榕树里的琴音缓缓而停,就像是溪水滑进了池塘里,细细无声。 过了片刻,榕树里才传出奚若洲的声音,如他的琴声一般清雅,还带着些淡淡的笑意:“你是神枢,你说了算。” “与我对奕之人,将是江公,义父您作星盘这么久,还让他折进来了一个王轻侯,他不会就此罢休。”“当年我将抉月从朔方城带走之时,便与他说过,天下棋局已动,抉月是我所需之人,王家老爷子王松予也是知情的,他们以为,凭抉月对王家的感情,抉月绝不会背叛王家,故意将他给我,又自作聪明用 你成局来围困王轻侯,如何怨得了我?” “月哥哥何其无辜,他的确没有背叛过王家,但却也成了你们二人博弈的牺牲品,最后他选择成全我,也就是成全你,义父,这一局,你赢了。” “但我的伶儿一片痴心付于王家那臭小子,直至今日仍不能收回,为父倒是很难看透,这一局到最后,我会输,或是赢。不过好在,那臭小子也难逃情劫,倒还有些斡旋之处。” “义父,我说了,棋局我接过,是赢是输我来执棋,我与王轻侯之间的事,就不劳义父费心了。” 榕树里许久没有传出声音,静得可以听到落叶触地之声,细小,但让人心悸。 奚若洲从榕树里缓缓走出来,低腰歪头,看着坐在酒桌前的方觉浅,笑道:“你在怨为父。” “难不成要让我感激义父你,断送了月哥哥的命,又毁了王轻侯?”“抉月的命,不是我断送的,是他自己选的,你必须明白这个道理,为父从来没有想过要抉月死,而王轻侯,要毁去王轻侯的人不是为父,而是江公,当然了,你可以选择力挽狂澜,拯救王轻侯于万一,为 父绝不拦你。”“我的星盘乃天下第一凶卦,天煞孤星,众生皆憎,生不得善终死不得好果,从来无人可算,除了义父你。当日我受封痕之时,义父你故意泄露天机,让江公算出我与王轻侯乃是相生相克之人,从而让江公 作了局,引王轻侯来接近我,你却说与你无关?” “江公若不贪心,王轻侯若不薄情,岂会上当?”奚若洲笑着说,“说到底,不过是他们咎由自取,如今,也只是自食恶果。” 方觉浅,竟也不知该如何反驳奚若洲。 世人何其渺小,王轻侯何其渺小,在奚若洲的棋盘里拼命地跳啊,蹦啊,挣扎啊,但其实于奚若洲而言,一切都是只在他的意料之中罢了。 很久以前就有人告诉他们,于神枢来说,他们这样的年轻娃娃,只是蝼蚁一样的存在,那时候还不服不信呢,现在看来,无知无畏,真是莫大的勇气。 奚若洲的高度,无人可及。 奚若洲回头看了一眼三楼,王轻侯就在三楼中的某个房间里,只不过奚若洲自是有办法让王轻侯查觉不了楼下的这一切对话,他抬手就能隔出一方世界来,外人无从发现。 他坐在方觉浅旁边,支着额头看了看王轻侯的房间,又瞧着方觉浅:“伶儿你今日来找我,可是让我赶紧离开昭月居,别在这里对那臭小子虎视耽耽的了?”方觉浅不看他,只转着桌上的酒杯:“这些年来你一直藏在这里,不许神殿的人来此,也是避免被人发现的麻烦,毕竟虚谷他们还是能感受到你的气息的,抉月也替你打理着这昭月居,颠倒红尘,笑看众生 ,你也该看够了吧?抉月也不在了,不能再成为替你在红尘中行走的化身和使者,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呢?” 奚若洲听她说了这一大堆,敛了敛眉,执着道:“所以你还没有告诉我,赶我走的原因,是不是免得我看那臭小子不顺眼,哪天忍不住就上去削他。” “唉呀你烦不烦!” “唉,女大不中留啊,以前我还不信这话,我养大的宝贝闺女怎么可能帮着外人合起来欺负我这个糟老头子?现在看来,是不得不信咯。”奚若洲,故作哀怨。“你还有脸说!”方觉浅转过身来对着奚若洲,“你以前天天就在这儿,就在这儿眼睁睁地看着!我遇上那么多危险,受了那么多次伤,你有帮过我吗?有吗?有吗?你有吗!有你这么当爹的吗?你那哪儿是给我试炼啊,你是看着我往火炕里跳你还拍手叫好呢!我说什么了?啊,我说什么了?我现在叫你走,你还挺不乐意是吧!” 第六百七十五章 老小两神枢 奚若洲让方觉浅劈头盖脸一顿骂。 摸了摸眉毛又抿了抿嘴,她说得好像也是。 自己的确就是一直在昭月居里,看着她刀里来火里去的,也没出过手。 其实有那么几次,他还是挺想出去一巴掌拍死王轻侯那臭玩意儿的,一天天地尽说混账话,尽干王八事,简直没把他活生生气得七窍冒烟。 但,也就想想罢了…… 到底,还是没有的。 大概是自知理亏,奚若洲显得有那么点儿底气不足,喝了口酒掩着尴尬:“唉呀,为父不会对那小子怎么样的,他厉害着呢,为父还想看他以后能翻起多高的浪来,哪儿会对他不利?” “你天天这么盯着我瘆得慌!赶紧回你的神息之地去,带着宁前辈一起,少在这儿恶心人!” “说起你宁前辈,知闲可心疼你两得紧,生怕你们出事,没少操心。但是,你也没少让她寒心。” “我怎么了?”“巫族你管过吗?你宁前辈把巫族交到你手上,你如今还关心过吗?那么多巫族族人的生死,存亡,兴衰,你上过心吗?你是神枢不假,你是方觉浅也没错,但你别忘了,你也是巫族族长,你是什么身份, 就得担什么责任,甩手掌柜你倒是当得挺舒坦的,心里不会有愧疚吗?” 奚若洲的话不重,只是缓声道来,字字句句清晰。 但方觉浅却听得有些面红,的确,对于巫族,她的确没能尽到半点责任心。 因为,以前她是方觉浅啊,还没有那么好的大局观,没有那样强悍的统治力,更没有纵观天下的视野和魄力,那时候的她,智慧与目光都不及如今的一半。 如今想想,的确是不该。 “我过两天就会去给清陵城的孟书君去信,你少岔开话题。”方觉浅闷声。“我没岔开话题,其实当初想要让你的记忆和武功和智慧封存起来的法子有很多,神殿里多的是办法,我偏偏用了封痕之术,就是因为此乃巫族秘法,早晚能引你去巫族,你倒是争气,去是去了,巫族也拿 下了,却什么也不管了。”奚若洲叹了声气:“唉,想来想去,还是杀了那小子的好,免得你一天天的心思都吊在他身上,不干正事儿。” “你差不多行了啊,这与他有什么关系?我还没说你机关算尽呢,而且所有的机关都是对着我下的,我这粒棋你摆弄得挺得意的吧?”“天地良心,哪一步不是你们自己走的?我可知道,抉月没少提醒你,让你不要爱上那臭小子,甭管他是出自私心还是别的,总归是在我眼皮底下提醒你的,我也没拦着他一再地劝你。你不喜欢王家那小王 八蛋,也就碍不到他,江公那老头儿的计划也就无法得逞,说到底了,你们自个儿作的,嗯,好吗?” 对于王轻侯,奚若洲从本质上来说,没喜没厌,挺平淡,也就视作一粒棋罢了,但是因为方觉浅的缘故…… 嗯,你懂的,所有的老丈人都看女婿不太顺眼的,总觉得自家水灵灵的小白菜被猪拱了,不管这猪有多优秀多出众,都配不上自家那小白菜,都是小王八蛋,恨不得提刀来见。 所以,他看王轻侯,总是格外不顺眼。 “你怎么怎么说都有理啊!你就一点儿错都没有,是吧!”方觉浅真是服了,什么锅都甩他们身上,这义父怕是个假的吧? “你宁前辈不是教过你嘛,话事人,就要有话事人的样子,胡说八道是基本功,你学得不用心啊。” “你也承认你是在胡说八道了?” “你现在才是神殿的话事人,你连我都说不过,你如何说得过这天下众生啊?” “我干嘛要跟他们说,我打得过他们就行了!”“那是方觉浅干的事儿,王轻侯那小王八蛋尽教你这些乱七八糟的!你现在,还是星伶,你得有点儿神枢的样子,起码在表面上,你要能唬得住人。”这是一本正经地教起了自家闺女如何做一个世间最大的 神棍了。 ……“昭月居呢,我是不会走的,我对这儿有感情,你不要以为我对抉月就毫无怜惜,这么多年来他的不易我都看在眼里,所以你也别动歪心思了,王轻侯呢,我也是不会动的,他是死是活看他自己的造化,以 及,你的能力,还有,伶儿,这盘棋你要是下死了,下不动了,别怪为父出手盘棋。” 奚若洲捏了捏方觉浅的脸颊,宠爱得很:“到时候,你可别怨为父心狠,不给你们这些年轻人活路了。” 他手一挥,这自成一方的小世界都散去,只是琴音也停了。 方觉浅一个人坐在酒桌前,望着空酒杯发呆。 “你来干什么?”樱寺瞧见了她,没给好脸色。 “你想陪着抉月吗?我可以让你长住神息之地。”方觉浅说道。“果然神枢就是了不起啊,听说神息之地乃是老神枢的闭关之所,你都可以随意让我住进去了,你这么厉害你早干嘛去了?你非得害死公子你才显摆你能耐是吗?公子哪里对不起你,对你哪里不好,你要害 死他!” 樱寺骂着骂着又红了眼眶,眼泪一滚就下来了。其实他也没有多恨方觉浅,他甚至到现在都不明白他的公子到底是怎么死的,但他实在是难过,抉月就是他的命,他的一切,以前看着自家公子为方觉浅劳心劳力,不计回报地对她好尚且难忍,如今更是 直接连命都搭进去了,他实在是憋屈得很。 也不过是憋屈得太难受,忍不住就恶言相向了而已,真要说到有多憎恨方觉浅,那也没有。 只是他这番呵骂引来了王轻候的注意,急步走到门口他险些就要摔门而出来见方觉浅,可走到门口,手停在门扉上,又生生忍住。 方觉浅何等耳力,自然听得见这脚步声,等了一会儿,没有等到王轻侯出来。 她也只能自嘲地笑了笑,像王轻侯那么要强的人,怕是怎么也受不了自己那日的绝情狠心的。 “你若想陪着抉月,随时可来神殿找我。” 你看,她唤着的,是一声一声的“抉月”,而不是“月哥哥”。 她是星伶自不假,但她,更多的是方觉浅。榕树里的奚若洲微微叹息。 第六百七十六章 寄信,上谷城 大抵是因为,方觉浅是神枢,这件事给众人带来的震撼过于强烈,所有人都如同经历了一场海啸,席卷着整个世界,摧枯拉朽地动摇着人们的观念和底线。 于是也就没有什么人,去关心,思考,担忧,一些其他人的,喜怒哀乐。 没什么人来问过,王轻侯,抉月死了,你难过吗? 那个你一天到晚嫌弃,戏弄,甚至责骂,记恨的,你说不过是王家养的一条白眼儿狼的抉月,他死了,你会难过吗? 你甚至都不敢去他的房间,怕看见他的旧事物,只敢藏在三楼,离他的一切都远远的,你是在难过吗? 突然之间,就连王轻侯这等风云人物,在方觉浅面前,也变成了无足轻重。 神枢这个身份,带来的意义实在重大,重大到世间所有人,都变成了无关紧要。 方觉浅她吸引走了所有人的目光,不再有人去想,旁人是谁。 王轻侯听到方觉浅离去的脚步声,缓慢地拉开门扉,青色的胡茬在他的下巴,不过是短短几日间,他似是苍老了许多。 那个俊美矫情的风流公子哥儿,此刻颓废邋遢。 他沉默地看着方觉浅离开,沉默地望着这空荡荡的昭月居,沉默得让人怀疑,这还是当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敢对着神山拉尿,神仙来了也敢打上一架的王家小公子吗? 世间所有的伟人,那些被后世歌颂,被史书记载,被写成传说的伟人,他们性情各异,容貌各异,出身各异,但他们大多都有着一种同样的品质,这种品质叫作坚韧。 所有不曾被苦难打倒,能在绝望中站起来的人,都会一次次地蜕变,撕开血肉剜去骨中疾,咽泪吞血藏住心头刺,于沉默中置死寻生。 王轻侯在数日不曾开口言语后,终于发声。 “樱寺,你还记得抉月往日与朔方城通信养的白头隼在哪里吗?” 樱寺胡乱地抹掉脸上的泪水,回头看着王轻侯:“记得,王公子有吩咐?” “帮我寄封信。” “往朔方城吗?” “不,上谷城。” 榕树深处的智者抚琴轻笑,是个不错的小王八蛋,伶儿的眼光,倒是很不赖。 年轻人所有的扑腾闹腾折腾,都在他眼中,都在他手心之中,他并没有看着这些年轻人苦苦挣扎寻求优越感,体现他智慧无穷的怪癖,他只是比任何人都更早看到,这个世界该走向何处。 说来残忍,大凡有伟大梦想的人,都不太在乎,这梦想实现之前,要以多少人的白骨铺路,热血浇花。 从某个意义来说,奚若洲,是这世间至绝情,至残酷,至冷血之人,王轻侯与他相较,还稍显稚嫩。 啧啧,真是太惨了,比美貌比不过他就算了,连薄情寡义这样的至高美德,王轻侯也逊他一筹。 樱寺接过王轻侯写好的信细细放好,奇怪地看着他:“王公了你来凤台城是来救方姑娘的,如今方姑娘……王公子你还要留在这里吗?” 王轻侯放下笔,抬眼笑看着他:“想来抉月是把这昭月居交给你打理了,我能向你在此,借住些日子吗?” “随便你住,不过我觉得,王公子还是回家的好。” “为什么?” “凤台城里的人,估计没有人想看见活着的你吧?” “那他们大可来试试,能不能杀得了我。”王轻侯仰身靠在椅背上,“备些热水,我要好好洗个澡。” 如果连樱寺都看得出来,这凤台城之中,无人想让王轻候活,王轻侯怎会不明白? 就不提如今尴尬得不得了的神殿了,只说殷朝,谁想王轻侯活? 谁想朔方城王家之人活? 但偏执成狂,简直有病的王轻侯,向来喜欢明知不可,偏要勉强。 氤氲热水里王轻侯的容貌都显得模糊不清,如今他也知道了他死活看不起,也死活不愿意承认自己会担心的臭老鸨,那深不可测的背景竟是老神枢。 知道了花漫时原是神使,一直就在他王家做细作,替奚若洲监视着王家一举一动,甚至是真正出卖他二哥,害得王蓬絮惨死的元凶。 知道了方觉浅不过是一个诱饵,引他自作聪明地踏入棋局,让他所做的一切努力全部坚持都化作一个笑话,如蝇上蚂蚱,蹦跶来蹦跶去也只在他人掌心之间。 知道了一切。他已不想去探究当年抉月到底经历了什么,不想去追问奚若洲这一切是不是只是一场天大的局,他洗去了一身的酒气和颓废,洗掉了深埋于两鬓之中的泪水,更洗尽盈满他双眼的悲痛和绝望,目光坚毅, 唇畔抿刀。 他不追究了,他要把这些人所作的所有孽,所犯的所有罪,一一还给他们。 他的父亲在临死之前交代过他,江公智深如海,若他没有十足把握,不可与江公为敌。此刻的王轻侯依旧不敢说自己有十足的把握,人永远不可能做好万全的准备的,比方他做好一切心理准备,甚至准备好了接受方觉浅真的死去这样的事实,却依旧想不到他要面对的是远比眼看着方觉浅死 去更为让人难以接受的现实。 也懒得说什么他决定振作起来这样毫无用处的废话,他根本也没资格堕落,让自己失魂落魄三五天,已是他的极限——有一些人,连悲伤的资格都是没有的。 薄情寡义狼心狗肺的王轻侯,收拾妥当,踏步如流星,去往神殿。 方觉浅没有见他,迎他的人是剑雪,但王轻侯也没多说什么,他只是要去祭拜抉月,而不想再把时间无谓地浪费在已不能挽回的事情上。 剑雪看着王轻侯昂首挺拔的身躯,忍不住问道:“王公子,你恨方姑娘吗?” “我恨的人多了去了,但不包括她。” “方姑娘……” “她大概也不想你一直在我面前提起与她相关的一切,剑雪,你既然留在她身边,就忠诚于她,至于我,还没有软弱到需要外人来可怜同情的地步。”王轻侯洒了杯酒在抉月墓前,低声道:“老四,安息。” 第六百七十七章 韬光养晦的任良宴 至此,王轻侯已经失去了两个兄弟,他不想再失去更多。 人人都说,王轻侯这样的人,注定要孤寡一生,哪怕死去都不会有人给他送葬。 好像,世事变幻,这些话正在应验,他正一个接一个地失去着身边的人,不论他愿不愿意承认,这些人的离开,都让他心口发疼,备感凄凉。 仅剩下的大哥,他不想失去了。 江公说的话没错,有一些东西,如果不想走到最后太过难看,等矛盾积累到无法解决的时候,再爆发更大的灾难,就只能提前解决。他往上谷城去的信很快就到,白头隼总是飞得很快,比之信天翁有过之而不及,越过千山万水,再穿过纷飞传言,划破着星伶神枢给世人带来的震撼,落入了一个既睿智又隐忍,天地摇晃都依旧能稳得住 阵脚的人手里。 上谷城诸侯任良宴,不论是在当年北境之乱,还是在不久之前各方势力对王轻侯围剿而攻的无声暗涌中,都从来没有过任何音讯。 好像这场浩浩荡荡地伐殷战事,轰轰烈烈的人间浩劫中,他上谷城都不存在一般,神稳似地避开了所有人的目光。 上谷城能如此置身事外,平稳躲开全部的纷乱,任良宴功不可没。 这位在凤台城呆了大半辈子,一直到垂垂老矣才逃离质子身份的老诸候,在年轻时,是这片大陆的璀璨明珠,风头无两,光芒大盛,若不是有殷九思当年之局,他或许是比王轻侯更传奇的存在。 但这无碍他在老年时依旧有着令人惊异的智慧,甚至比他年轻时,更加让人摸不透底,韬光养晦这种品性,总是老人居多,年轻人大多不懂得收敛锋芒,他自己年轻时也这样。 他收到王轻侯的信时,还未拆开,便已知道,他这粒被王轻侯安插许久的棋子,如今要活跃在棋盘上了。 他倒没有继续置身事外,背弃王轻侯当年恩情的想法,因为通透的老人他明白,这已经是一场关乎全天下的战争,任何人都不能逃离战场,他只有两个选择,殷朝,或是朔方城。 要么死,要么拼命。 后者可能也会死,但一定不会死得那么快。 任良宴拆开信细看,挑眉笑了笑。 他是知道王轻侯与方觉浅那段往事的,在方觉浅成为神枢之后,王轻侯这个年轻儿郎的字迹依旧能稳健有力,力透纸背,看来,真是个心性坚韧,一往无常的赌徒,疯狂,但足够强大。 守侯在侧的下人见自家大人看着信许久不说话,不安地问道:“侯爷,王家老三此时来信,可是拉拢侯爷?” 任良宴笑了笑:“他无需拉拢我,他知道我一定会选择他。” “这是为何?”下人不明白,眼下时局看着,怎么都是王家的老大更有胜算,王轻侯就怎能笃定,自家大人会选择他?“王蓬絮的确才干不俗,仁德兼备,但王家若只有王蓬絮这么一个人的话,神殿那位新神枢,会立刻摧毁朔方城的这小小手段。”任良宴端起茶杯,品着香茗,“我从来不怀疑,神枢的力量,更不会怀疑,神 殿的底蕴。” “侯爷的意思是……”下人还是不太懂。“如今的神枢我或许不太明白是个什么样的人,但方觉浅我却知道,她与王轻侯虽在很多事情上都意见相左,但有一点相似,那就是都怀疑神殿存在的意义。王轻侯所做的一切努力,她都看在眼里,她是相 信,并支持王轻侯的,哪怕她如今是神枢,这一点,不会改变。但王蓬絮就不一样了。”“江公作局,让王轻侯为王蓬絮抛头露面打天下,背尽恶名,王蓬絮便可坐享其成,想法是好的,但致命处是,方觉浅没有看到王蓬絮的决心与理念,更没有看到王蓬絮为这天下做过什么,她只相信王轻侯 ,而不相信王家,不相信朔方城,更不会相信江公。” 下人皱眉:“那,这与侯爷您选择王轻侯的关系是……” 任良宴低头看着手中茶水,茶水里的茶叶碧绿沉底,泛着柔和,他的目光却锐利如鹰,“王轻侯,也知道这一点。” 下人抬眉,恍然大悟,失声道:“若真如此,那这位王家小公子,可算得上真正的狠绝之辈了!” “他从来都算不得什么好人,但这世间之事,大多以结果论,他所图的,终归是个好结果,这便够了。” 任良宴放下茶盏,对下人道:“整肃大军,明日出城,攻,河间城。”因为王轻侯知道,不论他爱的那个人是方觉浅还是星伶,这都不会改变已经发生过的一切,这一切包括爱情,包括信仰,包括她亲眼见证过的所有改变,王轻侯非常清楚,这一切会像烙印一样印在方觉浅 的灵魂里。 她不选择跟自己走,是因为她必须以神枢的身份,为神殿的改变做点什么——如若因为一场无关痛痒的爱情,就放弃了这个身份,放弃这样近水楼台先得月的机会,那才是天理不容的。 苍天在上,他们都是这样理智冷静到让人生恨的人。 那么,王轻侯便可明目张胆地,利用方觉浅的神枢身份,肆无忌惮地,利用她只相信自己这一条件,毫无愧疚地,来继续进行他死也不会放弃的这场反抗。 这是王轻侯巨大的优势,笼统模糊一点来说,便是王轻侯完整而彻底地利用着这个优势,拉开了与江公争夺霸权所属的帷幕。 这,也才是王轻侯,才是那个无所不用其极,卑鄙无耻到让人皱眉唾弃的王轻侯。 哪怕他已经跟方觉浅再无可能,分立两营,他也依旧会榨取一切可以利用的价值,来完成自己的梦想。 任良宴其实也心惊,如果一个人,对他自己都下得去这样的狠手,连最美好的回忆也能拿来利用,而不是死守着绝不让人玷污,他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 这比什么鲜血淋漓的刀剑相向,战场厮杀,可残忍多了。不过,也只有这样的人,才能让他任良宴,心悦诚服。 第六百七十八章 这乌七八糟的世界没准备放过任何人 江公算无遗漏,唯一算错的,不过是方觉浅的真实身份。 因为就算是他,也无法想象,奚若洲竟然舍得让自己一手带大的义女来作这盘棋的马前卒。 易地而处,他江公无法做到。 他绝对不能忍心,让阴艳去成为这场如此残忍的阴谋里的诱饵。 这唯一小小的遗漏,让他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 在王轻侯离开朔方城之后,王蓬絮就已率领大军与殷安对战,有着季婉晴在河间城的内应,以及张恪不情不愿地辅助,他们其实并未落得下风,相反有着寸寸逼近的优势。 如果张恪能再乖一点,听话一点,早一点投靠王蓬絮,这优势也早就扩大了。 突然之间,方觉浅是神枢的消息就传遍了须弥大陆,还未等他们反应过来,沉默得快要被人遗忘的上谷城,也拔刀扬旗,表明立场。 深感被抛弃,被牺牲的张恪,立时像被救活了一般,充满了斗志。从某一个层面上来说,张恪与任良宴这二位年龄相差了近一轮的中老两人,有着一些极其相似的地方,他们的目光都放得很长远,他们对王轻侯的胸襟气魄,狠辣绝决洞悉于心,他们都可以在很久以前就 为自己想好后路。 绝不是什么忠诚之辈,忠诚于王轻侯,忠诚于信仰这种虚无之物,而是俗世红尘里,他们分得清,利益生死如何选择。 在王轻侯深爱着的这个利益至上的蛮荒世界里,要相信,利益的捆绑可比所谓的忠诚稳妥得多。 所以,几乎没有怎么见过面对的张任二人,带着常人难以理解和想象的默契,疯狂地撕开了河间城的缺口,将季婉晴几乎逼入绝境,也将那位长公主逼到无路可走。寒风萧萧,落雪纷纷,国色天香的长公主和想成为国色天香的季婉晴二人,竟也可以在临河小筑里对坐,赏赏这银装素裹千里冰封的雪景,煨一壶暖身驱寒的清酒,彼此笑话一声,大家不过一样,为他人 做了件漂亮嫁衣,平白便宜了王轻侯。 说来有趣,这两个女人,都爱慕着,或者说是,爱慕过,王轻侯。 好在聪明的女人总是格外讨喜,季婉晴也好,殷安也罢,绝不会在这里吵吵闹闹的争风吃醋,无端闹出些笑话。 季婉晴执酒倚窗,冬日的河面雾气氤氲,朦朦胧胧,她笑了笑,说:“听说,以前在凤台城的时候,我那位小叔子,没少给殿下您使绊子?” 殷安闻言轻笑,谓叹一声:“比起如今时局,那些绊子都不过是笑料罢了,王夫人呢?在王夫人眼中看来,王轻侯又是什么人?”“他呀,他就像是玫瑰花藤缠绕着的匕首,明知握上去就是血流成河,但看着的人,依旧会被蛊惑,他是我此生所遇最大的欲望,而我恰好是个欲壑难填之人,所以被他辜负,被他戏弄,被他嘲讽,都不过 是活该罢了。” 季婉晴说得极是洒脱,就像那河面上的撑舟渔父。 “可从王夫人最近所行之事来看,似乎您已经能对这份欲望有所克制了?”殷安悬壶斟酒,冒着热气的温酒滑入玉杯中。 “殿下又何尝不是?克制欲望的方式有很多,其中有一种便是,有了更大的欲望。” “显然此刻来看,我们二人的想法都要落空了,这欲望也就得不到满足。”“在殷朝,朔方城,以及王轻侯这三方角逐的势力之中,殷朝之强无须多说,王轻侯叛变朔方城,朔方城也就失了一只手臂,再无力与殷朝相抗,但朔方城有退路,大可遂了王轻侯的意,反正是一家人嘛, 不过殷朝,可就未必了。” 季婉晴美目流转,顾盼生辉,喻意万分地看着殷安。 殷安拢发轻笑,不急不慢,“王夫人想与我合作,该是准备了些诚意才对。” “世间与有神枢一战之力者,仅江公一人而已,不论这神枢是谁。殿下久居凤台城,想来比我更清楚,神殿与朝庭之间的关系何等复杂,而如今神枢乃是方觉浅,她会对殷朝如何,殿下便不担心么?” “原来今日王夫人邀我小酌,乃是江公之意?” “倒不完全是江公的意思,我也有此想法。” “不知,朔方城侯爷,王启尧是何想法呢?”殷安停杯,微微倾身,“若这只是你与江公的一厢情愿,得不到诸侯大人的点头,我岂不是白白应了你们的请求?”季婉晴微顿,过了一会儿,才浮起笑意,深深的眉眼,雍容的气势,红唇轻启,字字如雷:“长公主殿下您必须相信,那一把椅子,不仅仅代表着至高权力的诱惑,还承载着造福苍生的责任。而我的夫君, 朔方城的诸侯大人,既不会抗拒这种诱惑,更不会抛弃应担的责任。” 殷安眼底扫过一片阴冷,她堂堂一个殷朝长公主坐在这里,季婉晴竟也敢当着她的面,说出这种死一万次都不足惜的大逆不道之语! 风雪飞来在二人之间,落在杯中酒水中,消失不见,融成了沁甜。 殷安轻轻合掌,唤人:“牧嵬,传令。” 季婉晴悄然松开袖中握得有些紧的秀拳,深深看了殷安后,继续望着外面的冰封千里,银装素裹。 小舟停在河中心,随波轻荡,不靠岸不前行,船头立着的渔夫未着蓑衣,只执了一把油伞,油面上纷着大朵大朵怒放的牡丹,国色天香。 伞下的人遥望着临河小筑,望着窗边执杯慢饮的佳人,哀缠的目光透着挣扎与撕裂的痛。 邻家少年安归来,在侯门深户中,他难得的善良纯真,还会做着那些青梅竹马的白日梦,有着为了爱情可以牺牲一切哪怕是自由的崇高觉悟,好像在他的生命里,爱就是一切。 哦,在这乌七八糟的世界里,他真是天真得让人嫉恨的少年郎。 好在,这乌七八糟的世界根本没准备放过任何人。 他必须在他的爱情和他的城池之间,做一个痛苦的选择。少年啊,一夜之间被催促着成熟,这世道,可不会给你太多慢慢来的机会。 第六百七十九章 或许,这就是人性呢 大家开始了一场,明目张胆不要脸,堂而皇之不知耻的争夺战。 大家争夺着各方势力,各处人手,各个城池。 在失去了方觉浅这个致命软肋后,王轻侯的无情无义好像更上一层楼,以前不忍做不愿做的事情,如今也做得得心应手了。季婉晴与殷安之间的联手让人惊愕万分,倒也佩服这两个充满了智慧又心胸开阔的女人,这般年纪轻轻,竟也能在极端的劣势,生生拉扯住了张恪与任良宴这两位老奸巨滑之徒的生猛推进,为朔方城争取 了宝贵的时间。 江公与王轻侯同时抛出橄榄枝,或许用筹码来形容更为贴切,二人就各方城池的大小诸侯进行着狂轰烂炸地洗脑,游说,争夺,江公与王轻侯,好像有了真正意义上的第一次交手。 也怪他们动静闹得太大,从南疆到北境,从安归来到孟书君,从朔方城到巫族,简直是遍地开花,在这个格外寒冷,冷到骨子里的冬天,有着别样不同的热闹与喧哗。朔方城里的江公于院中梅林里负手慢行,采香而过,从容不迫的高人风范令人叹服,偶尔对着枯坐门边不出声的阴艳轻声喟叹,这红尘入了,便真有那么难出吗?为何奚若洲养出来的那小丫头,就能走得 出?凤台城里的王轻侯在昭月居的书房里彻底点灯,墨香萦绕,堆放在他手边的书信分门别类整齐码好,误入此地觅食的麻雀停在窗口歪头,打量着这个阴郁得好像鬼府中人的男子,明明生得一副好皮相,却 莫名叫人望而却步,不愿靠近。 一老一少,相隔千万里的,无声地交锋,未见血光,但残酷异常。 有哪一种刀子,比往至亲身上捅,更让人痛呢? 王轻侯的内心痛不痛,苦不苦,是不是鲜血淋漓,反正没人知道。 突然外面很喧闹,扰了他的清净,他的眉头就皱得更紧,握笔的手也更大力,几乎要将狼毫折成两断,凸起的青筋都充斥着无声的愤怒。 樱寺轻轻敲门,在外面说:“王公子,今日,三月三,神祭日。” 那饱经摧残的狼毫便真的断了去,成了两截,断在王轻侯的掌心里,戳进他的血肉中。 他冰冷的脸色僵硬得如亘古不化的玄冰,“今年,是谁主理神祭日祭祀大典?” “历年来,都是大祭司的,今年也不例外。”樱寺答道。 王轻侯不明白,既然方觉浅决意做个神枢,做她的星伶,是至尊尊者,她为何不阻止?明明作为方觉浅,她曾经那样痛恨神祭日,为那些无辜死去的人感到不公。 当她可以阻止这样的惨剧发生之时,为何没有? 还是说,只要披上那身衣服,坐上那个位置,真的就会变成另一个人,连心肠都换了一副? 他随手取了件外袍披上,骑了马进城去,这热闹,这喧嚣,这人头攒动,这欣喜若狂的信徒,这狂热嗜血的呼喊,与往年别无二样。 每一年这个时候,凤台城里的人就像是中了魔,发了疯,激动殷切地等待着几千奴隶鲜血喷涌,人头落地的那一刻,等待着欣赏他人的死亡,换自己的来年平安丰收。 身着暗红色长袍的大祭司,殷朝的王上,在神祭台上挥动着双臂,颂唱圣诗,为他的子民祈福,祈祷着天神们能听见信徒的声音,拿走信徒们供奉上的鲜血与生命,降下平安,福泽,庇佑他们。 王轻侯看了便觉得恶心作呕,望了望四周,在不远处的栏杆上看到了方觉浅与剑雪,她就那么静静地看着,没有愤怒,没有疑惑,甚至没有波澜,她平静得面目可憎。 就像是感受到王轻侯的目光,方觉浅也望了过来,两人对望之下,竟然……无话可说。 当真悲凉。“敢问神枢尊者,是否也觉得,以活人之血,生人之命来祭祀天神,祈福祷告,是合理之事?”王轻侯到底忍不住,他要问一问眼前这个人,是不是已经彻底变成了另一个人,所以做得这等丧心病狂的残暴 之事! “王公子心里有答案,何必问我?” “我的答案是我的,我却是想知道,是不是成为神枢,便要人性泯灭,道德沦丧?是不是要视人命如草芥,视苍生如蝼蚁?” 面对着王轻侯的质问,方觉浅没有回答,也没有动容,她只是看向人群,那些欢欣鼓舞,雀跃兴奋的人群。 “王轻侯你看,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在等待着一场盛大的死亡,并为这死亡喝彩,在他们眼中看来,这些人的死亡不是死亡,是福份,他们的癫狂不是癫狂,是信仰。” 王轻侯望去,是的,就如方觉浅所说的那样,这里的人,是狂热到让人恐惧的信徒,而这样的教徒,满天下都是。 “你不觉得他们已经没有人性了吗?”王轻侯轻声问。 “或许,这就是人性呢?”方觉浅也轻声说。 王轻侯突然滞住,险些窒息。 让内心深处那些陡然被触动的绝望,和无处可逃的悲凉,堵住了胸膛。 一直以来有一个问题是他不敢多想的,那就是,他所为之努力,为之奋斗,为之拼命的人们,是否值得他这样做。 如果到最后,改朝换代也好,江山易主也罢,甚至神殿陨落,他所有的心血,都无法唤醒这些沉浸着所谓信仰里的人们,那一切,有意义吗? 神殿的琼楼玉宇不在了,他们的教条,信念却依旧根植于天下众生的骨髓灵魂里,成为了,方觉浅所说的,人性。 那么王轻侯,他不惜一切的拼命,意义何在? 南疆用了那么那么多年的努力和心血,才换得几城之地淡化了神殿的概念,相信人定胜天的道理,像凤台城这样的地方,这样与神殿每日紧密相连的地方,他能做得到吗? 他毁得去神殿,砸得碎神像,摧不垮人们的思想。好在,方觉浅从来都明白王轻侯,明白他此刻的所思所想,所以她笑了笑,说:“如何让人们崇尚真善美,相信光明与正义,而不是这些邪恶的仪式,血腥的屠戮,是神殿应该考虑的事情,是我这个神枢该 解决的难题,而不是你。你该做的,应该是继续坚持你的信仰,信仰大地,信仰天空,信仰雨水,信仰空气,信仰自己,放心,我这个神枢,包容每一种不同的信仰。” 王轻侯回头看着浅笑的方觉浅,他突然觉得,他真的不认识眼前这个人了。 “我始终不明白,你到底要做什么。”“你会明白的,终有一日。” 第六百八十章 最高贵的灵魂 但到底,此次的神祭日与过往还是有些区别的。 以前,人们总是可以亲眼目睹奴隶被砍下头颅,鲜血流满大地的场景,这一次,却是有极高的幕布拦了起来,只看得见影影绰绰,和淌过来的血涌成溪,无法亲眼看着奴隶人头落地。 方觉浅越过人群,飞落停在祭神台上,对着幕布之后的神殿神卫们点了点头,便见着神卫们带着如牲口般待宰的奴隶们,迅速而寂静从早已准备好的通道离开。 再有人推倒了早已备下多时的木桶,倒出尚还温热的,真正的牲口的动物血,漫过大地。 便算是给这些等待着盛大死亡仪式的信徒们,一个交代。 殷王坐在椅子上,探究而好奇地打量着方觉浅安排的这一切,他听说方觉浅的这个计划时,并没有反对,只是好笑。 他喝了口祭神用的酒,提着酒杯漫不经心:“堂堂神枢尊者,这点残忍血腥都无法忍受吗?” 方觉浅回首看他,殷王是个很奇怪的人,他身为殷朝王上,穿上这身祭司长袍时,也万般合适,这暗红似血的颜色在他身上,并不违和,也没有荒诞之感。“很久以前,我在这里见过一位很美丽的姑娘,她在殷王您把盏狂欢欢的夜晚,一个人来到这里,提起她华美的裙摆,迎着如霜的银色月光,低下她无比尊贵的头,垂着泪,对这里无数个死去的亡魂道歉, 说,对不起,请安息。” “至今回想起,我仍觉得,在那一刻,她拥有着这世上最高贵的灵魂。”方觉浅笑看着殷王,“王上,您猜那个人是谁?” “谁?” “您的妹妹,长公主殷安。” 殷王收起了脸上的嬉笑之色,沉了沉眼神。“您负责制造杀戮,屠害无辜,双手沾满鲜血还能狂欢大笑,而无辜的她,虔诚请罪,为您所犯下的罪孽,诚心道歉,用心忏悔。王上,神殿大祭司之职,并不是供你发泄杀欲与狠毒残忍的便捷身份,神殿 ,也从来不需要这样的祈福仪式。该多有一些像长公主殿下这样的善良人,明辨是非,知晓对错,而不是像您这样的,残暴之徒。” “方觉浅!”殷王抬眼,怒目而视,还没几个人敢这样当着他的面,顶撞甚至羞辱自己这个一国之君。 方觉浅对他的愤怒满不在乎,连声音都不起涟漪:“请王上注意您的用语,本尊乃是神枢,不论是您是以殷王的身份,还是大祭司的身份,见本尊,皆需敬拜。” 殷王嗤笑一声,拉长了音调:“是,尊者。” “听闻长公主与朔方城联手,对付王轻侯,这是与虎谋皮,王上您就丝毫不担心您妹妹的安危?”方觉浅问道。“难道尊者大人您不知,寡人从来不爱搭理这些无聊的事?天下就在这里,在您脚下,谁称王,见了您,都得低下头,弯下腰,唤一声尊者大人,您就是那太上皇,就是天下百姓的神,想明白了这一点,寡 人也就原谅了自己的纵情声色,不理国事。” 方觉浅听了他的话发笑,“王上就没有抹杀我这位太上皇的想法?神权如今凌驾于您的王权之上,您就不恨?” “寡人,已经过了做梦的年纪,非要做梦的话,春梦比较美妙。” 殷王边说边笑,扬扬洒洒,真是一位,活得特别清醒的糊涂帝王,只是可惜了他的妹子,为他四处奔走,禅精竭虑。 说话间张素忆碎步跑了过来,匀了匀气才道:“方姑……尊者,奴隶都已按您的吩咐疏散藏起了,是否可以放下幕布?” 方觉浅点点头,看向殷王:“王上,希望您能和您的妹妹一样,都拥有一个高贵的灵魂,配得上您这尊贵无比的身份。” 殷王看着方觉浅转身离去的身影,拂了拂袖子随意地坐在椅子上,耷拉着眼皮似嘲似笑地看着祭神台下方的这一场闹剧,最后打了个呵欠,干脆闭上眼,打起了盹。 张素忆与剑雪跟在方觉浅身后,慢步往回走,这些天来张素忆最感激之事,莫过于多了许多与剑雪相处的时间,倒不曾指望别的,只觉得,能这样相伴,也是幸事,以前这样的事想也不敢想。 “方姑娘真没把今日奴隶全放了的事告诉王公子呀?”张素忆小声问剑雪,私下里,他们还是习惯叫她方姑娘,而不是尊者,不是神枢,更不是星伶。 剑雪摇了摇头:“我都想说来着,可是方姑娘不让。王公子对方姑娘误会可深了,今日你是没瞧见王公子那眼神,跟刀子似的,我看了都难受,别提方姑娘了。” “唉,方姑娘这是怕王公子断不干净,干脆让他恨着自己误会着自己作罢,这何苦呢,两个人都难过。”张素忆叹气。 “谁知道呢,方姑娘的心思哪里是我们猜得透的?”剑雪少年老成的长吁短叹,王轻侯彻底不眠地熬着,方姑娘又何曾好过?只怕是比王轻侯熬得更多。 是啊,她多忙。 忙着平衡神殿内部的暗流汹涌,虚谷与于若愚此刻的安静不过是蛰伏,以他们对神殿的死忠,哪怕方觉浅已是神枢,只要她对神殿不利,怕是他们也敢对方觉浅大打出手。 忙着理清神殿与殷朝之间那错综复杂让人头晕眼花的关系,殷王浑浑噩噩,但他的贤内助越歌却警醒得很,知道方觉浅定会对殷朝不利,已是打起十二万分的精神要对付神殿的发难。 还要忙着与孟书君书信来往,一边整理着巫族族内的大小事务,一边还要确保不论是清陵城的孟书君,还是越城的越彻,都不会在这个节骨眼生出异心,完整而彻底地忠诚于王轻侯。 说来,孟书君很不理解方觉浅为何要这么做,她既已是神枢,大可以将北境纳入麾下,不给王轻侯,不论她要将北境变成什么样子,北境都会支持她,何必便宜了王轻侯? 但方觉浅只说,终有一日,他会明白的。她总是在说,终有一日,没人明白,她这一日,到底是在什么时候,在那一日,大家又会明白什么事。 第六百八十一章 你的王轻侯,不配为王! 所有的人都有一个共同的感觉,那就是方觉浅在恢复了记忆和身份之后,变得遥不可及,不露悲喜,完美地符合着世人对神枢尊者的幻想,高高在上如处云端,只可仰望不敢亵渎,威仪八方不似凡人。 只有剑雪在神息之地里见过,一个人坐在抉月墓前喝得酩酊大醉的方觉浅,何等落寞,寂寥。 可笑的是,她的落寞和寂寥,都是不可触碰的,没有人,能再靠近她,温暖她。 山巅之上的积雪总是闪耀而孤寒的,光芒万丈,耀世人目,至凄孤独,且冰寒寂冷。 无人可暖。 也许是出于对方觉浅那场居高临界下言语的报复,也许是殷王闲得无聊的恶作剧,他在神祭日那晚结束了喧哗后,竟没有回宫,而是折身来到了昭月居。 并且,一个下人也没有带。 他打量着昭月居,虽极是清冷但仍难掩当初的辉煌,忍不住啧啧直叹:“该早些来此处寻欢才是,可惜了这么个妙处。” 王轻侯刚回来没多久,正坐在大堂里一人饮酒,见殷王独自前来,轻敛了眉头,想想如今二人这敌对身份,便干脆是起身行礼都懒得做了,只问道:“殷王今日怎么有雅兴,来昭月居这等烟花柳巷之地?” “你王轻侯来得,寡人就来不得了?”殷王自顾自坐在王轻侯对面,取了杯酒,盯着王轻侯看了好久,最后大笑出声。 “不知殷王在笑什么?” “王轻侯你知不知道,你初到凤台城的时候,寡人就暗戳戳地指望过,你最好跟你那倒霉蛋二哥一样,突然暴毙。”殷王笑道,“后来我听说你府上有一绝色美人,生性恶毒,寡人对美人一向不知足,考虑了好久要不要把她召进宫来侍侯,但一想到,说不定你就被蛇蝎美人害死在床榻上呢,结果实在是太让寡人失望了。 ” 他说的这蛇蝎美人儿,自是方觉浅了。 “在王上您的眼中,怕是所有的美人都不如王后绝色吧?” “在你眼中,难道不是世间至美都不如神枢尊者眼角一滴泪痣?”殷王好笑地瞧着王轻侯:“但寡人的王后正在宫里等着寡人回去,而你,却连那滴泪痣都只能一辈子回忆了,太惨了,你实在是太惨了。” “看来王上您对我还是有所不知,我王轻侯之薄情天下何人不晓,一滴朱砂痣,三年五载的时间也就淡了,自有白月光等着我。”王轻侯逞强说着自己都不信的假话。 “真的吗?”殷王明显不信,却道:“那既然这样,想来王轻侯你也就不介意知道,其实今日,神枢尊者连一个奴隶都没有杀吧?” “你说什么?”王轻侯猛地抬头。“看来,您忘记掉朱砂痣只要个三年五载,而朱砂痣放下你,三五十年都不可能呢,生怕你记着她,挂心她,放不下她,这种事情都不肯告诉你,要瞒着你,让你怨着她,恨着她,唉呀呀,好生叫寡人动容 啊。” 殷王故作姿态,摇头晃脑地叹息,嘴角却全是得意的笑色。 王轻候很清楚殷王是在故意撕裂他的伤口,故意让他流血发痛,故意让他放不下方觉浅,这样浅薄得可笑的伎俩王轻侯一眼就能看穿。 可偏偏,很有效。 因为殷王让他明白,方觉浅,依旧是那个他爱至骨髓的方觉浅,没有因为身份和记忆,而真的变成另一个人。 只是如此,也足以让王轻侯欢喜,那种一阵一阵漫过心头,隐忍发痛的欢喜,怎么会有这样的欢喜呢,一边心痛着,一边高兴着。 他迅速地端起酒杯喝了口酒,掩住险些要外泄的情绪,压着万种陈杂感受,不发一语。而殷王却不罢休,一直盯着王轻侯看,像是要把他看穿,“王轻侯,寡人知道你王家要反,不止反殷朝,还要反神殿,寡人就特别想看见你跟神枢尊者生死相向的那一刻,想想都美妙得不得了,所以不如这 样吧,你去跟神殿作对,反正殷朝好收拾嘛,你让寡人先看个热闹怎么样?” “您是想看热闹,还是想坐收渔翁之利呢?”王轻侯慢声道。“你要这么说那就没意思了,不过也不打紧,寡人就算看不见你跟方觉浅兵戎相见,至少寡人看得着,你跟你大哥兄弟阋墙啊,你王家一向以兄友弟恭,和睦有爱著称,如今看来,不过如此嘛,还敌不过寡 人屁股底下一把椅子呢。” “看来王上您也未必真像您说的那般坦然,对我王家私事,都这般上心关注,颇为费心啊。”王轻侯不冷不热。“肯定得费心啊,你们可是要杀寡人呢,就是不知,到底是你王轻侯有本事取寡人项上人头,还是你大哥王启尧更胜一筹,夺得先机呢,据闻,你王家智者那谁来着,哦叫江公,江公可是非常看重你大哥的 ,瞧来瞧去,你胜算不大嘛。” “不如王上您把头摆在案上,看看我们兄弟二人,谁的手更快?” “那多没意思,得看你们自相残杀才好玩,寡人这把椅子,金贵着呢,你们不打个头破血流,凭什么坐上来?” 如此絮絮叨叨说了许多有的没的话,把王轻侯所有不能多碰的伤口全都狠狠撕了个遍,殷王才心满意足地起身回宫。 这说起来,都有点像小孩儿之间赌气一般的玩闹了,这样的小把戏在大阴谋面前,实在是难登大雅之堂。 可就是这样难登大雅之堂的小把戏,生生把王轻侯的心揉成碎瓣,酒杯里的酒水中,都浸着几缕血丝。等到殷王一走,王轻侯几乎是立刻起身上马,往神殿赶去,殷王就站在竹林里看着,看着王轻侯远去的背影,嘲弄地发笑,折了条竹枝,随手往竹林深处掷去,竟生生劈开飞雪枯枝,劈出一条数丈宽的大 道! 他这才负着手,悠悠闲闲,散散慢慢地走上这大道,踏着银色月光,往王宫行去。 高贵的灵魂么? 方觉浅你怕是不知道,灵魂这种东西,为王者,向来不具有。故而你的王轻侯,不配为王! 第六百八十二章 纠结的白执书 谁都知道王轻侯跟当今神枢之间的关系,所以他闯进神殿大门的时候,倒也没什么太多的人敢拦,只是象征性地伸了伸手,懒得多问免得惹麻烦上身。 王轻侯找了一圈没找着方觉浅,便想到了神息之地,一去,她果然在那里。 准确来说,是醉倒在神息之地里。 霏霏的雪落在她发间,她卧倒在抉月的墓前,手里还抱着个酒坛,酣醉过后的脸颊绯红如桃夭。 来时那么急切,可到了后,王轻侯却什么也没有做。 只是站在原地久久地看着她,来之前想了一肚子的话,很多的衷肠待诉,情思要解,可看到她之后就明白,那些衷肠情思,说了没有用,不过是凭添彼此痛苦罢了。 梦呓里,他隐隐约约地听见方觉浅唤他的名字:“王轻侯,王轻侯,对不起,王轻侯,别怪我,别恨我,王轻侯……” 王轻侯眼眶红得像被烙铁灼伤过,牙关咬得太紧,脸上的肌肉都在细微的颤动。 不怪你不恨你,只是我该以何种身份与立场面对你。 而虚空中有两双眼睛静静地看,女声说:“唉呀这两死孩子,王轻候这小王八蛋你倒上去啊,你去抱她啊你!气死我了,急死人了!”奚若洲看宁知闲这一副皇帝不急太监急的样子好笑,道:“上去了有什么好,那殷王明显就是故意的,故意让王轻侯来找伶儿,他们感情羁绊越深,日后越痛苦,很多事越不能做决定,王家这小子此时克制 住,才是正确的做法,痛他一个就够,别再把伶儿拉得更深,算是有担当。” “你是不是人了,那可是你闺女!有你这么折磨自己孩子的吗?唉哟不行,我这看得眼泪都要下来了,嘤嘤嘤……” “哭多了对皮肤不好哦……” “奚若洲!”“好啦,伶儿远比你想象中的要坚强,她非常清楚她在做什么,也非常清楚王轻侯该做什么,一旦他们偏离轨道,付出的代价会是很惨重的,伶儿不会允许这样的事发生,因为,她不想看到王轻侯死在我手 上。” “这孩子上辈子造了什么孽,摊上你这么个养父?” “估计……是造了大孽了。” 素来习惯明知不可,偏要勉强的王轻侯在方觉浅的事情上,选择了认输投降,有时候他不得不信,人力扭不过天注定。 天注定,他没缘分跟方觉浅在一起。 他只是抱起方觉浅,抱着她进了那间茅草屋,将她放在床上,盖好被子,然后便是坐在旁边,久久地,久久地,久久地看着她,似怎么也看不够那样,看到心肠都碎得如外面的飞雪和零落月光。 他这辈子负了那么多的女人,说了那么多不动心不动情的甜蜜话儿,这会儿都遭报应了,都是报应啊。 第一缕晨光划破夜色的时候,漫天的星辰都黯下去,雪也停了,他吻过方觉浅的额头,又轻又慢,撩起她耳边的发丝,在她耳侧轻声地说—— “阿浅,你不会相信,为了你我可以去死,但是为了我的信仰,我必须活着。” 他的声音已不如初遇时,那样让人惊艳得心神俱荡了,那时候他的声音似昆山玉碎,芙蓉泣露,而今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内敛厚重,如喉间有刀,如心头沉石,如灵魂负重。 但这个声音依旧听进了方觉浅的耳间心中,在王轻侯给她掖好被角离开后,她才缓慢睁眼,无端落泪。王家兄弟阋墙之事传得沸沸扬扬,有的人不以为奇,毕竟谁都无法否认“九五之尊”这四个字多么令人心动,也有的人诧异不已,据说那王家老大对家中老幺宠溺无度,谁也不能说他半字不好,如今竟也真 的翻了脸,这世上果然没有什么情比金坚。 不过都是凡人罢了,利字当头,谁也不能免俗。 在大家传扬着的各种版本故事中,五彩缤纷里只有一样是颇为一致的,那就是王家那老大,到现在也没有明确地表态,所有的事情只由江公一手操办。 有人说这是还念着一丝旧情,不忍彻底撕破脸皮,也有人这是王启尧手段高明,脏活累活都交给外人办,自己留个清名,在这一点上,王轻侯一点优势也没有。 而所有的人,除开那些王轻侯的亲信,都在默默地表明着立场,他们选择的是王启尧——站队是很重要的,决定着他们以后的荣辱富贵,生死性命。 越早站队的人,越易得重任。 臭名远扬的王轻侯,实在无人相助。 而王启尧只任由外面风言风语将倾城,他专注于调兵遣将,排兵布阵。 刚从前线被召回来的白执书心中有些颤,看着神色安然,从容不迫的大公子,不由得挂心起那个刁蛮娇气的小公子,心思也不宁,以致于王启尧唤了他好几声都没能回过神来。 他突然记起,老爷子王松予离世前跟他说的话,说小白,你与老幺一同长大,情如兄弟,日后他若遇上个什么事儿,你得多帮衬着点他。 是不是在那个时候,老爷子就已经料到了今日,所有会有那样的叮嘱。 毕竟谁都知道,王家三个儿子里,老爷子最偏爱的就是老幺,偏爱到不讲道理,跟神殿硬碰硬,拿命去换儿子的自由。 也许,老爷子那会儿,真的是在暗示自己吧。 “白执书,你在想什么呢?”王启尧声音拔高了些,总算唤回了神游在外的白执书。 “回侯爷话,没……没什么。”白执书不会撒谎,说话都结巴,他自是对小公子一肚子鬼主意服气,但对大公子,他也从来不敢怠慢的。 “在担心老幺吧?”王启尧笑道。 “侯爷……侯爷神机妙算。”白执书坐立不安,这身在曹营心在汉的,怕是个大忌,大公子恐怕忍不得。 “我也担心他。” “啊?” “他应该回来的,不应该留在凤台城,太危险,可我也知道,方姑娘在那儿,他就不会走。”王启尧只字不提他们之间这已无法掩饰的矛盾,只是叹息。 “侯爷……” “执书,你要相信,不论发生什么,不论外人怎么说,他都是我弟弟。”“侯爷,有句话,属下不知该不该说。” 第六百八十三章 要命的两封信 “你都把话说到这份上了,我能不让你说?”王启尧笑道,“说吧,怎么了。”“小公子是很刁蛮任性,也一身臭毛病,又不心疼人,更是矫情讲究得要死……可是小公子纵有千般不是,万般过错,但他对侯爷您一向很尊重的,也很信任,几年前在凤台城的时候,小公子最大的挂念便 是侯爷和老爷,请侯爷您一定要相信。” 白执书绕着弯儿地帮王轻侯说好话,他实在不敢相信,这两兄弟要是打起来,他们这些做下人的,会为难到何种地步。 王启尧听了他的话,笑容都舒展:“这还差不多,没白心疼他这小白眼儿狼。” 然后又拍了拍白执书的肩:“我写封亲笔信,你带去一个地方。” “侯爷是要……” “别问,只管去做。” “那小公子……” “放心,我自己的弟弟,我知道怎么护着。” 白执书揣着信,一步三回头地看王启尧,这位气宇轩昂的大公子,越来越从容淡定,处变不惊,好像万事都胸有成竹。 白执书不知道,这对小公子来说,到底是好事还是坏事。 他只是万般纠结忧心地带着信,来到了瀚平城,见到了瀚平侯安在岁。 安在岁早在许久之前就已然选择了王轻侯,这会儿看着白执书带着王启尧的信前来,心中不免满是警惕。 但巧的是,白执书前脚刚到,后脚,安在岁就收到了王轻侯的飞鸟传书,两封信几乎是同时送到他手上。 从来没有哪一刻,安在岁觉得自己的决定权这么重要,吓得他背后都要冒冷汗。 “您先看信呗,我又没收到什么格杀勿论的命令,不会对您怎么样的。”白执书恼火得很,他也想知道他们家两位公子到底是要干什么,安在岁这么磨磨蹭蹭的,把他倒是急得不行。 两封信就这么静静地摆在安在岁面前的桌子上,等着他去揭开,安在岁觉着,这薄薄的两页纸,就像是烙铁,碰一下都能让他死无葬身之地。 在白执书不耐烦地反复催促下,他磨蹭了许久才鼓起勇气,一一拆信来看。 不看还好,看了更是让他苦胆都要被吓破了去。 王轻侯的信,让安在岁出兵,相助张恪与任良宴,击退殷安与季婉晴的联盟。 王启尧的信,让安在岁增援,辅助殷安与季婉晴,痛击张恪与任良宴的大军。 真不愧是亲兄弟,打一个娘胎里出来的,想法都是一模一样的,只不过一个往左,一个往右,吓得安在岁魂飞魄散。 要了安在岁的老命咯! “怎么说啊,你这什么表情,要你命了?”白执书等着安在岁回话,半晌没等着,急性子的他又催促起来。 安在岁惨兮兮地看着白执书,苦笑连连:“白小将军,不如您把我这条老命拿去吧,我反倒落得轻松。” 白执书见他说不出什么门道来,干脆自己过了一遍两封信,尔后万分同情地看着安在岁这小老头儿,怜悯不已,这安在岁,怕是倒了血霉。 “那您心里头,总有个想法吧?”白执书是要回去复命的,总得听到安在岁的说法儿才是。 安在岁颓败地瘫在椅子上,其实想想,这也算是他的人生巅峰了吧,未成想过,有朝一日他这小小诸侯的一念之间,竟也可以左右天下大势,实在是,光辉时刻啊。 然后他沉沉气,站起来,对着白执书深深一拜。 “您干啥?”白执书吓得往后一躲,直觉告诉他,这一拜若是受了,自个儿也要麻烦了。 但安在岁转转身子,还是对准了白执书。 “您到底要干啥!你别坑我啊!”安在岁拜完,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白执书:“白小将军,实不相瞒,在小老儿此处,尊谁为主早有论断,今日之事的确难做决定,但小老儿不敢忘小公子救命之恩,我翰平城十数万百姓的命,是小公子所救 ,此乃浩荡深恩,小老儿决不敢负!” “所以,白小将军,恕小老儿无法给你一个让朔方侯满意的答复,白小将军若要替朔方侯取小老儿性命,小老儿,也认了。” 白执书怔住。 安在岁这个人他还是有点了解的,从来不是什么大人物,总是怕这怕那,畏首畏尾,就是传说中的墙头草两边倒,实不是什么有血性之人。 但他今日,竟能如此郑重其事地告诉自己,他宁死,也不会背叛小公子。 白执书叹声气,“安侯您别这样,侯爷没让我杀你。” “并无区别,朔方侯虽说仁德,但他的雷霆手段,小老儿还是知道些的,今日放得过我一条命,明日也会派其他人来取,与其如此,不如辛苦白小将军,至少您是个磊落之人,非夜间行凶作刺的宵小。” 白执书头都大了,脑容量并不是很足的他,矛盾得坐立不安。 “将军在为难些什么?”安在岁问他。 “我也在想我帮谁啊!小公子对我可好了,可我是王家的门将,如今王家的家主是大公子,我……我这要是跟了小公子,就是不忠,要是跟了大公子,就是不义,两头不是人!” 安在岁眼神微动,不着痕迹地说道:“听犬子说将军在凤台城时,曾有一红颜知己,只是有缘无份,那时候您在凤台城时,应该颇是开心吧?”“那当然了,那会小公子可有意思了,一天到晚地浪,浪出事了就去搅浑水,还有方姑娘,唉呀我跟你说,方姑娘那人可有胆识了,天不怕地不怕的,不知道多刺激,那会儿老爷也在呢,老爷对我可好了, 小时候都让我和公子们一起进学堂的,就是我啥也学不进,还老是跟小公子逃课堂去惹事生非挨板子,唉……” 安在岁只是静静地听着,也不插嘴,偶尔笑着点点头,像是应和着白执书。 活到这岁数的侯爷们,又有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呢?最后白执书像是回忆够了往事,一拍椅子:“不管了,小公子也算是王家的人,我顶多……顶多忠得没那么多而已,放心吧,这事儿我替你瞒着,至少可以拖上十天半个月,你赶紧去上谷城找任良宴,我呢 ,进凤台城去找小公子,咱们两个,就当是顺了自己的心意吧!” 安在岁看着眼前这意气风发的少年,他甚至可以说是一副忠肝义胆,热血冲动,但性情真是恪纯得让他想起了自己的儿子安归来。 有那么一会儿,安在岁都为自己在他身上使的这小小伎俩,感到羞愧了。 “多谢白小将军。” “谢什么,你放心吧,小公子对自己人还是很好的,就是嘴巴说话不中听。”白执书呢,还在天真地为王轻侯说话,给安在岁更多的信心,替王轻侯拉票。 是日,白执书复信王启尧,说是安在岁归降了他,并驱马入凤台城。 而安在岁则是写信给他的儿子安归来,有一些事一些话,需要他去对季婉晴说上一说,接着给大将下令,待上半月,便全军出击,襄助张恪与任良宴。最后便是连行李都没收拾的,前往上谷城找任良宴。 第六百八十四章 话分两头说 信是两兄弟都写了的,那话也就要分两头来说。 先说王启尧收到白执书的飞鸟传书后,只是看了一眼,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随手搁置在一边,不再多看。 “此等小事,侯爷传信于翰平城即可,何必要派白执书亲自前去这般费事,而白执书,又没有亲自来回话?”江公端着杯茶,细细地闻,慢慢地品。 王启尧眼角含着些得逞的笑意:“江公你此时,是不是要气死了?” “侯爷好感情用事,此乃大忌。” “江公你过于理智,实为无情。” “多情之人,总是多苦。” “无情之人,未必幸福。” “唉呀,侯爷翅膀真是硬了。” “翅膀不够硬,护不住弟弟呀。” 江公也不生气,王启尧也没生气,两人就这么一丁点儿火气也没有的你来我往,唇枪舌战,这架吵得,太文明了。 江公还是细细地闻香,慢慢地品茗,偶尔抬头看看外面的天,天蓝云白气清还有雪盈盈,着实好景,白执书这小东西,傻得呀。 再说王轻侯这头,王轻侯在某个深夜被突然闯进昭月居的白执书搅了浅眠。白执书满身的风霜雨雪,寒意阵阵,灌了一大口茶就拉着王轻候说个不停,一鼓作气地:“小公子我想清楚了,我要跟着你,不管你要干啥,我都跟着你!我白家的兵也跟着你!还有大公子要安在岁出兵打张恪他们,不过你放心,安在岁没有背叛你,他这会儿应该已经出兵对付殷安和季婉晴他们了,而且他也去了上谷城不会有性命之忧!小公子你放心吧,我们都是你最忠实最坚强的后盾!刀山火海我们都 陪你去闯!” 王轻侯半耷拉着眼皮,听完白执书这一番滔滔不绝慷慨激昂的陈词,许久不曾笑过的他露出浅浅笑意,拍了拍旁边的软榻,让白执书坐过去。 白执书坐下也坐得背脊挺直,那叫一个一身正气! 他怕着呢,得这样给自己壮胆。 王轻侯支着额头,好笑地打量着紧绷着一张脸的白执书:“你这么严肃做什么,又不是马上叫你上战场。” “我……我没有啊!” “去睡吧,这一路上你怕是没睡好。” “小公子,大公子他……他……” “我知道,安心地去睡吧,一切有我呢。” “小公子你要是难受,你就跟我说。” “会的。” 王轻侯揉了揉白执书有些蓬乱的头发,又拍掉了他肩头的落雪,真正地难过,哪里说得出来,有这份儿心就够了。 被白执书这么一搅和,好不容易眯着的王轻侯也睡不了了,干脆披了衣裳起来坐在窗边,自斟自饮。 他一只手悬在窗外,食指中指夹着只小酒杯轻轻地勾来绕去,漆黑的眸子里有朦胧醉意,酒自不可解千愁,但想来例外也不太多。 也许是月色太好,也许是雪色映光,也许是他眸光明亮向来璀璨,还也许是酒后的世界格外诗意,他捏着酒杯轻敲窗棂:“月光敲墙,大地寒凉;十万月光敲墙,叫不醒一个神王。” “好词!”榕树里的那位,忍不住轻叹。 “去你妈的月光敲墙,你叫不醒,老子来叫!” “噫,这粗鲁得,白瞎了这好词!”榕树里的那位,禁不住皱眉。 “我就喜欢他这性子,比平日里那斯文败类的道貌岸然假正经看着顺眼多了。”那位的那位,趴在那位的肩头,笑眯眯的。 “那你是说我斯文败类道貌岸然了?” “你是神神叨叨,装神弄鬼糊弄人!” “那可不,我最爱糊弄人的就是你了。” “你试试!” “试试就试试,娘子有令,为夫岂敢不从?” “奚若洲你这老不正经的!” “你刚刚才说你不喜欢道貌岸然假正经,唉,我的娘子呀,一副善变的小姑娘家面目。” “我说二位,可以考虑一下,我还在这里吗?”方觉浅端着一杯酒,愣是端了半天没能喝下去,差点让这两位加起来快两百岁的人呕得吐出来。 “嗯,你有什么想说的?”奚若洲这才回头看了一眼方觉浅。 方觉浅深深吸气:“义父,好说,咱两十几年的交情,你这么扎你闺女的心,你的良心不会痛吗?” “是这样的,丫头,神殿,其实不反对神枢豢养男宠之类的,你要不考虑下?” “义父!”方觉浅血上头顶就要上去跟奚若洲干一仗:“你能不能有点为人长者的觉悟!” “这么动气干什么,不喜欢男宠,养美人也是可以的嘛,我看那张素忆就生得很是不错。” 方觉浅强忍着大打出手的冲动,压抑着胸口要暴走的凶兽,“宁前辈,你年轻的时候是瞎了眼吗,看上这么个东西?” “我眼睛这一辈子就没亮过,也没打算亮。” …… …… “好了不逗你了。”奚若洲看方觉浅真要气得圆成一个球,这才玩够——养孩子不玩养来有什么意思——他拂了拂袖,笑看着方觉浅:“王家那小王八蛋这一手玩得漂亮,你想过,怎么从中获利吗?” “这是他的成果,我不会从中分羹。” “什么叫从中分羹?这叫有好处大家一起捞。”奚若洲悠哉地滋儿了口小酒:“再者说,你要真没什么想法,今日也不会来这里了。小东西,别跟义父耍滑头。” 方觉浅白了他一眼,重重顿下酒杯,深吸了口气:“那位江公,义父觉得,我对上他,几成胜算?” “一成都没有。” “义父!” “你感情用事,虽目标明确都始终狠不下心,而他理智清醒,心性坚韧,能为一件事奋斗一生,但败亦无悔。伶儿呀伶儿,你告诉为父,你怎么跟他比?” “我没有狠不下心,我知道我该做什么。” “那你此刻就不应该是坐在这里,而当是在神殿之中,挥毫泼墨,操纵天下。”奚若洲笑得风轻云淡,偌大的事在他说来也如同笑言不以为意,“堂堂神枢让你当得如此不成器,你当心我收回哦。” 第六百八十五章 如果我执意逆天而行 span style=''disy:none''>gfbmmjd6vtlsadjnamr7x+cajfrxmldlwh/zzyo8z5gisjlpbdedigjfyq9n6alntkprnlifskmt6m4khqwjra== 第六百八十六章 一把伞 远古时代有一点不好,那就是信息的滞后,鸟儿扑腾断翅膀,马儿跑断腿,流言窜得飞起,也比不过现代的一通电话来得及时。 而这样的滞后,足以改变很多人的命运。 安在岁在与白执书谈完后,立刻给他儿子安归来写了信,告诉他,孩子,你是瀚平城诸候之子,你永远要以瀚平城的百姓生死为先,儿女情长为后,你当成熟了,当像个男人那样,有所担当。 于是,安归来握信垂颈,泪湿了他温柔描绘的牡丹。 他的牡丹,国色天香,他的爱人,渐行渐远。 他依着父亲信中所言,约着季婉晴出来喝茶,冬季里的热气总是氤氲,氤氲中的美人都朦胧得如在云端不可触及。 季婉晴那时忙于对付张恪与任良宴——说真的,作为王启尧的妻子,她除了爱的人不是王启尧之外,其余所有事,她都足足对得起这个身份。 她专心致志为她的夫君打天下,拢人心,不惜割舍挚爱,与父反目,就这份豪情与果敢,便是寻常女子难及。 最烦那些为了爱情,就放弃一切乃至自己人生的笨女人了。 她看着始终不语只盯着她的安归来,又看了看旁边的沙漏,说:“你有什么事就说吧,我还得回去与殷安商量战事。” 安归来赶紧喝口茶掩住仓皇,清俊又天真的少年在内心挣扎许久,背叛爱的人,欺骗爱的人,这让他有一种快要被内疚杀死的绞心之痛。 只不过如他父亲所言,他要像个男人那样,成熟起来了。 他抬那双像小鹿般清澈无辜的眼睛,看着季婉晴:“我父亲来信了,他说,他会帮朔方侯。” 季婉晴一惊,然后欣喜:“你所言可当真?瀚平侯果真选择了侯爷?” 安归来笑着点头:“我何时骗过你?”“这可真是雪中送炭的好消息,若有瀚平城相助,大可对上谷城形同围剿之势,何愁不能一举歼灭张任二人?”季婉晴忍不住轻拍了下桌子,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但还是谨慎,“瀚平侯为何会答应襄助侯爷? 他之前……” “父亲要为瀚平城在内的,诸多小城邦数十万百姓考虑,免他们遭战火之劫,而能做到这一点,仅朔方侯而已。”安归来温声道,能这样看着她的笑容,哪怕是欺瞒得来,也该要知足了吧? “瀚平侯果真慈悲且大智,安归来,谢谢你带来这个好消息,我此刻回去,立刻与殷安相商后续事宜,改日再请你喝酒!”季婉晴谢过安归来,站起身就要走,她倒是从来都干脆利落不拖沓的。 “表妹!”安归来猛然喊出声。 季婉晴停步,回身笑看:“怎么了?” 安归来这才察觉自己的失态,张了张嘴半晌发不出声,最后才说:“能帮到你,我……我很开心。” 季婉晴始终明白安归来对她的感情,但是,这是她不能回应的,就像王轻侯永远也不会回应自己的感情一样,所以她只说:“谢瀚平城此次出手之情,该开心的是我,此处风大,安公子早些回去吧。” 多么客气,不咸不淡不失礼数,却也明确地划下着一道线,那道线是安归来永不能越过的。 此处风大,安归来沐着冷风任茶凉香茶,忽然就崩溃地大哭出声。 他背叛了自己的爱情,就像当初季婉晴背叛了她的深爱一样,他开始明白那时候季婉晴跟他说那些话时,内心的阵痛和撕裂。 但那时的季婉晴看上去多么决绝无畏,哪怕再痛也能从容迈步绝不回头,而他呢,他根本崩溃得不成人形。 同一件事,同样的背叛,季婉晴受得住,而他,不行。恍恍惚惚间,他撑着伞遮着雪,怆怆悢悢地走在冷冷清清的街上,天太冷雪太大,这个冬天的河间城好像格外的多雪,人们都不乐意出门了,守着一炉火闲话家常,聊聊来年,说说往昔,逗逗孩子,陪陪 老人,其乐融融。安归来记得,以前小时候他来这里玩,雪没有这么大的,要等上很多大天,才能积上薄薄一层,然后他就会欢呼雀跃地拉着季婉晴出来堆雪人,堆不太高,小小的一个。而季婉晴好像总是不太感兴趣,她 更喜欢看书,一看就是一下午。 说来,安归来第一次见到季婉晴的时候,她就是坐在窗下看书,轻蹙蛾眉,微抿红唇,恰有飞红入窗,别枝添娇,自此一面,魂牵梦萦,终身不能忘。 他记得以前,季婉晴的肌肤极是脆弱,阳光太强,风雨太大,落雪太冷都会让她脸颊泛红,所以,不论什么天气,她都撑伞出门,久而久之的,倒是养出如白玉凝脂的好肤色。 也就是那时候起,他就喜欢做油伞,特意找了老师傅去学,公子哥儿娇嫩的手被竹条割得满是伤口也都满心欢喜,削竹作伞骨,描花上伞面,一把又一把,全都送给她,遮风挡雨。 只是后来,她渐渐地不再怕那点风雪雨水和阳光了,渐渐地不再用他的伞,可他还是固执地制伞,削竹作伞骨,描花上伞面,一把又一把,全堆在角落,积满灰尘。 漫无目的地,他走到了人迹越发罕至的郊外,目之所及皆是茫茫色,天地素净得叫人绝望,好像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了其他颜色。安归来突然惊觉,他这小半生里活得浑浑噩噩,唯一认真坚持,努力奋斗的事情,不过是爱着一个永远不可能的人,他也以为,这样一直爱着她,哪怕不会有回应,也都没关系的,他甚至都不再恨王轻侯 了,爱着她,认真用心地爱着她,就好。 可突然之间,他连这么一件简单的小事都做不好了。 不远处有一座木桥,桥下水深不知几何,入水的雪絮转瞬就消散,像是它们落下来,就只为了这离奇的消散在人间,莽撞地勇敢。 “噗通”一声水响,又一片雪花消融入水。 一把伞,在桥上无辜地转了转,停下,伞面上绘着牡丹。国色天香。 第六百八十七章 竹马未老,青梅却变 接着,便是几日后,在季婉晴忙活着与殷安商量如何与瀚平城大军夹击张任二人时,收到了“家书”。这家书自是她的夫君王启尧写来,王启尧盘算着时间应该差不多了,这个差不多是指,瀚平城安在岁的大军应该已经出发,而殷安也应该也完全相信了安在岁的所谓“襄助”,天时地利人和,乃行背叛之事 的绝佳时机。 季婉晴看信失笑,原来一切是这样,好个安归来,连她都被骗过去了,真是成熟长大了。 她藏好信,心想着那家伙心思恪纯又敏感,怕是这些日子没少受煎熬,便要去看一看他,告诉他自己已知实情,不会怪他。 走进安归来住的院子,入眼所见的,全是各式各样精致美丽的油伞,张开着扇面悬在半空,好看得紧。 季婉晴拔了拔眼前的一把油伞,转了几圈,扬落些积雪,看上去有些日子没打理了。 家中小厮见她来,赶紧上前行礼:“见过王夫人。” “你家公子呢?”季婉晴问。 “公子已数日未归,我等寻了许多天了。”小厮眼眶一红,抬袖拭着眼泪。 “数日未归?这是为何?”季婉晴胸口一闷,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 “不知,那日公子说请王夫人您喝茶,之后就没有回来了,小的已经把这河间城都寻遍了,也未找着。” “那为何不来问我!” “这……这……” 小厮说不出话,只是低下头。 季婉晴明白,他们是不可能来找自己的。 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季婉晴平日里根本不与安归来多说半句话,与安归来相关之事只要无关正事,她都不会关心,别人提到她跟前,她也只是淡淡揭过绝不多言。 她用这种方式想让安归来死心,不给他半点无谓的希望,不耽误他以后的人生,绝情又清醒。 所以,当安归来不见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也不会,也不敢有人去拿着这点“小事”叨扰季婉晴。 季婉晴派了很多人去找,城里城外,四处打听,心慌的感觉揪住了她。 可打听来打听去,打听到的全是不好的消息,最后有人在城郊的桥附近找到了那柄油伞。 好多天了,油伞都破了。 再过了些日子,又有人在河流下游寻到了安归来的衣物,附近的村民说,没见着什么人漂下来,若真有人投了水,那怕是已经沉尸河底了。 季婉晴扇了传话的人一记耳光,“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寻不到,你就跳下去喂鱼!” 没办法,大冬天的,大家只好真的跳下去去寻人,或者寻尸。 终于,皇天未负季婉晴苦心,她终于“如愿以偿”地见到了安归来的尸体。 泡得发白发肿,那双像小鹿一般清澈无辜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 季婉晴是个很坚强的人,她很少哭,但她看着安归来躺在那里,咬断了牙根也没忍住泪水。 任何事物跟着自己久了都是会有感情的,哪怕是阿猫阿狗呢,更何况是一个人? 季婉晴依旧是不爱安归来的,但是要说毫无感觉,如看陌生人,也是不可能的。 殷安见季婉晴忍得肩头都颤抖,死死睁着眼睛也止不住眼泪,叹了声气递了一方帕子给她,轻声问道:“我与安公子也算是相熟之人,知他素来恪纯,怎会突然想不开,寻了这般短见?” 愧疚的情绪弥漫在季婉晴的胸口,但大脑的理智依旧告诉她,殷安这话是在试探自己,因为安归来是跟自己见了面之后才寻死的,而那次见面他明明带来的是好消息,这其中是不是有什么样猫腻。季婉晴忍了忍哽咽的声音,说:“那日他问我,他都倾瀚平城于我了,能否对他有半分不同,能否离开王家随他走,我让他早些死心,我季婉晴绝不嫁平庸无能之辈,他安归来配不上我。话说得太重,本只 是想让他绝了这无望的念头,不成想……” “不成想害死了他。”殷安微微垂了下眼,对于安归来的离去,她也不是毫无触动的。 她突然轻笑,笑得有些凄然:“真是可笑,怎么会有人为了爱情这种小事,就葬送了性命呢。” 可怜她们这种人,想为了爱情这种小事疯狂,甚至牺牲,都不能。 邻家少年依旧是竹马,只是青梅已蜕变成牡丹。 竹马还未老去便消亡,牡丹正待绽放不敢停。 很难想象当时的季婉晴是怎么样一个人咽下这愧疚的情绪不声张,继续保持着与殷安联盟的假象,直到战场上的临阵倒戈,俘虏了殷朝最尊贵的长公主殷安,使她沦为阶下囚。 已知被背叛的殷安坐在安归来的小院里,倒也毫不慌乱,只是望着满院子的油伞,她想起以前安归来教过她制伞,她还送了一柄给方觉浅,那时候,王轻侯的公子府上还有一株生得特别繁茂的海棠树。 她怎么也想不到,那竟会是她人生中,最天真无忧的一段日子,她还以为,那时候她就已经深陷阴谋的漩涡了呢。 跟如今比起来,那点小把戏,算得了什么呢? “殿下,属下护送您离开吧!”心急如焚的牧嵬跪在地上苦苦哀求。 “走不掉的,他们布下这天罗地网,就是要生擒了我。”殷安的语气中倒没有急切和哀意,这么多的磨难,早已让她也脱胎换骨,越发从容。 “殿下贵为长公主,千金之躯,岂可为俘!”牧嵬恨声道。 而殷安只是拉起牧嵬,对他说:“你走吧,回凤台城。” “属下绝不离开殿下半步!”“牧嵬,你必须离开,把这里的一切告诉我王兄,或许告诉王后更合适,告诉他们,王家的真正目的,我王兄若再醉酒不醒,沉迷美人,殷朝就真的完了,去联系神墟的人,至少王轻候还在凤台城,还能暂 时牵制住朔方城的动向。” “殿下!” “走吧,你武功这么好,他们拦不住你,你一个人离开不成问题的,至于我,他们不会对我怎么样。” 牧嵬跪下重重叩头,额头都叩出了血,“殿下等着我,我一定会回来救殿下的!”“好,我等着你。” 第六百八十八章 我们都回不去了 季婉晴看着独坐院中不惊不慌的殷安,心底倒是有些佩服她的胆气。 也许天家女子,都是不同些的吧,哪怕殷安看上去如此柔弱,骨子里也有着不可折的傲然。 而殷安只是笑:“这才是安归来投河自尽的真正原因吧,你当时也不知道王家兄弟的计划,而安归来以为他骗了你,难以释怀,一死谢罪。” “对。”季婉晴没有否认。 “他真的很爱你,以前我们两聊天的时候,他提起你,眼睛都会发光。” “我知道。” “其实你配不上他的爱,他太赤诚,太热烈,太纯粹,倾其所有不计回报,只是想对你好,你不值得拥有这样的爱。” “是的。” “你忍了很多天吧,不如在这个院子里,好好哭一场?” 真是奇怪,明明殷安才是被俘虏的那一个,哭得凶狠的却是季婉晴。 她无法面对已是高龄的安在岁,也痛恨着王轻侯和王启尧在这场布局里,竟连自己也瞒着,连自己也不信任,她更不能原谅自己在那日竟未看出端倪,明明那一声“表妹”里,藏了太多含义。 最难过的莫过于,她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那么信任安归来,在她的潜意识里,安归来是永远不会骗她的,永远不会对她不利,所以可以全心信任,任何话都不作质疑,所以那日才信了他。 若留有半分猜忌,自己会反问,会查证,也许就能消减一些安归来心头的愧疚,也许他就不会死。 可谁能说得准,安归来的老父亲,安在岁不就正是看中了季婉晴绝不会怀疑安归来,才叫安归来这样去做呢? 兜兜转转,每个人都机关算尽,不过是反误了安归来性命。 这是一场,众多聪明人无意间合谋的意外谋杀。 只有安归来这个傻瓜,活得太真,不如众人虚假。 安在岁着孝,白发人送黑发人,悲痛到难以自抑,同行的张恪看着他老泪纵横的样子,也难忍心酸,想起了自己远在凤台城的女儿张素忆。 谁又知他的女儿,就不是历经磨难呢? 他写信给张素忆,字里行间都透着关心和温情,还有身为父亲未能护她周全的歉意,张素忆心暖感动之余,也叹息着安归来的悲惨下场。 “方姑娘,安公子,投河了。” 方觉浅正在写字的手猛地用力,险些戳破了纸背,“你说什么?” “安公子,投河了。” “知道了,知道了。” “长公主被俘,牧嵬在逃,估计会往凤台城来。” “嗯。” “方姑娘?” “我没事我只是……我只是有感概罢了,没事。” 然后她便搁了笔,一个人坐在窗边发呆,当年公子府里常来常往的人里,应生去了,安归来也去了,接下来会是谁呢?那些在海棠树下喝过酒谈过笑的人,最终能留几个? 是不是会如那株海棠树一般,都会以一种莫测的方式,死于非命? 与她同样发着呆的人还有王轻侯,听闻安归来投河自尽时,他都难以相信,怎么会有人蠢到这般地步,不过说了个谎话而言,就拿命去赔? 那他说了那么多的谎,得投胎转世几百次几百条命才能赔得够了。 如果安归来以一种其他的方式死去,比如沙场战死,比如病死,比如任何另一种方式,任何一种,他都不会这般震惊,他甚至会像以前一样,顶多叹两声,不会想太多。 但安归来死得实在是……太荒诞太戏剧太让人匪夷所思。 王轻侯不敢相信,这世上竟真有人,可以因为背叛了爱情这么微小的理由,付出性命。 安归来蠢到让王轻侯震撼! 他不得不去相信,原来这世上真的有一些人,可以活得那么干净,干净到容不下一丝污垢。 “小白,砚墨,我要写封信给安在岁。”王轻侯失神地说。 “小公子……这事儿真论起来……也怨不着您啊。” “不,我们是共谋者,安在岁因为我们的计划而失去了独子,我若还在这里推卸责任,我自己都看不起自己。” 白执书惊讶地看着王轻侯,小声地说:“小公子你变了好多。” “哦?” “变得有人情味儿了。” “感谢你提醒我暴露出来的这个缺点,我会及时改正的。” 白执书翻了个精妙的白眼,小公子这口是心非的毛病是一辈子也别想改了,便专心砚墨。 砚了一会儿,嘴又多起来:“小公子,你们准备把长公主怎么样呀?” “祭旗。”王轻侯一边蘸墨写信一边没好气道。 “唉呀小公子你跟我说说嘛,之前就瞒着我,你知道我有多担惊受怕吗?苦胆都要吓破了好不好?”白执书委屈巴巴地诉着苦,他何尝不是这场局里那个被吓得要死的人? 居然连白执书都瞒着啊,这对兄弟真是不相信任何人,除了他们彼此。 王轻侯瞧了他一眼,摇摇头,笑了笑没再说话。 白执书不会明白,瞒着他,其实也是一种试探。 他的大哥需要知道,有多少人是坚定不移地站在王轻侯这一方的,这场局的作用不仅仅是对付殷安,整顿南疆那么简单,更是把所有人的立场都逼了出来。 家臣有几个是跟随王启尧,外戚有哪些是拥戴王轻侯的,兄弟二人无声又默契地作局,站在干岸,看着浑水里的鱼儿各自游向哪方立场。 在那般严峻,一触即发的情势下,有太多的人像季婉晴,安在岁,白执书那样,在经过了复杂的心理挣扎,利弊权衡,背叛许多后,做出了自己的选择,并且,绝无反悔的余地。 然后他们彼此对望,万语千言都只在一个眼神中。 这场局伤敌一千,自损八百,王轻侯很明白,从此以后,他跟他的大哥,再不能似以往那般亲密无间,毫无嫌隙了。 他们各自有了要保护的人,为了这些人后半生的荣辱富贵,生死性命,他们都已经,没有了回头路。 所以啊小白你不懂,你的命已经系在我的腰上,你回不去王家,回不去我大哥身边了。我们都回不去了。 第六百八十九章 雄狮一般的男人 南疆事变之前,王后越歌就在忙活着出兵之事,出兵自是往南方去,接应殷安。 上谷城就在凤台城边上,一直以来,上谷城都是殷朝中央内畿与外庭诸侯之间的缓冲带,所以,历任帝王都对上谷城把控极严,绝难生出上谷城叛变之事。 无论本朝君王殷令实为“天才”,竟能硬生生地丢了对上谷城的控制权,令人叹服。 亡羊补牢永远不晚,越歌也不会再因为与殷安之间的那点斗气,而放任她一个人奋战在前线,她是也要守护殷朝的人,不管是为了她自己的权力欲望,还是为了她已经爱上的这个男人。 可就在大军即将出征之即,北境突然骚乱。 来势汹汹,兵临城下,要了命的,这领军之人还正是越歌的亲爹,越城诸侯越彻,以及清陵侯孟书君,其中还夹杂着不少巫族之师。 这三方以一种诡异的方式凝于一处,明明这三方之中两两拿出来都是死敌才对,偏偏能齐心协力,团结合作,共逼凤台。 虽一直有神殿的大军守在北境边境,提防着他们作乱,但面对如此攻势,仍难抵挡,节节败退,忙向殷朝请援。 越歌得知情报后,思忖良久,最后只是在凤宫里长长地叹气,看着疲惫不已。 “娘娘,臣等要增援吗?”那位“忠心耿耿”的大奸臣卢辞关切地询问。 越歌摆摆手,苦笑道:“他们哪里是要攻打殷朝,他们是逼迫我不得向南方发兵罢了。” “娘娘此话何意?”卢辞不解般。“北境苦寒,此时又正值冬季,他们绝不会在这种季节发起进攻的,他们吃不消,粮草补给更是跟不上,作出这等姿态,无非是告诉我,我若将敢大军都往南方调去,他们就能趁虚而入。”越歌支着额头倚 在榻上:“方觉浅好狠毒的心思。” “想来长公主殿下与朔方侯夫人已结成联盟,应付一个小小的上谷城,不成问题才对。”那时候,还没有发生南疆事变,那时候,一切还在朝着王家兄弟决裂的方向走着。“那之后呢?共难易,同甘难,就算他们打退了上谷城,这份胜利果实,是算给殷安,还是算给季婉晴?我若此时能腾出手出兵,便可助殷安拿下南疆大部分的掌控权,甚至吞掉河间,瀚平几城都不成问题 。如今,难了。” 越歌倒是一直都挺有头脑的,除了偶尔疯了点,大多数时候,她都很有远见。 卢辞在一侧默默点头,这一点头倒是承认着越歌的深谋远虑,只不过,事情将会远远比他想象的更为严重。 作为臭名昭著的奸臣卢辞,他大概是为数不多洞悉了王家兄弟计划的人,只不过他不用很费心思的选边站队就是了,他从始至终都只是,只会是王轻侯的人。 而有能力调动整个北境力量的,普天之下也只有方觉浅能做到了,根本不用动脑子想,神殿的人就知道方觉浅做了什么。 那日方觉浅跟老神枢奚若洲聊完扎心的天,就回来分别写信给清陵城孟书君,越城越彻,以及巫族管事严烈大主祭,请他们三方暂放嫌隙,发兵逼城。 不用真打,吓吓殷朝就好,也当是他们三方练兵,提早熟悉彼此了。 这一吓,让神殿付出的代价有点儿大,巫族跟神殿那可是百年世仇,能有机会对神殿下黑手,他们肯放过? 巫族要跟神殿干仗,说好了是同盟大军的孟书君和越彻能袖手旁观,更何况这两人跟神殿都有着旧怨。 于是这么三五二七的一搅和,他们几乎灭杀了神殿一大半驻扎在北境边缘的信徒神卫。 消息传回神殿时,两位老神使围炉手谈,虚谷说:“她还是要存了要亡神殿之心。” 于若愚也叹气:“历任神枢,皆以神殿为至高,绝不做有损神殿分毫之事,她倒是不同些,以神枢之尊,力挫神殿。” “之前未能将其一举击毙,已是错失良机,唯今之计,只能及时补救。”虚谷探手烘火,他已经老得连手指都伸不直了,像鹰爪一样卷曲着。 “王后那边儿来了信,殷朝不会出兵增援北境,此次倒不怪王后,而是此事的确不能轻举妄动,神殿与殷朝如今是唇寒齿亡,若想挽救神殿于万一,只有一条路可走。”于若愚落子,清脆的一声响。 “我神殿大祭司之战,乃是天降道义,天下信徒皆应顺从神谕,铲除异端。”虚谷卷曲的手指缓缓握成拳,青骨嶙峋。 数百年了,将神殿逼到这份儿上的人,方觉浅真是头一个。 大概是老天爷都在帮他们,就在神殿与殷朝寻找着某个契机的时候,牧嵬冲进了凤台城,冲进了王宫,带来了噩耗,长公主殷安被俘。 这是谁都没有想到的结果,越歌以为就算是最坏的情况,也应该是殷安与季婉晴平分胜果,怎么却把她自个儿给搭进去了?还被俘了! 于殷朝来说,这可是奇耻大辱! 心急如焚,眼眶都充满了血丝的牧嵬也顾不得君臣之别,冲到殷王跟下重重跪下:“王上,求您救救殿下,救救殿下!” 殷令袖中拳紧握,推开怀中美人,拂袖倾身:“把话说清楚,小安怎么了!” 牧嵬一五一十道来,殷令听到季婉晴与安在岁设计诱骗殷安上当时,眉宇之中的戾气瞬间涨满,狠辣阴鸷之色前所未有! 就连坐在他旁边的越歌都吓了一跳,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如同暴怒的雄狮一般的男人,会是那个平日里奢靡无度浑浑噩噩的糊涂殷王。 他在那一刻,仿佛就是真正的,天下的王。 听罢牧嵬的话,殷令慢慢往后靠着身子,阴沉的脸色如同即将暴雨的阴天。 “王上……”越歌想宽慰他,可是她刚开口,就听殷令如同雷闷般的声音危险地响起:“除了牧嵬,闲杂人等一律退下!” 闲杂人等? 越歌愣了愣,心里很不是滋味,这是她进宫以后,头一次被殷令这般对待,以前就算有事要差她离开也会温声哄劝。看来殷安被俘之事,真的让他暴躁愤怒不已。 第六百九十章 大刀阔斧明局势 没人知道那天殷令跟牧嵬说了什么,只是有守在外面的小太监传着小道消息,说是一向以勇敢无畏著称的牧嵬大人,那日出来时,面色惨白如纸,像是受到了什么极大的惊吓,如同逃命般地跑着离开,逃 离着殷王。 在殷安的身上,有着多重身份,任何一重拿出来都足以震慑一方。 殷朝长公主,殷王陛下的血亲妹妹,整个殷朝独一份的天家女。 神殿大祭司,仅逊于神枢的位置,暗红色的长袍是绝对的地位象征。 神墟大长老,从暗处走向庙堂的神墟如今风头正劲,虽有王后的暗中打压也难挡当道之势。 这样一个人物,被朔方城所俘,他们是冲着哪一方去的,又或者是说,直冲三方,谁都说不准。 可无疑,他们俘虏了一个天大的麻烦。 殷安这个俘虏像是枢纽一样,神奇地,将殷朝,神殿,神墟三方各自角力的势力,拧在了一起。 殷朝自不必说,殷令再混蛋,对他妹妹却是绝对的呵护和关爱,绝不可能坐视殷安被俘而不表态。 神墟也不用讲,大长老就是他们的头,他们的领袖,他们信仰力量的一种具象,绝不会不作营救。 再接着是神殿,神殿就比较复杂,总的说来若换作以来神殿还真未必在乎殷安的死活,可依如今神殿的颓败之势,虚谷和于若愚必须有所形动遏制方觉浅。此时摆在两位老神使面前最好的办法,是与殷朝合作,不再是以前那种为了某件事的利益去合作,而是完全的同生共死,神殿离不开殷朝的力量,殷朝也无力单打独斗,他们只有联合起来,打败他们共同 的敌人——方觉浅与朔方城,才有出路。 至于以后神殿与殷朝再如何分庭抗礼,那都是以后的事。 所以,拯救殷安,成了这段混战历史的转折点,从过往的各方拉扯,混沌不清,走向了明朗清晰的阵营对立,完整而清晰地划出了楚河汉界。 北境南疆朔方城,神殿殷朝凤台城,唯一的灰色区域,只剩下方觉浅。 而在这两大阵营里其他的细小纷争,比如王家兄弟各怀心思,神殿神墟互相仇视的这类对立,都在大环境下被掩住。 大局为重,是非常好用的四个字,可以短暂且有效地粉饰住一切隔阂。 白执书曾问王轻侯,到底会把殷安如何。 这,便是答案。 细碎拉扯过于频繁且络绎不绝,太过浪费时间与精力,必须用一个重大事件,大刀阔斧地推动事态发展,以便明确局势。 也就是说,朔方城已经不愿意再耗费无谓的光阴了。 更直白一点来讲,江公与奚若洲的棋局,走到了真正的厮杀处。 神殿的两位老神使为殷安举行一场祈福仪式,声势之浩大赶超神祭日,且,未通知方觉浅。 主理仪式之人正是殷王,殷王穿着那身暗红色的长袍走上过许多次祭神台,但从来没有哪一次,如他此时这般虔诚祈愿,祈愿着天上真有神明,可以庇佑他的妹妹安然无恙,顺利归来。而这场祈福仪式最大的作用不是求神——神使也不会相信求神就有用——而是为了给神殿的信徒们一个信号,殷安大祭司对神殿来说非常重要,值得神殿为其祈福,而朔方城竟敢俘虏了大祭司,触怒天威 ,必有天谴,凡是信徒,皆可罚之。 他们成功地用这一场祈福,再次拢聚了大批的信徒走进神殿,成为神卫,为神殿的大军补充了新鲜血液。 这个时候还信仰着神殿,愿意成为神殿神卫的人们,都是真正的至死不渝的信徒,他们的忠诚与疯狂,常人不能想象。 同时,这场仪式与确定了殷朝与神殿之间的合作关系,王后越歌当时就站在不远处,这样重大的神殿仪式上,她是第一次有资格站在信徒面前,与神殿神使,大祭司一起接受信徒的匍匐跪拜。 当时的方觉浅与王轻侯都站在人群里,看着这场仪式。 “北境之事,多谢了。”王轻侯轻声道。 “我不是为了你,不必言谢。” “天下时局已然泾渭分明,不知神枢尊者做出的是何种决定?”王轻侯问的是,模糊不定的方觉浅,到底会倾力相助于朔方城,还是稳住凤台城的平衡。 方觉浅笑了笑,转身看着他,道:“我选择,天道。” “神殿永寂,殷朝灭亡,这就是天道。” “这不是天道,这是你的信仰,你的信仰是改天换地,所以你期待着旧朝旧神的殒灭。” “难道你的信仰是神殿殷朝?” “非常遗憾,到目前为止,我仍旧没有信仰,我只是在做一个神枢该做的事情。子夜将至,而我必须为侍星之伶,奉道之人。” 王轻侯已经越来越听不懂方觉浅的话,玄奥词句飘渺难捉,他忍不住说:“你能不能不要站得那么高,不要端着那么多架子,你是星伶如何,是神枢又如何,你依旧是方觉浅,你不是神,你只是人!”方觉浅歪头发笑,娇憨可爱,像是初尝情爱芬芳的少女那样纯美动人,她看着王轻侯,抬起手指轻轻在空中拂过,王轻侯便听不见其他声音,明明他看得见身边的人,却觉得这些人都被隔绝在某一个看不 见的空间之外,而在这个空间之内,只有他和方觉浅两个人。 静得他能听到方觉浅呼吸的声音。“义父把这叫作画地为牢,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喜欢叫它天各一方,只要我愿意,我可以一直这样隔绝出一方世界来,不被人知道,不被人打扰,直到我死去,但这也不容易,因为神枢洞悉天机,年岁长 久,只要不跟老天爷作对,可以活得很长很长。长到忘记年轻的时候爱过什么人,做过什么事,孤独而忘情地活着。” “但我不会这样做,所有的神枢都不会这样做,没有任何神枢会背弃自己的使命,我也不会。” “阿浅……” “王轻侯,北境有你的大军,但这并不意味着你彻底掌握了北境,那里,依然是我的领土,我有权利决定,将这片大陆北方的沃土和子民交到谁手里。如果你想要,便向我证明,你够资格拿。”“至于南疆,你不要以为你真的胜券在握,江公绝非庸人,你兄长也绝非让贤之辈,天下情势如今的确已经明朗,但这才这场博弈真正的开始,我若是你,此时此刻便一定会好想一想,出手救长公主的人, 会是哪一方,这关系到,你们第一个面对的敌人会是谁。” “而我相信,不论是谁,都足够你朔方城头疼难缠的。” 王轻侯突然觉得,以前方觉浅之所以总是那么冷静,刻薄,理智,有着她完整而独立的一套思维逻辑,不受外界半点影响,是有原因的。 因为作为星伶的她,就是这样。活得如此清醒,逻辑分明,善思善辨。 第六百九十一章 你老糊涂了吧 上天是极为公允的,它总是让北方的人率先看到初雪的霏霏,也让南方的人首先领略春风的轻柔,越往南的地方草绿得越早,花也开得更快。 江公的院子里总是有各式各样的花与草,在应生离世以后,阴艳便不再爱出门,总是待在院子里侍弄花草,也不再爱跟江公说话,任由江公想尽了办法逗她开心,她也总是不理会。 无奈的江公坐在院子里的木椅上,看着蹲在地上一心一意锄草施肥的阴艳,偶尔间也会想一想,是不是自己真如王启尧所说的那样,过于无情。 他已经越来越老,老得开始时不时地回顾往事,回顾那些年轻时候的故事。 在奚若洲的口中,江公他是一个为了理想和追求奋不顾身,穷其一生的坚韧之人,而在江公的记忆里,他记得奚若洲总是风流倜傥,善思睿智。 若真要说奚若洲有多么远大的追求,固执的坚持,还真不记得了。 他只记得奚若洲特别善变,倒不是在男女之事容易变心,而是他总是可以一再地推倒他自己的想法,一再地否定前一天他还笃定的事情。 有时候江公也不太明白,奚若洲到底要做什么。 江公也是曾有机会入神殿的,奚若洲曾盛情邀请过他,说神殿虽大,能人虽多,但鱼龙浑杂,若是有人能一力扛鼎,便能定住神殿各式滑头。 只不过江公拒绝了,他并不喜欢神殿,他不喜欢这世上任何一个以信仰的名义去束缚,管教人们思想的存在。 他觉得天下如此之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选择和想法,没有任何存在可以如此蛮横地将它的思想,不讲道理地灌输进人们的脑海。 神殿太过强势,太过庞大,大到已经很少有人会去独立思考,神殿是不是会有错,他们的教条是不是也有不对之处,有一些是不敢这样思考,有一些是已经失去了这样思考的能力。 所以奚若洲所说的,江公为之奋斗一生,但败亦无悔的事情,也就很明朗很简单了,他希望这天下之人,可以勇敢无畏,眼界开阔,跳出囚笼,看一看神殿之外是什么,敢仗义执言,敢质问神殿。 失败是一定想过的,但那又如何,能唤醒一个人,都是他的功德,更何况,他已唤醒了无数人。有一件事情是必须要承认的,不论最后是王轻侯得胜,还是王启尧问鼎,他们都是江公的弟子。如果没有江公,就没有如今的朔方城,如今的南疆,如今的王氏兄弟,他们的思想,他们对神殿的反抗,对 自我独立觉醒的追求,都是江公教导出来的。 想得那么多,追求那么大,失去的再多都是理所当然,他并不怨恨自己的寡情狠心,他只是在看着阴艳不再灿烂大笑的面容时,偶尔失神。 “江公叫我过来,不会是想让我陪着你发呆吧?”一直被困在朔方城不能离开的越清古,虽然对如今天下如何始终一清二楚,但却也从来没有表现出过半点焦急不安。 说来也是,焦急什么,不安什么,那又不是他能改变得了事情,不如既来之则安之。 江公回过神,拔了拔炉子里了火,上面正熬着一壶花茶,花是院子里初开的花苞,放进壶中时还带着寒霜初消的水珠儿,煮来清冽冷香阵阵泛。 “让越公子见笑了。”江公提壶斟茶,笑道,“不知越公子可晓得,昨日长公主殿下已到朔方城。” “作为你们朔方城的人质,被押到这里来也不奇怪啊,江公想说什么?”越清古接过茶,撇着大长腿,坐没坐相懒洋洋。 江公道,“越公子可想见一见长公主?”“我与殷安往日倒的确是颇为相熟,不过江公此刻叫我去见她,可不是为了让我与她叙旧吧?”越清古把玩着茶杯,似笑非笑地打量着江公,“江公这是,想让我去劝降?那这事儿您得让你们王家小公子来办 呀,人长公主殿下一门心思吊在王轻侯身上呢。” 这轻浮得不得了的腔调真是毫无尊重教养,搁外人那是打死都不敢对江公如此无礼的,不过越清古也就仗着王家不会杀他,才敢这么作了,这性子,倒是跟当年的王轻侯颇为相似。 只是如今的王轻侯早已被现实和岁月欺负打压得难展笑颜,越清古却依旧可以放荡不羁狂妄无礼,上天还真是公允啊…… “殷安贵为殷朝长公主,劝降是绝无可能的,只是想请越公子帮老朽问长公主殿下一个问题。” “什么?” “神墟。” “如今的神墟已是殷朝走狗,有几斤几两重,再明确不过,你还想知道什么,莫非,尚有隐情?” 江公静静地看了越清古许久,似在思考他胸间的话要怎么说。 越清古也不急,由着江公打量个遍,晃动着红衣长袖在花草间,惊了蝴蝶掠过香。 “越公子觉得,长公主被囚,谁是最大的受害者,谁又是最大的受益者?” “与我何干,此乃卿之困惑,关我屁事?”越清古嗤笑一声。“最大的受害者自是殷朝,有损天家颜面,更动摇军心,最大的受益者却是神殿,若神殿此次能主动出面救得殷安,那便是大功一件,足以得到殷朝的依赖,为神殿与殷朝修复关系打下坚实基础。而神殿神 枢,如今可是……”“你个小老儿好生不要脸。”越清古让他逗笑了,“不错,神殿神枢如今是方觉浅半点不假,若神殿这次能把殷安救回去,虚谷与于若愚那两老东西就有资本跟方觉浅抗衡了,这是那两老东西的筹码,但话说 回来,你会让神殿救回殷安吗?” 越清古不信,这么大块肥肉就在嘴边,不说拿了殷安祭旗,起码也要关到她发疯为止,能这么大大方方地就让神殿把殷安救回去? 但江公却老神在在:“为何不会?”“你丫疯了?”越清古跳起来,“就为了跟方觉浅作对,你疯到这地步了?你老糊涂了吧?” 第六百九十二章 江家老儿 蝴蝶穿过香,大胆又狂妄,竟那边盘旋在江公身侧,江公抬指,蝴蝶落在上面扑腾了两下翅膀又合上,稳稳地一动不动,毫无惊惧与怕生。 江公的声音也缓缓慢慢,老人的嗓音里毫无衰色,依旧是中气十足,照这样下去,老人家他再活个十年二十年的,也不是什么难事,实在是令后辈们头疼得很。“首先,越公子要明白,当我们提起神殿,我们永远只会想到神殿的至尊,神枢,不论虚谷与于若愚如何,他们永远也比不上神枢的这个身份带来的威慑力。神枢就是神殿的化身,神枢不死,神殿不亡。我 当然非常乐意,请虚谷与于若愚两位略出力气,除掉神枢,只不过比较可惜,正好当今神枢,正是方姑娘。”“次之,方姑娘虽始终立场未明,抉择未定,但她与我家小公子的那段情始终未了,我有九成把握可以确定,她最后只会选择小公子,因情用事,永远是你们年轻人的美好缺点,让我这等老人家羡慕,也喜 欢。而非常遗憾的,小老儿我身为王家家臣,立场坚定,抉择早明,只会拥立王家大公子。方姑娘这等潜藏着的天大危机,小老儿能越早解决自然越好。”“最后,北境叛出神殿与殷朝之心已是天下皆知,从大局上来说,这对朔方城是好事,强而有力的盟友,我朔方城永远欢迎,只是这领头之人是谁,需得细细考量。毫无疑问,不论是你的父亲越彻,清陵城 诸侯孟书君,还是巫族,都以方姑娘为首,是方姑娘促成了这三方的通力合作。盟友强,固然好,太强,不好,分而用之,方是正道。” 越清古听了他这絮絮叨叨的首先次之和最后,总算听明白了:“说来说去,你就是要弄死方觉浅。” “这么说,也是可以的。” “你这老东西,真是贼心不死,越来越鸡贼,方觉浅好说帮过你朔方城无数,不说以后再帮朔方城,至少可以确定不会帮着殷朝,你良心让狗吃了,就非要置她于死地?” “也不一定,她可以卸下神枢之职,换个人上去,小老儿我会想另外的办法,弄死另一个神枢,那就应该要简单得多了,不用我这么冥思苦想,费尽心思的。” 江公说得正酣畅,旁边传来一声冷哼。 抬头瞧去,却是阴艳提着水壶和花锄冷冷地盯着他。“师父你好不要脸!你拿阿浅小姐姐无计可施,便只能用尽办法侧面围攻借他人之手,还说得这么冠冕堂皇,你说你是为了大公子,大公子知道你这么处心积虑要害死他的弟媳吗?你不过是因为知道,神枢不死神殿不亡,你没有十成把握对付一个传承了几百年的宗教和信仰,不敢保证就算你真的攻入凤台城,也能彻底拔起神殿的根,所以要从内部瓦解他们,消亡他们,你想让阿浅小姐姐成为这一切的源头 助你完成这番大业,却一本正经说得这般慷慨激昂!” “师父,在你如此居心不良地算计他人,利用他人时,请你起码要有基本的尊重,至少对那些被你机关算尽害死的人,有着最根本的歉意和敬意!”“你始终说小公子天性歹毒,薄情寡恩,可你利用小公子做成了多少事?没有小公子有你今日之朔方城吗?你有对他说过谢谢吗?大公子固然万般好,但日后史官铁笔写就历史时,敢一笔抹过小公子的功绩 吗?敢将这一切都安在大公子身上吗?” “你不过,是想叫越公子去跟殷安长公主说,只要殷朝同意先对付小公子,朔方城与北境,至少是北境的越城,会与殷朝暂时目标一致,而日后天下之争,便只是大公子与凤台城的战争。”“如此一来,只要小公子有危机,阿浅小姐姐必定会拖着神殿出手相助,一来你可以暂时瓦解北境联盟;二来你可以除掉小公子,并大力削减阿浅小姐姐神枢的权威;三来你还可以保得大公子名誉清白,这 一切都是殷朝与北境所为,绝非朔方城内斗,绝非兄弟相残的丑闻;四,你还可以消耗殷朝的实力。” “怎么,你也知道这是耻辱和下作,才说不出口?所以要弯弯绕绕这么多,让越公子明白阿浅小姐姐身后此时的危机,故而不得不答应你的请求,一举多得?” 阴艳小姑娘这口条……厉害啊! 不止江公听得无话可说,就连越清古也怔住了。 老东西果然是老东西,这等深谋远虑,让人胆寒。 也只有像阴艳这样从小跟在他身边长大的人,才能看出端倪。 是啊,在这样的情况下,若由越清古去与殷安谈此条件,成行的可能性极大,因为,殷朝的确需要缓一口气,有一个回复过精力来的时间,以王轻侯作为与朔方城的缓冲带,是再好不过的了。 不管越清古再怎么不容易被人记起,天下还有这么号人物,那他也是越城的公子,是王后的哥哥,就这两个身份,只要他愿意做点什么,殾有闹出一番动静来。 江公挑人眼光极毒,这体现在,他固执的拥立王启尧,与固执地留着越清古在朔方城等等“小事”上。 越清古回过神来低头发笑,红炉火炉上煮着的花茶正“呼噜噜“地轻响,已是煮到最浓的味道。 他倒了杯花茶给自己,懒洋洋的音调,侯门公子哥儿的潇洒不羁范儿:“江公您这是,煞费苦心啊。“ 也许是阴艳的话戳穿了江公的心肺管子,他半晌都不出声,只是沉默地坐着,更没有接越清古半嘲半叹的话。 “我可以帮你去向长公主提这个请求,成不成在她,但我也有一个条件。”越清古握杯不饮,只是把弄在掌心:“我要去凤台城,而你,不能再拦我。” “越公子当明白,若此事得成,你……绝不能离开朔方城,甚至,怕是连书信自由也不再有。”江公的情绪明显低落下去,声音都低沉。 “那我为何要帮你?” “我可以承诺,不论最终如何,都保证令妹,毫发无伤。” “江家老儿你不要太过无耻!”“我说了,我最喜欢你们这些年轻人感情用事的美妙缺点,无论是何种感情。” 第六百九十三章 稀里哗啦乱七八糟 江公起身,蝴蝶也不再来,像是感受到这位老人身上的暮沉之气陡然凝重,不愿沾染着这极是接近死亡的味道。 他凝视着阴艳了许久,眼神复杂,有无奈,有疼惜,还有遗憾。 面对着这个他亲手养育大的孩子,他说不出任何重话来伤她的心,他对外人已足够冷情,只对阴艳亲近万分。 可越是亲近的人,越不能忍受他的机关算尽,残忍无情。 阴艳什么都说得对,他教出来的孩子哪里会差? 但阴艳永远不会知道的一件事情是,江公穷其心力,精心作局,不光是为了那些尔虞我诈的天下纷争,还为了,救王轻侯。 他曾无数地盼过王轻侯以一种,绝不会让自己有半分内疚的方式死去,比如病死,比如战死,比如他自己不敌对手活生生作死,这样他此生就不会有最大的痛苦和愧疚。 但感情用事这种美妙的缺点不止年轻人有,他也有,而且是最近养成的毛病,这眼看着王轻侯真快要把他自个儿活生生作死了,江公却开始不忍。江公没解释什么,只是负着手,微微驼着背,穿过了初春的花蕊与采香的蝴蝶,看着有些寂寥和落寞的孤寡高人范儿,一个人慢慢地踱步回房,关上了门窗,焚了一枝香,劝说自己一把年纪了,不是黄毛 小孩子,冲动不得,心软不得,冷静下,理智些。 徒留下院子里的两个人相对无言,越清古很是难解为何阴艳这般袒护方觉浅,便多嘴地问道:“你阿浅小姐姐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你这么护着她?都打上你师父的脸了?” 阴艳骂是骂痛快了,但心里却空落落的,失神地坐在江公原先坐的那把椅子上,越清古很是体贴地给她倒了杯热气腾腾的花茶。她捧在手心低着头,盯着杯子里沉沉浮浮的花瓣,答非所问:“为什么会变成这样?越公子,以前王家不是这样的,我师父也不是这样的,我已经快越来越不认识师父,也越来越不认识大公子了,你以为, 大公子真的能对小公子的势大视若无睹吗?你以为,大公子还会像以前那样,不论发生什么事,都偏袒爱护着小公子吗?不是的,越公子,此事若没有大公子默许,我师父断不会这么做的。”“你问我为什么要帮着阿浅小姐姐,是因为前两天我去给应生扫墓,也看望了花姐姐,花姐姐是应生深爱的人,而阿浅小姐姐,却是花姐姐能拿命去救的人,其实你看,我们所有人,都与阿浅小姐姐有了这 么深的羁绊。到现在,我也没有把她当作神枢来看,她不是神殿的化身,不是我们的敌人,她只是那个我又害怕,又想亲近的女魔头。” “而我如今怕只怕,变的不止是王家,不止是我师父,连阿浅小姐姐,也换了幅心肠,那我们家小公子,可要怎么办啊?” “越公子,我帮你离开朔方城吧。” “什么?”越清古一惊。“王家后院有一座空置的厢房,从厢房的窗子里跳出去,是一条小巷,往右走不出两百米的码头有一片芦苇荡,芦苇荡里有一只藏起来的小舟,乘舟顺流而下就是护城河,见到一家叫迎客来的小酒馆时停下 ,那里有一个缺口,穿过缺口就能出城了。以前小公子逃课跑出去玩,都是走的这条路,我无意间发现的,小公子帮我摘了整整一个月的花,求我别告发给师父替他保密,你只要现在摘一枝给我就够了。” 越清古抬手折桃枝,这枝桃花开得那叫一个寒碜,稀稀拉拉几朵可怜巴巴地挂在枝条上,他递给阴艳,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阴艳也没嫌弃,接过花放进花篮里——这真是她花篮中最丑的一枝了。 “我想让这场争夺,变得公平些,从一开始,这一切对小公子,就是不公平的。” 阴艳起身折了几枝早开的桃花进花篮,神色沉静得不像这如花的年纪应有,越清古记得阴艳有一双能将人间悲欢温柔看穿,洞悉人性的眼。 他突然觉得,阴艳的眼,似乎见了太多悲,沉沉哀色。 “阴艳,你觉得你师父他们,真的能赢得了神殿吗?”越清古问道。 “必然。” “为什么,如果真有神明庇佑,怎么会让凡人摧毁神殿?还是说,你们真的不信有神?” “你要相信这世上有一种人,神挡杀神。” 人都走完了,茶也凉了,越清古仰身半躺,手枕着脑袋望着半空中的满目桃夭,红衣灼灼,恣意散慢。 他曾经是凤台城的作死小能手,作天作地作到连当年的凤台城大佬抉月都敢上去直接硬怼,是个最大的疯子,他现在依然是。 果然心无牵挂之人就无所畏惧啊。 现在他还是觉得这世上没什么太多东西真的值得去喜欢,空谷幽兰与路边杂草于他区别不大,盛世清明和浊世荒蛮他也还是不关心,他爹越彻曾经把他当成弃子放在朔方城不顾,他也懒得伤心。 偶尔干成过那么一两件事他当时挺痛快,但从来没有想过为后世苍生留下什么福泽和蒙荫。 疯子嘛,自己过得快活就行,谁要管他人死活? 他厌极了这个世界。又不能去死,就稀里哗啦乱七八糟地活着,有一天算一天,好不容易喜欢个人,以为她跟自己是绝望的同类人,却不成想莫名其妙地她就成了神枢,成了神枢还他妈喜欢着王轻侯那个人渣,想想都要怄死 个人。 明儿若能横死街头就是他大德圆满感激上天的解放日。 那今日就,继续稀里哗啦乱七八糟地活着吧。于是他伸了个懒腰,红衣翩然掠过了桃枝,折了一树开得艳丽的花,拎了一壶附庸风雅的酒,带着一身的花酒清香,不羁笑容,洒洒脱脱,大步从容地跨进了一处安静清幽,只是戒备森严的院子,一口酒 入喉,他含笑问好——“好久不见啊,长公主殿下。” 第六百九十四章 似真似假 殷安这待遇,全不似俘虏应有。 宽敞的院子,足够的仆人,好吃好喝好住,甚至还能看看闲书,妥妥儿的千金大小姐养尊处优的待遇。 听到越清古的声音她倒也没什么惊奇,只是从书本子里抬起头来,也笑着道:“的确好久不见,越公子。” “咱两这算不算得上是,同为阶下囚,同病相怜?”越清古乐道。 “不一样,我是战败被俘,而越公子却是王家贵客。” “看来长公主对这次殷朝大败于朔方城,自己被生擒这事儿,并不介怀嘛。” “胜败乃兵家常事,输了就是输了,难不成我要天天以泪洗面,才有点输的样子?” “殿下好胸襟,越某佩服!”越清古笑着晃了晃手里的酒,“喝一杯?” “拾花酿春,饮酒作乐,人生雅事我何有拒绝之理?” “痛快!唉呀不是我说啊长公主,要当年你在凤台城的时候,能有这番气魄,我搞不好喜欢的人就是你,而不是方觉浅那个冤家了。” “年少轻狂嘛,那会儿我笨了点,好在吃一堑长一智不是?” “那我跟您不能比,我这些年那是,原地踏步,一无是处,毫无长进,仍旧是个二浑子。” “率性而活,越公子才是我等羡慕之人。” “我就佩服你们这些能把黑的说成白的,赖的也说成好的的人,这马屁功夫太厉害了!” “我也佩服你这等三杯酒下了肚,还能掖着事儿不说,继续跟我忽悠的人。” “哈哈哈……”越清古放声大笑,连连拍桌:“诶殿下我跟你说,您若是能从这朔方城里脱身,见着王轻侯,你跟他喝酒去,我保证,他就算没有喜欢上你,那也得称赞您一声女中豪杰,说话太敞亮了!” “行了,越公子你这场面话呢,也说够了,酒呢,我也喝了,你找我所为何事呀?” 越清古越公子他便大大方方地把江公的请求,一字儿不漏地,说给了殷安听。 殷安听着听着放了酒杯,托着腮,似有所思地盯着越清古。 越清古让她盯得不舒服,挥了挥爪子:“干嘛?不信啊?不信问江公去呗。” “信,我当然是信的,不过我好奇,越公子你为何会答应?” “说来,你可能不信,我就是闲得无聊,想搞事情,搞得越大越好。” “若真如此,那您这作死的本事,倒是越来越厉害了。”殷安听着一乐,笑得眼都弯了。 “承蒙夸奖,我也就这点小小的爱好了。” “江公此举要对付的人可不止王轻侯,还有方觉浅,越公子……是真没想明白呢,还是另有原因?” 越清古岂止明白,他是太明白了啊。“她若一直是神枢,那她跟王轻侯这一辈子都是不可能了,若此次他们二人能双双大败,也就与这世道纷争不再有任何关系,败者出局嘛,他们两个尽可以找个隐居之所,双宿双栖,共渡余生,岂不美哉? ” 殷安笑着低了下头,叹道:“若真如你所说,那你这可是把成人之美,做到极致了。” “我就喜欢过这么一个女人,虽然她瞎得不行,一门心思吊死在王轻侯这个王八蛋身上,但我也不指望她复明了,我就希望,她过得好。”“你觉得我信吗?”殷安望着越清古的眼睛,“若我真的答应了江公的条件,先以王轻侯为重,你却与你的父亲越彻临时反水,趁我等不备之时,北境大军压境,我殷朝可就毁于一旦了。毕竟我实难想象,越 公子你会对方姑娘下手。你可是为了她,连王后的心也能伤的人。”“信不信那是你的事儿,话我是给江公带到了,至于北境,您搞错了一件事,从来北境的真正掌控就权不可能在越城,而只会是在孟书君那个阴毒的玩意儿手里,因为他知道,我是最大的变数,他不会让我 有机会改变北境的格局,所以他会牢牢地把控住北境。告诉你这个小秘密,就当是我的诚意了吧。” 越小贱人真聪明! 他美美地滋儿了口小酒,也不看殷安既猜忌又沉凝的脸色,只自顾自地赏着她这小院子里的景致。 这一赏吧,就看到了那王家夫人季婉晴呀,莲步款款地走了进来。 越清古心里直乐,王轻侯招惹的女人果然都不简单,这数一数啊道一道,方觉浅,殷安,季婉晴,哪一个是省油的灯? 换个男人,这三人中随便一个都够他受的了,也就王轻侯敢这么玩。 不过,还不是玩脱了? 人呐,爱作死是好事,但得量力作死。 “越公子今日好雅兴。”季婉晴也不生疏客套,径直走来也就坐下了。 越清古笑,“不能浪费了这好春景不是?倒是王夫人,可是寻着这酒味儿过来的?”“越公子极是懂酒,在我府上住的这些日子,已是将地窖中的好酒都搬了个遍,我若再来迟一步,怕是这极品的陵中仙,一口也喝不着了。”季婉晴也打着太极,但她那双明亮又聪慧的眼睛,却打越清古和 殷安之间缓缓滑过。 越清古见着心中明了,果然是如阴艳所说,江公作这一局,王家老大是知道的,连他媳妇儿也都知道,赶着过来怕自己乱说什么话,反向策反殷安呢。 实话实说,以越清古这神经病一样的性子,还真有可能干出这种事来。他起身指了指桌上的桃花枝:“我先前去江公那儿,瞧见他院子的花儿开得比别处都好,就带了几树花儿过来殿下,给她这屋子里添点儿喜气,咱败军之将,也是有资格一赏人间春色的嘛。花送到了,在下 就不再久坐,耽误你们二位,闺房谈心了。” 殷安眉目微动,笑看越清古:“越公子日后挑花儿,还是多向阴艳请教吧,这花骨朵啊,生得实在不大好看。” “你这还挑上了,闻个香儿就得嘞,生得好看不好看的,味儿反正是一样的。”越清古明白,殷安这是要细细想,不准备这会儿给季婉晴一个明确答复了,便顺着他的话推说到桃花枝儿上,他也就不拆殷安的台。 第六百九十五章 能除方觉浅者,仅一人 顺着阴艳指的路,越清古顺顺利利地出了朔方城,一路往北,春风得意马蹄儿急地往凤台城去。 而江公只是站在王家最高的阙楼上捋着胡子看——小王八蛋当年的课是怎么逃的,还以为真能瞒得过他这双火眼金晴? 与他并肩而立的王启尧望着越清古越行越远已成小点儿的背影,笑声道:“走了也好,越清古生性跳脱开朗,老幺身边也能有个说话的人。” 江公偏头看了一眼王启尧,“侯爷觉得,他会说服他父亲吗?” “这重要吗?从我们扣着他在朔方城开始,北境清陵城的孟书君就不可能无所行动,这会儿的越城,不出意外,在他手上。”王启尧所料……很准。 他转身下阙楼,“我同意你做这一局,是为了老幺,无论走向如何,我都有自信可以把控住。江公,方觉浅如果非死不可,我希望,老幺太平无恙。” “侯爷当知,世上能除方觉浅之人,只有一个,而那人不是我。” “谁?老幺?” “非也,奚若洲。” 王启尧顿步,回头看着江公,眼中难得一见的有不解。江公笑道:“侯爷,你不了解奚若洲是什么人,他,才是至高尊者,才是神殿意志,苍生信仰。天下众生,皆是他的棋,包括方觉浅。他要保的棋,无人可动,而方觉浅就是他棋盘上的将,除非是他要拿掉 这棵棋,否则,没人能对方觉浅如何。”“而能让他下定决心拿走这粒棋的可能性只有一个,那就是,方觉浅违背了他的意志,搅乱了他的棋局,沦为废棋。”王启尧接道,说罢笑了一下,继续转身下楼,步子慢慢,“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知道,方 觉浅是奚若洲的棋的?” “从天下传出,她是神使的那一刻。” “哦?”“我早就知道,第八神使是花漫时,奚若洲藏住了她的星象,但他小看了我,花漫时也不是方觉浅那等不可私窥的命格,我要一探究竟,总有办法。只不过我一直在等,看她到底要做什么,结果,谁能想到 ,奚若洲会让一个堂堂神使,仅仅只作为方觉浅的保护者而已。” “也就是说,奚若洲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算好了方觉浅与老幺的纠葛,花漫时是他提前放进来的掩护。”王启尧叹笑一声:“这位奚若洲前辈,还真是高深莫测,令人恐惧。” 突然王启尧又像是想到了什么,问道:“所以你也早就知道,害死我二弟蓬絮之人其实就是花漫时?” “对,早知道了。”江公应道,“但二公子之死,眼下的真相不是真相,我有预感,真正的真相,与奚若洲有关。” “当年在凤台城,我二弟到底经历了些什么……”“不论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至少我们现在可以确定,奚若洲并不会阻止朔方城起事,他对神殿到底是何态度,从方觉浅身上也可以看出来,极为暧昧,这就够了,至少我们知道,就算他不是盟友,但也不 是敌人,我实在不敢想象,与奚若洲为敌,会是何等恐怖的情况。” “难得还有江公畏惧之人。” “我说了,侯爷你不了解奚若洲,当年他智绝天下之盛名,绝非浪得。”“曾经王抈,哦,如今该称他为抉月公子,曾经抉月公子是奚若洲在凤台城的使者,替他行走窥探人间,不动声色地看透众人百态,抉月死后,便是方觉浅,只不过方觉浅的地位和智慧都远超抉月,不再以 单纯的使者身份在这棋盘上旁观,而是成为执棋之人,有了话语权以及参与这场动乱的主动性,而这两人,都与老幺感情匪浅……”王启尧说着顿了顿声,似是叹息般:“的确如江公你所说,我不了解这位奚若洲前辈,我根本想象不出,在他的安排里,老幺到底在充当一个什么样的角色,我想,老幺也想不明白,或许,只有方觉浅,知 道答案。”“所以一切回到了根本,若我们要使神枢方觉浅消亡,唯一的方法只能是,小公子。”江公望着天边远处若有若无的青草色,通透而苍老的眼神中透着些许无奈和哀凉:“侯爷,你说,小公子能明白咱们的良 苦用心吗?” “能,他那般聪明之人,当然能明白,但他不会原谅。” “世上何有,双全之事?”若说以前王轻侯最胜王启尧之处,是他的洒脱又恶毒,逍遥又滥情,天地之间无他不可负,那么此时来说,王启尧最胜王轻侯之处便是他的从不动情,从不堕落,严谨自律到让人怀疑他是否已经放弃了生 而为人最大的乐趣——放纵。 他平白无奇地看了一眼在花园深处与正与殷安赏花漫步的季婉晴,对于这个为他出生入死,不惜与家族决裂,与父亲翻脸的女人,他的眼中不起半丝涟漪和波澜。 人都说,一个事物跟着自己久了,哪怕是只猫是条狗也能生出许多情感来,他对着季婉晴这么多年来,竟能半分柔情不生,半点温暖不起,实在是自制冷静到让人心悸。 王轻侯已是遍体的破绽满身的漏洞,而王启尧却已经是越来越铜墙铁壁,风雨难侵。 这样的王启尧看在殷安眼中,她能够清晰地感受到,比之多年前她接触到的那个,或许尚还有些微青涩的王启尧,如今的朔方侯,已具王者之象。她折花入袖翻腕探香,认真地思量着越清古先前与她说的提议,或者说,江公的提议,花枝在她指间转了几转,香散了几散,毫无败军颓色的她,沉静雍容得让人容易产生错觉,以为她只是在自家王宫的 后花园里闲来散步。 最后花枝落地,也许在几个春日后辗转成花泥,埋入地里,养出另一树花开如云,争奇斗艳。而她拖曵着长长的裙摆,袅袅婷婷,似雾如云,拂过了一地的落花与春草,带着满身的花香,推开了江公小院的门。 第六百九十六章 你两都分居了? “恭候多时了,殿下。” 江公似早料到她会来,并无讶异之色,虽然他的那个提议不论是谁听来,都非常的荒唐可笑,不值相信,但是他就是料定,殷安会来。 殷安环视了一番江公的小院,看到了正蹲在花草间埋头锄草懒得起身行礼的阴艳,她笑了笑:“请朔方侯和王夫人一起来吧,我想此事,江公您一人,并不能做完整的决定。” “看来长公主殿下心里,已有答案。”江公笑道。 “恐怕要辛苦江公花上一点时间,听我慢慢道来了。” “花开得正好,酒也温好了,老朽身子骨也还成,时间颇为富足。”阴艳坐在台阶上,身后的竹门紧闭,里面的大人物们正就着好酒侃侃而谈着他们的伟大计划,断断续续的她也能听见一些——关于这些事,江公从来不避讳阴艳,只要她想听,从不作拦,只是阴艳大多时 候都不爱听。 她托着腮看着天边散来聚去没完没了好生无聊的层层白云,白晃晃的日头有气无力地挂在天上,偶尔有那么一两个名字钻进她的耳朵,让她毫无焦点的眼神微微一滞,再无声地叹气。 里面的殷安说:“若我王兄要救我,派来的人只会是牧嵬,因为牧嵬绝对忠诚,不辱使命,同样的,不论我说什么,牧嵬都会依令行事,这一点,王公子与江公,大可放心。” 里面的江公说:“若能如此,便是最好,朔方城一方并不想在南方多生事端,毕竟我们的目标暂时是统一的。” 里面的季婉晴说:“殿下便不担心,我等出尔反尔?反置殷朝于不利之境?” 殷安便答:“你们不会,因为,你们的目的并不是北境,也不是我,而是……方觉浅。” 里面的王启尧说:“不出意外越公子是往凤台城去了,想必对于此事,他不会瞒着我弟弟,也不会瞒着方姑娘。不知对此,长公主如何看?” 殷安笑谈:“你们敢放他走,就肯定做好了应对的准备,我何需担心?否则,他无法活着抵达凤台城,别忘了我出自王族,就如何让一个人合情合理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这个世界上,我熟知许多种办法。” 阴艳突然就不想再听了,猛地站起来跑了出去,也不知为何就哭得难以自抑。 一些人在顽固不化地死守着从前的美好,不肯承认现实正残忍地摧残着每一个纯净的灵魂,将他们写成污秽不堪的模样。 也有一些人将丑陋和肮脏热情奉上,告诉那些冥顽不灵之辈,看啊,除了死去的人,只有你一个人还在愚蠢地相信一切可以回到从前。不过可以让阴艳稍微安心的是,越清古并没有合情合理悄无声息地死在半道上,他平平安安地活着到了凤台城,认认真真毫无用处地喟叹了一番物是人非后,就迫不及待地钻进了昭月居,再严肃谴责了王 轻侯,好好的风月佳地,他竟忍心让这里变得如此凋蔽冷清,门可罗雀,不对,雀都不来。 王轻侯支着额头,打量着这位正挥着手指头说三道四絮絮叨叨没完没了的越公子,长长地打了一个呵欠:“我说,您跑这儿来,是想见阿浅吧,来错地儿来了,她一般不来我这里,她都在神殿待着呢。” “你两都分居了?”越清古语不惊人死不休,还在啧啧地叹:“看来这次不可调和的矛盾啊!” “越清古。”王轻侯按了按微微跳动地太阳穴,忍着要揍他的冲动:“你大老远的跑到凤台城来找打,心是不是太诚了点?”“你还别说,我还真就是给你心里添堵来的,当初您多牛啊,多厉害啊,转眼就能把方觉浅对你的好都给忘了,就记得她杀了你二哥这事儿,现在腆着脸回头找她,她不理你了吧,活该了吧,诶,我就是来 看你这遭了报应的倒霉衰样儿的,我就来恶心你来了,怎么滴?” 越清古这小人得志的样子……实在是太欠打了! “行吧,越清古你自个儿先挑个死法,免得我下手太狠,把你剁碎了喂狗。”王轻侯合了合手掌,这就站起来了。 “诶诶诶,咱君子动口不动手,王轻侯我说你能不能有点长进!”越清古拉了把椅子就往后躲。在一边看热闹的白执书这才觉着要出事,赶紧上来打圆场:“公子公子公子,这个,这个咱们冷静,还有越公子您可少说两句吧,一天到晚这嘴就叭叭的,不说话能憋死您啊?还有,您到凤台城,找人找谁 都不该来这里找的,这,这方姑娘她是真的不往咱们这儿来了,不骗您!” “她真的天天待在神殿啊?” “是啊,那当然了,她现在是……是神枢嘛……”白执书小小声地说,说的时候还瞟了王轻侯一眼,生怕惹了王轻侯的心事。 “这丫头想什么玩意儿呢,还真把自己当神枢了。” “您去问问她不就知道了。”白执书也盼着方觉浅能给个答案,是啊,她都在想些什么呢? 越清古瞧着王轻侯消瘦了不少的脸颊,又犯起贱来:“不是我说,王轻侯,你要是真是念旧,你也该住在以前你那公子府啊,我记得你那院子里有一池子鱼呢,干嘛住这儿?怕睹物思人,断肠伤情啊?” “我那公子府的确不错,那一池子的鱼现在也活得好好的,你知道为什么吗?” “为什么?” “因为那池子下边儿,埋的都是死人,全是我亲手掐死的,死人的肉养出来的鱼,格外肥美,要不要我亲自下厨红烧清蒸水煮各一条,给你试试?” 越清古咽了咽口水,虽然王轻侯这话里头全是唬人的味道,但不知为何,越清古总觉得以王轻侯的脾性,他就算是真干出这样的事来,也……也不足为奇什么的…… 于是赶紧打岔:“那个,咳咳,白执书,备桌好酒菜,我……我去个地方,回来了跟你家公子喝两杯。” “去神殿么?”白执书问。 “不是。” “那是去哪里?” “你管得着吗你?” “凶什么呀,小公子你说,越公子这是去哪儿了?” “王宫。”王轻侯负手上楼,“菜不用备了,酒倒是可以多预点,今晚怕是,有得聊了。” 第六百九十七章 人的本性,大抵都是爱犯贱 越清古进王宫总是容易,在王宫里头当差久了的人,谁还能不认识越清古这张远近闻名的脸啊?且不说别的,就单他那一身骚包得要死的红衣,就足够醒目扎眼了。 王后越歌那是闻兄来,只差磨刀霍霍向猪羊,高兴得要绕着柱转上三圈了。 连外袍都来不及披,光着脚丫子就飞奔出来,扑进了越清古怀里,眼泪籁籁地就淌了下来:“哥,哥……” 越清古接住这软软的身子,心底是百转千回地叹,千言万语都不知要怎么说才好,他当然知道,越歌为了把他从朔方城救出去费过多少心力,只是那时候的江公死活不肯放人,越歌毫无办法。 他揉了揉越歌的墨发,低声笑道:“这么大的人了,又是王后,你还是得注意着点,不然外人是要嚼舌根的。” “嚼去呗,谁乱嚼舌根我就拔了他们的舌根,看他们还敢说什么。”越歌在越清古怀里抬起头,眼睛里都闪着星星般的光彩,“哥,你是不是受了很多委屈?对不起,都怪我没用。” “哪里话,你哥哥是能让自己受委屈的人?”越清古笑道,牵起她的手就往宫殿里面走。 “哥,我脚冷。”越歌撒着娇。 越清古低头一看,才看见她光着脚丫子,无奈地叹了叹气,就当是久别重逢难得一次地,纵容她吧,便弯腰抱起她来,还故意皱眉:“沉了,看来你近段时间吃得不错嘛?” “哥!” “逗你的,我家小妹身轻如燕,盈若飞云。” “那是当然,谁让我家兄长妖孽横生,风流倜傥?” 两人嬉嬉笑笑地往宫殿内走去,不远处的小太监看得心惊肉跳,低着头大气也不敢出,惴惴不安地躬身在殷王身后。 谁都晓得王后跟她兄长关系非同一般,王上也颇多纵容,但是在王上眼皮子底下如此亲昵,不分尊卑,谁能料得准王上会不会一个不痛快,就要拿下人撒气? “王上……” “回吧,他们兄妹二人难得相聚,寡人就不去打搅了。”殷王笑了笑,甩袖负手,折了道回他那酒池肉林的美妙天堂去。 越歌只差把宫里所有的山珍海味都搬了上来,堆得满满一大桌,拼命地给越清古布菜,堆得越清古手边的小碗都成了小山堆一般,她眼角眉梢都飞着笑意,每一根头发丝儿上都写着高兴。 都不想去问,她哥哥是怎么离开的朔方城。 好似天塌下来也没所谓了,她最重要的人在身边,就是圆满。 倒是越清古主动提起来:“你不好奇我怎么回来的?” “哥哥你想说自然会说的,你不想说的话,我就当你是悄悄逃出来的。”越歌脆生生地声音,全是信赖。 “朔方城想用殷安,换王轻侯回去。”越清古慢腾腾地喝了口汤,话说也得慢悠悠。 越歌眉眼微黯,复又笑起来:“哦,原是这样。” “但我不想让王轻侯,离开凤台城。” “行啊,那我就派些人手盯着他,不会让他离开的。” “歌儿……”“哥。”越歌打断他的话,“我不想知道原因,你不明白,你不在凤台城的这些日子,我身边全是各种各样的阴谋,神殿的,朝堂的,还有外庭的,很累人。所以,在哥哥你这里,我不想用脑子了,哥你说什 么,就是什么,你叫我做什么,我就帮什么,因为你绝对不会害我,对吗?” 越清古抬头看着越歌的眼睛,多奇怪啊,不管以前自己拿多少伤人的话刺过她的心,不管她以前歇斯底里疯狂得有多狠,可是她对自己,总是毫无道理地保留和信任。 “对。”越清古笑道,“哪怕我怨过你,但我绝不会害你。” “这就行啦。”越歌又笑起来,眉眼弯弯。 “歌儿,我要向你求一个保证。” “什么呀?” “不管发生什么事,我要你保证,都不伤王轻侯与方觉浅的性命。” 越歌的脸色瞬间都变了,嫉妒,怨恨,贪婪,甚至恶毒,她深吸了一口气,“这不是我能决定的,要杀他们的人,不止我。”“这是你能决定的,我知道,你可以做到。神殿如今需要殷朝一致对外,对于殷朝提出的条件,他们都会考虑再三,最终同意,只要方觉浅对神殿再无威胁,放他们一条生路,神殿不会拒绝,尤其,是你提 出这个要求……”“哥哥!”越歌重重地摔下手里的筷子,又立刻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压低了声音,但仍压不住满腔的愤恨:“哥哥你还是放不下方觉浅是吧?我知道朔方城肯定不是要拿你换王轻侯回去,而是另有所图,会危 及他们的性命,你来凤台城是来救他们的,不是为了我,哥,你知道,你越是这样,我就越想杀她吗?” “我为什么而来,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等这一切过去,我就永远留在王宫里陪着你,不管发生什么事,我都与你一起度过,好吗?” 越歌几乎是绝望地看着越清古,他是那么洒脱逍遥的一个人,竟可以舍得下自由,甘心囚在这座牢笼中,换取方觉浅与王轻侯的平安。 单是一个方觉浅也就罢了,他连王轻侯也一并保了。 他有多喜欢方觉浅? 早已超过了对自己的关心和偏爱吧? 越歌红了眼眶,忍了泪水,“我可以答应你,但哥哥你也要答应我,等你的事情办完,在那以后,你再不得见方觉浅。否则,上穷碧落下黄泉,我也要置她于死地。” “可以,我答应你。” “夜深了,再晚宫门就要下钥了,哥哥明日再进宫来看我吧。” “好,记得,派人盯着王轻侯。” “知道了。” 越清古走后,越歌掀了整桌的饭菜,蜷在地上哭得像个孩子,直到殷王把她抱起来放在床上,才稍微伸展了四肢,偎进殷王胸口。 越清古总是让她哭,让她难过,而殷王总是让她笑,让她舒心。 可即使如此,她最最放不下的,依旧是越清古。人的本性,大抵都是爱犯贱。 第六百九十八章 越清古的异常 白执书果然只准备了一两道清爽可口的小菜,还有些花生米,然后就是好几坛老酒,放在火炉边。 等到越清古回来时,王轻侯已经自斟自饮了小半壶,听见越清古微沉的脚步声,他看着银色月光如华如霜,问道:“我府上的花,是不是都开了?” “嗯,你院子里的那株海棠开得特别好,我走之前认真地考虑过,要不要给铲了,给你一个惊喜。”越清古强自开着玩笑。 “那海棠树是我大哥给我种的,你要是铲了,怕是跑不出朔方城,就要被打得半死。”王轻侯转头看着落座的越清古,“凭你自己,是离不开朔方城的。” “没错,你们那朔方城三步一岗五步一哨,跟他妈有病似的,我是大大方方地,从正门,堂堂正正地走出来的。” “哦?”王轻侯抬抬眉:“你的意思是,我大哥他们放你走的?” “不然呢,难不成我是老鼠儿子会打洞,挖了地道跑出来的?”越清古打趣道。 “你来凤台城何事?” “没事儿我就不能来了,这凤台城你家开的?我就非得天天窝在你们那鸟不拉屎鸡不下蛋的朔方城了?” 王轻侯料想越清古这是在宫里有些不愉快,所以说话夹枪带棒,也懒得搭理,瞥了他一眼,倚着窗子喝自己的酒。 “你哥和江公,想用殷安换你回去,我是来当说客的。”越清古给自己编造了一个非常完美地脱身理由。 “那长公主怕是命苦,因为我压根没想过要离开。” “所以才叫我来当说客啊。”“越清古,你这套胡说八道骗骗你那傻妹子就得了,别在我这儿装大尾巴狼,殷安的身份非同一般,扣着她也意义重大,可以换取更大的利益,他们绝不可能就换一个我回去。”王轻侯戳破着越清古的谎话 。 “你不信的话,写信回去问呗,问江公也行,问你哥也行,再不济你还可以问你那嫂子,看是不是我骗你。” 越清古神色很放松,因为他知道,就算王轻侯真的写信去求证,得到的也只会是肯定的答复。 不然呢?难道江公和王启尧会承认,他们对王轻侯做了一个局,要夺取北境? 相反,他们会非常意外,并且高兴于越清古的,保守秘密。 不论越清古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于江公和王启尧而言,都是好事。 他们甚至想不到,还有这样的意外惊喜。 江公与王启尧暗中默许越清古离开,不过是吃准了就算越清古真的泄漏了他们的计划,王轻侯也只能在凤台城与他们抗衡,而北境作为方觉浅打下来的江山,方觉浅只有两个选择。 一,将北境全盘交给王轻侯,化解此次危机。 这等好事,于朔方城来说便已经是最坏的结果了,北境落在王轻侯手里,总比落在方觉浅手中要强。 二,方觉浅与王轻侯紧密合作,共同应付北境生出的变动。 那么,这个结果,对于朔方城来说,是最好结局,因为这就迫使得方觉浅彻底完整地与王轻侯捆绑在一起,以前他们再怎么亲近都无所谓,但方觉浅如今是神枢,她以神枢身份与王轻侯紧密合作,就…… 背离了奚若洲的棋局。 从始至终,奚若洲都没有明确地表过态,要选择谁,也就是一切还没有发展到他想要的地步,还有许多棋没有走完,若方觉浅若提前作出了选择,便是坏了他的棋局。 方觉浅,必然要被踢出去。 于是,也就达成了江公最大的需求。 方觉浅出局。 他们本是抱着,越清古肯定不会坐视方觉浅与王轻侯身陷如此危机,一定会将此消息告知于他们二人的打算的。 但越清古这个神经病,他根本不按套路出牌。 他选择了,隐瞒消息。 看来,他是真的闲出屁来了,无聊到了一定境界,所以要搞事情找热闹。见越清古神态如此放松,自信,王轻侯才问道:“殷安作为殷朝长公主,神墟大长老,神殿大祭司,不论这里面哪一重身份,都可以大做文章,我大哥和江公能这么糊涂,就为了把我换回去,直接把殷安交 回来?” “我怎么知道,反正他们是这么说的,你们王家的人啊,啧啧啧,没一个直肠子,心里头个个都拐着十七八道弯呢,我哪儿有那闲功夫猜去啊?我那不是有病吗?” “那他们也该派另外的人过来,你怎么看,都不像一个负责任的好说客啊。”王轻侯才不相信,越清古会帮着朔方城说服自己,不论是殷安还是自己,说白了,跟他屁关系没有,他肯费这劲儿? “实不相瞒,我是主动请缨来的。” “嗯,继续编。” “不是我说你这人,你怎么没劲儿呢!”越清古急眼了,王轻侯这疑心病是有加重的倾向啊,说啥啥不信可咋整! “你非要听大实话也行。”越清古灌了口酒,坐直了身子,“我是为了方觉浅来的。” 王轻侯抬了抬眼皮,不动声色。“她以前被传出是第八神使的时候,我对她说过一句话,不管她是什么身份,于我而言并无不同,她只是方觉浅,现在这句话依然如此,就算她是神枢,她也是方觉浅,是我喜欢的那个疯狂嗜血,薄情冷酷 ,又妖冶迷人的方觉浅,我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不放下这个身份,但我知道,你在这里,只会让她痛苦,让她许多事都有所顾忌,所以,我希望你离开。” 王轻侯垂了垂长眉,面无表情。 “你不知道,你肆意伤害的人我爱她有多深,王轻侯,你放过她吧。” 王轻侯抿了抿薄唇,眼眉泛哀。 “所以,请你离开吧,请你们堂堂正正地做一对生死对立的敌人,在战场上挥戈相向也好,在阴谋里搏命倾轧也罢,别再这样纠葛不清,也别再让她左右为难,别仗着她爱你,就肆无忌惮。” 王轻侯抬眼扬眉,薄唇含笑。 “老子要是就仗着她爱我,偏肆无忌惮呢?”“王轻侯,你个王八犊子狗娘养的!老子跟你拼了!” 第六百九十九章 八卦二人组 叮叮咣啷,一屋子狼藉,两人扭打在一起……不对,是越清古被王轻侯按在地板上摩擦摩擦。 白执书扶额遮脸没眼看,自家小公子这怎么越来越……贱了呢? 樱寺哼地一声扭头就走,什么玩意儿,欺负人家女孩子一片真心他还挺得意! 榕树里的小娇妻……不对,是老娇妻娇滴滴,伏在奚若洲肩头看得美滋滋:“咱家闺女真出息,有我年轻时候的风范!” “有你什么事儿?”奚若洲一乐。 “切,你当我不知道,当年你跟江公两人河边打架是为了什么?争风吃醋呗。”宁知闲美目一转,戳了下奚若洲的脸:“你可别厚着一张老脸说不记得了。” “风月之事,实在是……妙不可言啊。” “诶,你觉得,越家那小子,说的是真的吗?” “是真的就有鬼了。” “哦?” “咱们认识的江公,是目光如此短浅之人?舍得用一个殷安,仅仅只换回一个王轻侯?” “那是为了什么呀?” “且看呗,不过,越来越有意思了。” “那你说,王家那小王八蛋,信不信越家那小子的话?” “不好说,囿于情事,啧……大忌啊。” “所以你当年就是怕自己囿于情事,把我一扔就是五十几年不搭理是吧?是吧!” 女人的思维逻辑啊…… “有话好好说,唉哟,耳朵要被你拧掉了,轻点轻点小姑奶奶!” “哼,王家那小王八蛋,比你有良心多了!” “他要真有良心,还真就应该回朔方城去,在这里算怎么回事,天天像根鱼刺般地卡在伶儿喉头,取不出来咽不下去,这才叫折磨人。” “女人可不这么想,对于女来说,一段感情就算是烂成了泥泞,可是爱的人还在眼前,还看得见,摸得着,知道他过得好,有难时能及时相助,就是满足,王家小子又没有变心,只不过是爱得太苦了而已, 但是,至少还是有爱的呀。咬紧牙关撑着,守着,捱着,一切总是能过去的。” 奚若洲诧异地瞧着宁知闲:“你们女人,都是受虐狂啊?洒脱的放手,天地自由,不好吗?” “那是不够爱。奚若洲,你爱我,不如王轻侯爱方觉浅那丫头深,我曾说,王轻侯样样不如你,就连皮相都比不过,但就这一点,你不如他,你不如他执着。” “那叫偏执。” “你看中他的,不就是他的偏执吗?” “这倒也是。” 越清古在越歌和王轻侯面前给了两套说辞。 他一边叫越歌盯紧王轻侯,绝不能放他离开凤台城,一边跟王轻侯说让他赶紧走,别在这里惹方觉浅眼睛疼。 这两套自相悖论的说法,两方都不会去寻找对方论证真伪,这是越清古这般瞒天过海的原因。 而越歌的确是不管多不满越清古对方觉浅的死心踏地,答应了越清古的事她都一定会完成。当天夜里越清古跟王轻侯喝酒时,盯梢的人就已经到位,暗中看紧了王轻侯。 如果不是因为昭月居在城郊,怕是王轻侯连凤台城的城中都已出不去了。 而这样紧张凝重的监视气氛自然瞒不过王轻侯,可是这样的气氛反而佐证了越清古的说法——朔方城想用殷安换他回去,而凤台城这边显然是怕他逃跑失去筹码,所以对他加以监视。 越清古这一手玩得贼溜,简直是毫无破绽。 睡到日上三杆才起床的越清古伸着懒腰,瞥着昭月居下边若隐若现的几个人,也暗自放下了心,打着呵欠就下楼吃早点。 “樱寺,王轻侯呢?”他一边喝着粥一边问道。 “不知道,早上就出门了。” “哦,没说去哪儿?” “都说了不知道!” “嘿我说,你这个小伙子火气还蛮大呢!” “我在这里是为了守着我自家公子的旧物,守着念想,不是为了侍侯你们这些公子哥儿!昭月居早就不接客人了,你们还一天天的这么多事,我还不能有火气了?”樱寺张嘴就骂! 越清古嘴里含着半口粥,咽也不是,吐也不是,闷了半晌。 最后从兜里掏出把碎银子放在桌上:“辛苦你了,成不?” 樱寺“哗啦”一声把银子扫地上:“我缺钱吗?昭月居家大业大,就算我坐吃山空也够我吃到老死了,拿着你的臭钱赶紧滚!” “你怎么这么识好歹呢你!” “我就是不识好歹,以前你是怎么说我们家公子的?你们笑话他是老鸨,是个做皮肉生意的,天天来这里恶心他欺负他,现在赖在这里做什么?” “没有人笑话他!”越清古拍着桌子蹿起来,“没有人敢笑话他,我宁愿他现在还在世上,可以告诉我,应该怎么做,让方觉浅在走投无路之际,还能有个可以投靠的人,我也就不用……” 我也就不用进宫去求我的妹妹,求一道不死金符。 “算了,你今儿这么大火气,是因为昨天晚上我跟王轻侯为着方觉浅的事大打出手,把这里又糟蹋了一次是吧?我向你道歉,我保证以后跟王轻侯打架,都上外边打,绝不在屋子里打,行了吧?” “也不能在花圃里打,那些花草都是公子的心爱之物!” “行行行,跟个老娘们儿似的叽叽歪歪!” “你才老娘们儿!” “没完了还,我走行了吧?” 越清古是早点也没吃好,气反倒是受了一肚子,撑着了。 八卦二人组又嘀咕:“这樱寺看着,对抉月感情不一般啊。” “嗯,他喜欢抉月。” “啥!” “喜欢抉月啊,抉月那孩子那么好,温柔,包容,隐忍,善良,又聪慧,待谁都和和气气的,更对樱寺有救命之恩,照料之情,他喜欢抉月也不是什么奇事。” “那他以前天天看着抉月受那么些委屈,得多难受啊。现在抉月更是不在了,唉呀不是我说你,你这心真的太毒太狠了,这么些好孩子,你怎么下得去手!” “人各有命,人也各有使命。” 第七百章 连拥吻都似罪过 王轻侯出门,倒没去什么别的地方,就提了一袋鱼食,去了以前他住的公子府。 鱼儿倒是真的挺肥美的,却也不是他胡编乱造的那通鬼话,什么死人肉养出来的,而是自有人好生照料。 他抛着鱼食引得群鲤追逐,波纹凌乱,模模糊糊地倒映着他身影。 “昨儿越清古进宫,你陪在一侧吗?” “未曾,那时候天色不早,我已经出宫了。”卢辞站在后边,安静回话。 “那可有什么风声?” “只听说与长公主有关,哦,还派了人手去盯着您。” “殷王呢?” “不见异样。” “嗯。”王轻侯抛里手心里所剩不多的鱼食,拍了拍手站起来,转身坐在栏杆上,一伸手,卢辞便递过来早已备好的热茶。 “你说那日牧嵬见过殷王后,神色大变,然后就失了行踪,不知去向,这些天也一直没有消息,是吧?” “正是,而且那天的殷王也很反常,大家都说,像是一头昏睡的狮子突然清醒了过来,极是威慑。”卢辞答话。“我一直怀疑殷王不简单,但始终不能确认,看来是他妹妹的事让他露了马脚,兄妹情深啊。”王轻侯啜了口茶,语调淡淡,“若果真如此,我大哥他们要是真想让殷安换我回去,殷王会立刻答应,因为在他 眼里,我大抵不如殷安一根头发重要。” “小公子,属下觉得……觉得……” “你也觉得我借此机会离开为好,是吧?” “是……凤台城实在太危险了,小公子此时不该以身犯险,不论是为了任何原因,都不该如此。” “换以前,我离开此地的确应当,但现在嘛,呵……”王轻侯莫名轻笑了一声,又啜了口茶。 “小公子有何猜想?”“卢辞啊,我大哥是了解我的,他知道我这人性子拧,一旦决定了某件事,就是九头牛都拉不回来,既然我决定了留在凤台城,他就应该明白我不会轻易离开,那么,怎么可能会提出这样的交易人质要求? 更何况,殷安的作用绝不仅止于此。” “小公子此话何意?” “越清古在说谎,但这不是最可怕的。” 卢辞咽了咽口水,艰难地出声:“最可怕的是,大公子和江公,会帮着越公子圆这个谎,他们的目的是什么?” “我也想知道。” 王轻侯将茶盏递回给卢辞,望着这熟悉又陌生的公子府,出了一会儿神,才接着道:“此时此刻,越清古应该在把昨日的那套说辞,又说了一遍给阿浅听,他到底要做什么?” 他突然指了指某个房间,问道:“以前,阿浅住的房间还有在收拾吗?” “有的,照小公子吩咐,每三日都会有人过来清扫,被褥也都保持整洁。”卢辞应道。 “嗯,我去睡会儿,你回去吧,宫里有什么情况,及时通知我。” “是,小公子当心,春寒料峭,还是容易受寒着凉的。” “无妨,去吧。”清扫得再干净的房间,若是久无人住,也毫无生气,只有冷冰冰的寒意,王轻侯靠在方觉浅以前睡的榻上,手指抚过棉被,想起以前有次调戏方觉浅,刚要得手,外面的应手就鬼喊鬼叫,气得他险些把应 生赶去喂猪。 回忆是好物,苦中带甜,笑里含泪,再镀一层痕迹斑驳的旧时光,全都是温暖。 他靠着这些温暖御寒抵霜,消融着眉眼与唇齿间的地冻天寒,带着淡淡笑意入睡。 一睡便好些时辰,直到“哔剥”作响的炉火声将他吵响——他睡眠是越来越浅了,一点点声响都能惊醒。 融融火光里映着她的脸,红通通的,很可爱,不像平日里冷静理智得让人心底发寒的样子。 “天还冷,你就这么睡着,也不怕着凉?”方觉浅回头拔弄完炉子里的炭,回头看他笑问。 王轻侯这才发现身上盖好了被子,被子里极暖和,突然他就有点赖床不想起了,便枕着手臂看着方觉浅:“让我猜一猜你来这里的原因?” “好啊。” “越清古是不是跟你说,朔方城要用殷安换我回去,你觉得这很奇怪,逻辑不通,所以去昭月居找我,而我不在,你便猜到我在这里?” “简单明了,精准到位。” “那尊敬的神枢尊者,有何高见?” “越清古想做一件事情,这件事情与江公和王启尧有关,他可能是想从中分一杯羹,也可能是想从中作梗,而无论这两样中的哪一种,都与你我有关。” “所以,若想知道他想做什么,关键是要知道,我大哥和江公要做什么。” “那尊敬的王家公子,可有想法?” “以不变应万变,现在不论是越清古,殷安,殷朝,我大哥又或是江公,所有的人,都比我着急。我倒想看看,这些人会组出来一个什么局。” “你大哥……” “我大哥不会害我。”王轻侯直接截住她的话。 方觉浅点点头,对于这件事,倒是从来没有任何可以质疑争论的地方。 “阿浅,过来。”王轻侯向她招手。 方觉浅抬眼,火苗在她眼底簇簇跳动。 “做一刻的方觉浅,暂时忘记你神枢的身份,我也忘记朔方城,可以吗?” 她的指尖轻轻地动了一下,又迅速按下,脚像是钉在了地上,挪不动半步。 王轻侯看着可笑,掀了被子站起来,拍了拍睡得有些褶了的衣袍,畅声笑道:“罢了罢了,险些忘了神枢当是意志如铁,轻易不可动摇,告辞。” 他说着大步流星往外走,走到门口的时候突然猛地转身折回来,猝不及防地揽着方觉浅撞进他怀里,结结实实,满满当当。 一双唇便像是侵占般地覆在她惊愕微张的秀口上,扑面而来的都是熟悉得让人心酸想落泪的旧时气息。 灼热,刚烈,凶猛,又缱绻。流转在鼻翼与唇齿间的呼吸与泥泞,都是封死在心底不能宣之于口的一万句对不起和我爱你,穿过黑发的指尖像是穿过了禁锢在他们身上的千张网,万层咒,连拥吻都是不可饶恕的禁忌和罪过,要带着心 痛的惩罚。 他湿漉漉的嗓音沙哑低沉,像是缠绵的细雨萦绕在她耳际:“是不是只要我成为了王,就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比如,废除神殿,比如,娶你。”“如果是,这将成为我,最大的动力。阿浅,等我娶你,终有一日我会娶你,到那时,你将不再是神枢,再也没有谁,可以把我们分开。” 第七百零一章 最好的星辰在你眼中 爱是稀罕物,你要相信,它永远不会降临在你的身上。 方觉浅隐约记得,这句话是越歌对她说的,那时候的自己,濒死极危,带着满腔的愤恨要为花漫时报仇,不论仇人躲到哪里,哪怕是地底,哪怕是王宫,也要拼着全部的力气把他们挖出来,碎尸万段。 然后,抉月就死了。 然后,她就记起了自己是谁,坐在什么样的位置,背负着什么样的使命。 再然后,她就放过了害死花漫时的罪魁祸首,饶过了抉月的替死冤屈,连固执又天真的自己都一并埋葬。 突然之间她好像就变得包容又伟大,不再执迷于仇恨,哪怕死去的人曾经都是她的挚爱,不再天真地认为,善恶当有报,杀人该偿命。 像个真正的神枢那样,为着更伟大,更崇高的目标,舍弃着无辜之人的生命,也舍弃着自己。 爱过她的那些人,或死去,或正在死去,爱就成了稀罕物,而她不得不信,爱这种美好到让人沉醉的事物,的确不会降临在她身上。 有那么一段时间,她都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遭了诅咒,如她的命格那般,大凶大恶,生不得好果,死不得善终。 她从未过得像这些日子这样清醒,又这样麻木,这样理智,又这样混沌。 左手握着的是无上的权力和威望,可以号令天下,举世无双,右手流逝的是她作为方觉浅时感受过的那些温暖和善意,散若云烟,飘似浮萍。 她明白了曾经抉月的感受,那样深爱过的一个人,就在自己眼前,可是如隔千重山,不能碰不能问,不能爱,连多看一眼都是戳穿心肺的疼,那时候的抉月,如她此时这样煎熬着,活受剐。 还要,若无其事。 而王轻侯这猝不及防的吻,将她原本已固若金汤的堡垒,以排山倒海的架势摧毁。 爱是稀罕物,而她还有爱。 喧嚣的眼泪没入发端,澎湃的情愫安静地沉默,人最大的最易得的快感是堕落,那种放纵自己无限下坠不求往上的堕落,堕落在泥泞地黑暗沼泽,沉沦下去,直到腐烂死亡。 方觉浅贪了这一刻的堕落,红着鼻头和眼眶,放纵了王轻侯,也放纵了自己。唇瓣分开,垂眸看着方觉浅的王轻侯,他的眼中是糅杂着怜惜与心酸的微光,手指揉了揉方觉浅的红唇,自己的唇角却挑起,邪肆又狂妄,三分调戏七分情意,那样子人渣到了极点:“神枢的味道,尝起来 果然不同一般人。” “王公子可知,轻薄亵渎神枢,该当何罪?”方觉浅背起双手,故意板起脸问道。 “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啊。”他靠上前来,低低的嗓音诱人极了,“更何况,我吻过的牡丹花,没一朵舍得让我死的。” “这样啊,竟不知王公子吻过几朵?” “数不清了,但,万紫千红看遍,不及眼前啊。” 两人对视着,忽然都笑起来,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这样放松自在地发笑了,也已经很久没有这样轻松愉快地相处,总是剑拔弩张,总是唇枪舌战,总是各自谨记着自己的身份,克制着汹涌的冲动。 哪怕他们双双并立,共赏月色,都没有牵着手,都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但已经是往日不敢设想的亲近了。 “我记得以前好像答应过你,陪你看遍天下好夜色,好星光,凤台城的不太好看。”王轻侯笑说。 “这里的夜晚,夜灯太多太亮,星辰就黯淡了。” “不对,是最好的星辰在你眼中。” “看来王公子不管经历多少,情话张嘴就来的本事,倒是没有落下的。” “要诱拐一位神枢的芳心,当然得卯足了力气。”“你是知道越清古的出现,意味着事有大变,所以,愿意少一个与你针锋相对的敌人,多一位与你并肩作战的密友,你不必这样藏着的,我很清楚,你的话中哪一些是真的,哪一些是因为某种原因才说的。 ” “我的爱情一直挟裹着阴谋,从来不纯粹,你是最明白的。但爱你这件事,是真的,你也应该明白。” “越清古有一重身份我们从来不该忘记,他代表着越城,北境要出事了。” “啧,混乱,我的最爱。”王轻侯叹笑,“我还怕他们不乱呢。” “王轻侯,爱你这件事,一直很辛苦,从来不容易,不论是方觉浅又若是星伶,嗜血如狂的妖女或是圣洁高贵的神枢,她们有一件事始终没有变,爱于她们,从来奢侈。但谢谢你,没放弃。” “不客气。” 两人一左一右,无声分开,默契的都没有回头,只有那一炉炭火渐渐熄冷下去,冷冰冰的房间里稍稍的多了那么一丝丝的人气。 只是方觉浅目光往左上方的屋顶微微瞟了一眼,又慢慢收回,像是一种警告,也像是一种挑衅。 屋顶上站着的人手指交叉,食指轻点,暗自发愁,女大不中留啊,这都敢为了心上人跟自己叫板,警告自己不要对王轻侯做出什么不三不四的事情来了。 他会对王轻侯做什么? 这眼瞅着王轻侯自个儿就要去作死了,也有人要帮着他作死了,自己坐着看好戏就成了,还需要做什么吗? 至于对自己这么防备警惕跟提防着贼似的吗?有这么当闺女的吗?别人家的闺女都是贴心小棉袄,自个儿的这整个一糟心铁烙衣啊。 愁人! 奚若洲转身抬头看了看这并不是特别美丽的凤台城夜空,忽然笑了笑:“北境,有意思。江公啊江公,你自诩机关算尽,但算来算去,还是在我的局里跳着,跟着我预设的轨迹走着,你又知不知道呢?” 所有人都照着我的轨迹在按部就班地各司其职,你又岂能意外? 王轻侯,王启尧,越清古,的确都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好苗子,好孩子,只是可惜,这件给我伶儿的嫁衣,你们依旧是做定了!想对伶儿出手,你岂是我的对手? 第七百零二章 不是他能玩得转的 方觉浅刚一回到神殿,剑雪就迎上来,愁眉苦脸的。 “方姑娘你可回来了,越公子死赖在这儿不走,说是让樱寺赶出来了,非要在神殿里住着。”剑雪愁道。 “是吗?”方觉浅笑道,“神殿这么多空房子,让他住着也无妨,他在哪儿?”“神息之地,在抉月公子墓前呢,不是我说啊,他在这里打扰抉月公子,还不如去昭月居里头住着呢,樱寺要是知道他在抉月公子墓前喝得烂醉,怕是更恼火。”剑雪絮絮叨叨地说着,给方觉浅披了外衣, 提着灯笼两人往神息之地去。 越清古倚在抉月的墓碑上,他火红如烈焰的衣衫在这片静谥幽宁之地里格外显眼。手里还抱着个酒坛子,乱七八糟地念叨着:“我说抉月啊,你这一死是一了百了了,我们这些活着的人可遭罪,没一个能活得安生的,你这不公平啊,凭什么你在这舒舒服服地躺着,外边儿这些恶心人的事 ,全由我们活人来担了?” “不知越公子有何糟心事,要来跟抉月诉苦?”方觉浅笑问道,接地剑雪手里的马灯,让他先回去,自己跟越清古聊会儿。 “哪一桩不糟心,从南到北,从外庭到内畿,从神殿到朔方城,从你到王轻侯,你就说哪一件事是顺心的?”越清古抛了酒坛给方觉浅,拍了拍旁边的空地,示意方觉浅坐下。 “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还有一二是比较不如意的,习惯就好。”方觉浅喝了口酒,“不过这些事,都跟你没关系,我记得你可是最逍遥不过的,难道,你是准备要掺和进这些事里来?” 越清古支着额头醉眼朦胧地看着方觉浅,醉笑道:“你劝过王轻侯离开凤台城吗?” “劝过。” “他不听?” “他几时听过别人的话,几时别人的话可以改变他的想法?” “也对,以前他就是混帐王八蛋,现在更加混帐了。”越清古笑了笑,“方觉浅,你这个神枢,做得开心吗?” “还行吧,在其位谋其职。” “有没有想过不做神枢,做回以前那个,张狂,天真,固执,又疯魔的方觉浅?” “在成为方觉浅之前,我就是神枢,所以这个假设是不存在的。这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官职,不想做了,辞官回家便是。” “你活得真累。” “当然比不得你开心自在。” “我要是王轻侯,一定不会让你这么累。” “但你是越清古,每个人在自己的位置,做该做的事,他是王轻侯就为了他的理想不懈奋斗,拼尽全力,我是神枢就为神殿的信徒搏命追逐,祈福庇佑,你是越清古,就该逍遥散漫,快活度日。” “我在你眼里这么不济?” “我只是希望,不是身边所有的人,都深陷泥潭,难以自拔。” “那他呢?”越清古指了指抉月,“我听说,你们以前就认识,你叫他月哥哥,他的存在是为了什么?” 方觉浅看着这一方小小的坟墓,那里面应是很冰冷很黑暗,而抉月在他最好的年华死去,就要永远这样长眠于此。 “抉月的存在,是为了……” 是为了替我去死。 但她怎么也不忍说出口。 “听剑雪说,你要在神殿里住下,我让他去清了间房间出来,夜色深了,早点睡吧。” “我想睡那儿。”越清古指着后方的那间茅屋。 “不可以。” “为何?” “不止那里不可以,以后神息之地,你也不能再进来,这里是神枢闭关之所,是神殿禁地,是我的禁地。” “我们已经生份到这个地步了?以前你的闺房我都能进。” “越清古,现在不是以前,这里不是公子府,我更不是方觉浅,越早认识到这一点,你越能明白,任何普通人的努力,都不足以改变既定要发生的事情,人力可以胜天,但要看这人力,是谁的。” 方觉浅与王轻侯一样,始终不能猜透宛如疯子心性的越清古到底要做什么,但可以确定的是,他要做的事情肯定不会小,他总是喜欢闹出大动静来的。 她不能明说,她只能用这样暗示的方法告诉越清古,越早抽身于他越有利,不要等到难以脱身之时,才知道自己的渺小。 有一些事,不是他这样的人可以玩得转的。 不论是江公,又或是奚若洲,那都不是越清古这样的人物可以招惹得起的。 别妄想在他们的棋局里,扭转什么。 但是越清古,根本就没想过要脱身。 在他来凤台城的路上,就已经写了一封信给越城诸侯越彻,他与他那个王后妹子的父亲。 他早已做了决定。 如果鸟儿会说话,它一定会停下来好好骂一骂人类,你们这些愚蠢的人类,要传信就传信,分批传,匀着传,能不能不要同时传,就不能给它们点歇息的时间?是要累死它们是吧? 毕竟南来北往的信,实在是有点多。 越清古给他父亲越彻写信。 殷安给她王兄,或者说王嫂吧,写信。 王启尧给他那位已经在北境驻扎了很长很长时间的阎术大将军,写信。 还有这样的,那样的,各式各样的,局部地区短途的,写信。 去一封就得回一封,来一封就得往一封,鸟儿们在天上的飞行轨迹连起来大概都已经织成了网,遮天盖地。 这张网越收越紧,紧到沉闷,笼罩在人心头,让许多的人都屏息宁声,喘息都不敢大声,怕是惊动谁。 而这些信来信往中,最让人陌生的,都快要记不起的应数那位阎术大将军。 当年北境大乱,王后找上谷城借兵,王轻侯偷天换日换上了朔方城的十万大军,由阎术领兵发往越城,一驻扎下来,就再没离开过了。在阎术身上,有着一位家臣的所有优良品质,他忠诚,勇敢,擅战,军事能力突出,除此之外,还有一样最受王家看重的品性,也是朔方城人最常见的特质——那就是对神殿,深恶痛绝。 第七百零三章 北境的小故事 阎术的家人都死于神殿之手,因为此事,他对方觉浅的态度一直恶劣,那会儿方觉浅还是第八神使呢,他就恨不得生啖其肉,就更不要说,如今方觉浅是神枢了。 不论方觉浅曾经在越城做过多少与神殿意志相反的事情,都不足以冲淡阎术心中的家仇血恨。 其实这无可厚非,易地而思,若自己的家人被神殿屠杀殆尽,自己也会恨神殿入骨,自然不可能对方觉浅这位神枢产生任何亲近情绪。 说明白了这一重关系,那么就很容易理解,阎术在王家两位公子之间,更亲近于谁,更愿意效忠谁。 王轻侯这个不成器的东西,死活放不下方觉浅这个祸害,阎术实在是难以理解,更难以效忠。 所以,哪怕他是王轻侯带去北境的,哪怕他现在在北境的地位和威望都是王轻侯和方觉浅共同给的,在他收到大公子王启尧的信时,立刻就能做出决定,该怎么做。 越城还有一位大将军,名叫石空,这位石空大将军非常了不得,同样也非常忠诚,在越城最危险之际,也从未想过叛变,始终忠诚于他的诸侯大人越彻。 他看到阎术看完一封信之后陷入沉思,以为是那个惹人烦的孟书君又闹出了什么事,所以问道:“阎大将军,为何事发愁?” “孟书君说,想派些人手来越城,说是亲近来往,加深感情。”阎术似是怒极,愤愤地把信扔进火盆里烧成灰烬,一拳砸在桌上:“简直无耻!” 石空也愤愤不平:“这个孟书君是不是太过份了!什么加深感情,明明就是想蚕食我越城!这段时间他吞掉的周边小城还少吗?难不成他想在北境自立为王!” “实在离谱,若不是因为越侯大人有交代,不得与他清陵城有冲突,以免被敌人趁虚而入,我简直想上去给他两耳光!”阎术恨声道。 “侯爷就是太仁慈了,对这样的小人,就该治治他这臭毛病,不然还真以为越城任他捏圆搓扁!” “话虽如此,但两军若真起冲突,便宜的还是外人,忍忍吧石将军。”阎术叹气安慰道。 在越城这么些日子,阎术与石空两人的交情倒是越来越深,两人同为大将却没有嫉妒之心,更多的是互相切磋,交流战术,算得上惺惺相惜,异姓兄弟。 两军之间也相处和睦,没有拉帮结派的排挤异党之事,也可以从侧面看出二人治军有方。 所以,石空对他的话,也未生疑。 但石空没多想的是,异姓兄弟,到底是要落在这“异”字上的,阎术的大军举“王”家旗,而自己的大军,撑的是“越”字。 至于他们交谈中所说的孟书君的无耻行径,其实也好理解。 就如之前越清古对长公主所说的那样,他越清古被扣在朔方城,就是个最大的不确定因素,谁也不知道越彻底会不会为了越清古这个独子而做出什么不理智的事情来。 像孟书君这样跟王轻侯一样恶毒自私,阴鸷狠辣的人来说,是绝不可能放任何这么大一个危机而不予理会的。 方觉浅虽然从未明说,但孟书君知道,北境必须保持绝对的一致和团结,不能生出半点内乱,否则就是殷朝和神殿牵制朔方城的空隙。 所以,孟书君除了一天到晚地画着阿钗的画像外,也会抽闲出来,三不五时地收编一两个越城管辖着的小城郡,收到自己麾下,一点一点地掌握着北境的绝对话语权,逼迫着越城的地界越收越小。 每每越城有所不满,讨要说法时,他就推搪说他治军不如越城严谨,军中男儿个个都火气旺,常不听令,那些事都是他们跟越城之人起了冲突,临时交火,他拦也拦不住,又不能把犯事 之人全砍了,那就是平白无故地耗损自己的军力,更是无益。 或者干脆说那不是他的大军干的,因为他们都没有挂上“孟”字旗。 然后就休息一些时日,安份上几天,等到越城火气刚刚消下去,他又去惹事。 这无耻行径,跟王轻侯非常有得一拼,难怪当初他说方觉浅需要他这样一个军师,一个可以跟王轻侯媲美无耻恶毒的军师。 一来二去的,越城的人心里早已窝了一肚子的火,只不过苦于要维持表面上的平稳团结,不能直接揭了旗子去干仗。 在某个深夜里,有人打破了这样假惺惺的平稳。 那天晚上石空还在睡觉,身边的娇妻貌美如花,他的梦都泛着甜。 突然之间下人“呯呯”敲门,将他惊醒。 石空连忙起身披了外衣,开门就问:“是不是孟书君的军队又来惹事了!”——孟公子这是……臭名昭著了啊。 下人果不其然点头:“正是,只是这次更过份!” “怎么回事?” “他不止突袭了我们运粮草的大军,还把他们都扒光了绑在一起,脸上写着孬种,懦夫,软蛋之类的羞辱之语!” “孟书君这个狗杂种!”石空气极,军中男儿,哪个不是年轻气盛,哪个不是热血方刚,能受得了这等赤裸裸的唾面之辱? 不过石空气归气,身为大将的理智还是有的,他先是安排人去稳住军中,然后自己连夜前去侯爷府,就算他要给孟书君一个教训,让他知道越城不是好惹的,也得得到越侯的点头,才不算僭越。 可怜了越彻一把年纪,本来就睡得不太多,还被石空半夜叫醒,问明白了前因后果,越彻倒没有大怒之色,只是沉叹着气,捏了捏袖口的一封信。 那封越清古写给他的信。 这便要说到,越清古给他的父亲说了什么。 照惯例,客套是要的,哪怕是父子之间,所以前面不可略过的大段文章,都是在报平安,关心老父亲身体如何,越城一切可好诸如此类。 走完这个过场,中间一段越清古便问,如今的越城,还是他记忆里的越城吗?是否早已换了一个人当家?孟书君是不是早已欺人至甚,逼得他的老父亲屡屡动气?越清古说,父侯,越城忠于谁自己并不关心,但有一点,越城只是越城,他永远不附属于任何人,永远不会更名改姓,越城的子民永远只能认一人为主,因为这个人,才能保护他们的安全。这座从祖宗手里传下来的城池,绝不能为外人所占,哪怕这个人,与父侯有着同样忠诚的人。 第七百零四章 老是喊狼来了的那个小孩 越清古再疯再癫再无赖,也不会坑他的父亲,他还没有丧心病狂到这个地步。 他在信里所说的,的的确确,字字真心。 哪怕他对越城诸侯的那把椅子并不是特别感兴趣,也没想过要继承父业做一个英明仁慈,爱民如子的好侯爷,但也不意味着,他会眼睁睁看着越城落入他人之手,成为孟书君呼号施令的地盘。 更何况,他实在是不太喜欢孟书君这人。 所以,他写的这封信,虽有其他意图,但从大体来说,并未掺杂不良居心。 而越彻呢?这位越来越老的,深明大义又谨慎了一辈子的诸侯大人,对女儿自是从来不抱任何希望,他不喜欢贪婪的人,对他的儿子却寄以厚望,虽然越清古被困在朔方城不得自由,他却坚信总有一天他的儿子会回 来,会回到越城,接过他手里的大任,照料越城的百姓。 收到越清古的来信时,他虽未老泪纵横,但仍是湿了眼眶,颇有动容,谁会不挂念身处险境中的孩子呢? 更令他感动的,不是前面那一大堆过场客套话,而是他的儿子,终于开始关心越城的未来,不再是那个花天酒地只知道找乐子寻快活的小混蛋。 在他决定跟随方觉浅之后,就没想过要改变这份初心。 只是在面对着孟书君越来越猖狂,越来越明目张胆地抢夺地盘之事时,备感烦心。 而越清古的来信,让他对孟书君的来势汹汹更为警惕。 他还没有深明大义到,交出越城,只为了维持方觉浅想要的平稳团结。 换作谁,能如此慷慨呢? 这些人与人之间的小盘算小心思,完全是可以原谅的,为自己作打算,从来不是什么罪过。 而就在这个时候,孟书君又来惹事,还是以如此羞辱人的方式,挑衅着越城,越城军人的尊严。 若是此次越城能是以大局为重,忍气吞声,怕是有损军威,有失军心。 于是,越彻在沉思良久后,着令石空出兵,发往孟书君营地,孟书君要么给个好的理由,赔礼道歉,并归还夺去的粮草,要么,兵戎相见。 当然了,一如既往的,孟书君拒不承认此事是他所为,石空将军怒拍桌子,孟家小儿,你好生无耻,敢做不敢担,算什么好汉! 但这事儿,还真不是孟书君干的。 而谎话说多的放牛娃,牛被狼吃了的时候,喊破喉咙也是不会有人信的。 孟书君捻着毛笔尖儿,蘸着墨,想了想,拿开了书案上画到了一半的阿钗画像,随意地抽了张宣纸,也写了封信——真的是要累死那些可怜的鸟儿了。 鸟儿扑腾翅膀往南飞,飞到凤台城,落到方觉浅手里,方觉浅瞧着信,对信中那“事出有异”四个字盯了蛮久,这个有异,说法儿可太多了,怎么个异法?会导致什么后果?谁做出来的这个异? 好在方觉浅记忆力很不错,虽不太记得阎术将军那干净白晳,全不似战场猛将的书生面相,却记得有这么个人,更记得这个人出自哪里,为谁所用,对自己对神殿又有多少恨意。 于是她也写信,信里话不多,她说:静观其变,避其锋芒。 孟书君便从自家粮仓里搬出了粮草,背了这口黑锅,权当是把以前从他们那里抢来的,还一些回去,反正也没真的亏到哪里去。但是从这件事上可以看出,孟书君和越彻底之间已是有了嫌隙和怨怼,这不是小事,下面的人怎么闹腾,上面都能压得住,但若是上层之间出现了问题,那负面情绪就很容易蔓延下去,毕竟大家都是在官 场上混过的人,谁还能不明白上面说要拿三分,下面就能给你做到一百分,尽心尽力地哄着上头高兴? 过犹不及这个词儿,下面的人不太在意,他们只在意,如何做到宁错一百不放一个地完成上头的指示。 有了这样的问题,就需要解决。 而所有的内部矛盾都有一个统一的解决方式,那就是转移。 制造外部矛盾,转移注意力,缓解内部压力。 于越城和清陵城来说,外部矛盾这个东西实在是和尚头顶的虱子,就明摆在那儿——死守在北境边上的神殿大军,如今说来,或许应该用神殿与殷朝的联合大军。 打仗去,打他们去,让越城大军胸腔里的憋屈和火气有地儿可撒,也能缓和越城与清陵城之间的不愉快,去对付共同的敌人。 于是越清古写给越彻的信里,就可以读到最后一段。 最后一段越清古对越彻写道,北境大军总要突破封锁线,趁着如今殷朝长公主殷安被俘朔方城,殷朝全力营救之时,借此机会,挥军南下,多占一寸地,便是一寸的胜利,多得一座城,就是一城的成就。 天时地利人和,机遇到了就不可放过,越彻当即与孟书君商议南攻之事。孟书君倒也不是什么都要问过方觉浅才能做决定的人,他自己的脑子也是足够好用的,只略作思量,便同意了越彻的提议,小小的要求是,由越城大军打头阵,派石空去还是派阎术去,这个由越彻自己去 决定。 越彻没有反对这个提议,因为不论是从地理位置,还是军心所向来说,越城打头阵都是更好的选择,至于由谁去这么危险的冲锋陷阵,当然是死道友不死贫道,让阎术去。 让阎术的“王”字旗大军去。 不论是从越城角度,还是从朔方城角度来说,阎术都没有拒绝的理由,因为朔方城,早晚也是要对凤台城起事的,不过是时间问题罢了。 更何况,阎术收到命令就是,制造北境事变,且他必须掌握越城的主动权。 这不就是事变了吗? 至此,北境,算是彻底地开始搅动起来了。 这其中,不乏朔方城的暗中鼓动,聪明的人儿如你,当然已经想到,劫掠粮草之事乃是阎术所为,制造事端,引发两方不满。 当然了,两军合力攻向北境的神殿殷朝守军这件事,倒不在阎术的安排之中,他还没有如此神算。而这一切能进行得如此顺利,毫无障碍的主要原因,自然是要归功于越清古。 第七百零五章 牧嵬往南去 北境的事变,大体与朔方城的安排,预估出入不大,唯一使他们小小意外的,是越彻底会提议转移矛盾,攻打外人。 他们没有料到这个,而阎术也不知道,这并非他们的安排,他以为,这一切也在江公和王启尧的计划之中。江公和王启尧的计划原是这样的,制造矛盾,并激化,扩大矛盾,使北境联盟内部瓦解,越城与清陵城相争,阎术则可以自称外人,不方便插手他们两城内政,隔岸观火,等到双方内斗消耗得差不多了, 再行出面,并占据越城。 这才是他们想要的,掌握主动权。 这样的意外出现后,他们不由得凝眉细想,为何会如此。 以他们对孟书君的了解来说,他是睚眦必报之人,受了冤枉绝不会轻易放过,这一点,从他自打在凤台城摆脱质子身份,回到清陵城,屠杀孟家满门只为报幼时之仇,就能看出来。 这等心胸狭隘之人,怎么可能忍得下这样大的憋屈?他们所不知道的是,在孟书君把清陵城的君玺交给方觉浅的那一刻,让她成为清陵城真正意义上的诸侯开始,他就已经放弃了清陵城,三不五时地劫掠越城的周边城池也好,对北境掌控得越来越多也好, 这一切都是他在为方觉浅打地盘。 其实借王轻侯就可以看出孟书君这样的人,很难对谁真正忠诚,守信,做个君子,他们共同的特质是自私阴鸷,狠毒无情,不同处在于,王轻侯有所追求,而孟书君失去了活着的支撑。 他必须要为自己找一个支点,勉强地苟活在这世上,而这个支点就是,为阿钗报仇。 阿钗姑娘的死实在是场冤孽,天真无辜的小姑娘死于一场接一场的阴谋,身不由己没有生路。 而孟书君也知道,那些仇人不是他一个人可以对付得了的,他需要方觉浅,需要这个于这乱世中,难得的,会对阿钗抱有同情心,会怜惜阿钗渺小又脆弱的生命之人。 所以,他会对方觉浅言听计从,忍些冤枉委屈也无妨。 而要不要对越城这个暂时意义上的盟友真正下黑手,他自然也要问过方觉浅的意见。 方觉浅说避其锋芒,孟书君就明白这其中必有文章,不如作局之人的意,就是最好的破局之法。 不过好在,这样的意料之外,并没有给江公和王启尧带来多大的麻烦,小小的出入,不影响他们真正的安排。 他们真正的目标从来不是北境,只要那里的事尚还在他们的控制范围内,意外便是可以接受的。 至少在目前来说,阎术依旧有着一定的主导权。 所以当他们收到阎术的密信时,也没有露出太多的焦急情绪,江公活到这年纪,自是明白事事不可能都顺他心意,照他所想。 “看二位的表情,是北境之事并未完全按照你们所想?”殷安悠然自得地喝着茶,从容不迫。 江公与王启尧将小意外说给了殷安听,殷安略作思忖,便笑道:“反正又打不起来,而且还给了我们机会,挺好的。” “不错,北境变乱,其实是合我等心意的,有阎术在,不会让这场战事扩大到不可控制的地步,不知长公主殿下的安排可已到位?”江公问道。“我早已写信通知朝庭,备下大军,本来照我们的计划,是制造北境内乱的契机之后,殷朝出兵平息内乱,掌控局面,从而迫使方觉浅与王轻侯不得不对北境之变作出反应,达成你们的目的,或者说,达成 我们同共的目的。现在虽然有些变化,但效果是一样的,北境大军若真的攻城掠地,向凤台城开战,殷朝出兵的理由就更加顺理成章,反倒是件好事。” 殷安说得很直白,并未拐弯抹角。 她与江公,王启尧的合作前提,是他们有共同要对付的人——王轻侯和方觉浅。 在计划里,是由朔方城方面负责制造北境的动乱,殷朝方面负责制造北境的战场,将动乱化作一触即发的战争,双方通力合作,迫使方觉浅与王轻侯出面。 而在那之后的事情,自然就将完全地按照江公的预设,奚若洲不可能坐看方觉浅因对王轻侯过于深厚的感情,将北境交给他,或者说,两人同治,紧密捆绑。 到那时,朔方城就可借奚若洲之手,将方王二人,踢出局。 现在朔方城的任务已经完成,就轮到殷安这方出手,做完后半局了。 久未露面,不知所踪的牧嵬小朋友,终于重新回到了众人视线中,虽然很多人不能理解,他的殿下被俘朔方城,他为何还会藏起来,不急着去救人,但想一想,也许是殷朝另有安排呢,也就释然了。 他这一出面不得了,直接统兵十五万,浩浩荡荡连成天际的一道黑色的线。 说是,要往南去,往朔方城去,忠诚的骑士要去拯救他的殿下。 没有人会怀疑这是假的,因为领兵之人可是牧嵬,你说换个人在要这档口往南下,或许会让人生疑,别有用心,但若是牧嵬,就太正常了。 殷朝内外谁人不知,牧嵬是可以把命都送给殷安的,他绝不会做除了救殷安之外的,其他事。 他领兵出城那日,声势浩大,殷王还亲自给他倒了壮行酒,天地良心,殷王这个糊涂蛋,在他妹妹的事情上,可谓是尽心尽力,不惜一切,并且难得清醒了。 方觉浅与随着人群沿街看,高高大大的牧嵬神色凝重,似肩挑万担般,一手拉着缰绳,一手扶着他腰间的宽剑,大有壮士一去不复返的决绝之态。 “其实昨天,牧嵬来找我喝酒了。”剑雪叹了声气。 “找你?”方觉浅疑惑。“是啊,方姑娘你别看他是长公主殿下的心腹,但其实他在凤台城里没什么朋友的,死卫嘛,都没有朋友的,跟我在神墟那会儿时一样,谁也不知道哪天就暴尸荒野了,不敢交朋友,怕来者都是有所图谋。 ” “他说什么了?”“他说此去不知能不能活着回来,走前想跟最好的朋友喝一杯酒,我听着可心酸了。” 第七百零六章 戏台子搭得差不多了 昨天傍晚的夕阳特别好,红得像火又像血,映在半江水面,粼粼而动的都是惊心动魄的艳。 牧嵬瘦了很多,以前他老是喜欢跟剑雪过招,无奈剑雪有方觉浅指点,进步神速,牧嵬怎么也赶不上他,只得闷头苦练。 这一回他没跟剑雪过招,将宽剑卸下放在桌边的椅子上,招呼着小二要了两斤黄米酒,说是要与剑雪不醉不归。 剑雪问他,这段时间去了哪里,牧嵬只说:“未能护得殿下周全,没脸见人,被王上痛骂了一顿,潜心思过,所以不曾出门。” “那也不是你的过错,牧嵬你也不要太自责了,你看我跟在方姑娘身边这么久,可方姑娘真正遇到危险时,我又能帮她几分?我们只能倾其心力,但求无憾罢了。”剑雪开解他。“我本是个在神祭日时,祭天必死的奴隶,是殿下见我可怜,将我救了下来带进宫中,还请了禁卫军统领教我武功,随侍左右,从她救下我那一天开始,我就发誓,若有人要伤她性命,需得先从我的尸体上 踏过去,但如今……我在这里喝着酒,看着夕阳,她却不知在朔方城遭遇着什么样的困顿,剑雪,我有憾。”牧嵬不是一个话多之人,他好像从来也不喜欢说他自己过去的故事,就算以前关系极为融洽之时,他也多数只充当听众,沉默寡言如所有书中所描述的那些忠诚的骑士一般,听别人讲那些声色犬马,光怪 陆离的故事,对他自己的事,闭口不提。 剑雪听着这个,并不是那么曲折动人,也不是那么稀罕难见的,公主随手救了一个骑士的故事,却莫明有些心酸。也许是因为这个公主,跟童话里的公主不太一样,她不柔弱,不娇嫩,不是时时刻刻都等着她的王子或骑士去搭救,相反她坚强勇敢,多智善思,是女中豪杰,而一心想守护着她的骑士牧嵬,反而不知能 为她做什么,唯一可以做的保护她的安全这一点小事,都失败了。 牧嵬一定觉得,他失败极了。 “我有时候特别想杀了王上。”牧嵬语出惊人。 “什么?”剑雪大惊。“其实我是伴着王上与殿下一同长大的,王上待我也很好,不似臣子,更像家人,按说我对他们的感情应该一样深。可是,当我看着殿下夜不能寐,绞尽脑汁地为王上收拾烂摊子,为了支撑这个王朝以身犯 险,呕心沥血,而王上始终沉迷美色,醉心肉欲的时候,我就想,何不杀了他,何不除掉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处处让殿下难做的庸君。” “但不是说,是王后让他变得这样的吗?” “你以为,在王后进宫之前,他就是一个好君王吗?在那之前,他就纵情声色,不思朝政,只不过王后的到来,让他变本加厉了而已。” “你为何突然跟我说这么多殷王的事?”“因为我要去救殿下了,我不知此行能否成功,王上根本没有能力掌控神殿,殷朝,神墟三方力量,此次营救他们三方拉扯都想抢功,越是这样,越难成事,而王上呢?王上只是什么事都去问王后,问她应 该怎么办,王后会真的关心殿下的死活吗?若殿下出了意外,王后就能接掌神墟,她不知多高兴。” “牧嵬,你心事太重了,是不是想得太多了?”剑雪觉得以牧嵬这样的心态,就算是本有七成把握的事,也只剩三成了。 “也许吧,这些天我也想明白了,他们且斗去吧,我只要殿下平安无恙地回来就好了。” “祝你一切平安,也祝长公主殿下,安然回朝。” 夕阳下的两个少年,在各自经历了许多许多之后,都成熟沧桑了不少,哪有什么愿你半生归来,仍是少年。 半生颠沛,途经流离,归来之时,谁人不是带着一身的疮口,用余生去慢慢痊愈,或腐烂。 马上的牧嵬看见了人群里的剑雪,冲他点头笑了笑,又转过头去,直直地凝视着前路,未再回首。 方觉浅听完剑雪说完牧嵬的故事,也只是沉默,她又能说什么呢?能做什么呢?保得身边的人周全于她而言,都那么难,再无可能分出一些其他的力气,去保护那些传统意义上的敌人,心底的朋友了。“别叹气,牧嵬焦心难过的,无非是觉得此次营救殷安怕是不易,但殷朝摆出这么大个阵仗,定不会无功而返,就看他们要的是什么而已。我倒是奇怪,我大哥和江公,怎会肯放这十五万人南下,这可不是 闹着玩的啊。”王轻侯咬着个烤红薯拖沓着步子走过来,香喷喷的味道极是好闻,他剥了一圈红薯皮,举到方觉浅跟前:“试试?” 方觉浅拍开他的手,对剑雪道:“王轻侯说的没错,就算是去营救殷安,十五万人的数目也太大了,以朔方城之谨慎,定有其他所图。” “几……几个意思啊?”剑雪一脸天真的懵逼。 王轻侯笑着拍了下剑雪的头:“你说你天天跟在这么个妖精身边,这脑袋瓜怎么就不开窍呢?” “王公子!”剑雪不满地甩开王轻侯的爪子,愤愤不平:“敢情昨天我陪他伤感了大半天,都是扯淡呢!” “也不全是,他伤感是真的,故事是假的罢了。”王轻侯还在纠结着手里头那个好吃得不得了的烤红薯,又递给方觉浅一回:“你真不试试,特别甜!” “王轻侯你一边儿去!” “不吃就不吃呗,赏你了。”他把地瓜扔给剑雪,又拍了拍手,笑声道:“咱们这位殷王,对他妹子可是打心眼里心疼啊,十五万人,家底儿都掏了一半儿出去吧?” “我倒觉得,这是殷安的主意,否则牧嵬不会这般顺从,他的故事也不是假的,他的确不喜欢殷王,若是殷王对他另有安排,他必不会同意。除了殷安,没有人可以让牧嵬放弃营救这件最重要的事。”“真可怜,牧嵬喜欢殷安,不是什么下人对主上的忠诚那种喜欢,是男女之情的喜欢,这是眼睁睁地要放手自己爱的人不能去救,这小伙子也是惨啊。”王轻侯说是这么说,可这腔调里却没听出几分真同情 来。 “现在就要看,殷安跟朔方城,到底达成了什么协议。”方觉浅道。 “辛苦他们这么费尽心思了,这戏台子搭得差不多了,你准备怎么唱啊?” “不,还有一个人尚未上台。”“也对,越清古这瘪孙还没有露出马脚呢,不急。” 第七百零七章 殷安的绝望 这出戏实在是太精彩了。 来自四面八方的人各自盘算,粉墨登场,势必会演成一出绝唱。 洞悉了一切的方觉浅和王轻侯在等着这出绝唱唱到最高昂。 但纵使是他们,也有未能料到的地方,谁还能算无遗漏啊,他们又不是神仙。 比如他们怎么也没有算到的是,在殷安计划里,牧嵬这个绝不会有半分异心的人,会成为最大的变数。 牧嵬的悲伤甚至绝望,还真不是演给他们看的,他是真的绝望,对剑雪所说的那些话,也是字字真心,发自肺腑,他是真的想杀了殷王,半点不假。 朔方城里的殷安正安心喝茶,闲来赏花,南方是块宝地,空气湿润,土壤肥沃,雨水充足,冲积出来的平原上茁壮地生长着丰硕的粮食,饱满低垂的麦穗看着就让人心生欢喜。 秀丽如画的烟雨江南里来养育出了灵韵天成的人,他们个个都聪明温和,柔软绵细的嗓音总是儒雅得体,讲究体面,不似北方的粗犷豪放,野蛮生长。 她喜欢这个地方,也清楚这个地方有着怎样的潜力和后劲,殷朝不能失去这个最大的粮仓,这里太重要了,她需要牢牢地把握在手中,绝不能再有朔方城这样占地为王的强大诸侯在。 她都已经在脑海里构建了一副蓝图,以后该如何治理此处,该派什么样的人来此处,每年要巡视几回,征税几成。 这位看上去柔柔弱弱,手无缚鸡之力的妙龄少女,她不止面容皎美,身形曼妙,胸中更是有千般丘壑,万般魄力,是个可以挥斥方遒,指点江山的巾帼须眉。 在她越来越硬朗,越来越冷峻的眉眼中,不见如花女儿家的柔情万种,温柔绵长,只有越来越多的豪情万丈。 她说过她要替她的王兄守护殷朝,保卫疆土,她一直是这么做的。 让人钦佩的女子。 但这位让人钦佩的奇女子,在经过一个月的,越来越令人焦急不安的等待后,心底龟裂出巨大的伤痕,就像她的信仰,崩塌成了灰尘,粉碎了她所有的坚强勇敢,不屈不挠。 可就算她的心千疮百孔,犹如死灰,她依然保持着表面上的雍容淡定,自在笑意,与江公和王启尧,侃侃而谈,就像是,她什么绝望也没有经历过。 江公对她说:“殷朝大军已至北境,殿下果然守信,此后,我等只需静待结果了。” 殷安执盏轻笑:“那就提前恭喜朔方侯和江公,心愿得成了。” “殿下说笑了,此事殿下受益也不小,我们共赢罢了。” “我怕是有史以来,待遇最好的俘虏了,不仅未受半分屈辱,反而还能与你们共商大事,实在幸运。” “那是因为殿下值得这样的待遇,对非凡之人,朔方城从来以礼待之,绝不轻慢。” “难怪朔方城门下能人众多,朔方侯治下有方啊。” 王启尧只笑道:“殿下谬赞,不过是侥幸罢了。” “王家小公子若是听到我这番夸奖,必是洋洋自得,全盘笑纳,大公子却如此谦逊,你们两兄弟,实在不同。”殷安低眸慢声道。 “殿下与殷王不也是如此吗?虽一母同胞,性情却截然相反。”王启尧不轻不重地顶了回去。 殷安笑了笑:“对,我与我王兄,的确,大为不同。” “殿下休息吧,北境若有其他动静,我等必不会隐瞒于您,定会及时告之。”王启尧起身告辞。 他们走后,殷安放下手里握了半晌的茶盏,慢慢挪到床榻边,按着胸口的位置,缓缓地轻轻地躺下去,痛苦的情绪几乎要把她淹没,而她不能发出半点声音。 故事得从头理一理。 殷安同意了江公的计划,但并没有想过要按着江公的计划走,明面上是答应江公,殷朝会派军出征北境,搅动北境风云,各自获利。 但实际上,殷安是想借着这个计划做掩护,瞒天过海,该往北上的大军,往南方来,经过上谷城,抵达河间城,包了张恪和任良宴的饺子,趁势夺取南疆,合围朔方城,逼到他们无路可走! 她给殷王的信里,也是这样写的,这件事由牧嵬去做,也是她授意的。 至于牧嵬在凤台城的南下姿态,自然是殷安与江公商量之后,做出来的障眼法,做给王轻侯看,让王轻侯想不到,牧嵬这个殷安最忠诚的骑士,会放弃营救,直接北上,趁其不备地在造成北境动荡。这左右互搏之术,殷安已做到极致,两边都在瞒,而且两边都瞒成功了,让牧嵬扮演着一个痛苦的绝望的模样,对江公与王启尧佯装北上,偷天换日,实际是往南来,对王轻侯假意南下,圆了对江公他们 所说的谎言。 然后,再达成她想要做的事情。 到那时候,北境应该已经内乱丛生,江公与王启尧根本不会注意到牧嵬的异样,殷朝大军完全可以趁其不备,对朔方城发起突袭,事成的概率实在是太高了。 就算这么做,她殷安的性命都怕是难保,朔方城必定恼羞成怒,不会对她这样的叛徒行径轻饶,但那又能怎么样呢?有牧嵬在,他总是可以把自己救出去。 最坏的结果,也无非一死,只要能夺取南疆,彻底毁掉朔方城,北境那一盘散沙不足为虑! 更何况在这之前,王启尧和江公早已对北境施了离间之计,殷朝完全可以在南疆事了后,转头攻北,胜券在握。 但是这一切,都化作泡影了。 简单来说,殷安玩脱了。 殷安不明白,为什么明明是该真正往南下的牧嵬,却去了北方,却真正地应了王启尧和江公的计划。 不明白,为什么殷朝,她为之拼命,为之奉献,为之不惜代价保卫的殷朝,为什么她的王兄,那个最疼爱自己,最不会让自己受到威胁的王兄,背叛了自己。 她分不清是因为失去如此良机而伤心,还是因为这样的背叛而感到绝望。 也许最让她不能原谅的,是这一切,竟然,没有一个人,给她半点提前的暗示,让她有个准备,哪怕告诉她一声,也是好的呀。 他们就这样,毫无负担,毫无缘由地,抛弃了她。可她还不能声张,她还要以一个得胜者的姿态,与她的合作伙伴,共享胜利成果,笑得轻松,聊得自在,她必须把这些苦果,这些暗恨,和着眼泪与鲜血,通通咽下去,把这出戏,顺着他们演完。 第七百零八章 疯子越清古 摧毁一个人最彻底也最残忍的方式,是毁掉他的信仰,击垮他的意志。 殷安的计划胎死腹中,就好像从来没有过,她没曾对外人讲,外人也不会想到这里去,前前后后所有的憧憬和巨大失落,都只能她一个人承担。她强撑着陪众人把这场戏唱完,但她已经不再关心最后会是什么样的结果,因为她知道,在殷朝这方,主导权已经不在她手上,她成了一个殷朝摆在朔方城的傀儡,别人看不穿不知道并不重要,她自己心 里很清楚。 唯一能做的,不过是祈望,背叛了她的人,能得到他想要的结果。 关于她的绝望,她且一个人受着,消化着,这并不会影响到已经发展至难以预估后果的北境混乱。 第二件让王启尧和江公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 孟书君格外激进,这份激进简直怀疑他是不是丧心病狂,失去了理智,看到神殿和殷朝的人就像疯狂似的,恨不得冲上去将他们撕碎,不讲任何规矩。 明明说好了是阎术打头阵,以较为温和的方式与北境守卫发生冲突,但孟书君后来居上,绕开阎术的大军,屡屡进攻,不惜代价地要跟他们以命换命。最让人诧异的,是越城也支持他的这种做法,一向谨慎小心的越彻像是在暮年之际发了少年狂,跟着孟书君一起发疯,他手下的大将石空与孟书君的大军整编一体,就算是阎术百般阻挠,也挡不住他们嗜 血癫狂激昂战意。 其实阎术看错了,真正激进,真正疯狂发起进攻的人并不是孟书君,而是越彻。 只不过越彻跟孟书君打了个商量,毕竟阎术是曾有助于越城的,他不想跟越彻直接吵翻天撕破脸面,所以这丑人他拜托让孟书君去扮演。 到这里,孟书君隐约已经洞悉了越彻的异常,这样的做派不是越彻的,更像他那个疯狂的儿子越清古,这一切是越清古的主意。 以孟书君对越清古的了解,那个疯子要么不搞事,搞出来的事动静就绝对不会小,他在筹划着什么事情,而这件事情,不会危害到北境,因为,他不会让自己的父亲去送死。 那么这就够了,只要不危害到北境利益,孟书君倒挺乐意陪着他发疯,看看他到底要做什么。 红衣骚包的越清古在神殿里头,要么琼浆玉液足日长醉,要么戏弄神女整日作死,看上去,实在是荒诞又潇洒,这倒是与他当年在凤台城时,怎么胡作非为,胡闹折腾都没人敢动他的情境相似。 他向来是仗着不敢有人对他如何,就可劲儿地作的。 但这一回,他作得太大了。 北境在他的暗中推动下,陷入连绵战火,休养生息足够了的北境,倒是战力充沛,将士们一身的力气往日里没地儿使,如今借着战火的熏陶,个个都化身成了洪水猛兽,贪功好杀。 北境的乱,已远超江公和王启尧的想象和安排,那根本不是一个书生大将阎术掌控得了的局面。 甚至,孟书君掌控起来,都略感吃力。 但,越清古不在乎,他要的,就是这份乱到极致,战到极致。 在越清古明白了江公和王启尧的意图后,一个计划就在他脑海里成型,他要借着朔方城的这场安排,推波助澜,火上浇油,完成他自己的小小心愿。 你朔方城只想要一定可控范围内的混乱,以逼迫方觉浅与王轻侯不得不出面,那我就偏给你煽风点火,把这个可控变成无法预估。 你朔方城以为有一个阎术就能稳住北境,不至于陷入不可挽回的泥潭,那我就连阎术也一并给你裹挟进来,谁也别想全身而退。 你朔方城想借此机会让王轻侯和方觉浅陷入两难境地,最终不得不被踢出局,那我就连让他们参与的机会都没有,彻底让他们告别这场游戏。 通俗点儿讲,他就是根搅屎棍。 搅得整个北境恶臭熏天,辣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现在,终于到了,谁也不敢站出来拍着胸口说,一切都在掌握之中的地步。 他成功地把这一切导向了,无法预知的方向。 孟书君察觉到他的意图之时,整个北境已如脱缰的野马,战也不是,退也不是,怎么做都会如了其中一方的意,要么是朔方城的,要么是越清古的,实在两难。 他不得不骂一句,越清古这个疯子! 方觉浅捡起地上散着的一个酒壶,走进越清古住下的房间,打开了窗子,散了散这一屋子的酒气,让阳光透进来,晃着了越清古的眼睛。 他半眯开眼,望着逆光里的方觉浅,笑得一脸灿烂:“你是来兴师问罪呢,还是来让我收手?” “我更好奇,你的目的是什么。”方觉浅偏头看着他,“你不是想得到北境,否则你已经离开凤台城,直接去往北境大军中了,从目前的情况来看,以你的这等头脑智慧,对付孟书君,不算太难。” “谢谢你看得起我啊。”越清古笑着探手,又摸到了半壶酒,晃了晃,灌了一口,“孟家那玩意儿,我碰了嫌脏手。” “那你制造这么大一场混乱,是为了什么呢?” “我说是为了你,你信吗?” “越清古……” “我就知道你不信。”越清古摆着手站起来,摇摇晃晃地走到窗边,倚在窗子看着就在眼前的方觉浅,眼中有痴缠的笑意,“我不仅为了你,我还为了王轻侯。” 方觉浅越发听不懂他的话,只能疑惑地看着他。“你们肯定知道,江公和王启尧做了个局要针对你和王轻侯,但你们不知道,他们的局最终落脚点是在何处,很凑巧,阴艳的一些话,给了我不少灵感,让我正视到了,神枢的地位和含意,我说的神枢,不 是你,而是那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传说中的,闭关了三十多年不曾现人间的,奚若洲。” “你想说什么?”“我想说你屁也不是。”越清古莫名一笑,“代表着神殿的人是神枢不假,但是,是老神枢而不是你,你不可以否认的是,就算你穿着神枢白衣圣袍,手握神权圣杖,你也做不到一呼天下应,因为你这个神枢 的劣迹,实在太多了。” “你根本就只是,奚若洲的一粒棋,而要抹除棋盘上一粒看似无可动摇的棋子,唯一的办法,就是让执棋的人,将你抹杀。”“这,就是江公的计划。” 第七百零九章 你们,出局了 越清古所说的这一切,于方觉浅来说,并没有太过高深莫测,她要是深想,也是能想得到的。 只不过她不知道,原来江公对她杀心那么重,重到要费尽心思做这么一个局,拖着整个北境下水,也要逼迫奚若洲抹除自己。 但她依旧不明白,越清古的这些努力,能改变什么呢? 在越清古来凤台城之前,跟殷安喝过一次酒,喝的还是朔方城王家地窖里极口的陵中仙,摘了两朵丑兮兮的桃花枝儿给她。 那时候,他是江公的说客,去与殷安聊一聊一个合作,引发出了如今这庞大复杂到让人眼花缭乱的北境动乱。 但这些,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彼此殷安问他,为何来充当这个说客,很难相信,越清古在明知这一切是针对方觉浅之后,还会帮着江公杀人放火。 是的,没有人相信,越清古会这么做。 除了越清古自己。 他那时给殷安的答案是——“她若一直是神枢,那她跟王轻侯这一辈子都是不可能了,若此次他们二人能双双大败,也就与这世道纷争不再有任何关系,败者出局嘛,他们两个尽可以找个隐居之所,双宿双栖,共渡余生,岂不美哉? ” 所以的人,都以为这只是一句胡绉的玩笑话,殷安还笑他,若果真如此,那他是把成人之美做到了极致。 没有人会知道,这是他的真心话。 把真心话当玩笑讲出来,听者都只会哄然大笑,无人当真。 多荒唐啊,越清古兜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搞出大的动静,闹得北境失控,所有的人都猝不及防,竟然只是为了,这样一个,天真得让人难以置信的,微小得让人无法理解的,原因? 只是为了,让方觉浅与王轻侯出局? 方觉浅做好了一千种假设,想象过一万个理由,仍旧被越清古这天真的妄想,惊住了。越清古看着方觉浅惊愕,诧异的神色,开心地大笑起来,连肩头都在耸动:“想不到吧,你们这些人啊,机关算尽,绞尽脑汁,这谋来谋去的,都是天下啊,王权啊,信仰啊,苍生后代啊之类的伟大理想, 我这小小的追求,是不是特别让你难以相信?” “是的。”方觉浅都笑出来了,这实在是太荒诞了! 写书的都不敢这么写啊! “难以相信就对了,出其不意嘛。”越清古乐道,“所以你们两个,现在可以收拾东西,找个好地方,开开心心地度过下半辈子了,这里已经没你们什么事儿了,你们,出局了。” “的确。” 方觉浅不由得赞叹地点头,她素来知道越清古不简单,但她真的没想到,越清古还有如此精妙得让人匪夷所思的手段。他这一手,拖得朔方城焦头烂额,朔方城要的是北境的瓦解,从而方便他们控制,不致于被北境反客为主,但没想过要让北境因为一场莫名其妙生起的战事,失去战斗力,他们也就失去了与北境,南北夹 击,共伐殷朝的最大助力。 这样的损失,根本不是朔方城承担得起的。那么,在这样的情况下,朔方城首先要解决的,是北境的麻烦,而解决这个麻烦的关键之处,在于越清古想什么时候收手,现在那方战场的主导权,并不握在孟书君或是阎术手里,甚至不在越彻手里,而 是在一个谁也没有料到的人手中——石空。 越清古只是不愿意努力,他努力起来,老可怕了。 就连收拢人心这种事情,他都做得跟王轻侯一样出色,石空现在,已是将越清古的话当作首要,比越彻的话还重要。 所以,朔方城若想要让越清古这个疯子收手,就必须答应他的条件,这个条件就是,他为方觉浅和王轻侯求的第二道不死金符——绝不能追杀二人。 那为什么说,方觉浅与王轻侯出局了呢? 越是有责任心,有追求,有担当的人,越容易被人钳制,因为他们的软肋,就摆在明面上。 方觉浅与王轻侯二人从未想到过,他们的信仰和梦想,会成为最直截了当的弱点,越清古只要伸伸小手,就能捏死。 越清古明白,于王轻侯来说,他最不可忍受的,是殷朝再树百年,神殿再存于世,前半生所有的努力和牺牲,都化作云烟,连从头来过的机会都没有。而方觉浅呢,虽然她一直没有明确地表过态,要做什么,要成就什么,可是有一点是能确定的,那就是她从来没有阻止过朔方城的起事,如果她是要守护神殿不倒,庇佑殷朝长存,就绝不会坐视朔方城的 所作所为而无动于衷,否则她早就出手横加阻扰了。 若真有她相助于神殿和殷朝,不开玩笑,十个朔方城都不够她打的。 那么,在这个时候,只要越清古说一句“若你们二人不退出,我将北境,交给殷朝”,就这一句话,便足够让他们两个,好好斟酌斟酌了。 还真别怀疑越清古干不出这样的事来,他可是疯子。 北境真可爱,越清古捏在掌心里,钳制住了所有人,让所有人都必须停下来,听他说话。“我知道你们两个,是不可能主动离开这场是非的,因为你们两个,有信仰有梦想有追求嘛,那么我就只好用点小手段,送你们离开了。”越清古眼中没有胜券在握之后的炫耀和得意,相反他的眼神,是那 么的真诚,那么的温柔。 薄薄的金阳投进他眼底,像是泛着柔辉,看得让人心头都软,鼻头都酸。 “为什么要做这么多?”方觉浅无法对着这样一双眼睛,质问他何必多事,她明白,这样的眼神里包含着怎样的深情。 “因为你们不是他们的对手。”越清古的声音突然一哑,酸涩凝滞,“方觉浅,你不是奚若洲的对手,王轻侯他也不是江公的对手,你们斗不过他们的,真的,我不骗。别做棋子了,没了你,奚若洲会找另一个人来完成他的棋局,并不会 影响什么。没了王轻侯,更好啊,朔方城再无内斗,江公和王启尧可以痛痛快快地跟殷朝大干一场,再没了这么多的羁绊和缠斗,所以,你们在坚持什么呢?”“这个世界,没了你们又怎么样?不会怎么样的,照样日升月落,草长鸢飞,别把命搭进来,也什么必要扛着那么大的重任,做对神仙眷侣,游山玩水,且过几年再看这天下,天下太平。” 第七百一十章 千金难买爷高兴 屋子里的酒气散了,满满一屋子的都是余晖,看上去就暖洋洋的,包裹在内的人都开始犯懒,只想在这样的午后无所事事地小睡也好,看书也罢,逗猫都行。 这样好的天气,这样美的时刻,实在不宜说些杀戮血腥之事。方觉浅抬起手,在半空中停了一下,又再伸出去,拍了拍越清古肩头落着的些飞絮,轻慢的声音很适合这样慵懒的午后时光:“假使我跟王轻侯答应了你,出局,接下来你应该会把大军全都交给阎术,也就 是交给朔方城,你不会负了我之前的努力,至于之后朔方城要怎么做,你也大可不必操心,那是江公和王启尧的事,但是你……” “但是你不会有好结果。” “如今你能瞒天过海,是因为这一切事发突然,大家还没有反应过来,等到所有人都回过神来,他们会知道,是你戏耍了他们。”“你将无处可去,你的父亲不会承认有你这样的孽子,拉着越城下水,只为这样一个目的。殷朝更会恨不得置你于死地,甚至为了向殷安有个交代,要拿走你的人头,就算你的妹妹是王后,在面对着侵犯殷 朝这等滔天大罪时,也绝不能保住你。” “至于朔方城……哪怕你这样做,给朔方城带去了巨大的利益,也不意味着那里会成为你的避风港,因为你让朔方城蒙羞,他们无法对着臣子,盟友解释这一切只是源自于你的一个恶作剧。” “天下之大,你无处可去。” “你会死。” “烂命一条,谁想要谁拿去呗。”越清古边听边笑,眼神又温柔又潇洒:“不过谢谢你还替我想了想后果啊,很荣幸。” “这么做,值得吗?”方觉浅问他。 “值啊,爷高兴,千金难买爷高兴。” 无端的泪从方觉浅眼中划下,她抬起眼来看着越清古,心酸又内疚,胸口漫过的疼痛密密麻麻如蚁噬,她欠得太多,早已还不起。 “倒是很少见你哭,太值了。”越清古掸去她脸上的泪滴,自己却不知为何红了眼眶。 爱情这东西大概是最不能讲道理,说得清楚为何爱,爱几分的人,或许都未曾真的爱到灵魂深处去。 因为不论是多么聪明睿智的人,都无法理解,越清古做的这一切,只源于一场无望的爱情。甚至没人能理解,越清古为何这么愿意这般为她,赴汤蹈火。 他清楚地知道,就算世上没了王轻侯,方觉浅也不会爱上他,但这竟丝毫不影响他的执与妄。 这个疯疯癫癫的狂徒,在方觉浅的事情,揣着明白装糊涂,清醒得太让人揪心。 方觉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把那些泛滥成灾的思绪都收住,缄默在唇舌之下。 她那两张薄薄的,漂亮的,朱红的唇瓣一启一合,声音不重不轻,却坚定让人怀疑她是否心如石铁。 “对不起,我不能出局。” “别逼我,方觉浅,别逼我走极端。”“你还记不记得,很久以前,你帮过我许多,我说我无以为报,你要什么有什么,我什么都给不了你,但我可以保证,不论你遇上多大的危险,我都会救你,会保证你性命无忧。”方觉浅笑道,“越清古,我 不会让你死。” 越清古绝望地闭上眼,闭得越来越紧,眼皮上都有了细小的皱褶,偏过头去,心头滴血。 “你们已经输了,你没有筹码与我抗衡,失去北境你们就全盘皆输,仅靠一个朔方城,根本不是殷朝的对手,方觉浅,你必须认输!”方觉浅截住他的话:“我从来没有否定过你的头脑,我知道在这一切开始之前,你就已做足了万全的准备,断绝了我的后路,不会让我有翻盘之机。但即使,我真的一败涂地,我也要做垂死挣扎到最后一刻 ,而非做个逃兵。我有,绝不能出局的理由,就算是死,我也必须死在局中。” “为什么?”越清古问她,为什么就算是明知赴死也不肯后退,这一切没了她,到底会怎么样? “人各有命,人也,各有使命。” 这是奚若洲曾经对宁知闲说过的话,原来方觉浅早就明白了。 但越清古已经做到了这一步,他会就此收手吗? 不会,收手了,就不是疯子越清古了。 越清古会更加疯狂更加蛮横地逼迫方觉浅和王轻侯离局,不计代价不计后果。 这是方觉浅最担心的事情,她知道劝说越清古无用,唯一能做的,是赶紧扭转局面,阻止一切的恶化。 好吧,说来道去的,这出戏操盘者那么多,方觉浅与王轻侯,总是要如其中一方的意,他们的出手,就会如了朔方城的意——哪怕,现在的朔方城,已经开始觉得,方王二人不再是重中之重了。 不过,这个世界之所以这么缤纷多彩,绚烂美丽,正是因为老天爷他经常做些让人出其不意的安排,你想都想不到,下一个路口拐过去,遇见的柳暗花明又一村,还是绝壁千仞深渊处。 越清古刚刚萌发了玉石俱焚的狠绝心肠,方觉浅与王轻侯还在商议应对这狠绝心肠的对策时,老天爷打了个盹,就把所有人都戏弄了。 在孟书君一心一意地斡旋着北境这越搅越浑的烂摊子时,有一个事儿,让他特别疑惑。 不远处的那黑压压一片的,十五万殷朝援军,应该,不在越清古的计划之内吧? 他站在哨岗上看着那压境而来的大军,旁边的士兵们早已吓得变了脸色,他却忍不住“噗嗤”一声,狂声大笑,对着天空高喊了一句:“玩脱了啊,越清古!” 方觉浅早提醒过越清古了,这样的局,不是他能玩得转的。 所以,与那位殷安长公主同样玩脱了的人,还有越清古。 而导致他们两个,纷纷玩脱了的关键,却在一处,那就是,牧嵬的那十五万大军。 小小的骑士牧嵬,突然间就成了这天下时局瞬息万变的,核心人物。实在让人匪夷所思。 第七百一十一章 越清古小可怜 就像是一张巨大的渔网,七七八八各式各样的人在不同的地方,各自编织着一角,每个人都怀惴着自己的小心思,暗自盘算着要从这张大网里捞到多少好处。 然后大家你好我好,表面笑嘻嘻地共同编网,收网,看着网里头蹦哒着的肥美鱼儿,众人的眼中都露出贪婪的光芒。 有一些,早早出局,眼中的贪婪便就黯淡下去,比如殷安。 有一些,发现这张网一再地出现漏洞,漏网之鱼不知几数,一直在查漏补缺,比如江公和王启尧。 还有一些,以为自己是渔翁,看着鹬蚌相争,妄想得利,却低估对手高估了自己,比如越清古。 而这张网的名字,就叫北境。 至此,针对着整个北境闹出来的这场戏剧,终于是要到落幕的时候了,各方人马也悉数登场。 只是,这结局,与任何一个人的设想,都不一样。 牧嵬的这天外一笔,把所有人的计划都打乱了,把他们心中的小算盘也砸得稀碎。有一家酒馆大家已经很久没有去过了,那是以前越清古还在凤台城里耀武扬威的时候,给自己找的一个安静之所,曾经他们三个人在那间酒馆里鼓捣出许多荒唐事,那时候看上去高高在上的神使们的屁股 ,他们三个也敢去摸一摸。就在那家酒馆里,他们三个不知干出了多少作死又刺激的趣事,谁都没曾说出口,但谁也不会否认,那一段看上去轻狂年少的日子里,他们结下过深厚的情谊,哪怕在此之后经历沧桑变化,最初的那份真 挚,是他们如今能围桌温酒的基石。 如今他们又回到这里,三人对望,相顾无言。 王轻侯瞧着越清古,越瞧越想笑,倒也不是嘲笑,而是觉得,时光变幻,岁月无情,他都不再任性,越清古居然还能这么肆意妄为,实在是叫人羡慕。 “多谢你一番好心。”王轻侯举杯。 越清古没好气地挥开,一肚火闷火:“滚滚滚,又不是为了你。” “不管你出于什么目的,眼下看来,都要泡汤了,越清古啊,你还是这么不成器。” “要不是牧嵬莫名其妙地带着人北上,你信不信你丫早让我按在地上捶了?”越清古骂骂咧咧。 “那可未必,其实不管你做到哪一步,我与阿浅,都会全力阻挠你的计划得逞,只不过牧嵬这件事的出现,太过突然,不得不让所有人都暂时收手,看他,或者说是他背后的人,要做什么。” 王轻侯给三人倒了酒,看方觉浅立在窗边望着蓑衣渔翁对江独钓出神,问她:“你在想什么?” “我在想,是谁,让牧嵬北上的。” “唯一可确定的,只有一点,这个人,必定是殷朝的人,因为牧嵬明显是去捡漏的,他此时北上,整个北境难以招架之力,于殷朝来说,是再好不过的消息。”王轻侯站起来,走到她旁边,递了酒给她。方觉浅接过捧在掌心,“你还记得,剑雪说,牧嵬前一天找他喝酒,神色郁郁,悲痛难抑的样子吗?我想那时候,牧嵬就已经得到了命令,不是率兵南下去营救殷安,而是北上发起进攻,也就是说,这个命 令,是在他出发之前,就已经有人给他了的,并非半道受命。” “你想说什么?”王轻侯问。 “能使牧嵬放弃营救殷安这件事的,只有一个人。” “那就是殷安本人。”王轻侯接道,“这也就解释了,为何我大哥和江公,会允许殷朝出兵十五万,因为他们知道,牧嵬不会南下,而是北上。”“本来他们的计划,应该是以殷朝平息内乱的借口派出大军北上,从而逼迫我们二人出面解决北境之事,但他们没有想到,北境的乱,超出了控制,内耗过多,已无力应付牧嵬的大军。所以,在这个时候, 殷安是极为危险的,江公必然会让殷安收回牧嵬大军,否则,殷安的性命有危。” “殷安可不是在乎个人生死的人,她更在乎殷朝的利益。”王轻侯手指点了点小轩窗,“但她自己不在乎,有人在乎,这个人就是殷王,只要殷王下令,牧嵬收兵,北境的危机就化解了。” “能使殷王颁下这道命令的人,又只有一个,那就是……” 方觉浅与王轻侯,纷纷转头,望向越清古。 越清古被他两看得毛骨悚然,砸着酒杯:“看我干嘛!我可不会进宫跟我妹说,让她劝殷王收兵!你们想都别想!” “那你就等着看,你们越城,被牧嵬大军夷为平地吧。”方觉浅笑得人畜无害。 越清古气极败坏,叉着腰骂:“我说方觉浅你这个人,有没有一点良心,做人还是要讲点底线的好不啦?” “我只是在给你提供最好的建议,这是化解此事,成本最小,收益最大的办法,否则的话,只有硬碰硬了。”方觉浅也只是笑,“你把北境弄得这么乱,让殷朝有了可趁之机,你总得负责吧?” “我那还不是为了你,你识不识好人心了!” “你认识我这么久,我可是知好歹的人?” …… 这话儿说得,让人咋接啊? 越清古张着嘴巴半天发不出声,最后一抹脸:“我他妈就是贱的!” “还得请你写封信,让石空收手,所有北境大军暂由孟书君统一率领,令行禁止,绝不能轻举妄动。”王轻侯补充道。 “你想趁机吞掉越城,你他妈作梦!”越清古拍案而起! 一口唾沫星子险些喷王轻侯脸上……王轻侯一边嫌弃地抹着脸,一边看着越清古指着自己鼻子骂娘:“我告诉你王轻侯,我是混帐,干了这事,这罪名我认。但是,有一件事我是认真的,越城,只是越城,它可以是某个王朝的外庭诸侯,认谁为君主都行,但绝不做诸侯之下的附属之城。我越清古丢不起越家老祖宗这人,传了百年的家业我不会让它断在我手上。” 第七百一十二章 甚为想念 王轻侯揉了揉发疼的额角,越清古心里头还真是门儿清,不好糊弄得很。 便道:“谁要吞你越城了,你那巴掌大一块地方,谁稀罕啊?我只是不想北境因为彼此之间的猜忌再生事端,你非要这么戒备的话,行,那你自己看着办吧,只要稳得住他们就没问题。”“简单啊,你要真没别的想法,你让孟书君把大军交出来,给我越城管着呗,我保证不出任何问题。你交出来啊,交啊,这事儿完了过后,我就还给孟书君呗,怎么样?”越清古这反过来咬的一口,还真咬 在王轻侯喉咙管子上了。 好在,王轻侯打得一手好太极,严肃地皱了皱眉:“孟书君不听我的,他只听阿浅的。” 方觉浅没好气地瞪了一眼王轻侯,这都什么时候了,这两人还在这里怄气! “行了你们两个,都安份些吧,再闹腾下去,北境真的不保了。” 两人便各自没好奇地白了对方一眼,坐在桌子的两头,中间隔着一个方觉浅,方觉浅是左看看,右看看,看得一个头两个大。 两人都跟小孩儿似的,好像这么些年,就没见过他两能心平气和聊上一两句的时候。 头疼。 越清古深知自己这一次的确玩脱了,作死得作得太离谱,方觉浅没说错,这个局不是他玩儿得转的。 事情已经到了不是他自己可以收拾的地步,再不听方觉浅的话,估摸着是真要把整个越城都搭进去了。 到那时候,他就真的万死难恕其罪了。 所以,在短暂的矫情过后,他还是往宫里去。 而王轻侯和方觉浅目送着他的背影,纷纷支起额头,靠在一起。 王轻侯笑着轻轻地撞了下方觉浅的脑袋:“这能探出虚实来吗?” “不试试怎么知道。” “越清古要是知道你又这么诓着他,估计还得炸毛。” “说来说去还是抉月好,沉得住气又思虑长远,我也就不用什么事都费尽心思地迂回曲折了。” “什么还是抉月好,我一个大活人还好好儿地坐这儿呢,你念叨个死人,嫌不嫌晦气?” 方觉浅好笑地看了他一眼,补刀:“抉月还不会跟我耍小孩子脾气,净知道斗嘴。”“你没听过一句话啊,好人活不长,祸害遗千年,所以他死了,我活着。诶我还就是一身臭毛病又小孩子脾气,还净跟你斗嘴了,怎么着,受着吧,啊,谁让你身边只剩下我这么一个沉得气,又思虑长远的 人了呢?” 方觉浅让他这无赖的话气乐了,“王轻侯!” “干嘛,感动啊,来,亲一个。”王轻侯说着就把自己脸颊伸过去了,手指头戳了戳小酒窝的位置。 “人渣!” “好久没听到你这么夸我了,甚为想念。” 方觉浅故意板起脸转过头懒得理他,却还是忍不住笑出来。王轻侯便得寸进尺地伸出魔爪,绕着她的细腰缠过去,缆着她靠进自己胸膛,下巴抵在她肩上,犯困般慵懒的腔调合着他低沉的嗓音,有缓缓入耳的奇妙沙哑感:“若牧嵬的北上与殷安无关,那我们就要好 好同情一下,这粒殷朝的弃子了。” “不愧是多情风流的王家小公子,明明该关心的,是这出最后的收官大戏由谁在主导,你却忧心远方的佳人。”方觉浅轻轻晃着身子,像只小舟摇在王轻侯的怀中。 “假假说,我跟她不也露水情缘一场过吗?我还险些做了殷朝的驸马爷呢。” “那我还险些成了殷王的女人呢,诶你说,要是那时候我真的进了宫,我跟王后,谁会更得宠?”这两人,是闲出毛病来了吧,讨论起了这种毫无意义的废话? 王轻侯还偏生认真地想了想,最后得出结论:“我觉得会是王后,毕竟你实在是不懂得怎么哄人开心,也就我受得了你。” “那我要多谢王公子的厚爱了?” “那可不?” “你可要点儿脸吧。” “不要脸的人是越清古,才不是我。”王轻侯干脆将脸都埋进方觉浅脖子里,嗅着她身上幽幽的冷香,其实心底,并没有表面上的这般风轻云淡。不管越清古这趟进宫带回来什么样的结果,都无法改变的一点是,朔方城那边,是真心真意要置方觉浅于死地的,也是真心真意要把自己逼出局的,越清古能这般瞒天过海地在北境搞这么大事情,正是因 为越清古知道朔方城的心思,才能推波助澜。 何止殷安成了弃子,他也快了。 “阿浅……” “嗯?” “没什么,就想确认你还在我身边。” 方觉浅明白他心中的沉重,小手覆上他的大手,莫名道:“你说,如果我们干脆顺了他们的意,会如何?” “要么你死,要么我死。” 要么奚若洲弄死你,拔乱反正摆回棋局,要么他弄死我,让你没了这份无聊的情爱羁绊,专心完成你们神殿那神神叨叨的大任。 方觉浅想了想,笑道:“我还真斗不过我义父。” “知道就好!”奚若洲皱着鼻子哼哼唧唧,心脏都险些跳出来了,这丫头一天天都想啥呢! 朔方城这局早晚都是要被人破掉的,要么是越清古,要么是殷朝,她居然还在这里想着顺了他们的意会如何? 脑瓜子里头装的都是浆糊吧? 别人看不透,想不到越清古的小小心思,奚若洲却想得明白。 神枢尊者嘛,是吧?这至高无上之人,心思诡异莫测,看尽人世百态,大处能定天地乾坤,细处能品花前月下,搁昭月居里头那一天天的,不知道瞧尽了多少恩怨情仇,男欢女爱,艳情真情的,还能看不透越清古那点儿小心 思? 所以他才那么放心大胆地由着朔方城作乱,他知道,有越清古这个不确定的因素在,早晚能把朔方城的安排搅成一锅粥。但就算是神枢尊者,牧嵬这手棋,也还是挺让他意外的,他不由得感叹,殷九思教出来的弟子,不简单呐! 第七百一十三章 我,不同意 再说回越清古进宫这事儿。 北境乱七八糟出了这么多事儿,来来回回地都是绕着朔方城,殷安,越清古,再就是北境本身,而殷朝这一方,或者说,以殷朝,神殿,神墟为联盟的这一方,反倒是没什么动静。 你要说他们是对这北境之乱并未察觉到阴谋落脚点,故而难以插手,只能旁观,也说得过去。 但若是他们其实早已洞悉,就等着牧嵬的这临门一脚,也未必不可能。 越清古瞅着越歌,瞅啊瞅的,都让越歌有些恼火了:“哥你看什么呢?” “牧嵬是你派出北上的吗?”越清古也不转弯抹角,单刀直入直得让人心头发颤。 越歌娇哼一声:“哼,我就知道,没什么事儿你是不会进宫来看我的。” “别闹了,这事儿事关越城,告诉我是不是你?”越清古哄着。 “当然不是了,牧嵬能听我的话?他恨不得杀了我好不好?”越歌赌气般地绞着手帕,埋怨着越清古:“我虽然对父侯多有怨恨,但我也不会让越城生灵涂炭,这事儿跟我没关系。” “那是谁?” “殷安呐!” “啊?” “除了殷安还有谁能差使得动牧嵬那根木头?王上的话他都敢不听好吗?殷安写了信,叫牧嵬北上,那信我还看过呢。”越歌气呼呼的。 “你知道你不告诉我?”越清古急眼了,这么大的事,越歌居然瞒着自己?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北境之乱是殷安和朔方城折腾出来的,我告诉你有什么用?” “我……” 越清古这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他总不好告诉他家妹子,不好意思啊,北境乱到这个样子,是你哥哥我搅和出来的,不然的话我此时也不至于如此头大,而我这么搅和的目的纯粹只是想救方觉浅和王轻侯那对奸夫淫……算了,救他们两。 他要把这话说出来,越歌能当场出宫生撕了方觉浅。“不过我看殷安的信中,并没有对越城有太大兴趣,她想夺取的清陵城,间隔开巫族,也就是如今魏城和越城之间的联系,使得越城不能支援,进而拿下魏城巫族,算是送给神殿的一份厚礼,收拢北境,也 收拢神殿两位神使的心。”越歌一边说一边苦笑:“我知道肯定是方觉浅让你进宫来探消息的,你说我能把这些事提前告诉你吗?告诉你了,你还不得替方觉浅着急啊?然后又不知道会惹出什么样的乱子,坏了殷安的打算,说不定, 殷朝与神殿到时候还会降罪于你。” “哥,你就这么放不下方觉浅,要为她当牛作马吗?” 越清古满脑子都是是刚才越歌的话,如果殷安真的是这样安排的,那这一次,他可就真成了罪人了,朔方城真的完犊子了。 所以也就没怎么听进去后面越歌所讲,直直愣神。 “哥!” “知道了,我知道了,我会注意的,你也是,神殿现在跟殷朝搅在一起,你以前跟神殿又那么多过节,要万事小心。”越清古手心里都是冷汗,强自镇定。 “他们能对我怎么样,殷安能不能回得来还是个问题呢,要是真回不来了,这殷朝也就是我说话,神殿也得掂量掂量。” 越歌的话让越清古皱起了眉,听她言语之中,似乎,并没有想过要把殷安赎回来。 也是啊,就算她现在能接受殷王,能为殷朝真心打算,不再只图权逐利,也不代表着,她就改了本性,一个人当家,总比两个人平权要好得多。 更何况,她以前跟殷安,那是两头母老虎,都恨不得咬死对方的死对头。 越清古只能旁敲侧击:“殷王不担心殷安的安危吗?”“担心有什么用,就算这一回殷安真的在劫难逃,也是她自己安排的,可不是别人叫牧嵬不去救她,殷王又能怎么办?”越歌抚平手中的帕子,搁在膝上,“我虽不喜欢殷安,但她这做法,可称得上一声舍身 为国的赞美了,我挺佩服她。” 殷安表示,去你喵的舍身为国啊喂! 老娘没说过! 越清古不死心,继续小声逼逼:“其实要救,也不是没办法的。” “哥?”越歌还是挺机敏的,兜兜转转一大圈,可算是明白了越清古的意图:“你是来跟我说,解救殷安之法的吧?” “呃……对。” “你为何对她的生死这么关心?” “唔……主要你哥心地善良,见不得一个年轻好姑娘就这么香销玉殒了。” 越歌一脸我就静静地看着你装逼。“你想想,这清陵城跟魏城沦陷之后,殷朝和神殿,能放过越城吗?更何况越城,那是当初整个北境里头,头一个站出来反对神殿那套旧习的地方,第一个拆了神殿分殿的就是咱们父候,那他们能给越城留 生路啊?” 越清古开始半真半假地忽悠。 “所以呢?”越歌还是静静地看着他。 “所以我想救越城啊!” “这跟救殷安有什么关系?”“北境假模假式的来说,暂时还是朔方城的盟友对吧,不管他是听谁的,王轻侯也好,王启尧也罢,又或是方觉浅,如果北境沦陷,第一个着急的就是朔方城,所以现在的朔方城一定是在想尽了办法的要解 决这件事,这就是我们的筹码。我们用牧嵬大军的撤退,来换殷安的回朝。” “你在做梦呢?这件事是殷安计划的,就说明她早已将生死置之度外了,怎么可能同意这个交换提议?”越歌奇怪地看着越清古,他怎么会提出这种根本不可能的建议? “谁说要殷安同意了,让殷王同意就行了。”越清古笑道:“殷安不在乎自己的生死,但殷王一定在意。” “我,不同意!”越歌咬了咬牙根,彻底搞清楚了越清古进宫来的目的。 他就是料定了,如果由自己去劝说殷王,殷王必会答应,所以才来找自己。 殷王懂什么呀,从派牧嵬出去的时候,他就没想过这么做会威胁到殷安的生命,如果现在他明白过来,肯定会不计代价地换回殷安。那所有的安排都作废了,就算殷王同意,她越歌,不同意! 第七百一十四章 一家子的败家玩意儿 越清古灰头土脸地回到昭月居,面对着早已备下的一桌子热饭菜,也没什么味口,整个人都像霜打了的茄子,蔫头耷脑,没精打采的。 方觉浅和王轻候一见他这模样,就知道他在王后那里吃了瘪,怕是没讨着什么好结果。 “先吃饭吧?”方觉浅帮着樱寺端菜布碗,也没急着问越歌说了什么。 “吃不下,你们吃吧。”越清古摆手,抱着一壶酒躲到榕树下边儿,坐在地上蜷成了一团。方觉浅不着痕迹地看了眼这参天榕树的郁葱绿叶间,走过去拉着越清古站起来,笑声道:“其实你进宫之前,我就想过这个结果了,这件事对殷朝来说,的确是天大的机遇,王后如今一心一意为了殷朝好, 不同意交换方案,也是可能的。” “我烦燥的不是这个,我烦燥的是……”越清古话到一半说不出口,只叹着气,又灌了一口酒。王轻侯在那边端端儿地坐着,像个太上皇一样只,等着别人把装好米饭的碗和洗干净的筷子递到他手里,慢腾腾地给越清古心头扎着刀:“他烦燥的呀,是他的一败涂地,费尽心思做了这么个局以为是帮你 ,结果反倒成了害你,现在进退维谷,无路可走不说,怕是连越城,都要守不住。” “王轻侯就你长了嘴,就你会说话是吧,一到到晚叭叭叭的!”越清古本就心头憋火,王轻侯再这么一撩拨,更是火上眉头只差点着了。 这个时候,端着一盅汤过来的樱寺,瞧着两人,清了清嗓子,咳了两声,又瞟了两眼。 越清古想起樱寺前段时间骂他的话,这昭月居里头可不接客了,别把自个儿当客人可劲瞎折腾,樱寺才是这里的主人。 于是越清古很是识趣地,怂了。 方觉浅见樱寺这么轻松就制住了越清古,低头笑了笑,也没戳穿,只入席吃饭。 一顿饭吃得倒是挺安生,除了越清古和王轻侯就着一盘糖醋排骨差点掀桌干架之外,也没什么别的风波了。“王后跟你说的这些,肯定是真的,但救不救殷安这件事儿,怕是她做不了主,今日让你进宫,是为了,映证明日的事情。”王轻侯饭后小酒喝得得美滋滋,“所以,放宽心吧,北境怎么着,我都不会让他落 到殷朝手里的。” “你们早就料到歌儿不会去找殷王陈情原由?” “那不然呢?就王后那性子,你指着他救殷安,不如指着天上掉馅饼呢!” “王轻侯!”越清古又炸毛:“我警告你,你对歌儿用词客气点!” “这可为难我了,我对阿浅以外的女人,都挺不客气的,一旦我对她们客气,必是有所图谋。” “恶心!” “怀上了?几个月?桶在那儿,自个儿去吐。” 方觉浅就这么眼看着王轻侯和越清古斗嘴,准确来说是王轻候把越清古气得半死,非常怀疑自己当初到底是怎么看上王轻侯的? 她摇着头喝了一口清茶,见着剑雪跑进来,问道:“外面的人都撤了?” “嗯,撤了。”剑雪说的是之前,越清古打王后那儿借来,监视王轻侯的人,虽然那是戏,但他们演得也太真了,进进出出的总是不方便。 越清古今儿在王后那里这么一折腾,再加上“用王轻候换殷安”这件事情,在此种情况下的不合理性,越歌把人都撤回去了,也是正常。 剑雪咬了一口点心,看着越清古和王轻侯斗嘴,一边看一边点头:“方姑娘,我觉着,越公子挺好的。” “哦?” “比王公子强。” “怎么说?” “王公子这嘴吧,太贱了,以后你们要是在一起,你们吵架你肯定吵不过他,吵不过就得打啊,打架呢,你容易失手把他打死,所以我觉得越公子好。” “你的意思是,越公子吵不过我,是吧?” “那当然,你比他聪明啊!”剑雪一本正经地:“王公子太聪明了,很容易欺负你的。” 方觉浅听着笑得茶都喝不下去了:“你最近,是不是在张素忆小姐那儿,受了很多气啊?” 剑雪就红了脸:“才……才没有!” “你们斗嘴,你说不过她,对吧?然后你又不舍得打她。” “我那叫君子动口不动手,我不打女人!” “原是这样,那明日我就教张素忆武功,这样你动手,就有了合适的理由。” “别别别,方姑娘您可千万别,练武多累啊,她娇滴滴的姑娘家,哪能让她遭这个罪……” 方觉浅一副了然的神色,重新捧起了茶,美美地啜了一口。 “你一天天的,就知道这些小情小爱,死丫头,你真的确定牧嵬就是殷安指派过去的?”耳边响起奚若洲恼火的声音,方觉浅眉眼都没抬。 “你管得着吗?你呀,就在树里边儿好好待着吧,看我们吃吃喝喝笑笑闹闹,谈谈情说说爱的,还有宁前辈陪着你,舒坦日子不过,非得出来找骂。” “我不急,我急什么?你宁前辈急,北境若是出事,她巫族怕是难逃一劫,人家把巫族交给你,你能不能上点心!” 敢情这是替自家媳妇儿打抱不平来了。 这个爹当得……“北境早晚有一战,时间问题而已,如今只不过稍微提前了一点,巫族既然选择了我,就应该信任他们的族长,我不会让他们走向灭亡的,他们的结局,只会是跟神殿一样。这一点,义父你不是很清楚吗? ” “你……你,你这是什么意思?你威胁到我呢!” “我可不敢,但义父你要再这么讨人嫌,可别怪我把你的计划说给宁前辈听,我倒要看看,宁前辈帮谁。到时候,我一定会给宁前辈买两搓衣板带过来,供您享用。” “你还学会告状了是吧?这一家子的败家玩意儿!糟心!” 能将奚若洲这个老怪物一军,方觉浅自己都觉得得意好笑,嘴角边都是笑意。 “笑什么呢?”王轻侯不知什么时候走过来的,拿了块粟子糕尝了尝,味儿不错,塞进方觉浅嘴里。 “看你跟越清古打架好笑啊。”“他又打不过我,没劲。”王轻侯吧唧一口亲在方觉浅脸上,牵起她的手:“走,咱们散步消食去。” 第七百一十五章 殷王的鼻血 殷朝的早朝比较奇特。 以前是殷王坐中间,越歌与殷安各立左右,中间的殷王昏昏欲睡,两边的越歌和殷安针锋相对。 自打殷安南下,便只剩下殷王与越歌两人了。 再加上三不五时的殷王就睡过头,又或是喝多酒,干脆便只有越歌一人。 今天大概是殷家列祖列宗显了灵,殷王难得的没有睡过头,没有喝多酒,坐在了他那把龙椅上。 按着他的本性,大概只是过来走个过场,结果没想到,他的臣子非常忠心,极其勤政,在他意兴阑珊之际,问了一个让殷王心绞痛的问题。 这位臣子姓啥名啥不紧要,只要知道,他是殷安的人就可以,估且叫他路人甲吧。 路人甲是早年郁郁不得志的一个边缘人物,殷安掌政以来,重用人材,把他提拔了上来,连升数级,平步青云,如今在这朝堂上也能说得上话了。 因此,他对殷安心存感恩之人。 今儿早朝这话,路人甲他是这么说的:“王上,臣下得到消息,朔方城有意与王上相商,长公主殿下回朝之事。” 殷王那半眯半睁的眼就猛地睁开,昏昏欲睡的困意也没了,赶紧问道:“他们怎么说?小安还好吗?” “回王上话,朔方城想请……请王上撤出北境,作为交换,他们将归还长公主殿下。”路人甲也是犹豫再三,才说出这话,毕竟,这事关重大,他不知殷王会如何想,旁边的王后,又会如何想。 果不其然,越歌听到这话时,纯美又无辜的小脸上,目露凶光。 未等殷王开口,她便说道:“笑话,堂堂殷朝何时轮到他朔方城来呼号施令?怎能受他人威胁!” “可是王后娘娘,那毕竟是,长公主殿下。”路人甲拼着一死的心,要为他的恩人谋条生路。 北境打起来,殷安必死,这是傻子都看得明白的事情。“他们敢!长公主乃是王上嫡样的妹妹,千金之躯,他们胆敢有一丝不轨之心,殷朝必亡他朔方城!”这话当然是客套话,冠冕堂皇气势汹汹地,看着挺吓人,其实没啥卵用,但这是越歌必须要说的,因为 她需要表明她的态度。 她总不能说,殷安死了最好,她还少了一个跟自己作对的人呢,是吧? 只是说这话的时候,她有些心虚地看了看殷王。 甭管越歌在整个殷朝江山如何翻江倒海的作乱,殷王都不会责怪,相反一直纵容着她,但是就只有殷安,是她不能碰的,甚至遇事,还要让上三分。 那才是殷王心头真正的宝贝疙瘩,比什么都重要。 同样看向殷王的人,还有另一个。 这个人其实在明面上是与王后一党同派,是忠实的走狗,最恶的奸臣,他就是卢辞。 卢辞小心地揣摩着殷王脸上的每一个表情,每一处细节,获取着某种结论。 而此时的殷王,只是皱着眉,深深地皱着眉,直直地看着越歌。 那眼神很奇怪,不像问罪,不像愤怒,不像肯定,也不像疑惑。 像是看着一个,陌生人。 “臣下也觉得王后所言甚是,北境大战在即,是天赐良机,若仅因区区朔方城的威胁就此撤军,实为不妥。长公主殿下洪福齐天,自有神佑,必不会有恙才是。” 卢辞不着痕迹地把越歌的话推深了一层,他说这话完全没毛病,谁不知道他是越歌的狗?顺着越歌的话说下去,总不会是出人意外的。 越歌也对卢辞投去满意的眼神。 但卢辞,依旧只是观察着殷王。 殷王,会做什么样的决定呢? 如果殷王为了殷安,决意撤军,那是越歌也无法阻止的,而且以越歌如今对殷王的感情来说,她做出让步几乎是必然的事情。 按道理,殷王,必然会救殷安才是。 朝堂上的沉默总是让人窒息,那种空气都凝固了起来,逼得人连大气都不出,好像阳光照进来都有了声音一般的窒息。 落针可闻。 卢辞不由得,悄然握紧了袖子,这种紧张的情绪,官场沉浮多年的他,已经很久没有过了。 昨夜小公子与方姑娘与他会面后,他便已得知越清古进宫见王后之事,也已知道王后并不同意撤军换殷安,甚至连这件事都不会向殷王透露半分。 这是方觉浅他们意料之中的结果,仍然去做了,是为了今日的这场早朝做铺垫。 现在已得知,越歌不同意撤军,是为了殷朝的利益,那么,殷王呢? 当,殷王得知,眼下有一个机会,可以救回殷安,而代价是暂失对北境的进攻机会,并且,有越歌成为阻力时,他会如何。 需要在一个非常正式而且人多的场合,一个让殷王无法逃避的时机,以一种变相的逼迫方式,以殷安之事为契机,摆在明面上来,等待殷王的反应,以此来映证方觉浅他们心中的一个猜想。 而卢辞的所见所闻至关重要,他决定着,方觉浅他们的猜想,到底是对是错。 卢辞的眼角都悬着滴滴冷汗,他既期待那个猜想是正确的,他又害怕,甚至恐惧那是对的。 天人交战的他,眼都不敢眨一下,自己都听得到,他自己那剧烈的心跳,全身的血液都在沸腾,所有的毛孔都张开着,每一块肌肉都紧绷起来。 在这么关键的时刻,殷王却突然地……流起了鼻血。 “来人啊,御医,御医!王上,王上您没事吧?”越歌如获大释,长舒了一口气,着急忙慌地喊着宫中御医,又用手托着殷王脖子让他仰着头。 殷王捂着鼻子闭着眼,也没说出什么像样的话来,朝堂上乱作一团,闹哄哄地像个菜市场,个个都争先赶后地在表着忠心,生怕声音不够大,殷王听不见,喊着王上保重龙体,切勿过多劳累。 嗯,别在女人身上劳死累死了。卢辞心底那根绷得快要断掉的弦陡然松开,抚平了袖子上让他攥出来的皱痕,不动声色地匀了匀气,也挤在人群里,关心着殷王的龙体。 第七百一十六章 朔方城的两位客人 卢辞出宫时,还与同僚说着闲话,一边表示忧心王上龙体如何,一边约好来日某家茶馆请客小坐,又说哪家的伶人唱曲儿是一绝,定要去听听,如此种种,他都应付得极为妥当得体,不露半点异样。 只是在坐上马车后,才惊觉自己后背衣衫湿透,整个人都虚脱地塌了下去。 王轻侯递了杯茶给他,又让他擦擦额头上的冷汗,问道:“怎么样?” 卢辞前前后后说完,最后道:“后来王上身体有恙,说备觉不适,一切交由王后决定,他要休养。” 王轻侯听罢不作声,看了坐在对面的方觉浅一眼。 这一眼中,两人同时明白了一件事,一件让他们,毛骨悚然的事。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之处吗?”卢辞见二人神色有异,连忙问道。 “前边巷子里把我们放下,你先回府,就说身体抱恙,这些天别上早朝了。”王轻侯没对卢辞说太多,倒不是不信任他,是他怕受不了这打击。 “是,小公子若是有其他吩咐,随时来找我。”卢辞也不多问,只是应下。 下了马车的方觉浅和王轻侯顺着小巷慢步走,却纷纷沉默,不是他们之间无话可说,而是他们竟不知,这话,要从何处先说起。 最后,王轻侯长叹一声气:“殷安不会有事了。” “到现在,才是所有人都登场了。”很难得,竟能在如今的方觉浅脸上,看到这般凝重的神色。 还以为她总是一副泰山崩于眼前而岿然不动的淡定。 “一切,都太迟了。”方觉浅苦笑一声。 在说明方觉浅与王轻侯的毛骨悚然和苦笑之前,先要说,为何殷安不会有事了。 强撑着一副从容不迫神色的殷安,不管内心崩裂成了何种模样,她始终没有泄漏过半分,配合着朔方城,假装诧异,假装困惑,假装为难于北境现在这不可控制的局面。 朔方城方面,正潜心分析着如果北境失控,他们有几成把握收拾残局,尽量不使北境落入殷朝之手。 就在他们重新计划的时候,有两个客人,从很远的地方到来,拜访了他们。 他们穿着厚厚的斗篷,风雨兼程,虽都是年岁已高,却不辞辛苦。 当他们走下马车,揭开头上的斗蓬,露出了花白的眉毛与胡子,以及沧桑又深邃的眼神。他们撑着拐杖,站在朔方城诸侯府的大门前时,彼此对望了一眼,笑意诡谲,又自信满满。 “不知两位神使大驾光临,王某有失远迎,还请见谅。”王启尧压着内心剧烈地震动,温和有礼地拱手问好。 “是我等并未提前知会侯爷,何来见谅之说?”于若愚拱手回礼,道,“不知我们二人,可有幸入府,讨一杯茶吃?” “神使此话便是见外了,二位贵为神殿贵客,朔方城岂有怠慢之理?两位前辈请进。”王启尧笑着抬手,请两人进府。 于若愚看着这礼数周全的王家大公子,竟是很奇异地想到了王轻侯,若是今日站在这门外迎着他们的是王轻侯,怕是没这么客气。 他们两人的确是贵客,尤其是在这等敏感时期。 不管他们与朔方城表面上的文章做得多么和气,但谁的心里不清楚,朔方城是要干翻神殿的? 本质上来说,他们为敌,而是多年的宿敌,这里头的恩恩怨怨那不是一句话两句词能解得开的。 好在大人物们总是“胸襟开阔”,不论仇几深,恨几多,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情况,他们不会当街骂娘,陷入丑陋和难堪的境地。 所以,两位神使,竟也成了朔方城的座上宾。 坐在这张桌子上的人不少,最上头的自然是王启尧,左边是江公,季婉晴,右边是于若愚和虚谷,还有一个则是坐在王启尧的对面,她是殷安。 阵营便不着痕迹又鲜明坚定地划分了出来。 对于这两位神使的到访有何目的,不止朔方城一方不明白,就连殷安也不知情,她也是刚刚得知,于若愚和虚谷他们来了。 她看向于若愚和虚谷的眼神里满是猜忌和疑虑,她已经离开凤台城太久了,对于那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样的变化,并不知情,所以她也不知道,到底是谁,派于若愚和虚谷前来的,所求又是什么? 幸而虚谷大概是爱惜他这已绝不算多的生命,所以并没有说太多废话,拖着又闷又哑的苍老嗓音,简单直白地挑开了话题:“不瞒侯爷与江公,此次我们二人前来,是身负使命。” “不知二位身负何种使命?”王启尧问。 “我们受殷朝所托,来接长公主殿下,也就是我神殿大祭司,回朝。”“殿下在我朔方城住得甚好,颇是喜爱这江南风光,等她看遍了好景色,自然会回去的。”王启尧不软不硬地回绝,如今殷安可是他们手中极为重要的一张牌,掣肘着殷朝在北境的行动,怎么可能轻易交出 去? “好景常在,他日再来看也是一样,但有一些人,怕是等不起了,说不定,就见不着明日的太阳。”虚谷“桀桀”怪笑,深陷的眼窝像是两个窟窿,幽深得让人害怕。 “恕在下年岁浅,竟听不懂长者所言,莫非,殷朝这是要对我弟弟不利?”王启尧面色不改,但心底却警惕,他们该不会是想在这种时候,把那个“王轻侯换殷安”的虚话坐实吧? “侯爷这便是说笑了,你们王家兄弟感情的确深厚,让人羡慕,但老朽想来,还没有深厚到要付出北境为代价来换他的平安。”于若愚摆摆手,淡淡的语调打断了王启尧错误的思路。 “若愚神使的意思是……”王启尧这便不解了。 “这并非我等的意思,也不是神殿的意思,而是神殿,殷朝,与神墟三方共同的意思。侯爷,我们便不再与你绕弯兜圈了,若朔方城不归还长公主殿下,那么很抱歉……”“你朔方城在北境的十万阎术大军,全数陪葬。” 第七百一十七章 我们,出局了 就像是一声闷雷,炸响在王启尧耳边。 他已经很没有被什么人的几句话,震惊到失神无语的地步了。 北境大军中混迹着朔方城的人马,由阎术率领,这并不是一件多么隐秘的事情,殷朝,神殿都是知道的。 虽然知道的方式颇为怪异。 当时方觉浅与王轻侯在越城搞事情,搞得了大了点,搞出了北境死线,整个越城都掀起了反神殿的热浪,在那里方觉浅一心一意地实现信仰自由这种白日梦。 但这些不太重要,重要的是,当时王轻侯设了个局,等着神殿与殷朝派来的大军攻打越城时,落入陷阱,而在那个关键时刻,有一个人,写了一封神秘信。信中这人告诉了殷安与两位神使,如何避开王轻侯的陷阱,并告知他们,阎术,并不是上谷城的人马,而是王轻侯偷梁换柱换上的朔方城人手,如果他们打不过,这说好的援兵非但不会帮着殷朝与神殿, 反而会把他们置于死地。 正是因为这封信,避免了神殿与殷朝的一场惨败,使殷安和两位神使,做足了万全的准备。 如今回想起来,依旧没人出来认领,这封信是谁所写。 但其实在王轻侯他们的心里,已经有了答案,那就是真正的神殿第八神使,花漫时。 从她的神使角度上来说,并无不妥,也没有可以指责之处,她不可能在那时候,坐视着神殿的大军覆没而什么都不做——当然了,这是王轻侯对她的理解,也是他原谅花漫时的原因。 更多的,更复杂的深层原因,只有方觉浅明白,但方觉浅永远不会在不恰当的时机,把这些话说给别人听。 说了这么多,是要说明白,阎术大军的存在,于神殿和殷朝来说,都是一个明摆着的秘密,也是他们心头的大患,一直以来,他们并不能对阎术如何,因为,他与越城紧密相连。 对外,阎术大可以说,他们早已投诚越彻,是越城守城卫土之兵,殷朝并无任何理由对其动手。 突然之间,两位神使说,若不归还殷安,便屠尽阎术大军。 这句看似简单粗暴的话下面,传达着一个惊天的信息——越城失守了。 因为只有在越城失守的情况下,他们才会有把握说,让阎术十万大军陪葬! 否则以唇寒齿亡的关系来讲,越城绝不会在这种时候,交出阎术,自折羽翼。 从他们得知牧嵬北上的消息,到此时,这中间不会超过二十天。这么短的时间里,牧嵬攻下了越城,那只能是发起了闪电战,不讲代价和伤亡地攻克越城,事态发展的速度,甚至让孟书君和阎术他们忙于应对,无法传出消息来,又或者是,有人刻意阻断了他们送出来 的消息。 那么这一切就意味着,朔方城,远远低估了殷朝的实力,或者说,军队的战斗力。 一直以为,朔方城以为,他们才是藏得最好,埋得最深的人,万万没想到,殷朝比他们隐藏得,更为恐怖。 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稍有差池,整个朔方城,功亏一篑,毁于一旦。 王启尧迅速地整理,消化着这些推测,端起桌上的茶杯慢慢喝了口水,掩住喉结因为震惊到口干舌燥的滚动。 “两位此话未免托大了吧,阎术虽不是什么当世名将,却也……”王启尧先行拖住,再想办法。 于若愚却直接扔了一块令牌在桌上,上面刻着“王”字,是王家家臣所有,正是阎术贴身之物。 “没有十足把握,我等岂敢来戏弄令人闻风丧胆的朔方侯?”于若愚笑里藏刀。 王启尧盯着那块令牌看了许久,最后抬起眸子,淡淡地扫在殷安面上:“敢问一句,这一切,可是长公主殿下的安排?”殷安虽不知道这其中是怎么回事,却可以确定现在殷朝掌握了绝对的主动权,并且殷朝需要一个站在前面的人扛起这一切,所以她笑道:“不然侯爷你以为,在北境大乱之际,我何以能始终稳如泰山,丝毫 不忧心自己的性命之危?” 看来他平日里强撑着扮作从容的样子,还是有用的。 面对此等劣势,王启尧倒也没有显露半分颓色,反而更加沉稳,像一巨石头那样的稳,笑道:“原来如此,看来,还是我等小看了殿下,最终让您做了这黄雀。” 殷安抬首浅笑:“不知,我是否可以收拾行囊,准备返朝之事?” “听闻殿下颇是喜欢我府上窖藏好酒,此回凤台之路山迢水长,我便赠予殿下几坛,以作路上解乏之用。” “如此,多谢侯爷美意了。” 总不会有人天真到,以为王启尧要在酒里下毒吧?不过是输,也要输得体面讲究罢了。于若愚与虚谷也告退,他们可没想过要在这里与王启尧聊聊人生和风月,也没有要观摩观摩失败者的伤口这种无聊情趣,他们得去安抚殷安,告诉她,殷朝先前对她的背叛,只是暂时的,还请她多多原谅 。 而王启尧坐在桌边,面容沉静,不见怒色,甚至眼底都没看到起几丝火气,但是了解他的人都知道,越是这样的王启尧,越在雷霆之怒边缘。 沉默像细线,勒在每个人的心头,越缩越紧让人心脏发疼,季婉晴与江公各自沉思,也不发一语,其他不说大家也明白,他们都在想转圜之法。 许久过后,王启尧轻推了一下桌上的茶杯,笑声道:“我们,出局了。”“侯爷……”江公想说什么,却被王启尧直接打断:“江公你当明白,此时此刻能挽救北境于万一的人只有一个,而那个人,先前我们在全心全意地要置她于死地,如果我们不想朔方城就此覆灭,所有努力全 都白费,那么,就出局,把这一切交给她。”“同时,对于她提出的任何要求,无理由无条件地同意。并且,我们最好祈祷,看在老幺的情份上,她不会对朔方城落井下石。” 第七百一十八章 殷王真面目(一) 王启尧在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没有带着愤愤不平,也没有神色激动,他只是很平静地陈述着这条唯一的出路,他非常清楚,失去控制了的不止北境,而是整个须弥大陆。 他没有觉得屈辱,在无以复加的震惊过后,他飞速转动脑子想的不是他失去的面子和地位,也不是什么受到羞辱的难堪和窘迫,那些毫无用处的尊严面子理会他们做什么? 最重要的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如何挽救北境,如何拯救朔方城,如何活下来。 他甚至有一些庆幸,庆幸于,至少还有方觉浅这样一个谁也料不准的变数,这是朔方城,唯一的机会了。 在朔方城把殷安放回去之后,牧嵬的大军是否会如约地放过阎术他们,其实毫无保障,但是,朔方城有谈判选择的余地吗? 他们早已失去了所有的话语权,在这种时候,只能顺着殷朝的意思,因为任何惹怒他们的后果,都不是此时的朔方城承受得起的。 江公作的这一局,彻彻底底地,把自己作死了。 每一个人都以为自己是最后的黄雀,却不成想,猎人早已拿起了弓箭,瞄准着所有的猎物,只等最后一网收尽。 殷安当日启程,回朝。 同日,方觉浅王轻侯两人与卢辞分开后,回到昭月居。 昭月居里一向清静,但这一次,静得让人心底生寒意。 他们看到一个人,正坐在上二楼的阶梯上,两肘支着身子,手边是一壶好酒,黑底金纹的华袍铺散着,半遮半掩修长笔直的双腿,英气的剑眉下面一双似醉似醒的星眸。 他瞧着两人走进来,探出一根手指,指着王轻侯,挑了挑:“你,出去。” “不知王上驾临昭月居……”王轻侯生不起半分松懈之心,甚至整个人,都紧绷得像一只拉满了的弓。 “出去。”殷王只是轻飘飘地重复了一遍,却重若千钧,像是没人敢忤逆他轻飘飘的命令。 王轻侯担心地看了看方觉浅,方觉浅对他点点头,示意他不必紧张,自己应付得过来,王轻侯才慢慢退下。 很大很大的昭月居,空落落的,只有两人。 方觉浅抬步,往里走,走向殷王,殷王依旧那样慵懒地坐着,也就静静看着方觉浅朝自己走过来,星眸含笑,不急不慌。 “我该称呼您好呢,王上,还是大祭司,又或是……”方觉浅停了一下,笑道:“大长老?” “都行,你喜欢叫寡人什么,就叫什么。” 方觉浅摇头笑了笑,合拢双手在身前:“王上手段高明,我等,自愧弗如。” “你也不赖,若不是你今日早朝逼迫于寡人,寡人实非得已,也不会前来找你。”“的确,我们故意提前一天确定王后的想法,得到她不会同意营救殷安的答复,借此,又在朝堂上搬出这个问题,来问王上您的意见,王后必定会全力阻扰拿北境的利益换殷安,但王上如果您真的是如您表 面上所伪装的那样,则会放弃北境,以长公主殿下的安全为重。”“不论王后如何阻止,都不可能让您放弃长公主,因为在您的心目中,长公主殿下,远比王后重要的得多,这也是这世上,唯一一件看上去比之王后的喜忧,更让您上心的事情。如果仅仅只是因为王后的阻 止,您就听之任之对长公主殿下不予搭救,则证明了我的想法,您是故意要让王后背着放弃殷安的骂名,做出这场戏来给我们看。” 殷王边听边笑,还点了点头:“很高明的手段,说说看,你还想到了什么。”“牧嵬北上,是您安排的,并非殷安。王后所看到的殷安的信,也是您伪造的,您瞒过了王后,将这一切都安在殷安身上,所以,不论我们如何去追问王后,王后给出的答案,都只会是殷安,绝不会联想您 的身上!”“因为,在我们的理解里,您绝不会放任殷安陷入如此危险的境地,将她视作一粒弃子!而这一切如果是殷安所为,那就合理得多了,因为我们所有人的惯性思维里,殷安就是一个为了殷朝可以不惜一切的 人,哪怕是牺牲性命,您利用了这一点,将这个局,做得天衣无缝。”“如果,不是今日的早朝,我们依旧会被蒙在鼓里,不识您的庐山真面目,继续相信,殷朝的执政掌权之人是殷安,您就可以一直藏在幕后,直到,将我们所有人逐个蚕食,到那时候……你,就是最后的赢 家!” 说这些话的时候,方觉浅的手都止不住有些颤抖,她一直怀疑过殷王不简单,但从来没想到,这个看上昏庸无道,沉迷色欲的君主,藏得这么深,这么恐怖。 他还有多少事是自己没有想到的,他又安排到了哪一步?他现在敢站出来跟自己正面对话,是不是意味着,已经没有了可以威胁到他的人和事? 他是不是已经,彻底掌握了全部的主动权? 殷王却只是懒懒地发笑,向方觉浅招了招手,让她靠过去,自己坐了起来,双手靠在膝盖上,笑得不得意,也不傲慢,只是平淡:“方觉浅,或者说,神枢,你知道第一次引你去神息之地的人,是谁吗?” “也是你?”方觉浅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那次擅闯神息之地给她的印象实在是太深了,她险些死在了那里!“对,正是寡人。”殷王三指合拢,食指拇指对立,支着下巴,笑声道:“那时候寡人就怀疑,你与神殿有关,因为寡人知道,你第一次出现在凤台城,并不是跟着王轻侯进城来,而是岁宁街后面的那条巷子 。恰好那堵墙后面,就是神殿的神息之地,寡人忍不住会想,你是从里面出来的,还是真的只是恰好昏迷在了那里?” “神息之地是老神枢奚若洲闭关之所,若你是从那里面出来的,实在是让人恐惧,你是奚若洲什么人?带着什么样的任务?所以,寡人要试你。”“只不过没想到,奚若洲作为须弥大陆上的巅峰人物,果然心肠狠绝,竟眼看着你险些丧命于神息之地,也没有出手相救,彻底让寡人相信,你与他无关。” 第七百一十九章 殷王真面目(二) 昭月居大堂,榕树里的奚若洲听着殷王的话,微微颌首,带着赞赏。 的确人中龙凤,心思之缜密,很是不俗。 这也映证了当时,他眼看着伶儿险些被活生生打死,却也忍住不出手是正确的做法,他就知道是有人在试探,只不过同样未曾料到,会是殷王罢了。 难得啊,还有奚若洲料不到的事。 他轻轻地推开了宁知闲递过来的蜂蜜水,交叠起双腿,眼角唇畔带着微笑,难得认真又专注地看着大堂里的两个年轻人,这才是这场游戏的,妙处。 殷王笑看着方觉浅脸上复杂的表情,站起来倒了杯酒给她:“我们今日怕是还有许多话要聊,神枢尊者你这样的状态,可是很容易让寡人占到上风的。” 方觉浅沉下眼神,接过殷王的酒,也稳住了嗓音:“我想,就算就是王后,也不知道你已经夺下了越城吧?” “当然。”殷王一派理所当然的神色,“寡人会将越城夷为平地,怎会乖乖地待在宫里,不吵不闹,替寡人作戏?”“你在给她的那封伪造的殷安亲笔信中,说是会往清陵城去,隔断越城和巫族,瓦解北境,我当时听着便觉得有异,如果殷安真的是派牧嵬北上,不会舍近求远,先放过越城。现在想来,那只是你欺瞒王后 所用的伎俩。” 方觉浅挑眉笑了下,看着殷王悠然自得的神色,接着道:“越城,是你给神殿,或者说是神殿两位神使的礼物,也是你用以换回殷安的筹码。” 殷王转动着手中的白玉杯,倚靠在桌子上,似是带着些回忆的味道,说:“当年你与王轻侯在越城做出屠神之事,杀害了不少神殿中人。”“虽说你在越城打着,信仰自由,既不会对神殿信徒赶尽杀绝,但也不再要求任何人都必须信仰神殿的大旗,但是你们对神殿造成的伤害,损失,却是实打实的,因为越城屠神之事,神殿威严大打折扣,他 们当然会对越城恨之入骨,就像,对朔方城一样。” “殷朝若想得到在神殿得到足够高的地位,甚至,控制神殿,那就必须拿出一些诚意来,你说得对,越城的确是寡人送给两位神使的礼物,作为回报,他们会从朔方城,带回小安。” 方觉浅点点头,从中立的立场上来说,殷王这么做是极为有效且睿智的做法,可以想象,以后于若愚与虚谷两位神使,会因此事,对殷朝更加信赖,从而交出,神殿神卫的控制权。“但这一切,那两位神使同样不知道是你在操纵,他们只以为……不,他们不会以为是殷安,因为他们现在正与殷安在一起,只要他们一碰头就会知道,殷安对这一切并不知情,所以,这一次你的傀儡,依旧是王后。他们会告诉殷安,这一切是王后的主意,如此一来,殷安就不会怨恨你将她弃于朔方城,险些身死的事情,她只会把这一切怪到王后头上,你最多再背一次为妖后所误的骂名,但这样的骂名你 背得多了,不介意殷安再骂你一次。” 殷王笑看着方觉浅,最后笑叹着点头:“不错,正是如此,方觉浅啊方觉浅,如果你不是寡人的敌人,寡人还真有兴趣给你封个一官半爵的,要不王后也行啊。”“但现在我将这一切都戳破了,你要怎么面对殷安呢?”方觉浅看着殷王的眼睛,尖锐如刀:“你不止在殷朝神殿上的事瞒了她,还有神墟,是你一手创建了神墟,这也就解释了为何神墟之中会有朝中官员! ” “更解释了,神墟存在的信条,就是匡扶殷朝,铲除神殿!”“从十多年前起,你就在谋划着吞掉神殿,掌控神殿,所以你给神殿设立了一个假想敌,那就是神墟。从始至终,神墟的大长老都只有一个人,那就是你!鲁拙成不是,殷安也不是,你用神墟牵制着神殿的 目光,为你在暗中除掉不可能收服之人。” “殷王,你太可怕了。” 方觉浅的声音都发紧,事实的真相越挖,越让她觉得后怕,几乎在这之前所有的一切疑团都可以解开了,这一切,都是殷王在操纵罢了。 而殷王只是笑得云淡风轻:“帝王薄辛罢了,方觉浅你可别忘了,寡人,可是一国之君。”“当初,你是怎么说服鲁拙成替你接下大长老这个身份的?”鲁拙成,那是对神殿真正忠诚的神的仆人,清心寡欲,冥顽不固到宁可住在神殿破落小院,也不愿和其他神使同流合污,玷污神殿圣洁,殷王是 怎么说服他的?“现在说来挺逗的,当时王轻侯的父亲,老朔方侯王松予,带着你和他儿子要把神殿搅得鸡犬不宁,你们还来找神墟合作,其实当时在寡人看来,合作也不是不可以,但是王松予跟寡人吃火锅的时候,提出 了一个条件,让寡人立刻决定,要置他,置你们于死地。” “你知道是什么条件吗?”殷王笑问着方觉浅。 “与殷安有关?”只有在殷安的事情上,才会让殷王立刻下定杀心。 “对,他要小安的命。”殷王的脸上这才浮现一丝不屑,“竟敢要小安的命,就怨不得寡人要对他赶尽杀绝了。” 方觉浅回忆起当年的情况,那一天的祭神日发生了太多意外,至今无法得到合理的解释,现在,都能说得通了。“因为你知道,不论王老爷子对殷安的态度如何,首先有一点不会改变的,那就是我们的确会对神殿动手,所以,你才让神墟真的派了三千杀手给白执书,当夜怒撞神殿宫殿,这是你想要的结果,你希望看 到神殿颜面扫地,威严荡然无存,于是,到这里为止,你并没有动手脚。” 殷王点头,肯定了方觉浅的推测,并且兴致挺高,想听听她对后面发生的事情,有何推论。与聪明人聊天,总是一件让人身心愉悦的事情,而殷王,已经很久没有跟人聊得这么痛快过了。 第七百二十章 殷王真面目(三) 到此时,方觉浅已经完全冷静下来,头脑清明,思维清晰。她继续道:“那日出现在祭神台石壁上的血字,本来应该是‘殷安’,但是,突然就变成了‘王松予’,还有我最后一道令牌挥出去无人应声,却是你对我们设的局。你故意让神墟的人在攻破了神殿宫殿之后,对 王老爷子反水,你知道,以老爷子的心智绝不可能完全相信神墟之人,必有后手。然后,老爷子就会自然而然地在神殿里发现,你安排的事物——神墟大长老的面具和长袍,藏在鲁拙成的房间暗阁里。”“因为这个,老爷子便会想到我当时还在祭神台上,主持祭神之礼,面对着鲁拙成便是身陷危机,他放不下我必然不会带着王轻侯逃走,自然会前来祭神台,而那石壁上的血字,就是等着要他命的绞刑台。 ”“你当时对我说,觉浅神使,游戏开始,杀王松予,和杀眼前三千奴隶,你选什么,我当时还在想,这位大长老为何这么自信,赌定王松予一定会出现。现在回想,你早已做好万全准备,环环相扣,我们当 时根本无路可走。”殷王抿了口酒,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恍然大悟般地笑道:“说起这个,寡人倒是记起来了,你那孔雀变得挺好看的,照寡人这内行看来,你受不小的内伤吧?但逼出了鲁拙成,也挺值得,只不过,你那时 想不到,那同样是寡人的安排罢了。” “对啊,我为了救老爷子,强行制造所谓神迹,鲁拙成却干脆自认了是获罪于天之人,需以圣人之血方能平息神怒,你安排得太周详了,不论我怎么做,我和老爷子,总要因为鲁拙成死一个。” 方觉浅有些难过,不是难过于自己落入殷王的圈套,而是明白了那个认自己作儿媳妇,包容自己那不明不白的过去的老人家,是怎么也救不下来的。 她眼眶微湿,想起了王老爷子的死,“其实当日,想杀害老爷子的人,不止你一个,不止神墟,就算没有你,他也难逃一劫。” “不错,寡人也很奇怪,为何会传出秋痕刺杀王松予的风声,寡人可不会让他死得这么没有价值。听说是花漫时所为,那可就有意思了,奚若洲想做什么呢?他为什么要杀王松予?” 那天的惊天大变里,太多人在参与,明面上的争抢劫掠,暗地里的暗流汹涌,几乎牵动了所有人,奚若洲也不在其外,如果不是方觉浅恢复了记忆,大概永远也想不明白,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 方觉浅听着殷王的问题,苦笑了一声,她无法向这些人解释,奚若洲的目的,因为没有人能理解。 她只是在想,还会有多少忠义之辈,蒙冤死去? 那都是些,很好很好的人啊。“鲁拙成对我说过一句话,我一直铭记在心,他说,神殿给这天下带去的,是信仰,是绝望中的希望,是迷茫彷徨之时的心有所栖。那时候的我什么都不懂,身边每一个人都在跟我说神殿的恶,说他们的存在就是一场荒谬的错误。是鲁拙成的话让我重新思考,对神殿有了不一样的认知,我想,神殿也许没有那么坏,它是有不足,但这不能完全否定它存立于世的意义。为此,我还和王轻侯吵过架,他说我被 神殿蛊惑了。” “我始终不敢相信,这样一个信仰笃定,虔诚奉神的人,会是神殿死敌,神墟大长老。可那时候如铁的证据摆在我面前,三千条人命压在我身上,我不得不信!” “殷王,你是怎么能说服这样一个人,替你站出来,承受这天大冤屈的?” 殷王轻松地抬了抬眉:“很简单,寡人只需告诉他,神墟的大长老是寡人就可以了。”“当时他的妻子月西楼刚刚死在你手上没多久,他的女儿,叫什么来着,就是,月芷兰,对月芷兰却身在朔方城那个虎狼环饲之地,寡人承诺他,会照料好他的女儿,当然了,这种承诺只有他那种天真的老 古板才会相信。”“同时呢,告之他,你作为神殿第八神使,贵为圣使,却与神墟合谋要毁灭神殿,朔方城是最大的帮凶。以鲁拙成对神殿的忠诚,他必然会为了保护神殿,而选择牺牲自己。说到这一点,寡人很是佩服神殿 的那些神使,虽然个个毛病都不少,但为了神殿,他们每一个都可以肝脑涂地,粉身碎骨,连花漫时都是这样,大概这就是所谓的,信仰的力量吧。” 方觉浅却不完全相信:“他竟然会相信一个,神墟大长老的话?一个宿敌的承诺?”“单一个神墟大长老的身份,自然无法让他相信,但若加上寡人这殷朝帝王的份量呢?在那个时候,虽然神殿跟殷朝有一些摩擦,但远没有到貌合神离的地步,准确来说,那时殷朝还隐约受着神殿的控制, 得靠着神殿,殷朝才能让这天下百姓信服跪拜,他不会怀疑这样一个君王对神殿的需求性。”殷王同一个姿势保持得有些久了,站起来走动了两步,从容自信的步子与往里那软绵绵的模样全不相同:“一直以来,寡人将神墟的规模都控制得很好,他们足够让神殿头疼,却难以对神殿造成真正的威胁 ,鲁拙成也明白,相对你这个心怀不轨的圣使,和庞然大物般的朔方城来说,神墟简直是只小蚂蚁,解决了你们以后,神殿有的是时间慢慢收拾神墟,鲁拙成并不相信,寡人能翻起多大的浪来。” “所以他答应寡人,也就不足为奇了。”殷王转身看着方觉浅,“现在明白了吗?” “你就不担心,他给神殿其他人留下一些线索,让他们提防你?”方觉浅问道。 “他要是有这个脑子,寡人也就不会选他替寡人背上大长老的名声了。再者说了,神殿上下,你倒是给我找一个,会相信神墟大长老留言的人来?”殷王发笑。 方觉浅失笑,“果然,那个时候的我,不是你的对手。” “的确,那个时候的你,虽说也很聪明,但想事不周全,无法做到纵横捭阖,现在的你,倒的确令寡人,刮目相看。” “我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问题了。”方觉浅深吸一口气,看着殷王。殷王却像是早就知道她要问什么一样,接道:“王蓬絮,是吧?” 第七百二十一章 殷王真面目(四) 殷王似是忆起旧事,微微抬首,望着远处,目光悠长,轻念着:“苟活忘其国,如犬献媚,偷生忘其名,如蛾附火……” 然后又回过神来,转头笑看着方觉浅:“你知道这首颂唱,是谁从神殿里带出来的吗?” “如今想来,应正是殷王你吧?”如今的方觉浅提起王蓬絮,终于能心平气和,因为她终于知道,他的死和自己没关系,自己只是需要还原当初的真相,给自己也给王轻侯一个让内心安宁的交代。 殷王点点头,道:“不错,正是寡人。” “王蓬絮知道大长老是你吗?”“不知道,神墟之中无人知道大长老的身份,但寡人想,你也猜到了,的确是寡人派人,将他招募进神墟的。他出自朔方城,天生就与神殿是死对头,而且,那个时候的朔方城,还没有暴露出他们的狼子野 心,依旧是忠于殷朝的作派,所以那时候的王蓬絮,是一个极为适合神墟的苗子。” “他也没有令寡人失望,能在昭月居这种地方安排一个情报据点可不是件容易的事,若没有他牵线搭桥,威震凤台城的抉月公子,怕是对神墟的请求,眼皮都不会抬一下。”“他被人出卖之时,寡人很是诧异。当时马上就是祭神典礼,寡人都换好了红色祭司长袍,也安排好了神墟众人准备起事,本来的计划是,神墟众人突袭祭神台,杀掉台上一个或者两个神使,这件事,还是 王蓬絮策划的,他的计划做得非常周密出色,本可一击得手。” “但突然其来的意外,让神墟完全陷入了被动,就像有人提前洞悉了这一切,提前阻止。寡人来不及细想,只能与神殿众神使一起,拷问王蓬絮。”方觉浅听着笑了下:“拷问王蓬絮?殷王您说得好简单啊,炮烙之刑,您用一句拷问就草草略过?对,我当时就在那里,就在那里看着你们坐在椅子上,喝茶的喝茶,摆弄手指的摆弄手指,闲话的闲话,任 由王蓬絮被火红的铜柱烫得全身发焦,血都来不及流下来就滚成了青烟,你也在那里,你也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你什么也没有做。”“寡人曾见过太多的神墟死士,以各种惨烈的方式死在寡人眼前,王蓬絮只是其中一个,你以为,神墟是靠着什么让神殿这般头疼的?靠的是这些不怕死的累累白骨,是志在必杀的不灭信念,神墟不是一个 组织,也不是一场骗局,他是一种信念,就像神殿的信仰一样。”殷王缓声说着,语气里并没有半点对王蓬絮的轻慢,相反还有些敬重,“寡人试图暗中出手杀了他,以免他受那等痛苦折磨,但他那些震耳发聩的话,可以成为神殿众人心头的阴影,会让他们害怕,害怕有 另一种力量取代他们的位置,害怕有人拆穿这数百年来他们的谎言,所以他们连王蓬絮的灵魂都不敢放过,要将他囚在符阵中。”“王蓬絮出事之后,寡人便知,神祭日不能再有其他动作,否则神墟中人就是白白送命,但那时命令已经布下,死士都已就位,寡人难以将他们立即召回,只得给留守在后方的神墟传信,高颂王蓬絮临死前 的呐喊,阻止他们起事。” “这就是那年神祭日,回荡在整个凤台城上空的,那首颂唱的由来。” “明白了,全都明白了。”方觉浅点头,所有的线索都连起来了,关于王蓬絮的故事终于完整了。“但你无法向王轻侯解释,为何奚若洲,神殿的至高尊者,要杀王蓬絮,甚至,要杀王松予。”殷王突然凤目一掀,眼中透中玩味的神色,“王蓬絮的死,是花漫时的告密,王松予的死干脆就是花漫时所为, 而花漫时是奚若洲的人,若无奚若洲授意,寡人想她绝不敢做出这些事来。这般追溯起来,奚若洲与这朔方城的仇,可有点深啊。” 方觉浅迎上殷王的目光,眸子清明,“若一切都能被殷王你看透,那这场游戏,还有什么意思呢?” 殷王玩味着方觉浅的话,却目光一转,说道:“寡人虽不知你与奚若洲是何关系,但想来关系匪浅,你便不怕,王轻侯将这一切牵怒在你身上?”“我没有什么别的特长,就是特别能在王轻侯那里受委屈,想来这点殷王您一定打听过。”方觉浅走上前两步,靠得殷王近些,仰面抬首看着他,笑问道:“就是不知,王后是否也如我一般,特别能受委屈呢 ?” 殷王也不避不闪,微微低首正对着方觉浅的脸颊,两人之间近得连鼻息都能感受到,这般看上去极是亲昵的动作,偏偏充满了强烈的不相上下的对峙之感:“做王的女人,总是很辛苦的。” “殷王陛下,当真薄情至极。”方觉浅笑道。 殷王也笑,抬起手来,他的指尖有着刚刚好的温暖,划过了方觉浅眼角的那滴朱色泪痣,就像是拂过爱人的脸颊那样温柔深情,缱绻似羽——可想而知,就算那人不是越歌,他也可以另一人宠成越歌。 “寡人不喜欢聪明女人,像你这样聪明的女人太难哄了,寡人很忙的!寡人喜欢笨笨的,像越歌那样的,你看她被寡人哄得多开心。” “我对王后,深表同情。” “寡人也是。”殷王手指绕过泪滴后,落在方觉浅耳边,整理着她的碎发,“所以寡人给了她很多东西,天上地下,只要是她想的,她都可以去拿,去取,甚至去抢。” “唯独有一样你不会给她。” “都说了你这样聪明的女人,很难哄了。” “你不会给她真心。” “贪得无厌的时候,要想一想自己,有没有资格贪得无厌。” “可是她现在爱上了你,真心实意地爱上,殷王这又怎么说呢?” “早告诉你了,她笨嘛。” 方觉浅哑然失笑。 有心人可发现,殷王从来只在殷安面前自称“我”,哪怕是在他宠得天上有地下无的王后越歌跟前,也是自称,“寡人”。 其实一切,早有预兆。越歌,笨嘛。 第七百二十二章 殷王真面目(五) 越歌最笨的,是杀了一个最最不能杀的人。 殷王的叔叔,殷九思。 那时候的越歌残暴恶毒,根本不顾殷朝死活,只图着她自己怎么开心怎么来,上天下地,肆无忌惮,跟个疯婆子似地,作,作天作地。彼时,王轻侯明白殷九思之辈,是朔方城在殷朝中最大的敌人,有他的存在,朔方城将会处处受制,甚至连他自己的野心也无法藏住,会被那位睿智的老人洞悉真相,所以王轻侯借越歌之手早早将殷九思 除掉。 越歌到是乖巧,顺着王轻侯的意思就一刀挥下,毁掉了殷朝最坚固一根撑天大柱。 她生取了殷九思的心,杀死一个可以将殷朝力挽狂澜的人,若殷九思尚还在世,也许,到现在为止,殷王依旧可以隐于幕后,他也不必不得已地将殷安推到前朝,为他作掩护,抵挡千般灾难。 殷王或许可以包容越歌所有地荒谬滑稽,甚至陪着她发疯,认真扮演着一个堕落昏庸的君王,但唯一不能原谅的,就是殷九思的死了。 很让人难过,当时那一切事发突然,殷王都没机会告诉他的师父,他的叔叔,他最敬重的老人,其实,他的弟子,他的侄子,他的君王没那么糊涂,其实,自己的心里有殷朝,有天下,有着远大的目标。殷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越歌杀了殷九思,他若想把这昏庸君王扮好,便不能在那时暴露出异样,不能让王轻侯有任何发现他在伪装的痕迹——他不担心越歌看出端倪,却不能给王轻侯,给朔方城任何蛛丝 马迹。 薄情至极的殷王陛下,在那时,是心如刀绞的。 就像殷九思对殷王幼时的疼爱和眷恋一般,殷王也记得,小时候是谁抱着上马背,教他策马持弓,是谁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地学着写字作文章,咿咿呀呀地跟着谁读古人诗书,明现世道理。 他看着那个最敬爱的人死得如此窝囊憋屈,却不能救,只能看他饮血泪,含冤屈,遗恨而死。 不过话说回来,他的强大也在此处吧,纵使越歌做出这等让他无论如何也不会原谅的事情,后来他依旧能照样宠着越歌,甜言蜜语说尽,偏爱宠溺无数。 这样的人,这样强韧的心性,实为恐怖。 两人聊了这许久,殷王绕着昭月居大堂走了几步,突然说道:“你喜欢吃火锅吗?” “看来殷王,你是要亲自下厨了?” “寡人听说你不会下厨烧菜,王轻侯与抉月就争相为你做饭,你命倒是真的好。” “王上为王后下过厨吗?” “你说呢?”殷王反问,便卷起袖子,就往厨房走,看上去的确是轻车驾熟,一边洗着食材,一边道:“小安小时候挑食,御膳房的厨子搜肠刮肚地天天给她换着花样做吃的,她也不爱吃。寡人看她日渐消瘦心里着急, 又没办法,就自己去学着做,一开始就做些蛋汤,白粥,小面之类的简单之物,后来做得多了也就熟了,她现在能健健康康地长到这么大,小时候可没少让寡人操心。” 洗着洗着,他举着个白萝卜,对着方觉浅:“不准备帮一下寡人?” 方觉浅环臂抱胸倚着门,“王轻侯给我做饭的时候,我都不帮忙,只等着吃的,做得不合味口我还要说他呢。” 殷王大笑,拿回萝卜继续洗着上面的泥:“你还真是金贵得很。” 方觉浅看着这位气度不凡,衣着华贵,又年轻甚至俊美的君王,在卸去了他的伪装后,带着悠然笑意,挽袖切菜,生火烧油,动作娴熟自然,优雅得像是在展示一件艺术品。 她觉得这世上,真是没什么事是不可能的了。 她甚至觉得,越歌爱上殷王,并不是一件多么奇怪的事,大概几乎没有什么女人,能抵挡住殷王的魅力,哪怕是在他昏庸无道时。 “火锅汤底少放点辣,王轻侯不太能吃辣。” “南方人,胃矫情得很,他爹也爱吃清汤。” 王轻侯曾用一顿火锅害死了殷九思,殷王也用一顿火锅设局于王松予,如今,又是一顿火锅,被这顿火锅害死的人,会是谁呢? 方觉浅与殷王谈话时,并没有刻意避讳着王轻侯,只是让他在外边儿,留一些空间出来,让他们两个把该说的话说清楚,所以,不论他们聊了什么,王轻侯都听得一清二楚。他坐在昭月居大门处的台阶上,看着昏倒在一边许久的越清古,慢慢悠悠地醒过来,揉着颈后眉头都拧到一起,见着王轻侯就连忙说:“王轻侯,有人闯进昭月居了,我都没看清是谁就让他一手刀给我放倒 了!” 王轻侯看着他,头疼。 “方觉浅呢?她没跟你一起回来吗?是谁会来昭月居?是不是出事了?” 王轻侯看着他,肝疼。 “你说话啊,这什么表情?便秘呢!不行我得再进一次宫,找歌儿再确定一下北境的事。” 王轻侯看着他,全身都疼。 你那妹妹跟猴儿似地被殷王耍得团团转,你们两兄妹可赶紧长点儿心吧! 王轻侯惆怅地叹了叹气,揉了揉手腕,“咣”地一下又砍在越清古后颈,把刚刚醒过来的他又给打晕了。 您还是安生躺着吧,也不指望您能帮上多忙了,别添乱就行。 然后他拍拍大腿起身,转身要进去时,看到方觉浅靠在门柩上正笑看着自己,他叹气:“玩脱了啊,小姑奶奶。” “殷王亲手煮的火锅可不容易吃到,先吃了再说。” 她说着伸手伸向王轻侯,王轻侯接过一把把她拉进怀里,“就怕吃了不好消化啊。” “那也得先吃进肚子里,再看好不好消化,王家小公子啊,现如今,你们朔方城,可就指着我们两活了。” “作茧自缚,大概说的就是这么个情况,全让殷王一锅端了,这火锅的味道,丰富啊。”殷王手脚麻利得很,阵阵火锅汤底的清香已渐渐溢出来,在方觉浅和殷王两人摊完牌之后,这牌局还得打下去。 第七百二十三章 停下来,吃顿火锅 当一切都发生得很快很快,快到让人眼花缭乱,甚至连呼吸都困难的时候,人反而要慢下来。 慢下来,沉下来,稳下来,在汹涌急流中,找回那颗被快速变化而冲击得有些昏沉的,沉静的大脑。 否则以若快对快,只会被对方牵着走,来不及作多想,就陷入真正的死境。 比如,慢下来,吃一顿美味又丰盛的火锅。 火锅汤汩汩,翻动着可爱的水泡泡,抛洒出让人食欲大涨的香味。 王轻侯修长如玉的手指不辞辛苦,为方觉浅剔着鸡翅骨,又替她拌着酱料,半勺碎蒜几滴香油,再佐点切得细细碎碎的葱花。 殷王一边下着菜,一边看着王轻侯这自然而然的动作,也只是笑了笑:“王公子你似乎并不焦虑着急?”“急什么?急,你就会把北境吐出来?”王轻侯擦着手指,隔着氤氲的热气,他的脸上似乎还带着些许笑色:“这北境就像你吃下肚子里的菜一样,你早就嚼烂了落了肚,我就算把你打到呕吐,让你吐出来, 也是一滩烂泥,要之无用,看着恶心。” “王公子你说话,依旧还是这么能嗝应人啊。”殷王也不动气,由着王轻侯满嘴粗俗之语。 “我初到凤台城时,你摸不清我的路数,派神墟的人来试探过我,本来,是想让我也加入神墟吧,就像我二哥那样?”王轻侯捞了一筷子青菜,细嚼慢咽地。 “的确,不过你的路子实在太野了,后来寡人就放弃了。”开诚布公还是有大大的好处的,至少这谈话间再没了什么遮掩,大家多磊落。 “对,要不是我路子野,险些就着了你的道儿了。”王轻侯笑道,“问个问题您别生气,我那会儿,要是路子再野一点,用点儿美男计啊什么的,把王后睡了,你会杀了我吗?” “会,寡人的东西,哪怕寡人吐出来不要了的鸡骨头,旁人也不得觊觎半分。”殷王听着王轻侯这大逆不道的话,却也没有生气,只是平淡地陈述着事实。 “明白,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窃王之物者该当死罪嘛。”王轻侯一乐,“可这眼见着,我窃了你们殷朝一半儿的疆土,你准备怎么收拾我?” “那要看你对寡人还有什么用处。”“毫无用处啊。”王轻侯笑说,“打从我进这凤台城起,我就说过神墟那地儿就是个神经病,只有脑子有坑的人才会相信那套鬼话,凭着一个神墟就想对付神殿?杀几个神殿的神使就能撼动他们?我二哥那绝 对是脑子抽了风,才会被你们诓进去,然后平白无故地丢了性命,我骂过他的愚蠢,恨过他的不负责任,我甚至说他不知死活。” “但我现在挺敬佩他。” “哦?”殷王不解。 “他为自己的理想而死,虽死无怨,这份豪情,值得我敬佩。但这并不意味着,我赞同他做的事,也不意味着,我会称他一声聪明。” “看来你绕了半天,要是说重点了?”殷王看了旁边专心吃鸡的方觉浅一眼,看来方觉浅这是要把主场交给王轻侯了。 王轻侯手脚麻利地从火锅里捞起刚放下去没多久的鸭肠,放进方觉浅碗里,嘴上也没闲着:“若我不猜错,殷王你并不想摧毁神殿。” “何以见得?”殷王问道。“如果你真的要想让神殿消亡,以你的能力,你不会让神墟只有如此之小的规模。也许是在你坐上王位之后,发现你虽为殷朝君主,却并没有太多实权,一切都掌握在神殿手中,甚至,殷朝处处受神殿约束 ,从本质上来讲,殷朝已是神殿手中的提线木偶,如同傀儡。” 殷王没打断王轻侯的话,只是抬头看了他一眼,算是默认了。“而你作为一个心有宏图的王,更是殷九思前辈座下弟子,深知如果在那时,你与神殿硬碰硬币,下场只会凄惨,神殿万古长青,就算没了殷朝,他们还可以扶起另一个天子家,改朝换代于他们来说,如同 常事,你承受不起这样的后果,你不能亡了殷朝。”“于是你开始了伪装,装作一个无能昏庸的君王,沉迷美色,仍由奸佞当道,却毫不担心这会不会加速殷朝的衰败,因为你很清楚,神殿喜欢这样的殷王,更喜欢这样的殷朝。这样一个对他们毫无威胁,随 意拿捏的政权,上哪里找?他们,会保证殷朝不被推翻,留着一口气,苟延残喘也好。” “简单来说,你借着神殿,掩护了殷朝。”“接下来,你就要趁着神殿放松对殷朝的警备之际,一点点夺取神殿,不止要拿回殷朝的掌控权,你还要得到神殿的话语权。所以,你让你自己,与殷安都成为了神殿的大祭司,表面上看着是你们懦弱无能 ,对神殿毕恭毕敬,甘作奉神之人,以示忠诚和尊敬。实际上,是在为你后来的计划做准备和铺垫。”“后来的故事就是我们的经历了,早期我在凤台城,几乎把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神殿身上,一门心思跟他们作对,朔方城也是如此,我们绞尽着脑汁要把神殿连根拔起,对殷朝并未过多关注,因为我们也 觉得,殷朝不足为患。”“你便坐山观虎斗,看着我们不停地消耗着神殿,你清楚我们很难把神殿一次性赶尽杀绝,只能慢慢来。直到今时今日,神殿终于被我们逼上了绝路,不得不去找殷朝寻求最后的希望,这个时候,殷王你就 理所当然,顺心如意,得偿所愿地,拿下了神殿。”“你如果是想推翻神殿,不会暴露得这么早,不会有北境之事,你会等着我们把神殿彻底毁去,你再对朔方城动手,那样神来一笔般的突然袭击,绝对是朔方城想不到的,你至少有七成把握可以击溃朔方城 ,彻底,完整,绝对地,成为这片大陆上,唯一的主人。”“但你没有这么做,只能解释为,你不会让我们把神殿毁灭殆尽。” 第七百二十四章 神枢不为任何人所用 不知何时,殷王放下了筷子,认认真真地听着王轻侯懒懒散散的腔调,还看他连吃火锅都吃得这么讲究体面,温文尔雅,足足的温润公子谦谦君子作派。 王轻侯感受得到殷王的目光,拿湿布沾了沾唇角,抬眸笑看他:“我说得对吗,王上?” “你说得完全正确,甚至连寡人的心路历程都分析得很到位,既然如此,你不如来猜一猜,寡人为何不会让神殿被你们彻底毁灭?”殷王身子微微后仰,带着些警惕。王轻侯喝了口酒,笑容不减,眼底却生起冷意:“很久很久以前,我与神殿神使,虚谷在神息殿有过一次谈话,就当着我二哥的尸体,我们就神殿存立于世的意义,有过一番探讨,说实话,那一次挺让我对 虚谷刮目相看的,原来他除了好娈童喜男色之外,肚子里还是有点东西的。” “他说,人心之恶难以想像,世上有许多地方,是因为有着神殿镇压着,才未曾作乱。也正是因为那些随时可能降下的天罚,使得他们严于自律,遵守法则。他还说,律法律行,神殿律心。” “他的这番话,就是你这个问题的答案,殷王。” 殷王大笑,“看来方觉浅喜欢的男人果然不仅仅只会剔骨侍侯,做饭谈情。王轻侯你的确才思敏捷,擅识人心。” “不敢当,做王的女人很辛苦,做神枢的男人,也不见得轻松嘛。”王轻侯长臂一搭,揽在方觉浅肩头上,顺手还勾起了她肩头的长发。 方觉浅让他的话逗得闷笑不已,不管什么时候,情势多严峻,王轻侯这没个正经,逮着机会就要调侃别人的习惯,总是顺手就来。 殷王说道:“你说得不错,寡人的确不会让神殿消失,寡人要让神殿为殷朝所用,成为殷朝笼络天下人心的工具,神权与王权不该是对立的,神权更不能凌驾于王权之上,他应该是为王权服务。” “只是很可惜,我还没听说过有神殿成为某个政权的爪牙这种事,看来殷王您这是开天劈地做那第一人了?”王轻侯道。 “有何不可?” “并无不可,只不过殷王您这宏大版图里,还缺少最重要的一角。”王轻侯说着,不由自主地,紧了紧手指,握紧了方觉浅的肩。 殷王果然偏首,看向方觉浅:“不错,的确还缺少最重要的一环。” 他们两人稀稀拉拉地说了那么多,方觉浅一直没出声,只闷头吃火锅,这会儿总算是吃好了,放下筷子擦了擦让滚烫热菜烫得殷红动人的嘴唇,她笑看着殷王:“我可不容易得到,神枢不为任何人所用。” “那是因为别人给出的条件,不够高。” “不如换作,那是因为别人要挟神枢的筹码,不够多。” “表面文章,总是要做得冠冕堂皇。”“殷王你所图甚大,你不止要这天下百姓皆为你的臣民,还要他们的心,而神殿最懂如何收服人心,其中神枢更是万民敬仰,至高无上,你想把过往一切掉换过来,曾经你是神殿的傀儡,现在你要神枢做你 的木偶,这样的野心,让人敬服,也让人害怕。” 方觉浅缓声道来,他们已经明白了殷王的目的,明白了他出现在这里最终的需求,那么也就拿到了殷王的底牌,现在,他们有与殷王抗衡的筹码了。“莫非作为神殿神枢,不想看到天下百姓各安其份,天下四海升平?难道你希望神殿与殷朝始终对立,永远不能解决这延续了几百年的神权和王权之间的混战?那只会让更多的人付出生命的代价。”殷王则 反问,且不论方觉浅到底在想些什么,他确定,方觉浅不是一个希望看到战争永无止境的人。 否则,奚若洲不会选择她。“殷王你之所以有这样的要求,而不是对神殿连根拔起,是因为你知道,靠殷朝,是很难在短时间内收服人心的,您这些年的装疯卖傻,佯装昏庸,实在是失尽天下人心,没有人信任你,就算你此后做个好 君王,怜惜百姓,关爱民生,他们也不会买帐。只要百姓有这样的对立情绪在,就会冒出下一个朔方城,甚至下一个神殿,你无法控制人心,这才是你需要神殿的根本原因。”方觉浅说道。 “凡事总有代价,寡人并不后悔这些年的……残暴不仁。”殷王却道,“至少看到了,哪一些人,是真正的心怀不轨。” 他说着,目光转向王轻候,明显是在指朔方城。方觉浅摇摇头,未见半分妥协姿态:“很抱歉,殷王,作为神枢,我无意控制殷朝,但也绝不为殷朝所用。我熟读神殿典册,知道神殿最早出现时,也并不是如今模样,它甚至根本与任何一个朝庭都毫无关系,它只是很纯粹地作为信仰而存在。一步步演变到如今与殷朝对峙的状态,是神殿在过于庞大之后,有一些人起了歹心,变得贪婪,信仰错位。当然了,这不能全怪神殿中人,自殷朝往上数的历朝历代 ,君王昏庸,朝纲败坏,也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我的使命,是修正这个错误,而不是将错就错,彻底让神殿与某一方政权相勾结,沦为获取利益的工具。” 这句话的含义很深,王轻侯都不由得偏头看向她,像是想得从她的眼神里到更多的信息,而他自己的眼神,涟漪微起,就连握紧她肩头的手指,也稍稍松开了些。 这句话隐约间似乎解释了,方觉浅一直以来暧昧态度的原因。 她说她不会让神殿与任何一方政权勾结,这其中不仅仅包括殷朝,还包括朔方城。 也就是说,她从来没有想过要用自己神枢身份所带来的力量,却帮助朔方城,就像她不会帮殷朝一样,她会让神殿保持绝对的中立。她是想让神殿从这场漩涡里完整地剥离出来,回归到当初最纯粹的样子吗? 第七百二十五章 因为,你大哥要杀你呀 这样的猜想让王轻侯心头发紧,如果真是这样,这是朔方城绝不会同意的。 就算方觉浅此时真的做到了,她让神殿回归了中立,纯粹,仅以宗教信仰的面目存于世间,那在她之后呢,十年,百年之后呢? 日光之下,并无新事。 人心,尤其如此。没有人可以保证,在她之后,神殿会不会重蹈覆辙,重生野心,使一切像一个轮回一般,又回到如今的混乱,甚至在那个时候,情况会变得更糟糕,也许天下都不再存在君王之道,只存在所谓的信仰和宗 教了。 那就太可怕了。 除了死人,没有什么可以在历史的长河里,万古长青,永不变质。 像是明白王轻侯的担忧,方觉浅转头看着王轻侯,口中的话却是对殷王说的:“所以,殷王你可以死心了,也可以放心,我不会为你所用,我同样不会为也朔方城所用,我只是在做,我应该做的事情。” “而在做这件事情的过程中,一旦出现了偏离出我预设轨道的状况,我一定会出手拔正。” 殷王有着和王轻侯同样的猜测与疑惑,所以他的问题也更直接:“照你所言,北境之事,就是偏离了你预设轨道的状况?” “不错。”方觉浅点头。 “若你真的保持中立,便是将这一切交给殷朝与朔方城之间来做个决断,现在殷朝占得上风,寡人手握筹码,你却要出手拔正,寡人可否理解为,你明修栈道暗渡陈仓,看似中立其实偏向朔方城?”“你要怎么理解,是你的事情,我并没有去肯定你们任何一方对我意图的猜测,那一切都是你们的想象与推论,得不到我的确认,就不是真相。不过我可以“告诉殷王您的是,如果我真的偏向朔方城,我会 是第一个死的人。现在我还好好地在这儿跟你一起吃火锅,就至少说明了,你的推测,有所偏差。” “关于这一点,您可以跟朔方城的江公去确认,对吧,王轻侯?” 方觉浅笑问,要确认这一点再容易不过了,江公可就是利用这一点,想弄死自己,才整出了北境之乱的。 王轻侯无奈一笑:“是啊,我早应该从这里反推的,也许就能早一些知道,你所谓的使命是什么了。” 这话说得很有技巧,看上去像是在替方觉浅作证,实际上是在试探,如果方觉浅顺着他的话接了下去,就证明王轻侯他的猜想是正确的。 王轻侯还是王轻侯啊,哪怕是面对着深爱的人,心里头那十七八道拐,也不会少了去。该使诈的时候,绝不会有半点迟疑。 可方觉浅却也只是笑了笑,避开了王轻侯的语言陷阱,依旧不给他想要的肯定答案,只不过,也不会怪王轻侯这么多心计和盘算,他是什么货色,方觉浅又不是不知道。 王轻侯看她这笑容,便明白了自己诈不出什么来了,也就罢了。 只是挑挑眉,瞧着殷王,“殷王你跟我们在这里吃火锅,聊神殿,说理想的时候,从容自信,这自信是建立于你以你对北境已绝对掌握。但我不得不好心地提醒您一声,天下,没有算无遗漏的人。” “看来王公子你是已经想到翻盘之策?”殷王对上他的目光,明亮又凶悍,像极了雄狮睁眼。 拉拉扯扯地说了这大半天,火锅都吃了一轮,可算是要说到今日的重头戏了。 “我不止想到了,我还已经动手了。” “哦,什么时候?” “就在你在这里跟阿浅聊过往的时候。” 殷王眉头轻皱,看着方觉浅:“你跟寡人摊牌之时,是在拖延,为他争取时间?”“这可不怪我们,是殷王你叫我出去的。我闲着也是闲着,想想办法救自己,也救朔方城一命,不算过份吧?”王轻侯往前倾了倾身子,带着笑色的目光里,却写着笔笔杀意,寒光恻恻,“十日之内,我若得 不到阎术平安的消息,我保证,殷安及两位神使,没法儿活着走到凤台城。” “你用如此粗劣的手段,要挟寡人?”殷王像是很难置信,王轻侯憋了半天,就憋了这么个烂招? 但王轻侯什么人?只要有效,多下三滥的手段他都使得出来,这人根本没有什么底线可言嘛。所以他非常坦然,堂堂正正地接下了殷王对他这一手无赖臭棋的恶评:“手段粗劣有什么要紧,好用就行。你再把我逼急了,我让越清古进宫去,把你这真面目告诉王后,我不料错的话,你还是挺希望我们 对你这狼子野心的面目保密的吧?一切还没完呢,还不到您站出来振臂高呼的时候,你还需要王后这么个倒霉蛋,陪着你演荒淫无道的君王戏码。” “寡人突然想到,若是你在寡人的位置上,你或许会比寡人做得更逼真,也更残暴。”殷王并不动气,只是突发感概。 王轻候再次坦然应下:“那是必然的呀,我不会只有一个越歌,我会有一百个,个个都给宠得天上有地下无。” 殷王摇头失笑,有句话是乱拳打死老师傅,朔方城的王启尧不难对付,因为他行事至少还有迹可寻,像王轻侯这种不按套路出牌,怎么有效怎么来,全然不顾他自己声名狼藉之人,才真的难缠。 “不错,寡人之所以独自来见你们,甚至放倒了越清古,就是因为并不想将这一切宣告于天下,至于越歌,倒是其次。”殷王点头,对王轻侯的猜测加以肯定。 “你怎么就料定,我不会把你的野心传回朔方城呢?您这么大个威胁,我还不得好好提醒提醒我大哥他们啊?”王轻侯身心愉悦,语调轻快,满是调皮。 殷王对他勾勾手指,让他靠近过去。 王轻侯也就真的靠过去,好像两人真有什么同心同德的秘密要讲一样,搞得神神秘秘的,方觉浅在一边看着两人这孩子气一样的动作,竟突觉无语。殷王小小声地说:“因为,你大哥要杀你呀。” 第七百二十六章 诅咒正在应验 这一下可算是戳中了王轻侯的软肋,甚至是致命的伤口,让嬉嬉笑笑没个正经的他,脸色都凝了一下。 殷王说得严重了些,他大哥倒也许没真的动过杀心,要置他王轻候于死地,但是,王启尧的的确确,是要把他逼出局。 一直以来,王轻侯敢这么作死的原因都是,他无比依赖他的大哥,绝不会对他不利,哪怕他要王位,只要去跟他大哥讲,他大哥也会让给他。 但事实好像,并不是他想的那样美好。 这让王轻候很难过,极其难过,其实在经历了河间城的争夺之战后,一切也早就显露了端倪。 可是,当北境之事发生,一切意图与野心都变得太过赤裸时,这份赤裸就无比的残忍,割裂了王轻候最后的幻想。 这世上最让人底气十足的东西,不是什么尊重,也不是什么平等,而是偏爱。他知道,没什么东西是他大哥理所当然要让给他的,尤其是那把谁都垂涎的椅子,这些年自己底气十足的作天作地,都是仗着他大哥对他不讲道理的偏爱,王启尧若是要收回那些偏爱,做个理智的人,也 没什么好责怪的。 可是他心存过幻想,他幻想着他不会跟他大哥真的兄弟阋墙,不会生死相向,不会为了一把椅子争得头破血流。 这样他的幻想源自于他的恐慌,他不敢面对那样的局面。 当幻想破灭,他不得不收起做梦的权利,接受现实。 现实就是,他的大哥,不会再让着他这个老幺了。 真叫人难过,幼稚的,不应该的难过。 在此必须说一句,当初江公的预言成了真,一切应该早作决断的,也就避免了像现在这般,王轻侯仅仅是面对着王启尧的收回偏爱,就已是心底不能自愈的伤口。 以后?以后想都不敢想。 王轻侯挑唇笑了笑,坐回了身子,不再跟殷王耳语,“我会瞒着我大哥他们,牌拿在自己手里,好过与敌……与他人共享,殷王大可放心。” 殷王看着王轻侯眼底的沉寂之色,笑道:“这就是王族与臣子的区别了,在那座王宫里,王族的男儿,打从娘胎里就开始谋杀自己的兄弟。” “那真是太可怜了,冬日里冰上嬉戏,都没个兄弟帮你推雪橇,只有一帮死太监陪着你玩。” 来啊,互相伤害啊,谁怕谁啊! 王轻侯又不是那种一旦陷入某种消沉情绪,就半天出不来的人,论演戏,他还怕了殷王不成?当初他在凤台城扮猪吃老虎的时候,那演技可是炉火纯青的! 火锅已经凉了,上面都结了一层厚厚的冷油,该说的话也都说得差不多了,若还有未提及之处,也无关紧要,大家都是聪明人,想得到应该怎么做。 殷王起身,将桌上自己那副碗筷扔掉,都未说告辞的话,只看了他们一眼,便转身离去。 没了外人在场,王轻侯也就再懒得装,撑着脸闷闷不乐地靠在椅子上,好好一张俊俏的脸都让他撑得变形了。 方觉浅看着好玩,戳了戳他脸鼓起来的肉肉,王轻侯张嘴作势要咬她的手指,没个好气道:“殷王这人太阴险了,不好对付。” “他这不叫阴险,叫深谋远虑,他应该是我到目前为止见过的,排得上前三号的聪明人?” “还有两个是谁?” “老神枢奚若洲,还有……” “嗯?” “好了好了,还有你。” “那你本来想说谁?” “江公。”耿直如方觉浅啊,不要在这种时候火上浇油了啊! “嘶——我说你是不是欠收拾?你伤了我的自尊心,你给我道歉,必须道歉,否则这事儿没完!” 方觉浅却只是拉起王轻侯的手,轻轻地倚进了他怀里。 与王轻候在一起这么长的时间,她当然知道,王轻侯只有在心里非常乱,乱到无法平静的时候,才会胡言乱语,蛮横霸道的。 果然王轻侯下一刻就紧紧地抱住了她,像是害怕她也会消失在自己身边一样,用力地箍紧着怀里摸得着,触得到,真真实实的她。 他知道,曾经越清古诅咒他的话,正在一一应验,他终将会失尽身边所有的人,孤寡一生,死了都不会有人替他送葬,活该暴尸荒野,野狗分食。 他正在失去,一个接一个的,他曾经以为永远也不会离开他的人,都在远离。 那些说爱他的女人,也都忘记了他各自前行,季婉晴选择了要做国色天香,放弃了对他的执念;殷安决定为国尽忠,舍弃情爱,只为殷朝往,可与故人敌;张素忆有了剑雪,幸福光明。 他招惹风流情债那么多,到头来,竟只有方觉浅还留在他身边。 他很害怕,有一天方觉浅会也离开。 他更厌恶自己这样的懦弱胆怯,遍身破绽,只是他啊,早已不能回头。 “阿浅,我大哥,他不会杀我的。” “对,他不会的。” 但未来的事,谁说得准呢?方觉浅闭上了眼睛,不再多想,比起这些虚无飘渺,眼下更重要的,是对北境的争夺之战。 “你对白执书有信心吗?”方觉浅问道。 “没有的话,我也不会让他去了。”王轻侯也收敛无用情绪,下巴摩挲着方觉浅头顶的发端,紧箍着她的手也松开些,轻抚着她的后背,明明是温情的动作,莫明地就透着氤氲的暧昧。 “你说,殷王会为了殷安,放过阎术吗?” “那就要看,殷安对他来说,到底有没有那么重要了。” “我看得出来,他对殷安的确很关爱,也许是出自于愧疚,也许是跟你一样,是对亲情的眷恋,但我总觉得,殷王比我们想象的,更狠,更绝情。”“现在回想他对王后无底线纵容,溺爱,专宠,我只觉得背脊发凉。”王轻侯在殷王不在的时候,终于能说出心底里对他的客观评价,“可以想象,世人日后,会把越歌骂成什么样子,红颜祸水都是轻的,怕 是要编出无数的故事,千秋万代地骂下去,永不得翻身,以警示后世帝王,不可耽于美色。” “殷王给王后越多宠爱,就是给她越多罪名,她罪名越盛,以后殷王洗白越容易,直到殷王榨干她最后一点利用价值的时候,也就到了她……罢了,哪里操心得过来呢?”方觉浅往王轻侯怀里拱得深了些,像只小猫一样缩在他怀里,温暖胸膛,可以让她暂时地麻痹自己,什么也不去想。 第七百二十七章 话是说给他听 “王轻侯你是不是太小气了,吃个火锅而已,你至于把我敲晕了吗?我能吃多少?方觉浅你不觉得王轻侯心眼儿小得过份了吗?” 越清古吵吵嚷嚷的声音传进来,其实他在外而已经观察了许久,想一探究竟,搞明白为什么王轻侯要把他打晕。 只是他看了半天,里面除了王轻侯跟方觉浅两人卿卿我我,你侬我侬的,也没看出什么异样,便大步流星走进来,没给他们两人反应时间。 目光一转,就看到了桌子上,两副碗筷——殷王走之前收拾走他用过的碗筷,没能让越清古看出端倪来。 王轻侯与方觉浅两人心底都沉着事,看着越清古,便会自然而然地想到北境,想到越歌,想到殷王其实已经把越城当作了他起飞的跳板。 而他们,不能将这一切说给越清古听,就算是生编硬造,也要尽可能地瞒着越清古,或者说是把这件事说得更简单,更表面化一些。 因为他们真的无法想象,当越清古得知真相,会崩溃到何种模样,又会做出多少让人难以预料的事情来,而所有等着他的路,只有一条,那就是死亡。 他岂是殷王对手? 方觉浅不想看着越清古平白无故的送命,只能瞒。 她拍了拍王轻侯的手臂:“你刚不是说,没喝好酒吗?正好越清古也醒过来了,他陪你喝两杯,我去收拾下桌子。” “行。”王轻侯点头,看了越清古一眼,道,“喝一杯?” “好啊。” 毕竟是跟他们相处已久的人,虽然方觉浅和王轻侯两人都在竭力掩饰了,但越清古仍能看出些异样来,他提了提袍角,坐在王轻侯对面,就静静地瞧着他。 “抉月早年在外面埋过几坛竹叶青,我们去挖出来吧。”王轻侯笑道,看着挽袖收拾残羹冷炙的方觉浅:“也让我感受感受当个大老爷们儿,让媳妇儿侍候的尊贵感。” 方觉浅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笑骂:“酒给我留一点,别贪杯喝完了。” 两人出了屋子,方觉浅反而坐了下来,手里抓着两双筷子,只觉得身子沉重,靠在椅子上不想动。 这真是,漫长得无边无际的一天啊。与殷王的角力斗智,并不轻松,方觉浅不敢有半分松懈,可以说是全神贯注,一开始她不能在殷王那里落了半点下风,失了先机,后来她不能在王轻侯那里泄漏一丝天机,周旋迂回,避开重点的同时,还 要能表明态度。 此刻无一人在旁边,她终于能坐下来,认真思量,她能做些什么。 手指抬一抬,一方天地就被划了出来,“画地为牢”这名字实在不太吉利,不知奚若洲当初是怎么想的。 榕树里走出来奚若洲和宁知闲,宁知闲前辈比之当年更为娇俏动人,活脱脱的十八少女模样,全看不出已是古稀高寿之龄了,不由得让人感叹,爱情的力量,真是伟大。 奚若洲手指头敲了敲方觉浅的额头,“伶儿,此时可不是你伤春悲秋的时候。” “我不会让北境落入殷朝之手。” “为父知道,为父还知道,你叫为父出来,目的为何。” 方觉浅摆弄着手里两双筷子,低着头没看奚若洲:“我不是为了王轻侯,也不是为了朔方城,我需要你的相信。” “神枢不为任何人所用,神殿不会与任何政权勾结。”奚若洲重复了一下方觉浅的话,笑了笑,“殷王也好,王轻侯也罢,他们都以为这句话你是说给他们听的,其实你是说给我听的。” “对,所以你看,我是明白我自己的使命的。”方觉浅抬头看着奚若洲。奚若洲坐在她旁边的椅子上,翘起腿,支着额,偏首瞧着小姑娘:“你是不是为了王轻侯才对北境展开争夺,真相只有你自己心里才清楚,但的确,北境不能完全沦陷,落入殷朝之手,就算是没有你,我也 会出面阻止这样的情况发生。所以伶儿,你是料到了我会有这样的选择,所以才有胆量去做这件事,因为,就算你真是藏了私心,我也不能对你如何。” “伶儿,你长大了。”其实在方觉浅的心里,她自己也很难说清楚,之后她在北境可能做的事情,到底是为了自己的使命,还是为了王轻侯,只不过恰恰好,这件事于他们二人都必须为之,所以,在她面对奚若洲甚至可以说是 咄咄逼人的话语时,一时不能反驳。 好在奚若洲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结着不放,老神枢他很明白,控制思想,保持理智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情,而克制心动,杀死欲望,却难比登天。 他对方觉浅的期望甚高,但还没有高到,罔顾人性的地步。 “按你所想的去做吧,需要我帮你什么?”奚若洲目光柔和了些。 “不是你,是宁前辈。” 宁知闲正一手托着腮,一手把玩着伞柄,并专心地打量着方觉浅,暗自想着如果早些年间她与奚若洲也能育个一男半女的,会不会是跟方觉浅这丫头差不多的好看,差不多的聪慧。 这会儿听到方觉浅指向她,下意识地“啊”了一声,才反应过来:“丫头想让我帮你什么?” “殷王此时肯定已经切断了北境与我等联系的一切途径,不然我不会从殷王口中得知越城失守之事。”方觉浅说。 其实宁知闲听到这里已经明白了方觉浅的意思,但就觉得这丫头冷冰冰说话的样子格外冷艳带感,故意问道:“所以呢?” “当年我从巫族离开回凤台城之时,心性不稳,多有鲁莽,未能将前辈你交付于我的巫族仔细照料,琢磨透彻,的确是当了一回甩手掌柜,于这一点,我很抱歉,是我做得不够好。” “不怨你,那会儿你被王轻侯重伤,心智大乱,没惹出祸事便不错了,不指着你在那个时候就能明白这老东西的良苦用心。”宁知闲说着瞟了一眼奚若洲,含娇带嗔。 “谢前辈不责怪之情,但,也正是因为我那时候的鲁莽无知,导致了如今的窘境。”“有我呢,你怕什么?” 第七百二十八章 别坏事,是对你们唯一的要求 也许是爱屋及乌,也许宁知闲对方一向都颇多偏爱,更也许是看不过眼奚若洲对方觉浅过高的期待和给她的过多压力,宁知闲看方觉浅,那是越看越喜欢,眼瞧着是要当成自己亲闺女儿一般地疼爱着了。 与方觉浅两人聊天之时,对奚若洲时不时的打岔都置若罔闻,挥着爪子赶他走,让他躲远些,别扰了她们“娘两”谈心事。 奚若洲吃鳖地待坐在一边,端端地瞧着眼前这两个女人嘀嘀咕咕,硬生生是能从北境之事上扯到北境的胭脂和凤台城的有哪些不同。 “我跟你说哦,你要是有机会,一定要试试清陵城一种叫如水的胭脂,特别好用,我说你个小姑娘家家年纪轻轻的,总也不拾掇自己,要叫人看轻的!”宁知闲语重心长。 方觉浅对宁知闲这不按套路出牌,任性逍遥的性子已是见怪不怪,但仍有点架不住这个话题的跳跃程度,只能露出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聊着聊着,宁知闲不知怎地,话风一转,又转到了别处,更是打了方觉浅一个措手不及:“丫头,关于你与王轻侯所说的,你的使命,可能透露给前辈知道一二?” 那时宁知闲正翘着兰花指,捏着半个苹果,曼妙的目光挑上来,落在方觉浅微抿的薄唇上。 懒洋洋的奚若洲忽然抬眉掀眼,哪怕是他在竭力克制过,可他身上似乎是与生俱来的磅礴气势依旧叫人心惊肉跳,似被压迫着无法呼吸。 方觉浅平平稳稳地看了一眼奚若洲,又拿过宁知闲手里的半个苹果,咬了一口,云淡风清的样子很有几分奚若洲的气势:“那是神殿的事,前辈,无需为晚辈担心。” 宁知闲睨了奚若洲一眼,似笑非笑:“是吗?” “不敢欺瞒。” “行了,巫族的事我会替你这小丫头想办法,你跟你义父,大概也还有话说,聊吧。” 宁知闲走了两步,忽又转头看向奚若洲:“老东西,我把巫族让给你,不代表我会坐看巫族灭亡。” “岂敢,我还不想跪搓衣板呢。”奚若洲笑应。 方觉浅听着,只是在内心里好笑,她的义父,哪里有什么不敢的事,上天摘星,弑神诛仙,亡天下,他都敢。 “此局甚大,关乎成败,你需要一个人。”奚若洲只对方觉浅说道。 方觉浅挑挑眉,笑得自信,还带三分轻蔑:“我想此时的江公,并没有跟我条件的资本。” “那就看你的好戏了,他们这件嫁衣,做得甚好。”奚若洲边说边起身,往那榕树深处走去,挥了挥手,撤了这一方“画地为牢”。 而在屋子外面喝着酒的王轻侯和越清古之间,他们的谈话显然就没这么轻松了。 越清古怔怔地抱着酒坛,难以置信地看着王轻侯:“你说的是真的?越城沦陷了?” “嗯,过不了多久你就应该能收到消息了。”王轻侯撇着大长腿,恣意懒散地倚在老竹上。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为什么?是殷安的命令吗?她骗了歌儿,她根本不是要往清陵城去,只是虚晃一枪,目的其实就是越城。” “嗯。” 王轻侯已经懒得多说再去圆谎,越清古自然而然地会把整个故事自行想象到圆满,根本不需要他再去多费口舌。 哪怕他自行想象的那个故事,与真相相去,十万八千里。 “歌儿到现在还不知真相,她还以为借此机会能除掉殷安,她还在费尽心思地为殷王那个杂碎守着殷朝,她根本不知道,她早就被殷安设局,毫无反手之力了。” 越清古一个人默默念叨着,震惊着,诧异着。 他被这个惨烈的事实击溃,他以为他仅仅只是输了那一场“黄雀在后”的戏,却不成想,连带着整个越城都赔了进去,他彻底地认识到了什么是一败涂地。 连这样的打击他都扛不住,整个人都在崩溃边缘,神智错乱,王轻侯不敢想象,要是让他明白这一切其实是殷王所为,他越城,他的妹妹都只是殷王的玩物,他会崩溃到什么地步。 “我要回越城,我要去救我父侯!”越清古猛地站起来,说着就要走。 王轻侯伸出一条腿来拦住他的路:“你知道阿浅为什么让我跟你细谈吗?” “为什么?” “她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去送死。” “难道我就要眼睁睁地看着越城被困,我父侯惨死?”“这样说吧,越城沦陷,你父侯生死未知,这一切已经是既定的事实,就算你回去,也只是多搭进去一条人命,而把你留在这里,至少可以救下你。这叫及时止损,而不是搭进去更多的人。越清古,阿浅会 为了北境之事奋力一搏,如果你真的为她着想,就安安份份地待在这儿,哪里也不要去,便是最大的帮忙了。” 越清古冷笑一声:“王轻侯,如果此事换作你朔方城,你能如此从容冷血地说一句,不去帮忙,就是最大的帮忙吗?你能坐得住吗?” “不能,我也会如你一般,立即前往,试图营救,但有一个根本的问题你不能忽略。”王轻侯凤目微挑,看着越清古:“你不是我。”他站起来,冷静到冷血的目光直视着越清古浑浊慌乱的眼神:“你没有我手中的资源人脉,也没有我的能力,我能做到的事,你做不到。至于人伦亲情,并不足以成为你因愚蠢而坏事的理由,所以,你给我 老老实实地待着!否则,我不介意再将你囚禁一次。” “王轻侯!”越清古心里又乱,又急,又悔恨,又愤怒,面对着王轻侯如此强势的要求,他恨不得抬手一巴掌甩在他那张薄情冷血的脸上。 “如果你非要做点什么,才能觉得慰藉你内心的愧疚,弥补你犯下的过错,那么就进宫去,稳住你那位王后妹妹,别坏事,是我们对你们,最低的,也是唯一的要求。” 王轻侯没法儿跟越清古说,这根本不是你们两兄妹能理解得了的局面,这一切早已超出了任何一个人的想象,他们即将面对的是殷王,一头蛰伏了十数年,不知后手还有几多的,已然苏醒了的雄狮。就连他们都内心剧动,分出这点精力来给越清古,已是极限。 第七百二十九章 乖,跟王兄回宫 这里有一个非常玄妙,如同走钢丝一般,要极其小心才能维持的局面。 为了隐藏住殷王的真面目,殷王与方觉浅,王轻侯这两方明明该是死敌的势力,形成着一种巧妙地,精致的,机巧的默契。 对王后,对越清古,牧嵬大军的北上,越城的沦陷,这一切都必须做成是殷安所为的,假象。对朔方城,对天下,对殷安,对除了越家兄妹之外的所有人来说,北境的急剧变动,出人意料,种种都将是王后的命令,她为了报复越彻对她幼时的不公,刻薄,所以连带着整个越城都夺了过来,成为殷 朝羽翼——这并不是很难让人相信,首先王后越歌这名声,实在太臭,活活儿的妖后奸后,暴戾残忍无恶不作,真是“感谢”殷王的辛勤栽培啊。 然后,朝中众人大多都知道,曾经的王后贪权慕势,敛财拢兵,而如今的王后却真心真意爱上了殷王,为了殷王甚至一度容忍了殷安的神墟之人,进入朝堂。 进而她为了殷王,为了殷朝,夺下娘家故土越城,只为强大殷朝国力,这一切都是说得过去的。也不难想象,曾经过往有多少事,其实都是殷王的主意,却暗自操纵越歌所为,大家都骂着越歌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后,把殷朝的日渐势微,朝纲败坏都怪罪在她头上,顶多骂一骂殷王耽于美色,是个昏庸 暴君。 这样一个危险的平衡,是保持不了多久的,好在,保持平衡的双方也都不需要太多的时间,天下局势瞬息万变,哪里有那么多时间供人喘息? 第一个险些打破了这平衡的人,不是别人,正是殷王最最想隐瞒,最最不想让其知道的,殷安。 殷安归来那日,排场很大,气势很足,全不像一个败军之将,在被俘之后,回到朝庭来,更像是大胜归来的得胜之师。 殷王亲自出宫,出城,早早地就在凤台城城门口迎风侯着,目光久久地望着那条官道,焦急又殷切地等着他的妹妹回来。当马车车队渐渐出现在远方,从小小的一个点儿渐渐到能听见马蹄儿踏地的声音,从什么也看不清到能清晰地分辨出马车上的雕饰,殷王再也坐不住,跳下辇座,迎着那头的人快步而去,甚至没有在意身 后越歌眼中满满的恨意和泪色。 “小安,小安!”殷王大声呼喊着殷安的小名,那马车稳稳地停下,随从们跪地行礼。 殷王都懒得多看,只等着那马车门打开,满脸都是笑容,“小安,你受委屈了,王兄来接你回宫。” 马车紧紧地闭着,半晌也没静。 殷王皱了皱眉,刚要伸手拉开马车门的时候,马车门恰好推开。 殷安面无表情地走下来,没有将手伸进殷王递着的掌心里,而是按着下人的肩膀下了马车,规规矩矩,疏离冷漠,毫无温度地平抬双手,行礼问安:“殷安见过王上,吾王万岁。” “小安你这是怎么了?”殷王心底一凉,但仍自笑问:“小安,是我啊,我是王兄。” 殷安神态漠然,清冷枯寂如口死井的眸中不带半点光泽,半垂的眼皮遮去了她往日里所有的倔强勇敢光彩,就连她的声音都透着沉沉死色:“王兄在上,殷安有礼。” 殷王心口像是被谁划拉出了一道伤口,以前不管他做了多少混帐事,殷安对他也只是无可奈何地叹气,最多失望,从来没有流露出这等陌生到绝情的神色。 他撑了撑脸上的笑容,上去扶起殷安,拉着她靠进自己怀里,“小安……” 殷安麻木地由着殷王拉扯,靠在他胸膛,枯寂的眼神毫无焦距地望着不知名处,突然看到了人群里站着的方觉浅和王轻侯。 王轻侯站在方觉浅身后,双手环着她的腰肢,下巴倚在她鬓发上,与她耳鬓厮磨地说着闲话,要很偶然才会抬眼看一眼殷安的方向。 而就这样的偶然一眼,他们也从殷安眼里看出了一个非常有意思的神色,嘲弄。 “哈哈,难得殷王也有玩脱的时候。”王轻侯笑道。 “是啊,他绝对未曾想到,殷安看穿了他。”方觉浅也摇摇头,“她不是在嘲弄我们,是在嘲弄她自己,愚蠢而不自知。”“放心吧,殷王有一百种方法安抚殷安,不说让殷安继续为他卖命,至少让殷安保证不要乱说话,还是很容易的。”王轻侯有点幸灾乐祸的感觉:“就是不知道,王后会不会跟殷安往死里掐?殷王是不是又要 像以前那样和稀泥一般地,两个女人都不得罪。” “不错,现在越歌咬定了是殷安的命令,才导致越城的沦陷,欺骗了她。并觉得殷安极有可能借此机会,让她交出手中权力。你看那边,越歌这会儿已经恨死殷安了,可怜了殷安也是被背叛的人啊。” 方觉浅说着望向越歌的方向,果真是满脸的嫉恨之色,掩都掩不住,就跟以前遇到这种情况时,一模一样的反应。 就在他们两个还在低声咕哝的时候,靠在殷王怀里的殷安,似嘲似笑,以只有她和殷王听得见的声音低声道:“王兄用我来做这个局,想必收益匪浅吧?” 殷王手臂一紧,他没有料到殷安已经看透了自己。 “小安听话,等回宫了,我可以向你解释。”“不必了,王兄你尽可以按你自己的意愿行事,对我抹黑也好,对我褒奖也罢,让我继续为傀儡,又或是期望我继续为殷朝效力,都随你。我也不会把这一切说给你的宠后听,会如你所愿应下北境之事是我 所安排,这样你满意了吗?” 殷安冷冷清清的声音里再不含半点亲情眷恋,让人心寒。 但殷王,只是牢牢地箍紧着她,几乎是将她囚禁在身前,让殷安根本动弹不得半点,他抚过殷安的长发,温柔又宠溺。他低沉的嗓音同样满是怜惜疼爱,只是莫明地充满了危险:“乖,跟王兄回宫。” 第七百三十章 阿浅,我输得起,你呢 殷王拥着殷安的肩往回走时,朝王轻侯看了一眼。 王轻侯抬眸笑着回应,他知道,殷王那一眼是什么意思。 殷安回来的这一路,殷王派了不少人前去保护,虽说与殷安同行的还有两位神使,身边自然跟着大把的神卫,以守护他们安全,但殷安仍是不完全放心。 他不知道王轻侯在狗急之后是否会跳墙,毕竟到现在为止,殷王也没有答应王轻侯放过阎术之事,也就是说,王轻侯真有可能派出白执书在半道截下殷安,以作要挟。 固然这作法极为荒诞可笑,但王轻侯总是能把荒诞之举变成绝妙,化作转圜之机,殷王对这一点,向来深信不疑。 可是让人疑惑的是,这一路,非但没有出现什么劫匪,甚至连只多事的鸟兽都没有惊扰到殷安归来的一行人。 越是接近凤台城,殷王越是提心吊胆,直到看到殷安平安无事地从马车里走出来,他才彻底放下心来。 可是疑窦也随之而来。 既然王轻侯没有派白执书前去劫持殷安,那王轻侯,做了什么安排? 王轻侯搂过方觉浅的肩,随着散去的人流往昭月居走:“回吧,白执书该来信了。” “猜一猜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方觉浅安稳地蜷在他胸口,稳妥地享受着这暴风雨前夕,弥足珍贵的短暂幸福。 “那就要看,你那位军师,孟书君有几分能力了。” “殷王不会把过多的时间用在安抚殷安和王后身上,我们的时间不多。” “小心肝儿早有妙计,为夫何需担心?” 方觉浅的肩头一僵,抬头看着王轻侯侧脸,真是一张好皮相,百看不厌。 王轻侯垂首对上她的眼睛,幽幽的眸光深不见底,深邃到不知何处去,他只是笑:“不是吗?” “那很抱歉,你只能配合我,不能从我这里获取什么。”方觉浅道。 “我这个人,无利不起早,天生自私自利的利己者,不像你们这般伟大,你知道的。” 方觉浅顿步,认真地看着他:“王轻侯,现在不是我们闹分歧的时候。” “这个问题应该这样看,殷王若是最后得逞,是对我的伤害更大,还是对你们神枢更为不利。谁最扛不住这样的后果,谁就应该先作妥协。阿浅,我输得起,你呢?” “你知道我很讨厌别人要挟我。”“那恐怕还得委屈你,再做一回我手里的刀,毕竟这是我们最初的约定。”王轻侯捧着方觉浅的脸颊,笑得缱绻多情,似山峦叠嶂间的薄雾轻绕,疑人目,惑人心,步步踏进,沉落危情的沼泽,他含笑含情 的低沉嗓音是诱人的蛇信,撩人心动但凶险:“人嘛,要不忘初心,方能得始终不是?” 薄情狠心,是王轻侯剔骨难去的本性。 白执书的回信,王轻侯大大方方地看,并没有要避着方觉浅的意思。 信里说了阎术与越城的情况,情况非常不妙。 当日牧嵬大军突然袭击,让整个热情贲涨的北境大军都措手不及,被孟书君和越彻强行拖进漩涡里的阎术更是猝不及防。 孟书君察觉异样之初,笑话完越清古玩脱了之后,当即立断下了命令,全军撤退,退后数里,以防不察之军的包剿。 但当时激战正酣的阎术大军就没有这样的好运了,那时的他们根本来不及及时撤出战场,硬生生地迎头撞上了牧嵬那装备精良,蓄势已久的陷阱。 这是牧嵬的头一战,可想而知他是抱着怎样必胜的决心,而已累了半场的阎术在不察之下,又岂是对手? 那一战,可谓惨烈。 阎术的士兵并未能突围成功,生生被俘,八万人。 阎术在一众将士的死保下,勉强逃出生天,却被牧嵬追杀出去近十里地,生擒,阎术颜面丢尽,不仅背上了败军之将的耻辱名声,还有逃兵之名的极度骂名。 牧嵬当然拼了命也要把阎术生擒俘获,因为殷王答应过他,只要他拿下阎术大军,就能救回他的,长公主殿下。 为了这个目标,牧嵬拼上命也会在所不辞。 说来牧嵬,已经记忆里那个沉默寡言便忠诚善良的少年相去甚远了,他的沉默不再是沉默,更像是信念坍塌的心如死灰,眼中杀戮与克制的挣扎神色来回纠缠,谁也占不了多少上风。他总是在深夜里一个人纵马狂奔,奔跑在这片陌生地冰冷坚硬地大地上,直到马儿都累得气喘吁吁,他才会松开缰绳,任由自己摔倒在地上,摊开着四肢,继续沉默地望着夜空,远远看着,像是黑暗正在 吞噬他。 那日他与殷王相谈完出来,面色大改,如遭剧变,哪里真的只是担心殷安,内疚自责? 不过是因为,殷王告诉了他,谁是真正的神墟大长老,告诉了他,世人所唾弃的殷王是何真面目,告诉了他,他身为殷朝子民,王宫守卫,所有一切都该以殷朝为重,哪怕是殷安也需屈居在后。 殷王告诉他,牧嵬,寡人要你去北境,去打仗,去夺下殷朝失去的领土和百姓,寡人要你放弃营救殷安,你只有拿下越城,才能救回殷安。 殷王说,只有你,才能骗过天下所有人,只有你,才不会让人怀疑,也只有你,寡人才能完全信任。 殷王说,寡人知道小安于你意义重大,但天下,殷朝,应该比小安更重要。 殷王还说,寡人相信,如果小安在此,她也会同意寡人的话。牧嵬那并不是很聪明的脑子一时之间接收了那么多的信息,只觉得头都要痛得炸裂开了,试想一下连方觉浅他们都需要很长的时间来与殷王摊牌,慢慢接受,牧嵬怎么可能在一刹之间就承受得了这样的暴 击? 可是牧嵬也知道,殷王有一句话不假,那就是如果长公主殿下在此,她也会同意殷王的话,殷朝为重。 因为,他所敬爱的,仰慕的,深爱着却不敢说出口的长公主殿下,是那样赤诚勇敢地守护着殷朝,守卫着这片疆土,为了殷朝,她孤身涉险从不皱眉,披荆斩棘绝未后退。 可也正是如此,牧嵬不能原谅殷王的欺骗,他骗了长公主殿下,一直骗着她,殷王怎么忍心这样对她?他曾说,他想杀了殷王,也并非虚言。 第七百三十一章 牧嵬的暴行 在牧嵬高歌猛进攻破越城,占城掠地的时间里,他一边他挂心着殷安的安危,一边他承受形式上背叛了殷安的内疚,便一直就活在这样的天人交战中,煎熬不已。 对于牧嵬来说,这绝对是一个他无法靠自己理清头绪的问题。 就如因为内疚而选择了沉河自尽的安归来一般,天真的少年们从来不是繁杂世事的对手,而能从应对这些混乱时局的人们,从来配不上天真二字。 人们只说这位异军突起的少年将军令人叹服,假以时日必成国之大材,人们不知道这位少年老成,从不言笑的小将军曾经,也是会腼腆羞涩地向方觉浅讨教武功,只为保护他心中的公主的。 白执书用了两页纸详尽地写着牧嵬的事,包括他夺下越城之后的暴行。 比如他将那些不信仰神殿的异教徒活活烧死。 比如他重新肃清了神殿分殿,并押着越彻跪在殿前磕头,按神殿大礼九叩方能起身。 比如他把那些无声反抗,怒目相视的妇人与老者,一枪一个挑起,挂在城头。 比如…… 比如越城已经是人间地狱,活人不忍细目看。 白执书的字迹凌乱飘浮,看得出他写下这些字句的时候,他的内心有多难以置信,又有多么恐慌,以致落笔难成书。 那个曾在海棠树下握着一把宽剑,揪着剑雪比试的少年,看着殷安侧脸会偷偷地温柔地发笑的少年,那个一心一意只想做公主忠诚的骑士的少年……怎么会变成魔鬼的模样? 方觉浅细细看完这一字一句,每一字每一句都像刀锋,割裂在她心口,汩汩涌血不能停。 “阿浅,这一切是殷王……”“对,是殷王的命令,他要向神殿展示他的力量,也要让神殿信赖他,这是他送给神殿的礼物,也是下马威,当然要足够骇人才是,我懂。”方觉浅截断王轻侯的话,语气飘渺难捉,“但若不是我当年执意要 在越城改变神殿的习俗,动摇神殿的地位,殷王对越城的报复,也就不会如此凶狠,毫无人性。”“你这样的自责毫无意义,殷王要向神殿递上一份祭品,就算没有越城,也有别处。我倒觉得你不如感概下,当初你若是听了我的,直接将那里的神殿分殿连根拔起,不搞什么信仰自由那一套,也许现如今 帮着牧嵬作恶的人会少几个。” 王轻侯清晰明了地摆道理,讲事实。方觉浅回眸看他,清冷幽静:“我并没有说我在自责,我只是在陈述事实。我永远不会听从你的意见,将神殿连根拔起,以前是,现在是,今后更是。王轻侯,不要逼我做个比你更冷静,更绝情,更寡恩的 人,相信我,你不会喜欢看到我那样的一面。” “你早就知道越城的情况?”王轻侯疑惑地看着她。 方觉浅轻合眼,看向窗外,目光悠远似越过了万水千山,看透古老与未知:“我只是你比你更清楚,被冠以异教徒之名,意味着什么下场。”几年前宁知闲跟方觉浅讲过一个故事,一个他们那辈的故事,年轻的奚若洲,宁知闲,江公三人在一个村子里做实验,让他们知道这个世界除了神殿之外,还有其他的力量也很强大,可以治癒他们的伤口 ,可以占卜他们的吉凶,不一定只有神殿值得他们信仰。 他们三人想知道在这样的情况下,村子里的人会做出怎样的选择,几种不同信仰的人又是否能和平共处。 结果是惨烈的,那村子里的人开始了自相残杀,谁也不服谁,谁都觉得对方是异教徒,而他们自己才是天选之人。 后来三人不得已,只得将那个村子里所有发疯的人都亲手杀尽,以免他们将村中发生一切传出来,引发更大的慌乱和血腥。 当初听故事的方觉浅以为自己听懂了这故事的含义,凭借着强大的军事力量镇压着越城的暴动,强行让他们接受“信仰自由,彼此尊重”的概念。 事实上,她只是听懂了皮毛。 现在的她,才深刻地明白了,宁知闲当日的叮嘱,用心良苦。 就像她当初在越城达成了自己的愿景,是靠着阎术的兵力震慑,暴力镇压一般,如今的殷王夺回越城的信仰权,靠的也是拳头和鲜血。 这不叫信仰自由,这叫谁的拳头大就听谁的。 她翻过了白执书诉尽牧嵬暴行的那页纸,继续往下看,下面写着白执书已联系上孟书君,孟书君的大军因为退得及时并未遭受太大损失,只是也不敢再冒进,接下来牧嵬应该是往清陵城。 唇寒齿亡的道理他不是不懂,只是他并没有足够的把握将越城从牧嵬手中夺回来,越彻和阎术的俘军还压在牧嵬手里呢,他不能拿这么多人的命开玩笑,置于不顾,便也只能以守待攻。 两人阅毕白执书的信,王轻侯还在想着方觉浅更冷静,更绝情,更寡恩的样子会有多惊人,只静静地看着方觉浅,等着她再说出些让自己震惊的话来。 而方觉浅只是合上信,目光平静:“我需要一场战争。” 王轻侯立刻明白她的意思,“我大哥那边……” “我已经给江公去过信了,我想,他不会拒绝我的提议。”方觉浅道。 “的确,此刻的朔方城并没有跟我们谈条件的资本。”瞧瞧这话,跟方觉浅对奚若洲时如出一辙,无怪乎他们天生一对。 “牵制着吧,给北境腾出时间来。”方觉浅说。 “你不担心,殷王一怒之下,会将阎术八万大军尽数屠戮,又将越城踏为平地,连越彻也一并杀了?”王轻侯半眯着眼,想从方觉浅脸上看出破绽来。 “他没有机会,我也不会给他机会。”方觉浅笑了笑,“因为正如你所言,我输不起。” 王轻侯放软着身子趴上桌子,双手作枕,靠着下巴,那双深邃不见底的漆黑眸子,静静地瞧着方觉浅,两点亮光在他眸中忽闪忽闪。他看着眼前这个自己都分不清爱她多一些好,还是离她远一些好的女人,莫明地喜极了她这般从容自信,胜券在握的样子,像是她整个人都放着光,如蛊般地诱人想靠近,哪怕明知靠得太近,是灾难,也挪不动步子往后退。 第七百三十二章 为什么要骗她呢 当这场局的操盘手变成了方觉浅王轻侯,成为与殷王的对决之后,一切都变得简单了很多。 至少对他们二人来说,是如此。 精诚合作是不可能了,各有目的,谁也没法儿全心信任对方,但他们两个向来习惯在猜忌提防中,成为彼此最强大的支柱和依靠。 人的关系总是如此复杂,纯粹的人儿都可怜。 比如那个纯粹的疯子,越清古。 他看着越歌醉倒在凤宫里,永远清纯永远无辜的脸上垂着泪痕,却都难掩她眼中如山的恨。 “哥你知道吗?昨夜殷王来我宫里,他叫我别怪殷安,他说殷安也是为了殷朝,为了他,他还说,如今的神殿有低头之势,要把这一切交给殷安去处理,神墟的人也早已占尽朝堂半壁,那都是殷安的人。”越歌一边灌着酒,一边笑,笑得极是苦涩:“我不是不肯让,反正这是他们殷家的天下,我只是恨!我恨我自己如此蠢笨,被殷安玩弄于股掌未有半点反击之力!我眼看着她夺走我的一切,包括殷王,却毫 无办法!” “我不甘心!”越清古捡起地上的酒壶,坐在她身后,倚着她的背:“你不甘的是失去权力与地位,你向来喜欢掌控一切,喜欢站在高处,喜欢万人跪拜,要风得风要雨得雨,你不甘的是这些,而这些里面,不包括,我们 的故乡,我们的家。” “哥……”“我知道你对父侯多有恨意,也知道越城于你而言,只是你巩固权力的一个筹码,但对我来说不是,那是我的故土,有我的家人,朋友,还有……子民。”越清古喝了一口酒,浸着酒水他的声音清亮动人:“ 歌儿,我只希望越城的百姓不要受劫受难,父侯安康。” “我不会向殷安求饶的!”越歌突然大声嘶吼,转过身来看着越清古,愤怒充斥了她的眼眶:“我绝不会,求殷安高抬贵手,绝不会向她低头!” “你的骄傲,比那么多人的命还重要吗?”越清古问她。 若不是他已经没有了办法,他也不会来向越歌说这些话,这些明明知道毫无希望绝无可能的话,他只能期冀他的妹妹良心未泯,还有一丝丝的怜悯之心。可越歌只是睁着一双朦胧泪眼,委屈凄凉:“哥,你怎么就不想一想,我失去的是什么?父侯从小便不喜欢我,越城更是视我为妖物,我为什么要救他们?我以前给越城带去那么多好处,他们感激过吗?他 们不是照样骂我祸国罪后?” 越清古知道,在越歌这里,他说什么也无用了,只能长长地叹气,撑着身子站起来,想着出宫去,问问昭月居里的两个妖孽可有什么计划,可救越城。 他刚走了没几步,就迎上殷王,两人相对,与过往并无不同。 殷王只是对他点了点头,便径直走向越歌,见她喝得酩酊大醉,无奈地叹了叹声,弯腰将她抱起在怀里,语气似嗔似怜:“喝这么多做什么,伤了身子怎么办?” “王上……王上……”越歌委屈的小声音柔弱得让人心疼,她埋首进殷王胸膛,泪水肆流。 “好吧,过两日寡人叫小安过来,让你与她谈谈,行吗?别喝了,寡人陪你睡会儿。”他哄着越歌的语气又软又柔,好似真的爱她有多深。 “王上,你能让殷安,别对越城的无辜百姓动手吗?”越歌咬着牙才能把话说出来,她啊,从来不会拒绝越清古的请求,哪怕是真的要放下骄傲,去祈求敌人的饶恕,她也会去做的呀。 殷王转头看了一眼越清古,越清古低着头说不出话,只觉胸口闷痛。 “寡人会跟小安说的,好吗?” “嗯。”越歌带着浓浓哭腔的鼻音应了下,又啄了啄头,蜷在殷王怀里乖巧温驯。可他们又怎能知道,这一切其实就是殷王所安排,根本就与殷安毫无关系呢?他根本不会去与殷安商量什么,他只会继续让牧嵬推进,直到将越城化作死城,踩在这死城之地,大步跨向清陵城,魏城,巫 族。 那位可怜的,一直被她王兄隐藏欺骗着的长公主殿下,此时只是把自己关在房中,概不见客,麻木空洞地望着天花板,不能回神。 她回想着与她王兄一同长大的点点滴滴,幼时自己挑食什么也不爱吃,是她王兄亲自去厨房给她熬粥煮面,一口一口地哄着她吃饭,做错了什么事,也是她王兄帮她求情,求叔父殷九思不要责罚于自己。 后来他变得那么混帐,昏庸,也都不曾少了对自己的关心,在王后势大之时,也都全心全意地呵护着自己,不让自己受半点委屈,有时候甚至还会稍微压着点王后的任性,偏爱着自己。 但,为什么要骗她呢? 她愿意为之付出生命的人,为什么要骗她呢? 她不后悔所有的努力和付出,也不后悔为了殷朝刀山火海的闯,但她无法接受,自己最信赖的人,却对自己毫无信任。 最后,甚至冒着自己会被外人所害的危险,只为完成他的一个局。 他又把自己,当成了什么? 帝王薄幸她素来懂的,可当这一切真的发生在她身上时,她竟觉得,如此的难以承受。 就好像自己所有的拼命,都像一个笑话,在他眼前表演,而他眼睁睁地看。 殷安的绝望,是源自于她信念地坍塌。 比之越歌更可悲的是,她很聪明,远比越歌聪明,她太聪明。 她在听罢两位神使对江公和王启尧的话后,就敏锐地察觉到,这不是王后能做成的局,她比别人了解王后,知道她没有这样的气魄,更重要的是,王后绝不可能说服得了牧嵬。 那便只能是她亲爱的,忠爱的,王兄。 聪明的长公主殿下承受着清醒的折磨,远远要比越歌糊里糊涂继续被骗着幸福,痛苦得多。 而更让她痛苦的事情接踵而至。未出半月,传来消息,朔方城,起兵造反,南疆同气连枝,伐殷而来。 第七百三十三章 独一无二的王后之选 那是一场铺天盖地,声势浩大的战争。 不似于无声处一道春雷闷响,炸裂大地,也不似蓄势多年一朝凤鸣,翱翔四海。 它更像是滚滚洪流倾闸出,漫天黄沙滔滔巨浪,层层绵绵不绝,涌向凤台城,以一种要将其淹没在天地间的气势。 朔方城的王启尧是个拿得起放得下的人,之前不论他与王轻侯之间有过什么样的暗中争夺,他更看得清时势大局,需要他做出什么样的决定。 他绝不会因个人的小,而失天下的大。 所以王启尧在这场战事发起之前,亲自前往河间城,见了张恪,任良宴,安在岁,还有名存实亡的河间侯季铮四人。这四位老人年纪加在一起都快三百岁了,每个人的眼里都刻满着沧桑通透还有智慧,或许各自有着这样那样的毛病,但是在这件事上,他们四人倒是很快达成了统一的共识,他们也知道,这是王轻侯的安 排。 四人中又隐隐以任良宴为首,任良宴凭借着他出众的谋略,不凡的隐忍力,以及强大到让人诧异的洞察力,赢得众人信服。 这位早年为质子,隐忍二十余载终归故土报得大仇的任良宴前辈,他看着王启尧只身前来的满满诚意,笑得温厚,就像个普通善良的年迈老人,可言辞却剜心。 “此番战事不比过往我等之间小打小闹,想来朔方侯也心知肚明,此旗一揭,此战一始,我等南疆将士,百姓便绝无回头之路,所以,我希望在这场战事拉开之前,与朔方侯您达成一个共识。” 王启尧却也没有半点受人要挟的怨愤之色,更不见半点颓废,大将之风尽显无疑,只抬手道:“任前辈但说无妨。” “我上谷,河间,瀚平三城联军,与朔方城之士同进共退,绝不逃脱,但,也绝不受朔方城控制,遇事可以共商,但借兵换将绝无可能,这一点,朔方侯可能接受?” “这是自然,同样,朔方城大军也是如此,想几位前辈皆是不俗之人,通透豁达,定能理解。”王启尧道。“当然。”任良宴颌首:“有道是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小公子身处凤台城,对于眼下战事怕是鞭长难及,信息多有延误,以后诸多事端也将我等四人商议后,与朔方侯您共作决定,这一点绝非僭越,还望朔 方侯海涵。” 这便是隐约地为以后的话语权争个位置了,任良宴思虑长远,避免日后王启尧以王轻侯不在此地为由独揽大权,沦入被动境地。王启尧笑着看了这四位老人一眼,心中暗自思忖着,他那位调皮捣蛋的老幺,果然不是凡人,收拢招募的这些能人异士个个不俗,每一位单独拿出去,都是能搅起一方风云的枭雄人物,如今能让他们这般 归心,虽有大势力所趋之因,但王轻侯收拢人心的手段,也在其中起了极大的作用。 这哪里是个薄情寡义的王家小公子,这分明是手段杰出,擅操人心的王家人杰。 “朔方侯对此议有不满?”任良宴见王启尧许久不出声,循问道。 王启尧摇头,笑道:“并无不满,任侯所思周全,的确在理,不过,在下也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还望四位前辈同意才好。” “朔方侯有话不妨直说。”“我自不可能常在此处与四位随时协商大小事物,所以我也需要一个人留在这里,方便与几位沟通,诸多小事可以及时决定,不必事无巨细皆汇报于我后,方能做决定,几位觉得呢?”王启尧要放一个人在 这里,盯着他们,以察不备。 任良宴这些老滑头哪能看不透王启尧的心思,但他这等做法倒也在他们的意料之中,于是四个老滑头对视一眼后,便也点头:“不知侯爷想留哪位高材在我处?” “也不是什么高材,本侯内人,季婉晴。” “原是侯爷夫人?” “不错。” 这下沦到季铮的脸色不太好看了,谁都知道他跟他女儿当初因为河间侯的归属问题闹得兵戎相见,父女决裂,季婉晴更是当着众多下人的面,怒斥其父不知轻重,不分好歹,可谓是让他颜面无存。 这会儿王启尧要把季婉晴留在这里,不是要在他眼里扎针上眼药吗?好在季婉晴这位夫人,她实在是位极其了不得的夫人,她早就猜到季铮会有这样的计较和心思,便是大大方方地走出来,从容甚至雍容的步伐衬得她整个人极为清傲,对着四位前辈微微欠身行礼,抬眉平扫:“过往种种,是小女子年幼莽撞不懂事,冲撞了几位前辈,更是对父亲的大不孝,实为过错。眼下时局紧急,实由不得我等再念旧仇新怨,当同气连枝,共商大事方为正道,小女子向诸位前辈赔罪,也 希望各位前辈胸襟开阔,不计前嫌。” 她一介女流都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了,要是他们四个再拿腔拿调,这个毛病那个问题,反倒是显得他们小鸡肚肠不容人,所以季铮在短暂地皱眉暗思后,便率先走出来,道:“总归是一家人,血浓于水。” “父亲说得是。”季婉晴含笑低首,顺着台阶就往下走。 “如此,便有劳诸位,也有劳夫人了,本侯还要赶回朔方城与江公会合,就此告辞。”王启尧并不怀疑季婉晴的能力,她能说服四人也在意料中,这便起身拱手,准备离去。 “夫君一路平安,望我等早日团圆。”季婉晴低身送行。王启尧回头看了季婉晴一眼,她不似方觉浅那种圣媚交织如妖似姬又近神,高深莫测到无法让人看透接近;也不似殷安的天生王族贵气逼人,果敢坚韧,百折不挠;季婉晴的眉眼端庄,从容温柔里透着坚 强,还有为了目的不折手段的疯狂血性流淌在她纤细的骨骼里。 他忽地生出一种错觉,当年王轻侯嫌麻烦把季婉晴甩给自己去解决,其实未尝不是一件因祸得福的幸事。她的确,是个极为优秀,甚至独一无二的,王后之选。 第七百三十四章 浪潮 当南方众人之间的小小矛盾得到妥善解决之后,这场声势浩大的讨伐之战就更加顺当。 几乎是毫无阻碍地,顺风顺水地,南疆就拧成了一股绳,也卷起了一道铺天接地,誓要吞没一切的浪潮。 浪潮,是一个特别有意思的词。 在海面上,它大多形成于一个小小的浪花,经风一吹,化成涟漪,推成波浪,最后涌成巨浪,气势非凡。 而在反抗类型的战争中,它大多源于一句抱怨,一次不满,经人言一蛊,变作反抗,转为暴力,最后他居然可以演化为战争的最高形态——思想。 纵观史书,大多数与当政王权之道相背的战事,都有一个特别好听,特别蛊惑人心,显得特别有正义感和使命感的口号,比如“王侯将相,宁有种乎?”比如“苍天已死,黄天当立,岁在甲子,天下大吉。” 且不论这些口号是对是错,是不是哪个跳大神的王八蛋在当时瞎编出来,哄骗人心,扩大影响力的,但就结果而言的话,你无法想象,这些很多像笑言一样空口白话,凭空承诺,能造成多大的——浪潮。 他的洗脑效果实在是,超乎你的想象。 而王启尧回到朔方城,与江公干的,就是这个事儿。“今殷王令,乃用妇人之言,狎侮五常,自绝于天,结怨于民,斫朝涉之胫,剖圣人之心,作奇技淫巧以悦妇人,流毒下国!故我朔方,受命于天,听信于民,侵于之疆,取彼凶残,以正视听,纵万难今朕 必往!勉哉夫子,不可再,不可三!” 这段话绕口复杂,简单理解一下,大概是说—— 今儿有个殷王名令,听信那妖后越歌所言,违背五常,亵渎人伦,以致自绝于天,结怨于民,斩了那清早过溪之人的腿,挖了贤者名士的心,还作淫荡之乐以讨妇人欢心,荼毒各地诸侯小国。 所以今日我朔方城,听到了上天的旨命,受了百姓的重托,要夺下他的疆,扼杀他的凶狠残暴,以正视听,便是千难万险,也绝不挡我雄心。 各位亲朋好友,列国诸侯啊,我们要一起努力,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 吧啦吧啦……江公写这种鼓动人心的誓词实在是太厉害了,据闻这类誓词他大概写了有不下五六份,每每从南边儿来的诸侯大军与朔方城会合之时,他就能作上这么一段慷慨激昂的告誓,闻者皆是热血澎湃,血气昂扬 ,不立刻上马操刀干死两个殷朝的兵崽子,都不能平息心中这股冲动的血性。 在江公这传销式的洗脑下,王启尧逐步逐步地成为天命之人——就算此刻再如何紧张,江公从来没有改变他的初衷,他始终认定,唯有王启尧,方是正统。 所以,哪怕他明知这样做,有可能会引得王轻侯那方的不满,他还是不能放过这样的机会,必须去冒这个险,他也必须去赌,赌王轻侯不会为了自己的私心,而放弃大局。 赌人心真好玩,要么玩死别人,要么玩死自己,刺激! 在江公的口号之下,在王启尧与四位老人家的配合之下,南疆与殷朝凤台城的这场战事,已在眉睫。 也许等着哪一天哪一个胆子小准备不够的小兵仔子,因为手抖,又或是因为脚滑,不小心伤了对方,这战事就顺理成章地打起来了。 在这么紧张的时刻,方觉浅却提着一壶酒,坐在神殿议事厅的屋顶上,就着秋日白霜,枯枝红柿,独饮一壶好酒。 “神殿酒窖里藏的百年梅花三弄,你这丫头居然一个人吃独食?”奚若洲看着心情极是不错,言语之中都带着笑意,落下来时也轻飘飘的盈着淡雅的墨香。 “你这不来了?”方觉浅笑着抛了酒坛给他,牵了牵随意散在青瓦上的裙摆,“我觉得江公挺好玩的。”“怎么好玩?”奚若洲偏头看她,她身上已经刚刚恢复记忆时的那种惊怯之感,那时候的她好像是受惊之鸟,点滴风声都能让她一惊一乍全神戒备,现在她变得更为从容威严,遇事不慌,不乱,不急,更不 惧。 嗯,有点儿神枢的样子了,不再是张纸老虎。 “我听王轻侯说过他写的起义誓词,发现一个特别有意思的情况。”方觉浅边笑边道:“每一篇告天下词里,他都只写殷朝的罪过,说殷王是自绝于天,但,一个字也没有提及……神殿。” “作为一个以反感神殿出名的诸侯城,这实在让人不得不细细琢磨。” 奚若洲半眯着一只眼,瞄着酒坛里所剩不多的好酒,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话:“继续说啊,这证明什么?” “义父你明明知道不是吗?” “想听你说嘛,你是不知道,现在为父跟你说几句话有多不容易,没三句你就能上房揭瓦,跟我拼命,这幸好是我打得过你,要打不过啊,早让你气死了。” 他一边埋怨一边回头瞪着方觉浅:“你说你一个女孩子家家的,谁教你这么凶巴巴了?我以前是这么教你的吗?”方觉浅听着他这委屈巴巴的语气好笑,摇了摇头接着道:“他没有提及神殿,有两个原因,一,他还顾忌着义父你,他们始终摸不透我们两个神枢要做什么,不敢把话说绝,把事做绝,若是把我们逼急了,十个朔方城都不够我们打的,二,现在的神殿早已跟殷朝捆绑在了一起,虚谷与于若愚两人已经只差住进宫里了,这才是真正一损俱损,一荣俱荣,所以江公很清楚,只要将殷朝击溃,也就等于间接地毁 掉了神殿。当然了,前提是,我们不会出面,保下神殿。”“没错。”奚若洲细咂慢咽地品了一口上好的梅花三弄,心满意足,“江公那老小子,心思多着呢,不过也无妨,他的这些顾虑和安排,都是为了朔方城,不算坏心,准确来说,这老小子就没安过坏心,总的来讲,我挺佩服他的。” 第七百三十五章 一个小错误 “包括他对王启尧的安排,你也佩服?”方觉浅冷不丁地插了一句。 “佩服啊,时机抓得特别好,此时王启尧再不立威造势,更待何时啊?” “王轻侯呢?” “自生自灭呗。” “义父!”“为父早就跟你说了呀,不要因为让你的感情蒙蔽了你这双明亮的双眼,尤其是在你不能驾驭你的感情之前,所有的情思,都是羁绊。”奚若洲拍了拍方觉浅的小脑袋,宠溺又疼爱:“伶儿,我非常同意你宁 前辈的话,女儿家对爱情的态度与我所想的,的确不一样,但是很抱歉,不是所有女儿家,都叫星伶,都是神枢。” 他宽大的手掌就轻按在自己头顶,方觉浅都能感受得到那手掌温厚温柔温暖,但她看着奚若洲,只是很淡定地吐出一句:“去你妈的。” “你骂我,可以,但你不能骂得这么粗鲁。你可以文明礼貌委婉一点,比如,你可以亲切地称呼我为,始作俑者。” “你个老不死的。” “啧,你这死孩子!” “把酒留下,你滚吧。”方觉浅伸手就要去抢酒。 奚若洲抱着酒坛子翻身腾挪一闪,护在怀里,义正言辞:“这是我特意留着要给知闲带回去的!” “……”“作为对你的补偿,给你一个小提示。”奚若洲甩了甩他月牙儿白色的长袍,凑到方觉浅跟前,笑眯眯的样子一点也不像近百岁的老怪物,反倒像个二十来岁心性跳脱,风流多情的贵门公子哥儿:“江公,犯 了一个小错误,他算错了一个星象。” “什么意思?”方觉浅皱眉不解。 “你呀你,作为神枢,除去这一身的内力武功,你对神殿的占星之术,祭祀之妙,参透了几重呀?” “我又不当神棍。” “知天之意,方能,顺天而为,造化夺势。” “可有一些天意我一旦看透,我就总想逆了他!” “我年轻那会儿跟你一样,后来我学乖了。你也去多吃几个苦头,挨几道天雷啊什么的,总能学乖的。” “你还是不是我亲爹了!” “天地良心,对于你是我抱回来的这件事,我从来没有瞒过你的呀。” “滚!” 奚若洲所说的小错误,那是个什么错误,小到什么地步,谁也不知道。 在他眼里,天缺了个窟窿说不定也是个小事情,而宁知闲想吃的梅子没买到,却是天大的灾难。 不能常理去理解他所说的大和小。 于是方觉浅一本正经地摊开了卦象想试着这个,参一参天机啦,悟一悟天道啊啥的…… 但,她那半桶水的本事,顶多也就算算哪哪哪儿要出个什么灾害,谁谁谁要倒个什么血光之灾了,再往大往深了去,她就实在是无能为力。 而且,江公这当神棍的本事不知比她强多少,在这方面他是可以与奚若洲并肩的人物,他都算错了的地方,她方觉浅能算对? 这样想来,方觉浅的心里,一下子就好受了很多,果然幸福都是靠对比比出来的。 主要原因也是在,南疆的事她已经默认交给王轻侯去统一安排,自己不再指手画脚的,也就不想再多说什么给他添乱的话。 而她的重点,全部都放在了北境。 说起这个北境啊,那叫一个惨啊。 如今的越城道一声人间炼狱也不为过,曾经的人间乐土在短短不到一月的时间里,沦落到如此惨状,人畜无生,实在凄凉。 入了魔一般的少年骑士牧嵬,手段残暴得让人怀疑,他以前是不是常年跟在殷王身边,而非那个善良仁慈,怜悯百姓的长公主殷安。 而且他也的确如当初方觉浅所料的那般,夺下越城后,他们便直往清陵城去,幸而孟书君论起残暴狠毒,放在当今世上也能排得上前三,倒是与那牧嵬以恶对恶地正面扛住了。 但这样扛下去,也总不是个长久之计。 且不论别的,单是拿着无辜百姓的命去填这场战事的白骨窟窿,就足够让人不忍。 孟书君的探子曾经摸进过一次牧嵬大军中,刺探军情,带回了有关阎术的情况。 一般来说,在这种长期战事,尤其是赴远征战的情况下,俘虏,是很难有活命的机会的。 一来,要耗费太多粮草,数万俘虏一张开口,哪怕给得再少,都是不小的开销,对于远征他地的大军来说,是极重的负担。 二来,如若俘虏起事,闹起了营啸,后果是惨烈的,鲜少有什么将军能控制得住营啸这类事故。 所以,在大多数的情况下,俘虏都是会被处以为死刑,或者,着人押送回原本驻地,而不是随军行走。 牧嵬也是这样做的,阎术的大军让他折磨得差不多了之后,大多是派人押送了回去做苦力,而阎术却被他一直带在身边。 只不过待遇绝不算好。书生模样的大将军阎术,受尽凌辱,每日清理马粪,洗衣劈柴都是最轻的了,更过份的事情,诸如无缘无故的鞭笞,如同锁着猪狗一般的铁链锁着他的脖子,让他跪行,又或是跪爬过跨,多之又多,他受 尽屈辱。 堂堂一个大将军沦落到这般田地,实在凄凉,但阎术,从未爆发出任何反抗或是愤怒情绪,他只是沉默,像是失去了声音与触感一般的,死死的沉默。早些时候已抵达北境的白执书,此时也在孟书君的大营中,他听完这些话,难过得背过身去,以前的阎术是一个特别清高的人,虽然他们也算得上是一起长大,但是阎术总是带着书生意气的倨傲,不太像 个将军,更像是读多了圣贤书有点迂腐的读书人。 那么傲气的一个人,怎能受得住这样的羞辱? “以前的牧嵬不是这样的,我实在不明白,他为何突然变得如此丧心病狂!”白执书重重一拳砸在桌案上,压着满腔的恨意。“我记得以前的你也不是这样,你以前不是还疯狂地喜欢过一个叫月芷兰的女孩儿吗?现在呢?”孟书君面无表情地看着桌上的沙盘,淡淡地开口:“人是会变的,就像你,也像你的小公子,你以为如今的王 轻侯,还是当年那个自私到让我都佩服的混蛋吗?” “你这话听着,怎么这么别扭啊?”白执书一根筋,傻乎乎:“你这话,算是在夸我家小公子不?” 孟书君瞅了他一眼,无奈地摇了摇头,又低下头去看沙盘,你说王轻侯那么精明的一个人,这怎么收的小弟一个比一个实心眼? “明日请你替我去个地方吧。”孟书君揉着有些发疼的额头,这些天他实在是没怎么睡好,头疼得厉害。 “哪儿啊?” “魏城。”“巫族!” 第七百三十六章 缺心眼子的 白执书呼啦着袖子绕过桌子,凑到孟书君跟前,一脸的疑惑和警惕:“魏城不是你们清陵城管辖下的城池吗?你怎么叫我去啊?你干嘛不自己去?” 孟书君沉沉叹气,为何王轻侯偏偏要派这么个话唠外加缺心眼子的货来北境? 就不能换个话少又机灵的吗? “唔……”孟书君认真地思考了片刻,组织了一会儿语言,这才委婉地说道:“鉴于我与巫族之间过往的一些小矛盾,我觉得,此行派你去比较稳妥,若是由我前往,怕是难以成事。” “哦,你在那儿作过孽啊?” “我只是勤勤恳恳地践行着方姑娘的旨意。” “啥玩意啊?她什么旨意?” “同化。” 孟书君以前在魏城对巫族干的那些事儿吧,实在是,有那么点儿,说不出口。 作为阴鸷狠毒的代表人物之一,他非常彻底地贯彻着坑死他人,富死自己的优良作风,那简直是……没给巫族兄弟们什么好日子过。就好几年前,方觉浅在巫族那会儿接任巫族族长的时候,答应了宁知闲,从孟书君手里要一块儿地,就是魏城,给巫族的族人定居,好让他们摆脱原本极是恶劣的生存环境嘛,然后巫族搬出来之后呢,方 觉浅为了让巫族族人能与外界早日融洽相处,就想了个主意,让两族通婚,尽快完成同化。 这本也是个好事儿,有着当时的巫族大主祭严烈和他女儿严曲的协助,一切也都顺利进行着,不出意外,过个十几二十年的,巫族也就能与外面的人,和平共处,互相包容了。 但是,孟书君某日往魏城这么一走,怎么看这巫族,怎么不顺眼——不能怪他,他唯一在乎的心头肉,阿钗姑娘的死,跟巫族实在是脱不开干系,而他又是一个一门心思要为阿钗报仇的人。 所以,他大笔一挥,就定了几个规矩。 比如,两族通婚,可以,支持,鼓励,绝不反对! 巫族的女子嫁过来给我族男儿时,送钱送粮送礼金,赋税有得减,生了孩子还有奖,生得越多奖得越多。 但是! 我族的女子嫁过给巫族的男儿时,一个子儿的扶持也别想从他这儿得到,反而还要收点这样那样的税银,生了孩子也要交税! 这说白了就是,只管往家里捞好处,家里的人要往外走,就可劲儿地不公平待遇整死你! 妥妥地,歧视啊! 当然了,这也不能完全说是个昏庸政策,这样做最大的好处是,过不了多少年,满大街跑的孩子都是我族之人,而非巫族嫡亲,这样强大的排挤打压之下,同化这一进程,显然会加快很多倍。 最大的弊处在于……巫族他又不傻! 这还能看不出来孟书君的坏心思啊? 搞得两族之间矛盾重重的,时不时就能听到一些我族女儿哭得死去活来,就因为家里人不让嫁给巫族情郎的故事。 巫族眼见着这么下去,早晚有一点巫族要被搞得绝后,也不太鼓励他们巫族的女儿家跟我族男子走得太近。 再加上两族生活习性大为不同,三不五时的,还能有个斗殴事件,提着镰刀钉耙地就打得头破血流…… 他孟书君把魏城气氛搞得这么紧张,要是由他跑去巫族跟他们借人,不被巫族拖着扫把赶出门就有鬼了…… 他能去吗? 所以,他只能让一个跟自己关系不大的人前去,才有成功的把握。 白执书托着下巴听完孟书君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完这些茬,深深地点头,又深深地叹气:“不是我说你啊老孟,你这事儿干得,挺缺德啊!” “积阴德那是为后世子孙积的,我没想过要后代,我干嘛不能缺德?” 逻辑缜密,无懈可击! 白执书哑口无言,张着嘴巴,愣了半天,才笨拙地回了句:“那你不怕你自个儿下半辈子遭报应啊?” “我也没想过要福寿延绵,长命百岁,怕什么?再者说了,真要有遭报应这说法,你放心,第一个遭现实报的,就是你家小公子,所以呢……” 白执书这回倒是接话接得快:“所以我最好祈祷,这世上不存在什么现实报,对吧?” 孟书君满意地点点头。 白执书投降地举起手。 “行,明儿我就出发去巫族,有什么安排大佬你发话,我保证一句废话也没有!” “把这封信带给巫族主祭,严烈。”孟书君从袖子掏了封信出来扔给他。 白执书伸手接过,却没有立刻收进怀中,只是不好怀意地笑:“这是……方姑娘的安排吧?” “有区别?” “有啊,方姑娘可疼我家小公子了,她出的主意肯定会顾及到我家小公子的,你嘛,就不一定了,你就一白眼儿狼。”白执书诚实地说道。 “所以你最好再祈祷一次,我没有擅自改动过方姑娘的意思。”孟书君露出一个神秘的微笑。 “你不会。” “哦?” “别的不好说,但这点我有把握,我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反正我就觉得你对她特别规矩,特别听话,她叫你做的事情,你绝不可能有其他更改,忤逆她的意思。” 白执书晃着信,不怕死地凑过去盯着孟书君的眼睛看:“为什么啊?我听说你把清陵城的绶玺都送她了,就等于说,方姑娘现在就是清陵侯,你为什么这么信任她?” 孟书君知道白执书在想什么,故意放下手里的笔,一本正经,非常严肃,极为庄重地说:“我喜欢她啊,所以赠她以城池,送她以疆土,讨她欢喜,殷王不就这么宠王后的吗?” “你放屁!”白执书果然炸毛,整个人都跳了起来,像只护犊子的大母鸡:“你他妈敢撬我们家小公子的墙角!” 难得一见的,孟书君的嘴角都有一丝藏不住的笑意,白执书这个人,实在是太有意思了。 他随意地翻动着探子带回来的情报,情报上所有的事情都可以解释得通,但是有一点他想不太明白。 阎术悄悄传了个布条出来,上面写着,牧嵬的大军称呼他为,长老?但这些问题孟书君不必要自己去思索,这个称呼意味着神墟,那是方觉浅他们应该去考虑的,所以他坐下,熬灯提笔写信。 第七百三十七章 借鬼兵一用 很不凑巧,当白执书带着信,风尘仆仆地赶到魏城时,正好赶上了巫族族人和魏城原住民,第几百零几十几次斗殴事件。 镰刀菜刀斧头钉耙什么的,全都招呼上了,双方男儿吼得血管直爆,面红耳赤,打得也是日月无光,昏天暗地。 而作为魏城的小诸侯魏诚义大人,他则是端着一杯茶,坐在高处乐呵呵地看热闹,这不作为的本事,实在是强。 可怜了那位名叫严曲的小姑娘,夹在两方人马中间,拼命拉架,娇滴滴的身子好几次险些被误伤,急得她眼泪都要出来了。 白执书是个热心肠,一看这阵势,哪里还能安坐得住? 跳下马来,冲进人群,左一拳右一掌地击退混战人马,拉着严曲的手腕将她解救了出来,护在身后。 “你们这一个个儿的,挺有本事啊!”白执书扫视众人,有些火气。 “你是什么人,算什么东西!”这骂人的小伙子挥着钉耙就甩过去。 白执书一脚将他踹翻在地,怒骂道:“别人都打到你们家门口了,你们不想着怎么一致抗敌,保护家园,却在这里内斗得热火朝天,你们对得起那些在战场上为了你们死去的将士吗!” “一个个窝里斗这么厉害,有本事上阵杀敌去啊!欺负自己人也算本事?”“知道每天有多少人为了你们这块地方的安稳奋勇杀敌吗?知道殷朝和神殿的大军已经要杀进清陵城了吗?知道你们马上连魏城也要待不下去沦为阶下囚了吗?还腆着一块老脸在这里欺负一个姑娘家,我真 是替那些死去的将士不值!保护你们这样的懦夫废物,委屈冤枉了他们!” 唔…… 白执书这话是说得没错啦。 但是,就这么很突然地说出来,还是很尴尬的。 你起码,先弄点铺垫啊,情绪酝酿啊之类的前提不是? 但是,以白执书这一根筋转不过弯的脑子,也不能指望他想得这么周全了。好在,严曲还是很机灵很聪明的,立刻想到了眼前这位少年大概是从清陵城来的人,而且看其面生,不似孟书君的人,脑子转了转,立刻接话道:“前方战事真的如此吃紧吗?神殿的人真的要打进清陵城, 往魏城来了吗?” “我还能骗你啊?”白执书生气地理了理衣襟,不满地看着两方斗殴人员:“要打也得等到把共同的敌人打跑了,你们再打得半死都没人搭理,现在,有劲儿往战场上使去!” “这位公子,还不知您,尊姓大名?” “姓白,白执书,你呢?” “严曲。” “你就是严曲啊?我听说过你的!” “哦,不知白公子从何处听说?” “以前,花漫时跟我说的,她说魏城有个女的,勾引我家小公子来着,被她怼回去了,说是那女的长得不好看,现在看来,花漫时在骗人嘛,严姑娘你生得挺好看的。” …… 少年,话题错了啊喂! 严曲捂额想死。 她根本没有真心真意地勾引过王轻侯好吗!她那会儿纯粹是气不过老族长偏心,想怄一怄方觉浅的好吗!后来都道歉了,并且跟方姑娘成了很好的朋友好吗! “白公子看来是有军情要说,我带你去见我爹爹吧。”严曲非常努力地把话题扭转到正常的轨道上。 “对对对,你父亲是严烈大主祭是吧,我有要事找他,你赶紧带我去。” “白公子请随我来。” “你们别打了啊,再打我打断你们三条腿!”白执书冲着两方一脸懵逼的斗殴人员凶巴巴骂道。 楼上那位喝茶喝得正爽的魏诚义大人,吓得茶杯都扔出去了,麻溜地滚下茶楼,往巫族议事的大宅子跑去。 街头斗殴事件都是由严曲出面制止,而不是严烈,并不是因为这位大主祭摆架子拿腔调,而是因为他当时正在检查着巫族的鬼兵情况,无暇分身。 见到白执书,问清来意后,他立刻请白执书坐下,仔细看了那封白执书带来的信。 信,是方觉浅写的。 信中所夹的朱色小蛇为证。 那条蛇曾经给方觉浅解过一回毒,叫赤玉练,是巫族圣物,常年伴于巫族族长身侧,缠于族长手腕处,方觉浅那会儿去昭月居,问宁知闲要个巫族的东西,也就是这赤玉练。 她必须得到一样让严烈看了就信服,不会起半分疑虑的信物,赤玉练是最好的凭证。 如果没有赤玉练为证,她无法让严烈,交出鬼兵兵符。 严烈正在权衡着交出鬼兵意味着什么,白执书却诧异原来他一直揣着条小蛇在怀里,更诧异于这小蛇居然一动不动地就盘在下方,一脸的惊奇。 “白公子不用觉得怪异,赤玉练乃是圣物,若无族长唤醒,便一直是沉睡状态,轻易是不会醒的。”严曲为他解惑。 “它不咬人啊?不吃东西?” “都说了它是圣物!” “圣物它也得吃东西啊!” “……您听说过,冬眠吗?” “那它眠得有点久。” 严曲不想跟他说话了! 一旁沉思了许久的严烈,突然开口:“白公子可知,鬼兵是什么?” “听说过,但没见识过。”白执书回道。 “你听说的鬼兵,是不是战场杀敌,以一敌十,战力悍勇,无惧死亡?”严烈笑道。 “对,听说,若有人能得十万鬼兵,踏平天下,也并非不可能,我一直对这样的神奇之师颇为好奇。”白执书老老实实地说道。 “那你是否听说过,巫族得以在神殿百余年的痛击下得以幸存,就是靠着鬼兵的守护,震慑着来犯之人?” “严主祭这话是……什么意思?”这是要,不给人了吗?白执书有点心急。“对于族长的命令,巫族之人莫敢不遵,但是,此事事关重大,恕老夫实不能立刻做决定,想来白公子也知道,我巫族子民,在魏城的日子并不好过,若是失了鬼兵这道屏障,怕是只有任人宰割的份,我不得不为巫族族人做打算。” 第七百三十八章 清陵侯的信 “可是……可是如果殷朝他们攻破了清陵城,打到了魏城,你们一样只能任人宰割啊!现在殷朝为了讨好神殿连越城都屠得干干净净,他们怎么可能会放过你们巫族?”白执书急切道。 “到时候巫族大可以退回原本居住之地,那里的毒瘴之气就能将外人逼退了,巫族依旧能在这乱世中,幸存下来。”严烈叹了声气,慢慢折好信,握在手中站起来,“白公子,容老夫想一想吧。” “父亲……”严曲想说什么,却被严烈摆手止住:“为父知道这是族长之意不可违,但是,你别忘了,她也是神殿神枢。” “关于这一点,请严大主祭放心,方姑娘……哦,就是神枢,她绝不会帮着神殿对巫族不利!”白执书连忙为方觉浅说话。 “那她会帮着巫族对抗神殿吗?” “这……” “白公子先休息一晚吧。” 白执书以为此行会很顺利,他没想到,会得到一个这样的答复。 所以他失神地坐在椅子上,呆愣愣地。其实倒也不是不能理解严烈的想法和顾虑,方觉浅接任巫族族长这个位置的时候,是历经波折,宁知闲让她稳坐族长之位,为她屠了未,叶两大主祭世家,几乎可以说是,蛮力推她上位,不顾族人的反对 。 而她在坐上族长之位后,也没来得及与巫族建立多么深厚的感情,只是安排了巫族与魏城原住民的通婚之事后,就将一切交给了严烈,自己回了凤台城。 严烈那时虽然对方觉浅的态度有所改观,承认她为了巫族所做出的努力,但在他的心底,依然是很难承认她这个族长的。 尤其是在她走后,巫族所经历的一系列不公平待遇,更是让他有了极强的保护欲,要保护着巫族的子民,要让他有家可归,有木可栖。 而要做到这些的根本,就是巫族自身的强大,强大到不需要看任何人的眼色行事,不再受任何委屈。 鬼兵,就是这一切的根本。 交出鬼兵,就等于交出了巫族最后的底牌,彻底放弃自我保护的能力,以后若真有人要对巫族如何,那就真的只能,任其鱼肉,毫无反手之力了。 这个决定,如此重大,严烈不敢轻易下,不敢拿着整个巫族的未来做赌注。 “白公子,我父亲恐怕一时之间也给不了你答复,不如我先带你下去休息吧?”严曲在一旁说道。 “也只能如此了。”白执书叹气道。 “敢问白公子,族长还好吗?”严曲神色期盼。 “族长?哦,你说方姑娘啊,她……我也不知道她现在这里是好还是不好,但你放心,现在没人敢动她,也动不了她就对了,听说以前方姑娘遇险,还是巫族老族宁前辈救的她,谢谢啊。”白执书说道。 “你谢什么呀?”严曲觉得好笑。 “唉,你哪儿知道啊,要是方姑娘出个什么事儿,我们家那位小公子,那必定得发疯,指不定折腾出多大阵仗来呢。”白执书少年老成叹着气,眉头都皱得紧紧的。 “王公子对族长的确好,那时候为了救族长,王公子跪了九万步上的神山,取的雪蒂花呢,我们族人虽然嘴上不说,但都把这看做奇迹。”严曲笑道。 “啥?还有这出?”白执书当场就炸了,跪了九万步?上神山? 这是他们家小公子干得出来的事? “你不知道呀?” “我哪儿知道呀?” “王公子没跟你们说吗?” “他能说吗?说了大公子还不得打断他两条腿啊?连神殿都不跪的人,居然跪了你们巫族的神山?小公子,这怕得了失心疯吧?” “什么嘛,明明那么感人的事情,怎么从你嘴里说出来就全变味了呢?”严曲不满地撅着嘴。 “你懂什么呀,这叫底线!叫信念!底线崩了,信念塌了,还叫什么朔方城小公子啊?这就跟你们巫族一样,你们巫族的人要是拜了神殿的神明,那还敢自称是巫族族人吗?不能!” 白执书深深地忧心,那么早以前小公子就为了方姑娘干出这种事,那以后,还指不定会干出多少匪夷所思的荒唐事来呢! 唉哟可愁死他了。 愁得他倒在床上都不想起来,埋在被子里直感叹着冤孽啊冤孽! 月牙儿爬起来,照得大地明晃晃,白执书翻来覆去睡不着,严烈也一夜未眠,坐到天明。 朝阳爬起来,秋露挂在黄叶尖儿,滴嗒一声落了地,摔个粉碎,白执书想着不管怎么样,今日就算用强也要逼着严烈就范,骨碌一下爬起床,冲向严烈的书房。 没成想,在书房外面,他还遇到了一个人。 “这谁啊?”白执书顶两个硕大的黑眼圈,问着同样站在门口的严曲。 严曲没好气地白了那人一眼:“魏诚义,魏侯。” “看来他人品不佳啊,这么不招你待见?”白执书更愁了,这货别是来搞事情的! “他一天到晚地欺负打压咱们巫族人,我能给他好脸色吗?”严曲小脸气鼓鼓。 “不能,我替你打他一顿出出气?”白执书在想尽着办法讨严曲父女的欢心,哄着他们交出鬼兵来。 他这想法是挺好的,就是这话,实在太耿直了。 两人说话间,严烈推门而出,看了看院中三人,望向那魏诚义:“魏大人有事?” 那魏诚义面如死灰,满头大汗,哆哆嗦嗦地递上一封信,递向严烈,谄媚地堆起笑容:“严大主祭,清……清陵侯有信,给您。” 严烈眉头皱得更紧,清陵侯?孟书君? 他看了白执书一眼,经一夜冥思,他已决定不会交出鬼兵,不论白执书怎么说,族长又是否会怪罪,都不能拿巫族族人的身家性命做赌,但既然现在魏诚义在这里,也只能先看他递上来的信再说。 严烈深吸一口气,接过魏诚义的信,展开来看,还未来得及看清信上写的是什么,就已感到诧异。 这信上字迹他认得,昨日夜里看了一整夜,是他们的族长,方觉浅的手迹。 不是说清陵侯的信吗?是啊,清陵侯,方觉浅,没错的。 第七百三十九章 信上所书 这封信上所写之事,非常简单,也非常震撼。 简单来说,共两件。 一为着令魏诚义交出魏城绶玺,交出严烈,即严烈接任魏城诸候之职。 二为自即日起,魏城独立而存,不再受清陵城管辖,圈地自治。 也就是说,打从今儿起,魏城,全部交由严烈管辖,不再受任何人控制,更不会受清陵城控制。自此以后,再无人敢在魏城指手画脚,呼号施令。 这也就意味着,巫族得到了,绝对地保障,他们可以像普通的城池一般,组建正常的军队,招兵买马,可以自立赋税,不受人剥削,自定地方律令,不遭非公平对待。 最重要的是,这个城池的诸侯,城主,就是严烈这个巫族的大主祭。 可以说,方觉浅给出了最优渥的条件,给了巫族最高的待遇。 只要他们愿意,他们甚至可以自成一国。 饶是严烈已经近花甲之年,看到这封信时,依旧浑身颤栗,难以置信,反复确认过上面盖着的玺印,把每一个字都看透,才敢抬起头来,对着上天,跪拜而下,低呼着:“多谢族长,多谢族长!” “啥……啥情况啊这是?”白执书又搞不清状况了,怎么突然地,这严烈就跪下来谢谢方觉浅了?昨儿还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呢。 “白公子,我今日便将鬼兵交付于你,祝你旗开得胜,大败殷朝,大败神殿!”严烈郑重地将这封改变着整个巫族命运的信收起,贴身放好,扶着身子站起来,对白执书说道。 白执书一脸懵懂:“好……好啊。” “父亲,您这是……”严曲扶着严烈,她也没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满是疑惑。“鬼兵不易控制,若不是常年接触之人,便只能是武功高强之辈,白公子年纪尚轻,怕是经验不足,曲儿,此行你随白公子去,鬼兵兵符你知如何用,定要助族长,大破殷朝之军!”严烈郑重其事地交待着 ,并将鬼兵兵符放进严曲手中。 “是,女儿知道了。”严曲握紧兵符,她虽不知发生了什么,但确定,一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对巫族很有利的事情发生,才会让她的父亲如此。 而站在另一旁的魏诚义早已开溜,就冲他以前在魏城对巫族做的那些烂事儿,他再不跑,怕是等严烈忙完后,脑袋都要把他的给拧下来当球踢。 其实这封信,应该是与白执书的信,同时送达到严烈手中的。 为何会迟了一晚呢? 因为孟书君想赌一下,赌严烈会不会听从方觉浅的安排,交出鬼兵来,如果能既不失魏城,又能得到鬼兵,是最好的结果,如果不能,再递上这封信,也能换得鬼兵,便算是不辱使命。 所以,那位喝茶看戏的魏诚义大人在滚下茶楼后,没能及时来到这巫族议事的大宅子,而是被人拦下了,留了一夜。 孟书君还是动了小心思的,他实在是不太愿意看到巫族的人过得太好。 他把巫族一人之过,算到了整个巫族的身上,这有点殃及池鱼了,不过,就他那性子,有这样的想法也不足为奇,何必要去跟他那样的人讲道理呢?巫族鬼兵,以前就有的加上严烈这些年栽培的,扣掉折损的,共计三万三,黑衣黑甲黑马,黑压压一片,真有地狱鬼军借道般,极是骇人,白执书望着这三万三的人马,咽了咽口水,诚心诚意地感激上天 ,这不是他的敌人。 从这些鬼兵散发出来的杀气,冰冷森寒,实不像活人。 “走吧,鬼兵行军速度很快的,越早赶到,越早击退敌人,白公子可不要马力不支,跟不上啊。”严曲换了个利索的戎装,显得英姿逼人,朝气蓬勃,迎着朝阳微笑的样子,很有风采。 白执书很是赞赏地欣赏一番她的英姿,扬眉大笑:“你才不要跟不上我!” “小看我巫族女儿不是?好说我曾经也是圣女呀!” 两人扬鞭策马,率三万三鬼兵大军,奔赴战场,对抗牧嵬。 与此同时,南疆的战事,也已拉开,吹响了号角。 两方的事,说着要一一道来,事情,却是在同时发生的。 所以,在那天奚若洲抢走了方觉浅的酒之后,她非常郁闷地跑到昭月居翻以前抉月的存酒,正好遇上王轻侯在看着南方的情报,两人打了个招呼,背靠背坐在窗子下,各忙各的。 “你北境怎么样?严烈会把鬼兵交出来给你?”王轻侯翻着手里的书信,似随口问道。 “会啊。” “这么自信啊?” “我可是巫族的族长!” “哟,还骄傲上了。”王轻侯失笑,“你还是我王家的媳妇儿呢,你可别忘记了啊,你是接过我爹给你的玉牌的,也是跟我立了婚约的。” “哼,你们朔方城的事我才不想管呢,乱七八糟的。”方觉浅皱着鼻子。 “怎么乱七八糟了,我看一切次序井然,有条不紊。”王轻侯动了动肩膀,“我背上有点痒,帮我挠一下。” “哪儿呢?”方觉浅转过身,给他抓着背,一会儿上一会儿下的,王家小公子永远这么多事儿,这么难伺候,“江公和你大哥在造势呢,你……怎么想的呀?” “没什么好想的,我什么都管得了,却是管不住别人的嘴的。”王轻侯笑道:“怎么,替我不平啊?” “才没有。” “你学我什么不好,偏学我这口是心非的毛病?” “我想,有任良宴,张恪,安在岁他们在, 也不至于让江公他们完全占据风头的。”方觉浅挠着挠着,下巴就靠到了王轻侯肩上,挑了两封信来看,看得没劲又扔到一边,“再过两日,殷朝该有动静了。” “嗯,咱们来猜一猜,这一次殷王会以谁的名义出兵迎战?”“当然是王后了,江公极尽能事地描绘着殷王宠幸奸后,淫乱朝政的破烂事儿,他就干脆以王后的名义出兵迎战,继续扮演着他的昏君,到时候趁江公掉以轻心不备之时,给他一击重拳,多好啊。”方觉浅 靠在他肩头,说话间小脑袋一上一下地动着,像只猫儿。“希望殷王瞄准靶心,这一击重拳,可不要伤到我的人。”王轻侯反手,扶着方觉浅的肩膀,扳着她身子搂着她跌进自己怀中,“我大哥此时风头越盛,受挫之时,便越受打击,人心也越易散。阿浅,我这么 做,是不是特别阴险,连自己大哥也算计?” “是挺阴险的,不过你们兄弟两个有来有往嘛,谁也没亏着谁。” “你以前总说,我应该要回家,回去朔方城的,现在,我已经回不去了。”“两兄弟哪有隔夜仇啊,我跟我义父闹成这个样子,我还不是把他当亲爹一样敬爱着,也许,等到最后,一切都能有一个很好的解决办法吧。” 第七百四十章 陪他作戏,同样恶心 王轻侯手指伸进方觉浅的发丝里,轻轻梳着她的黑发,指端传来酥酥麻麻地感觉,很舒服,很安心。 他低头亲了亲她的额头,笑说:“一身的酒气,睡一会儿吧,我看完这些也歇会儿。” “嗯。”方觉浅安心地闭上眼,在他怀里钻了个舒服的姿势,搂着他的腰安稳地睡着,也不管那株榕树里的奚若洲老先生看了,会不会气得半死。 那天下午的阳光特别好,秋阳不刺人,暖洋洋,明晃晃的,透过窗子照进来,斑驳的树影在摇曳,还有几只秋蝉在燃烧着生命做着最后嘶鸣。 一切都静好得不成样子,让人怀疑,世上并没有任何战事,没有任何勾心斗角,没有任何利益倾轧,有的只是方觉浅平缓的呼吸声,还有王轻侯翻动信页时的沙沙声。 就好像,真的流金岁月如流水,平缓流淌,无灾无病,无难无患。 这一觉方觉浅睡得特别好,梦到什么她不记得了,只记得梦都是香甜的,就像是泛着果香的味道,清冽的香甜。 直到夜幕四合,月上枝头,横生而出的树枝伸进了月亮里,勾成了剪影,苍劲有力。她缓缓地睁开眼,抬头看见王轻侯不知在何时也睡下了,以前听应生说,王轻侯睡觉也很多毛病的,床要软被要轻,睡衣要薄,枕头还要光滑,不得有半点杂音,而且从小就不喜欢跟别人一起睡,连喂奶 的奶娘也不要,现在居然也能在贵妃榻随意入眠,怀里还能抱着自己这么个大活人,这位娇矜的公子他也着实不容易。 “阿浅,我们终于成亲了。”梦里,他应该是梦到了与自己的婚嫁大礼,发出了感概,连梦呓都声音都透着久等多时大梦成真的喟叹。 方觉浅听着,却是眼眶一热,鼻尖发酸,弯唇笑了笑,伸长了脖子吻了吻他的下颌,披上衣服走出了屋外。 又对着昭月居大堂里的那株榕树低声骂了句:“看什么看?” 奚若洲翻了个白眼,这就是你说的把我当亲爹敬爱着啊?有你这么敬爱的呀? 走到楼下想倒口水喝,喝多了酒的人总是这样,醒来后特别口渴,却发现门口坐着一个人,单薄的身影,月光把她的脸庞勾勒得线条明显,她看上去瘦了很多。 “长公主。”方觉浅走下去,唤了一声。 “去神殿找你,你不在,想到你应是在此处,来了后,樱寺又跟我说你与王轻侯都在休息,我又觉得无处可去,就在这里等你了,别见怪。”殷安回头,消瘦的脸颊上一双眼睛不再有明亮的光泽。 “怎么会,喝茶吗?” “好啊。”方觉浅搬了茶具到门口台阶上,倒了杯热茶给殷安,碰到她的手指,她的指尖冰冷毫无温度,方觉浅叹了声气,把自己的外衣给她披上,想了想,还是说:“殷王之事,你若过份介意,难受的只会是你自己 。”“他以为他还是可以瞒得住我,但他忘了,我也是叔父的弟子。”殷安捧着热茶在手心里,却没有喝,只是抬头望着明月,“我有时候在想,你是怎么能忍受王轻侯对你的屡次背叛的,我被王兄背叛一次,便 觉无法忍受。”“他其实没有背叛你,只不过,他瞒着你罢了。”方觉浅无意为殷王开脱说好话,殷王假装是个昏君这件事,对天下所有人都有着这样那样的伤害,唯独伤得殷安最深,只不过,作为帝王来说,他这样做, 并非太过出人意料。“其实我应该感到高兴的对吧,我一直期待着,我的王兄可以清醒过来,不指望他有多杰出的才能,至少勤勉,至少不要耽于美色,至少能让我看到,我为之奋斗的一切是有意义的。我一直这样期待,期待奇迹的出现,可是当这一天终于来了,却是这样的方式。方姑娘我真的不怕死,哪怕因为上次他的安排我死于朔方城,也不会有任何怨言,偏偏他还把我救了回来,我便觉得,自己的努力,就像个笑话, 他就在一边看我的笑话。” 方觉浅却不这样觉得,她说:“你何必如此妄自菲薄,在我看来,你是一位非常了不起的长公主,你所有的努力都有成效,你为了自己的国家,疆土,子民而奋斗,拼命,所有这一切,都让人钦佩。” “谢谢你的好话。”殷安却只是低头笑了笑,“我很想牧嵬。” “他……”“我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我很愧疚,如果不是因为我,他不会变成这样,不会沦为王兄的杀人工具,他本性善良,做不出那些事来的,我向王兄求过,我说放牧嵬回来吧,换一个人过去,他说不行,他 说,他最信任的就是牧嵬,你知道他为什么最信任牧嵬吗?”殷安笑着笑着就流下眼泪来,两行清泪滑过她脸颊:“因为,我在这里,如果牧嵬不听他的话,王兄就会用我来要挟他,逼他就范。方姑娘,你知道那种,你所关爱的人,因为你而深陷绝望,且绝不自救的 痛苦吗?” 方觉浅不知说什么好,只能擦掉她脸上的泪痕,“夜深了,殿下,想这些想得太多,会睡不好的。”“我回来以后,没有一个晚上睡得好,你不知道我王兄有多可笑,我天天就那么看着他,看着他泡在酒池肉林里,环绕着美人,又或是对王后极尽宠爱之能事,送珠宝啦,送华服啦,变戏法哄她发笑啦,给 她梳头,画眉,按脚,喂她吃饭,喝汤,剥水果,我看着他虚伪地做着这一切,我只觉得恶心!” “我甚至开始同情起王后来,多蠢的女人啊,被泡在一个烈火环烧的蜜罐中而不自知,只等哪天被烧成灰烬,却连怎么死的都不知道!或许死到临头还以为我王兄真的有多么爱她,疼她,喜欢她!” “这实在是,太可笑了!” “殿下……”方觉浅想安慰她。殷安却嗤笑一声:“你不用劝我,我知道,身为他的妹妹,我还必须替他把这一切隐瞒下去,继续看他恶心的做戏,陪他做戏,这是我的责任,我也同样让人恶心。” 第七百四十一章 殷朝发兵 也许殷安的心中,实在是有着太多的话要说,太多的苦要诉,所以当她面对着方觉浅这个说不清是敌是友的人时,倾诉了个痛快。 是啊,多奇怪,她本应为殷王的真面目而感到高兴的,毕竟真实的殷王是那样的雄才大略,善忍能藏,忍辱负重之下必有厚积薄发,他才是殷朝的希望,殷安何必如此难过。 但这都是外人的想法,谁能感同身受于殷安,知道她得知真相后的荒谬感?最后她像是说得累了,靠在方觉浅的肩上轻轻阖上了眼,湿漉漉地眼睫在月辉的照映下闪着银色的光,她似醒似梦般地说道:“明日,我王兄就要出兵了,方姑娘,我不想你们赢,也不想你们输,但我们终 有一战,我知你不会心软,我也不会迟疑的。” 方觉浅伸出手臂来揽着殷安,靠在自己肩头睡着,抬头看了看皎皎月光,笑道:“嗯,战场见。” “战场见。” 月光下殷安哭累了睡着,踩着月光而来的人静静地站在不远处,久久地凝视着靠在方觉浅肩膀上的殷安,也不靠近,也不走开。“王上您是不会有愧疚感的我知道,像我们这样的人,阴冷薄情的人,在绝对的利益面前,早就已经作好了牺牲一切,包括自己挚爱之人的准备,所以,你早就料到会有今日。就算你会愧疚,在如此漫长的 时日中,你的愧疚也消磨殆尽了,所以,您大可以走过来,抱起她,回宫去。” 方觉浅轻轻整理着殷安的长发,拢至肩后,还很轻地点了她了睡穴,让得睡得更安稳些,说这些话的时候,语调平淡,也没有带着什么嘲讽或不屑。 殷王走过来,偏首低头,看着睡梦中还挂着泪痕的殷安,突然笑了一下:“寡人父王刚驾崩之时,她思念父王,也是这样哭,只不过靠着的是寡人的肩膀。” “既然是您选择了对她隐瞒,也就应该承担她放弃您的肩膀这样的结局,恕我直言,王上,您辜负了这世上,最爱你的两个女人。” “有没有人跟你说过,你这种高高在上,俯瞰人间悲喜,洞悉世间因果的姿态,特别像神殿供着的那些神像?” “有啊。” “谁?” “王轻侯。” “与一个将感情藏得如此之深,深至不可见之处的人相爱,他着实可怜。” “好在,他不是殷安,他承受得起。” “你也当真自私。” “谁不是呢?” “看来奚若洲选择你为神枢,并非出于私心,你的确是完美的人选。” “听王上您此话的意思,是神殿难保了?” “若神殿将毁,寡人很好奇,你会不会力挽狂澜?” 方觉浅抬起头,看着殷王,眼中闪着狡黠的光:“你猜。” “寡人看得透天下每一个的打算,却看不透你的,或者说,看不透你与奚若洲的。” “毕竟是两位神枢,这么轻易就被你看穿,岂不是很没面子?” “有趣,小安寡人就先接回去了,今日叨扰了。” “王上客气。” 第二日,果如殷安所说,殷朝发兵,迎战南疆。 但未如王轻侯与方觉浅所料,此次发兵,殷王打着的不是王后的名号,而是,殷安。 或者说,是神殿。 殷安以殷朝长公主的身份调兵谴将,将士之中,多半却不是殷朝军队,而是由神殿神卫组成的神殿大军。 也就是说,殷安并非以神殿大祭司的身份调用神殿神卫,而是以殷朝长公主的身来调动。 这就意味着,殷朝与神殿之间的关系,已经达到了最理想的状态,合二为一,同生共死。 发兵这日,虚谷与于若愚两人,双双站在祭神台上,华服隆重,声势浩大地祭天,请神,占吉凶,庇佑殷朝将士大胜凯旋。 方觉浅站在那里,看着他们两人,神情专注,虔诚地礼神,跪拜,颂唱,那样恭敬的姿态,是在过往任何一场祭祀典礼上,她都不曾从这两人脸上看到过的。 盛大的祈福典礼结束时,于若愚往方觉浅这方看了一眼,眼神复杂,有与之拼命的决绝,有毫不畏死的勇敢,还有守护神殿的坚定。 怕是神殿数百年来的历史,第一次出现如此明目张胆地,与神枢作对的神使,他们已是要豁出去这条老命,跟方觉浅对抗到底,誓死捍卫神殿。 “走吧,别看了,你把她看出花儿来,她也不是你我二人,想要的神枢。”虚谷柱着拐杖颤颤巍巍,经由神侍扶着才能走下台阶,边走边对于若愚说道。 “虚谷,此乃我等孤注一掷之举,神殿存亡在此一役,此行若不能得成,你我二人,便是神殿千古罪人。” “嗯,不过天罚要是罚下来,头一个要劈死的就是方觉浅,而不是咱们。”“你有想过,如若此战大胜,神殿也不再是当初的那个神殿了吗?我等将受殷朝钳制,沦为殷朝爪牙。”于若愚扶了一下这个与自己一样,硕果仅存的神使,他真担心,会不会虚谷踩着下一个台阶的时候, 就一命呜呼了。虚谷撑着于若愚的手艰难地下着台阶,每走一步都要歇很久,也要喘息很久,“那也好过,眼看着神殿在我们二人眼前被毁,怕什么,只要神殿还存在着,总有一日,神殿会重振旗鼓,荣誉再复的。哪有永 久的王朝,只有不朽的神殿!” 他说着,眼神怨毒地看了方觉浅一眼,其实他活到这把年纪,已经很难再对什么人生起多大的恨意了,有什么过不去的呢?还有多少日子可活呢,记着能记几天? 但他深深地憎恨着方觉浅,憎恨着这个一手将神殿拖进此时这般艰难境地的女人,恨不得生啖其肉。 像虚谷,于若愚这样的老神使来说,他们有多忠诚于神殿,就有多恨方觉浅,他们连刺杀过神使的死敌神墟都忍得下,独独忍不下已是神枢的方觉浅。但方觉浅此时并没有太多精力把心思放在于若愚和虚谷对自己的恨意上,她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这种危机感,让她提前嗅到了死亡的味道。 第七百四十二章 是陷阱,猎谁? 在当初牧嵬率十五万大军奔赴北境时,王轻侯曾说过一句话,殷朝这是把半个家底儿都掏出去了。 以王轻侯对殷朝的了解来说,这绝非夸大,也非贬低,而是在长年累月的殷朝暴政下,更多的人是去为王后修行宫,造楼阁,沦为奴隶,而这些奴隶是不具备任何战斗力的,国力反倒是空虚。 这也是为什么,南疆敢于发动这场伐殷之战的原因。 不出意外,虚弱的殷朝,绝不是兵强马壮的南疆的敌手。 但很可惜的是,他们以为他们摸到了殷王的底,但,那远远不够,远远不够。 此次出征大军共计三十万之众,十万殷朝大军,二十万神殿兵力——神殿这一回倒是真的把家底儿都掏出来——这三十万人整编为一体,雄纠纠气昂昂,迎战朔方城。 当这道旨意传遍凤台城的时候,王轻侯惊愕地抬起头,难以置信。 除非殷王是疯了,否则他不可能只留五万兵力在手里,也就意味着,他还有着让人猜不透的实力。 他到底还有多少人?这些人过往藏在哪里?他留着这些人要做什么用? 每一个问题都像一声闷雷炸响在王轻侯耳边,他想从中理出头绪,找出蛛丝马迹来,但竟发现,他根本寻不到任何痕迹! 他曾在凤台城生活了那么久,跟殷王甚至有过了正面的对峙,竟也发现不了任何异样! 就在王轻侯与方觉浅还在疑惑着殷王到底还有多少底牌没有揭开时,殷王却正在越歌的凤宫里,听着丝弦,品着美酒,偶尔偏头看一眼生着闷气的越歌。 然后便是宠溺地笑着:“怎么啦?是小安主动请缨的,你也知道,她性子倔,寡人拗不过她。” “现在好了,她不止有朝庭,军队的支持,连神殿也为她鞍前马后,俯首听命,以后王上您是彻底用不上我这个废人了?”越歌气哼哼的。 “胡说什么呢,王后可是寡人的心尖宠,怎么会是废人?”殷王伸手,拉着越歌倒进自己怀里,喂了口酒进她嘴里。 “哼!”越歌咽下酒,却把头扭到一边去,“自打殷安从朔方城回来,她看我的眼神就怪怪的,一看就是不怀好意,王上您还一直偏帮着她!”“她受了委屈嘛,寡人当然要多关爱她些,寡人也就这么一个妹妹不是?就像你不论什么事,都会向着你的哥哥一样。”殷王不急不忙地说着,话风突然一转,道:“小安就知道你会不开心,所以托寡人送给 东西给你。” “她?她会这份好心?”越歌满脸不信,“别又是什么陷阱!” “寡人也不知道,这,给你。”殷王从怀里掏出一封信给越歌,又沉迷于舞女的纤细腰姿不可自拔。 同样的手法,殷王在越歌这里用了一遍又一遍,偏偏越歌次次都中招,也真是怪不得殷王都懒得想新花样哄越歌了…… 过了一会儿,才听得越歌一声惊呼:“这怎么可能!”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殷王一边合手跟着丝弦打着拍子,一边笑看着越歌。 “她……她这上面说……” “说什么了?给你再建个行宫,喜欢哪儿,你说,寡人召天下能工巧匠来操办。” “王上!”越歌鼓着粉腮,“人家就是那么不懂事儿的人,一天到晚真的只会要修宫吗?” “那是怎么了?”殷王好笑道。“她说,说知道我挂牵着越城,也不满她独揽大权,所以……”越歌不安地瞟了眼殷王,确认殷王没有生气的迹象,才小心地说道:“所以,给了我一道兵符,可调动二十万大军,嗯……往北去。她击退南方 来犯之敌,我去攻打北境暴乱之徒。” “嗯,好事儿啊,你不是一直想要吗?”殷王满不在乎地应了一声,就好像,是给了越歌一个玉把件儿似的。 “王上您不担心吗?这可是二十万大军诶?” “寡人为何要担心自己的王后?”殷王好笑一般,“哦,许是前两日寡人又去她那里提了提越城之事,说别让你太过焦心,牵挂家人,小安才这么做的吧,你看,小安对你挺好的,你以后别老呛她。” “那,我真的可以调用这二十万大军吗?”越歌歪着头看着殷王。 “当然了,你要不信,你让你哥哥,越清古去领兵嘛,他总不会骗你吧?”殷王拍了拍越歌的脸颊,“好了,这点小事你自己看着办就行了,今日这歌舞不错,陪寡人好好看。” 这……点……小……事…… 殷王,论装逼我就服你! 总之就这么着的,没过一天,殷朝宫里第二道旨就下来了,王后“知人善用”,着令其兄长越清古,领兵二十万,赶赴北境,增援牧嵬,以夺清陵。 这一手可算是,把所有人都整懵了。 王轻侯他这厢还在琢磨着殷王到底还留着些什么牌,立马地殷王就又给他扔了一个炸。 不止王轻侯是懵的,就连这些天沉迷堕落不可自拔,日日美酒喝到嘴麻的越清古,也吓得一个激灵。 关键是这个事儿,越清古没有拒绝的可能。这可不是叫他去修个行宫采办个事物,不想去拒了就是,这是什么,这是领兵打仗,是北上征战,是生死杀敌,是一副千钧重担,二十万大军交到他手上,他若是说个“不”字,怕是没法儿活着走出宫门, 因为他的妹妹,王后越歌第一个就饶不了他! 好不容易得来的机会,她岂会因越清古的任性就放过? 绑,也要把他绑上马! 所以,一身酒气的越清古冲进昭月居里,瞪着一双可爱的大眼睛,惊恐万分地看着王轻侯和方觉浅:“这他妈什么情况?” “就是,你了解的情况。” “我?领着殷朝的兵?北上?打你们的人?我有病啊!” “我们也在考虑这个问题,殷朝到底是哪根筋搭错了,才会让你去领兵的?”王轻侯哭笑不得。 “不是,我怎么觉着,这是个陷阱啊?” “你不用觉着,这就是个陷阱。” “是个陷阱,那,猎谁啊?” “好问题。”“别跟我整这神神叨叨,给我整明白点儿!” 第七百四十三章 意味着什么 大兄弟,这事儿,它整不明白了啊!王后越歌好说,她根本不在乎越清古跟方觉浅他们是什么关系,会不会在战场上根本下不去手这些肤浅得不能再肤浅的问题,她要的只是实权在握,而且是在握于绝对的自己的手中,没有谁比她的哥哥更 让她觉得可以放心依赖的了。 不好说的是殷王,殷王要么是膨胀到脑子里灌满了浆糊,才会同意越清古去带领殷朝的二十万兵力,等于直接送人头,一送还是二十万的送。 要么,那就是有阴谋。 显然,后者的可能性要占绝对比例。 那么问题的关键就是,阴谋是什么。 方觉浅和王轻侯虽然一脑子的问题要去解决,但眼下的确,越清古这一出神来之笔,才是当务之急,因为,马上他就要进宫去领旨了。 他们必须要在这之前弄明白,殷王的意图。 两人便这么久久地盯着越清古看,像从他身上看出点往日里他们没能察觉的天赋异秉来,好理解一下殷王的这波骚操作。 但看了半天,除了会嫖能喝擅搞事好发疯这四个优秀品质外,实在看不出什么别的优点了——长得好看这一点,被王轻侯自动忽略了,总不能是叫越清古出卖色相给军中将士吧,那也太丧心病狂了啊! “越清古!”王轻侯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猛地喊了一声。 “干哈玩意儿,吓我一跳!” “石空,是不是在当初与牧嵬交战之时,突围出去了?” “那不废话吗?石家乃是我越城的将军世家,是越城第一名将,能让牧嵬那小瘪崽子给堵了?你以为是你们朔方城那不争气的玩意儿呢!”越清古骂骂咧咧。 “阎术若不是被你们越城算计,能身陷囹囫?”王轻侯冷哼一声,“我还没找你算帐,你反倒敢羞辱起他来了?” “这……这事儿……不都翻篇了嘛……”越清古小声逼逼,“好了好了,你刚问石空啥事儿?”“他如果突围出去了,也就意味着他应该是你与父候在一起,我看白执书的来信上,并没有在牧嵬的军中见过你父候,很有可能,牧嵬根本没有抓住他,但同样,他也无法与我们联系。也就是说,一直还存 在着这样一支军队,是个隐患,那么也就可以解释,殷王……殷朝让你领兵向北境进发的原因了。” 王轻侯逐一分析,缓缓道来。 “你的意思是,殷朝让我作饵,引我父候和石空出来,再把他们一网打尽?”越清古反应还是很快的。 “不错。” “他们不怕我带着我父侯和石空直接反了啊?那可是二十万大军啊!” “你也说了,那可是二十万大军,他真的会给你吗?” “这是要事后卸磨杀驴?” “如果不出我所料,与你同行之人必有几位殷朝信得过的大将军,这些人手里一定握有一道手谕,在某个时候,这道手谕会使你手里的兵符作废,失去统帅大权,甚至可能将你,就地格杀。”“这么阴毒的吗?多大仇多大怨啊!”越清古摸了摸脖子,仿佛是感受到了阵阵杀意,沁凉侵人,“这主意谁出的?殷安呐?我哪里招她惹她了?之前在朔方城的时候,我好歹还去看望过她,这女的怎么这么 狠毒呢?方觉浅,瞧见没,这比你狠毒一万倍!” 方觉浅抬头望天,心想着这回殷安这个锅,背得可是有些大了。 这时候,更不能把殷王的真相说给越清古听了,不然的话,他跟他妹妹两个,怕是都要活不成了。 “我想,应该不是殷安的主意吧,也许是朝中其他大臣出的,我帮你探一探,殷安不是那样的人,你也先别什么屎盆子都往人家头上扣。”王轻侯摸了摸额头,有些头大。 “王轻侯你什么意思,方觉浅还在这里呢,你给殷安说什么好话呢,我给她扣屎盆子脏着你了?用得着你这么火急火燎地给她解释,生怕我误会了她?安的什么心啊?”越清古这重点……又跑错了。 算了算了,跑错就跑错吧,好过他一直揪着殷安要害他这个点不放。 “现在当务之急,是如何让你避开此次凶险。”方觉浅出声道。 “我干嘛要避?我就偏偏如她意,我就去试试看,我还不信她真敢杀我!” “他……敢的。”要怎么跟这位祖宗解释,要杀他的人不是殷安,是殷安她哥,殷令啊! “能不能别闹了!”王轻候语气微沉地闷喝了一声,他现在比任何人心里都焦急,越清古面对的仅仅是如何不去领兵就好,可是他现在必须要考虑的,是殷朝这一次的举动,对朔方城意味着什么。 那可能是灭顶之灾! 他实在没有太多的时间与耐心跟越清古胡搅蛮缠。 方觉浅明白他内心的焦作,低声道:“你先上楼吧,我来与越清古说。” 王轻侯转身上楼,留下越清古一脸不解,他从未在王轻侯看到如此失措不安的神色。 “你们有事瞒着我?”“告诉你了也无济于事,只不过多一个人担心。”方觉浅沉了沉声,对越清古:“你现在进宫去,去跟王后说,你不会离开凤台城,不会替她领兵,这是唯一的办法,其他的都只能拖得一时,说明白之后,我 带你神息之地藏起来,那里谁也不敢擅闯,哪怕是于若愚和虚谷也不例外。” “越清古,这次的事情真的非同一般,极其严重,北境与南疆都面临着极大的危机,连我也没有把握能安然渡过,所以,你只要等我们做出决定和判断,等着就好。” “你们没有料到殷朝的出兵吗?”越清古敏锐地找到事态的重点:“只有这件事,会让你们方寸大乱,你们先前并未想到,殷朝还有这么多兵力,对吧?” “不错。” “我帮你们去问,去问这些兵之前藏在哪里,如果是光天化日之下,是不可能瞒过王轻侯的眼睛的,一定有其他的地方,找到这些地方,就能知道殷朝还有多少底牌。” “越清古……”“行了,我又不是真的是个废人,等我。” 第七百四十四章 帝王,从来没有错 越清古进宫的时候,王宫里的歌舞犹未歇。 好像不论外面发生多大的事,有多高的浪,是白骨累累铺路堆山也好,是金风细雨花开荼靡也罢,这座华美奢侈的王宫,永远都是这样丝弦不绝,细腰轻摆。 得到二十万大军掌控权的越歌喜不自胜,难得一见地,主动提出要为殷王起舞。 殷王抚掌称好,说是王后舞艺天下一绝,却难得相见,今日有幸,定要大饱眼福。越歌缠在臂上的丝带轻挥,落在殷王掌间,绝色的尤物一颦一笑中都是倾国色,灵动的眉眼里盛满着沉醉于爱情的甜蜜,甚至都不见了往日里她的贪婪和欲望,纤细腰姿旋转俯仰间,摇曳着叫人如痴如醉 的风情。 伸手可探月的摘星楼上,金碧辉煌,歌舞升平,粉黛绿绮。 绕梁不绝的丝竹声中不时传来殷王酣畅的大笑声,他倚靠在椅子里,看着在场中翩然起舞的绝色美人,要有多锐利的眼,多缜密的心,才能洞悉,在殷王的眼中,从始自终,不曾有过半点真正的色欲。 “王上,我跳得好吗?”越歌探手摘花,放进殷王桌上的酒杯里,俯身俏问。 “寡人的王后,当然是这天底下,舞技最好的。” “那……” “越城越公子求见!”越歌还想说什么,门口太监传来一声低喊。 殷王顺着声音往门外看去,果然见到越清古心思重重地站在那里等着传唤。 “你哥哥来了。” “叫哥哥一起喝酒吧,今日是我的好日子。”越歌提着裙摆开心地跳跃着步子跑过去,挽起越清古的手臂笑得眉眼都弯如新月:“哥,来坐啊。” “我有话跟你说。”越清古看了殷王一眼,又低下头,只低声对越歌道。 “你要跟我说什么?你先进来嘛,来嘛!”越歌撒着娇,软糯糯地拖着越清古往里走。 “寡人去看看小安,王后,你与你兄长好好说话吧。”一如平常般,殷王一般是不会在越歌与越清古聊天时,还留在这里的,这一次也一样,他起身理了理越歌身上微微松开的衣衫,笑容温柔。 “那好吧,还要请王上帮我谢谢殷安。” “会的。” 殷王出了摘星楼,回头看了看这高耸着的,精致华美,伸手可摘星的楼阁,他记得,这好像还是当年王轻侯跟抉月两人,撺掇着越歌修的,耗费了不少人力物力,修了好久,方才完工。 王轻侯这小子心思毒啊,大大小小细细微微的地方都不放过,可着劲儿地要糟蹋殷朝国库,怂恿着王后挥霍钱财,惹得殷朝天怒人怨,百姓苦不堪言。 但这何尝,不是他将要自食的苦果呢? “你们退下吧,寡人一个人走走。”殷王摆了摆手,散了一干下人,自己负手慢步,走在这白玉雕砌的王宫中。 秋叶落了一地,宫里的下人们扫之不尽,顺风而荡的叶子总是调皮,宫墙外的风筝飞得很快,秋高气爽的日子,的确是放风筝的好天气。 他记得,有许多莫名其妙的诗人总是喜欢写,宫里的女人看到宫墙外的风筝,便幻想她们自己也是风筝,可以得到自由,可以飞离王宫,可以摆脱这阴冷得让人绝望的活人地狱。 其实,这些女人身在宫外的话,就会不羡慕宫里的锦衣玉食吗?当他们面对着负心的情郎,压抑的家族,她们就不会同样想着,如何摆脱那样的生活吗? 人总是不知足,锦衣玉食了想要自由,天高海阔了想要安稳,四平八稳了想要浪漫,欲望真是有趣的东西。 有欲望的人,他就永远有可以去控制的地方,比如越歌的贪婪,比如王轻侯的野心,甚至比如他自己的所求,他只是不太明白,方觉浅的欲望是什么。 想着想着,他一个人走到了花林深处,这季节开着的花大多是秋菊,颜色缤纷,颇为好看,很难见秋日的萧索,花园偏处有一个池塘,殷安正坐在池塘边上一个人喂着鱼。 “小安。”殷王走过去,也抓了点鱼食在手里,扔进池中。 “王兄有事?”殷安面色淡漠。 “无事王兄便不能来找你说话?” “王兄日理万机,臣妹不敢耽误。” 殷王偏头看了她一眼,将手心里的鱼食都抛进水里,拍了拍掌心,靠在栏杆上坐下,交叠起两腿,环抱着双臂,侧对着殷安。 再一次凭着良心说,殷王这个人,他本身生得,是非常好看的。 挺拔的鼻梁,深邃的眼睛,薄唇微抿,尤其是他不刻意装成那副昏庸模样时,他的双眸明亮漆黑,眼神坚定,连冰冷无情说出来的话,都带着帝王天生的贵气与倨傲,高高在上。 “小安,我给了你足够多的时间去冷静,我以为,你耍耍性子,耍够了,自会明白王兄所做这一切的良苦用心,但你,让我很失望。” 殷安回头,看着殷王,皱了皱眉不知他说这话,又是想做什么。 “我推你做神墟的大长老,不仅仅是神墟需要一个表面上与殷朝密切相关的人,更是因为我需要一个我信得过的人,而神墟也可以保护你的周全,以免叔父之悲剧重演,你却仅仅理解为,我是在骗你。”“不错,王兄是骗了你,不止骗了你,还利用了你,利用了牧嵬,但那又如何?你身为我的妹妹,我可以给你无限宠爱,金枝玉叶的生活你可以过一辈子。但是,你身为殷王的王妹,寡人骗了你,又如何? ” 殷安紧握着掌心,指甲都要嵌进肉里,强忍着委屈:“我一直在等你跟我说一句对不起,王兄,我可以原谅你骗了我,但你跟我道个歉,这么难?” “我没有错,为何要道歉?”殷王回头对上殷安的眼睛,那森然无情的目光刺得殷安心口流血,“帝王,从来没有错,也没有人敢说他有错。” “王兄……” “南北两方战事一起,很快王轻侯和方觉浅他们就会发现,殷朝的底牌出乎他们的想象。我有把握将他们一举击溃,同时掌控神殿,到那时候,殷朝基业,千秋万世,固若金汤。”他伸出手来,抚过殷安的下巴,又轻轻捏住,再越握越紧,逼着殷安正正地对着他的眼睛,听清楚他的话:“小安,我是绝对不会允许你,在这种时候,半途而废的。” 第七百四十五章 这北境,由不得他不去 殷安很难将眼前这个冷漠无情得,像个完美帝王的殷王,与自己那宠爱自己,关心自己了十多年的王兄重叠在一起,很难相信,这都是同一个人。 也在一时之间分不出,到底哪一个对殷朝更好,她只觉得不寒而粟。 身为臣子,她庆幸殷朝有这样一个隐忍睿智的君主,身为妹妹,她很难过她的哥哥,已经死去。 她翕合了一下眼睫,再好看的眼睛也拦不住绝望而下的眼泪,发颤的声音说着:“是,王上。” 殷王松开手,眼神也放软下来,抹掉殷安脸上的泪痕,就像以前那样,也是这么宠爱着他的妹妹,怕她难过,怕她流泪,只想她过得幸福,然后会温柔地哄着:“乖,这才是我的小安。” 殷安的内心里像是陡然放进了一座冰窖,冷得她全身都发抖,她分不清,这样的宠爱是真的还是假的,是跟殷王对越歌一样的虚情假意,还是真的待自己一如往夕。 但就算是真的,自己也不能再像以前那样,全心全意地赖着他,信着他了。 殷王理着她的长发,勾在指尖打了个圈,笑声道:“越清古进宫来了,不出意外,是方觉浅他们让他来的,应该是想拒绝王后让他领兵的旨意。” “越清古只要不傻,都不会同意的。”殷安转过头去,不愿对着殷王的脸庞,强自镇定着心神。“怕是由不得他。”殷王笑了下:“越城越彻和他的手下将军石空一直下落不明,与他们一同消失的还有越城的九万精锐之师,这对殷朝来说是一个巨大的隐患,对牧嵬来说也是。如果牧嵬攻打清陵城时,这 些人从后包剿,后果不堪设想。所以,我一定会让他去,先把越彻他们引诱出来。” “以越歌对越清古的依赖,只要越清古把话说绝,越歌也不会一味相逼,你又不能出面,所以,你需要我。”殷安苦笑了一下。 “对。”殷王点点头,不多不少笑容始终轻轻地挂在他唇角,微垂着的眸子里有暗藏的锋芒和杀机,“我要你给越清古一个,不得不去的理由。” “什么理由?” “他去,方觉浅与王轻侯尚有一线生机,他不去,那就,通通等死吧。” 殷安有些不解地看着殷王,不太明白,这话从何说起。殷王站起身来,信手接了片落下来的黄叶在指尖转动把玩:“此刻,他们一定在想,殷朝到底还有多少兵力,这些兵力又藏在哪里,他们焦虑不安,又毫无头绪,越清古或许还会试着从越歌那里探一探口风 ,但这件事,越歌是不知情的。我要你去他们这个答案。” “既然是殷朝的底牌,王兄何必故意暴露?”殷安问道。 殷王挑眉笑道:“因为就算我暴露了,他们也奈何不得。就像我明知方觉浅是我最大的威胁,我也杀不了她一样。” “我明白了。”殷安有些疑惑地看着殷王,“你突然给了王后二十万大军,她就没有怀疑过,这些人是从哪里来的吗?没有问过吗?” “谁说是我给的,明明是你呀。现在,你不是也要顺便把这个答案,给她了吗?” 殷安哑然失笑,她的王兄,算无遗漏啊。 越歌,永远也别想逃出殷王的手掌心了。 “我真是不敢想象,越歌知道真相的那一天,会是何等崩溃。”殷安道。 “听话的人,是可以活到最后的。” 话说两头,那头的越清古在摘星楼里跟越歌说了许久,认真地告诉她,殷安没有安好心,愿意让自己领兵的原因,也无非是要把他的父亲和石空,以及仅存的将士们引出来,他不能去当这个饵。 越歌听罢,思虑良久,越彻跟石空的死活她是不关心的,但是有关越清古的安危,她却很上心。 如果此去,会危及到越清古的性命,那她再怎么不甘心,也会另择他人领兵前往北境。 越清古笑着拍了拍越歌的头,心想,至少,越歌对自己的话,还是愿意听一听的。 “殷王有没有跟你说过,那些兵是从哪里来的?”越清古问越歌。“没有,我也很好奇,但这是殷安的意思,想来也只有殷安才知道,但在当时人家已经给了我这么大好处,我总不好再去问她的。”越歌靠在越清古膝盖上,声音软软的:“对不起啊哥哥,我不知道险些害得 你身陷险境的,也没有想到殷安是在设下这样的陷阱,都是我太笨了。” “哪里怪你,这一手的确让人防不胜防,我也是听完王轻侯他们说了,才反应过来的。”越清古抚着越歌的肩,宽慰着她。 两人正说话间,与殷王分开的殷安来到此处,越歌见了她,也懒得起身,只是斜眼睨着她:“长公主殿下这回来,又是带着什么好处要给我?” 殷安扫过二人,径直坐在他们对面的椅子上,捡了只酒杯喝了口酒,慢声道:“王后便不奇怪,那二十万大军从何而来?” “不巧,我正要去问你呢。”越歌懒声道。 “我这不是来给你答案了吗?恰好,越公子也听一听。”殷安笑看着越清古,想来果如她王兄所料,越清古已经明白,他此去北境的话,只会是诱饵,也已经说服了越歌。 但是,这北境,怕是由不得他不去了。 越清古拂了拂袖,手比在耳边:“洗耳恭听。” 殷安环顾四周,微微一笑:“想来越公子也知道,早些年前王后酷爱修行宫,设楼阁,这摘星楼就是其中之一,话说回来,这摘星楼我倒是第一次上来,的确华丽精致,王后也着实会享乐。” “承蒙夸奖。”越歌漫不经心,这明夸暗贬的话,她不知听过多少,根本懒得上心,尤其是这时候,她得知殷安要对越清古不利,更是没几分好脸色给殷安了。 “也幸得王后喜欢修这些事物,才给了我机会。”殷安笑看着越歌,看着这个……又蠢又可怜的女人。“你什么意思?” 第七百四十六章 赌不赌,这一线生机 那时已经到了夜色将起的时候,有几颗按捺不住的星星已经跳了出来,在半空中一闪一闪的,好像人站在这里,只要伸一伸手,就能把那星星给摘下来。 殷安看着那几颗星,都说,看着夜空越久,看到的星星就越多,那些原本藏起来的不那么亮的星辰,都会冒出来,落进你的眼中,化成你眸中的光。 殷安盯着这座王宫越久,看到的真相就越多,可惜这些真相不是光,反倒像刺,刺痛她的眼。 “王后你身娇体贵,每每上这摘星楼,都是由下人抬着上来,大概是从来没有看过摘星楼里面,这十数层高的楼中,都有些什么吧?”殷安问道。 “你到底想说什么?”越歌的脸色终于不好起来。 “我想说,真相一直在你眼前,而你从来看不见。”一语双关,殷安不知是在说这摘星楼,还是在说殷王。 她站起来,走到楼台中间,脚下是柔软的厚毯,她转了一圈,轻轻地踩了两下地面,笑了笑。 笑她王兄心思机巧,堪比九窍玲珑,也笑自己,目光短浅,不识庐山,还笑这温床软玉之下,就是金戈铁马!“以这座摘星楼为例,其中藏有死士一万零三,兵器三万七,您看这摘星楼这么大,除了正中间的那楼梯以外,其他各处,不都是闲置浪费了吗?总得利用起来不是?藏死士,是再好不过的了。”殷安缓声 道来一个惊天大雷。没等越歌与越清古反应过来,她又继续道:“而这些年,得益王后您的铺张浪费,挥霍无度,凤台城里里外外,各地的行宫不知多少,每一个都极尽盛大之能事,占地广阔,又常年无人居住,空着也是空着 ,我就把他们利用起来了。顺便在我王兄替你修建行宫之时,还在每一个处挖了地宫,与这地上的行宫大小别无二样,以作平日操练之用。” “至于粮草军晌之事,说来也要多少王后您,幸得您喜欢奢侈无度,国库里的银子,才能借着您的名号给运出去,你能用几个银子呢?再者说了,你真的分得清真金与假玉?” “所以,总的来说,挺感谢王后您这些年的支持的。” 殷安倚在摘星楼的栏杆上,身后就是几十米高的空地,风吹动她的长发与裙摆,她立在风中从远处看去,就像是踏在云间风里一般。 “王后你自己记得,这些年你问我王兄要过多少处行宫吗?” 越歌还处在得知真相的震惊中,没能反应过来殷安所说的一切,听到这个问题,也一时回答不上来。 殷安却替她答道:“加上这摘星楼,大大小小共计三十七处,您可真有本事。” 越歌脑海中灵光一闪,像是抓住了些什么,目光冷静了下来:“你跟我说这些,是什么意思?” 殷安心想,越歌笨归笨,但起码的脑子还是有的,所以笑看着越清古:“不是说给王后您听的,说给越公子听的。” 越清古进宫就是为了找到殷朝的底牌,他没想到,殷安会如此直接了当地把底牌抛给自己看。 但越清古仍有一个问题:“就算殿下您有场地,有银饷,您从何处征来这么多士兵?” 殷安点点头,道:“越公子果然机智,不知越公子您可还记得,我有另一重身份,神墟大长老。” “你,你是说,神墟其实一直在为殷朝练兵!” “不然你以为,后来的神墟为何重建得这么快呢?”殷安笑声道,“只不过,这是两个平时彼此之间绝不会有任何联系的地方罢了,他们各司其职。” 越清古咽了咽口水,他此时看着殷安,就像看着一个怪物一般。“你把这一切告诉我,是想让我知道,殷朝手里还有多少恐怖的实力,如果我不按你所安排的,去往北境,你会把这所有的人都放出来,直接南下!”越清古咬着牙,恨声道:“到时候,就算王轻侯他们发现 事有不对,想及时止战,也来不及了,殷朝会化被动迎战为主动出击,粉碎朔方城!” 殷安没说话,只是点点头,算是承认了越清古的猜测。 “但你凭什么以为,我会为了方觉浅和王轻侯,置我父亲,置越城于生死险境!”越清古狠声问道。殷安手臂微展,双手轻按在栏杆上,手指轻轻敲着栏杆:“因为,越公子你很聪明,你很清楚,殷朝的全力出击,粉碎朔方城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等到我拿下南方,就只剩下北境,你的父亲,你的越城,依 旧难逃一劫。而你此时北上,我还得考虑一下,北方会不会有其他的变数,留一些人手在手里,毕竟石空所率的那九万精锐之师,不容小觑。”“这样一来,我就不得不放慢对朔方城的进攻速度,你也就为王轻侯和方觉浅争取了一线生机。在这个时间差里,他们极有可能想出营救你父亲和越城的办法,这是他们的一线生机,也是你父亲和越城的。 只不过唯一要承担风险的人,就是你而已。” “要么,你就是孤胆英雄,要么,你就是千古罪人,就看,你赌不赌这一线生机了。” 越清古难以置信地听着殷安的这些话,满脑子都塞着各种各样的问题,乱作一团,可却也突然觉得,什么也问不出来,所有的一切早就被眼前这个女人控制在手心里,她成为绝对的操纵者。 “但你还是没有解释,为什么要把这一切告诉我。”越清古还是不解,这样的底牌,殷安完全不用摆出来。“这里存在一个风险大小的问题,我面临着两个风险,一,是北境越彻与石空的九万精锐,二,是王轻侯和方觉浅获得一线生机,这两个风险我必须选择承担其中一个。实不相瞒,我觉得,在这两个风险里 ,王轻侯与方觉浅,更让我放心些。因为他们说到底了,只有两个人,我实难想象,他们要怎么救出你,你的父亲。而那九万大军,却是实实在在,随时可能杀出来的。”殷安说着,停了一下,又补了一句:“牧嵬在那里,我不能让他时刻面临着这样的危险。” 第七百四十七章 我不甘心 要注意的是,在这里,如果是真的由殷安说出这些话,其实是不可信的,因为殷安是不可能这么轻易地说出,“王轻侯与方觉浅更让她放心”这样的话的,她没这个能力,更没这个底气。 但如果把殷安换作殷王,就很好理解,殷安做不到的事,对于殷王来说,却并不是很难。 殷王是有把握能对付得了王轻侯与方觉浅的,而且,他也需要方觉浅想尽办法地救越彻。 因为,他需要在方觉浅的心里培养出——欲望。 从最小的开始培养。 见越清古许久都不说话,越歌连忙抓紧他的手,紧张地说着:“哥,你不能答应她,你不能,你会死的!她这就是要害死你!” 越清古回过神来,按了按越歌的小手,勉强地扯出一个笑容来:“放心,哥心里有数的,知道该怎么做。” “哥……我不要这二十万大军了,我不要了,哥你不要去北境!不要去越城!不要去啊!”越歌急得眼泪一下子就滚了下来,怎么刚刚还是欢乐祥和,喜不自胜,转眼就要心如刀绞,泪似雨流了呢? 明明是一件天降的喜事,突然就变作了割人的刀子。 越清古明白,能让越歌说出这样的话,有多不容易,她对自己,有多看重。 但显然地,殷安来这儿,把这一切挑明,就是在逼着自己北上。 他的妹妹,的确不是这位长公主的对手,天生王族的人,生来都要比普通人手段出众。 他安抚着越歌,小声哄着:“好了没事的,不要哭,等我回去好好想一想,再告诉你决定,好不好?” 越歌楚楚可怜的眼中噙着泪水,目光哀求着越清古不要去以身犯险,但越清古只是转头看向始终含笑的殷安:“明日我来给你答案。” “静侯佳音。” “不要刁难歌儿。” “她可是王后,谁敢刁难?” 越清古又安抚了越歌两句后,便起身告退,他已经很难分辨出殷安的话中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他需要好好清醒清醒。 而殷安在完成了她的任务后,只是静静地看着越歌仇视着自己的眼神,也许不久后,她就会拿着这样的眼神看着自己的王兄吧? 这样想着,殷安也只能无言苦笑。 只不过她自己也没料到的是,原来,做这样的事情,自己也可以信手拈来,并没有太多难度,甚至还能超常发挥,给自己王兄把话说得更圆融,比如提一提牧嵬,让越清古更能确信自己所言非虚。 不知不觉间,她竟已是这样的铁石心肠,真是,越来越像帝王家的人了呢。 越清古还在宫里跟越歌纠缠的时候,王轻侯已经在昭月居里算出了这一次朔方城的在劫难逃,他们太大意了,他们对殷王,一无所知。 而越清古出宫后带回来的消息,更是证实他的想法。 大好的情势,陡然之间,急转直下,他们陷入了彻底的被动,而且看上去,并没有任何还手的能力,殷王这摆明了,是要一击必中,不给他们翻身的机会。 越清古坐在茶桌边,双手轻捧着一个杯子,声音低沉,但坚定:“我决定了,答应她,北上。” “先别急,容我再想想。”王轻侯紧闭着双眼,双手合拢食指按在额心,脑海飞速地转动着,想着一切可以突围,可以扭转劣势的筹码。 “我们都知道,这一回,我们无计可施了。”越清古苦笑道,“王轻侯,我能拖多久就拖多久,你一定想出办法来,不能让我父亲跟越城最后的人马,因我而亡。” “我说了,让我再想一想,你先去休息吧,我总觉得有不太对的地方,但我还没有找出来,让我找到。”王轻侯的眉心越锁越紧,紧得皱成了小山川一般。 越清古见他这样,也不好再说什么,只是对方觉浅点了点头,就先出去了。 其实也不完全是毫无办法,眼下唯一的法子,只有一个,那就是朔方城立刻停战,避免与殷朝的这场战事继续推进,深陷泥潭。转攻为守,还能延缓一些时机。 趁着殷王的大军才刚刚出发,一切都还来得及。 但士气这种东西,有句话说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朔方城那方才刚刚鼓舞了人气,振奋了士气,若突然叫停,会引发什么样的猜忌,实难想象。 王轻侯已经有了一个比较折中的方案成型在脑海中,但他觉得,这简直是太荒谬了,为什么所有的事情,到最后,都是要由他来承担后果与代价? “阿浅。”他疲倦不堪的轻唤。 “我在。”“阿浅,以前我不相信那些话,不相信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在为我大哥铺路,成就他,不相信江公的卦象,不相信我是什么天下第一善卦,所有的恶都只为走到最后的善,我不相信这一切,我偏要证明我 可以逆天而行。但是现在,我动摇了。” “王轻侯,我知道你想怎么做,也知道这个决定对你而言,意味着什么,但是……” “但是我好像没得选,对不对?”王轻侯低笑了一声,“我以前不信邪的,喜欢勉强,喜欢叛逆,但如今,对,如今我没得选了。” 方觉浅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低落的王轻侯,整个人都颓败沮丧得毫无朝气,像是年迈提不起刀枪的白发将军,也像是暮年容颜老去的迟暮红颜。 心有万万种不甘,却不得不对现实低头。“我不知道殷王还有多少底牌,我不能,不能拿着我王家,我朔方城几代人的努力做赌,我以前以为我输得起,事到临头我才发现,不,我输不起,输不起几十万条人命,输不起整个朔方城,输不起我父亲 一点一滴攒下的家业,输不起这几十年来我所坚持的信念。” 王轻侯闭上眼睛,抬着头,眉心处堆满了无奈和悲痛:“阿浅,我只是不甘心,不甘心我真的只能做一粒棋,做一块踏脚石。” “我不甘心!”方觉浅绕到他身后,从后环着他的脖子,让他靠在自己身上,轻轻地握住他攥得太紧的拳头,“我知道,我知道。如果真的这么难以决定,不如先放一下,等明天醒来,你再问问自己,愿不愿意。我义父小 时候跟我说,别在情绪激动的时候做决定,因为这种时候做出的决定,十有八九,日后都会后悔。我不想你有后悔,所以,等你冷静下来,再决定吧。” “阿浅——” “睡吧。” 方觉浅的手指轻点在王轻侯的睡穴上,他还未说出口的话都带进了睡梦中。事已至此,不急在这一时。 第七百四十八章 斥责 扶着王轻侯上床睡好,方觉浅给他拉上薄被,坐在床边看着他紧锁不得展的眉头许久。她能体会王轻侯的不甘心和痛苦,因为她太明白王轻侯的骄傲了,谁都不服,谁都不信,谁都不能阻止他想做的事情,但是,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他们发现,原来这世上,有太多太多的事情,由不得 他们任性妄为,由不得他们随心随意。 要不断地低头,不断地妥协,不断地放低自己的所求,一次又一次地把自己脊梁骨砸断,一次又一次突破自己的底线,再一次又一次地站起来,堆满谄媚的笑,与这世界无数次地握手言和。 王轻侯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娇矜贵气的傲慢小公子了,他终于被现实打磨得遍体鳞伤,屡次妥协。 方觉浅是那个看着他一路走来,一路坎坷的人,所以,她明白,王轻侯心底的不甘。 “义父,你跟我说过,你说,江公犯了一个小错误,他算了一个星象,就是这个吧?他算错了发兵的时机。”方觉浅伸手一划,画地为牢,质问着奚若洲。 “对,我给过你提示了,你自己技艺不精,未能参透。”相比起所有人的焦虑,不安,疲惫,大概只有奚若洲永远从容不迫,就好像所有的事情,都只是在他的意料之中,毫无惊喜,毫无意外。 方觉浅看着这样从容不迫的奚若洲,莫明的就怒从中来,抽出腰间玉枭就刺过去! 奚若洲抬抬眉,像是第无数次料到了方觉浅的愤怒一般,轻松侧身,便能避过方觉浅的攻势,两指微伸,就能挡住她,夹住玉枭湛蓝的刀刃:“动手之前切忌心浮气躁,你会破绽百出的。”“你算到了殷王不会就如我们表面上看到的那点实力,你算到了朔方城会深陷危机,你算到了现在绝不是向殷朝发起进攻的最佳时机,你算到了这一切!你看着我们犯下滔天大错,要将所有努力毁于一旦, 你,什么也没有说!” “我为什么要说?” 奚若洲好奇一般的反问,让方觉浅所有的愤怒都变得像个笑话,只能红着眼看着他,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出现现在这样的窘境,首先你要问的是,你身为堂堂神枢,为何连一个区区的殷王都斗不过?为何连这样的局都看不透?为何会被殷王反将一军处于被动?而不是向我发难!”奚若洲的语气严厉起来,迫 人的气势压制着方觉浅。“是你急于帮着王轻侯成事,所以忽略了这一切,这是你的过错,你没有任何理由将一切推到别人身上,怪罪他人为何不提前将危险告诉你!每一个走进森林的猎人,都不会有人提前告诉他,森林里的豺狼 会在何时突然袭击,取他性命,他必须时刻警惕,不被猎物撕成碎片。你!就是那个猎人,而为父没有任何义务要提醒你,豺狼的爪牙是不是已经磨利!”方觉浅定定地站在原地看着奚若洲,任由奚若洲劈头盖脸地把她骂得狗血淋头,其实在方觉浅的记忆中,奚若洲很少会对她发这么大脾气的,就算她犯再大的错,奚若洲也总是笑眯眯地跟她讲道理,温和 地告诉她错在何处,记得要改。 而不是像现在这样,怒声呵斥。 方觉浅有些,不知所措,像每一个犯了错的孩子,在严厉的父亲面前,无处安放地窘迫和羞愧让她脸颊发烧。奚若洲嘴上骂得厉害,看她这模样心里又心疼,转过身去深吸了一口气,才道:“伶儿,其实你自己心里也很清楚,现在并不是朔方城向殷朝进发的最佳时机,并不是因为他们不知真相而不该发起进攻,而 是于我们而言,时机未到。你应该做的,是从中斡旋,为多方制造拉扯,将这场战事推后到适合我们的时机,但你呢?为父如此生气的原因是在,你作为神枢,没有将你的责任和义务放在首位。” “你险些偏离了我的棋局。” “而你非常清楚,那意味着什么。” 方觉浅颓然地垂下双臂,忍了忍有些发酸的鼻尖,压住心头的钝痛,强自平静地说道:“星伶知错。” “但愿你是真的知错。” “我已经知道了,违背你的意志,会有什么样的后果,我不会再犯这样的错误了。” “你真是不知悔改!”奚若洲气道:“你并不是错在违背了我的意志,而是未能担起你该担的责任,未能忠实地履行你肩上的使命,你还不明白吗!” 方觉浅突然笑了一下,两行泪从她眼里骤然而下,笑中带泪的样子,看上去心酸又哀凉——“义父,我明白,我明白你所说的一切,但你为什么就是不肯承认,在你所有的预料当中,你同样料到了,王轻侯会用什么样的方式,来为这个错误付出代价呢?所以你根本不着急,你猜到以王轻侯的性格 ,他不会眼睁睁看着一切努力付诸东流,不会看着所有的人一败涂地,他必然会做出一些牺牲挽回这一切,而这,正是你与江公,都想要的。” “因为你们都很清楚,王轻侯的确是个不完美的人,但同样的,他会为了他的信念和理想,不惜付出任何代价,哪怕他有万般不甘心,他也会这么做。你们,就是吃死了他这一点,才敢这么做。” “我也是知道他会这样,才会如此激进,偏离你的棋局,我不愿意让他成为牺牲品。” “是怕我会有逆反心理,会因为你们的所做所为,不顾一切地站在王轻侯这方,还是因为你们也觉得,这对他极其不公平,所以你从来不多提?现在,如你们所愿了,你们觉得开心吗?”方觉浅没有等奚若洲回答,伸手散了“画地为牢”,抹掉脸上的泪水,她需要打起精神来,就算不是为了王轻侯,也要为了自己,已经快要被殷王逼入绝境了,再消沉下去,就真的只有死路一条了。 第七百四十九章 我对她很公平 而奚若洲静静地站在原地,久久不能回神,他在想着方觉浅的话,对啊,他是料定了王轻侯会有何种反应,才敢这么放任。天下时局变动,再细微的偏差都在他的掌握之中,他都有足够多的办法可以将一切拉回正轨,他洞悉着每一个人的动向,也清楚每一个人的弱点和缺陷,这里补,那里填,把一切都修正成他想要的样子, 走向每一个被他设定好的轨道。 但他开心吗? 无谓开不开心,丫头不明白,很多事情,不是随心情而决定。 有一些人,从明白一些事情开始,就已经放弃了作为一个正常人该有的喜怒哀乐,他必须活得——像一个至高无上的神。 而这其实,并没有让他觉得多么开心。 “其实你有没有发现,这丫头除了跟你之外,与谁都很讲道理,也轻易不会情绪失控?反正,我是没见过的,我见她哪怕是再愤怒的时候,也都能保持理智,不会口不择言,更不会对谁恶语相向。” 宁知闲咬着果子,好笑地看着奚若洲。 “那她就是在欺负我。”奚若洲丧着气。 “不,那是因为,于她而言,你是绝对安全的人,是她可以绝对放心依靠,信赖,托付的人,所以,她会跟你蛮不讲理,跟你发脾气,跟你闹别扭,而对着外人,反而克制有礼,冷静自持。” 宁知闲笑了笑,“只是很可惜啊,你这个她最信赖的人,每次看上去都与她很亲近,其实都把她推得很远,你是在怕自己心软吗?” “人世间最麻烦的,就是这种你一点办法也没有的感情,我当然怜惜她,但我也不能像普通的慈父那样去爱护她,她生来不凡,这一世很难过得顺遂喜乐,唉……”奚若洲坐在一边的树根上,沉重地叹气。 “我是不懂你跟她之间的那些使命啊责任啦,不过她对巫族有恩,我记下了,这份天大的恩德,我是要报的。”宁知闲把吃了一半的果子塞进奚若洲嘴里,笑得俏生生的:“老东西,你可要当心点。” 奚若洲倚着榕树,随手掐了掐指节…… 算了不掐了,掐过一百回了,一百零一次都是算出她命不好,不好到让人生气,怎么化都化不掉,越算越气。 奚若洲都化不掉的命不好,那是真的命不好了…… 趁着王轻侯睡觉的时候,方觉浅请樱寺去神殿里把剑雪找了过来,关于神墟的一切,大概只有问从神墟里面来的人,才能得知一些真相。 剑雪从神殿里出去的时候,有两个人注视着他的背影,眉头微皱。 “果然如王宫所料,方觉浅找剑雪求证了。”于若愚说道。 “我以前倒不知道,殷安还有这等本事。”虚谷莫名笑了一声,“你想得到吗?” “想不到,以前她的确也聪慧多智,但远没有如此周详的安排,也顾全不到这么多细节。”于若愚摇了摇头,“就好像从朔方城回来后,她整个人都脱抬换骨了,每一次出手,都让人惊诧不已。” “殷九思的弟子,果然不凡。”虚谷柱着拐杖往回走,“回信儿去吧,就是不知道,这一回殷安,又会卖着什么关子。” 从神殿里的消息传到王宫,总是极快,几乎用不了半柱香的时间。 殷安得知后,放下手中事务,立刻去找殷王,殷王难得的没有在越歌那里“沉迷美色”,而是在自己寝宫翻着几页书。 见殷安进来,殷王抬头看了她一眼,笑道:“方觉浅去找剑雪了?” “王兄料事如神。”殷安低头回话。 “她当然要找剑雪,不找剑雪,怎么确定神墟里是不是真的足够多的兵力?怎么确定,神墟的死士,是不是来自于神墟暗中的军队?”殷王翻了页书,看上去并不着急。 太阳移了过来,正好照在他看书的位置,他眯了眯眼,略有些刺目的光线让他感觉不适。 殷安见了,走过去合上了窗子,背对着殷王她说道:“虽然我只是神墟的假大长老,但却也知道,神墟的死士到底是怎么来的,你不怕剑雪说破真相吗?”“我一直知道方觉浅身边有个神墟的死士跟着,忠心耿耿,所以,我怎么可能会如此大意,留下这么明显的破绽让她去发现?”殷王合上书,扔到一边的桌上,枕着双臂靠在椅子里,“除非,是我故意留下的 。” 哪怕殷安已经明确地知道,她的王兄心计过人,缜密无漏,但仍为他这步步后手感到惊心,他好像什么都算到了,行一步看十步,行十步看百步。 她总觉得,这一次,方觉浅他们,可能真的要栽了。 “王兄,我……”殷安欲言又止。 殷王转头看着立在窗下的她,伸手让她过来。 殷安不安地走过去,站在殷王面前她竟觉得拘束,局促。 但殷王只是拉着她坐在自己身侧的那把椅子上,递了块精致的小点心给她,笑着问:“怎么了?”“我能去见一下神墟的地下军队吗?”殷安说完,又立刻补充道:“我没有别的意思,我只是很诧异,没想到殷朝还有这么多的兵力,如果我早知道有,也许以前,会心安很多。现在知道了,就想看看,看看 这些殷朝坚实的后盾。”殷王看她拿着点心却没有吃,只是握着她的手,喂着点心送进她嘴里,又擦了擦她的唇角,笑容依旧宠爱:“可以,殷朝不止是我的,也是你的,你也姓殷,是我唯一的妹妹,你要看,当然没问题,但不是 现在。” “为什么?”“因为,他们一定会跟着你。那么多行宫,我并不是每一处都有藏人,虚虚实实之间,才能让他们无法探得底数,等这一阵过了,我亲自带你去,好不好?”殷王轻轻地拍了下殷安的脑袋:“别担心,你已经 为殷朝付出了太多心血,为王兄承担了太多本属于我的责任,以后,王兄会保护你的,相信王兄好吗?” 殷安看着殷王含笑的目光,在他身后是那扇窗子隔出来的淡淡薄光,他的头发丝儿上都镀着温柔,就像,这过往十数年的温柔,不曾变过一样。 她的心底突然软了软,终归到底,她的内心深处,依然是敬爱着她的兄长的。 所以她点点头,笑着说:“好,我相信王兄。” “走,前两日我看到宫外有人在放纸鸢,想起你小时候很喜欢玩这个,便叫下人也做了一个,我们去放放看。”殷王牵起殷安的手,温暖柔软的掌心,不重不轻,只是刚好握紧她。 “要叫上王后吗?”殷安问道。“以前我跟你偷偷找乐子的时候,可从来不叫她,这次也一样。”殷王戳了下她的额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小东西,同情心不要滥用,她所有的一切,不过是咎由自取,她想要的我都给了,但她不能贪太多,我对她很公平。” 第七百五十章 找到一个问题 纸鸢高高飞,越过朱红色的墙,和琉璃色的瓦,亲吻着蔚蓝色的天,追逐着天性自由的风,摇摇晃晃,带着殷安的笑声飞得很高很高。殷王觉得,他已经很久没有听到过殷安这么爽朗肆意的笑声了,以前压在她身上的事情多,她累得无暇分身,更别说笑得这没心没肺,无忧无虑了,回来后,一直跟自己闹别扭,别说笑了,连个好点的脸 色都没有。 但好在,她总还是能笑出来,笑得这么自在快活,裙裾飞扬在半空里,像只快乐的小蝴蝶。 只是希望,他亲爱的妹妹能明白他一直说的那句话,不要贪太多,要听话,那不仅仅是说给王后听的。 想来他的妹妹冰雪聪明,一定不会像王后那么笨的。 纸鸢飞啊飞,斑斓的色彩,别致的造型引得路人看,张素忆也摇了摇剑雪的手:“剑雪你看,有人在放纸鸢。” “好像是宫里放的。”剑雪望着那方向说道。 “应该是长公主吧,我记得小时候,她很喜欢放纸鸢,我还陪她玩过几回。”张素忆道。 “嗯,你喜欢的话,我以后也陪你放啊。”剑雪觉得那纸鸢好看归好看,但没有张素忆好看,也就收回了眼神。 “好啊。”张素忆笑得眼里全是甜蜜。 “我们先去昭月居吧,方姑娘怕是要等急了。”剑雪道。 “对,我们赶紧吧。” 两人走进昭月居,方觉浅从两人拉着的小手来看,这一对小情人,算是看对了眼,定下了约了。 这大概是,所有苦难当中,难得的一点甜吧。 “方姑娘,你有什么要问我的吗?”剑雪知道,方觉浅轻易不会找他,如果找他,定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问,所以小脸绷得紧紧的,做好了搜肠刮肚也要给出最佳答复的准备。 方觉浅让他放松些,想了想,问道:“剑雪,你曾经是神墟死士,我想问你,你们,是从哪里被哪里被招进神墟的?” ——殷王陛下,当真神算子啊,没白当这么些年的神殿大祭司,能掐会算!. “很多地方。”剑雪回道。 “比如呢?”“唔,有一些是从绿林里找过来的,有一些是街上的乞儿,看其资质不错,就先找人带着训练,训练有成果再带进神墟,还有的,是江湖里各大门派的弟子,有很多都有报国之心,加以诱导,也就成了神墟 死士。”剑雪一一道来,诚实得很,却让方觉浅的眉头越皱越紧。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方姑娘?”剑雪见她神色有异,连忙问道。 “没有人,是从军中来的吗?” “也有啊,但是,数量并不是特别多,因为军中的人一旦突然失踪,是很容易引人注目的,而那时候的神墟,一向行事低调,轻易不会这么做。”剑雪道。 “那这些来自于军中的人,有没有透露过,他们来自于哪一支军队?将军是谁?”“按道理来讲,这些都是神墟中禁止讨论的问题,因为死士之间不得有过多交流,以免造成不必要的麻烦,但是总还是有人私下讨论的,所以我也知道些,曾经与我交好的一个兄弟,就来自殷朝的虎威军, 因为他跟伍长打了一架,被处了死刑,行刑的时候有人救了他,让他假死,然后带进的神墟。” “虎威军?”方觉浅有些不熟殷朝的这些军队编制。“殷朝大军分为三大军,虎威,狮怒,鹰击,明面上的数量各十万,实际数量各十五万,总计四十五万人。后来王后修建行宫,所需奴隶太多,各地诸侯连十岁孩童都送了来也凑不够数,从各军中分别调用 过三万人,也就是说,应存三十六万,加上每年的征兵补充,满打满算,四十万。” 身后缓缓传来王轻侯的声音,他一手搭着楼梯,一手负在身后,慢慢走下来,帮方觉浅补充着这些她平日里没有收集过的情报。 说完这些后又笑道:“所以现在,我们只需要确定,殷王,到底是不是真的还有那么多人在手里,又或者说,他只是在诈我们。” 方觉浅看着他笑道:“看来你睡醒了,人也冷静了不少。” “以后点睡穴的时候手法轻点儿,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怕疼的。”王轻侯故意皱眉,看得方觉浅翻了个白眼。 “王公子。”张素忆见王轻侯下来,起身行礼问好。 王轻侯见她腰间垂着一枚与剑雪腰间一模一样的玉坠子,笑了笑,“张小姐好事将近,看来本公子是时候提前准备一份大礼了。” 嗯,还是知点轻重分寸的,至少这小王八蛋不恶心吧啦地叫人家……素忆小姐了。 张素忆脸颊泛红,勾着头不好意思,低声道:“王公子,方姑娘,你们慢慢聊,我去帮你们准备点小吃。” “小子好福气。”王轻侯拍了下剑雪的肩,剑雪不好意思地挠头。 关于王轻侯跟张素忆之前那点实在是不算大雅的故事,剑雪其实也是知道的。 但好在剑雪实在是个恪纯少年,一点也不在乎过去的张素忆经过什么,也没什么尴尬不尴尬,什么都看得开,什么都放得下,只喜欢现在的她,一门心思地对她好。 不得不让人称他一声霁月清风般的好少侠,比王轻侯这狗崽子真是不知强了多少倍…… “好了,别开剑雪的玩笑了。”方觉浅拍了下王轻侯,但也笑起来,“也就是说,你并没有听说过什么,神墟有秘密军队的传言是吗?” “没听说过,要么就是他们真的口风紧,一个字也没有泄漏,要么就是,不存在这样的人。”剑雪摇着头。 “还有一种可能。”王轻侯喝了口茶,转着掌中的杯子,“神墟的确存在着这样的军队,但是,从来人没有成为过死士。” “这种可能性更大些,否则无法解释,那凭空出现的二十万大军。”方觉浅点点头。 “我之前一直有个地方觉得不对劲,但不知是哪里,一觉睡醒后,突然想到了。”王轻侯放下茶杯,目光湛亮:“如果,殷王真的如他所说,有那么多兵力,那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动手?”一句话,让众人醍醐灌顶。 第七百五十一章 什么千虑,必有一失? 这,殷王可就没有算到了,什么千虑,必有一失来着? 对上王轻侯和方觉浅这种妖怪般人物,还是不能把算盘打得太满,信心膨胀得太足啊——毕竟,方觉浅可是连奚若洲都敢杠上一杠的人,虽然杠失败了,但勇气还是可嘉的嘛。王轻侯站起来,一边踱着步子,一边说:“假使真的如他所言,还着几十万的大军,我不相信,直到今日,这些大军才具备战斗力,才能上战场,他潜心筹备这么多年,不可能要练兵到今日。他早就可以派 兵攻打朔方城,在我们的野心刚刚暴露之际就出手,根本不用等到像现在这么危险的时刻,南疆北境同进共退,连成一片,对殷朝形成夹击之势后,他方才出手。” “这不符合最基本的逻辑,他根本没有任何道理,放任天下乱成这副样子,几乎不可控制。那么,是什么原因导致了他这么做?” “有意思。”方觉浅也点点头。 “刚才剑雪说,神墟中的死士曾经有过虎威军中的死囚,一般来讲,任何一个神秘的刺客组织,对于刺客的要求是很高的,嘴严是必须的,剑雪,是吧?” “不错,所以有刺客如果任务失败,必须立刻自尽的要求,以免扛不住拷问,泄漏机密。”剑雪乖巧地点头。“在这么严格的要求下,军人出身的刺客更是明白服从命令的意义,是很难会说出一些不该说的话的,但是他都说出了他来自于何处,也就是说明白,他对神墟的人绝对放心,才会有这样的松弛状态,也确 定,这些话说出来,不会对自己造成多大的危险。” “那么,如果神墟死士里有来自神墟地下军队的人,他们应该是要对剑雪他们有着天然的亲近感和信任感,不可能一点蛛丝蚂迹都没有露出来过。” 王轻侯双手按在剑雪的肩上,一丁一点地抠着细枝末节,找着最接近真相的痕迹。 方觉浅接着他的话说下去,“但是那二十万大军又证实了神墟兵力的存在,只能是,神墟死士,从来没有在这些兵力里招募过人选。” “为什么呢,现成的自己人不要,费那么大的劲,从别处找,还要承担各种风险?”王轻侯笑问。 “他们,不配成为死士。”方觉浅说。 “是身体素质,武功手段,不配成为死士刺客。”王轻侯补齐中间差的词。方觉浅的脑子也快速地转动了起来,接道:“殷安透露出,这些人都在各处行宫的地宫里训练,藏在地底。殷王为了保密,不被人发现端倪,必是让他们长年累月地藏于地下,不见阳光,地底阴暗潮湿,空 气污浊,这些人的身体素质绝不能跟正常士兵相提并论,偶然出现的尖子兵,也不舍得送去当死士浪费掉,因为死士随时可能会因为出任务死掉,这对他们来说一种极大的损失。” “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很难从他们那里选择出优秀的刺客。看看剑雪,这一身好本事,身手敏捷,目光如炬,是在地底里闷着能练出来的?”王轻侯重重地拍了一下剑雪的肩头,拍得剑雪身子都一歪。 “你们要说就好好说嘛,王公子你别拍我了成吗?”剑雪委屈巴巴的,这肩膀都要让他拍红了。 “其实这要感谢越歌,她喜欢热闹繁华,所以所有的行宫都建在人来人往的热闹之处,而不是山野林间。她要是闹着修上十几二十处的陵墓,全在山里,殷王这一策略,怕是会更加完美。”方觉浅笑叹道。 “嗯,突然觉得,王后真可爱。”王轻侯还有心思开玩笑,说明他自我调整得不错。“现在可以假设得出的结论是,殷王手里的确还有人,但是这些人并不具备太强的战斗力,而他调出来的这二十万兵力,应该是最强的兵马,因为他必须震慑住我们,让我们相信,他手中还有许多许多这样 强大的人马。”方觉浅说。 “所有的假设都需要去证实,现在我是一点儿也不想冒险了,跟殷王玩儿心跳,很容易把自己玩脱。”王轻侯又重重地拍了一下剑雪的肩:“小伙子,这个艰巨的任务,就交给你了。” “啊?”剑雪没反应过来这是啥意思。 “啊什么?我会让卢辞弄些行宫地形图给你,免得你像个无苍蝇似的四处乱撞。” “是,那,我什么时候动身?”剑雪倒一点儿也不推辞,应得干脆。 “不急,等卢辞拿了地形图过来再说,我们这边晌,还是得先解决……越清古这位小朋友的困难。” 王轻侯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解开了一个最大的难题后,小问题也未必见得不棘手。 “那我先去帮小忆弄点心了。”剑雪边说边往厨房走。 王轻侯一怔:“小忆?张素忆啊?我说,你这取昵称取的,能不能有点讲究,小忆这名字也太俗了吧?素忆这么有书卷味的名字让你弄得这么俗?” 剑雪白了他一眼:“你叫方姑娘阿浅,就很有讲究了?” “谁说她的昵称是阿浅了,明明是小心肝小宝贝小可人小甜心好吗?” “恶心!低俗!” “嘿,我削你啊!” 剑雪才不跟王轻侯动手,一溜烟儿地跑进厨房里,勤快得不得了地帮张素忆忙活这忙活那。 王轻侯讨好地给方觉浅捏着肩,“你看,我也没祸害过几个人嘛,是吧,现在张素忆也有好归属。” “那可不,季婉晴现在一心一意地辅佐你大哥,对你不再作任何指望,殷安呢,也一心扑在国事上,以后会是殷王的得力助手,张素忆更是嫁得良人,王轻侯,你是不是特别失落呀?”方觉浅打趣道。 “我……我不失落,我一点也不失落,我有你呢,我失落什么?” “曾经那些爱慕过你的女子,个个都已经治好了眼疾,复了明,看清了你的人渣本性。唉呀,我这双眼睛呀,什么时候才能遇上良医,也给我好好治治。”“你还是瞎着吧,瞎着挺好的,我就是你的眼,我帮你看清白天黑夜和人渣,这种脏活累活就让我来,好吧?” 第七百五十二章 该为我们干一杯 方觉浅忍不住让他逗乐,嗔怪地拍了一下他的爪子,“如果我们探得,殷王余存的兵力的确如我们所料,不足以对朔方城形成极大的威胁,你还会叫停朔方城的进攻吗?” “会。” 王轻侯果断干脆的回答出乎方觉浅的意料,方觉浅抬头看向他。 正好王轻侯也看着她。 “如果我不叫停,你也会逼停的,对吧?”王轻侯笑道。 “对,但你是怎么知道的?”方觉浅问他。“因为……”王轻侯说之前,先笑了一下,有些无奈,“因为在我们刚讨论殷王兵力的时候,你一直在避开一件事,你一直只说往北方支援过去的那二十万兵力,而没有提及往南方去的三十五万人,你一直在 避开讨论殷朝兵力分配的问题。”王轻侯走上前来坐到方觉浅对面,看着他的眼睛,不尖锐不迫人,只是认真地看着:“我们刚才分析了,殷朝明面上的兵力,满打满算四十万,牧嵬带走了十五万,迎战朔方城去了十万,也就是说,还有十 五万人在殷王手里。本来,这十五万人的援军后备,并不在我朔方城的眼中,就算全上,我们也有把握打退,这一点,我非常相信我大哥。” “然后呢?”方觉浅问道。 “但是,我突然想明白了一件事。” “什么事。”“孟书君来的信我们都看过,阎术一直被关在牧嵬身边,并不是毫无意义的,他传出来过消息,他说他曾经听到牧嵬军中的将士,称他为长老。我们都清楚这个称呼对神墟来说,意味着什么。那时候我没有 过于在意,只以为是殷王在牧嵬身边安排了神墟的人,一来监视他,二来保护他。但昨日殷王直接了当地挑明说神墟有兵力,我才恍然大悟,牧嵬带去的人,其实就是神墟的兵力。” “也就是说,殷王现在手里,真正握着的,明面上的殷朝大军,还有三十万之众,凤台城,根本不是一座空城,而是一座兵力强大,补给充足,固若金汤的,铜墙铁壁。” “在殷王的计划里,一定有这样一手棋。假如我们真的发现了,其实所谓神墟兵力不堪一击,我们定会对殷朝发起强攻,而殷王的这三十万人,就在等着我们自投罗网,殷王,才是真正的机关算尽。” “不论任何情况,只要我们发起进攻,都会落入他的圈套。” 方觉浅一边听一边点头,听他说完才道:“你说的都很对,但,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为什么说我会逼停?” “因为你,在昨天晚上,就已经想明白了这一切。”王轻侯双臂交叠靠在桌上,“你已经推衍出了神墟兵力,或许不足为惧的结论。” “你会不会太神化我了?”方觉浅笑问,“我又不是能掐会算的神仙。”“如果不是这样的话,你应该是去神殿找剑雪问这一切,而不是让樱寺叫剑雪过来,把这些话,说给我听。”王轻侯看着她:“那才是你的习惯,你轻易不会麻烦别人。你并没有把剑雪当下人,你把他当朋友 ,尤其这种要辛苦剑雪的事,你更不会让他跑过来,而应该是你亲自前去,先向他说抱歉。” “所以……”王轻侯打直了双臂,目光依旧停在方觉浅的眼睛处,只是身体往后仰去,是一个更放松,更慵懒的姿态,“如果我不叫停朔方城的攻势,你会用我刚刚说的这些,来逼停我。” “但你不希望这么做,你不希望是由你出手逼我做出暂停攻势的决定的,所以你把剑雪叫来,让我明白这一切,让我自己决定,而非被你所迫。” “我是该感谢你的委婉呢,还是该怨憎你的计谋?” 王轻侯始终笑看着方觉浅,眼里没有一点恨意,也没有怒火,只是看她很深很深,像是要看透她的灵魂。 事实上,他也的确算是把方觉浅看得很透了,了解她的一切,熟知她的性情。听许多说,不要太过了解你的爱人,因为把一个人看透了之后,就很难再爱他,他的优点缺点都会暴露无遗,而人们在漫长的时光中,总是渐渐地变得挑剔,变得刻薄,会一点点忽略那些优点,只看得见 缺点。 所以永远保持神秘感和新鲜感,很重要。 不过王轻侯好像不在此类,他没有变得越来越挑剔,也没有变得刻薄,他只是觉得,他越了解方觉浅,方觉浅就离他越远,真是奇怪的感受啊,不是吗? 方觉浅与他对视良久,眼神是波澜无惊,不起涟漪,心底却漫过冰冷的悲凉,像是黄泉里刺骨寒冷的水涌过来,带着绝望的气息凉透了她的心肠。 “都可以,但如果让我选,我希望你选择怨憎,这样我们都好受一点。”“幸好我们都是自私的人,都会选择让自己好过一些。”王轻侯笑道,“所以,我并不是为了你而做出妥协,叫停朔方城的进攻,我是为了我自己,也为了朔方城,如果天时地利人和,不论你是谁,是我什么 人,用什么手段,我都会跟你对抗到底,保证朔方城的胜利不受你的影响。” “嗯,这倒是我认识的王轻侯,只有他才会这样,为了自己的目的和追求,不顾情义,披荆斩棘,笔直前行。” “该为我们干一杯。”王轻侯握起桌上的杯子举在半空。 方觉浅抬杯,和他碰了一下,王轻侯望着她发笑。 方觉浅也笑,笑着低头喝了口热茶,暖不了太悲凉的内心,大概需要一壶烈酒,都说水越喝越冷,酒越才喝越暖。她……其实也没得选,奚若洲说得没错,时机未到,她就必须把这一切都推到恰当的时机,就像是一颗一颗的棋子,它们必须被摆放到合适的位置后,才能放任棋子们自行游走,在那之前,必须先预设好轨 道。 她不是不明白自己的使命,任性过一次就够了,再多,就真的罪该该死了。不过,这些也没法儿跟王轻侯讲,这都不叫误会,叫道不同。 第七百五十三章 三人的棋局 突然外面下了一场秋雨,淅淅沥沥,带来阵阵秋寒,穿透衣衫沁着肌肤。 厨房里的剑雪连忙合上窗子,又搓了搓她的手臂替她暖暖,两人相视而笑间,全是氤氲的安好。 大堂里的王轻侯却是偏头看着打在台阶上的雨滴,颗颗晶莹,粒粒粉碎,声音里都染上了这深秋的凉意,“越清古,怕是要北上了。” 方觉浅也望门外看去,雨帘里远处的黛山都缭绕在水雾里,朦胧看不透,她明白王轻侯的意思,就算她们现在已经大致能猜出殷王的打算,也不能说破。 因为殷王的底牌一旦被他们看透,就意味着,底牌易主,他们反身成为了掌控者。 而这一切却不能让殷王知道——就像先前殷王不会把所有的牌都让他们看明白一样,他们也不会轻易交出最大的后手。 所以,他们必须假装被殷王钳制,假装无计可施,假装不得不顺从他的安排陷入被动。 殷王要逼得越清古北上,他们就放越清古去,做出无奈被迫的模样。 “白执书已经携巫族鬼兵出发,不日将抵清陵城与孟书君会合,我会让孟书君保护他。”方觉浅说道。 “北境,将会有一场硬仗。”王轻侯说,“你我不可缺席,错过这样的热闹,那就太可惜了。” “但,必须是在你处理完南方的事情后,才能去。” “对。”王轻侯笑了下,拉长着腔调,“娘子,替为夫素手砚墨,红袖添香?” “那夫君,可会后悔?” “不知道,也许吧。” 方觉浅替他细细砚墨,墨香浓郁,墨汁浓稠,墨迹漆黑。 王轻侯提笔写信,一气呵成,行云流水,未作半点停顿。 写下最后一字的落款,他拿着信纸在火笼上烘字迹,脸上始终没有什么太多表情,他只是看着手里薄薄的一页纸,偶尔会生出松开手指,烧了这张纸的念头。 但他始终没有这么做,不甘,始终是不甘的,但没得选,也依旧没得选。 其实在他自己内心深处,很难说明白,到底是因为方觉浅会逼停南方的战事而选择这么做,还是真的因为顾全大局,做出必要的牺牲。 他甚至都有那么一丝侥幸,幸好他无从选择,他迫不得已,他被逼如此,因为这样,他就能心安理得地这么做,而不用面对与方觉浅的恶战。 也可以说服自己,并没有因为方觉浅而一次又一次地放低自己。 骄傲的王轻侯,绝不愿意承认自己会为了爱情这种无聊的东西,作出太多的让步。 “想什么呢,纸都要烤糊了。”方觉浅拍了拍他的肩,唤回他的思绪。 “没什么。”王轻侯回神,笑了下,对折几回将信裹好放进细小的竹筒,绑在信天翁的腿上,松开手,送信去南方。 在这场快速过招的对决中,局势瞬息万变,凤台城里的方王二人与殷王每一次交锋,都能在须弥大陆上引发一场海啸,他们三人站在风暴的最中心,操控着这场关乎天下,关乎王权,关乎信仰的战争。 战或退,进或守,险或夷,全在他们三个人的手里不断的置换,转变。 风要往哪里吹,需看他们三人的手往哪里挥。 而这三个人最有意思的地方更在于,他们是三方不同力量的代表,各为其主,各取其利。 就目前来说,在一场巅峰游戏里,操作难度最高的是方觉浅,王轻侯与殷王都只需要为自身利益不择手段即可,而她还需要——精准,细致,敏锐地把控这场游戏的每一步走向。她的目光追随着那只白头隼,就像看着它带着王轻侯的不甘与妥协,也带她和奚若洲想要,预设轨道,飞过了高山与河流,越过了人海与闹市,洁白的羽翼划破长空,尖厉的嘶鸣震醒密林的野兽,它锐利 的目光将直直地看着南方—— 落在任良宴的手臂上。 任良宴看着啄着自己掌心米粒的这只白头隼,目光深凝,面色沉重,只是抚过鸟儿的羽毛,却始终没能取下它带来的信。 他极其敏锐地查觉到,王轻侯给自己送来的,不会是一个好消息。 甚至可能,会是一个毁灭性的消息。 所以,他迟疑了许久,才打开那封信,一个人关在书房里,看着那封信不能回神。 见多了大风大浪,连生死边缘都走过几回的任良宴,已经许久没有这样心绪起伏不能平静了,上一次如此情绪激烈,还是终于能摆脱质子身份,从凤台城回到他的故乡上谷城的时候。 说来真是巧,王轻侯这个年轻人,总能让他心绪难定,要么澎湃激昂,要么悲愤填膺。信的开头说,任前辈,纵观小子所识之人中,唯前辈最为稳妥,值得托付,故此次重任,小子只能交付于前辈,万望前辈原谅小子行事荒谬,实乃无奈之举,非我所愿,小子在此,向您请罪,日后若得相 见,定自甘受罚。 要知道王轻侯是一个特别傲慢的人,他几乎不会对任何人如此诚恳地道歉,如此真挚地问好,就像以前,他对任良宴也最多只是尊重,从来没有如此放低姿态,几乎请求。 任良宴看到这里的时候,已大感不妙,往下看去,果然灾难。 任良宴将信纸摊平放在桌上,长久地凝视着,老人的眼皮已经微微耷拉下来,眼神不复年轻时的神采风扬,沉沉厚重下,晦涩沧桑。 原谅任良宴并不是那种,会在此时考虑王轻侯做出这个决定时,他会有多么痛苦不甘,与他感同身受一般的人,他没有这样的好良心,好同理心,好善心,他根本不会去想王轻侯的感受。 他只是在思考着,王轻侯的这个决定,这个可以说是,自掘坟墓的决定,自己该不该替他完成。 作为在南方代表着王轻侯的决策者,这才是他负责任的态度。穿堂风过,吹得树梢沙沙作响,惊得树中鸟呼啦四散,吹动了信纸一角,也吹动了任良宴的衣角,他抬起那沉沉厚重的眼皮,浑浊的眼里透出坚定地誓死如归,决绝不悔。 第七百五十四章 冤死几个,就冤死吧 任良宴把张恪,季铮,安在岁三人请了过来喝酒,围着暖炉,他让三人传阅了那封信,如他一般,所有的人看完,都沉默得如同窒息,不能言语,更别说喝下去酒了。 那封信好像成了一块火炭,灼烫地烧在他们心口,烧得他们心底生烟,不安焦灼。 “小公子此计,对他自己,也对我们,太不公平了。”安在岁叹气道。“不错,虽明他如此作为,是不得已之举,但仍觉得,过于狠心。”季铮也叹,“我等辛辛苦苦撑着南方,百般斡旋,千般努力,与朔方城那边可以保持平衡,甚至能抗衡他们的压力,如今却要……这实在是 ,让人不甘!” “我不明白他为什么要做出如此之大的让步,这件事,这件事难道就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吗?”安在岁手握成拳,轻砸在桌上,像是宣泄着内心深处的不满。 听着几人的讨论,任良宴并没有什么表示,这早在他的意料之中,毕竟就连他,在初看到信中所说之时,也觉得不可思议,难以接受,何况这几位? 不是要看低他们,而是事实就是,他们并不像自己这般,具备更长远的目光。 想当年,他任良宴,也是被称作天之骄子的人,年纪越活越大,经历越来越多,难得还能越活越回去? “此次请三位前来,并不是与诸位相商,而是告诉几位,我的决定。”任良宴淡淡开口,打断了他们的议论纷纷,再由着他们这般说下去,怕是要往反方向上越走越远了。 他给每人分了一杯酒,沉稳的眼神如山岳般厚重,像是不会被任何人动摇。 “任侯的意思是……”季铮不知任良宴做出了什么决定,毕竟这信上写的东西实在是太荒谬了,实在没有去做的道理。“老夫与王公子相识已久,虽相处时间不多,却知他这小子是个足够自私的人,能使他做出如此决断,证明事情已到危急关头,刻不容缓,更不容违。所以,老夫的决定是……依令行事。”任良宴缓声道来, 慢啜了一口温热的酒。 “任侯,此事怕是……需得细细商量!”季铮连忙道,“这……无异于自寻死路啊!” “季侯还没看出来吗?王公子,就是在置死寻生。”任良宴轻笑了下,他倒是有些敬佩王轻侯这壮士断腕的魄力了,瞧瞧自己这几个老东西,都纠结成什么样子了,他却能做得了这样的决定。 “但凭什么便宜了别人!”季铮气声道。 “在便宜殷王与王后,和便宜王启尧与江公之间,你选哪个?” “那为什么不能是王启尧他们做出让步,而是我们!” 任良宴闻言发笑,抬起头看着季铮,笑语道:“大概是因为,您的女儿,的确是个不错的王后人选。” “你!”季铮刚要因他这番调侃发怒,却突然想到了什么,大惊道:“你是想……” “对,老夫就是那么想的。”任良宴喝了口酒,放下杯子,看向一直没有出声的张恪,问道:“张大人,在寻思些什么?” 张恪闻言抬头,看了看任良宴,拢着双手在袖中,老神在在的样子。“没什么,只是觉得,当年那个在凤台城里作天作地,胡作非为的朔方城小公子,也懂得了什么是担当。相比之下,我们几个老东西,却在固步自封,除了年纪,毫无长进。”张恪笑着端起酒杯,下垂的眼 角里藏着杀机:“季候,我与你相处已久,想来您是明白的,我这个人,有时候颇不讲情面。” “你此话何意?”季铮拍案而起,“本侯并未质疑小公子的决定,只是要替他以后考虑,替我们的以后考虑,你可知此事一行,我等……我等……” “死路一条。”张恪替他把话说完,又抬眼看着他:“怕吗?” “我怕什么?我活到这把年纪,早就活够了!我怕的是,我河间城将士,不值!” “一将功成万骨枯,没有白骨铺路,尸骸作桥,哪儿来的天地清明啊,冤死几个,就冤死吧。”任良宴笑叹一声,“安侯,你说呢?” 安在岁苦笑了一声:“你们都已决定,我又哪里能说得上别的?归来去世后,我也早已了无生志,若不是为了瀚平城的百姓,说不定早就随他去了,所以,就依你们吧。” “多谢。”任良宴点头。 他抬杯,四人共举,一饮而尽。 这四个老头子,各有各的毛病,他们并不是什么为国为民为天下的侠义之辈,相反,他们斤斤计较,极尽算计之能事,只为自己那点利益。 就拿张恪来说,他怎么来的这河间城?不就是看中了搭上王轻侯,能飞黄腾达,能平步青云,能升官发财吗?所以他连他的领路人殷九思都能出卖。任良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他只是为了让上谷城摆脱殷朝的剥削,才选择与王轻侯合作的,他是要推翻殷朝,可是跟王轻侯的鸿鹄大志半点关系也没有,他只是想搭着王轻侯的顺风车翻身作主而已,才不 是为了什么信仰啊,神,权啊,苍生啊这类高远伟大的意义。 他们是因为利益,才来到王轻侯身边的,而王轻侯早些时候也说过,他爱死了这个利益至上的蛮荒世界,让他可以轻易拢络到那么多人。 但是,人是会变的。 有些人越老越坏,坏到骨子里头去了,棺材板都压不住他们满肚子的坏水,也有一些人,越老越清醒,明白这世上除了生死利益,还有一些东西也很重要。诚然有一部分原因是王轻侯信里写的事情,把他们也逼上了绝路,让他们跟王轻侯一样也没什么太多的选择,但是在他们的心里,在生死存亡之际,在必须做出牺牲的危急关头,在他们迟疑过,抗拒过, 甚至恶毒过后,多多少少都还是生出了些……为国为民为天下的忠肝义胆。 这就够了呀,何必要求人人都是圣人,都能为他人而奉献一切不求回报?良知不泯,就是好人。 第七百五十五章 血肉间的背叛 鉴于季铮跟他女儿季婉晴之间的这关系,恶劣到如此地步的原因,与普通人家中的实在不太一样,所以缓和起来,也就格外困难。 又不是像普通人那样,要么因为几个银子吵得翻了脸,要么是因为父亲偏心其他孩子生了嫉妒,他们之间,拉扯的可是权力,地位,和生死。 爹要帮着小公子,闺女要选择大公子,互相的撕扯间,把薄弱的亲情撕成了碎片。 都没错,选择而已。 既然都没错,不如……和好? 反正,现在季婉晴作为王启尧的督军,也没跟他们闹出什么样不愉快的事情,而双方之间,两军之间,也是一个合作同盟的关系。 于是,季铮亲自上街买了些点心,都是以前季婉晴爱吃的,亲处提上门,来找他闺女谈谈心。 季婉晴看着桌上的点心,又看着坐在对面的她的父亲,疑惑不解,“父亲,这是何意?” “来看看你。”季铮道。 “父亲有话不妨直说,我不会因为之前的事情而作从中作梗,为朔方城平添不必要的麻烦。”季婉晴这闺女,还是很大气的。季铮却只是笑,像个普通老父亲那样,有些慈爱,有些无奈地看着自家孩子:“你小时候乖巧懂事,勤奋上进,不输男儿,我虽怨恨上天没能给我一个儿子,却也感谢老天爷把你送到我膝下,婉晴,父亲是 来跟你讲和的。” “父亲……”季婉晴更加疑惑了。“不论日后,王轻侯与王启尧谁问鼎天下,你我父女二人各在一方阵营,都能护得这河间城无恙,护得这里的百姓太平安康,所以为父有时候想想,比起安在岁任良宴他们的孤注一掷来说,我反倒是幸运的 。”季铮一边说着,一边打开包着点心的油纸,“既然如此,我何必还要因过往之事与你怄气?我们争来争去,不都是为了河间城的太平?” “父亲所言甚是,是女儿糊涂了,该是女儿上门,向父亲请罪的。”季婉晴低下头,抱歉地说道。 “都说,这孩子长大了呀,心里就没有父母,只想着追逐远方,想着要如何过得精彩,只有父母的心里永远牵挂着儿女,担他惊忧他怕,父亲不怪你,父亲希望你过得好。”季铮笑着说道。 “爹……”饶是季婉晴那么坚硬的心肠,都有些动容,眼眶微微泛红,“是女儿不孝。”“哪里话,当时也是情势所逼,父亲也有不对之处。”季铮伸手拍了拍季婉晴的脸颊,笑容可掬,慈爱温柔:“我来的路上,经过一家点心铺子,记得你小时候最喜欢吃粟子糕,这季节粟子正好新鲜,做的糕 点也甜,就给你带了些。”“爹爹还记得呀,有一回我晚上睡着了,悄悄爬起来偷粟子糕吃,被你抓到了,你又无奈又生气,训斥着我去睡觉,我委屈得直哭。但第二天,你却让厨房给我做了好多,送到我房间里。”季婉晴说起小时 候的事,也忍不住笑意,拿了块粟子糕放进嘴里,很熟悉的味道,很感人的记忆。 很致命的毒药。 季婉晴死死地捂着自己的喉咙,那里像是被刀片割着一样痛苦,让她不能呼吸,蜿蜒而出的乌血在她白皙的肌肤上开出了死亡的花。不知是因为毒药的作用,还是因为心痛,因为被父亲再次背叛的愤怒,又或是更多其他的情绪,她的眼眶腥红,滚落着大滴的眼泪,伸直了一只手,直直地伸向着季婉晴,像是质问他为什么,为什么要这 么对自己? 但她问不话来,她只是痛苦地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毒药在她身边里张狂肆意地蔓延。季铮连忙离座过去抱住她在怀里,老泪纵横,紧紧地搂着她的身子靠在自己怀中,悲恸之下的声音颤抖:“婉晴啊,婉晴,爹的好孩子,你要记得,要守护好河间城,守护好那里的百姓,别让他们遭罪受苦 ,别怪爹爹,别怪爹爹……” 但此时的季婉晴哪里听得进这些话,她只是死死地抓着季铮胸前的衣裳,死死地瞪大着双眼盯着他,眼中满满当当地,全是恨,全是泪,她不明白,为什么! 季铮一来她就满心警惕,对那些点心也不是没有生过疑,可是父亲看向她的眼神是那么温柔,就像小时候那样温柔,她竟还未自己的多心而感到羞愧,怎能对自己的亲生父亲怀有这样的疑心? 但是,但是! 季铮闭上眼不忍心看,不忍看自己的孩子,这样深切地恨着自己。 直到季婉晴再也挣扎动弹不得,闭上了眼睛,季铮才颓然地瘫坐在地,双手依然紧抱着季婉晴,像是幼时哄她入睡一般地抱着。 “季侯。”等在一边许久的张恪走过来,拉起他:“走吧。” “你明白吗?你明白我的感受吗?张恪,你能明白吗?”季铮悲痛地问道,这样伤害自己的孩子,被自己的孩子这样憎恨,谁能明白他心里的痛苦? “我明白,我也有一个女儿。”张恪叹息一声,“我曾经也做过很多对不起她的事,但季侯,总有一日,你的女儿会谅解你的。” 张恪扶着季铮离开,立时有下人过来,抬着季婉晴往房中去,这时才能发现,跟在季婉晴身边的下人,侍卫,全都被无声无息地放倒了。 唯独一个躲在水缸后面,全身瑟瑟发抖的小丫头被遗漏,她是季婉晴的贴身侍女,平日里机灵懂事,照顾季婉晴的起居。 她本是来给季铮和季婉晴送茶水的,结果却正好看到季婉晴中毒的画面,吓得她立刻躲了起来,逃过一劫。 等季铮他们都离开,死里逃生的小丫头才从后门疯狂跑出去,一路哭,一路跑,她要把这一切告诉朔方侯,告诉他,季铮他们有变,夫人有危险,朔方城有危险!而张恪只是远远地看着那小丫头跑远,阻止了要去追的士兵,轻捻了下手指,目光悠远,语气飘浮:“让她去。” 第七百五十六章 准备迎战 小丫头一路担惊受怕,躲躲藏藏,日夜不敢停地,逃回了朔方城。 一见到王启尧就扑跪在地,大声地哭着:“侯爷,快去救夫人,快去救夫人啊!” 王启尧心头一紧,连忙拉起她:“怎么回事?夫人怎么了?” 小丫头抽抽答答地说完前因后果,王启尧一边听脸色一边沉,沉得都能凝出水来。 “侯爷……”小丫头小声哭泣着。 “你先下去休息,侯爷自会救夫人的。”王启尧说着,唤了下人把这小丫头扶了下去。 而他自己,则是坐在椅子上,紧闭着双唇,也紧握着双拳。 单凭季铮他们自己,是不敢对季婉晴做这种事情的,动了季婉晴,就等于是变相地要与朔方城撕破脸皮,违背盟约。 除非有人授意。 而这个人,只会是,只能是,他的弟弟,王轻侯。 王启尧不明白,为什么! 为什么! 就算,就算他对江公在南方的安排不满,就算对自己的造势立威有怨,他大可来信跟自己发脾气,耍性子,可以要求自己不再这么做,自己也会答应他。 但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为什么要如此极端,不顾一切地要抢回属于他的风头?甚至不惜毁掉双方的结盟,就在这种,殷朝大军随时会扑过来的时候,在这种他们内部绝不能再出任何乱子的时候! 他便如此在乎那把椅子吗?在乎到,连手足之情也不再顾及?连朔方城此行的成败也不再在意? 那个总是跟自己嬉皮笑脸的,那个不管他做错了什么,都相信自己会原谅他包容他的,那个看似混帐任性,其实心里比谁都明白的,自己的弟弟,老幺,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来? 王启尧的心口一阵阵钝痛,就像谁拿着千斤重锤,一下下重击着他的心口一样。 全都是暗伤,不见血,却疼得难以承受。 “侯爷……”江公走过来,递了杯茶给他。 王启尧伸手接过,竟发现自己的手指颤粟不休,险些连茶杯都拿不住。 “全军准备,准备迎战吧。”王启尧恍惚的神智里,这是最后的清醒,他从未想过有一日,真的,真的要与他的弟弟,兵戎相见。 “是,我这便去安排,但侯爷,有句话……”江公迟疑了一下,看着王启尧这恍惚的状态,不知该不该说。“如果你是要说,这一切早有预兆,早晚会发生,就闭嘴吧。”王启尧狠声道,“就算,早有预兆,早晚会发生,我也不会主动对他动手!更不会先发制人,置他于死地!哪怕……哪怕他对我有杀心,我也不 会对他生恨!” “侯爷我是想说,如果此时我们内战,就必须停下对凤台城前进的步伐,先把战场缩小到自己地盘的范畴,以免让殷朝有可趁之机。这一点,我们必须对诸地友军,有个交代。”江公拿回了那杯王启尧怎么也握不稳的茶杯,继续道:“恐怕,侯爷还需打起精神来,不可露出怠战之意。还有……怕是要请侯爷,说上一些,不利于小公子的言论了,否则,难以平息众人猜忌,也难以服 众。” 王启尧紧紧地闭上眼,忍着一口气在胸膛才不至于让铺天盖地而来的伤痛泄露出来,“知道了,退下吧。” “是。”江公退走了两步,又顿住,想了想还是道:“夫人那里,应该暂时不会有性命之忧,他们不会放弃这么有利的人质,侯爷先可安心。” 王启尧摆摆手,示意他赶紧走,现在的自己,不想到听到任何声音,任何细微的声音都是让他思绪越发混乱的聒噪。 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着王轻侯的计划走,就像他写好了剧本只需要大家上台去表演一般。 以任良宴为首的上谷城,河间城,瀚平城联军,果不其然地悄然进发,直往朔方城驻军方向,前去刺探的斥候回话说,来势汹涌,粮草充足,看来是要做好了要趁朔方城不备之际,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而在他们的打算应是,只要制住了季婉晴,就没有人能将他们的动向传回给朔方城,到时候的朔方城肯定来不及准备,兵败如山倒,他们的突然袭击也就能得胜,成功拿下朔方城,并接管江公与王启尧这 段日子招募的其他诸候友军。 毕竟这些小的诸侯友军,只为攻打凤台城,只为推倒殷朝来聚于此处,只要任良宴他们手段够强硬,实力够强横,依然能拢得住他们。 王启尧是这样想的。 越想越觉得悲凉。 鲜少发脾气的他,这些天都格外的暴躁,常常丁点不如意,就能让他怒气腾腾。 江公只是在一边看着,紧锁着眉头,也不多说什么。 在江公的心里,一直有个疑惑,依王轻侯的性子,他不会如此莽撞,怎么就做出这样的事? 哪怕江公选择的是王启尧,哪怕他总是说王轻侯难当大任,但在江公眼里,却明白那个孩子的秉性,他看重他的家人,看重他的大哥,怎么会这样伤他的心? 就算真的是被利益蒙蔽的眼睛,他也会以更周密,更安全的方式达成目的,而不是做这样的豪赌。 这样的做法,可以将整个对殷朝的计划,都拖进水深火热里,甚至,一败涂地。他没有把这些疑惑说给王启尧听,他知道这个时候的王启尧让被背叛的感觉伤得难以冷静——也是,世上除了王轻侯,还有谁能令王启尧如此失态呢?——江公瞒着王启尧也再简单不过了,王启尧真的, 不能再对王轻侯心软了。 若真的是误会,就把这误会永远地瞒下去吧,至少这样,王启尧的内心不会有愧疚和懊悔。 老天爷若要惩罚不公之人,那就让他江公来承担好了。 从江公的角度上来说,他为了让王启尧的登顶之路更为顺畅些,让自己的理想能够达成,他可以背负任何骂名和罪孽,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和牺牲。所以,他一铲一铲地铲着自己花园里的花泥,除着秋日里仍是茂盛的野草,把这些秘密,都埋进地底,埋进心底,只希望,日后这块名叫须弥大陆的土地上,能如他的这片花园一样,也能开出鲜艳的,美 好的花朵。朝气蓬勃,宛如新生。 第七百五十七章 信仰的力量 雄纠纠气昂昂,本该往凤台城进发的大军,出师未捷,身虽未先死,却也乱也一锅粥。 很多人不明白,为什么说好了是去讨伐殷朝,却变作了先攻盟军。 不过嘛,江公总是能言能辩,巧舌如簧的,他总是能替王启尧写出华美大气的誓书,一一数道盟军的背叛,罪恶,以彰显自己的正义。 实际上来也没有什么作假的地方,他们本来就是被动迎战,而不是主动出击,不是率先破坏联盟约定的那一方。 两军交战之际,任良宴像是没想到朔方城准备充足一般,仓皇之下搬出了季婉晴,让王启尧出来投降,否则就要杀了他的夫人祭旗。 而王启尧自然是怒喝回去,骂他们等人是肖小之徒,不遵君子之诺,令人不耻,更让他们速速放了季婉晴,后退十里,交出兵权,否则定要对他们剿杀殆尽,以匡正道。季婉晴已经醒了,她冷冷地看着季铮,看着她的父亲,冷冷地笑道:“王启尧根本不会在乎我的死活,我也不在乎,你们的阴谋已经败露了,想利用我来逼他投降简直做梦!你敢把我推上战场,我就敢横刀 自刎,血溅三步,绝不受此屈辱!季铮,你根本不了解你的女儿,你不知道我的梦想是什么,我宁可死,也不会让你们得逞!” 季铮只是背对着她,听她说完这些话,脸上全是麻木的沉痛,最终也没讲,沉默地走出屋子,只着人看紧她,切不能让她寻了短见。 可是这样的吩咐在季婉晴听来,不过是,担心她死了就失去了人质,失去了要挟王启尧的筹码,让她觉得可笑。 于王启尧而言,自己只是他的臣子,他的谋士,他的伙伴,从来不是什么妻子,爱人,伉俪,不存在任何感情,他不可能为了自己,就对季铮他们低头,他又不是王轻侯,会为了方觉浅发疯发狂。 同样的,季婉晴也没有期盼过王启尧会那么做,她不需要。 搞清楚自己的位置,有几分斤两,值几个价钱,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而季婉晴对于这一点,向来清醒得很,不作无谓多想。朔方城自己人先掐起来了的这个事儿,实在不雅,传出去也实在危险,但很奇怪,就好像是有心人故意要把这个事情捅出去一样,还只是叫阵对峙阶段呢,这事儿就已经传出去老远了,甚至传到了凤台城 殷王的耳中。 掐着时间算一算,这个时候,正是殷朝迎战朔方城的大军,除去召集整顿的时间,刚出发不到半个月,以大军行军的速度,他们只是刚到上谷城边儿上,还没有摸到战场的中心。 本来殷王也是做好了准备,与南疆必有一场恶战的,突然之间横生出来的这个岔子,竟让他不知是喜报,还是陷阱。 谨慎的殷王没有冒险,他着令大军先行原地休整,养精蓄锐,等摸透了情况再说。 并将目光,投向了王轻侯。 他有种直觉,这事儿,是王轻侯干出来的。 目的何在? 南方那群人他并不放在心上,他只是想知道,王轻侯要做什么。 王轻侯呢? 王轻侯每天都能收到任良宴的回信,他很感激任良宴他们服从了他的命令,跟随了他的决定,哪怕他们明明知道这样做的后果是什么,也依旧没有退缩。 他相信,以任良宴的能力,能控制好这件事情发展的程度,什么时候该收,什么时候该放,他不会让自己失望。 他同时也知道,朔方城里他的大哥王启尧,此际怕是对自己,失望透顶。 脚边红泥火炉里的酒水已经烫得咕噜咕噜的响,他刚想伸手把铜壶提起来,却碰到一双温凉的手。 抬头看,方觉浅已倒了一杯酒递给他。 “越清古来信说,他一路上都很好,挺太平的,跟着他一起的几位副将也没有刁难于他。”方觉浅说道。 “嗯。”王轻侯接过酒,点点头。 “你还好吗?” “这不挺好的?” “殷王现在分不清是诈还是其他,轻易不会扑向南方,也不会增兵,只要任良宴他们拖得住,我们可以准备趁机去北方了。”方觉浅坐在他对面,“你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吗?” “没有了。”王轻侯摇摇头,“一无所有了,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王轻侯,你要不要,向你大哥解释一下?”方觉浅知道,王轻侯情绪低落的原因。“我之前决定行此险招,就是不想让朔方城知道凤台城里暗藏的凶险,以免耽误他,怎么可能向他解释?”王轻侯喝不下酒,又放着杯子在桌上,慢慢整理着桌上零零散散的信,“等剑雪回来,我们就可以出 发了。” 他抬起头来看着方觉浅,像是有些话他思考了很久,还是决定问出来:“我从来不问你的目的,但,你能不能告诉我,如果是因为你逼停的朔方城,你等待的时机,是在什么时候?” 方觉浅轻抿了下嘴唇,想了一下,才道:“在,所有的力量,都完整而清晰地呈现在我眼前时。” “所有的力量,是包括哪一些人?殷朝,朔方城,神殿,北境,还有谁?”王轻侯不解。 “你想太多了。”方觉浅笑了笑,“从始至终,我非常认真对待的身份都只有神枢,现在还要加上一个巫族,所以,作为我这样邪教分子,并不会对殷朝,朔方城,北境这样纯粹的政权力量,有兴趣。” “神殿和巫族?”王轻侯像是明白了什么,可是那种感受稍纵即逝,很快就从他脑海里闪过,他没有抓住。 “王轻侯,神殿是一种信仰,巫族也是,身处这其中的我,比任何人都相信,信仰的力量,才是这世上最无坚不摧的。”方觉浅喝了那杯递给王轻侯的酒,倒扣着杯子在桌上,还是笑着,轻声说:“就像你信仰大地,天空,雨水,河流,山川,凡人,伦理,道德,自己,这也是力量。有一些力量会消失,有一些,值得永远流传下去。” 第七百五十八章 祝贺他,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现在,我们可以来说一说,让王轻侯和那四位老人,都那么痛苦,不甘的事情,到底是什么原因了。 当王轻侯开始明白,殷王手里就算没有神墟的地下军队,也还有几十万的后备兵力时,他就立刻决定,要暂停朔方城对凤台城的这场讨伐。 那无异于自寻死路,将会稳稳当当地落入殷王的陷阱中,被他一网打尽,从此永不得翻身。 但是,在那个时候,整个南方都士气高涨,江公那些诘曲聱牙的誓词实在是太具煽动人心的作用,效果太好,所有的人都热血沸腾,战意昂扬。 如果按照原本的局面,那将会是一只所向披靡,战无不胜的大军。 可是当意外出现后,这样高昂的士气,就变成了危险的信号。 因为,一旦突然喊停,他们满腔的战意,杀意,昂扬的斗志将会陡然之间被憋在胸口,无处发泄,甚至化作怨气,怒气。 一个人两个人,十个人百个人,只是这样还尚能控制,可那是,千千万万的人,将会引发什么样的后果,实在不敢想象。 若没有江公先前的誓词倒或许还好,有了,那些东西就变成了作茧自缚。 最重要的是,人心会散。 朔方城在南疆能有这么高的威信,一呼百应,靠的不是战争,不是蛮力,不是强行征服他们的土地和子民,更多的时候,是仁政,是乐善好施,是拉拢人心。 经过王家两代人的耕耘努力,南疆的许多小诸候,对朔方城极为信赖,忠诚,愿意跟随。 江公也是利用了这一点,才能为王启尧造势,让所有人都隐隐地拥他为首。 只差一场胜利的战事,就能把所有的人,都彻底地凝聚在一起,听从王启尧的呼号施令了,到时候他就是无冕之王。 也就是说,所有的事情,只差临门一脚的一口气了。 但这口气如果突然散去,想再聚拢,可就不易了,甚至,不再可能了。 江公自己也说了,勉哉夫子,不可再,不可三。 一旦失去了这次机会,就不会有下一次了。 人大多都是这样嘛,鼓足力气把一件事一口气做完,很容易成功,但若是中断一下,懈怠一下,再想提起力气来着完成这件事,就感觉很困难了。 小事都是如此,更何况,这样大一场战事? 王轻侯不能让这口气散了,不能让这人心散了,所以哪怕他不满于江公对王启尧的百般造势,也要帮着把股“势”稳住,把这口气凝住。 那么,既然不能让王启尧把人心散了,这场战事又不能打,还要保证万千将士心中的那股热血能保持下去,他还有什么别的办法呢? 只能是他来作次小人,成为那个众矢之的,成为大家宣泄怒火的靶子,送他们一场胜利,把人心凝住。 所以,他要求任良宴他们,想办法与朔方城,内战。 他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意味着在不明真相的人们看来,他会是朔方城的罪人,因为自私自利,因为贪慕权利,因为眼红兄长,不惜在大战之前,对自己人动手,引发内争,延误战机。 他将会如,所有故事里那些,自作孽不可活的小人一样,有一个活该的悲惨结局,他必定要输,必定要被代表着正义一方的朔方城打败,必定成为永远钉在耻辱柱上的名字。 他会失去一切,失去他本来握在手里的半壁江山,失去他的忘年挚友,失去他的兄长,他的家人,如他自己所说的那般,他将会一无所有。 祝贺他,成为了真正的孤家寡人。 反正他在别人眼中也一直就是这么个垃圾样子嘛,是个败类,是个人渣,是个仗着大哥偏爱就肆无忌惮的混帐东西,这完全符合世人对他的期待。 他的那四位老朋友,也明白这一切后果,所以,一开始他们会挣扎,会抗议,会不情愿,但最后他们也会明白,他们跟王轻侯一样,除了去送死,去做小人,再没有第二个选择。就算他们去对季婉晴说,他们不想跟王启尧合作了,不想跟朔方城结盟了,不愿意陪着去打这场讨伐殷朝的战事了,以期望可以阻止江公和王启尧前进的步伐,也是于事无补的,因为——殷王不会放过他 们,殷王的大军已经在逼近。 他们只有在牺牲自己的同时,为殷王设一个迷魂阵,障眼法,才能为王启尧争取到时间。 是便宜殷王还是便宜王启尧? 这样想想,这个决定,是不是也就没那么难做了? 可是啊,可是,王轻侯是费了多大的力气,用尽了多少苦心,耗费了多少年,才拉起这样一只队伍,才有了这么一块地盘,他背负了多少的辱骂,尝尽了多少辛酸,才能在这场战争里占得一席之地?他怕疼怕痒又怕吃苦,依旧走过了那么多崎岖的路,咽下了那么多不能言说的苦,为的只是能靠着自己,站稳脚根,堂堂正正地向江公证明,他不是王启尧的踏脚石,他一样有资格走到最高处,他可以赢 得光明正大,可以赢得正直坦荡,可以赢得无愧于任何人! 只因为一个误差,一个江公算错了的时机,一个不曾想到的敌人,就要把这一切,拱手笑让! 哪怕让去的那个人是他的哥哥,又如何呢? 依旧不甘心啊! 要让他怎么能甘心? 娇里娇气,矜贵傲慢得要死的朔方城小公子,自幼万千宠爱在一身,谁都让着他由着他疼着他的王家小公子,他怎么受得了这天大的委屈,不吭一声? 但不然,他又能怎么样呢? 他还能怎么样呢? 他根本没得选。 没有人能对王轻侯那天做出这个决定时,他内心的痛苦,不甘,挣扎感同身受。 去他的感同身受,没有走过他的路,没人有资格劝他大度。 他从来不大度,他自私自利得要死。 但他也居然,真的能忍住,一个字都不对别人说,就让他的兄长,毫无愧疚地对自己动手。真是想不到,有朝一日,他竟也成了,这样善解人意,这样隐忍不言的……君子。 第七百五十九章 张素忆被抓 我爱你,我可以为了你去死,但我更爱我的信仰,我必须为了我的信仰而活着。 王轻侯曾经这样说,说给睡梦中的方觉浅听。 他其实不必说,不必在她梦着的时候说,因为方觉浅比任何人都了解他,知道他穷尽心力在追逐着的是什么。 所以纵使是方觉浅同样也难以做到感同身受,却依旧比任何一个人都知道他承受的是什么。因为知道,所以方觉浅比他自己,更希望他把这一切说出来,说给朔方城里的江公和王启尧听,在至少在失去了他所奋斗的一切后,还有他最爱的家人在身边,他无比依赖的大哥不会误解他,那个王家, 他依旧回得去。 但是王轻侯不愿意,他甚至都不怎么提这件事,就好像,他在刻意把这件事淡化,在心底一个人消化掉,一派无所谓,不在乎的样子。 可方觉浅始终都记得,他对自己说,他不甘心的模样,有多撕裂。 有一天,她站在昭月居大堂里看着那株哪怕是在深秋,也不会枯萎落叶的参天榕树,站了很久,也看了很久,暗自地做着一个决定。 也许她会为这个决定,付出生命的代价,或者是,比生命更沉重的代价,但她想,世上只有自己,能给王轻侯一个公平了。 那场连绵的秋雨一下就是半个月,断断续续,时大时小,终未停过,门口的台阶一直未干,湿嗒嗒的,不知几时起,王轻侯养了一个习惯,他习惯坐在昭月居大门的门槛上,闲适地望着外面的竹林。 竹子真是一种奇怪的植物,明明满地的黄叶,抬头往上望,却又能见着郁郁葱葱。 针雨竹林,久无人来,寂静风声,沙沙轻鸣,王轻侯一待,就是一个下午。 “哒哒”急驰的马蹄声响起在竹林里,马儿强健有力的蹄子踩在泥水中,溅起高高的水花,连带着黄的绿的落下的竹叶也沾在策马人的衣衫上。 大概是马儿跑得真的太急了,马背上的人竟重重地摔进泥泞里,洁白的衣裙立刻沾污了一大片,仓皇的脸上也全是泥水。 王轻侯微惊,掠进雨帘里,扶起倒在泥水里的剑雪:“出了什么事,怎么如此慌张?” “王公子,方姑娘呢?方姑娘呢!”剑雪惊慌不安地问道。 “她在里面,进去再说。”王轻侯内心涌起不好的预感,剑雪虽然少年心性,但一直很稳重,让他如此失态之事,怕是不小。 方觉浅听到声音连忙迎出来,见剑雪一身狼狈,担心地问道:“怎么了?你受伤了吗?” “我没有,但是方姑娘,他们,他们把小忆抓走了!”剑雪黑白分明的眼中全是焦急,紧紧地抓着方觉浅的双臂,嘶哑的嗓音低低的哀求:“方姑娘,求求你救救她!” “谁把她抓走了?” “虚谷,虚谷把她带走了,带进了宫里。” “我知道了,你等我。”方觉浅蹙眉,对王轻侯道:“你看一下他身上有没有伤,我进宫去。” “万事小心。”王轻侯叮嘱道。 方觉浅闯过几次禁宫真是数不清了,这座在外人眼中庄重肃穆的雄伟宫殿,在她眼里如同儿戏,进进出出全凭心情。 宫门口的守卫都快要变作老熟人,一见着她就知道没好事,架枪相拦:何人敢在宫门处喧哗!还不下马! 方觉浅稍稍抬起头,斗笠下的她神色严肃,冷喝一声,“让开!” 忠诚的守卫自然不会轻易就被喝退,提枪就要前来。 方觉浅抬掌,时间就好像一下子陡然凝固住了,纷纷扬扬的雨水也都凝在半空,都看得清那一滴一滴的椭圆形状,颗颗粒粒如水晶,悬在半空。 那提枪而来的守卫们被这一幕吓得不敢动弹,像见着鬼一般地看着方觉浅,一动不动。 万千雨滴骤然而动,裹成一道白练似的水柱,撞开了守卫,方觉浅头也未回,策马入宫。 令她意外的是,她刚闯过宫门,来到广场,就见殷安撑着伞,等着那里,笑意盈盈:“在这里等你,是怕你又大开杀戒。” “张素忆在哪里?” “只是请她进宫来吃杯茶,方姑娘不用如此紧张,此刻,她正在我的宫中。” “是你叫她进宫来,还是殷王?” “这并没有区别,方姑娘下马,跟我来吧。” 殷安挪过伞,递了一半挡着方觉浅头上的风雨,两人行走在这斜风细雨的深宫中,一路无话。 走进殷安宫中时,并没有见到张素忆,只有殷王。 他慵懒地倚在贵妃榻中,手里把玩着一个白玉吊坠,见着方觉浅进来,笑着打了声招呼:“神枢尊者,别来无恙。” “殷王您也算是一代枭雄,何必拿无辜之人的性命作要挟?”方觉浅看着那枚吊坠,眉头微微皱紧,那是张素忆腰间的,剑雪身上也有一个,是他们的一对信物。 殷王将手里的吊坠翻了个面,像是得到了什么稀罕宝物般,细细地琢磨着,笑道:“无辜?别人说这话,寡人只当他笨,但神枢你说这话,可就太不应该了。”他把那玉坠放在桌上,甚至还仔细地整理了一下玉坠的穗子:“剑雪是神墟中人,却背叛了初衷,跟随了你这个神殿神枢,这叫无辜?张素忆原是寡人朝中重臣张恪之女,本该效忠朝庭,忠于寡人,却与她 父亲一起兴不义之战,妄图颠覆殷朝,这叫无辜?哪怕她后来成为了神殿神女,也该是诚心奉神,服侍神殿,却与你一起,屡次对神殿不利,离经叛道,这又是什么无辜?” “他们两人,在寡人看来,死于余辜才对。” 方觉浅越听他的话心越紧,看来殷王今日,是真要好好算旧帐了。 “说这么多,你到底想要什么?” “想跟神枢你聊一聊。” “你要与我面谈,再容易不过,你随时可以来找我,或者召我进宫,何必要这么大费周章?”“因为,如若这般大费周章,神枢尊者您是不会告诉寡人,关于南疆的内战,是真是假。” 第七百六十章 博弈而已,胜者为王 原来是想知道这个。 他果然有些不安了。 方觉浅反倒放松下来,轻抚掉裙摆上的水珠,径直走到一边的椅子上坐上,神色平静,“关于这个问题,王上您难道不该问王轻侯吗?他才是朔方城的人。” “王家那位小公子……”殷王说着忽然笑了一下,露出一排玉白的牙,“王家那位小公子,会让寡人直接杀了张素忆就好,这才符合他行事的风格。而你,是个善良的人。” “王上这是在夸奖我吗?” “如果你觉得善良是一种美德的话,那就算是。” “很可惜,我无法给你答案。”方觉浅眸子微抬,看着殷王:“我与王轻侯之间有个心照不宣的约定,关于南疆之事,我不会插手,我只负责北境,所以,您来问我,我也无法告诉你什么。” “是吗?”殷王却不意外她的回答,只是走下来,停在方觉浅跟前,微微俯身:“你派剑雪去各处行宫刺探,不就是想替王轻侯探得,神墟的兵力都藏于何处吗?” “王上行宫那么多,每一处都重兵把守,看防严密,凭剑雪一人又有探得到多少?殷王您太高看我们了。”方觉浅道。 “说得很对,寡人怎么就没想到呢?”殷王故作迷惑地偏头,笑看着方觉浅,“就算放剑雪去查,他又能查到什么?寡人何必这么费劲地,还把张素忆抓过来,把你这么尊杀神引进宫中?” 他的话太奇怪了,他好像并不介意,剑雪能查出几分来,也不介意方觉浅他们知道什么。 要么是他底气十足,神墟的兵力就在那里,让方觉浅他们知道也无妨,反正又不能把他怎么样。 要么,他另有安排,这里一切,不过是个幌子。 会是哪一个?方觉浅疑惑的目光让殷王很受用,殷王满意地发笑,说:“南疆内战这一手,你们的确做得很漂亮,让寡人不得不仔细考虑,这到底是诈,还是真实。寡人细想了很久,无论是真是假,王轻侯此次要付出的 ,都是惨痛的代价。而照王轻侯的性格,他付出这样大的代价,一定要从其他的地方讨回一点什么,才能心理平衡。” “那么于寡人而言,问题就变成了,他会从何处下手,讨回什么,也就是,寡人要提防哪里。” “这真是一个让人头疼的问题,他出招,总是诡谲难测,叫人难以作防,那么,神枢要不要考虑,与寡人合作一下,以免张素忆,惨遭毒手?” 方觉浅眼角微跳,“你抓张素忆,目的不是剑雪,是我。” “然也。”殷王点头。 “你也不是来问我任何问题的答案,而是要把我留在凤台城,无法移步,否则,你就要杀了她。” “不错。” “我上当了。” “很难得的,要找准你的欲望,可不容易。” 殷王了解每一个人的欲望,欲望的另一个名字叫所求,他一直不知道方觉浅所求的是什么,所以,他只好,给方觉浅培养一个小小的欲望,替她设置一个小小的所求。 方觉浅明白了过来,之前殷安对越清古说过一段话,那段话是用来逼越清古北上的。她说,殷朝面临着两个风险,一个是越城那九万精锐之师,一个是方觉浅与王轻侯,在他们看来,越城九万人才是最大的威胁,他们优先选择承担方觉浅与王轻侯的风险,着手去解决越城的隐患,更是为 了牧嵬的安全。 只要越清古北上,方觉浅与王轻侯一定会拼尽全力地保护他的安全,抓紧为越城抢出一线生机——而这,就是殷王给方觉浅培养的欲望。 只要方觉浅有这个想法,殷王就能知道,方觉浅要做什么——她必然要北上。 这个目的明了了,南疆内战这场闹剧的意图也就清晰起来,所有的一切,他们都只是在为北境将要发生的事情,做准备。 同样,北境将发生的一切,也会成为南疆舒缓殷朝大军压力的佐助。 围魏救赵的同时,赵也在呼应着魏。 那么,在洞悉了这一切,顺理出了事情的脉络后,殷王要毁掉他们计划的办法,就显得再简单不过,困住方觉浅就够了。 办法简单,实施不易,要困住方觉浅可不是个轻松的活儿。 便只能从最易得手的地方切入——比如张素忆。 方觉浅的掌心轻轻握紧了椅子扶手,紧咬着的牙关缓缓松开,她看着殷王,眸光清亮透澈,像极了山泉溪水,但蕴含着可击石穿的力量:“殷王,你觉得,我会为了一个张素忆,而置全盘大局于不顾?” “不知道,但寡人清楚,你是个善良的人。”殷王伸出一根手指在虚空中轻点了一下,“在这种时候,寡人觉得善良是一种美德,叫人喜欢。”“很可惜,王上你不知道,善良的人恶毒起来,有多么出人意料。”方觉浅勾了下唇角,“当年花漫时死的时候,我也恨不得杀了虚谷和于若愚,但后来当我真有了这样的权力,却选择放过他们,你以为,是 什么原因?” “有一些人在私情上的确罪该万死,但是他们的位置决定了他们必须活着,所以我可以放下私情,顾全大局。如果我连花漫时的仇都忍得下,我会忍不了,一个张素忆的死吗?” 殷王听了她的话微微一愣,像是也没有想到,方觉浅居然有着这样高的容忍度,和这样低的底线,看来她的那个大局,真的非常重要了。 但随即他笑了下:“寡人没那么天真,相信仅靠一个张素忆,就能留住你。但寡人想来,你应该不愿意失去身边更多的人吧,比如剑雪,比如王轻侯,甚至比如樱寺,你能容忍几回?” “如果有一天你终于达成目的,站在路的尽头,回头一看,身边却空无一人,想来也很孤独吧?可巧,寡人甚懂那种孤独。” “你到底还做了什么!” 殷王拂袖而笑——“博弈而已,胜者为王,别这么激动。” 第七百六十一章 神殿的墙 “滴——答——” “滴——答——” 似永不知疲倦的水滴声,无休无止地摔下来,凿在地面上,发出单调的响,在寂静的空间里成为永恒且唯一的声音。 阴暗潮湿的房间里只有头顶小窗的一缕薄光穿进来,半吊在空中的张素忆视线模糊,连抬头都极费力气。 “哗啦——”一声门响,老态龙钟的神使大人咳嗽着慢慢走进来,他看上去疲惫极了,费力地坐在铺了软垫的椅子上,看了一眼张素忆,干笑两声,渗人发冷。 人们时常会想,他怎么还不死。 “闲着也是闲着,素忆神女要不要写封家书给你的父亲,报个平安?”虚谷擦了下嘴边咳出来的唾沫星子,闲话家常地问道。 张素忆别过头去,不看虚谷这具早已腐朽却始终不肯死去的衰败躯体。 “在等人来救你吗?”虚谷倒不在意张素忆赤裸裸的鄙夷,只是笑问道。 张素忆没说话,只是抿紧了嘴唇,剑雪会来救她的,一定会的。 就像那年的神祭日,他一定会从天而降,抓紧自己的手,对自己说,我带你走。 他一定会来的。 张素忆坚信不移。 “我也在等他们来救你。”虚谷却道,“如果他们找得到你的话。” “如果我只是诱饵,你根本不必来见我,何必坐在此处与我浪费口舌?”张素忆毕竟是聪明的,抓得住一闪而过的重点,她嘲讽地笑了下,“别做梦了,我不会帮你做任何事。” “有一些人,活着,就够了。”虚谷笑道,“不需要她做更多。” 张素忆反问:“那你拖着一副将死之躯,来找我说什么?” “只是很好奇,神枢大人跟你说过什么,让你这般死心踏地。”才秋季里,虚谷就抱了个暖炉进怀里,他觉得这阴冷潮湿的地室里,已经有深冬的寒意。 他也觉得,他真的老得不能再老了,老得应该死了。 只有死亡的冰冷,才这么难以让人抵御。 而在死之前,他还有太多未解,不能死得不明不白。 比如,他想知道,像张素忆这样的人,为什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不是什么带着恨意的不解,他只是纯粹的疑惑,疑惑着这世间最蛊惑人心的,到底是什么。 张素忆缓缓转过头,凌乱的发丝下,她看着虚谷一言不发。虚谷抬抬手指,让身边的下人将张素忆放下来,又给了她一杯热水,仍旧好奇地看着她:“神殿待你不薄,虽然你进神殿的目的并不单纯,但至少是殿的旧神使月西楼在你危难之际,给了你一个安身立命之 所,使你逃过一劫。”“长公主对你也不薄,诚然当初她让你去诱惑王轻侯之事,害得你人生轨迹大变,但你们二人自幼感情甚笃,称得上一声手帕之交。殷朝待你更不薄,你父亲不过一介平民,若无殷朝提拔,还不知在哪里当 个穷酸书生,哪有后来的富贵荣华,你又哪里能做个金枝玉叶?” “老朽实在想不明白,你们有什么理由,就这样统统背叛了,而是选择方觉浅。” “这让人费解,别说为了大义,我们都知道,那只是哄骗世人的词句,神殿最擅此道。” “所以,为什么呢?” 虚谷像个真正好学求问的人那样,真诚地向张素忆讨要一个答案。 说这许多话已经让他累得有些接不上气,他微微喘息,看着坐在墙角处捧着茶杯的张素忆,他想,如果知道了一个人的答案,也许就能推衍出更多的人是在怎么想。 这世上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力量,比神殿的信仰更让人笃定,从灵魂到骨髓的去跟随,去虔诚。 如果有,他要找出来,为神殿所用。 而张素忆呢,她只是看着杯中热茶的氤氲白气,沉默不语。 她的父亲是个三姓家奴,背叛了恩师殷九思,背叛了殷朝,背叛了长公主,当年不过是为了更好的后路,更多的富贵而选择王轻侯,这一切不过是因利而起,逐利而往。 她作为张恪的女儿,别无二选,也只能跟其父一样,被迫地听从王轻侯与方觉浅。 她并没有做过什么选择,摆在她面前的,从来都只有一条路可走,别的都是死途。 所以,她要如何给虚谷答案? 地牢里的水滴仍在不知疲倦地滴答滴答作响,虚谷像是耐心很好,始终不急,就那么静静地坐着,看着,等着。 许久之后,张素忆才抬眸看向他:“虚谷神使,我们都是洪流里的砂石,被挟裹着前进,没有选择。” “继续。”虚谷点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从一开始,砂石从崖壁上掉下来滚落的时候,风就决定了它的命运,而后所有一切,不过是随波逐流,屈服于命运的安排。站在洪流当中的弄潮之辈,决定着我们的生或死。” “所以你是说,你并没有选择她,也没有忠诚于她,只是被推着前行吗?”虚谷好奇地问。 “不,我更想说,我不是忠于方姑娘,更准确一点的形容,我是追随着王公子的脚步。哪怕剑雪是方姑娘的亲信,这也不会改变我的立场。” “我的父亲,可以在他暮年之际,拼却一身朽骨为王公子舍命相陪,我也是。”“神殿是一道闸门,圈起所有的溪流,筑起高高的围墙,禁锢着新生的力量,阻止他们萌芽。而我们这些裹在王公子这道巨大洪流里的砂石,为冲开神殿的高墙,一往无前地冲撞,怒吼,粉碎,义无反顾, 是我们的三生有幸。哪怕从一开始,我们也曾不愿意,但一旦我们明白,我们为之付出牺牲的是什么,就懂了我们追随的是什么。” 虚谷慢慢收起脸上的笑容,眼神也越来越阴沉低郁,直直地看着张素忆,那神色好像是要把张素忆碾压成粉末一般,连眼睑都在细微的颤抖着。 他隐约地明白着张素忆在说什么,但是他不愿相信,也不想去相信。“就是这样的眼神,就是这样的警惕,就是你此刻的防范和厌憎,这就是我们想打破的那道墙。虚谷神使,你是不是开始害怕了,是不是终于感受到,真正带给神殿危机的,从来不是什么朔方城,某个人,又或者是某支大军,而是,越来越多的人像我这样,从混沌被挟裹里清醒了过来,做出了选择,想要去看看,墙后面的世界,是什么样。” 第七百六十二章 神殿之外 虚谷已经不记得,他有多久没有去看神殿信徒朝拜的仪式了。 也不记得,有多久没有见到信徒们连绵不绝跪成一片,跪倒在神像前闭目祈祷的虔诚模样了。 他以为他只是忙,忙于应对神殿内内外外的各种危机,忙于与方觉浅斗智斗勇,与殷朝拉拢结盟,忙于赶在老死之前,为神殿重铸辉煌,于是没有分出精力与时间来关注这些。 他忘了他已经睡得越来越少,有时候半夜醒来,偶尔也会发现神殿的神像上都蒙了一层细灰,无人去扫。 他其实多出了许多的时间,他不是没有时间去关心他的信徒,而是那些变化真真切切地发生着,但他未曾注意到。 越来越多的人,像张素忆这样,开始质疑神殿的存在,是何意义。这片大陆,自打娘胎时出来就信仰着神殿的人,那些抱着刚出生的孩子若能得到神使的祝福,就看作是天赐福泽的人,那些一生都在虔诚供奉神像供奉神殿的人,那些曾经无处不在,遍布大陆每一个角落 的信徒们,他们的信仰,已经动摇,甚至淡漠了。 神殿的根基从来不是那座气势恢弘的宫殿,也不是他们这些位高权重的神使,更不是连篇累牍的圣书,而是这些,弱小,微渺,却又无处不在,数之不尽的信徒们。或许那些人没有像张素忆这样,开始了她的奋力冲撞,要挣脱出来看看外面的世界,但是,他们也选择了沉默与观望,选择了等神殿给出一个答案,而不再是如曾经那样,但凡有人对神殿不敬,就会被看 作异教徒,受人唾弃鄙夷,烈焰焚死。 对于虚谷这个狡诈可恨,但又忠诚至死,神殿至上的神殿信徒来说,张素忆的话,比拿刀子扎在他心上,更让他心痛绝望。 他的牙关打颤,使得他的面皮都微微发抖。 撑着颤颤巍巍的一身腐肉朽骨,柱着拐杖站起来,蹒跚挪步。 长长的神使长袍拖过地面,染上了污水,他心疼地提起了袍子,紧紧地握在手心里按在胸膛前仔细珍视,对侍侯在一侧的神卫挥了下手,闭上了眼睛。 身后传来一声凄惨的哀嚎,神卫托着张素忆的一截小指递过来,热血还在流淌着。 虚谷用力地直起身子,像是不服老不服输一般,沉沉地出了一口浊气,大声地说道:“当洪流冲击闸门数次,不得结果时,最终,会归于平静。” 张素忆捂着鲜血直流的手蜷缩在一起,惨白的脸上浮着一个笑容,但眼神坚毅,悍勇无畏:“虚谷神使,水滴石穿!” 虚谷微微侧身回头看着她,眼神阴鸷如蛇,恻恻冷寒。 他突然地想起了一个人,一个他本不该再记起的,应如灰尘一般永远消失在天地间的人,那个人,是王蓬絮,王家的那位二公子。 上一次,让他如此心悸的人,还是王蓬絮。 王蓬絮的那些愤声质问,问他们是不是也不敢承认这世上并没有神明,是不是只敢躲在神殿的至高威严下拿着天罚恐吓世人。那些振耳发馈的质问,一时之间,全都涌入虚谷耳中,仿佛都能看到那日他被炮烙之刑处死时,烧成青烟的鲜血和翻卷发黑的肤肉,却挡不住他宁死不折,不屈,不低头的,如刀如剑如斧如雷电的尖锐目 光,像是要刺穿这世上,最伟大的谎言。 朔方城王家,早该赶尽杀绝,斩草除根的! 虚谷再未说话,只是带着那截手指,离开了地牢。 地牢里又归于寂静,只有那永恒不绝的“滴答滴答”声,张素忆捂着断指的地方,望着头顶上那一线光,久久不能回神。 如果不是虚谷来问,也许,她自己也不会深思这个问题,为什么会这样,一直跟在王轻侯身边,她明明有太多机会可以离开神殿,离开这里,离开所有的是非。 她的父亲张恪已经完全获得了王轻侯的信任,不再需要息这个女儿作为人质扣押在此处,神殿与殷朝也不会对她这个并无太大作用的人多加留意。 别说是为了剑雪,她不是那样的人,不是那样为了爱情就失了理智,不管不顾连自由都不要了的人。 当虚谷问她的时候,她也问自己,为什么。 量的积累最有一日会引发质的剧变,她见过了太多为了推倒神殿而牺牲的人,太多太多。 且不说别的,单说王轻侯的父亲王家老爷子,就是真真切切地死在她眼前。 也见过了太多太多神殿的谎言和荒诞,为了他们的地位长存,为了他们的利益至上,为了他们的权力永固,不择手段,残暴不仁。她像个观戏之人般,在边缘的位置,亲眼目睹过一切,就像看多了风月故事的闺阁佳人也会想冲出去阁楼,寻一段勇敢疯狂的爱情一样,她也会不由自主地,想为这所有人的努力,做一点什么,说一点什 么。 原来,神殿之外,这四个字,像颗种子已经在她心里深深埋下,不知不觉地都发了芽,要冲破重重阻碍,挣脱雾霾,要去见一见更大的世界。 她所有的行为都是无意识的,都是跟随她的本心,在潜移默化中,她也开始像方觉浅,像王轻侯他们那样,为冲开这扇门而努力。 哪怕她的作用微小,不引人注目,但谁说,洪流不是由一点一滴的水凝聚而成? 总要有人先醒过来,才能叫醒其他的人,她不是最早一批苏醒的人,最早的一批人在朔方城,但幸好,她也不是最后那一批,她至少,在这个秩序混乱的时代里,见证了觉醒的力量。 张素忆啊,她其实一直,都是很聪明的人,也许不及方觉浅那样的其智近妖,也不及殷安的坚韧多思,但她从来明白,在她的位置,她该做什么,能做什么,而人最贵之处,就在有自知之明。 她的那截断指被送到昭月居,剑雪当时就红了眼眶,捧着断指心痛到不能呼吸,不敢相信他的小忆,还受着多大的苦。而来人只传话,他每日会送来张素忆身上一物,证明她还活着,但如果,王轻侯与方觉浅胆敢离开凤台城,哪步一步,他们就敢直接送来张素忆的人头,以作“谢礼”。 第七百六十三章 谁也留不住他 剑雪提着双剑要去跟虚谷拼命,方觉浅一把拦下他:“你以为他怕死吗?他离死,只差一口气的距离了。” “方姑娘!”剑雪眼眶通红,吸了吸鼻子,按下双剑:“方姑娘,对不起,是我们拖累你了。” “说什么呢,如果不是我,他们也不会抓走张素忆。”方觉浅拍了拍他的肩,越过他,看向站在后面,一言不发的王轻侯。 然后轻轻地摇了摇头。 王轻侯点点头,转身上楼。 以王轻侯的性格,就算他前一脚离开凤台城,后面马上就会接住张素忆的人头,他也是会毫不犹豫就离开的,因为毕竟,北境的事,重要得太多太多,远比一个张素忆,重要千万倍。 但是,方觉浅不能让王轻侯在这个时候对剑雪说出这些话,那无异于要逼死剑雪。剑雪是所有青葱少年里,最后一个还能保持着赤诚与单纯,善良与天真的了,应生死了,安归来死了,牧嵬变成了魔鬼,樱寺再不爱跟人说话,只守着抉月的墓日复一日如同活死人,方觉浅不想,不想在 那棵海棠树下欢喜无忧过的所有傻子,都被毁去。 总要留那么一个,留一些念想,在自己沉沦苦海,难以自渡的时候,还能看一看最干净的眼睛是什么样子,还能为自己寻得一丝慰藉。方觉浅按住剑雪的剑,看他握着双剑颤抖着的双手,放低了声音,温柔慈悲:“不要去查神墟军队的事情了,他们带走张素忆,也有要挟你的意思,等我想想办法找到张素忆,我一定会找到她,救出她的, 好吗?” 方觉浅也不知这些话对他,到底能不能有半点安慰作用。 剑雪用力地点点头,垂着脑袋不看方觉浅,蓄满了泪的眼眶通红,死死地咬着牙关不敢松,他忍得太辛苦,他怕自己忍不住,冲进神殿去。 方觉浅将这个比自己高出一头的少年抱进怀里,轻轻抚着他后背,“相信我,剑雪,就像我相信你那样,你一定要相信我。” 剑雪缓缓放松下来,僵硬的身子也柔软了些,重重的鼻音应了一声,“我不会冲动的,方姑娘,你放心吧,我不会的。” 方觉浅叫来樱寺,让他陪着剑雪,两人作个伴说说话,自己上了楼,看着又开了一坛酒的王轻侯。 “我……”方觉浅犹豫了片刻。 王轻侯笑着喝了一口酒:“你想救张素忆。” “对。”善良,真不是一个太好的品质。 “好啊,怎么救?”王轻侯转动着指间的酒杯,笑望着方觉浅,像是在等方觉浅给他一个行动方案,他保证会施行一样。 “我要回一趟神殿。” “神殿是你家吗,只有家,才用回这个字。” 很明显,王轻侯这时候正提着十二万分的戒备,像是把一块石头放进了心口一样,绝对强硬地狠着心肠,粗糙的石块磨破他心尖嫩肉,疼得流血,却也绝不为方觉浅一言一语而动容。 所以他的话里话外,都夹枪带棒,折磨对方也折磨自己。 “对,神殿是我的家。” “阿浅。”王轻侯慢慢捏紧酒杯,“你应该知道,我是不可能放弃北境的。” “北境不是你的,北境,是我的。”方觉浅看着他,明确着归属权。 “北境可以是方觉浅的,但北境,不是神枢的。它不属于一个神殿中人,不属于一个把神殿看作家的人。”王轻侯望着方觉浅的眼睛,眼中有难以言说的难过:“当初我愿意让步,愿意把北境交到你手里,愿意放弃与你争夺,那是因为,你纵使是神使,你也是我的阿浅,如果我早知,你今日会是神枢,会是这样 的神枢,我不会给你。” “你后悔了吗?” “我后悔在你最绝望的时候不在你身边,以致于让你想起了一切,想起了你的身份和那该死的使命!后悔没有金屋藏娇,让你做个富贵闲人享福就好。对,我后悔这个。” 王轻侯满了一杯酒,站起来走到窗边,看着外面成片的竹林,听风吹过的声音,他的声音也如这竹林清风般慵懒缓慢,微微沙哑,挠人心尖。 “殷王这么做,只是为了让我们两个被牵绊住,争取一些时间。他明知我们要北上,还把我们留住,那么他这么做的目的也就是北境,他要在北境做什么,你清楚吗?能猜到吗?你不能,我也不能。”“越清古马上就要到越城了,我不知道殷王会用什么样的方式逼越彻和石空他们现身,但我想,绝不会是温和地传唤。白执书所率的鬼兵大军也要抵达清陵城战场前线了,一场大战在所难免。越彻他们那九 万精锐极是关键,假如我们失去了,后果不堪设想。” “而且,我们到现在也不知道,神墟到底有还是没有后备大军,只是推测殷王也许在使诈,但你敢冒险吗?虚虚实实之间,你能断定殷王哪些局是真,哪些局是迷魂阵吗?”“南方任良宴他们,与我大哥朔方城佯攻,如果要为我们在北境争取时间,他们就必须要见血,要把戏作真,瞒过殷王的探子,死伤难以控制,但必定……必定是任良宴与张恪他们一次又一次地,惨败于我 大哥之手,交出一座又一座的城池,戏要做足嘛。他们一把年纪了,舍命陪君子,我不忍让他们失望。” “我不反对救张素忆,也不反驳她是因我们而被无辜牵连,但是阿浅,我已经是个十恶不赦的罪人了,我不介意,继续作恶多端,直到恶贯满盈,一身是孽,哪怕真的,死无葬身之地。” 方觉浅听着他慢慢道来,不急不忙,甚至连拂过他耳侧的风吹起他垂肩的发都看得清清楚楚,她没有错漏王轻侯的每一个字,以及每一个表情。 她知道,越是这样云淡风轻随意闲适的王轻侯,越是硬着心肠狠着心思。 他绝不会再在凤台城里停留,他会在一切恶化到真正不可挽回之前,赶往北境。谁也留不住他,不论是方觉浅,又或是张素忆的人头。 第七百六十四章 殒神 “我明白了。” “三天。”王轻侯说,“在这三天之内,我会尽我的全力,用尽所有的办法手段去寻找张素忆的下落,但如果三天时间一到,我们还是没有任何头绪……别怪我阿浅,就算你不走,我也要走了。” “我是不是要替张素忆多谢你的这三天的仁慈?”方觉浅好笑地问道。 “别挖苦讽刺我,你知道的,我已经,不是个人了。在我手下无辜死去的人,都在黄土里掩着白骨,冤魂飘荡在战场,他们等着我下地狱,遭报应呢。” 方觉浅眸色动了动,他是真做好了百年之后也被人唾骂,遭人鞭尸的准备了吧,不管不顾,冷静又疯狂的人。 她走到王轻候身前,接过他手里一直拿着却没有喝的酒,含进嘴里,踮起脚尖,渡进王轻候口中,细长手指抚过王轻侯的唇,似笑非笑:“彼此彼此,到时候,咱们地狱见。” 王轻侯弯腰伸手勾起方觉浅的腰肢,夹杂着痛楚和对未来绝望的吻落在方觉浅唇齿间,辗转着酒香和温热。 越清古曾说,方觉浅,绝望的人,我们是同类。 其实,他哪里有王轻侯绝望,王轻侯已经快要看不到一丝光与亮,看不到漫漫前路上他的丁点立锥之地。 还好,绝望的人,残忍的人,恶贯满盈一身是孽的人,清醒又疯狂的人,他与方觉浅,还是同类。 共沉地狱,谁也别想活成光明正义的样子。 罪都是他们的,功都是……别人的。 啊,去他妈的天下第一善卦。 虚谷像是在等着方觉浅一样,她刚进神殿,就看到虚谷在她书房里等着,眯着眼,费力地看着一本圣书。 “尊者大人还记得神殿啊。”他偏头看了方觉浅一眼。 “我只问一次,张素忆在哪里?” “我让她别等了,我说没有人能把她救走,总不好食言嘛,所以,尊者大人您也别为难我了。”虚谷放下书,瘦小干枯的身子在宽大的椅中看来,像是一具骷髅披着华袍。 “你把神殿所有的神卫都交给了殷朝,把所有的底牌都压在殷朝身上,你觉得,这样真的能救神殿吗?”方觉浅坐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好像已经很久,没有跟虚谷聊过这些了。 “就像尊者你把所有的牌都压在王轻侯身上一样,尊者大人你觉得,王轻侯真的能赢吗?”虚谷笑了一声。 “我能赢。”方觉浅说。“他处我或许不如尊者你,但这探天试意,占卜算卦的微末伎俩,我应还是胜尊者一小筹的。”虚谷双手按着拐杖头,笑看着方觉浅,微微前倾了身子向着方觉浅,夹着些小小的得意,小声地跟方觉浅说:“ 王轻侯,命中不带紫薇星,他不是帝王之选,他没这个命。” “那你有算到过,神殿会有此一劫吗?”方觉浅反问他。 虚谷脸上的笑容褪去,脸色阴郁吓人。“说到底,你算来算去,占卜算卦也好,掐指问天也罢,都是按着神殿的法子在推衍着天意,如果说神殿的法子是错的呢?如果你算到的天意,并不是真正的天意呢?假如你真算得那么准,神殿真的没有错 ,你又怎么会算不到,神殿会有此一难,会出我这样的叛徒呢?” 方觉浅看着虚谷紧抿着的嘴,还有深深凹陷的眼眶,他连眼睫毛都已经是白色的了。 虚谷不愿意这样长久地与方觉浅对视,他觉得方觉浅跟当年的奚若洲越来越像了,同样的难以琢磨,同样的深不可测,同样的如似天人不能看透。 他曾败在奚若洲手下,与神枢之位擦肩而过,他不愿意再输一次,输给奚若洲的弟子。 所以他再次靠进了柔软的椅子里,拇指轻轻地摩挲着拐杖上的孔雀眼瞳,摩挲了这许多年,孔雀眼瞳都让他摸出了光泽,真像是要活过来一样。 “神殿与殷朝都没有别的目的,只是想请尊者大人与王公子在凤台城中,再作客一段时间,只要你们不走,素忆神女就不会死,但你们若是非要离开,我也很难保证,能保下她的命。” 虚谷是真不愿意杀掉张素忆,虽然张素忆的死活于大局来说,不过是一只蚂蚁的份量。 但这只蚂蚁让他明白了很多事,他便也愿意动一动恻隐之心,留她一命,让她活着,活着好好看一看,这股洪流到底是会归于平静,还是水滴石穿。 毕竟,人生难得遇一知己,哪怕这知己是敌人,也会有相惜。 方觉浅也没想过能从虚谷这里问到张素忆下落,只是怎么样,都要来试一试的,要为了那些相信她与他的人,做点事情,才不辜负了他们的信任。“虚谷神使,我从来没有过要毁灭神殿的想法,也从来没想过要把你们这些人赶尽杀绝,否则我早就可以动手了,在花漫时死在我怀里的时候,我就会杀了你和于若愚,而不是向你们道谢,我想这一点,你 比任何人都清楚。”方觉浅没有说谎,从始至终,她都没有要颠覆神殿的念头,从来没有。 “这才是我最不明白的地方,如果尊者你没有这样的念头,那为何会与朔方城王家走到一起?”虚谷问道。 “因为,他们可以帮我完成我的使命,所以我与他们合作,而你们不会,所以我与你们走到对立面。”方觉浅坦白地说道。 “也是奚若洲的愿望吧?从他登上神枢之位那日起,他就没有为神殿做过什么,这几十年的筹谋,包括你在内,他都是为着一个,我们谁也看不懂的,所谓使命,对吧?”虚谷叹气。 “对,相信你也知道,我只是他的棋子。”方觉浅笑说,“而我,并不抗拒,也不愤怒,我会为了我们共同的使命,甘心为棋。” 虚谷点点头,笑了一声,苍老又悲凉,到这时候,他才真切地感受到,什么是真正的,无力回天。 你怎么能斗得过一个,为了一盘棋,潜心等待三十余年的人? “尊者,敢问一句,你所做的这一切,可是为了一个原因。”沉默许久的虚谷,突然开口问道。 “您请说。” “殒神。” 方觉浅豁然抬头,正色看着虚谷,良久良久,清亮的眸子里有惊讶,有佩服,有敬重。 然后才站起身来,整理双袖,向虚谷拱手,弯腰行礼。虚谷,悲然阖眼。 第七百六十五章 所谓新生,总要先死 王轻侯没有虚伪说谎,他说在这三天之内他会倾尽全力地寻找张素忆下落,就真的在拼尽所有的人力物力,找着蛛丝马迹。 久无人住的,曾经的王公子府里,他靠着凉亭的柱子揉着眉心,偌大的凤台城,要寻一个特意被藏起来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难比登天。 从后门里进来的人,仔细地检查着身后,确保无人跟踪后,才合紧院门,穿过了满院枯败的花草往凉亭赶去。自从得知了殷王真面目后,卢辞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将自己走进凤台城那日起到现在的前前后后,仔仔细细地想了一遍又一遍,反复确认着自己有没有在某个不曾察觉的时候暴露过,有没有落入殷王 眼中被他发现端倪。 他曾在一只沉睡的雄狮跟前弄权诛心,想想都觉得全身发冷。 好在他这奸佞之臣扮得出色,演技逼真,并没有犯下过任何细微的错误,留下致命的危险。 只要在王后还没有作死作到无可挽回之际,卢辞暂时都是安全的。只是他也不敢再有事没事地就在殷王眼皮子底下晃荡了,除了日常讨王后欢心外,谨言慎行,绝不出错,就连这公子府他也不敢再派人来清扫整理了,任由秋叶落了满地,屋子里的细尘密布,蜘蛛嚣张地 结网捕食,毫无人气,如同废宅。 但他的内心很是焦虑,如被火烤着不安,有一些事他迫切地想向王轻侯问个明白,却不得不死死按捺着,等侯王轻侯的传唤,以免露出马脚。 好不容易,终于等到了王轻侯的手信,他收拾一番立刻赶来。 “有信儿吗?”王轻侯的声音里都透着浓浓的疲惫,想是这两日也没有睡好。 “回公子话,没有,王后那里我探过口信了,她对此事似乎并不知情。”卢辞回道。 “意料之中,殷王怎么会把这些事让他知道,看来他又是借着长公主的身份,去跟神殿说的。”王轻侯吐了一口浊气,“殷安呢?” “长公主殿下鲜少来凤宫,自打越公子率兵出征后,王后就闭宫不出,连殷王都不见了,殷王也没有说什么,只吩咐下人好生照料王后。”卢辞说。 “这蠢货,殷王巴不得她安安份份地不闹腾呢。”王轻侯嗤笑一声,“你还好吧?” “在下一切都好,有劳小公子费心了。”卢辞低头谢过,眉头皱了皱,有些话到嘴边,却不知怎么说比较委婉。 他深知,眼前的小公子的确知人善用,但翻脸无情,也比谁都利落。 “想说什么?”王轻侯看出他的纠结,直接问道。 “小公子……小公子你……”卢辞想了又想,最后才抬起头,艰难地问出:“小公子,你真的要放弃了吗?” 要放弃这大好江山,称霸为王,放弃你所有的努力,甘付流水,放弃我们这些人无畏无悔追随着你的人了吗? 否则,你怎么会让任良宴张恪他们,去行如此犹似赴死之事? 小公子,形势真的严峻到,需要你付出这样大的牺牲,不留退路了吗? 王轻侯看着卢辞,久不作声,像是在想着什么。 两人沉默间,卢辞只觉得背后的里衣都要被冷汗打湿,不安,恐惧,迷茫,挣扎,不甘各种情绪都挤在他胸腔,要把他胸膛都撑得爆开。 “小公子我……像是那么大度的人吗?” 就在这种沉默快要把卢辞逼得窒息而死前,王轻侯漫不经心般的轻言笑语,解救了他。 惊喜的光闪耀在卢辞眼底,他已经很少很少有这样难以克制情绪的时刻了,但此时的他被惊喜若狂的情绪冲击得只想奔走呼喊。 小公子没有放弃,既没有放弃他自己,也没有放弃像他卢辞这样死心踏地追随他信任他的人! 自己的努力和坚持,都是值得的。 王轻侯拍了拍卢辞的肩膀,“别多想了,找不找得到张素忆是一回事,还有一件事,你要去做。” “小公子你尽管吩咐!”此时的卢辞斗志满满,又找回了当初那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的激情。 “好,你听着……”王轻侯靠过去,在卢辞耳边说了些什么,卢辞一会儿皱眉不解,一会儿恍然点头,最后拱手,应下了就悄然离开。 王轻侯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弯弯唇角,疲倦不堪的脸上露出个淡淡的笑,回头看了看枯枝上悬着的几片黄叶,摇摇晃晃,经不得一阵风吹就要掉下来。 秋阳惨白的颜色投射在已是一池死水的前院池塘里,池水都泛了绿色,水藻横行,鱼肚翻白。 惨淡萧索,死气沉沉。 但王轻候却步履沉稳,缓缓踏上厚积的落叶,听着那些脆弱细微的“喀嚓”声,眼神平静。 所谓新生,总有一个前提,必须先死。 他不会这么轻易就认命,随便就低头,他说过,他要站到最高的那个地方,可以毁灭殷朝,毁灭神殿,让这世上再也没有所谓神枢,到那时候,他就可以风风光光地迎娶方觉浅,做他堂堂正正的妻子。 到那时候,再也没有人可以阻止他,阻止他们。 道路是崎岖了些,但无妨,没什么能打垮他,上天也不能,他始终相信,人定胜天,他骨子里的倔强和自私,容不得他自暴自弃。他是这样对自己说的,轻咬着晶莹的牙关,深邃的眸子里颜色始终平静如这秋水的湖水,不起涟漪,就连唇角扬几分看起来更真,都仔细揣摩,不动声色地维持着一如既往的模样,薄情又深情,狠毒又温 柔。 只是如今,连他都不太敢细看自己的内心,阴暗如毒蛇口中的信子,调情般地舔舐着他最后的安全之所,冰凉湿润,危险致命。 他在门口遇到了剑雪,剑雪像是在这里等了他很久,肩头都有落叶,手里轻握着一块布帛,血渍斑斑,暗红刺眼,所以刺得剑雪眼眶腥红,像是被逼入绝境的豹子,恨意如山。“王公子,我想问你一个问题。”剑雪嘶哑的嗓音,像是被钝刀割裂过,听得让人心肠绞痛。 第七百六十六章 圆你一个愿望 “你问。” 王轻候轻叹声气,他又何尝不想保护这些最后的善良人,就像他的应生,他那样努力想保护着应生纯粹干净的眼睛,最后却还是葬送了他的性命。 他只觉得,他与方觉浅,都已无法再保护身边任何人了,他们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不管怎么样,你都是要离开凤台城,去北境的吧?”剑雪说。 “对。”王轻候不想骗他,这是事实,他骗着剑雪毫无意义,只会连最基本的坦诚都不能给他。 剑雪轻颤了下身子,干燥的嘴唇动了动,抬着他那双腥红的眼睛:“那方姑娘也是必须要离开的,因为她不会让北境完全由你掌控,巫族也在那里。” 王轻侯没说话,他不想替方觉浅做什么决定,只是看着剑雪,等着剑雪真正想说的话。 剑雪将刚刚送来的张素忆的那截手指仔细收好,放进怀中,手掌按着胸膛,另一手握紧双剑,短短几日就消瘦了一大圈的脸颊上都没了几块肉,憔悴不堪。 “方姑娘很喜欢你,你已经辜负过很多真心了,别再辜负她。”剑雪莫名说道。 “剑雪?”王轻侯拧起眉头,剑雪这话听着,很是不妙。 “我就不会辜负小忆,所以,我这次不能陪在方姑娘身边,陪她去北境保护她了,如果你们真的要走,我要留下来,不管是找到小忆也好,还是等来小忆的尸身也罢,都要在这里等她,才不算辜负了她。” 剑雪说罢,对着王轻侯轻轻点了下头,像是告别,转身就走进了灰败的秋日里。 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 再也没有。 第三日,没有人送来张素忆的一截手指若是其他事物。 方觉浅不安地找着剑雪,他一夜未归不知去向,却在竹林里遇到了正乘轿而来的虚谷。 虚谷挑起帘子,没有下轿,只是笑看着神色急慌的方觉浅:“尊者大人,如果你与王轻侯要离开凤台城,今日是最后的机会,今日一过,你们再想走,就有些晚了。” 方觉浅抬眉:“你以为有人拦得住我?”“普天之下,自然无人能拦神枢尊者,但,其他人呢?”虚谷咳嗽了两声,紧了紧裹在身上厚厚的披风,厚重的眼皮之下一双浑浊不清的眼睛,带着些戏谑的笑意:“难道,尊者想看到,越公子战死沙场,粉 身碎骨?” “虚谷!”方觉浅上前一步,凝眉冷目:“你们,不要逼人太甚!” “仁慈博爱,是神枢必备的品质,在这一点上,您倒是很符合。”虚谷笑了两声,放下轿帘,闭目安神地倚在轿子子里。 昨日他着人给剑雪送张素忆的手指头时,顺便送了封信,将关着张素忆的地点告诉了他。 地方不好找,剑雪得有几分真本事,才能进得去。 为何要这么做? 虚谷,也只是想给神殿留最后一线生机罢了。 他已经不得不妥协了,如果殷朝能大败朔方城,毁了方觉浅与奚若洲的棋局倒也还好,但事实是,虚谷从来没有见奚若洲败过,他这传奇的一生,未尝败迹,永远都是光芒万丈的胜者。 所以,虚谷必须想一想,殷朝若是惨败,神殿该是何出路,已然可以说是一无所有的神殿,只能把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押在方觉浅身上,押在这个并不会摧毁神殿,屠杀神殿的人身上。 要有多大的意志力,才能让虚谷撑着这副形将朽木的残躯,向他最为痛恨,最为憎恶的人寻找一线生天,他又是经历了多少不安和挣扎才能做出这个决定,无人知晓。 但这位又可恨又可敬的老神使,真真正正地向方觉浅诠释了,什么才是真正的信徒。 他自己的爱恨情仇,别人的生死悲欢,在神殿面前,都如草灰。 那是可以燃烧别人,焚灭自己,也保全信仰的至高纯粹主义。 软轿摇摇晃晃来到关押张素忆的地方,他看着张素忆残缺的三根手指,轻笑了一声:“早叫你写封家书给你父亲了,现在你再想握笔,怕是不易了。” 张素忆惨白如纸的面色看上去极是骇人,听到虚谷的声音也没有半分力气回应,只是闭着眼睛,靠着冰冷的墙壁,一动不动。 “怜你不易,我圆你一个愿望。”虚谷走过去,拔开张素忆额前的碎发,拍了拍她冰冷的脸颊:“我让剑雪来救你。” 张素忆紧闭的双目猛地睁开,尖厉的声音嘶喊着:“你要做什么!你不要动他!” 虚谷微抬着的手退到半空,莫名怪笑:“他可以选择不来,也可以选择做你的救星,我又没逼他。” “虚谷,你居心叵测!” “我只是,来圆你一个愿望,以作答谢。” 虚谷说着往后退了些,避开了扑过来的张素忆,但其实她扑不到虚谷身上。 她手腕和脚腕处都套着铁链,固定在墙里,走都走不了两步,就更别想对虚谷做什么了。看着歇斯底里的张素忆,虚谷有些怅然若失,他还真的只是想圆张素忆一个愿望,当作对她的答谢罢了,反正……今日方觉浅他们一旦离开凤台城,张素忆就必死无疑,让她在临死之前见见自己爱的人,不 是很好么? 她竟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 但虚谷不懂的是,有些人,是宁愿自己悄无声息地死去,也不愿意爱的人看到最后那惨烈的一幕,从此成为他心头尖刺,永世难除,更不愿意心爱的人为了自己犯险,共陷囹囫。 同生共死当然很好,但更希望对方可以毫无负担幸福安康地长命百岁。 外面有人急急传话:“神使大人,剑雪不知怎么寻到此处,正要闯进来,请您立即离开,免受惊扰。” 张素忆听了这话,立刻放声大喊着:“剑雪,剑雪这是陷阱,你不要来,你快走啊!” 声音撕心裂肺,焦急紧张,像是她这样喊,剑雪就真的听得见一样,就真的能让剑雪离开一样。虚谷瞧了张素忆一会儿,再没多说什么,只是提着长袍,离开了这阴暗逼仄的小地牢。 第七百六十七章 情,真的可以杀人 方觉浅在虚谷离开的那一瞬间,就已经明白了他的意图。 当她想追上虚谷,让他至少放过剑雪时,已经来不及了,有人断掉了她的去路。 这些人显然是来送死的,只为拖延时间,拖到她追上虚谷为止。 当遍地都是尸体的时候,后来赶过来的王轻侯与她并肩站在这片既葱翠又枯黄的竹林中,已寻不到半点虚谷的踪迹。 那一刻,方觉浅失去了剑雪的行踪。 从此,她失去了剑雪的行踪。 她不知该对虚谷抱有何种情感才好,一方面她敬佩虚谷做得出这样的断腕抉择,另一方面她痛恨着虚谷要将一对无辜的情人推进死亡。爱不能痛痛快快的爱,恨不能彻彻底底的恨,黏稠的情绪像是连绵的秋日阴雨,腻乎得让人浑身难受,不干爽也不湿透,半干半潮间,一点点吞噬着爱恨黑白是非的边界,一切都变得模糊不清,交界不明 。 最可恨之处更在于,就算她去逼问虚谷,甚至杀了虚谷,也挽回不了什么,那根本是无惧死亡的人。 报仇?怎么报?杀一个两个人,就是报仇了吗? 所谓洪流之下的牺牲品,便是洪流之中的所有人,都是凶手,包括他们自己。 这样拉扯模糊的撕裂痛感让方觉浅痛得全身都在发抖,无处可以宣泄,郁积在心底不能呼喊也不能斩断的绵密撕痛,逼成了一股黑血,从她喉间一涌而出。 情,真的可以杀人。 “阿浅!”王轻侯扶住摇摇欲坠的她,拥紧在怀里,抚着她颤栗不休的后背:“别倒下,还不能倒下。” 他明明是世上最会说情话的人,再平庸无奇的字句从他口中说出来都带着缠绵悱恻,撩人心扉,偏偏他在此时不对方觉浅说半句。 他知道,再多的好听的动人的话,都不足抹平心底撕成鸿沟天堑一般的裂痕,那是无法弥补的空缺,就像当年他失去应生时一样,谁也替代不了那个看似无关紧要,但偏偏不可获取的位置。 那是陪伴,是不论你做什么都支持,去哪里都跟随,犯多大过错都体谅,做多大恶事都懂得的陪伴。 没了那个人,就算有再浓烈的爱情,再醇厚的亲情,也都补不齐。 而最让人绝望的,是他们不知道,此后余生,他们还会失去多少这样的人。 谁知道呢,上天自有安排,它要带走的人,谁也留不下。 王轻侯驾出早已准备好的马车,将方觉浅安放进去,盖了薄被掖紧被角,只是摸了摸她的脸颊,一言未发,驱马出凤台。 盯着他们的人立刻将消息传回神殿,虚谷听闻后,只是故作惊讶地“哦”了一声,又慢悠悠地把这消息带进宫里。 殷安静静地听完,静静地看着她那位专心听曲,用心看舞的王兄,眼中有一丝不忍,想要求情。 反正,他们已经走了,不如,放过张素忆他们吧,杀了他们,又能有什么用处呢,都是于事无补,何必再造杀孽? 但她的王兄只是面含笑意地扫了她一眼,拿起刀子割下一块桌上的羊肉,喂进倚在他怀中温软可人的姬妾口中。 那羊肉还没有烤得全熟,切肉之时渗出几丝红血。 殷安便只能低下头,咽下了所有的求情之语,有些哽咽,也有些凄惶:“杀了吧,痛快些,别让她受折磨。” “那剑雪……” “也一样。” 下人退走,丝竹不歇,殷安看了一眼她的王兄,安静地退了下去,翻出一只做了一半的纸鸢,提起笔蘸着彩墨绘着一对百灵鸟,却被泪水冲得怎么也不能完整成画。 那本是为防方觉浅他们找到所寻的一处绝杀之地,就算是方觉浅与王轻侯去了,也怕是有去无回,殷安知道,剑雪活不下来了,张素忆也活不下来了。 说她是在为张素忆难过,伤怀,倒也不至于悲伤成这副样子,儿时的手帕交早已越行越远,如同仇敌。 她大概是在为自己的王兄难过吧,果然滥杀无辜的本性啊,是流淌在他骨子里的,哪怕是绝不能对他形成任何障碍的人,只要曾经背叛过他,哪怕一点点,他都要赶尽杀绝的。 也大概是为自己,也终于变成了这样的人,而感到悲哀。 殷王宫殿里的丝竹声太喧闹了,像是恨不得将这靡靡之音传遍整座王宫,整片大陆,让所有人都感受到这里的欢乐气氛,糜烂无度。 隔着不远的凤宫里,越歌听着这些声音越听越刺耳,明明以前她也很是无所谓的,就算殷王死在别的女人肚皮上,她也只会拍手叫好,可此刻她却觉得难以忍受。 她愤恨着殷王一如这多年来的淫乱无度,愤恨着殷安要将他的哥哥逼向死路,愤恨着自己坐在这里毫无用处。 这些愤恨落不到实处,她只能恨着这些无辜的丝弦。 当她又快要喝醉时,忠心耿耿地卢辞拦住了她,心疼地劝着:“娘娘,您这么喝下去,伤的是您自个儿的身子,也在是在伤王上的的心啊。” “王上?他才不会伤心,他现在指不定多乐呵呢!”越歌自嘲一笑,又举起了酒樽。 “娘娘,您要是这么不开心,不如出宫走走吧,宫外有趣的事物多,您也好好换换心情,别这么憋着,我们做下人的看着难受。” 卢辞截下了越歌的酒樽,跟在越歌身边这么多年,他已经知道哪些动作,哪些话,能巧妙地哄越歌欢心,并让她跟着自己设下的圈套走。 越歌苦笑道:“我哥哥还不知道要受多少苦,我哪有心思出宫寻乐子?卢辞,你说,如果我哥有什么三长两短,是不是我亲手害的他?要是我不贪那点兵权,他也不会有事。” 卢辞像是有什么话不好说一般,唇边辗转许久,才小心翼翼地说道:“娘娘,小的有句话,一直不敢说。” “怎么,现在连你也要跟我来这套了?”越歌美目一侧,睨着卢辞,似嗔似娇,她真是天生绝色,一颦一笑都叫人动心。卢辞连道不敢,伏在越歌耳边,低声道:“娘娘,当初越公子同意率兵出征,是因为长公主殿下手里还握有神墟大军,如果他不去,这些大军就要攻打朔方城,方觉浅与王轻侯就不能去北境解围,但是,这神墟大军,到底在哪儿呢,谁见过呀?” 第七百六十八章 当神也会愤怒 越歌握杯的手一停,似有所思地看向卢辞:“你的意思是……” “娘娘,下臣只是想希望,娘娘开心。” “还好你在。”越歌放下酒樽,唤来下人:“更衣,出宫。” 卢辞低眉顺眼退到一边,望着窗外的秋色延绵,这个时候,公子和方姑娘,应该已经离开凤台城,往北境去了吧? 北境,是什么样子呢,听说那里的雪很大,如飞羽鹅毛,也如万里缟素。 下次见,是什么时候呢? 公子,小人等你回来。 王轻候与方觉浅二人出了凤台城,弃车骑马,刀蹄翻飞,不等时光流转,他们主动从秋天一跃而入,跨进冬天。第一场雪落在他们眉上的时候,正好路过了一个村子,看上去应该是个很热闹的村子才对,屋舍连成群,过冬的柴禾也堆成堆,家家户户的门口还挂着成串的蒜头和辣椒,这里以前应该是很寻常,也很宁 静的一个村子。 但他们看到的,只是空荡荡。 门扉紧掩,积灰满屋,人呢,都去了哪里? 逃难去了。 男丁入伍为卒,妇人携老带幼流亡,他们在路上,也许还是会念两句,天神庇佑吧? 也许他们只是带着无力又强烈的恨,诅咒着让他们家破人亡的人。 比如方觉浅,也比如王轻侯。 一路往北,雪越大,路越难,他们两个的话也越少,越是接近战场,他们就离各自为营越近。 顽固得要死的两人,谁也没做先退一步的打算。 渐渐的,他们看得到战争过后的痕迹了,地上未来得及收的残旗,支楞在地上的刀枪,马蹄乱踏过后疮夷的大地。越往北,就看得到越多了,开始有了破损的盔甲,谁的一截断手,还有谁的一只眼睛,没有墓碑,没有白幡,无名小卒的死去,就像是洪流里的细小泥沙撞上了高墙,“安息”两个字都没人来得及跟他们说 ,更别提庄重的葬礼了。 方觉浅勒马四望,原野茫茫,惨淡萧索。 风一吹,就是万千的幽魂在悲泣。 “快了,顶多还有两日,我们就能赶到越清古的驻地,到时候,想办法见他一面。”王轻候递了水囊给方觉浅,“希望一切来得及。” “你没收到什么消息吗?” “你这么小看牧嵬的吗?” 方觉浅只得失笑,谁又能想到,当初那个跟在长公主身边的忠诚小骑士,如今已经变成了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大魔王? 造化弄人啊。 “阿浅。” “嗯。” “……没什么。” “你也是。” “我什么也没说。”“我听见了。”方觉浅歪头看着他,笑道:“你让我小心,让我不想太多,让我不要对你手下留情,让我跟你一样,做个残忍又绝情的恶人,还让我不许对越清古有其他的想法,只准单纯地救他一命,最好连 朋友都不要做了。” “我可没说。” “那我收回。” “别介,你……说得挺好的。” “走吧,去单纯地,救越清古一命。” 方觉浅驱马前行,墨发飞扬。 王轻侯跟在后面,白衣猎猎。 自此之后,他们,再难并肩。 那就不要说太多伤感的话,多说无益的东西,说来干什么?平白浪费时间罢了。 谁还能做个心细如情愫暗生的江南儿女,写写情诗唱唱小曲儿的,安稳地矫情? 不如一张大网盖下,遮去所有伤疤,自个儿疼去吧,也别互相舔舐伤口了,伤口好不了了,死定了,没救了。 越清古随大军前往北境的那段路程里,守将大军对他不客气,也不粗鲁,不给半点兵权,也限止他自由。 这么个人在军队里,虽有着领兵大将的名号,却连个伙夫都差使不动。 牧嵬见到他,也只是点了下头,都没打声招呼,越清古却也心大,毫不在意。 反正,故人这个词儿,重点在“故”字上,已故,早故,亡故。 直到,牧嵬开始了他的丧心病狂,越清古才觉得,故人变仇人,依旧让他心底发寒,寒彻骨髓。 牧嵬并没有急着整肃兵力攻打孟书君的清陵城,他更在意,越彻带着藏起来的那九万精锐。 越彻是个古板严谨的人,这样的人,大多会给自己留退路,所以,他藏的地方也是早早就准备好的,轻易不可能让人找到。 牧嵬,自有办法让他现身。 当那些残破的城墙上,贴满了残暴恐怖的告示,当大街小巷,传遍了比鬼怪故事更为骇人听闻的流言,当鲜血与白骨,糜肉和毛发,堆成山,积成滩,血淋淋地摆在眼前。 当,牧嵬真的变成从地狱里来的魔鬼,当人间不容这样的怪物,当最黑暗的人心暴露! 当神也会愤怒! 越清古泪洒他的故乡,越城。 杀俘,并不是一件多么让人惊讶的事情,古往今来,多少大将坑杀俘虏数以万计,十万计,这是行军打仗中,常见的惨事,人们会难过,会悲痛,但并不会有太多的谴责,这是不得已为之。 但从来没有一个人,能做到像牧嵬这样,让人血液凝固,肝胆俱裂! 死者为大,他连死者,也不放过。 剥皮,剔肉,炖熟,熬汤。 一日不现身,杀一百! 两百不现身,杀两百! 三日不现身,杀三时! 每一次,都绑着越清古在旁边,撑着他的双眼,压着他的双膝,抬着他的头颅,睁大了眼睛看! 看那些熬得热气腾腾的大锅里,炖着人肉人骨,散出粘腻的肉香。 越清古一遍一遍地作呕,一遍一遍地晕厥,再一遍一遍地被迫观看,观看这场人间地狱! “你杀了我吧,牧嵬,你这个畜生,你杀了我吧!” 什么事都不在乎,不看重的越清古,终于被他逼到崩溃,绝望地嘶吼着。 牧嵬握着他那把重剑,站在越清古旁边,眼神空洞,面无表情,如同行尸走肉。 终于有一天,那告示写明了,第十日,若越大人再不率军来认罪投降,越公子恐怕不保。 迟一日,少一物。 今日足,明日手,后日腿。一日不来,一日不会让他死。 第七百六十九章 你是怎么熬下来的 那时候,方觉浅和王轻侯还因为南方朔方城诸事的牵绊,慢了脚步,正在飞奔而来的路上。 越清古却已经彻底崩溃。 怎么能怪他呢,谁能受得了? 一早就说了啊,越清古此去北境,前途未卜,处境堪忧。 只是谁都不到,会这般惨烈。 如果牧嵬只是当着越清古的面砍人头,取人命,越清古未必扛不住,他早就知道越城会为此付出什么代价,但他未曾料到过,牧嵬能丧心病狂到这般地步。 他连睡觉都不能睡,一闭上眼,就是那一口一口的大锅翻滚着热气,是那些令人作呕的味道,是不绝于耳的惨烈哀嚎。 他只要想到那些,就一阵阵呕吐,吐到苦胆都要呕出来。 已是俘虏,侥幸还未被下锅烹煮的阎术,那个书生面相的白面将军,是唯一撑过来了的人,但也不好受,他只是崩溃得没越清古这么多而已。 某个夜晚,阎术趁着守卫不注意,摸进了越清古的营帐,看着蜷缩在地上,鬓发散乱如同疯癫,不住发抖的他,提起他的衣领,低沉的音调狠厉:“不能让你父亲投降,不能!” “我撑不住了,我真的撑不住了,阎术,你杀了我吧,杀了我给我个痛快!”越清古泪如雨下,苦苦哀求。 “小公子和方姑娘一定会来,他们一定会来,你再等等,等等他们,越公子,你不能倒下,他们就等着你倒下,好刺激你父亲!” “我死了他就拿我父亲没办法了,只要我死了就好了!”“你死了他们也会鞭尸!一样会剥你的皮,剜你的肉,煮你的骨!一样会一点一点地摆在最显眼的位置,让你的父亲看到!你以为,你死了就能一了百了吗?你以为是这样吗!不是的,牧嵬已经疯了,是个 活着的恶鬼,他不会放过你的!到时候,你父亲看着你的尸体一点点被肢解,你以为他会受得了吗?” “他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以前不是这样的,他以前……不是的……” “重要的是现在,不是以前,你清醒一点!他不是你以前认识的牧嵬了,情势也不是你想的那么乐观,清醒一点!”阎术用力地摇晃着越清古,像是要把摇醒一般。 “阎术……你是怎么熬下来的?” “因为,神殿的人,还没有死绝!” 阎术咬紧着牙关,恨意如有实质,落字斩钉截铁:“他们还没有死绝,我怎么能死?” 越清古没那么强烈的求生意志,他一直都觉得,他活着和他死掉没什么太大不同,于世间不过是少了一个渣滓,所以,他没办法像阎术那样,用钢铁意志,去对抗这场人间惨剧。 越清古倒在地上,四肢无力,艰难地喘息着。 阎术要走的时候,他拉住阎术一点衣角:“你别死,你要活着,阎术,你一定要活着,给他们报仇!” “我会的,我会让牧嵬为他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我会让殷朝覆灭在我手里,我会让砸碎神殿的神像,我一定会的!” 其实阎术的处境也没有那么好,书生模样的阎术大将军,也有着书生一样的清傲,他忍下为奴作俘的这份屈辱,忍下牧嵬当着他的面肢解他兄弟的这份恨意,只是为了活着报仇。 这早已不再是各自为营的战争了,这是你死我活的私仇,家怨,国恨,夹杂了太多太多的鲜血与白骨,恨到了骨子里,恨到一提起,都骨头发痒,难以承受。 这份恨,十年,百年,不可消! 那位可怜的老父亲越彻大人,撑着墙壁拽紧告示,老泪纵横。 爱民如子的越城越侯大人,一直跟他的儿子说,你终是越城的人,你要守护这里的百姓,你要给他们更好的生活,你要带着他们走出黑暗。 他可以为了越城更好的未来,与殷朝来敌,可以为了他的子民,与神殿作对,他只是想,守护着越城。 可也是他,把越城带入了人间炼狱。 就连唯一的儿子,也命在旦夕。 越彻悲恸不已。 “侯爷,你要保重身体啊。”石空大将军担心地劝道。 “石空,是我无能,是我无能啊!”越彻捶胸痛哭。 “侯他,这岂是你之过?是恶人横行,天道不公!” “不,是我平庸无能,未能守护子民!”越彻咬牙切齿,目露凶光:“召集大军!” “三思啊侯爷!”石空连忙阻拦,“我等必须待清陵城援军到来,方可行动,否则此时应战,无异于以卵击石啊侯爷!” “不能再等了,再等下去,清古也要没了,我总要为,越家留个根啊!” “侯爷!”石空“噗通”一声跪下去,铮铮好男儿,泪洒当场:“侯爷,容末将冒犯,所余部队至关重要,可定时局,我等,我等不可如此行事!” “你!”越彻怒目而视,提着石空的衣领,却什么也说不出来,是啊,此时应战,无异于以卵击石,可是,可是越清古怎么办?那毕竟是他的儿子啊! 要他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亲生儿子,被一段一段地扔进热水里,煮熟喂狗吗! 石空重重磕头,额头都磕出血来:“侯爷恕罪,此战过后,末将自甘领死,但此时,恕末将,不能听侯爷之令!” 越彻见此,长叹一声:罢了,罢了,时也,命也。 “你回去吧,回吧。”越彻无力地摆摆手,绝望地闭上双眼。 他在一瞬间,苍老得不成样子。 “侯爷……” “走吧,你走吧。” “大军,大军还在等侯爷回去,只要侯爷您在,我们就有主心骨,我们就有希望,侯爷,您切不可……切不可不惜生命。” 石空抱住越彻的双腿,苦苦哀劝,大军若无大将,军心要散了啊侯爷,此等危急关头,切不可如此行事! “我儿……我儿尚还年轻,大好年华,前途无量,平日虽是混吝不羁,却天性善良,岂容此等畜生伤之!”越彻猛然抽出石空佩剑,大步走出藏身的巷子,坦荡无畏,慷慨而行,只身走向,牧嵬大军! 第七百七十章 老人家这一撞 牧嵬听到下人来报,越彻只身前来时,行尸走肉般的脸上稍微有了一点神色,那像是疑惑。 他走到城头上,看着一身布衣,手提重剑,缓步而来的越彻,下令打开城门,放他进来。 大军两道分立,黑压压一片,越彻却是连眉都不曾抬起,苍老双目中,亮光骇人。 听闻越彻前来的消息,再崩溃的越清古也从地上爬了起来,赶到城墙上,大声喊着:“父亲,父亲快走,快走啊!” “爹,别来送死,爹!” 越彻听到越清古的呼喊声,抬头看了看他,露出一个老怀欣慰的笑容。 虽然越清古老是惹他生气,不听话,不服管,不理政事,但儿子,就是儿子。 “按住他。”牧嵬淡淡地说了一声,吩咐下人将越清古扣住。 越彻一步一步踏进他的城池,这座已经被恶鬼占领了,成了死城的城池,他心如刀绞,曾经的这里,多么繁华热闹,多么人声鼎沸,如今,已作废墟。 “越侯。”牧嵬看着走向自己的越彻,又看了看越彻手里提着的剑。 他不担心越彻能对自己如何。 说来真可笑,他曾经得方觉浅点拔,武艺突飞猛进,却不曾想,如今要拿着这一身的功夫,与她为敌,与他们为敌。 越彻将手中的剑扔到牧嵬脚下:“放了我儿!” “爹,爹,越彻你干什么跑出来,你老糊涂了吗!你不知道只要你不现身,他们就不敢对北境动手吗!你身为越城诸候,这点情势你都看不清吗!你干什么啊!” 越清古在一边疯狂地大喊着,他不知道他父亲要做什么,他只知道,他不能眼看着父亲送死。 越彻平静地看了一眼越清古,那样的平静让人害怕。 但他到底没对越清古说话,只看着牧嵬:“放了我儿,我告诉你大军藏在哪里。” “越侯的话,恐怕我难以相信。” “我人就在这里,一把老骨头,你怕从我嘴里问不出东西来?再说比起越清古这个游手好闲的二世祖,我也更有价值吧?” “那是相对于外人来说,相对于您来说,越公子的价值,远比你高。” “你不放了他,就别想知道越城精锐藏身何处,就算你杀了他,我也不会透露半个字。” “我相信,越侯对最近,我营中所立的大锅,颇为熟悉。”“清古再无能,我想,自尽这一点他是做得到的,到时候死人一个,烂肉一堆,你要如何处置,我会在意?”越彻说这话的时候,手都在抖,只是拼命掩饰住,“我来此处换他,不过是看在父子一场的情份上 ,虎毒不食子,若我今日视他为无物,任由你杀或剐,有违天道,仅此而已。” “我若,绝不放了越公子呢?” “那就我们父子二人,一同投入那大锅中吧!” 牧嵬看着越彻沉默了很久,最后看向越清古。越清古当场骂道:“你看什么,你有什么好看的,老东西在骗你你看不出来吗!他就是来换我的,我的价值比他高你看不出来吗,等到方觉浅和王轻候他们来的时候,你还可以继续拿我当人质,你想不到吗 !你他妈是不是瞎了!你个狗娘养的,你是不是瞎了!” 牧嵬微微垂了下眼皮,像是在权衡着什么。 然后抬抬手:“放了越公子。” “我不走!”越清古挣扎着大喊,“你敢对我爹怎么样,牧嵬,牧嵬你听好了,我就是变成鬼,我也要杀了你,杀了殷安,杀了殷令!你听好了!你敢!” “放了他!”牧嵬沉声一喝,打断了越清古的咒骂。 “不,不要,爹,爹,你干什么啊爹!”明明那么想逃离这个人间地狱的越清古,这时候却怎么也不肯走。 要让他怎么离开啊! “走!”越彻闭上眼,不看他,只用力地吼了一声。 越清古被人拖着离开,失声大喊着:“爹,儿子不孝,儿子不孝啊,爹爹!” …… 越清古越离越远,他伸长的手拼命挣扎,他想抢回他的父亲,哪怕这个父亲老是冷着脸骂他,逼着他看那些无聊到死的公文,但他想救回那个老人。 他来北境,不就是来救越城,救越彻的吗? 他还什么也没做呢,难道要先眼睁睁地看着老父亲葬身于此? 那岂不成了天大的笑话? 爹,我以后听话,好好做个侯爷,好好守护越城,你回来吧,回来吧。 突然越清古双膝一软,跪倒在地,连哭都没了声音,呆滞发直的目光望着他父亲的方向。 …… “爹爹,我以后不想当侯爷。” “那我们清古以后想当什么?” “想当个闲人,游历天下。” “游历天下啊,你知道,天下多大吗?” “不知道,爹爹知道吗?” “爹爹也不知道,等咱们清古长大了,替爹爹去看看,好不好?” “爹爹拉勾,等我长大了,就陪爹爹游历天下!” …… 小时候的清古,真可爱啊。 长大了,怎么这么让人头疼呢? 越彻睁开眼,怆然失笑,指了指牧嵬脚下那柄剑:“你知道那剑,是谁的吗?” “眼熟,是石空将军的。”牧嵬认得,石空将军的悍勇,他颇为敬重。 “对,石空死了,这佩剑我就一直拿着,他是我们越家的功臣,我却不能替他立一座碑。”越彻发白的眉毛下面,那双老人的眼睛里,含着些泪意。 “侯爷如果愿意,我可以将这剑埋下去,替石将军立一座衣冠冢。” “不必,送你了。” 牧嵬还没有反应过来越彻这是什么意思,就听到周围的人发出的惊呼! 但见着那老人家,纵身一跃,华发骤扬,裹一身布衣,踩一双草鞋,怒撞红铁锅。 那锅中热水,沸沸扬扬,热热闹闹,滚落落地浇在老人家身上。 那红的皮,白的肉,滋溜带血的腥热气,腾然而起,遮人眼目。 锅底下木堆烈焰,焰中蓝光,乍然间,火星四溅,红短黄长,惶然闪亮,端得是好看无双。老人家这一撞,便是魂断当场。 第七百七十一章 总好过,死性不改 牧嵬盘膝坐在房间里,身前立着那把石空的佩剑。 剑身上铸着虎狮图纹,最上面的位置,端端正正地刻着一个“忠”字。 小时候的牧嵬也有过将军梦,就像所有的小男孩都梦想着上阵杀敌,成为英雄那样。 他听说过许多大将的传奇故事,也听说过北方的石家。 小小的越城在还没有成为真正的一方大诸侯之前,就颇为引人注目,因为他们有着让世人忌惮的石姓之师,他们世世代代守护越城。 所以,很久以前的越城诸侯赐了一柄剑给石家,石家一代代地传下来,传到了石空手里。 牧嵬听说,石空的家人已经全都战死在了沙场,包括他的叔叔,弟弟,妻子,儿子。 他很佩服这样的人,守家卫国,忠诚不二。 他也想过要做这样的人,保护他的长公主殿下,沉默虔诚得像是可以双手奉上性命,只愿主人安好。 直到那一切发生之前,他都很满足。 在越清古前来北境的时候,他就收到了殷王的亲笔信,信里教他,要怎么样才能利用越清古逼出越彻以及他的大军。 想来也是,凭着牧嵬那颗笨笨的脑子,哪里想得到这样残忍的计划?只能是有人授意的。 他看到信中所书的那一刻,也是崩溃的,绝望的,他不愿意这样对越清古,不愿意做这样残暴的事情。 但殷王说了,凡事,多替长公主殿下着想。 那天他与殷王的那一场让他面色发白的谈话里,殷王明确地告诉他,为了殷朝,为了天下,无人不可杀。 这里面,包括了殷安。 殷王,拿殷安,要挟着牧嵬。 深宫里的长公主殿下永远不会知道,有那么一个人,为了她,抛弃了良知与人性。 在每一个无人的深夜,他抱着冰冷的利剑,全身发抖,不敢入睡。 甚至不敢想起殷安的脸,牧嵬深知,他再也没有资格执剑而立,守护在殷安身边。 但,这不是为牧嵬开脱的理由,没有哪一种理由,没有哪一份爱情,可以伟大到原谅他的这一切恶行。 最让牧嵬害怕的,是他放走了越清古,并且没能做到殷王所要求的那样,找到越彻的藏兵。 石空已经死了——你看看,他仍旧是那个傻傻笨笨的小骑士,都看不穿越彻的这小小诡计——越清古也走了,就算他杀再多越城的人,也没办法让藏起来的九万士兵现身。 他不知道,这样的过错,会给殷安带去什么样的危险。 他惶恐得,不知所措。 而在这一晚,石空带着越清古回到了藏身之处。 越清古一日之间,被碾碎了骨头,重新拼合,组成了一个新的人。 那个人依旧叫越清古,但他不再是以前那个风流快活,潇洒不羁的二世祖了。 他再也不会逛着青楼喝着酒,管来者是谁,都敢调侃一番,哪怕是朔方城的那个老怪物江公,他也不放在眼里的越清古了。 早都说了,这乌七八糟的世道,就没准备放过任何人。 谁也别作白日梦,妄想着做那个例外的人。 不在地狱里走一遭,蜕一层皮,谁也别想好过。 “石空。”他沙哑的嗓音像是被烟火燎过嗓子发出来的。 “末将在。” “我父亲的……绶玺在何处?” 石空愕然抬头,眼泪滚滚直下,咬着牙,定声道:“末将,这就取来!” 以前,越彻用了多少办法,骂了他多少次,都不能让他安安份份地接下侯爷这位子,今天,他终于是主动来要求了。 石空双手托举着绶玺递到越清古眼前,越清古神色死寂,紧紧握在手心里,下令:“全军整肃,备战。” “是,侯爷!”石空应声。 “派出斥候,前往清陵城,替本侯送一封信,给孟书君。” “是!” “替本侯,挑把好剑。” “……是!”越清古麻木地走到外面的树林里的,看着头顶上的明月当空,树影都摇晃成鬼魅的爪牙,他想起了很多,想起了仍在殷朝的妹妹,想起了家里后院的那棵柿子树,想起了越彻握着他的手,一笔一画教他写 的第一个字:越。 他记得他父亲那时跟他说,清古,你要记得,你是越城人,你要守护这里的一草一木,你要爱惜这里的子民,你要捍卫你脚下的土地。 他不当回事,他才不想当越侯,不想玩弄权术,不想跟神殿与殷朝的人斡旋来斡旋去,他自由散漫惯了。 但他一直在做错误的决定,错误的只想保护好他的妹妹,把她宠得贪婪无度,成为了这天下人人恨不能得而诛之的妖后。 错误的抛弃老父亲,让父亲一个人拖着暮年之躯,死死地撑着越城不被外人所犯,他明知那么多人盯着越城,那么多人想越城死,却还是跑得飞快,任性胡闹。 错误的只凭自己喜好搞事情,天下要乱随便他乱,他以为这一切都不关他的事,他才懒得在乎谁生谁死,谁赢谁输,害得那么多人为他的任性而作弥补。 他一生都在犯错,从来没对过,就连爱人,都没有爱对。 人间渣滓,败类极品。 曾经的他,竟然以此为傲,自以为是地觉得,笑骂由人,他不在乎,也是一种潇洒。 真是可笑。 就算是比他更任性妄为的王轻侯,还有着他的坚持和固执呢,自己算什么? 但他想,从这一刻起,从此时起,做一些努力,还不算太晚。 “侯爷。”石空看他在外面呆了许久,有些担心。 “石空,你是什么时候入的伍?”越清古突然问道。 “十三岁。” “你爹真狠心。” “守护越城,是石家的使命,我是自愿的。” “守护越城。”越清古呢喃着这几个字,突然微笑起来,笑容淡淡的,看不出什么痕迹,最后他说:“是的,守护越城。” 迟来的正义不是正义,晚到的道歉并无用处,但总好过,死性不改。夜鹰飞过天空,划破了月色,一阵寒风袭来,吹动了树林,一瞬间,好像满世界都是沙沙作响的树声。 第七百七十二章 三万三鬼兵入麾下 从越城的信飞去清陵城总是很快的,孟书君收到信的时候,正好,是白执书从巫族带着鬼兵轻骑赶到的时候。 所以,孟书君是和白执书一起看完的这封信。 大家只觉得,他们认识的越公子,不会写出这样的话。 但大家再想一想而今越城的遭遇,也就不难理解了。 越清古说,他可以调令全军,听命于孟书君,唯一的要求是,越城,只是越城,绝不会沦为任何人的附庸,如果有朝一日,他们三生有幸,得以在他们这一代结束一切战争,请给越城,足够的地位。 其实,越清古已经没资格这样要求别人了。 就算孟书君不答应他,王轻侯不答应他,他也没办法。 弱者,在面对强者的吞噬时,他们的哭嚎与请求,向来不会被人在意。 但他依然提出了这样的请求。 卑微地,虔诚地,恳求地,请求他们,保持越城的完整。 “孟公子,这……”白执书为难地看着孟书君,“这件事,我拿不了主意,我得问问我家小公子。” 孟书君睨了他一眼:“我让你拿主意了?” “你这人说话,怎么这么欠呢?”白执书咬着牙,狠狠地瞪着孟书君。 孟书君合上信,放进袖子里:“我答应了。”“你凭什么答应啊,是,越公子现在的遭遇是让人同情,越城也的确可怜,但是,但是……”白执书但是了半天,虽然于心不忍,但是还是说道:“我们家小公子,肯定不能答应的,他要的是一个完整的北境 。” “你跟你们家小公子说,他敢对越城如何,我孟书君第一个反他。” “你什么意思!你怎么这么任性!这不胡闹吗!” “打天下容易守天下难啊,就算我此时帮着他和方姑娘拿下北境,等到天下大定之时,我天天给他惹事,天天生祸端,他也会头疼吧?”孟书君,露出和善的微笑。 “你!” “整兵,出发,攻牧嵬。”孟书君没再跟白执书废话,只是淡淡地下了令。 当然了,孟书君这位阴鸷派代表人物,依旧是个阴鸷狠毒得让人厌恶的存在,这并没有任何改变。他答应越清古的请求,不过是因为……他的的确确地见过越城的惨状,听过说越彻撞死在红铁锅下,他虽曾为清陵侯,当然他现在也是清陵城的领导人物,只是他把侯爵这位置给了方觉浅,可是,他从来没 有爱过这个地方。 他不觉得这个给了他一生屈辱的地方,有什么好爱的,拱手让人,他也不在意。 直到他看到,越彻为了越城,付出的那些牺牲和努力,石空他是知道的,一家人都死绝了,只剩他一个,还在死守着故地。 他想,自己没有归属感,不代表别人没有,偶尔在意一下别人的归属感,也无伤大雅。 最重要的是,能让王轻侯嗝应,能让他不爽,不也是一件乐事? 他相信,方觉浅不会反对这样的决定。 越城于方觉浅来说,有着更深的,更重大的意义,她在那里推行的一切,是她骨子里一直想做的事情,孟书君绝对相信,方觉浅愿意守护那里。 走出房门的时候,孟书君多看了一眼跟着白执书身后的那个女子,皱眉问道:“严家的人?” 严曲对这位曾经的清陵侯挺多不满,他虽然把魏城让出来,给巫族的人住,却没少欺负他们。 所以,严曲皱皱鼻子:“嗯,严曲。” 然后又不情不愿地说:“谢谢你把魏城交给我父亲。” “真是个不开化的地方啊,堂堂巫族大主祭的女儿,也这么没教养。” “说谁呢你!” “说谁呢你!” 这异口同声的,自然是白执书和严曲两人了。 两人都叉着腰,凶巴巴地瞪着孟书君。 孟书君看着这两人,“不屑”地鄙夷一声:“一个缺心眼,一个干脆没心眼,难怪臭味相投。” “孟书君!你等着,你给我等着,我一定要把这些话告诉方姑娘,我看她不揍你!” “三岁小儿么,还会告状了?” “你简直过份!”严曲要气坏了,她就没见过比孟书君还恶劣的人。孟书君干脆转过身来看着她,恍然大悟般:“啊对了,不要谢我,我可没想过要把魏城交给严烈那个莽夫管辖,是方姑娘给你们的,我不过是,不得不听令罢了。要我说啊,巫族这种不开化,活得跟兽类一 样的种族,最好一辈子就窝在山里别出来,免得吓人。” “我跟你拼了!”严曲抽出刀挥着就要跟他拼命。 孟书君手一抬,把她推开:“啧啧,说你们是野兽,还真没说错。知书达理的人,谁不是用嘴讲道理,是吧,白执书?” 白执书这是……帮严曲也不是,不帮也不是。 帮了,他也是野兽。 不帮,他实在咽不下这口气。 他气得要吐血。 嗯…… 孟书君总是有一万种办法把白执书气得跳脚。 他把这总结为,自己太无聊了。 身边的人都是聪明人,像白执书这种傻白甜,傻白甜就算了还能活这么久的蠢货,实属罕见,不欺负白不欺负。 嘴上虽然吵得不可开交的几人,办起事来还是挺同心协力的。 三万三鬼兵入麾下。 那黑压压的气势,实在是让人心惊肉跳。王轻侯知道是白执书去巫族借兵的时候,并没有担心这些人最终会被孟书君号令,他知道号令鬼兵有多不易,也知道巫族跟孟书君那是不共戴天之仇,他有信心,在他赶到之前,这些人手,依旧在白执书 手里。 他唯一要考虑的,是怎么从方觉浅的手里,把这些人夺过来。 事实也的确如他所想的那样,严曲,那是死活不会把鬼兵兵符,以及号令鬼兵的方法,告诉孟书君的。 气得孟书君直揉额头,也没办法。 于是他又摊纸砚墨地作画,画着他的阿钗,谁也不如他的阿钗可爱,世上的人都这么让人生厌。双手战了个平手吧……反正谁也没占到谁便宜。 第七百七十三章 见一见越侯 好像一切都准备就绪。 围绕北境的这场战争,一触即发。 只待孟书君一声令下。 越彻撞死也不肯说出九万藏兵位置的事,没那么快传回殷朝,殷王也没那么快知道这里的一切。 这是消息即时性滞后的最大缺陷。 孟书君抓住这个时机,一声号令:全军出发! 那是一场很盛大的战事。 所有你曾经在书本上,图册里,传说中听到过的形容词,都可以用在这里,流血飘橹,尸骨成山,残肢断骸。 谁是正义的一方呢? 谁都不是。 谁也都是。以牧嵬为首的大军里,不管掺杂着几方人马,那都是举着“殷”字旗的,都是殷朝的人,他们是来剿灭叛军,清君侧,正王权的,殷王终于完成了他的侵吞,不论是神殿对此有多不满,如今只认“殷”这个字 。 以孟书君为主的大军,也揉合着多方人手,虽然举的旗子乱七八糟,有“孟”,有“越”,甚至还有“巫”,他们是伸张正义,光复天地,为颠覆殷朝暴政而来。 你看,故事里的人物,总是由他人落笔而写成。 这落笔之人,愿意让谁是正义的一方,谁就是,愿意赋予谁时代的使命,谁就是,愿意告诉你谁是不屈的灵魂,谁就是。 可怜的,不过是那些一笔带过的万千生灵罢了。 他们有什么错呢?被灌输着化为勇气与力量的思想,一具具血肉之躯,铺落着所谓王权神权的道路。 怜悯是应该要有的,绝不多余。 但人们时常会忘记,你是以何身份在怜悯他人。 要么,是你身居高位,沾血的刀与剑指不到你脸上,热血的杀戮和狂欢的砍伐,都不能沾到你的衣裙,你看着地形图,那一丝丝侥幸生存的善心,让你怜悯他人。 要么,是千百年过后,在悠闲的傍晚,你喝着茶吃着点心,坐在现实静好的岁月里,翻翻史书,在只言片语间,假装感同身受地去体会当年惨状, 道一声,怜悯。 而正在经历那一切的人,只会感到,悲伤,痛苦。 他们会不会这份怜悯而动容,还真不知道。 但大概,孟书君是连一丝丝善心都没有侥幸生存来的人,他在打响头一战之后,就在等待越清古率人,从后包剿牧嵬。 他不担心越清古会退缩逃跑,除非,他真的是个人渣,连他父亲的死,也能无动于衷,才会纠结于到底要不要让他那养尊处优的殷朝王后妹妹难做。 越清古但凡是个人,他都应该站出来。 越清古没有让他失望,在孟书君的大军抵达之际,他就已经站了出来。 石空替他挑了一把好剑,寒光湛湛。 这把剑凌空一挥,他身披战袍,率军九万,杀入战场。 谁又能想得到呢,那个总是一身红衣,骚包得让人好笑的闲情公子,也会有此刻这般勇赴战场,挥剑杀敌的时侯? 世道嘛,总是有事没事地,就把旧人变了模样,你认不出,也别怪。 牧嵬早知会如此,倒也有防备,没有一泄千里的溃不成军。 两军胶着,杀得天昏地暗,不可开交。 孟书君则是坐在小院里,用心地品着清茶。 白执书怒气冲冲冲进来,打翻了他的茶壶,愤声质问:“你为什么下令让大军撤退!为什么!” 孟书君掀了下眼皮,看着这位气极败坏的小朋友,狗嘴里吐出来两个字:“乐意。” “孟书君!”白执书红着眼,恶狠狠地盯着他,忍住要揍烂他这张脸的冲动:“你到底是何居心!” 本来今日一战,他们是可以大胜的,然后就可以夺回越城,但孟书君却在紧要关头,下令全军后撤。 白执书实在想不明白,孟书君有什么理由这么做,他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孟书君持着茶盏转到一边去,懒得看白执书愤怒的神色。 “我有理由质疑你,是否为敌军奸细!”白执书咬着牙根说。 孟书君听着都要笑出声了,他,孟书君,是殷朝奸细? 白执书怕不是脑子有问题吧? 他转了转手中的茶盏,慢悠悠地说:“是方姑娘的意思,我依令行事而已。” “方姑娘?”白执书更不解了,转到孟书君跟前,诧异地看着他:“怎么可能是方姑娘!她明明知道这一战有多重要,只要在北境击退牧嵬,就可以挥军南下,这样的机会她怎么会放过!” 面对白执书一长串的问题,孟书君只是吹了吹茶温,眉头都不抬一下。 “你问她去啊,反正,没几天她就要到了。”孟书君满不在乎地说道。 “那小公子也要到了,孟书君,小公子不会放过你们的!”白执书心里实在是憋着一股火气,却又发作不得,只能等王轻侯他们到了再做定夺。 孟书君没理会白执书的威胁,依旧用心地品着香茗。 说实在的,他也不太理解方觉浅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但他想,方觉浅总有她的理由。 也正如以前白执书说过的那般,自己对方觉浅的命令总是无条件服从,给出魏城让巫族的人来管理,甚至让他们立国也服从。拿出清陵城所有的兵力,打一场惊天动地的战事,也没什么不可以。 但别误会,这可不是什么忠诚与信仰之类的屁话。 孟书君谁也不忠,谁也不信,他活在世上就是缕孤魂,世间无事可让他心有所依。 他只是知道,能为阿钗报仇的人,只有方觉浅罢了。 那么,自己等着就好了,何必心急。 他又不是王轻侯或者殷王,有什么不能延误的战机。 唯一要小小操心的,不过是越清古罢了。 他不急,越清古怕是,急得要按捺不住,跟白执书一样,要质问自己是为什么,是不是准备放过牧嵬,是不是别有居心。 一旦他真的做出什么冲动的事情,孟书君还得替他收拾烂摊子,麻烦。 所以他在喝完那杯茶之后,放下茶盏,认认真真地回味了茶的余味,感受了一下飞雪落下来的温度,才唤来下人:“备马。” “大人前去何处?”“见一见越侯。” 第七百七十四章 没一个落得好下场 越清古对于孟书君的到来没有什么好态度。 虽然他知道,孟书君是越城此刻最重要的盟友,如果他想夺回越城,必然少不了要借用孟书君的大军,他也给不出半点好脸色。 反倒是石空沉得住气,弓身问好:“见过孟侯。” 孟书君摆摆手,说:“我不是侯爷,清陵城是方觉浅的,我只是她的军师罢了。这一点,你们越侯知道。” 石空沉吟了一下,看向越清古。 越清古正专注地看着沙盘,微皱的眉锋,紧抿的薄唇,是再也看不到当年的模样了。 孟书君觉得没意思,世上所有的人,最后都要变成最为讨厌的那种模样。 “你若是来解释的,就直说吧。”越清古摆弄着几道小旗,也没看孟书君一眼。“首先你要知道,越城,是一定会夺回来的,时间问题而已。然后,你要知道,这场战争,不是为了越城,而为了天下,虽然吧,我也不知道这天下指的是谁的天下,但你知道就行了。最后,这个决定不是 我做的,是方姑娘。” 孟书君走到沙盘前,捡着两柄小旗子在指间把玩,说罢看了越清古一眼。 越清古正好抬头,对上他的眼睛:“方觉浅做的这个决定?” “对。” “为什么?” “你们都来问我,搞得好像,我就知道一样。” “你不是她的军师吗?” “你没听说过,为臣者,揣测上意是为不敬吗?” “没听说过。” “没听说过就对了,我瞎编的。” “孟书君你到底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就来知会你一声,免得你一时冲动地,就率军只身跟牧嵬硬战,我可不会随意出兵救你,你的死活与我无关。”孟书君笑着说道。 “少了我们,你们也休想赢下这场战事!” “所以我来跟你解释了,不然,我干嘛跑一趟?” 越清古坐下来,沉寂地坐在那里一言不发,自那日后,他就很少话了,沉默寡言得让人担心。 孟书君坐在他对面,认真地说:“你应该相信她。” “我当然相信她。”越清古说,“我比任何人都相信她,无论她是谁,她做什么,我都相信她支持她,但孟书君,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了。” “所以呢?” “我不会再让着她。”“说得你是她的对手一样!”孟书君的声音突然拔高,夹着浓浓的嘲讽和不屑,“我们的麻烦够多了的,越清古,我希望你认清你自己的身份和能力,不要再额外添加无谓的问题,老老实实地,该冲锋杀敌的 时候,就上,该安份听话退下的时候,就退,你没有资格在这里跟谁谈条件,败军之将要有败军之将的觉悟和样子!” “你是不是知道她要做什么?”越清古敏锐地查觉到孟书君的语气不对,皱眉问道。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她跟王轻侯之间还有一场恶战,没指望你站队,少添乱就行。” 孟书君起身,拂去了沙盘上越清古演练出来的阵型。 “孤家寡人的又不止你一个,越清古,你就没发现,叫得上名字的几个人,没一个得到好下场了吗?” 越清古不说话,只是看着孟书君。 他知道孟书君在说哪些人,那些曾经一起在凤台城胡作非为过,肆意张扬过,把酒共欢过的人,每一个都活得人不人鬼不鬼,挣扎在苦海里难以逃生。 是的,没一个落得好下场。 孟书君拿出越清古写给他的信,放在桌上,说:“我答应你,会尽量保证越城的完整,但这前提是,方觉浅能在越城说上话。” 言下之意,无非是,把越城,交给方觉浅,而不是王轻侯。 越清古冷笑了一声,支起额头,笑望着孟书君,有了一点点当年他叛逆张狂的模样:“所以你跑这一趟,目的是为了拉拢我。” “对。”孟书君倒也承认得坦荡,“在王轻侯和方觉浅之间,你要做一个选择的话,不难吧?” “看来,他们两个依然没有达成同识。我始终不明白,方觉浅那么爱王轻侯,为什么不帮他。” “这不是我关心的问题,我只关心,该死的人,什么时候死。”孟书君看着他:“所以,你的决定呢?” “我会作何决定,你真的不知道吗?”越清古笑,“何必跑这一趟?” “只是来看看,据说性情大变的越公子,有一些东西,是不是还留着。” “你走吧。”越清古连忙偏过头去,不让孟书君探究自己的内心,他不能再软弱了,也不能再为了谁就发疯,所以果断地下了逐客令。 孟书君毫无温度地笑了笑,退出了越清古的房间。 他可真残忍。 在这种时候,还要跑来在越清古的心口上撒一把盐,逼他提前看清情势,逼他再次为那个爱而不得的女人做出忍让,他一点同情心和怜悯心都没有,恶毒得让人生寒。 他真是没有说错,在阴冷歹毒这一方面,他是世间,唯一可与王轻侯抗衡之人。 孟书君的暂停战事,给了牧嵬一定的喘息时间,他下令整肃大军,休养生息,并将牙关咬得越来越紧。 他不知道,孟书君这一手意欲何为,正面开打的话,双方至少都是平手,但越城肯定是守不住了,只能让出,退到后面再继续为战,但孟书君突然停下,是什么意思呢? 越清古难道不想为他的父亲报仇了吗?会真的听孟书君的安排,不再继续攻进了吗? 他担心孟书君他们有什么阴谋,在这一方面,牧嵬他绝不是孟书君的对手,他连越彻的小小诡计都看不破,那天在战场上,牧嵬见到了石空。 所以,牧嵬每天都在等着殷朝的回信,他只盼着那些鸟儿可以飞得快一点,再快一点,带来殷王的消息。 他不能失了北境,他要替殷安守护殷朝,要守住北境战线,不能让这里的叛军南下,不能危及到殷朝内庭。 他焦虑得坐立不安。他没想到,王轻侯与方觉浅,突然出现在他眼前。 第七百七十五章 接越彻 王轻侯像是一路累坏了,径直走进牧嵬房间,也不问好,也不苛责,单单只是四仰八叉地坐在椅子上,好好地喝了一壶茶,满足地叹息:“好久没喝到热水了,想我王轻侯,多久没遭过这种罪了。” “王公子?”牧嵬看着他,不明所以。 “阿浅,过来,这茶不错,你也尝尝。”王轻侯像是没看到他一般,只笑着跟方觉浅招手。 方觉浅无奈地看着他摇头,对牧嵬有气,也不用这般表现吧? “我是来带回越彻大人的尸身的。”方觉浅没坐过去,只对牧嵬说道。 牧嵬皱眉:“我已经将他安葬了。” “哟,没把他剥皮剔骨煮成肉汤啊,我还等着分一碗呢。”王轻侯嘲讽的声音传来,冷冷地看着牧嵬。 “我……”牧嵬张嘴想说什么,又立刻闭紧,不再出声。 “什么呀,说说看嘛,让我们来探讨探讨人间怪物的心理,多难得啊是吧,这异军突起的小将军,手段如此狠辣,放眼天下,也是位人才啊。”王轻侯这张嘴……永远能把人怼得无话可说。 牧嵬说不出话,只微微低着头,死死地攥紧着手心,手骨都发白。“你们家长公主殿下,也算是个行事磊落坦荡的敞亮人,虽为女子,我却非常敬佩,为保护殷朝立下汗血功劳,但你却让人看不懂了,牧嵬,是本公子当年府上的海棠树不够好看,还是给你的酒不够好喝, 又或是越清古曾经哪里有言语得罪于你?你拿着阿浅教给你的一身本事,如此行事?” 王轻侯依旧是不紧不慢地问着,笑容也不咸不淡。 他总是有办法,可以用看似最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出最刻薄残忍的话,将人一点点凌迟。 不论是对外人,还是对他自己。 果不其然,牧嵬突然大声说道:“不关殿下的事!” “废话,我当然知道与殷安无关,用不着你告诉我。”王轻侯嗤笑一声,“挺巧的,我前两日把所见所闻写成信,往你家殿下那儿送了一封,她的侍卫多有本事啊,多给她长脸啊,得让她知道,是不是?” “你!”牧嵬一慌,抬起眼来,满是泪水。 但又立刻咽住,他没资格说什么。 “我立刻着人带你们去越彻大人墓前,你们要做什么,随便!” “我们要让你以死谢罪!”王轻侯这句话里不再带半点调侃和玩笑,说得掷地有声。 方觉浅拦上前,挡在王轻侯和牧嵬之间,打断了他们的对话,看着牧嵬,想说点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 按道理说,不应该这样的,起码,她应该要问问牧嵬为何如此,或者告诉牧嵬铸下了大错不能再继续,又或者,让他回去,回殷安身边去。 但方觉浅什么也说不出来。 他们终于都变成了那种,心思坚硬如铁,柔情从此不再的人,哪怕方觉浅明明知道,牧嵬不过是个傀儡,主导了这一切的人是殷王,明明知道,牧嵬也会有难过和无奈,却不得不听令于殷王。 但她,就是说不出话来。 她已经不想再用漂亮的语言去遮掩惨烈的事实了,事实才是最重要的,不是吗? 于是她的内心干涸得像是荒漠,没有一点点柔软的地方。 每一个说出来的字眼,都充斥着阴谋和利益的味道,再也说不出当年泛着海棠花香的笑语。 最后,方觉浅只说:“带我们去接越大人吧。” 牧嵬看向方觉浅的眼神,绝望又哀恸,他倒是希望,方觉浅能对他说点什么,骂他也好,来一个曾经的故人,唤醒他冰冷的神经,让他知道,他还是一个活人。 但方觉浅,什么也没说。 “走吧。” 王轻侯放下茶杯,拉起方觉浅的手往外走,再没多看一眼牧嵬。 方觉浅站在越彻的墓前,突然生出些难过。 她一直很感激越彻的,感激这个古板严肃的老人,愿意相信她,推翻了越城之内的神殿分殿,愿意跟她一起,重定越城的规则。 在那个时候,能有这样一个人,愿意站出来,是多么的不易啊,虽然一切被毁,但至少方觉浅努力过了,尝试过了,也在世人的心中种下了种子,等着发芽。 越城是她所思所想所为之奋斗的一切的雏形,哪怕不完美,有缺陷,但让她知道了以后的路该怎么走。 她对这里,心怀感恩,对越彻,满是尊重。 但也正是当初她在越城,拉着越彻一起行屠神之事,才让越城受此强烈报复,殷王拿着整个越城,献给神殿为礼,以示诚意。 然后才有了牧嵬一切暴行,有了那么多无辜枉死的人。 虽然方觉浅心里非常清楚,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更不是她一个人的责任,但她依然很难过。 难过于,一位那样受人尊敬的老者,落得如此惨烈的下场。 难过于,她明知殷王手段有多狠毒,却无法救出更多的人。 还难过于,将纯白染至漆黑,是这般的容易。 “阿浅,别想了。”王轻侯揽住她的肩头,轻声说道。 “启棺吧,把越大人带回到越清古身边。”方觉浅说。 “我陪你一起去。” 真可笑,明明是一件很好的事情,明明是去圆老友一桩心事,明明是尊重越彻此生卓勋。 但偏偏,都掩着勾心斗角。 他们都需要越清古的支持,他们都希望越清古能站在自己这一方,他们不得不将这明明是一份好心的举动,解读出更多的涵义。 而王轻侯还不能让方觉浅单独前往,他不能让越清古一见到方觉浅就失去了防守,他需要在当场,这份好心,他必须也要出一份力。 北方的冬天,可真冷啊,冷得刺骨。 王轻侯从后抱紧了方觉浅,埋首在她颈间。 挨得越近,心却越远。 飞飞扬扬的落雪连绵不绝,笼在人心头,闷得让人喘不过气,又不知何处发泄。 牧嵬站在遥遥的远方,深深一拜。 “你去见越清古吧,我不去了。”方觉浅突然说。 “什么?”方觉浅笑了笑,在王轻侯怀里转过身,仰头看着他:“怕他对我旧情未了啊。” 第七百七十六章 该怎么游说他呢 王轻侯不知道方觉浅那句似真似假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方觉浅,真的没有去见越清古,她说她先去孟书君那里了。 她好像,将越清古,或者说,将越城,将九万精锐之师,送给了王轻侯。 可她明明坚持过,北境不是王轻侯的,是她的,她有绝对的权力,决定北境以后归属。 突然的放弃,是为什么? 王轻侯与越清古两人对坐,相顾无言。 王轻侯几乎都要认不出眼前这个消瘦得不成样子,身披盔甲的人就是越清古了。 他不能劝越清古什么,所有的言语在此刻都太苍白,王轻候不想费心说些无用的东西。 他连自己都懒得再劝了,还劝什么别人? “你父亲,我们带回来了。”王轻侯说。 “她呢?” “没来。” “你想说什么?”越清看着他。 王轻侯认真思量了许久,是的,他该说点什么,说服越清古顺从自己? 他一直都挺想弄死越清古的,谁让越清古一天到晚地阿浅眼前瞎晃悠,一天到晚地表忠心,一天到晚地哄她?显得自己越发不是个东西。 谁让越清古是越城未来的诸侯? 王轻侯不需要越城有接班人,不需要这里依旧姓越,不需要一个如此难以掌控的人。 但这想法想了这么些年,也没能成行。 他要动手,早杀了越清古了。 此刻,他该说点什么呢,没几分情意在,也掏不出什么心窝子。 “我要你把越城给我。”既然说不出漂亮话,那就直接点吧。 越清古看傻子一样看着他:“你在做梦吗?”“阿浅不会成王的。”王轻侯开始了他的游说,他说:“这一点,我可以很确定地告诉你,虽然我不明白她到底要做什么,但她不会坐到王座上,她的目的不在这里。那么,总有一个人,会坐上去,这个人, 会是以后这片大陆的主人,会掌握王权,会是越城的君主。” “你觉得会是你吗?”越清古反问他,“如果方觉浅有心助你为王,她不会跟你作对这么久。你心里很清楚,你不肯承认罢了。” “不,她不是不肯助我为王,你要分清这一点,她是不会助任何人成王,关于殷朝与朔方城的战争,她只是正好遇上,所以参与。她在乎的东西,是神殿和巫族。那么,任何人,都有可能为王。” 王轻侯说道,“把越城给我,我可以保证,我不会伤害这里的人。” “王轻侯你觉得你的话,有可信度吗?”越清古简直要笑出声来了,王轻侯有没有想到过,他的信用如此之低,说出这些话,根本不会有人相信。 “那你可以问问上谷城的任良宴,河间城的季铮,瀚平城的安在岁。” “但你背叛了他们,我已经听说过了,你让他们去与朔方城,内战。你根本就是鼠目寸光,你只关心你自己那点地位和声势。” “如果真是那样,我此刻应该在南方,参与那场内战,与我的哥哥斗个你死我活,我要为自己争地盘和位置,怎么能不在场?”王轻侯笑道,果然啊,天下人都是这样想他的,对吗? 真是活你妈的该,王轻侯,让你做好人,做个屁的好人! 越清古有些不理解他的话,疑惑地看着他。 王轻侯笑了下,站起来拍了下他的肩:“我知道你想站在阿浅那一方,但我仍旧希望你可以考虑一下,将越城交给我。” “你会保证,越城的完整吗,不会有另一个人来改写越城的名字,不会把这里四分五裂,不会把这里的百姓赶作奴隶,会让越城继续骄傲瞩目地立在这片大地上吗?”越清古问他。 “我会。” 越清古看着他,他的心里很难相信王轻侯,毕竟王轻侯早已透支了他全部的信用,就是个两成三刀的小人,转头就出卖盟友的事儿他干得太多了。 但越清古也明白王轻侯的话是有道理的,方觉浅是不会为王的,不是她做不到,而是她没有这样的想法。 那么以后,总要有一个人成为新的王。 到时候,那个人,会怎么对越城? 那个人,就一定是方觉浅信任的吗,是她选择出来的吗? 谁也不知道。 她甚至都没有来这里,应该也是知道,如果有她在,自己的判断力会直线下降,根本不能做出正确的决断吧? “王轻侯,方觉浅在帮你。”越清古慢声道。 “对,至少这一次,在越城的事情上,她在帮我。” “真可笑,你怎么值得她帮?” “没办法,谁让她喜欢我呢?” “你真欠揍。” “要不咱两打一架?说起来我也好久没活动筋骨了,刚刚准备揍牧嵬那小子一顿的,但想想他是个小孩子,打他是欺负他,就放过他了。” “我会杀了他。” “我知道,没有人会拦着你。” 后来,王轻侯和越清古两人喝了很多酒,却没说什么话,王轻侯帮着越清古重新安葬了越彻,看着越清古跪在越彻坟前,久久不曾起身。 王轻侯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偏爱自己的老头子,小时候,如果只有一块糖,他一定是把自己拉到一边,悄悄地塞给自己,不让大哥和二哥知道。 自己真是个被宠坏了的小孩,如果不是因为他们那么宠着自己,自己也许,也不会作成这副德性吧? 死活都不肯松开自己想要的东西,哪怕是跟所有人都拼得头破血流,也不罢休。 他想着想着,笑了起来,迎着漫天的风雪,敬了遥远的南方一杯酒。 “爹,你也觉得儿子做错了吗?” 如果是,对不起,错,我也要错到底,直接把这错误的决定,变成正确。 天幕将黑的时候,越清古坐在越彻墓碑前,看着地上四处散落的酒坛,醉醺醺地踢了一脚王轻侯—— “喂。” 王轻侯偏头看他,挑眉:“干嘛?” “我可以把越城交给你,但首先,我们要赢下这场战争。”王轻侯失笑,提起酒坛,大笑道:“明智的决定。” 第七百七十七章 一支歌谣 王轻侯去与方觉浅会合的时候,已经第二天的傍晚了。 他前一晚实在是喝得太多,都断了片,头疼得要死,满身酒气地回来。 白执书一看到他就扑过去,可怜兮兮委屈巴巴地告状:“哇哇哇小公子你可算来了,你不知道孟书君有多过份,方姑娘也帮着他,他们就是在欺负你不在!” 王轻侯接住白执书这砸过来的话,笑看着正与孟书君喝茶的方觉浅:“你们做了什么,把他逼成这样?” 方觉浅倒了杯茶给他醒酒,说:“不就是让大军停战嘛,白执书,你要不要哭得这么惨?” “明明就是唾手可得的胜利,你们偏偏要休战,你们就是故意的,你们肯定居心不良,方姑娘,我们家小公子对你可是真心的!”白执书只差跳起来。 王轻侯大致听明白了原由,笑着拍了一下白执书的脑袋:“叫你白痴还真是没叫错。” “小公子你也欺负我!” “行了,玩儿去吧,小公子我歇会儿。” “那我帮小公子去弄一碗醒酒汤。” “去吧。” “我来帮你,白公子。”坐在一边的严曲也站起来,向方觉浅行了个礼:“那族长,我先退下了。” “嗯,这些天辛苦你了。” “不辛苦,谢谢族长帮巫族争取到了魏城。” “应该的。”方觉浅笑了笑,拍了拍严曲的胳膊。 她瞅着严曲又蹦又跳地跟在白执书后面,叹了一声:“想当年,严曲还爱慕过某人呢。” “陈芝麻滥谷子的事儿,咱们不提了啊,况且再说了,她那是带着目的性的接近,什么爱慕不爱慕的。”王轻侯坐下,喝了口茶,顺手就牵过方觉浅,又看向孟书君:“狗头军师,别来无恙啊。” 孟书君神色悠哉地煮着茶,平淡无奇地接话:“别来无恙。” “瞧瞧你这军师的态度,真的,比我还欠!”王轻侯故作不满地抱怨。 方觉浅笑着拍了下他,让他别闹腾,又说:“掐掐时间,这个时候,殷王应该已经收到牧嵬的信了。” “嗯,但我不明白,方姑娘何必要给他们时间呢?”孟书君问。 “当然是,等他们再派援军呀。”方觉浅笑。 “殷王会吗?”孟书君疑惑道,殷王真的会再增兵北境吗?他就这么确信,方觉浅和王轻侯真的能扭转北方局势吗? 方觉浅看向王轻侯:“你觉得呢?” “那得看,牧嵬败成什么样儿。” “说得有理。”方觉浅点点头,对孟书君道:“下令攻城吧,孟公子。” 孟书君了然。 他们不止要打败牧嵬的大军,他们还要在殷王已知的情况下,狠狠打败他,打得殷朝大军无力还手,节节败退,直逼凤台城! 他们要造出惊天动地的声势,让殷王不得不再行增兵之事,到那时候,殷王的神墟,到底还有没有兵力,就很明朗了。 当然风险也是有的,如果他们真的增兵了,北境联军,未必能赢。 如果北境败给了殷朝,那后果不堪设想。 所以就需要,南方的牵制。 真是巧了,南方这场内战要打多久,打到什么地步,全看王轻侯一句话。 一切,真正的准备就绪了。 只有方觉浅扶着额头,静静地看着孟书君和王轻侯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无非是兵力的整合问题,还有如何分配等等,再夹杂着两人对彼此的冷嘲热讽,夹枪带棍,反正,谁也不服谁。 两个恶毒到了极致在一起,你怎么能指望他们能心平气和的聊天?不打起来,就是万幸了。 只是方觉浅会神游在外,小手轻轻抚着王轻侯的手背,摸到他手背上微微凸起的青筋,来来回回摩挲,神色很宁静,静得像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夕。 她的目的,才没那么简单。 她依旧在设定着轨道,安排着众人,棋子依旧要落到相应的位置上,这盘棋,才会真正地活起来。 快了,快了。 她在心底对自己说。 再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 她不停地给自己打气。 她突然微微侧首向后面看了一下,弯弯唇笑了笑。 有些人啊,真是一把年纪了,还跟着到处跑,也不怕累着。 “我去看看白执书给你熬的醒酒汤。”方觉浅轻声说道。 “你会吗?”王轻侯好笑地看着她,他怎么记得有些人,连煮个面都能煮成一团的? “不会啊,所以去学嘛。” 方觉浅笑着走开,来到后院无人的地方,抬手,画地为牢。 “你怎么跟来了?”方觉浅问奚若洲。 奚若洲摸了摸下巴,笑眯眯地看着方觉浅:“来盯着你呀,伶儿,你怎么不去越清古那儿,把机会让给王轻侯那小子?” 方觉浅负手,故意皱起眉头:“当然是为了成全他啊。” 奚若洲拍了一下她的脑袋,笑说:“跟你义父玩这套?” “放心吧,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也知道,怎么做才能达成目的,你不用担心。”方觉浅说。 “我不担心你,我是为……”奚若洲欲言又止,咂巴了两下嘴。 “为了巫族,为了宁前辈来的,是吧?”方觉浅好笑,这个人可真有意思,运筹帷幄之间,算尽天下人心,却怕宁前辈怕得不行。 “你知道就行了。” “都会好起来的,义父。”方觉浅笑着坐下,看着远处的天边,白蒙蒙的一片,有薄云,有飞雪,有雾淞,有一跃而过的小兔子,还有泛起亮光的冰棱。 奚若洲陪她坐在地上,也看着远方,轻轻按着方觉浅的头靠在他肩上,哼唱起一支歌谣: “所谓道者,依心而修,所谓信者,仗意而仰,所谓尊者,凡人所崇,所谓神明,苍生所推,所谓凡人,万物之灵。道曾负人,信常有失,尊为下者,神非实物,我,为凡人。” 小时候,他推着他的宝贝星伶荡秋千的时候,就喜欢唱这支歌给她听,那时候她尚还小,常常问他,义父,这是什么意思呀? 奚若洲就会说,小星伶快快长快快长,长大了就知道了。快快长快快长,伶儿啊伶儿,快快长大,义父,要等不及了。 第七百七十八章 我出卖的,可是天下人 牧嵬在行军打仗上的能力是不容置疑的,如果他不够强,他当初也不能把越彻和孟书君的大军打得落花流水。 明明他们有着像石空和阎术这样的大将在手,也依旧难挡牧嵬铁蹄。 这就已经足够证明牧嵬的能力了。 所以,当孟书君再次下令攻占越城时,他们依旧付出了极为惨痛的代价,才真正夺回越城,并未能彻底击溃牧嵬,牧嵬只是率军后撤,退到了安全之所。 就别提什么生擒敌将之类的梦话了,想生擒牧嵬,那是不可能的。 战事一连好些天,打打退退,胜胜负负,牧嵬在拉锯战上格外在行,没能让王轻侯如愿以偿地得一场痛快淋漓,酣畅爽快的战事。 这连绵的战事挺像分了手的前任,甩不掉,又赶不跑,杀不死,还避不开,勾勾搭搭地,没事儿还撩拔一下,黏糊腻歪得让人平白不快。 王轻侯很确定,这是殷王的战术,不是牧嵬想出来的,这样的迂回手法,很像殷王的手段。 但始终,王轻侯都没有收到殷王增兵北境的消息。 到底是因为,殷王已经没有了兵力,还是他另有阴谋? 已经没有人敢小看殷王了,在被他摆了那么多道以后,王轻侯比任何人都明白,殷王有多危险。 王轻侯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着桌上的战报,叹声气:“这家伙,想干嘛呢?” “你不是其智近妖嘛,你猜啊。”孟书君放冷箭,阴阳怪气的。 “猜来猜去的多麻烦啊,要不我把你直接送到牧嵬那儿去,让你跟他好好聊一聊,给我把消息带回来?”王轻侯一乐,孟书君是一天不跟自己作对他就不痛快是吧? “行啊,方姑娘点头,我立刻前往敌军大营,你跟方姑娘说去。”孟书君可太知道怎么戳王轻侯的痛点了。 王轻侯内心想一把掐死孟书君,表面维持风度翩翩,微笑:“说起这个,至少我还可以跟阿浅说话,有些人,貌似只能在纸上作画了吧?” 论起口舌之利,王轻侯输过谁? 捅刀子就得稳准狠,一捅一条命,保证捅到对方死穴,结结实实地咽气闭嘴。 比如就捅得孟书君面色青白说不出话。 王轻侯拉了拉袖子,绕过沙盘:“我要去跟阿浅聊一聊战局,不知孟公子,可有兴趣一起?” 孟书君,拂袖而去。 王轻侯发笑,不止英雄难过美人关,枭雄狗熊都难过美人关。 想孟书君若不是因阿钗那一遭,也是位足以叱咤一方风云的人物,结果如今却只一门心思想着,怎么把那些伤害过阿钗的人赶尽杀绝。 可不是有趣? 王轻侯走到方觉浅房外,敲了下门,方觉浅走出来问他:“怎么了?” “走走。” “好。” 两人漫步在北方的大雪里,从宁静的小院一直走到了残破的废墟,越城满目疮痍不忍细看,残垣断壁里,每一丝细缝都呐喊着伤痛。 越清古已经着人开始清理这里,幸存下来的百姓战战兢兢惶恐度日,他们不知会不会有下一场战事继续将他们摧残。 多是妇人与幼童,男丁鲜见。 ”我想过两日,便挥军南下,继续逼退牧嵬大军。”王轻侯说。 “嗯。”方觉浅应了一声,不反对。 “咱们这支乌合之众的大军,是不是也该有个真正的首领?” “你是在说我吗?”方觉浅笑着问他,但意思却很明了,她不会将北境指挥权交给王轻侯。 “唔……”王轻侯笑着想了想,“我是在说我。” “那我们就是意见不统一了。” “咱两也从来没统一过。” “所以,维持现状吧。” “越清古答应将越城给我。” “挺好的。”“但你我都清楚,如今越城不过是一座空城,粮草,将士都少得可怜,反观孟书君,不止手握大军数十万,还有巫族鬼兵助阵,而这一切,都是你的。”王轻侯笑了下,“说起来,你之前的话倒是对的,你的 确占据着北方绝对的领导权。” 方觉浅开玩笑:“或许,你也可以考虑,来做我的军师?” “不要。” “为什么?” “我可是你是男人,我这人毛病一大堆,最受不了屈人之下,更别提是屈你之下了。” “我可是神枢啊,就算如今神殿凋零,那也是个庞然大物,神枢至尊,本就在万万之上,甚至在殷王之上,你屈我之下,也不亏吧?” “亏啊,你要不是神枢,我还挺乐意屈你之下的呢,偏偏你是神枢,那我反倒是不乐意了。”王轻侯故意夸张着语气,“你不知道吗,我最讨厌神殿了。” 两人对视,纷纷笑出声。 “南方怎么样了?”笑罢后,方觉浅问他。 “你说朔方城啊,朔方城打得你死我活呗,几位老人家,估计是要累死了。”王轻侯轻松的语气掩不住苍凉的落寞。 “是时候收了吧?” 王轻侯没回答她的问题,有一道命令他该发出去了,但是他仍旧想等一等,手里的东西在抛出去之前,还是想再感受一下那些东西的温度和份量。 他换了话题,只问,“你说,咱打得过殷王吗?” “不知道。”方觉浅却说。 王轻侯有些讶异地看着她,她说,不知道? “我能不能假设性的问一句,如果我们大败于殷王,你会如何?”王轻侯问。“我不关心你们的胜败,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最后是殷王大获全胜,甚至对我来说,也没有什么区别。”方觉浅看着远处的雾霞,“只是我个人更私心,希望你们能赢罢了。对神枢这个身份来讲,那把椅 子上最后坐的是谁,已经不重要了。” “我怎么感觉,你把我卖了?”王轻侯笑道。 “何止你啊。”方觉浅笑。 我出卖的,可是天下人。 在北境开始压迫着前进,不停地逼战牧嵬的时候,王轻侯终于往南方去了一封信。 又是一只白头隼,落在任良宴的手臂上。这一次,他不用看,也知道,自己需要做什么。 第七百七十九章 虽死无悔 季婉晴每天都在计算着日升日落,算着她被囚禁了多少天,算着她的父亲背叛了她多少天,算着这场朔方城的内战打了多少天。 每多一天,她对这些人的鄙夷和厌恶就多一分。 这是第六十七天。 距离季铮给她喂毒,以任良宴为首的大军,向王启尧的朔方城军盟军宣战,已经过去了六十七天。 这六十七天里,季婉晴从任良宴他们脸上越来越沉重的神色,猜得到,他们不敌王启尧,非但没能替王轻侯夺回南方的大权和地位,反而折损不少。 偷鸡不成蚀把米,活该。 季婉晴的心放得越宽,神色越发的悠然,甚至都有了闲心写写字,绣绣花。 有下人悄悄问过她,夫人便不怕这些人一怒之下,杀了您么? 季婉晴将绣到一半的花样一翻,捋一根线:“那就证明,他们到了走投无路的时候,我高兴还不及,怕什么?” 这一天在第六十九天的时候,来临了。 几人冲进季婉晴房中,架起她就往外走,也不多说一句。 季婉晴昂首挺胸,毫无惧色。 站在季铮面前时,甚至有闲心,理一理云鬓发钗。 季铮莫名地生出一种夹杂着痛苦的自豪,他的女儿视死如归,是这般勇敢坚强,但他却再不能说出一句亲近的话。 任良宴看了季婉晴一眼,那一眼复杂得让人难以理解,最后只说:“走吧。” 然后季婉晴便被带上了轿。 她本是做好了死的打算,绝不会成为人质被推上战场,让朔方城蒙羞,让王启尧军威受损,甚至都拔下了发簪握在掌心,只等赴死。 但在一路摇晃过后,轿帘掀开,她却看到,王启尧站在轿外,向她伸着手。 那个丰神俊朗,举世无双的男子,就那么伸着一只手,笑看着自己:“夫人。” 在这之前,季婉晴非常确定她不会爱上王启尧,她所之努力和忍让的一切,不过是她的野心和欲望。 但在那一刻,她无法掩饰眼中的泪水,和内心地悸动。 那是一种,九死一生,尽头有人的浓烈触动,撞击着她的灵魂和心房,带来的震撼常人不可比。 哪怕她明知,王启尧绝不会爱上自己。 那是个,铁石心肠的男人,是与自己相处数年却不曾生出半点情意和感动的男人,是要成为王上的男人。 季婉晴脸上蜿蜒下两行泪,宛而轻笑,大气又明媚,素手放入王启尧掌心中:“夫君。” 王启尧握住她的手,将她从轿子里接下来,拉着她走进王家。 季婉晴莫名想到了,她嫁过来的那天,也是这样,王启尧拉着她的手,两个心如止水,笑容客套的人,平静地接受着众的恭贺,她甚至还张望着王轻侯的身影。 她觉得,今日这一幕,更像她的新嫁。 王启尧扶着季婉晴坐下,说了句:“这些日子,委屈夫人了。” 这话里几分真几分假,不难分辨,王启尧对她总是客气体面,礼数周全,并且不带半点情。 王启尧不知季婉晴内心的曲折思绪,就算知道,也许也不会在意吧,他只是坐定,看着坐在对面的任良宴。 笑问:“任大人,可有后悔?” 任良宴抬眉,注视着王启尧良久。 王启尧眉宇中的坦荡磊落之气,是王轻侯不具备的,王轻侯那些自私阴冷的坏毛病,也是在王启尧身上看不到的。 这两兄弟,一位是英雄,一位是枭雄。 乱世出的,总是英雄。 他不否认江公选对了人。这位老人目光毒辣,他一眼就能看得出来,不论从一方面比,王启尧都比王轻侯出众得多,他甚至可以想象,当他们兄弟二人同时站在千军万马之前,着一样的戎甲战马时,王启尧绝对要比王轻侯更像一 位战无不胜的战神。 而王轻侯大概,更适合做个军师。 满腹毒计,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 不但王启尧是个不错的王上人选,就连他旁边的季婉晴也无可挑剔,这样一对夫妻,像极了古往今来的所有帝王模样。 任良宴实不敢想象,那位神秘莫测,身份诸多的方觉浅姑娘,穿上凤袍的样子。 那应该像是一副枷锁,沉沉地套在她身上,掩去她所有的光彩,明珠化顽石。 但,那又如何呢? 那又如何! 任良宴朗声道:“虽死无悔。” 王启尧没有为他的无礼感到生气,相反,他有一丝高兴,为王轻侯高兴,为他的老幺高兴,在老幺自私自利了那么些年后,他终于得到了一些人心和肯定。 所以,王启尧只是点点头:“任大人之胸怀,小子佩服。” 任良宴道:“生死之事,且后再论,我来此处,侯爷想来是知道原因的。” “自然。”王启尧眸光微定,看着他:“只要任大人想清楚了。” 任良宴拿过放在一边的降书,递给站在一侧的下人,交给王启尧:“上谷,河间,瀚平三城诸侯联书在此,请侯爷过目。” 王启尧接过,降书上面的措辞严谨,条理清晰,分明无误地写着,三城联军有违与朔方之誓约,兴不义之战,得天道之罚,一溃千里,今日痛定思痛,自知再战无益,有亏天下生灵,愿降之。 其实,对于任良宴的突然投降,王启尧虽然有些讶异,却没那么意外,因为,这六十余天的战事里,他们几乎没有赢过一场。 在不断地失去据地,不断地损失人手,不断地后撤,反倒是让王启尧的盟军士气大涨,战意激昂,屡战屡胜之下,他们几乎要相信自己,攻无不克了。 在这样的情况下,任良宴他们本也撑不了多久了,要么是被王启尧他们彻底击溃,要么,是他们来投降。 看来,任良宴他们是熬不住了,不能再折损人手,所以来求和。 明明这场战事是他们挑起,到最后投降的也是他们,王启尧已经不难想象到,这对他们的士气,是多么沉重的打击。对他的弟弟,是多么致命的打击。 第七百八十章 冤死的,别管是谁 王启尧很少对王轻侯发脾气,自小到大,对他动怒的次数加起来,也不会超过三回。 他记得有一次,是父侯赐了他一把特别喜爱的佩剑,那剑吹毛断发,可称神器,剑身上流转着光,有如水银泄地,月华乍破。 他喜爱无比,日日拿在手中,系在腰间,突然有一天,老幺说,大哥,你的剑借我两天行吗? 他不愿意,他实在太喜爱那把剑了,喜爱到一刻也不想松开。 结果那小子,趁他不备,偷偷地摸了去,还暴殄天物地拿他的剑去砍后院的海棠枝,气得王启尧提着他衣领就打,踢散了他码在地上的海棠树枝。 王启尧记得,那次,老幺一句话也没有说,被揍了也没有嗷嗷叫着要告状,他只是问自己,大哥,你真的这么喜欢这把剑吗? 是的,王启尧很喜欢。 但如果王轻侯告诉他为什么要拿那把剑砍海棠树,他也会给他,不会揍他。 王轻侯想给他哥换一个剑鞘,他觉得,那剑鞘不配那把剑,后面的海棠树长得特别好,他不管不顾地,想用那海棠树做一个剑鞘送给他哥,又天真地认为,只有用这把剑砍下的树枝,才配做这剑的剑鞘。 不过,这些王启尧都不知道,王轻侯后来把那些海棠枝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整整半个月没跟他哥说话,不管王启尧怎么哄他都没用。 王启尧握着降书沉默良久,不是那降书的字有多么难懂,也不是要去仔细审视这降书是否有诈。 他只是在想着,老幺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 就像,小时候,他为什么要偷走自己的剑,去砍后院里那株海棠树。 “侯爷?”任良宴见他许久不说话,唤了一声。 王启尧卷起降书,放在手边,笑了下,对任良宴道:“此次投降,是你的意思,还是……还是我弟的主意?” 任良宴像是听了什么笑话般:“侯爷难道觉得,您的弟弟,是一个会轻易投降的人?” “当然不是。” “那不就对了?” “你身为他的部下,瞒着他带着大军降于我处,形同背叛,你不觉得羞愧吗?”“无意义的战事,毫无必要。”任良宴道,“而且侯爷,您要明白一点,我与小公子,是利益结盟,当我发现这利益的代价不是我所能承担的时候,及时止损,才是理智的做法,我相信侯爷不是连这一点都看 不明白的人。” “那你当初就不该听他的,不该向朔方城宣战!” “未开始之前,谁知胜负呢?” 王启尧不知自己在为何生气。也许是因为任良宴无脑地听从了王轻侯的安排,开始了这场无脑的战争,也许是因为任良宴半道背叛了他的弟弟,让王轻侯又变成了一无所有的人,也许还因为王轻侯永远这么叛逆不听话,永远让自己有 操不完的心。 但他最后,只是在降书上盖了印,接纳了任良宴的投诚。 并说:“想来,任大人很清楚,降军首领,是何下场。” “自然。” “另外几人呢?” “不劳侯爷费心,已经到了。” 任良宴拍拍手,三具尸体抬进来。 掀开白布,张恪,安在岁,季铮。 季铮的脸露出来时,季婉晴连忙偏过头去,微微红着眼眶,高高扬着下巴,忍住了泪意。 “交接事项繁多,还望侯爷留我一条小命,等诸事完毕后,我自会向侯爷请死。”任良宴神色坦然,生死看淡。 这便是连王启尧也为之动容的坦然了。 他甚至都开始有几分敬佩任良宴的气魄和豪迈。 打一场,赢了,你死,输了,我亡。 干净利落,绝不拖泥带水,绝不跪地求饶,绝不优柔寡断。 他豪情万丈! 任良宴弯身行礼,准备退下,他知道,王启尧不会拦他。 走到门口时,又回头对季婉晴说了一句:“王夫人,季大人临终前有句话,托我转告您。” 季婉晴看着他,面无表情。 “愿我的女儿,此生顺遂,平安喜乐。” 季婉晴面无表情的脸上,直直滑下两行清泪,像是雕刻的石像上,滑落两道雨水。 任良宴离去,步履坚定,头也不回。 王家后面的花园里,梅花又开了。 江公记得,王轻侯爱好颇多,是为滥情,但对梅,却格外青睐,他说,这东西有意思,偏偏不在春日与群芳斗艳,选在寒冬里独自美丽。 江公弯身蹲下,捡着地上落着的花瓣,一片一片地捏在手心里,佝偻着身子,低着头,一步一步地走,像是专心地寻着适合的花瓣。 他一滴又一滴的清泪溅进冰冷的泥土里,打湿着手里的花瓣。 从任良宴说要前来投降的那一刻起,他就突然明白了王轻侯的用意。 他没想到的是,他会如此心酸,如此难过。 北境动了,南疆当与北境呼应,合力围攻殷朝,而不是再是各自为营。 他明白了,为什么王轻侯当时要发起那场内战,他需要拖延住殷朝的脚步,自己算错了发兵时机,险些害得朔方城全军覆灭,那个臭小子,用他最熟悉也最任性的办法,生生扭转了这一切。 所以,明明是与朔方盟军旗鼓相当的任良宴他们,才会一直处于劣势,一直被压着打,抬不起头,所以,在这场连绵了六十余天的战事里,朔方城盟军才几乎没有任何损失,反而获利良多。 在铺垫了这么久以后,那个臭小子又用最理所当然,最水到渠成的方式,顺理成章地选择了投降,不会有任何人能看出,他在这其中的用心良苦,一切都是那么的完美,天衣无缝。 这像极了王轻侯会干的事,也像极了任良宴这样的聪明人会做的选择。 江公只是不能去想,那个娇纵得无法无天的小公子,是如何走出这步棋。 他甚至没让王启尧知道,投降也是他棋局的一步,他就是要让王启尧恨他恨到底,怨他怨到底,维持着他一贯的傲慢,不屑任何人的原谅和内疚。 江公实在走不动了,坐在梅树下,望着整片梅园,松了手心里捡的花瓣,任由它们被风带走,吹向远方。 他决定,依然不将这一切告诉王启尧。 就如任良宴他们当初说的,冤死几个,就冤死吧。别管是谁。 第七百八十一章 由他吧 后来,在北方战事胶着的消息终于传到朔方城的时候,王启尧也来问过江公,他问,这是否与老幺行事反常有关。 你看,他甚至都不敢提王轻侯发动内战的字眼,他提一提都要心碎。 但江公只是悠然地煮着茶,笑着说:“难道不是因为他眼见要失去南疆的大军,才转去北方?” “他会知道,任良宴已经投降了吗?”王启尧低声问道。“大概吧,小公子心思细敏,应该想得到,任良宴他们在不敌朔方城之后,不会负隅顽抗,枉送了将士性命。”江公给王启尧倒着茶水,手很稳,水很滑,“侯爷此时所思,应是如此收服任良宴大军,好为己 用。” “已着人去办,尚需些时日。”王启尧端起茶闻了闻,半垂着目光:“江公,老幺……老幺能在北境立足吗?” “侯爷希望小公子立足吗?” “我……唉,难说。” “为何?”王启尧放下那杯没有喝的茶,看着窗外,慢声道:“我希望他立足,这样他就有了底气和实力与我再战,他一向是不服输的,若就让他这般放弃,他定有诸多不甘,我还是喜欢那个骄傲又跋扈的老幺,光芒 万丈的,天不怕地不怕。” “但我又不希望,我不想在战场上与他相遇,不想刀剑相向,不想他恨我,哪怕这已经无可避免了,但我依然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希望他回来,回到家里来。” 江公听罢,良久不语。 他若真的有心要回来,那份降书,该是他送来的,侯爷。 他没想过要回家。“听天由命吧!”突然王启尧高声说了一句,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也由他,他也大了,我也管不到他,只能随他去,不论他做什么决定,遇到什么命运,都由他吧,我等着和他相逢,不管是在家里的饭桌 上,还是战场。” 江公听着他的话,笑了一下。 盖上煮茶的小火炉,他又望向那片梅园。 好似今日的梅花,比前些日子开得更为烂漫。 后来,在方觉浅稀薄淡去的回忆里,她对这一段晦涩艰深的故事,记得都不是特别清晰,好像在那一段时间里,一切都生得极快,快到让人接目不暇。 又好像,一切都发生得理应如此,早在她预料之中,并未脱离任何轨迹。 她每天站在王轻侯那张宏伟的沙盘图前,看着三色小旗来回地转动,一会儿,是殷王进一寸,一会儿,是北境长一分,又一会儿,是南疆动一步。 来来回回,不停反复,曲折多变,又尽在她掌握。 她开始了长久地出神,长久地不出声,在她长久的沉默里,大家却变得越来越多话,越来越活跃。 有时候,烛光跳动里,王轻侯,孟书君和越清古他们谈论着战事,而她办看着一截灯蕊便久久不眨眼,不移目,哪怕有人叫她,她也时常听不见。 她明明是这一段历史的真正推动者,但她却站在最远的地方,目光迷离地看着这一切发生,像是只看着见眼前一截灯蕊,也像是年幸存整片大陆。 “族长,族长?”严曲轻轻拉了一下方觉浅的衣袖,唤回她的思绪。 “怎么了?”方觉浅低眸,笑问道。 “夜深了,你还不睡吗?”严曲看了看外面的天色,都三更时分了。 “马上。”方觉浅拉着严曲坐下,问她:“巫族还好吗?” “很好,前两日我父亲还给我来信呢,说没有了孟公子作乱的魏城,才有了家的样子,你可不知道,以前孟书君有多讨厌,总是找巫族的子民的麻烦。”严曲撅着嘴告状。方觉浅支着额,听她叽叽咕咕地说着许多有关巫族的事,不时也跟着笑出声,她看着严曲身上的常服,那不是巫族的传统服饰,没有斑斓多样的鲜艳色彩,也没有羽毛插在发间,脚下的鞋子也是绣鞋,不 是以前巫族人常穿的有着尖尖角的那种。 就连她的首饰,也是小巧可爱的玉石翡翠,跟着她说话的动作,一摇一晃的,灵动极了。 方觉浅轻轻拉住了严曲的手,严曲说得正起劲,看着方觉浅握住自己手的动作一愣:“族长,你怎么了?” “巫族没有族长在的时候,也过得很好,对不对?” “唔……虽然这样说很是大不敬,但……是的,族长不在的时候,我们也过得很好,可如果族长回来,就更好了。”严曲说道。 方觉浅抱了一下严曲,拍了拍她的后背:“去睡吧。” “族长,你真的没事吗?” “没事,只是随便问问。” “那就好,如果族长想找人聊天,可以来找我啊。” “好的。” 严曲行礼退下,走到门口的时候,方觉浅却又突然叫住她:“严曲。” “在的,族长。”严曲抬头望着方觉浅,一双清亮干净的眸子真叫人羡慕,方觉浅这一生都不曾拥有过这般清澈纯粹的眼神。 “你喜欢白执书吗?” 严曲瞬时红了脸,抿着嘴低着头说不出话来,绞着手帕,支支吾吾:“没……没有啦。” 少女情怀,哪里藏得住? 方觉浅看着她这副窘迫的样子更为想笑,又带着满满的祝福:“答应族长,就算你再喜欢他,在没有得到我的命令之前,不得将鬼兵的控制之法完全告诉他,好吗?” “我不会的,鬼兵是巫族重兵,是族长的,我不会告诉别人的!” “那,在上次我与王轻侯带出一部分鬼兵之后,你父亲是不是已经改了控制鬼兵的方法?” “对的,父亲说,此乃巫族绝密,不得外传,所以,上次之后就改过了,族长想知道吗,我可以告诉你呀。” “不用,你就守着这个秘密,不要告诉别人就好,就当是我们之间的小秘密吧。” “是,族长。” “去吧。”方觉浅抬抬手,让严曲回去睡下。 她自己也吹熄了灯,灯蕊飘起淡淡的青烟,袅袅散去。 刚欲躺下,却看到了窗外的人影。他像是站了很久。 第七百八十二章 用白执书换鬼兵? 说起来,从方觉浅到北境之后,就没有跟越清古好好聊过,大家都变得不爱提及对方或者自己的心事,或真或假的忙,遇到了也只是点头,便擦肩而过。 好像他们都变成了最为寻常的点头之交,不值得多说三言两语。 方觉浅推开窗,看着已是一身落雪的越清古,他像是怕被方觉浅发现一般,转身又要走。 方觉浅叫住他,“怎么不进来?” “我,我只是路过。” “越公子说谎的本事,却是越来越回去了。”方觉浅伏在窗子上,笑盈盈地看着他。 越清古要离去的背影滞住,许久以后才转过身来,问她:“你怪我吗?” “怪你什么?” “把越城交给了王轻侯。” “不怪。” “为什么?因为我不值得你生气吗?” 方觉浅失笑:“你是为了惹我生气,才故意把越城给他的吗?” “当然不是。”“那不就对了。”方觉浅半眯着眼,明明是大雪纷飞的冬夜,她闲适得像只在阳光正好的午后,晒着太阳的慵懒的猫,语气也轻轻慢慢的,“我对不起你良多,何来资格要求你为我做什么,你只是为越城着想 ,我怎会怪你?” 越清古走近她,身上带着凛冽的风雪气息,像是将这个以前满身酒香女人香的男人包裹在了冰冷里。 “其实如果,那天你跟他一起来,我未必会给他。你知道,他嘴皮子一向厉害,我说不过他。”越清古苦笑道,“你为什么不来?” “越清古,你记不记得我说过,我以后会保护你,如果你有性命之忧,我会像救王轻侯一样,不顾一切地救你?”方觉浅轻声说。 “记得。” “如今的越城,就是你的命,我在救你。”方觉浅说着,转了转脑袋,抬着眼,笑看着他:“把越城交给我,它将生死未卜,但交给王轻侯,它可以活下来。” “王轻侯总是说,他已经越来越看不懂你,我想,我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了。”越清古也看不懂方觉浅,不知道方觉浅要做什么。 方觉浅伸出手指,戳了戳越清古身上漆黑的玄衣,她以前,从来没见过越清古穿这样的颜色。 “我一直都觉得,你是将红色穿得最好看的男子。”方觉浅没由来地说了一句,“你知道吗,红色是奇迹的颜色。” “为什么?”“因为,血是红色的。”方觉浅掂着指尖上化掉的雪水,说,“我不能劝你放下,更不能劝你看开,我也知道,你已经做好了将一切献给越城的打算,只为了完成你父亲的遗愿,这没什么不好的,只不过,我 希望是越清古来完成这一切,而不是一个满心仇恨的陌生人。” “毕竟,这世上的恨已经太多了,不是吗?” 越清古靠在窗子上,望着外面小院里的积雪,问道:“你就没有恨的人吗?对不起你的人那么多,你就不恨他们吗?以前的你,爱恨分明,没有中间地带,你不知道,那样的你有多迷人。” “说不恨,是假的,只是我不能去恨。”方觉浅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微闭着眼,感受着吹来一阵凉风:“我可是神枢,神爱世人,原谅世人,不会恨世人。” “你越来越像星伶,越来越不像方觉浅。”越清古说,“我爱的那个人,是方觉浅,不是星伶。” “奚若洲听到你这话,应该挺开心的。”方觉浅笑道,“他每天都在盼望,我能把方觉浅这个身份放下,记得自己是谁。” “把北境交给王轻侯吧,放下神枢的身份,做方觉浅不好吗?至少,至少他真的爱着方觉浅这个人。” “我也想啊,不能而已。”方觉浅说着,很奇怪地,就滑落一滴泪,她叹声气:“唉,身不由己这四个字真是没意思极了,每个人都身不由己,若是突然跑出来一个随性而往的人,反而就要成了异类,以前你是异类,让我们钦羡不已 ,想不到呀,连你都背上了枷锁。” 后来两人就不再多说什么,方觉浅靠着窗子睡过去,风吹动几缕她垂在外面的碎发,越清古久久地看着她。 他突然生出一种感觉,好像在这个时候,任何人的爱,都变得无足轻重,一文不值。 从来,他们这些之中,就没有谁是真正爱得轰轰烈烈,明明白白的,不过是反复的利用和伤害,不停的倾轧对方,别人的爱是生死不离,他们的爱,是不死不休。 说起来就血腥无比。 越清古到底没换上红色的长衫,只着内着漆黑的玄衣,外套冰冷的盔甲,冲锋陷阵,奋勇杀敌。 他已经不把自己当个高位的诸侯看了,他把自己当作将军,当作士卒,在嘶吼震天的战场上,鲜血覆面,尘土遮眼的时候,他才觉得自己活着。他每一次出战前,都觉得自己应该是回不来了,所以,每一次出战前,他都会回头看看方觉浅,看一看她今日穿着什么衣服,挽着什么头发,他想记下来,一直到黄泉路上喝下那碗孟婆汤的时候,他还可 以调戏一下孟婆,我在人间识得一女子,天姿绝色,比你这丑八怪好看多了。 大概是因为孟婆知他坏心思,所以也不肯收他去过奈何桥吧,每次他都有惊无险地苟着一条命,能苟活归来。 战事一直到十二月的时候,一切迎来了转机。王轻候跟孟书君两人只差趴在偌大的地形图上,划拉着一道道的防线,紧皱着眉头:“他们的粮草应该不多了,过冬了,从殷朝运补给过来极为不易,但我方却是补给充足,只要将他们逼至此处,就有可能 一举拿下!” “不错,只要南方的兵力也跟上,我们就能在这里,形成合围之势,一举歼灭殷朝大军!” “对,就算殷王真的还有后手,我等也无惧,待得南北两方兵力归拢,那便是势不可挡!” 很难得的,没听到他们两个吵架,而且有理有据地分析着战事。 两人坐在地形图,看着又在发呆的方觉浅,王轻侯捡了枚小旗子扔在方觉浅身上:“想什么呢,怎么样呀,同意我们的战略吗?” “同意啊。”方觉浅捡起落在裙摆上的小旗子:“但是,你不要再去骚扰严曲了,她不会把鬼兵给你的。”“我把白执书给她,我跟她换!”王轻侯不要脸! 第七百八十三章 哼! 方觉浅把玩着小旗子,歪着头眯着眼,看着王轻侯:“严曲呢,是严烈独女,在巫族中颇有地位,严烈呢,是如今的魏城城主,相当于一方诸侯,白执书呢,是你的亲信,与你情同手足,待得白执书娶了严 曲,那就成了魏城城主严烈的女婿,也就是未来的魏城城主。” 方觉浅倾了倾身子往前,瞅着王轻侯:“你说你把白执书给她,换鬼兵大军,不如说,你要把魏城和鬼兵一并拿到手,更为合适嘛。” 王轻侯抿着嘴,看着方觉浅,又偏头看了看孟书君,眼里跳动着笑色,不反驳方觉浅的话。“你看他干什么呀?”方觉浅唤回王轻侯的眼神:“他又不是清陵城诸侯,我才是,到时候,你左手越城,右手魏城,夹在中间的清陵城能逃到哪儿去,迟早都是你的,待得这三城合壁,尽归你手,你要慢慢 地把整个北境拿在手心里,那还不是易如反掌?” “王轻侯啊王轻侯,你是一天不算计我,你一天就不舒服。”方觉浅笑着把手里的小旗子冲他扔过去。 王轻侯一把接在掌心里,大大喇喇地坐在地上,双手撑地笑着说:“一计不成,看来,我得再生一计才行啊。” “你们聊战局吧,我去厨房看看严曲的饭菜准备得怎么样,免得,有些人趁我不备,把我的小丫头勾走了。”方觉浅笑说着起身,提着长裙穿过风雪满空的院子,往后厨走去。 她总是会刻意避开任何跟战事有关的讨论,她在这里的目的好像只有一个,那就是确保北境不会落到王轻侯手中,其他的,随便他们折腾。 这搞得,王轻侯真成了她的军师一般,恼得王轻侯数次敢怒不敢言。 严曲没在厨房里,方觉浅却觉得有些饿了,生了火烧了水,想给自己煮碗面条吃。 水在锅里快烧干了,她也没能揉好一碗面。 奚若洲走过来,把她推到一边,挽起袖子和着面,一下一下,那圆乎乎软绵绵白花花儿的面团儿,在他掌心里被揉捏圆扁,鼓鼓的软软的。 他给方觉浅煮了一碗鸡蛋面,鸡蛋煎得金黄漂亮,用筷子一戳,未凝好的蛋黄就能缓缓地流淌下来,香得不得了。 但方觉浅搅了两下,却说,鸡蛋面不是这么煮的。 花漫时给她煮的鸡蛋面,蛋花儿打进汤里,汤汁儿都是香的,夹一筷子面条,那灿黄灿黄的鸡蛋就依依不舍地挂在上头,送进嘴里,那才叫好味道。 “你还挑上了?不吃啊,你不吃我吃。”奚若洲也不生她气,自己端起碗,就享用起来。 方觉浅坐在他旁边,看他吃得斯文讲究又细致,像是吃着什么山珍海味那样,笑道:“你又跑出来干嘛?” “你真觉得,此时是跟殷朝决战的好时机?”奚若洲喝了一口汤,翻着面条,问她。 “不是啊。” 奚若洲夹着面条停在半空,看了方觉浅一眼,笑问:“那你不阻止?” “我为什么要阻止?”方觉浅靠在他肩上,闻着面条的香,闭着眼睛:“是你的话,你会阻止吗?” “不会。” “那不就得了。” “你最近怎么了?”奚若洲看了一眼倚在自己肩上的孩子,有些担心:“你总是不在状态。” “没怎么呀,我只是在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我打不打得过你?”方觉浅睁开眼,笑看着奚若洲:“义父,你觉得,咱两如果交手,我能打得赢你吗?” 奚若洲笑道:“你要打赢我干嘛?你如果非想赢的话,义父让着你。” “可算了吧,你才不会让着我,你会把我打倒在地,然后说,堂堂神枢就这点本事,真是让人失望,伶儿,你要学的还多着呢,是吧?”方觉浅嗔笑一声。 奚若洲咬了一口鸡蛋,故作认真地想了想,才说:“没错,你说得对。” “真是个以大欺小的老混蛋。”方觉浅皱了下鼻子,不满道:“到时候,我就找宁前辈帮我。说起来,宁前辈去魏城了吧?” “嗯,去看看巫族怎么样。” “不会让她失望的,她把巫族交给我,我就会给巫族一个好的未来。” “巫族已经不是巫族了,变得世俗,普通,失去了最初的神秘与诡异。”奚若洲突然说,“这不正是你害的吗?她看着,未必会高兴。” “哪里由得别人高兴不高兴,我还不高兴呢,也没见谁哄着我呀。”方觉浅说,“再说了,她真要找人麻烦,也是找你的,这可是你让我干的。” “你这丫头,我几时明说过让你这么做了?”奚若洲失笑,现在这丫头是胆子越来越大了,都敢诬陷自己了? “义父,我挺不开心的。” “我知道。” “你呢?” “我挺开心的。” “义父啊,你真是让人讨厌得很。” 奚若洲不说什么,只是专心地吃完那碗面条,空碗放在一边,双手勾着膝盖,肩头上靠着方觉浅,挺像一对相依为命的父女,孤苦伶仃的。 他们两在这里吃着面条唠着闲话,看着飞羽赏着雪景,好一派现世安稳的其乐融融,而院子那头的王轻侯和孟书君是行动派,说干就干,半点时间也不耽误。 当日便下了令,着令大军整顿南下,一步步走去一个叫白城的地方。 同时,王轻侯让孟书君给朔方城去了信,约着他们也往白城去,王轻侯为什么不自己写信呢? 一来,因为王轻侯仍旧没能彻底拿下北境,他写这信,立场不稳,底气不足,孟书君就不一样了,明面上来说,孟书君才是北境的话事人。虽然他也是听方觉浅的,但方觉浅又不在乎几城几池归几人。 二来,他就是不乐意给他大哥和江公写信,就是不愿意跟他们表示出半点好的迹象,就是跟他们怄气——哪怕明明这一切局面的开端,都是他自己鼓捣出来。 但王轻侯,几时讲过道理和仁义? 他就是不开心,就是不稀罕跟他们问好,管他们有多盼望着自己的音信呢。 他巴不得让他大哥叹气叹死,心痛痛死,失望失死,反正他们觉得自己是个不懂事儿就知道惹是生非不顾大局的混帐嘛。哼! 第七百八十四章 白城这个地儿 白城这个地儿,他位置比较特殊。 殷朝内庭幅员辽阔,跟北境接壤的地方是一条延绵千里的长线,而自东往西去,却留下了一个小口子,那道小口子可了不得。 多了不得呢? 打巫族发源的三泉圣河,打越城发源的望水河,都在这里交汇,冲出一条叫洱河的大江。 江水滚滚直下,流进了殷朝内庭,滋润养育着殷朝的万千百姓。 而白城,正正巧的,就在这三条河流相交之处。 当然这样的地理位置相对于南方那种雨水充沛的地方来说,或许算不得什么,甚至是个灾难,毕竟洪涝什么的,真是害死人。 可这儿,是北方啊。 北方水源多稀缺,有条河,就能给你整出一个巫族来,就能让越城那丁点大的地方也变成要城。 水,就是生命。白城这地儿,比不得巫族神秘,也比不得越城坚固,白城的诸侯大人深知,不论是哪一方,都不是他惹得起的主,所以这几十百来年过去,历代诸侯都低调无闻,甚至不敢发家致富,只敢守着刚够温饱的 银子,战战兢兢地过日子。 平日里一直是受殷朝直接管辖,倒也没有正经地成为哪一方大诸侯的附属——毕竟,谁敢收这么个危险的小弟?不怕被殷朝惦记上? 但那都是过去的旧话了,如今不比以往了。 白城的诸候也是没想到,他们都这么低调了,还能让那几头饿狼给盯上。 那里可以说是,殷朝,北境,南疆三处势力地交接之地,平日里倒是没什么人关心这地方的死活贫富,爹不疼娘不爱的,一到了这种时候,那地儿,突然就变得瞩目而重要了。 一开始是王轻侯和孟书君使尽了诡计的,逼着牧嵬往那儿退,跟赶羊群似的,把他们赶到了那里。 然后朔方城的大军也开始挥军北上,也不走上谷城直取殷朝内庭,而是绕着道儿地靠着东边儿走,也就是王轻侯他们的西边了,沿路直上,也往白城去。 这一程可叫一个精彩,王轻侯跟牧嵬他们打得你死我活的,还得逼着他们往自己设好的陷阱里跳。 王启尧也终于在不断的磨合和镇压中,彻底收伏了任良宴的大军,乱七八糟的杂牌军们都换上了一样的盔甲,举起了一样的旗帜,浩浩荡荡地往白城打过去。 那么,殷朝呢? 殷朝也没啥特别的,酒照喝,舞照跳,该怎么快活还是怎么快活,哪儿能因为打个仗什么的,就耽误了堕落这等头等大事,那是万万不允的。 保不齐明儿这宫门就得破,那还不得赶紧趁着没破的时候,好吃好喝? 所以,殷王陛下在他华美庄严的王宫里,照旧花天酒地,寻欢作乐。 太监托着凝着血迹的信送上殿,瑟瑟发抖满身大汗,生怕因为毁了殷王的乐子,就要被砍头。 殷王擦了擦手指上的酒水,拿过急报,眼睛还盯着下方的舞女,那身段,那舞姿,那叫一个妖娆风情。 然后才缓缓摊开急报看,看罢,笑了声,合上,扔在一边,倚进旁边的美人怀中,醉醺醺地睡了过去。 什么叫处变不惊,什么叫云淡风轻,瞧瞧咱们殷王,这就是妥妥儿的典范啊! 殷安走进大殿的时候,丝竹声尤未歇,她捡起被殷王扔到一边的急报,抬了抬手,散了这一屋子的舞女,歌姬,乐师,粉黛。 殷王听闻着乐曲停了,皱了下眉,闭目问道:“为何止歇?” “王兄。”殷安唤道。 殷王眼开眼,笑看着殷安:“是你啊。”又拍了拍自己旁边的坐垫,示意殷安坐过去。 殷安叹声气:“王兄,你的身边,哪容他人安坐?” “有何不可,过来。”殷王拉着殷安坐下在自己旁边,给她倒了杯酒,问道:“你来所为何事?” “我听说牧嵬有战报传过来了,所以想来问问。”殷安将那份急报放在桌上,看着殷王:“王兄,你不着急吗?” 殷王含了些酒水在口中,听到殷安的话,像是想了想,然后说:“不急。” “王兄可是早有安排?”殷安想着,如果她的王兄神色如此轻松,不以为意,那必是早有准备方对。 殷王却只顾着喝酒,摇摇晃晃着醉得不行的身体,拍着殷安的手,醉笑着说:“是急也无用。” “王兄!”殷安气道,“你能不能少喝点,身子不要了吗?” “你是担心王兄我的身子呢,还是担心牧嵬?”殷王盯着她笑。“都有,牧嵬一去,就再也没有给我写过信了,我给他去的信,他也不曾复过,我都不知道他现在是什么样子,是死是活,有没有受伤,战场上的事情是否应付过来,大军是否服他,我都不知道。”殷安有 些难过,自小就跟在自己身边的小尾巴,一下子就失去了音信。 殷王听着殷安的话,喻意不明的笑了笑,眼神里是讳莫如深,放下酒樽,支着手肘在案上:“他这不是来信了吗?” “这只是再官方不过的战报,我关心的是他好不好。” “哦,这样啊。”殷王笑了声,却不再多说什么。 他当然不好,他要是好了,殷朝就好不了。 你还是少挂心他的好啊,我的小安。 “王轻侯已经要把牧嵬他们逼入白城了,想来朔方城也会北上与之呼应,到时候南北两方会合,就会冲击王庭。王兄,白城与殷朝内庭就只是一水之隔,你要如何应战?”殷安压下心头的担忧,谈起正事。 她有时候觉得,她的王兄其实跟以前没什么变化,还是这样花天酒地,但有时候她也觉得,她的王兄瞒着她许多事。 殷王揽着殷安进怀里,轻嗅着她的发香,抚着她的肩膀,像是让她安心。 “不要急,小安,治大国如烹小鲜,这是个精细活儿,急不来。” 殷王笑容轻淡,从容,不急不燥,就连身上浓浓的酒气,都变成了独特的味道,那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好闻清香,更有一种夹杂了阴谋王权的厚重感。 他望着空荡荡的大殿,飞雪飘了进来,落在地上,悄悄化去。他突然想起来,他深爱的王后,好久不见了。 第七百八十五章 王后折梅 悬崖上长着一株孤梅。 花开得灿烂浓烈,像是要在这无人知道的地方,用尽生命的力量怒放,那样小的梅花,竟开出花团锦簇的热闹和繁华。 “娘娘,娘娘您当心啊!”卢辞看得心惊肉跳,紧紧地抓着手里的布条,看着顺着崖壁爬下去,要摘梅的越歌。 越歌额头上都是薄薄的细汗,娇嫩的手紧紧地攀在凸起的石块上,尽力地伸展着上半身,奋力地勾着那株孤梅。 她脚下的碎石子骨碌碌滚下山崖,看着让人害怕,好像一个不小心,越歌也要掉下去,就此香销玉殒了。 卢辞紧紧地拽着系在越歌腰间的布条,生怕自己一个不慎,就要害得越歌跌落下去。 “我还不信了,我越歌要什么有什么,我还摘不到你!”越歌像是赌气般,往侧前方一扑,抓住了梅枝,摇摇晃晃在半空,吓得卢辞赶紧往上拉,越歌顺势折了那树她看中的梅花。 在如此这般的惊险过后,她终于得逞,折了一枝开得最好的梅花牢牢地抓在手心里,回到地面上。 她兴奋地大喊着:“卢辞,我摘到了,你看,我摘到了!” “是,娘娘,娘娘您没事吧!”卢辞看得心都要跳出来了,这真是个疯女人。 就因为这株梅花开得好,开得比任何地方的都要好,她就一定要得到。 她好像一直是这样,只要是她想要的,只要是这世上最好的,她就一定要拿到手里,不管不顾,祸害天下也不在乎。 卢辞好不容易把越歌拉上来,看她坐在上拍着破了皮的手,连忙撕了布条帮她缠着伤口,叹道:“娘娘,您要是喜欢,着人将这株梅花铲了带回宫就是,何必犯这么大的险呢?” 卢辞他有点分不清,他这番话,是在一如继往地纵容怂恿越歌的贪婪,还是真的在担心她的安危。 越歌只是高兴地抱起梅枝,拍拍身上的泥土,笑得灿烂明媚:“等你找人过来,可就晚了,这花都要谢了,我要带回行宫去,画下来,到时候回宫了,给王上看,王上一定会喜欢的。” 卢辞低着头应是,娘娘做什么王上都会喜欢的,但他的心底却生起同情。 他看着越歌笑得无邪纯洁的笑颜,终于相信了,妖后越歌,真的有一张清纯无辜得让人心生怜惜,莫名宠爱的脸,只要她不是时时想着毒计要害死谁,她便是这天下最美的女人。 清澈天真得像情犊永未开的少女,皎洁如夏日白荷。 “你想什么呢,卢辞?”越歌见卢辞半晌没说话,停下步子来问他。 “回娘娘,下臣在想,王上一定会喜爱这枝梅花的,因为这是娘娘亲手摘的。”卢辞不动声色地回话。 越歌骄傲地昂起头,“那是当然,要不是给他看,我才不会亲自去摘呢,走吧,我们回行宫。” “是,娘娘。” “我们出来多久了?” “回娘娘话,两月有余了。” “差不多该回去了。” “是,王上书信来问了许多次,问娘娘几时回宫。” “他还知道问我什么时候回去?他宫里美人那么多,想得起我吗?” “娘娘哪里话,娘娘绝色,宫中万千粉黛也不如你一根头发。” “就你会说话。”越歌笑着拿梅枝打了一下卢辞,“我昨天晚上睡不着,就起来四处看看,你猜我发现了什么?” “下臣愚钝。” “其实也不是昨天发现的,卢辞,有件事儿我一直没告诉你。” “娘娘?” “我们这趟出宫,走了有七八处行宫吧,从东往西,一路过来,每处行宫我都住上两天,感受一下我当初要的玉宇琼楼,王上真疼我,每一处都修得大气辉煌,守卫更是严密,但我不明白……” 越歌的声音低下去,转动着手里的梅枝,目光直直的。 “娘娘不明白什么?”卢辞隐约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了。 “没什么,我们回去吧。”越歌强颜欢笑,拉起斗篷就走进风雪里。 卢辞却口干舌燥,心如擂鼓。 他确定,越歌一定是发现了什么,他当初劝说越歌出宫,就是让她假借游览行宫为由,暗查神墟兵力是否为实。因为那时候,越清古刚刚被逼着北上,越歌心里满是对殷安的恨——她从头到尾就没恨对过人,从头就尾都不明白这一切悲剧是谁造成——越歌由此出宫,想着如果神墟兵力为真,一定要通知她的哥哥, 告诉他,不要与殷朝硬碰硬,不论怎么样,至少他要活着啊。 而此刻越歌的欲言又止,让卢辞确信,越歌所隐瞒的事情,跟殷朝有关,或者是跟神墟有关。 她还以为,这只是殷安所为。 她还等着回宫去,向殷王求情,揭穿殷安的计划,好救越清古。 卢辞与王轻侯断了很长一段时间的书信来往了,殷王在不知不觉斩断了凤台城中所有人与外面的联系,他的本意只是想截断殷安与牧嵬的互通消息,所以盯梢盯得极严,卢辞算是被波及。 但就算是这样,也让卢辞极为被动,更何况他这些天一直陪着越歌“游山玩水”,没个定所,就更不能搭建一条稳健的渠道与王轻侯他们取得联系。 他不清楚王轻候他们那边怎么样,进度如何,战况如何,更没办法结合王后的反常做出分析。 这让他焦急不已。 这种关头,任何一个失误,都会是致命的。 整个凤台城,整个殷朝,现在能送消息出去的人,只有一个。 但偏偏,这个人还被蒙在鼓里,对真相一无所知。 卢辞看着走在自己前面,手捧梅枝的王后,皱了皱眉头,拢在袖子里的手,也用力地握紧。 正当他准备上前拦下王后的时候,他无意间瞥见了一抹鲜红。 那红色在雪地里格外扎眼。 “娘娘,下臣见那边也有一丝梅花开得不错,要不,下臣替您去看看,若是好看,便将它折来给娘娘添香?”卢辞恭敬地说道。 “你倒是有心了,去吧。”越歌也正好没什么心思再走动,便摆了摆手,让卢辞自己去。 越歌踱着步子往行宫走,等到走远了,卢辞飞奔在雪地里,朝那个藏在石块后面的人跑去。“剑雪!” 第七百八十六章 那场原由 藏起张素忆的地方,是个有去无回的地牢,地牢修在神殿与王宫相通的地底下。 剑雪按着虚谷给出的地图,费尽力气才找到入口,守在那里的人可真多啊,他都忍不住想,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值得他们安排这么多人看守吗? “呸,咱们好说是神墟死士,居然听令于神殿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糟老头子,简直耻辱!”守卫愤愤骂道。“这你就不懂了,这是咱们大长老的高明之处,怕的就是神殿反水,放了那女的,你可要知道,那虚谷在神殿再厉害,也就是个神使而已,上头,还有个神枢尊者呢。要是那神枢尊者跟他说点什么,他就听 信了,放了这女人,岂不是坏了大长老的事?”“你说得也有理,但还是越想越憋屈,凭什么啊,咱们凭什么得替受他使唤?我恨不得冲上去砍了他的脑袋,要不是他,咱们神墟能受那么多罪吗?早就匡扶殷朝大义了,神殿就是个毒瘤,那个什么鬼神枢 也不得好死!” “说得也是,他们再厉害,如今还不是乖乖地听殷朝的话,什么神殿,都是一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罢了。” “看着吧,等神殿倒了,我非得活剥了他们神枢的皮!他们以前杀了那么多人祭天,是时候遭报应了!” …… 剑雪在转角的地方一直听着这些人的对话,陷入了沉默。 以前他也是神墟的人,他也这样恨过神殿,也觉得神殿不过是一群打着天神旗号招摇撞骗的败类,也恨不得手刃了神使神枢,以肃殷朝朝纲。 但他同样没有想到过,他会走到今天,会对方觉浅那个明明应该是死对头的人,心悦诚服。 会与他曾经并肩作战的兄弟,走到生死对立。 剑雪阖了阖眼,单纯了一生的他,像是把所有的智慧都留在此刻,他扭断了一个落单的守卫的脖子,换上他的衣服,走过了阴暗的地牢,没有人发现他的异样。 毕竟剑雪颈后的图腾,那两柄相交着倒交的剑,穿过的三角形,证明着他的身份,那是神墟中人才有的刺青,是身份的象征。 他很意外的是,虚谷没有通知这里的人,对他设下天罗地网。 也许是觉得,他根本不可能救出张素忆吧。 直到一个以前与他一同共过事的人,认出他来,低呼了一声:“剑雪,你怎么在这里!” 他才被人发现,然后就是无止无境的杀戮。 有人跑出去给虚谷报信,说剑雪闯进地牢要劫走张素忆,虚谷慢腾腾地进宫,禀告了殷安,或者说是殷王。 得到的命令是处死二人,利落些,别让他们遭罪。 虚谷再慢腾腾地着人去猎杀二人,他一点也不心急,他甚至想看看,剑雪是不是真的能把张素忆救出去,他觉得,张素忆是一个很好的聊天对象,如果有机会,他还想和张素忆聊一聊。 但如果,他救不出去,让张素忆死前见他一面,也算是圆她一个心愿。 所以,虚谷给他们争取着一点点无关紧要的时间,看看他们造化如何。 但剑雪的造化实在是不太好,如果他造化好,他不会进神墟,他不会遇上方觉浅,不会没能保护好张素忆。 他一路杀到地牢的时候,张素忆已经被一刀割了喉,血都还是温的,睁大着眼睛。 剑雪抱着张素忆,哭得撕心裂肺,像个孩子那样,他恨自己来晚了,恨虚谷抓了她,恨这座地牢囚禁了她,但他的恨换不回张素忆,张素忆也没能在临死前见一面剑雪。 天人永隔在这间逼仄阴暗的地牢里。 那天的剑雪杀红了眼,他像是疯了一般,不管身中多少刀,流了多少血,要拉着所有人一起赔命。 最后,他记不得他受了多少伤,不记得他的剑掉落到了哪里去,倒在了一片温热的尸体里。 再次醒来的时候,却是在神墟。 他太熟悉这个地方了,这里的陈设,气氛,人们交谈的神态和语气,还有墙上挂着的图腾,他都熟悉。 有个人见他醒了,连忙过问他:“兄弟,你怎么样?” “我……我……”剑雪说不出话来,只觉得脸上很疼。 “别动,你左眼被刺瞎了,脸上也留了好几道疤,那个剑雪真是该死,不过兄弟你放心,他已经死了,你的仇已经报了,好生休养吧。” “死了?”剑雪不解。 “对啊,死绝了,你昏迷了好多天所以不知道吧,他都被砍成血肉模糊了,要不是他身上的玉决作证,大家都不知道那是他。” 玉决? 剑雪摸了摸腰间,他的玉决的确不在了。 不是与张素忆各执一半的那块,那是一半的玉牌,不同于此枚玉决,这玉决的意义更为重大。是很久很久以前,他陪着方觉浅去北境,保护宁水城的李南泠小姐的时候,有个神秘的神墟中人给他的,让他监视着王轻侯的一举一动,那时候的剑雪探得王松予的死与秋痕无关,行凶之人另有其人,而 那时王轻侯对方觉浅的态度让剑雪心寒。 他那时天真得想不到更多更远的地方,只想保护方觉浅,查清真相,收下了这玉决,此后就带在了身上。 他一直没有跟谁说过这件事,如果有人通过那块玉决确定了他的身份,那个人只会是给他玉决的人。 也就是说,神墟的人误认了剑雪的尸体,并给剑雪制造了一个可以留在神墟里的身份,还是绝不会让人疑的那种。 因为当年能去找剑雪做这件事的人,必定在神墟里有极高的地位,至少是长老级别。 剑雪不作声,躺下来,摸了摸脸上包着的纱布,还有发痛的眼睛,紧紧地握着双手,任眼泪淌下来打湿了枕头,他咬碎了牙根,不发一声。 而与此同时,深宫里的殷王把玩着那块剑雪的玉决,这玉决他倒是认得的。 看来,那小子是真的死了,不然,这东西不会出现。 “王上,不知您准备如何处理张素忆与剑雪的尸身?” “埋了吧。”殷王手一抛,将那玉抉掷入炉火中,转身离开。 那时候的殷王想的是,终究还是让方觉浅和王轻侯离开了凤台城,没能困住他们更久,这着实可惜,他以为这场游戏会玩得久一些。他没有想过,剑雪未死。 第七百八十七章 李四? 神墟好像跟剑雪记忆里的没什么变化,但又有了很多变化。 以前的神墟见不得光,走在街上都要担心被神殿的人认出来,被围杀,被仇视,不止是神殿的人想对他们赶尽杀绝,那时候,就连普通的百姓也觉得神墟该死。 这世上竟敢有人对神殿不利?那便是万恶不赦的异教徒,该活活被烧死,方能平息天神之怒! 他们以前,明明是怀揣着一腔热血和正义,却活得如同过街的老鼠,说得好听是隐忍不言,说得难听些,不过是憋着一口气。 他们那时坚信,他们是正义的一方,他们所忠诚的殷朝,终会天地清明,能明辨黑白,最终会和他们一起,推倒神殿。 现如今,他们终于可以挺起胸膛,光明正大地走在街上,骄傲地露出仅属于神墟的刺青图纹,那些过往的不甘和伤疤,都像这刺青一般,成了荣誉的象征。他们再次面对神殿中人,不再是小心翼翼地隐藏身份,卑微沉默,而是终于能抬头挺胸地,甚至昂起下巴,傲慢又尊贵地从他们面前经过,不再惧怕这些人会对自己如何 ,他们已经掌握了绝对的权力和地位。 终于,轮到他们对神殿不屑唾骂了。 就像是力量的轮回,曾经他们有多隐忍,多委屈,如今神殿就有多低调,多沉默。 曾经他们在神殿那里遭受过什么,如今他们就要从神殿那里讨回什么。 比如生命,比如尊严。这是很难把握的一个尺度,人们在长久的极度压抑过后,爆发出来的反弹是可怕的,就算他们被反复提点,依然难以抑止膨胀开来的强烈报复心,会无法控制地去羞辱那 些欺压过他们的人,赢回当年丢失的尊严。就像奴隶造反的时候,也从来没想过要宽宏大量地放过奴隶主,哪怕他们也曾被虐待,知道那样的痛楚,他们还是会把这样的痛楚施加以奴隶主身上,甚至任何一个贵族 身上,即使这个贵族或许曾经与他们无关。 容不得任何人指责,毕竟,没有人是当初的他们。 没有人体会过神墟当年的不易和艰辛,他们失去的那些兄弟,战友,亲人,谁也换不回来。剑雪因为太久不在神墟,一时之间很难与他们融为一体,他在与方觉浅相处的漫长过程里,早已淡化了对神殿的恨意,这个曾经的神墟中人再回来到这里,只觉得,神墟 的人,对折磨神殿神使或神卫,有一种病态的狂热。 比如他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神使没招惹神墟的守卫队,便被拉了过来拳脚加身,打得头破血流。 有人问剑雪,你为什么不动手。 剑雪只能说,我伤还没好,打他反而要自己受累。 “李四,你可要快要点好,咱们马上要去打仗了!”一个跟剑雪稍微混熟了点的人拍着他的肩说道。 李四是剑雪给自己取的名字,以他以前在神墟的经历来看,这样普通的名字,在神墟中多得是,不会引人怀疑。 剑雪笑了笑,问道:“去哪里打仗啊?” 那人说:“不知道,听说是北方。有消息说,神殿的神枢逃去北方了,你看着吧,这次,咱们一定能活捉了那个神枢,好好报仇!” 剑雪皱了下眉头,神枢指的方觉浅,他不习惯别人用这样轻蔑甚至侮辱的语气来贬低她。 “你知道吗,前两天我打听到了,咱们这队人要挑几个,给编进地府大军了。”那人神秘兮兮地说道。 剑雪没听说过神墟还有一个叫地府大军的编制,但他很敏锐地查觉到,这应该就是他要找的人。 神墟,在殷王操纵下,隐藏起来的兵力。 “地府大军?”剑雪按下心头震动,笑着问道:“你可别骗我。” “骗你干嘛,好几十万人呢,踏平北境,匡扶殷朝!” “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啊?”“我有个表舅在里面当伍长,他告诉我的,让我一定要过去,说是建功立业的好机会,可别说兄弟我没提醒你啊,这次如果能把北境的叛军全灭了,咱们升官发财有的是指 望,这等好事,我还不乐意告诉别人呢,也就看在你嘴严不多话的份上,才跟你说的。” 剑雪连忙谢过,说,“那大哥你一定要带着我,以后,我一定会好好孝敬你的!” “放心吧,包我身上!”那人拍着剑雪的肩:“虽然你瞎了一只眼睛,但是你身手好啊,兄弟会罩着你的!” 剑雪听着他的话,摸了摸那只缠着布条的左眼,现在神墟中人的待遇极好,药物也充足,养了一段时间,伤口已经好得差不多了,已经不再碍事。 脸上那道狰狞可怖的刀疤也在慢慢长好,不会再流着脓血吓人。 只是偶尔剑雪站在镜子前看着自己时,也都会认不出那到底是谁。 两天后,他果然等来了好消息,他被带到了地府大军。 所谓地府大军,其实是神墟中人私下里取的外号,因为这些大军常年藏在地底下不见人,又凶悍无比,就跟从地府里出来的军队一样,才这样称呼。 剑雪看着那黑压压的军队,浩浩荡荡整整齐齐地立在广场上,咬了咬牙关,强压着心底的震惊和诧异。 神墟大军是存在的,真的存在的,远比方姑娘他们想象的更多! 他们有危险! 如果他们错估了殷王的实力,错估了神墟的兵力,他们一定会惨败的! “干嘛呢你?”跟他一起来的那位兄弟撞了撞胳膊,让他别失神,认真听临训。 “就是,就是震惊,没想到这么多人。”剑雪结结巴巴地说着话,他是真的震惊到说话都说不连贯,没有假装。 这已经超出了他想象的范畴,超出了他的理解。 本来也没几分城府,能藏住多少事呢? “这你就震惊了,没见过世面,我跟你说啊,比这多的人我都见过,起码是这儿的三倍!那才叫气势呢!” “咱们,原来有这么多兄弟啊。”有那么一瞬间,剑雪感谢脸上的疤痕和瞎掉的眼睛,不然的话,以他自己的心性,根本不可能掩饰得住自己的失态。 “对啊,你猜他们以前藏哪儿?”“哪儿啊?” 第七百八十八章 你们都是疯子 那人卖了个关子,故意神秘兮兮地靠近剑雪,小声地说—— “说出来吓死你,王陵墓底下。” 剑雪一把握紧了手里普通的刀,他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不管他去了多少个行宫,都找不到神墟的人,原来,他们根本不在行宫地底。 殷王把他们藏在,王陵墓园! 殷王此等亵渎先灵之举,谁能想得到,谁能找得到? 难怪他有恃无恐,难怪不管方姑娘他们怎么努力,也寻不到半点痕迹! “你怎么了,真被吓着了?”那人拍了一下一动不动的剑雪,笑道:“胆儿怎么这么小?” “没,没被吓着,就觉得不可思议,那可是王陵啊。” “要不怎么说咱们大长老高瞻远瞩,让人钦佩呢,虽然长公主殿下是个女子,但我还是服她,她这个大长老,我心服口服!” 剑雪这才想起来,是啊,还有太多的人不知道殷王才是神墟大长老,不知道,殷王的手段何其可怕。 也许,就连殷安这位长公主殿下也不知道神墟这些大军藏在王陵吧? 不过,这些暂时不必想太深,剑雪考虑的,是要怎么把这个消息送出去。 神墟有个规矩,进了这里,除非战死沙场,否则就不能再出去,这也确保了神墟大军不被找到的绝对隐蔽性。 剑雪混在大军里,日复一日,小心翼翼地不露出破绽,用他那颗不太灵光的脑袋,努力地记下这里的地图,记下守军的轮换,记下出去搬运粮食的时间。 他可真是太笨了,除了在练武这件事上慧根不错,甚至得到了宁知闲的夸奖以外,在别的事情上,他笨得要用好多好多的努力,才能勉强做到。 比如,他用了很长很长的时间才反应过来,小忆对他的喜欢,笨笨地给她回应。 也比如,他用了很多很多的时间才记熟避开所有监视的路线,如何混在运粮草的人中间逃出去。 但他还是太笨了,他有时候甚至希望,方姑娘如果教他怎么变聪明些就好了,早些时候不一门心思都扑在如何让武功变得更厉害这件事就好了。 那样的话,他就不会被人发现了。 他逃出王陵地底的半途中,就被人察觉,一路追杀,他失去最称手的双剑,上次的受伤也让他手脚变得没那么灵便,他很用力很用力,才活下来。 只不过,又变得伤痕累累,全身上下无一块好肉。 他来到昭月居想找樱寺,昭月居外全是人,都在等着他自投罗网。 他不敢去,怕害了樱寺也被抓住。 他去了以前王轻侯的公子府,那里也都是人,连树枝都透着危险的信号。 他像只过街老鼠一样,捡着乞丐的吃食,蓬头垢面地躲在街角,等着卢辞每日早朝后,从这里经过,但他等啊,等啊,怎么也等不来卢辞的轿子。 笨笨的他,不知如何是好。 要不,往北境去吧,去找方姑娘,告诉她,别贸然进攻,殷王还有着强大的援军,只等他们一开战,就要把他们一网打尽。 可是城门处守卫森严,比平时多了三倍的兵力,门口贴着他的画像,少了一只眼睛,脸上有道疤,特征是如此的明显,他根本无法混出去。 他该怎么办呢? 他绝望得想哭。 后来,笨笨的他终于想起一个地方,一个神墟绝对想不到他会去的地方,也不会设下伏兵的地方,那里,是神殿的,神息之地。 抉月公子的墓,在那里。 以前他跟方觉浅去过几次,记得路,也记得那里平日无人敢叨扰,也许在那里,他可以等到樱寺。 当天开始下雪,空气都变得更冷冽的时候,他等到了樱寺过来陪抉月。 “你是谁!”樱寺敌视着眼前这个全身脏兮兮,看不清容貌的人。 “樱寺,我是剑雪。”剑雪沙哑的声音都已经让人认不出,那个清秀英俊的小剑雪,也变得落魄狼狈。 樱寺大惊,连忙带着他藏好,紧张地问道:“你,你没死?太好了,剑雪你还活着,实在是太好了!” “樱寺,我要找卢大人,你知道他去了哪里吗?” 樱寺皱了下眉头,“他跟那个妖后游山玩水去了,一个接着一个行宫地住呢,你找他干嘛?” “我有很重要的事必须要告诉他,你知道他在哪处行宫吗?” “我能帮上忙吗?”樱寺问。 “不能,你去不了北境,他们都盯着你。” “你要去北境?” “对,我要去找方姑娘。” “好吧,你等着我,我去帮你打听。” “谢谢你,樱寺。” 樱寺张了张嘴,说不出话,只是赶紧脱了身上的大衣给剑雪披上,长叹着气:“你怎么会弄成这样,你都去了哪儿呀,大家都以为你死了,不知道多难过。” “说来话长。” 剑雪喝着樱寺给他倒的酒,想着这一路的遭遇,竟不知从何处开始说起。 樱寺听这个长长的故事,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只是紧了紧剑雪身上披着的大衣:“方姑娘那么好么,值得你们全都为她拼命。” 他看了看抉月的墓,他的公子,不也是为了方姑娘,连命都送进去了吗? 而今的剑雪,又是如此。樱寺让他藏在神息之地里,三不五时地送些吃的过来,神殿里的人早就习惯了樱寺来神息之地看抉月,也不觉得有奇,反正,神殿如今自顾不暇,哪儿有空管樱寺做什么 ? 在过了好些天之后,樱寺带来了卢辞的行踪,但他依然担心剑雪,出不了城。 “现在外面全是你的画像,你这个样子,要怎么出去呀?我替你去吧!” “不了,你不会武功,要是被发现了,逃不掉的,我能逃掉。” “你连城都出不去,还讲什么逃不逃得掉?” “我会想办法的,樱寺,谢谢你。” “你们都是疯子,只有疯了才会这样陪着方姑娘发疯,我真不明白,这有什么值得的!”剑雪笑笑没说话,他还是笨,笨到不知该如何表达内心对方觉浅的尊敬和信任,也不知道怎么告诉樱寺,他已经了无生志,只希望在死前,做好最后一件事。 第七百八十九章 剑雪。 关于剑雪冲出城门,那是一段滑稽又悲壮的故事。剑雪再笨,他也知道不能再引起骚乱,现在他逃跑,只是被当作神墟里的逃兵,要被抓回去斩头,再闹出点大的动静来,大概就要有人猜到他的身份,知道他就是剑雪了 。 到那时候,他们一定会想到,自己会把神墟大军的消息传给方姑娘他们,会改变作战方略,让方姑娘他们陷入更为被动的局面。 所以他看了看抉月的墓,轻声问了一句:“当初,抉月公子你为方姑娘而去死时,在想着什么呢,是不是也毫无怨言,只望她好?”“我一直不能理解你们这些大人物的想法,你们的想法太多太奇怪了,我一开始,也只想保护好方姑娘,感谢她救了我,不管是救我的命,还是救我的心,让我知道这个世 界没那么多非黑即白,不同的身份不代表着对方就一定是敌人,阵营不决定立场,人才决定,她是神殿的人,我是神墟的,但我觉得他是我的敌人。”“抉月公子,我好像能理解你为什么可以为方姑娘去死了,因为,我也有喜欢的人了,如果可以,我希望那一天,我能用我的命,换她活下去。我真的很喜欢小忆,你也真 的很喜欢方姑娘吧。” “抉月公子,你说,方姑娘会不会说我笨啊?她很用心地栽培过我,希望我变成一个大侠,但我让她失望了,我连她送我的双剑,都弄丢了。” 剑雪挥起那把又廉价又普通的刀,狠狠地砍向自己的手臂。 血溅在抉月的墓前,染红了白雪,他都没敢让樱寺在场,他怕吓着樱寺。 血流如注的断臂处,剑雪只匆匆撒了一把止血的药,等到伤口的血流得没那么多之后,他撕烂了衣服厚厚地裹起来。 抹了一把泥灰在脸上,又掏出身上樱寺给他的一点碎银,请了一个街边的乞丐。 两人都破破烂烂的,两个乞讨的叫花子相扶着出城。 出城的时候,他干脆将双眼都蒙上,手里还拿着一根竹条,点着地面,扮作瞎子,蒙混过关。 当然有人拦下他盘查,但看了看他断掉的手,最大的特征都与墙上的画像不同了,更有旁边的乞丐替他答话,实在看不出什么端倪,也就放他出了城。 笨得要死的剑雪,用最惨烈也最笨拙的方式,出了城。伤口一直来不及养,不管是之前的还是断手的,血流了一滩又一滩,好多地方都开始化脓溃烂,但剑雪等不及了,也不想等了,他按着樱寺给的地图,跌跌撞撞地找到卢 辞。那真是一段漫长的路程,王后已经离凤台城很远了,两个月的时间,她去了很多很多的行宫,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剑雪都害怕,会不会等他赶到的时候,王后已经带着 卢辞去了下一个地方。 不过还好还好,终于在他又笨又傻的愚蠢执着下,感动了上天,没有再给他设难关作考验。 他终于找到了卢辞,在那个悬崖峭壁处,看着他陪王后,折梅枝。 那时候,他已经只剩下一口气了。卢辞抱住他,看着他身上触目惊心的伤口,和被血染成乌褐色的布衣,震惊得无以复加,不停地按住他身上尚还在流血的伤口,紧声问道:“剑雪你怎么了?你怎么会弄成 这样?”“卢大人,神墟兵力三十七万,藏于王陵墓底,告诉方姑娘和王公子,告诉他们……”剑雪断断续续地说着,因为疼痛而扭曲的面部,还有只出不进的气息,让他这短短几句 话,都说得艰难。 甚至连握着卢辞手臂的力气都不再有,软软地垂在地上。 “好,好我知道了,我带你去治伤,剑雪,剑雪你撑住!”卢辞不敢想象剑雪经历了什么,只要看一看,都知道他经过了非人的折磨。 “不了大人,不了,我累了。” 剑雪干裂的嘴唇咧出一个笑,就像以前那样的天真的笑容。 坏死的手臂伤口处淌着血水,他失去光泽的眼睛望着上方,那蓝得无可挑剔的天空,还有轻盈柔软的飞雪,像是看到了张素忆的笑容。 他单纯又美好的笑容永远地凝固在了脸上,就像是这场冰天冻地,将他的美好回忆都冻结在此刻。 一切苦难,都结束在此刻。 剑雪剑雪,他似剑般正直又坚毅,似雪般纯粹而无暇。 他带着剑的君子之意,和雪的洁白干净,归去在这个冬季。 卢辞抱着剑雪,难得一见地泣不成声,也许是为了剑雪,为了他所受的苦难,也许是为了很多,很多像剑雪这样死去不能救的人。 他不忍看剑雪那被毁掉了的脸,他记得剑雪是那样清秀的一个年轻小伙,忠诚又善良,笑起来温暖纯真,认真起来执拗得像个孩童。 他更不忍看剑雪身上密布的伤口,那些狰狞出来的白骨与烂肉,都在沉默地控诉着他遭受过的痛苦。 他埋葬了剑雪,祈祷着剑雪能在天上跟张素忆重聚,人间苦楚良多,便在天上相逢。 抓了一把雪,擦干净脸上和身上沾着的剑雪的血迹,卢辞麻木地折了一支梅花,一步一步地蹒跚着,走向行宫,走向王后。 他望着这座华美的行宫,突生恨意,恨不得拿起剑雪的剑,将这里的一切都砍碎击破,将所有的一切都用最粗暴原始的方式终结。 他已经等得太久了,太久了,久到都要忘了他原本的灵魂是什么颜色,原本的初衷是何模样。 但他不能,他还要再忍一忍,藏一藏,如果所有人都抱那样不顾一切的想法,谁来为后人铺路? 总得有人,负重前行,弯腰躬背,担起万钧之重。所以,卢辞缓缓弯下腰,稳住颤抖的双手,捧着梅枝,脸上挤出一如寻常的谄媚笑容,连眼神里都透着如犬类般的讨好,雀跃着碎步,像个最最让人恶心作呕的佞臣,欢 天喜地地跑进了行宫。“娘娘,下臣寻到一枝开得甚好的梅花,特来献于娘娘!” 第七百九十章 林深见鹿,海蓝逢鲸,何处寻你,我的阿浅。 流光入杯,新月似玉。 薄雾轻拢的远山苍翠,烟气如轻纱,缭于山林间,古老的大树不知生了多少年,耸入九天,打从树冠疏落而下的月光如水银泄地,映在莹白积雪上,泛起着圣洁清辉。 一身素白绡衣的方觉浅赤足走在柔软草地上,那些晶莹剔透的露水争相打湿她的脚背,从前冰冷沉寂的眸子里,不知几时起,生出许多温柔与慈悲。 她抬手接月华,月华在指尖流淌出薄薄的光。 密林深处走来一只鹿,树杈一般的鹿角,随着它纤细的步伐一摇一摇,它站在月光中,湿漉漉地眼睛清澈明亮,好奇地打量这个闯入森林的女子。 方觉浅覆掌向下,伸向那只疑惑的小鹿。 似有灵性般,那小鹿细长细长如杖般的四肢迈动起来,轻盈地奔向方觉浅,竟无丝毫野畜畏生的神色。 它曲起四肢,跪在方觉浅脚下,抬起鹿首,轻轻地蹭了一下方觉浅的掌心。 神枢至上,万灵认主,众生臣服。方觉浅抚过鹿顶,抚过它漂亮雄伟的一对鹿角,又抚过它如缎子一般美丽光滑的皮毛,那小东西发出“呜呜”的轻鸣,蜷缩在方觉浅脚下,闭上那对清澈明亮的鹿眼,安稳 睡去。 跟在她身后不远处的王轻候看到这一幕,骤然泪目,撕心裂肺的疼痛无声无息地摧肝裂胆,他沐在月光下,沐在这位神枢的光辉下,平静沉默地崩溃。 林深见鹿,海蓝逢鲸,何处寻你,我的阿浅。 这是星伶,这不是方觉浅。 他的小阿浅,他的心肝宝贝,他又爱又恨又念又忌的小可人,不见了,彻底不见了。 方觉浅回头看向他,笑容平静宁和,似与天地万物融为一体,至高至上至灵至尊,至无情。 “我们赢不了了。”王轻侯说。 “我知道。” “你一早就知道,我们不会赢,对不对?” “对。” “是你拦下了卢辞的信吗?不然以他之耳目,不可能未探得殷王囤兵十数万,只待我们自投罗网。” “是的。”方觉浅缓声道,“那是剑雪用命,换出来的消息,是我拦下的。” “你对得起剑雪吗?” “对不起,但是,我还是会这么做。” “为什么?” “我说过了,我不在乎谁赢谁输,也不在乎,最后天下之主是你王轻候,还是你兄长王启尧,又或者,是殷王。那是你们的事,我有我要做的事。” “你要做的事,就是眼见我的失败吗?” “我要做的事,是眼见天下人的失败。” 王轻候便再说不出什么来。 他只是拱手,弯身,行礼:“神枢尊者,就此别过。” 然后转身,离开。 一口鲜红的血怄出来,滴落在他向整洁精致的衣衫上,寸寸缕缕不断绝。 但他始终没有再回头。 方觉浅看着他踉跄潦倒的步伐,眼睫轻颤。 她脚边那只鹿,也眼睫轻颤,似是感受到她的哀凉,受惊地般地睁开眼。 她做了些什么? 她亲手,毁掉了王轻候谋划这许多年的盘算,亲手,毁掉了朔方城几代人的努力,亲手,倾覆了唾手可得的改天换地。 她明知那时,并非攻殷的好时机,她没有告诉王轻候。 她明知卢辞有信提醒王轻候,定要提防殷王尚有后手,她没有告诉王轻侯。 她明知这一战事关天下,事关未来,事关诸多人生死,她没有告诉王轻候。 她眼睁睁地看着王轻候与王启尧兄弟二人,瞒天过海地同时夹击殷朝内庭,与殷王拼得天崩地裂,玉石俱焚。 眼睁睁看着那么骄傲矜贵的王家小公子,在意气风发,志在必得之际,被当头一棒,打落深渊,头破血流,狼狈不堪。 眼睁睁看着,煮天下为锅,焚万人为火,煎熬苍生,蒸腾孽障。 果然,世间无人算得过神枢。 不论这个神枢,是奚若洲,还是方觉浅。 自此事后,方觉浅,众叛亲离。 王轻候与孟书君的北境大军损失惨重,白执书重伤不愈。 王启尧与江公的南疆人马兵败如山倒,志气一蹶不振。 殷王虽准备充分,仍未算到王轻候与王启尧两兄弟在分崩离析之际,依旧联手,默契夹击,殷朝大军死伤无数。 牧嵬战死沙场,尸骨难全。 越清古断左臂,苟延残喘。 没有任何一个人,敢说一声自己赢了。 方觉浅未亲临战场,却也知道,那是怎样的一番血雨腥风,惨烈厮杀。知道万马齐鸣,万人同悲的人间炼狱是怎样的让人不忍卒视。 她这个本该仁爱世间苍生的神枢,造就了这场滔天浩劫。 就像奚若洲对方觉浅说过的,那时开战,并不是最好的时机,时机不对行事,总有差池。 越清古空荡荡着一截袖管,脸上有青色的胡茬,眼底里难言的悲凉,他看着方觉浅:“我自是知道你行事不拘一格,但为何如此?” 方觉浅只能回以沉默。 “我认识的那个方觉浅,虽然残酷嗜杀,但恩怨分明,是非清白,可眼前的这位神枢尊者,却让我想不明白了,你要的,是这天下彻底毁掉吗?” “方觉浅,如果说这就是你想要的,是神枢想要的,那你得到了。” 方觉浅抬起眼看着他,也看着那一管随风摆动的袖子,翕合双唇想说什么,最终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叹了声气。 就连孟书君,也觉得她难以理解,连阴毒不输王轻候的孟书君,也觉得方觉浅这局棋,太过残忍。 她毁掉了太多人的努力和心血。 而方觉浅只是独坐在房中,望着外面的飞雪如絮,她突然觉得,这个冬天,格外寒冷。 有一个很久不见的老朋友来看她,站在门口瞧了好一会儿,才走进来。 “宁前辈。” “小丫头,你这么做,值得吗?” “值得呀。” “你就真的心甘沦为,奚若洲的一颗棋?” “这已经不是他的棋局了,是我的。” “我刚从巫族回来,我知道你要做什么,你太残忍了,对天下,对自己,都太残忍了。” 宁知闲看着平静得如同枯寂的方觉浅,她觉得,她看到的不是方觉浅,是神枢。一如多年前,那个拒绝了自己,让自己一等就是五十余年的,神枢。 第七百九十一章 刺痛王轻侯的 战事变得胶着,像是一锅黏腻浓稠的黑汤,汩涌起几个泡泡,又破碎,再涌起几个泡泡,再破碎,翻滚得那一锅汤,胶着沉重,伸进一根木棍去,都要搅不动。 这场大战的消息传回到了凤台城,传回了神殿,传到了虚谷和于若愚耳中。 入冬后,于若愚的身体就一直不大好,总是咳嗽,反倒是虚谷,吊着一口气,怎么也死不了。 虚谷远望天边,拢紧着身上的长袍,看到一轮红日,正在西下。 血色余晖映在白雪上,分外惨烈,也分外壮烈。 “神使大人,王上请您进宫。”下面的小神侍来传话,打断了虚谷的思绪。 “去回了王上的话,便说两位神使自入冬以来,身子一直恶痴缠身,已是不能下地行走,有愧王上信赖,不能入宫面驾,更不想病气冲撞了王上。” 小神侍惊异地抬头看看分明站在窗下,好好儿的虚谷神使,愣了愣,才说:“是,神使大人。” 殷令得了虚谷这回话,失声一笑,把盏饮酒,不以为意。“王上,前两日我看虚谷神使还好好儿的,怎地突然就病了,莫不是不愿来见您?”偎在殷令怀里的越歌越发的明艳动人,一双永远天真永远无辜的眼睛,水汪汪地地看着 殷王。 殷王托着她的下巴细细摩挲,指尖传来越歌细腻肌肤的触感,颇是美妙,他笑道:“神使一大把年纪了,有个灾病也是常事,王后不必多虑。” “可是我哥哥……” “王兄!”殿中突然传来殷安悲痛急切的声音,她含着泪水眼眶通红,“牧嵬,牧嵬……” 殷王松开越歌,看向殷安:“嗯?” 殷安看着坐在殷令旁边的越歌,又看看她兄长意味深长的笑容,猛然惊醒至今为止,越歌仍不知殷王真面目。 而她若是在此处质问牧嵬之事,必然会露出破绽,被越歌知晓。 她这个长公主,还要继续替殷王,守好这个秘密,还要继续做那个,为殷氏掌天下的当朝长公主! 她有苦,不能言! 于是她只能生生咽下后半句话,像是咽下去一口刀渣:“王兄!” “小安今日来找王兄,怎地突然提起牧嵬?” “王上您不知道吗?边关传来消息说,牧嵬战死沙场,尸骨无存。”越歌在一侧笑着提醒。 “哦,原是这样。”殷王回头看了一眼越歌,笑得莫名。 “王兄,我想接牧嵬回来。” “自古战场埋忠骨,战场,不是他最好的坟墓吗?”殷王说得轻飘飘,似毫不在意,那个叫牧嵬的人,为何而疯,为何而死,为何落得如今下场。 殷安几乎要忍不住失声恸哭,那跟随着她一起长大的小侍卫,是她忠心无二的骑士,是为了自己,才入了自己王兄的局,换自己平安归来。 可如今,他为殷朝战死沙场,疯癫入魔,还落得个无处埋骨的下场,要让她如何接受? “王兄,你何以待我残忍至此!”殷安泪如雨下,却也只能问出这么一句。 “小安。”殷王起身,走到殿中,低头看着殷安,轻轻弹去她脸上的泪水,在她耳边轻声说,“牧嵬身为寡人殷朝子民,将士,战死沙场是他的荣耀,你这番哭涕,倒是没了他的英名 。你若要去战场寻他尸骨,那寡人,是不是该将所有战死沙场的人,都接回来,埋在这凤台城中?”殷安的身子无可克制地颤抖,抬手抓紧了殷王的衣裳,将上面的祥云龙纹攥成一团,“王兄,那是牧嵬,是我儿时的玩伴,身边的侍卫,是与我们一同长大的人,若你连这 样的情份都不在意,你还会在意什么呢?”“寡人在意,寡人的天下。”殷王搂着殷安的肩膀,轻轻抚拍,像是幼时他哄着自己的小妹入睡时一般:“殷安,你不要忘记,在世人眼中,牧嵬是你派去北境的,他变成这 样,也是你一手造成,他犯下的罪恶,也是因你授令,你若是在此时要哭着喊着将他接回来,你叫世人,如何看你这反复无常的举止?” “堂堂殷朝长公主,连个身边的侍卫,都不舍得让他去死,像样吗?” 殷安脚下一阵虚浮,险些摔倒。 殷王扶住她的肩让她站稳:“今日歌舞不错,随王兄,好生观赏。” 越歌握着酒樽,看着下面的殷王与他妹妹相聊甚欢,她望着殷王宽阔的后背,突生眷恋。先前她与卢辞出宫游山玩水,行遍许多处行宫,无意间发现了那些藏在行宫地底深处的秘密,那时她便想,殷朝无论如何也不会输的,她的哥哥不管再如何讨厌殷王,讨 厌凤台城,讨厌殷王,也不是这个庞然大物的对手。 果然如此。 纵使合王轻候与王启尧夹击之力,也只能与殷朝战个平手,长此以往地消耗下去,他们只会败于殷朝,那些足以被称作叛臣贼子的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的。 所以,当她知道,她的哥哥越清古断了一只手臂时,反而觉得有些幸运。 这样的话,越清古就不会再上战场了,他会好好地活着。 自己也可以安心地留在这里,留在殷王身边。 她爱这个男人,甚至开始想象,与他白头偕老,儿孙满堂。 与殷王的悠然自得形成鲜明反差的是朔方城。 他们无论如何,也没有想到,这一次的出征,竟落得如此下场。 江公与王启尧对坐室内,任由茶水凉下去,也未曾抬杯。 王启尧很担心他那个飞扬跋扈,傲慢矜贵惯了的老幺,受不受得住这样的打击和磨难,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他好像都快要忘了,他跟王轻候先前,闹得有多么难堪,兄弟之间举刀相向,自己更是“逼”得任良宴一行人归降自己,自尽于眼前。 他此刻只是以一个兄长的身份,担心着他娇贵的幼弟——无论世事如何变迁,他永远疼爱老幺。 “江公,我们都没有料到,殷朝还有这般后手,是我们大意了。”王启尧叹气道。 “并未我等大意,是有人,改了天意。”江公轻笑,倾了杯中冷茶,换上热水,“侯爷,是老臣无能,中了神枢之计。” 王启尧拧眉:“您说的神枢,是哪一位?” “哪一位不重要,重要的,是神枢罢了。”“这话的意思便是说,那位方姑娘……” 第七百九十二章 我的夫君,是王启尧 “侯爷,如今真正刺疼小公子内心的,怕不是我等的出师不利,而是,神枢。” 江公说罢,执杯饮茶,且望着萧索冬日,久不再言。 季婉晴前来寻王启尧,说是军中将臣来议战事,王启尧起身走远后,她坐在江公对面,问道:“江公方才所言,是何意?” “老臣若告诉夫人,那位方姑娘,怕是负了小公子一片情深,夫人又待如何呢?”江公笑道。 “她……”“小公子一向行事刁钻,待人刻薄,不在乎名声,却在乎朔方城大志能否得成。他与侯爷相争数年,最终落得个声败名裂,无人帮扶的处境,夫人的父亲季铮大人,也死于 他的莽撞之下,但夫人应是知道,他是惜才之人,绝不会让那几位老者,白白送死。” “江公之意是,先前他让我父亲等人翻脸无情,攻打朔方城大军,乃是故意为之?”季婉晴面色一变,不觉握紧衣袖。 “当然。”江公轻笑,花白的眉毛微抬,“你的父亲从未背离你,他不过是,殉道罢了。” “江公!”季婉晴用力按住桌子,似是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实,“你此话说出来,可是在替王轻候辩白?”“老臣只是道出真相,夫人何不想一想,为何你的那个丫头,能活着出来,向朔方城通风报信?老臣相信以任良宴等人之缜密心思,绝不会有此疏漏。他们若要击溃朔方城 ,趁我等不备突然袭击,方是正道。” “王轻候为何如此!” “为了天下,为了朔方城。” 季婉晴怔住久不能言,她本也是聪慧之人,其间关窍多想想,也便能想明白。 一时间,她不知江公所言为真为好,还是为假更能让她接受。便江公只继续道:“小公子忍下如此大辱大恨,不过是为了赢,为了攻下殷朝,为了这一切,他做出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牺牲和付出。然在如此大的付出之后,只因为神枢一 手棋,便前功尽弃,你说,他此间心底,该是何等绝望,不甘。”“我等都知,小公子这人,心性之高,常人难比,故此,少有人能入他眼,更莫提成他枕边之人。我做局,诱方觉浅与他相识,便是为了绊住他,但我未曾想过,拖累着整 个朔方城都陷了进去,说到底了,还是奚若洲,技高一筹。” 季婉晴盯着江公的眼睛,像是要把这个人看通透:“你作局诱他与方觉浅相识,又是何意?” 江公却闭口缄言,不再多说。 他一生机关算尽,终是错漏了一手。 见江公不再说话,季婉晴也知问不出什么来,只能起身。 走到门口,她忽然说:“你告诉我这些,是想让我转告侯爷吧,让侯爷勿再对王轻候心生隔阂,让他们两兄弟冰释前嫌。” “夫人睿智。” “我不会告诉他的。” “为何?” 季婉晴转头看着江公:“我的夫君,是王启尧。” 江公缓然抬眼,看着季婉晴。 以前的季婉晴,嫁的是王启尧,心里装的却是王轻候,哪怕事事帮着的都是王启尧,但总不忍王轻候受害。 如今,她是身心俱向王启尧了。 那等有可能让王启尧心痛,后悔,歉疚,不忍,仁慈,手软的事情,她不会再告之王启尧,不会让她的夫君受这等良心的折磨,影响了判断,然后做出不智之举。她虽未着华服,但立在那里,偏生贵气雍容得令人不可逼视,她对江公说:“江公老了,心思也软了,我记得,江公您是最反对小公子问鼎天下之人,您说他心无仁慈,难 以宽囿天下,仁爱苍生。今日怎么,反而试图为他开脱?” 江公收回落在季婉晴身上的目光,低头抚手。 他原想着,事已至此,王家两兄弟协力同心尚有一搏之力,那么横亘在他们之间这最大的一道误会也当解开为好。 可是现在看来,怕是难了。当然不是因为季婉晴可以左右江公和王启尧,而是江公明白了,王轻候,是真的彻彻底底地失去了南疆的所有人,所有支持,便是将这真相说出去,也无人相信,无人理 解了。 毕竟,连季婉晴都已心向王启尧。 苍天可鉴,这一直以来都是江公想要的,他要他的大公子威震八方,得天下人拥戴,如今真做到了,他却也觉得,未有欣慰。 这一场煎熬天下的浓汤,熬了有一个月。 死伤无数。 殷王渐有得胜之象。 有一天,方觉浅四处走走,无意中走进了一个破落的村庄,村庄里有许多人,都老弱妇孺,他们紧紧依偎在一起,惊恐不安的眼神打量着她。 方觉浅问,他们来自何方,他们说,来自越城。 原来,连越城的人,都已经落得如此下场了吗? 有个胆子大些的孩童拉了拉方觉浅的衣裙,问:“姐姐,你有吃的吗?我饿。” 方觉浅出门时,身上未带吃食,看了看这约摸二百余被饥饿与疾病缠身的人,想了想,说:“你们等等我,我去找些吃的来给你们。” 虽然她知道她所做不过杯水车薪,但总还是想做点什么,只是她刚一走出破烂的木门,就听到远处传来嘶吼声。 战事打到这里了。 方觉浅回头看了看这两百多人,立刻说:“走!”她带着这些人从后门离开,两百余人多有行走不便者,移动得极慢,方觉浅抱着一个不过两岁多的孩子,手里还扶着一个咳嗽不停的妇人,不时回头看,看到黑压压的大 军越逼越近。 眼见着要逼至此处,她抬手一挥,扬起连绵一片灰沙尘土,掩住众人离开。 最后他们被逼至一处峭壁,退无可退。 大军已是杀红了眼,根本不会管这些百姓是谁的人,怕是都不会放过。突然她听到一阵水流声,自峭壁里淌出来,方觉浅摸了摸那些坚硬的石块,两手一抬,重重拍在石壁上,那峭壁竟是中空,里面别有洞天,流水潺潺,绿荫绵绵,只是被 峭壁隔断,无人知晓。 “进去!” 方觉浅安排着众人进入拍开的石洞里,最后一个走进去的人要拉着她一起进去避难,方觉浅却摇头。 “姑娘,外面凶险啊!”那老头对方觉浅说。 “无妨。”方觉浅笑说,扶了那老人家走进石洞后,挥手挪了块大石头,堵住了这入口,从外看去,便是察觉不出任何异样,不知那石壁后面还藏有两百多人。而那些大军也正好逼至,方觉浅不愿久缠,飞身离开。 第七百九十三章 让他们怨去,我一个也不宽恕。 等她赶回驻地,正好见到王轻侯。 王轻候刚才听下人来报,说是好像看到是方姑娘带着一众难民逃亡。 他听后只是冷笑,这惺惺作态般的善良要给谁看? 所以,他看到方觉浅便转身,不想多话,他还有事要做。 方觉浅看到跟在他后面的人是严曲,她有些难过地看了一眼方觉浅,还是跟着王轻候走进了房间。 方觉浅不消问也知道,严曲这是要将巫族鬼兵交给王轻候了。 也是,如今的方觉浅,哪里堪当巫族族长之位? 哪一族的族长,会做出如此丧尽天良之事? 若王轻候落败,他们巫族岂有活路? 严曲此时所为,并无过错。 只是她看着严曲望向自己的眼神里,带着不解甚至埋怨时,仍觉难过。 “你不去阻止严曲吗?”不知何时,奚若洲走到她旁边,低声笑问。 “她已不认我这个族长,我去也无用。”方觉浅敛住情绪,平静地说。 “哦?”奚若洲笑道,“说得也是,伶儿,世人憎你怨你,恨你怪你,你可觉痛心?” “让他们怨去,我一个也不宽恕。” 奚若洲愣了下,像是没听清方觉浅的话,有些诧异地神色看着她:“伶儿?”方觉浅回眸看着奚若洲:“你当年做局,故意让江公识破我的存在,作局使得王轻侯遇见我,那时候,王轻候以为我是可助他成事之人,而江公以为,王轻候入了他的局, 便定了王轻候的命,却不成想,正好如了你的意,使我步入此番局中,也彻底推动了你的棋局。” “我以为,我们不会再谈论这些无聊的旧事,毕竟,这毫无意义,不是吗?” “是的,这毫无意义,因为他已是事实。”方觉浅反而笑起来,笑得明艳天真,“就算,我的局已成。” “伶儿?” “神枢星伶,侍星之伶,义父,你算天算地,可有算到,你的女儿,有朝一日,会背叛你?” “伶儿!”“我已向神殿去信,告之虚谷等人,殷王真相。你说,以虚谷与于若愚二神使,忠诚神殿,虔诚奉神的不灭之志,会否眼看着,殷朝得胜,收服神殿,从此让神殿沦为王朝 附属,供其驱使,千秋万代,做个爪牙?”“当然不会,我虽与虚谷早年相斗,却知他一心为神殿,他宁可神殿毁灭,也不会让神殿沦为犬牙。那不是神殿,那只是王权的附庸,神殿的意志,精神,信仰,将永被磨 灭。”奚若洲看着方觉浅:“所以,他们会不遗余力地,帮你毁掉殷朝。别说啊,有时候,我还是挺佩服虚谷的,虽然毛病一堆,但其心可鉴天地鬼神,从来无愧神殿。” “义父多智。” “那你又能得到什么呢?我并不在乎,殷朝的死活。” “我能得到,我想要的。义父,这是你们亏欠我与王轻候的!” “星伶!”“没道理他付出这么多,只为他人做嫁衣,王启尧是很好,天下君主不二之选,但是,义父,你最不该的是,让我与王轻候朝夕相处如此多年,让我爱上他,你应该知道, 天下最难算之处莫过人心,我跟你赌一场,我能赢!” “你不能,这是天命!” “我能!我就要将这天命,逆一逆!” 方觉浅一双眼中含着泪,含着恨,“你们的局做了这么久了,当个幕后高手这么久了,也该试试我的局了。” 奚若洲一把握住方觉浅的手,“伶儿,事关至重,要么,是祸及千年,要么,是福泽千年,你可想明白了?” “义父,我才是神枢!” 虚谷万万没有想到过,他活了这么大一把年纪,竟然让殷王耍得团团转,险些使得神殿,自此后的千百年,都要沦为殷朝走狗,卑颜屈膝,受其差谴。 他丝毫不怀疑方觉浅的信有假,他知道,方觉浅不必骗他,因为在他看来,方觉浅并不在意神殿的死活,也不在意任何一方势力的死活,神枢要的,是殒神罢了。 他只是在想,这封信的到来,奚若洲知不知道。 以奚若洲之智,要看穿殷王并不难,毕竟谁也不知道这几十年来奚若洲藏于何处暗中观察着天下人,他必定明白殷王的打算。 他也不在乎神殿或者哪一方势力的死活,他比方觉浅更无私。 方觉浅有私心,她的私心是王轻候。 虚谷干笑了两声,笑得凄凉,破败的身子如这冬日将消,他也要也去了。 他去之后,谁来佑,神殿之人? 指望奚若洲吗?不,奚若洲不会庇佑神殿中人的。 他唯一可以指望的,如今竟是方觉浅。 于是,他似乎失去了选择。 “下令,神殿众神卫,投诚王轻候。” 他下完这道旨,竟生生怄出一口黑血来。 谁又能想得到,他当初那样一心一意想要剿杀的朔方城,想要灭绝的王家人,如今竟是他的投诚之人? 这等屈辱,折磨着这个已有腐朽气息的老人,令他痛不欲生。 十日后,神殿众卫得令,战局,一扭为赢。 王轻候与王启尧都备觉莫明,怎地突然这些人,就临阵反戈打了殷朝大军一个措手不及? 那本已渐露的颓势,怎么就突然生生止住了? 神殿未免,太过反复无常了。 自后,王启尧与王轻候的大军,势如破竹,于殷朝内庭外,左右相望,成犄角之势,包夹殷朝。 战事稍歇之时,王轻候去找方觉浅,方觉浅对他的到来并不意外,像是久等多时。 “神殿反戈,可是你所为?”王轻候难以描述他此时的心情,他实在看不透方觉浅。 如果方觉浅想让自己赢,她就不该拦截下卢辞的那封信,那时候,自己早就赢了,不会一直陷入被动局面这么久。 可如今又突然这么做,是否还有什么其他的后手? 方觉浅放下书,看向他,坦荡明亮的眼神:“是。” “为何如此?” “我不仅让神殿反戈助你,我还给江公和你哥哥去了信,我告诉他们,这场战争,若没有得到我,他们就永远不算赢。”方觉浅笑看着他:“王轻侯,而我,在你手上。”“阿浅,你想做什么?” 第七百九十四章 我要你以我的灵魂起誓 王轻候觉得,在他与方觉浅相识的这数年间,他从未看到过,方觉浅脸上的那颗泪痣红得如此妖冶。 活生生像一滴血珠子,在她白皙无暇的眼角肌肤上颤悠悠地滚动着。 而她眼中迸发出的明亮光泽,像是黑夜里的两点星辰,耀眼夺目,光华璀璨。 那是一种悍不畏死的光亮。 可如今的方觉浅是神枢,是万万人之人,哪怕九五至尊的天子也要在她脚下臣服低首,她哪里还需要有这般悍不畏死地神色? 他突然,心生恐慌。 这种恐慌让他感觉,他好像,一直误会了方觉浅,做错了一些事。 而这种错误,足以将方觉浅推入深渊。 所以他不自主地冲上去扣紧她的双肩:“阿浅?”方觉浅歪了歪头看着这个眉目清雅的男人,他的眼神已不似当年那样飞扬跋扈,天下间他谁也瞧不上,傲慢得让人讨厌,他的眼底写满了故事,每一个故事都是一道血痕 ,不能细读,细读了去,叫人心碎。也看着他薄如刀锋般的嘴唇紧抿,像是克制着对自己的关心和不忍,他大概是再不想陷入对自己的感情中,做出错误的决定,毕竟,如今的情势是他们好不容易得到,眼 见着将大败之时,突得扭转之状,他当然珍惜。 方觉浅伸出手,勾在王轻候脖子上,像个普通的小女人对自己的夫君撒娇一样,放软地声音说:“王轻候,你是不是问过我,我到底想做什么?” 是的,王轻候问过无数次,可是突然地,在此刻,他不想知道了。 “阿浅,不用告诉我,不用说,不论你要做什么,你有你的理由,你不用向我抱歉。” “可是对不起啊,还是害得你历经波折,受苦良多。”方觉浅笑着说,“但没关系,很快这一切,就要结束了。” “是啊,等这一切结束,你还愿意嫁给我吗?” “当然了,一直听说,新妇的嫁衣是天下女子最美的衣裳,我也想看看,到底有多美。” “我的阿浅,着什么样的衣衫,都是最好看的。” “你知道吗?大概再过半个月,你与你兄长,就能攻入殷朝了,一个月后,殷朝气数将尽,你为之努力了这么久的事情,就要成功了。” “嗯,到时候我会牵着你的手,走进王宫,你会成为我的妻子,我的王后,不再是神枢,对吗?”“也许吧。”方觉浅笑着笑着,滚出两行热泪:“但王轻候你知道吗,至少有一百个人跟我讲,你命中不带帝王星,你不是将来这个天下的君主,但我总在想,在神殿彻底不 见之前,神殿,仍是这片大陆上的至高主宰,君权神授,我为神枢,我让谁为王,谁就是王!天下众生,谁敢不从!” “阿浅!”“可是怎么办啊王轻候,我比任何人都知道你是最不合适的,比任何人都清楚王启尧才是最好的选择,他有大胸怀,大气量,大仁德,他更符合一下君王该有的模样。你们 朔方城的那位江公是有大智慧之人,他没有看错,是的,我比任何人都知道,我应该要阻止你,毁灭你,成就正道。” “但是,王轻候,我仍想任性最后一次。” 不为别的,就为你一直以来,付出的这么多。“所以王轻候,我要你起誓,我要你以我的灵魂起誓。于神殿,不做赶尽杀绝之事,于信徒,不行屠民杀生之举。等待他们的自然消亡,你若违此誓,我的灵魂永坠地狱, 沦为野鬼,万世受苦!” “王轻候,你起誓,你起誓后,我便助你,夺得天下!” “你起誓,王轻候,当着我的面,当着神枢的面,当着最不能欺骗之人的面,以我的灵魂起誓!” 她已哽咽是不能成声,泛红的泪眶盈然而下的无可断绝的泪水。 她也恨自己,一生癫狂,最终难逃情字,有违神枢天命,但是,她终究不是神,她是凡人。 她不是奚若洲,不是星伶,是方觉浅。 她爱这个名字,爱这个当年与王轻候第一次相见时,他在漫天风雪中,吟念而出的,纸上得来,方觉浅。 她的命系在一张薄纸上,这张纸,终于要燃烧殆尽了。 王轻候拥紧她,汹涌而来的恐惧让他感觉,拥在怀里的这个人好似要马上消散,所以他的力气极大,像是要把方觉浅糅进骨血里,永生不能分离。 “我答应你,我都答应你,但是阿浅,如果这么做令你如此痛苦,你放弃我吧,我自己来拼,你不用如此搏命,不用的。”真好,王轻候,你最终没有说出那句,我放弃,我不求成王夺天下了,我也不要那把椅子了,你依然是我所熟知的那个王轻候,那个为了自己的理想和目标,可以不惜一 切代价,不惜满身污秽,不惜与天下人为敌的王轻候。 你没有为了我,轻飘飘地说一句,我为了你,选择放弃。 你还是你,薄情寡义王轻候,矢志不渝王轻候。 战局的急剧变幻,容不得王轻候再分出更多的心来细思那日方觉浅的眼泪,和话中深意,他们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与王启尧的大军相汇。 很明显便能感受到,那些倒戈入王启尧麾下的神殿神卫大军,在见到方觉浅与王轻候之后,就生了异心,投入了他们门下。 王启尧看着牵着方觉浅的手走来的王轻候,内心百感交集。 但最终,他也只是走上前去,拍了下王轻候的肩膀:“老幺。” “大哥。” 方觉浅越过人群看到了站在后面的老熟人,阴艳。 她哭得太厉害了,一张小脸上,全是泪水。 别人看不透,但这个,能温柔看穿人间悲欢的小姑娘,看到了方觉浅的终点。 她悲伤得难以自抑。 “阿浅小姐姐。” “何需难过,皆是命数。” “这样的话,应该是我来说的。” “小公子知道吗?” “叫他知道,那还得了?” “你强改天命,必遭天谴。” “无非,一死尔。”“何止啊,你乃神枢,逆天而为,何止一死?” 第七百九十五章 大战前 遥遥高空上,宁知闲与奚若洲看着下方整肃的大军,只差最后一场战事,大概,他们就能攻占殷朝了,这场拉扯了几十年的阴谋大局,也终于快走到句点。 她看着人群里那个单薄的小点,疑声道:“奚若洲,你有想到过,这小丫头,最终会做出这样的选择,来背叛你吗?” “当然。”奚若洲轻笑一声,“从王轻候决定假意背弃朔方城,与他兄长开战,谋得一线生机时,我就知道,伶儿会这么做。” “那你本可以阻止她的。” “阻止?”奚若洲失笑,拢了拢袖袍,“你又怎知,事事尽如她愿?” “奚若洲,你到最后,还在算计她!” “我没有,我只是,顺天而为。”奚若洲道,“只不过,她还是太年轻,孰不知,就算是她的反抗与背叛,逆改与夺命,也都只是天意,冥冥中一切,早有定数。” 宁知闲用一种陌生的眼光看着奚若洲,她觉得这个人,太可怕了。 真正地做到了,洞天彻地,算无遗漏。 奚若洲只是有些悲伤,他已经试图阻止过了,试图让他的小伶儿不要这么做,他的伶儿以为自己是在阻止王轻候,阻止她的背叛,其实,是在阻止她踏入这场天命。 果然啊,冥冥中,一切有定数,他也救不得。 这可真是,太让人难过了。 殷王宫内。 难得一见的,今日的王宫里没有靡靡之音,没有歌姬舞娘,肃穆宁静的王宫终于体现它的沉稳厚重来,透着天子家的威严和庄重。 殷王坐在纬缦重重的深宫里,看着桌上堆积如山的急报,拔弄着手边的茶盏——是的,他今日连酒都没有喝。 神殿的反戈,他是算到过的,在他的计算里,就算是神殿反戈,他也无所惧意,这场战事,他一直有把握赢。 而神殿的反戈,反倒是正好给了他以后责难神殿,掌控神殿的理由。 但好像,哪里出了什么偏差。 没道理,他打不过王家那两兄弟的。 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 殷令放下茶盏,走到窗边,望着外面的日华昭昭,琉璃映彩,宫娥娇俏,不知怎地,他走到了供奉列祖列宗的英灵殿。英灵殿里的诸位过往老殷王的画像挂在墙壁上,殷令记不得自己有多久没有来过这里了,他一直以来都觉得,不论是他的父辈,还是他的爷爷辈,都很愚钝,受制于神殿 ,却还觉得这是得上苍庇佑,得神殿恩泽,岂不可笑? 所以他便觉得,这些人也无甚好拜,无甚好怀念。 就连他的父王,他也觉得蠢钝无比。他记得有一年他父王带他去神殿,他亲眼看着,高高在上的父王,竟然在神使面前,卑微低头,弯膝行礼,而那些老不死的,如同朽木一般的神使们,趾高气扬地,安稳 接受着帝王之拜。 他们是真把自己,当成了神明的化身了吗? 从那时候起,他就一直在想,要如何让这一切调换过来,让神殿的人,跪在自己的脚下,俯首称臣。为这个目标,他隐忍多年,不急不燥,缓慢成局,他深知朔方城的人对神殿的恨,他大可以利用,不急着将那里斩草除根,所以,哪怕是他的叔父殷九思,多次进言攻伐 朔方城,他也从不心急。 啊,殷九思,他的叔父。 说起来,在他的长辈中,只有这位叔父,令他钦佩,只是可惜…… 只是可惜。 他也曾想过保住殷九思一命,是王轻候做局,诱得越歌取其心,夺其命。 王轻候是聪明人,知道殷朝的柱子有几根,哪一些不能久留,必须早早除掉,否则殷朝便不倒,于是,他要除掉殷九思,除掉自己的叔父。 要真说,自己对王轻候起必杀之心,就是那时候吧。 要真说,自己对越歌死心,再无丝毫怜惜,也是那时候吧。 但是说到底,他连自己的妹妹都能利用,出卖,又何况一个叔父呢? 殷王盘膝坐在英灵殿内,想了这许多,不知怎么的,又突然想起了,王蓬絮,王家那个最早死的儿子。 对于王蓬絮,他一直有一件事没有想明白,那就是,为什么,他会死。 王启尧与王轻候都活得好好的,为何单单一个王蓬絮容不下?神枢为何容不下王蓬絮?那本是自己的得力干将,也是自己留着日后反制朔方城的一手好棋,偏偏被毁了。 也许这个问题,要当着神枢的面问出来,才有答案了吧,不管这个神枢是谁。 他一直想着这些,想到日头西沉,殿外传来脚步声。 “王兄。” “小安啊,过来陪王兄坐坐。” “王兄是在请列祖列宗们,保佑殷朝吗?”殷安坐在他旁边,轻声问。 “不是,求他们有何用,我只是在想,我败在何处。” “也许,我们真的触怒了神明吧。”殷安惨笑一声,“被神所弃,故而大败。” 殷令看了殷安一眼,问道:“你真觉得,神会理会凡人的战争?” 殷安不解地看着他。 “神这种东西,九天之上,虚无飘渺,他若要亡寡人的天下,何需如此麻烦?不过是人祸罢了。” “王兄,你不信天神?” “我信自己。”“那你要怎么解释方觉浅呢?我一直觉得,我看不透她,不知她所图为何,作为神枢,她没有庇佑神殿,作为方觉浅,她没有全心相助王轻候,如果不是神的旨意,她信仰 的是什么呢?” 她信仰的是什么呢? 这个问题,殷王也想不明白。 但是,他也不想去想。 眼下,打赢这场战事,才是最重要的。 所以后来,他与殷安细声相商的,已只是眼下的战事,排兵布局,殊死一战。 两军对垒,战事一触即发。 大战的前一夜,越歌换了一身红衣,就像她新嫁入王宫,成为殷王女人的那天一样。 她着红色其实一直很好看的,只是今日看上去,有些惨烈。她穿过殿堂,一步一步,走向殷王,带着天真又无辜的笑容,看着那个面色凝重的男子,像是想看穿他面具之下的真相。 第七百九十六章 你爱过我吗 在越歌爱上殷王之后,她所有的一切都为了殷王,她希望这个男人好,希望这个男人的天下好,希望这个男人待她永远最初那样好。 所以,在她得知神殿反戈之后,她悄悄去找了虚谷和于若愚,问他们为什么,她以殷朝王后的身份去质问。可是虚谷,虚谷只是怪笑地看着她,用干枯如树皮一样的双手抚过她身上华服上的凤凰图纹,用黑暗阴冷如深渊一般的眼睛扫视过她光洁白皙的脸庞,用嘶哑如破败秋风 一样的声音低声问她—— 你知道你相伴数年的殷王,是狼吗?他将把你拆骨入腹啃得干干净净,就像他在床上一件件除去你的衣衫那样,要把你的灵魂也一层层削成碎片,你以为他需要你的帮扶吗,不,亲爱的王后,你只是他,遮 掩真面目的,一张破布。 你的殷王,利用你,造就了一副荒淫无度的模样,利用你,背负天下人的责骂。 而他,只需要在某一日,着上战甲,走上高台,振臂一呼,就是一个洗心革面,痛改前非的好君王。 而你呢,你的头颅会成为他祭旗的祭品,你的鲜血,将染红他的缨枪,你的身体,会悬在城墙,供人辱骂。你完美地演绎着,什么是红颜祸水,误国妖后,受万世唾弃,永远永远地,被钉在耻辱柱上,一千年,一万年过去,人们提起你,只会想起,那个害了殷朝,害了天下的 罪人。 你将替他,背负所有,罪名。 所以我亲爱的王后,你还想要,神殿反戈的答案吗? 越歌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走出神殿的,她只记得,自己浑身冰冷,她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冰冷,冷到她骨子里都在发颤,不能自控。 她听着身后虚谷“桀桀”地怪笑,感觉有千万把刀,剐着她身上每一寸肉,痛得她悲鸣都不能。 她一步步走到殷王面前,想问很多,但张开口,好像那些声音都被淹没,最终只问得一句:“王上,你爱过我吗?” 殷王正着甲,磨枪,回头冷冷地看了她一眼:“王后以为呢?” “爱过吗?” “大战在即,还请王后为寡人祈祷,大胜归来。” 他便这样错开越歌,没有给多一眼的柔情。 就好像那些年无数个日夜里,拥抱着自己入睡的人不是他,口口声声说着爱自己的人不是他,倾尽天下供自己欢的人不是她,任由自己胡作非为的人,也不是他。 她总是很贪心,想要的很多很多,恨不得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都要归自己,最多的权力也要归自己,殷王总是允她,自己要什么,他都允给自己,从无二话。 她以为,那是至深至多的宠爱,那是宁罪天下不罪自己的偏爱,她以为,罢了。 万千宠爱是假,倾尽天下是假,后宫独宠是假。 虚情假意,才是真。 越歌的脸上许久才划下一道泪痕。她是那样好看的女人,美得让人无法相信,她曾做过那么多的恶,好像那些坏事,都不曾在她眼底留下影子,她的双眸永远清澈无辜,像极了江南水乡里的画中人,始终 无暇。 第一缕晨光照进宫殿时,映在她红色的衣裙上,早间的风吹动她的长发,她素来艳冠天下,但从未像此刻,美得这般令人惊心动魄,备觉震撼。 那是一种,燃尽生命,烈焰着身的美丽。 “卢辞。”她突然唤了一声。 卢辞走出来:“娘娘。” “备马。” “娘娘,要去何处?” 卢辞心间酸涩,这些年来,他一直跟在越歌身边,扮演着一个佞臣。 他的立场决定了,他永远不会真正追随忠诚于越歌,他只是一个细作,而且是一个心志坚定,胸怀天下的细作,他所忠诚之人,只会是王轻候。 可是这么多年的相处,说他对越歌,毫无感情,谁人相信? 而他清楚地知道,当越歌真正爱上殷王的那一刻起,她就走进了真正的毁灭里。 如果她一直不爱殷王,一直只享受殷王带给她的权力和荣耀,那么今日,她或许不会心死至此。 越歌没有回答卢辞的问题,只是翻身上马,说:“卢辞啊,殷王一直在骗我,你有没有,骗过我?” 卢辞霍然抬头,怔然凝目,久看着越歌,微张着唇,却说不出话。 他有没有骗过越歌? 他何时不在骗越歌? 越歌笑了一下,“原来,我的一生,不过是个漂亮的谎言罢了。” 是的,越歌永远不会知道,当年她为何会被送进凤台城。 都说,那时候,是神殿中有人占得一卦,越城有佳人,当献于殷王,因此,后来越歌一直恨着神殿,讨厌着那个地方。如果没有那一卦,她将永远是哥哥掌心里的妹妹,顶多在越城娇纵一些,任性一些,哪里会入得这凤台城,哪里会遇上殷王,哪里会成为殃及天下的王后,哪里,又会爱 上殷王?她的哥哥也不会来此地,不会有遇上方觉浅,不会有后来的一切一切。 可没人说,那一卦是何人占得。 那是奚若洲的暗中手段罢了。 他深知殷王所图,故知如何利用他所图,故知,如何利用他所图,彻底腐蚀殷王朝,毁掉这里的一切根基,将一切,放诸棋局,摆一出,天下交锋。 后来,方觉浅看穿了奚若洲的棋局,看透了殷王的面目,知道了越歌这一生的存在,只为殷朝的毁灭,她也没有说。 他们每一个人,都聪明绝顶,看尽大局,看彻细处,看懂人心。 他们没有一个人,伸出手,救越歌。 因为越歌,已经把自己毁得无处可救了。 他们是神枢,他们连自己都舍得抛出去,何况他人? 而越歌,说来不过三个字,可怜人,罢了。 她最后对卢辞说:“你辞官归乡吧,不论你是谁的人,此刻,我的话,对你还有用的吧?” 卢辞俯首跪地,哀恸莫明:“下臣领旨。” 然后,越歌一骑绝尘,纵马出王宫。 谁敢在王宫骑马啊,可不得是那刁蛮暴戾的王后,才能干出这样的事儿?妖后嘛,就得有个妖后的样子,不妖言惑众,不祸害天下,不飞扬跋扈,怎堪称一声妖后? 第七百九十七章 神殿是什么 人们记得,那是一个晨间浓雾重得化不开的早上,金戈铁马,战鼓雷鸣,响彻天地。 两只大军像是两团浓重的黑墨,在一处旷野上,重重相撞。 就像虚谷所说的那样,谁也没想到殷王会上战场,谁也没想到他的身子居然没有在这多年的酒色中被掏空,谁也没有想到,他会有那样高昂的斗志和战力。 他像个真正的王上那样,神色肃穆,手握长刀,墨发飞扬,盖世无双,激励着他的将士们,冲锋陷阵,抵御逆贼。 王轻候依旧矜贵得很,便是这最后一战,他也未上战场,像他这种自诩十指不沾阳春水的贵气公子,这等粗活儿累活儿,当然是要交给旁人做。 但他走进了江公的房间,对江公说:“江公可有兴趣,与我走一遭神殿?” 江公看着他,笑:“好,便与你走一遭神殿。” 说来,江公与神殿斗了这么久,他倒是没真正踏进神殿过几次。 斗来斗去,斗的不是一座庙宇,不是一座宫殿,斗的是人心,是意志,是信仰,是这些虚无飘渺落不到实处,却又无处不在的东西。 神殿里的人久候二位。方觉浅换上神枢长袍,那是一件白色的,以红色孔雀眼为纹的,长长的,宽大的,华美的,圣洁的袍子,她的手边放着神枢权杖,古拙又华丽,权杖上面的红色宝石闪耀 着夺止的光芒。 她坐在最高的那把椅子上,下面八神使的椅子空了太多,只剩下虚谷和于若愚,尚还坐着。 当江公与王轻候走进这里时,方觉浅空灵得不似凡人的声音,如同水纹一般,自四周缓缓散去,威严又庄重:“恭候多时,江公。” “神枢尊者。” 江公看着坐在神枢高座的方觉浅,有种不真切感。他终于走到了这里,走到了神殿的消亡终点,走到了神枢面前,这一条路,他走了多少年,他都要不记得了,在这一路上,他又埋藏了多少次自己的良心,他也不记得了 。 “王轻候,你记得,你答应过我什么吗?”神枢问。 “记得。”王轻候有抑制不住的悲伤和哀凉,明明方觉浅就坐在那里,在自己触手可及的地方,但他却觉得,他怎么也勾不着。 “好,记得就好。”神枢微笑,望向江公:“江公,你与神殿相争这么多年,可曾真正懂过神殿?” “尊者是指什么?”江公突然之间就放松了下来,像是闲谈一般,与方觉浅把酒言欢。 “在你的眼中,神殿是什么?”“他既仁慈,又残忍,既光明,又阴暗,既得尽上天眷顾,又被上天遗弃。”江公朗声道:“他得天下百姓叩首供奉,又在天下百姓心中种下恐惧的种子,他授于君王以王权 ,又妄想控制王权,他是人心中圣洁的向往,他还是人心中卑劣的寄居地。” “他制造神迹,唤风唤雨,他罗列苍生,肆意妄为。他让一些人成为信仰的化身,也让一些人成为被屠杀的所谓叛徒,他是罪恶,他也是善良。” “他的存在,是一场荒谬,也是这个天地间的一份偏差。” “那么,在神枢尊者眼,神殿是什么?” 神枢笑了笑,那权杖上的宝石光芒便闪一闪:“不,你错了。” 江公问:“我错在何处?” “神殿的存在并不是一场荒谬,也不是这个世界的运行轨道出了偏差,你的使命更不是来纠正这个偏差的。”“神殿诞生在一个恰当的时刻,那个时刻,需要神殿给人们一种叫信仰的力量,带领人们走向那个时候的光明和希望。只不过,现在有了更好的力量出现,这种力量淘汰了 神殿,更适合现在的世界,或者说,更适合现在的人们,所以神殿才会衰落。”“他不是任何一个人,一个军队,一句口号,一种想法,就能轻易抨击消亡的,他只是顺应天意,合理地消失,正如花开花落,落叶归根,这是每一样事物的存在法则,神 殿也不例外。”“而你们应运而生,成为新的救世主,这种力量叫做自我的觉醒,道德的诞生,伦理的清晰,新的力量取代旧的力量,如此罔替,带来新的光明,新的希望,神殿没有错, 神殿只不过是沦为旧物,不再适合这个新的世界。” “而他留下来的那些光华与璀璨,会融入到你们新的力量里,沉淀下来,以另一种方式传承下去,消失的是神殿,不是信仰。” “信仰,是不死的。” 神枢看向王轻候,手指轻轻摩挲了一下长袍上的红色孔雀翎眼图纹,动作爱惜又温柔。她开口道:“你一直问我,想做什么,这就是我想做的。我不在乎谁成为最后的赢家,是因为我知道,不论是谁,他都将完成这个使命,这是历史的车轮,必将往前,无人 能挡。”“我需要所有的人都浮出水面,站出来,不止于你们与殷朝,还有巫族,我要毁掉所有可能阻挡这个车轮前进的人和事,我还要磨灭人们对神的依赖和盲目信任,我要让所 有信徒深切感受到被神殿抛弃与背叛的痛苦,我要让天下的百姓明白,苦苦哀求神明降下神迹,不如握起手中刀剑,自救于厄难。” “我要让他们粗暴而简单地理解为,神,不会庇佑他们,神,或许都不存在。” “因为我是神枢,我是神在世间的化身,我最有能力,也最有条件,摧毁他们脑中的枷锁,灵魂的重壳,以另一种,新的目光看待世界。”“就像你说的,你信仰风霜雨雪,天地万物,他们俱有灵性,俱可拜祭,但风霜雪雨,天地万物,也大可不必畏惧崇敬。他们存在于那里,你信,则灵,不信,也并无不可 。”“所以我需要战争,需要一场,持久而痛苦的战争,需要你们所有人,都在这场战事里经受漫长的煎熬,消耗,崩溃,毁灭,直到最后,剩下一片灰烬,将旧世界的所有,都烧得干干净净,我不要你们任何一方以绝对的优势快速取胜,不要你们谁来占领至高点,我要的,是所有人,所有人的置之死地而后生。” 第七百九十八章 王蓬絮的死亡真相 虚谷早已明白了神枢所图所思所想所求,所以此时对她说出这番话,并不意外,也不觉得她将这天下一锅煎熬,是一种罪孽又或是一种救赎。 他只是比殿中这几人更早知道,神枢终会走到这一步。 他想,他当年败给奚若洲,未成神殿神枢,只能做个神使,见着他需虔诚下跪,恭敬谦卑,并非毫无道理。 如若是他,就算是悟透了神殿终将消亡的道理,也未能有这番大气魄,亲手将神殿送上末点,他也许,会不计代价地,挽回这一切。 那样的话,或许,牺牲会更大吧。 神枢所做的一切努力,看似荒诞无稽,反复变幻,但其实,一直有一个很明确的目的,只不过那时候,没有人,看得透。 又或者说是,想到得那么深远的地方。 他突然好奇,那个得神枢倾心相爱的王轻候,能否悟透其中机窍。 所以他看向那个立在殿中,风流倜傥,面如冠玉的男子,他倒是很少仔细瞧王轻候,他总是有点,看不起朔方城的人。 这是源自虚谷骨子里,身为神殿神使的骄傲。而王轻候在神枢的长篇陈述中,一点点看清她的面目,那是一张如天神般威严不容侵犯,不可直视,不敢亵渎的面容,她像是带着明月般的清辉,也像是带着烈日般的灼 热。 “敢问神枢尊者,你所做一切,可否只为了,削弱神的权威性?”他清声发问,没有悲痛,没有哀色,朗如明风,穿堂而过。 神枢微微一笑,王轻候,终归是王轻候,看看他啊,多聪明绝顶。 “是的,宗教改革的第一步,就是削弱神的权威性。上任神枢奚若洲的避世不出,本尊者的诸多作派,只为了削弱神的权威性。因为,在世人眼中,神枢,即神。” 最典型的代表莫过于,张素忆。就像她说的,真正带给神殿危机的,从来不是什么朔方城,某个人,又或者是某支大军,而是,越来越多的人像她这样,从混沌被挟裹里清醒了过来,做出了选择,想要 去看看,墙后面的世界,是什么样。 开始质疑,神殿的存在,到底有意义。 两任神枢扯一张大布,将天下所有人都网罗进来,挟裹进来,让他们自混沌中清醒过来,质疑神殿,质疑神。 只要这质疑冒出一点苗头,就像是星星之火,必将燎原。 直到如今,人们也敢站在天神雕像面前,狠声啐一口唾沫。 “再问神枢尊者,你做此大局,算尽天下人,无一逃出你的局中,那你的最后一步,是将如何?” 神枢眸光清和,温柔地看着王轻候,那样的温柔却叫人害怕。 “没有把神拉下来的战争,永远不算开天辟地。” “若,我不答应呢?”“你不会。”神枢笑了笑,望着王轻候,“别的人,或许会说不答应,但你不会,因为那个方觉浅的人,深知朔方城的小公子,天性凉薄,忘恩负义,愿为所搏命之事,削肉 剔骨,血肉为枯。” 江公闻言有异,抬眸问道:“恕我不明白神枢尊者此话何意?” 神枢转头看向江公,宛然一笑。 她起身走下高高的台阶,逶迤在地的,长长的白色长袍似有光泽流动,那些孔雀翎眼,都欲活泛过来。“江公大智,慧眼识人。你识得王启尧为天下君王之选,也识得王轻候为辅帝之人,令人钦佩。但本尊作为方觉浅之时,备受江公算计。你明知王轻候与本尊相遇,便是他 命中第一凶险劫难,你却故意引他来寻本尊,你利用本尊天下第一凶卦之象,断去他第一善卦之命格,此为不仁。”“你又知王轻候虽是生性薄情,但眷恋亲情,对其兄长从无不敬,其父侯王松予更是对他舐犊情深,你却依旧让王松予,在明知送王轻候进凤台城遇上本尊之后,将有大难 之时,令他如此行事,害得王松予心怀愧疚,入得凤台城,相救王轻候,葬送性命,此为不义。”“你更知王轻候所行诸般恶事,不过是为成就王启尧之伟业,替他背负天下骂名,落得王启尧清白如玉,仍旧让王启尧与王轻候兄弟阋墙,隐瞒事实,若非王启尧心智不凡 ,待弟宽厚,必是两相相残之局面,此为不忠。” “你行不仁不义不忠之事,便当知,会有报应。” 江公却笑得坦荡,并无半分惭愧:“我与神枢所行之事相同,神枢可做绝天下歹毒事,以天地为锅煎熬苍生,我自可不仁不义不忠,只为所求。” “那这便是你我二人的战争,而你,未能赢我。”神枢拂袖,傲然而笑,“你不止败在本尊义父奚若洲手中,你还败在我手中。” “此刻战场上,侯爷正浴血杀敌,不时便可大破殷朝王宫,神枢,此言尚早。” “江公,你忘了,我不在乎殷朝的死活,我只为神殿而存在。”王轻候面色剧震,他从不疑心江公只是把自己当成棋,当成刀,当成送他大哥登上宝座的一块踏脚石,他只是万万未曾想到过,他的父候对他百般偏爱,也竟是因为,有 愧自己? 连他的父候,也是被算进这局中的人。 那他的二哥呢,王蓬絮呢? 这到底,是一场大到多么恐怖,不可估量的阴谋? “你在想王蓬絮,是吗?”神枢似是看透了王轻候所想,笑问道,“我可以给你真相,只不过,或许这个真相,并非你所想象中的那样美好。” “我二哥……”“你二哥王蓬絮,是个难得之人,深受殷王重用,极憎神殿,被神殿处死,殷王当时,就在场中看着,也是他传出了你二哥生前留下的颂唱。但他必须死去的原因,却并非 是因为,他当时所为之事,有罪神殿。”神枢低头,似是哀思,“王蓬絮一举一动,皆在抉月眼中,便也在本尊义父,上任神枢奚若洲眼中。王蓬絮错在只是单纯地想推翻神权,而效忠于王权,效忠于殷朝,然神 权与王权早已相互侵蚀,他的努力注定失败。” “而他背后是朔方城,这样的人,不可留。抉月从不曾背叛王蓬絮,他只是依奚若洲之命,摘除这个错误选项,他不是合适之人。” “所以你可以简单的理解为,神枢一直在不停地修正着错误,修正着有可能影响到这场大局的,无用步伐,琐碎之人。” 第七百九十九章 与神殿同在,千秋不改 王轻候闻言,大笑难止,几乎前俯后仰,深深的无力感和绝望感,像条毒蛇勒紧了他的脖子,令他窒息,他们王家两代人,所有的奋斗和努力,拼命与悍勇,在这些人眼 中,到底,算什么? 算什么! “所以,在你们眼中看来,我二哥,只是个错误?” “是的,他是个错误,所以被清除。” 王蓬絮这个名字,几乎纠缠了方觉浅与王轻候整个相遇的人生。 他的死亡惊醒了当时作为星伶的神枢,给她当头棒喝。 令她开始质疑,神殿所做的一切,真的都是对的吗,她的义父教给她的那些神殿仁义,真的是正义的吗? 从某个角度上来说,王蓬絮的死,促成了方觉浅的出世。 是在这之后,奚若洲才抹掉了星伶的一切回忆,留下一个方觉浅,与王轻候相识。 哪怕是后来的方觉浅,看到王蓬絮时,仍觉得有些熟悉。 也是王蓬絮的死,才有了王轻候的顶替入凤台,他来凤台城,一为心中所愿,二求为兄复仇。 王轻候总是骂王蓬絮,蠢得不可救药,就是骂他愚忠,明知殷朝与神殿狼狈为奸,还要处处维护,一心辅助。 本质上,王轻候与王蓬絮理念相左。 一个忠王权,反神权,另一个,王权与神权他要一并反了,要一刀杀出个新黎明。 显然,奚若洲觉得,王轻候的想法,更合他意,而王蓬絮虽为人疏阔,颇有才干,却过于忠诚,过于善良,这样的人,哪里是这乱世的翻云覆雨手? 得是王轻候这种狠绝毒辣之辈,这等敢背弃仁义正直之辈,才能迎风破浪。只是奚若洲过于狠心,他为了他的目的,常常将人伦血脉,放置一侧,就像他把星伶放在一侧,只留下一个神枢一样,他也逼迫得王轻候不得不将王蓬絮放在一侧,只让 他往前。 此刻神枢面对着王轻候的质问,也只能如实相告,是的,在他们眼中,王蓬絮是个错误,哪怕他再如何善良豁达,疏阔忠诚,他也生错了时代,只是个错误。 王轻候的心底如有千疮百孔,扑愣愣地坠着血。 不论他嘴上如此刻薄,如此看不起王蓬絮,他始终不忘的是儿时自己的兄长如何偏爱自己,宠着自己,可世事残酷,他已是连为自己二哥讨个公道,都讨不回来了。 他连自己的公道都讨不到,何况他二哥? “神枢圣明。”王轻候含嘲带讽,扬笑一声,“我王轻候作为两任神枢掌中棋子,供尔等摆布作局,万般荣幸!” 神枢笑笑不说话。 不甘,总是有不甘的,人们一直都不甘,不甘清贫,不甘孤独,不甘黑夜,不甘寂寞,不甘爱而不得,不甘得之又失,不甘沉沦苦海,还不甘命运坎坷。 但是,不甘,也就不甘着吧。 委屈,也就委屈着吧。 她神枢都只是一粒棋,旁人算什么? “我听神枢之意,是笃信小公子必成王?”江公发问。 “我听江公之意,是有不信?”神枢反问。 “自是不信。” “那便,且看着!” 神枢转身看着虚谷与于若愚,扶着权杖弯身一拜:“一切,便拜托二位了。” 虚谷一动不动,如同已死之人。 于若愚起身,抬袍跪地,匍匐大拜:“谨尊神枢之旨。” 神殿之外突然喧哗吵闹,江公与王轻候回身望,看到那本该是去往殷朝王宫的大军,不知为何往此处而来。 黑压压的人群攻向了神殿,宛如一团黑云,遮天蔽日而来。 引导一场战事改变战场,对于别人来说可能很难,但对神枢,却不是太难之事,她在军中有人,她有夺天地造化之奇术,她要把战斗双方引至此处,有何为难? 立于高墙上,神枢看着大军如狂浪而来,她纤掌捉风,轻轻将王轻候与江公送了出去。 神殿突然燃起大火。 大概没有一个人,在一生中,看过比这还要疯狂的大火,火舌舐天,如夏日烈阳坠此处,焚尽一切。神殿那座宏伟的宫殿,同一时间里,火光漫天,烧得酣畅淋漓,烧得痛痛快快,烧得癫狂无边,火苗都有了淡淡的蓝焰,热浪阵阵袭涌,纵是隔着百米处,依旧能被那热 气灼伤。 就好像是,这座传承了不知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的古老宫殿,在今日完成了它的使命,归于烈焰,燃尽最后一丝光与热。 火光摇啊摇,摇出妖冶又决绝的模样。虚谷与于若愚相扶着走在这座火光四起的宫殿里,久久地凝望着这里的第一处台阶,每一株花草,每一方楼台,每一片砖瓦,他们见证过这里最辉煌的时刻,那时候的神 殿,还是天下人的信仰,外面广场上,总是有很多很多的信徒匍匐祈祷,愿神庇佑。 还记得那时候的人们,以进入神殿侍奉天神为最高荣誉,哪怕是只是洒水扫地,他们也盼着踏入神殿中,供奉神明。 千人颂唱,万人跪伏,沐神恩泽,天佑须弥。 那时候的神殿,何等风光啊? 这样风光的神殿,竟是回光返照! 这样风光的神殿,竟在走向毁灭! 火舌舔舐了他们琉璃蓝色的神使长袍,一点点蔓延开来。 他们是神殿最虔诚的信徒,神的奴仆。 他们可恨又可敬,他们将一生献于神殿。 神殿若真如神枢所言那般将要消亡,那他们这些信徒,有何理由存活于世上? 虚谷那具如同朽木一般的身子撑了这么久,没有撑到神殿等来新生的希望,只等到了神殿的毁灭,他葬身神殿,成全自己最后的,至高的,纯粹的信仰。 与其说方觉浅与奚若洲是神殿神枢,是神殿的化身,不如说,是他们。 他们才是最彻底,完整的,神殿信徒。 大火埋藏了虚谷与于若愚二人。 隐约间,好像是于若愚问了虚谷一句:“虚谷神使,可有后悔?”虚谷的声音突然迸发出惊人的活力与壮阔:“吾辈神殿神使,自当与神殿生死同在,千秋不改,何处有悔!” 第八百章 “王上” 那滔天烈焰似一场红莲业火,将神殿焚得干干净净。 神殿中仅剩的两位神使,殉身火海,未呼一声。 白玉柱,青石阶,琉璃瓦,朱红墙,都在那火焰中埋葬,带着神殿的种种过往,彻底地烟消云散,化为虚无。 火光至高处,隐有白羽孔雀昂首悲鸣,雪色羽尾赤红翎眼,在火光若隐若现,那代表着神殿的图腾,在大火中悲唱着神殿的末途。 苍生可鉴,天地为证。 当日站在这漫天火光之前的人,是王轻候。 日月作表,山河所昭。 那斩落神殿图腾白羽红眼孔雀的人,是王轻候。 天下来看,后世请仰。 将神殿焚毁,使神像落泪,逆天而行的弑神者,是王轻侯。 史书落笔,千秋成卷。 令得神殿神枢低首跪伏,垂泪认罪的史上第一人,是王轻候。 试问今日,谁敢拦王轻候称主为王! 不论江公如何计量,不论奚若洲如何筹谋,有一件事情,是他们一直默许的,那就是,殷朝一直以来不及神殿,在百姓心目中的威信。 王权,从来要比神权低上一头。 因为,君权神授。 既然君主之权,乃神枢所授,他们自当跪地叩首,以谢神恩。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纵使两任神枢用尽一切方式去削弱了神的权威性,削弱的神殿的影响力,甚至让许多的人憎恨上神殿,神殿依然是压在他们头面一座巨山,一个庞然大物。 神枢,依然是这片大陆上至高的尊者,便是殷王见了,也当嗑头。 打败一个殷朝固然值得歌颂,但毁去神殿,才算是万世奇功,更莫提,使神枢跪服。 神枢笔直跪立在王轻候面前,任他不得动弹泪流满面,还是握起他的手,按在自己额间。他的手心,有着细微的颤抖,但还是温暖,不似自己的掌心,永远冰凉,就像自她被奚若洲救起,就已经注定了要做一个绝情断义,为使命而存在的活死人,不能拥有属 于凡人的喜怒哀乐,爱恨情仇。 那柄古拙又华丽的权杖寸寸断裂,化为齑粉,随风飘散。 那身庄重又圣洁的白色神枢长袍,无端起青烟,寸寸而裂。 那滴朱色的泪痣似宝石,微微泛了下光,而后见,光芒大绽。 那个至高又尊重的神枢跪在王轻候脚下,目光柔和,含笑祝愿。 没有把神拉下来的战争,永远都不算开天辟地。 她要王轻候开天辟地,那么王轻候,势必要亲手将自己,拉下神坛。 很奇怪,明明是那么远,那么小的两个人,但好像,每一个人都能将那里的一切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他们将亲眼见证,王轻候,如何弑神。 这是神殿的小小技巧,人们把这称为,神迹。 便当是,神殿能为王轻候所做的,方觉浅能为王轻候所做的,最后的,小小奉献吧。 她已完成了她神枢的使命,容她做回方觉浅。 于是她会浅浅地笑着,轻轻地唤着:“王上。” 当她的权杖,她的白袍,她的泪痣都消失,一个失去了神性,失去了绝世武功的普通女人,乌发垂顺,青衣素净地跪在王轻候面前。 于是那些禁锢着王轻候不能动弹,只能被动接受这一切的力量都消失,他的手自方觉浅额间缓缓滑落,碰了碰她的脸颊:“阿浅,我的,小阿浅。” 王轻候深知,今日世人所见,天地为证,他亲手弑神,抹杀了神枢,也抹杀了他的阿浅。 他将不能再娶这个女人,至少不能立她为后,否则,一切就是功亏一篑。 人们不会接受,一个曾经是神枢的女人,成为新朝的王后。 他若要为王,若要天下臣服,他需得顺应民意,顺应苍生。 而在这之前,王轻候无论如何也不能料到的,是他的阿浅,会用这样的方式,来成全自己这一生的野心与志向。 他与方觉浅之间,这一段既短暂又漫长的岁月里,有太多的鲜血与生命,太多的旧恨与新怨,太多的私情与大义,多得像是用余下一生来讲,也讲不完。 那些屈死在“神枢”天局里的人们,那些葬送在“神枢”翻云覆雨手下的情义,那些被推进故事里饱受摧残的命运,他的阿浅,都是推无可推的幕后真凶。 但她有错吗? 没有。 她是神枢,哪里有错? 可他的阿浅,又做错了什么? 当情绪复杂激荡到极致处时,呈现出来的,反而是一种平静的崩裂,就像是龟裂的大地从来无声,它只是静静地布满裂痕。 所以王轻候托着方觉浅的腮,怆然失笑:“你知道的阿浅,我这个人,从来不信什么仁义道德,万人拥戴,我肆意妄为惯了。”方觉浅将小脸靠进王轻候的手心里,将他凝目细看,低声说:“王轻候,你要明白,你所有的努力,最终只是为了让你成为下一个我。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早已注定好的命运 的安排,你将成为这个新世界的领袖,新的精神,新的信仰,你可以选择放弃这一切,也可以选择,带着这个世界走入下一个文明。” “而我知道,你不会放弃的,因为我此生未见过,比你心智更坚之人。你不会辜负我的,王轻候。” 王轻候从不认命,他信他可以改天换地,可以逆改命运,他信他绝不会成为他兄长的一块台阶,他信他必将成王。 但此刻,对于这个方觉浅亲手赐予他的命运,他全无反抗之力。 这根本不是什么江山与美人的选择,他连这样的选择都没有,方觉浅已经替他做出了决定。 而说来可笑,王轻候,的确没准备,反抗这样的命运。 但他体内百骸俱裂的深刻疼痛,却几乎将他吞噬,不能成活。 自虚空中走来奚若洲,他看着方觉浅与王轻候,他无意指责他的伶儿这样做是对是错,因为他知道,万般是命,而在她身上的痛苦和劫数,还远未结束。 带走方觉浅之前,他深看了江公一眼,露出一个极是古怪的笑容。 在那个笑容之下,江公突然明白了什么。有一种,自四面八方汹涌而来的挫败感,击垮了江公。 第八百零一章 民心?荒唐! 后来,便只是战事了。 听说,那天的战场上,有一个身着红衣的女子纵马而来,一头撞死在了殷王剑下。 听说,她死去之时,凄美悲凉,有人看到了她眼角的泪痕和唇畔的微笑,带着解脱与释然。 听说,殷王看到那女子撞死在他剑上的时候,只是目光轻凝,却无半分顿挫,好像只是死了一只养了数年的宠物。 听说,王启尧战力无双,所向披靡,无人可克,他挥下一刀一剑,都像是带着无尽的力量与勇气。 听说,大军恶战足十日,杀了个日月无光,血流漂橹,无数的好男儿,埋身于那天战场下的黄土。 听说,攻破殷朝王宫大门那日,已有些荒废的祭神台上,立着一位绝代佳人,一身宫装,雍容贵气,她眺望远方,香腮积泪。 这位佳人她记得,是哪一年的神祭日,她的王兄正在宫中大宴臣子,她偷溜出来,站在祭神台上,提起裙摆,认真落泪,认真道歉,认真向那些死去的奴隶为殷朝请罪。她贵为长公主,还贵为神殿大祭司,但她从来不觉得,神殿和殷朝在神祭日这天的“共襄盛举”,祭祀天神,是一件多么正确的事情,她总是想不明白,明明该庇佑天下百 姓的神殿和殷朝,为何要杀那么多无辜的人。 天神真的喜欢凡人用鲜血来祭祀他吗?以杀戮换来的恩泽真的是神的恩泽吗?那些欢呼高唱着叫嚣的人们真的能安心享受这用他人生命换来的顺遂安康吗?她也不明白,在她的王兄心目中,真有的在意的人吗?他在意天下是否姓殷,但他在意天下百姓的意愿吗?明明已经有那么多的人憎恶神殿,为何她的王兄还想让神殿成 为他的爪牙,以后为他行事? 她更不明白,殷朝有千万般不对,一步步,一步步走向腐朽没落,但朔方城就真的是正义之师吗?还是说,也不过另一种理想与追求,与殷朝正好相反,于是相撞?她突然想起了牧嵬,想起了那样的王轻候公子府,想起了有人教她制过江南油伞,想起了一株海棠树,是不是所有一切都其实早已如那株海棠树一般,从被移到王后宫中 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注定了消亡? 生命的消亡,情义的消亡,神殿的消亡,殷朝的消亡。 就像,海棠树死于王后的移植一样,殷朝也死于王后的挥霍与腐蚀,都不过是一个借口,是这一切,早有定数。 没有人能给她答案,也许她去找方觉浅,可以问到些什么,但好像,也没有什么必要了。 从她知道她王兄隐忍多年的真相起时,她就已经明白了她其实与越歌无异。 只不过,越歌替他的王兄担尽天下骂名,而她替她的王兄,背负殷朝宗室使命。 她们都不过是,殷王殷令,圈养的宠物罢了,只是,也许她的王兄,对自己这只宠物,偏爱多一些。 她的王兄本质上是与王轻候一样的人,谁也不爱,爱他们的天下,爱他们的野心,爱他们的理想。 不过没关系,哪怕是如此,她跟越歌最大的区别也在,她根本不介意,只要是为殷朝好,宠物又如何? 只可惜啊,只可惜殷朝早已日薄西山,无可挽救了,难过的莫于过,她深知这一切,却不愿面对,不敢承认,直到今日城破国亡。 她提剑,自刎于祭神台。 身为长公主,受天下禄,国既破,她又有何颜面,苟活于世? 殷王抱着她的尸体走回王宫,王宫里能跑的人都跑了,空荡荡得像个鬼宫。 披头散发,遍身负伤的殷令坐在王座上,悲然的神色。 王启尧率人破宫而来,看到他时,他只是抬抬眼皮,并无惧意。 “寡人不明白,寡人败在何处?” “你作恶多端,失尽天下民心,军中毫无战意,如何不败?” “民心?”殷令讽笑一声,“你可知民心是什么?” “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笑话!”殷王不屑道,“民心不过敬畏二字而已。天下百姓敬神而畏王,这就是他们的民心。寡人若能号令苍生,又手握神殿,何愁未有民心?倒是你朔方城王家,弑神毁 殿,破宫逆王,反是应该失尽民心吧?” 殷王说得并没有错,在那个时候,天下的确如此,敬神而畏王。他唯一错的地方不过是,他以为他眼看着方觉浅不停地与神殿相斗相争,只是在消耗神殿的底蕴和权力,而这正合他意,他以为他占尽便宜,却不知方觉浅也在削弱百姓 对神殿的依赖与信任,在“削弱神的权威性”。 但这如何能怪他? 若不是方觉浅以神枢身份说穿这一切,便是连江公,连王轻候,也难以想到这一层上面。 作为王,作为凡人之王,殷令已是大智慧者,而凌驾于殷朝,凌驾于王权之上的神枢,永远比凡人看得远,看得多,也永远有着比凡人更为坚定的断腕决心。 王启尧还想说什么,殷令却摆手:“寡人不想你多话,王轻候何在?” 王轻候踏步而出,看着殷令。“你兄长说,得天下者,必先得民心,王轻候你来告诉我,你在天下,可有民心所向?若无民心所向,你准备,如何坐上寡人这把椅子?就靠神枢给你的运气吗?又或者说 ,你准备将这椅子,双手赠于你那位,深得民心的兄长?” 今日的王轻候笑不出来,风流不起来,他没有一丝一毫的快感和满足,自豪就更不见。 而他本以为,当他有一日攻破殷朝王宫的时候,会是满腔豪情的。 从奚若洲带走方觉浅之后,他已经十日没见过她了。 所以他的脸色冰凉,看着殷王的那张沾着血迹的脸,说:“你在此刻挑拨我与我大哥的关系,不过是穷途末路。”“是吗?”殷王发笑,“王轻候,像你这等绝情寡义之人,你敢说,就算你坐上了王位,你不会提防着你的兄长吗?还有王启尧,就算是你赢得天下,成为君王,你敢信你这 个视背信弃义如家常便饭的弟弟吗?寡人告诉你们,在这把椅子看天下,看众人,看到的东西是不一样的。”“你们说寡人残暴不仁,荒诞无稽,等到你们兄弟手足相残之时,你们也就跟寡人相差无几,不论是一个弑兄的弟弟,还是一个杀弟的哥哥,都没资格提民心二字。你连自 己的手足都不亲密善待,指望你们,善待天下人?” “哈哈哈,未免可笑。” “你们当然不会当着寡人的面承认你们心中的忌惮,但你们心底的刺,会永远盘桓在那处,日日夜夜,你们会变得多疑,善变,暴戾,你们会跟寡人一样,谁也不信。”“到那个时候,你们就知道,民心,不过是个笑话。给他们饭温衣足,便可得民心,听到了吗王轻候,你只要做到这四个字,你就能成王成君,成天下之主。听到了吗王启 尧,你的弟弟,要取代你,如此容易。”“此刻的王轻候你坐拥北境诸城,更有巫族鬼兵相助,而王启尧则深受南疆诸侯拥戴,手握重兵,你们两兄弟,还有得斗呢。可别忘了,王启尧,你手里的重兵,有多少是 王轻候让任良宴他们赴死,送给你的,要反的话,轻而易举啊?你们不是信民心吗,这也是民心,民心就是这么易变的东西,你们想抓住?”“荒唐!” 第八百零二章 我大哥,自小宠我 个个都知道这是殷王的离间计,偏生这离间计还能奏效。 在王轻候与王启尧之间,始终还有一个尖锐的矛盾摆在这里,谁也无法回避。 就算王轻候真的成王称帝,他将如何面对他的大哥? 好些年前,当他初到凤台城,执意要查王蓬絮之死,执意要与神殿为敌的时候,抉月反复地劝过他,不要这样做,这样做,会害死他身边所有的人。 那时候,薄情寡义的王轻候很是自然地摊开双手,毫无畏惧,毫无牵挂地说:我身边,空无一人。 如今,一语成谶,他身边好像真的要空无一人了。 他不知道,除了他始终紧握在手中的坚持与理想,他身边还剩下些什么。 怕是九五至尊的君王,也不怕他的孤家寡人吧? 而王启尧只是看着他的弟弟,他口中的老幺,眼中挣扎万分,悲凉万分。 他的弟弟始终面如寒霜,未见半分惊动之色,好像一切他早有打算,早有准备,不惧兄弟相残,手足戕害。 王轻候看着殷令脸上凶狠又得意地笑色,凉然开口:“很久以前,有一个人诅咒过我,他说,王轻候,像你这样的人,将孤独终老,死了也没人送葬。我说,我不在乎。” “你若不在乎,何必紧握双拳?”殷令笑问。 “以前是不在乎,现在是不能在乎。”王轻候一步步上前,走向殷令,也走向那张椅子,说,“我王轻候孤掷一生,就没想过输。” “看来你手刃你的兄长?那岂不是妙哉!” “怎会,那是我大哥,我大哥,自小宠我,什么都会让着我的。” “是吗王启尧?” 王启尧咬牙,目露悲切,不说话。 “看来,未必你大哥未必如你所想那般,处处谦让啊?” 王轻候有些艰难地咽了咽口水,他已经不想去看自己的内心是何模样,他只知道走到了这里,他绝无回头的道理。 所以他在痛苦地皱眉之后,舒展眉心,扬起笑容,“不论我们怎么样,殷王陛下您的结局,却已经定下了。” 殷令昂首,努力地伸向王轻候,尖锐的目光带着疯涌的恨意仇视着他,像是要用目光刺穿他的心脏,割断他的喉咙,挟着强烈仇恨的声音阴森道—— “寡人,在天上等着看你们自相残杀的好戏!” 殷令声毕,一剑刺穿自己的小腹,都穿透了厚重的盔甲,抱着他的妹妹,殁于王座之上。 王轻候低着头,默默地看了殷令的尸体许久。 以前他做梦都想达成的一切,如今在他眼前活生生地实现了,他却只觉得,无尽的空虚和疲惫。 竟无半分欣喜。 身后传来王启尧夹杂着万般情绪的嘶哑声音:“老幺……” “我今天累了,封王之事,过两日再说吧。” 王轻候走出此处时,步子踉跄。 经过王启尧时,停了一下:“大哥,你还是我大哥,对吧?” “对,我还是你大哥。” “嗯。” 王轻候走出宫殿的时候,有个人在等他。 说来真是可笑,在这种时候,等着他的人,居然会是孟书君。 十日前神殿被焚之时,他就在不远处观看着,也许他跟当时所有人的想法都不一样,他大概只觉得,他终于替他的阿钗报仇了吧? 是神殿害死了阿钗,神殿亡了。 还剩下最后一个凶手,只等最后一个凶手也死掉,他就可以去地下,去见阿钗了。 王轻候看到他时,莫名笑了下。 孟书君与他并肩而行,将那座王宫暂时抛却在身后:“你不必在这里处理后续事宜吗?殷朝王宫已破,当立新王了。” “我大哥会处理这些的,新王,过些日子再登大宝。” 孟书君看了他一眼,没问出那个敏感的问题,只说:“走吧,我带你去见神……去见方姑娘。” 王轻候顿住步伐:“她在哪里?” “你应该知道的,昭月居。” 昭月居里的那株榕树怕是要成精,多少年过去不见枯败,永远葱郁。 方觉浅熟眠在树底,瘦瘦小小一个人,不再有半分功力在身,寻常得好似邻家女子。 奚若洲就坐在树冠上看着她,也不多话,只是从来运筹帷幄,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他,也显露哀色。 他的指尖泛出些金色的光辉,包裹住深睡的方觉浅,然后深深叹气。 宁知闲不忍细看,红了眼眶偏过头去,她想象不出,世上还会有谁,劫难多如这个孩子。 直到王轻候走进来的时候,将方觉浅抱起放入房中,为她盖好薄被,方觉浅才悠悠醒转。 “尘埃落定了吗?”她问。 “嗯。”王轻候握着她的手,笑着说,“尘埃落定了。” “你怎么看上去,不开心的样子?”“你记不记得,我说要娶你为后,要给你一场风光大嫁,等我成了王,就没人敢说你是谁,也没人敢拿神枢的身份框住你了?记不记得,我说,我死也不会放开你,要和你 一起看遍天下间所有的好星河?” “记得呀。” “过两天,我登基为王的时候,你也封后,你站我身边,我们一起,去看一看,没有神殿的世界,好不好?” “王轻候,我不能嫁给你的。” “怎么不能了?我父候可是给过你玉佩的,你是我订了婚的妻子,那玉佩还是我娘留下来的呢,她跟我父候一辈子没有红过眼吵过架,恩爱无比,是有好寓意的。” “我嫁给你,无人会服你。”“没关系啊,一直以来都没什么人服我的。今日殷王与我聊了有关民心的话题,我虽觉得他胡说八道甚多,但有一点他没说错,民心易变,我不想着去抓住了,我不在乎他 们怎么想,我要立个王后,还管他们的意见?又不是他们娶妻,管这么宽的吗?” “那你岂不是殷王第二,要立一位妖后?” “妖后好啊,妖后活得多自在,从不管他人怎么想。”方觉浅忍不住笑起来,但笑着笑着,又觉疲累不堪,眼皮沉重,缓缓睡去。 第八百零三章 算不过啊,算不过江公 王轻候看着方觉浅再次沉睡过去的容颜,轻叹了一声气。 只有在这种时候,在这种四下无人,只得他们二人独处的时候,他才敢放下那些高高垒起的厚实心防,仔细品尝今日这苦果。 他拉过被子盖着两人的身子,将方觉浅搂在胸口,亲吻过她额头,半阖的眼中一片晦暗。从他发现他愿意放走甜蜜陷阱里所有猎物,只留下一个方觉浅,不再哄骗任何真心开始;从他为了方觉浅,连王蓬絮死在她手中都可以放下,可以原谅,可以当作那只是“ 神枢”的错,而不是方觉浅之过开始;从他抛低骄傲弯下膝盖,上跪巫族神山九万步,只为取一朵救她性命的花开始。 他王轻候就已不是那个不在乎孤独终老,孑然一身的,朔方城最毒老幺了。 他的心肠还是狠辣,手段依旧阴毒,但他难以抵御渴求方觉浅留在自己身边的强烈愿望。 尤其是在经历了这么多这么多之后。 也许他可以继续将忠臣杀尽,将功劳改写,将黑白颠倒,可是他无法抹杀方觉浅为他,为这个世界所做的一切。 他不愿意在他的阿浅为自己,为神殿,为天下付出了全部之后,自己却不能给她任何。 阿浅不要,是她深明大义,是她的事,但自己想给,也是自己的事。 自己要给她的又不多,仅仅只是一个王后之位,不过份吧? 如果全天下的人都要反对的话,那就反吧。 大不了,他王轻候再战一场! 反正,他几时想要做个好人了? 昭月居好像有许久没这么热闹过了。 从抉月离世之后,这里一直很清静,更多的时候,只有一个樱寺守着。但近日,往此处来的人很多,大家心照不宣地明白,此刻谁也不适合留在王宫里,在没有人真正坐上那把椅子之前,谁留在那处都不合时宜,也会把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微 弱平和击碎。 所以,大家都往昭月居来。 本以为,会有一种历经沧桑,看尽浮沉之后的豁然之感,以为至少可以把酒言欢,但大多时候,每个人都只是沉默更多。 大概是在破宫后的第三天,王启尧跟江公两人来到此处,王轻候跟他们喝了一场一言不发的闷酒,阴艳跑上楼,去看望卧病的方觉浅。 阴艳,好久不见的阴艳。 她长大许多,身型变得更修长,小脸没有了以前的圆润,清瘦了不少,只是那双眼睛,依旧似能看穿人世一切悲欢。 她安静地坐在方觉浅旁边,细细地看着方觉浅的侧脸。 方觉浅收回看远方的目光,笑问道:“你来找我想说什么?” “阿浅小姐姐。”阴艳掖了掖方觉浅腿上的薄毯,轻声问:“我听师父说,你忤逆了老神枢的意思,要让小公子为王,你不怕他生气吗?” “怕什么,那时候,我才是神枢。” “可是小姐姐,你真的觉得,小公子能成王吗?” “你想说什么?” “我师父,很厉害的。” “我知道。” 阴艳无端地落泪,豆大的泪珠儿滚在脸上,她握着方觉浅冰凉的手掌,哽咽着:“小姐姐,其实我不在乎谁最后为王,但是,但是,对不起,我觉得,你可能赢不了。” “阴艳?”“对不起,我应该早点把这一切告诉你的,可是我不能说。”阴艳哭得难以自抑,泪流不止,“阿浅小姐姐啊,只要世上有你这么个人在,小公子,就不可能成王,你是我师 父,好早好早以前就埋下的一粒棋,你的命格,天克小公子,纵使你用尽一切办法去改变,但你无法改变的事实是,你的存在。” “江公,果然还有后手吗?” 阴艳呜咽不成句。 关于方觉浅的命运格,很早以前就已经有人道破过一些了。 有些说她与王轻候天生相辅相佐,但也相克。 有些说她此生命运多舛,颠沛流离,生不得善终,死不得好果。 真真假假难以分辨,只是那时候,方觉浅知道自己的命格天克王轻候,会成为他称王路上最大的绊脚石之时,果断选择了离开。 后来,方觉浅不信这天命,强行要让王轻候成王,强行要改变这个命运。 她想,她是神枢,她没理由改不了这小小的命格。 但今日阴艳的话,让她周身冰寒,也许,她误会了这其中的意思。 也许,这是才是奚若洲并不责怪自己逆改天命,非要让王轻候成王称帝的原因。 因为奚若洲知道,自己所做一切,不过图劳。 而王轻候果然舍其一生,能改变很多,但什么也改变不了。 她突然想明白了什么,真正绝望的神色弥漫在她胸腔和眼中,缓声问:“阴艳,如果我做了一件非常非常错的事,我该怎么办?” “那就去认错啊,做错了事情就要去认啊!哪怕付出再大的代价,也要去弥补啊!小姐姐,你要去挽回啊!”阴艳泪流满面,哭得断肠,喊得声竭。 “你知不知道,休书,怎么写啊?” …… 阴艳将江公请上楼的时候,方觉浅的休书刚好写完最后一个字,墨迹未干。 江公只一眼,便看到。 他动了动手指,面色不变,“方姑娘想与老夫说什么?” “江公请坐。”方觉浅抬手,给他倒了一杯茶:“说来,我一直未与江公你好好聊过。” “那今日便可聊得畅快了。” “江公,我想知道,连一个人的死亡都算计进去,连来生都诅咒,可会令你夜半不安?” “我以为,你不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毕竟……” “毕竟我也将天下人的生死算计了进来,对吗?” “对。” “江公深思足虑,我自以为,我能算得过你,想不到,还是技不如人。” “看来方姑娘是想明白了。”“是的。”方觉浅笑了笑,叹了一口气,“当他们告诉我,我与王轻候命中既相辅又相克之时,我以为,说的是我神枢的身份,与他反神殿的立场,没想到,是方觉浅的命运 。” “是你自己选择了做方觉浅。”“嗯,江公好手段。我不做方觉浅,便不会帮王轻候走上王座,我做方觉浅,我的命格就会将他的称王之路生生阻断。无论我选哪一个,你都是赢家。”方觉浅慢声道,“从 王轻候走进凤台城的那一刻开始,一切就注定了,他永远不能越过王启尧,成为新朝的王。” “一直以来,您屈居幕后,鲜少露面,时常让我忘了,你是曾经与我义父,与宁前辈并肩之人,你哪里会轻易被我一个黄毛丫头破局?” “那日在神殿大火前,神殒殿破,其实也不过是成全了你。你跟我义父争了这么些年,我们亲手把胜利果实,送到你手上。”“你唯一的遗憾,应该是我没有死在当日,而是被我义父救走了吧?” 第八百零四章 你赢,是奚若洲让你赢的 老人的目光变得有些怅惘,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方觉浅的问题,是的,那一日,他极是遗憾,方觉浅没有死在神殿大火中。 但即便是他也觉得,这样的话说出来,未免太过令人心寒。 就算方觉浅只愿王轻候成王,但她所行之事,难道就没有成全过朔方城吗? 江公心智狠绝,却也只敢暗中期盼一切如他所愿,不敢将所愿宣之于言。 所以江公微叹一声,看向方觉浅的眼神变得柔和了些:“方姑娘是聪明人。”“那日我死在了神殿,你所算计的一切,都将实现。”方觉浅倒也没有恨,她已经能坦然又落拓地看待一切加诸在她身上的阴谋了,也能安然地接受,所有一切悲剧,都是 以她为核心来展开。 她不恨,也不怨,只是觉得,有些哀凉罢了。“不错,假如你死在了那日,一切反而变得简单了。你若身死,便失去了这具肉体,但你命格不灭,你与小公子的婚约还在,便是你死了,你们的婚约也作数的,你与他依 旧是有关联的,只要这份关联仍在,你就是他一生的业障。”“可惜的是我义父救下了我,留得我一命尚存,现如今,我却不得不为这份业障,做尽弥补了。”方觉浅笑着说,“我该怎么办呢,就算是死去,也没办法得到解脱,没办法 让他达成心愿,好像在这世上,未有比我的处境,更为凄惨之人了。” “你写这份休书,只是第一步,你若要真的化解此劫,唯有一个办法。”江公道。 “而你非常清楚,我一定会那么做。” “小公子不会愿意的。” “你似乎小看了王轻候堪比钢铁的心志和毅力。”方觉浅托了腮,端端地看着江公,眼睛里是忽闪忽闪的明亮:“江公,你是不是觉得,你赢了?” “如果仅以局面来看,是的。” “其实没有的,你没有赢,你现在所得到一切成果,是我义父,故意送到你手上的。” “此话何意?” 方觉浅直起腰身,想了一会儿,想着这话该从何说起,方能说得明白。 她抬头看了看半空,也不知她义父是不是就在那里划出一方天地,看着自己与江公说话。 便当他在吧。“三岁那年我失了双亲,沦为孤儿,义父将我带回神殿中抚养长大,取名星伶,意指侍星之伶。而后十余年,他温养我的命格,养出了一个大凶大恶的天下第一凶卦,所到 之处,必有战祸灾殃,这个命格,是为方觉浅准备的。” “你以为是你自己窥得了一丝方觉浅的命格,孰不知,那是奚若洲故意泄露天机使你看到的,仅仅如此,你便是重伤。”“奚若洲知道,当星伶死去,方觉浅出世,你就会发现这个天象,这个天克王轻候的命格,你怎会放过?当王蓬絮亡故,王轻候必将前来凤台城,那个时候,是方觉浅出世 的最好时机。” “而你,自会让王轻候来找我,你只告诉他,我于他此生大业有莫大帮助,却不告诉他我也将断去他成王之路,而你又怎知,这一切也在奚若洲的计算当中?”“你用我来牵制王轻候,又如何知道,奚若洲就是算到你会这做么做,所以用王轻候来唤醒我,用平凡人的目光,甚至用敌人的目光,重新认识神殿,等我觉醒找回属于星 伶的记忆之时,我既是神枢的养女星伶,又是神殿的死敌方觉浅,我便能用完整立体的目光审视神殿到底是什么,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神枢。” “你呀,你以为你算过了我便是赢,哪里知道,你赢的这一切,是奚若洲给你的?”“甚至你如今用我来牵制住王轻候使他不得为王,以为我的命格是你的筹码,却不知晓,这筹码也是奚若洲给你的。不是你不想让王轻侯成王就不能成的,是奚若洲不愿见 王轻候登上宝座罢了。” “当时我若顺了他的意,那如今这一切都不会发生,王启尧顺利为王,王轻候将成败将,是我忤逆了他,是我背弃了神枢必须无所偏帮的宗旨,所以这是给我的惩罚。” “所以我还活着,因为我必须活着,来为我所犯下的过错赎罪。” “江公,我是算不过你,但你,也算不过奚若洲。” “你赢,是奚若洲让你赢的。” 江公听着方觉浅的话,他并没有一种落败者的颓唐和失落,他只是,微微,微微地叹了一口气。 然后便靠在椅子上,望着坐在他对面的方觉浅,很是奇怪地轻笑出来。他用一种带着回忆的口吻,恍惚般地问道:“方姑娘,你知道吗,我与你义父相识年岁超半百之数,我很清楚,他这个人,不会轻易送一份大礼给我的,你说,他是送我赢 一场,但你怕是不知,你的义父,从来不服输的。” 他站起来,看着方觉浅前边儿桌上的休书,兀自失笑,又奇怪地,用怜爱的眼神看着方觉浅:“方姑娘,你义父,很疼你。”王轻侯久望着方觉浅的房间,他是眼看着江公走进去的,他很想知道,他们两个会聊什么,江公会与方觉浅说什么,说的那些东西会再次伤害到他的阿浅吗?他们是不是 又有什么密谋? 但纵使他心底里有万千个疑惑,他也近不得那里半步,他深知如今已无半分武功在身的方觉浅没有这样的力量阻挡自己,那只能是江公所为。 于是他心底的疑虑和不安便更甚。 榕树里走出奚若洲,他凝视了王轻候好一会儿,像是打量着这个人,用了什么样的办法,让他的伶儿走出那样一步险棋,要与自己背道而驰。 “王公子。”过了许久后,他才出声喊王轻候。 王轻候不知奚若洲何时走到他身后的,回头看着他,看着这个他无论如何也看不透的人物,点头问好:“奚前辈。” “我是伶儿义父,好吧,也许你更愿意叫她阿浅,无论哪个称呼,我是她义父都是不能更改的事实,所以,你若是愿意,不妨唤我一声,伯父?” 王轻候不知奚若洲此刻突然而来的示好是何意,只是拧了拧眉,重新喊了一声:“伯父。”“甚好,过来,我与你好好走走,就我们二人。”奚若洲望了一眼方觉浅房间的方向,“至于他们,你不用担心,你家江公,伤不得伶儿半分。” 第八百零五章 踏脚石与头顶剑 不知春天是什么时候来的,只是走出昭月居,看一看脚边的时候,都有浅浅鹅黄的嫩草抽了新芽,倔强地从黑压压的地底里钻里了出来,张扬着生命的力量。 奚若洲长袍曳地,却未沾半分泥,微闭双目听到一声昨夜积雨自叶尖坠落,发出清脆的啪嗒声。 “王轻候,你可知,那日神殿大火之后,伶儿就已经该死了?” 王轻侯抬头不说话。“神殿是神枢存在的根本,世上若无神殿,何来神枢?一国灭亡,君主与王公尚知殉节之义,神殿破灭,神枢岂敢苟活?所谓殒神,往大了说,说的是神殿的消亡,往细了 讲,不过是神枢的殒落罢了。” 奚若洲轻轻慢慢地说着这些话,没有叹息,没有惘然,没有哀颓,平淡地像是寻常百姓谈论隔壁家的桑麻琐事。 而他的声音里有一种奇异的力量,这种力量带动着王轻候的心境都变得平和,宁静,安宁,不起一丝涟漪,无惊无惧亦无忧。 王轻候已经不记得,他有多久没有感受过,这样安宁的心绪了。 在这样的平和之下,他的大脑都变得格外清晰起来,不为任何情绪所左右,思路清晰一如当年他还未遇上阿浅时一样,干干净净如新生。“那奚伯父你带走阿浅,必有原由,你今日,是想与我谈论这个原由吗?”王轻侯的声音微微扬起,就像很多年前他还是那个风流不羁的朔方城小公子时一样,谁也不放在 眼中,谁也不使他蹙眉。 奚若洲回首笑望他:“你过来此处,看到那边了吗?” 王轻候走过去,顺着奚若洲指的方向看过去,那是神息殿,他与阿浅初见之地,他的二哥当年灵魂被拘之地,所有故事的发源之地。 “神息殿。”“对,神息殿。”奚若洲负手而立,笑道:“当年你二哥入凤台城,抉月求过我,求我放过他,他说,他是你们王家养大的,不忍见二公子下场凄凉。你要知道,抉月鲜少求 我任何事,唯独求过两件,一是求我放过王蓬絮,二是求我将伶儿嫁给他。” “可惜了,我两件都未能允他。” “王轻候,这世上比你苦的人,不多,但也不少,有一些人,求一生也未能求成一件事,你至少,求得了一人真心。” “你忍心见这一人真心,为你而折吗?” 王轻候轻轻紧了一下拳,半垂目光:“伯父想说什么?”“我救下伶儿,有两个原因。”奚若洲含笑道:“一,为了成全你朔方城江公之局,他一直都觉得,他算尽了伶儿一生,连她的死都算计在内,不曾放过,他既如此觉得,我 便让他赢个彻底痛快。”“对了,跟你说个趣事儿啊,江公年轻的时候,与我相斗了上百场,没一场赢我的,不论是武功,占术,天道,或是辩论,甚至女子的芳心,他通通败给我了,你说他屈不 屈?” 王轻候听着奚若洲些微得意的音调有些好笑,点头笑道:“屈。”“所以呢,看在他输了我一辈子的份儿上,我就让他一回,我让他赢我,我帮他赢我。”奚若洲笑得像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他以为他利用伶儿能害你一生,哼,要不是有 我在,他根本制不住你。” “你这么讨厌我啊?”王轻候却是笑出来,“费尽心思地要压制我,不惜误了阿浅一生?” “我不讨厌你。”奚若洲笑眯了眼,“我可是神枢,我爱天下众生,独不爱自己而已。” “那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因为你命中不是帝王星,你有开国君主之狠,却无治国明君之仁,你可别急着否认啊王轻候,你这小子,我是一路看着过来的,你是够狠,天底下寻不出比你更狠的人了 ,当然你不能把我算在其内,但是你这种狠,只适合开疆拓土,征伐作战,不适合治理天下,仁爱百姓。”“王轻候你要知道的是,当神殿毁灭,神枢殒落,这世上再无第二种有形的,强大的,硬性的力量,来制约王权。就算是你以前对神殿万种不满,但你不可否认的是,某种 程度上,神权是制约王权滥用的,最强大的制衡和掣肘。” “那么你告诉我,如今神殿已然不再,神权也消失不见,谁,来保证王权不被滥用,不被挥霍,不施暴虐,不害苍生?”“任何一种力量,强大到无人能克制的时候,都是灾难的开始,你别看现在你们朔方城一派正义凛然,一副天下为先的架势,本质上,你们也只是另一个殷朝而已,因为你 们必将会走上的道路,也是王权。” “我说得对不对?” 奚若洲徐徐道来,不急不慢,保证每一个字王轻候都听得见,想得明。而聪明的王轻候未令他失望,他的眼神始终明亮透澈,不见迷茫,这说明他的思维跟上了奚若洲的话:“对,本质上来说,朔方城只是下一个王权,毕竟,我与我兄长如今 所争的,就是王位。” “没错!”奚若洲对着王轻候的胸口点了一下,像是肯定王轻候的话一样,“那么,当我看到这样的未来时,你说,我在当时,会做什么样的准备?”“我若是您,首先我会选一个仁义明君,用他自身的善良与仁德约束自己的德行,然后,我会为他制造危机,时刻提醒他,他若胆敢滥用权力,荼毒苍生,失德于民,必会另一个人取代他。”王轻候说着笑起来,“简单一点来说,你选择了王启尧,但也没有放弃我,我不是王启尧的踏脚石,我是悬在他头顶上的利剑,是保证王权不被滥用的 掣肘,是取代了神殿的,另一种制衡力量。” 奚若洲脸上眯着笑容,半倾着身子弯着腰,细细瞅着王轻候看,越看越满意,越看越开怀:“是的。” 他说:“伶儿有没有跟你说过,你所做的一切,只是为了让你成为她?就是这个意思。” “我知道你在说什么,我也知道,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了。”王轻候突然笑了,负手远望:“你刚才说,你救阿浅有两个原因,还只说了一个,另一个是什么?” “另一个,就不那么好看了。”奚若洲望着王轻候所看的远方。“有多难看?” 第八百零六章 你愿意让我救她吗 奚若洲偏头想了想,又盯着王轻候看了一会儿,莫名笑道:“再难看,也比不过你干的那些事儿难看。”“您这话说得我可是不乐意听了,既然你们指着我成为一把利剑,又怎么能指望这把利剑从花与蜂蜜中浸泡得来?我自然得干些难看的事儿,恶心几个仁义的人,再屈死几 个不该死的伙伴,如此磨砺,方得好剑。”王轻候扬扬洒洒地说道,与奚若洲之间倒没了半分生疏,也不见隔阂,侃侃而谈。 “哼。” 奚若洲哼哼唧唧一声,“你可少在这里卖乖,我假装夸你两句,是为了让你心里舒坦点,方便我恶心你,你可别当真了。” “那我倒是要看看,奚伯父你,预备如何恶心我了?”王轻候提提袍子,一副好整以暇,来者不拒的架势。 奚若洲眨了两下眼睛,又动了动嘴唇,琢磨着这个话说出来,是有点膈应王轻候,但不说吧,膈应自己,思来想去的,还是膈应王轻候吧。 反正,已经膈应他那么多回了,多这一次不多什么的……于是奚若洲先是咳嗽一声,再才说道:“你这个人呢,其实我知道,我刚才跟你说了这么多,顶多让你理解了咱们这么算计你的原因,但想让你放下心中执念,可能性较为 渺茫。” “伯父心中有数就好。”王轻候微微笑。 他王轻候要是那种三两句话就能说得动的人,那他还是王轻候吗? 感概有之,动容有之,理解有之。 放弃,没有之。奚若洲失笑,交错着拍了拍手掌,又拂了下袖子,那是好一番得道高人的出尘玉姿:“伶儿呢,早就该死了,我救下她的命,是因为……当她知道她成为你的诅咒之后,她会不惜一切代价破除,而唯一的方法是……你看那神息殿,唯一的方法是,由你亲手将她拘魂束魄于神息殿中,刻上图腾,绝其命格,免你业障,她呢,便是永生永世不得超脱,当然我们可以把这个永生永世说得温和可爱一点,在你有生之年她不得超脱,在你死之后嘛,估计你可以留个遗言,让你的后人什么的,去把她的魂魄放出来去投 胎转世什么的。”“我想,你对此不会太陌生,毕竟,你二哥就去过里边儿,那图腾是何模样,那咒语怎么写成,你大多也知道,你要是不会画啊,那也容易,我教你,我画得可好了,再不 济,伶儿勉强也能画出来,虽然她比我画得丑点儿,她在这方面,学得从来不甚用功,但我相信,她一定非常乐意教你。”“如果我没有猜错呢,大概两个时辰不到,伶儿就该来找你了,首先她会给你一纸休书,然后她会让你杀了她,将她拘于神息殿里,最后你就该称王了,那是连我也挡不住的天意,她说了嘛,在那个时候,她才是神枢,天下苍生需从她意,我也不例外。所以如果是照这一流程走下来,咱们伶儿,不对不对,不是伶儿。是你,你王轻候,是 最后赢家。” 王轻候本是宁和的心境瞬间激起惊天骇浪。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奚若洲:“你真的,有将她当作你的女儿来看待过吗?我未曾见过,哪家父亲,如此算计自己的孩子!”奚若洲点点头,目光凝了片刻,然后笑说:“当然,我当然把她当成我的女儿来看,只不过,首先,你要知道,她的第一身份是神枢,然后是星伶,或者方觉浅。别说得我 不心疼似的,我阻止过她了,她爱你太深,我拦不住,儿大不由娘,闺女大了不由爹啊,胳膊肘尽往外拐,说起来我就生气,要不是你……罢了,罢了。” “我绝不会伤她,也绝不会放弃我所想要的!”王轻候近乎恨上了奚若洲,哪里能,这样对阿浅? 哪怕是自己,哪怕是曾经那个忘恩负义,刻薄无情的自己,也不曾对阿浅这般狠心过! 作为阿浅的义父,他为何能做到这等地步? 连死都不放过啊! 他甚至都不为自己的命运不公感到悲愤了,他愤怒于这些人似乎要榨干阿浅最后一丝生命,最后一滴血,最后一口气,才肯罢休! 他们要将阿浅从上到下,从里到外,从发肤到骨血,压榨得干干净净! 将她的灵魂,都予以利用! 这样的愤怒令他眼眶都猩红,令他涌生出一种,倾尽一切保护阿浅,再不让她被这些人摆布的强烈情感来。 奚若洲摸了摸鼻子,“你别这么激动嘛,我早说过了,第二个原因会有一点难堪。”“但其实,就算你不杀她,她也活不长了。”奚若洲不可察觉地颤了一下嘴唇,笑说:“她活不久了,神殿破殿那日她就该死,我强留了她一条命,但强行求来的东西总是不 会长久的,她顶多,还有个,三五日吧。” “奚若洲!” 王轻候一声暴喝,抬起手掌恨不得一掌劈在他脸上! “但也不是全无办法,我能救她,真的能,我以老神枢之名起誓,绝不诓你。”奚若洲两句话止住就要动手的王轻候:“但问题是,你愿意让我救她吗?” 这听上去是一个不需要多想,就能回答的问题,愿意,当然愿意,还能让她活着,为什么不愿意? 但这实际上是一个逼迫王轻粉碎自己,剜肉敲骨的问题。 救她,就意味着王轻候放弃王位,专心做那柄头顶剑,辅助他的兄长为王。 不救她,便代表着自己要将她送进神息殿,拘其魂魄,成全自己一世帝王路。 所以,王轻候,你愿意让我救她吗? 你是要这壮美天下,还是要心尖朱砂? 关于在江山和美人之间做选择的人有很多,但被逼得像王轻候这么惨的,恐怕没几个。 不知怎么地,这一场延绵几十年,遮幕全须弥,囊括天下人的棋局,兜兜转转过后,最终竟会变得如此简单,简单到仅仅只需要王轻候做个选择。 这说起来,真是让人发笑。这说起来,真是叫人落泪。 第八百零七章 等我,小心肝儿 奚若洲倒也是实诚,他说这第二个原因有点让人难堪,这还的确是够让人难堪的。 他说要恶心王轻候,也真的扎扎实实地把王轻候恶心到了。 也如奚若洲所料的那样,方觉浅在两个时辰后,来寻王轻候。 那时候,奚若洲已经先走了一步,他深知此刻,最不愿见他的人就是方觉浅。 唉呀呀,他可是彻彻底底地让他一手养大的孩子,恨上自己了吧? 说来真是让人心伤,明明自己,也是想好好疼爱她,把她捧在手心心时在,心尖尖上,呵护宝贝着长大的。 怎么世道,就是不饶人呢?当方觉浅将手里的休书,认认真真地递给王轻候时,王轻候莫名就想到了,很久很久以前,他的阿浅,还只是阿浅的时候,做什么都认真,看什么都新奇,努力地学习着 这个人世间的行走规矩,一本正经地问过许多许多傻问题。 这样想着,他竟然笑出来。 “你笑什么呀,签字画押,咱两这婚事就算是作废了,我不要嫁给你,我也不想当王后,你放了我吧。”方觉浅见他笑得奇怪,严肃地说道。 王轻候接过休书,揉成一团,扔进泥地里,又牵起她的手,说:“阿浅,陪我去见我大哥吧。” “你想做什么?” “婚姻大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我父母不在,便是长兄为父,我要成亲了,当然要请他主婚才是。” “不行,我不能嫁给你。”“我这个人,你也知道,不信邪的。天下人越是不准,我越是要,他们越是不给,我越是抢,我要的东西,我要的人,就怎么着,都要得到。我是王轻候嘛,你见过比我还 无耻的人吗?” “可是……” “来吧。” 方觉浅总觉得王轻候有哪里不太一样了,可是怎么也看不透是哪里不同。 她本想拒绝,不愿跟王轻候去见王启尧,可是如今的她没半点武功在身,根本挣不脱王轻候将她紧握的手。没有骑马,也没有坐轿,王轻候牵着她,似散步般,慢慢走向凤台城中,沿途有人打量低论,谁都认得出来,那是朔方城的小公子王轻候,也知道他牵着的那个人,是曾 经的神殿神枢。 谁也都听说过,小公子与神枢曾是一对眷侣。 他们以为,小公子在那日,早就把神枢杀死了。 怎么今日,却牵着她的手,堂而皇之地走过宽街与人群,任由旁人观看猜测呢? 方觉浅倒也没有为这些打量,探究,厌恶,憎恨的眼神而有半分难堪或不安,她只是不太明白,王轻候要做什么。 说实话,当棋局走到这一步,便是方觉浅该放手之时,而在棋局之外的故事,从来没人能算得准王轻候的心思。 只是看着他眼角唇畔都带着淡淡的笑意,似是胸有成竹的样子,极是令人心安,不必恐慌。 也是,朔方城来的小公子,他总是游刃有余,绝处逢生,不曾服输。 最坏莫过于,他把自己带到王启尧跟前,杀了自己,告诉他的大哥,他便是割舍一切,也不会割舍他的信仰和执着。 而死亡,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于是方觉浅的心便安静了下来,反扣住王轻候的手心,温驯地走在他身侧。 王轻候扬唇笑,他好像还是第一次见他的阿浅这么温驯乖巧的样子,以前的她啊,不知几多蛮横不听话。 王启尧像是知道王轻候会来找他一样,负手立在王宫朝堂上,久久地凝视着上面那把椅子,心绪万千,不知从何理起。 听到脚步声,他偏了下头,看到那一双人立在光中。 王轻候四下望望,找了一把椅子,摆在暖阳中,拉着方觉浅坐下,又屈骑蹲在她跟前,握着她的手,含笑温声说:“就坐在这儿等我。” “王轻候……” “等我。”王轻候刮了一下她的鼻子,笑得眉目都弯弯:“乖,小心肝儿。” 久未听到王轻候这般的孟浪之语,方觉浅竟一时恍了神。 他安置方觉浅坐好,起身对着王启尧,很是莫明地拱手行礼,十足的好家教,温良谦恭模样:“大哥。” “老幺。”王启尧不知他这个向来天马行空惯了的小弟,情绪复杂。 原以为王轻候会说一些叫他不知如何接的话,王启尧甚至做好了受尽王轻候刻薄冷语奚落的准备,他相信他的老幺做出这样的事并不是什么意外。但王轻候只是笑得宁和,温软,善意:“大哥,你还记得,小时候,有一次你得了一把很漂亮的剑,我非要讨来玩,但你不肯给,我后来偷了去不说,还拿着去砍后院里的 海棠树?” “记得,那把剑是我的心爱之物,你非要拿去玩,我嫌你暴殄天物,难得的呵斥了你。”王启尧也似被王轻候的话带入了回忆中,语气里都有些那年的海棠香气般。 那些年,他们兄弟的关系,真的好到让人羡慕的。 后来,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的老幺,为何非要抢自己的那把椅子,就像抢自己的那把剑?王轻候笑着说:“那时候,我觉得你的剑缺一个好剑鞘,我见屋后的海棠树不错,想斩一截,做个剑鞘送给你,我会刻上你最是喜欢的祥云图纹,还有我们王家的家徽,会 刻上你的名字,庄重又华丽,那本应是与你的宝剑,最为相配的一把剑鞘。” 后来呢? 后来,王启尧责怪他胡闹,王轻候气得把屋那株海棠树树枝砍了个干干净净,还死犟着不肯解释。 他一直不喜欢解释,谁爱误会就误会去,看不懂他所行之事的人都是蠢货,跟这样的蠢货们,他有什么好解释的?反正不准备与他们同行。于是哪怕在此后半生中,他遭受了太多太多的误解,他也从不解释,从不告之世人他的本意,他傲慢得很,傲慢到不屑向他眼中的蠢货们说一说他的良苦用心,和不易艰 难。 王启尧心头骤然一痛,他的三弟啊,连一把剑鞘都不屑向自己解释缘由,那还有多少事,是自己误会他的呢?他动了动嘴唇,说:“想来,那一定是一把非常好看的剑鞘。” 第八百零八章 我在报复你 纷争时光好像在此刻停滞,岁月突然变得多情且温柔,浮沉在权欲汪洋里的人们陡然间心平气和。 那些轻轻浅浅的,甚至带着些乡音的话语,像是轻柔搅动早已如一潭死水的旧情,翻出了浓浓的香气,氤氲间泛起了回忆的暖黄色。 人们通天彻地,算尽人心,志存高远。 他们总是看向数千年后的未来,看向远大的目的和理想,还看向永远虚无飘渺又无处不在的信仰。 仗剑而歌,歌颂热血与梦想。 日子久了,看天看久了,大多都会忘记,自己从何处而来,因何处而出发。 不如此刻我们坐下来,低头看一看脚下大地,聊一聊过往。王轻候说了很多很多,大多是说,小时候的故事,说家里后院的那片池塘,说冬天结冰的时候,他们几兄弟在冰上嬉耍,还说幼时自己最是顽皮,娇纵,多亏了几个哥哥 处处谦让,包容。 还说自己已经这么大了,受伤后,依旧是自己大哥为自己擦身涂药,毫无芥蒂。 说他作恶很多,可只要想一想朔方城,想一想家里还有人,便不会觉得无处可去,叶落无根。 说纵使天下人都误会他,都憎恨他,都说他绝情歹毒,阴冷狠辣,他的哥哥们,也永远爱他如初。 他说,他既是这天下最孤独的人,也是这天下最富有的人。 他最后说:“大哥,那时候,我叫任良宴他们攻打你的大军,与朔方城内战,你是不是很伤心?”王启尧笑着点点头:“是的,那时候我想,我的小弟虽然顽劣,但从不会在大事上如此糊涂,怎么能在那样关键的时刻,做出那等如同背叛的举止?但我想,大概是因为, 你真的很想成王,也是因为,江公亏欠你太多,你心里有恨,也是合情合理的。”王轻候摇头,眼中带笑:“不是的,大哥。那时候我若不那么做,我们可能已经输了,已经没有朔方城,也没有王家了。其间原因极是复杂,但江公应是算到了的,我没有 背叛你,也没有背叛朔方城,没有为了自己的私心,就不顾大局,发动内战。” “大哥,我是故意让他们去打你的,我也故意让他们输给你,故意让他们把大军送给你,因为在当时,只有这么做,我们方有一线生机。” “我从来没有背叛过你,从来没有。” 王启尧胸口滞涩,似陡然沉入了一块巨石,压得他不能呼吸,他看着王轻候,上前一步,离他近些:“老幺你在说什么?”“我说,我没有背叛过你,就像我从来没有想过要抢你的那把剑。”王轻候笑道,“而且我深知,在大哥你的心里,我永远是那个胡闹任性的小孩,你不会想到,这个小孩也 有忍辱负重,被迫低头的时刻,因为,我一直都是受不得半点委屈的嘛。” “你说江公知道,但他并未告诉我!”王启尧隐约有不好的预感,不由得声音都发紧。“他当然不会告诉你了,告诉你了的话,你说不定,就要包容我,原谅我了。他巴不得你恨我,讨厌我,抛弃我呢,他要的是一个干净无暇的明君,仁主,所以,委屈我, 算什么呢?”王轻候笑着说,“而这样的委屈我承受了很多,只是我不说,大哥你就不知道。” “老幺……” “今日告诉大哥你,原因说来倒也简单。”王轻候看了旁边坐着的方觉浅一眼,又看向王启尧,“我在报复你。”“我要你痛苦,自责,悔恨,愧疚。我要你知道,你心底那个任性的小孩,其实为你做了很多,承受了很多,你辜负了他很多,哪怕你以前给他再多的信任与偏爱,还有忍 让,只要你曾经疑心过他,哪怕只是一刻,你都无法弥补他在这一路上咽下的屈辱和血泪。”“是的大哥,我在报复你,等你回头看的时候,你会知道,你家老幺这么执着于要坐上那把椅子上,不是因为他贪这滔天权势,而是因为那把椅子是他的奖励,他做了这么 多,他理当获得这份奖励。”没办法啊,王轻候就是这样的人,娇里娇气,金贵得很,手指头上碰个小口子都能嗷嗷半天,十指不沾阳春水,粗活儿累活儿从来不亲自上手,杀人这样污秽不堪的事更 是要让别人做,他娇滴滴的嘛。心气儿高不说,心胸还没那么宽广,受不得半点委屈,哪天被人委屈了,隔日一定是要讨回来的,管他是神殿还是殷朝,谁也别想叫他忍气吞声,当他还是个质子的时候 ,就敢算计神殿的神使呢。 这样娇滴滴的小公子在这一路来,可没少憋屈窝囊,赔了不知多少人手与情义进去,还要被人指着脊梁骨说,你天生反骨,不够成王。 他能忍吗? 他能忍他就不是王轻候了。 所以他要报复王启尧,报复这个全天下的人都看好,都尊崇,都敬爱的所谓明君。 大有,你们喜欢他,我就偏要让他难受的意思。 充满了孩子气的报复,找的不过是一个,心理平衡。 他不去质问他们“凭什么”,凭什么这么对自己,凭什么这么对阿浅小心肝,不问了,没意思。 只不过,也绝不轻易让他们得逞。他要在王启尧的心底,挖出一个血窟窿,这一辈子,王启尧他也别想填上,也别想心安,也别想获得救赎,在每一个夜深人静的晚上,他都会被这血窟窿里汩汩涌出的忏 悔和内疚,折磨得不能成眠。 这是他的报复。 “大哥,你自小宠我,什么都让着我的。”王轻候莫名说着,双手负在身后,微微偏首,像是好奇般地打量着他的兄长。 王启尧心如刀绞,他明知这是一场诛心的较量,他却依旧败得一塌糊涂。 对于这个自己从小看着长大的弟弟,他竟不知自己已在不知不觉间,欠了他那么多。 他也想像小时候那样,大度且包容地说一句:给你,大哥不喜欢这个。 但他说不出来,他知道,他不能给,他也给不起。 于是他只能动一动唇,说不了话。 从此刻开始,他就已经在承受这场将延绵覆盖他一生的内心煎熬了。 当他刚想跟王轻候说,对不起,老幺,这一次哥哥不能让你。 刚刚想说的时候。王轻候却道:“这一次,我让着你。” 第八百零九章 臣等正欲战死,公子何以降之? 很多人设想过,这场冗繁艰难的兄弟对决,该如何结束。 是以再多一场的战争来划上句点,还是以他们之中某个人的身死谢幕,那时候所有人都觉得,这可如何是好。 谁也不曾想到过,王轻候也会说出“这一次,我让着你”这句话。 也是,谁能想得到呢? 他长身玉立,拱手含笑,既无苦楚,也无不甘地望着他的兄长,显得如此的风淡云轻,像个谦谦君子。 老天啊,这世道谁都可自称一声君子,就王轻候,谁敢把“君子”这样的词,往他身上安? 他哪里是君子,他是不折不扣的小人。 他静静地看着他大哥眼底的从容点点崩裂,直到悲怆和哀恸使他涌出热泪,颤抖着双手踉跄一步,险些摔倒。 王轻候深爱这个利益至上的蛮荒世界,他在这个世界活得游刃有余,左右逢源,他知道仁义忠厚的人必遭良心的谴责,一生不安。 他把天下让出来,把王座让出来,把一切都让出来,但他唯一要的,是王启尧此生噬心之苦,不得安宁。 “老幺……”王启尧字不成字,句不成句,翕合唇齿数次,方能道:“老幺,你好狠的心肠!” 王轻候却只是咧着嘴笑,抬抬眉眼,风流如旧,字字诛心:“王上,臣弟告退。” 然后他牵起方觉浅的手,又捏捏她的脸颊,掸去她脸上的泪渍,笑得宠溺又深情:“走吧,我的小心肝儿。” 方觉浅握了一下他的手指,抬目细看他,想问一问,王轻候,你不会后悔吗? 但王轻候没有给她这样的机会,他拉起方觉浅,快步走出了这座宫殿,快步走过了这座王宫,直到走到宫门口时,他才回头看了一眼身后肃穆庄严的王宫。 恍然间,方觉浅脚下虚浮发软,身子摇晃,王轻候探手抱住她,埋首在她颈窝里,温软的声音似是梦呓的轻叹:“阿浅,我已经什么也没有了,你可不能走。” 方觉浅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王轻候,我不想去昭月居,我们去之前你在凤台城的公子府吧。” “好啊,我们回去。” 王轻候打横抱起方觉浅,一步步走回曾经的公子府,那里说是萧索,也没有太萧索,说是清静,却总是会令人想起这里曾经的热闹。 他们在公子府里看到了一个人,神色茫然地坐在院子里,一身书生长袍,蓄着儒雅的胡须。 他见到王轻候抱着方觉浅走进来时,起身行了一礼:“小公子,方姑娘。” “以后要改口,叫夫人。”王轻候笑道,“卢辞,去煮一壶茶。” 但卢辞却半晌未动。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王轻候,也看着方觉浅。 刚才小公子说,要改口,叫夫人。 而不是改口,叫王后。 那就证明,小公子将王位,拱手相让了。 怎么可能呢?那他的坚持和隐忍算什么呢?他们这些人跟随着小公子出生入死,豁出去大半生的挣扎和努力,有什么意义呢? 为什么呢! 小公子,这是为什么呢! 臣等正欲战死,公子何以降之! 何以降之! “卢辞?”王轻候见他不动,神色有异,唤了一声。 “小公子?” 卢辞声音沙哑,眼眶通红,挟恨带疑,几欲痛哭。 “王轻候,我有些饿了,你帮我做糖醋小排好不好?”方觉浅小声说。 “好啊,等着为夫。”王轻候却像是真的放下了一样,笑语晏晏地哄着方觉浅。 方觉浅等王轻候走远,向卢辞点点头问好:“卢大人,煮一壶热茶吧?” 卢辞却是挪不动寸步,他觉得,他被背叛了。 他这几十年的努力和坚持,被背叛,被辜负,被埋葬了。 如果小公子弃了王位,也就弃了他们这些人,这样的感觉,令他备觉痛苦。 方觉浅低头轻叹一口气,有些倦意涌上来,扶着走廊栏杆坐下。 “卢辞,你知道你家小公子,想要的是什么吗?”方觉浅轻声问。 “当然。” “是什么?” “是摧毁神殿,推翻殷朝,更是新王!” “你说得对,但不全对。”方觉浅让卢辞坐下,闭上了眼睛,像是沉入了一场长达十数年的梦里。 那场梦是个恶梦,满是陷阱和泥泞,充满了背叛与绝望,还有被命运诅咒的不能逃脱和被迫前行。 所有人浮浮沉沉,苦苦挣扎,到不了彼岸。卢辞坐在方觉浅对面,听她娓娓道来,“你家小公子,是要摧毁神殿,但不是一把火将神殿烧掉,将神殿的人杀尽那么简单,他要的是将神殿旧习粉碎,将那些愚昧虚妄打 破,告诉世人,人定胜天,与其以无数人的鲜血和生命祭祀神明,不如靠自己努力拼搏,这是他的信任和坚持。”“他也的确要推翻殷朝,但不是为了那把椅子,不是为了成为君王,君王只是这一切的一个具象,他要推倒的是殷朝的暴政,是那些沉疴旧疾,是压迫着百姓的滑稽条令, 是他们始终与神殿相依相存的扭曲荒诞关系。”“他一直想成为君王,不是因为他对权力的贪图,对天下的欲望,是他觉得,只有他,才能改天换地,才能带来新的气象和未来。要做到重开天地,做到破旧革新,做到制 定这世间新的规则,树立新的信仰,做到斩断与旧世界的一切纽带,只有成为王,方才可行。” “这才是他一直以来,想要成王成帝的原因,也是他可以为之忍辱负重,背尽天下恶名的原因。”“我们总是说,朔方城的小公子,为人阴冷恶毒,刻薄无情,忘恩负义,十足小人。你以为,要让他扮一个温润如玉,宽容仁慈的浊世公子,很难吗?别人或许不了解王轻候,你卢辞会不了解吗?但若每个人都是浊世公子,谁来投身污秽,斩破黑暗?谁都站在干岸上满口仁义道德,谁来制恶?那个时候的神殿和殷朝,是温润如玉的公子们 ,书生们,可以击溃的吗?”“要比恶更恶,比暴力更暴力,才能一拳粉碎他们。所以你的小公子,从来没想过要让自己干干净净,清清白白,更没有想过,要在身前死后,留下一个多么光辉的形象供 世人敬仰,他要的,只是新的秩序,新的规矩,新的世界。” “号令天下,九五至尊,真龙天子这些东西,他哪里会稀罕?” “是因为,必须有这些东西,他才能真正地得偿所愿,实现抱负,他才要这些东西。而这些东西本身,于他并无任何意义。” “龙椅也好,龙袍也好,帝王冕也罢,都只是他完成梦想的工具,他为之奋斗努力的,从来不是这些。” “区区一个王座,像你家小公子这么傲慢的人,哪里看得上?” “卢辞啊,如果他只是一个想要王座,想要天下的人,你以为,我堂堂一个神枢,会逆天而行,篡改天命,自殒神殿吗?”“你不会这样轻看我吧?” 第八百零一十章 你的狠心,是我生平所见 她像是说得有些累了,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轻轻拧了下眉头,半睁开眼看着卢辞,“我可是神枢啊,你知道,神枢,便是人世间的神吗?一个神,会在意凡人的帝王是谁吗 ?”“君权神授,我大可留下一个,会按我意志行事的人成为新朝的君主,哪怕这个君主不信神殿,不尊神明,也无所谓,他总会在不知不觉间,将我的意志传承下去,也许这 不是他的本意,但他不会察觉。你要相信我可以做到,神枢可以做到,神枢是苍生,苍生的意志凌驾于一切之上。”“我今日为他落泪,为他悲伤,不是因为他与王位错身而过,也不是他最后一次委屈自己,成全他的兄长,而是因为我终于看到,不论他多么委屈,多么不甘,他仍然忠于 自己的理想,他没有放弃。”“卢辞,他没有背叛你,也没有抛弃你们这些跟随他的人,相反,他始终忠于自己,忠于你们这些人,他不是自私,更不是因为我才放弃,我尚没有那么重要,重要到可与 他的野心和信仰相比,这真叫人难过,但也让人欣慰。” 卢辞看着静静从方觉浅眼角滑落的泪水,似是明朗,似是迷茫。 无数种复杂的心绪在他胸膛里来回激荡,方觉浅轻轻的话音在他听来,更像是洪钟大吕,振聋发聩,令他醍醐灌顶,陡然神清。 世人所见,只是王权之争。 他们所见,乃是天地立心。 王启尧以为,王轻候今日与他说的那些话,是在报复他,让他一辈子都活在内疚里饱受折磨。 但方觉浅知道,王轻候在为他自己以后铺路,只有王启尧觉得欠着他,亏着他,才会由着他,顺着他,让他可以去完成自己的理想,不加任何阻拦。 瞧瞧王轻候,他永远能在绝境里找到生路,永远能在痛苦里不断新生,永远算计着别人,看似在让,实则在争。 忘恩负义的王轻候,连他兄长的王位都算计进去了,绝不放过。 而他,依旧不会向任何人解释,谁也不知他的用心良苦,不知他包裹在脏污表面下的一片赤诚和光明。 他不屑解释嘛,娇里娇气的小公子,岂会向那些蠢货解释他的高明之处? 倘若说,奚若洲以神枢身份算尽天命,那么王轻候则以凡人之躯算尽人事。 都很厉害,算无遗漏。 卢辞提袍落跪,匍匐在地,泣声相叩:“方姑娘,我明白了。” “明白了就好,他难得信几个人,你可不能误会了他,不然,他可就太孤独了。” “方姑娘,你此话何意?” 方觉浅不知自己是不是出现了幻觉,她看到奚若洲与宁知闲二人向她走来,还看到奚若洲脸上带着淡淡的笑容。 “义父……” “伶儿,义父来接你了。” …… 那盘刚刚出炉做好的糖醋小排还泛着热腾腾的香气,葱花翠嫩嫩,芝麻白生生地点缀在金灿灿的排骨上。王轻候坐在桌边看着这碗小排骨,捡了两个白玉杯,倒了两杯酒,一杯放在对面,一边放在自己手边,对面的椅子空无一人,他却笑说:“阿浅,小公子我可金贵得很,亲 自下厨给你做的排骨,你若是不来吃,我可要生气的。” 但直到那盘排骨冷下去,变了味,他也没有等到方觉浅回来。 后来,他走到昭月居,望着那棵榕树说:“你答应过我,救她的。”榕树里那一方独立出来的天地中,奚若洲,宁知闲,与江公对桌而坐,他们纷纷打量着王轻候,忽然宁知闲笑了下,“我曾送这丫头一场滔天情深,诱骗王轻候这小子上跪 神山九万步,为她求药,是因为我以为,不论你怎么算,这丫头都能保巫族长存于世,不为神殿所害,不为王权所灭,想不到啊,想不到是我亲手葬送了巫族的未来。” “奚若洲,你果然算到了一切,连我也算进去了。”奚若洲支着额头喝了一口酒,看看躺在后面人事不醒的方觉浅,笑道:“她曾经说,如果我再欺负她,再欺负王轻候,她就要把我的目的告诉你,说你肯定会雷霆大怒,会 让我跪搓衣板,你会让我跪吗?”“想倒是想呢,那搓衣板还崭新的,不跪上两晚有点浪费了。但看着这丫头拼了命也要完成她所肩负使命的这份儿上,也就懒得跟你计较了。”宁知闲拉长着音调懒声道,“ 可是奚若洲啊,你若是不把这丫头还回去,我怕王轻候,可能真的跟你翻个天看看。” “他不会的。”奚若洲却道,“江公,你说呢?” “我亏欠小公子不知几多,当还一些的。”江公抚须道,“不过话说回来,奚若洲你的确棋高一着。” “废话,我是谁?就你也想算得过我?”“我不是说方觉浅这粒棋你布得有多高明,说实话,你虽是前半局棋盘的执手,但若无她的意志坚定,心性强悍,你这局棋也不下成功。这样算来,倒是合上了小公子常说 的那句,人定胜天。” “那你什么意思?”奚若洲鼻孔一抬。“我说你棋高一着,是高在,那日你与小公子所谈的踏脚石与头顶剑。也许在外人看来,小公子是因为方姑娘而放弃王位,在方姑娘看来,小公子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来忠于 他自己的理想。但在我等看来,只有让小公子心甘情愿地放弃,才能维持新朝的平稳安定。” 江公垂首笑道,“是所有的这一切加在一起,才促使了小公子的放下,你那日若不与他道破这一层,以他的性子,便是称臣,也会将新朝闹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如此说来,便是奚若洲比你江公思虑周全,想得仔细了?”宁知闲笑声说道,“以那臭小子的脾性而言,只要心中一丝不甘,说不定就要反了他兄长的新政,到那时候,又 是一场人间浩劫啊。”“正是。”江公点头,“所以,奚若洲你当日在神殿大火时,救下方觉浅,不是为了逼她弥补自己的过错,正视神枢的使命,而是为了给小公子的野心上最后一道阀门,只要 她还活着,还需要你去救,小公子才会听你说那些话,才会信你的那些话。”“这般种种下来,才有今日局面。”江公有些怜悯地看了一眼已陷入昏迷的方觉浅,“而你的狠心,是我生平所见,你如何舍得,这样算计自己的孩子?” 第八百一十一章 他对他自己,更狠心 似是被江公的问题问住,奚若洲失神片刻。 他是如何舍得,这般狠心地将自己的孩子推入局中,至死亦不能解脱? 他当然不舍得,但不舍得,有用吗? 床榻上的方觉浅睡颜沉静,脸色是病态的苍白,乌黑的长发已经没了光泽,绯色的红唇也干瘪下去,她耗尽心血,油尽灯枯,早就应该撑不住,魂归西天了。 没有了神枢的身份之后,她也不过是个普通人。奚若洲坐在床边,怜爱地抚过方觉浅的脸颊,低笑着说:“其实她早不认我这个义父了,她更喜欢方觉浅这个名字,而不是星伶,每每我唤她伶儿的时候,她的回应都很陌 生。只是她说她也不恨我,她知道我做这一切,不过是顺应天意,并非本心,你们替她质问我,何以如何狠心,倒是真将我难住了。” 是啊,我何以如此狠心,将你一生演算到如此境地,生死亦不由你。 你在我膝下咿呀说话的日子,还在眼前,义父还记得你喜欢荡在秋千上追云逐日,记得你喜欢吃云蕊玉片糕,记得你声泪俱下地质问我,神殿的一切真的是对的吗。 我的伶儿啊,你总说你明白神枢的使命,明白这是你的道,你该忠诚于此,但你真的没有恨过为父吗? 倘若是恨过的,倒也不稀奇。 瞧瞧江公,多疼爱阴艳,都是自己养大的孩子,他却不舍得阴艳投身乱世里,将她护得多好。我却不一样,没能好好呵护你,疼爱你,而是害你一生。 这般想着,奚若洲叹了声气,捏着方觉浅的手心,笑道:“阿浅,你喜欢这个名字,对不对?” “真难听,哪里有星伶好听了?但算啦,闺女大了留不住,留来留去留成仇啊。” 奚若洲回头看江公,笑意莫明。 “江公,你我相争,粗略算来,有近七十年了吧?” “不错。” “咱两,非要分个胜负吗?” “我如何与一个死人,争胜负?” “咱两都死了,再好好争嘛,你说呢,知闲?” 宁知闲望着奚若洲不知想了些什么,只是眼中泛着些晶亮的光。 十八容貌的娇美皮相,嫩得能掐出水来的好肌肤,还有一头如云的墨发齐腰,包裹住她已然是八十好几的年纪。 好在她总是有一颗不服老的心,十八的皮相与她十八的心性相衬,倒也相得益彰。 她对奚若洲也永远像初初爱上他时那般心动,五十年的等待,未将她的爱意耗尽,反而如那坛埋在地底下的好酒一样,酿出了岁月的醇香。 她本以为,她便是等到生命的尽头也不能得到回应,但好在,真到了生命的尽头时,却被他相拥入怀。 偷得了这段短暂的好时光,该知足。 于是宁知闲拢拢袖子,笑着说:“我去看看王轻候那臭小子,奚若洲,你若是救不活这小丫头,我跟你没完。”奚若洲失笑,“我就是死,也会救活她,不然,王轻候那小王八蛋,还不得把我身下这段榕树斩了当柴烧啊?”说罢他又复叹气:“唉,这小王八蛋,着实可怜了点,咱得给 他留个盼头,是不是?” “知道就好。”宁知闲哼哼一声,扬了扬眉头,很是有几分少女的娇憨模样在,抬手一挥,走出榕树外,迎着王轻候走过去。 她瞅着王轻候盯了好一会儿,莫名地笑弯了眼。 “宁前辈。”王轻候点头问好。“小子,你知道吗?那会儿你上神山为那丫头求药,跪了九万步,那丫头可心疼你了,我告诉她啊,我说那药是真的,那九万跪是假的,你根本不用跪着上去,她就问我呀 ,问我为什么要那么做,她说,前辈你明知王轻候是何等倨傲之人,连神殿都不跪,你竟逼他跪巫族神山,可知这令他多么不甘和屈辱?” 宁知闲一边说,一边拉着王轻候坐下,倒了两杯茶,她捧着茶杯一脸得逞的坏笑:“你知道,我跟她怎么说的吗?” “晚辈不知。”“我说,我就是要打断你的脊梁,敲碎你的膝盖,就是要在你坚定无比的信念上砸出裂痕来,因为,世间不需要第二个奚若洲,也不需要第二个宁知闲。”宁知闲像是看自 己孩子一般的,看着王轻候,甚至伸手理了理王轻候手边衣袖,“你果然没有成为第二个奚若洲,方觉浅那丫头,也不必成为宁知闲。”“奚若洲这老王八蛋为了他的信仰与理想,让我等了一辈子,我可是堂堂巫族族长啊,这老东西竟然让我苦等一生,牵肠挂肚,想想就来气。但大概也没有人比我更清楚, 他为何要这么对我。” “前辈……”王轻候无心听这些旧故事,他只想知道,阿浅怎么样了。 但宁知闲却拉着他的手,笑声道:“你听我讲完嘛,这些话,我一辈子没对别人说过,你听听我说的嘛。” 王轻候见她是真想找个人好好说话,也只得按下心头的焦急不安,稳稳坐定,反握住宁知闲的手掌,像是晚辈聆听长辈的训告一般,安静地倾听。 “前辈请说。” “今日江公替我们所有人问他,何以对自己的孩子,如此狠心,他回答不上来这个问题。其实我倒是知道答案的,他不止对自己的孩子狠心,他对他自己,更狠心。”“你这个小王八蛋,哪怕在最后,也选择了忠于自己的信仰和理想,你觉得你的选择非常痛苦,对不对?但你知道吗,他是神殿神枢,神枢什么人物?须弥大陆上至尊至高 的存在,历来帝王见了他,也要跪伏在地,他若是动怒,巍巍山岳也要颤抖,他是神明的化身。但他也是第一个背叛神殿,背叛神的人。”“那时候,没人知道他的背叛,他的棋局能否成功,没人知道他会遭受怎么样的天谴与神怒,没人知道他又是经历了什么样的挣扎,才从一个神枢,转变为弃神者。说来多容易啊,但不在他当时的处境与地位,谁能感受他当时的绝望和痛苦?” 第八百一十二章 众神皆殒 宁知闲像说得有些累了,拍了拍自己的胸口顺了顺气,才接着道——“你们每个人,想推翻神殿都比他容易,他是最不易的人。那等同于,他亲手将自己的灵魂剥离出来,用烈火灼烤,用寒水浸泡,用利刃切碎,用石碾磨灭,然后站在神殿 的对立面,再亲手摧毁他信仰了半生的存在。”“小王八蛋,你有这样的勇气吗?你敢摧毁自己的信仰吗?你敢质疑自己所信仰的一切是错的吗?”宁知闲戳了一下王轻候,“你不敢,没有人敢,阿浅那丫头也不敢,她觉 得神殿有错,不该再存在,是奚若洲,是你教导出来的,从来没有哪一个人,似他这般大无畏大智慧大气魄,敢质疑他自己本身就已是个错误。”“所以啊,与其说是他对自己的孩子心狠,不如说,他对他自己心狠。他怕有软肋,怕多情,怕意志动摇,怕这一切只是他自己的误会,走错了道路,理解错了天意,于是 ,他不再与世上任何人再牵扯上任何感情,哪怕是我。”“他让我等了五十年,但就像,阿浅明知你是来摧毁她的,她却不会恨你一样,我也恨不起他来。细想一下,若那五十年,他一直与我朝夕相处,我如何忍得他要将巫族跟 神殿一起带向灭亡?我会与他争吵,与他分裂,与他斗得不死不休。” “我可没他那么有气魄,敢质疑巫族也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淘汰品,亲手将其毁去。这样的场景想一想,都足够让人头疼了。” 宁知闲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话,王轻候一直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越看越心惊。 他眼看着宁知闲的乌发变银丝,眼看着她饱满水嫩的肌肤,一点点枯老如树皮,眼看着她直挺的脊梁佝偻下去。 “前辈!”他忍不住惊呼。 但宁知闲只是握住王轻候的手,她的手背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爬满了褐色的老人斑,皱纹如同疯长的青藤,长满了她全身的肌肤。“我跟你说这么多,只是想告诉你,你做得很好,真的很好,全天下的人都不理解你,就像全天下人都不理解奚若洲一样,可是我理解他,阿浅也理解你,如此……如此便 够……” “满……满目山河空念远,何不惜取眼前人?王,王轻候,莫叫阿浅,空等五十年……” 宁知闲轻轻虚握着王轻候的手指,她的手已经老得不成样子,她像是一朵开得正艳的花,陡然之间凋零死去。王轻候不知发生了什么,只是见着宁知闲坐都坐不住,将要滑落在地的时候,猛地伸出手扶住她的身体,却发现她身上萦绕着沉沉死气,像是死去多年的人一样,半点温 度也无。 而昭月居中那株似是永远不会枯败的榕树在这个万物复苏的春季里,瞬间枯萎,黄色的落叶簌簌而下,眨眼间便落满了地,铺成一片金色的死亡。 光秃秃的树桠张牙舞爪的狰狞着,勾不住半丝生机。眼睁睁看着死亡在眼前以具象的方式上演,宁知闲在他怀中闭目死去,王轻候似是疯了一般冲向那株榕树,嘶喊着:“奚若洲,阿浅呢!你说了会救活她的,阿浅呢!你把 阿浅交出来!” 他知道,如果奚若洲不把方觉浅还回来,他便是无论如何也找不到的。 他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只觉得恐惧,极端的恐惧。 半空中突兀地掉出来两个人,骨碌一声滚到地上。 江公倒在一侧,口吞鲜血,奚若洲…… 从来没有人见过奚若洲老去的样子,他有着一副,比王轻候更好看的皮相,宁知闲曾调侃,皮相是王轻候唯一拿得出手的东西了,竟都被奚若洲比下去,实在可怜。 他有着极是雅正清和的嗓音,含笑说话时,似是玉石之声,洋洋盈耳,哪怕他说的是些让人讨厌的字句,听者心底也生不出厌烦来。 他真的像神一样,长生不老,永世风流。 但此刻的他,衰老如破布,白发苍苍,皱纹深深。他摔倒在地上,似是吃痛般,翻了个身摊开双臂,看着站在不远处的王轻候,嘶哑苍老的嗓音也不再动听悦耳,像是破掉了的风箱发出的声音,带着些高傲和嘲弄:“我还 能骗你不成?”奚若洲侧过身子,一点点向已然闭目的宁知闲爬过去,看上去他爬得极为艰辛,好像每一分距离,都耗尽着他全部的力气,可每一分,也都像是在偿他欠了宁知闲的,整 整五十年的情债。 这一路要爬多远呢,也许到了来生来世,他还未能还够,五十年的深情不悔,执着守候,他要怎么样才能还得清? 他一边靠近着宁知闲,一边对王轻候桀骜冷笑:“真是可笑!那可是我的女儿,我的星伶!我当然要救,用得着你说!” 王轻候想问他,如果你救了她,那她在哪里,为什么没有出现,你把她藏在哪里,可是他问不出来,他看得到,奚若洲已至大限。 他拼却了最后一分力气,握住了宁知闲干枯的手,似是万幸般地反复呢喃:“抓住了抓住了,我抓住你了,我抓住了,你一点也不丑,真的不丑。” 然后他头靠地,如释重负地长出一口气,目光涣散,光泽淡去。 “知闲啊,对不起。” 话音歇,眼双合,泪滴落。 他着一身洁净无暇的白袍,握着宁知闲的手,就此死去,真正死去。 榕树的落叶悠悠,打着璇儿地停在他们身边,牵手离世的一对老人,极是安详,好像是已将身后事都安排妥当。 而老人们所牵挂的身后事,无非是自己的晚辈罢了,也许像奚若洲这样的人,还要加一桩,那就是这须弥大陆千年后的世界将如何。 都安排妥当了,他心无牵挂,可以死去,唯独觉得负了宁知闲,不能心安,所以死也要爬到她的身边,牵住她的手,到了来世才能寻着她,继续偿债。 这一生,怕是不能了啊。 莫怨他,莫怨他。 众生皆苦,他奚若洲未曾例外。 莫怪他,莫怪他。 天地浩劫,他奚若洲亦在渡劫。 苍天未负有心人,好在他奚若洲谋划一生,将自己也算计进去,不曾落败,顺应天意,也夺得天意。 自此,世上真正的,再无神殿,再无神枢。 众神皆殒。 天地新生。 浩浩人世。请见光明。 第八百一十三章 罢了,罢了,罢了。 王轻候立在这昭月居中,眼前是那株转眼间死去,落尽了叶的参天榕树。 旁边躺着本以为应该是怎么也不会死,此刻却死在他眼前的两位老人,白衣华发,洁净如雪。 外面突然下起了一场暴雨,没见过下得这么凶这么急的骤雨,豆大的雨珠子噼里啪啦地往地下砸,砸进泥地里溅出一个个的坑,根根如箭。 急风带着骤雨,飘了雨雾进屋子,王轻候宁愿相信最后挂在奚若洲眼角的那是一抹雨珠,也不愿相信那是泪滴。 如果是泪,那滴泪是为宁知闲而流,还是为了阿浅? 他蹒跚着步子走近奚若洲,提起他的衣襟,无力地质问:“阿浅呢,你告诉我,阿浅在哪里?” “说啊!” “你把方觉浅藏到了哪里!奚若洲你给我说啊!” 但奚若洲不能再回应他,不管是他暴怒,又或是绝望,奚若洲都再也说不了任何话了。 于是只落得王轻候一个人悲痛欲绝的声音回荡在昭月居中。 声声凄苦,道尽哀凉。 许久过后,他听到江公唤他:“小公子。” 王轻候的背脊僵了僵,红着眼眶偏头过去。 江公倚着那株已经落尽了树叶的参天榕树,沉沉呼吸:“奚若洲,将最后一缕魂交给了我,以唤生术,救活了方姑娘。” “那她在哪里?”“你想知道她在哪里,首先要知道什么是画地为牢,神枢神通,自成天地,不在此界内,那是于我等天地中,额外再成一方世界。奚若洲在这方世界里,救活了方姑娘,但 是……” 王轻候跑过去,急声问:“但是什么?”“小公子啊,奚若洲与宁知闲,其实早已是死人了。奚若洲将死之时,强存一口气,生拘着一缕魂,存于世间,也亏得他是神枢,功力深厚,已臻大乘,方能做成此事。宁 知闲也是,若我未猜错,当初她在巫族启罗灵大阵,救下方姑娘时,就该死去了,奚若洲留她一口气,居于这画地为牢中,避开世间因果,偷生于此。”“但她们不可离开此地过久,只要回到大天地里,他们便该行尽凡人的生老病死,不能逃出轮回。所以你少见宁知闲,因为她功力未达,又是靠着奚若洲方能延命。而奚若 洲却是靠自身强横,往返两界。”“这是神枢的通天本领,我自愧不如。但奚若洲他一生顺应天意,应势而为,此次却与天斗,逆天而行。将自己最后一缕残魂打入方姑娘体内,延她一命,奚若洲便不能再 活,画地为牢也自然破解。”“只是他穷尽一生功力,救活了方姑娘,却不能稳稳将她带回来,这不是他的错,是他无能为力。方姑娘落在这世上的某一处,也许就在朔方城中,也许在天涯海角,但我 可以向你保证的是,她还活着。”“若我未记错,这是奚若洲第二次用唤生术救她了,并且不会有唤生术的那些坏处,因为,哈哈哈,因为奚若洲这个老东西,知道我该死了,就用我的一生功力与性命,换 了她的平安顺遂。” “奚若洲一生心狠,绝情寡义,临到这末了末了,却断不掉他的舐犊之情,葬送性命。” “小公子啊,好好活着,你与方姑娘情义未断,终有一日,你会找到她的。”江公话音渐弱,重重呼气,靠在树杆的脑袋怎么也抬不起,只是慈爱地看着王轻候,“我与奚若洲,俱欠你与方觉浅甚多,如此偿还,倒也公正。只是小公子,方觉浅不曾 恨过奚若洲,你可有恨过我?” 他说着,两行浊泪淌面而下,泪湿衣襟。 王轻候闭眼,一道清泪蜿蜒划落,咬着牙关说不出话。 不恨吗?怎么可能。 说恨吗?从何说起。 这些年的恩怨纠葛,是是非非,断舍离恨,要如何三言两语说得清? 又要如何用一个“恨”字,轻易道尽?江公却像是心急般,拼着一口将尽的气,迫切地说道:“巫族不再,神殿已殒,我江公一脉,也该殁了。咱们三个,年轻时个个都叫嚣着自己才是对的,个个都觉得,自己 才应该是这世间最大的道理,如今想想,真是可笑。力量此消彼长,势力你存我亡,当是同生共死,方才是成全之道。”江公声声皆泣,含泪倾声,“小公子,小公子啊,王家的老幺,我们给你的那些偏爱,不因世事,皆因情意,不是作戏,未曾骗你,老朽欠你许多,也心有不安过,好在, 好在王家的老幺,心志坚定,恶皮善心,你乃是我江公所算的,天下第一善卦,未曾诓你。” “便是奚若洲在世,我江公也敢与他当堂对质,纵他算尽天下人,也不敢否了你此生功绩,福泽万年!”“你若是恨老朽,老朽倒也不怪,只是,只是你切不可将此恨长种心中,不可记挂一世,你当活得洒脱磊落,切不可再被旧恨羁绊牵绕。奚若洲,奚若洲舍了命也要换他的 女儿回来,老朽无他物可赠你,只盼你放下过往,这日月天地俱是新物,带来这日月天地的人,岂可沉于旧事?” “听话啊小公子,王家有一个一辈子活在内疚痛苦里,终其一生不得解脱的人就够了,你万万不可如此,你若这般,老朽便是死,也放心不下这片天地,难将安息。”不知怎么的,王轻候便已是清泪满面,他看着江公残存之气,奄奄一息,还死撑着开解自己,蓦然就想到了小时候上学堂,自己顽劣不堪,江公也是这般循循劝导,教自 己读圣书,识大义。 罢了。 罢了,罢了,罢了。 都没有错,各自成局,局与局相扣,又相冲,相辅,又相克,各成大义,各殉己道,而已。 那便,罢了。 “江公言重,小子不恨。”王轻候吞声咽泪,拱手一拜。 江公似卸下心间大石,长出一口气,“那便好,那便好啊小公子。” 江公闭目,无憾离去,只是他最后的目光,却是落在宁知闲的身上。自此,世间旧道,尽亡之。 第八百一十四章 王慕浅 姹紫嫣红烧成灰,凡人微笑,圣人哭泣。 王启尧不日称帝,立国号武,季婉晴为武后,王轻候受封太宰。 武立国之初,兵乱四起,王轻候率兵东征,三年间,平叛东乱,横扫殷朝旧部势力。 武帝王启尧赐刀言官,武帝道一句,言官记一笔,敢不从者,俱斩之。 史册中,太宰王轻候为大朝开国立朝,被迫所行之恶事,一笔勾尽,不留一墨于帛中,不传一言于后世,其累世功绩,不惧盖主,其昭天善德,不畏欺君。 朝臣惶恐,有直言进谏者,悬颅于市,自此天下,再无非议之人。 世人只知,仁德之辈,王轻候,一生磊落,光明坦荡。 马背上的王轻候听闻此事,回首西看,好似看到了他大哥眼底的歉疚,于是用尽一切办法来弥补自己。 前半生,他们每个人都欠了自己的,于是有些人用命来还,有些人用余生来偿。 但他已不喜不悲,不怒不怨,不恨不嗔。 那个笑起来总是风流好看的小公子,不知是死在了哪一年的哪一日,他还是会笑,只是笑得再也没有那么生动鲜活,总如一幅画般,好看是好看的,却毫无生机。 自那日昭月居后,王轻候的生命里多了很禁忌,不喝任何一种粥,不吃糖醋排骨,不吃枇杷甜梨与杏,不吃云蕊玉片糕,不种海棠树,不做很多很多事。 见不得,见到都要肝肠寸断,不能成活。 有一日在战场上,他正策马杀敌,长枪划过之处,有个人回首,眼角一滴朱红的泪痣,陡然入眼。 竟将他惊落马背。 那是一个孤女,年纪十四,那正是王轻候遇上阿浅时,阿浅的年纪,她逃难途中险些死于马蹄之下。 王轻候将收养回家,问她叫什么,她说大家都叫她妮子,没有大名。 于是那日,王轻候久久地,久久地看着她眼角那滴,跟阿浅如出一辙的朱砂泪痣,说:“你叫我一声父亲,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是,义父。”那孤女怯生生地唤。 “王慕浅。”王轻候轻声说,“从今日起,你叫王慕浅。” 没有人见过那样的王轻候,他抱着王慕浅失声恸哭,哭得像个孩子,声泪俱下,肝肠寸断。 他已找了阿浅整整三年,三年来他踏遍所行之处,都未能找到她的身影。 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奚若洲和江公根本没有救活她,只是骗自己,让自己抱着这么个念想活下来,不至于自暴自弃,也不至于发疯拉着全天下的人一起陪葬。 他丝毫不怀疑,奚若洲跟江公干得出这样的事。 三年过去,他未有一日忘记他们的手段和厉害。 东乱平定后,他带着王慕浅回到了凤台城,那时,武朝正准备迁都之事,这样大的事,王启尧也来问他的意见,可有什么想迁往的地方。 王轻候看了看地图,左右计量,盘算许久,定了一个洛城的地方。 王启尧当即颁旨,不日迁都洛城,不作半分质疑。 臣子们有时候分不清,到底谁才是王上。 偶尔有一些心怀不轨的家伙,提着脑袋来试探王轻候的心意,试探他到底有没有对那张王位死心,王轻候便把这些脑袋全都收下,送进宫里,送给他的大哥。 每到那时候,王启尧看向王轻候的眼神便分外哀伤,想拉着他喝杯酒,但王轻候总说,臣弟还有公务要忙,便不陪王上了。 有时候,季婉晴也会去找王轻候聊一聊,她最是清楚王启尧内心的折磨和愧疚由何而来,如果王轻候这个系铃人不去解铃,王启尧这诛心之苦,一辈子也走不出来。 但王轻候根本不见她,或者说,鲜少有什么人能见到他,除了王慕浅。他待王慕浅很不一样,他教她写字,读书,练武,骑马,射箭,教她明辨是非,知晓大义,教她行走人间的规则,还教她世上的一切事物并非存在即是正确,你可以有自 己的一套是非观,用你独特的目光去看待人世。 他将王慕浅教得越来越像方觉浅,像也越来越不像方觉浅,因为越是像,他越会拿来比较,可越比较,就越发现,无人能似阿浅。 无人能似阿浅,最深得他心,也最不识好歹,一失踪,便是整整四五年。 这四五年里,王轻候做了很多很多事,他简直比帝王还要忙碌。 他分封了二十七个封国,任用武亲信去做诸侯,以作为捍卫王室的屏藩。 那时候,奚若洲问他,当初殷朝有神殿这样一个庞然大物作制衡,当新的王朝取代了殷朝,而神殿已然消亡的时候,又有什么力量可以制衡新朝呢? 失去了掣肘的新朝王权,将没有了压制他,监督他的势力,会是何等恐怖呢? 他将这个问题留给王轻候,因为他知道,王轻候一定会去解决。 王轻候,就是那个新的力量,那个压制王权膨胀到无法控制,以至于肆意妄为的“力量”。 于是他分封二十七国,看似是让这些诸候拱卫武朝,实则目的远不止于此。 他们会是武朝的屏障,任何一方作乱,武朝都能联合其他的诸候平息乱事,因为这二十七的诸候,都是武朝的亲信。而诸候之间的倾轧战事,也可为武朝提供喘息之机。 但同时,他们也会互相制约,不论是武朝君主,还是还是封地诸侯,都不会拥有绝对的权力,武王与诸候各国国君,皆不可为所欲为,极大可能地避免了出现昏君。 当然了,这远不是王轻候最想做的事情。 制礼作乐,明确伦理,才是他一生最大的坚持与信仰。 他终于能心平气和地去看待神殿,看待巫族,看待这世间的陋习与光辉,心平气和地取其精华,去其糟粕地,将一切“行走人世间的规矩”理为四个字:道德观念。上至天子宗室,政治制度,下至百姓衣食,婚丧嫁娶,他都定下了一套完整的,详细的,行为规范,一步步努力使之落实为社会制度化,以形成社会公德,维系社会秩序。 第八百一十五章 我的妻子,她叫阿浅 很久很久以前,他曾与一位叫虚谷的神使,在神息殿里,就着他二哥王蓬絮的尸体,有过一次谈话。 他对虚谷说,神殿对世人的约束,是不合理的,于是虚谷便问他,王公子觉得,什么样的约束,才是合理的? 王轻候说:“自我的约束,自我伦理,道德的约束。” 虚谷失笑:“那可是一场漫长的演变。” “我们都活不到看到这种约束力量走到最后的时刻,那将是千百万年的演变,但人存立于世,不止活这一世,自我约束的力量,可以永远的存在下去,但神殿不能。”王轻候笑说,“虚谷神使你无法保证,在你百年之后,在你的传人百年之后,神殿的后人依旧会秉承你的理念,你的愿景,他肯定会有所改变,变去何处我们永远未知。可自我约束的力量,不会改变,他将一代一代地传下去,自血液里,自骨髓间,自代代相传的家教中,自长者从小告诫晚辈的童话故事里,不断地修整成最正确,最完善, 最道德的样子,用一万种方式,用不同的形态,永远地传承下去。” 王家有子,龙象之才。 颠倒日月,可撼乾坤! 记不得是多少年了,王轻候好像忘记了时间,只是有一日,王慕浅替他梳头,拔下一根白发,他才惊觉,真的过去很多年了。 那日他没有进宫早朝,而是在书房里待了一整天。 他的书房从不许别人进,连下人都不可以,洒扫也是自己亲手做,他一整天未出来,王慕浅担心他出事,推开了房门。便看到他盘膝坐在地上,望着挂在墙上一副画像发笑——王轻候好像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当年孟书君,会一遍又一遍地画着阿钗的画像,会守着一幅幅画,把日子过下去 。 ——也明白了,为何在神殿毁灭,殷朝倒下,一切尘埃落定后,他却选择了自尽在阿钗坟前,并说,最后一个谋害阿钗的凶手,也来请罪了。——人呀,总得有个支撑自己活着的念头,孟书君那时候活着唯一的念头只是为了阿钗报仇,哪怕是神殿,他也要撞个头破血流,当这仇报了,念头没了,也就活得没意 思了。 王慕浅从来没有在她的义父脸上看到过那样温柔,那样深情的笑容。 画像上的女子,眼角也有一粒朱砂痣,腰间别着双刀,飒爽利落,可是她的眼神似空无一物,又似容纳万千,甚至还带着一丝丝,神祇的气息。 “阿浅,我做到了。”他低喃。 “义父?”王慕浅惊心不已,以为他是在叫自己。 可她分明记得,有一回她自称“阿浅”,说“阿浅见过义父”的时候,被他严辞喝令,不许如此自称。 义父从不对她声色俱厉,永远是温和亲切的模样,只有那一次,那一次他的怒意让她感到发抖,好像从未认识过自己的义父一般。 她从未想过,鲜少对人动气的义父,会因为一个称呼,就雷霆大怒,甚至让自己跪在祠堂里整整一日,不准起身。 自那以后,她再不敢如此自称。 今日听到的时候,竟为那声音中的万种柔情,动容落泪。 王轻候回头,招手让她过来,看着墙上的画像和声道:“来见过你的母亲,我的阿浅。” “母亲?” “对啊,我的妻子,她叫阿浅。” 王慕浅跌坐在地,不敢言语。 她从白执书叔叔那里听过些只言片语,只听说,她的义父有一个深爱的女子,后来好像是早年英逝了,未能相伴一生,是义父一生憾事。 但当她问,那个女子叫什么的时候,白执书却不敢说。 好像,“方觉浅”这三个字,成了所有人的忌讳,不敢提起,不能提起。 关于过往的一切故事,也在被人渐渐淡忘,人们说起神枢,或许会记得那一年的神殿大火,神殒当日。 可人们不会说起方觉浅,没有人知道,这是谁。 但在那一刻,王慕浅知道,她藏在心底的小小秘密,是永远不能说出口的秘密了。 试问,世间谁人能不爱王家小公子呢? 他生得是那样的好看风流,见识广博,似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又睿智多思,似是能看穿千百年后,能明白一切因果。 王慕浅又受他格外青睐,那些不该生出的情愫,早已暗暗滋生,所以,她会一次次地拒绝上门提亲的人,一次次地说只想伴在义父身边尽孝,不愿离开半步。 今日她明白了,那个女子从未死去,她一直活在义父心里。 也是在这一日,云游世外的阴艳阿姨也回来了,她提着一个花篮,花篮里放着些海棠花枝,俏生生地唤着:“小公子,别来无恙。” 多少年了,没人再叫过他“小公子”,当年唤他小公子的人,都已物是人非了吧? 白执书入朝为将,唤他太宰大人,卢辞归去故里,锄禾作劳,早已不问世事。 王轻候捡了一枝海棠花在指尖打转,问,“你找到她了吗?” 阴艳却只是看着王轻候,也问:“小公子,心愿得偿了么?” “得偿了,知足了。”王轻候望向远方,笑着说,“好像,隐隐明白了那日,奚若洲与江公身死时的感受,无憾了。” 阴艳疑惑地看着他,“小公子,你是可以一统天下的,为何没有,为何要留下这二十七国?”“一统天下易,制礼推德难。若天下一统,谁还在乎礼法道德,只不过养出一个比当年殷王更可怕的怪物来罢了。慢慢来,慢慢来,等上一百年,一千年,等到人们知礼守 德,人伦常纲融进骨血时,他们会知道什么是反抗,什么是自由,什么是忠诚,什么是孝悌,什么是正义,什么是希望,到那时候,大概会有人一统天下吧?” 王轻候轻呓道。 阴艳却为这样的话,几欲落泪。 这漫长无边的岁月啊,多少年了,从她的师父那一辈起,到如今的小公子,这一切终于迎来了新的篇章,这个过程是如此的冗长,如此的煎熬。远比建立一个新的王权,比打败一个旧的国家,比一统四方,八方来朝,难多了,久多了,也苦多了,一点也不痛快,一点也酣畅淋漓,一点也没有拔云见日的豁然之感 。 他们早已出苦海,可她的小公子,还熬了这么些年。 好在,终于,终于熬出来了。他们寄以厚望的小公子,终于做到了。 第八百一十六章 大结局 王轻候可能怎么也不会想到,武朝延续国祚八百年,后世再无任何一朝一代,可与之比肩。 也不会想到,他剐骨榨髓,拼却一切,所推崇的礼法,影响后世几千年,无数的圣人与士大夫,推崇备至,尊他为圣。 就像方觉浅所说的,他为这个世界,带来了新的文明,他也终于“活成”了方觉浅,成为了新的“神”,新的信仰。 并且,无可能撼动他的信仰,因为,他未称神。 他未称神,便不会有人把他的话奉若神谕,只字不可改。他流传下来的信仰便会不断地自我修正,自我完善,自我融洽,不断地与时俱进,不断地进化成更好的,更适合当下时代,当下世人的样子,会永远有着无穷无尽的生命 力,活在人们骨血间,心底里,灵魂中。 王朝更迭,而信仰是不死的。 几百年,上千年后,会有人说,我向神发誓,我若骗你不得好死,神,是神殿传下来的。 也会有人说,你行此恶事,必遭诅咒,诅咒,是巫族传下来的。 还会有人说,你道德败坏,目无尊长,罪该万死,道德尊长之说,是王轻候传下来的。 …… 他们以一种,奇特的,极为融洽的,自如的,和谐的方式,并生于人们的代代相传中,并长长久久地,万世流传。 而谁想得到,在很久很久以前的某段岁月,他们也曾打得死去活来,水火不融呢? 阴艳将花篮里的花都拿出来,插进一个瓶子里,她低头摆弄着花枝,清泪溅在花蕊间:“小公子,我是旧世道的人,我的师父殉了道,却留下了我,你知道是为什么吗?” “自然,这世上,还得有那么一个人,盯着我呢。” “如今小公子大道得成,所求圆满,福泽万年,萌庇后世,我也就完成使命了。” “你不必如此,为了我这么一桩事儿,死的人够多了,不缺你一个。”“的确不缺我一个,只是我最近时常会想,我把这世间看得通通透透,一脚踏进红尘,却再也不想出去了,乱花迷了我的眼,我是不是早已背离了我的初衷,背弃了我自己 ?”阴艳笑着说,“不过这个问题,我会自己想明白。”“找到阿浅小姐姐,并完成你的理想,实现你的抱负,这两件事,一直是这些年支撑着小公子你活着的理由吧?如今你的理想抱负已然实现,如果再找不到阿浅小姐姐,小 公子,你也会了无生志吧?” 王轻候靠进椅子里不说话,只是望着那一瓶子开得正绚烂的海棠花出神。其实如今的王宫里是有海棠树的,他的大哥像是为了补偿他一样,种了很多很多,大概也是为了提醒他自己,他曾经误会过他的弟弟,要抢他的宝剑,因为这误会,他的 小弟斩断了后院的那株海棠。 因为这误会,老幺让他背负了一生的愧疚不能抬头。 他当然也可以做个绝情的君王,不顾这番旧情义,不理他赠予自己的良心折磨,可是偏偏,偏偏他的弟弟又制礼定乐,天下效行,他身为王室,怎能不作表率? 更何况,他本就疼爱小弟,从未想过要伤害他分毫,却还是伤了他那么多。 这道坎啊,便是横在他心间,过不去了。 王轻候的“报复”,可谓彻底。 对了,我们说了那么多王轻候后来的事,好像都没有说过王启尧做了些什么。 他做了明君仁主,开明豁达,勤勉治国,仁爱百姓,怜惜苍生。 从帝王的职责上来说,他几乎无可挑剔,他从来都是最合适的明君之选,而不是王轻候。 当年他一定要跟他的弟弟相争,也是知道他的弟弟生性寡恩,难以怜惜民生,别的事情倒都好说,要什么,都可以给他。 但却绝不敢将此天下大任托付于他,将无数人的努力付之东流,那是对所有人的不负责任,是纵容他的弟弟,更是祸害苍生。 现在他依旧这么觉得,哪怕他背负着他弟弟给的愧疚,他也不曾悔过。 只是很多时候,他会在深夜里,怀念那个大笑着跟着自己说话,又或是作出委屈模样让自己替他受罚的小弟,在冬天宫中湖水结冰时,他很想和老幺在冰面上戏耍玩闹。 他极度想念他的老幺,可他的老幺,死在了那声“王上”里。 也许会有人说他懦弱,迂腐,过于仁慈,但话说回来,若非是他心性如此善良,又能拿捏是非,明晓大义,他怎会是最优秀最出色的仁君? 人永远是讨论的矛盾体,何以能片面地去讨论好与坏,对与错,是与非? 面对不同的事情,不同的人,就有不同的应对态度,处理方式,才是千人千面,活色生香的样子。 宫中下人来报,说是太宰求见。 王启尧怔了半晌,即刻道:“何处?我去见他!” 王轻候从漫天的海棠花里走来,笑说:“大哥,你当自称寡人才是。” 这声久违的“大哥”令得王启尧难以挪步。 “老幺……” 王轻候随手折枝,折了一树海棠,又除尽花瓣,握在掌中比了半天,将那细细地海棠枝抛向王启尧:“大哥的宝剑,还缺一柄好剑鞘。” 王启尧接住,握在手心,握得太用力,树枝突起划破他掌心的肌肤,殷红的血滴下来,埋地泥土里,他说:“这是一柄,最好看的剑鞘。” 漫天花飞,时光倒转,一切好像回到了从前。 王轻候隔着漫天的飞花,洒然一笑,转身离去。 …… 在很遥远,很遥远的东边,有一片不知存在了几千年大海,海水撞击着陡峭的崖壁,撞出白色的浪花,瞬开,瞬谢。 崖壁的上方是延绵到似乎无边无际的大草原,草原上有成群的牛羊,远远看去,像是一团又一团白色的云朵落在了碧绿上。 这里荒芜人烟,要很多很多年后,才有游牧的人们探寻这片新的世界。 某一天,有一个身着蓝色长袍的温雅公子哥儿,生得一副顶好的皮相,策马扬鞭,驰骋在无边草原上,一直跑到了崖壁边,勒缰下马,踏着柔软的草坪,缓步慢行。坐在崖壁上的姑娘她晃着一双修长的腿,白白嫩嫩的面庞,干干净净的眼睛,清澈得不谙世事,如颗琉璃般的好看,风吹过,带起她素雅简朴的长裙,飘啊飘,也像是一 簇开得热情的蓝色,在她身边绽放。 她正极目眺望远方的大海,听到身后脚步声,回头看。 这个人,好生眼熟,在她梦里出现过无数次,有哭有笑,有悲有欢。 这个人,向她走来,迎风而立,墨发翻卷,带着横贯半生的悲欢与哭笑,带着至沉至深至死未渝的爱意和温柔,带着泪盈眼睫不得落的朦胧似梦。 他启唇,声如昆山玉碎,芙蓉泣露,惊艳得叫人心神俱荡。 “不知姑娘芳名?” “阿浅,你呢?”“王轻候。” 第八百一十七章 番外:越清古——你爱过神吗? 苍山青翠,寒雪如素。 轻盈入水的雪片儿沾水即销,摇橹的船夫划破宁静的河面,天地俱寂,独听得“哗——哗——”的水声,节奏均匀地荡开声响。宿醉未醒的人伏卧船头,手里还提着半壶昨夜旧酒,雪落在了他泼墨般的长发上,又映着白皙光洁的半张脸,只瞧得见一角飞扬的长眉,端得是透着桀骜不驯,狂放孟浪 。 江面的风穿雪而过,带起他火红如焰的长袍扬在半空,满目妖孽色。 摇船的船夫见这人昨日夜里喝了一宿,今日又醉在这舟头,怕是要受了风寒,劝了几回喊不动,只觉这位客人大抵有病,忍不住低声嘀咕:“打哪儿来的神经病?” 神经病? 醉卧船头的客人听到这三个字,突然失笑。 他记得,很多很多年以前,的确有那么几个人,总说他是神经病。一天天地也没个正形,只想在凤台城里搞风搞雨搞事情,只要能让别人不痛快,他就很痛快,管他神殿还是神墟,又或是朝中大官,什么样的马蜂窝他都敢捅一捅,反正 捅破天去了,也没人敢他对怎么样。那时候其实也过得不太开心,不喜欢凤台城,不喜欢殷王,不喜欢那个黑白颠倒是非不分的荒诞世界,于是可着劲儿地找乐子,找刺激,可着劲儿地折腾,好像只有那样 ,才能感觉自己还是个活人,而不是如凤台城中所有的行尸走肉一样,正在腐烂死去。 但与后来的日子相比,那时候的不开心岁月,简直是天赐的好时光。 他常常会想,神殿到底是怎么算得那一卦的,怎么就算出了越城中有一绝色女子,当献入宫中。 如果没有那一卦,也许他和他的妹妹依旧好好地生活在越城里。 越城不大,就算他的歌儿再贪心不足,索求甚多,也只是在越城里翻天覆地闹腾而已,闹不到凤台城去,闹不到殷朝去,闹不到天下去。 也许过个几十年,他的父候老去归天,他接下越城诸候之位,然后会给他的妹妹寻一个好人家,他的妹婿性子当温和,不然要怎么受得了歌儿的坏脾气?父亲是个很奇怪的人,他明明是一个好王候,却不是一个好父亲,他始终不喜欢他唯一的女儿,如果幼时,父亲对歌儿关爱多一些,也许歌儿也就不会有那么强烈的占有 欲了吧? 缺失得太多,于是她疯狂地想从别处弥补,以填满她自小空虚的父爱。 他从不怪自己的妹妹性情有缺,只是他的良心让他无法忍受他的妹妹,妄图天下,左右朝政,祸国殃民。 可是当她有了一个比她更贪婪的帝王夫君时,他便再也不能约束住那个自小在自己肩上长大的妹妹了。 时常他会想,若没有那一卦,就好了。 但细想想,若没有那一卦,他不会随自己妹妹去凤台城,也就遇不上那个奇怪的女人了。 他觉得,他从来没有看透过那个奇怪的女人。 初见时,只觉她生来嗜血,爱好杀戮,性情天生残缺,总有许多古怪的想法和逻辑,若用常人的思维去考量她,便是大错特错。这样的人太有趣了,在如一潭烂泥般的凤台城里,她是最明亮,最夺目的光彩,她用她的双刀杀得酣畅淋漓,劈开着沉沉混沌,用她古怪的逻辑嘲弄世人的愚昧和荒唐, 连最擅言辞的王轻候都不是她的对手。 他可太喜欢这样的人了,极端又孤冷,天真成罪孽。 可是后来,便慢慢看不懂她了。 是从什么时候起看不懂的呢,记不清了,只记得她的眼底的颜色越来越多,不似最初那样清澈明亮,黑白分明的眼珠子里满是对这人世间的好奇和探究。 大概是要怪王轻候的,干什么不把她让给自己呢?不过就算那时候王轻候把她让给自己,她也不会跟着自己走吧? 自己可以许她一方天地任她杀戮,满足她的嗜血狠毒,却无法明白她要的是什么,永远都不能明白。 王轻候懂她,合该是王轻候陪她走到最后,而不是自己。他们总是有很多大道理,谈论天下王权这种事儿都嫌不够大,还要聊一聊所谓信仰,未来,光明,希望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真是不怕风大闪了舌头,想那么多,他们不 累吗? 而他却只想找一处好酒馆,自斟自饮一盅好酒,对钓寒江雪,身旁若再有心上人作伴,便是人间乐事。 王轻候跟上她的步伐尚显艰难,他却已是连她的一角衣袍都再碰不到。 明明当年在凤台城的时候,他们三人也曾对饮共笑的,他是怎么掉队的,怎么一步步被踢出局的,怎么只能远远观望,再也不能参与的? 他想得开始头痛,也可能是宿醉上了头。 于是他在船头翻了个身,微眯着目光懒散着神色,望着漫天飞雪。 歌儿撞死在了殷令剑下,那时候他才明白,殷令并非昏君,他的妹妹非但没有得到一国之君的深情厚爱,反而被利用了个干干净净。 他难以想象歌儿死前是何等悲凉绝望,但他知道,歌儿从殷令那里赊欠来的无方宠溺,终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生命都是轻的,那是后来的深情被彻底地辜负。 但是,这一切早已注定,不是吗? 就像他注定无法靠近方觉浅一样,命里早已写好。 他觉得他此生失败至极,做儿子,没好好尽孝,做兄长,没照顾好妹妹,做爱人,他连爱人的手指也握不着。 他做成过什么呢? 什么也没有做到。 人间渣滓,极品败类,在他身上演绎得淋漓尽致。 可是他从来只想做个快活的混蛋,作天作天,搞风搞雨,为何连这也不能? 他不知道深情二字如何较个高下,不说王轻候,他甚至不及抉月爱方觉浅更多吧? 可无人能告诉他,回首这半生来的混沌日子,他为何总也逃不开方觉浅的那双眼睛。 都说王轻候把方觉浅爱进了骨血里,彼此历尽背叛与绝望,也生死难弃,嗯,他自是伟大而深情的,自己不否认,但谁也别来说他爱得不够深。 他是连爱她的资格也不曾有过,在他们的惊天大局里,从未给自己留一席之地,这个故事,从一开始,就没有预备他的姓名。 他们的声音是洪钟大吕,遮天蔽日,哪怕自己声嘶力竭地高喊他爱着一个人,也不会有人听见。 他们的所行是开天辟地,震古烁今,就算自己切开皮肤,掏出心肺,沾血成字,也不会有人在意。 他们的步伐是撼山移岳,滚滚身前,就算自己跪伏在爱人的脚下求她低头看一眼,也不会有人回头。 他们伟大,自己渺小。 他们是象,自己是蚁。 你见过,神弯身俯耳,倾听凡人的爱慕之情吗? 他只是恨,恨方觉浅从未对他说过半句软话。 最动听的一句话无非是,越清古,我以后会保护你,若有人要对你不利,我帮你杀回去! 悍莽赤诚,直白纯粹,落字有声。 她可真是一个言出必行的人,后来自己遇到过那么多次危机,她的确都保护自己性命无虞。若非后来是自己一心寻死,非要上战场,也不会失了一只手臂吧? 那时候想着,真不如死了痛快,活着多累啊。 这样的想法可真是自私,他们活成那副狼狈不堪,悲惨莫测的样子,都还在死死挣扎,要走到最后呢,自己竟然想着一死了之,再不看人间丑陋,万种背叛。但他不过是普通人,不过是庸俗的凡夫俗子,不是他们,不是那些可以捱过千刀万剐之后仍能笑对惨烈的他们,他想做个庸俗的废人,快活的混蛋,逍遥的败类,他没那 么强大,也没那么伟岸,他只是一不小心被写进了他们的故事里,书本中,于是要跟着他们饱受苦难煎熬。 当这本书翻到最后,他们成了不朽的传奇,而他不过一个注脚。 他的爱恨情仇,他的贪嗔痴恨,他的心之所恋,都如浩瀚经书里的一个墨点,不值一提,不被人记,甚至无人来读。不会有人记得他的名字,不会有人想起凤台城的那身红袍,不会有谁来描绘他妖孽般的眉目,他跟许多许多人一样,无声无息地被淹没在这一场摧枯拉朽的浩荡传奇里, 成为洪流里一粒沙,不会有人来跟他说抱歉,毁去了他想要的人生,不会有人来跟他说道谢,感谢他也拼却全力过,哪怕是被迫。 他像一缕青烟一样消散。 而他本身,是那样浓墨重彩的人。 “这位公子,前方有个渡口,公子可要上岸一歇?”船夫问道。 “船家,你爱过神吗?” “公子这是什么话?” 越清古轻笑,他笑起来不温雅,不清润,他是张扬而桀骜的人,笑起来时,也霸道地敛尽一江雪色,纵情妖孽。 “我爱过。” 船夫上岸,望着那只顺着河水一路漂远的小舟,舟上人的那身红裳迎风舞动,如团火焰,灼灼燃烧在碧江白雪间。 他将去何处? 船家心里问。 他的心里问。便这样走着吧,做个快活的混蛋,流浪人间。 第八百一十八章:番外:卢辞篇——我的一个王后朋友 不知名的小山村里迎着春雷一声乍响,淅沥春雨便降了下来,浸开了干涸了一个秋冬的土地。 野草比农家还喜春,未等农夫锄地,它们便争先恐后地钻出地面,抖动着嫩黄的新芽。 归来的燕子穿雨衔泥,筑巢檐下。两年前归来故里的卢辞捧着一碗粗茶,笑看了一会儿巢中几只雏鸟,见那燕子窝摇摇欲坠,放下粗茶,搬了一把梯子爬上去,加了几根树枝架在下面,稳稳当当地托着那 鸟巢。 邻居家的孩子蹦蹦跳跳地跑过来,虎头虎脑地问:“卢叔叔,俺爹叫俺来问你,去年的白菜种子您还有多吗?” “有,我去给你拿。”卢辞扶着楼梯慢慢往下,摸了一把那娃娃的脑袋,进屋拿了一包种子递给他。“卢老弟啊,又麻烦你了。”孩子的母亲走过来,在围裙上擦了一把浆洗冬衣的水渍,笑问道:“隔壁村那张家可又托我来问话了,卢老弟,他家姑娘长得标致得很呐,这十 里八乡的,可多得是求亲的人,你真不去看看?” 卢辞连连摆手,笑道:“李嫂子可不要再打趣我了,张家那姑娘人长得标致,性子也好,我是高攀不上了。”“这叫哪里话,卢老弟,来给你说媒的人,怕是要把你家的门槛都踏破了,你到底喜欢个什么样的,跟嫂子说说嘛,嫂子帮你张罗着,你瞧你这一个人孤伶伶的,早点成家 也有个伴儿呀。” 乡里乡亲的人都淳朴热情,他在此定居后,颇受他们照顾,家里缺个什么物事儿,不用等他开口,大家伙儿就主动替他张罗好了。李嫂子是个爽利嘴快的女人,说起话来也像是咬着夏日里的瓜果,干脆利落得很,跟他提了好几次成亲的事,上次是陈家的侄女,这回是张家的闺女,都是顶好的姑娘, 清白的家世。 但卢辞都没应下,李嫂子便不知道,这看着脾气温温和和的卢老弟,到底想要个什么样的女人。 她说这几户人家的女子,个个都是持家的好手,勤快能干,吃苦耐劳,又品行端正,怎地他就是看也不去看一眼呢? 卢辞将放在一边的那碗粗茶又端起来,坐在门边的一把竹椅上,半天不说话,只是笑着。 “卢老弟?”李嫂子拉着她儿子的手,疑惑地喊了一声,“问你话呢,你跟嫂子说说,你想讨个什么样儿的媳妇儿,嫂子才好帮你打听着呀。”卢辞靠在椅子上,已被劳务磨砺得有些粗糙的手指许久没有提过笔,没有写过字了,上面布满了薄茧,这粗糙的手指抚过茶碗沿,低声呢喃的音调里有着轻轻慢慢拢来的 回忆:“我有一个朋友……” 他有一个朋友,四体不勤,五谷不分,还品行不端,惑乱天下,千夫所指。 好在那时,卢辞也认认真真地扮着一个佞臣贼子,竭尽所能地帮着他的这个朋友作恶为害,戕害匡扶朝政的忠臣,荼毒本就摇摇欲坠的朝庭。 这位朋友若是说要一斗珠,他便费尽心力地寻来一斛珠,若说是要一匹纱,他便搜刮天下成千丈绸,若说是要起高台,他便可以哄声说唱摘星楼。 只要这位朋友说要一,他就给这位朋友十,百,千。 将她本就贪婪的性子,更是蛊惑得欲壑难填。 把一个人教坏,多么容易,更莫提这个人本性就不纯良,让这个人在堕落中不断地体验堕落带来的极致快感,和毁灭性的刺激享受,就更加轻而易举了。 他时时伴着这个朋友,知她喜伏在地上摆弄那些万世不易寻的玉件事当玩具,知她喜甜忌苦不爱吃的各种食物,知她爱听家乡小曲讨厌靡靡丝竹。 偶见她执着罗扇扑蝶舞,翩跹裙摆抚过花叶时,她回头笑喊:“卢辞快过来,帮我抓住那只蝴蝶,我重重有赏!” 她笑靥胜花,额间有薄薄粉汗,一双笑眼盛得下天地间最璀璨的光华,倾洒的青丝长发缠绕着成网,何必要去扑蝴蝶,她只需坐在那里,自有蝶来寻她。 大抵是她真的太美,美到容易叫人忘了她是妖后,也容易叫卢辞忘了他来到她身边,是为了蛊惑她多做恶事,多害苍生,多断殷朝生机。 卢辞都要记不清,是在第几次这样的叫人容易忘记里,悄然心动。有一年好像是盛夏,仲夏夜里的星空璀璨得叫人心醉,他正在自己家中观星也观心——他常常观心,在不断地抛却良知与道德的路途中,他需要时时谨记自己只是在扮演 奸臣,所有一切只为了一个好的结果,如此方能说服自己,认真作贼。 宫里来人匆匆传他,说是王后找他,立刻进宫。 卢辞换了衣裳随人进宫去,却不是去了王后的凤宫,而是一处凉亭。凉亭前面的湖水有月光下波光粼粼,泛着清辉柔丽,越歌抱着双膝坐在长廊上,未着珠翠,藕色长裙在月色下都薄如轻烟,她清丽得像是一株芙渠,不与世间任何欲望相 沾。 “下臣见过王后。”卢辞一路小跑,有些气喘吁吁。 “卢辞,你看那儿。”越歌纤细的手指指了指湖对面的高楼。 那是摘星楼,楼台上歌舞正酣,细听之下,有丝竹之声隐隐传来,还有女子娇声喘息,吟笑不绝。 越歌下巴靠在膝盖上,痴痴地目光望着那里的声色靡靡,粉幔扬笑,眼底写着比欲望更深的寂寞和委屈。 “王后娘娘?”卢辞试探着唤了一声。 “今日白天,我同殷王说,能不能将宫中的女子都赶出去,我不喜欢。”越歌轻声道,“他说好。” 卢辞大概明白了越歌因何难过,宫中女子的难过,大多都只会为一个人而已。 那可真是太无趣了。 但他只是低头,恭顺道:“王上一向宠爱娘娘的。”“对啊,他一向偏宠于我,我说什么,他都说好,从不拒绝,不管我的要求多么混帐,多么荒唐,他都会答应的。”越歌说着低笑,像是满足的神色,但转瞬眼神又落寞:“ 可是他白天才将那些人送走,晚上又找了这些来。” “卢辞,是不是你们男人,都喜欢美人环绕的感觉啊?” “娘娘说笑,天下岂有美人能与娘娘绝色相提并论?” “有啊,怎么没有了?那方觉浅不就生生将我哥哥的魂儿都勾走了吗?哼!” “但王上心中,只有娘娘一人。”“可是他身边有很多女人。”越歌负气道,“我不喜欢她们,我讨厌她们,以前我觉得她们在宫里挺好的,殷王就不会一天到晚待在我这儿烦我,我还可以多一点时间想我哥 哥,但以前是以前,以前我不喜欢殷王,现在……” 卢辞默然不说话。 他已能隐约知道,越歌对殷王动了真心。 说来荒唐,当他知道这件事的时候,心中竟隐隐生起酸涩之意。“我今夜本来备了一壶好酒,还有几个小菜,想着等殷王过来了,我就拿出来同他一起赏月色,我宫中赏月是最好的,花也开好了,我觉得他一定会来找我的,但最后,他 却在这里。” 越歌叹了声气,“卢辞,你说,我该不该上去找他,让他来陪我,而不是跟那些女人听曲起舞?” 她的样子看着,落寞极了。 那张颠倒众生,艳绝天下的小脸上,写满了委屈。 卢辞明白,她是想去找殷王的,可是一直以来,都是殷王哄着她多一些,纵着她多一些,好像爱着她也多一些,从来都是殷王来找她,她鲜少去找殷王。 此刻若是让她去,岂不是要拉不下面子? 不在乎一个人的时候,那个人做什么都是无所谓的,在乎了,便会计较谁多一些谁少一些,而每个人都希望自己是付出得少一些,得到得多一些的那个。 越歌也不例外。按说,卢辞应该跟她说,去找殷王吧,去胡作非为吧,去闹得天翻地覆吧,自己好好当个奸臣,她好好做个奸妃,他帮着越歌作尽坏事,腐烂掉殷王的骨头,也腐蚀掉殷 朝。 一直以来,他都是这样做的。 但大概是那晚的夜色实在太美,月色太迷人,卢辞站在那里,看着蜷缩坐在回廊上的越歌时,只想摸摸她的头发。 “娘娘,在下臣的故乡,人们喜欢在这样的满月夜里,折了纸船,点上一盏烛,放进河面上,顺流而下,寄许愿望,今日月色如此美好,我们来许愿吧?”卢辞笑着说。 越歌回头看他,在越歌的记忆里,卢辞很少说这样的话,他总是顺着自己的心意,在他看来自己做什么都是对的,有时候,他比殷王更加放纵自己的贪婪和欲望。 月光下的卢辞笑容清和,面色宁静,眼底还映着月色。 “好啊。”越歌站起来,走到卢辞跟前,笑说,“那我就许愿……” “愿望不能说出来的,说了就不灵了。”卢辞道。“是吗?我偏要说,我要的东西,从来没有得不到的。我许愿殷王一心一意只爱我一个,宫中再也没有别的女人,许愿我可以和他白头偕老,多子多福。卢辞,我想给殷王 生个孩子。” 她歪着脑袋,好一副偏生要逞强的倔强娇憨模样。 那天卢辞陪着越歌折了好些灯船,星星点点浮在水面上,像是天下的星落下了凡间,取尽月光,摇摇晃晃,盏盏醉人。 后来,卢辞知道了,殷王从未爱过越歌。 从未。 你看,愿望真的不能说出来的,说了就不灵了。 白头偕老,多子多福更是笑话。 知道殷王真面目后,卢辞处处多长了一个心眼,终于发现,越歌进宫之后的一个月里,连食了整整一个月的绝子药,都掺在饭菜里,旁人不得知,从此她不能再有身孕。 殷王不止不爱她,殷王甚至从来没想过要给越歌一个孩子。 是啊,她只是殷王的一块挡箭牌,一个用以蒙骗天下人的障眼法,一个等到一切水落石出时,送上断头台的祭品,殷王怎么可能会允许越歌有他的孩子? 得知此事后的卢辞大醉了一场。 你不能看清一个人脆弱的本质,看清了之后容易心生疼惜,涌出怜爱。 但看清了,怜爱了又能怎么样? 卢辞甚至无法将这件事说给任何人听,没有人会在意越歌的死活,也不会在乎她的命运,小公子他们更不会放在心上。 不论是在谁的谋划中,越歌,都是必死之人。 殷王也好,小公子也罢,方姑娘也是,谁都好,谁也没准备放过她,只是看她怎么死而已。 这等小事,无足挂齿。 她生来,便是一首挽歌,唱尽天下色,世人敛声无,她是这天下头号疯魔人物,于极处,不疯魔,不成活,欲成活,失疯魔,不得活。 卢辞深切地感受到命运的强悍之处,凡人的渺小无奈,他的心底是翻江倒海的波澜,他的面上是恭顺谦卑的奸臣。 做个忠臣难,做个佞臣易,你只要舍得出卖你的灵魂和良心。 但做个披着佞臣的忠臣,便是难比登天,在你出卖自己的灵魂和良心之后,来再遭受一次灵魂与良心的拷问。 他本是一书生,别无长处,只有两样东西入了小公子的眼,一是根骨刚强,意志坚定,二是心比玲珑,擅言长辞。 于是被安排进凤台城来,谨记着小公子的话,也谨记着小公子的提携之恩,一步步走进了殷朝朝庭,又一步步走到了王后身边,成为了世人所憎的大奸大恶的佞臣。 因他知道,小公子所行之事是对的,于是他做再多恶事,都问心无愧,他知道,他最终只会是成全小公子的理想,而小公子的理想是于天下人之德之益之长处。 那他受尽谩骂与诅咒都无甚要紧,他忍得住,咽得下。 只要有一息执念不灭,生便有缘由。 他做不成像殷九思那样的大德之臣,但他终是走出了自己的一条路,给自己求了一个圆满。只是偶尔回想起来,那些轰轰烈烈的大业都已模糊,远处传来了许多关于小公子的事迹,人们赞美他,歌颂他,一如赞美歌颂一位仁德无方的圣人,果然是他的记忆开始 模糊了吗,不然怎么会有人把小公子当成圣人来颂扬? 唯一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朗的回忆却只是关于那个扑蝴蝶,折纸船的女人。 他一边怜爱着这个女人,一边一步步送她入棺椁。 本质上,他与殷王并无不同。 区别在,殷王未曾爱她,自己却深恋那夜的月色。 “卢老弟,你那朋友怎么了?”李嫂子见他出神半晌未曾言语,走上前来笑声询问。 卢辞抬首,满目沧桑败春色,尽是苍凉不堪活。 “我有一个朋友,皎皎如明月,不当悬空照,枯尽一身辉,河间灯船伴。” “你说的这是些什么呀?”李嫂子听不明白,皱着眉头问,又笑,“算了算了,你总是神神叨叨的,我家那口子喊你一起去地里下今年的新种呢。” “好。” 卢辞戴了一顶破了沿的斗笠,披了身蓑衣,踏入无边春色中,仿似一段枯木。也许某一天,枯木再逢春,也可生出嫩芽。 第八百一十九章 虚谷番外——我此生未负神殿 我格外喜爱冬天,冬日里的凤台城总是银装素裹,洁色一片,与王宫遥遥对望的神殿也在这样的季节里圣洁出尘,白色的廊柱和圣殿,映着皎然雪色,透通如九天之上的 神宇。 每到下雪的时候,我就会坐在神殿最高的楼台上,支一方小桌,倚在屋脊上看天地茫茫,清白干净。神侍们在下雪天也会走出来,在下方楼宇院落里,抖一抖梅枝落雪,或者滚一团白色雪球,玩闹嬉笑,身着白衣的神女们都会放下奉神时的虔诚高洁,暂入凡间,笑颜清 丽。 每到午时会有人击鼓,深沉厚重的声音传响在神殿里的每一处角落,鼓响七声,七声内无人喧哗,静静聆听。 鼓歇后,我的几个好友会上来,贪我一杯好酒,洒然大笑,高谈阔论。 那时候我们总是讨论天地,思辩神谕,仿乎我们头顶的神明正看着我们,用他仁慈深邃的眼神,怜爱着我们这些虔诚信仰着他的奉神者。 奚若洲是我们当中最聪慧,最擅辩的,但往往最擅辩的人最不喜辩,他总是笑看着我们因为一个不解的问题争得不相上下,却不发一言,但是平白喝掉了我无数的好酒。 “若洲神使你来说说,虚谷神使道他等既是神使,便是神的信使,他所言俱是神谕,不可违逆,此话有没有道理?”鲁拙成争不过我,转头问正在贪杯的奚若洲。 “难道不是?”我笑问,“神殿既是天神在这人间的庙宇,我等既是奉神之人,自是聆听神旨,我等所言,怎就不是神谕了?” “荒唐,那你喜断袖之好,又怜幼童,也是神谕?明明是你自己私心过重,妄改神谕,以谋私利。”“众神之下,你我皆凡人,我将明心向神,奉神无私,而凡人之躯,不过满足凡人所欲,此间二种,并不冲突,就像我们的若洲神使,明明是神殿中人,却爱上了巫族圣女 ,别无二样。”我笑看向奚若洲。 巫族是神殿几百年来的死敌,奚若洲这个最得神枢钟爱的神使,却倾心于巫族圣女,实在可笑荒唐,与他相比,我那点癖好都有点拿不出手,上不得台面了。奚若洲用他那双一贯如深渊般的眼睛看了看我,转了转手中的酒杯又放下,然后一拢身上的琉璃蓝色的神使长袍,手指划过了袍尾上的朱色孔雀翎眼,像是在思索着什么 。许久过后他才出声道:“人有私欲,并无不妥,无私欲者,便是神明。我等只是奉神之辈,如同蝼蚁,心向神明,故克欲守己,斩私欲,断妄念,除劣根,向神而生,向神 而往,向神而洁,此乃奉神之道。” “是吗?”我听着却好笑,支起额头打量着他,“这是你的奉神之道,便叫人家苦等你的归期,苦他人而全自己,这若是奉神之道,那倒也叫人好笑。” 奚若洲便不再说话,我觉得他这个人,太虚伪了。 凡人皆有私欲,这有错之有? 只要我心虔诚无改,私欲不断,又何不可? 他却非要做出副圣人的样子来,实在滑稽。 我便不爱做圣人,我就是喜欢那些漂亮又俊俏的年轻人,喜欢他们光洁细滑的肌肤和眉目含情的媚色,喜欢春光无限,喜欢人间至欢。 这又不影响我奉神至上,生死无悔。 就像月西楼与奚若洲身边的神侍鲁拙成两情相悦,也是私欲,凭什么说他们的私欲是天伦是人道,而我的便是错的? 神枢还未说我有不对之处呢,他们凭什么?我踏进神殿的年岁,比他们都晚一些,我仍记得那年我走到神殿殿门外,看到那庄严耸立的宫殿透出的巍峨肃穆,圣洁浩然,让我膝下发软,心底似有洪钟大吕惊响,荡 涤着我的灵魂,使我全身颤抖,匍匐下跪。 我好像是在一瞬间,找到了生命的意义。 那一跪之后,偶然路过的神枢将我带进了神殿,那时候,时刻跟随在他身边的人已是奚若洲了。 奚若洲总是含着不多不少的笑意,不急不燥的神色里,透着让人心安,使人心静的宁和悠远,我一度以为,那就是一个神使该有的样子。 我向着他的样子努力靠近,学着他说话,学着他处事,学着他也含上不多不少的笑意,不急不燥的神色,温润如玉。但我终究只学到了皮相,学不透他的内里,学不透他总是可以与神枢辩论的勇气,学不透他看这个世界总有很多莫名其妙的道理,学不透他习武读书总是快人一步,不需 苦熬。 不过好在,神枢对我倒是颇为提携,时常让我与他同进同出,甚至让我与他同吃同住,我便可以日日观摩他,揣测他。 我总想看透他那双如深渊一般的眼睛底下,到底藏着什么。 不可凝视深渊。 不可凝视深渊。 不可凝视深渊。 如果时光倒转,我一定要提醒当年的自己,不要再去看奚若洲。凡人的嫉妒心让我憎恨他为何总是对于若愚和鲁拙成更温和,更亲切,让我憎恨他为何总是离我三尺远,不深不浅,让我憎恨他为何总能轻而易举地就得到神枢的褒奖, 他却视如轻烟毫不在意。 我的心失衡,我拼了命地要超过他,赢过他,我甚至比他奉神更虔诚,我争着一星半点的胜利,争着神枢多一寸的目光和偏爱,也争着他哪怕一次正视我。 当我偶尔赢过他,他却依旧毫不在意的样子,仿似我的努力在他眼中看来不过是一场笑话,不值一提。 我的努力换到了神使的琉璃蓝色长袍,与他平起平坐,却未换得他多看一眼的价值。 奚若洲大概永远都不会发现,后来我有很多男宠,他们总有一眉半目,生得像他。 无人知道,在我后半生漫长的煎熬里,最恨不过是自己当年的那所谓私欲。 于是我纵了我的私欲,任我的凡心,也戒了再去凝视深渊的轻狂。 便以凡人之躯,一心侍神。我敢对着天神说,神殿之中再无比我更虔诚之辈,而我不明白,老神枢离世之际,为何要将神枢之位传给奚若洲,明明他是最轻浮之辈,我都未见在神像面前颂唱几会, 也未见过他在祭神台上主侍大祭,那每每都是我去的,何以这神枢之位,便要传给他了? 我更不明白,老神枢并无旧疾,更未遇险,怎么就会突然辞世了。 我一度怀疑,是奚若洲杀了他。 因为老神枢离世前一晚,我亲眼看着他从老神枢的房间里走出来,对着门扉深深拱手弯腰,行礼大拜,久久不起,额头似还有青筋绽起。 每二日清晨,老神枢便与世长辞。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新神枢的第一道神谕,等待着他继承老神枢的意志带领神殿走向更高的辉煌时,他却只是提拔了于若愚和鲁拙成为神使后,就突然闭关,再未现世。 就像他以前一样,对一切都不甚在意,哪怕是神枢之位,他也不在甚在意,空挂了这么个名头,却并无率领神殿,庇佑苍生的意思。 真是荒唐不是吗? 堂堂神枢,撒手不管,一走就是五十多年。 都说他在神息之地里,我却猜想,未必。 不过想来也无用,神殿群龙无首,有过短暂的混乱,神枢不在位,多的是异心而动的人——都有私欲,这是人的本性。而我这个仅仅只屈奚若洲之下的神使,掌得大权,神殿风光得以延续,我为之骄傲,我有信心哪怕是奚若洲这个神枢不在,我也可以让神殿继续傲然于世,受天下人敬仰 。 哪怕我不是神枢,我也可以做到跟神枢一样的事情,证明我并不输他,证明老神枢看错了人。 我常常站在神殿殿门外,感受我的灵魂因为这座宫殿而颤粟,我的膝盖因为这里的圣洁而发软。 万幸,我从未移改过我对这里的忠诚。 此后我的余生,便一直守着神殿,我不忘我因何而踏入此地,不忘因何而灵魂颤抖,我信那日是天神抚我顶,福至心灵,神台清明。 哪怕我用过很多让人不耻的龌龊手段我也觉得无甚不可,神枢不在神殿中,多少人无端生祸心? 彼端的巫族蠢蠢欲动,远处的朔方城狼子野心,近在眼前的神墟敢弑神使,还有一个殷王朝也是暗流汹涌,神殿的辉煌之下是四面楚歌,八方伏危。 我若不手段极端,想法疯狂,何以全神殿? 尔等宵小之徒,何以敢于神殿不敬! 我信我没有错! 直到我遇上方觉浅。 直到我明白她的所图。 我知,我深知,那非她一人所图,那还是奚若洲所图。 殒神。 呵,殒神。 堂堂神枢,天地之间至高的尊者,他竟要亲手毁去神殿! 我这个神殿最忠诚的守卫者,天神最虔诚的侍奉者,面对着他们的摧枯拉朽之势,怆然落泪。不论是王蓬絮被烧死在神殿里,还是王轻候在神息殿中的一席话,都未使我如此恐惧甚至无助过,我坚信着神殿的信仰,无人可以撼动,那是我至死不悔,矢志不渝的忠 诚。 但若是神枢来毁灭我,我当如何?我终于明白了,为何奚若洲眼见神殿满身污秽,而无动于衷,明白了他作为神枢却五十余年不出世,任由我在神殿用尽极端手段,明白了他留着鲁拙在此地枯守神殿几十 年余,逐渐被排挤出局是为何。 都明白了。 他就是在坐看我,一步步毁掉神殿啊。 众生皆棋,皆是他手中子,我不例外! 我不例外。回首往顾,他知我心性,明我手段,便故意隐世,任由我掌得神殿大权,他料到我会把神殿一步步带向今日之局,为了让神殿傲存于世,我必将引众怒,犯民怨,再以极 端手段镇之,他在等我,制造恐惧。 他未曾叫我去做任何事,我已在不知不觉中,替他做尽所有事,铺好殒神路。 我自以为我在救神殿,却不知,我在一步步,自毁长城,毁神殿。 步步落入他眼中,步步皆在他棋局,我不如他,始终不如他。而他留下鲁拙成的原因不过是,他不能让我将神殿毁得太快,就算是毁灭,他也要慢慢来,一点点耗尽这天下对神殿的信仰和依赖,他将神殿凌迟处死,都不肯给个痛快 !! 所以他要留下一个真正身心干净,看似大愚,却大智的神殿信徒,无关酒色财气,无关风花雪月,洁如飞雪,透似琉璃的神使,那代表着,神殿最后的圣洁。他要我们看着鲁拙成,看着他,就会想一想,神殿的根在哪里,信仰是什么,天神是什么,真正信徒是什么样子,我便会思一思,缓一缓,生起犹豫和迟疑,也守一守心 底的圣洁和不容染暇——便是成全了他奚若洲对神殿的凌迟。 当鲁拙成死去,神殿最后一个干净得不沾尘世晦暗的信徒也死去,那些污秽之物如同我的老年斑爬我的身体一般,也爬满了神殿。我一直知道,鲁拙成不会是神殿叛徒,不会是神墟的大长老,哪怕所有的证据都摆在我面前,我也存疑,因为鲁拙成,怎会背叛神殿?他宁可舍弃生命,也不会使自己成 为神殿的污点。 当我见方觉浅的来信,知道了殷王的真面目,以及他对神殿的所图,也就想通了,是奚若洲让鲁拙成站出来背上此罪名的。 他依旧不会让神殿死去那么痛快,他还没有达他的目的,没有将这世间所有的力量消耗殆尽,他会留着神墟,也就是留着殷朝,继续与我神殿做长久而绝望的互相损耗。 直到我们身上的肉都被一片片割下,只余白骨,也要敲碎了烧成灰。 四方大乱时,我多了很多时间,裹着那件我珍爱了一生的琉璃蓝色神使长袍,坐在神像下面,细想一生,很多地方,都想明白了,想透了。 大势已去,我从五十多年,近六十年前,就踏进了奚若洲的局里,浑然不知。 我也确信了,是他杀了老神枢,因为老神枢绝不会允他这么做,那是一位慈爱宽容的老人,真正的神枢,怜惜苍天,厚爱子民,护佑殷朝,福泽天下。 而奚若洲,为了他的大计,无所不用其极。我算不过一个,为了一局棋,筹谋大半生的人,算不过他,我至死也想不明白神殿为何就应该要消亡,至死也不明白,奚若洲是如何就得出了神殿不该再存立于世的结论 ,至死不明。 我只知道,作为神殿神使,虔诚奉神的信徒,当神殿倒塌,当神谕成灰,我也不该再存在。 失去了神殿的信徒,该去信仰谁? 与神殿共生死,方是我的道,哪怕是局中棋子,我也可以成全自己的道。 而我依旧敢对着上天,对着天神说一句,我虚谷,此生未负神殿。他奚若洲,敢吗? 第八百二十章 番外:抉月番外——为你,不苦。 神息之地里的莲花,又在不合时节的日子里开了。 一看便知是星伶百无聊赖下的小心思。 红白交映的荷花在连田碧叶上轻轻摇曳,碧叶底下的鲤鱼摇尾而过,卷着裤腿的星伶双手托着一捧水,小心翼翼地撅着屁股低下身,要将手中的一捧水倾进池中。 白生生似藕节般的两截小腿浸在水里,未防及脚下泥滑,险些一跟头栽进泥水里。 提着点心来的抉月瞧她小心翼翼的动作瞧了许久,眼见着她要摔进水中,连忙跃过来稳稳托住她的手臂。 星伶撞进他胸口,一双黑白分明灿比星辰的眸子里还满是后怕:“还好还好!” “什么还好?”抉月笑问她。 “你看这个,月哥哥。” 抉月低头,这才发现就算刚刚星伶险些摔倒,两只并拢在一处的小手也死死地靠紧着,没有松开一丝一毫。 手心里捧着一点水,水里有两只蝌蚪,黑乎乎,滑溜溜的两个小不点在她掌中水里转来转去,快活地摇晃着尾巴。 “我方才在那边的石头缝的积水里看到的,月哥哥,你扶着我一点儿,我把它们放进池子里。”星伶稳稳当当地把腰身交给抉月。 抉月掌心朝下,探着手臂横在她腰下,极是克制绅士地扶着她的腰身,眼底是如同早春三月的风吹过,温柔得不会惊扰到贪花吮蜜的蝴蝶。 “义父说,万物有灵,身为神枢,护万物之灵,守万物之身。小东西,你以后可不要再跑到别的地方去啦,好好在这里长大吧。” 星伶将蝌蚪轻轻地放进水里,看着它们游远,在抉月怀里转过身来,亲昵地搂着他的腰身,冲他笑得明媚无邪:“月哥哥,你又带了什么好吃的给我吗?” 十三四岁的少女,说话间都带着淡淡的少女甜香,更莫提她自小在神息之地这样灵气萦绕,百花争艳的地方长大,自是万般的出尘绝色,晶莹剔透,不染尘埃。 抉月低头看着赖在自己怀里不肯松手,讨着点心的小阿伶,伸手揉揉她的发,将一袋子点心递给她拿好。 “桃蕊云片糕!”星伶惊喜得亮了双眸,“还是月哥哥你好,义父都不让我吃这些,说怕我牙疼。” “尊者是担心你,不要惹他生气。”“我才没有呢,义父才老是惹我生气,就拿这池子里的莲花来说吧,我就是无聊才催开的它们嘛,义父非要说我不守时令,有违秩序,我又没有催开别处的,就只是这里的 好不好嘛?月哥哥,你说义父是不是讨厌?” 抉月宠溺地点了点她的鼻子,悄声道:“你再说尊者坏话,他又该拉着你去练功了。” 星伶吐吐舌头,皱着鼻子作了个鬼脸,好一幅表面顺众内心不服的调皮鬼模样,逗得抉月直笑。 又见她还站在池边泥水里,便将她抱过来坐在一边的石头上,蹲下身来,浇着湖中的清水濯洗她一双白嫩嫩的脚丫子,洗净上面沾着的泥水。 “月哥哥你的做什么呀?” 抉月捧着她的双脚放在怀里,用衣物仔仔细细拭去水渍,温声笑道:“姑娘家要爱惜自己,不要受凉,更应该打扮得漂漂亮亮,干干净净的,这样才好。” 星伶咬着一片糕点,歪头瞅着抉月,还调皮地翘了翘自己的脚趾头,踩着抉月的手心。 她虽总是待在这神息之地里,但偶尔,义父也会带她出去见见神殿里的其他人,当然了,总是只有他们看得见外面的人,外面的人却看不见他们。 义父说,那叫画地为牢,等以后自己也变得厉害了,他就把这一招教给自己。 她见过那么多的人,却没有见过比月哥哥更温柔,更好看的男子。 没有见过,比月哥哥笑起来更让人安心的人。 她想,月哥哥是这天底下,最最好的男儿,不对,是最最好的人了。 比义父还好,义父还老是不让自己吃点心,不让自己跑出去玩呢,自己要是练功不用心,还会被他教训呢。 但月哥哥不会,月哥哥会在葡萄架下扎好秋千,推着自己高高的,高得要摸到天上的云,自己像鸟儿一样自由。 什么时候,月哥哥才能把自己从神息之地里带出去啊? 外面的世界,一定要比神息之地更有趣,更好玩的,也一定会有更多的好吃的点心。 她总是在书本子里描述的那些热闹的街市,叫卖的小贩,热气腾腾的刚出锅的白馒头,还有私会的秀才和千金呢! 但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子,真想去看看啊。 于是她问:“月哥哥,你种的葡萄,还没有熟吗?” 抉月失笑,双手捧着她一对作坏的雪足,安静得似月光的双眼笑看着她,“还没有。” “那要到什么时候才熟啊?” “等到,她熟的时候。”星伶认真老成地叹了一口气,连可口的糕点都吃不下去了,眉头也拧得紧紧的,在她稚气未脱的脸上显得滑稽好笑,“唉,义父说,神枢可改四季颜色,也可六月飞雪,还 可冬日生莲,我要是能让那葡萄,早点熟就好了。” 抉月像个骑士那样半跪在地,还托着她的脚丫子:“为什么,想吃葡萄了吗?”“不是的,是想出去玩,但是义父不答应,非说外面没什么好看的,不如这神息之地有意思。唉,月哥哥,我要是能快点嫁给你就好了,书本子里说,嫁夫从夫,我要是嫁 给了你,我就可以跟你一起住,就不用待在这里啦,书本子里还说……” “阿伶。” “嗯?” 抉月认真地盯着星伶看,他总是温柔的眼中有着奇异的色彩,像是星伶总是半夜观的那些星子尽入了他眼中。 “你真的愿意嫁给我吗?”“当然了,阿伶要嫁给月哥哥做妻子,月哥哥要带着阿伶走过山河湖海,看过风雪雨露,要去认识好多好多有意思的人,还有吃好多好多的点心,不用天天待在这里,还要 被义父盯着骂,哼!” 她好像有很多美好的憧憬和期待,幻想着越过这神息之地之后的美好人生,好像看到了摘来天上云裁作衣,撷一朵海中浪绣成裙,再握一把月光作胸针,别衣襟。 而在她对未来所有的美好想象里,都是有抉月的。 后来抉月总是会想,他为何那般无能,守不住阿伶那样明亮又绮丽的美好想象。 “来,阿伶。” 抉月牵起星伶的手,从神息之地的那间木屋后墙上按下机关,带着她钻进了俗世。 俗世里的人间烟火,平庸无奇在她眼里都有别样的风味。 她忙碌不已。 不似神息之地里的逆改四季,冬日莲开,外面的季节已是大雪纷飞的冬天。 虽知星伶功力深厚不惧严寒,抉月还是寻来又轻又暖的斗篷给她披上,白底红梅,映得她娇艳天真,摄人心魂。毛茸茸的狐狸毛挠着她的脸颊,水灵灵,俏生生。 她左看看右瞧瞧,怎么也逛不够,看不够,欢快的笑声比屋角挂的那一角竹风铃迎响还要清脆动人,像是一头栽进了人间极乐的人,乐不思蜀。 “月哥哥这是什么?” “月哥哥这个好吃吗?” “月哥哥那个地方好热闹呀!” “月哥哥……月哥哥……月哥哥……”抉月跟着她四处走,不知为何,往里看惯了看腻了的凤台城,有她在身边,再看之时竟都有了鲜活的生趣,而他本已无比厌烦这座腐糜又堕落的城,只想回到遥远的朔方 故里。 “这是哪家的小娘子,生得如此俏丽?”不知是哪家的二世祖,大冬天地装模作样一把折扇,轻佻地挑着星伶的下巴,贪婪的目光肆意打量。 “你又是哪家的公子,竟如此轻浮无礼?”星伶也不生气,只是直勾勾地回看着那二世祖,软糯的声音不见丝毫烟火气,空灵如仙乐。 二世祖何曾见过如此绝色? 竟是一时直了眼,讷讷地伸出双手向星伶脸上摸去。 抉月抬手折了那人的手骨,将星伶掩在身后,清冷的眸子里含着凛凛寒色:“陈公子。” “抉月公子!”二世祖一见这人是昭月居的抉月公子,心思大起:“这莫非是你那处新得来的尤物?您出个价,今儿我把她买了,包您稳赚不赔!” 抉月心底涌过浓烈的杀机,手上寸劲一动,废了陈二世祖一条臂膀:“我抉月的人,你出得起价?” 二世祖捂着断臂哀嚎,想要叫嚣着骂几声,却被抉月一个眼神骇住,所有的话都生生咽回去。 凤台城中谁人敢得罪抉月公子,这个老鸨? 抉月拂袖,像是厌弃身上沾了那陈二世祖的气息。 转身拉着星伶向别处走去,有些歉疚道:“是我不好,不该离开,让你受惊了吧。阿伶,你还好吗?” 他只是去看了一眼旁边店铺里卖的首饰,想给星伶买一些,就让旁人钻了空子,这让他自责。 星伶却只是歪着头打量着抉月,笑得一双眼弯弯的:“月哥哥,你是不是一个大官啊?” “为什么这么问?”抉月好笑道。 “他好像很怕你啊,我看神殿中,所有的神侍神卫都很怕神使,而神使呢,又都很忌惮神枢,你一定是个大官,那个人才那么怕你吧?” 抉月站定,握着星伶的手掌也缓缓放开。 他哪里是什么大官? 他不过是个风月之地的老鸨罢了。 污浊不堪,辗转于皮肉之间,连站在她身边,都自惭形秽,怕自己这一身的脏污亵渎了她的圣洁无暇。 星伶见他顿步,回头问道:“我说错了吗?” “阿伶,我……”“不是就不是啦,有什么要紧?”星伶跑回来两步挽起抉月的手臂,软软地挂在他身上,嘴里咬着一串不知道什么时候买的糖人,一本正经地说:“义父说啦,名有贵贱,人 无高低,神枢之责除却庇护天下黎民外,还有平不公,除奸佞,荡世间之浊,还乾坤以清。” “刚才那个人呀,我看就是浊,月哥哥你刚刚可是在平不公,除奸佞,跟神枢一样了不起呢。” 抉月面色渐软,心底的万般坎坷都像是被她几句话轻轻抚平。 大抵是她天生便该做神枢吧,三言两语便能使人破开迷雾,知晓方向。她拖着抉月继续往前走,不时回头要买这个,要买那个,抉月怀里抱了一大堆她挑拣的有用没用的小玩意儿,直到皓月当空,繁星漫天,凤台城中突然下了一场大雪,城 里种着的梅花树迎风招展,白雪红落俱低头,抖落了这世间最盛大的浪漫。 星伶兴奋地一跃而起,跳到抉月的背上,晃着两条腿高喊着:“月哥哥,我从来没有在神息之地见过这样的景象!太美了!” “你喜欢啊?” “喜欢喜欢,喜欢得不得了!我就说义父骗我吧,明明外头有趣多了,他还说神息之地才是人间绝景,哼,他个大骗子!” “那以后每年,我都带你看。”“好啊好啊,月哥哥你以后还有什么好看的景致,都要带我看好不好?你一个人看多没意思啊,阿伶陪你,每年都陪你,一直陪着你,永远陪着你!所以你一定不要落下我 哦,月哥哥,拜托拜托,大不了我以后不问你讨点心吃了嘛!”星伶怕抉月不同意,以前就求过抉月好多次,求他带自己出来,他一直不答应,今日是头一回破例,所以她说了一大堆浮夸又搞笑的讨好的话,生怕抉月以后都不带自己 出来了。 抉月忍不住发笑,背着星伶走在漫天的花雨下,听着她放软了声音祈求自己的声音,轻声应着:“好,我答应你。” “月哥哥全天下最好了!”星伶得了应许,高兴地搂紧了抉月的脖子,脸颊贴着他脸颊,乌黑的眼珠子里满当当都是欢喜,一双腿也晃得老高。 走到桥边码头上,抉月包了叶小舟,两人上了船,荡到河中心。 立在船头的星伶闭目仰面,好像这花雪雨格外偏爱她宁静的容颜,落满了她的发间和衣衫。 河那岸的万家灯火映水光,粼粼闪烁似天上星子入得凡尘来,星光亲吻水中落花,和声共颂人间繁华。 晚风带起星伶的长发,扬扬洒洒飞起又轻轻柔柔放下。 天地间,哪一物,敢独自将她占有?抉月站在一侧看着星伶,从未有过的满足填满了他的胸腔,那时他想,这令他备觉厌烦的人世自有千万种龌龊不能细看,但此生若能与她风雪共白头,便是刀山火海,地 狱鬼殿,也无妨。 许是这场大雪与某一年某一日的格外相似,抉月恍惚间想起了很久以前的自己。 那时候的自己,还干净如这天地间的一场雪,不沾红尘。 他还记得那日的雪压低了江公院中的红梅树,神枢奚若洲他对江公道:“借你门下这小童一用。” 江公便问:“何时归还。” 奚若洲说:“他我就不还了,倒是可以用一道教你窥人星象的法门,作为交换。” 江公问:“此小童并无异处,何处值得你如此费尽周章?” “我缺个洒扫煮饭的小跟班,见他生得好看,想带回去养着,不行啊?”很久很久的后来,抉月每每想起此事,都会想起奚若洲用窥人星象这样高深的法门换了自己,那时候的江公岂会知,便是窥人星象这法门,也是奚若洲一手棋而已,为着 的,不过是让他窥见阿伶,不,窥见方觉浅的命数。 从那么久那么久以前,他们所有人,便都已落入奚若洲的棋局,人人皆子,无一可逃。 他便那样被奚若洲带走,未能与王家的兄弟们好好道别,也无法道别。 摇身一变,他成为了凤台城里声名赫赫,人人惧三分的昭月居老板,抉月公子。 来往的都是达官显贵,神殿高人,那一方小小的昭月居,竟使天下忌惮,无人敢动半分恶念。 奚若洲教了他很多东西,教他如何运筹帷幄,如何左右互搏,如何窥人心机,还如何扬眉震慑。 唯独没教过自己,怎么不去爱上那个叫星伶的小丫头。 那是他到凤台城的第二年,奚若洲将他召去神息之地,说来很具趣味,那时候奚若洲正对着一个哭哭啼啼不肯吃饭的,四岁的小姑娘无可奈何。 小姑娘生得粉雕玉琢,说不出的可爱,粉扑扑的脸上全是泪珠儿,正瘪着嘴跟一碗粥斗智斗勇斗气。 “你今儿能让她吃下一口饭,本尊教你一门招数!”奚若洲将那碗快要凉掉的粥塞到抉月手里,“这是我活祖宗,你把她侍候好了,比什么都强!” 抉月忍俊不禁,抱着软糯得像个团子似的小姑娘坐在自己腿上,哄着她:“小姑娘,你吃完了饭,哥哥下次给你带糖过来,好不好?” “我不要糖。” “那你要什么?” “我要我爹,我娘,还有我奶奶。” “他们去哪里了?” “不知道,他们不要我了。” 旁边的奚若洲冷不丁抛过来一句:“死了。” 抉月心底一疼,原来跟自己一样,是个孤儿啊。抉月擦干她脸上的泪珠子,轻轻哄着她:“他们去了一个很远的地方,以后,我们都会去那个地方,等你长大了,变老了,就能遇到他们了。但是你如果不好好吃饭,他们 见到你,可是要生气的。” 小姑娘还带着泪的眼睫毛眨啊眨,扑闪闪黑漆漆的大眼睛里全是疑惑:“他们为什么不带我一起去?” “那个地方很黑,他们要先去点灯,探路,打掉小怪兽,你去了,才不会害怕呀。” “你没有骗我吗?” “没有。” “那你明天会给我带糖果过来吗?” 抉月望了望奚若洲。 奚若洲赶紧点头。 来来来,你随便来,能哄着她吃饭,你想带什么过来都行!后来他们慢慢就熟了,抉月总是带着很多好吃的来找星伶,甚至学会了烧菜做饭,因为星伶总是挑食,这也不吃那也不吃,他便换着花样地做一些合她味口的菜式,天天 送来。 星伶一开始不是很信任他,总是有些疏远,会躲在门后,悄悄地打量着他。 抉月就会把糖果递进门里,手掌托着糖果等她来拿,像是哄一只怕生的小兽接受自己的好意。 她甚至很担心抉月,会不会抢走奚若洲这个义父的宠爱,认真地问过抉月,你也是义父收养的孩子吗? 抉月只是摇头。 他不是,他只是奚若洲看中的一个小童,替他执掌昭月居,为他看尽天下风起云涌,制衡四海权术诡谲,作他的眼,作他的耳,作他的手,摆弄凤台城里的精巧机算。 他没那么幸运,成为奚若洲偏爱到骨子里的小祖宗。 忽然大风起,卷高浪。 抉月从回忆里抽身,看到星伶沾了一滴酒水,弹入河水中,河面上陡然起风浪,立起十数丈高的水幕,一只红羽蓝翎的孔雀,昂首嘶鸣! “月哥哥,你陪我了一天,这是我送你的礼物,你喜欢吗?” 那只水幕里的孔雀抖动尾羽,傲然开屏! 压住满天星光,一河灯火。 抉月扬唇定目,竟有些泪意朦胧了他的眼。 他知道这是什么。 这是神殿神枢大婚之时,方才由神枢本人幻化现世的红羽孔雀,世间不存在,只在想象中。 那时他想,此生是苦,但有幸遇着星伶,便是一生之福,他当感激涕零。 只是他还来不及感概更多,那巨幅的水幕便被人一掌收尽。 神枢立在船梢上,笑看着两人:“玩得开心吗?” 星伶跳过来拦在抉月跟前,说话都有些不利落:“不,不关月哥哥的事,是我求他带我出来的,义父你老是把我关在那里面,我,我我我……” “你你你什么呀?” “我,我嫌闷嘛!” “所以为父问你,玩得开心吗?” “开……开心。” “嗯,开心就好。”奚若洲又和颜悦色望向抉月:“你呢,你玩得开心吗?” 抉月当即跪下认错:“尊者在上,抉月下次绝敢不再犯!” “起来回话。”奚若洲两指一抬,就将抉月的身子托起来,依旧只是笑问:“我问你,你玩得过瘾,玩得快活吗?” “与阿伶在一起的每一刻,抉月都是知足的。” “你是知足的?”奚若洲笑容渐淡,“本尊可有跟你说过,未得本尊陪同,星伶绝不可离开神息之地,离开神殿?” “抉月知错!” “抉月,你犯下大错,万死不足抵其罪!”抉月颤身发抖,他从来不曾得到过奚若洲的半分怜爱,他对自己的身份认识得极为清晰,他只是替神枢看人世,走人间的一个化身,如若惹得神枢不满,他随时可以将自 己抹去。“义父!”星伶张开双手拦在抉月跟前,气恼质问:“都说了是我求的月哥哥,他才带我出来的,不关他的事。再说了,我就是出来逛逛,我又没有干坏事,怎么就犯下大错 了?义父你是非不分,不讲道理!” 奚若洲让这个胳膊肘尽往外拐的丫头气得胸闷,若不是怕朔方城的那老东西过早探得她的星象,自己这些年会费尽心力地把她藏在神息之地里,以欺天道? 本来这事儿就已经足够他受天罚的了,抉月这货还敢趁自己闭关之时,把她堂而皇之地拉到这市集之上玩上一整天,真是怕自己死得不够早啊! 但其实细想,又哪里能怪得着他们,他们又不知真相。 奚若洲叹声气,捻了捻指节,罢了,命数如此,便让他们放纵这一回。 “行了行了,不怪他便是。走啦,跟义父回家。”奚若洲伸出手来向星伶。 “那义父你先答应我,以后也不许为难月哥哥。”星伶下巴一抬,还有点倔脾气,勇敢地护着抉月。 奚若洲好笑:“伶儿啊伶儿,为父养了你这么多年,就不指着你孝顺为父了啊,你这一天天儿的,还尽帮着你的月哥哥来刁难我这老父亲了?你这是要把我气死啊!” “我……”星伶眼珠子一转,有些得意又调皮地笑道:“我今日出来的时候看过了,我窗外那株葡萄,已经熟了哦。” “什么葡萄?”奚若洲不解道。“月哥哥在我窗外种下了一株葡萄藤,他说过的,等到葡萄藤长大成荫,结满葡萄,他便来娶我,还在葡萄藤下架了秋千,我天天坐在秋千上看着呢。”星伶笑得狡黠灵动 :“义父,我以前看过的那些书里说了,出嫁从夫,哼!” 奚若洲闻言,看了抉月一眼。 抉月正含着淡笑,温柔地凝视着星伶的眉眼,凝视着这个快哉如风,聪明伶俐的,他陪同着长大的“小葡萄”。 那眼底深处的一片深情,似将他的心肝肺都掏出来,仍不足表其万一。 蓦然间地,奚若洲心底有一声不可细听的叹息声。 “好了,今日疯也疯够了,随义父回去吧。”奚若洲慈爱地笑道,跃下船梢,落在船头,轻敲了下星伶的额头,轻声问,“伶儿,抉月对你好吗?” “好啊,月哥哥是天底下除了义父,对我最好的人。” “要记着别人对你的好,记着抉月的好,要牢牢记着,知道吗?” “嗯!” 要牢牢记着,抉月对你的好。 可是后来,你怎么全忘了? 你怎么连自己叫什么名字都忘了? 你怎么连“阿浅”都不让我唤了? 而我本该,唤你“阿伶”啊。 阿伶,后来,那株葡萄藤枯死了,秋千也落了灰,神息之地里的花花草草没了你,长得疯狂又杂乱,再不见半分灵秀之气。 我是怎么看着你一步步走上神枢安排好的棋路而无能为力的?是怎么看着小公子将你一点点变成方觉浅的?又是怎么一眼眼看着我视若珍宝的星伶死在跟前的? 不知道啊,阿伶,我不知道是怎么熬过那无数个日夜的。 我们本该,好好在一起的,怎么就变成了后来那样,变成了我只能客套又礼貌地唤你一声“方姑娘”? 我悔在那日,不该带你出门,不该共看那场白雪红梅落下的雨,不该让你的星象被江公所探。 也许那日我不曾那样做过,你就可以在我身边留得久一些。 你哭声质问神枢,神殿真的是像你说的那样,仁德厚爱,光明正大吗?那被炮烙之刑残杀的王蓬絮,他临死之前的嘶吼,又是什么? 你问,神殿到底是什么。 你不该问的,你不问,一切就都不会发生了。 …… 你早年体弱,本该寿尽,神枢用其一魂铸你一命,你又怎能敌封痕之苦? 但你多犟啊,就算是痛得在地上打滚,也不肯服软。 你又有多狠啊,你明知此去不可回头,你还是同意了神枢抹去你全部的记忆。 你不是说好了,不会忘了我吗? 对,你天生就是神枢,只有神枢,才会对自己这样绝情,这样果断,不留半分退路。 我让越清古把玉枭拿给你时,暗暗期待过,你会不会记起什么来,那是用我的血温养出的兵器,你会不会,稍微想起我的存在,感受到我的温度? 但你没有,阿伶,你把我忘了,你甚至记得王二公子的一张脸,却将我忘得干干净净。 痛至极处,我跪地哀求过神枢,我说,尊者,救救我。 他只叹,痴儿。 痴如我,不求活。 小公子总以为,我对他百依百顺,从不反驳,仅仅只因当年是我亏欠了他,亏欠了王家,其实哪里仅仅如此? 我希望他顺心快活,他便会对你好些,别把你变成冷冰冰的杀人凶器,我的阿伶,她是个柔软善良的女孩儿,会小心翼翼地捧着两只蝌蚪,将它们放回池水中。 但我做得再多再多,也不敢越过神枢给我画下的那条界限,我像是一个被铁链锁在木桩上的人,可去之地,不过是围绕着昭月居一亩三分,来来回回,也只是原地打转。 世人所惧的昭月居抉月公子,其实从来不过是一个提线木偶,不可越雷池一步,不敢反尊者分毫。 因为他说了呀,你此番入红尘历劫,是要明白什么是神殿,什么是使命,什么是信仰。 我实不愿去想这些高深的道理,我只想你好好地活着,平安喜乐,顺心如意。但我做不到啊,阿伶,我保全不了你,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你在这浩瀚人世里历经苦难,眼睁睁看着你被小公子伤得体无完肤,我不能出手相救,不能更改棋局,甚至不能 告诉你,我为何绝望。 无能为力,不可伸手,我需得忍着锥心之痛,亲眼见你步入毁灭。 知道一切而不能说破的人,承受的煎熬是经历这一切之人的双倍,或许真的是我根骨绝佳吧,神枢才将此重任交付于我。 又或许,只不过是因为,他深知我奋不顾身会为你去死,所以从来不曾担心于我吧? 但都不重要了,曾得过一瞬笃定的誓言,便是恩赐,我该知足。 无所不能,无所不知的神枢问过我,这样为你,苦不苦? 哪里苦? 怎会苦? 我所有的痛苦仅仅只是因为,纵我粉身碎骨,也无法为你铺就一条平坦的大路,不能为你挡风遮雨佑你平安幸福,更未能替你承受那夺去你半条命的三十九刀。 而非,为你受尽这炼狱。 为你,从来不苦。 为你,是可以献祭生命,自焚骨血,抛低头颅,鞭笞灵魂的“我愿意”,不求任何回报,不望半点回音。 以当日的那只红孔雀下注,以来生我与你的缘份作赌,我起誓,为你,从来不苦。 我连死都不怕,怕什么苦? 只是我的小阿伶你该怎么办啊?你是神枢,小公子憎恶神殿已久,你与他之间,是不是还有恶战?到那时候,谁来护你? 我放心不下你啊,牵挂着你以后可有人心疼怜惜,可有人照拂偏爱?你性子那么刚强倔强,不肯服输,会不会撞得头破血流?还会有人轻轻替你擦拭衣角,抹去泥点吗? 朔方城的小公子岂是可信之人?他是连自己都舍得算计的狠绝之辈,我岂敢信他? 但放心不下也别无他法了啊,阿伶。 你总问我,抉月,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呀。 你说,为什么? 你还总说,抉月,你能不能别对我这么好,我不值得。 你说,怎么能? 今日这场落雪,像极了那天凤台城中,梅花共雪落成雨的夜晚,星光点点的河心,泛着的那只舟上,你仰面而笑,弯眼如新月,唤我,月哥哥。 而不是,抉月公子。 故而今日听得你再唤一声,也算是善始善终了吧,我不贪心,一点也不贪心。 小阿伶,月哥哥先去那个很黑的地方,为你亮灯,探路,打败所有的怪兽。等你百年过后,再来之时,不要害怕。 第八百二十一章 番外:江公——今日的酒,当真香醇。 有时候你要相信,命中注定的人,只需一眼,你便能从浩瀚人海里认出来。 江公便是这样,一眼认出宁知闲的。 那是一个白雪皑皑的黄昏,金子般的夕阳照在连绵不绝的雪原上,几只白狼立在山崖处,幽幽的眸子里泛着狠戾残暴的冷光。 这季节里不好找食物,他们应该已经饿极,好不容易寻到了新鲜的吃食,狼群首领仰天嚎叫,引来狼群,将一袭红衣的女子围困在中间。 江公刚想上去解围,却见得那女子手中的油伞一旋,飞雪倒转,她踏伞而起,像一朵红梅,怒放在冰天雪地间。 一只很奇特的曲子诡异地传开,她葱尖似的手指轻点虚空,那倒飞着的大雪,缠绕在她手腕处,像一只有灵性的幼小雪龙,嬉戏在她的掌心里。 这只幼小的雪龙自她掌心咆哮而出,化成撑天巨兽,怒吼着吞尽山崖上的狼群,狼群四下惊散逃窜,雪龙游天而上,最后化成万千雪花,飘然而下。 那点足立在伞面上的女子负手转身,笑望着江公,俏声打趣:“哪里来的孟浪少年,这般不知羞,看了许久,可是看够?” 江公踏雪而至,凌于半空,与她对望:“圣女好手段。” “眼力倒是不错,你又哪家的弟子呀?” “在下,江非。” “原是江氏一族的后人,难怪生得俊俏。你不在你的江南好好呆着,跑到这北境做什么?” “云游。”江非笑望着她,“敢问圣女名讳?” “你好大的胆子呀。”姑娘家指尖一挑,那油伞升起落入她手中,她握着伞柄,笑吟吟地瞧着这少年郎,俏生生地笑着:“巫族圣女的名讳,是你能打听的?” “据闻巫族之人轻易不出族门,安居一处,今日有幸遇见圣女,自是好奇。” “你若是真的好奇,不妨跟我走一趟?” “好啊。” “不怕我害你呀?” “堂堂巫族圣女,岂会行屑小之事?” “切,话都让你说尽了,我想害你都不好意思下手啦。” 他们并肩,掠过雪原,翻过山崖,她火红的衣衫在茫茫白雪中,像是一缕会游动的火焰,炙热,张扬,媚艳。 江非不时地偏头看她,只觉得这个圣女,眉眼如画,绝代风华。 后来她停在一间茅屋前,转了转油伞:“我要进去跟里面的人打一架,你来帮忙做个证,看谁比较厉害。” 江非说:“好。” 她不讲道理得很,说好是找人打架,却直接先把人家的茅屋给拆了,拆得还七零八落的。 里面的人正支着额头半躺在榻上小睡,屋子被拆了,他也像是没睡醒依旧闭着眼,很是有番风云骤变于眼前而不动声色的高人风采。 宁知闲却是先忍不住了,掷了伞急急飞过去,要把安睡的人打醒,娇喝一声,“奚若洲,你给我起来!” 奚若洲揉一揉眉心,懒得睁眼:“你追了我十里八街的,好端端的女儿家,怎得不脸红呢?” “谁叫你胆小如鼠,连接我三招都不敢!我当神殿的神使有多厉害呢,原来不过是这等窝囊的废物。” 奚若洲叹气,睁开了眸子看着她,以及她身后的江非,笑了一声:“是是是,我打不过你,我胆小如鼠,窝囊废物,这样你可满意了?” “你瞧不起谁呢!” “江非老弟,你说说这小女子,是不是难伺候?”奚若洲好笑道,这不喜欢打架,爱好和平,还是个错了?江非笑着走进那被拆得七零八落连顶都没有了的屋子,“说来,我也一直想见识一下奚若洲神使的厉害之处。世人都说,神殿八神使,神枢尊者独爱奚若洲,想来必是有过 人之处。” “你可知,世上难伺候的除了小女子外,还有哪一类人?”奚若洲笑问。 “奚兄这是在说,我是个小人了?” “唉呀,聪明!”奚若洲笑着起身,掸一掸雪色的长袍,又将胸前的头发拔到身后,掌风一起,捡来地上的酒囊喝了一口烈酒,好生潇洒风流,又扔给江非:“我来北境只是来闲逛,圣女你 也不用如此紧张,我拆不了你们巫族老窝的。” “好大的口气呀。”宁知闲笑道,“你神殿不过是沽名钓誉之辈,欺着世人不明真相,操弄人心,你居然还敢蔑视巫族?” “说得你巫族就有多光明正大似的。”奚若洲倒是一点也不生气,眉眼里始终含着淡淡的笑色,他天生一张好皮相,叫人难以移目,久看不腻。 但那天,他们还是打起来了,打得天昏地暗,日月无光,江山雪寂的。 到底是怎么打起来的,江非记得有些不那么清楚的,好像,是因为,宁知闲说奚若洲长得难看,奚若洲就说宁知闲生得丑,于是二人一言不合,大打出手。 他在旁边,捡起奚若洲的酒囊喝着酒,认真观战,拍着大腿,高声叫好,十分卖力。 并鼓励他们多打一会儿,他也好琢磨琢磨,奚若洲这位神殿的天之骄子,到底厉害在何处。 只可惜他们“恶斗”了一天一夜,也没分出高低上下来,倒是宁知闲被奚若洲轻薄了好些次,恼得她脸颊飞红,喝骂奚若洲这个臭不要脸的臭流氓,实在有辱神殿名声。 奚若洲很坦荡:不是你说的嘛,神殿具是沽名钓誉之辈,你怎可以君子之风要求我?反倒是你,一点邪教的自觉都没有。 宁知闲:你才邪教,你全家都邪教! 江非听得好笑,酒也喝尽了,便施施然地出来“劝架”:要不,咱们找点吃的垫垫肚子,再继续? 奚若洲抖着手指头:“你这个江族后人很一般啊,未修得六根清静,居然还贪这红尘俗物,看个架还把你看饿了不成?” 宁知闲转着伞柄:“可不是说,有本事咱两也过几招,奚若洲,我派你上!揍他!” “我欠你的?” “你摸了我的脚,你揍他我就不跟你计较了。” “你那臭脚丫子我摸了我还嫌委屈呢。” …… 江非晃了晃酒囊,负手走在前,淡淡道:“听闻前方城中,有一种酒特别好味。” “江老弟慢步,一个人喝酒多无趣,非得有三两挚友把盏共欢,才是人生乐事嘛。” “对对对,我最识好酒,没有我在,你说不定被人蒙了都不知。” 这酒一喝呀,便是从南喝到了北,从冬雪如幕喝到了春暖花开,喝到了夏阳炙热,喝到了秋起月圆。 喝出了一路的笑语畅谈,喝出了满地的血流如注,喝成了人生快事,也喝成了半生纠葛。 江氏与神殿和巫族都不一样,他们不收弟子,不招门徒,居于山野之间,单脉相传。既不问世事,也不爱繁华,清心寡欲得很,讲究的是个闲适自在,追求的是个修行清静。在神殿和巫族数百年的水火不容,你死我活之下,他们倒是出尘世外,悠然逍遥 。 说白点儿,就是个散人玩家,只是这散人玩家道行颇深,不管是神殿还是江氏,提起江氏的时候,都得掂一掂分量才行。 那时候的江非还很年轻,心思简单通透得很,只追求大道,提升自己。没有修炼成置他人生死苦难于不顾的老精怪,也没有一番要跟神殿不死不休的劲头在。 年轻的他还有一双,温柔看穿人间悲欢的清澈眼睛。 说实话,他们三个不太适合做朋友。 朋友这东西,大抵是要志趣相投,心意相通的,至少至少,也得是有个共同的观点。 但他们没有。 奚若洲站神殿,宁知闲挺巫族,江非觉得江氏才是正道。 矛盾非常尖锐,立场极其分明。 宛如粉黑大战,撕起来那是血雨腥风,吵得恨不得刨了对方祖坟,骂架能直接骂上热搜的那种。 可怪就怪在,他们除了日常辱骂对方所属势力之外,喝酒却挺能喝到一处的,大概是因为他们三,酒量都挺好吧。 有一天晚上,江非睡不着,起来散步,流水般的月光下,他听到了一阵低语,自他头顶传来的。 奚若洲跟宁知闲两人躺在屋顶上,看着星子眨眼,银河倒悬,宁知闲问:“江南是什么样子?”奚若洲双手枕着脑袋,笑着说:“很美,小桥流水,杨柳依依,吴侬软语,才子佳人。我最喜欢看河边浆洗衣物的浣娘,她们站在柳树下的青石上,挽着衣袖,白生生的胳膊,水嫩嫩的手指,一边唱着歌,一边扬着衣物抛入河水中,溅起的水花会落在她们的脸上,她们的孩子会在河里捉虾寻蟹,归来的男人们远远喊着他们的娘子,那是我 觉得,江南最美的样子。”宁知闲看着奚若洲的侧脸,好像天上的银河悉数落进了奚若洲的眼里,泛起了温柔的涟漪,他清雅温润至极的声音说着些什么,宁知闲已经听不太清,只记得江南很美, 小桥流水,才子佳人。 自此一生,宁知闲再也没有见过,比奚若洲更好看的人。 “奚若洲,你娶我吧。”那天她说。 奚若洲转过头,对上宁知闲的眼睛,不知道他想了什么,他只是看着宁知闲很久很久,明亮漆黑的瞳仁里倒映着的,是宁知闲正芳华倾世的皎好面容。 但最后,奚若洲只是眨了下眼,笑得温柔,刮了一下她的鼻尖:“你怎么这么不知羞的呀?” “不娶就不娶,我还看不上你呢。” 宁知闲生气地转过身,指着天上的星辰:“你们神殿不是会算星象嘛,你教我吧。” “好啊。” “这么轻易就教给我的吗?” “教不教是我的事,能不能学会,可就要看你的天赋了。” “你看不起谁呢!” 奚若洲笑出声,但不知为何,他笑着笑着,眼底只剩下落寞。 而站在屋檐下的江非,看了看手里买的一管玉簪,弯唇笑了笑,催动内力,那碧玉做的簪子,在他掌心化为粉尘,消散在这满夜的星光里。 他奉家师令,来看一看这人世,看一看神殿,看一看巫族。 神殿只手遮天,天下独尊,巫族安于一隅,根底深厚,要去看一看他们是不是对的,到底拥有了强大力量的人,是不是该培养信徒,占山为王。 还是说,应该像江氏这样,藏起力量,不乱天下,不动人心,不惑君王,只修己身。 江非曾问奚若洲,“修行不是自己的事吗?为什么在你们神殿和巫族里,修行是为了攀登权力的高峰?你们是为了欲望在修行吗?”奚若洲那时候转动着手里的酒盏,反问:“当你拥有了足够强大的力量,不是想着去庇佑弱小,而只是为了自己趋吉避凶,延年益寿,不同样是欲望吗?只不过,你们的欲 望是自私自利而已,的确不会危害世人,但同样,无益于世人。”“神殿便有益于世人?”江非笑道,“终归到底,神殿的根本,还是在人,是人就会自私,就会有无法满足的贪妄。若神殿之人俱为天下而舍己身,岂有诸多祸事,皆因神殿 而起?” “说得在理,但我不听。”奚若洲笑着碰了一下江公的杯子,很是无赖。 江非摇头苦笑,他很难从奚若洲嘴里听到几句有用的话,许多时候他兜兜转转说一大箩筐,其实根本什么也没讲。 而每到这种时候,宁知闲都会觉得极其无聊,由着他们两个争道论理说上半天,她就悄悄贪杯,喝得酩酊大醉。 他们是怎么走散的呢? 是在那场看似不经意的灾难中吧? 他们争执不下,分不出神殿巫族和江氏到底哪个更高一筹,奚若洲便提议,咱们来做个测验,如果一个地方,同时存在数种教义,他们会怎么样。 江非那时不明白,他真的以为,奚若洲只是想看一看,谁更高明,谁能得到更多信徒,谁能成为主宰。 其实不是的,奚若洲用意不在于此。 当他明白的时候,已经是很多很多年后了,那时候,他们都成了老人。 那天之后,奚若洲就走了。 走的那天,下了一场初雪,他们坐在湖心小筑里又喝酒,宁知闲说,奚若洲,我埋一坛酒在这里,你要是想娶我了,就把这坛酒起出来。 但奚若洲只是笑笑,喝尽了杯子里的酒,掠水而去,再未现世。 不多久,就听说神殿的神枢病逝,他成为新的神枢,成为尊者,成为了这片大陆上,至高至伟,至无上的存在。 听到这个消息时,江非笑了笑,他知道,奚若洲杀了神枢。 是的,奚若洲杀了神枢。 他是第一个弑神的人。 奚若洲一直都记得,当他走进神枢的书房,面对着那位待他一向仁慈宽容的老人时,内心的挣扎和痛苦。 那天,老神枢见到他,还笑着问,怎么样,此番云游有何收获? 他问老神枢:“尊者,神殿是什么?” 老神枢抬头看他,眸光如晦。 “若洲,你迷失了。” “不,我是看清了。” 老神枢死在他掌下的时候,眼中并未有太多震惊,他像是早就料到会有今日一般。 他拉着奚若洲的手,说:“你不配成为神枢,你是,殒神之人。” 奚若洲跪在他的尸身前,整整一夜,却没有掉一滴眼泪。 那一年,奚若洲,二十一岁。 天下间能寻出几个在二十一岁年纪的时候,就有如此胆魄的人?后来,他就成为了世人所仰的新神枢,接过了那柄古拙又华贵的权杖,在全天下的人都等着他带领神殿走向新的高度,新的辉煌时,他却将权杖放起,避世归隐,五十年 整。 宁知闲也等了他五十年。 宁知闲一直不懂,奚若洲擅衍天象,在她和奚若洲共看银河倒悬的那个晚上,奚若洲就已算到了此后百年的天象。 而那场他在村庄里做的测试,不过是他最后的挣扎。 当红色的血光笼罩了那个村庄,他就知道,他的挣扎是无用的,天意如此。 天意如此。江非后来也离了北境,回了家中,心再不静,思再不纯,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有了杂念,他知道奚若洲杀了老神枢,却不明白他为何要杀——彼时的江非还是太年轻,看不 穿奚若洲自那时起就布下的覆天之局。 师父拂袖,你去吧。 江公拜别家师,踏遍天下,再寻不着一个好的酒友。 后来他掐指算一算,看到了朔方城,看到了王家,于是他叩开了王家的大门,走了进去。江非他的确不明白奚若洲为何杀老神枢,但他感受得到,奚若洲在做一件极其危险的事,也就是他现在作为神枢,带领的神殿在行危险之事,他隐约觉得,他应该要站出 来,否则天下必将大乱,奚若洲他会涂炭生灵。 他没有猜错,奚若洲何止大乱天下,涂炭生灵这么简单啊?在闲极无聊的午后,江非坐在梅园里,时常会想起那年的大雪,想起宁知闲一袭红衣,像极了雪中怒放的红梅,想起那天那个村庄的血光四起,想起奚若洲的眼中第一次 露出哀凉的神色——他总是风流潇洒,眼带笑色的,鲜少外露那样的情绪。 江非从来都清楚,在他们三人之间,奚若洲是最难测之人,天赋奇高,智慧奇绝,别看他总是一副风流孟浪的样子,他的袖里乾坤,天下无人可及。 他从不将奚若洲看成敌人,虽然他们也不能称之为朋友,他只是觉得,这个人,太难看懂了,没有人能预测,他会做什么,要做到什么程度。 万万没想到,他会做到这样的程度。 以天下为棋,以世人为子,算尽诸天诸地诸神诸人,一个也不放过。 包括他自己,包括宁知闲。 真是个残忍的人啊,连宁知闲也未放过,怎么狠得下心的? 有一年,他突然出现在王家,说是拜访老友,然后带走了王抈。 江非不懂,王抈有何特别之处,会得到奚若洲的青睐,千里迢迢跑过来将他带走,成为了名震凤台城的抉月公子。 于是江非便算,算了好些年,险些连命都搭进去,算到了一点天机。 他以为是自己算到的天机,其实,是奚若洲故意露给他的。 那一点天机,就是方觉浅,或者说,就是星伶。 奚若洲让他算到,星伶是王轻侯此生之劫,非死不可解。 奚若洲让他送王轻侯入凤台城,遇方觉浅。 奚若洲让他扶王启尧,压王轻候,成踏脚石,逼王轻候走上极端。 奚若洲让他以为他在逆天而行,却不经意间走上他铺好的路。 他的这位老友,世间第一人。 自己天赋不如他,布局不如他,就连心狠也不如他。 他舍得葬送方觉浅一生,自己却舍不得见王轻候永世凄苦。 所以他要对王轻候说,小公子,别恨我,别恨任何人,老朽不曾骗你,你是天下第一善卦,不要沉于旧恨,王家的老幺啊,我们对你的那些偏爱,不是作假。 他生怕真的毁了王轻侯一辈子,在绝情了那么多年之后,他的良心再受不了这等挫磨,泣声哀求着王轻侯,放下。 其实说来,他待王轻侯,真的是很不同的。 王轻侯很像年轻时的奚若洲,江公有时候看着他,都会恍惚。 同样看似多情实无情,同样心狠寡恩多刻薄,同样擅识人性弄人心,同样为了达到一个目的,不择手段,无所不用其极。 当然了,也有同样的好皮囊,会说同样好听的废话。 甜蜜蜜美滋滋地柔情话语里,每一处都是凛冽杀机。所以江非很能理解宁知闲后来对方觉浅的偏袒,在王轻侯身上,实在是太容易找到奚若洲的影子了,宁知闲却不愿意世上再有一个奚若洲,再多一个宁知闲,再等一个五 十年。 但就算江非再怎么待王轻侯不同,却也不会允许王轻侯走到最后,他不该是君王,就像奚若洲不该是神枢一样。 奚若洲是弑神之人,王轻侯便要成屠王之辈。 一个翻天,一个覆地,颠倒出一个新乾坤,留待干净的人,掌乾坤。 阴艳无数次地问他,师父,你为何对小公子如此狠心,你送他走上这条路,却也要让他死于路的尽处,献身祭奠,你便不会心有不忍吗? 江非便会看着阴艳那双清澈的眼睛,怜爱地摸一摸她的头发,告诉她,都是殉道者罢了。 殉的是人,成的是道。他们将一个接一个地死去,且毫无怨言,如果你看懂了那一年血光四起的村庄前,奚若洲的眼中的哀凉,便会明白,他们早就该作历史的尘埃,舍一把老骨头作泥土,养 一朵新生的花,开出芬芳。 等到天地俱寂,红梅落尽,年轻时相遇的三个人,至多会再喝一次酒,说一声,今日的酒,当真香醇。 一酿五十载,血泪浸白骨,岂敢不香醇! 也一如那个星河倒悬的夜晚,他们会在屋顶上看星星,听奚若洲描绘江南的美人,奚若洲是说的人,宁知闲是听的人,他是窥的人。 只是无论过去多少年,江非他始终都记得,那年雪原上,一袭红衣,如红梅怒放的那个身影。一念半生过,相思化作疾,如何轻易忘? 第八百二十二章 番外:王轻侯——你该回来了吧? 世人所知的武国太宰王轻侯,是武王的弟弟,忠君爱国,仁德兼备,温和有礼,平易近人,从不对任何人声色俱厉。 天下人都赞扬他的美德,歌颂他的忠心,写成了华美的诗章诵读,编成了动人的故事传扬。 好像他是一个完美的人,没有任何缺陷,他是无数人心目中的至真至美的完人,他有着高尚的德行,勇武的战力,深邃的思想,无上的智慧。 只有白执书在听到这些人口中的王轻侯时,倍感陌生。 这不是他的小公子,他的小公子根本就是个混帐王八蛋,刻薄自私的小人,鬼话连篇的大骗子,什么都能利用得干干净净的伪君子。 他有一大堆的缺点,简直数都数不过来,又阴冷又薄情,又残忍又狠心。 他老是欺负那些对他最好的人,老是负尽那些待他最真心的人,老是不把关心他的人放在眼中。 他就是个彻头彻尾彻彻底底的臭人渣。 才不是书本子里写的那样呢。 书本子里写的王轻侯,就是个假人,是个死人。 他实在是见不得王轻侯这副假相,这样的王轻侯,早晚会死的,所以,他好多次来看王轻侯时,都会邀他喝酒,也不唤他太宰大人,唤他小公子。 他会絮絮叨叨没完没了地问:“小公子,你还记得,以前咱们搞事情的时候吗?” 王轻侯便会看他一眼,只是笑笑。 “你别笑呀,以前的小公子,多轻狂啊,才不是现在这样。” 王轻侯喝一口温好的酒,靠进椅子里,在历经世事之后,王轻侯身上有一种细微的沧桑感,哪怕面容更改不多,气质却更加沉凝,更加不动声色。 他听了白执书的话,笑着随口问了一句:“以前是什么样,现在又是什么样?”白执书认真地想了想,将手中酒杯重重放在桌上,合掌高声道,“以前的小公子,狂得没边,不敬神,不拜鬼,不信天,不礼地!逐利而往,无人不用,无人不杀,不破不 立!你会为了达成目的,操弄人心,蛊惑天下,戮尽鬼神!你连你最喜欢的人,都能利用得干干净净。而所有信任你的人,都会被你送上死路。” “现在的你,没意思透了。” 王轻侯笑一声:“我怎么听着这些话,你像是在骂我呀?”“才没有呢。”白执书叹一声,“小公子你以前活得真实自在,鲜花着锦烈火油烹,戏弄乾坤藐视诸侯,作尽天下恶事,负尽天下有情人,谁人敢不称你一声王家最毒的老幺?如今的你,蟒袍沾夜露,来往于君臣,功盖千秋,守法循礼,温和谦逊。庙堂之上你拜君王,山呼万岁,市井之中你敬百姓,互道安好,却再不会对谁说一句,你深爱 这个利益至上的蛮荒世界,这样的小公子,实在无趣。” 王轻侯望着远处的山长水阔,眸光内敛,执杯,三击,一击,比一击重。 “我王轻侯,一拜天地浩荡,二拜山河永蔚,三拜此心不悔,除此三样,别无可拜!” 他几乎没有改变坐着的姿势,也没有格外重声的说话,但陡然而出的雄浑气势,不屑天下的睥睨傲然,带出了他铭刻在骨头上的傲慢,朗朗疏阔。 江山易改,秉性难移。 江山已改,秉性未移。 王轻侯的骨子里,仍是那个傲慢得要死,谁也看不上,谁也不稀罕的灵魂。 白执书歪头看着他,咧着嘴笑,“我拜,小公子!” 除小公子外,我白执书,也别无可拜! 王轻侯抬手敲了一下白执书的脑袋:“这话让旁人听去,你小命都不保。” “王上不会的,王上怕你难过。”白执书笑道,“小公子,你真的不准备再原谅大公子吗?” “他欠我的。”王轻侯笑着抿了一口酒,“还着吧。” “慕浅那丫头,还说你是个仁慈善良的人,果然啊,慧眼如炬的,唯方姑娘一人矣。”白执书乐道,“我可听说,方姑娘一开始认识你的时候,就知道你是人渣。” 王轻候听着这话,忍不住笑出声,道,“嗯,阿浅……阿浅她的确聪明,唯一的笨事,就是信了我。” “小公子负她很多,有后悔过吗?” “你当她没有负过我啊?”王轻侯半垂眼眸,声音低下去,“她到现在还不回来,负我不是更多?” 白执书便再说不出话,他知道,这些年,小公子过得不容易,相思煎人,枯念成灰。 说起来这些年,小公子真正动怒,只有过一次。 那天是平定东乱后,班师回朝的路上,他们宿在客栈,小公子喝了太多酒,醉得人事不醒,半夜有人爬上了他的床,宽了他的衣衫。 他醉意朦胧,迷糊间睁眼,看到一个女人正躺在他身边,不着一缕。 小公子当真是狠心,将那女子直接扔到了大街上,拔剑指着她,眼底的怒火似乎要她烧成灰才能平息。 来求情的人是那女子的父亲,是个当地的官儿,不知他是怎么想的,送了自己的女儿上了小公子的床。 可能是因为,听多了小公子仁德之美名,清高之气节吧,真以为他是那种,只要他碰过了的女人,就一定会对她负责的正人君子。于是才闹了这么一出,不管成不成的,先把生米做成熟饭,给他女儿找个夫君,也给他自己铺个好台阶。搭上了深得王上宠信,权势倾天的太宰大人,那他以后飞黄腾达 ,高官厚禄还不是指日可待的事? 却不想死死地戳中了小公子的逆鳞。 白执书记得,后来那女子被送进了军营充当军妓,她父亲被斩首,全家流放边关,任何敢来求情的人,通通杖责三十。 那天起,白执书就知道,虽然小公子嘴上从来不提,但在他心里,方觉浅,这个名字,已经成了绝对的禁忌,触之即死。 这事儿闹得沸沸扬扬的,打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谁敢动这种歪心思了,就连正大光明来说亲的人都少了。 秋桂飘香,米粒大小的黄花落进了酒杯,白执书望着又醉睡过去的王轻侯,叹了声气,看到了远处站着的王慕浅,她怀里抱着一张薄毯。 白执书招了招手,让她过来。 王慕浅给王轻侯盖上薄毯,将他手中还轻握着的酒杯拿开,细声问白执书:“白叔叔,你能跟我说说我义父的心上人吗?” 白执书看着她眼角那粒痣,笑道:“他们的故事,三言两语是说不完的。” “我听说,她原是神枢,对吗?” “她谁都不是,她只是你义父爱的人而已。”白执书喝着酒,闻着桂香,“不要问了,你们啊,不会明白的。” 你们的生命还太轻薄,承不住那厚重的故事。 未曾亲历过那场浩劫的人,怎么可能明白其中的辛酸苦涩? 再怎么巧舌如簧的说书人,也说不出那波澜壮阔,生死血腥里的万分之一。他白执书仅仅只是那故事里一个连缘得不能再边缘的人物,尚觉疲倦,尚觉惊心,要如何去探得,故事中心里的人,是经历了怎么样的煎熬挣扎?要如何去想象,小公子 心里的苦,得苦成了什么样? 东乱平定之后,王轻侯就交出了兵权,只不过,他没有把虎符给王启尧,而是给了白执书。 王启尧很清楚王轻侯这么做的原因,但没有出声斥责,由着他去,朝臣不解,上书劝誎,王启尧也全力压下,只道,不得妄议寡人胞弟。 朝臣说,王上这是疯了。出宫的时候,王后追上来,拦在王轻侯跟前,红着眼眶质问:“王轻侯,你到底要折磨他到什么时候!他有哪一件事对不起你,你非要让他活在内疚之中你才开心吗!他堂 堂天下之主,你竟使他如此摧眉折腰,你居心何在!” 王轻侯眉头轻抬,薄唇含笑:“王后娘娘这话下臣可听不明白了,下臣连王位都一并拱手相让,还能有什么居心?” “王轻侯!”季婉晴素来知道王轻侯狠心绝情,她以为这些年王轻侯能稍微好点,至少看在王启尧为他做了那么多事,替他洗尽污名的份上,能稍微知道什么感恩,没想到,他竟毫无 动容! “王轻侯,人死不能复生,你就不能珍惜活着的人吗?你在这世上,还有几个亲人,几个兄弟?你非要把他也逼死了,你才甘心吗?” “她没有死。”王轻侯逼视着季婉晴的眼睛,冷戾如刀,“谁说她死了?”“你要执迷不悟到什么时候?你要把所有人逼到什么地步?说到恨,难道不该是我恨你,他恨你吗!你忘了你是怎么把我送给你大哥,你大哥又是怎么替你收下我的吗?这 样的屈辱,我们不该恨吗!王轻侯,一个人再自私,也该有个底线,你不觉得你太过份了吗?” 王轻侯却笑出来,他懒懒地看着季婉晴,“自私要是有底线,那还叫自私吗?” 季婉晴被他的无耻震得瞠目结舌,无话可说。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王轻候拂袖而去。其实王轻候知道季婉晴是为了他大哥好,这几年他也看明白了,季婉晴是真的爱上了王启尧,至于王启尧有没有爱上她,王轻侯没注意到,但他清楚,他那位大哥,对女 人其实挺无情的。 这样看来,王启尧更适合成为一位君王了呢。 自古帝王多薄幸,后宫粉黛三千人不是吗? 王轻侯当年一心悬在方觉浅身上,居然也妄想称帝? 说到底了,季婉晴是个可怜的女人,她想要王后之位,她得到了,付出的代价可能是,一辈子也无法得到一位君王的爱。 都是自己的选择吧,谈不上好坏。 但令人意外的是,季婉晴对王慕浅却很不错,她绝不是为了讨好王轻侯才这么做的,她也很清楚,王轻侯那个人,没法儿讨好。 更不是为了利用王慕浅牵制王轻侯,这不开玩笑了吗? 她只是,对王慕浅有着天然的好感和亲近,经常把她叫进宫去说话聊天,也替她物色了不少好男儿,只可惜王慕浅一个也瞧不上。 季婉晴看在眼里不说破,只在心底叹息,跟在王轻侯那样的人身边久了,哪里还看得进其他男儿? 世上能有几个人,可比肩王轻侯? 这丫头,这辈子怕是难了。 王轻侯啊王轻候,你这一生,耽误了多少女人,你自己数得清吗? 每年里有固定一天,王轻侯不见客,不外出,不上朝,不理事。 专心喝酒。 这一天,是方觉浅的“忌日”。 在这一天里,如果没有看着王轻侯,他可能会直接喝到死为止。 所以每年这天,白执书都会帮忙看着他。 这天他提着酒,刚准备坐下,就听到王轻侯说:“走吧,别来烦我。” “小公子……” “滚。” 他的语气里有些不耐烦,白执书却也知道,他只会对亲近的人才不耐烦,对于外人,他总是客气有礼。 白执书不得已,只好离开,远远儿地站着,免得王轻侯喝得醉死了,坠进湖中没人救。 王轻侯恼火的是,白执书扰了他的梦,梦里他正跟阿浅在一起。 以前他说过,他想见阿浅,阿浅自会入他梦来。 但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年,他拼了命地想见阿浅,阿浅却鲜少入他梦。 太过份了方觉浅! 你太过份了! 不就是以前负过你欺过你吗,你连个梦都不肯给我? 不就是害你吃过几回刀子伤过几次心吗,你居然连一面都不让我见? 不就是我混帐了一点薄情了一点自私了一点吗,你连酒都不让我喝醉? 他觉得,方觉浅这个女人,实在太可恨了。走了这么多年,一点音讯没有不说,还让他疼得夜夜不能入睡,日日难以成眠,疼得骨头都像是要碎掉,就算是看杂书,看到“方觉浅”这三个字中的任何一个字,都要立 时窒息,心脏抽搐,疼得伏案难起。 有一天夜里他又睡不着,起来看着外面的星空,突然觉得好害怕,害怕真的要孤独终老,无人共他再看星辰。 明明身边的人也挺多,阿谀奉承的,心怀不轨的,忠心耿耿的,不离不弃的,可他还是觉得好孤独。他认真地受着自己的报应,认真地尝着自己种的业果,一滴不剩地咽下所有的苦水,妄图用这样的方式,减少一些心底连绵不息,一发作就是四五年的疼痛,却发现,并 无用处。 伤口日益地深,深不见底,好像要在他心口钻出一个无底深渊来。他曾带王慕浅去过一次祭神台,如今的祭神台早以不再用生人祭祀上天,王轻侯说起过往这里的惨状时,王慕浅怜悯地叹息:“这实在太可怕了,那些人面对死亡的时候, 得多害怕啊。” 王轻候却笑:“不,死亡并不是最可怕的。” 王慕浅不解,疑惑地问他:“比死亡更可怕的是什么?” 王轻候看向远方,那里是神殿的废址,他轻声说:“活。” 活着,才是最可怕的。 王慕浅不能理解他的话,只是觉得,她温和儒雅的义父,在那一刻,萧索枯寂得如个活死人,没有灵魂。 她无数次想问一问王轻候,那个他深爱的女子,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有什么特殊之处吗,才叫像义父这样的男子也魂牵梦萦,难以忘怀。 但她不敢问。 只是,有时候她会觉得,当她义父眼中含笑凝望她的时候,更像是透过她,看着另一个人。 有一次义父教她念书,握着她的手写字,写了一句诗,“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只写到“觉浅”二字时,义父便停了下来,握着她手指的掌心,太过用力,箍得她发疼。 她看着纸上的字,看到一滴眼泪滴在洁白的宣纸上。 “义父……”她吓坏了,颤着声音喊了一声。 “嗯。”她义父应了一声,就看到一滴血,也落在了宣纸上。 “义父!” 王慕浅吓得扔了笔,转过身扶住王轻候。 但王轻侯,只是温柔地,轻轻地,慢慢地抚过她眼角的那颗泪痣,然后松开手,步子蹒跚地离开。 那时他的背影,像一个形将朽木,垂垂将死的老人。 阿浅啊,阿浅,没有人像你,就算是再怎么相似,也不是你,你啊你,惩罚我都这么久了,是不是该出现了,是不是该来找我了,是不是该原谅我了? 你在哪里啊,阿浅,天下这么大,你要让我怎么找你?你把我丢在这里,我该怎么办? 我还欠你一场婚嫁之礼,我可没收你的休书呢,你还是我的妻子,你想躲到什么时候才来与我完婚? 早年间的旧人都说我王轻侯忘恩负义,于是我说我独爱你的薄情寡义。 我收回这句话好不好,我错了好不好,你回来好不好? 我不要一个人独孤终老,不要一个人死去,我要你。 你看啊,如今天下大定,神殿不存,巫族永逝,伦理常兴,什么都好起来了,我都快要完成我的夙愿了,你怎么能成为了我此生最大的遗憾呢。 我这么自私的人,喜欢圆满,喜欢利己,喜欢你,你来成全我吧,好不好? 你说,奚若洲和江公那两个老王八蛋是不是骗了我啊,你是不是根本早就死了?不然你怎么可能不回来呢?你根本不可能忘记我,对不对?我已经洗心革面,改过自新,不做小人,我没有辜负你,也没有违背你让我立下的誓言,我放过了神殿的信徒和众人,我让神殿自然消亡,慢慢融合,我那么自私我都做 到这份儿上了,阿浅,你该回来了吧?我们终于不用背负不同的使命,不用走在不同的道路上,不用为了所谓苍生,所谓后世,所谓信仰斗得你死我活,不用考虑战争,不用顾全他人,我们都完成了自己的命 运,我们已经可以在一起了,你该回来了啊。 王轻侯戴着一张正常人的皮囊,在剜骨钻心的思念里,日渐痴狂。 他从来不知道,想念一个人,可以到这样的地步。 比死都痛。 朝臣们畏他敬他,百姓们爱他颂他,那位君王容他让他,家中的人顺他从他。 再没有那么一个人,拔刀向他。 他真怀念阿浅,怀念那个,任何时候都懂他的阿浅,深得他心,又不识抬举的阿浅。 他大病了一场,病得无限接近死亡,大夫说他是忧思过多,郁结于心,积累成疾,劝他不要累于案牍,劳于国事。 王轻侯听着发笑,摆了摆手,让他回去。 他抱病那段日子,他的大哥每天都派人过来探病,带来一堆又一堆的补品汤药,却不敢亲自过来探望自己。 再后来,阴艳就回来了。 阴艳问他,小公子,你夙愿得偿,可是有轻生之念?王轻侯笑笑不说话,病体稍好后,进了趟宫,了了他与王启尧的心结,算了,都算了,这些年他大哥也过得不容易,自己的事儿已经办成了,不用再用愧疚这重枷锁困着 他大哥了,他欠自己的,还不还也无所谓了。 当他准备一把火,将昭月居烧得干干净净,把自己也烧尽的时候,阴艳捧了个卦像过来:小公子,去找阿浅小姐姐吧。 那时阴艳手里提着一个花篮,里面放着的,还是海棠花。 她将海棠花放在那株已经枯死了的榕树下,笑着说:“我是旧世道的人,来看着小公子你将这个世界带进新世道,你已经做到了,我也就不用看着了。” “阴艳?”“这些年我活得不明不白的,时常想起应生,也想起花漫时,想起很多人。小公子,观世者,需入世,入世易,出世难,我爱这红尘,不想再出尘。人有三重境,观山是山,观水是水,观山不是山,观水不是水,观山仍是山,观水仍是水。我停在第二重了,我觉得第二重境挺好的,我见到花开便想起应生,看到云起,也想起应生,我观山 与水,普罗天地,皆是应生。应生已不可追,我只能随他去,但阿浅小姐姐,是可以追的。”阴艳倚在榕树下坐着,静静地看着王轻侯,她那双温柔的,可以看穿人间悲欢的眼睛,澄澈干净,不含悲欢:“小公子,阿浅小姐姐是天之异数,前神枢奚若洲取我师父的 修为和性命为她续命,这有违天道,所以,他们都会死,我强窥她的命格,寻得她的踪迹,我也会死。”“但我并不觉得悲伤,也不觉得难过,更不觉得值与不值,我只是在做一件,我想做的事。我一直觉得,我师父对你特别不好,替你不值,也替阿浅小姐姐不值,你们付出 太多,却什么也得不到,不应该是这样的,至少,你们应该得到彼此,这才公正。”“原谅我现在才将她的行踪告诉你,让你受了这么多年的折磨。可是我的使命是确保小公子你会将这条路,走到最后,走通,走亮,走稳妥,你完成了你的使命,我也完成 了我的。说真的,这些年,我也很累,糊里糊涂活着,是一件非常累的事情。” “好在要谢谢小公子你,这一切都结束了,彻底结束了。” “小公子,去找她吧。” “我也要去找应生了。” 她的声音轻轻淡淡的,像是一朵花开时的温柔和平静。 她靠榕树上,静静地合上了双眼,再未睁开。 …… 她醒来时,在一个从未见过的地方,这里有连绵不绝的草原,看不到尽头,她不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来自何方,有过什么样的过去。 好像,她是突然出现在这世上的一个异类,前世空白。 只有在梦里,她时常梦到一张脸,那张脸生得很是好看。 那是谁呢? 是她很重要的人吗? 她不知道,只是在她醒来后的五六年里,她每个晚上,做梦都会梦到他。 时间久了,也就习惯了有这么个人在梦里陪着她。 偶尔她坐在悬崖边上,眺望着大海的翻涌,会有一些奇怪的失落感,好像是她弄丢了什么很重要的人或物,所以心里空荡荡的,落不了地。 会是什么呢?她也不知道。 直到有一天,她听到轻慢的脚步,听到一个似乎很熟悉的声音,他问自己:“不知姑娘芳名?”就像有什么东西,冲开了她脑海中的封印,洪水猛兽般的记忆奔腾而出,狂浪呼啸掠过她的心口,掀开记忆的面纱,她心底的那些空荡荡,陡然间被澎湃的过去塞满,胀 得她心底发疼。 她望着这张,每夜出现在自己梦中的脸,笑着说:“阿浅,你呢?”“王轻侯。” 第八百二十三章 番外——一千年后(大结局) 一千年后的须弥大陆,早已改天换日,朝代更迭都不知几多回,江山易主更是许多次。 新朝的帝君牵着王后的手,云游四方,某日行至一处山谷时,正好遇上一场暴雨,两人躲进山谷避雨,奇妙的是,那雨水明明往山谷里倒灌,却不见了踪迹。 鱼非池瞅着眼前这块巨石,摸了摸下巴:“石凤岐你过来,这后边,好像有个空间。” 石凤岐勾着他媳妇儿的肩,好笑道:“你不会是想让我把这石头挪开吧?” “那不然咧?” “我说非池啊,你这是把牛使唤呢?” “试试看嘛,搞不好后边儿就是一世外桃源啊。” “行吧,为夫来为你当牛作马。”石凤岐笑着拉鱼非池拉到远处站好,好一个气沉丹田,下盘稳扎,“嘿”地一声,气势如虹,一巴掌拍在石头上。 石头……纹丝不动,非常不给面子。 石凤岐,当场折了面子,踹了一脚巨石。 “不是,这是哪位老祖宗搬过来的啊?啥力气啊,吃多了菠菜吧!” ——方觉浅听了想打人! 鱼非池笑得直不起腰,等雨停后,叫人一队人马过来,上百人合力,才将那巨石搬开。 后边,果然是别有洞天。 她看着这石洞后面的田园房屋,炊烟袅袅,家禽牛羊,还有看着她和石凤岐怔住的村民百姓,非常想连线陶渊明先生,和他聊一聊关于桃花源的故事。 “非池啊。” “别说话,我也惊着呢。” “我怎么觉着,咱们到了一个了不得的地方?” “你猜猜,这是哪个朝代的人?” “看他们的衣物,起码得往上数个八百年吧?” “问问。” “语言通不通的?” “这我哪儿知道啊?” 石凤岐牵着鱼非池走进这世外桃源,古话难懂,但好在毕竟一脉相承,咱们都是须弥大陆这片儿地上的人,磕磕绊绊地倒也能勉强理解到。 有一位年岁已高的老者,领着鱼非池走进他们村落最神圣的神堂中,指着挂在正中间的那副画像,说,那是我们族落的天神,是她救了我们的祖先。 鱼非池入乡随俗地对着画像行了个合手礼,问着老者,“你们奉她为神吗?” “是的,她是我们的神明,庇佑我们族落生生不息,风调雨顺,无病无灾。” 鱼非池看着画像上的女子,她好美啊。 圣洁,高贵,慈悲。 她翻过一些史册,也看过一些杂书,对那个久远到几乎难寻踪迹的古老王朝有着模糊的了解。但以前总觉得很遥远,毕竟年代实在太过久远了,可是当她站在这里,看着那画像上的女子时,殷朝,神殿,巫族,这些新奇又古老的词汇突然变得亲近起来,就像是有 了具像。 好像另一个精彩纷呈的世界,展开在她眼前,她不禁想着,在那个时代,又出现过一些什么样的人呢?史书寥寥几笔,只记载了朔方城小公子王轻侯,推翻了殷朝,覆灭了神殿,荡平了巫族,与他的兄长开创了武朝国祚八百年的惊人历史,尊王启尧为武王,又辅佐武朝数 年,积劳成疾,重病缠身,英年早逝。 书中说他是个英明神武,以德服人,体恤百姓的人。 是这样吗? 还是这个族落里的人代代口头流传下来的故事更可信呢? 他与神殿的神枢,有着不解的渊源? 那会是一段怎样的旷世虐恋? 如果真的是恋人,那他们也一定流过很多眼泪。 鱼非池望着那画中女子,久久未能回神。 石凤岐过来环住她的细腰,下巴靠在她肩上:“想什么呢?” “石凤岐,你觉得,神殿是什么?” “唔……装神弄鬼,沽名钓誉之辈吧。” “那你信神吗?” “我能不信吗?”石凤岐好笑,他可是跟烛龙讨价还价过的男人! “既然这样,为什么要觉得,神殿是装神弄鬼呢?”“世人畏神,多过敬神。我们这些凡人啊,只有在有求于神的时候,才会想起神明来,你看看那些庙里观里的人,哪个不是有所求,才去祈祷的?平时谁搭理他们啊?但一千多年前的神殿不一样,他要求世人听命于他,供奉于他,若有不从,便是异端,要被处死,岂不可笑?更遑论那时的殷朝君权神授,堂堂帝王居然要服从于神殿,沦为 神殿愚民的工具,简直荒唐!所以照我说啊,那位叫王轻侯的前辈,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敢质疑这一切,改变这一切,并制定礼乐,明晰纲常,流传至今。” 鱼非池却道,“在你的历史中,你将瞿如师兄和商葚师姐处死,得了一个残害功臣的暴君名头,而我们都知道,他们两还好好地活着。” 石凤南歪头看着她的侧脸,“你是说,也许一千年前的故事,并不是书上所记的那样?” “我只是觉得,一个如此完美的人,是不可能做到这些的。” “为什么?” “以德服人,你相信?你相信,推翻一个王朝,打破不止一种信仰,只靠以德服人就能做到?那可比你一统须弥还要难上无数倍,他是天选之子不成?” “你这可是在诋毁老祖宗啊。”石凤岐开着玩笑——多么沉重的故事,在一千年后,都可以付之一笑。 鱼非池摇摇头,“我只是觉得,神,是一种很有意思的东西。”她指着画像上的女子,“我敢保证,她在救下这些族人祖先的时候,绝对没有想过会被奉为神明,受他们祭拜,但她却了神。而王轻侯,他所行之事,所立之功,流芳百世,福泽万年,后人也只称他一声,功臣,圣人,却不会将他奉作神明,我认为,这是他故意的。自武朝以后,再没有出现过什么名号响亮的神明了,武朝之前,神话故事 是最璀璨精彩的,武朝以后,便只剩下些精怪鬼魂。”“能制造这么明显一道分水岭的人,必是有大智慧之人,必是对神,对神殿有极深理解之人。他一定,非常近距离地接触过神殿。而这些,书中都毫无记载,只有民间传说 ,还未必可信。” 石凤岐听着鱼非池的猜测分析,点了点头,笑道:“我听你说这么多,只觉得,信的人多了,就成了神。” “对。” “你觉不觉得,那画像上的女子,眉眼和你有一点像呀?” “都是女的?” “别闹,人家可是神明,当心降道雷劈你!” 鱼非池笑着偎在石凤岐怀里,看着画中女子,突然觉得心底有某种古怪的柔软和触动,像是一种灵魂深处的共鸣。 她曾有幸,窥见过一眼一千年前的须弥大陆,那一眼瞥见的蛮荒混乱,混沌污浊,令她记忆深刻。 要经历怎样血与火的洗礼,才能有今时今日的须弥?她不知道这画中女子叫什么名字,流传于后世的,永远是男人们的丰功伟绩,比方与王轻侯这个名字一同流传下来的,同时代的人物中,唯一可与他的名号之响亮相提并 论的女人,竟是那个叫越歌的妖后。 实在荒唐。 她不相信,在那时的乱世洪流里,就没有一个女子站出来,开天辟地,扭转乾坤。 会是你吗? 便当是你吧。 愿我们这些后人未令前辈你失望,继承先志,不曾停步,一点点地改变,一点点努力,让须弥大陆这片古老的大地焕发出新的生命力量,一点点地,走进了新的文明。 我们这一代啊,有很多人赴汤蹈火,不惧一死,成全大道呢。 你们那时候,也是这样吗? 为了撕开黎明前的黑暗,为了后世的光明和未来,也是这样摘颅献首,忍恨咽泪吗? 如果是的话,我们该为彼此击个掌呢。 您好,我叫鱼非池,多谢各位前辈。 接下来,就请交给我们吧。《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