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宸宫》
第一章 明灭
一切有为法,
如梦幻泡影,
如露亦如电,
应作如是观。
《金刚经·第三十二品应化非真分》
永嘉十二年的春天甚是邪异,才二月里,天气就忽冷忽热,变个不停。福寿宫里老太妃生受不住,终于薨了。几日后,皇后又卧病在床,太医们天天会诊,总不见起色。内外命妇一起陈说,太后便请了国钦寺的慧明禅师来讲经祈福。
初七,六宫里才发了春装,宫人们口中不说,私下,却是绞尽脑汁的想着,如何在青灰衣裙上小动针线,既不违宫制,又能显出俏美。
鱼跃龙门,是宫中女子的梦想,所有的黛眉浅画,宝髻千变,都不过是为了那九五至尊,为了那闲暇时的惊鸿一瞥,偶然惊艳,甚至是,一时青睐。
汉时的未央神话,是宫中女子心中,最华美的梦。
白天日头暖融,却不料,到了晚上,天色暝迷,竟下起雨来。春寒随着雨丝,一阵阵倒上来,到了子时,轰隆隆一声,竟打起雷来!
蓉儿一把拿起毛巾,叫了声好烫,一边又给晨露额头敷了一条冷的。她瞥了眼白萍彩儿她们,见她们仍是蜷在被窝中,不由心中发恨。
她把毛巾一甩,狠狠扔在桌上,弄出不小的声响,白萍‘哼“了一声,转身睡了过去,彩儿终于绷不住,爬起身来,迟疑问道:“晨露好些了吗?”
蓉儿看着她,想发怒,又忍住了:“额头越发烫了,她本来身子就虚,捱了那一顿打,又逢上这天气……”
她想起刚入宫时,晨露那小小的,胆怯的笑容,想起那日棍棒齐下,她缩成一团的弱小身影。
“要怪,就怪我们生的不好……要是爹妈给了好家世,就算做不了主子,也能做上三阶的女官,有头有脸的,也不会轻易捱打!”彩儿不甘的嘀咕着,想起娘娘们的贴身宫女,那金尊玉贵,那盛气凌人的样子,又是神往,又是妒忌。
她们四个都是云庆宫中的粗使宫女,因为出身微贱,又没有使银子,就被派到杂役班,什么擦柱子,抹地板,甚至拔草除尘,都是她们的活计,白日里辛苦奔忙,晚上也是四人大通铺。
其他宫女都被小太监们尊称一声“姑娘”或是“姑姑”,她们这些人,却是谁也不会正眼瞧的。哪天娘娘气不顺了,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拿她们出气。
蓉儿一声惊叫,打断了彩儿的苦怨:“不好了,晨露开始发冷了……冷的象块冰!”
彩儿不及答话,铺上的白萍翻身坐起:“半夜三更的吵什么啊,还叫不叫人睡了!”
“你真没良心,晨露还不是为了替你的班,才会把漆洒到娘娘身上。”
“那是她自己笨手笨脚!人死了没,还没死就快叫善人堂来抬人,死在这里,还怎么住人!”
“你!”蓉儿气不过,冲过去就要撕扯,却听见彩儿大叫:“你们快来……晨露、她,她没气了!!”
蓉儿三步疾奔回东铺角,伸手一探,颓然坐倒。
她看着这僵直,瘦弱的躯体,看着那青白的小脸,那蹙着眉,闭着眼,好象仍在忍痛的表情,她哽咽着哭不出来。
这一条命,何其微贱!
她起身,抱住晨露,终于哭出声。
她哭着,想起家中的娘亲和小妹,仿佛要把一生的悲苦,都诉之哭声。
彩儿踌躇着,半晌才道:“我去喊善人堂的人!”
她拿了把伞,跑了出去。
迎面便是雨水,她打了个寒战,不知是因为冷,还是为着屋内凄凉的哭声。
屋内,没有人再说话,蓉儿啜泣着,白萍两眼望天。
半个时辰后,彩儿才回来,她声音带着哭腔:“善人堂的不肯来,说是大雨天……就让她挺尸在屋里……”
善人堂是宫中有善心的大太监和女官们设的,有些无亲无靠的宫人死去,他们会拉出去埋了,现在连他们都不肯来。三人立刻明白,自己要伴着尸体一夜了。
蓉儿悲从中来,又哭了起来,彩儿哆嗦着:“我听说,下雨天,容易闹尸变……”
她的声音带着恐惧,随着雷声轰隆劈下,分外阴寒。
白萍打了个寒战,皱眉看了看另一端的僵硬躯体,嫌恶的挪了挪铺盖,说道:“少胡说八——”
尖酸的话语戛然而止,她死死盯着尸体,突然,爆出一阵惨烈的尖叫——
白亮的雷电,瞬间照耀整间屋子,雨声哗哗,铺上那具尸体,静静的,睁开了双眼。
她目光森然,神光流转,令人不敢平视,双眸转动着,打量着四周简陋的环境,以及,惊愕害怕的三个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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雷电轰鸣,震得乾清宫内灯烛闪烁。左侧有一只云窑瓷炉,呈大禹治水状,其中檀香冉冉,皇帝手执黑子,意甚踌躇。
他看着雷雨交加,也就不愿去睡,谴人去留下给太后讲经的慧明禅师,一起在乾清宫中对弈。
手谈之道,澹泊二字而已。前人往往几日才成就一局,他两人下到中夜,也不过局面过半。
白子大龙已成气候,隐有腾云破空之势,黑子却无所作为,散乱的不成气候。
局势甚危,皇帝却漫不在意,端过茶碗一试,笑道:“好茶。”
“皇上且慢品茶,小僧却要先取一局了。”慧明落下关键一子。
“哦,朕要输了。”皇帝仍是平和,轻松笑道:“禅师果然好棋艺。”
看着他温和平正的意态,慧明心下暗忖道,一直传说这位万岁性情温厚,宽正少怒,果不其然。
“可惜,禅师的眼界,未免太浅了些。”皇帝的声音,在雷声中,竟是是别样的廖淡,和危险。
慧明愕然抬头,看入皇帝眼里。
在那温厚平和的笑容下,笑意未达眼底,皇帝眼中深不可测,无穷的深渊仿佛要择人而噬。
铛的一声,慧明手中棋子落地。
皇帝伸出手,那五指修长,然而坚定,他放下一子。
仿佛是一瞬间,那散乱的各处立刻互为奥援,相为呼应。
棋势已成,大龙顿成死地。
皇帝含笑看向慧明:“卿一子不过呼应五步,而朕,从不计较一子一地,朕求的,是最后的水到渠成。”
慧明被那一眼已是惊的慌乱,逢此大败,只能唯唯。
皇帝止住内侍,亲自动手收拾,仍是漫然道:“太后宫中的佛像还妥当吧?”
“此乃观世音菩萨,遍体以七分金——”
皇帝挥手打断了他的介绍:“禅师认为临时抱佛脚有用吗?”
这很是诛心险刻的话,让慧明战栗不已,他隐约知道,自己坠入了一张大网。
皇帝笑得洒脱:“太后从你那请了一尊佛像,而道门的玉虚道长,却即将成为护国真人。”
慧明又惊又怒:“太后她……”
皇帝爽朗地大笑:“难得有今日的兴致。棋局已毕,禅师请回吧。‘
慧明咬咬牙,下定了决心,必恭必敬的,跪下,行礼:“谨遵陛下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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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粗使奴婢们来到食厅,领取自己的的一份早膳,至于高阶宫女们,则要服侍完主子后,由自己的小丫头代为领取,有些有头脸的,甚至有自己的小厨房。
宫中阶级森严,一层一层,越到上头,越有人上人的意趣。
白萍彩儿仍是余悸未消,远远的避开着晨露,只有蓉儿爱怜的端来粥和馒头,又变戏法样的拿出一个纸包,里面是圆胖可爱的煮鸡蛋。
“快吃吧,让你休息你不听,待会要晕了过去可怎么好。”蓉儿象个大姐姐似的,嗔怪数落着。眼里却满是喜悦。昨晚晨露一时背过气去,还以为她已经没了,没曾想,一个雷头轰下,居然又睁开了眼,今早居然还能起身了!
她狠狠的剜了眼白萍彩儿,暗骂道,两个死丫头,红口白牙的乱说什么尸变!
晨露静静的看着她,忽然笑了:“蓉姐,你对我真好!”
她相貌只是清秀,这一笑,却是明丽异常,眼波神动间,竟有一种高贵凛然之气。
蓉儿看呆了,半晌才回神来,却见晨露已经低下头去,吃了起来。
她吃的很快,却丝毫不见粗鲁,一会就风卷残云的,把粥喝了,馒头吃了,然后才是鸡蛋。
蓉儿咂舌于她的好胃口,又想起她几日没进水米,不由急道:“你慢点吃,几日没进食,如今这么胡吃,还了得吗?”
晨露沉静一笑:“不妨事,我先喝了粥汤,才吃的其他。”她继续香甜的吃着,几乎把脸埋进碗里:“好饿,我真的很久没吃了。”
没有人听到,她心中那声叹息——
是的,很久没吃了。
二十六年了。(未完待续)
第二章 争宠
一日如常。
晨露刚刚痊愈,只得做些轻的活计——好在今日只须把栏杆擦个通彻。
蓉儿觉得很是奇怪,晨露在干活的间歇,竟问起了宫中逸事——平日里她可对这毫无兴趣,她是个没心眼的实在人,一五一十便讲了开来。
擦了一天的栏杆,四人回到房间,随便梳洗后,很快就上了大通铺。
晨露没有睡着。
听着三人均匀的呼吸,她睁开眼,披衣起身,来到窗前。
已是半夜,亭台楼阁在黑暗中烨然生辉,远处的镜湖,波光微潋。
风景依旧,人事已非。
现下已是永嘉十二年了呵……
她叹息着,如同第一次见过似的,端详着,自己纤弱的身躯,手脚,还有这一室寒苦。
不曾想到会有今日啊……
她几乎是自嘲的笑了。
没有人会想到,晨露,这个羞怯微贱的宫女,早已经死去。
在这个身躯中,重生的,是她。
在地府中,因着术士的诅咒封镇,她连奈何桥也过不得,在火中焚烧,整整过了二十六年。
如今因缘际会,幽幽一梦,醒来后,却被人唤作“晨露”。
二十六年啊……人生繁华,一朝落尽……
我……是谁?
她抬起头,看着窗外的宫中诸景,无声的说道:
我的名字是——林宸。
这天下,还有多少人,记得这个,叱咤风云的名字……
第二日,管事太监有话,道是前日风狂疾,损了云庆宫中各色花木,少不得要调理一番。一声令下,四人就在庭中忙碌起来。
今日天色大晴,风也很大,蓉儿扶起一丛枝蔓,又是培土,又是修剪,忙个不停,她抬起头,担忧的看了看晨露,刚说了句:“你衣裳太单薄了些——”却听见外面一阵轻微喧哗,再看时,却见两停宫轿落在门口照壁处,总管太监那尖亮的声音喊道:“恭迎娘娘回宫!”
蓉儿“咦”了一声,道:“今日齐妃娘娘怎么这么早回宫,她不是要协助皇后打理六宫事务吗?”
只见宫人们正欲搀扶,第一停轿中珠帘一揭,齐妃已经从轿中下来。
她身着绛红绣金宫装,面容艳丽无比,一双凤眼媚意天成,却又凛然生威,一头青丝梳成华髻,繁丽雍容,那小指大小的明珠,莹亮如雪,星星点点在发间闪烁,烈日照映下,令人不敢正视。
她步伐轻盈,手中却是紧紧撕扯着绢帕,柳眉倒竖,美眸含威,三两步就走到花丛边。
她的贴身宫婢香盈迎上前去,还未及开口,但见齐妃细咬银牙,微微冷笑,也不言语,就是一掌掴去。
香盈正是懵懂,却不敢避让,生生受了这一掌,脸上指痕宛然,跪地求饶:“娘娘饶恕……”
“齐妃姐姐火气好盛呵……”
身后有女子笑道,声音清脆,却又说不尽的慵懒妩媚。
第二停轿中,有一女子慢条斯理的下轿走来,她身着淡粉衣裙,长及曳地,细腰以云带约束,更显出不盈一握,发间一支七宝珊瑚簪,映得面若芙蓉。
她在左右侍婢的搀扶下,仿佛弱不禁风,只那眼中的得意笑意,明晃的耀眼。
“是云萝这小丫头!”
蓉儿她们看着,险险低呼出声。
原来这云萝本是云庆宫宫婢,齐妃本来喜她嘴甜伶俐,收在身边,不料她相貌出众,一次皇帝驾临时见了她,随口调笑,竟比起了月下昭君。这下齐妃打翻了醋罐子,忙命人远远打了去浣衣局。
“多日不见她,怎么竟成了主子?”一众人等都暗暗纳罕。
云萝却不在意,曼声笑道:“姐姐容禀,当日我走的匆忙,有几样心爱物事却没带走,今日一并拿走吧……明日还要服侍皇上,并没有功夫来呢!”
说完,也不等回应,竟袅袅娜娜的走去原先住处,不到一柱香,就拿了出来,微微向齐妃一躬,径自回轿离去。
齐妃气得颜色不正,双手颤抖,对着香盈又是一记耳光:“昨日皇上偶遇云萝,封了她做云贵人……本宫不是让你把她远远打发出去,不要再让皇上见着吗?你怎么当的差!”
香盈嗫嚅道“她在浣衣局,怎么会……”
齐妃思索片刻,冷笑道:“必定是‘她’……昨日一早装贤德,非要皇上陪她去烟霞阁看望老太妃,就是为了‘不经意’经过浣衣局,到时候让这小贱人来个邂逅,还不是水到渠成!”
香盈恍然大悟:“是皇后——”
齐妃挥手止住了她,觉得此处人多嘴杂,正要招集心腹密商,却见花丛中隐约有人。
“谁在那里,出来!”
四人起身,未及下跪行礼,齐妃眼尖,一眼瞥见了晨露。
她记性甚好,一下想起,这就是那日把漆滴在自己身上的宫婢,一股滔天怒火正没处发,伸手指定了晨露:“把这贱婢拖出去,打死算完!”
齐妃威仪深重,又在盛怒之中,一声令下,早有人七手八脚把人拖了出去,香盈连忙跟了出去,权作监督。
蓉儿低呼一声,就欲起身,却被彩儿死命拉住了,扯回地上跪下,她浑身都在颤抖,想了想,好象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转过身对着齐妃,用力在地上磕头:“娘娘千岁千千岁,就饶了她这一遭吧!”
她用力磕下,鲜红的血染红了石砖。齐妃却理也不理,转身回了内宫。
再说那边厢,香盈跟了过去,看太监们去拿了刑杖,正要施为,那唤作晨露的宫女,轻轻开口道:“香盈姐姐且慢,我有一桩秘密要告诉你。”
话音清脆自如,好似丝毫不曾害怕。
香盈禁不住好奇,走前两步:“什么秘密?”
晨露抬头,正对上香盈好奇的双眼。
瞬间,她眸中金光一闪,香盈只觉得身不由己,直直看入了瞳仁深处,那深不见底的冥黑,竟是充满妖异诡谲。她头脑一凉,随即浑噩起来。
“姐姐你素来聪明,又怜悯弱小,一定会帮我向娘娘求情吧?”
眼中的冥黑,似乎要把人吸入,香盈呆呆的移不开眼,只定定道:“是啊!”
下一刻,她恍然惊醒,揉了揉眼,尖声对着太监道:“先别动手,我要去禀报娘娘。”
齐妃倚在榻边,余怒未消,香盈进来,小心地奉上熏香。
“娘娘,奴婢有一言,不知该不该说。”
“要吞吞吐吐你就给我出去!”
“是。皇后这番,明显是来意不善,是对着咱们来的。”
“嗯。”
“所以您更不能给她抓到把柄。”香盈热切地说道。
齐妃以指拢了拢额前鬓发:“什么把柄?”
“这节骨眼上,任何不慎都可能成为把柄,按说打死个把宫女,是我们云庆宫自己的事。可落到有心人眼里,对景儿发作起来,可就是‘不恤人命’的罪名了。”
“你是说放了那丫头?”齐妃端详着指尖鲜红蔻丹,不悦道:“本宫最恨这等笨手笨脚的奴才!”
“娘娘明鉴……这等蠢笨之人,不值当为她坏了我们名声。不如,明日我找刘总管,把这丫头调走,换个伶俐的。”
“依你……不过,一定要仔细了相貌,不能再养虎为患!”
晨露被赦了回去,蓉儿自是喜笑颜开,其他两人也是啧啧称奇,这两日她们见晨露一无异状,想起自己咋呼什么“尸变”,脸上过意不去,对她也亲切很多。
白萍撇嘴道:“香盈这小蹄子是个心黑手辣的性子,今天居然大发慈悲,给晨露求情,难道是太阳打西边出了?”
彩儿殷勤的给晨露端来茶水:“妹妹你喝口茶吧……平日里你不声不响,没想到跟香盈姑娘有情分。她可是娘娘跟前最得意的人……今后有什么好处,莫要忘记了我们姐妹。”
如此这般,四人吃过了午饭,又得了管事太监吩咐,说是下午无事,莫要乱走惹着娘娘。春日天气晴暖,左右无事,四人都上chuang午睡起来。
晨露听得四人呼吸匀称,轻轻捂胸,咳了两声,吐出了一口血,苦笑道:“好霸道邪门的功夫!”
这“九幽摄魂术”出自西域邪教,前世时,她一时好奇,记下了这门功夫,却从来没用过。这次重生,危急时刻,却起了大用,可惜这具身体资质孱弱,又没有内功护体,才反噬到了脏腑。
“九幽摄魂术”看似玄虚,实质不过是以眼神来控制他人心神,为己所用。这门工夫练成了极有威力,但晨露只是粗通皮毛,一旦遇上意志坚定之人,或是让受者做他极为抗拒之事,仍会惨败。
虽是皮毛,对付香盈这不通武学的宫女,却是足够了。晨露忖道,再也耐不住胸中烦恶,连忙盘膝,以“黄庭养生诀”中方法吐呐。
此诀不是武学内功,只是通过呼吸来改善自身,强体养生,对于普通人来说,作用甚大。
这具身体病弱太过,不知要修养多久才能重练内功。吐呐后,晨露想到了这个棘手问题,大感头疼。
“算了,能让我重生于世上,已经是殊遇了,奢求太多会造天谴。”半是玩笑的安慰自己,她也陷入了睡眠。
第二天,香盈前来转达了一个重要命令——晨露转调到御花园。(未完待续)
第三章 惊梦
晨露手脚利落的收拾着衣物包裹——也不过两身衣服,几两微薄的体己银子,蓉儿眼眶泛红,哽咽道:“这一去,不知要几时才能见着,自己仔细冷暖,小心莫要得罪贵人……”
白萍也不复往日尖刻,唏嘘道:“唉……我们这等人,不过是贵人手里的物事,随意调来换去,想想真没意思。”
彩儿见气氛伤感,笑道:“其实御花园也没什么不好,一朝皇上驾临,要是看上了谁,那就……晨露你要多加努力才是!”
白萍冷笑:“也就是你这等蠢人才如此作想……上次圣上赏雪,渊天阁洒扫的紫鸳故意穿了碧纹纱衣——那妮子也真经冻——圣上道是林中仙子,还没等临幸,太后就说她是狐媚惑主,四十杖活活就打死了。”
三人噤然不语,良久,蓉儿才道:“这种事在宫中不算什么希奇,明的暗的,件件桩桩,不过引得人说嘴一番,就慢慢淡了,过了一阵,谁还记得这冤死鬼?所以,”她看着晨露,脸上是前所未有的严肃:“晨露,便真见了皇上,也千万不要存着往上的心思!”
晨露看着她担忧的神情,心中一暖,接着,她微微羞怯地笑了:“姐姐想到哪里去了,我这等平凡姿容,哪里是成凤凰的料?”
如此这般,四人话别了一阵,御花园管事已派了小太监来领人了。晨露停住,深深看着身后富丽幽雅的云庆宫,还有蓉儿不舍的眼神。
这是她重生后,第一次的住所,第一次的,同伴。
她微微笑了,眼中的空灵清冷,被笑意暖成一泓温泉,随即,归为冰冷。
****
宫中胜景良多,光是园林,便有聚香,晓寒,瑶林等各处,若是说到“御花园”三字,却必是说镜湖边的那处。
此处位于皇城东角,原本是先朝宠妃的凝碧园,传说此处以碎玉铺地,以寒绢为花,又以地热之术,夺天地之造化,生就一池清荷,冬日里,氤氲成云,有如仙境一般。
本朝由先帝开创,他于园林一道,颇有涉猎,在原先凝碧园的底子上,又加拓展,才成今日规模。
此处的命名也颇多怪异,传说先帝曾提笔写下一个斗大的“天”字,随即掷笔,竟是悲恸不能自已。宫中皆是愕然,后来,便只得统称它为御花园。
御花园在宫城东角,其中姹紫嫣红,争奇斗艳,也不必说,尤其是那碧波清池,嶙峋怪石,以及黑瓦白墙的水榭长廊,都是从江南一点一滴的运来,由能工巧匠精心布置,和京城的北地风景,殊有不同。
御花园的宫人分作两班,一班负责修筑,一班负责花木。小太监领她到时,总管正在歇息,他吸着玉制嵌金的烟杆,闭目品茶。
半晌,他才开眼,略微扫了扫晨露,问了问名字来历。
他想了下,道:“你长得这样瘦小,修筑班你是干不了的,去花木班吧。”
花木班管事是个四十出头的姑姑,瘦高瘦高,脸色蜡黄阴沉,问了问来历,冷笑道:“我这里竟成了蛮荒流放的地儿,什么主子不要的,老的少的,做不动事的,都往这里扔!”
小太监赔笑道:“姑姑仁心慈厚,这丫头也只有您才调教得出来,要是放修筑班,怕是石头砖头就要坠断她的腰!”
姑姑也不理她,转头问晨露:“你会伺弄花木吗?”
“略懂一二,以前在云庆宫,那园子也是我们照料的。”
姑姑的脸色这才和缓些:“我姓何,你叫我何姑姑就好。你在我花木班,就要勤恳做事,那些虚情小意,奸刁懒馋的勾当,只要让我看到,定是撵了出去。”
她让晨露跟着一位老宫女做事,平时主要是除草浇灌,若是看到名贵花木有了枯凋,就要禀告她定夺。
晨露一一受教,正要下去,何姑姑招手让她回来,道:“我班里二十个,都住得满满的,你的住处可怎么好……这样,最东边有一间房舍,平日里堆放杂物,我让小太监把它清出来,你就住进去吧。”
她看了看晨露纤瘦的身形,有些迟疑:“你一个人住,又是那么荒凉的地儿……要不,我让一个人搬来陪你?”
晨露一听单独一间,想起练功等等不可告人的秘密,心下一宽,听她这一说,连忙道:“多谢姑姑好意,我家中偏远,从小住惯了也不害怕,我初来乍到的,若要惊扰别人搬家,心里总是不安。”
何姑姑点头:“倒是个体贴的丫头……既如此,你便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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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露盘膝打坐,功行三十六周天后,睁开了眼睛。
这具身体底子实在太差,先天就是孱弱,后天又失之调养——晨露本是小户人家出身,父母早早过身,靠宗族周济,能混个温饱已然不错,哪谈得上什么养生?
她极为失望的叹了口气:内力增长非常缓慢,和前世那一日千里的进程,不可同日而语。虽然招式的领悟通彻透明,可要是没有强劲内力,根本无从施展。
她走到窗边,微凉夜风从窗纸的缝隙中吹来,让人头脑一清。
这间是她的寝居,自那日何姑姑派下差事,她就住到了这里。转眼间,十数日过去了。
这十几天可说是异常平静。白日里差事不重,就是除草浇灌等等,那些修剪花艺,花草培育,几个老太监做起来就绰绰有余了。不过何姑姑说,他们的手艺虽然看得过,就是岁数太大了,眼看着年老体衰,却连个徒弟也没传下,真要没了,可找不着谁来替。
这里不是什么吃香的地方,平日里对着泥土石块,主子娘娘们来玩赏时,却有规矩要避在一旁,是以一般人想的遇见贵人,纯属妄想奇谈。
晨露却是自得其乐,不见这些贵人,也省了麻烦,这间单独的寝居,更是让她如鱼得水。
就是这身体根骨实在太差……她无声的叹息着,想起前世里惊才绝艳,又得遇名师,然后,就是……
微弱的烛火在微风拂动下飘摇不定,映着窗前的少女,孤单萧索。
她眼神怔仲,喜悦,悲伤,,惘然,还有,最后的决绝。
她再也忍耐不住,毅然起身,推开了大门。
初春的夜,仍是寒冷寂寥。天地,仿佛都陷入了沉睡。
幽黑近蓝的天空中,星子在顽皮的闪烁,千万年的佻脱,近乎无穷的冷峻。
她隐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的,朝着更东的幽深中走去。
这幽深一直蜿蜒,从自己屋后走了一阵,四周越发荒芜,蒿草渐渐没膝,脚下的路,在月光下依稀可辩。
一道高墙,隔断了去路,中央那栅栏铁门,已经是班驳生锈。
晨露想了想,还是没有以细枝开锁,虽然这易如反掌。
她脚下步法奇异,只是在墙头一点,就到了另一端。
墙的另一端。(未完待续)
第四章 凤阙
何姑姑说,你要住的房舍在最东面,偏远幽寂,无人愿意居住,只能做了库房。
那么,姑姑,最东面往东,是什么地方?
是废弃的宫室。
好好的,怎么废了?
那是先朝的宫室,都曾是辉煌清美,令人眩目。三十四年前,鞑靼人攻下了京城,在这里烧杀淫掠,宗室受辱,天下恸哭,一夜间,万千宫殿,都成了废墟残垣。
前朝……姑姑,一间,也不是,本朝的吗?
她在黑夜中,不疾不徐的行走,脚踩在腐朽的落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月亮隐没在云中,宽阔而笔直的大道,延续到不远处。
远处,黑黢黢的废弃宫殿,仿若死去的巨兽。
而越来越近的,却是……
她微笑,想起何姑姑,瞬间惨白的脸色。
那只是一瞬间的变化,随即,恢复原样。
小丫头!瞎问些什么呢!告诉你,可千万不能去那里……不然,前朝千万冤鬼,作祟起来……
她从死寂阴森的大道走下,面前的,是一座巍峨典雅的所在。
宫门上方,悬有一块匾额,半挂着摇摇欲坠,上面被刀剑划得稀烂,原有的字迹,全不可见。
自古成王败寇,连块匾额也要毁去,气量未免太小……
雕成飞天凤纹的乌木廊柱,在岁月风尘袭扰下,已不再闪亮,鲛绡裁成的窗纱,已经肮脏得不成样子,轻轻推开殿门,咿呀的声响,显示它的衰老。地下的泥尘,铺起厚厚一层。
晨露偏过头去,看了看更远处前朝的废墟,胸中块垒,只化作一句:“原来,都是灰尘,没甚么不同。”
三十四年的,二十六年的,本来就没什么不同。
岁月侵蚀了一切,灰尘把所有谎言遮掩住,也就成了千万年的人间。
大殿中,仍可见往日的繁华威仪。金玉御座仍在中央,诸般宝器,一样不少,都蒙上了一层灰垢。想来,自那一夜后,再无人踏入。
她径直往后走去,穿过回廊,庭院。
她走到寝殿前,终于不动。
笔直的站着,十指却微微颤抖。
门板被风吹得来回摇晃,在深夜中发出回响。
几下之后,终于被风吹开,为她露出真容。
踌躇着,她走了进去。
终于走进了,那一夜的噩梦当中。
****
这是一间贴满符咒的阴森房间。
窗棂上,床前,梁上,柱间。
那朱红符咒已经褪色,在夜风中哗哗轻响。
仿佛是鬼魂的低语。
地上一层灰土,只是在,靠窗的那一块地,竟是被符咒密密贴住,不见本色。
前世,她就是倒在那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原来,就是这符咒作祟……害我在奈何桥下,被烈火焚烧了二十六年……”
她轻轻低语,声音淡淡,语意中的刻毒悲愤,深入骨髓。
书案前一应笔洗、镇纸仍在,只那宣纸和湖笔,已经残破的不成样子。
她笑了,轻嘲道:原来已如此破旧,怨不得“他们”能偷天换日,把这里也说成是前朝旧迹。
她伸手拿起架上的《校略新编》,从最下一层,抽出了一枚物事。
梧桐为信,上书有“执子之手”四字,墨迹宛然。
这是她十二岁时,两人初见面时,他所赠的。
犹记得,那时,她雪衣乱发,长剑滴血,身后,追兵将至。
无计可施之下,那一抬头,月夜下,树间的少年,醇和俊雅……
那树上的亲密相拥,少年的轻薄一吻,引来她羞怒一掌……
后来,他们订下三生之盟,从此并肩携手,生死相依。
再后来……
叶犹如此,人何以堪?
她心中平生一重狂怒,手中用力,它立即化为残黄蝴蝶,片片飞散。
抬起头,她眼中如冰如雪,一字一句,轻声曼然:
“且给我等着……在陵墓里的,活着安享尊荣的,一个也别想逃脱。老天纵容了你们二十六年,我来给你们报应!”
****
夜色深重。
这在阴森的旧时宫中,她恢复了平静。
想起了前世里,有几件要紧物事,她来到水晶帘后,正要伸手去探床头暗格,却觉得一阵不安。
冥冥中,好似感觉了什么危险。她屏除杂念,闭眼细听。
呼啸的风声中,有两人的脚步。
一人脚步轻稳,似是修习过名门武学,只是功力不高。另一人却甚是怪异,呼吸心跳步伐,几乎都不能感觉——竟是当世一流高手!
晨露俯身,藏于床后,却听得两人穿过前殿,回廊,来到了寝宫门前。
在一片废墟中,又是这样诡异阴森的宫室,又是什么人,夜半来到此处?
咿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寝宫前后,以水晶帘隔开,只见两人来到了书案边,停了下来。
“瞿卿,情况如何?”
发问者声音不大,亦很年轻,却有一种上位者的威权。
只听得“咚”的一声,却是另一人把什么重物放下。
“这是郭宣的首级。”
另一人躬身回报,声音沉稳醇厚,大约是四十多岁,晨露心中一颤,生出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
“哼……先帝托以重任,朕也曾温言劝慰,再想不到他越老越怕死,做下这等事来……留他不得。”
“微臣此去,倒是在城东看到些有趣的。”年长者轻笑。
“有趣的?”
“是。有小贼从京兆尹衙门溜出,身法很看得过。背上是一只鼓鼓囊囊的圆包袱……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年长者笑着揶揄道。
晨露听着这异常熟悉的声音,终于想起,不由身体一颤,!
“什么人!”中年男子一声断喝,显然已经觉察,两人一起向帘后奔来。
晨露双手一撑,往旁边飞退,竟从小窗里跃里出去。
两人追到窗边,却因身高体魄,都不能通过,绕到正门,却已经晚了一步,夜色中只见一道身影。
中年人也不言语,脚下步伐一变,竟如轻烟似的追了上去。
两道黑影在树丛中无声追逐。
中年男子正追着,却见前方身影突兀停下,正在树下候着自己。
月光如水,空中鸟雀惊飞,树下素裳少女,恍如鬼魅精灵一般。
她容貌只是清秀,却别有一种凛然剔透,令人不敢平视。
她凝望着,微微一笑,轻轻说了一句:
“月凉风华染。”
男子一怔,下一瞬,他不复稳重,面容激动得扭曲,伸手抓住少女:“你到底是什么人?!”
少女并不回答,只是莞尔,那顽皮又无邪的妩媚,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
“你的同伴追来了。明晚子时,湖边见。”(未完待续)
第五章 御前
皇帝散心回宫,却不就寝,只是拉了侍卫统领瞿云下棋。
“那人可追到了吗?”皇帝又是执黑,却是懒懒的,瞿云一见却是心下一紧——皇帝平日里端正,若现这慵懒之象,却是有了大半把握。
“皇上,那人轻功之高,平生仅见,臣未曾追上,不过……”瞿云观察着皇帝脸色,斟酌着说道:“我瞧着背影,是个女子,身法倒是有些眼熟——我师门也曾有几位高人来访,这位不知是哪位前辈门下。”
这样似是而非的答案,却是让皇帝信服了,他点头道:“那样隐秘避人的所在,那人居然藏匿其中,要不是实在撞见,实在骇人听闻——你看,是哪边的人?”
瞿云沉吟道:“不会是太后那边的——他们的手脚没这么快,几位顾命大臣那边,我都盯死了,并没有这一号人物。仔细想来,莫非是藩王们的手笔?”
皇帝摇头:“虽然他们手下奇士如云,我瞧着,却不象。若是连你我平日里密谈布置的地方都被他们侦听,他们就不会失去先机了——他们要是有这个能耐,朕这个皇帝早就被逼宫退位了。”
他端起茶,缓缓拨动着清碧茶叶:“朕瞧着,不似潜伏侦听,倒象是偶遇。”
瞿云眉间不易察觉的一跳,却又敛住了:“……在那种废宫里偶遇?”
皇帝笑了:“瞿卿你选了个好地方,偏僻成那样都有人光顾。”
“臣惶恐,险些坏了大事。”
皇帝洒脱地以扇轻敲他的肩头,竟是有些少年人的恶作剧——
“哈哈,不用担心。那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明日便可得知。”
他看着惊愕的瞿云,笑道:“瞿卿你忘了,朕的鼻子可是患过怪病,隔着十丈远,便能闻出母后院中的天蓼花。”
他笑得自若:“那女子身上,有一种微弱的香味,那是金翘兰独有的。”
“明日一早,我们去御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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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
众人清早起来,铲得几下泥土,把一小株月旦扶正,正要互相搭手上绑带,却听得门前一阵人声。
“大统领,是您哪,今日怎么有空前来。”总管连忙把来人迎进。
“哼……有空!总管你可说的轻巧。圣上还等着我回禀呢——昨夜皇上到此散心,不慎把先帝赐予的一枚扳指遗落,今日一早就命我等寻它来了。”
总管一听,不敢怠慢,连忙聚齐了两班人等,全力搜寻,却连一个影子也不曾见到。
侍卫统领瞿云气极,面上露了冷笑:“不曾想这御花园还出贼了!既如此,就一个一个搜吧!”
他很有把握道:“昨晚人都睡了,定是今天一早有人捡了,不及转移,还在身上。来啊,与我搜身。”
他又看看了瑟缩着的宫婢们,道:“宫女到堂里去,去调个女官来搜。”
半盏茶功夫,女官就到了,却听得身后传来青年男子的清朗笑声——
“瞿卿在这里智破扳指案,朕耐不住好奇,也来观摩。”
只见随侍流水般进了园中,几个一等侍卫簇拥着的,却是年方二十的永嘉皇上,元祈。
他只着了平日的云锦常服,上面的淡金龙形烨烨生辉,明亮晨光下,更映得他瞳若点漆,风神俊秀。
他眉目象极了先帝,只那瞳仁中一抹重影,出自太后。
太后娘家林氏,乃是十世九卿的名门世族,前朝延琳公主下嫁,就是仰慕林家家主林昭云的风雅倜傥。他们生有四子一女,唯一的掌上明珠,就是先帝的中宫,现今的太后。
林氏向有重眸,这是上古帝王的象征,有人或进谗言,先帝却付之一笑:“李后主亦是重眸,如今宗庙何存?”世人多赞其心胸豁达。
且说皇帝,先不多言,坐于内堂,安看瞿云破案。
一番搜身后,仍是无果,皇帝少年心起,便道:“朕也来当一番青天,让每个人一一过堂,朕一审便知。”
这说法当真荒唐,但九五至尊开口,谁也不敢反驳。
元祈和瞿云端详着堂下,先把其中太监遣散,对视一眼,又把身形体态不符的一一挥退。看着剩下的十余宫女,皇帝喝了口茶,侧过身去,对着瞿云悄声道:“其实园中众人,身上都不免沾有花香,光凭此项,怕是要抓个十几二十个回去。”
瞿云但笑不语。
元祈轻声道“你们一一上前,把手伸给我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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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盏茶的工夫,七人已经退下,终于,轮到了晨露。
她走上前去,伸出手,元祈握住了她的手腕。
下一刻,一道真气,试探性的从腕间冲入,霸道地游走于四肢百骸,迅速向丹田行去。
她不动声色,本就微弱的真气四散,因为太过微弱,所以不能察觉
元祈松开了手。
她正欲走下堂去,正见皇帝两指一扣,在咽喉处点到即止。
“除了她,其余人可以退下了。”
看着宫人们鱼贯退下,元祈把她交给瞿云,任由后者把她绑缚。
“你知道,为何朕能看穿吗?”
皇帝俊美温和的笑容,印入她清冽如雪的双眸——
“内力的试探,不过是幌子而已。十五人中,只有你一人,被我握住手,丝毫不曾羞怯。”
他意味深长地凝睇:“其余人面若桃花……而你,始终如一。”
他看了看瞿云:“你不是说有些熟悉吗,那就交给你审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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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到底是什么人?又是受了谁的指使?”
瞿云冷冷扫视着对面,问道。
这是在密室里,除了他们两人,再无第三个。
少女倚在桌边,却是被点了穴道,丝毫不能动弹。
她微微一笑,如同万树梨花一齐绽放,清雅灿烂,那平凡面容,瞬间让人目眩。
瞿云却觉得背上一冷,那笑容映入眼帘,竟有一种顽皮鬼祟,陌生而熟悉的感觉,从记忆中跳过……
“月凉风华染……你现在也是位大叔了,再不会夜半爬树,被蚊子咬成猪头了罢?”
什么!!!
瞿云觉得五雷轰顶,也不过如此。
他全身都在战栗,身下座椅禁不住,喀嚓几声,已经断为几截。
月凉风华染……那是许久以前的笑谑之语,却清晰仿佛昨日。
那个大他三岁的女孩,做不成师姐,就巧舌如簧,骗他说树上吸取月华,使人长高,他一直为“矮冬瓜”称号发愁,就半夜在树上睡觉。
蚊虫嘤嗡,他强忍着,一心只是长高。
天明醒来,清秀小脸已成猪头,她却施施然来了句:“月凉风华染……哎呀,小云你染过头了……”
师父对这两只活宝,惟有叹气,通通罚过后,下了断言:
“一条道走到黑——这说的是你;还有你,别在那偷笑,你小心将来,聪明反被聪明误!”
此后多少年,他想起前尘往事,总会觉得,师父的话,竟然一言成谶。
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是,从至高处跌落,如琉璃碎裂的,林宸。
一条道走到黑……这是,蹉跎了半生,仍念念不忘的他。
他的手指,仍在颤抖,伸出手,他简直不敢碰触,那近在咫尺的少女——
“你究竟……是谁?”
“小云,是我……我回来了!”(未完待续)
第六章 尚仪
第二日早朝毕后,元祈便召来瞿云,指着一碟点心赐他,却见瞿云神情怪异,大抵竟是气恼忧心。
瞿云行过大礼,对着微讶的皇帝,连连道:“臣惶恐,还请万岁网开一面,饶过这孽障!”
元祈感到有趣:“那女子真是你熟识?“
瞿云叹气,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我有位至交,已许久不曾见面,前些年听说收了个小女娃为徒,刚才看了信物才知道,就是这胆大妄为的丫头!”
元祈看着他苦恼的样子,轻笑起来,一边示意左右给他赐座,一边道:“是江湖上的人?怎么竟闯到朕的宫里来了?”
瞿云的眉头皱得更深,恨恨道:“说来这丫头也是苦命,竟看上个薄情小子,平日里山盟海誓,昧起良心来,就翻脸不认人——他从背后暗算,害得这丫头重伤,之后也连番追杀,她就替了采选的宫女混了进来——您听听她说的:‘最危险的地方却最为安全。’简直混帐!”
元祈笑不可抑,温和醇厚的笑容,在大殿阴影里暖如煦日,一旁的宫人不由脸上飞霞。
“瞿卿,这位小姐实在有趣——还未请教芳名?”
“她叫晨露……唉,实不知我那老友是怎样教养她的,竟是这等乖谬妄为的性子!”
“能在宫中藏了半年,未曾露蛛丝马迹……这位小姐确有过人之处,你去召她来,朕也想见见。”
****
半盏茶刚过,便有一女子奉诏前来。
她已经换过一身素裳,身形很是纤瘦,盈盈拜倒于阶下,再无一言。
皇帝想起方才,那一群宫女在等待鉴别,一怔之下,才想起,自己只顾得“面如桃花”,这女子究竟长相如何,却没有细看。
“抬起头来。”
她依言抬头,元祈一瞥之下,竟是一楞。
她并不特别美丽,稚嫩的面容只是清秀,惟有那一双眼眸,与众不同。
那黑,黑得神光流转,顾盼间,一时觉得寒光冰雪,再看,却又似秋水长天的忧悒。
只静静的看着,就仿佛要被吸入……
元祈一稳心神,立即清醒过来,他收敛了笑容,挥退了左右,也不叫起,任她跪着。
“你叫什么?”
“晨露。”
“你如此胆大妄为,顶替混入宫中,可知犯了大罪?”
“大略晓得的,圣上。”
晨露微微抬头,望向御座,她跪在阳光当中,不知是受伤还是怎的,肌肤白得近乎透明。
“我当时身受重伤,武功几乎全废,没奈何,只得躲入宫中。更何况,”她静静看着皇帝,:“皇上您不会不知,采选民间女子入宫为役,富家有不愿,自古以来,买来贫家女子相替的,不知凡几。所以……当时我以为,法不责众。”
“好个伶牙俐齿的女子,若朕独独不赦你呢?”
“圣上,您和我都心知肚明,那夜在废宫中,我窥见了您和瞿统领的秘密,您就不会容我离开了。”
“你不为自己求饶吗?”
“要想让您饶我一命,定要让您觉得我对您有用,而我,确有这个价值。”
“哦?你会什么?武功,还是军略?”皇帝简直是冷笑了。
“一无所长,就算是武功,也比废人好不了多少。”晨露一笑,眉宇间一片锋利爽朗:“但,我能成为您手中利刃。”
“朕文有朝中大臣,武有四方将士,何需用你?”
“大臣和将士们都不能让您完全放心。那带血的头颅就充分说明了这点,更何况,您连自己的乾清宫都不待,却要去废宫密谋——若没有掣肘,何至如此?”
幽深大殿里,少女的声音在空中回响,清冽,而充满了奇异的诱惑。
元祈静默了,心下虽暗暗震撼,面上却丝毫不露。
“你如此大言不惭……也罢,看在瞿卿的面上,先让朕看看你的才能吧——你先跟在朕身边,再做区处。”
他唤来秉笔太监:“传朕的旨意,御花园宫人晨露,忠于王事,为人恭敬勤谨,册为尚仪。”
晨露很配合的的大礼拜谢。
回身看着一派自若的晨露,皇帝低声问道:“朕还没问你呢,你到那废宫之中,到底是做什么去了?”
晨露起身,一脸苦笑:“我想,去看看世上是否有鬼。”
“啊?”元祈想不到她会如此回答。
“皇上……您难道不知道,世上女子,对所谓的鬼怪传说,都是又怕,又爱。”
元祈愕然,想起幼时,陪伴他的丫头保姆总在一起讲什么无头鬼,不由点头失笑。
他畅快的笑声,传到了大殿外,太监宫女们不由面面相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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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仪,又称为尚仪御侍,属于正六品的女官秩级,一般是册封给皇帝身边的左右亲信,虽然品秩不高,却是相当清要的职位。
元祈素来温和多情,对后宫亦是雨露均沾,惟独自己身边,却从未有贴身得用的女官,只得只几个懂事伶俐的太监如秦喜,田旺之流。太后怜惜他,每次要赐予,都被婉言推拒。
对此,宫中都一致认为,年轻的皇上是怕把妙龄女子放在身边,后宫免不了妒忌,生出事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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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露听了瞿云的说法,笑容里带了微妙的讽刺。
一个把后妃当作棋子使用的人,又怎会顾及她们的感受?
至于事端,他是惟恐不多吧!
瞿云懊恼地看着她:“皇上居然要把你留在身边,还是这等敏感的职位……”
“把棋子放在明显的位置,就能看清楚,它有什么作用,以及……对手会如何应对。”晨露满不在乎道:“皇帝这招不过是在试探,我的真实实力,还有,其余各方的势力。我敢肯定,他根本就没有打消对我的怀疑。”
瞿云苦笑着说:“我服侍这位有十多年了,不经过重重考验,他本来就不会轻易信任一个陌生人。”
他轻叹着,不赞同地看着晨露。
“为什么要留在宫中?这里看着平安和乐,实质却是凶险诡谲,一旦出事,你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
“小云,你一个人在皇帝身边,才是凶险!——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准备做什么吗?”晨露双目清冽生辉,怒气中隐有担忧:“那夜,我一听你和皇帝密谋,就知道你们的打算了!——你何苦去招惹‘她’?”
瞿云闻言,咬着牙不说话,好一阵,终于挑眉怒道
“难道由着那妖妇得意?!二十六年前,她害死了你……我永生永世都记着,她受封中宫时,那志得意满的神情!!!”
他看着晨露,眼里满是痛楚:
“师父只有你我两个弟子,你这一走,我也没什么牵挂,心里想着,就拼了命,也要让那两个狗男女身首易处。试了几次,都险些得手,最后,我混入宫中,花了几年的工夫,才爬到现下位置。”
他冷笑着,继续说道:“老天有眼,我还没来得及动手,一个早早死了,剩下这妖妇,她享尽了世间尊荣显贵,一刀了结太便宜她了!我帮着她儿子与她作对,总要让她死在亲生骨肉手上,这才痛快!(未完待续)
第七章 梅嫔
“师兄!”
晨露怒喝,喊出了一声。
这是她从未有过的称呼,瞿云顿时被震在当场。
“我要知道你这样胡乱妄为,就是在九泉之下也不会安心——你为何要做这样危险的事!你把自己的性命,当作什么了!!”
晨露气得微微颤抖,半晌,她才平静下来。
“既然,我已经回来了,我的仇就要自己来报。我有言在先,小云你帮忙可以,但不许再以身涉险,否则,我立即撒手离开,再不管这些旧年恩怨!”
“小宸,……已经二十六年过去了,现在朝中形势,以及各方势力,你都不太熟悉……还有,你现在的功力……”
瞿云忽然惊觉自己说过了,担忧的看着晨露。
“泰西的圣贤说过:人生如同涉川,同一河流,绝无二次——小云,我是那种屡次溺水的笨蛋吗?”
她的声音,轻而自信,甚至带着佻脱的调侃,瞿云却感到整个心间都在钝痛,他的铁铸大掌颤抖着,竟深入桌面整整两寸。
“这二十六年间,天下,又出了何等人物,我也很想见识一番——你且宽心,‘他’这一去,普天之下,再无人可以惑我饮下‘牵机’。”
她语气淡淡,眸间闪耀的光辉,让皓月都为之失色。
即使是何等绝丽,也不及这一瞬的风华——
却偏生,灿耀阳光照耀在她身上,映成炽白,只显得无尽单薄,与萧索。
他再也忍耐不住,紧紧抱住她,如同幼时那样,温暖安谧——
“即使再有也不怕,有师兄在这,再没有人能够伤你分毫……”
晨露任由他抱着,忽然扑哧一笑——
“臭阿云,不害臊,这样老实不客气的,就当起师兄来了……明明我比你大三岁的说……”
这句经常抬杠的话,终于让气氛轻松下来。
瞿云慢慢松开她,宠溺着笑了,不复平日的稳重儒雅:“师父明明说了,不分年龄,只看入门先后——本来就该我是师兄。更何况,依着现在的年龄,我可是长了你一辈——是谁说我是大叔来着?”
此时,门外有人禀报,皇帝身边的太监秦喜过来了。
这是个年纪很轻的小太监,他恭谨地先向瞿云问好,又向晨露行了一礼:“皇上给尚仪您安排了住处,让奴才带了几个小子,来帮您收拾搬过去。”
晨露想了想,道:“我还要回御花园一趟,烦劳公公,是可否下午再搬?”
秦喜笑着躬身道:“是奴才过急了,尚仪您可别见怪——既如此,就好了,日头也暖和些。”
瞿云在旁瞧着,笑着揶揄他:“猴脾气又上来了,圣上有什么旨意,你巴不得下一刻就办妥帖了——这个你拿着,晨露这丫头你好歹多看顾些。”
秦喜接过银票,收入怀中,笑着又行了个大礼:“统领大人总是体恤奴才们——您放心,我们几个兄弟都有数——其实您大可放心,皇上对尚仪大人,定是一百个青眼有加。”
又寒暄了几句,他这才辞了出去。
瞿云对晨露道:“你别瞧这猴崽子收的快,那是知道我是皇帝的人,若是其他宫主子,他一转眼就会回去禀报。”
晨露一笑:“皇帝挑得好人才……倒是比他父亲懂得识人。”
后一句说的极低,也听不出什么语气,瞿云也不知道她是褒是贬。
****
晨露到御花园里告别了旧日宫人,见了她这个皇帝钦点的幸运儿,有人是真心祝愿,有人是既羡且妒,有人更是凭空造出许多揣测。
前世里她阅历非常,世情早已见惯,也不理睬那些复杂目光,她径自向何姑姑道别。
许是天气暖和,何姑姑的气色好了很多。
“你这孩子也是有福泽的,既然作了尚仪,可要好生谨慎——论理,我也不该倚老卖老,不过白嘱咐你一句。”
“哪里,姑姑的金玉良言,晨露真是受益匪浅。这宫中,确要谨慎才好——比如……姑姑的一些花草,还是种得隐蔽些才好,若是遇上行家,可怎么好呢?”
“你……你怎会!”
“银木槿、露华、丹觋……虽然夹在名花丛中,枝叶也相似,可万一被人识破,这宫中就免不了血雨腥风了。”
晨露悠然一笑,起身告辞,只留下一句:
“改日,我会再来拜访姑姑的。”
****
晨露跟着秦喜一路走来,来到了畅chun宫前。
路上,宫人们见了秦喜,无不恭敬问好,而秦喜也丝毫不曾倨傲,看他待人接物间颇知进退,便知他实不负皇帝的看重。
“尚仪您勿要生怪,乾清宫里素来没有女官,皇上怕娘娘们胡思乱想,又要闹出是非,才让您住在畅chun宫中。好在此处离乾清宫也不远。每日晨间您乘宫车到万岁身边即可。”
畅chun宫是一座小巧精致的宫室,它胜在“近”,“安”二字——离着皇帝很近,却又别样宁静清逸,虽不显山露水,却是一处极为雅致矜贵的所在。此时正是初春,阳光却是晴好,满院里柳枝妩媚,清波荡漾,配着飞檐上鸟语呢喃,实在让人心旷神怡。
还未到主殿,便听得一声柔和笑声:
“可是尚仪来了吗?”
只听得环佩丁冬,却是众人簇拥着一位佳人,迎上前来。
她身着天青色流云绸衫,映得面容晶莹秀丽,在阳光下,一笑间生出小儿女的娇憨真挚。
“我听说尚仪姐姐要搬来,高兴的了不得。谢天谢地,总算有人来和我同住了。”
她上前牵了晨露的手,高高兴兴的进了主殿。
这便是年仅十六岁的梅嫔,畅chun宫的主人,她怀了元祈的龙裔,已一月有余。
****
一番见礼忙乱后,晨露搬进了西侧的小院,身为御侍,她身边也派有一个小丫鬟,是乾清宫里拨来的。
她叫宝儿,名字俗气是因为进宫后就一直在乾清宫,自然也没有什么附庸风雅的女主子来改名。
梅嫔晚间便偷偷的跑来,还带了好些糖果宫点,两人便随意聊天起来,她很是好奇的问起宫外情况,当晨露抱歉的告诉她,自己也半年没出宫后,她不甘心地眸子暗了暗:“我好想看看北海……也不知道,娘亲的身体怎样了……”
梅嫔怀了一个月的身孕,宫中众人照看得很是严密,才来了大半个时辰,便有人找上门来,说了一番早睡的道理,她只得不甘的返回前殿。
****
第二日,天边才现曙光,晨露便早早起身,洗漱后,穿上有品级的宫装,前来迎她的宫车就到了。
这车驾并不气派,但也坐的温暖安稳。早春的清晨寒气凛冽,晨露来到乾清宫,元祈正从殿中起身,见了她,略点了点头,就上了九龙辇车。
这浩荡煊赫的队伍,一路行去,很快便来到太和殿前。
宽阔浩长的汉白玉走道上,左右禁卫气势如云,元祈却以目示意晨露,低声道:“在畅chun宫中过得可好?”
晨露目不斜视,同样低声道:“您是想问,那宫中主人如何吧?”
“何来此说?”
“乾清宫里既有了女官,住在本宫就是天经地义的事,您还会怕人胡乱猜想吗?您不过是想用畅chun宫的凶险,试试我的斤两。”
元祈递过无声轻笑,和赞赏眼神。
“皇上……我有言在先,这种做人保姆,防贼千日的差事,并非我所擅长,更何况……这些贼大多身份特殊,抓住了,反而获罪于天。”
“天?真是笑话!朕乃天子,只要朕不罪你,谁能奈你何!”
前方就是太和殿,两人不再说话,元祈走上宝座,众臣三呼万岁,早朝开始。
晨露如其他从人一样,恰如其分的侍奉在皇帝身后,她的耳朵,却不曾放过任何一句廷议。(未完待续)
第八章 母子
早朝完后,元祈要去太后宫中请安,母子会面,自然无须太多随从。晨露上午就得了空闲。
她才回到自己院中,便听得有人轻轻敲扣门扉。
开门一看,是梅嫔独身前来。
已是初春,她却被白狐裘裹了个团子似的,进门就迫不及待的脱下。
“才前后几步的路,就非要我穿这累赘……姑姑也忒折腾人了!”
她抱怨着,见了晨露,“咦”了一声,她睁大了眼睛,好奇仔细打量着:“姐姐你今天穿得很不一样……”
“这是尚仪大人当值时的朝服。”
梅嫔身边的岳姑姑出现在门口,她手中端着福寿镶字漆盘,上面是一碗热气腾腾的药——
“娘娘,您好歹体恤奴婢们一下,喝完药再出门……您刚才嘴里答应着,一转眼就跑来这里,可让人好找!”
她嘴上埋怨着,手却已利落地把药端到桌上,接着,从容不迫地给晨露行礼:“见过尚仪大人。”
晨露知道她是宫中主事,更是梅嫔母亲的陪嫁,一向很得看重,笑着止住她:“姑姑不必多礼,还是伺候你家主子喝药吧!”
岳姑姑端起碗,以白玉汤匙舀起,妥帖地喂入梅嫔口中。
药的奇异热香,隐隐透出,在房中氤氲。
晨露眸中一凝,仔细闻了闻,确认自己所记不谬,问道:“这药是从哪里来的?”
岳姑姑道:“是皇上让太医配成的,黑黢黢的一大包,都是龙眼大小的颗粒。据说是养气安胎的独门方子——怎么,有什么不对吗?”
她人老成精,亦是富贵人家浸润出来的,听着话气,立刻警觉起来。
晨露失笑,摇头道:“姑姑谨慎太过了,我只是觉得,这药闻着奇香,不象宫中太医的手笔。”
岳姑姑松了口气:“尚仪请恕老奴多疑,实在是这节骨眼……”
梅嫔在旁边听着,觉得话题沉闷,兼而凶险不吉,便笑道:“姑姑太过小心了,朗朗乾坤,哪能出了那种邪事?”
晨露看着她,只见她喝完了汤药,正无事把玩着身上镂金镶玉的玲珑。
那玲珑只得鸽卵大小,玉质本是是雪莹无瑕,内里分得九层,层层相套,,又分别镂成各种图案,以纯金描点,又饰有米粒大小的红宝,宝光四射,略一晃动,就有悦耳风声。
这样巧夺天工的玩意,就是在宫中,亦不多见。
梅嫔手中拨弄着,脸上漾起稚嫩甜美的笑容,盈盈大眼里满是清澈和纯真。
她家中亦是小富,诗礼传家,素来得父母宠爱,在宫中不久,又得到皇帝的眷顾,可说是从未尝过愁苦滋味。
岳姑姑看着这副光景,惟有苦笑,深觉肩负重担,想起一事,又叮嘱道:“娘娘,一大早皇后那边就传下话来,邀请后宫妃嫔去她宫中赴宴,您没忘吧?”
梅嫔立即拍手,雀跃道:“对了,时辰到了,我该去换装了——等会可以尝尝皇后那边的密制雀珍了,上次赐了给我,那味道实在是好。”
岳姑姑一听,大为惶急:“老奴正要说到此处,娘娘请千万谨记,食物之类,只有等大家入口,方可尝试,还有要用银制碗筷……”
她想起晨露也在,口中若有若无的解释道:“其实皇后娘娘再是贤德不过,可是宫中大宴历来人多手杂,我家娘娘又怀了龙裔……”
她眼前一亮,对着晨露道:“尚仪您下午不当值吧,不如您和我家娘娘一起去——也好认识拜望一下诸位娘娘,她们都不识得您呢。”
晨露一听,就心中雪亮,好在皇帝本意就是如此,也就顺水推舟应了:“晨露本就该拜见各位娘娘——只是我本微末,又不请自去,皇后娘娘未免见怪。”
梅嫔立即反驳:“才不会呢,皇后娘娘对人谦和,为人很好。昨天晨省时,她还问起姐姐你呢,说不知是怎样灵巧知礼的女子!”
手伸得好快!晨露暗道,于是笑道“恭谨不如从命”,一行人换过装束,去往昭阳宫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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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厢,后宫妃嫔早早就穿衣梳妆,准备赴宴,太后的慈宁宫中,却是雍睦和祥,母子兄弟欢聚一堂。
元祈到得太后宫中,远远就听见元祉那华丽清朗的笑声。
他进入正殿,先给太后端正行了大礼,坐在叶姑姑亲手奉上的座椅上,这才有空暇去看自己的三弟,静王元祉。
多日不见,这位朝野侧目的风liu王爷,仍是不改以往习性,一身的金灿奢华。只见他头戴金冠,上镶大颗夜明珠,光华灿烂,手间一道龙纹扳指,翠碧通透。他全身华服宝履,腰间却只得一抹异彩,仔细看去,竟是古楼兰最神秘的“月神泪”。
这样一身珠玉,换作他人,定是伧俗不堪,可这位静王佩来,却更映得姿容非凡,恍若神仙中人。
静王规规矩矩行大礼参见后,才笑谓皇帝:“多日不见,皇兄瞧着格外精神,怪不得说,人逢喜事精神爽。”
不等他回答,又坏笑着回太后道:“母后刚才说,怕皇兄劳累过甚,其实一点也不用担心……皇兄很是康健,这不是,梅嫔娘娘有孕了!”
皇帝被这惫懒无赖的家伙气得七窍生烟,恨不能学着旧时模样,把他拎过来扼个半死。只得用眼严瞪,却更换来他得意情状。
太后瞧着两人并坐,皇帝一身简捷清爽,对着静王奢华极致,心中暗叹两人禀性,面上却丝毫不露,只是被静王元祉逗得笑呛,喝了一口茶,才缓过来,笑着指定两人:“到我这里还这样淘气!”
先帝英雄盖世,驱除了蛮夷,创下本朝这辉煌基业,在子息上头,却甚是单薄,宫中妃子一连生了三位公主,一个皇子也无。直到当今太后,亦是当时的中宫,诞下今上元祈,才缓解了一时隐患。其后有妃子产下一子,可惜又夭折,这位静王元祉行三,乃是太后堂妹惠妃所生,平时常腻在她身边,倒和亲生的没有分别。
元祈起身,为太后换过茶水,才霁颜道:“三弟能学老莱子娱亲,逗得母亲开怀一笑,瞧着这点,再怎样无赖可气,朕也不跟他算帐了!”
元祉却不善罢甘休,径自笑得诡秘:“听说皇兄又得绝世佳人,还掩人耳目藏到畅chun宫梅嫔那里?”
皇帝还未及大怒,太后就斥他:“你这混世魔王,哪有这样编排毁谤人的!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儿,又是做的女官,就在你嘴里随意糟践么!”
她回过头,莞尔一笑,四十五岁的妇人,笑起来仍是皎美不可方物。
“祈儿,你新封尚仪的事,我亦听说了——那女子真有那么出色,让你改了不要女官的初衷?”
皇帝不禁失笑:“是那个奴才嚼了舌跟?”他横了静王元祉一眼:“还有那煽风点火,以讹传讹的家伙,才把一件小事传成这般。母后,您见了便知,那丫头容貌实在平常,什么绝世佳人,还什么掩人耳目!她不过是瞿卿的子侄辈,朕瞧着说话行事爽利,才封了个尚仪。”
太后以画扇轻点他额头:“你啊,历来就是这谨慎的性子,女官也挑个长相寻常,听说为了避嫌还让她住在畅chun宫——这未免太过了,你贵为天子,即便真临幸了什么人,也是常事。我儿如此作为,真要作圣人吗?”
元祈答得滴水不漏:“孩儿亦知这个道理,但历来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不能修身,便不能齐家,而后宫若是争斗不休,即使是天子,亦会受人耻笑。”他看了眼太后,又补充了一句:“母后应该也明白这个道理。”
太后听着这含沙射影,别有寓意的话,不由面色一僵,但这话冠冕堂皇,无论如何也不能加以反驳,她随即笑了。
“你这孩子就是端正太过,罢了,有你在,我有什么不放心的。”
三人又聊了些琐事,两兄弟这才辞了出去。(未完待续)
第九章 争宴
太后冷哼一声,随手把精美绝伦的画扇一扔,面沉如水,左右噤若寒蝉,都不敢出声。
她身边的叶姑姑心知肚明,遣散了众人,上前拾起画扇,宽慰道:“主子别气坏了身子,皇上性子一向如此,也没什么歹意。”
“没什么歹意?你瞧他话里的意思,倒是在疑我一般……”
“皇上怕是心中有了芥蒂……也难怪,上次皇后娘娘那样作为。”
“哼,一个两个都那么不省心。淑菁这丫头小时看看还好,大了竟是愚昧不堪……哎,也难怪,我这儿子,看着宽仁,实际最是刚性,淑菁是犯了他的大忌了!”
太后恨铁不成刚的皱眉,淑菁是皇后的闺名,正是她二哥的掌上明珠。
“梅嫔娘娘这次有孕,该怎么处理?”叶姑姑瞧着她神色黯然,转移话题问道。
“还是老法子……叫淑菁这丫头沉住气,船到了桥头,由不得它不直!”
这隐晦含糊的话语,中间蕴藏的血腥,让叶姑姑悚然,她连忙道:“我这就去跟鄂姐说。”
太后看着她匆匆而去,取过桌上画扇,仍是一脸悠然高华。
****
昭阳宫中,后宫妃嫔陆续到了,皇后才起身升坐,受了众妃参拜后,连忙让众人起身就座。
一时宫中花团锦簇,莺呖婉转,说不尽旖ni温柔。
晨露冷眼看去,却见昭阳宫格局不凡,诸般宝器,皆是内敛古朴,明明是奢华到了极点,却一丝也无炫耀之意。看那摆放的位置姿态,却象有了不少的年月。
这定是当年,太后的手笔。晨露忖道。
果然,回首细看,就可见鲛绡裁成的帷幕低垂,珠光如雾,内院的光景,与此殊然不同。
此处乃是正殿,十几个妃子看似姐妹般亲密,仔细端详,却能看出端倪——此间隐隐分了三派。
皇后和那日到云庆宫式威的云贵人颇有默契,想想那日齐妃的话,是皇后提携了云贵人,她才能脱出贱役,进而蒙宠。
云贵人今日穿了一件藕荷色宫裙,上面缀了星星点点的珍珠,一派小家碧玉的贴心模样——估计是不想抢了皇后的风头。
正中央坐的,就是一直卧病,这几日才有所好转的皇后,只见她身着正统的凤冠朝服,眉目间有六七分象了太后,亦是不多见的美人,只面容有些苍白,显得孱弱温文,举手投足间,名门高阀的贵气立现。
下首右边第一,坐的是齐妃,她扬着眉,有些桀骜地瞧着皇后那边姐妹情深,脸上一抹若有若无的冷笑,仿佛胜券在握。
后宫里,她是皇帝最眷宠的一个,历经两年而不衰,前阵子,元祈迷恋梅嫔,却很快有孕,不得再幸,这阵子多了个云贵人,可数数侍寝的日子,仍是她多出了一大截。
她亦是出身高贵,乃是先帝钦定的顾命大臣齐融的女儿,齐融素来以顾命重臣自居,朝中多人以他为首,这一党对太后和林家都很不满,甚至有传言说他曾道“牝鸡司晨”。
齐妃身边亦有多名嫔妃围绕,她仿佛对上首的皇后不屑一顾,只频频看向正对面,
那边首席空着,仿佛正在等待。
过不多久,只听太监唱命,众人都不再谈笑,齐齐看向门口——
传说中的罗刹恶鬼,闻名遐迩的周贵妃终于到来。
这时,初午的梆更终于敲响,这正是皇后请柬上说的时间。
那是一个穿着大有古风的女子。
宽袍广袖,腰间以玄黑红纹为带,缀有金戈。她的脚上不穿绣鞋,而是非金非玉的晋式木履。
她身后使女捧着的也并非如意香巾,而是一柄短剑。
她上前,给皇后行礼,然后,坐到了那空着的席首。
晨露听说过这位周贵妃许多传言,那些人谈到她,都是环顾左右,然后心有余悸地说道:“那是个罗刹恶鬼……”
她是天门关周大将军的女儿,从小长于军中。
初时,皇后凤体违和,元祈就钦点了她掌管六宫事务,不料她以军中律条治理后宫,在三个月内,罢黜了四名妃嫔,杖死的宫人竟有十一个之多。
她拿人时证据历历,凡是生事害人,造谣贪渎的,一个也不曾轻饶。
那三个月,是后宫最为清净安全的时候,也是太后和元祈最头疼的时候——前来哭求哀诉的人络绎不绝。
最后,迫不得已,皇后仍主持大局,由周、齐二妃协助,这才平定了是非。
周贵妃一落座,齐妃就笑着娇声说道:“周姐姐真是好气派,大家都等你一个呢!”
周贵妃连眉毛也未曾一动:“皇后的懿旨上说是时,是你来得太早——莫非是你太饿?”
她未曾到达,就知道今日是齐妃最早,这份势力,简直骇人。
晨露暗笑,这位倒真是军中习气,不早不晚,只是准时。
皇后看着她们坐下就言语不善,连忙转移开话题,她朝着梅嫔亲切笑道:“妹妹今日身体可好,你怀了龙裔,定是非常辛苦——对了,你今日派人来,说是新尚仪也要一起前来,这位就是吗?”
她看向梅嫔身后的晨露,目光越发亲切温柔:“好小巧的女孩……皇上也真舍得使唤。”
她对晨露道:“可怜见的,见了你,就想起我妹妹来……你近前来,让本宫仔细瞧瞧。”
几十双目光立刻聚集过来,她们早听说皇上封了尚仪,有了贴身女官,患得患失之下,怕本就稀少的宠爱更被分了去,已是如临大敌。
一看之下,众妃倒大为安心,只是个清秀的小女孩,没有什么可以媚惑皇帝的美色。只有齐妃冷哼一声,大概想起了,这就是她宫中遣出的那个。
晨露大大方方走上前去,礼数周到地参拜了皇后,皇后越加欢喜,拉着她的手说了好些,才放她下去。
正式开席后,皇后说了几句,春日明媚,且在此小酌之类的话,就宣布开席,诸嫔妃一番梳妆打扮赶路,又互相说了许多热络亲密的话,正好也有些饿了。
这时膳品已经络绎不绝的送了上来,顿时奇香四溢,皇后不愧为高门大阀出身,她宫中的菜色,都是众妃闻所未闻,一尝之下,都是拍手叫好。
云贵人连忙讨好皇后:“娘娘,这宫中御膳房,已是汇集天下名厨,不料您这更是藏龙卧虎,这些菜色臣妾不要说见过,就是做梦,也想不到有如此美味!”
齐妃见她就恨得牙痒痒,脸上笑得更加娇媚:“哟,云妹妹这么爱吃啊,既这么着,今后皇后用膳,你且在一边候着,剩下的总有你的份!”
云贵人听着如此恶毒露骨的讥讽,气得胸口起伏:“姐姐在说什么,我竟没听见!!”
皇后一看势头,连忙不动声色的缓和:“云萝这孩子孝顺,不过见我体弱,变着法子哄我开心,齐妃你也是做姐姐的,怎么计较起了小孩子说话……其实天家女子,谁没见过世上珍馐呢——齐妃,我听说你父亲前阵子,也对翠色楼的菜品流连不已,是吗?”
翠色楼是京城最著名的酒楼,这句话乍听寻常,不过,齐妃父亲齐融,前几日和此间的美貌女伎通宵欢娱,清早被人撞见,已是满城风雨。
皇后这时候提出,就有知情人窃窃私语,齐妃气得柳眉倒竖,偏又发作不得。
晨露站在梅嫔身后,见她一边好奇懵懂的看着众人斗口,一边源源不断的把食物送入口中,不时还露出幸福的微笑。
她倒吃得舒服!晨露哭笑不得,俯身到她耳边正要让她注意仪态,突然,她僵住了。
梅嫔手边有一碟才送上的松子鱼露,她夹了一箸,正要送到嘴里。
这个味道……
仿佛是一道闪电划过脑海,晨露顿时豁然开朗。
原来如此……这样的鬼蜮伎俩!
她伸出手,果断地制止了梅嫔——
“娘娘,这个不能吃!”
侧对面,齐妃还在生着闷气,她无意中一抬头,正好看见这一幕。
她提高了声量,好让满场都能听见:“尚仪,你在做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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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惊惧
(纠正一个错误,齐妃的老爹叫齐融,某非昨天吃了药,头昏眼花的,所以就出了这样一个BUG)
齐妃简直是眼前一亮,她提高声量这么一句,顿时全场都看向此处。
她越发来了兴致,对着晨露道:“尚仪,我见你方才制止梅嫔妹妹,不让她吃这松子鱼露,莫不是……”她微笑着,加重了语气:“这菜里,有什么不妥?”
此话一出,所有人脸色苍白,一齐放下手中筷箸,如临大敌的模样。有人心慌,竟把一只琉璃碗盏碰倒在地,“当啷”一声,更是听得心惊胆寒。
晨露露出极为吃惊的神情:“齐妃娘娘何出此言?梅嫔娘娘有龙裔在身,太医特地嘱咐过,安胎药不能遇上河海类的‘发物’(注),所以才……”
皇后再也忍耐不住,终于勃然大怒,不等她说完,就打断道:“齐妃,今日数你闲话最多,敢情是狂悖了吗?你若是身体有恙,还是及早延请太医,也免得妹妹们受这些无妄惊吓。”
她气得脸色越发苍白,由左右侍婢搀扶着,径自回了后殿休息。
皇后拂袖而去,这宴席也就显得尴尬没趣,众妃都是人精,看着不是事,随便哼哈敷衍了几句,也各寻由头告辞回去。
一顿春日会宴,以意兴索然,马虎告结。
****
晨露和梅嫔乘辇车回了畅chun宫,岳姑姑迎上来,见面色不对,已知有异。
从午后到掌灯时分,这段“会宴风波”已经以暴风般的速度传遍了后宫。
整个半天,晨露的耳边没了清净,她被追问不过,叹了口气,终于开口。
“岳姑姑,你把那包安胎药扔掉吧,改日请皇上换太医重新开过方子,再请人验过,让几个可信的亲手配药。”
什么?!
梅嫔和岳姑姑简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
梅嫔就是再纯真无知,也已经明白她话里的意思:“姐姐……您是说,那药里有毒?”
她秀丽小脸一片惨白,手中的茶盏摇摇欲坠。
“这……这不可能呵……,那药丸都是老奴我用银针一一验过的!”
“姑姑,这药丸无毒,只是有些异香,会盘亘在体内,三四日不去。一旦遇上某些植物的根,两者相加,就会成会虎狼之药。”
梅嫔尖叫一声,茶盏当啷落地,她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晨露点到为止,看着一老一小的恐惧表情,正想好生劝慰她们回去,就听到门外禀报,奉天子诏令,宣她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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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
元祈不似往常般与人对弈,只是在摆着古人棋谱,看那书卷,已是极为古旧,却仍是清爽的一尘不染,显然主人极为爱惜。
“今日真是热闹……”他微笑着对晨露道:“朕这些后妃,一个个贤良淑德的了不得,又是大大的才女,如今连《本草》也嫌太浅,配起上古偏方来了!”
晨露听着他这危险刻薄的言辞,很是荒谬的,竟是从心里生出知己之感。
这亦是她忙碌半天后,唯一的感受。
梅嫔用的药丸,没有丝毫害处,只是在其中,加了极为少量的一味奇香,它本身毫无作用,若是遇上一种植物的根,就会在人体内化作剧毒,慢慢使人虚弱而死。
而皇后宴席上,那道松子鱼露里,就混有那种根煎熬成的汁水。
它亦有香味,只是类似松子清香,常人不易察觉。
可惜,只是不易……并非不能。
晨露想起御花园那位何姑姑,她所种的几味毒物,就比这高明多了,无色无味,天下间几乎无人可以觉察。
手段高下,立时就可以看出
她和此事无关,那么,种那些珍奇毒物,又是为了什么?
这宫中,抽丝剥茧的,果然谜团重重。
“晨露……朕果然还是小瞧了你,你对毒物药解很有造诣,看来朕让你住在畅chun宫,真是选对了人。依你看,这次?”
元祈仿佛是漫不经心的问,深邃黑眸中看不见任何情绪。
“皇上,犯人是谁,其实并不重要。”
晨露想了想,石破天惊的,答了一句。
“哦?”
皇帝居然笑了,温和俊美的脸,因这一笑,让人如沐春风。
但,他的眼里没有笑意,只是深不见底的冥黑。
无形的威压,只在这一眼之中。
若是让那些平日以为他“宽和端正”的人来看,定要吓得昏死过去
“若是这不重要,那么,什么才是最重要的?”
晨露仍是自若如初,完全不受影响:“皇上,您又何必明知故问,若是真能揪出真凶,我想您肯定会乐意为自己去掉一道障碍——可是,这次,您失望了。”
她看了看皇帝,知道对方仍在考究自己,就继续说道:“药丸那边,若是追查太医,他不是失踪,就是自尽。而皇后的宴席呢,更加不好办。我敢肯定,包括皇后在内,每个人的小碟里,都有那种根的汁水——那么,究竟能把谁当凶手办呢?皇后?她那个厨师是新请的,她也一定会叫屈:没有人会明显到在自己宫中害人——谁都会如此作想。”
“真是妙计……在自己宫中下手,反而不会有人相信——朕这位梓童,真是越发长进了。”
皇帝的笑容越发锐利,那明显的恶意,让人揣测到,他是想起了一些不快记忆。
“梅嫔那边,这几日你还要照看着。”
“皇上,我曾说过,没有防贼千日的道理。我并不习惯这种单纯防御。”
元祈听了这大胆言辞,也不动怒,只是有些烦躁:“你那日的豪言壮语到哪里去了——你不要推辞,这份差使非你莫属。若是缺人手,瞿卿那里随你挑就是!”
晨露闻言,深深的看了他一眼。
元祈只觉得一阵清凉,些微烦乱立时消散,整个人,如同浸在寒潭之中。
那清冽沉静,如冰雪般晶莹的黑眸……
就是怎样的绝色佳人,怎样的明眸魅惑,也及不上这一眼的风华……
一直到晨露告退,皇帝仍有些失神,仿佛沉浸在什么里。
****
夜已深,晨露从乾清宫退出后,也不坐宫车,一个人独自行走着。
她看着四周,清幽月色下,宫墙如千年万年般矗立,里面隔断的,是灯火辉煌,莺歌燕舞,还是凄清惨淡,冷宫独守,亦无人得知。
今天的一幕,在见惯黑暗血腥的她来说,简直不堪一提。
但这欢声笑语背后,由纤纤女子们主导的阴谋和杀机,仍是让她黯然。
这些十几岁的少女,才抛去了家人的娇宠,进到这金碧辉煌,又暗无天日的宫中,是经过怎样挣扎,才学会了,微笑着,以美丽的手指,去扼杀别人的希望和生命?
她们踩着同伴的尸骨平步青云,可曾害怕,可曾愧疚,以至,暗夜梦回,一时惊噩?
她们争的是宠,是子嗣,争的,是千万年来女子能得到的至高头衔,可曾想过,这一切,到头来都归于尘土,又有什么意义?
元旭……这就是你要的吗——
三千佳丽,一颦一笑,一悲一喜,荣辱浮沉,只系于你一身……
晨露站在如水的月下,在二十六年后的一日,向着陵墓里的某人,问道。
几重哀伤,几重悲愤,到最后,化为决绝的愤怒。
这愤怒,如同冰河破堤,凛然汹涌,锐不可挡——
元旭……你且瞧着,这朗朗乾坤,我将亲手颠覆!
宫墙无语,一如千古。
****
晨露晚上回来,已是已时,她沐浴过后,正要上chuang。
门棂上,有轻微的敲击声。
那是小心翼翼的,却又隐忍的急促,仿佛含着极大的恐惧。
她打开门,只见一人身着白色单衣,头发蓬乱,就那样,呆呆的,立于月下,就象幽魂一般。
是梅嫔。
她已经全无那份懵懂的安详,她瑟缩着,泣不成声。
她伸手,抱住晨露,就象扯住了救命稻草,低喊道:“姐姐,求你救救我!”
“娘娘……?”
“姐姐,我好害怕,一闭眼,就想起今天的事……宴席上,大家笑得都很假,很怕人……我以为光吃不说话就可以了……可是!她们居然要害我!!”
“姐姐……你一定要救我……你知道是谁下毒吧……你快去禀告皇上,他会救我的!”
晨露简直要叹息,救?在这个后宫里,谁又能救谁?
皇上?那就请拿出证据,无故废后,就是帝王也不能如此妄为。
她轻轻挣脱了梅嫔,清晰的,缓慢的说道:“娘娘,请你冷静!”
她看着少女狂乱惊慌的眸子,缓和了声调:“我会尽量注意你的安全,可是,娘娘,在这世上,没人谁,可以一生一世的救你,保护你。”
最后的话,斩钉截铁,毫无回旋余地。
虽然残忍,可是她希望,这懵懂纯真的少女,能彻底明了,自己是在怎样的一个世界。
“谁也不能吗……”
梅嫔仿佛在一瞬间,领悟了自己的处境。
她的目光不再狂乱,慢慢的,黯淡下来。
“可是,我的真的不想死……爹、娘,你们为什么要送我到这吃人的地方!!”
她低低呢喃着,一步一步的,退着走回自己的寝宫。
夜凉如水,映着她娇小的身影,逐渐远去。
注:我国中医认为,有一些食物,如牛肉,鱼类海鲜,酱油等等,都是“发物“,会干扰药性的吸收,以及伤疤的愈合。所以有JM弄破了脸,可千万表吃以上食物,小心留疤。(未完待续)
第十一章 人心
之后几日,元祈特地免去晨露的当值,让她能长居畅chun宫。
这几日平安无事,终于到了十天一次的大朝。
这一日早朝,文武官员都会到齐,一些要紧政务也会当廷决断,所有仪仗从人,浩荡煊赫,一样不缺。
作为有品秩的女官,晨露不能不去。
太和殿中,兵部尚书黄嘉直正在慷慨激昂的读着奏章:
“彼蛮夷之邦,牧猎腥膻之徒也,民风膘悍,向以掠劫之行为勇武,前朝景乐年间,入我中原,烧杀掳掠,其罪罄竹难书,中原千里,几成白地……我太祖尝大败其于一役,其可汗仅以三千骑得脱……今卷土重来,不过跳梁小丑,何足挂齿,恳请陛下火速发兵,一旦王师挺进,定能歼其全部,以枭首传之天下。“
晨露冷眼旁观,就见元祈端坐于龙椅之上,看似听得认真,嘴角一丝冷笑却昭示了他的情绪——
他很不耐烦。
晨露听着这长篇大章的激昂语句,突然想笑。
歼其全部,以枭首传之天下?
这些文官饱食终日,天天看多了晋书想学谢安,他们以为鞑靼十二部是吃素的,纸糊的,只要轻轻一捻就灰飞烟灭?
当年,平虏军中,,有如云猛将,奇才谋士,亦有将士用命,上下一心,殚精竭虑,才堪堪驱逐了鞑靼。
虽如此,忽律可汗仍率本族精悍的三千骑兵,远走漠北,当时大家心中都有计量——这群自诩为苍狼之子的草原勇士,必有一天会卷土重来。
所以,她逗留千里之外,一心只想未雨绸缪,未曾料到,却是祸起萧墙,急转直下……
另一道更为响亮的声音,打断了她的回忆——
“黄大人,你可知道,世上腐儒皆是好名,只要能千古流芳,能博个忠君爱国之名,就乱嚷什么开战……您这样的书生之见,对国家社稷有百害而无利!”
晨露听着甚是顺耳,却不料,此人得意洋洋的话锋一转:“依本侯之见,鞑靼各部近日有不稳迹象,纯粹是因为刚渡过冬,食物器械皆是不足,所以又欲掠劫,若我天朝以泱泱大国的怀柔之心,多赐其以厚礼,则必定能消弭大祸,若其仍是不罢休,那么,索性把我朝军队从北郡六国周边撤出,鞑靼就是暂时到它们那里‘打草谷’(注),也不干我天朝什么事——且让他们互相斗去吧!”
此人自以为幽默风趣,晨露听得却是大怒,暗想此人比那书生意气的黄尚书更加不堪,居然欲以天朝声誉,以及属国的利益,来换得一时太平。
本朝开国以来,民心所向,皆是因先帝能驱逐异族,救民于水火,那八年艰苦岁月,民间家家都有死伤,对鞑靼都是恨不能啖其肉,若是让民众知道要向鞑靼厚礼卑词,立时就要民声鼎沸。
至于属国,那更不可取,当年,自己远赴千里,就是为了……
却听“啪”一声,竟是元祈把他的奏章,亲手拿起,掷于地下。
殿内一片死寂,众臣噤若寒蝉,都不敢再开口。
“南冠侯,久闻你在亲贵子弟中,以通晓谋略著称,今日一见,真是让朕大开眼界!”
元祈的声音淡淡,也听不出喜怒,不知怎的,殿内群臣都觉得胸口发闷,好似被这无形的威压镇住了。
元祈的声音越发轻缓:“还有谁,和南冠侯一般,能想出这等‘妙计’的?”他目光如电,象利刃一般扫视全场。
咕咚一声,一个胆小的官僚终于坚持不住,双腿一软,昏死过去。
“扶植北郡六国的定策,是先帝时定下的,为的,不是什么威抚海内的名声,而是以六国的势力,进可远击鞑靼,退可拱卫中土。有些人鼠目寸光,是否以为先帝和朕都是为好名?朕告诉你们,你们想错了!“
素来宽和的皇帝,偶露峥嵘,终于让一班臣子认清了,他是何等样人。
****
晨露随着早朝完毕,就要回自己院子,今日并不是她当值。
正是旭日高升的辰时,在路上,一辆华贵辇车背向驰过,看方向,是去娶香园赏玩散心的。
看车形古朴典雅,是晋时式样——竟是周贵妃的?
那样冷峻的女子,也会喜欢花草?
晨露有些意外。
回到畅chun宫时,才得知梅嫔今日仍是委靡,岳姑姑劝她也去聚香园散心,得用的从人一早就随着她去了。
她想起刚才的车辇,突然生出一种莫名的不祥。
****
娶香园并不很大,亦没有太过精致的园林,它所特有的,是百花齐放的灿烂绚丽,幽香入骨。
晨露走入园中,一眼就看到梅嫔和周贵妃正在小池边数着游鱼。
梅嫔仍是那副惊惶无力的感觉,仿佛随时要跳起来逃走。
她走了过去,离两人还有一丈来远,才被梅嫔偶然回头瞥见。
“姐姐你来了——”
她精神仍有些恍惚,一时脚下一滑,眼看要坠入池中。
一旁周贵妃的侍女眼明手快,一手及时抓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手,正要揽住她的腰,把她拉回岸上。
电光火石间,晨露看见,那侍女的掌心,竟有一点诡异朱红——
她来不及阻止,情急之下,掷出腰间牙牌,正好砸在她手腕上。
那侍女吃痛之下,手不由一缩,终于拉了个空。
这几个动作说来复杂,其实间不容发,只是在一瞬间完成,旁人听得牙牌落地,马上被梅嫔的尖叫压过——侍女没能拉住,她仍是坠入水中。
这池塘甚浅,众人反应过来后,立刻七手八脚把她救了上来。
她浑身湿漉漉的,春日池水仍带寒意,一阵风吹过,她冻得瑟瑟发抖,脸色也很是苍白难看,不知是冻的,还是受了惊吓。
“尚仪,你是想要梅嫔的命吗?”
周贵妃勃然作色,示意左右以斗篷裹住梅嫔,眼神森冷的直视晨露:“你故意阻止我的侍女救人,才害得梅嫔落水——你是想谋害皇嗣吗?”
晨露不怒反笑,抬起头,她深深看了周贵妃一眼。
周贵妃自幼长在军中,凶狠残暴的眼神,不知见过多少,这少女清浅一眼,却让她从心中生出悚然。
那幽黑的眼眸,清冽冰冷,寒光冰雪一般,沁入骨髓。
周贵妃仿佛不能承受,倒退了半步,她冰封一般的丽容上,有生以来,终于生出惊愕。
弱不禁风的少女,仅以一眼,就压制住了她的威仪。
晨露俯身捡起牙牌,扫了一眼在场众人,终于开口——
“娘娘你想问我的罪,是吗?”
声音清冷幽然,仿佛在问,世上最简单不过的事。
“今日我不想将事端扩大,……所以,娘娘,您其实很幸运。”
满不在乎的,身着绛色鸾鸟朝服的少女,强势而自然的说道。
太过嚣张!
周贵妃骨子里的冷傲被她一激,终于压过恐惧——
“你这是威胁我么?”
晨露微微一笑,清秀面容,刹那竟是明丽绝艳。
“您不妨看作是劝告,若是皇上知道,您这位了不起的侍女,是何等样人……我想,后宫上下,其实很期待看这个热闹的。”
她也不行礼,让左右扶了梅嫔,径自离去。
周贵妃看着她的背影,只觉得那份无形之力终于撤除,她松了口气。
这小小女官,究竟是何等人物……
她兀自惊疑不定,
“尚仪,谢谢你。”
从水中救起,就一直浑浑噩噩的梅嫔,终于清醒过来。
她眼神不再惊惶,如大梦初醒,脱胎换骨一般。
清了清嗓子,她温柔有礼的问起刚才缘由。
听完晨露的简单解释后,她不再如前日一般哭泣,慢慢的,居然笑了。
那平静的笑容,多少有些诡异——
“你又一次救了我,我真是没用。”
她笑厣如花,很是灿烂:“这些女人,不害了我肚里的龙裔,是不会善罢甘休的!”
她几乎是咬牙切齿的低语,最初的童稚纯真,荡然无存。
“我死了两次,终于想明白了——我不想死,我绝不能让她们害死!”
“谁再想害我,我必要让她付出代价!”
往日秀丽稚气的脸,在这一瞬间,微微扭曲。
一如,后宫中,其他后妃。(未完待续)
第十二章 星坠
第二日早上,晨露起的稍有些晚,今天她是下午当值,刚刚梳洗完毕,瞿云居然来了。
他绕过前殿,来到这清净院落,不由感慨:“原来还是你这最为幽静!”
晨露亲手煮了茶给他,却见瞿云慌忙摆手道:“饶了我吧,我还想多活两年——经你手调制的食物,实在难以下咽。”他端起瓷碗,轻嗅了一下,苦笑道:“果然……你又用烧过头的水来煮茶,这样的涩重,除了你,别人绝难做出。”
晨露不禁羞恼,晶莹面容上生出一层淡淡绯红,一把夺过茶盏,嗔道:“不想喝就别喝!一个男子汉,还这么婆妈挑剔!不想想在山上,都是你做饭的……”最后一句,声音越说越小,似乎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瞿云哈哈一笑,灵巧的夺过茶盏,一边躲闪着晨露,一边喝了一大口,这才满足的叹道:“这才是你的独门手艺啊!”
在这里,他兴致很高,人到中年的儒雅稳重,似乎都消失无踪,仿佛岁月不曾流逝,他和她,仍是师父门下两个爱斗嘴的弟子。
“对了,我记得你也有个小丫鬟服侍的,怎么让你亲手做这些琐事?”
“饮食方面,我不愿任何人插手。”
晨露只是简单答道,那声音中微带的一丝异样,却让瞿云瞬间明了,二十六年前的那盏“牵机”,在她心里,留下了怎样的噩梦。
逝水如斯,岁月永不停留,他们,也早已不再是,那无忧无虑的少年男女。
他叹了一口气,换了话题:“小宸,你真准备插手梅嫔的事?”
晨露无奈道:“我并非同情心过剩,也不爱淌混水,不过你家皇上让我住在这,就是为了让我就近保护她,为了博得他的信任,我才不得已管了这事。”
“小宸……这样很危险!”
晨露冷笑道:“若是要向‘她’复仇,什么法子都是危险的,在这里,皇帝反而能成为我的护身符。“
瞿云叹了口气,知道劝不住她,只得拉过她的手,以自身真气,引导她那微弱的内力运行。这是他唯一能给她的保障。
一番劳动,两人都额头见汗,晨露自觉得益非浅,苦笑道:“看来这具身体还真不练武的材料……昨天在御花园里,我在牙牌中贯足真气,也不过让人微微吃痛,真是无用!”
她把昨天的情况又说了一遍,很肯定道:“我不会看错,那个侍女掌心那道红印,分明是极北摩诃教的‘冥焰掌’,若是被她按住腰间穴道,梅嫔晚上就会小产而死。”
她有些愤怒——只因为宫宴初见时,她对周贵妃,这有着魏晋气韵的女子,颇有好感。
那样从容不迫,英姿飒飒的女子,竟也和那群争风吃醋,构陷暗害的宫中妇人一样……
她有些失望的叹了口气:“你还是把这件事汇报给皇帝吧,估计两边的侍女都会缄默不说——也让他知道知道,我的差事有多累人!”
****
下午,淅淅沥沥竟下起雨来,晨露撑起一柄水墨描绘的纸伞,走出院门,看着满地青翠欲滴,她撇开平日的院门,从侧边小径绕行。
一直走到前殿侧厢的位置,却见岳姑姑领着一个中年妇人,贴着廊下,又轻又急的走着。
她有些惊惶模样,不料一抬头,却见晨露正在眼前站着。
她很不自然的笑了笑:“尚仪大人下午当值吗?”
未等晨露开口,她又笑,指了指身后跟着的妇人:“这是前头的老宫人,娘娘想问问她一些古记掌故,也好避开忌讳。”
晨露不置可否的扫了那妇人一眼,那走路姿势、那身匆忙而就的宫装,就显示出蹊跷。
再看她手里,有一个包得方正的物事,倒象是个小箱。
她不动声色的寒暄几句,这才离开。
一盏茶后,她来到梅嫔的寝殿外,贴着窗棂,小心地把窗上轻绢挑开一条逢。
只听得里面一个妇人声气:“娘娘容禀,您的身子并不要紧,不过是虚寒内蕴,肝气有些郁积,吃些药就不妨了。”
梅嫔有些不耐道:“这些话太医也会说,我想知道这一胎到底是男是女?!”
里面静默了片刻,那妇人才道:“老身恬为杏林中人,医者父母心,论理是不该窥视天机,不过梅老爷已经把您的苦楚都说了,即如此,就让老身用家传的‘线脉’来一试吧!”
接着里头一阵忙动,晨露已不欲再听,转身走开了。
****
元祈今日的奏章很多,晨露一直在旁协助,直到掌灯时分,才回到畅chun宫。
临近主殿,她不放心,仍凑到那条缝隙里,又看了一眼。
只见主殿灯烛被风吹得一闪一灭,昏暗中,梅嫔呆坐着,灯光投影在她脸上,只见她神情变幻不定,一时凄苦,一时咬牙,最后,她有些扭曲抽搐的,笑了。
“既是个女的,就别怨我狠心了……”
低地几乎听不到的言语,被晨露勉强收入耳中
她的笑容,竟是别样的狠毒,和得意。
晨露不忍在看,转身回了自己院落。
经过两次险死还生,梅嫔的性情,已有了微妙的变化,她不再如初见时那样娇憨无邪,也学着其他妃子,有了自己的心机,自己的谋划。
这就是宫人女子的心路历程,无论怎样美好的女子,在这个泥潭血泊,吃人不见骨的地方,都会渐渐浸润,沾染,最后,从心底里吐出毒汁,去戕害别个。
这里没有出淤泥而不染,只有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适者生存,胜者为王的观念,简直已成为天理公道。
晨露看了眼天上的明月,那胶结如银的圆面,在天光的渲染下,竟呈现一种微微的赭红,如同,蒙上了一层鲜血。
晨露感到一种不祥。
****
事情很快就发生了,第二日已时刚过,元祈正和几个重臣商议事务,只见秦喜跌跌撞撞的奔到殿前,又是焦急,又是畏惧的不时探头看里面。
“你探头缩脑的做什么?!出了什么事?”元祈一眼瞥见,看着他鬼祟的模样,有些怒意。
“万岁……不好了,畅chun宫梅娘娘出了大事!”
秦喜急得不顾他人在场,气喘吁吁的嚷了出来。
殿中诸臣都是面色一沉,元祈亲政四年来,后妃鲜见有孕,连着几例的小产滑胎,引得内外谣言纷纷,无论如何,皇嗣上的单薄,都会让天朝处于不稳状态,身为重臣,他们很不乐见这种情况。
元祈脸色一瞬间变得苍白,下一刻,他心中的怒火,如同狂涛巨浪一般,汹涌澎湃。
他眼光一凝,有如实质的锐利,直直盯着秦喜,问道:“情况如何?”
“太医说……很是不妙,孩子……估计保不住了。”
秦喜被那神魔般恐怖的眼神一瞪,说话都有些艰难。
元祈咬牙冷笑:“终于还是得逞了!”
他平素温和宽仁,如此怒态,让所有人都两股战战,不知道雷霆怒火会不会降临到自己身上。
元祈振衣而起:“去畅chun宫!”
“启驾畅chun宫——”
司礼太监的洪亮嗓门,此刻听着分外心惊。
元祈赶到时,梅妃性命已无大碍,只是那一个多月的胎儿,随着触目惊心的鲜血,已化为乌有。
他来到梅妃床前,她已经幽幽醒转,看到元祈亲来,她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元祈制止。
“你身子这么虚,和朕来这些虚礼做什么?”元祈很是怜惜的帮她掖掖被角,心里满是说不出的愧疚:“都怪朕,没有好生照顾你的安全。”
梅嫔双目红肿,闻听皇帝自责,顿时流出泪来,珍珠一般的泪滴,顺着洁白如玉的脸颊,缓缓滑落,把侧边的绣枕都濡湿一片,如此凄美情态,任谁都要为之心酸。
“皇上,您对臣妾情深义重,皇恩浩荡,臣妾已不胜惶恐……”她看了看旁边的晨露,露出感激的微笑:“别的不说,就是您让尚仪住在我宫里,就很是眷顾臣妾了……您知道吗,尚仪救了我好几次呢!”
皇帝眼光转为冷厉,显然是想起瞿云禀报的“聚香园事件“,他连忙问梅嫔:“这次又是怎么回事?”
他不问还好,一问出口,梅嫔似乎想起了什么可怕的事物,瑟瑟发抖,整个人绻在被中,哭得梨花带雨,好不伤心。(未完待续)
第十三章 决绝
“到底怎么回事?”元祈沉声问道。
“回皇上,昨日,在聚香园……出了一点事,臣妾再也不敢去各处园林水榭,可太医嘱咐要多行走,才对胎儿有好处,所以臣妾就在前边宫道上缓缓散步,行到偏僻处,却没曾想……突然冲出两个宫女,很用力的撞了臣妾一下,然后就……”梅嫔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
“那两个宫女是什么模样,你还记得吗?”
梅嫔想了想,有些迟疑道:“当时太过惊慌,没记得她们的相貌……不过,”她想了片刻,突然若有所得,很肯定的道:“她们的的裙裾上,绣有流光的青碧祥云。”
在场的宫女宦者一听,脸色都变了。
宫中历来等级森严,一般嫔妾宫中,不得有衣着过分华贵的宫人,只有主子封了妃位,跟前主事才有资格穿带有绣纹的衣裙。其中又有严格的规定,中宫从人以五彩花鸟为饰,而妃子的扈从只能以青色祥云为记,每年制作宫装的时候,尚衣监都会严格管理,绝不允许逾越本分的现象出现。
元祈一听,眼光更为森冷。现下已毫无疑问,幕后主使必是周、齐二妃中的一位。
“让她们两人速速赶到此地,朕要亲自来问!”
他低沉的说到,秦喜素来伶俐,不问便知“她们两人”定是指二妃无疑。他连忙一溜小跑去传达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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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刻刚过,齐贵妃就匆匆而来,她今日亦在聚香园赏花,一听出了这等大事,不敢怠慢,连忙赶了过来。
她面色有些潮红,额头见汗,显然是刚才没用肩舆,而是亲身走来的。
她只知梅嫔的孩子没了,见到众人看自己的目光有些古怪,当下心中一沉,强笑着,想皇帝盈盈拜倒:“臣妾见过皇上!”
元祈沉声道:“别给朕来这种虚礼,梅嫔这次遭人暗害,你宫里的人也不脱嫌疑,你怎么说?”
齐妃一听,吓得魂消魄散,若是沾染上这等罪名,就算元祈对她的宠爱再盛,也不会轻饶了她。她跪在地上,失措的喊道:“臣妾可对天发誓,绝没有做这种事……”她竭力让自己冷静下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若说臣妾宫中有嫌疑,又有什么证明?”
元祈示意秦喜,他立刻心领神会的把整个事件拣要紧的说了,齐妃一听,觉得又冤又气,眼中含了泪珠道:“皇上,裙上绣了青碧祥云的,并非只有我云庆宫一家,麟瑞宫那位整日拿刀弄剑的周贵妃,才是最值得怀疑的,对了,臣妾听说……”她立刻把听来的传言又加油添醋:“昨日梅妹妹和周贵妃在聚香园观赏池鱼,周贵妃的侍女还把她推下水去,受了好大惊吓呢!”
“一派胡言!”
刚刚赶到的周贵妃听到这番说辞,双目如冷电一般逼视她:“这样颠倒黑白的谣言,只有你这种无知妇人才会造出!”
她虽是匆匆赶到,宽袍广袖的装束仍是一丝不乱,她对着元祈,从容不迫的解释到:“昨日梅嫔不慎摔下池去,若不是我的侍女相救,早就受寒损了元气。”
元祈看着她双目诚恳清澈,若不是听了瞿云的汇报,真要就此相信她,他冷笑一声:“汝父军中高手如云,随便一两个,就可以做成这件事……你要朕怎么信你呢?”
周贵妃的父亲,是闻名天下的大将军周浚,他前朝时乃是景乐帝的京营将军,年少时就有知兵之名,先帝创立本朝时,他顺应情势,率众来投,先帝虽不能尽信,但也不忍英才埋没,就让他加入戍边的镇北军之中。
不料先帝英年早逝,皇帝只是十岁的孩童,中宫以太后之尊临朝称制,饶是她睿智善谋,仍只是女流之辈,鞑靼看准这个机会,又有蠢蠢欲动之势,危急时刻,名门大阀和各路藩王都摈弃前嫌,齐心御敌。
此役中,最大的功勋,却是为周浚所得,他以奇兵夺下天门关,断了鞑靼大军的补给,才使这虎狼之敌退却,朝廷和蛮夷堪堪打了个平手,这才没有贻笑天下。。
此后,他再建镇北军,又逼得朝廷把整个北郡给他作了封地,一时锋芒无二。
这样的强势人物,把女儿送入宫中,虽不免有居心叵测的猜疑,但仍是积极表现了诚意,帝室为了笼络军心,一开始就把周氏封为贵妃,仅在皇后之下,可说是尊贵已极。
对于这位周大将军的跋扈,元祈早有腹诽,此次借这由头,终于爆发开来。
却说周贵妃见皇帝动了真怒,只是微微冷笑,她毫不惧怕地迎上元祈的眼,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皇上对家父早有疑忌,臣妾无话可说……”
她站起身来,从侍婢手中夺过短剑,沧啷一声,拔出刃身。
冷光照着她冰冷晶莹的丽容,她满不在乎的看了一眼皇帝身前戒备惊疑的侍卫,手下用力,竟朝着玉石台阶劈下。
她剑中贯注真气,金石相交,只听得一声清鸣,那短剑断成两截。
“皇上,我以武者的名誉,在此发下誓言,今日之事,绝非我的作为,若有虚言,就让家父和我,有如此剑般身首异处!”
她铿锵说道,语意坚决绝断,隐隐有金石之音。
习武之人,断剑发下这等誓言,可说是严酷之尤,皇帝瞧着她倔强冷然的面容,怒火慢慢熄了下去。
齐妃一看皇帝态度软化,急得连忙上前哭诉:“皇上休听她胡言乱语,这样的誓言谁都能红口白牙的乱说,定然是她害了梅妹妹……”
她哽咽着,开始数说周贵妃平日里的跋扈专擅,连哭带闹之下,更把自己摘得一干二净。
元祈耐不住她哭闹,高声叱道:“今日先到此为止,你们两人都给我滚回去!齐妃你再这样撒泼,朕立刻黜了你的妃位!”
这一着非常有效,齐妃敛了啼哭,只是小声啜泣着,由宫人扶着离开,周贵妃却是镇定自若,拜别皇帝,挺直了身板就走。
****
昭阳宫
皇后听着远处闹得沸反盈天,一径笑得温柔高贵。
她赏玩着指尖镂金镶珠的套花,有如隔岸观火一般,笑得悠然:“梅嫔这小丫头真是出的好计……可惜,仍比不得鄂姑姑你的老辣呢!”
旁边侍立的中年妇人笑了,她一副圆脸,慈眉善目的,笑起来更觉可亲:“对付这等小丫头,若不能手到擒来,老奴哪还有脸一直服侍太后?太后老主子那边,何家妹子一传来谕旨,我就知道,动手的时候到了。”
她又看了眼皇后:“娘娘,不是老奴倚老卖老,实是您这次太过卤莽,那种汁水虽然与松子味道类似,但遇上精通此道的江湖中人,仍是可以识别。那个尚仪,听说是瞿云荐来的,小小年纪就在江湖上混迹,这样的人精,您还想瞒得她去?”
皇后很诚心的道歉道:“给姑姑添麻烦了,淑菁真是过意不去。”
“娘娘这样说,真是折杀老奴了……要说,也梅嫔那小丫头太傻,仗着父亲有两个钱,就想收买守宫门的太监,把外人放进来——真是好笑,这宫里上上下下的,哪个敢违逆太后的旨意?那个女神医一进门,早有人通风报信来了!”
皇后笑得分外愉悦:“那日我轻车简从,去到梅嫔的畅chun宫,径自进了主殿,那女人的脸色真是精彩呵……她刚得知是个女胎,正沮丧得了不得,又乍一见我,那脸啊……白得象鬼一样。”
“本宫那日就跟她摊了牌,这小丫头倒也狠心,让神医留下缓时发作的堕胎药,听说安全不伤身,就急不可耐的用了……呵呵,这样一盆污水泼在那两人头上,保管她们有口难辨,恐怕……现在正在皇上面前,互相攀咬呢!“
皇后笑得身体直颤:“不过……我那日对梅嫔说的,倒也不完全是假话,她这一胎只是个女的,根本不能母以子贵,若是跟本宫合作,拔了那两个眼中钉,她又没生出男胎,本宫为什么还要为难她呢……今后,有本宫不时抬举提携她,又没有周贵妃的暗害,她的日子,也是花团锦簇呢……若是运气好,皇上也疑心齐妃,那泰半宠爱都移到她身上,就更划算了!”
她似乎很满意这种合则两利的事,仔细一想,又奇道:“为什么姑姑你这么肯定是个女胎呢?若神医诊出是个男儿,梅嫔根本不会答应这桩交易!”
鄂姑姑又露出那和蔼宽厚的笑容,只是目视皇后,皇后前后一想,顿时惊诧得魂飞天外:“难道……?”(未完待续)
第十四章 鬼魅
鄂姑姑一脸淳朴良良善,看着皇后,轻描淡写道:“京城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梅嫔家中,早有我们的人盯着呢。她父亲到处打听神医,我们就给他送上门去了……可笑这些人,不过是太后手中的棋子,到现在还自鸣得意。”
皇后惊讶过后,又是一阵得意:“梅嫔那小女孩真是可怜啊……她若是知道,自己肚里说不定是个男胎,怕不要恨断了肠?”
鄂姑姑却不笑,她语重心长道:“娘娘,您也要加紧努力才是,今后,会不断有新人进宫,一味剪除,也不是办法。若您能有了嫡子,还怕其他妃子生他几个?”
皇后脸上浮上幽怨,温文孱弱的气质,任谁见了都要心动:“我努力又有什么用?皇上他,根本对我毫无眷恋,太后还让我要抓住他的心,这绝无可能……也罢,反正,其他三位伯叔父家亦有美貌郡主,我要是不能,让她们进宫替了就是!”
最后的话,带着赌气,和些微的憾恨,她眸中蒙起水雾,想起刚才鄂姑姑说的“棋子”,她此刻竟有些兔死狐悲——在太后心中,就算自己这个嫡亲侄女,也不过是另一枚稍许贵重的棋子。
鄂姑姑面色一沉:“娘娘不可自轻自贱!太后统共四个兄弟,要说身份尊贵,也惟有二公子——就是令尊靖安公,我人老了就改不过口来——还有继承林家基业的大公子了。大公子现下已贵为藩王,他家郡主必是娇纵不堪,怎比得上娘娘您贤淑温柔!”
皇后口中诺诺,心下仍是愤愤:大伯父身为藩王,封地千里,死士悍将不知凡几,太后虽然在朝堂上一径维护他,却也暗中忌惮他的势大,只想挑个软弱无主见的兄弟来做左右手,于是,才捧了自己做中宫。
想起当年,自己父亲谄笑着,欢天喜地的送自己入宫受封,皇后不由齿冷,她暗中叹道:“为何送我到这进不得见人的地方……”
****
畅chun宫中正一片忙乱,太医来开过方子后,太监宫女们各自忙乱起来,煎药的,换洗被褥的,给梅嫔按摩推拿的,迎接前来慰问的后宫妃子的,记帐收礼物的,一时竟忙得沸反盈天,
宫人侍婢手里忙着,嘴也没闲者,她们说的最多的就是畅chun宫中这件大事。
晨露倚在门边,正遥遥听着庭院里洒扫的宫女们闲嗑牙。
她内力虽浅,这样的距离,却也并不困难。
宫女们谈及这件事,都先要左右看看,确定管事姑姑们不在,才神神秘秘的开口。
三个女人一台戏,更何况是这十来个小丫头?
晨露听了一会,都是什么作祟啊什么阴谋的无稽之谈,正想转身走开,只听得一个小宫女很不屑道:“你们说的半点道理也没有……依我看啊,是娘娘和某人犯冲,来惹来这场大灾!
她的同伴连声反驳,小丫头脾气也被激起来,略微提高了声量:“你们忘了吗,上次娘娘去皇后那里赴宴,回来后就象中了邪似的哭哭啼啼,一脸害怕。”
有人赞同,也有人不服气,小宫女也不去理,继续说道:“还有一件事我谅你们也不知道,昨天午后,天下起了雨,总管大人居然叫我去把落叶青苔扫掉,这么多的积水,不是为难我吗——好了好了,别着急,这就要说到正题了——那天我扫了一会,就看见一行人来到了门口,你们知道那轿子里的是谁?”
她吊足了大家胃口,才得意洋洋说道:“就是皇后娘娘!我虽然不认识她,那身金线绣的九凤缎衣还是认识的。这可吓死我了,连忙避开。皇后进了梅娘娘的寝宫,一个多时辰才出来呢——今天,梅娘娘就出了这等惨事,可不是她和皇后的八字犯冲,一见面就要倒霉?”
她理直气壮的下了结论,正说的高兴,只听得身后清冷声音响起:“你们不好好做事,就在这里没上没下的毁谤主子吗?”
宫女们回头一看,竟是那位尚仪大人,顿时吓得脸色煞白,张口结舌的说不话来。
“都散了吧,下次再让我听到这种无稽狂悖的昏话,必要严惩——你,且留一下。”晨露指了指刚才饶舌的小宫女。
那小宫女已经抖得象筛糠,她虽然不晓事,但毁谤主子的罪有多重,还是明白的,她怯生生的说:“尚仪,您千万别告诉娘娘和管事们,求您了!”
晨露把她带过一边,宽慰几句,待她不抖,才详细问起昨日皇后来时的情形。
小宫女当时忙着闪避,哪能知道什么重要的,只是把刚才的话重复了,末了,她思索着,有些不肯定道:“皇后走的时候,远远看着嘴角翘起,好象很高兴的样子。”
****
皇后到底意欲何为呢?
晨露一直想着,直到掌灯时分,她进了厨间,还在思索着这个问题。
厨下香气四溢,闻着就食指大动。这是梅嫔自己的小膳房,她吃不惯宫中的温火膳,所以也学其他嫔妃,延请名厨在厨下烹煮。她一向平易近人,每日让厨师照样做一份给岳姑姑和几个年长管事,晨露身为皇帝的亲信,也依例有一份。
经过前世那场噩梦,晨露每日都是亲自来取,回院后更是仔细验过,才会食用,今天也不例外。
她取过食盒,正要离去,忽然,她好似闻到了什么。
在这菜肴的香气流转混淆的地方,她有些狐疑,再次深嗅一口,仍是不能确定。
冥冥中,那一道隐约的药香,若隐若现,仿佛是幻觉,却又真实存在。
她俯下身,在灶下细细搜索着。
什么也没有。
灶中好似经过猛烈燃烧,把什么都烧成了焦炭。
她不死心,仍在灰烬里仔细察看。
一道微小的珠光,在灰里闪烁。
她拂开一看,竟是一枚小巧精致的于玲珑。
它只得鸽卵大小,玉质雪莹无瑕,内分九层,层层镂成各种图案,以纯金和红宝点缀,略一晃动,就有悦耳风声。
看着这熟悉的饰物,晨露有些失神,她想起了,那童稚纯真,带着满不在乎笑容,把玩着它的娇小女子。
脑中的迷雾,在这一刻,终于豁然开朗。
她看着手中玲珑,只想到了一句:物是人非事事休。
****
晨露赶到钳清宫时,元祈正在练字。
他每一笔都是飞扬随兴,偏偏那份挺拔气势,几乎要从笔尖流泻而出。
“梅嫔怎样了?”
他见了晨露,只深深看入她的眼,开口问道。
齐、周二妃终要给个惩戒,但此事祸首不明,无论惩处了哪一个,都要喊冤。他心中踌躇不定,所以对梅嫔很是愧疚。
即使他平日里运筹帷幄,杀伐决断,无不明快果敢,即使他一贯拿妃子当手中黑白小子,这时,他仍有愧疚。
回答他的,不是晨露那清澈如同冷泉的声音,而是,珠子被掷出,落于书案的声音。
他接住一看,是一枚玉玲珑。
晨露的声音接着响起:“皇上,您是否对此物有所眼熟?”
“这个,是您当时御赐之物,梅嫔娘娘随身带着,很是珍爱。”
“这样一个小物件,最后出现的,却是灶下的炉膛里。”
晨露清冷眼中更显幽寒:“我已经明白了整个事情的真相。”(未完待续)
第十五章 闻笛
“要从哪里说呢……首先呢,昨日午后下起了雨,梅嫔让亲信的岳姑姑贿赂了守门的太监,把一个名满京城的女神医乔装带了进来——她很想知道这胎是男是女。”
“那个老妇人以独门‘线脉’确认是女胎后,梅嫔很沮丧,可是让她想不到的是,紧接着,皇后就亲身前来,笑着揭穿了她,不过接下来,皇后提出了一个很有诱惑力的计划……”
“那就是,让女神医提供不伤身的缓和药材,堕下这胎,然后嫁祸给周、齐二妃……我甚至能想象皇后的说辞——无非是,反正是个女胎也没什么可惜,本宫今后会尽力扶植你,除掉周、齐二人,即保证了你的安全,又可以夺过宠爱……梅嫔本来对‘聚香园事件’就心有余悸,再加上齐妃深得您的宠爱,所以,她决定和皇后合作,兵行险着。”
“让我想通这些关键的,就是这枚玉玲珑。我到厨下去拿取食盒时,在杂糅的菜香中,隐约闻到一股药味,实在不能肯定,我就在灶下寻找药渣,结果,却意外找到了这个——”
元祈手中捏着玉玲珑,目光深邃森冷,已是愤怒到极点。
“上次赴宴,梅嫔就知道我能分辨出各种药香,所以不敢把药碗端进自己的寝宫,只能到厨下偷偷的一气喝完,她匆忙烧尽了药渣,却不慎把随身的玉玲珑落在灶灰里。”
晨露冷静而缜密的分析完,元祈已是怒不可遏,他猛的挥袖,扫下桌上一只景泰蓝笔架,冷喝道:“贱人可恶,竟敢戕害我的骨血!”
他气得微微颤抖:“朕对梅嫔素来不薄,很是爱重她的娇憨纯真,不料一眨眼的工夫,她竟成了这样的蛇蝎,连亲生骨肉也下得了手!”
他说到最后,已是微微伤感,这天下最显赫的九五至尊,年仅二十的青年,生来冷情无欲,难得对一个女子心生怜爱,却不料最后如此结局。
晨露却出言反驳:“陛下这话错了,此事也不能全怪梅嫔……要知道,真相这东西,就象乡间的洋葱,剥下一层,还有另一层隐藏在下!”
元祈听她意有所指,警觉到另有蹊跷,他冷静下来,以目示意晨露说下去。
“您只须想想,为什么梅嫔刚让神医混进宫,皇后就能及时赶到?还有……我亦对医术略知一二,一个月的胎儿还没基本成形,仅凭一根线就能诊出男女,真真是天方夜谭!”
话说到这里,皇帝如醍醐灌顶,猛醒过来,他不由悚然生惊:“难道……这一胎并非是女,而是……”
“我刚才已经说了,没有人能在一个月时判定男女,那女神医一定得了关照,到时候只需说是女胎,所以,胎儿的性别,只怕永远是个谜。”
她看着元祈痛恨愤怒得睚眦欲裂,轻轻的,加上了最后一根稻草:“皇后娘娘定是想不出这等毒计,她上次的计划,何其浅陋!怕是有人在背后策划。”
元祈想也不想,冷笑道:“皇后的脑子是没有这么灵巧,有母后这等女中诸葛,还是有什么事不能办成?”
他面容森寒,笑得却越是欢畅:“林家……前朝就依仗着裙带关系往上攀爬,本朝就更是猖狂……母后俨临朝多年,专横跋扈,俨然成了宫中至尊。她两个长兄,一个庸碌无为,另一个更是狼子野心,贪婪凶恣,有什么资格称公封王?!大家慢慢走着瞧……朕青春正是鼎盛,还愁除不了这些虎狼蛇鼠!”
晨露低下头去,掩下唇边的无声微笑……终于到了这个地步!
她静静欣赏着皇帝切齿痛恨的样子,满意的知晓,她播下的仇恨种子,终于发芽。它会继续滋长,壮大,终有一天,它会让这一对母子,杀个你死我活。
元祈站在窗前,深深的呼吸着,稍稍冷静后,他有些忧郁的开口:“真是可笑……朕身为天子,富有四海,说到亲近家人,竟是一个也无。母后这样跋扈擅权,想把朕做个傀儡,皇后……我见到她那伪善柔弱的样子就恶心,妃子呢,不管怎样的好女孩,进了这染缸一样的宫中,都会变得狰狞如同鬼魅,谁也不能幸免……至于我亲爱的弟弟们,哼哼,怕是巴不得我哪天死于非命,好继承这宝座……”
“朕真的很难受,很寂寞……果然,身为帝王,就是不折不扣的孤家寡人……你能明白我的苦吗?晨露……”
他的为难,愤怒,寂寥,和内心最深处的软弱,都在在和一瞬间爆发,他近乎失控的问着晨露,却在回身时,被那清冷双眸,生生浇熄了满心汹涌。
那双眼,清冽如同岁月轮回,一看之下,却好似摄人心魂。
却只有她,一如初见,不曾沾染了世间污秽。
“每次看到你,都象十二月冰雪,让朕凉到骨髓……”元祈苦笑着说出感受,心下却不期然冒出一句——
任是无情也动人。
他轻轻问道:“朕这会子心里闷得谎,你会抚琴吗?”
晨露没有回答,他顿时醒悟,失笑道“朕忘了,你是出身江湖……也罢,你且在一旁,听朕一曲罢。
他净手,取过窗下瑶琴,校了下音,信手拨弄起来。
那琴声很是激昂,只是压抑了太多的悲郁沉痛,才几下,就听铮的一声,琴弦断成两截。
元祈苦笑:“雅乐必须焚香静心,这会子果然不成曲调。”
晨露看着他,终于开口:“您未免想差了,即使是江湖人士,我也略识音律——这里有笛子吗?”
元祈有点惊讶,还是命秦喜去取了上好的来。
这是一只绿玉雕琢成的短笛,笛身通透晶莹,看着就不似凡品。晨露略一擦拭,凑到唇边,正要开始,元祈却突然靠近道:“此处终究憋闷,我们到上面去。”
他竟是一拉晨露的手,挽着她提气一跃,上了屋檐。
晨露不料他会做出这种举动,坐定之后,不露痕迹的挣开他的手。
笛声,由整个皇宫的最高处,幽幽响起。
初时有些生涩,慢慢娴熟,不知不觉间,陷入某种迷境。悠扬如同天籁的笛声在夜空中飘忽不定,俯身看去,底下万千宫阙,琼楼玉宇,亦是黯然失色,浩瀚苍穹间,惟有这一道笛音,长存不灭。
那是百花盛开,姹紫嫣红的繁华如梦……
却原来,都付之断瓦残垣……
那是情人间呢喃相依的璧人一双……
却不料,竟是躲不过,世情人心……
那是壮士舞干戈,八千里路云和月的沙场豪情……
却终究,不许人间见白头……
笛音越发颤动,隐忍,然而决绝,迷茫,却又惊醒,这欲哭难言的万古同悲,最后,超然而成天地间的清冷和无垠。
元祈只觉得心中块垒,为之一空,忍不住,竟想长啸一声。
两人并肩坐着,星空闪烁下,各自沉浸在思绪中。
他想起世事艰难,却不复烦乱,只觉得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必先苦其心志——他还年轻,有大把的时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又何必强求他人的理解?
她却有些恍惚。许多年前,那眉眼带笑的少年郎,也曾满含深情的,给自己吹奏一曲……
那是一个多么美好的夜晚,可惜,岁月无情,不复当年。
恍惚间她仿佛听到了,一道清丽女音在吟唱:
敛笑凝眸意欲歌,高云不动碧嵯峨。
铜台罢望归何处,玉辇忘还事几多。
青冢路边南雁尽,细腰宫里北人过。
此声肠断非今日,香灺灯光奈尔何。(注)
……
注:李商隐·《闻歌》
(第一卷到此结束,请明天同一时间期待第二卷。有些筒子们可能认为主角目前没做什么大事,某非认为,第一卷是韬光养晦期,第二卷主角将大放光芒,开始就会有个小高潮。请大家继续支持,给我推荐票~某非再次拜谢)(未完待续)
第十六章 帝姬
第十六章
二月刚过,天公甚是作美,冬日的阴冷寒气,一下都收敛起来,京城顿时春暖融融,一派草长莺飞的气象,就是下雨,也有了“天街小雨润如酥”的柔媚。
街上正是人头攒动,这蒙蒙细雨,把几百年的青石路板,洗得光亮如镜。人踏在上面,只觉得稳妥爽快。
街边错落有致的桐木正绿意勃发,如雾如幻的沙沙声,使人不觉沉醉。
绿树掩映下,都是店铺酒家,其中是最为体面的,是那家挂有乌金招牌的百年老字号。
此时正是午后,人不太多,店中只得三四个酒徒,正喝得瞑醺,趴在桌上,已是梦见周公。
有三位客人,却与众不同。
一桌两位,一男一女,衣着素雅,懂行的仍能看出用料不凡,两人气质非同一般,隐隐透出矜贵。男的四十上下,女的戴着帷帽,看身形举止,正当妙龄。
小二看着他们气宇非凡,知道不是常人,没敢上前聒噪,他看着另一桌独酌的客人,一副心事重重,愁眉紧锁的样子,知道一时半会还不会结帐,也趴在帐台边昏昏睡去。
“小云,此处清风拂面,细雨润衣——你该不会就请我到这喝茶赏雨吧”
少女开口了,声音清澈如同冷泉,沁人心脾。
“这次让你见位老友,可惜她做的营生独特,要午后才开张,所以先在这等等。”
少女心下好奇,她知道师兄素来淡泊寡言,这次见这老友,却微有兴奋,甚至有些迫切。
“你该不会拐带了哪家小姐吧?”她面带怀疑的看着对方。
瞿云哭笑不得,以扇轻敲她的额头,一副溺爱之态:“从你嘴里出来,就没什么好话!我好歹也算小有职位,哪家小姐还用得着我去拐带?”
身为侍卫统领,虽然只有三品,却是最近帝侧的人,京城的权贵,有哪位不想和他结好?
更何况他虽然年过四旬,却不失为儒雅美男子,又有哪家小姐求娶不到?
晨露笑得狡诈:“等一下见到那位‘老友’,我一定把你受欢迎的实情全数告知!”
瞿云张口结舌,被她气得一佛升天,二佛出世,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终于缴械投降。
他瞥了眼旁边那面色沉郁的青年,巧妙的换过话题:“要说拐带,这位仁兄才有此嫌疑!”
晨露睨了一眼,准确无比的猜中了事实:“今日是靖安公林源娶第十房小妾的吉日。那个软弱无能的家伙……也懂得祸害女子了。”
后半句说的极低,带着切齿的痛恨。瞿云知道,她对林家的每一个人,都充满了滔天恨意。
倾四海之水,也不能洗去的恨……
他把叹息压在肚里,道:“这年轻人明显不是常客,对着佳景美酒,也没有丝毫兴趣,只是不断看着门外,满脸愁绪。”
晨露畅快的低笑出声:“闹市勇劫新娘,国公惊失小妾。明日茶馆又有的说书了。我们就慢慢看热闹吧。”
过不多时,只见喜乐大作,喧闹声起,街上的人被强力排到两边,一行队伍拥着一座奢华花轿,浩浩荡荡前来。
旁边路人,都在议论纷纷,有的赞国公府排场煊赫,只娶个小妾,也如此兴师动众,有的人揭出新娘不过是个青楼名妓,竟然也攀上高枝了。
晨露细细观察着那青年,只见他全身颤抖,双眼含着泪水,显是听到了人们的议论。
队伍近前,马上要从店前经过,那青年连手都在发抖,面色苍白,却鼓足了勇气,胡乱以黑巾蒙面,拔出腰间长剑,冲了出去。
外面的无赖汉们瞧着有人闹事,也一起鼓噪起来,把整个街面弄的混乱不堪。
只见那青年挥舞着长剑,瞧着杂乱无章,显然是没学过半点武功,那些国公府的家人仆役,倒有人学过一两手粗浅拳棒,几下便把他阻住,打得踉踉跄跄。
花轿中一声惊叫,只见新娘蒙着红巾。顾不得左右拉扯,一心朝着青年奔去。
青年血涌上头,手中长剑舞得凶恶,杀出一条血路,终于和女子会合。
他一手搂住女子,一只手还在流血,鼻青眼肿的煞是可笑,只有那双眼,满是真挚深情。
女子也深深的凝望着他,两人相视一笑,浑不把团团包围放在眼里。
jinfeng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
“你不应该来的。为我断送了功名前途,可怎么办?”女子焦急懊恼,却掩不住甜蜜。
“为你,值得。”
“我们逃不出去的。”
“你怕吗?”
女子柳眉倒竖,轻扯他的耳朵:“叫你胡说八道!就是今天死在这里,我也觉得心里甜。”她额头赧色绯红,咬咬牙,终于说出来:“恋上你,我永世不悔!”
青年畅快大笑:“我也一样!其实我刚才很怕……手也发抖,可是想到你,我就是再胆小,也要搏一搏!”
两人互相说着柔情蜜意,根本不把包围的人放在眼里。
“好一对狗男女,今日就是死了,也要把他们的尸体给我带回去!”
管家又气又怒,喝令家人上前。
晨露看的真切,她目视师兄,带着求恳意味。
瞿云受不住,无奈,取过她帷帽黑纱,也照样蒙了脸,身影一闪,到了街心。
他以斗篷卷过两人,随手从数上取下一叶,弹了出去。
那叶片被内力催动,瞬间变得利刃般锋锐,仿佛有灵性一般,它划过众人腿间,转了一大圈,这才稳稳落下。
家丁仆役只觉得一阵剧痛,都抱着腿在地上惨号。总管堪堪蹲下,脸上也留了一道血痕,他气得浑身发颤:“又一个蒙面人!”
****
到得街后河岸,瞿云才松开斗篷,两个惊魂未定的男女取下脸上的蒙巾,忙拜谢救命之恩,他侧身躲开:“我本来不欲管闲事,救你们的是那一位。”
岸边竹林走出一名少女。
她素裳乌发,双眸如同冰雪一般。
“你们先去城外躲躲吧,最好改变装束。”
她终于开口,清冽声音如同醍醐灌顶,青年感激的点头,挽过女子,两人一起行了大礼。
少女待她们拜完才又开口:“你是读书士子,有功名在身?”
青年苦笑:“只是个小小举子,不足挂齿。三年前京城落第,徘徊此处,做个孤魂野鬼罢了。”
“今年可有大考。”
“今年……还想试试,不过上头没人,怕也是不取。”
晨露笑了:“你只管去考,只要文章还看得过,没有不取的道理。”
青年听得她口气甚大,只是唯唯。
“你的名姓?”
“小可裴桢。
****
瞿云领着她,转过“庐桥“,转入另一条街。
此处满是绣楼华灯,香氛浮动,街上却没什么人,看着就不是正经路数——定是青楼粉院无疑。
瞿云却不停留,直走到尽头,才看到十字大路一侧,有一座三层楼宇高耸,飞檐斗拱,精致富丽,自不必说。
匾额上书“沉醉翠色“,字迹清俊飘逸,却更见风骨。
原来此地,就是京城第一的“翠色楼”,晨露想起前阵子齐融的笑话,不由会心一笑
“这是御笔。“
看过字迹后,她肯定道。
一楼大堂,仍有人喝酒行令,二楼三楼的雅座和贵宾间,却大门紧锁。
“这老板有些怪脾气,只有晚上才正式开张。无论天王老子,在这御笔赞赏的地方,都不敢放肆。”
瞿云径直朝后院走去,来往仆役见了他,也不阻拦,很是相熟的样子。
他一直走入后院雅致小楼中,才大声笑道:“贵客来了!”
楼上款款走出一位美貌妇人,气质极佳,她疑惑的看着晨露,又望向瞿云。
晨露看着她的面容,依稀熟悉,端详了半晌,忽然惊喜的叫出:
“清敏帝姬!”(未完待续)
第十七章 胡使
她几乎要恍惚,今夕何夕?
许多年以前,有一对一模一样的双胞姐妹,衣不蔽体,在自己面前盈盈拜倒:
“小宸你的大恩大德,我们永世难忘。”
她们是前朝景乐皇帝的一双帝姬,当年城破,落入鞑靼之手,从此就杳无音讯。
三十四年后,乍见其一,她已经是妇人风韵,正好奇地看着自己,为语气里的熟悉而疑惑:
“你是……?”
瞿云不由分说,把两人扯到楼上,在屏风后跟清敏说了一阵,后者本来不信,凑到跟前,仔细端详,却终于流下泪来:“不错,普天之下,只有小宸有这样一双眼!”
晨露素来冷情,此时也不由动容,拉过清敏帝姬的手,只觉得粗砺不堪,处处都是磨难伤痕。
“清敏,你怎么会到了这里?”
清敏握紧了晨露的手,眼中水光盈盈,叹息着,终于说道:
“当年你的死讯传到忽律可汗那里,他悲恸得不能自已,叹道:‘天朝皇帝自毁长城!’,召来我们姐妹,谈起京城与你初见,不由的唏嘘,第二天,就让人把我们姐妹送到了天朝内地——他虽然是蛮夷外虏,为人倒是磊落,之前一直遵行和你的赌约,让我们姐妹在帐下做些活计,没有人来欺负。”
清敏说到此处,很有些感激,接着她话气一转,顿时激动起来:“鞑靼蛮夷以礼待人,可到了中原,我们姐妹却遭到此生最大的劫难——我们千里迢迢来到京城,身上的钱快用光了,萱敏便道:林媛现在贵为皇后,我们的母妃也是出身林家旁系,怎么也不会见死不救吧!她不顾我的劝阻,就去了宫城觐见,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清敏的声音转为凄厉:“那年好大的雪,我在宫门口求了又求,没有人搭理。我一日一日的去,终于有个管事不忍心,把我拉到一边道:‘你别在这里纠缠了,告诉你吧,这个人早没了!你这样,总有一天也要惹来杀身之祸。”
“我当时如雷轰顶,就想撞死在宫墙之前。没想到被人打昏了去,朦胧间,我听那伙人在争执,一个说要遵照中宫的命令把事做干净,另一个却说我长的好,要把我卖到青楼去,我又急又气,醒来后,就在‘红绡院’里了……”
她身体微微颤抖,再也说不下去,仿佛陷入到极大的梦魇中,瞿云握了握她的手,她回以一笑,才继续道:“那阵子我天天受着鞭笞,我几次出逃,只换来更惨烈的ling辱……最后一次,我跑着,就撞上了瞿云……”
她凝望着瞿云,笑容美不胜收,瞿云有些脸红,终是握紧了她的手。
她对着晨露,露出小儿女的神秘笑容:“瞿云让我替你保存着一件东西,现在可以物归原主了。”
“今日不是聚集之时,几方首领都不在,你先看看这个吧。”
晨露接过厚厚一叠帐本样的物事,翻了开来,越看越是心惊激动。
她热血沸腾之下,抬头看着两人——瞿云在宠溺的笑着看她,清敏帝姬优雅清贵,双目飒爽含笑。
晨露的眼泪,终于流了出来。遭遇过这么多灾厄磨难,她没有哭,今日,看到两三知己为她默默付出,二十六年辛苦操持,她终于流泪。
这厚厚的簿本,记录着“辰楼”盘根错节、隐秘庞大的组织势力,近三十年里,它做下无数惊天动地,却不为所知的大事。
她前世为了掌握天下大势,特地组建这遍布四海的隐秘组织,成员都是孤寒少年,经过训练,各个都是精英栋梁,四方首领更是受过她莫大恩惠,每一个成员,由她手中撒出,汇集成点、线、面,是她手中的幽灵暗刃。
当年她去的突然,没想到,平时木讷的瞿云,却尽力维持着,没有让它烟消云散,清敏帝姬又是冰雪聪明,接手后,很快就让它发展壮大,成了目前的极大局面。
清敏帝姬站起身来,敛衣对着她一拜:“当年若不是你相救,我们姐妹早就被蹂躏至死,这二十几年来,我心里总有一个念头,要把‘辰楼’管好,交给你的时候,才不辱没你一番心血。今日夙愿偿矣!”
晨露诧异了:她一直在等自己?可是她明明知道死讯……
瞿云回答了她的疑惑:“当时师父接到你的死讯,夜观星象,却发现你的那颗本命星并不曾陨落,只是转为黯淡。他老人家大为欣慰,对我说道,你还有生还的机会。我们虽然将信将疑,可心里总有这一缕希望……如今你重生归来,可惜……师父他老人家,已经不在了!”
他目中泛红,触景伤情,声音不由哽咽。
晨露心潮澎湃,不能自已——原来,这二十六年间,亲人挚友们,却从来不曾忘记自己,他们一直在期盼自己的回归。
三双手,默契的叠在一起,三人齐声大笑,声音畅快无比——
“为我们的重逢,且干了这一杯!”
****
晨露和瞿云回宫十,街上仍不时有身着公府服色的壮汉,一脸凶恶的在街上搜寻——看样子,那一对小鸳鸯,已经平安出了城。
那些家丁桀骜骄横,在街上横冲直撞,行人都纷纷避让。
他们干脆露出狗腿本色,在东边摊上顺点果品,在西边摊上调笑一下小姑娘,然后哈哈大笑,日子正是惬意无比。
一阵疾弛的马蹄声,打断了他们的嚣张——
一个身着黑铁铠甲的异族男子,高挑健挺,正纵马而来。身后跟着一队随从,各个甲耀马俊,神色非常。
他见了这群正在肆虐的大汉,眉眼也不曾动一下,直直冲了过来,顿时就有两人惨叫着,被马蹄践踏而过,看那血泊,多半是不能活了。
有机灵一点的家丁,拿着手中朴刀就要挥砍马蹄,那男子抽出大剑,俯身轻轻一迎,只听得叮当几声,连连几把刀受不住这强力,磕飞了出去,有一柄甚至断成两截。
那男子终于勒马停下,看发式衣着,他是个年轻的鞑靼贵族。他黝黑的皮肤迎着日光,闪烁着暗金蜜色的光泽,极是英俊的面容上,笑得霸气自信:
“想不到堂堂天朝,竟由着一群恶人肆虐……你们汉人说的礼仪之邦,我怎么一点也没感觉到?”
洪亮清脆的怪异腔调,惹得围观民众一片嘘声,他们的眼中含着仇恨,却一句也没法反驳。有血性的恨不能一头撞死——让这耻辱丢人的一幕给鞑靼蛮子看到,天朝人的脸面何存?
晨露蓦然想起,前些时日,元祈提到过,有鞑靼的使节前来,不日将来京城递交忽律可汗的亲笔信。
****
两人匆匆赶回乾清宫,却见里面气氛凝重,所有宫娥太监都战战兢兢,秦喜守在门口,见两人联袂而来,顿时喜上眉头:“瞿统领、尚仪大人,你们可回来了……万岁这会子正龙颜大怒呢!”
晨露走了进去,瞿云知道她能应付得来,也朝着统领处走去——今日的好些政务,都还没处理呢!
晨露走到内殿,只见元祈面色不豫,正在批阅奏章,朱笔淋漓,在黄本上洋洋洒洒写了好些。
见她回来,他径自问道:“回来路上可看到了吗?“
这没头没脑的一句,晨露却心领神会:“见到了,那鞑靼人言行无礼,真是可恶,不过靖安公府的人也太过嚣张扰民……”
皇帝掷下朱笔,拿起礼部刚刚飞骑报来的“街头一幕”的报告书,从牙逢里挤出几个字:“贻笑天下!”
晨露一丝愤怒也无,她款款道:“皇上何必动怒,对您来这,这真是天赐良机——靖安公落下了这么坏的口碑,您正好可以顺势惩戒一下他那一派……”
第二日,宫中便传出旨意,靖安公御下不严,滋扰民众,着罚俸半年,闭门思过。又以玩忽职守的名义,革去了几位礼部,户部、吏部的大臣,都是平日与他交好一党的,朝中顿觉风向一变。
(明天有超级精彩的,请勿错过!)(未完待续)
第十八章 亮剑
鞑靼使节一行人到了礼部特设的迎宾馆舍,当日就有言官上奏道,这些蛮夷进京时甚是骄横,不若冷落他们几日,杀杀威风。
元祈当时就气得笑起来:“继续让他们笑话天朝的气量狭隘?!真是一派胡言!”
他表现得恰如其分,既没有急吼吼召见他们,也没有故意怠慢,在翌日早朝毕后,在养心殿见了使节一行。
他特意没有启用正式宏大的太和殿——这么大的地方,就孤零零几个人,郑重其事的反而让对方得意。
是以当这些草原悍将皮裘骑装进入殿中,迎面看到的,是着了便装,高逸明爽的天朝皇帝,不过二十上下,很是清俊。
他身后从人不多,两边各有二人,分别手持器皿、拂尘、如意、以及,一柄宝剑。
手持宝剑的正是晨露,她原本拿的是如意,不意元祈笑道:你身有凛冽之气,不如持剑,也好让这些鞑靼人知道,中原并不是只有礼乐诗书!
虽是玩笑,亦有金石之音,元祈对这些鞑靼人的观感,可见一斑。
晨露持剑在手,一路行来,越看越是惊奇——这剑外形古朴,却自有一道含而内蕴的浩然之气,心神弱一点的,根本无法承受。轻轻抽出一小截,却见光华有如旭日,吞吐间乾坤自生——仔细察看,剑柄上依稀可见古篆“太阿”。
难道这就是十大名剑之一的上古太阿剑?
此刻她站在元祈身后,看着使节鱼贯而入,心中却感受到剑意,恨不能遇一强敌,在天宇间自由鏖战。
为首的就是昨日见到的年轻贵族,他身后跟着一个矮胖敦实的中年汉子,一身市侩气,不象草原上的勇士,倒象是个土佬财主。随后的几个,由于身份缘故,只能在门前等候。
那年轻人笑得灿烂,一口白牙亮得耀眼,英俊的容貌,把整个大殿都照得明亮,他走到御座跟前,并不下跪,只是鞠了一躬:
“大可汗帐下,穆那见过皇帝陛下。”
天朝这边无不怒形于色,鞑靼人崇奉长生天,只跪神灵和大可汗,平日里出使天朝,只肯单膝下跪,诸臣工已自觉忍气吞声,这个年轻人居然大喇喇只鞠了躬,简直是太过轻慢。
元祈眼中怒意一闪即过,他轻松笑道:“朕听说你们鞑靼人,虽然不曾开化,但膝盖那块骨头还是能弯曲,使者你定是比前次诸人更为蒙昧……可怜见的,连那块骨头都没”开化“出来!”
这隐晦恶毒的话,顿时让所有人捧腹大笑,年轻人大为光火,一时也找不出什么词语来反驳,身后那矮胖中年跨前一步,和蔼笑道:“皇帝陛下有所不知,穆那大人并非膝盖不灵光,而是我们鞑靼人从不向女子行礼——陛下身后可不有两个女人吗?”
众人简直要冷笑,这胖子如此无耻,硬是把皇帝身后的侍女拿出来说事,言下之意,就是绝不想下跪。
年轻人大声嘲笑:“我们有一句谚语说的好:狼王跟前,只有勇士,没有母狼——只有弱者才会长于妇人绸缎之中。呵,我没看错吧?那个女人还拿着一把剑?皇帝,你准备让娘们来保护你吗?”
胖子及时凑趣道:“这可不能怪皇帝陛下,实在是那些男人将军们太不管用……呵呵,这次的礼物里,就把这个小女人也算在其中吧!”
他正说的高兴,一道幽冷的声音响起:“看来两位使者对我持剑不以为然?”
年轻人心高气傲,脱口而出道:“你们天朝的女人这么柔弱,哪里是拿剑的材料?“
那声音清澈如同冷泉:“既然如此……使者不如上前,我倒要领教一下高招!“
只见,一位女子越众而出,正是先前的持剑人。
她不过十几岁的年纪,并不如何美丽,只一双眸子,清澈如同冰雪,仿佛超脱于人世轮回,要把人的魂魄都生生摄去。
只听得一声龙吟,太阿剑已然出鞘,她静静伫立,剑尖遥指二人。
顿时,一道剑意如同冰河汹涌,瞬间震撼心神,让人忍不住要冷颤。
年轻人浓眉一挑,就要上前,矮胖中年却抢先一步,笑得越发敦厚:“我来吧。”
殿中侍卫几乎要发出嘘声,他们都是练家子,一眼就看出年轻人虽然武艺不错,但终究内力尚浅,而那胖子虽然一副乡巴佬样,却实在是位一流高手,他亲自出手对付一个小姑娘,实在是欺负人。
元祈知道晨露内力全无,皱眉道:“尚仪勇气可嘉,不过使者你不觉得有以大欺小的嫌疑吗?”
他目视晨露,示意她附和自己,然后借此退下。
晨露道:“皇上请勿怪我自作主张,实是这两人当面辱我,若不让我雪此仇恨,怎有面目在御前行走!”
她回以意味深长的一眼,示意自己早有主意。
晨露当然不是被怒气冲昏了头脑,前世时候,敌方时有使激将法的,她也只当耳边风。只是这次,情况实在古怪,那两个使者不象是来递书信的,句句声声,倒象是在故意挑衅——就是再直爽卤莽,也没有这般行事的!
所以她决定先行下手,怎样也要打下他们的气焰,随便一探虚实!
元祈无法,只得令宫监在庭中清出一块场地,众人围成一圈,静待这场实力悬殊的“较量”。
晨露换过窄袖箭衣,只显得英姿飒爽,有会武的一瞧走路姿态,就知道她内力近乎全无,这样怎能和一流高手相抗衡?
两人拔剑,静立。
胖子眼中利芒一闪,手中大刀挟着风雷般的罡气,泰山压顶一般落下。
这一招极是简单,却胜在内力充沛——显然,他看出了晨露的虚实,想以内力一招制胜。
他只见眼前一花,眼花缭乱间,只觉得白影一闪,一道寒气扑面而来——太阿剑已经到了眼前。
他不敢托大,侧身一避,才堪堪躲过劫难。
只见太阿在阳光下寒光沁骨,那女子一招一式,都是凌厉已极的杀招,决不拖泥带水,亦没有一丝多余的动作。
胖子尝试以内力震荡,却不料,无论何等刁钻的角度,那女子都有如先觉,以不可思议的角度,反戈一击。
他怒喝一声,刀势立变,从中透出一种诡异血腥,却是比先前要毒辣得多。
晨露宛然一笑,剑意也随之一变,变得飘忽轻逸,仿佛如美人月下,花落清池。
胖子只见眼前剑势缓慢,若要迎上,却有瞬间快到颠峰,似有若无的光华直取他的咽喉。
他拼着半生内力,不要命似的迎上。
刀剑相交,无形之力让庭中树叶瞬间振落,一时间,只见绿意昂然,如利刃般漫天直削,侍卫们赶紧挥落,仍弄的受忙脚乱。
胖子觉得对方的剑轻颤,自己的内力,有一部分冲入对方经脉,有如泥牛入海,只听得那女子一声轻咳,他未及狂喜,只见空中剑气飞散,如同蛟龙降世,竟形成一道彩虹——下一刻,他觉得咽喉一凉,太阿剑尖正点在其上,刃锋的冰冷,让他一动不动。
晨露淡淡一笑,令人悚然一惊——那是至高者的微笑,睥睨天下,无穷自信,然而云淡风轻:“现在,到底是谁不配拿剑?”(未完待续)
第十九章 尘烟
使节被不客气的驱逐出去——就是有忽律可汗的亲笔信,元祈亦不屑今日收下,看着胡使满眼惊颤不敢置信的眼神,皇帝越发觉得爽快兴奋,她走到晨露面前,一拍她的肩头,笑道:“今日你为天朝大长威风,真让朕大开眼界!”
他一拍之下,只是瞬间,佳人就如同木偶一般,直直倒下——那苍白面容,以及唇边一缕殷红,显得格外触目惊心。
这一瞬间,元祈觉得心神皆丧,震惊悲痛的不知如何……
晨露觉得自己仿佛在云雾间穿行,迷迷糊糊,许久以前的种种经历,如同幻景一般飘过……
那是她前世,短暂而璀璨的一生,有很多事,永生不愿提起,仿佛鲜红伤疤随时要流出血来,有些,却仍在一些故人口中成为传奇,有些内情,甚至连她也不甚明了,还是身为敌方的忽律可汗,在后来笑谈告知……
那许久之前的缘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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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乐十七年
那是前朝最后的盛世,景乐皇帝穷奢极欲,强征壮丁无数,花了十几年的时间,在京城筑成了连天宫阙,雄伟富丽,如同仙境一般。
这位皇帝不爱烦琐朝政,倒是喜欢和道人方士一起求仙问道,一时之间,只见京城半边都被香烟笼罩,那股奇异的檀香味,经年不散。
许多年以后,即使是本朝太祖元旭——亦是元祈口中的“先帝”,把天下治理得政通人和,仍有术士以极为倾慕的口气,谈及那一场道门盛事。
然而乐极生悲,这位景乐皇帝耽于仙道,北方的草原蛮族鞑靼却野心勃勃,瞄准了中原的锦绣河山,在试探过虚实后,他们惊喜的发现,这煌煌天朝上国,不过外强中干,实在是一块大好肥肉。
他们闪电似的攻下北门关,十万精悍骑兵,如同恶狼一般长驱直入,不过十来日光景,就毫不费力的来到京城之下。
景乐皇帝此刻做了一件让所有人瞠目结舌的妙事,亦成就了中华战史上空前绝后的笑话——他听信神棍妖言,居然让几百个自称神降附体的“天兵”大开城门,以为可以尽破敌夷。
结果自然不言自明。
此役被称为“国耻”,那些蛮夷在金碧辉煌的宫中烧杀淫掠,无恶不作,末了竟然兽性大作,把那琼楼玉宇,一把火烧了干净。
大火熊熊燃烧了一整夜,把天际都映成血红,仿佛是千万冤魂,在永不歇止的流血呻吟。
京城的百姓无不掩面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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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个人,没有哭。
那是一个小小的少女。
她站在郊外的一棵大树顶端,双脚点在柔嫩的枝梢,却稳如磐石。
她只得十一二岁的年纪,粉雕玉琢似的,却已可看出那绝世的美丽——那种容貌,不似真人,简直如同谪仙降世。
尤其是那双眼,乍看,如冰雪般清冽,瞳仁深处,却有迷一样的冥黑忧悒。
——一人一旦看入,简直连魂魄都要被摄去。
她眼睁睁望着那烈火肆虐,整整一夜,都没有移开眼眸。
“这盛世皇朝,已是金玉其外……”
她冷冷低喃,看着那飞焰横天,历经千万年的古城,在粗野的肆虐中沦陷,呻吟。
“这些鞑靼人太过嚣张……见着几个土鸡瓦狗的王侯将相,便以为我中华无人么!”
她目光转为幽冷,森然一瞥那惨境,终于跃下了树。
延着小径走了几步,只见四周风景如华,鸟语花香,真是一派世外桃源。
她走到一座隐没在山角的宅邸跟前,看也不看它的古色清韵,格调高雅,只是瞥了眼檐下的白带,嘴角带些嘲讽。
真是虚伪……若真是心怀社稷,大可战死沙场,何必躲在这个别府里,一边享福,一边装腔作势?!
她没有直进,而是无视守卫家人的鄙夷眼光,斜斜走到别府旁的小院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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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尘小姐,你回来了。”
连寒暄也算不上,唯一的服侍婢女只是嘴上喊了声,懒洋洋的从椅子上坐起,回主宅去了。
“你明天就不用来了。”
少女冷冷的,从背后道。
那婢女听了,转过身来,惊愕的看着小主人。
“虽然这边没什么油水,可也够清闲,也无打骂……可是,我明日会就让‘那边’换人来。”
少女冷漠的说出了她的心里话,最后一句,让她心惊。
“你原先服侍的陈姨娘很不体恤人吧……”
这关键的一句,终于让婢女崩溃,她哭着跪下:“小姐饶我,我再不敢偷懒怠慢了……求求你别让我回陈姨娘那里。”
“要留在这里,就要安守本分,照顾好我娘既可……还有一点,”
少女伸出纤纤玉指,只轻轻在那木椅上一按,它瞬间化为粉末,簌簌下落。
“你要是敢把这里的事告诉任何人……”
她声音清脆动听,说出的却是世上最恐怖的话语。
婢女身体已抖得象筛糠,根本不敢有丝毫反抗。
“我不敢,尘小姐……我不敢的。”
她很快就离开了,少女就进屋里,看着一室寒沧简陋的摆设,再看着昏暗灯烛下,母亲那苍白憔悴的睡脸,想着‘那边’正是欢声笑语,慈孝天伦,愤懑如波涛一般,汹涌全身。
她想着刚才婢女的称呼,更添一重悲恨。
她轻轻的,对着虚无说道:
“我叫林宸,不是那被人踩在脚底的灰尘。”
她的眼,凛冽中透出火一般的自信,以及,由仇恨然就的……野心。
可偏偏,那小小的身影,映在窗纸上,飘忽孤单,是别样的凄婉,和悲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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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宸的出生是桩奇闻笑谈。
她的父亲,是景乐一朝,大名鼎鼎的昭云公子,俊美不凡,又潇洒倜傥,于诗赋、书画、琴棋都很有涉猎,每当夜晚,这位有“潘安再世”的美男子,和一群青年俊彦,在“玉笙楼”上举杯停笔的盛景,几十年后仍被称为佳话。
他出身名门高阀的林氏,本身又如此出色,景乐帝的爱女延琳帝姬偶然邂逅,就和他两心相许,不能自拔。
和传统的才子佳人小说一样,好事多磨,皇帝舍不得爱女嫁去那种规矩甚大的门阀之家,踌躇不定。
林昭云以为无望,沮丧欲狂,放荡形骸,流连于青楼,一日醒来,竟发现和额刻刺青的“贱籍”娼女睡在一起。
所谓贱籍,是本朝一些罪余孽徒之后,他们额前有刺青,世世代代都只能在官府管制下,从事妓女、王八茶壶、甚至娈童之类的下贱行业,若有脱离,绝对严惩。
妓馆中,一般女子只须付出赎身钱,就可以大方离去,和爱郎到别处厮守,惟独这类身在贱籍的,只能世世代代,在十八层地狱里。
林昭云是何等潇洒倜傥的人物,和这种肮脏女子有了一夜之欢,说出去也惹人耻笑。
他慌忙跑开,之后几日,想起这件事就恶心后怕。
他和延琳帝姬之间,总算守得云开见月明,在两个月后,喜结良缘,偏偏这时,那家妓馆中传来一个晴天霹雳一般的消息。
原来那娼女事后就抵死不肯再接客,被毒打ling辱,也不改口,这两个月,她做尽了苦役,在馆里擦地板,洗衣裳,挨打,什么都不在乎,就是抱着腹部蜷着身,不让人打肚子,老鸨发觉有异,这才揭了出来——竟是林昭云一夜风liu后的孽种。
纸包不住火,这件事情被揭穿开去,正是新婚蜜意的延琳帝姬终日啼哭,痛恨爱郎负心下流,林昭云也跟着跪地求情发毒誓,小两口闹腾的不可开交,还是林家家主顾及那块骨肉,私下疏通了关节,才把那女子弄到林府侧院。
孩子出生时,延琳帝姬也怀了身孕——她因为终日哭泣,还是不免伤了胎气。林昭云在老父催促下,才万般不愿的来到那别院,等到稳婆报出是个女孩,他只瞥了一眼,就厌恶的说道:“就叫林尘,灰尘尘埃的尘。”(未完待续)
第二十章 天宸
她从小冰雪聪明,她知道,那个叫作“父亲”的男人从来不喜欢自己。
不,不是“不喜欢”,而是彻头彻尾的厌恶憎恨。
她亦知道其他人家的相处情形,虽然有个嫡庶亲疏,好歹是自己儿女,一家人。
她与母亲,绝对不是林家的“一家人”。
她们俩,是林昭云心上的伤疤:丑陋肮脏的伤疤,一触动,就会流脓流血,既痛且臭,真想生生剜去。
亦是延琳帝姬的耻辱,这是她夫君在新婚期间生下的贱民之子,是众人嘲笑议论的材料——她这样一个冰清玉洁,金枝玉叶的仙子,为何要承受这种羞辱?
最后,还是阖府上下嘲笑说嘴的对象——婢女婆子们嘴生的麻利,什么烂乌鸦想登上枝头啊,贱货自己爬上chuang啊,都会编派到头上,直到小女孩七八岁晓了事,又有了“那丫头一双眼睛象鬼,半夜三更走在坟地里”的谣传。
林宸在幽幽的烛光下,想起儿时记忆,不由冷笑。
那时候她才六岁,自师父那里习字,懂得“尘”字的涵义后,她不哭不闹,竟然取过匕首,在手腕一划,不顾血流如注,清冷童声,一字一句铿锵有力:“我今日还了那人的血……我的名字,不是灰尘!”
“宸者,天地之交宇也。我相信,天地之间必有我,从此以后,我叫林宸。”
仙风道骨,亦是离经叛道的师父那日道:“为何不改了姓,岂不更痛快?”
她的黑瞳,冥黑中闪着残忍诡谲:“我爱记仇,师父。用这个姓,我一生一世都要怀恨。”
她挺立着,直到失血过多昏迷,还最后坚持问:“流过一半了吗?”
师父事后也不禁叹道:“好烈性!好煞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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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窗边,看着天上星辰,想着旧事,终于等到寅时过半——这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她给母亲喂完药,换了身夜行衣,又取过黑巾蒙脸,无声息的出了门。
如今鞑靼人占了京城,在那里烧杀淫锊,这次前去,文雅点说,是一探鞑靼军营的虚实,往粗里说,却是她“看不惯那些臭烘烘穿兽皮的家伙在城里乱窜,若是遇上好时机,割了那将帅头颅就是”——这是她事后面对暴怒师父时的言语。
官道上只见荒凉和血迹,一些尸体胡乱横卧在地上,血腥中带着点腐臭,眼下已是六月初,已会腐烂。
她轻功十分了得,若是有人在,只觉得眼前一花,连道黑影也不见。
只得一刻,京城的轮廓就有些清晰了,林宸正在观察守城的卫兵,屈辱听得身后马蹄疾驰,听声音来势飞快,她避过一边,冷眼看着一个少年穿着黑衣,拉着手中缰绳,让马停在了路口。
他身形挺拔隽修,也蒙了面,只看鼻子以上,就可知仪容清俊,周身气质极为雅逸。他把马拴在树上,也开始用轻功赶路。
林宸不久就赶上了了他,却不超过,只是在他身后细细观察,只见他到达城墙下方后。从包袱里取出一个怪模怪样的爪钩,往城头抛去,确定稳住后,三两步一蹬,就开始向上爬。
林宸知道这约莫不是敌人,她正是十二岁的年纪,一时玩笑心起,使出出神入化的轻功,几下就如仙人般“飘”上城楼,专等在那青年爬的上端。
只见那少年一会儿也爬到城头,他抓住青砖边沿,把身体重心移上就大功告成,只见上头忽然冒出一个头来!
一个黑衣蒙面客,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模样十分古怪。
他正悬在空中,电光火石受这一吓,反射性的一松手,整个人立刻向下滑落。
那黑衣人轻“咦”了一声,很是清脆,依稀是女音。她连忙抓住绳子,有些狼狈的把人拉上来。
两人内力尚浅,又吃了这一惊,都有些气喘。
最后那一拉,少年无意抓住她的手,只觉得细腻光滑,如同丝缎暖玉一般,不由楞住了。
林宸虽然早慧,对男女之事却知之甚少,觉得受了他爪子“轻薄”,顿时大怒,啪的一声,就是一记耳光。
少年傻楞楞受了这一掌,待要生气,却看着这黑衣人体态身形,立知这是个不晓事的丫头,只得苦笑一声:
“小妹妹,你多大了?”
他自觉纯良的笑容,在林宸看来却是口水滴滴的“狼”类“淫笑”,她拔剑出鞘,青年只觉得一阵凉风,等剑光消失后,才发现自己衣裤上全是窟窿,绝对是衣衫褴褛!
他还没反应过来,只见眼前一阵风过,再看,伊人已无踪迹。
“好高明的轻功啊!就是脾气太辣!”
青年缩了缩自己的衣裤,以免“春guang外泻”,小丫头忽下毒手,真是让他哭笑不得——
“我的夜行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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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黎明时分,宫城中央的广场上却仍在狂欢。
身着轻软皮甲的鞑靼将士在火堆边狂呼灌酒,他们喝得醉醺醺的,酒酣体热,把皮甲都剥下的,露出一身黝黑臂膀的,醉倒在同伴脚下的。比比皆是。
林宸伏在宫墙的琉璃瓦上,静静的看着下方的肆意欢闹。
她虽然不懂兵法,在驻扎的内城兵营走了一遭,却也暗暗佩服鞑靼军中的调兵布局。
十人长,百人长,乃至几位万骑将,都是各自把营帐设成警戒状态,他们虽然以胜利者自得,仍没有一丝一毫的松懈大意。
各处都守卫严密,若真要杀人放火,也不是不能够,看着这定时轮换的重重岗哨,林宸知道他们马上会发现——营帐看着散乱,一声叫喊,却能迅速聚集起兵士,平定事态。
宫城前的这一众人马,能如此随意酗酒,是因为他们是最先攻入城的先锋,每个人的刀都砍卷了刃,他们已经杀红了眼,连神志都要狂迷了——这样的悍卒,需要醇酒妇人才能安慰。
那坐在主位的大汉,估计是将领一般的人物,他头发焦黄,提起酒坛就是一阵牛饮,抹了抹髯须上的酒液,他的眼睛血红,喊道:“给我把那两个女人提过来!”
立刻有人把两个衣衫不整的女孩从帐中拉了过来,她们背对着林宸,看着鬓乱钗横,狼狈不堪,也只有十一二岁的样子,却自有一种贵不可言的气质。
左边的一个,搂过微微瑟缩的同伴,一派镇定从容。
黄发将领捏着她们的下颌,细细的看了一遍,眼里透出一种垂涎狂热的病态,挥手示意安静。
“你们这些小崽子听着,我今天给你们每人尝个鲜——看看这两个小丫头,花朵一样的双胞姐妹,皮肤白的象牛乳一样,定是非常鲜美!这可是皇宫里搜出来的,今日就让你们享用了!”
火堆边的兵士一听,狂呼叫好,口中赞颂着长官慷慨。
黄发将领哈哈大笑,蒲扇般的大掌伸出捉人,那左边女孩跨前一步,挡在另一个前面。
嗤拉几声,她的衣衫就被全数剥去,露出光滑白皙的肌肤,火光照耀下,如同凝脂一般。
林宸紧了紧手中长剑。
那些兵士啧啧有声,却并不上前*,仿佛在等待什么。
黄发将领一挥手,就有一个精瘦男子捧着一道盘子小跑上前,里面是一堆古怪的器具,锋刃上闪着幽光。
他看着就是汉人,躬身不住谄笑道:“将军老爷,工具都准备好了,您看,这个是去毛发的,这钩是取肠和内脏的,这个铁丝是卷出脑髓的——那东西吃着最嫩不过……”
他叨叨说着,那将领不由深深佩服:“看到没,这些汉人居然有这些门道……我们吃个‘人牲’,不过切块大嚼,他们做这个才精致!”
林宸听着一棱,马上反应过来。
吃人——
狂烈冰冷的杀意,从她心底燃起!(未完待续)
第二十一章 姊妹
那人凑趣,说起晋时有某高官,因侍妾小小不慎,就活生生把她蒸了,盛妆华服的放入大盘,宛然如生,主客于是就大啖一通。
“可见我们中原的两腿羊(注),最是鲜美不过!”
他总结道。
黄发将领哈哈大笑,用战刀在女孩额前指点:“就从这里剥皮下刀——小丫头,你怕不怕?”
他的刀上凝着血污,已经变成紫黑,粘腻腥臭,必有千万冤魂被它送入黄泉。
旁边另一个女孩紧紧扯着她的衣袖,声音颤抖的喊着:“我的肉比较嫩,你吃我吧!放过姐姐!!”
她扑上去凑刀尖,被姐姐一把拉回。
左边的姐姐,她额头顶着刀尖,站定了,看着面前的凶徒,没有畏缩,没有求饶。
她声音淡定,在这黎明前的黑暗中,格外清晰:
“为何要怕?你们这些野兽,终会死在我千里中土之上,再也回不去草原。你们才应该害怕!”
一片寂静。
鞑靼的兵士也粗通汉话,此刻根本想不到这少女会有如此胆量。
在中原,他们见过求饶的懦弱羔羊,见过贪生怕死的帝王高官们,却从没见过敢在这样说话的小小女孩。
黄发将领楞了半晌,哈哈大笑后,才道:“待会下了锅,我倒要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柴火猛?
一道清澈声音突兀想起:“我也想看看,是你的脖子硬,还是我的剑快!”
他抬头,只见一道亮光,如同星斗一般灿烂,疾刺而来。
他想要闪,却无能为力。
那剑光太快。
他觉得脖子一凉,知道不好,庞大的身躯跳起怒吼,却见鲜血暴溅,自己终于倒下。
他感觉轻盈,视野模糊颠倒,只见一具没有头颅的身躯,颓然半倚在火边。
原来,那就是自己啊……
这是他最后的念头。
林宸从墙头跃下,只一剑,就取了首领的性命。
兵士们大吼一声,拿起手边的武器,纷纷攻上前来。
还没等他们围成包围圈,只见林宸腾挪闪跃,身影之快,已近鬼魅,几下剑光之后,地下只留下三具手折肠穿的血尸。
她的身法太快,以致所有人因着她而乱成一团,无法协同杀敌。
有百夫长大喊一声,意思是按行军布阵来办。
兵士们终于冷静下来,有人退后去拿趁手兵刃,有人手持狼牙棒和铜棍等上前猛攻,更有几柄长枪刺入。后排的人,也在装备弓箭和手弩。
当四面八方的长、重兵器袭来,林宸只是动作一凝,仿佛已经静止,成了俎上鱼肉。
就在那一瞬,她长剑挥出,剑气破空而出,如同洪水汹涌,向四面扫去,势不可挡。
只见一阵痛嚎惨叫,鲜血与肉骨齐飞,最靠近人的都被震飞开去,不是少了头颅,就是被削成两截,粘稠的血肉如雨一般落地,此情此景如同修罗地狱。
林宸腾身半空,招意已尽,却见眼前如蝗虫一般,有密密麻麻的飞矢朝她飞来,她此刻并无着力,电光火石间,已是十分危险。
只见她冷笑一声,扯下腰间缎带,稍一挥舞,就如同活的蛟龙飞凤一般,只见一片玄光闪滚不定,那些黑色箭头一层层被挥扫开去,落地亦是叮叮有声。
她正好落地,那些箭头在地上整整齐齐的落了一地,林宸受此大险,手下更快,只见她把轻功施展极至,众兵士只见人群中身影一闪,直接被割断了喉管。对方下手秉承快、准、狠三味,如魔魅一般行走杀杀戮。
这些强悍的战士,就是遇到再凶恶的敌人也不怕,此时见这种割白菜式的杀人手法,同伴一片片的无意义死亡,心中第一次有了怯意。
剩余的人,已经开始步步后退,见那恶魔并没有紧追过来,大吼一声,朝几个方向分别跑去。这一番打斗杀戮,又是在静谧中发生,周围早已经人生鼎沸,林宸知道此地不可久留,终于决定离开。
她看了那一对脸色苍白的双胞姐妹,见她们不住干呕,打量了一下四周环境,她才知道这场面已经如同地狱——
地面已经被浓稠的血浆黏液覆盖,四周散落着一块块的人体残肢,有些断成几截,形状怪异,一些头颅面目狰狞,牙齿都露了出来。双胞姐妹脚下更有一对人眼珠子,吓得她们不敢走动
林宸这才想起,这也是自己第一次杀人。
这么多的尸体残骸,以及血腥味道,让她的胃痉挛,她压下难受,走过去一手拉过一个女孩:“你们是跟我走还是留在这?”
“跟你走。”
周围的叫喊声和急促的脚步声响起,林宸知道不易久留,拉着两姐妹从墙边巷道疾奔——她从小在京城长大,这历代地址,她非常熟悉。
青石铺就的巷弄,在曙光初露时,仍陷在昏暗深沉之中。周围死一般寂静,仿佛天地万物都已经沉睡。
少女们只听见自己的呼吸声,在黑暗中,分外清晰。
脚下有着百年历史的石板,不复平日的光滑如镜,它们如同魔魅一般,在阴阳交汇间若隐若现。
她们跑的很快,已经远远离开现场。
林宸却无端感到,极大的危险,正在向自己逼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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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是鲜血流淌的空地上,一位身着白貂皮袍的鞑靼少年,看着狼藉残酷的杀戮现场,面色丝毫不变。
他的披风上绣有狼形图腾,全部以金色刺染,轮廓深刻,如刀雕斧琢一般。
“对方出手很快……身形不高。”
他观察着血迹的飞溅弧度,淡淡说道。
“王子……”
“你们以最快速度赶到,无罪。”
赦免了属下,他回身,朝着身后黑暗道:
“交给你们了。”
三道人影飘过,如幽灵没于巷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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奔跑的三名少女,却并不是寂静无声的。
“我认识你。”
“快走,不要说话。”
“我在林家见过你。”
“……
“你还记得吗,我们的母妃也出身林家旁系,那次去林家省亲,你小小的,躲在墙边——”
“不要提起林家!!!!”
激烈反驳声,在暗巷里响起。
双胞少女中的妹妹,吓了一跳,大半夜的恐惧,让她扁嘴要哭。
一双晶莹细腻的手,替她擦去泪滴。
“抱歉……吓着你们了。”
低沉晦暗的声音,含着歉意和痛楚。
“你,还记得吗?”
妹妹稚嫩的声音,怯怯的。
“我记不得小时侯的事。”
林宸脚下加快,想起六岁时,自己爬在墙头,努力想探出头,看看小院外是什么样的世界。
她从墙下跌下,瑟缩着,被恶仆踢打。
“贱人生的……”
那个时候,是两个小女孩跑来扶她。
“两位小帝姬还真是和这丫头‘合缘’啊!”
管家在旁边讽刺,不太把失宠妃子的女儿放在眼里。
林宸抬头,望着天空。
天边,启明星已经亮了。
她知道,如果没有这两个负累,她可以轻松脱身。
但,她的世界,没有如果,只有,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她拔剑,银光一闪,巷边木犀枝干被削下,在空中裂成段片木屑,纷纷扬扬袭向身后。
身后,两条因鞭如蛇一般的飞来。
注:两腿羊,乃是隐语,灾慌战乱之时,有食人之举,于是谓可食之人为“两腿羊”。
(某非所教学科被教改专家认定无用,大量削减之下,教师过剩,需人员精简,办公室人心惶惶,如城破之屠戮,今日始信书生之百无一用,无投敌之利刃,只余一笔。呜呼哀哉,堂堂中华母语,今日成为累赘。)(未完待续)
第二十二章 忽律
木犀树的碎片,暴雨一般打向身后,那两道长鞭如同有灵性一般,翻卷闪动之下,碎片全数落地。
长鞭如同蛇一般缠来,两姐妹足踝一滞,跌倒在地。
对方心思果然毒辣,看出这两个少女不谙武功,决定从她们着手。
林宸一剑削去,那长鞭卷着两人飞旋,回到巷口幽暗处。
“小丫头,你出手太狠,把这两个留下。”
神秘人全身包裹在黑纱中,悄然出现在身后五丈。
他两手长鞭卷回,十指一紧,她们的喉咙被牢牢勒住,呼吸困难。
“弃剑投降,否则,我勒断这两人的颈骨,让她们人头落地。”
艰涩怪异的腔调,在昏暗中听来,如同传说中的鬼物。
“放开她们!”
“你们中原人总是喜欢说些没用的话,我们杀入京城时,那些人总在哀求。你们只有嘴,没有力。”
“放开她们!”
“你要么投降,王子吩咐最好生擒。要么,你把我杀了,她们就自由了。”
“你已经死了。”
“什……什么!”
那人全身一阵颤动,干瘪的手指挥舞着,终于抓不住长鞭,颓然放手。
他砰然倒地,嘴角溢出黑血,在青色石板上无声流淌。
林宸解开两姐妹身上的缠鞭,拉起她们就走。
“他为什么会死?”
好奇的双胞妹妹问道。
“木犀香味浓烈,通过长鞭到他鼻端,和‘玉琥’混合,三步之内,制人死命。”
“那个‘玉琥’,是什么时候到她身上的。”
“我把粉末掸在了你们腕间。”
林宸在黑巾掩饰下笑了,有些小小得意——她自创的‘玉琥’如此厉害,终于让这等高手都着了道。
她笑容还未收敛,只听得身后一阵低吼,凄厉如同獒犬一类的猛兽,回身去看——
本该死去当场的黑纱怪人,正在血泊中痉挛翻滚。
一阵青烟冉冉,那人浑身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好似在溶解缩水,他赫赫怪笑着,慢慢爬了起来。
“还不够让我死呢……”
他身上皮肉开绽,血肉淋漓,明显比刚才小了一截,显然也受了不小的伤害。
“不要看!!”姐姐把妹妹的双眼蒙住,林宸当机立断,说了声“走“,拉过两人就跑。
身后传来那恐怖笑声:“小丫头,你慢慢跑,我要把你一截一截的……”
林宸带着她们在暗夜中奔跑,养尊处优的两姐妹已经气喘吁吁。
这样不是办法,林宸冷静思索着,看到路旁一家古雅宅门,有了主意
她带两人奔入拐角的这户人家,一路紧跑,来到厅中,只见一家老小双手绑缚在后,倒在血泊中,尸体已经僵冷,显是死去好几天了。
林宸点起灯烛,坐在塌上,俯身快速拾起散落的黑白子。
“这位老人是一位棋道国手,可惜在这乱世,生命如同蝼蚁。”
林宸先前曾经到此手谈,见到熟人尸首,有些唏嘘。
“为什么要来这?”
林宸看了一眼两姐妹,笑得诡谲精灵:
“在那个送死的人。”
她口中说着,手下不停,指点着两姐妹把目之所及的重物,如屏风,几案杌子等等都搬起,摆成诡异的片圈。
她刚刚用带青鸢花刺绣的帷幕遮住唯一缺口,就听得宅门轰隆一声,仿佛被什么劈开,声音令人牙酸。
血腥味飘入鼻端,粗重的呼吸声,混合着恐怖笑声,逐渐接近。
姐姐紧紧抱住抖成筛糠的妹妹,林宸的手心也有些冷汗——
师父的诸葛八卦阵我只见过两次,千万别要出了差错才好。
只听见那人走进这厅堂之中,低低的吼叫中充满愤怒,他对着墙壁,用力挥舞手臂,林宸知道他此时定是就觉得四周都是屏障,迷眼障目。
他敲击了一阵,除了把砖石弄出一个窟窿外,别无所获,焦躁起来,居然抡起棋盘狂舞。
林宸从缝隙中一看,知道不好,只听见一阵器物倒地声,三人立刻无所遁形。
这血肉模糊的怪人,哈哈大笑着,扑了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林宸直挺着迎上,以左肩硬生生受了这一爪。
电光火石间,只听得喀嚓一声骨裂,大厅内气流飞旋,劲风归于一处——她所在的位置。
那人正要大笑,下一刻,他看到林宸笑了。
那是胜券在握的微笑,几乎把他视作死人。
在昏暗烛光中,无数黑白点点,如暴雨一般,从林宸袖中飞出,深深打入他胸膛。
这是宅子主人珍爱的古时围棋,它们由白玉雕成,生于强盛繁华的唐时,殇于这乱世。
巨汉胸口嵌着点点棋子,倒下。
“可惜这唐时瑰宝,今日毁于我手。”
林宸露出歉疚表情,两少女也黯然。
风liu总被,雨打风吹去。
如同这古物,如同大厅里,悄然死去的棋道国手,更如同,这创痍满目的如画江山,九州万里。
轻轻的足音,从毁坏的前院穿来。
林宸疲倦的抚过额前乱发,又吐出一口鲜血。
昏暗中,她的眼睛,一如平时的清澈。
如同,极北之地,亘古至今,千万年的冰雪。
刚才那一爪,浸润了那怪人几十年的苦功,乃是“摩诃教”中极为阴毒的功夫,根本不是她能应付的。
在这万籁寂静中,另一种声音响起了。
有一个人,脚步不紧不慢,由前院慢慢走来。
“你也是来杀我的?”
“不是。”
那是一个身着白袍的少年,他毫无寻常鞑靼人的彪悍粗野,深刻五官中,双目炯炯,英俊非凡,举手投足间,气度无人能及。
——几乎就是鞑靼传说中,那照耀世间的天神之子。
他漫步从容,仿佛闲庭信步,走入厅中。
真真是天地间第一流人物。
“我是忽律,大可汗之子。”
他坦率而平易,没有任何骄矜的,说出自己的名字。
“我的从人一直未归,所以我来一探究竟,没想到京城真是藏龙卧虎。”
他笑着看向林宸:“你真的很厉害,假以时日,天下间无几人会是你的敌手。”
“王子过奖,若你现在出手,我不是你十招之敌。”
林宸坦荡说出自己的伤势,两姐妹倒吸一口冷气,双目含泪。
忽律王子微笑:“你本可以自行逃脱,不该带着两个累赘。”
林宸瞥了他一眼,忽律王子只觉得一道清冽冷光射来,如高岭冰雪,却又深悒莫名。
他从未如此诧异——十二三岁女孩,竟然会有这样一双眼!
“你的名字是?”
生平第一次,他开口问道。
林宸不答。
“‘事了抚衣去,深藏身与名?’这就是你们汉人的做法?”
忽律王子平静念出诗仙的名句,有些轻讽。
林宸笑不可抑。
“忽律王子……难道你在杀人前,都会询问他的名字?若是这样,”
她眼神转为凌厉,森冷杀意在瞬间喷涌——
“这京城千万民众的名字,可曾在你耳边萦绕?!!!”
随着这大声质问,她剑已出鞘。
忽律看着这小小少女,她还未长成,身形只到他胸前,却有如此勇气。
那双眼……真是天上地下,独一无二,简直要把人的魂魄都要摄入。
他笑了,再次深深看着林宸:
“有没有兴趣,玩个游戏?”
他仿佛要看入眼的深处,灵魂的所在,把这冰冷掠夺——
“你带着这两人,肯定不能从城中逃脱,与其玉石俱焚,不如,我们来定个赌约。”
“你把这两人留下,我不会动她们分毫,你可以先行离开,一刻后,我会亲自追捕你。若你能逃出,我立即放人。若是,你被我捉住,”
“你必须向我宣誓,成为我的部下。”
林宸看着他,若有所思。
这是个危险的赌约,但……也有一线生机。
“我如何相信你?”
“我以先祖之名立下誓言,若是违背这诺言,让我黄金家族(注)的子孙,全数灭亡。”
这个赌约,实在诡异,林宸却答应了。
九死一生,也有这唯一机会。
带着两姐妹杀出城?
林宸认为师父也很难做到,何况是她。
“你一定要活着!我是清敏,这是妹妹萱敏。“
在临别时,双胞姐妹中,那位坚毅的姐姐,向林宸说说道。
寥寥几句,真情在内。
她们姐妹几乎一模一样,唯一的差别,就是妹妹萱敏的眼睛,是重眸之象。
注:黄金家族在真实历史中是指成吉思汗铁木真的子孙后代,本文借用这一概念(未完待续)
第二十三章 元旭
(不爱看打斗,不爱看回忆的同学们表着急,还有几章就回到我们的现实世界了)
天边露出微光。
林宸的右肩疼痛加剧。
就如同……钝锯在慢慢拉切。
在赌约开始以后,忽律王子并没有出现。
他永远在不远处,却从未出现。仿佛,在玩一个猫与鼠的游戏。
武者的敏感在压迫着林宸,强敌就在身边。看不见,摸不着。
忽律王子很熟谙人的内心。
焦虑、伤势、恐惧,就如同错综成团的丝线,把人的脖劲缠绕,窒息,而线的操纵者,就是那位忽律王子。
林宸想起他那成竹在胸的微笑,以及,最后的眼神。
那样辉煌如神的英俊容颜下,隐藏着多少危险?
林宸感到那无所不在的视线,正在紧盯着自己的一举一动。
到底在什么地方……她在黑暗中停住脚步。
宽阔的街道中,可并行八辆马车,此时却仿若死域,魍魉鬼魅,随时都会出现。
她苦苦思索着……一道灵光从脑中闪过。
抬起头,果然如此。
她从袖中掏出三枚棋子,以流星赶月的暗器手法,朝天疾射。
一只鹰鹫仿佛有灵性,以刚翅闪过。
再试,仍是如此。
最后一枚,她贯注以全数心神,内力叠加,射出——
那畜生仍想故伎重施,不想那棋子回旋而来,正中鸟头。
林宸纵身而去,在京城的巷街间,小小的身影,茕茕孑然。
在接近城墙的时候,她停住,伫立。
“你在看什么?”
由身后,传来忽律王子的声音。
如同,深渊中的幽灵,终于露出獠牙。
他手中把玩着一把黝黑短刀,上面雕有文饰,看似不起眼,只那一刀尖的一弯,泓亮晶莹。
“城墙上的血。”
林宸答道,肩上的伤口在隐隐作痛,这倔强的少女,却越发漫然。
或许,生和死,对她来说,并没有什么天堑之别。
忽律想着,再一次深深沉溺于那一泓冰雪。
“我不喜欢屠杀。”
他并没有出手,而是如此说道。
似乎,不愿意让眼前的少女认为,自己也是那样的褴杀。
“屠城之举,实属无奈,只有鲜血,才能压抑叛乱。我族的战士,并不喜欢与全城百姓进行巷战。”
林宸睁大了眼,惊愕的不能置信。
那么多的鲜血和生命,就为了这样一个理由?
再没有任何语言,她的剑已出鞘,虽然,她知道,对方只是为了激荡她的心神。
两人在城墙边交手已过十招。
金戈相交,只见火星四溅,黑白两道人影,在剑气刀意中宛如两叶扁舟。
于汹涌中弄潮,快极,然而命悬一线。
林宸知道,结果毫无悬念——
自己的伤势,已经不能再拖。
她咬牙,蓦然,由袖中飞出一道光芒。
天光初露,却被这一光芒夺去所有灿烂。
璀璨之极。
光芒迸发。
下一刻,忽律退了两步。
他闪电般点了自己几处穴道,左臂已血染重衣。
那物事静静躺在林宸掌心。
无数根琉璃晶针编织成一匹魅丽绝伦的光幕,神工巧作。
世上竟有这样的武器!
此刻林宸已是心沉到底,最后的武器,已经失效。
她抚胸轻咳,那双清澈的黑眸,越发空灵冰冷,却透出隐忍极至的痛苦。
忽律心口一颤,竟然在瞬间失神——
下一刻,林宸已纵身几步,登上了城楼,她回身,原本无力的剑在这一刻锋芒大现。
这一剑凝聚了她的所有态度——
决绝的,拒绝。
忽律何等精明,已经知道不好,他掠上城墙,不管,不顾,这一剑何等惊人,伸手欲把她拉回。
只差一点。
他扯到的,是那蒙面黑巾。
晨曦初现,淡淡的光,照在急速下坠的少女身上。
失去羁束的青丝散开,那一瞬,忽律看到的,是世上从未有过的绝世容颜。
那一瞬,他终于知道,汉人所说的倾国倾城,是何等意义。
林宸闭上眼,并没有感到意料中的痛楚——
在城下,一位少年,穿着有破洞的黑衣,稳稳的接住了她。
那千疮百孔的衣料,异常熟悉——
是潜入京城时,偶遇的那个蒙面少年!
“是你!”
两人异口同声道。
他这次没有蒙面,林宸看到了他的真实样貌——
清雅俊逸,洒脱不羁。
纵是平凡的黑衣,也掩不住他的独特气质。
若是说忽律王子象是传说中的天神,这个少年,却象是初升之日,温暖,光明。
如沐春风……林宸在此时,想起了这个词。
城楼上,忽律王子看着他接住林宸,两人亲密相拥,心中生出莫名的烦躁怒意。
他定睛一看,顿时怒不可遏——
“斩白蛇者!你是元旭!”
****
忽律王子通晓汉学,他知道,在华夏文明中,对于朝代变换,有一种“五德循环”之说。
先贤认为,任何一个王朝,都有一种上天赋予的德性,这种德性用五行来表示,就是金木水火土五种德性。这个国家与王朝的为政特点,必须或必然的与它的德性相符合,它所崇尚的颜色即国色。
一旦这个王朝天命已尽,会有另一种“德性”来替代它。
景乐朝风雨飘摇,前几年,京城就有人暗地里传说,有一位孩童在京郊遇雨,以赤色大剑斩杀一条巨大白蛇,蛇化龙形而去。
白色,为金德之相,这意味着,本朝的气数已尽,将被尚“赤”的火德替代。
鞑靼入倾后,有义军集结,首领名为元旭,乃是首阳侯之后,他使一柄赤色大剑,人人传言,他即是火德之主。
这个少年,会是中原的真命天子?
忽律心中冷笑,他虽然仰慕华夏文字,对这些谶纬之说,从来不屑一顾。
不过是一个家道中落的贵族少年,冒充着这些神鬼之说,就想驱逐我鞑靼大军?
他拿下背后小弩,正欲射去,只听得身后轰隆巨响,回身看去,只见火光冲天,土石飞溅,四座军营,竟齐齐冒起黑烟。
元旭在日光下微笑,扬声道:“我等一夜辛苦,以赠王子。不必远送,就此告辞。”
少年意气,说不尽奋发蓬勃。
他手中亦有弓弩,两人相持,半晌,忽律终于放下,急急回身去救援。
****
林宸和元旭共骑一马,她伤势很重,头脑有些昏沉。
元旭小心的扶住她,又担心她坠落,又怕城墙那一幕重演。
“你忸忸怩怩做什么,我是洪水猛兽吗?”
少女蹙眉,清冽眼中闪过怒意。
元旭苦笑,看看自己被剑刺得满是窟窿的衣衫。
“小妹妹,你家住哪里?我送你回去?”
“多管闲事!”
“小小年纪,怎么这么倔强?!”
“你又有多大,一副老气横秋的样子!”
“我已满十六……”
林宸有些赌气:“不过大我四岁!”
元旭很有些惊讶,他端详着林宸,除去那张美的不似凡人的面容,她根本不象十二岁。十二三岁的女子,有的论及婚嫁,她却如此瘦小,如孩童一般。
他目光凝住,看着她颈胸间,那是唯一裸露的苍白肌肤,上面有很纵横伤口,年代久远。
她过的是什么日子呢……他心中一痛。
林宸见他盯着自己胸口,羞怒之下,一掌推去。
“你小心,别跌下马去!”
“好色之徒,要你多管!”
“你根本没长大,有什么色给我贪图?”元旭看着她胸口,玩心大起,在“大“字上加了重音。
“你那贼眼……你、你还看!!”
“喂……小心!!别乱拔剑——别刺了、我的衣服!!!!”——
“住手……我不想裸奔啊!“
元旭的玩笑,终于给自己惹出乱子来。(未完待续)
第二十四章 千金
那是怎样的一个女孩……
忽律王子遣退了前来请罪的将领,随意坐在九龙檀木椅上,如此想道。
他匆匆赶回,只见到一片狼藉,破烂的帐篷,懊恼沮丧的兵士们,满地汪洋着急救的水,混合着黝黑的残木焦炭,受惊的马被击毙在一旁,之前它已经踏伤了三人,有一个颈骨断折,眼看不能活了。
这仅是一处,还有朱雀门、苗街……再加上惨遭屠杀的先锋营一众,军中损失实在惨重。
他呷了一口茶,洞庭碧螺春的香味悠长缠mian。
他眯起眼,想着她坠下城墙时,那惊鸿一瞥。
翩若惊鸿,婉若游龙。……仿佛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飘兮若流风之回雪……
他想起《洛神赋》中的句子,原本以为那不过是文辞的夸张。见到了她,却只叹世间辞藻,尤不及真人万一。
她不过十二三岁,就已然如此,若稍稍长成,会是何等风华……
忽律觉得自己和族中那些半夜到姑娘帐外唱歌的男子一样,光是想象,就已经心神不宁。
他生来智超常人,机缘巧合,又蒙“摩诃教”久已闭关的世尊青眼,收为弟子,虽只有十七,整个草原都视他为下一任的大可汗。不知有多少美丽的少女,愿意为他献上自己的纱巾,可他却一概婉拒。
如今,这样一个谜一般的少女,却让他如此牵挂。
他想起,她坠下城楼时,那份决绝刚烈,一份苦涩,渐渐映上心头。
****
兀鲁元帅进入时,惊讶的发现,年轻睿智的王子,正在呆呆想着什么,脸上微有愁容。
他虽然是一军统帅,却对名义上来随军学习的王子敬服异常,他是看着忽律长大的,笑着说道:“我们老人说的好,满天的乌云也遮不住太阳金光——这些奸细不过意识得逞,王子你何必在意?”
忽律起身,为他端来靠椅,才笑道:“兀鲁叔叔辛苦,云州一役,情况如何?”
兀鲁率领大部,前去追击溃退的残兵,昨夜晚间才回京,不料一早就出了这事,叔侄二人还未曾会面。
“虽然胜了,可是很多残兵都逃散了,看方向,估计去投所谓的义军中了,不可大意啊……”
兀鲁感叹道,长年的戎马生涯让他的腿隐隐作痛:“我军悍勇,可以一敌三,但中原人口繁多,真能团结一致,我军恐怕要吃大亏。”
忽律一笑:“若真能如此,哪有我们的立锥之地——天朝以礼仪自许,可自身永远争斗不休,为了那张龙椅御座,几股义军必不能同舟共济。”
兀鲁元帅想起一事,纳罕道:“听说昨夜有人杀入先锋营的一部,你和此人追斗了半宿——什么人有这等能耐?”
忽律笑容一凝,眼前又浮现那绝世姿容,那一笑一怒,一剑一招。
“一个十二三岁的女孩。”
他看着元帅惊讶的神情——
“女子之中,我从未见过那样的强者……也从未见过,那样美的人……
****
兀鲁元帅回到居处,想起王子那一笑的神情,心中又是高兴,又是担忧。
鞑靼人中,男女情爱较为坦率,一般十四五岁就有了爱侣,忽律身为下一任继承人,无论各部公主,还是远近闻名的美人,都毫无兴致。
这次,他居然为了那个来历不明的女子,露出了那样神情——
惆怅,爱恋,忧愁……
年近花甲的老人,思索着,片刻以后,他召来一位投降的汉官,问道:
“此地有哪几家的女儿,美丽绝伦,可以耀亮人眼?”
那降官本是翰林出身,对这些风liu逸事,历来精通,听到问美女,立即谄媚着滔滔不绝:“元帅容禀,京城之中,论起容貌,要数王尚书的二小姐,还有红云阁的珍娘……“
兀鲁皱眉,打断了他:“要十几岁的女孩子,这些女人都有二十了吧!后一个听着就不是正经女子!”
他想了想,补充道:“最好是官宦世家的女子,不要那些庸姿俗粉。瞧着好,气质也能配上王子的。”
那汉官明白了他的意思。想了又想,终于眼前一亮:“要论容貌气质,首推林家家主的女儿,林昭云有潘安之名,他妻子延琳公主更是神姿若仙,他们只得一个掌珠,视若千金,听说美丽尤胜母亲。不过,就是年纪小了些,只有十二三岁。”
兀鲁元帅听了,想起忽律王子的话——是个十二三的女孩。
他心想,王子大约喜欢较小些的女孩,于是道:“就是此女了,你派人去一趟,让他家女儿前来陪伴王子。”
降官一副媚态,听到吩咐,先是鸡啄米的点头,想起其中困难,又吞吞吐吐道:“能陪伴王子,自然是他家服气,但林家是世上高门大阀,最惜声名,恐怕不愿……”
元帅怒道:“恐怕不愿和我们鞑靼野人见面,更不会把女儿献出来是吗!”
那人连忙赔笑:“这些名门高阀,几百年传下来,最是迂腐不化,不如待下官前去,徐徐劝说……”
“你去,告诉林昭云,他林家根基所在的云、燕两州,都在我大军辖下,若是不识抬举,我让他本家宗祠灰飞烟灭!”
****
林宸服侍母亲喝完药后,扶着她在林中散步。
林家原本住在京城官邸,因为鞑靼的入侵,才临时搬到这郊外别馆中,母女二人所住的院子,更是狭小逼仄,只是院外林木成荫,鸟鸣花香,让人心旷神怡。
母亲憔悴的脸上满是灰斑,乍一看,狰狞可怖,细细端详,可以看出与林宸眉眼相似。
“今晨那个送你回来的少年,怎么会如此狼狈?”
她温婉笑着,想几那少年穿着满是窟窿的黑衣,又气又好笑:“你又欺负人家了?”
林宸有些赌气,闷声不响,伸出手,把母亲鬓间的落叶抚去。
“你这孩子脾气倔,有什么,总不肯对娘讲。这次半夜出去,是到哪弄了这一身伤?”
母亲担心的絮叨着:“如今逢上乱世,豺狼虎豹横行,你千万少去招惹他们。”
林宸看着柔弱瘦小的母亲,叹息道:“鞑靼人长驱直入,京城已成炼狱。我断不能让这些胡人在我眼前耀武扬威。”
母亲停下脚步,握住女儿的手:“可是在我心里,只愿你平平安安。宸儿,答应娘,不要再去做那些危险的事!”
林宸看着母亲的白发,心中疼痛,几乎要答应,可是心中一道更大、更强的痛,在瞬间冲涌全身,不能自已。
“母亲!我不愿意碌碌无为,随波逐流的活着!这世上的恶人,你不去招惹他,他自会找上门来欺负人,践踏人。与其如此,我宁愿先下手为强——您的先祖何辜,就因为传说是上古昊帝的血脉,家有王气,全家老少就被打入贱籍,永不翻身!”
林宸越说越怒,心中愤懑,从出生以来,全数倾泄:“就因为这,林家视我们母女如尘埃瘟疫。不……我受够了,母亲,我要扬眉吐气的活着,做下天地间第一流的事业!母亲,我不愿再做灰尘!!!”
少女的黑眸,冰雪之色更甚,瞳仁深处仿佛在燃烧爆裂。
那是冰中之焰,人生天地间,最强的无畏与决心。(未完待续)
第二十五章 缘君
(修改完毕)
各位,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编辑大人已经告知,本文会在9月9日起上青云榜一周,坏消息呢,就是某非深感第二卷写的太乱,决定明日大修,仍是晚间上传,但,没有新章。请各位谅解,某非希望大家明天仍然能给我票票,555我不想从新人榜上消失啊啊啊啊!
两母女在外散步的时候,林家别馆中来了几名不速之客,林昭云先是推病不见,听完下人传达的来意后,简直不敢置信。
他匆匆而出,不复平日的优雅从容,来到客人面前,大怒道:“年兄你青云直上,做贰臣的滋味想必很好吧!现今,又怎会这般恬不知耻,向我提出这等要求?”
那降官有些得意,又有些尴尬,想着平日里林昭云目下无尘,根本不把他这等出身贫苦的同期进士放在眼里,今日偏要他出丑露乖。
“林兄这话就不对了,须知景乐帝气数已尽,如今是鞑靼的天下了。忽律王子乃是大可汗爱子,令千金要是能陪伴左右,将来封妃得宠,不在话下。”
林昭云怒不可遏:“把茶端下去!”他对着侍婢说道。
“我林家不接待这等寡言鲜耻的人,大人请速速离开。
“林兄不必激动,兀鲁元帅让我转告你,你林家根基所在的云、燕两州,都在我大军辖下,若是不识抬举,恐怕本家宗和长辈子弟,就不能保全了……”
这粗鲁简单的一句话,让林昭云僵在当场,脸色灰白。
“这样,林兄不妨入内想想,和公主斟酌一二,小弟在此等候。半个时辰足够了吧?”
延琳公主的香闺中,林昭云负手来回,神情烦躁。
“把媛儿送给那个忽律王子?他们不如杀了我好!”
公主伏在塌上,低泣道。
“媛儿是我你我唯一的女儿,是我们的明珠!我绝对不会如此的……可鞑靼人势大,林家祖业又都……”
林昭云声音软弱。
公主抬头,目光犀利地看他,冷笑道:“你这么说,是想让我女儿做牺牲了?哼,别提你们林家,若要外人知道林家女儿给蛮夷做了玩物,名门大阀的声誉,定然完结!”
她眼光一凝,从林家女儿这四字上想到了什么,心中顿时一亮。
她笑得优雅得体,看向丈夫。
“你当年做的孽,总算还阴差阳错的得了善果。”
林昭云回到厅堂时,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是面色有些灰暗。
那人小人得志,哈哈笑着问道:“林兄考虑得怎么样?”
“唉……上天不佑我林家,罢了,你们三日后来接人吧!”林昭云黯然道。
“不过,”他欲言又止,终于道:“实不相瞒,小女生来顽劣,必定不肯——我们总不能捆绑自家孩儿,而且青天白日的,总不太好看……”
那人闻言知意,心中暗骂他虚伪,口里却道:“明白,明白。今晚小弟必定带足人手前来。”
****
林宸与母亲回到小院时,只见总管满面堆笑的迎上前去:“小姐可算回来了!老爷说了,这院子太旧,对二姨娘的病不好,让您两位搬到‘停云轩’住。”
林宸简直怀疑自己的耳朵有错。
停云轩是紧贴着家主寝居的院落,是林昭云来此之后,最爱的赏景之地,他,居然让自己和母亲搬入?
她冷笑着想反驳,却被母亲的神情惊住了——
她从没见过母亲有这样的表情,喜悦、怅惘、甜蜜、酸楚、忧伤……
“他……还想着我……”
只有她一人,听到母亲低喃道。
她默默看着仆从如云,小心扶侍着母亲,来到幽雅高华的“停云轩”,又有许多箱箱笼笼运入。
总管呵腰施礼,满脸是笑:“小姐还需要什么,让老奴办就是。”
他转头呵斥丫鬟:“把二姨娘扶进正房,手脚伶俐些。”
一觉醒来,就成眼前局面,林宸看着这些形形色色献殷勤的人,有些摸不着头脑。
她绝对不会幼稚天真的以为,林昭云一朝醒悟,众人更是一夜成了善人——那这是为了什么?
她们母女俩全身上下,绝对没有半点价值可让他们如此做派。
她站在池边看着这一切,心里一沉——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
已然入夜,满天星辰闪烁,元旭倚坐在大树的枝间,放眼放去,但见林涛如海,叶语沙沙。
有归巢的飞鸟,不知被什么惊起,鸣叫声声,如同老人咳嗽。
这看似凶险阴森的山林深处,对他来说,却是小憩悠乐的仙境。
他由袖中取出一枝碧玉短笛,正欲吹奏,却听见由远及近,一阵隐隐的喧嚣传来,夜鸦鹳雀纷纷四散。
他仔细看去,只见星光下,蒿草小径中一人飞奔而来,那身影很是熟悉。
“是她!”
身影逐渐近前,在月光下照耀下纤毫毕见,他惊讶地睁大了眼——
只见那少女,不复前两次的沉静,一身白衣在夜风中疾奔,如同精魅一般。三千青丝披散而下,有着月华一般的淡淡光晕。
她手中长剑滴着鲜血,眉宇间一片悲愤杀意,眼中那千万载的冰雪似乎在燃烧,炽如烈焰。
身后,有人影憧憧,搜索着及人身高的草丛。
那少女脚步略见蹒跚,元旭看到她右臂的伤口又渗出血来。
她听见身后呼喝,在树后站定,准备做殊死一搏。
元旭不及多想,纵身向下,一把拉起她的手臂——
“是我!”
他闪过少女的攻击,轻声道。
少女看清了他,元旭感到她绷紧的身躯瞬间放松下来。
她信任我!
这样的想法一闪,他心里满是喜悦,揽过少女纤腰,说了声:“抓紧我!”他背着少女,开始笨手笨脚的上树。
“轻功还是这么糟糕……”少女低低咕哝着。
两人好歹爬上树冠,身后的追兵已经到了。
元旭见十几丈前那群人衣着各色,有家丁仆役,更多是鞑靼装束的大汉。
“你怎么又招惹他们了?”
他贴着她耳边悄声问道,林宸感到一阵酥麻,她有些不适应的扭转头,冷冷回道:“不用你管!”
“你到底把自己的性命当作什么了!清晨的时候你险些从城楼上摔死!”
元旭终于愤怒了,他扳回她的脸,继续怒道:“我不知道你和鞑靼人有什么仇怨,就算要找他们的晦气,也得伤好了才行!看看你的胳膊……”
他本想痛斥这女孩的妄为,说到后来,却是自己也不敢置信的焦虑和担忧。
林宸也怒:“我根本没去找他们的麻烦——”
两个少年男女,在树冠上越说越怒,声音不自觉的拔高起来。
“是小丫头的声音!”
搜索中的人们辨别了大约方位,开始逐渐逼近,渐渐的,来到了树下。
元旭知道两人的呼吸逃不过内家高手,那些人开始朝四周张望,千钧一发之际,他顾不得这许多,运起家中秘传的心诀,深吸一口气,对着脸侧的嫣红小嘴就势吻下——
林宸因这突然袭击呆住,下一刻,她怒不可遏的朝他掴去,元旭强硬的抓住她的手腕,不容她动弹。
因为失血而乏力的她,只能怒视,若是眼光能杀死人,元旭相信自己定是比那件“窟窿夜行衣”更加凄惨。
这天雷地火的一吻,在追兵暂离后,终于结束,元旭放开了她,苦笑着,静静闭眼等待少女的巴掌。
——说不定会用剑把我穿个窟窿,他在心底揶揄。
毫无动静,他疑惑睁眼,只见少女眉间怒气强忍,径自包扎伤口。
“如此精妙的先天胎息法,居然被你使的乱七八糟!”她没好气道。
“你知道?”
“哼,方才你运气渡我周身,它的运行法门我已经掌握得十之七八了。”少女有些得意,想到那一“渡”,她苍白小脸上一层嫣红。
元旭觉得刹那间自己的心都在震荡——要命,小丫头脸红什么!
林宸看着追兵远去,就要跳下树,被元旭一把拉住。
“去哪?”
“回去。”
“你疯了!”元旭气急:“说不定有人在路上守株待兔。”
“放开!”
元旭充耳不闻,一把拉住就是不放。
“你快放开!”林宸又急又气,眼中蒙上一层薄雾:“他们找不着我,一定会为难我母亲!”(未完待续)
第二十六章 情殇
(我有些不自量力,申请了下个月的PK,请大家用力的投给我PK票,让我这濒临失业的家伙也交点好运吧!)
人为世间灵物,最不可估测,自己也不例外。
元旭觉得自己就象个傻子一样,一看到小丫头眼里水气氤氲,什么脾气也没了。
他只得缴械投降,牵过自己的马,送她回去。
这马通身雪白,只有额前一流朱红,平日里性子极暴,谁摸了一下就要撅蹄子,少女一跃而上,利落的抱住他腰身,心急火燎的催他前行。
官道漫漫,满天的星辰明亮耀目,元旭闻得淡淡幽香,回身但见少女面带轻愁,眉目如画,随意一眼竟让他魂魄不宁,他不敢多看,专心于手中的缰绳。
林宸感觉到身前僵硬的躯体,心下又是好笑,又是感动。
呆子……她心中道,轻轻拢了拢肩上的披风——这是他方才递过的,她心中生出一种馨甜,慢慢弥漫。
官道漫漫,少年少女之间,一种温柔的旖ni,悄然而生。
“你住哪里?”
少女指了指,不远处,树木掩映下的别馆一角。
“你是林家小姐?”
元旭吃惊极了,他听说林家有四子一女,唯一的掌珠年方十二,美貌胜过其母,原来就是……
好似看出了他所想的,少女眉间生怒:“我不是!”
她否认得斩钉截铁。
林家小姐?
她想起傍晚时,刚刚和母亲熟悉了富丽雅致的新居,就有人以垂涎贪婪的目光看着自己:
“你就是林家小姐?果然绝色,比乃母胜过多矣!我家元帅想请你去小住几日,随便陪伴王子——恭喜小姐,将来必登妃位啊!”
刹那间,她明白了林家的用心……
牺牲自己,来换林媛的清白……多么好的算盘啊!
那些肮脏的手……伸向自己的时候,要是不一怒拔剑,就好了!
母亲以死相逼,让自己速逃,要是没有听从,就好了!
母亲……你千万要无恙!
****
到得别馆,虽是子夜。里面却一片混乱。
他们风一般的穿堂入室,只见仆役丫鬟都乱烘烘抢拿值钱物事,有几个居然在为镏金箱盒大打出手。林宸问起母亲,无人知晓。
在花圃间见到一个花匠,他颤抖着手指向池边假山。
假山的山洞里,母亲的身躯已经冰冷——
林宸在这一瞬觉得天地都在粉碎,湮灭。
她重重跪倒,尖锐石子刺破了膝盖,也浑然不觉——
这世上,唯一和她血脉相连的人,去了!
她低下身,摸着母亲湿漉漉的衣裙,一把揪过花匠,用力摇晃,仿佛要把他扼死:“是谁?!是谁做的?!
元旭及时解救了他,温言询问下,花匠道出了实情。
原来,前来抓人的兵士一去不返,那降官等候时,看到林宸母亲额前的刺青,想起当年旧闻,一下就识破了其中玄机,不禁对林昭云大为嘲讽:“林兄,这一出彩凤换鸦可真是精彩哪!”
他在宅中遍寻不着真正的林媛,恫吓挖苦了一阵,只得离开。林家众人知道鞑靼军不久会来寻衅报复,紧急收拾了细软,带着心腹驾车而去。
仆役们在分赃搜财时,没有人注意到,一条鲜活生命,已然香消玉殒。
毅然蹈清池……这素来胆怯寡言的妇人,一步步涉入池中,需要怎样的绝望?
林宸在湿漉的尸体旁,找到一方丝帕,上面以血刺字,虽经过水浸,字迹宛然——
“十三年前梦幻真。昨日心字罗衣,不过他人笑料。吾本红尘畸零人,身已不祥,不忍拖累娇儿,勿念珍重!”
林宸默念着,在漫天星辰之下,觉得心中一片空茫。
十三年前梦幻真……在最后一刻,母亲的心中,还是有着那甜蜜,然而心酸的一夜。
从小别醉离的才子佳人间,偷来的一夜。
她为了这一夜,终生蹉跎。
她身上的绸缎,颜色虽旧,依稀可见当初的娇美——
这是在青楼之中,她与他,意外相逢时穿的衣袍。
这样的珍之惜之,在他人眼里,不过是一桩淫亵艳谈,付之一笑后,慢慢淡忘。
林宸想象着,母亲面对林昭云突来的“厚待”,心中该有几许甜蜜,几许忧伤。
这甜蜜,下一刻就被残酷的真实,化为齑粉——
哀莫大于心死,她是彻底的绝望了吧!
为了自己的女儿不受要挟,不受拖累,母亲义无返顾的走向黄泉。
“娘!你为什么不等我!你说过,要等我做成了不起的事业,让你享一辈子的福!为什么……”
林宸没有大喊大叫,她重复着,低喃。
眼睛化为空洞,她什么也不愿去想。
是谁……在耳边大声说道……
她什么也听不见。
一双温热有力的手把她扶起,在水波闪烁的池边,就着楼台的灯火,元旭看着她,久久,才伸出手。
他用力扇了她一掌。
“清醒过来!”
几乎用尽平生的激烈,元旭不复平日的悠然飘逸,他用立摇晃着少女。
“你母亲不愿拖累你,才出此下策。你难道要一直茫然下去!”
林宸无焦点的眼,有些融化。
“醒醒!我们必须马上离开,鞑靼军马上就会来报复!”
少女的眼眸,终于恢复了清明。
她拔出剑,步履蹒跚的,来到前院。
只见白刃一闪,平日里对她母女嘴头不净的一个管事,在瞬间断为两截。
“还有谁做了对我娘不敬的事,自己站出来!“她冷笑着,看向停止争夺的仆役丫鬟。
那笑容仿佛修罗鬼魅一般,众人吓得如同筛糠,有一个用簪子刺过她母亲的上房丫头,吓得花容失色,正想不着痕迹的躲到人后,林宸发现了她。
以剑尖锋芒轻轻带过,那女人尖声惨叫后,脸上多了个十字。
“从此以后,你也面带刺青了,让你尝尝被歧视、被ling辱的滋味!”
元旭在一旁看着,并没有阻止,听了花匠介绍林宸母女的身世后,他心中也是怒不可遏,想让这些趋炎附势的小人受些惩罚。
其余人再也忍不住恐惧,惊叫几声,作鸟兽散。
一座清雅别馆,顷刻间一片死寂。
林宸就地收拾了些钱物,把母亲葬在别院旁的林中,拜别后,放一把火,烧了这宅邸。
黑夜里,一股大火冲天而起,浓烟滚滚中,林宸忽然记起,今日,正是自己十三岁的生辰。
“已近子时,我也满十三了……”她惆怅着,对着元旭说道。
“真是漫长的一天……“元旭应道,从城墙初遇,再到她坠落时的再次相遇,最后,就是这次,短短一日内,他们,竟遇见了三次。
这样的缘分,恐怕自己一生都难以忘怀吧……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
元旭很想让她跟自己回去,可是想到义军中龙蛇混杂,又都是男子,也就不敢贸然提起。
“我想去找师父,正式拜入他的门下。”
元旭松了一口气,又感到莫名失落。
他小心翼翼的,由脖项间取下一佩古玉。
这是一块极为罕见的龙纹玉,翠绿欲滴中,一道雪莹如同活物,正在张牙舞爪。
天地的鬼斧神工,自然成就这奇珍。
他以红线贯穿,打了个如意结,递给她:“这个给你,也不枉我们结识一场。”
他没有说出这是家传宝物,从来传媳不传女。
林宸接过,挂在颈上,雪肤晶莹,更映得它光华温润。
“我要走了。”
她骑上厩中牵出的良马,一跃而上,一声马嘶,远出十几丈。
元旭转身离去——他平生最难目睹别离,却听见身后传来清冽声音:“元旭,我见你拿过一支笛子,吹一曲给我,可好?”
她勒住马,凝望着他,问道。
他呆住,下一刻,才傻头傻脑的不迭答应,心中欢喜无限。
笛声在黑夜里盘旋,清婉缠mian——人生虽然风雨飘摇,且喜有一二知己。
他心中一片平静喜乐,眉眼间温柔含笑,宛如微风轻拂。
笛声悠扬。
“元旭,你记住,我的名字是林宸!”
少女的声音,遥远,然而清晰。
“你等我三年,三年后,我会学得征伐之术,与你并肩作战……”
……
你等我三年……
我会与你并肩作战……
晨露在床上轻颤,呓语不断,却只是嘴唇开合,发不出声响。
无数画面,无数面容,在冥冥中飞舞,如同,时光流转……
下一瞬,这些都化为虚无。
她幽幽醒转,只见周围一阵惊喜——
“尚仪大人醒了!”(未完待续)
第二十七章 圣眷
“尚仪大人醒了!”
她听见惊喜的喊声,慢慢睁开眼——
只见四周有十数个宫女太监齐齐跪下,捧着满是药香的碗盏。见她醒来,管事宫女惊喜的喊了出来。
晨露慢慢起身,乌黑长发垂于胸前,微风吹来,飘然若仙。
瞿云闻讯进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
仿佛要御风而去,那样不真实的虚幻迷离。
他让众人退下,试探着唤道:
“小宸……”
她仍是垂着头,任飘忽发丝,把眼睛遮蔽。
“小云……我梦见了他……”
“我梦见,我仍是十二三岁的年纪,我纵马远去,对元旭说:等我三年,我要和你并肩作战……”
宛如在梦幻中,她喃喃道:“多么希望,这只是个梦……一回身,元旭还在那里等我,我们约定,要一起驱除鞑虏,平定天下。”
她抬起头,眼泪终于夺眶而出——
“他背叛了我!他终于还是背叛了我们的誓言!”
那一颗颗眼泪,如同鲛珠一般,闪闪发光,却终于跌落尘埃,消逝不见。
****
元祈听到宫人禀报,道是尚仪大人已经清醒,他心中一阵欣慰,快步走进来,却见晨露已经起身,在屏风后整理仪容,瞿云守在外面,脸带忧容。
他心中一惊,直冲进去,和屏风背后走出的人影撞个正着——
“啊!”
一声轻呼,只见晨露身着对襟宫衣,被撞得直直跌倒,元祈连忙扶住她。
她抬头,两人相对。
元祈只见她通体幽蓝纱衫,脸色苍白的几乎透明,弱不胜衣,见了自己,也并无惊恐,只是微微眯眼,那样子,无邪而妩媚,让人怦然心动。
所谓情人眼里出西施,幸而,他并不知道这一眼的真实含义。
他扶起晨露,却并不放手,把她抱起,在宫女的惊呼声中,轻轻放在床上。
“听说你好些了,急着来探,结果撞了个正着——快起叫太医!“后半句,是对着惊慌的宫女说的。
晨露连忙道:“只不过撞了一下,不妨事。”
“你被内力震伤心脉,实在凶险非常!”
元祈皱起眉头,担忧之情,溢于言表:“你当日实在太过妄为,那使者言语挑衅,朕自有法子治他,给你出了这口气——你也忒烈性了!”
晨露轻笑宛然:“我不是为了自己,只是,我赫赫天朝,岂是这等人可以作践的!”
最后一句,语意刚决,飒飒之气可见。
元祈双眉一振,重新凝视着她大起知己之感——他素日里只听得莺莺呖呖,女子们娇柔作态,不过是为了求得宠幸,哪里能听见这等金石之音?
世上竟有这等女子!
每一次,她都让他感到惊奇……
他笑得爽朗,年方二十的年轻皇帝,英姿勃发。
“你这一场大胜,可真是让朕扬眉吐气,他们以为朕外无大将,内无高手……笑话!”
元祈想起那日鞑靼使者的惊骇羞愧,心中只觉得畅快无比。
他即位仅有十岁,朝中名将凋零,靠着几位藩王的私兵,以及周浚的异军突起才堪堪让鞑靼退兵——和谈之时,还要走数目惊人的金银丝帛,这让年仅十岁的天子感到奇耻大辱。
“也只有你,敢公然与鞑靼人抗衡,那些文武将领,听到鞑靼两字,就如同鼠见猫一般。”
他讽刺的叹道。
“也有大臣不是如此呢,那天,那位兵部尚书黄大人,不是说的慷慨激昂,要把那大可汗的首级‘传之天下’呢!”
“你相信他说的?”
元祈不敢置信的低喊,待看到晨露笑得轻颤,才发现自己被捉弄了。
“皇上恕罪,这位黄大人志气可嘉,不过打仗这回事,文人还是不要搀和的好!”
晨露笑过之后,很爽利的说道。
元祈觉得新奇,不要说本朝,历朝历代以来,文人地位都居于武将之上,很多文人讲究出将入相,认为自己的一番指点,就能让战局起死回生,本朝更有人拿着周浚的例子来说事,认为这班武将不通圣人大义,无人压制,才弄得今日这等骄悍。
这样一边倒的舆论之下,晨露居然认为文人“不要搀和打仗”?
他心中惊奇,一番询问之下,晨露只是微笑,再不肯说什么了。
问得急了,她居然来一句:“我不过是个女子,怎能妄自议论朝政呢!刚才的话,不过胡乱说笑,能博您一笑,也就算我的功劳了。”
这样奇异的女子,元祈也拿她无法,顾念她身体虚弱,他告辞离开了。
晨露打量着周围环境,见寝殿中器物上乘,三班宫人轮流伺候,问过才知道,这是闲置的碧月宫,皇帝怕小院中人手不够,特地把她移到了这里。
小宫女滔滔不绝的说完,艳羡道:“皇上对尚仪大人真好,您昏迷了一日一夜,他几次三番前来探视,看样子都没睡觉呢!”
晨露笑而不语,待众人退下后,才轻声道:“好?元旭当年,又何曾不是视我如唯一珍宝……”
空对着华丽宫阙,她笑得忧伤哀婉——
“这世上,真心,假心,我已分不清,也累得不愿去分……”
“我只知道,宁可负尽天下,也不让一人伤我!”
****
晨露身体未愈,就有各色礼品,以及前来慰问的后宫嫔妃,络绎不绝。
这样门庭若市的盛景,在太医搬出皇帝口谕后,才稍稍减退。
有几人,却实在无法挡驾。
首先不顾劝阻冲入室内的,是已经晋一级的梅贵嫔,她亲自提着上好补品,哭得梨花带雨——姐姐前次救我于水火,这次有个万一,小妹真是要肝肠寸断……
她殷勤在旁服侍,不顾自己小产不久,身体也很是虚弱。
好不容易让宫人劝走她,第二位出现的,是被禁足一月,罚俸三月的齐妃。梅嫔小产,惹得谣言重重,虽不能说凶手是她,却也不无嫌疑,元祈以“协理后宫不力”的罪名,给了她小小惩戒,却也让她颜面尽失,加上梅贵嫔如今复宠,她第一宠妃的位置,岌岌可危。
她这次是有备而来,一进门就朝晨露福身一礼。
“尚仪,我知道,之前我得罪你太甚,你恐怕对我没什么好印象。”
素来娇纵的她,这次倒是意外的诚恳。
“并非如此,其实,娘娘的真性情,我也很是倾慕呢!”
齐妃以为她在说客套话,却不料晨露接着说道:“皇上喜欢您的真性情,所以,一些娇纵做派,您千万别改。”
“尚仪在消遣我吧?!”
齐妃面上恼火:“如今皇上对我失望已极,一直宿在梅贵嫔那里。本宫要是继续胡来,绝对会惹得雷霆大怒!”
晨露笑了,那笑容清美如同云曦初露,她的声音清甜,带着诱惑的诡秘——
“皇上要的,就是您的胡来啊,那样,他才能平衡整个后宫……”
“他宿在梅贵嫔那里,不过是想看看,这个新发掘的棋子,好不好用……”
“您不想,以妃位终老吧!”
齐妃觉得少女的眼眸迷离,勾引起了人心中最隐秘的野心和yu望。
“本宫明白了。”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起身一拜:“请尚仪大人指点一二。”
“您可照旧为难任何人,特别是皇后,但,不要去动周贵妃。”
“另外,请转告令尊——”
齐妃的瞳孔收缩起来,她再愚笨,也知道这说的已不是后宫的事了。
“和不如战,急不如缓。”少女说得斩钉截铁。
看着她告辞的身影,晨露回身对着瞿云说道:
“瞧着吧,小云,风起于青萍之末……马上,就要有天崩地裂的大事了!”
少女的声音带着居高而瞰的轻松睿智,只是那眼神深处,那清冷糅合着的,最后一抹暖色,已经消失殆尽。(未完待续)
第二十八章 王族
元祈第二日再来探望时,晨露已经能起身了,谢过了皇帝关心,她笑着问:“皇上,后来那鞑靼使者如何了?”
“他们还在使馆之中,那年轻人成天流连于青楼楚馆,前日还为了一只花舫中的姑娘而大打出手……”元祈咬牙怒道:“中原的花花江山让他们乐不思蜀,下次索要,定是更加的敲骨吸髓!”
晨露笑道:“皇上,我记得,另一个使者,称年轻人为穆那大人。”
“这又如何?”
“皇上,我对鞑靼人的的习俗,也略知一二,他们在郑重场合,亦是称呼对方的姓氏,‘穆那’在鞑靼语中只是个名字——此人究竟是谁?”
元祈剑眉一扬:“你是说……”
“光凭这一点,我还不会怀疑他,只是那天,我以剑相指,他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
晨露拿起着上的飞凤镶琥珀玉簪,做了一个斜抽剑的动作。
“一般武者起势,一般都是舞个剑花,若对方是长辈,最多第一招以礼化入,他这样斜斜抽剑,如果拔出,则落势在最上方——这是鞑靼王族特有的手势,它表示的意思是:与我交手,我恕你一切损伤。”
元祈猛的站了起来:“你是说,那人是鞑靼王族?”
“十有八九。”
“欺人太甚,他们认为我天朝上下都是傻子瞎子吗?!这番朕要让他来得去不得。”
元祈冷笑道,转过头,少年天子凝望着塌上佳人,眼神温存而又倾慕:“这次又多亏了你!”
晨露微笑摇头:“皇上这么说,真是折杀我了,不过鞑靼王族也就那么几个,朝中就没有他们的画像吗?”
一语惊醒梦中人,元祈立刻意识到了其中蹊跷,他起身欲回乾清宫,临走,他一把握住了晨露的纤纤柔荑——
“你好好休息吧!我明日再来。”
他凝望着少女,手中握得炽热,坚决。
半晌,他才说了这样两句,仿佛有什么在追赶他,他匆匆而去。
真有趣……
晨露不禁莞尔,那样城府深重的人,居然这样窘迫——
真是个傻子!
这本该是娇嗔着说的一句,在她脑海中,如噩梦一般回响——
真是个傻子……
许多年前,是谁,也是如此羞窘,连一句情话,也讷讷不能?
元旭……
她眯起了眼。
元祈没有看见身后佳人的复杂眼光——就算见了,也多半认为这是别样的妩媚清新,他匆匆回驾乾清宫,取出军中搜集的鞑靼显贵画像,一一对照。
毫无所获,无论是哪张,都与这英俊过份的使者大相径庭。
他心中一阵恼火,唤来瞿云手下得力侍卫,道:“去京营传令,把鞑靼使者的馆舍给我围了!”
一盏茶后,那侍卫就回到殿中,不过脸色青白,眼神躲闪。
“怎么了,这便传令回来了?”皇帝抬头看着他,心知有异,他皱了皱眉,正要询问,只听见外间有人淡淡说道:“是我让他回来的!”
“母后?!”
元祈诧异回身,只见殿门大开,宫女侍婢云绕,太后由左右搀扶着,款款而入。
她身着淡银镂福字绸衣,外罩坎肩,顾盼之间,威仪自现。
“母后,您怎么来了?”
“我今日要是不来,他年社稷宗庙里,还能有我的一席之地?!”太后冷笑,扫了一眼殿中诸人,顿时跪倒一片。
“母后何出此言?”
“我问你,你让他们包围使者的馆舍,意欲何为?”
“母后容禀,使者中,可能混有鞑靼王族——他们乔装入境,分明是来探我天朝虚实,以待后动。”
“有这等事!”
太后眼中波光一闪,元祈只觉得,刹那间,那眸子晶莹五彩——母后当年,定是个了不得的美人!
这念头在他脑中一闪即逝,冥冥中,另一双欺霜赛雪,清冽无双的眼眸,在心中隐隐浮现。
他摇了摇头,屏去这些胡思乱想,对太后讲了其中疑点。
太后思索了片刻,叹息一声,道:“皇儿,你还是罢手吧!”
“母后!”
元祈心中一阵光火,知道她又要老生常谈。
果然,太后道:“即使是王族乔装使者,我们也只能忍了。两国交兵,不斩来使。你若是伤了他一丝一毫,天下人会如何看你?”
元祈挑眉:“母后,两国遣使,所重者,惟诚信二字耳!若是一方首脑视对方以无物,隐瞒名姓,又乔装潜入,这就先有了不轨之心,这时候还要一味讲仁恕吗?!”
太后愠怒,打断他道:“这么说,皇帝是下了决心要和使者撕破脸了?你可要想清楚,一旦惹怒了鞑靼,天下又要陷入战火兵灾之中!”
“朕希望天下能休养止戈,可豺狼的品性是养不熟的!”
元祈无复平日的恭谨守礼,眼光锐不可当——
“母后最好看看忽律可汗的来信,他索要年轻女子二十万名,金银各二百万两,还有绸缎铁器,并烧瓷造船等诸般匠人……朕要是答应了他,才真是为天下耻笑!”
“忽律这胡蛮素来无礼,又何必跟他一般见识,皇帝这样贸然行事,万一真是起了战事,我天朝拿什么对抗衡那十万铁骑?”
太后端坐正中,扳着手指数给元祈:“你也不想想,论军力,论将帅,论士气,我们哪一点可以比得上?更何况江南今岁水患连连,山阴又是蝗灾——”
“母后勿要担忧这些朝政!”元祈一出口,斩钉截铁。
他冷笑着,眼中杀意大现,如同长剑出鞘,扫视着太后身边众人
“太后长居后宫,有人把这些朝中之事肆意传入,使得慈驾不安,这样的人,难道不应该诛杀?”
一句话,吓得众人魂不附体,只有叶姑姑安之若怡。
太后气得脸色苍白:“皇帝的意思,是让我不要过问国事?!”
元祈亲自接过宫人手中的香茗,躬身奉给太后,一派庄重孝穆——
“儿臣岂敢生此大逆不道的念头,母后担忧国事,是份所应当,但总有些小人不太安分,挑唆着宫中不安,所以不得不警告他们,以儆效尤!”
太后不接那茶盏,怒道:“皇帝是要有意孤行,以社稷江山来行此险着了!”
元祈执礼更恭,道:“儿臣也是为了我天朝声誉——母后难道忘了,忽律那蛮夷匹夫,前次书信中,对您是何等的污言不恭!!!”
这最后一句,噎得太后无话可说。
元祈幼时,太后一人支撑朝局,忽律可汗曾经写过一封书信,言辞中很是轻佻不恭,甚至有你我各自鳏寡,何不互取其乐的句子,简直是赤裸裸的污辱。
元祈送走太后,在乾清宫中思索着,意甚踌躇,他想了想,又来到晨露暂歇的碧月宫中。
“皇上是真要跟鞑靼开战吗?”
少女还未休息,在匆匆迎出,听明来意后,她问道。
“朕并不好战黩武,可要是鞑靼把天朝的以礼待人,视作软弱可欺,得寸进尺的挑衅,朕也不惧一战!”
少女噗嗤一声,笑意在月下荡漾,让人目眩神迷——
“可是,鞑靼却不想跟您开战呢!”
石破天惊的,她说道。(未完待续)
第二十九章 陨心
在看新章前,请各位先听我罗嗦几句:
首先,我参加了9月PK,请大家多多帮忙。某非不会宣传,也不懂广告什么的,大家有票的请给票,没票的愿意手机发当然更好,实在不行,拉几个有票的朋友来,我也感激得五体投地了
接着是文本身的问题,某非一直认为,好文是需要精雕细琢的,论起快速码字的本领,某非自信不输于人,一天蛮干起来也可以八千一万的,但那样写出的东西,质量没有保证,所以,请各位体谅。PK期间我仍会尽量每天一更,遇到突发qing况会向大家说明~
“什么?!”
元祈霍然站起,一把握住少女的晶莹皓腕。
与上一次的旖ni温柔不同,他此时目光炯炯,整个身心都沉浸在惊雷一般的断言中。
“你怎么会这样想?”
“皇上……”
晨露咳了几声,夜深露寒,她内伤未愈,觉得胸口又开始烦恶,元祈亦是习武之人,一见之下,连忙取过塌边骆绒大衣裳,把她裹了个严严实实,才示意她继续说。
“其实您目光如炬,也早已经看出,使者的目的,并非那么单纯——他们好似专程是来挑衅的。”
元祈赞许的点头:“不错,那两个使者的做派极其无理,瞧着实在蹊跷。”
“所以皇上觉得事有蹊跷,想拿下那年轻人,从他嘴里得知一二,至不济,也要看看忽律可汗的反应——对吗?”
晨露看着元祈惊讶的眼神,继续说道:“然后,您却犹豫了,因为您觉得,忽律可汗是故意惹起天朝的怒火,让我们先行发兵,然后他就可以外御强敌的大义,发动鞑靼十二部,大举南下——他勒索大量的金银,就是为了支付大军的粮饷。”
元祈在灯烛之下,静静的凝视着她,听完她的剖析,心中只有一句——
天下竟有这等出色的人物!
他笑着叹息,待到少女微微诧异,才道:“若你身为男子,我一定许以相位。”
此时室内烛火飘摇,灯下看美人,越发惊艳——
她的美,不在于面容,只那一双瞳仁,就让人甘心醉死其间,永不轮回。
此时看着她,元祈不禁生出莫大的好奇:
瞿云说,她被所爱之人背叛,才落的武功尽失——
怎样有眼无珠的男子,才会丢弃这块瑰宝,甚至,将她毁去?
他压下心中不平,继续问道:“那么,忽律的真实意图是什么呢?”
“鞑靼人自称为苍狼之子,他们的性情,也如同苍狼一般,宁直不弯,可是忽律可汗,却是其中异类——若是也用动物来譬喻,他就是一只九尾雪狐!”
“这样的人,最喜欢故布疑阵,他让人明目张胆的上门挑衅,就是为了引人疑虑,不敢在此时对鞑靼动手。”
她看到元祈将信将疑的沉吟着,下了最后的结语:“我估计,和您猜测的相反,他定是遇到了什么困境,或者,有什么拌住了他的手脚……”
元祈苦苦思索着,忽然灵光一现,他想了很久以前,那仿佛孩提时候,先帝仍然健在,他曾经在一卷笔记中,看到过鞑靼有过“弥突”这一种秘密会议。
他连忙命人去取御书房暗格中的铁盒,等了一盏茶的工夫,盒子被呈了上来。
“果然如此!这份笔记中记载,鞑靼十二部三十年便有一次秘密会盟,讨论十二部共主……也就是大可汗的……废立!!”
元祈在灯下诸字辨认着,到最后一句,他惊讶出声——
“这等大事,为何朝廷没有任何记载?!”
晨露端详着那本绢黄手记,紧紧咬住嘴唇,再也压不住心中激动。
“皇上,可否容我一观?”
那手记纸张绢黄柔软,显然年代久远,字迹微有模糊,那飞扬写意的神韵尤在。
她拿在手中,端详这亲手所书,微微颤抖着,仿佛全身的血液,如同冰河破堤一般汹涌。
“这是父皇留下的,他说,这手记主人用兵如神,可惜,天寿不永。”元祈想起英年早逝的父皇,亦是低头唏嘘。
他没有看到,少女眯着眼,那瞬间炽燃的杀意和悲愤——
天寿不永!!!!
她几乎要大笑出声!
然而她没有,当元祈抬头的瞬间,他只见到少女眸中,有一缕流光。
她笑得光风霁月,静静等待元祈开口。
“原来如此!在‘弥突’会盟期间,各族将士都将回归本族麾下,所谓的十万铁骑,此刻正是分崩离析!这就是忽律的软肋!”
元祈扶案而起,来回踱步:“可是,忽律这样故弄玄虚,不怕朕是个卤莽之徒,一怒起兵讨伐?”
“若是如此,他亦是求之不得——‘弥突’会盟将会无限延后。”
元祈亦是谋略深重,一听就明了了其中诀窍。
若是自己出兵,忽律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将‘弥突’会议无限期推迟,战争其间,某些族长发生什么意外,那可真只能怨长生天了。
想到此处,元祈笑了,眼中锋芒,如归鞘宝剑,深不可测。
一阵压抑的咳嗽打断了他的思绪,他回过身,只见晨露抚住胸口,咳得伏在桌上。
元祈一个箭步到她身边,一按脉息,觉得短促凝滞,显然是内伤又发的缘故。
他心中大痛,看着少女蹙眉,仿佛有一只手在自己心口抓出淋漓血痕。
“你闭上眼。”他仿佛下了什么决心,却对着少女轻松笑道。
晨露不知道他要做什么,眼睫微微颤动,终于闭上眼。
下一刻,一个圆如鸽卵的小丸被放入她的口中。
“把它含化,然后咽下去。”
她照做,睁开眼,元祈目光炯炯,灼热,然而温柔。
“这是父皇命人寻遍天下高人,为我配制的‘九转还魂丹’。”
他收起腰间锦囊,看那样式,自小就带在身边。
他仿佛不能承受少女清冽目光的凝视,转身离去了。
****
元祈离去后,瞿云走了进来,他已经在外等候了一会。
“看他神情颇为欣悦,你们相谈甚欢?”
瞿云几乎是惊奇的。
“你担心我会杀了他?”
“看你醒来后的疯狂神情,我真是有此担心——他长的太像元旭了!”
瞿云静静的开口道:“你看着他的时候,经常眯起眼,这世上,只有我知道,这是你杀心大起的缘故。”
他目光锐利的看着晨露:“你居然在对他笑,为什么?”
“小云,你是在吃醋吗?”
她轻笑,半晌,才收敛了笑意:“正如你所说,要让林媛这贱人生不如死,最好的办法,就是挑唆他们母子自相残杀——只有把皇帝控制在我掌心,才能遂我心愿!”
她语意森冷,不复方才的轻盈浅笑,流丽婉转,仿佛是另一个人。
“你已经做到了……我看着皇帝长大,他自小就城府深重,不轻易相信任何人,可是,他已经迷上你了!”
“也许是吧……你看!”
晨露没有反驳,她有些惆怅的望着天边,喉头一动,吐出一颗完好无损的丹丸。
“他给了我这个!”
瞿云仔细一看,大吃一惊:“这是他自小佩带的保命之物,竟是给了你!”
晨露这才放回口中,以舌搅化,任由它融化,她逐渐感觉到一阵热力——
“他把这个给我,非要看着我服下,可是……”
仿佛被热气蒸的氤氲,她眼神迷蒙:
“自‘那日’以后,我又怎会,轻易服下任何人给的东西?”
瞿云听着这低低呢喃,心痛如绞。
****
第二日,晨露还在床塌上静养,就听见宫人们都在传说,皇帝在太和殿正式接见了鞑靼使者。
晨露没有急着前去,她微笑着,想着此时金銮殿中,是何等的精彩热闹。
日光照入整个寝殿,窗外春guang明媚,燕雀呢喃。
她慢慢起身,任由几个侍婢服侍着了中衣,等到她们拿起胭脂,花钿,并珠簪步摇时,她轻轻一笑,挥手止住了她们——
“我自己来吧!”
镜中映入清秀稚嫩的容颜,仍是苍白,却不再有那种青白的虚幻,那清冽双眸一扫,顾盼之间,宛如寒玉冰雪。
她丝毫没有描眉点唇,仿佛嫌这脂粉会污了面容,瞧也不瞧一眼,自己动手,梳了发髻,在盘中挑了一支碧色流转的翡翠步摇,斜斜插于乌发之间。
她披上以寒绢裁就的云月宫装,就那样,随意的倚在窗边。
梅贵嫔进入寝殿后,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幅画面。(未完待续)
第三十章 夜宴
那少女斜倚窗边,周身透着雪玉般的晶莹光华,乌檀发间一抹翠色,宛如天人。
梅贵嫔看着闭目养神的晨露,只觉得目眩神迷,心中隐隐生出一种妒意。
她面上惊喜交加:“原来姐姐的身子已经大好了!”
晨露回头,看到是她,就要立起,梅贵嫔连忙上前搀扶:“姐姐千万小心!”
两人分宾主坐下,宫人拿来时鲜糕点,四碟八色,都是由乾清宫那边赐下的。
梅贵嫔瞧着这精致宫点,皆是自己没有见过的,心中酸意更甚,晨露请她先用,她只是推说用过了早膳,实在吃不下了。
晨露瞧着她端起茶轻抿,那样子熟捻已极,她举止典雅,然而不沾分毫——这才是宫中女子的做派:绝不真正食用外头的东西。
她想起最初,皇后宴席中,那纯真自若,吃的津津有味的女孩,不由心下叹息——
这宫中,如同深墨一般,又有什么人,不能被它染黑呢?
“今天看到姐姐身体无恙,我就安心了——姐姐为我朝挣回了脸面,妹妹我都感到与有荣焉呢!”
她一派天真活泼,说起后宫众人的称赞,更是活灵活现,仿佛自己亲身见过似的,末了,她说道:“连太后和皇后娘娘听了,都觉得惊喜——宫中竟有这等奇女子呢!”
来了!晨露心中冷笑,口中却笑道:“定是娘娘你把我褒奖太过,才让两位主子生了好奇!”
“姐姐怎么怪起我来!”梅贵嫔不依的娇嗔,一双水灵大眼仿佛会说话,怨不得元祈这阵子一直宿在她宫里。
“两位主子娘娘啊,听了种种传说,都想见见真人呢!明日太后那里办了个家宴,众姐妹都要出席,她还说,把尚仪也带上呢!”
这话虽然是说笑间道出,却也是懿旨了,晨露低头听着,良久,才抬头笑道:“这是两位主子的抬爱,我真是受之有愧。”
“就这么定了,明日我准时来接姐姐便是!”
梅贵嫔达到了目的,娉娉婷婷的离开了。
晨露望着她的身影发呆,半晌,轻轻笑了起来。
那笑容如同晨间初曦,美不胜收,却别有一种冰凉,让人生出颤栗。
她眯起眼,清冽瞳仁中,是不容错认的憎恨炽焰——
林媛……终于,又要再见面了了!
正如晨露所想,前廷那边的,确实是精彩非凡。
太和殿中,一派庄严肃穆,文武大臣分列两旁,鸦雀无声。
至高御座中,元祈单手托腮,正听得兴致勃勃。
大殿中央,那两位使者之一的青年,正大声读着忽律可汗的国书。
他音调有些怪异,听起来殊为可笑,只是朝中气氛沉重,却是谁也没有心思笑她。
元祈不慌不忙,甚至有些悠闲笑意,他待使者读完,并没有请他们下去,而是环视殿中诸臣,开口问道:“诸卿有何高见?”
这一句问的空泛,也听不出喜怒,众人都是官场混老的人精,谁敢去触这霉头,于是底下一片寂静。
那青年使者对中原官场毫无了解,见众人噤然不言,以为他们都怕了鞑靼铁骑,不由得意洋洋道:“我大可汗秉承长生天的仁慈,不想多造杀孽,让你们交出这些岁贡,换取这中原万里的宁静,实在是很划算的事!”
“岁贡?”元祈英挺剑眉一挑,好似第一次听到这个新鲜的词语,不怒反笑。
“大胆蛮夷,竟敢在朝堂之上口出狂言!我天朝何曾向你称臣,又哪来什么岁贡?!”
众人不用抬头,就知道是那位梗直然而书生意气的黄尚书。
青年仿佛就在等他这一说,张口正欲挑衅,皇帝终于开口了。
他声音不高,那沉稳下隐藏的压迫,却让鞑靼使者心生警惕——
“使者,我该叫你穆那大人,还是,穆那王子?”
元祈一开口,就让殿下诸人目瞪口呆。
使者没料到有这一出,惊得退后几步,却被瞿云以大擒拿手一把制住。
“王子不用惊慌,朕并不打算把你扣在这里——只是烦请回禀你父汗,他书信所请,朕一律不允!”
穆那也不挣扎,瞪视间,一意轻蔑——
“我鞑靼大军一至,你们中原江山,片刻就会化为灰烬!”
“那朕只好效法先帝,把你们重新赶回漠北!”
元祈一径笑得温文悠闲,不愠不火的加了一句——
“在发兵我朝之前,你还是祈祷你父汗能在‘弥突’中取胜吧!”
皇帝淡淡一句,结束了这次廷议,他轻松起身,望也不望阶下惊惶欲死的穆那,起身回宫。
风吹过他额前的旒冠,晶莹流金,更印得双目深邃,风姿若神。
申时刚过,后宫各殿便忙碌起来,太后在慈宁宫中摆下家宴,虽说是欢乐雍睦,宫中一家,可嫔妃们没有一个敢怠慢,梳妆打扮之后,就乘着软轿肩舆,三三两两来到了慈宁宫,等候服侍凤驾。
众人才等了一会,太后身边叶姑姑便从宫中出来,浅浅行了一礼,笑道:“太后请各位娘娘进去呢!”
众妃知道她是太后身边最得用的,就是皇帝也要尊一声“姑姑”,哪敢受这大礼,纷纷避开,莺声燕语,一句一声的谢过,才小心翼翼的,按品级入内。
只见一路瑞气祥宁,诸班宝器都是古趣盎然,却偏偏觉得清新雅洁,看不出一丝颓老,只在那光华流转间,偶露峥嵘。
走过四扇双交福寿镂花扇门,早有一众宫娥,管事恭候,穿过一百零八颗檀木香珠串成的帘幕,便进了主殿。
此间并不奢华,宫人随侍也殷勤周到,只是妃嫔们只是垂手侍立,平日的活泼机灵,荡然无存。
只听得叶姑姑一声轻咳,一阵人影闪动,太后由左右拥扶而出,升座殿中。
有新晋的嫔妃,往日只是远远的晨昏叩拜,没有瞧得真切,此时偷觑,不由倒抽一口冷气。
只见太后虽然四旬,眉目间却仍如皎月明曦,美不胜收,一双晶莹眸子,流转间,威仪天成。
太后出身高门大阀,林家在前朝就与皇室有血姻之亲,这样的血统浸润,使得她顾盼之间,高贵凛然。
看她的眉目,与皇后有几分相象,只是一旁侍立的皇后,却不及她神韵一二。
她端详着两排嫔妃,眼中笑意温蔼,待她们盈盈下拜后,忙命她们平身,转身笑谓皇后:“真是姹紫嫣红,各擅胜场,你可给比下去了吧!”
皇后笑着受了,却娇嗔着不依:“母后见了妹妹们,就忘记淑菁了!”
太后笑着以扇指她:“这鬼丫头吃醋了!
底下云贵人口齿伶俐,连忙拣那讨喜的话,说了凑趣:“皇后娘娘莫要生气,实在是众姐妹见了太后,如蒙煦日,巴不得多受些慈意照拂——左不过就抢了娘娘一天,太后可是视您如嫡亲生的一样呢!”
她说得双目盈润,一字一句,出自真心,既把太后捧到了天上,又不露痕迹的恭维了皇后,旁边诸妃见她如此精乖伶俐,心下嗤之以鼻,面上却统统应是,一时之间,不知多少赞美恭维,如云雾一般飞向太后。
太后笑着受了,却没有如普通妇人一般眉开眼笑,只是叹道:“论起我对你们的好,却是抬举我这老婆子了……先帝去的早,我对皇帝管教得可算严厉,对你们也不无苛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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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林媛
众嫔妃心中大诧,太后对后宫女子一向严苛,若有狐媚,一律严惩,有很多妃子心中暗恨她偏袒自己侄女,如今听她自己说出,却居然对众人隐愤了如指掌。
“你们这些孩子,也可怜见的,离了父母,来到这处处陌生的宫里……我先前不过是因着皇帝年轻,现下他已长成,我也不会管你们小儿女的事了。”
太后笑得温和,话语也极为诚挚,众嫔妃听了,已有六七分相信,心中防卫,不由松懈。
“我年轻时也是这样过来的,什么没见过?小两口蜜里调油,难舍难分,也是有的。”她掩嘴轻笑,几个嫔妃被说中了心事,不由脸上飞霞。
“你们还年轻,这些荒唐事,我能容则容……不过有一桩,要是犯了,就休怪我铁面无情了——”她环视着众嫔妃,不怒而威:“虽然你们服侍皇帝,都是姐妹,可也有个嫡庶之分,要是有谁存了夺嫡争宠的心思……”
她后半截没有说,只是语意森冷,让人禁不住战栗。
晨露在庭中听得真切,虽然殿中央离此有十数丈远,可她功力倍增,太后亦是提气说出,这些言语全都收入耳中。
果然好手腕!
她心中微微冷笑,林媛眼看皇帝亦在后宫布下重重棋子,知道强行压制已然不行,用这等又打又拉的手段,却也能迷惑不少嫔妃的眼睛。
不过,天底下,总有聪明人,不是吗?
她想起两道或是曼妙,或是挺立的身影——
“你们为何呆呆站着?!”
骄傲肆意的语气,因着熟悉,听起来也不那么刺耳了。
晨露回过头去,只见周贵妃和齐妃联袂而来,也到了庭院中央。
今日因是太后家宴,虽也能见到圣驾,但妃嫔们对太后敬畏过神,满身装束,虽然用了心思,却仍是以素雅为主,可是齐妃却毫不顾虑,身着百蝶扑花锦绣宫裙,中间镶嵌金线,一眼望去,如同一朵极尽艳丽的牡丹花。
她旁边站着的,是一身玄黑长袍的周贵妃,碧色丝绦尽处,系着一只黄玉貔貅——在年长者的宴席上,她身着这样不祥的颜色,比起齐妃的妍丽张扬,更是犯了忌讳。
两人今日颇是奇怪,居然联袂而来,并肩而立,毫无平日的剑拔弩张,晨露知道自己的话起了作用,心下也很是佩服齐融与周浚两人的胸襟与气度。
论起两家的关系,实在不算是好,一个是名门高第,自然看不起军人的跋扈粗鲁,另一个在先帝时期屡屡受到对方的压制,心中也存了嫉恨,两家的女儿又都登了妃位,性子又是天差地远,宛如冰炭不同炉一般。
此次她转告齐融的,却是皇帝在对待鞑靼上的主张,齐融虽然刚愎自用,但也不是笨人,在朝中,他属于主战派,一直鼓吹再一次北伐,想在告老之前,留名青史,可近几年,皇帝亲政后,却并没有对他委以重任,只是借重他的势力,与太后一党周旋抗衡。
此次由皇帝身边亲信传下话来,他开始不服,仔细想了一夜,终于豁然开朗——皇帝是真想远征鞑靼,但必须有绝胜的把握,只有得到周浚的支持,才能做到这一点。
老狐狸齐融立马飞鸽传书,向周浚表示了“将相和”的诚意,晨露今晨才接到齐妃托宫人传来的致谢书信,如今见两人关系融洽,自然知道,此事已水到渠成。
齐妃望了眼晨露,递过一个默契眼神,然后好似才看到梅贵嫔,夸张的提高了音量:“这不是我们弱不禁风的梅妹妹吗?”
梅贵嫔一见她和周贵妃,立即露出极为惊惶的神情,好似见到了恶鬼一般,颤抖着往后退。
她如此孱弱可怜,任谁看了都要怜惜不已,进而怀疑二人对她有什么出格恶毒的行为。
齐妃柳眉一挑,就要上前跟她理论,周贵妃一拉她的袖子:“何必跟她一般见识!”
齐妃仍是气不过,自从上次梅嫔小产,她被皇帝罚俸禁足,前些日子才被放出,她在后宫中威仪赫赫的形象,不免大打折扣,她自觉冤屈无比,今日梅嫔居然还做出这种嘴脸,着实让她压不住火气——
“你少装出这副样子!告诉你,我没做亏心事,不怕鬼叫门,你那件事,根本和我毫无干系!”
“也与我无关。”
周贵妃在旁低低和了一句。
两人向晨露微一点头,径自向前走去,晨露再也忍不得梅贵嫔做戏,一拉她的柔荑,也跟着向前。
四人来到殿门口,正要进入,只听得里面一道柔媚声音,有些做作的惊奇道:“哎呀,都已经申时三刻了,她们迟迟未到,到底把太后的家宴当作什么了啊!”
门口的宫人正要替她们揭开帘子,这话听的真切,不禁有些尴尬。
齐妃一听这声音就知道是云萝,怒不可遏,正要进去理论,却听皇后淡淡道:“云贵人可真是错怪姐妹了,我让梅妹妹去带一个人来给太后见见,所以晚了些,至于那两位娘娘……也必定是身有要事。”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她在最后的“要事”二字上加了重音。
太后的声音隐隐传来,却殊无怒意:“这两个孩子迟到却是家常便饭,只那一身行头,便需好半天才能收拾停当——不过穿起来却很各色,我瞧着也好。”
齐妃倒没有什么,周贵妃素来不喜这些脂粉打扮,此时听着把她也算在内,好似她衣着古怪,是故意博得他人注目,她面上顿时带了严霜。
梅贵嫔看着一旁两人,不欲站在门口外太久,连忙让宫人入内禀报,随着一声通传请入,四人按位阶鱼贯而入。
日光斜斜照入殿内,透出一种温暖的橙黄,三位妃子向太后行大礼参见,晨露迎着日光,望向那玉座珠帘——
时间,在此时此刻,凝固成永恒,这夕阳落日的余晖暖意,在晨露看来,化为幕天席地的血色,汹涌而来——
时隔二十六年,在这人事已非的今天,她穿越天人永绝的黑暗,静静的,站于此处。
林媛!我们,终于,在此相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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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 静王
晨露想起,今日午时,瞿云听说她晚间去太后那里赴宴时,那震惊到极点的神情——
“你疯了!”
“小云,你这话说的太奇——哪有这样咒我的!”
“你压制不住自己的怨愤——只要出手一击,她便会身首异处,你能忍耐不做此想?!
“小云,你少说了一点——想到自己要向她跪拜,我心中怒火,如同决堤汪洋,不能自已!眼看她安享尊荣,眼看着元旭寿终正寝,成了英明神武的‘先帝’,就算倾四海之水,又怎能熄我心头之恨?”
“小宸!!”
“即使如此……小云,我仍然想去,我想亲眼看看,这位尊贵显荣的‘太后’!”
****
太后坐于正中,听得身边叶姑姑悄声介绍:“这便是皇上亲封的尚仪了。”
她命那少女起身,细细打量了一回——
她果然如传说中一般清秀稚嫩,一身绛色朝服,更显得肌肤如雪。
她并不如一般嫔妃畏缩,站定之后,抬眼迎上太后——
那双眼,清澈见底,毫无平时见惯的谄媚与畏惧,莹润中,透出飒爽的精干。
果然盛言不谬!
太后暗赞一声,知道眼前女子,乃是凭自身本领立足,亦是皇帝倚重的亲信,与座中这些闺秀,殊然不同。
她笑道:“我们的红线隐娘(注)来了!快快坐下,让我这老太婆也瞧个真切!”
叶姑姑亲自给她布了席位,这样的殊荣,让妃嫔们为之侧目。
晨露面色恭敬,在太后的犀利注视下,更显真挚:“承蒙太后看重,微臣实在惶恐,怎敢跟娘娘们并坐?”
太后看她不逾本分,心中更是看重:“不妨事,你坐到两位娘娘身后便是!”
宫人们端来几案,置于周、齐二妃身后,除去规模略小,其余都一模一样。
后宫嫔妃嘴上不说,心里却是雪亮——这二位娘娘脾气甚大,又都眼高于顶,这番让一个微末女官坐在身后,心中定然不喜。
太后这般作为,是有意,还是随兴?
出乎众人的猜测,周、齐二妃脸色如常,并没有丝毫不悦,齐妃甚至在晨露落座时,让侍女递给她一只靠垫。
有好事者不禁咋舌,这位尚仪的面子,真是大得异乎寻常!
****
周贵妃压根没考虑到甚么面子,她对耳边的娇声软语充耳不闻,全身紧绷,如临大敌。
这是太后慈宁宫,并非她自小长大的沙场营帐,可是,她却隐隐感到,冥冥之中,有一道凌厉凄烈之气,直冲天寰。
是谁?
生出这样重的杀气!
她袖中双手紧握,雪肤之上,竟生出一层小疙瘩——这是武者的第六感,面对绝世高手时,自然而生的寒意。
她环顾四周,没有任何发现,正要暗笑自己幻觉,她嗅了嗅,眼中闪过惊骇——
是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在这衣香鬓影之间,人的嗅觉,仿佛失去了作用,只有她,是个例外。
身为周浚之女,她辗转生活于军中,鲜血的味道,早成她记忆中最重的一份。
是谁?
在这繁华若梦的辉煌夜宴中,流出了,这淡而隐晦的,鲜血……
齐妃也有些坐立不安,她偷偷斜眼身后,以眼角余光,窥视着晨露。
对这位尚仪,她是一百个佩服——晨露不记前嫌,在她惊惶无助之时,暗中给她支招,让皇帝的宠爱,重新回到身边。
犹记得前日,芙蓉帐暖,深夜缠mian之后,元祈对她亲口笑道:“你这个小辣椒性子,还真是改不了了,不过,怎样也是真性情……”
这且不说,还有自己的父亲齐融,经过晨露几句点拨,立即改了策略,不仅与周浚关系缓和,她还听御书房当值的捎过话来,今晨皇上见了父亲的奏折,赞道:此真老成谋国之言!
这样一位运筹帷幄的奇女子,自己此刻,却对她隐隐生出恐惧。这种恐惧,仿佛是,幼年时候,在庙廊深处,见到的幽深鬼影……
这位尚仪,她微笑着,态度恭敬的无懈可击,如此的完美,却隐隐,让她觉得不真实。
这让齐妃想起,幽幽月光下,冽嘴甜笑的森白人偶——
对了!就是这个感觉!
器妃悚然而惊,她继续偷瞧着身后,全身都沁出冷汗——
要论察颜观色,谁又能比得上,自小家中便有十几个姨娘的她呢?
晨露眼神清澈,仪态沉稳,正含笑听着太后说话,那笑容真挚,齐妃却觉得不寒而栗——
朝服之下,那仿佛是被一张雪白人皮蒙着的,微笑着的,鬼魂……
此时日光已然全消,殿内虽点了两排灯烛,却更显昏暗,重重低垂的帷幕被风吹拂,轻轻颤动,长长黑影如水一般流淌,在地下形成张牙舞爪的形象——
这肃穆大殿,在此刻,竟如同森罗鬼蜮一般!
四周的轻声笑语,齐妃也不能听见,她汗出如浆,轻轻呻吟一声,颓然伏于几案之上。
“齐妃娘娘,你身体有恙吗?”
少女清冽的问话,从身后传来,齐妃回身望去,只见晨露一如往常,刚才的一切,仿佛全是自己的幻觉。
这时,殿外一阵轻微的喧哗,一位管事喜气洋洋的进来禀报:“皇上和静王爷一起过来了!”
太后欣悦,嘴上却笑着嗔怪:“这两个孩子真不象话,到现在才来,看样子,我这把老骨头,今后就不能劳动他们的‘玉趾’喽!”
她说的有趣,众妃嫔笑得花枝乱颤,皇帝和静王大步走了进来,静王耳朵尖,已经听到了这句,他立马嬉皮笑脸的上前,也不参拜,只向着太后撒娇道:“母后真是冤枉我了,我让家人把这劳什子搬来,又扯了皇兄题字,才磨蹭到现在。”
他示意身后从人把东西端过,众人凝神看去,却是一道巨大卷轴,严严实实的封起,什么端倪也看不出。
静王亲手把封条打开,又让从人托着,一时之间,却见宣纸轻舒滑下,如流水一般重重叠叠,仔细看去,竟是一幅“千寿图”!
所谓的千寿图,乃是由书法名家一至数名不等,以千种不同的字体、风范,写出一千个不同的“寿”字。
他恭谨递于太后眼前,太后凝神端详,只见各个精彩,飘逸、厚重、狷狂、秀丽……这一千个寿字,又有哪个是凡品?更奇的是,它还聚集于同一卷轴之上。
卷轴末尾,一行小楷稳重端秀,太后一看便知,这是元祈御笔,她以画扇轻敲静王元祉的额头:“小猴崽子,又去胡乱花钱?!我老太婆,用得着这么贵重的东西?”
静王一脸无辜冤屈,苦着脸道:“母后又敲我的头……我不及皇兄聪明,定是您自小就敲的缘故……这也没花多少钱,是我一个门人看着好,这才敬献的——您贵为国母,普天之下,又有什么用不起,只当是儿子我的一点心意罢了!”
元祈在他身后听着,不禁笑骂:“你竟是胡扯,什么不及朕聪明,又扯上母后敲你额头——这是轻巧画扇,又不是万斤巨石!只这一幅千寿图,倒真是看的过——母后便收下吧,这也是他一片虔心!”
“你们都有虔心!”太后笑得欢畅:“我有你们这两个儿子,此生便不枉了!”
注:红线隐娘都是唐传奇里的人物,属于女子中的奇侠巾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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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生隙
静王仍是笑得精灵:“母后瞧着好,儿臣心里就妥帖了——哟,嫂子们都在这啊,小弟这厢有礼了!”
他唱念俱佳的作戏子样,施了一礼,配着他华美极致的外表,半点不显油滑,只逗得嫔妃们娇笑不止,耳边听着他那一声“嫂子”,心中都很是受用。
晨露冷眼望着这位潇洒佻脱,玩世不恭的静王,想起了关于他的种种传闻。
静王虽然口口声声母后,却实不是太后所生,他的生母惠妃,亦是出自门阀林家,从辈分上讲,是太后的堂妹,在他六岁时,感染时疾而薨。
他自小聪明绝世,三岁时就能咏诗,且言之有物,让太傅惊叹“此子非池中之物”,但年岁渐长,却耽于逸乐,做出好些荒唐事来,先帝几次都要重责,只是有太后这位嫡母袒护,总也无可奈何。
他生得如此风华,又是今上爱弟,正是京中闺秀梦里心仪的对象,只是他性情不定,总也不肯迎娶一位正妃,太后无奈,也只得由他——只是那些风liu逸事,也是短不了。
在众人的啧啧称奇中,早有宫人把千寿图悬挂于正堂之上,随着管事一声吩咐,只见一盘盘珍馐佳肴源源而来,每个几案上都是杯盘玲珑,碗盏莹润,有眼尖的,早就认出,这些是云州秘制的琉璃与瓷器,各个价值千金。
元祈在太后下首坐定,一眼便瞥见这些珍珑器具,他眉间掠过一道不易察觉的怒气,随即便若无其事。
晨露瞧得真切,低下头去,掩住了冷笑——太后的长兄林邝,继承了林家所在的云燕二州,又乘着十数年前,鞑靼南侵的机会,打着“匡扶社稷”的大旗,会同了几位藩王,一起出私兵参战。
在此战役中,他们的私兵,并无多少建树,却趁着周浚截断鞑靼补给,使之退却的当口,侵占了好几千里土地,再不肯归还朝廷。
林邝为人奸险,尤不满足,居然上表朝廷,大大表了一番自己的功绩后,隐晦提出,欲成第一位外姓藩王。
听宫中传言,太后在那日接到兄长的奏折后,勃然大怒,几欲杖毙使者,随后在二哥的劝说下,好不容易消了雷霆之怒,却驱逐了使者,严令兄长不得有非分之想。
不料,几日后,又一位秘使前来,也不知他对太后说了什么,第二日,太后的口风就有所缓和,终于在十几日后,林邝又取得一次小胜的当口,传诏天下,封他做了本朝第一位外姓藩王——襄王。
对这样一位奸诈、专横、跋扈的舅舅,元祈虽然不欲多谈,几次旁敲侧击之下,却知他是深恶痛绝。
看着眼前这些云州的器物,这位九五之尊心中,定然很不是滋味……
太后瞧着自己儿子,见他并不动筷,知道是因着自己的缘故,莞尔道:“皇帝你不必拘礼,我知道你孝顺,却也不必拘泥于这些繁文缛节。”
元祈挟一片珍蘑吃了,只觉得清爽可口,不由赞道:“母后这边厨子,果然了得。”
太后横了他一眼,似笑非笑道:“哪是什么厨子好,这珍蘑是襄王那边,六百里加急送来——惟恐你这外甥吃不上鲜的,乃是从临近鞑靼的边塞之地摘来的。”
她话锋一转:“你上次坚持要扣下使者,终究太过卤莽,若是如此乱来,不说生灵涂炭这些大话,却让你的舅舅怎么办,要他用血肉之躯去挡鞑靼铁骑吗?”
元祈听了这话,手中一顿,放下了镶金的象牙玉箸:“母后,上次的使者,经过查明,乃是忽律可汗的长子穆那,之所以放他,是因为忽律自身处在‘弥突’的旋涡之中,又何必我天朝出手——舅舅那边,虽说是边塞,可也甚是辽阔,他贵为藩王,又怎会伤着分毫?再说,”
他取过桌边拇指宽的小滴杯把玩,一不小心,竟把它捏了个缺口——
“舅舅的封地,”他沉吟道,在封地上二字上加了重音:“靠着鞑靼草原,军人有守土之责,又怎能畏惧避战?”
“皇帝!”太后微微提高了声量,众人听得异常,偷眼望来,却见她凤目含威,自有一种凛然之气——
“我儿如此说法,不怕戍边将士寒心吗?襄王虽有不是,总也是擎天保驾的重臣,也是你嫡亲的舅舅!”
太后瞧着周围,知道都在倾听这边的动静,她微微压低了声音,却更显铿锵。
元祈侧过身去,为母亲斟上一盏琥珀露——她最爱这个,亦是低声道:“母后,儿臣并不做如此之想,只是舅舅既在其位,不免有重臣之责,若是有奸邪小人从中离间,做出些有辱国体的事,却让朕怎么处置?母后试想,朕难是不难?”
太后不语,良久,才嘿然冷笑:“原来你们都难,就是我这老婆子不难——手心手背,皇帝你倒是说说,我该如何?!”
元祈还待再说,太后已举起杯来,一饮而尽。他只得挟了些平日爱吃的,堆在她的盘碟之中。
太后只饮了三杯,她素来有心绞痛的毛病,众人也不敢劝酒,她面色若常,仿佛刚才只是小小争执,由侍婢搀扶着回了后堂休息。
“尚仪大人,太后请您过去一趟。”
几刻之后,叶姑姑亲自来请,言语更是恭敬。
晨露起身,这一瞬,仍是心神不宁的周贵妃,恍惚觉得,一道若有若无的凄烈龙吟,在殿中飘忽作响——
这究竟是怎么了?!
****
后堂是太后起居所在,这里并不象其他太妃宫中那样,满是佛龛和香烛,而是以书卷和古物点缀其间,显得很是雅致——怪不得世家大族,往往自傲,彼此的品位,真是天上地下。
太后斜在塌上,由两个妙龄少女轻轻敲捶着,进到晨露进来,她挥手,两人鱼贯退出。
“我听说,是你劝谏了皇帝,让他释放使者?”
太后目光犀利,仿佛要直直射入人的心间。
“微臣惶恐,并不敢擅涉国政,只是昔日在草莽之间,曾听过鞑靼的一些风俗和秘辛,所以说了出来,供皇上参考一二。”
太后望着她,忽然笑了起来:“你这孩子,一点也不居功,只这份谦虚谨慎,就很是难得——这次真是亏了你,皇帝是我亲生的骨肉,他的脾性,我最是了解——平日里看着宽厚严谨,真要下了决心,是九条牛也拉不回的。”
她轻叹道:“皇帝对鞑靼仇恨已深,什么劝告也听不进去——却不知他们叱咤草原,是何等的强横,我中原皆是农耕庶民,拿什么能抵得过人家?”
少女伫立着,默默听着她又像牢骚,又像劝诫的话,只是那双清冽黑眸,仿佛承受不了这室内的昏暗,微微眯眼,一道流光转瞬即逝。
太后不知道这是她杀心大起的缘故,扬声命人点亮了灯烛,这才继续道:“你身在帝侧,要立定忠心做事,皇帝有什么不对,更要时时劝诫——你不要慌,你又不是后宫妃嫔,没什么干涉国政的罪名!”
“我今日瞧着你,就知道是个持重谨慎的,今后莫要辜负我和皇帝的信任才好。”
太后的话,一片温馨中透着威严和期望,实在冠冕堂皇,只是叶姑姑在旁笑着补了一句:“老奴说句不怕犯忌讳的,尚仪今后看到什么不象话的事,还是悄悄来禀了太后才是——良药苦口利于病,皇上却不是每时每刻都能听进的。”
晨露应了声:“姑姑说的是。”
太后身体疲乏,赏赐了她一些物事——都是极尽珍稀的,她也不推辞,谢过后就离开了后堂。
“你看这个怎样?”
太后躺在塌上,漫不经心的问着叶姑姑。(未完待续)
第三十四章 萧墙
叶姑姑想了想,答道:“倒是个伶俐晓事的——她会念记太后恩德的。”
太后失笑,摇头道:“若是无关紧要的消息,她倒是会漏个一星半点,要她把皇帝的作为倾数相告,你趁早死了这条心吧!”
她笑着看向愕然的叶姑姑:“皇帝的性子,我最清楚不过,他信不过的,断然不会放在身边——秦喜那小太监,你花了多少功夫,不也没拢住?”
此时,一个管事匆匆行到帘前,踌躇不敢进入,叶姑姑把她唤到跟前一听,不禁惊诧色变!
她转身凑到太后耳边说了几句,太后这一怒非同小可,她气得手脚冰凉,直直把塌上的精美画扇扯成两半——
“这成什么混帐世界了?!我何曾有过这样的旨意?!”
她心口又开始绞痛,叶姑姑忙递上茶盏,太后顺了口气,狠狠道:“好啊!一个一个都翅膀硬了!!”
****
晨露走出后堂,却见殿中夜宴已到了酒酣人醉的高潮之处——
此时夜幕已下,高堂之上,两排儿臂粗的金丝蜜烛,燃得殿中明如白昼,乐工早已或坐或跪,阵式齐整浩大,吹奏出满室丝竹悠扬。
此时华灯高照,奇香氤氲,众妃嫔观赏着殿中歌舞,或是谈笑,或是低语,或是半醉倚于案间,几分酒意上涌,更显得面若芙蓉,妩媚娇艳。
因为不用再避忌太后,她们已经换上了时下最为华美的宫裙,高髻如云,争奇斗艳,各擅胜场,一时之间,芳芷汀兰,光华神秀,直要耀花人眼。
她们的裙裾如渺云一般舒展流泻,重叠朦胧的褶皱,在灯火之下,显出或深或浅的阴影来,如同亘古以来,奥妙难解的秘密。
盛妆之下,个个皆是绝色,只是那一双眼,烨烨生辉,顾盼之间,却总是不经意的,朝着上首看去——
那是她们的天子,她们的夫君,她们一切浮沉荣辱的来源!
元祈没有看见这些期盼的眼神,他正在和皇后说着话——
“皇上……最近消瘦多了……”
皇后讷讷道,仿佛不知道说什么好,寻思了个话题,就想了许久。
她凝望着元祈,温润大眼满是哀怨,却又有些躲闪,不敢看他。
元祈这些日子以来,想到她的歹毒阴险,就觉得满心厌憎,连走进昭阳宫的意愿也无,帝后之间,竟是相敬如“冰”。
皇后试探着开腔,元祈本不想理会她,在灯下看着她,心肠,渐渐软了下来。
不知是酒太醉人,还是这明丽灯火,一如旧时,他想起初见她的那一刻——
立后那晚,珠玉红盖被挑起时,她小小的身体,因害怕而颤抖,那般的温良羞怯,不也曾让自己心仪不已?
那有着如小鹿般清澈眼神的小小佳人,在岁月辗转之间,为何,竟成了如此模样?
“皇上……”皇后仍在低低地呼唤——
她以前不是这样叫我的……元祈有些痛苦的闭上了眼,想起以前那声糯软甜蜜的“祈哥哥”。
“皇上,今晚,来看看臣妾吧……”
元祈欲要回绝,眼前,又浮现,那楚楚可怜,清新喜人的笑脸——
“好……”
此时,妃嫔们见帝后在絮絮私语,眼中不免带上了妒意,云萝掩嘴笑道:“皇上和娘娘如胶似漆的,真是羡慕死婢妾了!”
皇后羞的低下头去,一位管事此时察颜观色,端来了两份一式的参汤——
“太后赐给两位主子的!”
****
晨露静静看着这簪璎华盛的夜宴,有些百无聊赖,她看看无人注意,便趁着殿中忙乱,敛衣而出。
殿外一片空旷,夜间甚是温暖清爽,她翘首望向夜空,在无边暗幕中,寻找着星辰所在——
在这星空之下,她想起了,孩提时候,自己第一次,见到林媛的情形。
那美丽女童轻启檀口,目无余尘的问道:“这便是,那下婢所生之女?”
随即,仿佛怕沾染尘埃,或是别的不堪,她转过头去,袅袅娜娜的去了。
那时候,自己是如何的冷笑以回?
经过几重磨砺,几重奋斗,自己在潼关之会上,是如何的轻笑着,看向惊骇欲死的林家人?
那时候少年意气,只想着快意恩仇,却不料,这九足之虫的世家门阀,竟是韬光隐晦,不动声色的,献上了女儿,离间着帝心,终究,铸成那夜噩梦。
她想起方才,林媛那尊贵雍容的模样,唇边升起一道冷笑——
林媛啊……你欠我的,你父母欠我的,林家,欠我的,已经数不胜数……
你千万,要保重呵……等着我,让你众叛亲离,千夫所指,狼狈的,由这玉座珠帘之中,滚入尘埃,落下森罗地狱……
姑且,先等着我……
“尚仪,你倒是会找清静!”
男子的声音,带着戏谑,华美而邪气,却并不让人生厌。
晨露回身,敛衽一礼:“王爷!”
“尚仪也不爱殿中的吵闹吗?”
静王锦裳辉煌,面貌俊美已极,他亦是抬头看天,叹道:“今夜竟有这许多繁星!”
“微臣惶恐,只是不喜殿中香氛,出来透口气而已——若是惊扰了王爷,还请恕罪。”
晨露回的滴水不漏,她又不是三岁孩儿,静王尾随而出,定是有所隐秘,她实在不想跟她扯上关系。
静王笑道:“真是折煞小王了,尚仪是皇兄所爱重的人——如此佳人如此夜,又怎称得上惊扰二字?”
“此处僻静,王爷还是小心一二。”
她转身欲回殿中,却被静王喊住——
“尚仪,你所图为何?!”
这一声清晰果断,迅雷不及掩耳地问出,让晨露停住脚步,她转回身,薄怒道:“王爷视我为何等样人!”
“尚仪,我并无贬低之意,只是这世上芸芸众生,活着都有自己的目的——高官厚禄,圣宠眷爱,如此而已。而你,又想要什么?”
晨露不为所动,淡漠答道:“无他,只愿天下海清河晏,今上圣明万岁。”
这样的回答,可说是天衣无缝,却也是明摆着不把静王放在眼里,她转身要走,只听得静王一声轻笑——
“你现在回去皇兄身边,也来不及了!”
轻轻一句,如同平地惊雷一般,晨露目光冷冽,隐隐有冰雪之怒:“你做了什么?!”
静王潇洒耸肩,越显玩世不恭:“何需我做什么,自然有人等不及!”
晨露不再跟他罗嗦,转身疾走。
大殿之中,元祈仍在和后妃闲谈,他神色若常,不象发生了什么事,晨露心中稍安,正要近前,却与一位年长管事擦肩而过——
“等等!你手中端的什么?”
她喝住对方,不顾这五旬妇人惊恐的神情,拿过空碗,仔细端详轻嗅。
“是……是太后赏赐给皇上和皇后的参汤……”
没有任何奇怪味道……晨露犹不放心,以小指轻触,舌尖一点,立刻面色大变——
她转身欲抓住那妇人,只见她一改刚才的惊慌,踉跄跑入人群之中。
抓她也没什么用了!
此时夜已过半,殿中众人都微感疲倦,歌舞稍歇,元祈便挽着皇后起身,启驾昭阳宫。
必须阻止他才行!
晨露脑中只闪过这一念头——(未完待续)
第三十五章 无梦
梅贵嫔上了软轿,略微舒展了身体,她揭开小帘朝外望着,意态甚是慵懒。
她想起刚才,元祈凝望着皇后的神情,不由咬了咬唇,露出一道鄙夷的冷笑。
“大家慢慢走着瞧……日子还长着呢!”
她轻轻低喃着,仿佛之前,丝毫不曾和皇后交厚,语音中满是恨意——
且等着,我不会永远是你手中棋子!
“娘娘?”
轿外随侍的岳姑姑有些担心地问道,她自小服侍梅贵嫔,自然已经察觉到主子心情不佳。
“没什么事,姑姑——我累了。”
梅贵嫔不愿多说,放下了轿帘。
一行人回到畅chun宫,梅贵嫔任由侍婢卸下盛妆,将那些簪钗佩环等的物事放在一边,又脱下身上的烟碧宫裙,才让从人退了下去。
她只着中衣,静静坐着,端详着镜中自己如花容颜,越看越觉得虽是娇媚慵懒,如春晚海棠一般,却也见了倦意。
无论怎样的好药,终究是伤了身子呵……她目光盈盈,想起前尘往事,眼中已见微红。
她耳边响起皇后的笑语:妹妹可别糊涂啊……用一个未成形的女胎,就可以让她俩吃不了兜着走……这很合算啊!
你这蛇蝎心肠的妖妇!!
她银牙暗咬,纤纤十指,不由的缩紧,心下再也忍耐不住,起身一拂,将桌上这些金玉珠翠,并胭脂香粉,都狠狠摔落于地。
在这幽幽深宫里,就算生不出皇子,有个帝姬在膝下承欢,也算欣慰快事——梅贵嫔并非丧心病狂,只是皇后逼迫得紧,且能从齐妃手中夺来圣眷,她这才铤而走险,行了这一步好棋。
最终,她独得宠爱,升了一级,也震慑了后宫,让众人都知晓了厉害……
只是,在这幽深中夜,她终究,生出懊悔来——要是那孩儿还在,该多好!
这幽恨生出,便如野草一般疯长,她眼前晃动着白生生的藕臂,童稚的笑脸,象自己,更象圣上……
她会是个美人!一定会的!
我会教她诗书女红,描眉点唇,待到长成,必然倾国倾城,满城俊彦,都会拜倒在她裙下,出尽浑身解数,求得帝姬下嫁……
你的父皇,会为你散尽千金,那盛大华美的嫁妆行列,会让京城百姓,津津乐道好久、好久……
梅贵嫔浑身颤抖着,一滴清泪,滑落于这寂寥茕茕的暗夜。
此时,门外传来脚步声,有些迟疑,她收敛了泪水,低喝道:“是谁在外面,这么不懂规矩!“娘娘,尚仪大人求见,有要事相告……”
从人有些犹豫,似乎担心她的责怪。
梅贵嫔眼中波光一闪——深更半夜,会是什么要事?!
她不敢怠慢,正要答道快请,一道清冷女音出现在寝殿门外——
“娘娘,我有急事求见!”
梅贵嫔扬声命从人开门,一边笑着迎上前去:“姐姐怎么来得这么急?”
晨露走了进来,顾不得讲究礼数,命从人紧闭大门,对着梅贵嫔,直截了当的问了一句——
“娘娘,你还想再度怀上龙裔吗?”
这贸然而出的一句,顿时让梅贵嫔心中一震,她强笑道:“尚仪你问的真是奇怪——”
“娘娘,事到如今,您也不必替皇后遮掩什么了……她害死了您腹中骨肉,还威逼您诬陷了两位妃子,是吗?”
晨露一语道破天机,却是很有技巧的把梅贵嫔说成了无辜的受害者。
“尚仪是从哪听来……”
“娘娘!”
晨露叹气,清冽目光直直看入她心底:“您还是不用瞒我了!”
梅贵嫔又怕又惊,知道无法抵赖,只得哇的一声哭了出来,梨花带雨,好不让人怜惜:“我不想的……皇后她逼我……我好怕!!”
“娘娘,你听我说,这不是伤心的时候——眼下有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晨露站在窗前,低低的说道,如雪的月光照在她身上,更显得朦胧飘忽,仿若鬼魅精灵,一伸手,就要化为虚幻。
元祈挽着皇后上了步辇,朝着昭阳宫而去。
皇后仿佛回到了无忧无虑的少女时代,一边轻笑着,一边低低说起以前趣事——
“那时候,我急着跑出来见你,结果摔了个踉跄,衣带都散落开来,我羞得两天不敢见你……”
星光映着她微微憔悴的容颜,映出淡淡的粉润,宜喜宜嗔的表情。
“朕记得的。”
元祈答了一句,平静的声音下,亦有淡淡惆怅。
两人回到了昭阳宫,早有管事姑姑备下洗漱用具,一番涤尘后,帝后各自更衣,躺到了牙床之上。
元祈静静躺着,有些疲倦,一道温润怯怯的声音传来:“祈哥哥……”
有多久,她没有这样叫了?
他有些茫然,也有些久违的感动,缓缓的,接住了那伸来的柔荑。
皇后握着那宽厚有力的大手,不禁qing动,低低又唤了一声:“快睡罢……”
她羞意上涌,声如蚊呐一般。
元祈伸过手,正要解她小衣的珠扣,只听得外面一片人声鼎沸,仿佛有什么人被拦在了门外——
“发生了什么事?!”
他起身问道。
“禀报……万岁……”
秦喜挣脱了管事姑姑的纠缠,气急而颤抖着,说道:“梅娘娘突然不好……怕是……”
他不敢把那个不祥的字眼说出来,惟恐龙颜大怒。
什么?!
元祈觉得不可思议,宴席之上,梅贵嫔还是神采奕奕,没有什么病容,怎会在几个时辰之内,就病得这般凶险?
“可靠吗?是谁报来的?!”
皇后披了件衫子,随着步出,她鬓横钗乱,眉宇间满是压抑的怒气与懊恼——
“千真万确,娘娘。”
元祈不语,起身由秦喜服侍着,迅速穿好了衣袍,他大步流星地走出昭阳宫,一边问道:“请御医了吗?”
畅chun宫中一片混乱,梅贵嫔面若金纸,奄奄一息,只是不停得痉挛颤抖着,一会子混身滚烫,一会子又象寒冰一样,嘴里不时发出痛苦的呻吟声,让周围侍女都手足无措。
岳姑姑倚在床边恸哭,周围几个大宫女也在小声抽泣。
元祈看着这群女人,不由眼花心烦,他遣散了所有人,却发现窗边有一人,倚立于帷幕之下。
“是我,皇上。”
夜风吹得她衣袂纷飞,冰雪一般的黑眸,拂去他酒意的燥热——
“你在这里做什么?”
“救人。”
“你有救她的法子?”
元祈有些诧异地问道,看了看床上的梅贵嫔:“她到底怎么了?”
晨露没有回答,冥冥中,仿佛有一声叹息传来,半晌,她才道:“不,不是救她。”
迎着元祈的目光,她缓缓道:“是为了救你。”
岳姑姑在外面焦急等着,也不知道尚仪与皇上说了些什么,一刻之后,大门打开了,晨露静静走出,只留下一句吩咐:“好生伺候皇上和梅娘娘!”
岳姑姑是过来人,瞧着晨露以目示意,就明白了几分,她摒退了其余宫女,自己亲自守在门外。
只听得里面传来微微的喘息,还有几句微渺的说话,衣料摩挲的声响,她也不作声,老脸有些微红发烫。
大半个时辰以后,里面传来低低传唤——
“茶。”
她连忙取来两盏碧螺春,一只大手伸出,端了回去。
这漫长一夜,对于某些人来说,怕是注定无眠了。(未完待续)
第三十六章 剑礼
晨露从畅chun宫离开后,径自行于大道之上。
此时夜已过半,万籁俱静,只余下路旁的小虫轻鸣,却更显幽静。
这万千宫阙,琼台玉宇,静静伫立着,一如千古,却是看尽了,这悲欢离合,沉浮荣辱。
黑暗将万物笼罩,只有那一盏盏宫灯,仍在竭力散发着光芒,也不知,何时便会燃尽灯油,光华消尽。
就如同,千万个,在此间嫣然而笑的鲜活生命,她们长袖飞扬,环佩月下,舞霓而歌,拜月默祷,却终究是,香销玉殒,零落成泥。
她双眸越发清冽,在这残灯明灭的当前,挺立于风中,仿佛是,以所有的精魄力量,抵挡这凄风冷雨。
瘦小的身影,站成笔直一道,她沉默着,渐渐的,这宫闱深重的夜色,也在她面前败下阵来——
周贵妃看到她时,就有这样一种感觉。
这小小少女,周身光华流转,眉宇间那道剑意,直冲云霄,仿佛把这沉重暗暝,都压制下去
不由的,她摸了下腰间短剑,那独特的金属冷意,让她稍稍回复。
“尚仪……”
她上前,踌躇着,却终究把话说了出来:“可否,将手掌伸出一观?”
这话说的突兀,要求更是莫名其妙,晨露却眯起眼:“贵妃娘娘,你想看到什么?”
仿佛不能承受她的目光,周贵妃更显踌躇,却终究坚决道:“我想看看,你的手掌。”
少女忽然笑了,周贵妃瞬间觉得,连微渺灯火,也爆出了光芒——
“娘娘……你久居宫中,自然知道,什么该看,什么,却是看了也不能说的……”
周贵妃凝视着她,最终,她第三次开口道:
“请你,把手伸出来!”
晨露轻轻叹息,从长袖之中,伸出了手。
她的十指,一如本人般纤小白皙,只是在掌心——
那是一个凝固了的小小血口,正在掌中央,仿佛是被什么强行戳出来的,显出一种触目惊心的鲜红。
“怪不得……我在宴席之中,闻得隐隐的血腥味……”
周贵妃低语道,她端详着伤口,下了断语:“是你强行压抑什么,用自己的指尖造成的。”
“娘娘真是料事如神……微臣运功有些偏差,却是怕宴席之上,惊了慈驾呢!”
少女神情逼真,周贵妃却一眼看出,她嘴角那漫不经心的笑意。
她想起上次,那竟是有些轻蔑的一眼,心中怒火上涌,心念到处,短剑已出然出鞘。
下一刻,她只觉得颈间一凉,伸手一摸,竟是一片树叶!
这小小女官,信手拈来,竟已到飞叶伤人的程度,却又是拿捏得当!
周贵妃满腔燥火,也因此而逐渐消退,她黯然叹息着,转身即走,只留下一句——
“尚仪,虽然你武功已呈极境,却也要知晓,练功最忌心火上涌……”
晨露诧异于她话中的善意,也回以一句:
“娘娘,上次聚香园的举动,你最好也不要再有。”
周贵妃逐渐远去,她没有回答,只是依稀叹息了一声。
晨露看着她的身影,自嘲地笑了起来——
这世上,谁又懂得谁的挣扎呢?
她伸出手,在荧荧灯火之下,端详着那狞恶的伤口。
这是,她于夜宴之中,强行压抑自身情绪,所留下的,决绝之痛。
“我也知道,心火郁积,怕是有一日,会走火入魔,只是,这二十六载,在黄泉业火中蹉跎,我的怨愤,又怎能熄止,一分一毫?”
她回到碧月宫中,也不惊醒侍女,自己稍事梳洗后,就沉沉睡去。
第二日清晨,她早早起身,算着也不过睡了三四个时辰,微微有些倦意。
她却不眷恋温暖的床塌,直接去了乾清宫。
“皇上今日,免了早朝,正在里头等着尚仪您呢!”
秦喜满面恭敬,却是语带闪烁。
晨露眼中波光一闪,知道昨晚的事还不能善了,微一沉吟,仍是进了寝殿。
寝殿之中,空无一人,只一道屏风后,传出元祈熟悉的声音:
“过来!”
她绕行而入,映入眼帘的,是一只巨大的镏金木桶,元祈坐于其中,上身不着一物,正探起身来,看着她进入。
他上身精壮,平日里穿着宽松袍服,所以看不大出,这一番身无寸缕,正显出自小练武打熬的好体魄。
“你筹划的好事,尚仪。”
他声音是平日不常见的冷峻,手中不停,只是以绸巾慢慢洗涤自身,眉头深皱,仿佛在清除什么不洁之物。
“皇上,微臣实在万不得以,才出此下策。”
晨露看他面色不善,斟酌道:“实在是太后,”她加重了这称谓的语气,继续说道:“太后赐的那碗参汤里,有比较特别的药物……”
元祈并不回应,只是坐在沐浴的桶中,静静听着。
“皇上,您对皇后,实在是用心良苦,平日里去她那里,总是服了秘药——所以,皇后才无孕至今。”
“可是,那碗汤里,放的却是破解您秘药,并能促进子息的赤星子。所以微臣斗胆,让梅嫔娘娘也服了此药——赤星子长在蓬草阴暗处,其实唾手可得。”
“这药用于女子,就显得性如烈火,所以,梅贵嫔虽然看似凶险,却其实无恙,只是,需要您的慰藉……”
“说的真好!!“
元祈终于抬起头,他眼中闪着炽烈狂怒的光芒,伸出手,一把将她拽到跟前——
“她需要朕的慰藉,那么,朕自己呢?!”
“你可真是尽忠职守!如此急不可待地,将我推到梅贵嫔那里……”
他的眼,被莫名的怒气燃烧,气急之下,已经连“朕”、“我”都不分了……
他将她拉至跟前,感受着手中的微凉肌肤,逐渐贴近,再无半点距离——
“为何……将我推给别个女人……”
他低喃着,仿佛受伤的野兽一般,疯狂残暴,只是想寻求安慰。
两人的四目相对,他凝视着眼前晶莹容颜,嫣红朱唇,就要吻下——
只听得一声清脆龙吟,他觉得脖项间一阵冰冷,竟是自己的佩剑“太阿”,连鞘横在两人之间。
晨露以袖卷起“太阿”,带鞘逼止了元祈,也逼止了他进一步的举止——
“你竟然以剑对我?!”
“剑在鞘中……”
她目光清冽,如亘古冰雪一般,当头浇熄了他心中火焰——
“宝剑从不轻易出鞘,若在其中,则不为凶器——只是礼器。”
她望着元祈:“男子成年佩剑,它意味着,君子知礼。“
两人凝望着对方,对峙之间,互不相让,半晌,元祈轻叹道:“是朕的错……”
“若是皇上无事,微臣告退。”
“你去吧……”
直到少女走到门口,元祈才叹息道:“其实……朕不是无礼,而是……恨不能掘了真心给你……”
声音低沉,距离又远,少女好象完全没有听见,径自走了出去。
另一边的慈宁宫中,也颇不平静。
“啪!”
太后宣来皇后,也不多言,对着自己的亲侄女,冷笑着就是一掌。
皇后脸色苍白,只是多了五道红印,她也不辩白,只是静静跪坐在地上。
“你这不晓事的孽障,居然做下这等无耻的事——还用了我的名义!”
太后瞧着她既不哭泣,也不求饶,心中怒火更甚:“这等行为,必定瞒不过皇帝……你怎会如此愚蠢?!”
皇后捂着脸,冷笑着抬头,夜间那种妩媚温婉的纯真,已经荡然无存,她两只眼睛深陷,象疯癫一般,瞳仁又黑又亮——
“母后,您现在还以为,是我太过愚蠢?!”
她脸孔有些扭曲:“您太天真了,皇上他根本,不想让我怀上他的子嗣——他根本在防范抑制整个林家!!”
“你说什么?!”太后悚然而惊,蓦然站起。
“您真以为,我用了春药……呵呵……”皇后状若疯狂,大笑道:“皇上他,一直在服药,他不让我有孕……”
这石破天惊的一句,让太后颓然坐下。
(写裸体美男出浴真难,MS是我没见过的缘故,泪)(未完待续)
第三十七章 提线
皇后笑声凄厉,听得人生出寒战。
太后毕竟老于事故,她凤眸一闪,凛然生灿:“你此话当真?”
皇后跪坐于地,惨笑道:“上次梅贵嫔请了那女神医,虽说没有什么‘线脉’奇技,在妇科方面,却也是难得的高手。她说我没有什么隐疾,不该三四年还怀不上孩子,我再三询问,她才说了——有些富户人家里,少爷不待见发妻,就有用这招的——三两年生不出嫡子,还有什么说话的余地?”
她冷笑连连,继续道:“我初还不信,用了好大的功夫,才在皇帝寝宫里,得了一只御用的茶盏,他用的药,才被检了出来——母后,他从头至尾,都在防范我林家!”
太后只觉得自己太阳穴处忽忽乱跳,她一阵晕眩,好不容易缓了些,气若游丝道:“叶儿。”
叶姑姑凑近问道:“太后有什么吩咐?”
她担心太后要气怒攻心,上前扶住了她。
太后一把甩开了她:“我没事!”
她目光森然,一字一句道:“传令给我们的人,从今天起,皇帝宫中一应人事器物,都给我盯紧,盯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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乾清宫中,虽是午后未时,元祈却仍在奋笔疾书,朱色御批,寥寥数字,却每每切中要害。时间慢慢流逝,明黄奏折厚厚一摞,也逐渐消减下去。
此间空气凝重,旁边一人纤纤十指,正在缓缓磨墨,松明香味萦绕,却无人开口。
元祈批完一本,却不再取,只是凝望着旁边,那正在忙碌的雪白皓婉——一点墨汁不慎沾了上去,更衬得晶莹剔透,如冰如玉。
他想说些什么,只是望着晨露那凛如冰雪的面容,再开不了这口。
晨间的一幕,仿佛成了横亘于两人之间的深渊,任你如屡薄冰,一步十丈,也不能从容而过。
“皇兄真是好雅兴,勤于国事,仍有佳人红袖添香!”
静王步入书房,见此情景,不由取笑起来。
元祈一笑,也不辩驳,只是让晨露收起笔墨,舒展一下筋骨,才道:“二弟,你今日怎么有闲,到我这枯燥乏味的地方来?”
静王受他调侃,却丝毫不窘:“那是以前,臣弟少不更事,只以为皇兄这边,无丝竹之乱耳,惟案牍之劳形,今日一见,才知大谬——有尚仪这等妙人在旁服侍,却不是胜过仙境?”
晨露在旁,听着他油嘴滑舌,轻咳了一声,才道:“请恕微臣唐突,静王千岁所在之处,才是人间仙境,也怪不得您乐不思蜀了——‘漱玉阁’的宛宛姑娘,那才真是妙人。”
静王一时张口结舌,做声不得,元祈大乐,爽朗笑得中颤抖,险险打破了瓷盅,才道:“今日你这混世魔王,终于遇上克星了!”
他这一番大笑,将屋内凝重尴尬的气氛一扫而光,静王看他乐不可支,苦笑道:“罢了,小妮子口齿伶俐,本王就算出丑一二,也不算什么大事!”
元祈笑道:“无事不登三宝殿——二弟,你来这到底有什么事?
静王敛了笑容,正色道:“皇兄,臣弟虽然不肖,等闲还是不敢来这御苑要地——再过些时候,就是各地藩王进京的日子了,他们在外横行不法,回京来怕也安生不了,这不只是国政,也关系我皇室的声誉,所以臣弟斗胆一问,皇兄心中可有什么章程?”
元祈静静听着,沉吟不语,半晌,才叹道:“还是二弟你敢说敢为——其余人,怎敢在朕面前提这等话头?这些叔伯弟弟们……简直太不成话!”
他恨铁不成钢的怒叹,再没什么话好说。
“叔伯们倒好说,左右是为子孙多要些恩荫,他们也翻不出什么浪来……只是两个弟弟,可实在……”
静王在旁剖析,也沉吟着,一时难以决断。
他们口中的“两个弟弟”,正是先帝元旭的最末两子,排行第三、第四,宫中却极少称之为三、四皇子,只是直接以王爵相称。
这也是有缘故的,今上元祈和静王元祉,分别是中宫和惠妃所生,两人皆是门阀林家的娇女,历来也是同气连枝,可是那两个皇子,生母都极为微贱,先帝对他们也是不喜,三四岁时候,就早早打发去了就藩。
宫中最是拜高踩低,势利之人,为了讨好太后和今上,言谈之间,只称安王、平王,绝不冠以“殿下”之衔,久而久之,宫中简直不以先帝亲子视之。
“朕明白,宫中这起子小人,什么无耻刻薄的话说不出来?两位弟弟受了委屈,一腔邪火,只得朝朕发来!”
元祈叹道,静王在旁听着,笑道:“皇兄真是宅心仁厚,既这么着,等他们来京,我得空找他们聊聊,左右我也是个闲散王爷,有什么火也不会朝我发。”
静王闲谈片刻,便起身告辞,元祈望着他潇洒不羁的身影,随意问道:“你如何看朕这位亲近手足?”
晨露想也不想,答道“来说是非事,必是是非人——静王此人,非池中之物。”
“哦?”元祈微笑:“这倒和当年太傅的评价,如出一辙。”
“所谓‘不鸣则已,一鸣惊人’,静王佯狂风liu,不过是韬光隐晦而已。”
“可惜朝中,无几人有你这等眼光——安平两王,不过是癣疥之痍,朕这位风liu不羁的好二弟,才是真正危险的心腹之患。”
元祈叹息着,毫不避讳地说着自己最隐秘的感受,显然是对她极为信任。
“圣上在我面前谈起兄弟阋墙,不怕微臣泄密吗?”
晨露突兀问道。
“你?”
元祈失笑:“你连宫中女子梦寐以求的殊荣,都不屑一顾,又怎会为了别的东西,而背弃叛卖于朕?”
他有些惆怅,想起今晨,那冰凉沁骨的“太阿”剑,横于自己颈间,不由一时心痛如裂,口中更是苦涩万分——
就算是九五至尊,又能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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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露晚间并不当值,她回到碧月宫中,刚刚换下朝服,瞿云就来了。
“昨晚到底怎么回事?太后那边,动静极其异常。”
他直接问道。
“哼……她终于坐不住了!”
晨露微微冷笑,清冽双眸中没,闪过耀眼炽焰——
她大略把昨晚之事讲了,又冷笑道:“皇后本来想以旧qing动人,春风一度,就怀上龙裔,不过,我怎会让林家之人称心如意?”
“好在梅贵嫔对那个失去的孩子,亦是耿耿于怀,我让她依样服下赤星子,皇后吃了个哑巴亏,更会疑神疑鬼——她今日必是去太后那里哭诉了!”
“药的事情,并不是林媛的主意?”瞿云微微吃惊。
“当然不是,她这番倒是清白如雪,可是,皇帝肯定会把这笔帐算到她头上的……而且,她现在,也无心去澄清了……小云,慈宁宫的秘谍,是尽数出洞了吧?”
得到肯定而惊讶的回答后,她悠然笑道:“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林媛马上便会追究皇帝服药,让皇后不孕的事了。这一对母子,早就势同水火——这番箭在弦上,已不得不发。”
“难道,这一切,都是你……?”
“小云,以皇后那等头脑,要是没有人点醒,她只会求于鬼神,又怎会察觉元祈的秘药——那个‘女神医‘,梅贵嫔用得,皇后用得,我,更用得!”
瞿云目瞪口呆,终于醒悟,整个事件中,所有人,亦不过是她操线的偶人。(未完待续)
第三十八章 干将
“小云,你不必如此吃惊,事实上,这些人并不是我手中的人偶,她们有自己的野心和判断——我只想让皇后知晓内情,去林媛那里哭诉,让这对母子之间更见猜忌,却不料,她竟做下这等事来,险些坏了我的计划。”
晨露微微蹙眉,疑惑道:“那女医并没有给皇后配药,她怎么就在参汤中下了赤星子?这点让我好生不解。”
瞿云想了想,道:“皇后身边的鄂姑姑,原先是林媛的心腹,据我手下的暗卫侦察,她对毒理药学颇是精通。皇后大约是假托太后名义,让她配了这药。”
“宫中果然是藏龙卧虎……只是,所有人都不甘做这棋子,一出戏这么多人来唱,我只怕最后闹成一团。”
晨露轻轻叹道,心下却由此局面,寻思起了情报的重要——
“清敏那边,可有什么消息?”
瞿云知她心意,道:“四方首领这几日便要抵京,只是时过境迁,又换了两人,只怕……”
“无妨。”晨露微微一笑,眉目流转间,一片灿然晶莹,更见飒飒——
“我自有主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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瞿云说的“这几日”,在第三天午后便有了消息,两人一齐告了假,出得宫门,直奔“翠色楼”而去。
这次的路径,与上次截然不同,只见瞿云绕过小楼,直趋后院月门,一个十几岁的小厮迎了上来,也不言声,就领着出了进了花园
他扳开一道石板,把下面的精钢栓拧了三回,弹开一个黑黢黢的洞口,两人一跃而下,小厮再把石板盖上,一切便毫无踪迹了。
洞下别有天地,几条迷径纵横交错,曲径通幽,瞿云走了几步,晨露便看出,这暗含五行阴阳之数。
一刻之后,两人来到一道门前,一跃上来,只闻得一阵稻草清香,却原来是一间柴房,洞外守着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婢,笑着万福道:“小姐正在正房等着呢。”
这是一处稍有喧闹的宅子,看似普通富户,却实是清敏在京城的秘密据点,“干将”组织中的重要成员,都已经到齐。
两人正欲推门进入,却听得里面一阵清晰的争执——
“敏小姐不必多言,要我膺服这十几岁的小女孩,决无可能!”
“十二郎莫非是要背弃誓言吗?”
清敏声若寒冰,吐字铿锵,冷冷笑道:“也是我愚钝,这都过了二十几年了,什么仇什么恨都记不真切了,十二郎你一身才学,若不是虚掷于此,早就封侯拜相,位极人臣了!”
里面亦是报以大笑:“敏小姐,你不必用话激我,王十二虽然不才,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道理,还是自小识得——我一生之中,只服主上一人,为报她的血海深仇,就是丢了性命,也不算甚么,只是要让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女孩来做首领,我一万个不答应!”
瞿云听得大怒,正要推门进去指斥,却被晨露拦住了,她莞尔一笑,示意继续听下去。
却听另一个声音低低道:“在下也有异议——敏小姐,你说这位新首领,是故去主上的传人,可她才多少岁?主上已逝去二十余载,她如何传得衣钵,这样的蹊跷,让我们怎生心服?”
瞿云面露难色,晨露的身份,只得他与清敏两人知道,若要告诉这些四方主事,一则骇人听闻,二则涉及神鬼之事,听着实在荒诞,所以两人商议,决定以“林宸传人”的身份,介绍给四方主事。
只听清敏从容答道:“郁公子,亏你也是江湖上混的,竟不知道各门各派的规矩——娥眉、碧城的高人,都有留书以待有缘的故例,新首领一身武功,皆是出自主上——就算你没见过,其余两位主事都是老人,一试便知。”
“留书传下衣钵?这等事情,前人传奇里才有——只是得了一本册簿,就有资格做我们的首领?”
郁公子听着年纪不大,只是辞气犀利,闻者侧目。
他稳坐房中,面带冷笑,更显得剑眉星目,见众人一时无话,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正要再说,只听得门外一声轻笑——
“各位久等!”
这声音清澈有如寒冰轻击,却偏偏生出无穷魅力,上位者的威仪,淡淡可见。
门支呀一声被推开了,两道人影出现在人前——
当前的,是一个素衣少女,只见她雪衣乌发,一对冰雪般的眸子向在场众人一扫,人们只觉得清冽耀目,灿莹莫名,呼吸都为之一窒,情不自禁的,立了起来。
她目光触及之处,那先前谈笑自若的郁公子,不由退了半步。
晨露却不再看他,只是望着角落里的中年汉子,轻启檀口——
“十二哥……”
什么?!
那本来别过头,一副倔强的中年人,听到这熟悉而陌生的称呼,不由手中一颤,险险把茶杯都捏碎了,却也浑然不觉:“你叫我什么?!”
“十二哥,听闻你的擎日掌已达极境,这几十年,竟精进若此?我们出去切磋一下吧?”
少女说了这样一句话,听着凌乱,却又模模糊糊,意有所指。
“我不和小丫头动手。”
中年人沉沉道。
“十二哥……”
晨露笑得畅快,齿间滑出的这声称呼,带着奇特的韵味,那是一种……颇为熟悉的感觉。
中年人只觉得心惊:“你到底是什么人?!”
“十二哥只管出来便是,您还怕,我这小丫头的暗算吗?”
中年人受不得那目光中含笑的凛冽,把茶杯往桌上一顿:“我们出去!”
两人走到庭院之中,确定房中诸人已然听不见,晨露这才轻笑道:“十二哥你好糊涂,连我也认不出来!”
中年人如遭雷击,呆在当场。
且说房中众人,谁也不在说话,只默默喝着茶,等待院中的消息。
王十二入会最早,性情刚正爽直,众人隐隐以他马首是瞻,这番不免要看看他的态度,再做打算。
只过了半刻,王十二便疾奔而入,神情带着压抑的激动,和狂喜:“老金,你快出来,我有话同你说!”
他唤走了之前的老搭档,金玄,屋内的四方首领,只剩下新进的两位青年俊彦。
郁公子冷眼看着少女回到室中,悠然笑道:“姑娘,任你舌灿莲花,也只能骗骗老王他们,要想说服在下,恐怕没这么容易!”
晨露轻轻摇头:“我从不对牛谈琴。”
郁公子眼光越发冷厉:“在下也从不与庸人合作!”
晨露微微一笑,眼中波光,比月华更为悒丽皎洁——
“你还记得,你加入‘干将‘的誓言吗”
“记得!”郁公子毫不忧郁地说道:“扫荡蛮夷,涤尘宇内,使我中原千里,永无灾患!”
晨露森然道:“不错,你没有忘却组织的誓言,可你今日徒以意气相争,不顾组织大局,是什么使你狂悖若此?!”
她微微一怒,眉宇间一片凛然高贵,使人不敢逼视,郁公子稍稍移开眼,却仍是坚决道:“我只服从在我之上的强者!”
“好!”
晨露击掌道:“我若不与你比试一二,也难叫你心服——你想比什么,谋略,还是武功?”(未完待续)
第三十九章 惊魂
郁公子傲然一笑:“不妨合二为一!”
他唤过贴身小厮,从沉重行李中取过四四方方的物事,竟是一架唐木棋盘。
“请各位暂且退出!”
晨露明白了他的意思,扬声道。
她年纪虽小,言语之间,却自然有一种不说不清的魄力,使人心仪景从。
众人退到院中,只听得棋子在器中轻晃,片刻便重新寂静——显然,两人已经猜出了黑白。
一阵清脆响声,众人闭目,想象其中已是暴雨梨花之态,室内狭小,又如何躲闪?
这无数叮当响声,在下一瞬,全数停滞,众人凝神而觉,只听得一声衣帛风声,那些棋子,便一齐回到了原处。
瞿云听了出来,这是晨露以袖轻拂,把所有棋子全数振回。
“啪”的一声,十分响亮,仍是有一只黑子,在袖劲下幸存,稳稳落入盘间。
晨露却不着急,微微一笑,声音甚是愉悦,她起手,只拈了一个白子,空中竟隐隐现出蝶嚣之声,回环往复,说不出的轻灵诡谲。
“飞去来器?未免太过小道!”
郁公子口中如是说着,手中却也费了一番周折,让棋子落于盘间。
两人如此来回,以快见快,不多时,局面便已初现端倪。
“且住!”
少女清冽声音响起,在黑白子的飞舞回旋之中,分外清晰。
“要认输吗?”
“你这妄人……只待我这一子落下,任你有蛟龙飞天之能,也尽数灰飞湮灭。”
“什么?!”
瞿云听着郁公子惊骇之声,再也耐不住心下好奇,奔入房中,看向棋盘。
他亦是弈道高手,平日里只与皇帝手谈论棋,今日遇此良机,不免心痒。
只见棋盘甚是怪异,满盘看来,郁公子处处占了上风,锋芒毕露,可是晨露的棋步,却是云里雾里的虚玄,瞿云满心疑惑,却在见到她最后一着时,惊诧不能成语——
这一着,甚至还未完成,她落子于盘,手却没有离开,只是微笑着,看着对手。
这一着,如同天地沉寂,万马齐暗之时,那破开苍穹的灿然一剑——
只是,惊才绝艳的一着,便定下了乾坤。
元祈的棋步,从不显山露水,水到渠成之后,你才惊叹,他之前的无数琐碎,都凝成如今的江山如怒。
而晨露……她的棋,非关谋略,只在,那一念拔剑,天外飞仙的一着。
“这一局,我输了……”
郁公子略见失落,却又笑道:“只是,在武之一道,你却失了先机——刚才那一颗黑子,已然破你长袖。”
晨露抚了抚袖口那道长缝,莞尔一笑,眸子清冽晶莹,竟是让人目眩——
“你脱开外袍。”
郁公子疑惑着,解开衣带,只见内衫之上,胸膛的位置,竟牢牢嵌着一枚白子!
他颓然坐下,这神乎其神的一幕,终于让他说不出话来。
众人此时都围拢过来,看着晨露的目光,与一开始,殊然不同。
他们眼中满是仰慕膜拜,再无半点疑虑。
简单听过四人的禀报,又谈及了鞑靼“弥突”会盟的近况,晨露和瞿云瞧着天色渐暗,惟恐宫门下钥,便起身告辞。
他们走在城中大街上,见得天色渐暗,隐隐有雨云之象,四周街市便纷纷收摊,四散奔回。
瞿云取出几钱银角,买了两把竹伞,也不让老妇人找钱,与晨露继续前行。
天色很快变黑,夜晚因着风雨,早早到来,豆大的雨点洒落,打得人脸生疼,路上的行人抱怨着,却都加快了脚步,不多时,街上已空无一人。
晨露撑起竹伞,正要笑说“象不象林间浣衣女”,却见对面屋脊之上,有一道黑影疾闪而过。
她不及收伞,只平地一掠,飘然若仙地登上屋檐,伸手向那人腕间扣去。
却见寒光一闪,那人手腕之上,平空多出一柄齿锯环刃,眼看就要刺破这雪白柔荑。
那人正在得意,只觉得眼前一花,自己的隐秘兵器,竟裂为几片,朝着自己飞来。
他手忙脚乱的避开,腕间要害已被对方扣住,魂飞魄散之下,他全力一挣,才堪堪逃出生天。
他脚下生尘,使出十二分本领,疾奔而去。
晨露也不追赶,只是端详着自己的手,低喃道:“奇怪……”
瞿云凝神看去,只见那雪白指间,竟是一片腥腻粘滑的鲜血。
“那人腕间,满是鲜血,瞧他身形,却很是矫健,不象受过伤……”
她对着瞿云道:“明日,你不如去京兆尹那里一趟,看看有什么凶案发了!”
她眉间轻蹙,仿佛有什么沉吟未决。
瞿云安慰道:“不过是一二小贼,看武功也不象什么厉害角色。”
晨露摇头:“他背上那圆形包囊,看着有些诡异。”
瞿云忽然想起一事:“前阵子,我也遇见过这黑衣圆囊的小贼——还当笑话说给皇帝听呢——你还记得吗,就是你我重逢那次……”
晨露点头,心下仍在苦苦思索——
那圆形包囊,还有那齿锯环刃,都似乎在哪见过……
他们回到宫中,宫门未及下钥,只是内里沸反盈天,灯火通明,仿佛又出了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瞿云随手揪过一个相熟的太监:“这是怎么了?”
“大统领……可了不得了……太后、太后她……出事了!”
什么?!
两人对视一眼,其中惊骇,实在难表——
“太后出了什么事?!”
“奴才……奴才也不知……只是宫里上人们都乱成一团了!”
看问不出个所以,瞿云放开了他,两人脚下加快,直直朝着慈宁宫而去。
慈宁宫里这一场惊天霹雳,可算是谁也未曾想到,最早发现异状的,却是心绪极坏的皇后。
皇后那夜好事不成,元祈去了梅贵嫔宫里,她到太后那里哭诉,口不择言之下,说出了皇帝刻意让她不孕的事实,她一时疯癫,事后想想,却是后怕不已。
他想起太后那阴森凛然的目光,心头便生出不安,想起皇帝待自己的凉薄,又一时觉得快意,这般前思后想,又觉得梅贵嫔这小丫头生了异心,她便召来了当夜服侍的太医,仔细询问。
这一问,更是一头雾水,太医的脉案写得清楚,炽火攻心,种种症状,不象假装,倒象是……
皇后心中一惊,问起了鄂姑姑:“那位管事确是把药放入皇上的参汤里?”
鄂姑姑本来怪她假传太后旨意,这番见她生疑,更是不快:“娘娘亲自遣老奴去的,可忘记了吗?”
“可为何……梅贵嫔的症状,倒象是女子服了赤星子,烈火焚身之象……难道,那管事把药放错了碗?”
皇后越想越觉得可能,梅贵嫔虽然位阶不高,那日却正坐皇帝下首——本该在这两席之间的周、齐二妃,早早就离席而去——相邻的两席之间,莫不是送错了参汤?!
皇后想起梅贵嫔小产不久,正是饮用参汤滋补的时候,她越想越是可能,本来的一腔怒气,便转到那素未谋面的管事身上。
她急急起身,欲去太后的慈宁宫,找那管事的晦气,顺便探望太后——听说她心绞痛又犯,刚请了玉虚真人作法祛病。
她径自进了慈宁宫,却见正殿之中,毫无动静,正要推门,管事出来阻止道:“太后和叶姑姑正在里头议事,娘娘还是先请回吧!”
皇后正是满心怨恨,瞧着这管事,好象就是那坏了大事的,她冷笑一声:“本宫是太后的亲侄女,有什么好避讳的?!”
她不顾管事的劝阻,用力一推——(未完待续)
第四十章 咒毒
她用力一推,门应声而来,只见殿中静寂无声,没有半个人人影,皇后顿觉不妥,试着呼唤道:“母后……”
她见无人应答,心中突生警兆,直直冲入珠帘之后,也不顾脸上打得生疼,眼睛四下梭巡,只见后堂烟雾氤氲,香炉斜倒一边,两道身影倒在地上——
“母后————————!”
她恐惧得头皮都在发麻,全身都软成棉絮一般,挣扎着,嘶哑的喊了出来:“快来人哪!!!”
随着从人潮水一般涌入,有胆大的,颤巍巍的摸了摸鼻息:“还有救!”
御医和元祈几乎同时赶到,元祈脸色凝重,眼中怒意,让人不敢正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后颤声把刚才情形说了,太医已经诊脉完毕,他面露难色,很是踌躇。
“太后到底如何?”
元祈沉声问道。
“太后脉息紊乱,面上微有绿意……这似乎、似乎是……”
“是什么?!”
“是……中了什么毒物……”
太医吞吞吐吐说完,皇后惊叫一声,几乎晕厥在地,她浑身痉挛着,死死抓住太后的手,任宫人怎么劝说,都不肯放开。
她嫣红莹润的蔻丹,紧紧靠着太后青白色手腕,皇后仿佛是抓什么救命稻草一般。
“你快放开,不要胡闹!”
元祈低喝道,看着她状若疯癫的神情,眼中闪过几分厌倦。
“不……我不放开……你们所有人都不安好心……”
皇后全身都在颤抖,水色绸缎在她瘦弱的身上起伏,闪烁,自有一种我见犹怜的孱弱,可偏偏,她眉间一片阴霾癫狂——
“皇上……你,你也盼着母后去死,对吗……你恨我们林家……”
皇后低喃着,笑得很是诡异——
“还有你们!”
她回过头,以黑得发亮的眼眸,一一扫过赶来的嫔妃:“你们之中……谁是真悲伤,谁心里在窃喜,本宫都知道得一清而楚……”
她眼中狂意汹涌,妖异诡谲之下,早有嫔妃被吓得哭出了声。
皇后看着周贵妃——
这个女人,那日宴席之上,就穿一袭黑衣,送丧似的……会是她吗?
她又凝视着齐贵妃——
她,身为与太后政见不合的重臣之女,是最可能觊觎皇后宝座的人……
还是她,被自己生生夺去孩儿,目前,皇帝的新宠,梅贵嫔?
她一一看过,只觉得人人都有嫌疑,那焦急担忧的神情,都化为鬼祟狞笑的画皮女鬼……她越发惊骇,把太后抓得更紧,不停的喃喃,谁也听不清她在说什么。
“够了!”
元祈再也耐不得她疯疯癫癫,对左右说道:“皇后焦虑过甚,先请她回宫休息吧!”
他示意两个宫人搀起皇后,把她连拉带拽,拖离了大殿。
皇后挣扎着,回过头来,以从没有的险恶目光,凝视着元祈——
“皇上,你不要太忍心!太后是你的生身之母!!”
她这话一出,所有人都噤若寒蝉,有胆小的,已经抖成了筛糠。
元祈听了她这恶毒隐晦的指控,怒不可遏,他吸了口气,压下胸中之火,对着太医继续问道:“能否说详细些?”
太医命学徒给太后灌下牛乳,抹了抹头上汗珠,道:“说来惭愧,老臣忝为太医院院正二十余载,从没有见过这般古怪的症状,太后面色发绿,看着象是中毒,可这脉象,一会急促,一会又缓慢几乎停顿——老朽无能,竟不能识得是何毒物!”
“能否让老奴一试?”
说话的,是急急赶来的鄂姑姑,她见故主生死未卜,心中焦急如焚,斗胆上前请示道。
元祈看见是她,想起瞿云的秘密汇报,心中一片恼怒,只是现在太后性命要紧,他也不能追究,只得道:“你且去看看!”
鄂姑姑伸手一探,眼中波光一跳,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情——
“怎么可能?!”
看着皇帝询问的目光,她再也无心隐藏什么,跪下禀道:“老奴生于草莽,对这毒物一道,也有所涉猎……可太后中的毒,我竟从来没有见过!”
她咬咬牙,从颈间取下一只模样古怪的玉珠,以钗将它研成粉末,簌簌喂入太后口中,有多的,也顺便喂了叶姑姑。
元祈看她行为古怪,却也不去阻止,只是目不转睛的看着太后。
珠粉下喉半刻以后,太后的面色稍稍转白,只是呼吸仍是急促。
“这珠是不可多得的避毒珍宝,可也只能保住太后四十八个时辰……若还是无法找到对症之药,怕是……”
鄂姑姑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元祈挥身,命她下去,又让宫娥把太后和叶姑姑抬入慈宁宫里,遣散了观望的众人,又问了太医好些问题,才回到乾清宫里。
他并没有就寝,而是遣侍卫将太后宫中的管事一并拿来,准备问个清楚。
经过众人七嘴八舌的叙述,他知晓了太后今日的起居情况——
这几日,太后心绪很是不好,平日里不太犯的心绞痛,也闹得频繁起来,在太医束手无策的情形下,她召来平日信重的玉虚真人,让他为自己祛病祈福。
真人焚一道表,请来三清尊者,又念了黄藏中的秘咒,把焚过的纸灰,炼入太后的药丸之中,其间,花费了一个下午的时间。
这个过程中,来请安的妃嫔,应着真人的要求,也对着炼丹炉默默祈告,希望太后能早占勿药。
元祈对这些怪力乱神之类,素来不信,对整日装神弄鬼的玉虚,更是没有好感——龙虎山一脉,这些年在京中肆意妄为,他早有耳闻。
他让管事在殿中找到残余的纸灰药丸,取过宫中猫狗试验,果然浑身发绿,一命呜呼。
元祈又惊又怒:“火速前去,把玉虚此獠拿来!”
侍卫更要领命,只听得一声清冽女音:“皇上且慢!”
他抬头一看,只见晨露身着披肩,一副风尘仆仆的模样。
元祈皱眉道:“你总算回来了,一走竟是好几个时辰——你为何要阻止朕?”
晨露解下披肩,望着元祈焦躁的模样,轻轻吐出一句:“太后的病情,皇上最好是秘而不宣。”
元祈目光一凝:“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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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嫌疑
晨露叹了口气:“皇上应该知道,三人成虎的道理。”
元祈一听,便明白了她话中含义,他怒极而笑:“难道世人会以为是朕所为?”
“皇后那句话……实在用心险恶。”
晨露望着他,幽幽说道,她站在窗边,素衣被夜风吹拂,飘然若仙。
元祈听到“皇后”两字,眼中满是厌恶,他想起刚才,众人惊骇欲死,却又躲闪疑忌的表情,心下更是冷怒不已。
“你也以为是朕所为?!”
“不,微臣认为绝无此事。”
晨露微微一笑,晶莹容颜在烛火之下,笑起来,有几分稚嫩,几分凄楚。
“若是皇上所为,您定会做的天衣无缝。”
元祈听到这样百无禁忌的话,真真怒也不是,笑也不是,他无奈道:“你真是越来越大胆了!”
少女笑意加深:“那皇上是希望听到,世人都赞您为孝子,所以不可能做出这种事?”
元祈正要回答,忽然外面有人来报,却是静王殿下赶到了,晨露连忙回避,躲到了屏风之后。
静王只披了一件绯紫锦袍,光着脚穿了靴子就赶了过来,他漆黑长发散乱,俊美容颜时隐时现,看来更添不羁魅力。
“皇兄……母后她老人家……”
他才说了几个字,就哽住了,眼眶泛红,全身都在颤抖,几个宦官连忙把他扶住。
“二弟,你先冷静下来!”
元祈低喝道。
静王被他惊醒,眼中恢复了清明,他望着元祈,仿佛从来没见过他似的,以一种陌生的,近乎恐惧的眼神望着他——
“皇兄?!”
下一刻,静王做了一个让人目瞪口呆的动作——他双膝一软,竟跪倒在地。
“皇兄,臣弟这辈子也没求过你什么,现在只请你千万救回母后的性命……”
元祈一楞,稍一琢磨话里涵义,已是变了颜色——
“二弟!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他沉稳漆黑的眸子里,闪着暴怒的光芒,几步逼到了静王跟前,一把将他揪了起来。
秦喜惊慌得不知如何是好,就怕元祈怒火攻心,做出震惊天下的事来。
他乍着胆子,正要上前劝阻,只听得屏风后面一声轻咳,皇上亲重的尚仪大人,已经款款走出。
秦喜虽说年纪不大,可也是宫里的人精,看这情形,有什么不明白的,他望着晨露,眼中微带求恳,待对方点头后,他如蒙大赦,带着所有宦官宫人,齐齐退出了这是非之地。
沉重的宫门被关上了,大殿中央,灯火闪烁,只剩下剑拔弩张的两个男人,以及,冰雪一般宁静凛然的少女。
“你是听了皇后的疯话,还是被什么小人所谗?”
元祈冷冷问道。
静王直视着他的眼睛,并不相让:“皇兄,臣弟只是求你救救母后——为人子女,这有什么不妥吗?”
“这话何需你说?几个太医,正在轮班伺候,朕马上还要所有医师前来会诊!”
静王不语,只是别过头去,元祈知道他成见已深,忍住怒气,正要遣他回去,晨露走进两人之间,敛衽行礼:“静王殿下不必烦忧,微臣倒有一法!”
静王并不回头,让京城闺秀们魂牵梦萦的华美容颜上,露出微微冷笑:“你身在帝侧,果然巧言令色!”
晨露微微一笑,并不回击,而缓缓说道:“静王若是愿意,不妨亲侍汤药,常伴太后床前,如何?”
静王面色稍稍和缓:“本王正有此意。”
他说完,朝着元祈一躬到地:“皇兄,只盼你勿要忘记——天朝向以仁孝治天下。”
他头也不回,朝着慈宁宫而去,留下元祈,空有满腔怒火,也无处发泄。
他回到御案之前,提笔想抑制心绪,手中用劲,一支湖笔已然四分五裂。
元祈甩下残碎竹节,烦躁起身,却见晨露亲手端过一杯茶,呈了上来。
她仍是平素的清冽自若,仿佛泰山崩于前,也不会变色。晶莹如千年寒冰的眸子,凝望着元祈——一时之间,他心中生出清爽冷意,驱走了欲狂的烦闷。
元祈看着她放下茶盏,纤纤十指正灵巧收起残笔,不由叹息一声,说道:“圣人曰:人不知而不愠。可真有几人能做到?”
“所以,微臣刚才就说,应该秘而不宣——此刻已经晚了,静王殿下的消息可真快啊……”
她婉转而笑,笑容中,别有一种神秘涵义。
“若是皇上不弃,我愿去详查此事。”
元祈听了,点头道:“你素来机智,这几次三番都多亏有你——这次要多少人手?”
晨露道:“只愿瞿云大统领助我一二。”
第二日,这噩耗在整个宫中,象长了翅膀似的,已是人尽皆知。
人们在绘声绘色谈及此事十,往往环顾左右,以一种惊悚,混合着兴奋的口气说道:“你知道吗?昨日皇后她……”
晨露对这些谣言,丝毫不问来由——元祈若是连这点惑众妖言都无法消除,还称得上什么九五至尊?
不过,防人之口,甚于防川,越是澄清,恐怕这弑母的罪名,就越在他头上若隐若现,一旦传出宫去,民间对这种宫闱秘史更感兴趣,元祈纣桀之君的恶名,恐怕立刻传之四海了。
瞿云看到晨露一路沉默,他犹豫着,终于忍不住问道:“小宸,这真不是你做的?”
少女白了他一眼:“林媛这样死了,会以皇太后的尊荣下葬,然后以贤名流传后世,你觉得,我会这么蠢?”
瞿云讪讪一笑,摸了摸鼻子,疑惑道:“可又是谁,有这等神鬼莫测之能?”
晨露不语,她也在思索这个问题。
这一上午,她去了好几个嫔妃宫中,问起昨日午后,她们拜见太后时的情形——
周贵妃擦拭着长剑,好半天,才说了一句:“太后该不会是为求长生,服食丹药过度了罢?”
晨露想起这空前绝后的回答,忍不住就想笑,好不容易掩住,只觉得这位周贵妃,真是妙人妙语。
齐妃的云庆宫中,她披着一件闪烁迷离的秋香色缎衣,正在以珍珠粉末敷脸。
“哎呀,太后真是不幸……”
她语气中不加掩饰,满满都是幸灾乐祸,坐河岸看水涨的轻松。
至于梅贵嫔那边——
“怎么会出这样的事……不过皇后娘娘也实在太不象话了,居然当众喊出这等话来,这让皇上如何是好?!”
她试探着,仿佛等着元祈发下废后的诏书,让她一朝畅快。
果然……这三位很有嫌疑,她们都巴不得太后驾鹤仙去,早归极乐。
不过,有了皇后的指控,大多数人,仍会津津乐道于,母子反目的秘辛吧!
晨露沉吟着,突然想起,真正有动机,有手段的,却是自己!
她自嘲地笑了笑:“小云……凶手根本找不出,我们只好去找毒药的来源了!”
她说的如此肯定,脚下不停,却是朝着另一个方向。
“去哪里找?”
“御花园。”(未完待续)
第四十二章 凤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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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花园里,仍是和往常一样忙碌琐碎,此次相见,身份悬殊,总管再不敢躺着品茗,只那一枝镂金镶玉的烟杆,斜斜插于腰间,说不出的逍遥快意。
“两位大人找何姑姑?她这几日身上不爽,正卧床休息呢!”
“既如此……我们去探望一下姑姑吧——我还要多谢她以前的照应呢!”
总管深深看了两人一眼,姜是老的辣,他看出他们根本不是来探什么病,也不揭穿,只是让手下小太监带路,去了何姑姑的住处。
他看着两人的背影,习惯性的,吸了一口烟嘴,喃喃道:“希望这把火,不要烧到我这小小花园。”
老人的叹息,忧虑而哀悯,仿佛预见了,这宫中血流成河,人人自危的诡谲境地。
何姑姑听人进去禀报,却并没有耽搁,就面见了两人。
她的卧房,清素淡洁,如同世外雪洞一般,整齐干净,仿佛无人居住似的,就是她倚坐床头,那被褥锦衾,仍是丝毫不乱。
“你们是为了太后而来,对吗?”
何姑姑手捧一杯苦茶,散发着缕缕药香,脸上一片平静,开门见山的问道。
瞿云浓眉一扬,完全没有料到她会这般直白:“姑姑身在病中,消息可真是灵通。”
“老奴我消息并不灵通——都半边身子进棺材的人了,谁还来跟我嚼这舌头?只是太后那药,却是出自我手。”
真是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
瞿云蓦然站起,目光炯炯:“原来是你谋害太后!”
何姑姑纹风不动,干瘦的脸上微微冷笑:“瞿统领何必激动,太后现下还没晏驾呢!”
她轻抿了口茶,转过头,对着晨露道:“说起来,也多亏了尚仪大人,老奴的那些花草,才没遭了劫难。”
晨露并不动怒。只是道:“姑姑和太后,有什么仇怨?”
何姑姑露出一丝嘲讽的微笑,眼中生出点点莹光,在房中昏暗光线下,依稀可见年轻时的妩媚风华。
“太后是何等尊贵的人物,老奴我这等微贱之人,就是想高攀,也没有门路呵……哪还能有什么仇怨?”
她说的轻松,只是那语气,含着无穷怨毒,仿佛是,由九幽冥狱爬出的恶鬼,张牙舞爪,要将仇人吞噬下肚,才能善罢甘休。
她的脸孔,微微有些扭曲,在昏暗中,晨露发现,她的眼中蓄满泪水,延着苍老,满是皱纹的脸,轻轻滑落。
晨露望着她,眼神悠远飘渺:“姑姑,你看着我……”
她眸中金光大盛,仿佛要望入何姑姑心坎中间——
“姑姑,你和太后,到底有什么宿怨……”
何姑姑只觉得一时之间,心中混沌迷茫,多年的悲苦冤屈,如同出柙猛兽一般,再也关不住——
“小萱……”
撕心裂肺的,她喊了一声,在这午后寂静的房中,极是黪人,简直要让人生出冷战。
她顿时惊醒,戒慎的看着两人,闭起眼来,再不肯回答任何问题。
两人离开御花园时,瞿云仍是心有余悸,他唏嘘道:“何姑姑那一声,真让人浑身起了疙瘩——这般的刻骨深仇,究竟是为了什么呢?”
他看了看晨露,畅快笑道:“林媛这妖妇大权在握,翻手成云,覆手成雨,也不知做下多少伤天害理的事来!这次真是天日昭昭,好不痛快!”
晨露不语,走了几步,终是停住了,她回过身去,望着那繁花似锦的深处,那界断的高墙尽头——
“小云……”
她低低道。
“你能不能,陪我,再回‘那里’一次!”
瞿云顺着她的眼光看去,顿时明白,他望着少女苍白,几乎透明的晶莹容颜,心中大痛。
“好!”
他毫不犹豫的,答应了。
午后的阳光,炽热而明媚,这蒿草深处,更添青茂,已及常人腰间。
两人跃过深锁的高墙,穿过满是瓦砾碎石的大道,来到那废宫之前。
此时比起上回,却又不同,朗朗天光之下,那旧时宫殿,更显得倾颓衰落,和前朝的断瓦残垣一般模样,又有谁知道,此间,却是昔日帝后,起居驻行之地?
一对人中龙凤,比翼并肩,创出这辉煌盛世,到末了,又怎会料到,如斯结局?
瞿云心中波涛汹涌,禁不住,凝望着身边的少女——
她亭亭玉立,眸如兵雪,风华无双,二十几载岁月,独独遗下她一人,仍在这红尘之间。
可是……如果可以选择,小宸,她一定希望,和元旭白头偕老,生下几个皇子,有争气象样的,也有纨绔胡闹的,她不免忧心,不免衰老,亦不免,美貌不再,但,这却是世间女子,所能得到的极至幸福了……
他心痛如绞,想起中毒在床的林媛,只觉得一时痛快,一时失望——太便宜这妖妇了!
“小云……你怎么了?”
晨露收敛了情绪,外表看来,并无异常,她看见瞿云发呆,摇了摇他的肩膀。
“小宸……我在想,老天爷,莫不是瞎了眼。”
瞿云沉重的吐出一句,不忍勾起她的心事,拉过她的手,一起走进宫门。
他一路行来,很是熟悉,晨露想起初遇那夜,他也曾在此处与元祈秘会,不禁奇道:“你怎会识得这里?“
瞿云望着她,久久,再道:“其实,你与他大婚那日……我也曾偷偷来过,就在那屋脊之上,瞧着你俩……那天,你真美啊,我都看呆了……可惜,那时候,他只是称王,还没有登上帝位,我也未见你戴上凤冠的绝世风华,本想着下次再看,却不想,已经,没有下次了!!”
说到此处,他悲愤难以自抑,一拳捶在门上,侧厢的桐木门板,年久失修,受不得这份猛力,轰然倒地,一时之间,灰尘弥漫。
“我一直记得这里……元祈登位后,我怂恿他把密商地点定在此处,就是为了提醒自己,小宸的仇,还没有报,元旭死了,林媛还在!!”
他一字一句地说着,却没有听到回应,愕然回头,只见,晨露低着头,眼中,仿佛被沙土迷住了。
瞿云握住她的手,只觉得一片冰凉,颤抖得厉害——
“小云……”
她低低唤道,没有抬头。
“其实……元旭,已给我做好了皇后的凤冠,只待册立那日,与天下臣民共欢……可没曾想,人心易变,等我自边陲返回,迎接我的,却是一杯‘牵机’毒酒——他说,他不需要我了,林媛,才是他等的人。”
她有些踉跄的,走入寝殿,穿过珠帘,启开了床头暗格。
里面别无他物,只有两个木盒。
她打开大的那个,刹那间,满室被晔晔宝光照耀。
那是一顶绚丽华美,而又别致的凤冠。
以纯金为身,璎珞其间,旒珠镶嵌,中间镂空,竟是鬼斧神工的,纳入一颗清冷冰寒的南海大珠,约有婴儿拳头大小,它在珠玉之间,散发出别致的冷艳光华,如皎月高悬。
“它真是美……可惜,我无福享用,在这暗室黑匣之中,也算是明珠暗投了。”
阳光照入一室,晨露抚mo着它,低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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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三章 血衣(上)
“当初,到底为了什么,他竟下了这等狠手?”
瞿云看着那珠光灿华的凤冠,只觉得怒火满腔,恨不能将它碾成粉碎。
只是,晨露的手,轻轻抚mo着,于痛彻心肺之中,又无法释然的,珍之,重之。
他终究不忍心,只得长叹一声,问出了,他长夜惊起,时常思索的一个问题。
“我不知道……”
晨露的眼中,带着微微疲倦,和痛绝。
“那最后一年,我在北郡六国的边陲之中,彼此只是以鸿雁传书,初时,仍是爱意切切,后来,书信渐薄,只是频频催我回京,语气很是峻急……我抽空回到京城,等待我的,却是他和林媛无耻苟且——我和他,竟到了毒酒相赠的地步!!”
“犹记得,初见之时,他眉眼含笑,为我吹奏一曲——那时候,他不是这般狠毒无情!这至高权位,真能让人改变如斯?!”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眼中的浅浅薄雾,将两只木盒收起,起身离开。
午后的阳光,分外明媚,照着这孤伶伶的两人,在这诺大的荒芜庭院中缓缓前行,宛如,绚烂,而又死寂的画卷。
左侧旁,那扇被瞿云失手捶坏的门板,在院中散落朽坏,那一侧厢房,只露出一个黑黢黢的门洞。
——就似猛兽的大口一般。
瞿云望着它,无端生出一种阴森,他走前几步,想把门板装上,无意中,他朝房中看了一眼——
“这是什么?”
他走入房中,从地上捡起几件宫装女衣。
这几件宫装,虽然满是灰尘污垢,却依稀可以看出,华美秀雅的款式和质地。
触目惊心的是,上面满是发黄暗紫的悚人血迹,汪洋淹留,浸润了所有衣料。
“小宸,这是……?”
晨露取过宫装,仔细端详着,又看了看这空空荡荡的厢房,惊诧道:“这不是我的东西——这血衣,真是好生蹊跷……”
她看了看瞿云,道:“这间厢房,是我用来供奉母亲牌位的,平日里,根本无人进入……自从我死后,这里更是成了禁地,又怎会……”
她苦苦思索着,却找不着任何头绪,远处黑鸦遥遥嚣叫,刺耳之下,更让这荒无人烟的宫中,平添了几份惊悚可怖。
“算了,我带回去仔细查访便是,我们走吧!”
瞿云看着这满是血迹的诡异宫装,心中更觉不详,于冥冥之中,生出一种警觉来。
两人再无别话,默默离开了这废宫,心中都有无穷思绪,却又说不出口。
这一日时光,如白驹过隙一般流过,太后的生命,也朝着死亡的深渊,又滑下了一步。
宫中一片愁云惨淡,连无宫人敢簪花弄俏,人人都知道圣上很是烦躁,守在太后身边的静王,更是要噬人一般,一个太监给太后喂食不慎,呛入喉中,他一掌将人拍飞,自己拿起汤匙,一口口喂入,那虔诚小心的模样,让周围人等都暗自纳罕,一个金枝玉叶,能事必躬亲的做到这个地步,实在让人好生感动。
第二日一早,瞿云去了晨露的碧月宫中,只见她已穿戴整齐,准备出门。
“今天去哪里?”
“还能去哪,只能再去御花园,和何姑姑再谈一次了。”
——————————我是肚子痛的分割线——————————
先跟大家道个歉,今天只有半章,因为我很不舒服……那个,大家都明白的是吧!
以下是回答一些读者典型性的问题
1.元旭怎会忍心下毒害自己爱人,他一开始那么不错,变化也太快了吧?
答:某非想说,一对人中龙凤,反目成仇,肯定不会因为单纯的第三者插足,原因请大家慢慢往下看,总会明白的。至于义愤填膺,我也很理解大家,但目前,我们只听了林宸的说法,请继续期待完整的真相~
至于有读者说变化太快,其实是忽略了时间问题,他们一见钟情那日,是林宸十三岁生日,之后,她花了三年学艺,又与元旭并肩战斗了四年,最后一年,还是在边陲沙场上度过的,也就是说,从前面那段到她死去,已经七年了,这七年,人的身份、想法和情势,已经是天翻地覆的不同,所以元旭的变化并不突然,只是我们没看到罢了。
2.有读者问,作者是否因为自己这阵子情绪悲观,才写了这个背叛的桥段?
某非冤枉啊,大家应该记得,在一开始第三、四章,就已经出现她在废宫里满是怨毒的自语,那时候情节就已经决定好了,话说那时候某非的学校还米发生变故呢,泪
3.有读者问,最后结局如何
某非只能说,我爱自己的人物,如同亲生孩子,无论如何,我们的小宸,会有一个好的结局的(当然其他人物被我虐,就表怪我了,捏哈哈哈哈)(未完待续)
第四十三章血衣(下)第四十四章孝贤
第四十三章血衣(下)
何姑姑房里,三个人仍是僵坐不语。
何姑姑一派悠闲,将手中碗盖轻轻相错,待它稍凉,才抿了一口。
“两位不必多费口舌了,将我打下天牢也行,去暴室严刑拷问也行,我不过一身老骨头,没几年好活,有一位当朝太后陪着下黄泉,死也瞑目。”
瞿云静静听着,大感头疼,他主持宫中禁卫多年,自然知道,象这等犯人,生就是铁皮铜骨,就是把她一刀刀剐了,也休想从她嘴里漏出分毫。
晨露终于开口:“姑姑,我对花草药毒,也略有涉猎,这天地之间,阴阳交错,既生一物,便另有一物克之——这小小毒物,却未必能难倒我。”
何姑姑闻言,脸上皱纹更深,她露出一道阴森诡异的笑容:“自你从云庆宫中调来,我便知道,你并非庸常之辈——我花圃里就栽了解药,只怕你无法寻得!”
晨露微微一笑,振衣而起,她径自走入御花园之中,细细观赏。
正是一日清晨,花叶初绽,宛如出浴的美人一般,清新可喜。清亮露珠微颤,晶莹羞怯。更有那绿荫曲径,镜湖粼粼,掩映着这姹紫嫣红,无边盛景。
她凝神看去,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可疑,很快,她便不再踱步,直直走向一墙藤萝。
她俯下身,久久搜寻着,直到瞿云押着何姑姑到来,仍是没有说话。
“哼……你们找不到的,就算我备下了解药,也会放在无人知晓的地方……小丫头,你还是太嫩了!”
何姑姑的冷笑,在少女直起身时,慢慢停歇,她本能地感觉不对劲。
晨露的声音,清冽如同寒玉落地:“世上之人,喜欢自作聪明,却不知机关算尽,总是百密一疏——师兄,我们到墙那边去!”
此言一出,何姑姑发出一声凄厉惨叫,就要不顾一切的扑过去!
瞿云眼疾手快,点住她的穴道,绕到了墙的另一边。
这是江南式样的黑瓦白墙,曲径回折,中有镂空的兰篆花窗,似透而非透,别有韵味。
镂空花窗上,翠色深碧,满满都是藤萝缠绕,待到花开,不知是何等的清美幽然。
她俯下身,轻轻拂开藤萝的叶片,在一块泥土稍稍松软的地方,挖了起来。
挖下不过七八寸,就见地下根丝缠绕,一种类似生姜的白胖根茎,被挖了出来,瞿云不忍她手染泥泞,自己上前,用力一拔——
“咦?怎会如此?!”
晨露惊诧道,不死心的细细看过手中根茎,却找不到想象中的红果。
瞿云见她眉头深蹙,知道不好,连忙奔回,解开何姑姑的穴道,把她拽到跟前——
“快说,这是怎么回事?!”
何姑姑面如死灰,看也不看,道:“既然你们已经找到,还需我说什么?!”
“你睁开眼!!”
少女一声冷斥,何姑姑不由睁开了眼,她定睛一看,惊得魂飞天外——
“这……这怎么可能……红果居然没了?!”
她苍老的脸,微微抽搐着,更显狰狞。
三人正在惊疑,只听得园外有些微喧哗,远远望去,只见秦喜一溜小跑,正朝着两人而来。
他好不容易到了眼前,没来得及喘气,急急禀报道:
“太后已经痊愈,皇上请两位速速回宫!”
两人对望一眼,来不及惊讶,只听旁边何姑姑一声怨毒尖叫,朝着白墙就直直撞了上去。
第四十四章孝贤
瞿云急急去拉,也只挽回一半,她已是头破血流,昏迷在地,白森森的骨头露着,呼吸很是微弱。
晨露让赶来的总管宣了太医,又遣了几个侍卫看守,这才朝着慈宁宫而去。
慈宁宫中,此时一片欢声笑语,与前一刻的愁云惨淡,真是天上地下两重天。
太后面色微有些苍白,只是不再死气沉沉,眼中也有了神采。
她倚坐床头,看着静王正和宫女们油嘴滑舌,却也不恼,只是微笑着看。
阳光照在她憔悴容颜上,在镜中映出影象,太后不自觉的掠了掠鬓间发丝,轻叹一声。
岁月对她,似乎很是优待,一眼望去,仍是美貌不减,高华耀目。只那一丝白发,泄露了她的年纪。
什么时候,竟已有了白发?
她眼中一黯,看着不远处,娇笑嬉闹的宫女们,只觉得刺眼不已——
“祉儿,你过来。”
她轻唤道,正和宫女嬉戏的静王元祉,马上回到了她床边,担忧问道:“母后……?”
太后望着他赤诚清澈的眼神,不由心里一酸:“好孩子,母后不要紧……”
静王以为她思念皇帝,只得安慰道:“已经遣人去通知皇兄了,他马上便到。”
太后不答,呆了片刻,才道:“你皇兄这几日如何?”
“皇兄心中剧痛,连朝政也无心料理,每日都到母后这边探视好几次,太医都给他骂得狗血淋头了……”
静王说到此处,有些不好意思的,笑道:“当然儿臣更是卤莽,把太监宫女们吓得够呛!”
他回头,看见那个被他拍飞的太监,正抖抖缩缩的站在廊下,招手让他进来,从袖中抽出一页金叶子,递于他道:“这个你拿去,下次伺候主子要小心,太后凤体不安,做什么事都要小心谨慎!”
那太监战战兢兢,不知要受什么惩罚,一听这话,眼泪都流了出来,激动得浑身颤抖,跪下磕头道:“奴才一定尽力服侍太后主子!”
静王拍了拍他的肩,只听前边遥遥人声,知道皇帝到了,于是笑着对太后道:“皇兄来了,他见母后无恙,不知多高兴呢!”
“只怕未必啊……”
太后低低答了一句,眼中深浅莫测,看不出喜怒。
元祈进入寝宫时,就见太后倚坐塌上,甚是憔悴,苍白的脸上,细细皱纹掩不住的,从精巧的眼角露出,这一瞬间,当年艳压后宫的母后,也显出了衰老。
一时之间,他心中生出悲凉,那一点一滴的怨圭,也被心中的柔软掩盖——
这是,他的生身母亲呵……
下一刻,他看见,太后倚坐着,伸出纤纤玉指,接住了,一只垂丝而来的小小蜘蛛。
她微微笑着,露出妇人慈悲温文的笑容,如同,那庙宇之中的观世音菩萨,柳枝玉壶,冰清度人。
阳光照在她身上,显得弱不胜衣,这孱弱温柔的妇人,却在瞬间,手下用力,以镂金镶玉的甲套,决绝的,尖利的,捏碎了蜘蛛。
她优雅地取下金套,仍是一径浅笑。
元祈的心,在微微颤抖,刚刚升起的一丝柔软,也被这份惊怖吞噬——
我竟然忘了,这是母后啊!
他自嘲地笑了笑,轻咳一声,才揭帘而入。
“母后身体终于大好!”
他请安道。
“我儿!”
太后仿佛十分惊喜,挣扎着就欲起身,却被元祈稳稳接住,扶于塌上。
“母后,您凤体要紧!”
元祈说完这句,忽然觉得无话可说,心下悲凉于母子的隔膜,他想了想,继续道:“这一会*人来禀报,说您已经无恙,儿臣真是喜出望外——那太医竟说是无药可解,真真是狂悖犯上!!”
他想起那几个畏首畏尾的太医,心头一阵火起——这样的不学无术,却让宫中上下乱成一片!
“你却不要责备他们。”
太后款款道:“要不是祉儿寻回个江湖郎中,我真是药石无灵,要追随先帝而去了!”
“哦……二弟竟会有这等际遇?”
元祈心下狐疑,却又不便说出,只是赞叹道:“他真是擎天保驾之臣!危急时刻,还真是救了母后的性命!“
太后却并不附和,只是叹息道:“我这把老骨头,就是救不过来,也没什么要紧……要真活的久了,难免不碍你们年轻人的眼!”
她似笑非笑,半带玩笑的,说了这句,既象是在埋怨病痛,又象是有别的含义。
元祈心下咯噔一声,却强笑道:“母后说的哪里话来?这宫中上下,谁不盼您万寿无疆?”
太后正要说话,宫人禀报,说是众位娘娘听闻太后凤驾转安,齐齐前来探视。
“我今晨便听到喜鹊在叫,心下便是纳罕,会有什么喜事呢?没曾想,就应验在太后娘娘身上了!”
云萝最是伶俐,一进门便如此说道。
太后一笑,并没答腔,旁边的梅贵嫔揶揄道:“看云妹妹这张嘴,跟抹了蜜似的……太后是天下之母,生来有神灵庇佑,这一点小恙,又算得了什么?”
太后听了,笑着指她说:“你这丫头才是嘴头伶俐——我中的可是剧毒,若不是祉儿寻来神医,怕是早早归天了!”
元祈听她屡屡提及静王,满心都是不自在,又听她说出这等不祥之语,更是不快,只得沉默着,坐在一旁。
齐妃在一旁听出了苗头,她老于世故,哪有看不出眼色的,于是嫣然笑道:“静王殿下此次真是立了大功,臣妾虽不敢过问朝政,只这也是家事,还想恳请皇上,给静王一个赏赐!”
元祈听着,见她貌似不经意的望着自己,心下一动,正要答应,只听太后道:“罢了,祉儿不过是个孩子,生为帝胄皇室,又会缺了什么?”
元祈听了这话,并不欣喜,脸色更加难看。(未完待续)
第四十五章 驸马
轰动一时的太后中毒案,终于在二日后,烟消云散,在静王引荐的郎中诊治下,太后凤体终于大安。朝臣们纷纷上了表章,以示庆贺,当今天子元祈,更是大喜,御笔一批之下,竟是宽免了京畿的一成赋税和钱粮,一时之间,人人称颂,各个喜笑颜开。
这喜悦之下,却也潜藏着暗流。谣言,如同冰封之下的河水,缓缓的,不易为人察觉的,奔腾四方,一旦时机成熟,便会破冰而出,肆虐世间。
宫人和宦官们,在私下嘀咕时,总不免津津乐道起,皇后那日的“失言”。
这些微贱的小人物,以极大的好奇心,谈论着主子们的秘密,这几日中,因着口舌犯忌,被执事太监杖责的,已有五六个。
这样的刑罚,也只是在明面上震慑了他们,私底下,传言被加油添醋,越发变得绘声绘色。
碧月宫中,晨露坐在窗下,捧着一卷《水经》正读得津津有味,瞿云在室内来回踱步。
“师兄何必如此烦躁?”
她轻轻抬起头,微笑问道。
清风拂过她晶莹容颜,那冰雪寒玉一般的瞳仁,顾盼流转之间,很是悠然自若。
“我们忙碌了两天,竟是这样一个局面!”
瞿云想起,太后安然下塌的身影,心中怒火更炽,他吸了口气,看着晨露一派自若闲情,惊讶道:“小宸,你莫非看出了个中玄机?”
晨露摇头:“这次,我没有找到任何蛛丝马迹,不过……”
她放下手中书卷,望着窗外烟柳青翠,黄鹂清鸣,叹道:“在这场混乱中,只需看看,谁得到了最多利益,就隐约明白了。”
瞿云也不是笨人,他脑中灵光一闪,想起皇后疯癫的神情,元祈烦躁的表情,以及,众妃嫔惊惶的啜泣,就一一将他们排除——
“难道是……?”
“从最后结果来看,真正从此事中,掌握了先机,取得最大利益的,是林媛。”
晨露淡淡说道,看着瞿云不敢置信的神情,笑了笑,道:“一开始,我也以为是她使的苦肉计,目的的为了给皇帝套上‘弑母’的罪名。可是,当我看到这解药时,我大约已经想到,我的分析,也许是错的。”
她摆弄着桌上,那挖掘而出的白胖根茎,说道:“这是毒物中最猛烈的一种,即使找到了根部相邻的红果,解了它的毒性,也会极大损害人的寿数——林媛这一下,其实已经元气大伤,她再狠毒,也不会拿自己的寿命来看玩笑。”
瞿云思索着,脑中闪过一个身影,他悚然一惊:“若不是太后,难道是……他?”
晨露点头,叹息道:“平日里看他一副纨绔子弟的模样,没想到,一下起手来,却是如此的雷霆万钧——”
“静王元祉,你真是个人物!”
少女冷笑着,揭开了真凶的神秘面纱。
“我们竟被个毛头小子骗过了!”
瞿云剑眉皱起,想起个中关节,冷笑道:“林家好似专出这等伪善狠毒的禽兽,真可算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晨露并不激动,微微一笑,端起温热的茶盏,小口小口的喝下,这才道:“静王的母妃林惠,是个寡言温和的大家闺秀,林家诸人之中,还数她较为良善,却没想到,竟是生出了这样的儿子。“
她放下茶盏,取过案前那株白胖根茎,细细端详了一会,才道:“看这痕迹,他早于我们四五个时辰,就把红果掘走了——真是好手段!”
她由衷赞叹道,既是在叹他料事精准,也赞他的心狠手辣。
“静王此人,真是个角色,这一出‘孝子救母’的戏,要演好不难,只是要抓准时机,趁着太后和皇帝生出怨隙时,一举行事,这样的快、准、狠,加上嘴甜心黑,也算是异数了!”
她瞧了瞧窗外:“现在,宫城内外,定是谣言纷纷了……这天,马上要变了罢!”
仿佛在响应她的话,满是阴云的天空,轰隆隆一声雷,更是乌云密布。
****
驸马都尉孙铭听着屋外的隆隆雷声,觉得满身燥热,他喃喃自语道:“夏日到了吗?”
他一边自语,一边脱下了身上的朝服。
他想起在后堂等候的娇妻,不由心中一荡,再想起她丽颜含嗔的眉间威煞,不禁又爱又怕——
“也罢,我就有这季常之患(注),又有何妨?”
他从不在外酗酒赌钱,至于青楼妓馆一类,更是避之惟恐不及,同僚笑他畏妻如虎,他却毫不在乎。
他出身亦是显赫,只是家中老父早逝,亲族又很是单薄,仕途上便没什么人提携,虽然在军中屡立战功,却总也不得大的升迁。
谁知道,有一天洪福天降,先帝念及他父亲的救命之恩,力排众议,竟是把自己的长女,仪馨帝姬下嫁于他。
他当时,几乎被这飞来艳福砸晕,再想时,便很是惶恐,怕是齐大非偶,帝姬是天之娇女,两人根本不合。
这般的惶恐,直到入了洞房,揭开头巾那一刻,才宣告终结——
他,堂堂男子汉孙铭,从此,成了仪馨帝姬永久的裙下之臣。
他想着初见时的甜蜜,正微微笑着,仆役前来报告:“二驸马前来拜见!”
他来做什么?!
孙铭有些反感的,想起这位连襟油滑势利的笑容——二驸马钱熙,乃是先帝重臣的独子,他在吏部任职,仕途也是青云直上,对自己这驻防京畿的军官武夫,很是看轻。
他无奈道:“快请他进客厅,我马上就到!”
多日不见,钱熙的笑容很是灿烂,他语气亲热的和孙铭寒暄道:“多日不见,大哥更见英武了!”
孙铭却不受他这迷汤,心下暗忖,你一向鄙夷我这赳赳武夫,今天夜猫入宅,定是没甚么好事。
“二弟,好久不见……最近听闻你升了侍郎,真是可喜可贺啊!”
两人聊些朝中逸事,转眼便到了饭时,两人对桌而饮,酒过三巡,钱熙脸上微红,得意的将朝中秘闻胡吹一番,故作神秘道:“有一桩好事,我可要成全大哥了!”
他带着酒气,凑近道:“太后凤体,总算是转危为安了,此番静王立了大功,却没得什么赏赐……”
孙铭一听,心中一紧,他虽是长年驻扎军中,对朝中大事,却也有所耳闻,口中打着哈哈道:“静王是皇家子弟,什么赏赐也不算稀罕啊!”
“大哥此言差矣,其实啊,小弟早就听宫中传出消息,道是太后娘娘,一直想厚赐静王,只是怕人非议,所以才沉吟未决……”
他继续笑着,声音变大,得意道:“我们也是皇家亲眷,几个兄弟啊,就决定联名上书,给静王殿下讨一份赏赐……这既不干涉朝政,又成全了太后一片慈心,她老人家一高兴,大哥您的升迁,也指日可待了!”
孙铭听着这阿谀奉承的点子,心头一阵光火,正想一口回绝,只听回廊之外,一声清脆咳嗽,顿时心中一震——
“呃……这个,二弟且容我想想!”
好不容易把口若悬河的钱熙送走,他立即走回内室,对着妻子道:“仪儿,你怎么在外面偷听?”
仪馨帝姬冷哼一声:“怎么,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我不能听?”
“哪有这回事?”
孙铭叫屈道:“钱熙这家伙想升官想疯了,变着法子讨太后欢心,居然要扯上我,我正要回绝呢!”
仪馨帝姬眼中波光一闪:“若不是我示意,你就拒绝了,是吗?”
她冷笑一声道:“你以为……这是钱熙自己的主意?”
注:季常是指河东狮吼典故中的陈季常,后世以季常之患,代指畏妻如虎的毛病。(未完待续)
第四十六章 比翼
“难道是……?”
孙铭暗暗吃惊,心下揣测着,却迟疑不敢说出。
“哼……上有所好,下必从焉,他们这些人,狗鼻子比什么都灵敏,全身消息一按就动,若不是上头有这个意思,又怎会想出这等升官发财的点子?”
仪馨帝姬双唇抿起,秀丽如玉的脸上,闪过一个极为刻薄的冷笑:“林家人素来如此,想要什么,都是大张旗鼓地做,偏偏还有人代劳奔忙,到头来,什么都得了,还像神仙一样洁净无垢!”
孙铭听她意有所指,却也不知是在说太后,还是静王,只得摸摸鼻子,静静听着。
仪馨帝姬也不起身,半靠在塌上,双脚搁在碧绿晶莹的玉石脚踏之上,更显得莹润美丽,她凝视着腕间九凤金丝猫眼彩镯,悠悠说道:“可惜,他们把今上看得太简单了……哼,‘一个赏赐’!”
她微微抬头,对着一头雾水的孙铭说道:“大约钱熙,也不过给人当枪使了,若真是赏赐,任凭是什么罕见珍奇,圣上都会赐下,还用得着外臣操心?就怕是,这赏赐,很不一般哪!”
孙铭大感意外,只见帝姬以扇掩面,轻笑道:“想疯了他们的心……他们以为圣上是纸糊的傀儡木偶吗?你且瞧着,这‘一个赏赐‘,必是封地无疑!”
孙铭惊得目瞪口呆:“静王他,在江南可是有封地千里,他还贪心不足吗?”
“江南?那是鱼米之乡,可即使得了整个江南,也不过做一个富家翁而已。”
帝姬冷笑着,眉宇间一片犀利睿智:“静王从小就非同一般,后来耽于玩乐,也不过是韬光隐晦,他想要的,始终是——”
她伸出玉指,朝着窗外,指了指,阴云密步的天宇。
“这、这是谋逆的大罪!!”
孙铭大惊失色,有些迟疑道:“这……不至于吧?”
“静王想要的,是九州之中的要地,进可觊觎天下,退可雄据一方,江南,始终太过清丽,不是他理想的封地,所以……”
帝姬侃侃而谈,孙铭毕竟知兵,一点便透,他立即明白了妻子的意思,不由又惊又怒,
仪馨帝姬拨弄着手上宝镯,听着金玉相击的清脆声响,问了一个突兀的问题:“夫君,你说这世上,是锦上添花好,还是雪中送炭更妙?”
孙铭毫不犹豫地说道:“当然是后者,我辈生于世间,若不能扶危济困,又算什么大好男儿?”
他此时说话,铿锵有声,若是让那些讥讽他的人看了,定是目瞪口呆。
仪馨帝姬凝望着她,眼中露出极为温柔的神色:“人家说你卤莽无知,我却最爱你的男子气概——大约天下那些男人,都以为你畏妻如虎,岂不知: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注)——难道非要把威风撒在女人小孩身上,才算是英雄豪杰?”
孙铭摸摸鼻子,笑道:“你本就比我聪明,多听你的意见,也是应该,那些人爱嚼舌跟,也随他们好了。”
仪馨帝姬叹道:“依你的性子,给太后和静王锦上添花的事,是决计不肯做的……这次,我也支持你!”
孙铭大感意外,只听妻子继续说道:“世人都是趋炎附势,这番,若我们为皇兄雪中送炭,岂不比去讨太后欢欣更能好?”
提到“太后”二字,她脸上浮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森冷,旋即笑道:“皇上是我亲生兄弟,他的秉性,我最是了解——静王,不会是他的对手!”
她顷刻下了决心,从塌上起身,扬声唤入贴身侍女:“给我和驸马换装,备轿,即刻入宫!”
“殿下,马上可要下起倾盆大雨了啊……”
仪馨帝姬斩钉截铁道:“下刀子也不管——快去!”
她声音不大,却透着刚毅和要强,孙铭扶住了她,两人对视一笑,驸马又吩咐了一句:“你再带件绿雀羽衣,那个保暖!”
****
暴雨将至,雷声阵阵轰鸣,墨染似的乌云遮天蔽日,把这朗朗乾坤,变就了昏夜一般。白亮闪电划过苍穹,把世间照得惨白,明灭之间,却更现暗霾。
乾清宫中,今上元祈正在练字,他凝神静意,外界传来的轰隆巨响,仿佛全然无觉,只在这宣纸酽墨之中,挥洒自如。
廊下,太监们垂手侍立,他们的脸在电光中若隐若现,显出青白之色,仿佛一群行走阳间的妖魔鬼怪。
此时,就见殿外一阵轻微人声,随着杯盘碗盏的清脆响动,一道丽影出现在门前——
“皇上,臣妾给您送来了凉茶,还有一些薄荷糕点,都是您爱用的!”
齐妃娉婷行来,她今日一身鹅黄纱衣,显得二八佳人一般妩媚动人,元祈放下手中湖笔,端详着她,笑道:“真是一株出水芙蓉啊!”
齐妃得了夸奖,脸上飞起一抹嫣红,更添丽色,撒娇道:“妾身已经老了,哪还是什么芙蓉,梅妹妹才似一朵月下幽兰呢!”
元祈听出了她话里酸意,笑道:“春兰秋菊,各擅胜场,你年长几岁,却是比她懂事多了!”
齐妃一时受宠若惊,她仔细一想,凑到元祈耳边道:“臣妾知道皇上难为,有好些事,能替皇上分担一二,就很是开心了——可惜,我太过愚钝……”
她想起前日,在太后那边探病的情形,惋惜道:“妾身还是嘴笨,既说到了话头上,就很应该劝住太后,让静王受了赏赐,省得又有闲话!”
“只怕你是一片好心,人家要的赏赐,却是别个……”
皇帝悠悠答道,眼中一片高深莫测,齐妃无意看入,手中竟沁出汗来——
平素宽和仁厚的皇帝,眼中竟是如无底深渊一般的冥黑,似乎……要把人吸入,落入粉身碎骨之地!
不知怎的,她想起,太后夜宴那晚,尚仪那诡谲如同鬼魂的神情,只觉得两者是惊人相似。
“皇上……?”
她试探着唤道,声音有些颤抖。
元祈转过头来,握了握她的手,道:“你双手如此冰凉,可是受了寒?”
他此时眼神明朗,又哪有刚才的半分悚然情态?
难道又是我的幻觉?
齐妃心下惊疑,讷讷不成言。
元祈看着她笑了:“你对朕一片忠心,朕很是明白……太后和静王那边,你不用管了——倒是你父亲寿诞将至,他是先帝时候的老臣,服侍了皇家一辈子,真可算是劳苦功高,你这个做女儿的长居深宫,一年也不能见他几回……”
他唏嘘着,说道:“这么着吧——这次大寿,朕特准你回家归宁三日,你是朕的爱妃,也不能太寒酸了……特赐你鸾驾卤薄,一切仪仗,比照中宫,只稍稍精减便是,你且安心住着,寿宴那日,朕也会遣人把礼物送来!”
齐妃听了这一连串的厚赐,心绪激动,浑身血脉都在急流——
她在宫中时日长久,知道这“鸾驾卤薄”并不是如戏文里那样,随便一个妃子都有,而是只有中宫,或是“摄六宫职责”的皇贵妃,才能使用。
鸾驾卤薄,虽然是稍稍缩减,却也是俨然有中宫正室的气象了,这样的殊荣,竟然赐给了自己!
至于归宁,那也是了不得的特旨,一般妃子,连见父母也很是难得,更别提什么归宁三日了!
齐妃眼中含泪,一时不敢相信这是真的,她颤着声,哽咽道:“皇上……”
元祈扶住她肩头,温言安慰道:“你是朕的爱妃,虽然爱使个小性儿,朕最爱重的还是你,这阵子太后凤体不安,难免慢待了你……”
“皇上……”
齐妃觉得微微晕眩,无边的幸福,宛如天边的五彩霞霓,冉冉落下,她投入元祈怀抱,喜极而泣。
注:这是鲁迅先生的《答客诮》前两句,原诗为: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
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於菟。
好在偶们这篇是架空,也表怪偶唐突了,实在是爱这首啊!(未完待续)
第四十七章 听雨
大雨终于瓢泼似的倾泻而下,天空中乌云深重,很有“黑云压城城欲摧”的味道。
在这喧嚣雨声中,仿佛一切都归为安静,整个宫城中,惟有那高悬的宫灯,在屋檐之下,竭力发散着微光,几番明灭之下,有的终也熄去,只留下外罩,在风雨飘摇之下,微微颤动。
时近傍晚,天色越发暝暗,齐妃刚刚离去,元祈才抄了几句《庄子》里的语句,便听廊下有清脆语声。
他几乎不用细辨,便知晓了来者的身份,他闭起眼,想象着她的冰雪之姿,清冽风华,不由心旷神移,生出无限思慕来——她忙于追查毒物来源,两人已是两三日没有照面。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这古人痴情写就的语句,原先被他视作“英雄气短”,真换了自己,却仍如毛头小子一般,思念不已。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他不由沉吟,听着窗外雨声哗哗,只觉得莫名惆怅,心下不由苦笑。
他放下手中湖笔,抬起头,看着那梦中佳人,一身清健飒爽,由外而入,渐行渐近——
她身上微湿,一头青丝有几绺散落额前,如同黑玉,点缀着晶莹雪颜,那一双清冽之至的眸子,因着大雨,更增添了几分莹润朦胧,静静看着,却似要把人的魂魄摄入。
“怎么淋成这样?”
他起身,亲自取过洁净绸巾,递给晨露,示意她擦拭一下。
晨露也不推辞,稍稍整过仪容,开口道:“仪馨帝姬协同夫婿,正在隆盛门外,道是有紧要之事求见您。”
元祈有些疑惑,笑道:“莫不是孙铭终于鼓起勇气,来了一出醉打金枝,朕的皇姐来告状了?”
他自己在脑中想象着这一幕,忍不住大笑,笑容之间,居然有几分少年似的顽皮。
晨露也听闻过这位帝姬,都道是她性情刚毅,很是要强,还有人绘声绘色的谈起驸马畏妻的逸闻。
她看着皇帝有些恶作剧的诡秘神情,觉得实在有趣,忍住笑,她道:“皇上这般编派自己的姐姐,当心帝姬来个醉打金龙!”
说完,她有些诧异——自己居然也说笑起来了?
似乎是,被元祈少年人的笑容感染,自己阴霾的心,居然也染上了一丝亮色……
她低下头,有些尴尬的,转移了话题:“您还是快宣他们进来吧,虽然隆盛门有遮蔽的地儿,毕竟是风雨交加呢!”
元祈如梦初醒,一边大笑,一边命秦喜道:“快请姐姐和姐夫进来。”
他想起晨露这冷冷的笑话,更觉有趣,直到帝姬和驸马行到门外,仍是不可抑制。
晨露冷眼怒瞪着他,很是懊恼,恨不能把自己的话吞回去,好不容等两人入内,元祈这才勉强敛容,恢复了平时的庄重仪态。
****
“这么晚了,皇姐和驸马有什么要紧的事要禀?”
帝姬敛衽行礼,笑道:“也没什么但是大事,只是许久没来觐见皇上,实在是心中不安。”
她盈盈美目直视皇帝,元祈一看便知,她是有紧要的话要说,他示意左右退下,惟独留下晨露,道:“皇姐可有什么话要说?”
仪馨帝姬深深看了眼晨露,知道这是皇帝心腹,于是不再避讳,将今日之事说了一遍,轻轻说道:“依我之见,二弟也确是劳苦功高,给什么赏赐也不过分,只是总有些趋炎附势的小人从中怂恿,若是让静王生出了什么妄想,却反是害了他!”
元祈静静听完,并不动怒,他走下御座,来到帝姬身前,亲自将她扶至座前,又给驸马赐了座,才深深叹道:“朕终究还有骨肉同胞!”
仪馨帝姬听着这一声叹息,眼中泛红,险险流下泪来:“我知道,皇上你实在是难,作姐姐的帮不了你什么,可驸马也不是外人,他率军驻守京畿,只要皇上一个手谕,任凭怎么艰险,也会勤王阙下。”
“何至于这么严重?”
元祈不禁失笑,他看着帝姬那微微焦虑的神情,心下感动,道:“皇姐不必担忧,朕身在这九重帝阙,却是心如明镜,哪些人在兴风作浪,哪些人是墙头草,这次便可一一识得!”
帝姬听他如此说来,心中一块石头落地,霁颜笑道:“也是我思虑过甚,皇上乃是真龙天子,目光如炬,那些奸佞小人的把戏,还有看不穿的道理?”
她侧过头,对着驸马微笑,示意自己所料不谬,皇帝庙算如神,已经有所防备。
孙铭回以宠溺一笑,他仿佛想到了什么,起身禀道:“皇上,还有一件事,臣也要禀报于您。”
他犹豫了一下,斟酌着说道:“这几日,朝臣亲贵中谣言纷纷,有一些话,实是丧心病狂,欺君犯上——想必您也有所耳闻?”
帝姬听他这么直接,就提到这禁忌话题,不由心中大急。
孙铭在桌下以手相握,稍稍安抚了妻子,才继续道:“这些狂悖离奇的谣言,臣实在不信,可看着势头,却是越传越烈。微臣实在担心,这样下去,民间舆论,将对皇上生出不利。”
他是武人出身,说话向来直接,这么一口气说完,才端起茶盏,喝了一大口。
元祈听了,眼中波光一闪,不怒自威:“驸马果然耿直,京中谣言,朕早已有所耳闻……圣人有言:王德如风,民气似草。朕即位以来,抚远靖民,也算是广修德政,百姓们不会如此糊涂的!“
年轻的天子,望着窗外大雨,微笑起来,他一派悠闲,好似,整个天下都在他掌握之中。
此时风雨正急,晨露凝视着皇帝,但觉他少年得意,却又不失沉稳,知道这一局,他是有备无缓。
她轻轻叹息一声,眼睛微微眯起,一时觉得,窗前站的,是那前世冤孽,负心薄幸之人,一时却又被皇帝眉宇间的森冷笑意唤醒——
元旭,一向是如沐春风,他,不会有这样的神情……
“尚仪……”
元祈呼唤了好几声,晨露才从沉思中惊醒:“皇上有什么吩咐?”
元祈细细看去,只见她仿佛不能适应这暗暝阴晦的天色,眼睛如猫一般眯起,只余那清冽流光,从眸间闪过。
“你怎么了,竟是这般心神不安?”
他关切问道。
“微臣有些恍惚了……”
她的声音,有些飘渺,在雨声的轰鸣之下,宛如天外传来——
“这雨,真让人难受……”(未完待续)
第四十八章 刺客
夜已经深了,雷声仍是轰鸣,仿佛九天之上,雷公电母正在不停敲击,雪亮的闪电也不时划过夜空,胆小的宫娥吓得花容失色,却捂着嘴不敢发声。
晨露候在廊下,耳边满是喧哗雨声,她倚着白玉栏杆,百无聊赖地凝望着雨幕,凝望着,远处的宫阙楼台。
这雨声喧嚣,却让天地都为之安静,在这轰然巨响之下,世间的人和事,都淡漠烟渺,不复想起。
瞿云正在和元祈议事,她却无心去听,告退而出。
大约,也就是谣言的事罢!
她轻轻拂去发间水滴,想起元祈那抹森冷笑意,不由微笑。
他生于这诡谲宫闱中,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对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他,不会轻易相信任何人,亦不会,把自己的弱点,示之于人。
他凉薄的微笑下,是不可见底的深渊,以及,身至高处的帝王心术。
她的微笑加深,仿佛很是欢愉。
“你在笑什么?”
瞿云从宫中退出,来到她身边,好奇问道。
“我在笑……林媛怎么生了这样的儿子。”
她笑厣晶莹,在雨中看来,朦胧绝美,只那眉宇间一分苦涩,挥之不去。
“生出这样出色的儿子,又想要擅权,结果落得个母子相残——老天给林媛的,真是奇妙……”
她叹息着,最终吐出一句——
“不过,她要真是全寿善终,这世上,还有天理吗?”
话中的怨毒,清晰刻骨。
瞿云看着她,伸手替她拂去雨珠,他深深了解她的心境,却不由,仍是心疼。
她最恨的,是那负心薄幸的元旭,然而,他已经盖棺入墓,成了所谓的先帝,奉供于宗庙之上,永受祭祀。
他这一死,这刻骨仇恨,上穷碧落下黄泉,却又由谁来承受?
只有林媛!
在这世上,她总抓住些什么,比如憎恨,比如复仇,她才能继续活着,继续,在这前世寂灭的宫阙之间,从容行走。
这般寂寞惨痛的人生,值得吗?
“你,也恨着今上吗?”
不自觉的,瞿云问道。
“我不知道……”
少女的眉间,一片怅惘。
“看着他,我便想起了元旭,可事实上,他们完全不像……”
她想起了元祈的笑容,冷冷的,沉稳庄重之下,隐隐含着讥诮,仿佛在灵魂深处,有着无穷的锋刃尖冰。
而元旭,他永远是如沐春风,温暖和煦,让每一个人,都心仪景从。
他们并不相似。
她轻轻摇头,将这莫名的念头甩去,接过侍者递上的丝绢绘伞,与瞿云漫步而出。
宫中的大道,宽阔齐整,此时,却杳无人烟。
两人并肩而行,一边轻语闲谈,可内容却非关风月,若有人听了去,难免吓晕过去。
“皇帝让你那些秘密手下去做什么?
晨露轻声问道,语音在浩大雨声中,却清晰可闻。
瞿云笑道:“任谣言传得满程风雨,也确是对他不利,一些血腥手段,也在所难免。“
晨露却不罢休,微笑看他道:“光是霹雳手段,恐怕还是不够吧?”
瞿云苦笑,只得缴械投降:“皇帝还有一句话——”
“要想隐藏一颗珍珠,只有让它湮没于无数珠粒之中。”
晨露是何等冰雪聪明,微一沉吟,便明了了元祈的意思,她畅快大笑,眉宇间的抑郁,一扫而空。
“真是……不像那两人的儿子……”
她笑着说道。
二三日,便有风闻奏事的御史上书,道是城中谣言驳杂,恐是有碍圣听,奏请圣上予以阻止。
晨露抑不住好奇心,趁着当值的空闲,将奏折一一读完,险险笑出声来。
她和瞿云说起时,仍是笑不可抑。
“那上面简直是神魔话本,木莲救母的桥段、邪道做法的传说、前朝冤魂的作祟,还有鞑靼刺客的暗杀,真是绘声绘色,听完这些,再去听什么皇帝弑母,简直是黯然失色——谣言混在谣言之间,根本掀不起什么风浪来。”
瞿云微笑着,第一次看她微微眯眼,却不是因为杀意,他心下欣慰,也开起了玩笑:“过几日,京城还要热闹些呢!”
晨露莞尔笑道:“我等着看,皇帝于暗杀一道,有什么创新!”
京城此时真是热闹,太后遇险的种种离奇传言,尚未落下帷幕,京中便又出了怪事——
好几位大臣,被暗杀于家中,死状极为离奇。
当今圣上听完奏报,极是恼怒,把京兆尹狠狠斥责了一顿,限期破案。
可怜的京兆尹跑断了腿,愁白了头发,却在一日后,又接到奏报——
太后的亲弟弟,当今国丈,靖安公林源于二更时分,被刺客击伤。
这一消息如晴天霹雳一般,让他目瞪口呆,满心里全是绝望——
真是流年不吉,今番不仅乌纱不保,怕是连身家性命也要搭上了!
当他听衙役报来,现场有些蛛丝马迹时,真是如获至宝,亲自赶到了现场。
拜望过受了惊吓的靖安公,京兆尹马不停蹄的到了事发的卧房之中,他仔细察看过物证,觉得一头雾水。
现场聚集了六扇门中的好手,其中不泛昔年的军中精英,总捕头神色凝重,凑着他耳边一阵低语,京兆尹听完,不禁大惊失色。
“赶……赶快备轿,我要面奏皇上!”
他紧急觐见之后,皇帝第二日破了惯例,行了大朝,这是极罕见的行为。
大臣们都心头揣测,窃窃私语,等到皇帝驾临,才歇了下去。
“诸臣工!”
元祈开口很是慎重,他扫视着阶下大臣,道:“此番,有鞑靼高手潜入,诸位怕是要小心自己的安全了!”
众臣本是惴惴,听这突兀一句,心头震颤,有胆小的,手心已是湿透。(未完待续)
第四十九章 朝堂
皇帝扫视着众臣,并不言语,半晌,才继续说道:“鞑靼大可汗生性狡诈,他们十二部族目前正在会盟,生怕天朝前去征伐,便派出‘摩诃教’中高手,前来京城狙杀我朝中重臣,已经有多名亲贵遇害,诸位都是社稷栋梁,若是被贼子暗算,实不值得!”
这些鞑靼族中秘辛,众臣在上次使者来时,便略知一二,原本也就当作天方奇谭一般,此时听来,却是如刀刃划过咽喉,沁凉森寒,想到自己身处不测,心下又惊又怒,把个天杀的鞑靼可汗,早就骂过千万遍,有人更是耐不得,振臂高呼,与那贼子势不两立,更有人对同僚之死,生出兔死狐悲之意,想起使者至时,自己那般息事宁人的想法,不由羞愧得面红耳赤。
元祈瞧着火候够了,以目示意,侍立御座之后的秦喜轻扬拂尘,早有太监从殿外行来,呈上一只彩绘漆盘,上面覆有白绫,隐约有血迹洇出,看来很是触目惊心。
秦喜上前接过,揭开白绫,向众人展示——
一柄奇形蛇剑,通体发出幽蓝暗芒,约有三寸大小,正静静躺在盘间,那淋漓的鲜血,正是从剑中血槽流出,沾染了半幅白绫。
“这是从靖安公身上拔出的,他身为国之勋戚,居然遇到如此暗袭,莫非是欺我天朝无人?”
皇帝闭目,沉声说道,语气满是肃杀与痛心,京兆尹一见,心下咯噔一沉。
果然,皇帝下一刻便点了他的名——
“你越发长进了,堂堂京师,天子脚下,竟出了这等大事!”
京兆尹惶恐无辩,只有频频叩首。
“此物有什么希罕?”
他听得皇帝问话,如蒙大赦,连忙抬头答道:“据微臣手下捕头禀报,这是‘摩诃教’中最为险毒的‘十步一杀’,十步之内,可随意取人性命,就算侥幸逃过,其上淬的剧毒,也是……”
他偷眼看看皇帝神色,壮着胆子道:“据说……是药石无灵,无法挽救!”
众臣听得此言,一片哗然,司礼监以鞭击空,才止住他们。
元祈已是勃然大怒:“好!好!先是太后,接着是朝中重臣,再将这污水一鼓脑泼在朕身上……忽律这贼酋,真是好手段,好谋略!”
他大步流星走下阶来,抽出侍者手中“太阿”,一剑出鞘,风雷之声乍起,竟是将帷幕都生生斩断。
“主危臣辱,主辱臣死,你们就看着君父受此奇耻大辱?”
他厉声喝道,阶下青年臣子,在凛冽目光的扫视之下,不禁热血沸腾,武将更是起身请战,誓要扫平北疆,以献帝阙。
晨露侍立于隐处,听着这激昂之声,心下却是暗笑,更是微微惊叹于,皇帝的权术计谋。
他让瞿云辖下的“暗使”出动,如前次一般,摘下有异心的臣子首级,又演了这出“国丈遇刺”的好戏,竟是将祸水北移,将谣言中的弑母罪名,全数嫁祸给了鞑靼可汗。
金銮宝殿之中,只听得皇帝的声音,清晰沉稳:“诸臣工,朕今日破例大朝,不是为了惊吓你们,而是想让汝等惊醒——这般和平安逸的日子,不过是一时矫饰,鞑靼大军,亡我中原之心不死,有他们一日,众卿想过上诗酒风liu的写意生活,终是不能,只是居安思危,才是保全自己,保全朝廷的万全之道。”
他侃侃而谈,将那些苟且图安宁,不愿重启战端的大臣,不动声色的训诫了一番,大约这次受了性命威胁,这些人会同仇敌忾一阵子,不再轻言和谈。
他目视京兆尹:“此次事出有因,朕且恕你一次,革去你的官职,留在任上将功赎罪,你要将京师治理得铁桶一般,不能任由贼人作乱。”
他皱眉,继续问道:“国丈目前状况如何?”
“仍是昏迷不醒,连太医也查不出什么。”
京兆尹愁眉苦脸地答道,却见皇帝微一沉吟,霁颜笑道::“静王前日找了个郎中,太后的凤体因此大安,既然都是‘摩诃教’教中剧毒,他应该也有救治之法!”
他命秦喜道:“速去静王府上,请那位大夫赶去靖安公那里,救人要紧!”
晨露看着他焦急真挚的神情,再也忍不住笑,肩膀微微颤动,只觉得现下情况,真是妙不可言!
皇帝回到寝宫,晨露仍是忍俊不禁,元祈凝望着她,只觉风华清越,一笑竟能摄人心神,他正目眩神迷,从人禀道:“皇后娘娘驾到!”
她来做什么?!
皇帝只觉得厌憎不已,他收敛了笑容,淡淡道:“请她进来罢!”
皇后进了寝宫,晨露一眼望去,只觉得她瘦了不少,神色也很是憔悴,只那薄唇,紧紧抿着,仿佛来者不善。
“皇上万安,臣妾有事向您禀报。”
皇后进来后,也不寒暄,就突兀来了一句。
元祈吩咐赐座,也不看她,只站在窗前,遥望着远处镜湖:“你身体见好了?太医说你思虑过甚,要好好休息才是!”
皇后一口回绝:“臣妾没什么不妥,只是最近听到一些传言,不得不来向皇上问个清楚。”
她迎着元祈微愕的目光,继续说道:“听云庆宫中的人说,齐妃要归宁三日,可有此事?”
“齐妃的父亲大寿,他是国之勋旧,朝中元老,朕决定让他们父女团聚,一享天伦。”
“皇上这话错了!”
皇后冷若冰霜,一口便顶了回来,周围从人听她居然敢毫不留情的说皇帝“错了”,心中都是一阵颤栗。
“宫中后妃,一言一行,都有法度,若说天伦之乐,又有谁没有父母?都像她一般回家归宁,还有什么宫规可言?更何况……”
她蹙眉冷笑:“齐妃居然扬言要用‘鸾驾卤薄’,这是什么道理?!臣妾还是您的中宫,只要有我一日,此事断然不能!”
她瘦削的脸上满是怨毒,咬牙切齿的说完,竟是倔强无比,毫不顾及帝王的颜面。
元祈并不动怒,只是声音越发冷然:“你这是跟朕说话的规矩吗?!”
“规矩也分大小!”
皇后又顶了一句——
“既然皇上连祖宗家法都不顾了,臣妾还用顾及什么规矩?!”
元祈咬牙道:“你是连身份体统都不顾了,到朕这里来拈酸吃醋,还攀咬什么祖宗家法?!”
“我不妒忌……一个小小妃妾,有什么好吃醋?倒是皇上宠妾灭妻,犯了糊涂!”
皇后完全豁了出去,尖声喊道,宫中诸人听着这话,两股战战,几乎要晕死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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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章 结发
“宠妾灭妻?”
元祈的脸上浮现一道森峻笑容,浓若点漆的眸子闪着怒光,有胆小的御侍,看着他的样子,已经惊得快晕厥过去。
“全数给朕退下!!”
皇帝低喝道,从人们巴不得这一声,慌忙离开,晨露也要退下,却被皇帝止住了——
“你给朕磨墨。”
他转过头,对着皇后道:
“你倒还记得自己是中宫?!且瞧瞧你这样子,疯癫张狂,靖安公平日里就这么教养你的?”
皇帝瞧着她,瘦削憔悴,却满是怨毒的面容,冷笑着说道,词锋刁毒狠厉,毫不留情。
“臣妾的父亲……哼哼,他老人家‘为国尽忠’,受了鞑靼刺客的暗袭,正是生死不知呢!”
皇后笑声中带着嘲讽,她扶了扶身上嫣红氤氲的镶金丝半臂,在珠玉璀璨间,笑得哀怨沉痛,那双黑而大的眼,因着笑容,仿佛一池深潭,被惊起波纹,支离破碎。
晨露在旁看得真切,一时心口仿佛被什么尖锐之物抓过,疼痛如绞——
那笑容,何其相似?不正是,自己气绝之时,在妆镜之中看见的,最后光景?
那样决绝的,痛入骨髓的,杜鹃啼血一般的,无音之伤……
这一瞬间,她恍惚看到了自己。
她环住肩,拼力抑制自己的颤抖,却只听皇帝闻言,稍稍放缓了语气道:“靖安公负伤在床,你若是愿意回去伺奉左右,朕也必定允你归宁,若是论到全套的鸾驾卤薄,又有谁能越过你的位份去?!”
这本是中肯之言,皇后若是善罢甘休,趁着台阶下场,则是皆大欢喜,可她偏是不领情,却道:“皇上不是说了吗,家父是‘因公负伤’,那也算是我一门忠烈,没什么好担忧的——臣妾只怕自己,会走了前朝王皇后的老路!!”
这话一说,气氛又是一僵,前朝王皇后本是景乐帝的正宫,却被宠妃中伤,被打入冷宫,赐下鸩酒,据说她死状惨厉,口中流血,诅咒着皇帝和“那小妖精”,不久,景乐帝就死于鞑靼刀下,倒是应验了她的咒誓。
元祈见她仍是桀骜不逊,言辞之间,甚至对父亲的被刺,很有疑虑,他再也不能容忍,怒喝道:“你竟是这般的无父无君!!”
皇后凝眸望着他,一时之间,迷离恍惚:“皇上,我并非是在诅咒——你莫非忘记了,新婚燕尔,对我说的话了?”
她仿佛沉浸在往事之中:“那时我听说,昭阳宫的旧址,乃是前朝的冷宫,王皇后就是殒命于此……你安慰我说,你绝不会如景乐帝一般,负心薄幸,如今,言犹在耳,你却做了如此寒心之事,你让我情何以堪?!”
她说到此处,声音激越嘶哑,不能自已。
“我早已失去了你的心,如今,连唯一的中宫荣耀,这鸾驾卤薄的尊贵,你也要赏赐给别人!!!
这样的事,我绝不容许!!“
皇后的眼中,耀眼闪亮,如同两簇鬼火,幽幽骇人。
那莹亮眼眸之中,是身处绝境的疯狂,绝望,以及,沉郁心痛。
元祈望着她,半晌,才开口——
“你竟是在怪朕薄幸?!”
他仿佛听见了天大的笑话,皱眉冷笑道:“朕的誓言,是对着那个温婉喜人,纯净如水的女子许下的,不是你这等蛇蝎毒妇!你扪心自问,这三四年间,你为了防止后宫女子诞下皇子,使了多少见不得人的手段,你的手上沾了这些血腥,还有脸说朕负心?!”
他余怒不止,指着宫门道:“朕不想见你,趁着朕还有耐心,你快快离去!”
晨露看着皇后,她已是失魂落魄,茫然听着皇帝的斥责,脸容都有些扭曲,却无言辩解,她蹒跚着,走到紧闭的宫门前,晨露一时鬼使神差,上前替她推开了门。
皇后跨出宫门的刹那,晨露听她低喃道:“从今以后……”
“我不再是你的妻子,只是你的皇后。”
她语音低沉,却一字一声,清晰入耳,仿佛下定了什么决心。
****
靖安公的伤势,虽然凶险,却很快痊愈了,静王延请的郎中,一到他府邸之上,就获得了瞿云的“亲密接见”,他本来也是一介江湖医士,救治太后的药,完全是静王从何姑姑那里偷挖的红果,这番一经恫吓,就很是乖觉的继续扮作高人,一帖药下去,靖安公就清醒过来。
晨露在事毕后,有些疑惑的问起瞿云:“你我同在师父门下时,你的毒药医理总是不通,这番却是在剑上淬了什么毒,弄得林源昏迷了好几天?”
瞿云素来在毒医一道不甚精通,颠三倒四的练习,不知让山上多少飞禽走兽遭殃,听得有天才之名的师妹问起,不禁得意洋洋道:“这是我独门研发的药,胜在症状骇人,又安全可靠——林源要真死了,那妖妇必不善罢甘休。”
“那解药又是什么?”
晨露更是怀疑,紧逼着问道。
“呵呵……今天真是风和日丽啊!”
瞿云有些不自在,顾左右而言他。
“小云……”
他看着眼前少女磨牙冷笑的神情,立即投降道:“好了,说就说,只是有点丢人……”
“解药是巴豆二两,研成粉末,撮成丸子即可。”
这惊天地,泣鬼神的答案,让少女再也忍耐不住,畅快大笑起来。
微风拂过她的发丝,她清丽剔透的笑容,初绽于这初夏之时,绝美不可方物。
仿佛,那些阴晦怨愤的往事,都消逝无踪,从来,也不曾发生过。
****
“鞑靼刺客”的暗杀,在六扇门高手的严密防卫下,终于逐渐减少,正当人们松了一口气的时候,一件绝大的惨案发生了。
当时宫门已经下钥,京兆尹气喘吁吁的入宫,却被告知,皇帝已经进寝。
“请把皇上叫醒!”
他脸色惨白,却无比坚定道。
西华门管事,愁眉苦脸道:“皇上身边秦喜大总管,定会把奴才的狗腿打断!”
“打不打断你的腿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若是你再不去禀报,你我二人的小命,绝对不会留到后天!”
京兆尹斩钉截铁道,一脸青白,也不知是吓的,还是气的。
元祈接到禀报起身时,已是子夜时分,他一听之下,睡意全无,只是用冰冷凛然的眼,凝望着京兆尹。
“朕……很奇怪,你居然还有脸,活着回来见朕!”
他低低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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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暗使
寝殿里灯火忽现,飘袅渺然,却是火烛刚刚点起,尚觉昏暗,帘后,有重重叠叠的裙裾边角,在不安颤动,由那一股幽寒淡香,有经验的宫人已然知晓,今夜乃是梅嫔侍寝。
皇帝却毫不怜香惜玉,他凝眸看着满头大汗的京兆尹,瞳仁深处如有万丈深渊,冥黑幽深,不可见底。
“想不到一员大将,没有战死沙场,竟是折损于刺客手中!”
元祈拿起“太阿”剑,深深的吸了一口气,京兆尹惊得一颤。
“放心,朕不要你的命——即便把你杀了,柳膺也不能复活!”
皇帝微微嘲讽,在一瞬的沉默后,他将剑交于秦喜——
“封剑!”
秦喜手脚利落,以黄绫赤带包裹剑身,元祈看也不看他,站起身来,踱到窗前,闭目不已。
京营将军柳膺,乃是少壮军人之中,最为知兵善谋的一位,皇帝让他执掌重兵,卫护天子,实在是信重已极,这样一位得意臂膀,昔年鏖战沙场,以奇兵击退鞑靼,却是何等的风光,今日,竟是死于刺客之手!
京兆尹斟酌着说道:“鞑靼刺客今犯行此大险,击杀柳将军于京中,绝不能任由他们逃出——微臣已经通知九门提督,他已经在派兵警戒,趁着此时黑夜,臣斗胆请皇上谕旨,等天一亮,就封锁城门,大搜城中——鞑靼刺客与我中原之人,相貌殊多不同,若是仔细搜索,定会露出蛛丝马迹。”
他说的本是老成中肯之言,却见皇帝并不回答,脸色反而更加阴沉,不由更是惊异。
元祈想说什么在,终究还是沉默了,他望着面露疑惑的臣子,听着他一口一个“鞑靼刺客”,满腔都是愤怒,却又无法言说。
元祉!!
皇帝咬牙冷笑,想起静王那无辜,潇洒的笑容,恨不能一剑刺去,结果了这心头大患。
他终究城府深重,片刻之后,便强自冷静下来。
“将朕的太阿剑封了,于柳将军灵前,祭奠三日,天明之后,你不能大肆搜捕,而要秘密追查……”
元祈看了眼垂手肃立的京兆尹,继续道:“鞑靼可汗素来狡诈,他的手下也必定喜欢故布疑阵,他们面临着全城搜捕,定会躲入官兵的死角——因此,城中权贵的宅邸别馆,你要特别注意!”
京兆尹一听之下,头皮发麻,想到要得罪那么些高官同僚,他心下一沉,然而事到临头,显然是皇帝的雷霆之怒更为可怕,只得唯唯称是。
元祈看着他,无声叹息,他何尝不知道,以静王的狡诈如狐,根本不会留下太多破绽,这般布置,却也只是亡羊补牢,拾遗补缺罢了。
他低声说了几句,便让京兆尹退下,后者未及喘息,急急出宫布置。
元祈站在窗边,尤是余怒未消,他前次运筹帷幄,将漫天谣言扼杀于萌芽之总,更是借着鞑靼刺客的名义,铲除了好些贰臣奸邪,没想到,静王的反击,这么快便来了,且是以其人之道,还至其身!
此时,帘后传来压抑的低喘,仿佛呼吸有些滞碍,元祈楞了一下,才想起美人尚在床塌之上,他有些诧异的问道:“你怎么了?”
梅贵嫔的声音有些微弱:“臣妾有些胸闷,大约是听了这等血腥之事,有些惊着了……”
元祈命人扶她起来,在从人的簇拥之下,梅贵嫔来到了前堂,只见她脸色苍白,几乎血色全无,一副病弱无力的样子。
元祈让她先行在西边暖阁中歇息,又派了人去请太医至乾清宫急诊,自己仍在殿内踱步。
寂静的殿中,只有他焦躁的脚步声,最后猛的停在门前,再无动静。
更声,在沉默的夜色中,显得惊心动魄,这深宫之夜,宛如被墨染就一般,越发浓黑深暗。已是三更天了。
宫外侍人前来禀报:“尚仪大人来了!”
由宫外缓缓而入的少女,面容如冰雪寒玉一般,眸光流转间,清冽惑人。
“皇上,这边人声喧哗,却是出了什么大事?”
她轻轻问道。
元祈叹了口气:“朕这番,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他将这事说了,却见眼前少女,竟是露出微笑来——
“静王这招,也算是精妙,不过,皇上也可以如法炮制,让他有苦说不出。”
晨露款款笑道,低低说了几句,元祈眼中放出异彩,微微动容道:“此计大善!”
他仔细想想,又有些迟疑:“这些让瞿卿去做便可,朕在暗中也有些人手,一向受他统带,你若是亲自参与,总不免凶险。”
“皇上莫不是忘了,我也是江湖草莽出身,这些凶险,原也是家常便饭。”
元祈凝望着她,看入那清冽冰寒的眼中,一句“朕总是担心你”到了嘴边,还是咽了回去。
他压下心中惆怅,笑着说道:“朕这番作茧自缚,却真是害你受累了。”
“皇上莫要如此作想……”
晨露凝望着他,在夜色中,她不似平日里的凛然,眼中浮现几分担忧,却是让元祈心中大畅——
“这并非是您的失策,而是静王太过嚣张,在天子脚下,他却如此肆无忌惮,实在有些蹊跷……”
少女的声音,幽幽传来——
“微臣思量着,莫非,他是有什么倚靠,才敢如此作为,丝毫不顾及您的雷霆之怒。”
晨露在“有什么倚靠”这一句上,微微加重,她低下头,掩下唇边的冷笑。
猜忌的种子,早已经发芽成长,现在,只差让它开花,就能结出果实来……
元祈思索着她的话,他好似想到了什么,眸中波光一闪,如同闪电一般,惊心动魄——
“难道是……母后……?”
他有些不敢置信,摇头道:“母后疼爱元祉,又念他救命之恩,想要赐予他更好的封地,这些朕都知道……但要说有进一步的想头……”
他悚然而惊,自己也被这“进一步的想头”吓了一跳。
“皇上别忘了……古时的书上,也有郑庄公的母亲,偏爱小儿子……”
少女的声音,如冷玉一般,清脆入耳。
元祈听她比起“郑伯克段于鄢”这一史实,心中更是咯噔一声。他看着窗外黑沉沉的无边夜色,心中满是惊疑——
“难道真是母后?!”
他一时心绪烦乱,这时殿外有人禀报——
“太医已经看诊完毕……”
元祈正是烦躁欲狂,闻言怒道:“看诊完了就让梅贵嫔回去休息,却来禀朕做什么?!”
殿外侍人更是惊慌:“可……可太医说……”
“说什么?!”
“梅娘娘……她,有喜了!!”
这短短一句,如惊天霹雳一般,响彻于寝殿之中。
****
第二日早朝时分,百官正鱼贯而入正阳门,却被当值的侍卫统领阻止道:“今日早朝取消,万岁一早便吩咐下来,各位大人还是请回吧!”
“今日是大朝,这般悄没声息便取消了,难道是出了什么事?”
众人纷纷议论着,有消息灵通的,已经神秘的向同僚卖弄道:“各位回到家中,最好闭门谢客,今日实在不吉。”
“你问为什么?”
这人笑道:“回家的路上,看看各处街口就知道了!”
这一日,京城的百姓和官宦都沉浸在惊恐与好奇之中,神出鬼没的鞑靼刺客,将京中大将暗杀的消息,如长了翅膀一般,在人群中扩散。
到了夜间,各处街市一片萧条,即便是庶民,也怕这刺客发起狂兴,看见了天朝人就大开杀戒,再不敢在外盘亘。
礼部侍郎贺飞的宅子在圆盘街的深处,这里不是什么贵宦居住之地,这一间府邸,小小的,隐没在街角,里面却是花香馥郁。此间正是“红杏枝头春意闹”,虽然已经初夏,也毫无凋谢,只是被风吹了,便飞红片片。
一群黑衣人正静静等在墙跟,毫无声息。
瞿云与晨露亦是一身黑衣,进了街角,虽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他们凭着眼中神光,一眼便看见了“暗使”们的身影。
他们是隶属瞿云统带的,却不属于侍卫编制,只是没有任何身份,却在暗处替皇帝奔走的影子。
前朝有厂卫酷烈,本朝太祖曾下旨,永不组建“缇骑厂卫”这一类,暗中,却也是换汤不换药。
“清敏那边传来消息,‘辰楼’的眼线,已经确定人在这里!”
晨露低低说道,瞿云闻言,精神一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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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二章 风起
“饶是静王他做的天衣无缝,也难逃过辰楼之中,‘干将’与‘莫邪’的无边罗网!”
瞿云微笑道,言语之间,想起自己多年经营,不禁颇为自豪。
辰楼之中,“干将”负责所有明面事务,上次的四方首领,就是他们的管事;而莫邪,却是直属清敏的暗杀小队,他们虽然人数不多,这些年来也未曾有过大的任务,本身实力,却是不容小觑。
可惜……比起眼前这些“暗使”,却仍是欠缺些经验……
瞿云心中微微遗憾,同样是自己调教出来的,皇帝手下的暗使,历年以来.多次执行任务,论起经验和老辣,两者不可同日而语。
此时月上树梢,明亮皎洁,微微驱散了这街角黑暗,两人走到黑衣人身前,瞿云一个眼色,黑衣人纷纷拔出兵刃,轻轻跃过墙头,夜已经深了,贺家都已入睡,四下一片寂静,只有一个小院子里,还散发出微微灯光。
就是这里了!
瞿云压低声音,对着众人道:“清理干净!”
黑衣人冲了进去,下一刻,宁静便被打破,只听得杀声震天,慌乱中,刀剑入肉的惨叫声,混杂着兵刃交加的清脆声响,将这平静小院,变成了修罗杀场。
瞿云在外细细观察,随着时间的流逝,他的眉头微皱,眼中逐渐浮出杀气,他示意身边亲信:“速战速决!“
一道火折从窗口丢了进去,也不知上面淋了什么,一触及实物,就熊熊燃烧开来。
里面的惨嚎更盛,只见冷芒一闪,一道锯齿形的短刃飞出,一连铰过几名暗使的咽喉,才回到主人腕间。
晨露眼尖,一眼便看出,这是上次在街边见过的诡异兵器,那短刃在腕间吞吐,光芒一闪,便要夺去一人的性命。
她冷冷一笑,右手轻轻一抚,长剑呛然出鞘而飞,如闪电一般,直直射向那人面门。
这一着快无可快,那人大惊失色,却无法闪避,却听得身后一阵嗡嗡声,一个圆形器物飞旋而过,将飞来之剑堪堪撞开,却也是损了一个边角。
晨露微微动容,她自从服食了元祈的丹丸之后,内力很是充盈,这一着虽是随意,普天之下,能挡得下的,还真是不多。
她仔细看去,只见那圆形器物大如头盔,内有飞刃旋动,于嗡嗡之中,飞于人头之上,开合剪除几下,竟是齐齐将头颅切下,又飞回主人手中。
这两件器物的主人,都是今晚的目标,从服饰举止看来,颇有大将之风,看样子是这群人中的头目。
她瞧着这两件奇形器物,脑海中一阵熟悉,却也一时无暇去想,掠身接过自己的长剑,剑芒暴涨之下,只听得一声脆响,那圆形器物,竟被她切成两半,委靡在地。
那两人大惊之下,身影加快,靠着手中的锯齿短刃,从另一边杀开一条血路——他们见对手高强,蓄意在人群里穿插,企图让人投鼠忌器,不再进行追杀。
晨露微笑着,并不追赶,她眼中冰雪之色更为凛冽。
她静静站在墙头,无视身边的厮杀声,在火光映射之下,遥望着那两人逃遁的身影——
“给我弓箭!”
她接过暗使递来的弓,却看也不看那箭筒,只抽了两支,同时置于弦上——
两支箭,在下一瞬间发出疾风的呜咽,直直飞去,却逐渐偏离,神准无比的,分别射中两人的后背,爆裂开来。
晨露也不去看,径自收起弓,正欲让瞿云留几个活口,或许有什么线索,可以指证静王,却听得街口一阵人马奔驰嘶鸣,好象有百多人的队伍,正朝着这边而来。
“是哪位高人射的箭?!”
队伍中,遥遥传来问话,声音洪亮,听着已有些苍老,却自有一种千军夺帅的凛然威风。
晨露微微一愕——
是谁?
****
相比街角的喧闹和惨烈,畅chun宫中却是一片欢欣,各个奴婢都是喜气洋洋。
此时已是深夜,梅贵嫔寝殿却是灯火通明,她还没有入睡,正在和贴身亲信岳姑姑低声谈话。
梅贵嫔身着一件幽紫色寒绢宽袍,手中一柄五福登喜金簪,正轻轻挑着灯芯,在她的拨弄下,灯烛之光颤动,将人的身影投在墙上,不时晃动,如同鬼魅一般。
她看了看桌上琳琅满目的珍宝赏赐,满盘满架的猫耳眼,碧玉簪环佩饰,并名贵绫罗绸缎,连同一旁的玉架屏风,真是无所不有——
这些赏赐,又有什么意思?
她冷笑着,看着太后送来的百子屏风,心中满是恶毒的讽刺,又想起皇后那日的疯癫之态,不由头皮发麻。
“如今……我们的日子,可又要担惊受怕了……”
她低低说道。
岳姑姑垂泪道:“这本是天大的喜事,可看着宫里的气象,却是如此凶险!”
“姑姑,这番真是生受你了!”
梅贵嫔略带歉意的说道。
“娘娘真是折杀老奴了……老奴无能,却想不出什么办法来度过这难关!”
梅贵嫔狠狠的戳着灯芯,冷笑道:“这后宫里,都是那两个女人的天下,最有势力的二妃,也巴不得本宫倒霉……你们且等着……”
她面容微微扭曲,好似下定了什么决心:
“明日一早,我们去皇后那里!”
***
第二日一早,正是小朝之时,皇帝却是早早唤人通知,让各部司官,勋贵公卿,都齐齐上朝,一时之间,却是热闹的比大朝之日更甚。
百官们仍沉浸在鞑靼刺客的恐怖气氛之中,上朝路上,不免严阵以待,遣了好几个护卫,仍是战战兢兢,生怕小巷里窜出个大汉,把自己的大好首级取去。
他们来到西华门外,却见戒备森严,阵仗森然,不由心中又是揣测——
这次,又出了什么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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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诡道
众臣在阶下窃窃私语,直到元祈登上御座,才归于寂静。
“诸位也许都在猜测,昨夜发生了什么事,逼得朕匆匆把你们唤来。”
元祈扫视着所有人,面沉似水,看不不出什么表情,几个亲信大臣知道他的秉性,心中暗暗叫苦。
“我朝自先帝开创基业以来,众臣工上下一心,鞠躬尽瘁,死而后已者有之,勤敏有为,抚爱一方的更是处处可见……”
他一开口,居然是褒奖。
“可是,却也有一等枭镜禽兽,居然丧心病狂,为敌张目!”
皇帝话锋一转,变得格外犀利,他微一示意:“将他带上来!”
两位御前侍卫听命,从殿外拖着一人入内,有眼尖的,已经看出,正是昔日同僚,为人低调谦恭的礼部侍郎,贺飞。
他满身都是血污和烟熏火燎的痕迹,看着实在狼狈,受了半夜惊吓,他正是惊魂未定,脸色苍白发青。
“这位就是朕的好臣子,天朝的好子民,贺飞大人,昨晚的鞑靼刺客,就是在他府上剿灭抓捕的。”
元祈以轻讽的口气说完,殿中已是大哗,有些臣子这几日满耳听着“鞑靼刺客”四字,担惊受怕了好一阵子,平时更是寝食不安,如今听完这话,怒火中烧,恨不能上去掌掴脚踢几下。
贺飞抬头,却并不惧怕,只是喃喃道:“白日不照吾精诚,奈何……”
元祈冷笑:“老天有眼,怎会眷顾你这等乱臣贼子?”
“我不是乱臣贼子!!”
贺飞高声叫道,声音极为凄厉——
“我辅佐的才是真命天子!!”
他素来遵从孔孟之道,听着这乱臣贼子的诛心之语,忍不得这侮辱,才不顾一切的喊了出来。
话才出口,他已经觉得不对,脸色更加苍白。
皇帝却好象没听出他话里的意思,径自冷笑道:“鞑靼人是你的真命天子?你难道没听过圣人之语:狄夷之有君,不如华夏之无君?你也算是圣人门徒?!”
底下的群臣不是傻子,各个都是久浸官场的人精,一听贺飞这话,就有着莫大的蹊跷,只是皇帝往“狄夷”方向想了,他们也不敢做声,心中却是惊疑不定。
贺飞眼睛却是直直看着地,一言不发。
元祈词锋越发锐利狠毒:“你对君不忠,对友也是无信——静王素来爱重你的才华,去年秋日亲身去你家中求‘秋菊赋‘,把你引为莫逆,你是怎么报答他的?!”
他转头看向下阶下众臣:“也让你们见识见识这禽兽的手段——他家中暗藏刺客,几日来连连袭击朝中重臣,下一步的目标,却是向来与他知己的静王!!”
这一声如同晴天霹雳,连贺飞都被惊得目瞪口呆,他猛的抬头,突然感觉到,自己已陷入一个极大的陷阱之中。
元祈只是冷笑,不再开口。他身边的秦喜示意从人端起盘中被烟熏得黄褐的地形图,出示给众臣观看。
只见上面,虽然图形模糊,仍能隐隐辨出,是静王府的地形图,亭台楼阁,房屋区间,都画的清清楚楚。静王的寝居之上,还画了个鲜红淋漓的叉,显然是清除之意。
他们争相上前观看,一时熙熙攘攘,热闹不已。
晨露站在殿外,和瞿云一起观赏这浩大场面,唇边掠过一缕微笑。
“这些人中,也有心思深沉之辈,也未尝不会对眼前一幕有所怀疑,但,却不会有人敢于说出。”
只听得大殿之中,皇帝继续说道:“刺客已经伏诛,可也有留下活口,他们得知朕要将幽州册封给静王,便生出了这般不轨之心。”
群臣又是一阵低声喧哗,前几日,有十数位亲贵联名上书,恳请今上将九州之中的重镇,封给静王作为封地,理由很是冠冕堂皇,道是静王恭谨忠诚,实为国之柱石。皇帝当时留中不发,到头来竟还是采纳了他们的意见?
元祈继续道:“幽州若是有亲王前去坐镇,对鞑靼的扩张,大为不利,所以他们就联合了贺飞这败类,想要致吾弟于死命!!”
他语气微微颤抖,显然是悲愤已极,众臣知道他与静王素来交好,也不禁黯然。
晨露看着他精彩的表演,不禁微笑道:“元祈这一招真是天外妙着——”
她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那贺飞乃是静王暗中的心腹,所以静王私蓄的刺客,才会在他府中。
这些人杀了京营将军柳膺,已经触犯了皇帝的逆鳞,于是让暗使将他们全数清除,给静王一下重击,却又将此事再次栽到鞑靼人头上,最后更是画龙点睛,将此事和前日里沸沸扬扬的“赏赐封地“联系,让静王有苦说不出
此时大殿之中,已是群情激愤,天朝建立以来,虽然也有战败,可是在天子脚下,朗朗乾坤,竟任由鞑靼刺客横行,甚至还有朝廷命官参与其中,这实在是天朝之耻。
“看看你们奏的好建议,险些让朕的爱弟命丧刺客之手?!”
元祈扫视着十数个前几日联名闹腾封地的亲贵,任由他们两股战战,汗流浃背。
这些人,要么是静王夹袋里的人物,本来便是一气,要么是趋炎附势,看着太后亲重静王,于是想预先市恩,在这位当朝亲王身上,谋得升官加爵的资本。这一下,拍马正中蹄子,却是暗中叫苦不迭。
“钱熙,你这几日最为积极,串连着亲贵子弟,上书给朕,要让静王多多历练——是想让他历练到鬼门关不成?”
皇帝点了二驸马的名,怒气仍是不消:“你自己部里的事放着不管,却是胡乱言说国事,这几日给我回家闭门思过——下去!!”
他眼睛扫过大驸马孙铭,轻轻的点了点头,表示嘉许,又继续道:“这件事也给了朕好大教训——传旨!”
他唇边露出一丝近乎顽皮的冷笑:“幽州仍然赐给静王作为封地,只是此地位置险要,乃是中原的门户所在,所谓怀璧其罪,朕不能让弟弟置身凶险,所以由国家派出长史代管,静王只需在京中遥领便是!?”
晨露听了一这番冠冕堂皇的话,几乎要大笑出来——
这世上,怎会有这般狡猾,又如此流畅的人?!
她站在殿外,遥遥望着英挺潇洒的皇帝,笑容慢慢收敛,在日光下,她微微眯起眼睛,想起半夜时分,那突然而至的队伍,以及,领头之人——
昨夜,众人烧杀将尽,正要撤离,却听得街道另一头,有整齐的脚步声,大约一百余人。
瞿云脸色微变:“难道是九门提督的手下?”
晨露当时就摇头:“这般整齐一致的脚步声,仔细听去,竟带着军中的肃杀之气,断然不是城中驻军。
那队伍来到墙边,领头之人扬声喊道:“是哪位高人射了这一箭?“
晨露听着,异常熟悉,瞿云掠至墙头,细细看去,心中一惊——
“是上柱国大将军,已经荣休在家的王沛之。”
晨露的脑中,闪过一个嬉皮笑脸的少年
那时,他与元旭,情同手足,她如约下山,加入义军之中,他先还不屑道:“女人这么娇弱,在家绣花多好!”
直到她九战九胜,奠定了军中威名,大会天下英雄于潼关,他才心悦诚服道:“嫂子你真是厉害,大哥真有眼光!”
“谁是你嫂子……再胡说八道,小心嘴巴被缝!”
那时候的她,仍不脱少女的娇纵,羞恼之下,撂下了狠话。
在这幽深夜里,她站在墙的另一边,未见其人,却想起很久以前的笑语——
嫂子,你真是厉害……
(今天去上了GCT课程,到10点才回家,堪堪把半章写完,所以晚了~~抱歉啊大家)(未完待续)
第五十四章 献子
“你们是什么人,竟敢在朝廷命官家中烧杀屠戮?”
王沛之又问道,瞿云觉得不是事,知道再不能躲避不出,只得朗朗一笑,登上墙头——
“大将军,多时不见,您的虎威不减啊!”
只听王沛之轻轻咦了一声,奇道:“竟会是你!”
他细细打量着瞿云,问道:“大统领你不戍卫宫中,却是在此做甚?”
”末将乃是奉了圣上的旨意,前来剿灭不法凶徒,惊扰了大将军,却是末将失职。”
王沛之哈哈大笑:“怪不得火光冲天,杀声四起,想来,必定和这几日喧嚣尘上的刺客有关吧?——只是,”他沉吟着:“这里是官员宅邸,你们侍卫的职司,并不及于此处吧!”
他语气不重,但说话间,叱咤沙场的威势,却让人不敢辩驳。
晨露心明如镜,也感同身受,这些昔年军中的厮杀将领,对缇骑厂卫这些诡谲势力,向来没有任何好感,以王沛之的经验,又怎会看不出,这是宫中的黑暗力量?
他这话占了全理,瞿云一时无话可说,晨露眼看一夜将过,一旦拖过了早朝,皇帝就会陷入被动,她微一思索,也飞身掠上墙头。
王沛之只觉得眼前一凛,在冲天火光的映照下,一位素裳少女居高下望,正和他四目相对——
仿佛是不能承受那眼中的冰雪之色,他微微别转头,心中暗自惊诧:“姑娘是……?”
少女凝眸一笑,仿佛万古寒冰都灿然裂溶——
“妾身忝为圣上御侍,区区名号,不足挂齿!”
王沛之有些惊异,他在家修身养性,远离庙堂,竟是不知道皇帝身边出了这等人物!
“瞿统领奉了诏令,来捉拿这行凶京中的刺客,其间更有朝廷命官涉案,为免物议,所以秘密进行,还请大将军谅解一二!”
她声音清脆,话也是说的滴水不漏,合乎情理。只是王沛之似乎有些心神不宁,也无心去深究这职权问题,他径自问道:“这两支箭,是你射出的?”
他接过从人递上的染血羽箭——这是刚刚从逃遁的两人身上拔出的,袍袖一拂,就直直射向少女。
晨露从袖中伸出手,在火光之下,那花瓣一般的柔荑,莹润如玉,却轻轻拈起闪着寒光的箭头,毫不为难。
她微笑着,端详着已过不惑的王沛之,但见当年调皮精灵的少年,已然两鬓染霜,面目刚毅。
这岁月风尘,到底将多少人事改变?
她暗自嗟讶,面上却毫无异样——
“妾身本领粗陋,却是让您见笑了!”
王沛之双手不易察觉的微颤,几乎全身血液都要逆流,但他终于忍了下来,含笑道:“哪里,这两箭,真是不凡……”
双方寒暄了几句,王沛之破天荒的,率领这一百多家中兵丁,给了瞿云许多协助。
天边隐隐有了鱼肚白,晨露和瞿云率领一干人等起程回宫,仍能感受到身后那炯炯的目光——
“小云,难道我射的箭,有什么特别?”
瞿云闻言,郑重的看着她,晨露更觉蹊跷,半晌,他才面无表情道——
“是有特别……”
“是什么?”
晨露更感好奇。
“特别之处在于……能一箭杀掉两人!”
瞿云的笑话,还是同平时一般,十分无趣,晨露却在冥冥中,感觉到一种异样——
她没有深究,于是,和那个埋葬于深渊的秘密,再次擦肩而过。
一行人朝着宫中进发时,第一缕晨曦已经露出,今天是个晴朗明媚的日子……
……
“小宸!”
瞿云的低喊打断了她的回忆,她凝神看去,只见早朝已毕,皇帝已经起身,朝着殿外走来。
“朕瞧着你在发呆!”
年轻的皇帝走到她身前,凝眸望着她,言语之间,满是真挚的关切,和亲密怜爱。
“微臣只是觉得……今日,定是个晴天!”
在前廷大朝之时,幽幽后宫里,也有两位身份高贵的女子,在闲适地品茗,轻谈。
她们起的都很早,两人端着茶盏,互相寒暄闲谈着,却并不涉及正题。
梅贵嫔瞧着窗外天色,曼声问道:“娘娘仍是睡眠不佳吗?”
“花香熏得我头疼!”
皇后淡淡道。
梅贵嫔不顾她的冷淡,笑道:“臣妾却能解娘娘这头疼的症状呢!”
皇后微微疑惑,却已看出梅贵嫔的示意,她摒退了从人,有些厌烦道:“你可以说了!”
梅贵嫔站起身,娉婷婉约,她将手抚在自己腹上,悠然笑道:“臣妾已经怀上了皇上的龙裔!”
皇后猛的睁眼,满是掩饰不住的怨毒和恨意,声音也略见嘶哑:“你是来向本宫示威的?”
梅贵嫔有些瑟缩,但很快镇定下来:“臣妾岂是那等样人!”
她恭顺跪下,眼中满是清澈:“臣妾是想,如果娘娘不嫌弃,这孩儿不管是男是女,都拜在您的膝下!”
这突兀一句,让皇后猛然一颤,仿佛从没见过她,细细打量着。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皇后有点不敢相信,天朝历史上,不乏有庶出之子,算在中宫膝下,但他们的生母,大都出身卑贱,不受宠爱。
梅贵嫔蒙受皇帝的深深眷爱,又离妃位仅有一步,诞下皇裔,便算是对社稷有功,可以再上一阶,晋位为妃,她正是风头盛时,却又如何甘心把腹中骨肉献于皇后?
“臣妾岂敢有妄言?还求娘娘成全……”
梅贵嫔长跪不起,皇后心中料定,她必是怕后宫倾轧,蒙受不测,才佯装恭顺,带着孩子投靠自己,她想到此处,不由冷笑道:“你想必是有求于本宫?本宫只怕自己力薄,不能如你所愿啊!”(未完待续)
第五十五章 密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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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贵嫔直挺挺的跪着,脸上却丝毫没有怯懦之色:“娘娘心中,必然是以为我巧言令色,是为了保全这孩子,才如此委屈求全……”
“哼……”
皇后冷笑,再不说话,她以为梅贵嫔必然要知难而退,谁知,对方竟是嫣然一笑——
“娘娘,您可知道,皇上他,并不想让您受孕呢!”
皇后一听这话,悚然一惊:“你怎么会知道……?”
梅贵嫔笑得婉约:“这地上太凉,若是伤了我腹中的龙裔,却是不好呢!”
皇后深深皱眉,实在看不惯她故弄玄虚,冷声道:“起来吧!”
梅贵嫔盈盈站起,轻声笑道:“看您的神情,便知此话不假,若是如此,您真要为自己好好打算啊!”
皇后闻言,怒道:“本宫的事,自己会料理,无须他人过问!”
“如今有太后在,您当然能料理,说句不恭敬的,若是她有个万一,您难道想如汉时废后一般,退守长门冷宫吗?”
此话一出,皇后的脸色蓦然苍白,她欲要狂怒,却又露出欲哭的凄然神情。
梅贵嫔见火候到了,趋前道:“太后是林家的支柱,将来,您会如她一样,成为天朝真正的女主人,您所需要的,只是——”
她轻轻抚mo着小腹:“只是这一个皇子,他将成为未来的天子!”
皇后正要反驳,却被她眼中的郑重光芒刺中,她细细想了一会,道:“你未免一厢情愿了,本宫若是需要,多的是嫔妃可以选择——”
“只是她们都没能生子,娘娘,您只有我可以选择……”
“当然,您可以选择一两个可靠忠心的,让她们怀上龙裔,比如说,前头的云萝云贵人,可是,您连她,也不甚信任——在这个后宫里,忠心这种东西,实在是飘渺无稽。”
皇后被她说中了心事,不再讥讽,只听梅贵嫔继续道:“云萝实在是八面玲珑,皇上的宠爱,也并不很盛,您虽然想用她,却是心存疑虑,也没逢上时机,才蹉跎到了如今。”
皇后听到此处,冷笑道:“本宫若是对她有疑虑,难道会对你放心?”
“您确实应该对我放心!”
梅贵嫔款款道:“我所要的,不过是天子之母的无上荣光,而您想要的,是母仪天下的玉座权柄,我们可以如前朝一般,两后并尊!”
这近乎狂妄的话,却让皇后眼中放出光芒。
前朝,曾有两位太后并肩临朝,一为皇帝生母,一为先帝中宫,她们齐心协力,创出了一时盛世,被后世称誉。
在这口蜜腹剑的宫中,皇后早已学会,不把任何人的承诺当真,可是梅贵嫔的诺言,因为狂妄,才更显真实——
她不过出生小户殷实之家,若真是两后并尊,便是把玉座珠帘分去一半,那至高权柄,却也仍归于林家!
皇后想象着,太后薨后,自己成为林家的实权者,那份不受拘束的威权,不禁怦然心动。
她望着窗外,初升的朝日,不由心中唏嘘——
天可怜见!她要求的,不过是如普通女人一样,有夫君眷爱,有儿女绕膝,可是,在这琼楼玉宇的深宫之中,这也不过是,最最可笑的梦幻!
她想起那日,她满心怨愤,离开乾清宫之时,发下的誓言——
从今以后,我不再是你的妻子,只是你的皇后!
那日的心死绝望,仍萦绕不去,皇后露出一抹冷戾的微笑:若是无爱,那只有执掌权柄,才能告慰于己!
她优雅起身,对着梅贵嫔问道:“你让本宫,如何相信你呢?”
梅贵嫔早有预料,沉稳答道:“这孩子一出生,我就奏请皇上,道是我八字与他有冲克,把他寄予您抚养,若我有叛离的举动,您尽管把这孩子千刀万剐便是!”
“要是个帝姬呢?”
“我预感,这胎是个男儿——”
梅贵嫔眼中放出狂热的光芒:“若是个帝姬,我自己养着便是,也不劳烦您费心了!”
两人又闲谈了几句,梅贵嫔才袅娜离去,望着她的身影,皇后意甚踌躇,思量半天,仍是决断不下,于是吩咐道:“摆驾慈宁宫!”
她乘着辇舆,不多时便来到慈宁宫,穿过庭院,来到廊下,却只有几个面生的侍女,原先一班人等,都被皇帝以伺奉不力的罪名,贬谪到了宫外。
经过“毒药事件”,叶姑姑仍是身体虚弱,而皇后身边的鄂姑姑,也不宜再待在御苑之中,只得回到靖安公那里,好在靖安公也中了“鞑靼刺客”的毒,虽然经过郎中救治,却也需要懂得医理的人照料。
她走到廊下,几个侍女见是皇后亲至,正要入内禀报,却被皇后制止了。
皇后此时很有些杯弓蛇影的样子,见殿门紧闭,心中又启疑窦,她笑着对侍女说道:“太后好似有什么事,我也不急进去,想去殿后小院里看看今年的桃花。”
她径自来到殿后,见无人经过,才绕到殿后的窗棂之下,以指甲上的镶套,划破窗上纱绢,弄出一个小洞,来一窥究竟——
殿内仍是昏暗一片,一个熟悉的身影,倚坐在塌上,正摩挲着掌中翡翠双球,皇后一眼便认了出来,这是太后无疑。
太后一边调理活血,一边在和对面一人低谈。皇后耐不住好奇,又将洞开得大了些,才勉强听见——
“欲加之罪,何患无词——只是皇兄的所做所为,也太让人寒心了!”
那人轻轻叹道,皇后在小洞的微光中,依稀看到,他腰间珠玉,闪烁的五彩幽光。(未完待续)
第五十六章 嫁祸(全 今晚还有一章)
在幽暗殿中,他所佩珠玉,发出莹润光芒,这样一位浊世佳公子,即使是在叹息,仍是俊美如同画中人一般。
皇后平日里,一直视他为谦谦君子,此刻撞见这一幕,心中悚然一惊。
她屏息凝神,静静的,由这指甲大小的洞中,继续窥视着。
太后将手中翠玉双球置于檀木盒中,听罢此言,也不回答,只是端起几上的玫瑰冰露,慢慢啜饮。
半晌,她才开口道:“皇帝这么做,也是为你好——真要是把幽州赐封于你,怕是你性命有碍!”
静王苦笑道:“母后,您不用宽慰我了——皇兄他这般处理,天下都人道他担忧手足,却不知我是有口难言……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妄想什么幽州!”
太后闻言,将琉璃茶盏重重置于案间,眉宇间生出冷怒:“让你去幽州,是我的主张,哪个小人敢生出口舌!”
皇后闻言一惊,她在后宫之中,也颇是听了一些朝中传闻,有说静王勇担重任,险些被鞑靼刺客暗算的,也有说几个皇亲联名上书,为静王讨这赏赐,才惹来这无妄之灾,如今听来,这竟是太后的授意!
只听太后舒缓了口气,道:“我本想你坐镇幽州,既可以在朝廷和襄王之间协调处事,又可提点你襄王一二——他也是你的舅舅,素来高傲森峻,除了你和皇帝,这世上又有谁能抑制他?”
太后说的诚挚恳切,皇后却是一听便知,她既怕皇帝对襄王不利,在某个节骨眼上,让他“沙场捐躯”,又怕襄王生出谋逆之心,将朝廷视若无物。
皇后细细想着,对太后的深谋远虑,不由心中暗赞,想起自己将来,也要如她一般殚精竭虑,心下生出恻然——
这就是林家掌权人的宿命?
静王叹道:“可惜皇兄疑我太深,早知如此,我便早早南下,到江南去享受苏杭美景,于二十四桥上,共玉人吹萧,岂不快哉?”
太后笑着睨了他一眼:“你仍是如此胡闹……早些时候,便有御史参你放荡不羁,与京中闺秀私通款曲,这毛病不改改,却让天下人如何称你贤良?”
静王微微一笑,满不在乎道:“是真名士自风liu……我又不是皇兄,整日里庄重沉稳,要有天子的气象——我自做我的风liu王爷便是!”
太后听了这话,眸中目光闪动,却是笑道:“你们两兄弟,真是连副秉性,一个心思沉稳细密,任谁也看不出端倪,另一个却是潇洒不羁,率性而为!”
她好似想到了别的,神情有些忧悒:“说来,皇帝是我的亲生孩儿,可我从小,就不明白他在想什么,倒是你,整日与我调皮撒娇,别人不知,还以为你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
静王仿佛抑制不住内心的激动,他走下座位,在殿中来回踱步。
灯烛的芯焰此时一跳,光芒暴涨,皇后从那指甲大小的洞中,正正看见他的眼——
静王的眼眸中,竟是燃炽欲狂的冰冷怨恨!
她惊得一颤,手脚冰凉麻木,想要退开,却不听使唤!
只见静王回过头来,正对着太后,郑重跪下。
“你这是做什么?!”
太后奇道。
静王眼眶有些泛红:“我自小便没了母妃,全仰仗您将我抚养长大,只要母后一声令下,我便是赴汤蹈火,也心甘情愿,可是现在,皇兄对我猜忌已深,其间有种种不忍言之事,我实在不能为您分忧了!”
“什么不忍言之事?!”
太后一听,大出意料,她本以为皇帝听了几句闲话,才生出疑忌,现在听这话气,难道还别有内情?
“母后您可知道,那日朝堂之上,有一位原本与我莫逆的礼部侍郎,家中窝藏了刺客,意欲取我性命?”
见太后点头,他继续道:“贺飞当廷出言不逊,道是他辅佐是乃是真命天子,并非乱臣贼子——母后您细想,这话不是太过骇人听闻?他所指的……”
他激动的说不下去,太后静静听着,接着说道:“是在影射于你。”
“儿臣听了这句话,惊得魂飞天外,当时就觉得事有蹊跷,事后我细细调查,才得到了这个!”
他从袖中抽出一样物事,只见这是一柄锯齿短刃,以莹亮丝线缠绕,锋芒凛然。
“这是从大臣遇刺的现场找到的!”
太后接过短刃,凝神一看,脸色变得惨白——
“这是先帝时……”
她不愿再说下去了,声音有些哽咽。
“这是先帝时候,秘密缇骑的制式武器!”
静王沉重说道。
“所谓的刺客,根本不是什么鞑靼人派来的,而是出自天朝之内,能够指使他们的,只有……”
他仿佛不胜唏嘘,再也说不下去。
“你不用说了!”
太后脸色铁青,眼睛微微眯起——
“我生了个好儿子!”
她咬牙冷笑道,再也抑制不住心中狂怒,将盛着翡翠双球的檀木盒掼于地上——
“这一系列刺客事件的最初,就是我中毒垂危!我真是生了个好儿子!”
只听得一道清脆裂声,那翡翠摔落在地,破为十数瓣。
这翡翠双球,通体浑圆剔透,一汪如碧,瞧着便很是名贵,即使化为碎片,上面的凤凰雕纹,也清晰可见。
太后俯身,轻轻的,拈起一片,放在眼前,静静凝视着。
殿中,陷入了良久的沉默。
蜜蜡蟠龙烛的灯芯微微颤动,光影飘摇,投射在她的脸上,是如此的混沌不明。
“这也是你皇兄进献的……”
半晌,太后才幽幽说道——
“他一向是个孝顺的孩子!”
她的声音从幽暗中迸出,显得诡谲深远。
静王端坐听着,并不答话。
“他一直是个孝顺的孩子……可是,我从来不懂他的想法——这次也不例外。”
太后的声音,既非狂怒,也不是伤心,而是一种微微疲倦,和黯然。
“那日我中毒醒来后,便隐隐生出不安——那药丸,只经过两人之手,一个是玉虚真人,另一个,却是太医的医正——他本是一介医士,乃是皇帝亲简提携的。”
太后冷笑道:“玉虚是个识时务的道士,他龙虎山一脉,素来不为皇帝所喜,若是没有我的庇护,定然不能在京城立足,所以,凶手不会是他。”
皇后从孔中窥探,此时听着,整颗心都沉了下去。
她那日失控癫狂,言语之中,也是对皇帝颇多疑虑,此刻噩梦成真,她却再也抑制不住战栗,脑中只有梅贵嫔的那句话,在反复回响——
您难道想如汉时废后一般,退守长门冷宫吗?
不!
她从心底发出尖叫——
绝不!
皇后的蔻丹指甲,深深陷入窗棂的栏木之间,几欲折断。
她强迫自己冷静,颤巍巍的起身,一不小心,险险踢到碎石,她及时拉住桃树,才没有跌倒,却是将鸾凤朝天的墨绿绸裙,染上了大片污泥。
她越发慌张,只觉得背后,似乎有两道犀利目光,如火烧一般的注视着。
朱墙那一端,有数只黑鸦飞过,发出嘶哑不吉的叫声,这殿后桃林,人烟全无,别有一种阴森死寂。
皇后心生害怕,不敢久留,只得挽起裙幅,蹒跚离去。
她向前疾奔,没敢回头,却不知身后,有两道人影,从殿上屋脊处跃身而下——
“连皇后这等人,都有了自己的打算,这盘棋,怕真会乱成一团!”
晨露微微蹙眉,仰望着空中的成群乌鸦,仿佛感受到了,那蕴涵死亡,和不详的气息。
“不管如何混乱,我们定会是最终赢家!”
瞿云在旁安慰道。(未完待续)
第五十七章 爱屋
昨天的那章已经补全,没看全的同志们可以去再看下,有助于剧情的连贯~~近来学校电脑一直在抽,害我回家用小本,手打好酸5555
夜已经深了,天空中却是电闪雷鸣,雨迟迟不来。
乾清宫中,皇帝来回踱步,有些疲倦地问道:“母后和静王说了些什么?”
晨露递了个眼色给瞿云,示意他别开口,敛眉道:“太后和静王,谈了幽州封地的事,说来很是惋惜。”
“他们是该惋惜!”皇帝冷冷一笑,握着茶盏极力忍耐:“还有什么?!”
“微臣不敢启奏……”
少女的声音,清冽幽远,仿佛从天外传来。
“连你也欺瞒朕?!”
皇帝惊愕生怒,却在两眼相对之时,寒意如醍醐灌顶,再也发不出火来。
晨露素来清冷的双眸,此时晶莹剔透,竟含着微微的润泽——
“皇上……”
她低低唤道,声如蚊讷。
“您实在是太难了……”
这一句,从肺腑中迸出,诚挚恳切已极。
“到底他们说了什么?你告诉朕。”
元祈放缓了口气,几乎要沉溺于这一泓幽寒秋水。
“静王很肯定的道,‘那些人’的奇形兵器,是无人认得的——都是先帝时期,秘密缇骑们所用的制式武器。”
少女轻轻说道,语气很是艰涩,仿佛不忍目睹年轻天子的神情。
瞿云在旁看得真切,只见皇帝双唇微颤,所有的血色都在瞬间褪去——
“原来如此!”
他痛切的,恍然大悟道,面上露出极为诡异的微笑——
“怪不得!怪不得!”
他喃喃说道,那笑容越发耀眼,晨露静静看着,只觉得凄凉,她心下莫名一痛。
“这才是朕的好兄弟,好母后呢!!”
皇帝几乎是疯狂的,朝着漆黑天穹望去。
一道闪电将他映得明亮,俊逸沉稳的容颜,却透出一种石像般的惨白僵硬。
“父皇!!!”
他猛的一掌落在书案上,笑的声嘶力竭,晨露心中一动,止住了脚步,静观其变。
“父皇!!连您……都是这样的偏袒二弟!!!“
皇帝继续笑着,几乎直不起腰来,晨露看到,有一滴水,从他的发间滑落。
她有些困惑,又有些焦虑,却要往外退走,却见皇帝上前一步,伸出手一带,竟是将她抱了个满怀!!
瞿云大惊,正要上前阻止,却听得皇帝的声音,斩钉截铁道:“你退下!”
元祈如同疯魔一般,将晨露紧紧抱住,他看也不看瞿云,继续道:“退下……朕,不会对她如何的!”
窗外雷声隆隆,几乎要将他这句淹没,晨露抬起头,却并不挣扎,对着瞿云道:“您先行一步吧,这里不碍事的!”
瞿云不掩忧虑的看了她一眼,终是没说什么,转身离开了。
闪电继续将寝殿照得通明,这一对心思迥异的男女紧紧相靠,没有任何香艳和旖ni的气氛,只有无边无际的凝重。
“你知道吗……”
元祈埋首在她发中,低低开腔。
“父皇临终前,曾经把我唤去,叹息良久,却终无一言,只是把他的秘密缇骑悉数交代于我——这便是‘暗使’的前身。一直以来,我都认为自己身担大任,父皇虽然对我不假辞色,却也是严之爱之。没曾想,今日才见了真相!”
他苦笑着,继续道:“暗使们的修为,并不如传闻中那般出众,我也不以为意,只是让瞿卿继续训练教导,这几年经历得多了,也查知了不少蛛丝马迹,今日一句,却是让我心中敞亮——父皇真正的班底,竟是在二弟手中啊!”
晨露微微一颤,低低道:“怎会如此……?”
“幼时,我不止一次看到,父皇携了二弟游湖,当时心里不快,却也安慰自己,我是国储,不能如此嬉戏,却没想到,父皇真正信重的,并不是我。”
元祈毫无顾及的述说着,此时,他不是那日理万机,英气勃发的当朝天子,只是一个知道了真相,而痛苦不已的儿子。
晨露只觉得一阵痛意深入骨髓,耳边回荡了,却是那一句“并不是我”。
他爱的人,是林媛,并不是我……
他所疼爱的儿子,也并非眼前这嫡子国储……
这一认知,让她从心中涌起一种“同是天涯沦落人”的感觉,眼前这相似的面貌,也不再让她切齿痛恨。
她端详着皇帝,这有些煞白的脸,只觉得再也找不出半分那让她怀恨的面相——
元祈和元旭,就算相似,也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人啊!
她继续端详着,年轻的天子,有着两道剑眉,却不似元旭那般浓,而是飞扬入鬓,细长精致。
她觉得有些眼熟,却实在想不起来,什么时候,有这般相似的感觉。
皇帝紧抱着她,毫无半点色欲,仿佛要从这单薄躯体上汲取温暖,他沉醉的呼吸着她发间的幽冷芳香,紧紧握住那一双白皙莹润的柔荑。
“你说的对,朕真是难……”
他深深叹息着,回首望向身后的御座龙椅,以及案上的金龙镇纸。
“这普天之下,都以为皇帝过的是神仙似的生活,可谁知道,这高墙深宫之中,根本是鬼魅横行,什么母子,兄弟,夫妻,都是假的,任何人,都不可相信。”
元祈的声音,在殿中回响,应和着隆隆惊雷,沉痛悲郁,几乎道尽了他一生的为难。
晨露不语,只是任他握着,她知道,明日,眼前这人,就会又变作无所不能,庙谟独运的上天之子,这些悲苦,这些为难,他也只能在雷电中,对着自己倾诉。
“朕在这宫里,从来没法对任何人说这些……今天不知怎的,看着你的眼,就失了常性。“
他缓缓说道,伸出手,替她整理被自己拂乱的发髻和钗环,对那乌黑亮泽的如云青丝,爱不释手。
“真是滑润……”
他满意的咕哝着,晨露对这般轻薄,本要投以白眼,听见这一句,怒极生笑——
“您真是没有鉴赏力!”
皇帝听着这无礼的言论,并不为忤,只是微笑着,答了一句——
“这叫爱屋及乌!朕爱它的主人,也只好试着爱它了!”
他说的光明磊落,毫不羞愧,却不料,眼前的清冽少女,仿佛听见了什么可怕的话,浑身轻颤,眼睛微微眯起,仿佛是,一只受惊的幼猫。
下一瞬,她转身冲出了寝宫,那小小的身影,投入外间的无边雨幕,很快消失不见了。
元祈凝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只觉得心头一阵苦涩,比幼时喝的黄连汤,还要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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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八章 逆转
大雨滂沱,打得人隐隐生痛,夜晚的阴云,依稀可见翻滚横涌的凶险,一道道白亮闪电,默默降临大地,随之而来的,就是轰隆怒雷。
雷电轰鸣声中,昭阳宫中却是一片平静,宫女们垂手肃立于廊下,静静等待着主子的召唤。
紫檀木的窗棂被风振得格格作响,梅贵嫔担忧地望了一眼,心中寻思,这样的风雨,却要如何回自己的畅chun宫?早知如此,倒不如明日再来听消息!
皇后正中居坐,正悠闲地品茗,她含笑望着梅贵嫔道:“此刻风疾雨狂,妹妹不如宿在这里,你我姐妹同殿而眠,也算是佳话一桩!”
她身着一件水红碎金的绸衣,映得肌肤如雪。一反这几日晦暗老气的装束,皇后今日穿得鲜亮,脸上也恢复了平日里温柔宁静的微笑。
梅贵嫔细细的凝望着她,仿佛要从她的脸上,寻得一些蛛丝马迹——
何以才过了半日,就如此大相径庭?
她想起手下宫女,曾经密报,道是皇后今日去了太后的慈宁宫。
难道是太后给了她什么锦囊妙计?
梅贵嫔心下正是惊疑,皇后清柔一笑,宛若佛前玉女——
“你有孕的消息,我还没有禀报太后呢!”
她仿佛猜到了梅归嫔所想,主动说道。
梅贵嫔悚然一惊,看着皇后自若悠闲的姿态,忽然觉得,两人之间的气势高下,已经发生了逆转。
如果说,今日晨间,梅贵嫔破釜沉舟的决心,正中了皇后的软肋,那么现在,皇后于悠然浅笑之中,已经反守为攻,扳回了局势。
“娘娘这么说,是应允了臣妾的建议?”
梅贵嫔终于打破了沉寂,开口问道。
皇后微笑越发温婉:“妹妹这话错了,我身为中宫,广纳妃妾,替万岁开枝散叶,乃是本分职责,你现在身怀龙裔,我自会好好照料——怎么说,这孩子也要称我一声‘母后’呢!“
梅贵嫔静静听着,眉头轻蹙,只觉得皇后一下子,又回复到原先的沉静虚伪,前几日那狂热疯癫,气急焦虑的神情,仿佛从未在她身上出现过。
皇后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又是诚挚真切,言语之中,好似答应了她的条件,细细一品,却又没有任何实质内容。
她心下冷笑,口中却道:“娘娘的贤德,臣妾一向仰慕……只是万岁,怕是对您很不谅解呢!”
她最后语气加重,显然是不愿意与皇后继续绕弯,单刀直入的说了这话,语气之中,隐隐含了威胁。
皇后却不为所动,径自盈盈笑道:“俗话说,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皇上虽然对本宫有所误会,也终究会开解冰释。妹妹且放开怀,今晚便在我昭阳宫中歇下,若是不愿意和我同住一殿,那便住在西侧暖阁好了!”
她扬声命侍婢进来,又让她们去收拾了暖阁,从自己的库存里,捡了崭新上好的被褥锦衾并鲛纱帐一应物事,让梅贵嫔歇下。
皇后遣散了宫女,对着梅贵嫔,微笑说道:“妹妹尽管放心,你要是在我宫中出了一点差池,圣上定会下诏废后!”
她这般笃定,却是让梅贵嫔在万分疑惑之下,吃了颗定心丸。她望着窗前晃动摇曳的树影,知道皇后说的有理,于是颔首答应:“那就打扰娘娘了!”
皇后十分殷勤,亲自将她送到了暖阁之中,看着宫人伺候清理完毕,才端详着梅贵嫔的小腹道:“你所怀的龙裔,十分珍贵,乃是万岁盼望已久的……就连本宫,也盼着他早点出世,叫我一声母后!”
她的眼光,牢牢锁在腹间,那是毫不掩饰的期盼,与急切。
那期盼急切的眼光,在眸中大盛,简直要将那莫虚有的婴儿摄住,取出,紧紧的抱在怀中。
梅贵嫔接触了这一眼光,不知怎的,却是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一夜暴风骤雨,天亮之后,却是渐渐停歇,待到日出晴暖,昨夜的花残叶落,早早就被役者扫清,一眼望去,但见金光耀眼,哪还能看到半点风雨之象?
元祈今日起的很早,他眼圈有些发青,任由近侍们摆弄着衣饰,却心事重重,很是踌躇。
他抬起头,望了眼殿外等候的从人,却不见那熟悉的清丽面容,不由心中慌张,正要开口询问,忽然想起,佳人今日并不当值。
他暗笑自己虚惊一场,心下却仍有些患得患失,意兴阑珊的望着殿外龙辇,破天荒的,他今日提不起兴趣去早朝。
一阵微微的喧哗传来,只听秦喜面色古怪,进来禀道:“皇后娘娘求见!”
她来做什么?难道还没闹够?!!
元祈一时厌憎地无以复加,想也不想,摆手道:“朕急着去早朝,有什么事回来再说!”
秦喜面带难色,却仍是出去回复,半晌,他回到殿中——
“皇后娘娘跪在宫门前,说是……”
他嗫嚅着,在皇帝森冷的目光下,终于说了下去:
“说是万岁您要是不能宽恕她,她就一直跪着!”
元祈闻言,深深皱眉,心下暗忖,她又想玩什么花样?
但无论如何,皇后乃是中宫正位,不能任由她将天家威严抖落干净,元祈深深吸了一口气,说道:“让她进来!”
皇后款款走入寝宫,所有人都觉得眼前一亮——
她身着碧色云霓宫裙,脑后六柄金钗绾住青丝,很是精巧细致。
她舍弃了平日用的雍容步摇和凤冠,也不复前几日那僵硬灰暗的穿着,反而显出青春韶龄——她与皇帝同龄,本也年少,这番一用心思,脸上也少了前阵子的悍怒,瞧着真是秀美娇艳。
“皇上,昨晚梅妹妹来访,却突然下起大雨,不得以才留宿在我宫中,臣妾这才知道,原来她怀了龙裔!”
皇后一开口,就把众人吓了一跳。
秦喜之流,乃是皇帝的心腹,那日太医诊出喜脉,他们得了诏令,早早堵了在场人等的口,严词命令他们不准外传,没曾想,还是被皇后得知了。
元祈听了这话,脸上一片漠然,看不出喜怒,只淡淡“嗯”了一声,有知道他秉性的,不由暗暗叫苦。
果然,他听完皇后的话,咬牙冷笑道:“你的消息真是灵通!”
皇后听着这简短而恶毒的话,脸上一片煞白,在晨光的照耀下,她身形娇小孱弱,竟有些摇摇欲坠。
和大家说说心里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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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九章(解禁)
皇后的脸上,涌起了病态的苍白,她哀怨的眼睛,攥着皇帝不放,悲郁似乎哽塞了她的咽喉,她嘶哑着嗓子,道:“皇上,你竟是,这样看待臣妾吗?!”
“都给朕出去。”
元祈阴郁地低喝,等到殿中只剩下两人,相对而视,才狠狠道:“朕还能相信你吗——前头梅贵嫔的胎儿,是怎样莫名的没了?你还敢到朕跟前鸣冤?!”
他压抑的怒喝,如千钧系于一丝,那般紧绷和颤抖:“若不是看在结发夫妻的情分上,朕早该废了你!”
皇后静静听着,也不申辩,只是听到“结发夫妻”这四字时,眼眶里蓄满了泪水——
“祈哥哥!”
她深情、沉痛的喊道,黑而大的眼睛里,满是晶莹泪水。
“我知道错了!”
她哽咽着,一双盈盈美眸,一眨不眨地看着皇帝,宛如,很久以前,那个温婉恬静的女子。
皇帝望着她,想起之前,他们曾经是青梅竹马,结发盟誓,那时候,她盛装升座于宫中,接受百官命妇的朝拜时,他总是会心的微笑着,远远望着她头上,那凤冠之下的朴素宫花,每次,他都会嗔怪于他,可她却是依然故我——
“臣妾才不要那些金玉呢——戴着怪沉的!”
她抿唇浅笑,一派纯真无瑕,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恬静高华的光晕之中。。
一个人,怎会变成这样呢?
皇帝痛到了极点,他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了,皇后眼角并没弯下——他太熟悉她了,这不是真正的悲伤,真正的哭泣!
为什么会这样呢……你从前,可不是这般的,工于心计,乖谬狠毒。
皇帝的伤心和憎恶交织着,一时之间,竟说不出话来。
皇后看他不语,又开口道:“臣妾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好好照顾梅妹妹,将功补过。”
她咬咬牙,掼下了狠话:“皇上……若是这次,梅妹妹和她腹中的胎儿,再有任何差池,您废了臣妾便是!”
元祈闻言,微微吃了一惊,看她说得如此的斩钉截铁,心中惊疑,面上却丝毫不露。
“臣妾自执掌后宫以来,毫无建树,又失去您的眷爱,这番,还有什么指望?!”
皇后笑得哀婉,晨风吹拂她的长袖和裙缦,整个人笼罩在碧色之中,显得弱不胜衣。
“我不过是,希望能为你分忧一二——一个健康的皇子,正是你所需要的……祈哥哥,为了你,我什么都愿意!”
皇后颤抖着说道,眼角因着痛楚,而微微弯闭。
元祈凝望着她,因着这一份再真实不过的诚挚,心中愕然。
“从今日起,我会照料梅妹妹,直到她生产为止,我会将这孩子视若己出,皇上您尽管看着罢!”
皇后说到此处,带着些赌气,声音哽咽了,元祈看着她满面泪水,似乎找到了旧日的影子,他伸出手,抹去她脸上的泪水。
皇后握住了他的手,感觉这温热沉稳的男子气息,就势一声低泣,倒入他怀中。
元祈接住了她,任由她在胸前啜泣,心中却是一片空茫。
他不知该相信她,静观其变,还是……
此时,一阵轻微的说话声打断了殿中寂静,只听门外有人轻声说了什么,一道清冽而熟悉的声音急问道:“多久了?”
下一刻,殿门被猛的撞开,元祈惊愕抬头,却见大门旁边,正亭亭站着自己魂牵梦萦的人儿。
晨露眼中带着冰雪一般的凛然,她猛的推开殿门,满面都是摄人肝胆的狂怒,杀气将她的眉宇染就一片飒爽,有如寒玉坠地,凉沁碎毁。
她凝眸一望,正见帝后相拥,几乎是楞在当场。
元祈几乎能感觉到,她周身的紧绷,都在瞬间放松下来,只是下一瞬,她的眼中,比平日里更加清冷无绪。
“出了什么事?”
皇帝有些明白,却仍是问道。
晨露深深欠身:“请恕微臣无礼……”
却不肯明言,元祈微一思索,不禁哑然失笑,心中却是暖流涌动——
她见里面殿门紧闭,久久无声,以为皇后对我有所不利了!
他深深望着佳人,见她眨也不眨的,凝视着自己,只觉得周身全不自在,不自觉的,他手下用力,推开了皇后——
“是来催朕早朝的吗?”
不待回答,他起身朝外行去,少女在门槛边等着,在他耳边低低说了几句。
“怎会如此?!”
元祈不悦道,看着少女平静无波的眸子,满腔懊恼都在瞬间化为乌有——
“算了,这是天意……”
他还想说什么,却见侍卫们神情焦急,情知时辰已到,匆匆上了辇舆,对着晨露道:“继续搜查,不能放纵了一个!”
殿中,恢复了寂静,皇后无力地跪跌在地,半晌,才慢慢起身,她从珐琅大琉璃宝瓶上,端详着自己的容颜,突然,发出了一声毛骨悚然的冷笑——
“你心里的……竟然是她!!”
她笑得森然狰狞,面容微微扭曲:“你放心,我说到做到,不会动那孩子一根寒毛……我要的,是你的心头肉!”
她喃喃着,再一次重复:“我是你的皇后,不是你的妻子……将来,我会是,整个天朝真正的女主人!”
那笑声,继续在殿中回响,清脆悦耳,却有如妖魔降临。
晨露所禀报的,乃是一个人的生死。
那位御花园的何姑姑,在惊觉红果被掘,又听到太后已经无恙,一声凄厉之下,就势撞了墙,生命垂危,昏迷了半月多,仍是气息奄奄。
皇帝指示太医,必得用最好的药,尽心救治,原因无它,只是想从她身上寻得缝隙,让静王无法从“太后中毒案”中脱身,彻底洗清自己的嫌疑。
晨露和瞿云,虽然嘴上不说,也深恶静王的伪君子之态,皇家祸起萧墙,兄弟反目,正是他们乐见的,可任凭晨露医术如神,也救不回这头脑重伤的妇人。
今日晨间,侍人急急来报,道是那位姑姑已醒,两人顾不得用膳,就匆匆前去,结果,却看到了这样一幕——
“小萱……嘻嘻,你的衣服都是红艳艳的……”
“不要拿刀……我怕,啊啊啊啊啊——”
看着缩在墙角,神情疯癫的何姑姑,晨露眉头微皱,望着太医,等待答案。
“她可能是头部受了重击,损伤了心智……“
太医有些嗫嚅,很是尴尬。
晨露无奈地望着这疯癫妇人,亲自去把了脉,不得不承认,已经回天乏术。
她转身离开,准备去告知皇帝,却没曾想,却撞见了这样一幕……
“皇帝说,要把从犯一齐擒拿,这样也好,静王的小小耳目,也该收拾一下了!”
晨露回到自己的碧月宫,微微冷笑着说道,语气之中,锋芒冷厉。
“你对静王,为何会如此仇视?”
瞿云很是疑惑。
“因为那晚,我从皇帝那里得知,原来,元旭最偏宠的,竟是这个静王元祉!!”
晨露的语气,低沉而肃杀。
夜已经深了,御花园中一片寂静,只有树梢的鸟雀轻轻飞动,更显得清幽
一个人影,悄无声息的,从墙角飘忽一闪。
那是一个中等相貌的宫女,看来很不起眼。
她手中拿着一只活物,正在扑棱着翅膀,仔细看去,竟是一只灰鸽。
她朝着天空,手腕轻扬,那鸽子好似是训练有素,盘旋着升高,向东边飞去。
只听得一声尖利啸声,一颗圆丸直直射去,把鸽子正面击中,它无力的哀鸣一声,坠落下来,灰白羽毛上,染满血迹。
“姑娘,你好兴致啊,深更半夜出来,竟是为了这只鸽子!”
瞿云收起手中弹弩,微笑着调侃。
晨露一把擒住她的咽喉:“你的主子是谁?”(未完待续)
番外之一 风雪夜归人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这冰雪漫天的除岁之日,即使我并无茅屋寒榻之忧,也愿与你,携手同衾,抛却前尘。
——清敏。
已是日暮时分,冰雪将窗纸都映得莹亮,清敏站起身,从楼阁顶端下望。
街上雪色初霁,仍是白芒芒一片,行人并不很多,三三两两,手里都提着置办的年货,急匆匆往家赶。各街各户的窗中,倒是透出了灯烛光芒,星星点点,琐碎,然而温馨。
她伸出手,把窗推开,一阵清冷的空气,夹杂着炮仗的烟火气息,扑面而来。
远处,依稀传来孩童的欢闹童谣——
新年来到,瓜果祭灶,姑娘要花,小子要炮……
清敏凝神听着,扑哧一声笑了出来,眉宇间,一片温柔伤感。
幼时,她曾经偷偷遛出宫,那时,便在街市之上,听过这首歌谣。
这歌谣声声,宛如昨日,谁又曾想到,此间,已经隔了二十六载?
她轻轻叹息着,望着楼下,从“翠色楼”中沽酒而回的人流,心中无限惆怅——
这半生岁月,颠沛流离,悲欢与离合,早已经过无数,羁旅塞外,淹留京城,却总是无法习惯,除岁之时,独自一人。
若是萱敏还活着,还陪伴在身边,那么,什么样森罗地狱,她也毫不惧怕。
可是,二十五年前,她就已经,被那诡谲深宫吞噬,再也不曾出现。
二十五年了呵……
她拿起铜镜,端详着自己的容颜,即使秀丽依旧,眼角也有了几条细纹——岁月如斯,她早已不是那位,有着娇艳芳容,冠盖京华的清敏帝姬了。
她心下苦笑,却是透过镜面,继续端详着。
若是萱敏还活在世上,是否,也长成了这模样?
她想起孪生妹妹,那纯真可爱的笑脸,不由心下剧痛,纤纤十指,用力握住,几乎要将掌心刺穿。
窗外吹来了寒冷的北风,楼下的歌姬,一曲正是婉转——
长相思,在长安,
美人如花隔云端……
这盛世华音,本是裂石破晓般的绝佳,奈何酒客寥寥,唱到最后,竟平空增添了几分哀惋凄清。
她听得这旧时宫中之曲,想起十二岁时,与妹妹一起偷看新科状元的情形,不禁潸然泪下。
风越发大了,吹得满室萧索,天际慢慢阴暗下来,渐渐的,竟又飘起了雪。
洁白的雪花飘舞,远处的城墙,都蒙上了一层雪绒,不复平日的庄严肃穆。
清抿怔怔望着,只觉得万古一悲,这幽幽天地间,只留有自己一人,茕茕孑立。
这大雪茫茫,以幕天席地之势,掩盖了城墙,遮蔽了京城……
就犹如,那胜者写就的丹青史书,以淋漓浓黑的墨汁,遮盖了一切,又有多少惊才绝艳的人物,被这墨黑抹去?
她又想起了另一位,年纪相仿的女子。
她,生就天人之姿,即使命运多舛,也从不折服;
她,剑如人外飞仙,人若昙花命薄,留在这世间的,只是那晶莹粲美的回眸一笑——
“等着我,我定将你们救回!”
那一次,她与鞑靼王子的赌约,以和局告终,两姐妹虽没有得以释放,却在王帐下生活了七年,其间,衣食无忧。
看着那些受辱而死的中原女子,她们两姐妹,无数次生出感激,和庆幸!
直到七年后,忽律王子将她们唤来,双目通红,悲恸不能自已,她们才知道,曾一剑破敌,九退鞑靼的林宸,已经,不在这世上了。
她被自己的夫君,以一杯“牵机”,送入了黄泉幽冥。
……
雪继续下着,将天地都要淹没,清敏忽然感到茫然……
林宸走了,妹妹走了,任是何等英雄豪杰,如花美眷,都一一湮没在这万丈红尘之中,这尘世,又有何等羁绊?
她就这样静静坐着,任由寒风肆虐,只觉得心间一阵虚无空茫。
直到一阵脚步声,噔噔上楼,她才恍然惊醒——
“是你!!”
几乎是不可置信的,惊喜已极的欢呼。
“是我!”
男子四十上下,仍是儒雅俊逸,两鬓微霜,更见英气。
“宫中仍是夜宴不休……”
几乎是厌恶的,他淡淡道。
“我实在看不得林媛那雍容高华的模样,找个借口就溜了出来。”
男子露出少年一般的调皮笑容——
“怕你一个人,冷清清的又胡思乱想。“
清敏凝望着他,不知从哪里生出勇气,伸出手臂,紧紧的抱住了他——
“留下……陪我……”
晚来天欲雪,这一室,却满是*。
清敏紧紧抱住瞿云,凝望着他熟睡的神情,轻轻的,笑了起来。
莫名的,她想起一句诗来:
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
你,可不就是我所等待的,风雪夜归人吗?
这冰雪漫天的除岁之日,即使我并无茅屋寒榻之忧,也愿与你,携手同衾,抛却前尘。
不管这世上,是何等的黯淡绝望,让人伤心欲狂,只要有你一日,我便愿意和你一起,在这绝望尘埃里仰望着,期盼着,总有一日,繁花盛开,春guang明媚。
她甜蜜地笑了,仍是不脱哀伤,却别有一种美丽。
两人紧紧相拥,无一丝间隙,仿佛都沉浸在,香甜幻梦之中。
此时,他们谁也没想到,开春过后,因为一个小宫女的死亡,一个二十多年前的故人,将会重现人间。
那时候,风云再起,战况诡谲,这甜蜜温馨的一幕,却是不知,何日能够重现(未完待续)
番外 元旭
昨夜小寐,忽疑君到,却是琉璃火,未央天。(注)
——元旭
元旭从梦中醒来时,映入眼帘的仍是天顶明黄色的五彩龙纹。
他叹息一声,惊动了一旁的李禄,他连忙上前,笑问道:“万岁今日起得早……”
“夜不成寐,不过平白睁眼罢了……”
他淡淡说着,眼中无限寂寥,因着这一份淡漠的闲适,越发让人心中发寒。
李禄偷瞥着皇帝青白的面色,又禁不住多看了眼那眼下的青肿,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战,心中浮上了“命不久矣”四字。
元旭却浑然不觉,他由李禄伺候着用青盐漱口,又穿了玄色常服,戴了玉冠,便到御花园中散心。
此时已是深秋之时,满园花木都凋落一地,那些姹紫嫣红的花瓣委地,有些仍鲜艳晶莹,有些却已枯黄腐朽,再不复平日的风光。
厚厚的黄叶在风中飞旋,李禄见皇帝面色不豫,试探着笑道:“这些混帐行子真不省心,满地的落叶居然不扫……”
“秋日本该叶落,哪里是人力可以尽扫的。”
元旭轻轻说道,听不出什么喜怒,李禄碰了个软钉子,越发小心地问道:“万岁可要在此赏景,不如铺个软毡,再热些酒来?”
元旭点头应允,李禄连忙唤人去取,自己又忙不叠地铺好软毡,从食盒中取出双鹤银壶,在杯中斟了七八分,小心奉上。
元旭接过玉杯,琥珀色的酒液泛起点点涟漪,依稀照出的他的面容。
不用看,便可知道是什么模样……
他苦笑着,想起那日在琉璃镜中看到的自己——双颊凹陷,面色灰黄,如电的明眸也泛起重重血丝。
状若骷髅啊……
他又是微微一笑,正要一饮而尽,却听不远处有人声喧嚣,好似有女子声气在高声叱骂。
他瞥了一眼,李禄却心领神会,匆匆去探视,不到半刻便回转而来,身后跟了一位宫女,粉面上带了严霜。
到得御前,元旭问起缘由,她只是低低道:“他们要到废宫中去探险……”
元旭的眼,因这一句而生出诡谲火光来,他含着微笑,温言问道:“那你为何要阻止呢?”
“因为那里,有了不得的东西!”
她再也忍耐不住,低声泣道:“一位风华正好的女子,在那里悄然死去——这宫中简直是吃人的地方,我再也耐不住了!”
“轰”的一声,元旭全身的血液都几乎要喷涌而出,他忍住太阳穴的抽痛,笑意越发加深——
“你说……”
*****
“你是说,朕的太子并非皇后所生。
看着眼前宫女婆娑的泪颜,元旭的声音漫然无怒,眼中的火焰逐渐消散,仿佛满含着疲惫与厌烦的沙砾,又好似僵脆的琴弦,下一刻便会崩裂尽碎,消于虚空。
那宫女被他的冷漠而惊吓到,张着一张檀口,怒道:“皇上难道不想还萱敏帝姬一个公道吗?太子虽小,也是国之储君——”
“正因为他是国之储君,朕才不想让他白白送命——死者已亦,生者却还有大把的的青春岁月呢!”
那宫女却也倔强,站起身来冷笑道:“原来这就是圣君风范,纵妻行凶,懦弱无能。这样的皇上,当起来惬意吗?!”
她头一扭,转身不顾而去。
元旭止住李禄的怒喝,轻声道:“你也觉得朕很忍心,是吗?”
“皇上……”
李禄一时惶恐,正要跪下,却被元旭止住了——
“等过几日,你便把这宫女收为‘对食’,给她派个轻松的活,尽量保全住她。”
“皇上?!”
“你必定是在想,朕既然如此冷漠,又何必要救她?”
元旭的声音晦涩,笑意越发诡谲——
“朕要给儿子留个活的凭证才是……”
他声音居然带上了诡异的欣悦——
“这世上,多是的认贼作父,娶妖为妻的,朕的儿子,可不能再认错了母亲!”
****
回到乾清宫中,才是正午十分,用膳过后,天色越发晦暗,窗外飞沙走石,扣击着窗棂。
元旭这几日的精神略好了些,他接过案前的奏折,托腮看了起来。
“妙!”
他眼中闪着奇妙的光芒,看了看黄绫封面,轻声念了出来——
“周浚……这倒是个聪明人。”
“古人云汉书可以下酒,当浮一大白,如今我却是想与这年轻人彻夜痛饮!”
李禄大吃一惊,上前委婉劝道:“皇上,太医说……”
“朕知道,所以朕只是想想而已——我这条命,剩下没几天了,得省着点用。”
李禄身上一颤,正想婉言劝解,元旭不在意的摆手道:“朕还没糊涂到需要你来哄骗的地步。”
他拿起奏折又看了一回,吩咐道:“宣这年轻人觐见。”
“皇上,此人地位低微,单独觐见不合宫中规矩。”
“你是要提醒朕,把这条规矩给改了吗?”
李禄一时无言,俯首后默默而出。
****
不觉已是掌灯时分,周浚叩拜后告退,只剩下元旭对着残乱的棋盘,轻轻微笑。
“真是个妙人……”
他低喃道,想起周浚方才的言语,不禁笑着重复道:“君为汉武,我为卫霍,君为楚王,我不为屈子……真是妙人妙语啊!”
李禄听着这大逆不道的言语,只觉得胆战心惊,他低声问道:“要不要奴才去……”
“你真是无趣,这样一个妙人若是没了,鞑靼人便要欣喜若狂,而皇后日后就要百无聊赖了!”
元旭想着这些场景,简直乐不可支,他大笑着,直到呛着,才任由李禄给他捶背。
“朕没几日好活了……布下这些棋子,也不算什么丰功伟绩……”
昏暗瞑迷间,李禄只听皇帝的声音飘忽,那萧索孤寂的身影仿佛不是肉身,而是灵魂的碎片,正在一点一滴地消融。
****
夜来无事,皇帝仍是早早睡去,到了二更的时候,李禄正有些迷糊,却听殿中一阵剧烈咳嗽声。
他连忙奔入,却见皇帝挣扎着歪起,龙榻上一片鲜血狼藉,还有一些血沫,正从他唇边不断流出。
“快来人哪!!”
他尖利的声音,在乾清宫中回响。
太医急急被唤来,皇帝却陷入了短暂的昏迷,他稍微有些清醒,就单独唤来了李禄——
“你去唤几位皇子都过来。”
他声音微弱,双目却仍是清明,“先去唤静王吧,他那里近。”
李禄本就是玲珑剔透之人,心中顿时雪亮,两刻后,他便引了静王进来了。
静王只有八岁大,仍是顽劣妄为,他母妃两年前仙逝后,越发无人管教,变得放荡怪诞起来,皇帝待要痛责他,皇后便啼哭不止,道是堂妹尸骨未寒,怎好让这孩子受什么委屈,于是总是不了了之。
元旭平日里见他,总没个好眼色,如此躺在榻上,却是牵了他的手抚mo道:“几个儿子里,还算你最为清醒……”
静王那招牌式的惫懒神情在瞬间消散了,小小的孩童,眼中居然慢慢生出光来——
“父皇,你既然知道那妖妇——”
“你未免把父皇我看得太厉害了,”
元旭平静微笑道:“她目前羽翼已成,又有外戚襄助,已是尾大难掉了!”
“父皇早日康复,儿子定能助你一臂之力!”
静王眼中光芒坚毅,咬牙道。
“我看不见那日了……”
元旭唏嘘道,看着儿子惊骇不信的脸,他微笑加深,道:“我活不过今晚了!”
“啪”的一声,灯芯暴灿生花,突如其来的明亮中,静王见父亲面色灰白,双颊凹陷,哪还有当年的风范?
听人言道,景乐之乱时,元旭于乱世中力挽狂澜,叱咤万军,登基之日,他在文武百官的簇拥下,英武宛如神祗,如今才过了十余年,怎么竟成了如此光景?!
“这都是忧愁的!”
静王咬牙怒道,想起那“妖妇”,睚眦欲裂。
“她还没那个本事呢……”
元旭幽幽而叹,“我是在为另一个人,夜不能寐……”
他看着静王,一字一句道:“孩子,你听着,我将暗中的力量给你大半……”
其余皇子赶到时,静王正在外间跪候,他住得近,是以谁都没有疑心。
元旭见这几人时,却是意味索然,寥寥几句后,便示意他们出去。
他看着走在最后稳重内敛的身影,不禁喊了一声:“祈儿——”
太子愕然回身,元旭却不愿多说,只是挥手命他离去。
殿中又是一片死寂,元旭想起方才所说,低喃道:“另一个人……”
另一个人……
另一个女子……
那个执手结发,永结同心的女子……
昨夜小寐,忽疑君到,却是琉璃火,未央天。
元旭发出一阵猛烈的咳嗽声,笑意化为凄清,却更添了几分宁静——
小宸,且等着我……若是百年不够,我就用千年来向你赔罪;无论油锅还是刀山,只要你能解恨,我愿意一一试过……
他神智逐渐迷糊,眼前人的呼喊逐渐远去,心中隐隐泛起喜乐和解脱——
我最后布下的棋子,无论是林媛还是忽律,怕都是要焦头烂额好一阵了。
他正要晕厥,只听殿中一阵清脆女音,雍容而冷厉——
“皇上!”
仿佛是在命令似的……
元旭心中冷笑,不知从哪生出另一道力量,蓦然睁眼道:“我还没死!”
“皇上善宜珍重,您的龙体要紧——”
元旭再也忍耐不住,勃然作色地冷笑道:“朕这次如你的意了!”
他唇边泛起桀骜的冷笑,依稀可见当年的风姿——
“朕百年后,军国大事任由你处置。”
不去看她得意的神情,他继续道:“朕命短数暂,而你却是长寿之象——朕大行之后,你便不要再惊扰我了,朕早有旨意,下葬后陵墓立即封闭。”
半晌无声,正当他以为皇后已经离去时,只听林媛曼声笑道:“皇上还在那陵墓中藏了某人的尸骨,等着共葬吧?!”
“是又如何,她是朕的元后,虽然不诸史册,却永远是我的原配,这是无法更改的事实。”
林媛闻言丝毫不怒,笑声越发欢畅——
“臣妾当然不敢跟她争这个位置——不过,有一件事,您到现在还蒙在鼓里,仍是个懵懂呢!”
“是惠妃的事情吗?”
元旭回以冷笑道:“虽然你将她除去,可朕的遗旨却始终没有寻得,对不对?”
林媛笑容微滞,却仍是笑道:“林惠不过是一只过河小卒,无足挂齿……我想问皇上一句,您自从以牵机赐死林宸后,可曾再进过宸宫?”
“……”
元旭无言,他咳嗽着,沉痛而焦灼道:“朕误信谗言,将她害死,夙夜以来都不得安宁,只能到九泉之下再向她赔罪了!”
“恐怕你没这个机会了!”
林媛悠然冷笑道,一字一句宛如万千刀剑,刺入他的心中——
“你再没敢回宸宫去,却不知那里已经给我遍布符咒——那是龙壶山的玉虚真人所画,有那些东西镇压着,林宸千万年也别想从冥焰中脱身,你就是去了黄泉,也休想见她一面!”
“不————————————”
撕心裂肺的低喊在殿中响起,元旭大口吐着血,眼神怨毒欲狂——
林媛的声音越发轻柔、甜蜜,“皇上就算拿那尸骨同葬,也不过是一堆腐骨而已,你与你的元后,上穷碧落下黄泉,都休想重逢了!!!”
元旭终于晕厥而去。
恍惚间,他好似看见林宸白衣胜雪,手持莲花而来——
她微笑着伸出手,任由他紧紧挽住……
元旭朝空中抓去,只感到一殿冰冷,他最后睁开眼,只看到林媛温婉浅笑的面容——
元旭圆睁着眼,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殿外三更鼓响,哭喊声大作,却是谁也不曾注意,这位叱咤风云的开国之君,死也不能瞑目!
昨夜小寐,忽疑君到,却是琉璃火,未央天——
我到最后,都没有见着你呵……
注:出自菖蒲《谢长留》(未完待续)
第四卷 第六十章 鬼胎
幽幽月色下,树影婆娑,发出沙沙的声音,这本是宁静安谧的夜,因着一只鸽子,染上了血腥。
那宫女惊慌得浑身颤栗,却很快平静下来,她紧紧抿着唇,一字不吐。
树的荫影遮蔽着三人,在这宁静的深夜,却又有谁知道,这边正关系着一场惊天动地大案?
晨露手下微微用力,那女子咽喉发出咯咯声响,脸憋得血红,却仍是咬紧了牙关。
瞿云捡起地上的鸽子,熟练地从腿上取下一道纸卷,展开瞥了几眼,便把它递给晨露。
上面只有寥寥数字,没有称呼,也没有具名:
枯木逢春,君当早归
晨露是何等的冰雪聪明,微一咀嚼,便明了了其中的意思,她又端详了几眼,纸上的平板字迹,才将它重新卷好,收入袖中。
“果然……我们将何姑姑苏醒的消息放出,便有人耐不住,跳出来通风报信了!”
瞿云看了眼晨露,继续问道:“这纸上有什么蹊跷吗?”
晨露眸中闪着奇异的光芒,答道:“这字迹,是用左手写的——‘
“一般人为了掩饰字迹,总是刻意用左手写字,很是歪斜,而这纸上的字,如此工整平板,毫无半点端倪……这是个狡猾万分的对手!“
她把掌中的宫女扔下,任由她跌倒在地,不停的咳嗽着。
“是谁写了这纸条,又派你前来传递?“
她冷冷逼问道,声音如同寒冰碎裂,凛然沁骨。
宫女瑟缩了一下,眼中露出畏惧,最终,却被一种决然遮盖——
她口中微动,下一刻,她的唇边滑下一缕黑血,气绝身亡。
晨露伸出纤纤玉指,在她唇边一探,这一瞬间,她的晶莹面容上,浮现出狂烈冰炽的怨怒,一眼看来,竟带上了一层柔腻的绯红——
“这是当年,我配给元旭的‘夜昙’,毒性剧烈,一瞬可制人死命……所以,取昙花一现之意……”
她的声音,在幽暗中听来,有几许幻梦,几许怅然。
“静王元祉……你才是元旭最诊视的儿子!!”
她的声音,最后变为诡谲森然——
“元旭,你在地下,千万不要着急……”
乾清宫中,阵阵檀香清雅,元祈听完了禀报,若有所思的点头,又开始负手踱步。
“这么说,这条线也算是断了?”
皇帝微微叹息:“朕也从未指望过,能毕其功于一役……只是静王麾下的死士,竟是如此悍勇忠诚吗?!”
他语气之中,颇有感叹,大约是想起先帝的那批真正‘暗使“,还在静王手中。
晨露静静听着,眼眸微微闪动,自若笑道:“其实也不然……那纸条的主人,还在宫中潜伏着,伺机而动呢!”
元祈听她分析了其中奥妙,想起宫中竟有这等深藏不露的大敌,心下唏嘘——
“这么些奇人异士,都尽归静王的麾下,难道朕真是不如他?”
言语之中,满是懊恨和失望,年轻的天子,一时失陷于自己的感叹之中。
“皇上这话错了……“
少女站在阶下,盈盈凝望着他,款款道:“您万不可妄自菲薄!静王不过是占了阴谋机械之力,一时看着凶险,其实也不过尔尔……比如弈棋之道,最重实地,静王就是再擅长截杀,也不过暂时得意,比不得您根基深厚!“
皇帝听着,双眼炯炯放光:“果然如你所说……朕的棋道,最是注重水到渠成,去跟静王争强斗狠,确非吾之所长!!”
“你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此时一阵凉风吹来,晨露衣袂飘飞,元祈见了,大步走到她跟前,伸出手,坚决,而又不失温情的,替她裹紧了坎肩——
“你的衣服,太单薄了点!”
晨露正要自己系上领间的丝绦,却被一双大掌接了过去——
“我来!”
元祈微微笑着,目若朗星,仿佛从未有过这般沉醉欢畅的笑容,轻轻的,将丝绦利落打了个蝴蝶结。
晨露望着那俏丽飘逸的蝴蝶结,眉间微蹙,有些不能习惯,可终究什么都没说。
“朕的手艺,可是比一般宫女都要巧呢!”
简直是老王卖瓜,自卖自夸……
少女在心底,毫不留情的,刻薄地想,面上想笑,却还是敛住了。
第二日,慈宁宫中迎来了一位娇客。
皇后踏入寝殿,却听得里面一阵欢声笑语,那清脆娇媚的声音,正说着时下流行的笑话巷语,逗得太后轻笑不止。
她心中诧异,娉婷入内,却见是云萝正坐在小杌子上,口齿伶俐地说着。
皇后见太后正听得欢畅,也不打扰,坐在一旁,静静听着。
她静静听着云萝连说笑带不露痕迹的奉承,眼角划过一道不易察觉的不悦——
献殷勤献到这里来了!
太后看见她来,笑着调侃道:“今日终于想起我这老太婆来了!”
阳光照在她的面容上,虽然仍是雍容华贵,却隐隐透出几分青白。
你也没几年可活了……
皇后心下冷笑,面上却极是委屈地嗔道:“母后真是冤死我了……这几日,实在是……”
她说着,眼圈就红了,再也说不下去。
太后一见,知道事有蹊跷,见皇后目视云贵人,于是笑道:“云萝这孩子有孝心,这几日都来陪我解闷,也生受她了
云贵人是何等的人精,察言观色之下,立即起身告辞。
太后让贴身女官包裹了几件首饰,笑着赐给云贵人,道:“几件小玩意,我这个老太婆也用不上了,你不嫌弃就好!”
云贵人很是惊喜,拜谢后,起身离去。
“又出了什么事?!”
太后有些不耐烦地问道。
皇后拿起锦帕,哽咽着,说不下去——
“有件事情,母后你千万别恼……”
“怎么了?”
“梅贵嫔……她,又有孕了!!”
今晚还有一章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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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六十一章 绸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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满是龙涎香氤氲的的殿中,太后正在把玩七层百宝盒,刚刚赐给云贵人的,不过是最上一层的凡俗饰物,看来是金玉璀璨,不过也是凡品而已。
她正在端详第七层中的百鸟朝凤额珠,闻听此言,不禁手下一凝——
原以为,皇后又来哭诉夫妻间的口角嫌隙,却不料,竟是这等大事!
她感觉有些棘手,,青黛柳眉微微皱起,眼角几道细微的纹路,显得异常清晰。
毕竟是四十多岁的人了!
皇后心中不无恶意地想着,面上却仍是哽咽着,正襟危坐,以期盼的目光看着自己的姑母。
太后略一思索,掐算了下时日,面上便冷笑不止——
“你今日今时才想到来找我?!这显是你那日下了药,却让这丫头拣了个便宜?!”
她扫视着皇后泛红发肿的眼睛,从唇中迸出一句:“自作孽,不可活!”
皇后心中大为光火,却只得俯身称是,半点也不敢反驳。
“皇帝的反应如何,定是欣喜若狂了吧!”
太后的声音,平静,却透出淡淡森然诡谲。
皇后垂下头,不去看她眼中的惊涛骇浪——
“皇上很是欢欣……”
她心下飞快思索着,咬了咬唇,拼尽全身气力,抬起头来,正视着自己的姑母,这辉煌天朝,执政多年的太后。
“儿臣听了这消息,难受地了不得……夜里辗转翻覆,都在思量这事。”
皇后擦拭着自己的泪水,平空生出一种勇气,语句也流畅了好些——
“儿臣反复想来,倒是有一个绝境逢生的办法,母后若是不嫌儿臣愚昧,能否听我一言?”
太后微微“嗯”了一声,示意她继续说,神色之间,却明显不把这当一回事。
皇后心中暗恨,口中却越发轻快:“儿臣思量着,皇上到如今也没有任何子嗣……若是,”
她偷看了一眼太后的脸色,继续道:“若是……圣驾有个万一,却是致天朝亿兆子民于何地?”
太后听得这关键一句,猛的抬起头来,用犀利莹灿的目光,全新打量了皇后,直到她冒出冷汗,浑身酥软,才淡淡赞许道:“多日不见,你思虑周全了许多……”
皇后听着这句,也不知她是真心还是反语,挺了挺背脊,又道:“若是梅贵嫔生出皇子,则天下人心大定,即使皇上有个万一,母后也能以太上之尊,继续教导这孩子,再造一任圣君——这是天下之福,也是我林家之福,所以儿臣斗胆,请问母后,是否能考虑下,把这孩子留下?”
太后静静听着,听出了皇后的言下之意,深深震撼于她言语中的隐晦暗示,她沉思着,也在考虑这可行性。
皇后敛眉,恭敬地等待她的决定,却已经紧张得手心微湿。
“这可不象你的性子啊,淑菁……”太后缓缓唤着她的闺名,犀利的目光,让人无所遁形。
“你平日里,对这些妃嫔和她们的胎儿,可没这么慈悲啊,今日怎会如此言语呢?”
皇后早有准备,闻言,眼中又氤氲生出雾气:“母后明鉴,我心中已是恨得麻木,这般心灰意冷之下,也犯不着去争什么宠爱,这余下半生,只管照拂我林家千秋万代,也就罢了!”
她目光哀绝沉痛,却是无比清澈,朝着太后盈盈下拜:
“母后,皇上倒行逆施,难免不生意外,若有这一日,请母后以天下为重,再次临朝——您立这幼儿为帝,则天下再无非议!”
太后深深叹息着,也不回答她的请求,只是踌躇道:“你让我想想……”
皇后试探道:“那这胎儿……?”
太后无力地挥挥手:“先留着,是男是女还不知道呢!”
皇后见目的达到,心中一阵轻松,又服侍了太后一阵,在慈宁宫中用过膳,才告退而去。
她没有发觉,太后正倚在锦榻之上,静静望着她离去的背影。
午后的阳光,将皇后身上的七彩鸾凤照得烨烨生辉,有如神物,她苗条青春的身躯包裹其中,仿佛蓬勃的生命,正在源源不断地流淌着。
太后眯着眼睛,脸上露出一丝微妙的表情——
那是不甘,妒忌,混合冷笑的表情。
“年轻真是好啊,象这样愚昧暗弱的孩子,也百炼成钢了!”
她的语气,似褒似贬,感慨万千。
“不过也罢,棋子,总是越多越好……”
****
阳光照在另一端的乾清宫里,却毫无慈宁宫那种,安静流淌的晦暗,皇帝与晨露,沐浴在金色朝阳之下,容貌气度皆是不犯,宛如天人降临。
“梅贵嫔的有孕,真是棘手……皇后也不知在打什么主意,居然主动提出,替朕去太后那里斡旋!”
元祈说来,觉得不可思议,却仍是松了口气:“虽然不能高枕无忧,不过母后那边,暂时是不会有什么举动了!”
他顺口说着,突然明悟了,自己是在对谁说话,连忙止住了。
他凝视着,清冽有如寒玉的佳人,不再去提那些话题,关于中宫,关于怀孕的妃子,关于皇帝的职责,这一刻,他都不愿去想,去谈。
晨露却恍若无觉,她浓密纤长的眼睫,被阳光投下淡淡阴影,晶莹面容仿佛是半透明一般——
“看着您如此安逸,微臣实在不想打断……不过,这是北疆之上,周大将军的紧急奏报……”
她递上自己此行的目的物,轻轻说道:“看这封面,估计事情不小!”
皇帝连忙接过,明黄的奏折封面上,粘了三道赤色标签,将他的眼眸都染红了——
“竟是这般紧急吗?”
他急急拆开,一目数行的扫过,脸色逐渐沉重,呼吸急促!
“岂有此理!襄王竟敢如此作为……真是渎职妄上!”
皇帝的眼中,森然怒火暴涨,殿中的光线,似乎都随之一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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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六十二章 锋芒(求月票)
他将黄绫封面的加急奏折放下,心中已是怒极,声音却毫无波澜——
“他将半壁江山都置于鞑靼铁骑之下,是让朕做亡国之君吗?”
晨露接过奏折,略略瞥了几眼,也不由心头剧震。
奏折之上,但见周浚浓墨淋漓,将襄王林邝肆意纵敌,以致敌寇流窜千里的事实,满满道出,语气之中,皆是辛辣调侃。
她亦是知兵之人,微一沉吟,便明白了其中诀窍。
皇帝不紧不慢地来回踱步,声音淡淡传来:“你且看着,襄王的大捷折子,马上就会呈上来,朕还得给他加赏褒奖。”
他轩眉冷笑:“老天怎会生出这等禽兽,他罔披了一张人皮!”
原来前些时日,自从得知鞑靼正在进行“弥突”会盟,兵力空虚,元祈便下了诏命给周浚,先是严词训诫,既而又温言勉励,言辞切切,最后在密诏中写道:‘中原父老不下亿兆,一旦有失,即为飞灰,望卿善自珍重。
他对周浚也算是略有知悉,此人对朝廷,极是倨傲不屑,对庶民父老,却极是悲悯怜惜,大抵是他出身寒微,所以如此。
皇帝责他知情不报,却是把中原江山,置身不测,一旦有个万一,却如画江山,都将灰飞湮灭,此间百姓父老,也难逃此劫。
周浚接信后,立即上表称罪,他亦是老谋深算,只字不提鞑靼的“弥突‘会盟,只是反复强调,将会鞠躬尽瘁,听从朝廷号令。
这些慷慨激昂的话,能有一二成兑现,就已然不错!
皇帝心中雪亮,但不管如何,周浚此次,总算能及时认错,又与朝中元老齐融关系缓和,反对他的声浪,也大大减小,于是在上月末时,便正式下诏,授他“隆武大将军”之号,会同领有云燕二州的襄王,相机行事。
天朝这等作为,却是敲在了鞑靼的软肋之上,镇北军和襄王府兵联手,虽不算和睦,却也很是灵活善战,巧取蚕食之下,在鞑靼边陲骚扰不休,牵制了不少兵力,因都是小打小闹,没有引鞑靼上层的注意,他们仍是继续着旷日持久的会盟,把天朝军队,视如胆小鼠辈。
前几日,天朝大军一举突进,意欲夺回有天堑之称的凉川,从此,彻底阻断鞑靼入内掠劫的通道。
这番谋算,出自皇帝手笔,就连论人过苛的周大将军,也颔首称道,却不料,到了最后,竟是功败垂成!
“据周浚的奏报,襄王的兵士,在最后合围之时,不知为何,竟茫然散开,去追截鞑靼的散兵流勇,虽然剿首千余,却断送了最佳时机,鞑靼军如潮水突进,已然越过凉川,漫山遍野的深入西北内地……“
皇帝冷冷说着,已是怒不可遏,一掌击于案上,发出巨大的声响。
“朕这个舅舅,狼子野心,却是比外人更甚!”
少女掩下唇边的冷笑,一双眸子中,染上了几分悲凉深邃。
“微臣对山串地理,也略有涉猎,凉川乃是北疆与鞑靼的唯一分界,皇上原本是想将它纳入天朝管辖,却不料,功亏一篑,反让襄王坏了大事。”
她凝眉说道,不知不觉间,言辞中透出怒意,如雪亮剑锋,锐不可当——
这万里中原,锦绣山河,竟是被这些小人一一败坏……
她微微咬牙,想起前世军旅的几重艰辛,心中也是杀意勃发,冰雪瞳仁之中,竟隐隐透出幽蓝。
皇帝踱着步,越来越快,终于,他止住了步,望着西面无限山峦,遥遥出神。
“西北若是失陷,中原便是门户大开……先帝传下的江山,难道到朕手里就要剩下半幅?”
他声音阴郁莫测,却没有丝毫惊慌,却是一种破釜沉舟的锐气。
阳光照在他辉煌冕袍之上,金碧璀璨,竟是让人无法正视——
“朕意已决……舅舅,你莫要高兴得太早!”
清晨,西华门大开,今日并不是大朝,皇帝却在例行朝会之后,将几个心腹得力的臣子留下,在侧殿之中接见了他们。
侧殿颇是阴暗,皇帝侧坐榻上,静静看着他们。
“今日朕接到了消息。”
众人屏息细听,下一刻,却惊得面色惨白——
“突袭凉川的计划,功亏一篑,不仅如此,鞑靼骑兵还侵入了西北内地。”
皇帝缓缓说道,声音平淡,却让人惊出一身冷汗。
在座几人都是他手下得用的,亦是朝中菁英,深谙时局,听了这话,却是如晴天霹雳一般。
他们面面相觑,半晌,才有老臣齐融,壮着胆子道:“这真是骇人听闻……皇上本有良策,却是谁将此事弄成这般田地?”
他真是人老成精,一句话,便不露痕迹地替皇帝开脱,把事情归罪于主事者。
皇帝头也不抬,冷哼道:“襄王麾下的兵士,贪功冒进……”
他仿佛懒得纠缠这话题,坐直了身子,道:“一个两个,总是不让朕省心……难道真要朕御驾亲征?!”
众臣一听这话,吓得魂飞天外,齐齐跪倒,请求皇帝收回成命。
战场上凶险万分,元祈虽然弓马娴熟,却从未真正身临其间,皇帝又未曾立嗣,一旦有个万一,便是国体动摇,山河倾颓——又怎能让他如此作为?
齐融急道:“皇上,老臣向来憎恶鞑靼,恨不能食其肉而后快,可皇上亲涉险地,却是万万不可——西北乱局,可派一名钦差前去,居中调停即可。”
他越说越是激动:“老臣没就几年好活了,却是盼着陛下平平安安,上月我生辰,您送来一幅斗大寿字……寿者,必先居安,皇上若是身处险地,老臣还有什么脸面受这一字?”
元祈正想回答,只见殿外裙裾飘动,耀眼阳光下,看那宫装样式,竟是……
他心中纳罕,轻轻站起,行到门口,却见晨露站于门外,脸色郑重——
“皇上,这宫中的奸细,怕是又出动了!”
她以白绫裹手,此上静静躺着一颗腊丸。
“请恕微臣逾越,即便这颗腊丸被我截获,宫中仍不太平——”
她静静站于阶下,声音有如寒玉轻击:
“静王正是蠢蠢欲动,此时此刻,您不宜离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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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六十三章 亲征
皇帝双目闪着怒光,宛如雷霆凝聚,晨露毫不避让,直直看着他,两人互不相让,对峙了良久,元祈才开口道:“这是国家大事,你不要过问。”
他话一出口,就觉得太过生硬,正觉得过意不去,待要届时,晨露却微微一笑,轻叹道:“果然无法……”
元祈望着她这一笑,只觉得有如繁花星绽,美而眩目,竟呆在当场,半晌,才回过神来。
他敛了笑容,亦是叹息一声:“朕也是无奈,西北门户大开,半边江山就在铁蹄下任由蹂躏,从此,京城都要在那些蛮夷阴影笼罩下——强敌环伺之下,中原再无宁日!”
他望着满天蔚蓝,阳光普照,只觉得周身热血都沸腾,拔出佩剑“太阿”,白刃一闪,将檐下松枝齐干而断——
“人生自古谁无死?朕宁可血染沙场,也不愿让子孙后代,都在蛮夷窥视下苟延残喘!”
他微笑着,眉宇间一片爽朗豪迈,再无平日发沉稳寡言,朝着晨露深深看了一眼,柔声说了声:“你不必担心!”便大步入内,继续商议。
晨露望着他离去,又回首看了看那轰然倒地的松枝,却没有生气,唇边微微勾起,满是赞赏和畅快,眸中的冰雪之色,也消退不少,但见一片清柔。
午时,元祈才回到乾清宫中,他正要径自进入御书房,却见廊下三四个小太监,正在秦喜的督导下,做着针线活计。
元祈看着他们笨拙的手脚,很是好笑:“这是做什么?”
秦喜抬头见是他,连忙跪倒脚下:“是尚仪大人吩咐的,道是皇上有用。”
元祈接过一看,却是一片片的犀皮,已经细细硝过,剪裁拼接开来,依稀是一件甲衣,
上面用针络了无数小孔,他微一思索,明白这是散热用的,不禁心中一热。
那个清冷有如冰雪的女子,竟会有这样的玲珑心思……
他神思不属的踱到书房,却见佳人盈盈伫立,正在等候。
“那件皮甲……看着有些太大……”
元祈对上她清冽眼眸,心中一片暖热,鬼使神差之下,居然胡乱找了个话题,待发现自己说了什么,又是懊恼——
人家一片好心,自己言下之意,却不是在嫌弃吗?
谁知,晨露并无不悦,点头答道:“那就让他们稍微改下吧!”
元祈有些惊诧:“那针线络子,不是你打的?”
话一出口,他便又后悔了——
少女的眸中光波微颤,眉间微蹙,好似正在忍耐着什么:“微臣并不会针线活计!”
元祈察言观色,知道自己是捅了马蜂窝,摸摸鼻子,再不敢开口。
良久的沉默后,晨露打破了寂静:“皇上若要御驾亲征,须要防范京城生乱。首要一点,就是要从速料理完军中事务,十几日内返回京城,可以无碍。”
这是题中应有之意,元祈知道她还有下文,于是凝神细听。
“若要让静王安分些许,您可以找两个人帮忙。”
不知怎的,少女的声音,很有些诡谲神秘。
“哪两个人?”
皇帝的好奇心被彻底勾起。
“一位是驸马都尉孙铭,另一位……”
晨露的声音,不易察觉地带上了几分阴森:“却是当今的太后,您的亲生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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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嘉十二年六月初一,朱雀大街上,黄土垫道,净水泼街,明黄帷绸将两旁围个密不透风。一万禁军仪容整齐,三呼万岁。辰时,圣驾自宫中而出。
皇帝竟没有乘坐辇舆,而是与众将官一般,骑在马上,他身着窄袖箭衣,外罩着轻巧皮甲,精致合身——却是重新改过了的,神采飞扬,英气勃发,宛如天中烈日一般。随侍一旁的,有军中俊彦,负责文书的翰林学士,个个都是人才不凡,可是比起常服平饰的皇帝来,却是差了一大截。
随着三声炮响,皇帝饮下一杯,辞别了前来送行的太后和中宫,领军启程。
皇帝望着身后精锐的一万禁卫和二万京营将士,并无半点骄矜。他只带这些兵马,是有缘故的。
这次事起仓促,并不是兵力多少的问题,而是襄王对周浚,丝毫没有心服之意,他怀着鬼胎,有意无意的纵容士兵违令追击,致皇帝的谋算,一齐落空。
这次前去,能让那两个同样桀骜,一为狷介,一为恶意的将帅,心仪景从吗?
元祈很有些不确定,但这世上的事,便是再无把握,也须得去做。
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禀报声——
“微臣在此随驾!”
晨露一身男装,很是潇洒倜傥,策马而上,不知是因为忙碌还是兴奋,她的晶莹容颜,焕发一种淡淡绯红。
元祈凝望着她,叹气道:“你不应该跟来!”
晨露不答,只是轻轻抚摸着麾下良驹的鬣鬃,重温着这熟悉而久违的触感——
他们都沉浸在自己的情绪之中,在人生喧闹之下,完全没有发觉,两道尖锐的目光。
太后携同皇后,并后宫诸妃,凤冠朝服,有一列帷幕遮掩,她们站在城楼之上,目送皇帝御驾远去。
皇后侍立于太后身后,不无伤感地抱怨道:“仓促之间,皇上就决定亲征,也太过随心所欲了!”
太后端详着这人山人海的场面,头也不回道:“这全是你伯父做的孽!”
皇后听着不忿,暗道他难道不是你的骨肉至亲,口中却若有若无道:“虽说伯父处置不当,皇上却也不必如此匆忙……也难怪,有人在旁怂恿着,他为博佳人一笑,什么也不顾了!”
她声音越发尖锐,想起那日,在乾清宫中,那个小小女官在殿前一出现,皇帝便硬生生将她从怀中推开的窘境,恨意满盈心胸。
“怎么?!还有这等事?!”
太后柳眉一挑,眉宇之间,威仪毕露——
“是哪个妃嫔这么大胆,竟敢干涉朝政?!”
她立在凤凰罗伞之下,在漫天欢呼声中,声音不大,确实一字一句,清晰入耳。
皇后露出一丝幸灾乐祸似的嘲讽:“就是您那日夸赞过的尚仪……”
她恨恨地咬唇,冷笑道:“瘦瘦小小的女孩儿,居然魅惑得皇帝不知天南地北了,居然要御驾亲征?!这可不是戏文上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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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六十四章 临变
太后闻言,微微一愕,秋水一般的美目中,凛然生灿——
“是那个孩子……?”
她沉吟着,想起那日阶下,沉稳大方的少女,朝服素面,应对谦恭,却有一双清澈如海的眼。
不知不觉间,她的心绞痛又开始犯了……太后有些晕眩,望着城下人潮如海的欢呼,她心中隐隐生出不详来——
“她怎么魅惑皇帝了?!”
她问道,语音森然,却又微见疲倦。
皇后咬了咬唇,却是怎么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得恨恨道:“一个女儿家,成日里舞刀弄棒的,皇上这般妄为,必定是她教唆的!”
“哦?依你所说,今上原来是个受女子蛊惑的无能傀儡?”
太后曼声冷笑,皇后一听,便知话意不善,连忙敛容噤声。
太后遥望着出征的队伍,只见明黄辇舆高敞,皇帝骑在马上,很是英气勃发,身后半丈,好似有个纤瘦身影跟随,却在人潮晃动下,看不真切。
她心头不安更甚,却强打起精神来,扫了一眼皇后,直到她后背沁出冷汗,才徐徐道:“你刚才的话,不仅犯了妒忌,有损中宫的颜面,传将出去,也是大大不利——你也不是三岁孩童了,口舌之上,还要我来调教吗?!!”
她声音轻柔,并不如何疾言厉色,一字一句,却如巨鼓擂在皇后心头。
皇后垂下眼,安静聆听训示,心中咬牙切齿,却不必说。
“皇帝此番亲征,政务由几位阁臣暂领——但他们毕竟是外人,这锦绣江山,政务繁笼,我这老婆子,说不得,也只得替他料理几日。”
皇后一听便心下雪亮,太后这话,是预备把朝政大权都抓在手中了!
她心中飞快思量着……皇帝亲征,那大漠草原,雪峰激流,却是有无穷险峻,强敌环伺,若是有个万一……
她仿佛被这阴暗血腥的念头一惊,却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心,开始浮想联翩——
若真是如此……那未成型的胎儿,便能派上大用场了……
可是有母后在,那玉座珠帘,仍是她的风光威仪,又怎会轮到我?
她心思越发阴微,偷眼去窥太后,却见她似毫无所觉,抚了抚身上朝服,继续道:“惟其如此,你执掌后宫,却更要夙勤克俭,小心谨慎,像刚才那般言语,简直是有辱中宫的令名——皇帝远征在外,你要替他当好这个家,他才能安心!”
皇后听她娓娓道来,言辞之间,居然颇为维护元祈,心中大惊,她目视自己的姑母,一时竟寻不出词来。
“我知道……皇帝对你凉薄无情,可此时非同小可,一个不慎,便是蛮夷侵入,你须以大局为重!”
太后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淡淡说道。
她柳眉微蹙,显然是忆起了年少岁月。
景乐之变时,她才十二岁,却已貌动京城,那些身批裘袍,粗鲁肮脏的蛮夷,大呼小叫着冲入林家,要将她献给鞑靼王子。
那时的惊怖惶恐,她一生一世也难以忘记!
直到她临朝执政,仍是心有余悸,对鞑靼卑也是词厚礼,可这些茹毛饮血的蛮子,却是得寸进尺,如今,居然要侵袭西北半壁!
她想起皇帝临走时,诚挚恳切的请求,心下暗叹:此次,真要以大局为重了……真要弄得巢覆卵破,什么尊贵显荣,母仪天下,也是镜花水月!
她想起少时的躲藏,仍是心有余悸,暗忖道:那些蛮子真是太过无礼……幸亏有“她”替代……
太后想到“她”,脸色瞬间变为惨白,仿佛是,青天白日里,窥见了鬼神一般,嘴唇都咬出了血。
皇后正等她细说,却见太后猛然转身,不顾大群侍人的惊愕,回头就走——
“启驾回宫!”
她的声音,尖锐黪人,皇后都被吓了个踉跄。
****
出了玉门,道旁原本繁盛的树木人家,便逐渐稀少,向前便是无边草原,郁郁葱葱,碧翠明丽,映着远处苍穹的蔚蓝,只觉得心旷神怡,辽远开阔。
军中将士顶着烈日,初还不觉,三天下来,都已是汗流浃背,热不可耐,惟独皇帝安坐马上,神色沉稳。
两万京营将士,并不经常得窥圣颜,很是拘谨恭敬,一万禁军之中,却有之前外派的侍卫们,跟皇帝本是极熟的,其中有个叫郭升的,诨名花生,极是诙谐精灵,仗着几分圣眷,凑到元祈跟前,咋舌打趣道:“万岁是真龙天子,有满天神灵庇佑,却是遍体清凉!“
元祈素来知他贫嘴,性子却极是忠贞,闻言也不以为忤,只是微微一笑,略敞斗篷,露出其下的护身皮甲。
“花生“打量着这精巧绝伦的甲衣,正在啧啧称赞,眼睛瞥见那细密有致的络孔,“咦”了一声,很是诧异。
“这么大惊小怪做什么?”
皇帝笑骂道,“花生”却又细细看了一遍,才郑重道:“看这针脚排列,竟是出自军中老人之手,没有多年的浸润,位置决不能如此恰当!”
他又恋恋不舍的抚摩了下,更为坚定道:“看这式样,是当年从龙御虏的老将中风行的,家父就有一件,从不许我乱摸乱动。”
元祈听他说的天花乱坠,只当是在胡吹乱侃,待见他脸色崇敬肃穆,才敛了笑容,微诧道:“这是出自内监之手,乃是尚仪设定的——”
他还未说完,只听得前方微微骚动,俄尔有人惊呼:“有蛮子兵在此埋伏!”
喊声未尽,便见前方坡下,涌出好些身着皮裘的汉子,高鼻深目,肤色黄黑,全是鞑靼人装束,嗷嗷怒吼着,正漫山遍野地冲上来。
军中顿时一片混乱——这些禁军并京迎将士,虽然装备精良,也不泛武艺精湛的好手,却只是戍守京畿,从不曾真刀真枪地搏斗,乍一遇敌,一时半刻,却是反应不能。
此时大道虽宽,却也被人马横纵堵住,有人慌忙拿起武器,有人急着策马,却意外惊了同伴的坐骑,一片人喊马嘶,场面极是混沌,
只听得空中“咻咻”之声连续,黑色羽箭闪着寒光,密密朝着大队飞来。
元祈纵身下马,及时以盾格挡,心中却只有一个念头——
“这是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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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六十五章 京畿
此时人喊马嘶,所有人都在忙着闪躲,只听得铁制箭头重重击在盾上,发出阵阵清脆响声,间或有人被射中,一声凄厉之后,便魂归黄泉,再不能回到中原故土。
元祈大怒,再也忍耐不住,从盾后起身,不顾身旁如飞蝗一般的箭石,扬声喝道:“军中将官何在,各自统领好自己的队伍!”
他被说完,只见当空一支巨大黑箭,带着羽翎的飕飕声,疾如闪电,已经到了面门,他也不及躲闪,手中“太阿”迎上,就听得“铛”的一声,那支巨箭被格挡开来,却仍是斜斜飞开,并不落地,元祈却觉得手臂酸麻,一时无法动弹。
一只晶莹洁白的柔荑,从旁伸过,看来并不甚快,却将那支残箭轻轻拈住,拿在手中端详。
晨露一身便装,不着甲胄,就这般遗世独立,站在这混乱血腥的大道中央,仿若闲庭信步一般,细细把玩着手中的羽翎。
元祈又惊又怒,想起刀剑无眼,她武艺再是高强,也是血肉之躯,一把将她拉过,不由分说,递给她一道大盾:“你拿着这个——朕要去前方看看!”
他纵身而起,策动缰绳,向着行伍最前方,搏杀最激烈的地方疾驰去,身旁侍卫们慌忙跟上,却不及他坐骑神俊,一转眼就落后了好几丈。
晨露却不管他,只是站在原地,端详着手中的黑色大箭,心中疑窦更深——
她曾在北疆多时,对鞑靼十二部的徽记和兵刃很是熟悉,看这黑色大箭,却像是出自赤勒部,而并非是王帐勇士所为。
她凝神望去,只见前方烟尘蔽日,搏杀声不断,什么也看不清楚,于是再不迟疑,也掠上马背,朝着那边而去。
战斗仍在继续,可胜利的天平已经向着天朝这边倾斜,三万甲胄之士,本是兵强马壮,兵器精良,要胜眼前这几千鞑靼大汉,也是理所应当,只是初一开战,都没见到这种阵势,所以才惊慌失措。
皇帝亲自督战,自上到下,都已忘却了开始的畏惧,一时士气如虹,将这些蛮族分切包围,各个歼灭。
晨露站在前方,已经看得真切,心中一片雪亮,见元祈微有兴奋,却是闲闲泼了他一盆冷水——
“皇上,这些鞑靼人不是预先埋伏好的,却是他们为了躲避追兵,暂时藏身于山间,我们大军路过,才惊动了他们——这不过一群残并败将,赢了也没什么希奇!”
元祈正觉振奋,听着这话,如同雪水淋下,诧异道:“你怎会知道?”
晨露把玩着手中箭翎,将缘由说了,又道:“鞑靼人最重狼旗,每战必擎于阵前,可是您看那道旗帜,何等的千疮百孔,这必是之前就经过激烈搏杀!”
元祈抬眼遥望,果然如她所说,再细看敌将的皮甲战裘,也是破烂不堪,有的还挂着彩。
“是镇北军前番勇战,才让他们伤残至此的……可惜,让林邝一个‘失误’,让这群负伤饿狼流窜进了我天朝内地!”
皇帝咬牙恨道,想起自己的舅舅,竟气得面色煞白。
****
远征军遇此惊袭,京中却颇是安宁。
皇帝远征之前,跟太后有一番长谈,从此之后,太后居于内廷,不时将几位阁臣唤入商议,竟是将个朝政,处理得井井有条。
皇后嘴上不说,心里却极是纳罕——她自从那日窥见太后与静王密晤,便知她对元祈颇有猜忌,母子之间,已如冰炭一般不同炉——这番怎么态度全变?
她几次旁敲侧击,才得到太后一句意味深长的话:“覆巢之下,岂有完卵——皇帝在前方与鞑靼鏖战,若有人在后方牵扯,却是将这万里江山,便宜了那些蛮夷!”
皇后隐隐听过,太后年少之时,险些被鞑靼人劫持,从此便对他们有了心障,听着这话,也觉得有理。
今日她又去慈宁宫中请安,两人谈了些家中旧事,并后宫逸事,皇后便忿忿道:“母后,我遵照您的旨意,兢兢业业地执掌后宫,那两个女人,却干站河岸看笑话,一点也没帮上我的忙——皇上不是让她们协理六宫事务吗?现在一个也不见人影!!”
太后微倚榻上,一身月白凉绸,鬓间只压一朵石榴红珠花,显得风韵皎美。
她听着侄女抱怨,只款款道:“这也难怪……周贵妃的父亲刚刚打了这败仗,她素来心高气傲,也不愿抛头露面——至于齐氏,她父亲刚刚去云庆宫探视过,这孩子得了喘咳,一点也起不来床呢!”
她望了望皇后尴尬的神情,缓缓道:“你身为六宫之主,不要这么尖酸刻薄,要多照看底下的人,这样才有好人缘,才会得人心——你别瞧这些人都口称奴婢、臣妾,对景儿起来,就能诋毁得你声名扫地!”
皇后唯唯称是,心中冷笑:怪不得人家道你贤德,口蜜腹剑的一套,想必是炉火纯青了!
她想起周齐二妃,这阵子必不能指手画脚,而皇帝又不在宫中,这辉赫后宫之中,第一次可以随心所欲,不由心头雀跃,眉眼间也浮上几分笑厣。
两人正在闲谈,久病初愈的何姑姑上前禀道:“几位阁部大人到了!”
皇后察言观色,连忙辞了出去,不多时,在宦官的唱名下,几位阁臣鱼贯而入。
太后对他们很是客气,赐下了座位,才开始议起政事。
“皇帝目前已然到了玉门附近……”
她看着底下大臣,笑得和蔼:“这一次亲征,也不过是在镇北军与襄王间居中协调,皇帝做为天下兵马的统帅,定能旗开得胜!”
“我一个老婆子,也不过在京中替他当几天家,大家不必拘束!”
她很是诙谐得说笑着,却目视齐融道:“齐卿家,京中治安如何,百姓们可有什么议论?”
齐融正在焦心女儿的病,冷不防被点名,沉吟片刻,才道:“京中一切平静,百姓们都在畅谈圣上那日的英姿,没有畏惧避战的情绪……至于京城治安,本来是京兆尹和九门提督协同管理……”
他沉吟着,垂下了眼——
“万岁怕有奸细作祟,离京前,已经下旨给新上任的京营将军,让他以军制管理,一切治安大权,暂时移交于他。“
太后一听,面色立即阴沉下来,心中冷哼一声,却是再不肯说话,只是用画扇轻摇,仿佛要将初夏的暑气涤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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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六十六章 暗明
太后想起前些时日,皇帝跟她提起,仪馨帝姬的驸马孙铭,在武略上很是去得,尽忠职守,这么多年都是不上不下,欲要将他提升为京营将军。
“京营将军人选空缺,有几位老将军,朕又不忍让他们劳心劳力……孙铭毕竟是天家亲眷,稍稍提拔一下,皇姐面上也好看些!”
当时,太后只道要让他上战场,真刀真枪拼个功勋,却不料,皇帝此次亲征,只带走了两万京营将士,剩下五万多人来拱卫京师,竟还不动声色的,将治安大权也夺了过来。
元祈这一着棋,真可算是狠辣,无声无息的,就把太后架空于琐碎民政之上——母子之间的疑忌,已是深如鸿沟!
太后毕竟是老谋深算,虽然心中已是大怒,却竭力不形之于外。只轻摇画扇,发间那簪珠花,在窗下映出嫣红欲滴。
沉重的气氛在殿中蔓延,几位阁臣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心中明白了几分,都是垂手端坐。
太后轻笑着,打断了僵局,她的脸色温和,好似什么事也没发生,只是笑道:“可怜见的,孙铭这孩子我见过,确是忠诚可靠,只是木讷了些,能降伏那些兵痞少爷吗?”
齐融咳了一声,抬起头,终于直视太后,因酒色而微微浮肿的眼中,满是精光。
“还请太后放心,孙铭为人,虽然质朴勤恳,也是出过兵放过马的人,臣料定他必能统领京营四镇,卫护京畿!”
太后听着,微微一笑,脸色隐在阴影里,什么也看不清——
“我不过白担心一番罢了——既如此,卿等暂且跪安吧!”
她端坐着,冷冷看着阁臣们大礼朝拜后,恭谨地鱼贯而出,唇中只迸出三个字:“老匹夫!”
叶姑姑蹒跚上前,给她递过一盏参茶,宽慰道:“主子别和这等小人计较,气坏了凤体,可就如了他们的意!
太后默默接过,啜了一口,感受着其中的醇香苦涩,精神也为之一振,她叹了口气,道:“若是早几年,我临朝之时,却有什么人敢如此跟我说话——齐融不过是在效‘犬马之劳’,替皇帝‘汪汪’两声,以示忠勇!”
她坐在昏暗之中,冷冷一笑——
“皇帝对我如此防范,真是煞费苦心……”
她的声音幽邃,仿佛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叶姑姑听着,不禁打了个寒战。
她上前一步,附在太后耳边,悄声说了几句。
“都作反了?他真想死吗!!”
太后勃然大怒,一口气没喘上来,心口又是一阵绞痛。
叶姑姑慌忙上前揉搓,小心翼翼道:“或许静王殿下只是和三五至交来往……”
太后缓缓摇头,那簪石榴红珠花在黑暗中颤颤巍巍,眩目生辉——
“这孩子做事太急……不吃些苦头,是不会知道收敛的。”
****
元祈正在扫视着战场,只见胜局已定,只几个散兵流勇,兀自拼命抵抗,本是碧草繁茂的山坡之上,红黑血迹遍地,倒卧的战马、尸体、并辎重兵兵器将安谧祥和的四周渲染,简直成了修罗地狱。
他深吸一口气,只觉得那股血腥,挥之不去。
元祈觉得有些刺鼻,但却不像一些新丁,脸色苍白欲呕,他摸摸身上的甲衣,感受着刀剑的划痕和血渍,从心底生出兴奋来。
恨不生成汉唐人物……
元祈心中的热血都为之沸腾,他从幼时便遵循为君之道,讲究雍容肃穆,却无人知晓,他沉稳内敛的外表下,仍是渴望征战的浩烈热血!
他转过身,对着晨露说道:“你似是见惯这等杀戮场面了……”
晨露把玩着手中羽翎,淡淡道:“在江湖之上,也有酷烈的搏杀……”
她微微眯眼,遥望着天中的烈日,但觉无边蔚蓝之上,金芒极尽绚丽——
“人世间,无论何时何地,皆是如此……万事的缘由可以被时光磨灭,无数的生命只化为丹青笔墨,可人与人的争斗,却是永永远远不会歇止的……”
她莫名生出怅然,遥望着不知名的苍穹深处:“佛家说回头是岸,可我等凡人,又哪里有岸可返?!”
皇帝静静地望着她,只觉得眩目阳光下,少女的周身,却似有无穷的暗霾,如丝絮般缠绕——
她整个人都是透明苍白的……
元祈正在诧异,却听打扫战场的兵士惊呼:“好棘手的胡蛮!”
他抬头望去,只见东北道边,一个鞑靼大汉,看着像是个将领,左手擎着奇形大弓,右手却持一柄黑亮短刀,于厉吼声中,又一连斩伤了两人。
他满身都是鲜血,一些疮口,已是深可见骨,白森森的,煞是可怕。
这大汉勇悍不减,气力却已竭尽,他喘着粗气,虽能连连伤人,却已是强弩之末。
晨露也凝神开去,元祈只听她口中喃喃道:“果然如此……”
那大汉身法越发沉滞,又受了几刀,他无力倒地,周围兵士齐声欢呼,便要上前捆绑。
只见这大汉,大声念了一句什么,硬生生撞开对手,抽出铁箭,竟是朝着自己咽喉戳下。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一道金芒倏的一闪,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再看时,那大汉的铁箭,竟被一柄小小的金钗从中穿透,断为两截。
晨露向皇帝微微敛衽:“请恕微臣唐突,实在是还有一些疑惑,要着落在这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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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六十七章 掣肘
那大汉浑身浴血,瞧着极是骇人,却仍是凶狠蛮强,血红双目恨恨地瞪人,晨露夷然不惧,缓缓走到他身边。
大风将她的衣袂吹拂飘飞,眉目间,自有一种凛然出尘。
初夏的山坡上。一片金光余韵,茂密碧翠的牧草,在风中匍匐摇曳,她一身素裳,在这金戈血肉的杀戮中间,宛如天人。
“你是赤勒部的人?”
那人被她话音的独特音韵一震,费力地抬起头,却被眼前人的冰雪风姿所摄,一时头晕,几乎跌倒在地。
“你……是谁?”
晨露并不答话,只是指了指身后玄黑蟠龙旗帜。
“原来是天朝皇帝的走狗……”
大汉不屑地哼了一声,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他浑身上下十余处创口,鲜血横流,皮肉开绽,看着就像修罗恶鬼一般。
元祈也走到他身前,听着这话,也不恼怒,只是冷冷道:“你不过是我们的阶下囚,作此败犬狂吠,不觉得丢人吗?”
那人“呸”了一声,终于坚持不住,倚坐在僵卧的战马旁边,笑得惨淡,却仍不失其豪迈:“要不是忽律背信弃义,就凭你们这些南蛮子,也想让我五千儿郎葬身于此?!”
他大笑着,豪迈中却有凄厉,两道血痕从眼中流出,却是痛极无泪,铮铮男儿,豪气烈烈,却已是英雄末路。
晨露端详着手中铁箭羽翎,郑重问道:“你便是赤勒族这一代的哲别勇士?”
哲别在鞑靼语中,乃是神箭手之意,赤勒部本就擅长骑射,在族中,只有千里挑一的勇士,才有资格承当这称呼。
那大汉面有惊异,却仍是痛苦摇头道:“我已经没有这等资格了……族中的五千精锐,已然伤亡殆尽……忽律那贼寇的计谋,竟是要得逞了……”
他说得痛切,朝着苍穹低吼:“长生天……你睁开眼看看!”
一道血箭从他喉中喷出,他颓然倒下。
晨露俯下身,从他掌中取出玄铁大弓,深深慨叹道:“赤勒部的铁弓,曾经让各部族都闻风丧胆……”
黄昏的落日,终于从西边落下,那金亮的余辉,也逐渐消逝。
兵士们打扫着战场,将敌我双方分开,尽数掩埋后,竖木作记,留待回程之时,再作区处。
晨露背负长弓,纵身上马,那一瞬,不知是夕阳绚染,还是自己的错觉,元祈瞥见,她的眸中,满是清婉悲悯。
****
塞外正是夏风高爽,京城之中,却已是微有燥热。
静王漫步在荷塘之畔,静静凝望着月下芙蕖,但觉菡萏宛如谪仙,亭亭玉立之外,更觉凛然高华,不可亵玩。
他深深吸了一口荷叶清香,耳边蛙鸣阵阵,更显幽静,月影在水波中淡淡荡漾,微有支离。
此情此景,宛如仙镜,却丝毫不能疏解他心中烦闷。
不期然的,他又想起白日里,和太后的对谈……
午后正是躁热,静王正和几个清客在府中对弈,宫中传来太后的懿旨,让他速速觐见。
这般紧要,却是出了什么事?
静王微微纳罕,通过重重宫门,才进得慈宁宫。
太后手中轻执一物,却不是她惯常的苏杭画扇,而是一道请安折子。
她见得静王,也不言语,只是把那道折子扔到他面前。
静王接过,略略看了几行,却是潇洒笑道:“这些官员着实琐碎,连这些事都往上奏报,改明日,却是宫中用几个烛台,也得具折上报了……”
太后却不答腔,却是以手托颐,冷冷道:“你且看仔细了!”
静王细细看了两行,悚然动容,冷汗几乎要背脊上滑落。
太后瞧他毫无异状,心中却暗自诧异——莫非错疑了他?
静王再抬头,已是一脸怒色,目光如电:“母后是疑心,这事是我做下的?”
太后淡淡道:“前几日,你家门人,可是拜访了兵部和户部的诸位,真是好伶俐,好热闹!”
静王静静听完,不禁哑然失笑:“母后容禀,您真是错怪孩儿了,这抵御外儒的当口,我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动什么歪心思……不过,”
他的笑容,在午后炽烈的眼光下,竟显得邪魅森然:“那些军需之物,无论粮食辎重,都是从京城万里迢迢运往北边,若是有个延迟耽误,也只能怪天意弄人了……”
太后被他言外之意一惊,随即便是勃然大怒——
“皇帝在前线奋战,你竟是如此使了绊子……”
“母后息怒……”
静王上前,小心扶住了太后:“我断不会要了皇兄性命的……不过是希望他经此挫败,不要穷兵黩武,多些休养生息罢了!”
太后微微冷笑,心中却是雪亮,静王在军需上动手脚,即便不让皇帝葬身北疆,也要让他大败而归,从此圣明无光。
她轻轻推开静王有力的臂膀,款款笑道:“可怜见的……你真还是个孩子!”
迎着静王愕然的目光,她道:“你也不看看,这奏折后面,是谁在策划指使?”
她的声音,一如往常温文轻柔,静王却只觉得雷霆万钧,从头顶轰下——
“你皇兄早就防了一手,如今,你的一切作为,怕是早就被某些人具书一封,正在送往北疆的途中呢!”
……
月影在风拂之下,摇曳破碎,静王从沉思中醒来,只觉得郁怒心中,恨不得发——
且等着瞧罢……
月光照在他的脸上,一片朦胧之下,仿佛有无数阴霾,被深深压入地底,连这清塘荷韵,也为之黯然一瞬。
明月隐入云中,大地一片黑暗,夜,已经深了。(未完待续)
第四卷 第六十八章 染指
临夏是个不大的镇子,素来胡汉杂处,镇后仍是牧草清碧,前方却越见荒疏,翘首遥望,便能见到四周军帐重重,鏖战肃杀之气,直冲云霄。
正中的帅帐中,已经蒙上了明黄绸绫,其中诸般器皿,都是极尽精巧,一一瞧来,竟有柔丽江南的错觉。
元祈瞥了一眼,眼中闪过不满,却很快掩住了。他解下腰间玉玺丝绦,置于手中把玩着,一时,竟也不急着宣两人觐见。
他率京营与禁军来此,一路之上,但见仪容齐整,三军肃然,不仅周浚手下的镇北军极为勇猛剽悍,就是一直被认为是“乌合之众”的襄王府兵,也很是进退有度。
元祈想到此处,脸色越加阴沉,一道凛然冰冷的怒气从他眉宇间透出——
襄王!!
他想起这位舅舅的封号,心中冷笑,将手中的五彩丝绦一顿,放于楠木金丝案上,微微示意,便有侍从扬声宣两人入帐觐见。
最先揭开帐帘的,却是一双白皙修长的手。
来人年过四旬,生就剑眉星目,瞳仁中透出深邃光芒,凝神看时,却有一重威仪,凛然难犯。
他并不穿任何甲胄,只着一袭黑袍,却无人可以忽视。
这就是让鞑靼人闻名生畏,可以令小儿止啼的周大将军?!
元祈端坐正中,两人目光相碰,只电光火石的一闪,便各自收敛。
周浚身后,生得雄壮威武的中年男子,眉目也有几分像似太后,只那一双狭长凤目,精光四射,让人心生不安。
这便是皇帝的嫡亲舅舅,天朝第一位外姓藩王,襄王林邝。
元祈对这未舅舅,虽见面不多,也算是熟悉,今日见他,却只是冷冷凝视,别无一言。
两人口颂万岁,三跪九叩参拜之后,元祈命人赐座,周浚剑眉一扬,毫不客气地坐下,襄王却仍旧跪地,谢罪道:“臣辜负万岁宏恩,实不敢受此厚待!”
元祈温和笑道:“舅舅,你这话从何说起?”
襄王眼中光芒一闪,竟是晶莹不可逼视,他固辞不起,语气微有呜咽:“臣御下无方,那起子兵痞贪功冒进,延误了决胜良机……臣万死莫赎……”
元祈听着他情真一意切的请罪,恨不能一脚踹去,口中却“安慰”道:“舅舅不必妄自菲薄……朕进镇之时,瞧着你府中兵士,进退得宜,显然舅舅平日里调教得当。”
襄王听这“褒奖”,声音更急,带出嘶哑来:“总之是臣罪该万死……耽误了大事,还请皇上重重惩戒,臣绝无二话。”
周浚在旁冷眼瞧着,只是不住冷笑,他唇边轻讽,勾起一道迷人弧度,若是在京城街头,不知要迷死多少闺中少女。
皇帝看着不是事,微觉棘手,他满心恼怒而来,却遇着襄王先发制人,在阶下“声情并茂”,若真要依律问罪,天下人少不得骂他凉薄——这一腔怒火,却似被寒冰泼个正着,凉沁入骨。
他正沉吟着,却一眼瞥见周浚的冷笑,沉声问道:“大将军,你在笑什么?”
“启奏万岁!”
周浚神色从容,听到皇帝问及,朗声答道:“微臣是在赞叹……圣上您天威自成,在御驾之前,襄王殿下这形容……臣只想起一个成语,叫作判若两人!”
他声音不高,可言语中的调侃讽刺,却极是辛辣。
元祈听着,眉头高挑,从人知道这是他大怒的前兆,不禁心下一沉。
只见得帐帘微动,一位素裳佳人手中托着八宝镶蛳螺漆盘,上有一道玉瓷茶盏,正缓缓行至御前。
周浚内功深厚,几乎可以听见,侍卫们见那少女入内,都大大松了口气。
他以眼角余光瞥去,却倒抽了口冷气——那万载冰雪般的清冽风华,竟是平生仅见!
晨露将茶盏置于御案之上,轻轻开口道:“皇上……这玉玺,要微臣收起来吗?”
元祈被她一语惊醒,才发现自己心中烦闷,已经把五彩丝绦扭缠得一团,他自嘲地笑了笑,望着案前神态各异的两名重臣,将怒火敛下,才将玉玺解下,示意晨露收起。
“微臣不敢领受……此乃天子御器,非人臣可以染指……”
少女的声音,凛然出尘,似乎是在就事论事,又似乎意有所指。
****
新任京营将军,驸马都尉孙铭目视窗外,只见乌云深重,压得很低,心知即将有雨。
他负起双手,却并不想归家,只是微敞衣襟,享受这片刻的清凉畅快。
他从窗中窥见营中正门外,仍有好些车轿,载着五花八门的礼物,仍不死心的和守卫纠缠,心中一阵厌憎。
这些都是各位权贵的家人纲纪,每个都不能得罪,却也不能接见——这些人身后有主人撑腰,都是谄笑拍马,然后便是“家主人有要事,请大人前去一晤”。
孙铭浓眉成一“川”字,显然对这群说客牛皮糖无可奈何,他星夜搬出家中,以公务繁忙为由住入军营,也是为这缘故。
亲兵又上前禀报,他厌烦地一摆手——
“什么人也不见!”
“包括我吗?”
声音清柔温婉,却自有他熟悉的刚强,孙铭惊喜地回头:“你怎么来了?”
门口盈盈站着的,却不正是他的娇妻,先帝的长女,仪馨帝姬。
“你火气真大,连自己的结发妻子都要往外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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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六十九章 圈套
帝姬身着瑞兽葡萄纹缎裙,发髻富丽雍容,娥眉淡扫,正含笑凝望着他,身后侍女小心翼翼的捧着一个食盒,隐约透出奇香。
“你真是出息了,竟是看都不看,便把人往外撵!”
帝姬粉面含嗔,劈头便对着孙铭埋怨,孙铭也不回嘴,却是望着她,笑得宠溺。
仪馨帝姬从侍女手中夺过食盒,轻轻摔进他怀里——
“你这人,说声搬至军营,就狠心的昼夜不回……这地方的伙食,却是如石块一般,怎么下咽?!”
她嗔怒着,却掩不住亲昵关切,孙铭欣喜接过,打开一看,盒中四层,皆是平日里他喜爱的雅洁菜品,不由心中一暖。
帝姬看他狼吞虎咽,目视左右,从人知道他夫妻相聚,有闺中私密要说,都识趣地退出老远。
仪馨帝姬从袖中掏出一样物事,馨香扑鼻之下,竟是一张叠成方胜的薛笺:“这是宫中瞿大统领送来的!”
孙铭展开读了两行,不禁勃然色变——
“他们竟敢……!”
“有什么不敢的?!”
帝姬冷笑道:“你没听说吗,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这些人都被银子喂肥了,即使是杀身灭族的危险,也顾不得了!”
“可他们是我朝的命官啊!!”
孙铭几乎是痛心疾首了:“天子远征在外,为的是江山社稷,这些人居然敢在军需辎重上动手脚,难道真想做鞑靼人的臣虏吗?”
他说着,已是面色惨白,蓦然立起:“我要进宫见瞿云一面!”
“早就给你准备好了!”
帝姬轻轻击掌,便有侍婢由外而入,手中捧着一件包裹,打开看时,却是全套侍卫服色,中间一道掐金玄铁腰牌,乃是西华门的通行凭证。
“你这般气势汹汹入内,满宫里都是别人的耳目——还是瞿统领想得周到!”
孙铭也不答话,只微微点头,就要疾奔而出,却被帝姬一把扯住:“穿了油衣再去!”
外面轰隆一声,大雨已是倾盆。
****
帅帐之中,蜜蜡制成的巨烛高燃,将帐中照得如同白昼,元祈俯身书案,正用红夷国贡上的水晶镜片,仔细察看着羊皮图卷。
那皮卷已很是黯淡,上面线条文字都如同蛛网,红褐斑驳,却是整个北疆最齐善的地图了。
元祈凝视半晌,心中已有分晓,只是关键一处,仍是百思不得其解。他干脆放下镜片,起身踱步。
想起白日里的一幕,年轻天子的心中又是一簇簇的光火——
襄王如滚刀肉一般,一味的痛哭请罪,周浚却只顾冷笑,一副桀骜不逊的样子,最后,干脆在御前讥讽襄王“判若两人”。襄王“悲愤勃然”之下,竟作势要自刎御前,两边的亲兵在帐外听得分明,粗声喝骂之下,竟动起了手!
一时之间,只见兵刃相交,镇北军与襄王府的矛盾,在此刻呈现白热之态。
眼看内讧将起,元祈已忍无可忍,凛然起身:“两位不如各自率军,排列阵前,做一殊死拼杀。”
他语声淡淡,却是阴沉空幽,案前两人听了,竟有心惊肉跳之感。
他们见天子震怒,本也未想真个搏杀,于是各自约束部下,一场闹剧才宣告落幕。
“混帐……真是丢人现眼!!”
元祈想起那一幕,咬牙低喃,却见帐帘一揭,那宛如高岭冰雪一般的佳人,正拿着一颗腊丸入内。
他接过一看,冷笑着以烛火燃尽,悠然道:“他果然耐不住了,在军需上打主意……罢了,瞿卿和驸马会料理好的。”
他转头一望,只见晨露竟是身着一件凉缎长袍,不由皱眉道:“为何不多加一件衣裳?”
此时虽是初夏,却因塞外高爽,夜凉沁骨,与京城的躁热憋闷,却是不可同日而语。
他语虽责怪,却是爱意切切,满是关切担忧。
晨露眼波一闪,仍是平静答道:“练武之人,原也没这许多讲究——我回帐时,加一件坎肩罢!”
元祈听着,拿她无法,叹息着,竟是拿自己的披风,罩在她的肩头——
“回京后再还给我!”
晨露微微一颤,肩头的披风,好似一块热红炭木,能将人燃炽殆尽,她踌躇了片刻,却也终于没有取下。
元祈也有些不自在,看着地图,把话题转移到正事上——
“你觉得,目前局势如何?”
晨露迎上他的目光,毫不犹豫道:“我们中了忽律的圈套。”
她沉吟着,反问皇帝道:“陛下也已经看穿了吗?”
元祈微微颔首:“朕虽然没在军中历练,却也看出了一二,”
他指点着地图,侃侃道:“我军两路夹击,本想趁忽律可汗在会盟时期,兵力空虚,把凉川夺回,却不料,‘有人’,已经把绝密军情泄露!”
他语气加重,说到“有人”的时候,满是森然阴沉。
“忽律此人,如狐类一般狡诈,他行了一石二鸟之计——事先,便用他的夙敌赤勒部的精锐,来戍卫凉川。”
“合围之时,襄王的府兵,‘贪功’之下,将这些赤勒骑兵,放入我中原腹地,一可以扰乱中原,二,却是借我们的手来将他们尽数除去——天可怜见,除了我们歼灭的那一支,不知还有多少零散的赤勒骑兵在西北腹地游荡,这些溃兵一日不除,西北永不得安宁!”
元祈凝望着虚无的远处,语气很是沉郁,他想起西北的民家,那般清苦寒伧,心中不禁一痛——
这样凋敝的百姓人家,能禁得住如狼似虎的残兵洗劫吗?(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CMFU.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四卷 第七十章 真相
风从帐篷缝隙吹过,烛光一片飘摇,明灭之间,少女清冽的笑声,在帐中漾出奇妙的乐响。
“你笑什么?”
元祈困惑不解。
柔华烛光之下,少女的容颜,越发剔透晶莹,如冰雪寒玉,顾盼之间,神光流转,元祈只觉得一阵目眩——平日里见惯的,又何至如此呢?
他微微自嘲,却听得晨露淡淡笑道:“陛下真是目光如矩,只是有一桩,您未免有所疏漏!”
她花瓣一般的柔荑轻拂,将案间的羊皮图卷收起:“世上有好些难题,归根到底,仍要着落在人的身上——陛下您忘记了整个事件中,最为关键的一个人。”
“是谁?”
“鞑靼的忽律可汗。”
少女轻轻叹息着,从唇边划过那个熟悉的名字。
时光荏苒,那些恍如隔世的人和事,在她的眼中染上黯然风霜,除了怅然,别无可说。
“忽律其人,的确如皇上所说,狡诈如狐,可是,他亦是草原孕育的苍狼之子,本性中的剽悍强勇,是无法去除的——眼前这一绝好机会,他会忍住不出手?”
晨露款款说道,眼中越见深邃,方才的惆怅,如这草原的夜风一般,来去无影。
元祈悚然一惊:“他意欲何为……?”
他也是天分极高的人,电光火石的,已然想到了一项可怕的现实——
“他竟是在图谋整个北疆!”
皇帝怒极,振衣拍案而起,有几枝蜡烛受不得猛击,终于熄灭,光影重重之间,帐中一片死寂。
“也不尽然,若是陛下反应及时,他便取了几个重镇,也就罢了——朝廷经此挫折,断不能对他再行征伐!”
晨露仍是一片平静,她广袖轻舒,将颓倒的蜡烛扶起,眼中一片淡定。
“朕誓杀此獠贼——他难道真已经带兵潜入这西北内地?!”
皇帝有些不可思议,为对手的疯狂大胆而暗自心惊。
“忽律酷爱险中求胜,一则,他有自信不被发现,二则嘛,我们这里少不得有他的‘友人’,有什么事,一只信鸽,便高枕无忧了!”
她眼中波光一闪,刹那间,凛然不可逼视:“微臣不才,愿亲自去一探究竟!”
“你知道忽律的人马驻扎在哪?!”
元祈先是一惊,接着便是怒气横生——
“忽律那边,正是龙潭虎穴,你如此孤身涉险,想白白丢了性命不成?!”
“忽律可汗还取不了我的性命。”
少女声音轻微,却带着不可逆转的固执。
“你把地点告诉朕,朕帐下高手如云,用不着你!”
“……”
晨露垂目无言,元祈又急又怒,却也拿她无法。
两人对峙了良久,晨露裣衽一礼,竟转身而出,元祈一楞之下,欲要伸手挽留,却只扯了一个空。
转眼间,帐中又是寂静无声,惟有佳人的淡淡冷香,在昏暗中,若有若无的萦绕不去。
****
夜色苍茫,草原上仍是微有凉意,天边繁星闪烁,只听得四下里,小虫鸣叫不绝。
此时三更已过,一个不起眼的山坡之下,有一人黑衣蒙面,正倏然飞奔。
她身法极快,持剑而去,如云间飘摇,煞是好看。
到得山后,只见一朵朵大小营帐,在黑暗中悄无声息,黑黢黢一片,宛如猛兽伺伏。
营帐碎不起眼,岗哨却暗中严密,这一路极是难行,到得帅帐之前,她俯身而过,身法如同鬼魅。
帐中仍是灯火通明,门口有守卫肃立,只得绕到侧面,将帐幕划开一条缝隙,才听得轻轻人声。
一道声音,威仪天成,却又很是熟悉:“先生,我此番,是否太过行险?”
是忽律!
晨露心中微微激动,却听那谋士样的人答道:“可汗此次,也是无奈之下的妙着,只是天朝皇帝虽是年轻,却素有英明果敢之名,此番御驾亲征,却是不得不防啊!”
“倒是比他父亲有出息……”
忽律可汗哼了一声,道:“穆那上次,就是被他识穿了身份——我这个儿子,勇猛有余,在智谋方面,却实在不肖。”
晨露在外窥探,只得他背立于灯下,面目模糊,渊亭岳峙的气度,让人生出莫名的压力。
那谋士恨恨道:“天朝一向对我卑词厚礼,这番竟敢设计夺我凉川,非让他们吃得苦头不可!”
忽律可汗却无半点欣喜之意,他叹息着,意态阑珊:“有人陪我交手也好,我实在是寂寞太
久了……二十六年前,我依先生之言,使那反间计,致使林宸殒命宫中,自那以后,天下之大,再无一人,可与我一较高下……”
他语意萧索,满是寂寞如雪的惆怅。
晨露在帐外,耳边嗡嗡作响,四肢百骸的血液,都似乎散失开来,她双手紧握帐幕,掐得指间发白,仍是浑然不觉。
她耳边回响的,只有那短短一句——
使反间计……
她勉强维持灵台一点清明,又听忽律道:“想想真是可叹,如此惊才绝艳的佳人,竟是落得如此下场……天朝人,总是喜欢这般自毁长城!!”
那谋士也叹道:“也是这位林小姐太过孤傲偏激,中原的朝廷里,也有人欲置她于死地,几边勾起手来,证据确凿之下,也由不得天朝皇帝不信。”
“你错了!”
忽律断然摇头道:“他们乃是结发夫妻,便是妻子有万般不是,也应该召回京中,徐徐劝导,元旭迫不及待地动手,只因为他满心里,都是自己的江山宝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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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七十一章 夜厣
皎月在云影中缓缓穿行,时而银华泻地,时而朦胧绰约,草原上的点点野花,在幽静中散发着沁人心脾的暖香。
这暖香直入肺腑,在月华荧荧照拂之下,让人生出醺然宁静之意。
晨露嗅着这氤氲清香,却什么也感觉不到,她胸中气血激荡,双手握着帐幕,任由手中的厚布,在不动声色间支离破碎,天地间的清爽宁谧,仿佛与她毫无干系,只那一道醇厚男音,在冥冥中继续着,如惊雷一般的——那是无可回避的宿命和真相!
“我虽不杀伊人,伊人因我而死……元旭听信他人的离间,竟下得了这狠手……”
忽律深深叹息着,语音中,满是无法排遣的苦涩意味。
“人心之间,但凡有了缝隙,才会有外人的离间——林宸当时气势如虹,誓要将天下归一,可这种悍勇,却一直被中原士子视为野心和叛乱的源泉——如此三人成虎,众口铄金之下,她又迟迟不肯回京,皇帝心中,当然会生出猜忌——所以,主上您不必如此感慨。”
那谋士也很是唏嘘,却仍是以巧言安慰。
只听忽律道:“这道理我也懂,只是多年以来,夙夜梦寐,总是无法念念不忘……”
他声音满含憾恨,仿佛想起了多年前,在城墙顶端,那飘渺有如天人的绝世风华——
“我们初见时,她还只有十三岁,就已是美得惊心动魄,那一幕,我永生永世也无法忘记……”
那谋士见他沉郁更甚,又道:“可汗不必如此,论起此事的罪衍,当今太后, 还有那位——”
他话没说完,只听忽律怒斥一声——
“什么人?!”
一泓幽光,冷酷而又霸烈,在静夜花香中带出风雷之声,在瞬间穿透帐幕,直直袭去。
晨露于浑噩茫然之中,纵身一颤,如天涯飞落的雪莲花瓣,随风飘摇,那刀中杀气却是幕天席地卷来,将她的衣袖生生截去一段,只见寒光一闪,却是她手中长剑破空,才堪堪没有伤及筋骨。
那长剑如陨星一般妖异眩美,晨露眼中光芒狂乱,所使的招数,与平日绝然不同,剑气吞吐间,竟似将天地都破碎支离。
竟是如此凄厉的杀气!!
忽律心中微惊,手中弯刀已回归严谨稳实,密如天幕,水泼不进。
只见那黑衣人丝毫没有气馁,剑光开阖中,竟隐隐有幽华绽放,白刃挥尽处,诡异缓慢,却无法闪避,忽律一声闷哼,臂间已是受创不浅。
此时帐外喧哗大起,此间的搏杀,不过几瞬,外间的守卫,已经被惊起。
忽律有些狼狈地点穴止血,他冷眼看去,只见那黑衣人听得喧嚣,眼中狂乱略微收敛,只那凄厉激昂之气,越见高涨。
怎么竟会有这般窒息的感觉……
他暗自纳罕,胸中涌起一道荒谬而轻微的熟悉——
这到底是谁?
黑衣人微微沉吟着,收剑入鞘,忽律看见她的眼里,那是无法掩饰的冰冷怨毒,他不由的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下一刻,那种强烈而森冷的压迫力,就倏然消失了——黑衣人纵身而起,如飞鸟孤鸢一般,轻功已达出神入化的境地。
忽律有些惊魂未定,他扯下衣襟,包裹着染血的臂膀,心中疑云重重,却一句也说不出来。
****
元祈在灯下批了几本奏章,又读了会《世说新语》,却仍是丝毫没有倦意。
晨露离开已经有两个多时辰了,他初时忿然,转念一想,却已是豁然大惊,急急遣人去找,却是整个军营也不见她人影。
她果然是去一探敌营了……
他焦急恼恨,却丝毫没有办法,此时在灯火之下,担忧起了她的安危,心潮澎湃,于是久久不能入眠
帐外有飒飒风声掠过,发出含混阴冷的乐响,一道轻不可闻的金戈声,在帐外清鸣,皇帝左右无眠,于是好奇心起,孤身出帐一窥究竟。
他甫一出帐,便见明月皎洁,银华如织,将帐外河滩照得纤毫毕现,一颗颗鹅卵石,被涂上了一层朦胧莹润的微光。
岸边有一道人影,茕茕孑立,瘦弱的身影,在月光的皎洁中,仿佛被溶成一滩清影,随时都会消逝殆尽。
那样熟悉的身影,让他暗吃一惊,脚下加快,三两步跑到跟前,却被眼前一幕惊得呆滞——
那平素清冽无绪的眼中,满是狂乱与冰冷的光芒,如同,琉璃冰玉做成的眸子,美则美矣,却自有一种非人的剔透妖惑。
她的情绪,如无边岩浆,被牢牢封在那边,一旦挣脱,便要变成恶鬼修罗。
“你怎么?!”
元祈走近问道。
“……”
少女紧紧的咬着唇,之到鲜血沁出,仍是浑然不觉。
鲜红的血迹,一点一滴地淌落在鹅卵石上,白的更加晶莹,红的更加艳瑰。
“到底怎么了?!“
元祈心中隐隐知道不对劲,他用力摇晃着晨露的肩膀——
“说出来!!“(未完待续)
第四卷 第七十二章 无明
少女的面容,在月光辉映下,晶莹如雪,透出一种虚幻的光晕,元祈紧紧摇晃着她的肩,却觉得手下沁冷,宛如握了一团寒冰。
草原的花香中,混染了一道淡淡的血腥,在这月下静夜幽幽传来,更觉诡谲莫名。
元祈凝视着她,却见晨露缓缓抬起头,眼中燃炽的,是不可错认的冰焰杀意——
那眸子甫一接触他的眼,便从凝滞中惊醒,波光一闪,不似平日的清冷,竟是幽蓝暗冥的深不见底。
少女的眼眸如猫一般眯成一线,那幽蓝诡异却更见高涨,她直直凝视着皇帝,不复平日里的恭谨守礼。
元祈只觉得那妖惑光芒之下,自有一种看不见的东西,让他的心微微生疼——那是钝刀子一下一下的疼痛。
“你到底怎么了?”
他又问了一句,俊逸面容上,那份沉稳自若,终于被撕裂。
少女手持长剑,静静站在河边,并无一言回答,她胸中的激荡怨毒,如冰河破堤一般,汹涌直贯,她凝视着这熟悉而陌生的面容,已是杀心大起,只那灵台处的一点清明,让她强自压抑。
元祈并不知晓自己已在鬼门关前逛了一回,见她袖中有一缕鲜红滴落,急怒着拉开一看,却是一道刀创,入口不深,却因为她强自剧烈活动,已然崩裂开来。
他四顾之下,别无他物,只得撕下自己的广袖一角,草草包扎了一下,仍是以一个漂亮的蝴蝶洁收尾。
他想起上次晨露的调侃,满心希望她这次也能解颐一笑。
伊人的玉臂,从他手下猛然抽回,渲染成洁白冰凉的凄楚,晨露不顾他的焦急呼喊,亦不顾创口再次崩裂流血,纵身几个起落,来到了河的另一边,那一望无际的翠碧草原。
月光的淡淡清辉,将天地照成荧荧一片,她长剑在手,寒光闪烁,多少年来的沉郁悲凉,无边恨意,在这月下渲染发酵,只化成手中吞吐日月的精绝招式!
这苍穹月下,一人一剑随意而舞,月随影移,人随心动,一时之间,天地都被席卷其中,风雷为之激荡,草木为之颤栗。
在这皓月星空之下,晨露心中的块垒,在撞击中,如浮冰坠星一般,在历史长河中逝水如斯。
秦时明月汉时关……这些万古长存的物事,又怎识得人间的千回百转?
不破楼兰终不回……这本是她当年的夙愿,却只化为镜花水月!一枕黄梁熟透,只剩下她一人,在这天地之间,茫茫噩噩。
元旭!!!
她从胸中无声地呐喊这切齿仇恨的名字——
竟是因为这样可笑的原因,你才给了我一杯牵机?
你我相知相许,到头来,竟落得这般猜忌?
你明明知道……我所看重的,不是什么如画江山,而是海清河晏之后,能与你携手花间,白首不离。
你贪恋自己的宝座,对我如此猜忌防范……
她手中剑气如虹,轰然之下,竟将方圆草木尽数斩断——
也罢,既然如此,我便夺了这天下,灭尽你家子嗣……
你且在九泉之下,好好看着!
……
直到天之将明,河岸边终于恢复了平静,水波盈盈之后,一道身影掠回这一岸边。
晨露一身凛然,平静之下,有如一团烈焰,要将这天地间的一切,都燃烧殆尽。
“好点了吗?”
一声清朗的男音,在身后突兀响起——
元祈静静伫立着,一身的露水濡湿,显示了他一夜等待的事实。
他深深的凝视着,仿佛有万千疑问,最终,却什么也没说。
“天快亮了,回帐休息吧!”
半晌,他才说出了这样一句。
清澄的露水,将他的鬓发打湿,英挺的眉微微皱着,满是沉郁的隐忧,却终究,只化为这平淡一句。
莫名的,晨露打了个冷战,世界在这昏暗混沌的黎明里,瞬间失去了华彩。皇帝眼中的温暖,此时看来,只觉得刺目无比。
****
京城
孙铭以侍卫服混过西华门后,早有接应之人,将他一直带到瞿云跟前。
“瞿统领,圣意如何?”
孙铭虽然木讷,但并不呆傻,张口便急急问起了关键。
“皇上的意思,是让我等放手去做。”
瞿云静静望着窗外的大雨,漫然说道。
“既然如此,我就要大动干戈了!”
孙铭眼中波光闪动,面上带出几分森然狂怒,与他平里绝然不同:“这群老爷们向来敲骨吸髓,如今既然触动了龙之逆鳞,少不得要一一清理。”
瞿云瞧着他偶露峥嵘,知道这位军旅出身的驸马,已然动了真怒。
孙铭继续道:“然后便是静王,他若是在家安分,我敬他是亲王之尊,他若仍有什么异样的心思,那便要请宗人府请他过府一叙了。”
瞿云听他动了真怒,接口道:“将军如此作为,若是静王反噬,又该如何?”(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CMFU.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四卷 第七十三章 王事
孙铭看他神情,知道他意有保留,于是问道:“瞿统领你的意思是……”
“此时主君出征在外,若是多生事端,恐怕变生肘腋——静王,他可不是善于之辈啊!”
瞿云胸有成竹,看着孙铭眼中闪过怒意,知道他心有不甘,于是笑道:“当然,我等虽然不才,也要让静王知道一下,什么是切肤之痛!”
孙铭因这一句,豁然开朗,眼前一亮,接着便畅快大笑:“妙哉此言,当浮一大白!”
“可惜宫中规制,不得饮酒,否则定要和将军一醉方休!”
瞿云眉间微有倦意,却更显儒雅自在,这些日子,他一人承担大梁,虽然游刃有余,却终是有千钧重压之感。
他的目光,越过巍峨宫墙,飞向遥远的西北——
在那寒苦纷乱的战场上,那两人,现在究竟如何呢?
他禁不住有些担忧,心下却暗笑:果然老了啊!
“瞿统领……?”
孙铭见他有些出神,疑惑道。
“我在想,皇上他们,究竟如何了……前线的节略一天天的报上来,却是僵持不进,真让人担心。”
孙铭凝神一想,也不无忧虑,他再也无心闲谈,起身告辞。
他安然混出了西华门,一路疾驰回到大营,点了得用亲信的将士,一路浩荡,来到了静王府前。
他让将士们原地待命,自己入内求见。
静王纶巾儒袍,一派士子的安然飘逸,他见了孙铭,并不惊慌,只是笑着调侃:“驸马今日夫威大盛啊!”
“王爷说笑了!”
孙铭并不跟他兜搭,肃然道:“末将接到秘报,那些鞑靼刺客又是蠢蠢欲动,要对王爷有所不利,末将身负京畿治安重责,不得不慎重——即日起,会有麾下精锐将士驻守于您府上,不便之处,请王爷多多包涵。”
静王含笑听完,并没有如他想象的大怒,只是轻松地挥了挥折扇:“这些刺客既然想要孤王脑袋,少不得请将军多费心了!”
孙铭一时张口结舌,他本以为会遭到斥责抗拒,却不料静王甘之若饴,居然接受了他的安排。
难道他愿意自缚手脚?
孙铭凝视着静王沉静笑容,百思不得其解。
****
西北的清晨,仍有些清冷,淡淡的露华挥散在空中,落于草叶间,晶莹剔透,宛如是传说中,暗夜悲泣的鲛人之泪。
这般的晶莹皎美,不过几刻,便会再度化为虚空,仿佛从未在这世上存在过。
天边仍有淡淡雾气,却不能遮蔽旭日,它冉冉升起,万物在这一刻,蓦然苏醒过来。
皇帝虽然一夜未眠,却从幼时骑射,打熬得好筋骨,在榻上小憩片刻,便又是精神奕奕。
他正欲击鼓升帐,一道苍白飘渺的身影出现在帘前——
晨露一身白衣,长剑高悬,一身飒爽清雅,昨晚的狂乱妖惑,仿佛是幻梦一场。
“微臣一点私人恩怨,却是让皇上担心了!”
她低低说完,眼中波光一闪,璀璨晶莹,不可逼视:“不过昨晚一探鞑靼大营,也算是确定了我心中所想!”
“你果然去了忽律可汗的大营?!”
元祈急怒不已,却偏说不出任何重话来。
“皇上不想知道忽律藏身何处吗?”
“比起这惊天秘密,朕更希望你不要去涉险——可惜,朕的话,对你从没有什么用处!”
元祈一时微微气忿,说出了这等赌气言辞。
晨露却半点不恼,她盈盈一笑,眸子微微眯合,无邪而又妩媚。
“皇上这是怪我了呢?!”
她玉腕轻舒,将羊皮图卷摊开,指点着,一一示意给皇帝看——
“这是凉川,上次我军与鞑靼的赤勒部,就在此间鏖战,由此向西,有一个山谷,外间看来,冰雪封盖,飞鸟不过,其实,这谷中却是四季如春。”
不等皇帝回应,她放下皮卷,揭开帐帘,转身离去,只留下一句清晰的话语——
“夜间是最佳时机……您若是攻其不意,反而会激起他们的悍勇!”
****
夜色渐渐笼罩了草原,皇帝点齐兵马,请过襄王和周浚,在帐中对着图卷指点江山,一派激昂意气,最后道:“两位不如在我帐中,静候小儿辈破敌!”
周浚端详着地图,神色中的闲适已然消隐,他的面上浮上敬佩:“皇上居然对兵略地理也如此精通,这片谷地,末将略有耳闻,却不料内藏乾坤。”
元祈并不矜喜,微微一笑,如实说道:“这是朕身边之人禀报的,朕长于深宫,哪会知道这些山川之奇?”
周浚闻言,终于霍然动容,他起身,郑重一揖到地:“不意圣上诚挚若此,真是天子胸怀!”
元祈本不喜他狂涓倨傲,见他如此,忙双手扶起,诚心真意道:“军略之事,还请大将军多多教我!”
“这些征伐之术,军阵中学来最快!”
周浚大笑,指点着图卷道:“皇上今晚便要动手了吧?”
见皇帝赞许点头,他回过身,看着眼光微闪的襄王,不无揶揄的笑道:“王爷,您可有点神思不属呢……今晚,不如就留在营中,不要上阵了?!”
襄王暗喜,刚要答应,看着他冰冷残酷的眼神,心头生出警兆,连忙笑着改口道“只是有些小小不适,忠于王事,也顾不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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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七十四章 玉碎
夜色已深,静谧的山谷里中,郁郁葱葱,毫无半点炊烟,仿佛一切都停止了呼吸,沉睡不醒。
凉川在不远处静静流淌,月光下,水波潋滟,宛如梦境。
打头的一万骑兵,逐渐逼近山谷,仍是听不见半点人声。鹧鸪的叫声从林中传出,让人背上升起颤栗。
“噤声。”
皇帝命令道,清俊面容上,英气飞扬。
众将士前有准备,坐骑的四足都裹了布帛,悄无声息的前行入谷。
晨露微微皱眉,策马上前,与元祈并驾齐驱,轻声道:“皇上还是坚持要急袭?”
皇帝点头道:“夜袭一事,重在出其不意,若是对方有所准备,定会功亏一篑。”
晨露知道他心意已决,也不再劝,只是凝视着眼前兵士,心中无声叹息。
兵书上夜袭胜出的例子,都是敌军没有防备,因而溃灭,可那只是相对一般军队而言。
忽律的大营,看似松散,其实却最是严密,就算有人半夜劫营,他们也会在最短时间内集合,将进犯者击败。
所以,夜袭虽然可行,却反而会激起他们的悍勇。
若是自己领军……
她摇摇头,将这种无稽的念头挥去,专注于前方的动静。
将士们已然入谷,眼前那些鞑靼式样的帐篷,在暗夜里默默伫立着。
仇人相见,分外眼红,老兵们念及前次死伤的袍泽,兵刃在掌中闪着雪光,杀气冲天而起。京中来的新人们,也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随着一声令下,他们如嗜血的猛兽一般,冲入敌营,肆意践踏。
杀戮与嚎叫,成为这个夜里的 最强音。
“我军势如破竹,真是可喜可贺啊!”
几位年轻侍从,在皇帝身边,兴致高昂的说道。
只怕未必……
晨露冷眼瞧着,场上的鞑靼人,从营帐中奔出,虽然被攻了个措手不及,却仍是沉着万分,只是跃上马背,朝着凉川疾驰。
追逐与被追逐,不过几刻,便告一段落。
悠长的号角声,在水边响起,初时寂寥,随着散兵的聚集一处,却发出激昂狂肆的音调。
水边的蓬蒿长草中,有无数人影从中站起,口中吆喝着,手中满是闪着寒光的弯刀,将半边夜色,都染成银白。
这声势将天地笼罩,一道别样的悍勇杀气,遮天蔽日。
天朝将士一片哗然,他们谁也没想到,鞑靼人竟在水边埋下了重兵!
“是谁将军情泄密?!”
皇帝的目光有如实质,声音清晰阴沉,蓦然回望,身后一众将领,都承受不住他的霹雳怒火。
襄王此时却是镇定自若:“皇上明鉴,臣等在皇帐中议事,并无一人离开!”
晨露以袖拂面,掩下了一个阴冷的微笑——今夜,他确实是清白无瑕的!
忽律其人,一向狡诈如狐,他此次亲自涉险,又怎会毫无防备?
鞑靼的战马,在凉川边恢复了平静,人人眼中露出杀气,如地狱修罗一般。
大地在颤动呻吟,鞑靼将士粗野的笑着,嘴里吆喝着听不懂的调侃,就要渡过凉川。
天朝军上下皆是大怒,调整队形后,毫不迟疑的追了过去。
兵刃的相交声,在暗夜里响彻,帐篷被点火焚烧,燃炽了半天的红茫。
人的头颅,如雨点一般纷飞,鞑靼骑士们想起家中的妻儿,归心似箭之下,唱起了低沉的歌谣:
亡我祁连山,
使我六畜不藩息。
失我燕支山,
使我嫁妇无颜色。
……
歌声苍茫辽远,洪亮中,含着无数痛楚。
他们生于游牧,此番,却不想再随草而居,凉川是他们心头的锁,而西北,是他们眼中的黄金之地。
月光照着粼粼的水面,月色溶入凉川,暗流却在其下汹涌起伏。
有人居于骑兵中央,大声喝道:”击退敌人,我们才能回到家乡!”
士兵们欢声雷动,如岩浆一般在岸边汹涌。
却不知,是谁先来掠劫别人的家乡?!
晨露唇边露出嘲讽的笑容,看着月光照耀下,那如神祗一般的身影,极为低沉、怨毒的喃喃道——
“忽律!!”
她再也忍耐不住,拔出鞘中长剑,策马冲入头阵,一阵风似的,杀入敌军之中。
夜风之下,她衣袂飘飞,恍若天人,在漫天烟尘中,杀戮无数,白刃既出,便有一人性命上天。
顷刻间,忽律可汗置身的前锋,便被她生生撕开一个口子。
她长驱直入之下,立时便有人挺身卫护可汗,她剑下又多了几个亡魂,两人之间的距离,却再不得寸进。
热血沸腾之下,她的耳边,只回响着一句话——
“反间计……”
她胸中怒意满盈,收起长剑,任由箭石在自己身边纷飞,丝毫不再闪避。
她从背上取下那柄赤勒族的玄铁大弓,娴熟地上箭,拉满,遥遥指着狼旗之下的王者——
时间,在这一瞬近乎停止。
她手下用力,近乎安详的一放,那箭矢,带着铁制的尖利,以及白色羽翎的呼啸声,如闪电一般飞起。
月光,都被这一箭吞噬了光华。
这是倾尽她所有信念和才华的,决绝一箭。
下一刻,她胸口一阵巨痛,全身的力气,都在这一刻丧失……
元祈在右后方看得真切,已是睚眦俱裂——
可汗的近身勇士,将手中长枪投出,从她后背穿透,鲜血如雾蓬一样,洒满水边。
这强大而可怕的冲力,将她全身带起,几个跌落之下,竟被带入凉川之中,水流淙淙,几个暗流起落,已将她带入下游。
元祈只觉得心中一阵巨痛,他丝毫没有多想,扯下身上明黄甲胄,纵身跳入水中。
两边阵前,一片混乱,却是两边主君,都身陷险境——
忽律可汗,仍是没能挡住那一箭,右胸受创,落于马下,生死不知。(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CMFU.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四卷 第七十五章 大捷
凉川呜咽,河水千载万年,奔流向前,永不复回。
夜色悲回,银白月光下,下游水流激涌,无数险滩涡回,仿佛是妖物狰狞的血盆大口。
水雾氤氲升起,皎月的辉光,在河面上渲染成一幅绝美的画面。
晨露觉得胸口一阵剧痛,全身百骸的精力,似乎都被抽离,仿佛有千万重的绳索,将她拖向不知名的黑暗之中。
黄泉的埃土在脚下浮动,遥远处的那一线白光中,隐约有一道长桥,不见首尾。
又要落入那幽冥之中吗?
想起那忘川水下,嫣红绚烂的彼岸花,她心头一阵冰冷——
难道又要回到那不见天日的所在,被那术士的符咒,封镇燃炽于业火之中?
绝不!
她眼中几乎要流出血来,却无法阻止自己的脚步。
一道强大的力量,在瞬间将她拉离——
白光从眼前消失,下一刻,胸口的巨痛,却又让她险险昏厥过去。
勉强睁开眼,只见眼前光波陆离,水浪滔天,自己沉溺在水中,载浮载沉,已呛入不少河水。
一只有力的手,将她拉住,奋力游回岸边,无奈河水湍急,暗流诡谲,却丝毫不得寸进。
她回身去看,却是一张熟悉已极的面容——
“元旭……”
她近乎呻吟的,从心中喊出这一句,却被滔滔汹涌的水波咆哮淹没。
不,这不是元旭!
元旭,永远是爽朗从容的,他不会有这般阴郁凶狠的眼神,不会……在这般险恶的浊水中,仍死死不肯放手——
元旭,他早已经舍弃我了!!
……
他是谁?!
晨露脑中一片昏沉,由眩晕中,她终于想起,掉落河中时,皇帝那一声撕心裂肺的低喊——
那一声,穿透了千军万马,即便是金戈硝烟,也无法淹没它!
是他跳下凉川,一直在救我?!
晨露浑身都痛得颤抖,她颤抖着,想挣脱那只手,却被牢牢拉住,手腕间一阵刺痛。
怕是青肿一片了吧?
她诧异自己此时仍有调侃的心思,沁凉的水流入眼中,火辣辣的疼,她微微抬头,却在朦胧中,看入了元祈的眼中——
如火一般的,近乎阴戾暴怒的……
如火一般的,爱怜珍惜的……
如火一般的,战胜一切危难的无畏和决然……
她已无力思考,任由那只大手拉着,彻底的陷入昏迷之中,耳边隐约听到,那焦急的呼唤声。
凉川奔流着,逝水如斯,在月光下,闪成一幅晶莹的银缎,流向不知名的天边。
****
京城中,远征军已是断了好几日的消息,宫中的贵人们知道了消息,心中越发不安,几大寺院的香火,因此鼎盛不少。
太后与皇后,却不曾与这些内外命妇一同前去,只是发下懿旨,在慈宁宫中,为那尊玉佛建了个神龛,由太后亲自斋戒诵经,早晚供奉。
慈宁宫的晨间,一如平日一般安谧,皇后请安毕后,留在太后身边,在她身边说笑解乏,几个有脸面的大宫女也间或插个几句,一时之间,满殿都是娇媚欢笑。
“娘娘,早课的时间到了。”
叶姑姑上前禀道,太后于是捧起佛珠,让众宫女退散,在佛前蒲团上盘膝,默颂经文,一个多时辰后,才在侍女的服侍下,蹒跚起身。
皇后睨了一眼殿侧的玉佛,见它宝光流转间,光洁莹润,天生的一块美玉,却雕琢成这等神像,简直是暴殄天物。
她不以为然地笑道:“这等西域来的神像,我们林家素来不信,母后又何必将它供奉于此?”
太后扫了她一眼,却并没有发火,只是轻轻道:“人老了,无论信或是不信,都有个敬畏心……”
她见皇后仍是懵懂,轻叹道:“如今京中百姓都信这个,你不妨也请一尊回去,为皇帝祈福——好歹不要让那群嫔妃议论,说你无情无义!”
皇后听着大为头疼,支吾了几句,正要搪塞过去,只听外边有人急急报道:“前线周大将军处,派来了加急信使!”
“快宣!”
太后一叠声说道。
来者是一个年轻英俊的偏将,几日几夜的奔驰,让他身全上下都湿透了,脸色也异常苍白,只一双眼睛,仍是炯然有神。
他强撑着行礼,递上周大将军的奏报,才坐倒在一旁。
宫人们给他递上清茶,在一旁偷眼看着,都被他的英姿焕发所深深吸引。
“赐座!”
太后漫不经心的挥手,展开手中奏折,刚看了几行,便喜上眉梢“
“皇帝大获全胜……忽律可汗中箭,生死不知!!”
她一时快意,想起当年,就是这个忽律,把自己避得东躲西藏,又几次三番在书信中语出不恭,只觉得一阵扬眉吐气——也让这蛮子知道我中原的厉害!
她稍稍稳定了心神,继续往下看,却渐渐眉头蹙起。
“怎么了,母后?”
皇后瞧着真切,上前问道。
太后眉头松了下来,将奏折收起,轻描淡写道“没什么,只是皇帝受了些伤,一路安养,要慢慢回京。”
她刚要询问使者,却听得外间有人来报:“周贵妃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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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七十六章 梦回
(虽然晚了几分钟,可这确实是18日的份,只是不凑巧,过了0点~`泪啊,大家请原谅)
皇后笑得婉约:“这倒奇了,前几日不见她的人影,我正在纳罕,这不是可可的来了?”
她望了眼太后,口中若有若无道:“周妹妹的消息可真快哪……”
太后仿佛充耳不闻,稍微沉吟了片刻,便笑道:“如此大捷,也是普天同庆的喜事……请周贵妃在前殿稍坐,叶儿你速速遣人去请各位阁部大人进宫,我要当众宣布这好消息!”
叶姑姑领命而去,皇后在旁察言观色,只见太后似乎别有心事,端着茶盏的雪白手掌,将杯壁握得紧紧。
“母后……您怎么了?”
此时殿内只剩下两人独处,皇后近前,为她轻轻捶着肩膀,轻轻问道。
“我在想……”
太后盯着杯缘的麻姑献寿图案若有所思,缓缓说道:“皇帝这一胜,从此之后,必定更听不得我这老婆子噜苏了!”
皇后瞧着她阴郁衰老的神态,心中既苦又甜,犹如打破了五味罐,再想及自己,却是心下咯噔一沉,强笑道:“怎么会呢,皇上他不至如此的!”
太后微微冷笑:“皇帝是天子,处在那至高独尊的位置,不会愿意任何人对他指手画脚,更何况,你大伯犯下滔天大错,把柄正攥在他手里呢——我还没死呢,他尚且如此,待我百年后,林家的下场,不问可知!”
皇后想起那位素少谋面的大伯,那鹰鹫一般的目光,心下一阵骇然,面色变得惨白。
“你今后代替我坐于这玉座之上,也要时时面临这双重的煎熬——皇帝是你的夫君,而襄王,是你的血脉至亲,男人的争斗,是这世上永不歇止的天道,而我们女人,总是夹在其中……”
太后似乎有些黯然,眼中闪过深深的悲哀,却在下一瞬,重又晶莹生灿,她的手紧紧握着杯盏,仿佛在虚无中,牢牢抓住那至尊权柄——
“只有能平衡、超越这两者的女子,才算是后宫的真正主人!”
她的声音,平淡中,自有惊心动魄的激越和自豪,皇后静静听着,在嫉妒之外,只剩下一种自惭形秽,她咬了唇,逼出一道温柔微笑,恭谨道:“母后这是在提点我呢,淑菁记下了!”
太后瞧了她一眼,叹息着还想说什么,只见叶姑姑前来禀报道:“几位阁部大人早早来到了前廷,遵娘娘的诏令,已经请他们过来了。”
“请他们在前殿奉茶,我和皇后这就到。”
太后款款说道,整了整额前鬓发,对镜顾盼,仍觉得有什么不中意,她从匣中取出一枝百宝凤凰扇钗,往髻后一抿,颤巍巍定住了,一片光华,将她的面容映照得如月皎美,又添自然威仪。
皇后在旁瞧着,心下一阵酸意,忙敛住了,上前扶过太后,贴心的放慢了脚步。
前殿之中,几位阁臣早已敛容恭候,右侧有一道座位,以鲛珠纱朦胧分割,周贵妃端坐其间,神色面容都瞧不真切。
左侧稍上的位置,也有相同的纱帐,显然是为皇后准备的。
太后在正中玉座坐定,环视了众人,眉眼中蕴含了笑意,将周浚的奏章由侍从展读,殿中一片喜气,逐渐弥漫。
众臣接着宫人紧急誊写的抄件,急急读来,口中满是称颂圣德深广。
周贵妃从纱幕中伸出一只手,接过抄件,一目十行的看完,竟是挑开了纱帐,面视太后问道:“娘娘,臣妾有一事不明——为何是我父亲上这大捷的奏章?”
太后见她一眼看出了其中的奥秘,笑得越发高华和蔼,她微微沉吟着,说道:“奏章里说,皇帝受了些伤……”
周贵妃听她言辞闪烁,正要再问,只见太后继续道:“皇帝受伤,虽然已无大碍,我总是心里不安,还是宣那使者前来一问为好。”
使者再一次被宣至殿前,他稍事休息,面色已微见红润,更显得英俊轩昂。
太后捏着腕间佛珠,问道:“皇帝的伤到底如何?”
那青年偏将单膝跪地,声音清脆无惧:“陛下身先士卒,与鞑靼人搏杀时,虽然大胜,却意外落入凉川之中。”
“淹到河里只会呛水,可大将军的奏章中,附有随驾御医的诊断,却说皇帝是‘身有十几处创口,犹以臂膀为重’,这是什么缘故?”
太后毫不放松,继续逼问道。
那青年摇首:“此乃军中机密,末将不知。”
太后冷笑,刚说了句:“你也算是大将军的亲信……”,便一时胸口发闷,说不出话来,一旁一个侍女眼尖,立刻递上了茗茶,让太后饮下,才缓了过来。
太后让那侍女帮自己捶背,待胸中憋闷消尽,才继续说道:“皇帝在军中经此大难,周大将军难道一无所知?他将皇帝的安全视若儿戏吗?!”
她最后一句,虽然语气不重,却已是带出斥责来,那青年将领面色苍白,只能闭口无言。
一片僵持中,只听得纱幕轻舒,周贵妃不顾众人诧异的目光,朝着这边深深看来。
她的目光,与那青年将领甫一接触,便凝结纠缠,不忍分离。
这殿中众人,军国大事,在这一刻都化为乌有,他们彼此凝视着,深深溺陷于对方的眼,几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
当年朝夕笑对,青梅竹马的少年少女,在多年后的今日,终于相见。
原来……是你吗?
一阵凉风吹来,庭院里的枝叶婆娑摇晃,片片花瓣,在窗前飘舞飞扬,翩然若仙,终究落入泥尘之中——
他们彼此凝望着,眼中的热望与美梦,在下一个瞬间,有如花瓣坠落,烟火熄灭,一阵风刮过,便了无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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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七十七章 急转
两人四目相对,碰撞间火花晶莹缠绵,却在下一瞬,归为平静暗涌。
那短短的一瞬,却被太后尽扫眼中,她不动声色的轻咳一声,端起茶盏啜了一小口,若无其事的看向周贵妃:“你这孩子,心中也在担忧皇上和父亲吧……
她深深叹息着,不胜唏嘘:“可怜见的,男人们出征在外,母亲妻儿们,却始终悬着一颗心哪……”
她挥了挥手,示意那青年退下:“既然你一无所知,我且信你,不过皇帝的安危非同小可——告诉你家将军,让他谨记莫忘!”
青年将领恭谨行礼道:“请太后娘娘宽心,皇上的辇驾正在回京路上,只是伤势未愈,一路上会慢些行进。”
太后听了,不置可否,目视他退下后,深不见底的目光,在周贵妃的脸上停留片刻,才淡淡道:“我也乏了……大家请回吧。”
皇后跟着她回到后堂,便迫不及待道:“母后,周贵妃和这偏将间,怕是很有些瓜葛吧?!”
她抿唇冷笑,美目中已带上了鄙夷的神气:“好一个将军虎女,哼哼!”
太后端坐如仪,苍白的脸上,露出一丝安详的笑意:“我已经让人盯紧他们了……若有苟且不轨,可就地擒拿——我倒要看看,周浚的脸往哪里放?”
皇后听得心花怒放,满是幸灾乐祸的神情,想起周贵妃平日里的孤傲跋扈,心中快意无限。
她又和太后说了些闲话,才辞了出来,出宫门时,却见一个宫女的身影,急急朝外而去,皇后依稀记得,这是今日为太后伺奉茶水的那个。
怎么这么匆忙,真是没规矩……
她漫不经心的想着,旋即便将它置之脑后,跨入了自己的宫轿之中。
****
齐妃拈着手中素雅凝香的信笺,一时沉吟未觉。
她身上披着一件秋湘色惠绣外袍,本来艳丽威仪的面容,很有几分苍白。
她这一阵身体欠佳,受了些风寒,几位老御医都请来诊过,却始终不见好转。
前几日,稍稍有了些精神,却正赶上嫔妃们为皇帝去寺院祈福,她素来要强,也挣扎着去了趟,回来又发了一夜高烧。
如此往复,总也不见大好,今日身上爽利,正要出去走走,却在廊下木柱上,捡到了这样一封信笺。
信笺以飞棱深深扎入柱身,展开一看,那刚毅清秀的字迹,隐约是周贵妃的手笔——
她约我今晚亥时初分,在飞烟阁相会——会是什么事呢?
齐贵妃很有些疑惑,她托着香腮沉吟着,心中疑惑丛生。
虽然两家目前关系缓和,却也是各有门墙,周贵妃生性高峻,如今却这般的鬼祟,约她夜晚相见,究竟是为了什么缘故呢?
她心中飞快揣度,想起今日午后,有别的嫔妃来探她,道是周大将军派来了使者,传来了大捷的消息。
难道是和使者有关?
她百思不得其解,终于还是决定赴约。
晚饭后,她的精神很好,和侍女们玩了会绕绳开解,便带着贴身侍女香盈,出门散步去了。
飞烟阁在云庆宫的南右方向,共有七层,一向是妃嫔们登高赏景的地方,四壁有历代传奇人物的画像,都是栩栩如生,如见真人。
齐妃让香盈在外等着,自己轻挽裙裾,袅娜而上。
狭窄的楼梯,由乌木拼合,在昏暗中,闪着近乎幽蓝的光芒。几座宫灯在夜风中飘摇明灭,将整座楼映得诡谲幽静。
楼梯回环,仿佛高耸临天,永无尽头,齐妃才走了一小会,就几乎可以听到自己的心跳——一种战栗的恐怖,从她心中升起。
她手脚微微颤抖,好不容易,才登上阁顶。
银白微红的圆月,带着妖异的冷光,刺得她眼睛生疼——
齐妃只觉得身后一阵剧痛,利刃生生破开胸骨的声音,在体内清晰爆裂。
她无力的跌倒在地,映入眼帘的,是檀木地板上的一方玄色丝帕,上绣点点紫蕾……
玄色幕天席地卷来,紫色弥漫成血,肆意汪洋——
这是她在人世间,最后见到的瑰丽光景。
****
晨露只觉得自己一直在黑暗中徘徊,水淹没了她的头顶,她如胎儿一般,在水中载浮载沉……
有一阵,她有些清醒,眼前晃动的,是各个人影,而不是水波,但也许,这也是幻觉。
仿佛有人在耳边低喊,她努力想睁开眼,却丝毫使不上劲。
整个人,好象又在水中上下翻腾,又好象不是,那颠簸震晃的,也许是马车……?
许多离奇的幻景,从眼前划过,却终究是浮光掠影,昙花惊梦。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感觉喉咙一阵刺痛,颤抖着唇,她终于发出了第一声呻吟。
“醒了吗?”
惊喜的男音,在耳边响起,她的眼睛艰难睁开,眼前模糊浮现的,是瞿云担忧狂喜的神情。
他端起一杯热茶,从她唇边小心喂入,两口下去,晨露才觉得浑身有了一丝力气。
她浑身筋骨都在剧痛,声音嘶哑的有如乌鸦:“这是哪里?”
“你已经回到宫里了!”
瞿云道。
下一刻,外间传来隐约的喧哗声,听着虽小,却越来越近,也越发激越。
“宫里为何如此吵闹?”
晨露嘶哑着声音问道,瞿云看着她,露出了一道无可奈何的苦笑——
“此时此刻,宫里比街市还要热闹万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CMFU.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四卷 第七十八章 嫌疑
(这仍是21日的份,我又晚了几分钟,泪啊)
晨露有些吃力的坐起身,不过轻微动作,冷汗已一颗颗滴落,寒绢裁成的中衣在灯下闪烁生辉,片刻之间,已被濡湿了一片。
瞿云慌忙扶她坐好,咬着牙又怒又急:“出趟门就弄成这般模样,你仍是如此的任性妄为!”
此时两位侍女入内,也不多言语,便在床前竖起小小的四幅水墨屏风,帮晨露宽衣换药,瞿云隔着屏风,声音有些沉闷:“你这次被长枪贯胸而过,受创颇重,幸好避开了心脉要害,却仍要休养好几月才能痊愈!”
晨露低头查看着自己的伤势,她精通歧黄之术,一眼便知道瞿云所言非虚,于是笑道:“你明知我在医道上头,不输于人,略加调理,还怕不能完好如初!”
瞿云已怒无可怒,满腔的担忧,只得化成长长一叹。
侍女们换过敷药,收起了屏风,跪拜而出。
晨露觉得胸口一阵清凉,疼痛也减轻不少,她听着宫外喧哗声仍是不减,想起瞿云方才的言语,不由好奇道:“宫里出了什么事?”
瞿云却不就答,长叹过后,反而问道:“你猜猜,皇帝为何没来你榻前探视?”
晨露一楞,想起那湍急诡谲的暗流里,那双如钢铁般强握着的手掌,看着瞿云沉重的神情,心中蓦然一惊:“难道他……?”
“你想到哪里去了?”
瞿云不禁失笑:“皇帝对你,真是痴情万分,居然在众目睽睽之下,跳入凉川救你,他全身被乱石碰伤十余处,怕也要月余不能批阅奏章——”
他调侃的看了眼晨露,却见后者,眼中阴郁沉冥,全身都沐浴在几重阴霾之中,不由一惊,后面的调笑,却再也说不下去了。
“宫里都知道了这件事吗?”
晨露眼中凛然淡漠,映着窗边投射的璀璨日光,冰寒之色,比起从来,竟是更盛了许多,瞿云望着她,瞬间竟有微微刺痛的感觉。
他苦笑着,答道:“本来太后那边,无论如何也是瞒不过去的,不过,宫中上下,已经无心纠缠这等话题了——目前的乱子,就让所有人头大如斗了!”
他看了看窗外:“你道那些喧哗声是什么?那是齐妃的父亲,率着一干臣子,正在御苑之前跪谏,要皇帝给他女儿一个公道。”
“齐妃?她怎么了……”
“她死了……在飞烟阁顶端,尸体胸口有道剑伤,胸骨几乎全数碎裂——凶手定然是位剑道高手。”
瞿云很是懊恼,眉间隐见怒色,宫中戍卫安禁,本在他的职责之内,如今在他的眼皮底下,出了这等大事,简直是在向他挑衅!
“凶手有什么线索吗?”
“要是没有,也就天下太平了……”
瞿云无奈道:“当时夜色昏暗,她的贴身侍女香盈站在远处,什么也不曾看见,我们在现场,却找到了一方玄色丝帕,上绣有精巧的紫蕾。”
“玄色……?”
晨露凛然一惊:“是周贵妃?”
宫中,只有她喜着一身玄黑宽袍,古意盎然。
“看那绣样式纹,必是出自她宫里无疑。”
瞿云听着远处模糊的喧哗人声,继续道:“她宫中有人受不住逼问,招供说出,那日下午,周贵妃身边的侍女偷偷去了趟驿舍,探了会军中的使者。”
“使者?”
瞿云见晨露愕然,解释说:“是周浚派出的使者,那时你和皇帝都受了伤,御驾一路慢行,周大将军特地遣使,来宫中告知二。”
瞿云说着,颇为头疼的揉了揉眉心:“在飞烟阁附近,我们仔细搜索,又找到了一枚军靴上的铜钉,经兵部辨认,那是特制给镇北军中使用的。”
晨露仔细听着,开口说出了瞿云的未尽之意:“你的意思是,周贵妃与那使者,在飞烟阁中暗通款曲?”
瞿云点头道:“不仅我如此作想,林媛那边,也觉察出不对,已经把西华门侍卫,都盘问了一遍,结果,有人证实,那日傍晚,确实有一个太监服色的人,手持周贵妃宫中的腰牌入宫——侍卫以为他是新来的,并没有多问。”
“大晚上的,齐妃去飞烟阁做什么?”
晨露听得目光炯炯,浑然忘记了胸口的疼痛,她抬起头,轻轻问道,似乎是在自语。
“我也在想这个问题……她的贴身侍女,吓得什么也记不清爽,只一口咬定是主子这几日身体大好,想在宫中散心。”
瞿云想起那个一味哭嚷的侍女香盈,又觉一阵头疼。
“去散心的齐妃,不小心撞破了周贵妃与使者的幽会,于是死于非命——真有这么巧吗?”
晨露思索着,低喃道。
“有没有这么巧,也只有老天知道了。只是目下,齐融平白死了女儿,不肯善罢甘休,已经早朝堂上闹将开来了——他要皇帝严惩凶手,以慰齐妃在天之灵。”
“周贵妃目前如何?”
晨露看着瞿云,问道。
瞿云再一次无奈苦笑:“林媛也真是神通广大,居然从知情人口中,查到这使者的身份来历——他和周贵妃,乃是青梅竹马的玩伴,两人感情甚笃,直到贵妃被选入宫中,才天各一方,断了联系。”
他继续道:“铁证如山,周贵妃已被打入冷宫之中,等着皇帝发落呢!”
晨露眉间一蹙,断然冷道:“此事无论真假,都很是棘手——若是处置了周贵妃,周浚一怒之下,难保不会有什么过激行为。”
瞿云点头赞同:“所以皇帝被夹在两大重臣之中,简直是左右为难——他已经两昼夜没合眼了。”
两人正说着,只听得廊外有人通报道:“皇上驾到!”
他怎么来了?
两人对视一眼,都是惊愕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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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七十九章 冷宫
元祈逆着日光而来,眼中带着淡淡的倦意,冠上的玉藻十二旒,悬于额前,映得风华如神,却颇有些憔悴。
他凝望着晨露,眼中闪过喜悦而复杂的光芒,久久不语。
瞿云看两人僵持,识趣的起身,告辞。
“你……恢复得怎样?”
元祈并不坐下,只是静静看着她,踌躇着,开口问道。
“这伤只是看着凶险,其实并无大碍……”
晨露低下头,端详着床边的九蔓缠枝莲云纹方盘,声音淡漠有礼。
元祈走到床边,竟是一把拉住她的手腕——
“那日,你为何如此冲动?!”
他的手掌用力,眼中闪着暴怒可怕的光芒,晨露并不挣扎,看着自己腕间青肿一片,只是浅浅一笑。
那笑容凄婉清柔,却偏偏闪耀着无可动摇的刚强——
“血海深仇,不能不报!”
元祈一楞,这才恍然大悟道:“你家中也有人在景乐变乱中亡故吗?”
他想起史书中所说,那般万人恸哭,满城缟素的情景,不由心中一痛,缓缓的,他松开了手:“你为何不跟朕直说,却是做这等凶险的事!”
“于千军前,取那人的首级,这才是我心中所想……”
晨露低低答道,仿佛想到了什么,眼中波光一闪,她不想再纠缠这话题,于是反问道:“皇上很是烦恼,是为了齐妃娘娘的事吗?”
元期眉间涩意更深,目光森冷,如万丈深渊一般,让人生出战栗,他微微冷笑:“好不容易从凉川中死里逃生,没曾想一回京,却有这般惊喜等着朕呢!”
“皇上真以为,这是周贵妃做下的吗?”
晨露声若冷泉,沁入心中,元祈只觉得一阵清凉,满身的躁热,都在不知不觉间,消散殆尽。
“朕当然知道事有蹊跷,但目前铁证如山,若是不加处理,便会寒了朝中诸臣的心……”
他苦笑着,继续道:“幕后那人,真是有能耐,竟能将朕逼到这等地步!”
“皇上且放宽心……”
晨露眼眸微微眯起,笑得婉约自信,瞳仁深处,露出一丝诡谲——
“让我来为您分忧吧!”
“你?”
皇帝一楞,眼中放出不可思议的喜悦,他欢畅笑道:“你必是有什么好主意了!”
晨露正要答话,只觉得胸口一阵疼痛,咳意上涌,竟一时喘不过气来。
“你先躺下休息!”
皇帝一见,急怒道:“你这般不珍惜自己的身体……”
他哽住了,凝视着晨露苍白的脸,再不忍责怪她,只是轻声道:“先睡一觉罢……”
“我睡不着……”
晨露静静躺着,声音幽邃,仿佛从天边传来,空灵飘渺。
“朕给你念几段中正平雅的文章,一会儿就能安然入睡了。”
皇帝命人取来一本《庄子》,曼声吟道:“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他声音清雅中正,不疾不徐,直到念到“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绰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这一段时候,忍不住偷眼身旁,但见晨露已轻轻睡去,晶莹玉颜上,乌黑的长发顽皮缠绕着,宛如书中的仙子天人。
他凝视着这无邪的睡颜,但觉心中喜乐安稳,什么也不须去想,只想长伴佳人身旁,就此曛然甜睡。
一阵困意涌上,他放下书卷,倚在榻边,也沉沉睡去。
晨露听着耳边均匀的呼吸声,长而浓密的眼睫如蝶翅一般微微颤动,她睁开了眼。
侧过头去,望着元祈毫无防备的睡颜,她眼中露出一丝笑容——
这是一道,诡谲、妖异、满含着怨毒的微笑。
这晶莹剔透的容颜上,这一道森然冷笑,将无穷阴霾卷起,生生让室中发出寒意。
她伸出手,在日光下,端详着自己玉一般的十指。
宛如水晶的十个指甲,并不很长,却已被侍女修的尖细有度。
她伸出手,指尖精准的,划过皇帝的咽喉。
那青色血脉,在白皙肌肤之隐隐可见,她微微用力,感觉着皮肤的微凉和弹性,却悬在空中,再不向下。
虚空中,她无声低喃道:“元旭……我会把你所珍惜的,一齐毁灭……”
她回过头,看了一眼元祈的睡颜,不知怎的,心中隐隐作痛。
要怪……就怪你的父母吧……
她在心中说着,收起了尖利的,可以轻易弑杀人命的指甲,重新躺回榻上。
满室寂静,再无任何声响,只有两个身心皆疲的人,在沉沉睡着.
****
齐妃之死,使得各种传言在宫中甚嚣尘上,朝中大臣大都是齐融的故交旧友,即便从无往来,也有多年的同僚情分,于是纷纷上书,要求严惩凶手。
皇帝的答复,一律是留中不发,他神情沉稳,泰然自若,仿佛丝毫不为此事而担忧,一切皆在他掌握之中。
正在前廷舆论大哗之际,冷宫的一角,却如一潭死水一般,没有丝毫波澜。
周贵妃坐在阴暗的小室里,借着铁栏处传来的微弱光线,静静的梳着头。
她的脸,因多日的幽禁,而毫无血色,却仍是美丽飒爽。
她森冷平静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改变,即使身陷囹圄,她仍是以一贯的仪态,傲视世间。
“娘娘,有一位大人前来探视您……”
宫监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周贵妃微微诧异,沉吟了片刻,她说道:“请她进来吧!”
来人的脚步,很轻缓,却又有着奇特的滞重,周贵妃听出,此人必是身上带伤。
随着铁门的打开,她眯着眼,好不容易,才看清了对方——
“是你啊!”
她微微叹息着,似乎并不意外。(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CMFU.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四卷 第八十章 制衡
此时夕阳西斜,由那细小窗中,泻下点点金霞,温暖,然而哀伤。
周贵妃静静坐在角落,凝望着那一缕缕暖光,似沉思,似桀骜。
“你来做什么?”
她淡淡开口问道,玄色裙裾边,翠碧鸾凤飞舞,皆是珠玉妆点,在黑暗中熠熠生辉。
晨露想象着,她被一纸诏书幽禁时,定是泰然自若,微扬着头,孤傲而绝然。
“是皇上的旨意吗?”
周贵妃接着问道,仍是那般漫不在乎,仿佛将生死看淡,别无牵挂。
“是显戮还是自尽?”
晨露微微一笑:“你想的偏了,我只是奉皇上的旨意,前来探视你。”
周贵妃闻言,不喜反忧,叹息道:“不过一条白绫就了结了……”
晨露见她静坐角落,了无生趣的模样,一道无名怒火从心中升起:“你这样就认输了吗?!”
周贵妃蓦然见她疾言厉色,诧异的看了她一眼:“如今人证俱在,我也没有什么好说……”
她深深望了一眼窗外,仿佛要看尽那咫尺天涯——
“况且,我与他,本就是彼此爱慕……”
“这么说,那晚,齐妃确实窥见了你们的幽会?”
晨露一针见血的触及了问题的实质。
周贵妃苦笑着摇了摇头:“此中玄奥,我也说不清楚,如今想来,那一夜,竟恍如梦中。”
在晨露的倾听中,她娓娓道来……
“那日,我们相约于飞烟阁见面,刚说了几句,却有一道镖影闪过,我伸手一接,却是一封短笺,好似是左手写就歪斜字体。”
“那是两个大字:速离!”
我们知道被人窥破了行藏,匆忙离去,一路上却是毫无阻碍,在西华门处分手后,我便回了自己宫中,再也没离开……半个多时辰后,宫中便沸反盈天的闹了起来——齐妃的侍女发现时,她早已绝命于阁上。”
她长叹着,总结道:“想不到我竟是败在这等嫁祸之下!”
晨露静静听完,终于开口, 却是提了个很突兀的问题:“你不后悔吗?”
迎着周贵妃微微迷惑的目光,她道:“在这后宫中,你地位尊贵,几乎是一人之下,却为什么,要与那人夜半幽会,弄得这般田地?”
“沙场多变,我放心不下……这么多年了,我与他,天各一方,如今造化弄人,缘吝一面……”
周贵妃轻轻说着,到最后,已是低不可闻。
金光逐渐变暗,角落中,她纤美刚毅的面容,几乎化为虚幻,只听得轻轻叹息,从虚无中传来:“就如同你所说的,这世上,谁又懂得谁的挣扎呢?!”
晨露沉默着,亦是无话可说,她想起最初见面时,那冷漠飒爽的女子,那鹤立鸡群的气韵,只觉得心中不忍——
“你且宽心,我必会找到证据,来还你清白!”
鬼使神差的,她说了一句,却几乎被自己惊吓了一跳,她起身欲走。
“你且等一下!”
周贵妃疾声喊住,迎着晨露的疑惑目光,她轻咬贝齿,一字一句道:
“告诉你两件事——”
“谋害梅贵嫔腹中皇裔,实非我本意。”
“还有……千万小心——我父亲。”
她一气说完,坐回角落之中,再无一言。
夕阳的余辉,终于消逝殆尽,那铁铸栏杆中的小小陋室,只有一灯如豆。
这世上,谁又懂得谁的挣扎呢?
****
夜色如墨,御书房中仍是亮如白昼,蜜腊制成的两排华烛下,皇帝正在奋笔疾书,手中却不知不觉的慢了下来。
齐妃的事情一出,后宫尽皆哗然,更有无数朝臣上奏,要求严惩周贵妃,匡正宫中秩序。
想起周贵妃,他眉间一皱,忍不住就躁火上升。
这事情本身透着蹊跷,周贵妃身怀上乘武功,怎会被齐妃撞见而不自觉?
她若真是杀人灭口,又何必将尸体遗留原地,而不加任何处置?
元祈静静地瞧着点点滴落的腊泪,只觉得室内虽然明亮爽心,这幽幽深宫中,却是包裹着重重重迷雾,仿佛有一张巨大的网,安静而诡异的,朝着帝座而来。
来者不善啊……
他心下冷笑,却不无忧虑——
后宫中,周齐二妃一去,便再无人可以制衡太后的势力了!
他心中烦忧,手下朱笔一顿,竟是落下一滴硕大的朱砂嫣红,看来惊心动魄。(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CMFU.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四卷 第八十一章 伦常
晨露今日当值,在旁瞧得真切,连忙伸手,以丝巾小心擦拭,又撒上些许玉屑,才将就弥补过去。
“皇上,您此刻心神不宁,不如明日再阅?”
“无妨……”
元祈回以极尽温柔的一笑,看伊人忙个不停,连忙阻止道:“你别做这些杂事……”
“能为您分忧一二,我心里快慰,伤自然也好的快……”
晨露眼中闪过浅浅笑意,素来清冷的黑眸中,也染上了一重欢畅。
她笑得真挚,话中却若有若无的,道出了一个“忧”字。
果然皇帝听后,眉宇间又生出一道隐忧——
“你如此冰雪聪明,怎会猜不出朕的心思……”
他放下手中奏折,回味着慈宁宫中的一幕——
后宫诸嫔妃,都是群情激愤,纷纷在太后跟前哭诉,就连身怀有孕的梅贵嫔,都趁着这当口,哭得梨花带雨,说出了周贵妃害她第一胎惊吓流产的“真相”。
想起太后,皇后,以及梅贵嫔彼此默契的一唱一和,他心中一阵烦躁,只觉得后宫之中,从此荆棘遍生,再也插脚不得。
此时夜已深了,他却不愿去嫔妃宫中就寝,想起那群各怀鬼胎的女子,只觉得一阵厌恶。
他抬起头,深深凝视着身侧佳人,想起那次夜袭,她决然冲入敌阵,无人是她一合之敌,于箭雨中欲取敌酋首级,那般的飒爽英姿,那般的刚烈真实!
他几乎想伸出手,将她紧紧拥在怀里,却实在不忍,亦是不敢亵渎这冰雪一般的高华。
晨露收拾完毕,却站在元祈案前,郑重的看着他,良久,才决然道出,一句石破天惊的话来——
“微臣愿意,替您解这燃眉之忧!”
***
瞿云最近帝侧,听到皇帝的只字片语,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迅速来到晨露的碧月宫中,盛气而坐,并不开口,只是直直看着她。
“你那样瞧我做什么,怪吓人的!”
晨露好整以暇的问道,自己已是禁不住笑了起来。
那笑意,带着两分狡黠,三分阴冷,以及,五分的悲凉。
那悲凉如昙花轻颤,一时璀璨盛放,下一刻,便湮灭于尘世,不复得见。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你的意思!!”
瞿云的满腔怒火,被这一笑当头浇灭,他只觉得浑身发冷,懊恼如蛛网一般丛生。
晨露收敛的笑容,目光竟是从未有过的阴冷——
“他如此温柔体贴,情真意切,我若是恋上他,也不足为怪!”
她几乎是冷笑嘲讽的,轻咬着唇,几乎是喜悦的怨毒着,说出了这样一句。
“这不可能……如果你爱上了他,你只会释然远遁,而不是……!”
瞿云痛切的看着她,几乎可以听到,那冰玉一般洁净无瑕的灵魂,在这样的躯体中哀鸣着,最终,破碎一地。
“到底怎么了……”
他几乎是恐惧的问着。
“你从战场回来,就很不对劲……”
“发生了什么事?!!”
晨露笑得绚烂绝美,凛然一眼,竟将瞿云钉于当地——
她柔声细语的,一字一句道:
“你不是,一直盼望我能报仇血恨吗?”
“我已经厌倦了,在暗中搬弄这些棋子……如今,索性大家刀枪剑戢,拼个你死我火罢了……”
她的声音,妖异而蛊惑,如同鬼神的谕言一般,让人悚然生惊。
瞿云只觉得,胸中有一只巨爪在抓挠,让他近乎窒息。
“这是违背伦常的!!”
(办公室要切断电源了,泪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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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八十二章 册妃
“这是违背伦常的!!”
他近乎惊骇的低喊。
此时夜凉如水,漫天的星辰,在窗边闪烁,天上的银河,满溢晶亮,几乎要将这尘世洗净。
窗边独自倚坐的少女,曾几何时,笑得清雅飒然,与他一同,在山间畅游,雪夜烹茶,雨夜对弈。
那般晶莹剔透的人,如今清冽依旧,眼中如汪洋漫过的,却是冥蓝幽邃的恨意。
“你知道吗,小云……”
“不过是一个反间计,就让元旭和我,反目成仇。”
“既然他心中,只有这江山和宝座,那我就偏要灭尽他的子嗣,让他在九泉之下,眼睁睁的看着我,将这天下易姓!”
晨露的声音,清冷而淡漠,却是刻骨铭心的,怨恨。
“以你之能,便是要将这江山更迭,也并非难事,为何要用这般决绝的法子?”
瞿云心痛,却无法赞同她的作法。
“让这王朝在兵戈中消亡?”
少女微微讶然,微微一笑,在静夜中,如夜昙盛放,下一瞬,便化为森然怨毒——
“不,这样的轰轰烈烈,反而便宜了他们身后盛名……林媛平生,最是得意她的阴谋权术,既然如此,我偏让她死于此道!”
“你若真作了宫妃,却是如何与皇帝相处……”
瞿云又急又怒,说到此处,却顿觉难言,只得顿住。
晨露漫然道:“我与皇帝早有约定,彼此之间,并无私情瓜葛。”
瞿云一惊,想起元祈这几日阴晴不定,既不召嫔妃侍寝,平日的对弈夜读,也一应无心,心下立刻豁然明朗,却又是一痛!
无可挽回了……
他看着明月照耀下,那飘然如仙,却笑得凄然妖异的少女,只觉得这一瞬,便是天开地裂,也不过如此。
****
宫中流言迅疾,如同生了羽翼一般,飞入太后耳中。
她柳眉微蹙,想起饯行那日,皇后略带酸意的言语,不由的和谣言一一印证——
那样谦逊守礼的少女,竟有这等魅惑人心的力量?
她想起那双清澈含笑的眼,不知怎的,心下莫名的一冷,鬼神神差的,取出当日周浚的奏表,重又细细看了一遍。
读毕,她脸色越发不善,正要唤过叶姑姑,却听廊下从人禀道:“皇上来了!”
太后凤眸微闪,泰然安坐着,捻动腕间佛珠,等待她的儿子入内。
廊下的宫人,待皇帝入内后,便恭候在外,只听得殿内母子谈笑晏晏,一派和睦亲热。
叶姑姑想起方才揭帘时,太后那阴沉的脸色,有些放心不下,凑得近了些,贴着门听着动静。
初时仍是谈笑,接着,也不知皇帝低声说了几句什么,殿中一时静滞,竟是僵在了那里。
半晌,太后才开口道:“你要立谁封谁,我原也不想管,只是宫中刚出了这等惨事,我正是满心犯愁,你却有闲心宠幸新人?”
却听皇帝,仍是平心静气,言辞中,却是不容违拗的坚决:“正是因为宫中愁云惨淡,儿臣才想着,以喜庆来冲淡这凶戾不祥。”
“这倒是个好主意……”
太后沉吟了一下,问道:“你准备封她做什么?”
“她虽然出身草莽,却实是温雅诚挚,此次亲征,又在乱军之中,救了我一命……儿臣想,赐她妃位,以彰天下。”
叶姑姑在外听着,倒抽了一口冷气,梅贵嫔深蒙圣眷,亦没有被晋升为妃,这一个微贱女官,竟能一跃登天,成为四妃之一?!!
只听殿中,太后也似大吃一惊,却仍是不失沉稳:“这也太骇人了罢,一下子跃升为妃,却是怎样让后宫嫔妃心服?”
“她救朕一命,便是对社稷有功,后宫诸人,谁能不服?”
皇帝淡淡答道。
太后见状,也不再劝说,皇帝请安闲谈完毕,便退了出来。
叶姑姑目送他离去,才急急进了内室,只见太后脸色如常,只是那紧握铁青的十指,显示了她的愤怒。
“好一个谦恭知礼的尚仪……”
她轻声细语说着,将手中茶盏一掷,当啷一声脆响,立即碎成几瓣。
“娘娘请息怒,皇上不过是见后宫无人可用,才提拔了这一棋子。”
叶姑姑安慰道。
太后摇了摇头:“这世上,我最是了解他……你且去看那边,周浚的奏折。”
她阴郁地,洞察一切的笑了:“好一个救命之恩哪!”
*****
六月初一 ,天子下诏,乾清宫尚仪晨露,温良贤德,忠于王事,册封为妃。
这消息如惊雷一般传遍后宫,确实了消息的嫔妃,都是又惊又妒,私下议论个不停,无形之中,前几日惨死的齐妃,与幽禁冷宫的周贵妃,已在不知不觉间,被人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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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八十三章 仪典
内务府接到皇帝的诏谕后,便上下忙乱起来,预备册妃的各项事宜。
总管早已人老成精,瞧着字里行间的意思,便知道皇帝要隆重其事,于是越加勤勉,督促着手下人等操办。
短短几日间,一应绣房、乐坊、銮仪 、会计、营造等各司,都有条不紊的运转起来。
六月初五,是钦天监定下的吉日,皇帝斋戒三日后,便是祭告天地世庙。其后,朝服盛隆,驾临太和殿,于满朝文武之前,诏告天下。
承制官奏发皇妃的金册印宝,朗声宣道:“今日册封晨妃,命卿等持节观礼。”
礼部鸿胪寺官以伞仗为前导,銮仪卫将采亭抬至新妃宫中,由内阁大学士为正副二使,持节前往迎接。
碧月宫本是一座狭小的偏殿,如今却被装点得金尊玉贵,内监设节案、香案于宫内,正中东西分置册案和宝案,殿室中央,新妃身着礼服,正在十几位宫女的服侍下,静坐镜前。
海棠并蒂莲纹的铜镜,冰雪寒玉一般的容颜,清冽素雅,不染凡尘。
她接过侍女手中的玉梳,轻道:“我自己来吧!”
在旁的姑姑正觉不合礼仪,却见她微瞥一眼,竟被那眸中的威仪震住,一时噤若寒蝉。
她略瞥了一眼九凤漆盘中的钗簪环佩,只挑了一枝银镶琥珀步摇。
“就这支罢……”
姑姑听着这漫不经心的话音,更是心急如焚,正要开口,只听外间轻轻喧哗——
“秦公公来了!”
秦喜带来了皇帝亲赐之物,一个镶银包缎的小匣。
打开一看,宝光四溢,竟是将室中照得通亮。
以碧玉为钗,珊瑚镶嵌成鸾凤婉鸣,凤首中衔着一枚皎洁明珠,光华流转间,高华不可方物。
“这是前朝珍藏,皇上着人翻遍了内库,才觅得满意的。”
晨露静静坐着,任由身边的宫人低声羡赞,她微微一笑:‘替我谢过皇上。”
她端详着手中的宝钗,不期然的,想起很久以前,那尊凤冠。
那清冷冰寒的南海大珠,和眼前这颗,几乎重合……
世事无常,父子俩的眼光喜好,却是出奇的一致。
她有些恍惚的摇了摇头,将无数唏嘘藏于胸中,将这一柄宝钗,插入髻中。
廊下铃音连鸣,身旁宫女欣喜道:“使者来了!”
****
太和殿中,朝臣们鱼贯列于阶下,心中都在纳罕,这位令皇帝破例晋升,并隆重册封的妃子,究竟是何等人物。
宫乐丝竹款款响起,那般庄重肃穆之中,一道身影,在侍女的扶持下,款款而入。
那少女具六龙双凤冠,服纬衣,重染华缎之下,肌肤晶莹剔透,在午间的绚日照耀下,有着半透明的不真实感。
她不过十几岁的年纪,清秀稚嫩的面容上,一片沉稳淡定,有好奇者,微偷眼望去,却被那凛然高华所震慑,暗自心惊。
元祈居于御座,深深凝望着阶下参拜的佳人,不过匆匆一刻,新妃便被女官们簇拥而出,前往后宫拜谒太后、皇后,
此时封妃已毕,于是皇帝传宴,大臣们尽自欢饮。
后宫之中,亦是一片祥和喜气。太后泰然安坐殿中,温言抚慰后,又赐下无数首饰珍玩,让众妃嫔更生酸意。
皇后这几日病重,强撑着升座见礼,勉励几句,便又回到自己的昭阳宫中。
此时又是外命妇朝贺,一番繁文缛节之后,才算告一段落。
太后瞧着窗外宫轿陆续离去,微觉疲倦,她摩挲着腕间佛珠,随口问叶姑姑道:“皇帝给她的封号是什么?”
“皇上封她作‘晨妃’。”
叶姑姑答道,却见太后的脸,在瞬间失了血色。
她周身轻颤,仿佛深陷于一种巨大的惊怖之中,雪白的纤指微微痉挛着。
“宸……”
昏暗的大殿中,太后倚坐着,因这一道音调,眸中染生狂乱。
一群黑鸦从窗边掠过,发出刺耳而黪人的叫声,太后如见鬼魅一般,口中只是念叨着一个“宸”字。
叶姑姑见不是事,乍胆上前轻摇太后:“娘娘……娘娘……”
太后眼神迷离,喃喃问道:“我在哪里……”
“启禀娘娘,这是您的慈宁宫。”
叶姑姑一头雾水,仍是恭敬答道。
“哦……”
太后逐渐清明,如梦初醒的问道:“我不在御花园吗?”
叶姑姑简直摸不着头脑,她小心翼翼的问:“您想启驾御花园吗?
“不……我只是想起了,当年,我住在御花园的陋室之中,那里,可真小真暗啊……”
她端坐在黑暗中,回忆当年,正觉得那一个“宸”字,听来如晴天霹雳一般。
“你刚才说……皇帝封她什么?”
“回禀娘娘,是晨妃……取她原本的名字,定下了这个封号。”
“原来如此。”
太后长吁一口气,仿佛如释重负。(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CMFU.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五卷 第八十四章 夜谈
宫中这一整天的忙乱,不知不觉就到了掌灯时分。
碧月宫中,已是红烛高照,瑞兽炉中龙涎香馥郁绵长,将寝殿熏染成迷离幻境,无边梦华。
晨露将凤冠取下,任由青丝如飞瀑一般,散落身后,一应的珠玉钗环,皆已被置之一旁。
她独对镜台,却丝毫没有梳妆之意,只是从一旁的匣中取了一册书卷,半倚在案边,细细嚼读。
教习姑姑小声提醒到:“娘娘,请更衣……皇上马上就过来了。”
晨露抬头,以那双清冽幽寒的眸子看了她一眼,才道:“这重罗纬衣,穿着确实累赘……”
她示意自己的婢女将平日里的绢衣取来,于四扇鸾凤合鸣玉屏之后,换过了衣装。
这般的素颜常服,却更引得姑姑大诧:“娘娘……!”
她正待苦口婆心的劝说,却听外间朗声通报,一重重传来——
皇帝到了。
元祈迈步进入殿中,宫人们为他宽下外袍,便鱼贯退下。
远处更漏声响,这繁华若梦的寝殿中,层层纱帷在夜风吹拂下,翩然而舞,仿佛与外界隔绝,自成天地。
夜风凉静,鹤顶双花蟠枝烛台中,两道烛火飘摇不定,在少女清寒如潭的眼眸中,映成双辉流光。
元祈深深的,眷恋的看着她,目光奇异而温暖。
大约是饮了酒的缘故,他的声音,格外醇厚:“这次真是委屈你了!”
晨露微微一笑,并无小儿女的羞怯之意:“能为皇上分忧,我已经很是欣慰了……不过是担个虚名,于我而言,并无妨害。”
元祈听着这“虚名”二字,眼光一黯,那道温暖笑意,也很快隐匿不见。
“一天劳累,我们还是早点睡吧!”
他不待晨露回答,趋前提起那四扇玉屏,一拢一架之间,已将它横亘于帐帘与锦榻之间。
“朕素来怜香惜玉,你睡在床上,朕只好在这小榻之上,委屈将就一夜了。”
他笑着说道,半带调侃,半含苦笑。
晨露微微一惊,也觉得过意不去:“皇上怎可如此?我是女子,身形较小,睡榻上就罢了!”
她利落的在榻上铺好薄衾小毯,毫无半点拘泥的,合衣而卧。
两道红烛被她指风弹灭,寝殿中陷入了昏暗,只那一抹新月清辉,从窗中遥遥照入,让一切都归为朦胧。
挽帐的珊瑚金钩,在微风的吹拂下,轻盈晃动,发出清泠声响,更显得四下里寂静无声。
两人隔屏而眠,却都睁着眼,想着自己的心思。
元祈有些醉意的声音响起:“你这一生中,最为欣悦,最为苦痛的时刻是什么?”
晨露闻言一楞,想了想,清冷的声音,在殿中响起,飘渺一如天边星光——
“是今年二月的某一日。”
那一日,她于幽冥中重生,二十六载业火焚烧,一朝得脱,岂不快哉?。
那一日,她蓦然惊觉,物是人非,前尘难追。
如今,想起那一日,她似悲似喜,有万千感慨,却空余块垒于心中。
她又想起这躯体原本的主人,那可怜柔弱的小宫女,她死于齐妃的杖责之下,如今黄泉相见,岂非也是既痛且快?
……
她正在浮想联翩,元祈的声音,带着倦懒的醉意,若有若无的飘荡在夜风中——
“我这一生,最为欣悦、最为苦痛的,是今日……”
他话没说完,酒意上涌,便陷入酣睡之中。
夜色如墨,无声息的逼染上来,这一殿静谧,仿佛便是永恒。
***
晨露醒来时,天色已然大亮,一个时辰之前,她感觉屏风那端,元祈已悄然起身,不及细想,便自顾睡去。
她微一动作,便有守在殿外的一行宫女捧着梳洗用具和新衣,盈盈入内拜见。
她的侍婢宝儿也匆匆跑入,急得涨红了脸,却是手足无措。
她是最初时候拨在她名下的,仍是一团孩气,并不是手脚多伶俐的人,见着这场面,自己先心怯手颤,欲要伸手去接,却也不知道如何行事。
“把洗漱用具留下便罢。”
晨露淡淡吩咐了,看了一眼这众多的宫人,问道:“是内务府把你们拨到这里的?”
为首的是一位低阶女官,已有二十七八,并不很年轻,却别有一种婉约端正,她上前参拜道:“娘娘宫中的人手太少,所以总管大人特地让奴婢们前来服侍。”
晨露略瞥了一眼,就不再关心——仔细端详也没什么用,这中间不知道有多少是他人的奸细,先让她们安生下来再说。
按例新妃要清晨朝见帝后,她到得乾清宫时候,却见太后的御座空着,皇后亦是脸色苍白,六月的天,都是包裹得严严实实,仍在轻轻颤抖。
林家的女子,不知为何,心脉都有所缺陷,所以不时会有疾患发作,这般体弱多病,瞧来却别有一种娇弱的楚楚风致。
元祈一身玄色绣金的皇袍,端坐正中,神色之间,仍是一贯的镇定自若。
“太后的旧疾又发作了,所以不能前来。”
他淡淡的解释了一句,便不再说话,只是深深凝视着晨露。
皇后正被病痛折磨的脸上,一道冷戾一闪即逝,她勉强笑道:“晨妹妹不必拘礼,我今日身子不爽,一些虚礼就不说了,妹妹明慧通达,今后盼着你能助我一臂之力呢!”
她本来是寻常的客套,皇帝听着她这话,偏偏就着话音道:“皇后所言极是,如今你晋升为妃,少不得协助她管理这六宫事务——皇后素来体弱,一些琐碎的事,由你料理了便是。”
晨露闻弦歌而知雅意,嫣然笑道:“皇上有旨,我必尽上绵薄之力。”
皇后见他们言语默契,知道早有预谋,正要反驳,却想起周齐二妃襄助宫务的先例,不由一时气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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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八十五章 交易
元祈继续道:“齐妃一案,的确离奇,事出宫闱,却又牵涉两家大臣,实在非同小可……既然晨露愿意协理宫务,这件事还是要着落在你身上。”
“皇上,这等大事,我怕是办不来……”
晨露微笑着,却是轻声拒绝,皇帝一楞之下,明晓了她的言下之意。
他唤过禀笔太监,缓缓说道——
“传旨……将御用之‘太阿’剑,赐予晨妃,见者如朕亲临!”
这一句说来轻描淡写,却如平地巨雷一般,将漠然旁坐的皇后,惊得微微变色。
“太阿”剑乃是上古神匠所铸,元祈一向视若拱璧,轻易不得于见,今日竟要将之赐于新妃!
“君子不夺人所好。”
晨露婉言谢绝道,她看了看皇帝腰间的白玉九龙佩,示意用它充作信物即可。
“无妨……所谓‘宝剑酬知己,红粉赠佳人’,它在你手中,才能真正用上。”
皇帝想起眼前危机,不由的连声音中,也透出了犀利锋芒。
****
晨露接手此案后,先传来了周齐二妃的侍女们。
看着堂下垂手肃立的一列宫人,她并不仔细端详,而是径直问道:“谁是采衣?”
一个身量小巧的宫女怯怯而出,有些轻颤的紧张:“奴婢就是。”
“你在周贵妃宫中多久了?”
“两年有余。”
“是你看到,周贵妃身边的璃儿偷偷去驿舍,探了军中使者?”
“是……”
“你长居宫中,如何能看到这些?!”
采衣苍白着脸,哑口无言,良久,才嘤嘤哭了起来——
“求娘娘饶恕……我那日,偷偷去探望在驿舍做粗役的‘对食’……”
晨露一听便心中雪亮:所谓对食,是宫中宦官与宫女因寂寞难耐,所结成的假夫妻,其中淫亵之事甚多,这小宫女私下与人幽会,却不料窥得了其中秘密。
她微一沉吟,吩咐特来听遣的秦喜道:“那位使者目前在哪?”
“回禀娘娘,他死也不肯招供,已被下在诏狱之中。”
“把他提过来,我有话要问。”
秦喜面露难色,有些迟疑道:“这是太后的懿旨……”
晨露微微一笑,悠然道:“太后当初将他下狱,也是为了将案子审个水落石出……你且去提来,不必顾虑。”
一刻之后,一个手脚戴着铁镣的年轻男子,便被两位侍卫押来。
他一副憔悴不堪的样子,身上衣衫破烂,隐隐有血迹沁出,显然是受了严刑拷问。
“把他的铁镣取下。”
晨露道。
侍卫为难道:“此人身怀武艺,若是惊了凤驾……”
“就凭他的修为,还奈何不了我。”
晨露淡淡说道,示意他照做。
她命其余人等都退下,只剩下两人独对。
殿中一片寂静,只听得窗外鸟鸣声声,清风徐来,让人心旷神怡。
“娘娘,你想问什么呢?”
那男子声音微弱,却仍是神光内敛,他不看上首,只是微带嘲讽的问道。
“所有内情,我都听周贵妃说了。”
晨露淡淡说道,不顾他诧异的神情,继续道:“你们坠入别人的圈套亦不自知,就算真被当替死鬼,也没什么好怨的。”
她眼眸微闪,清冽幽寒之下,又增添了一重诡谲——
“我们来做个交易如何?”
“……?”
“我可以救你们这一对鸳鸯,条件是——”
她看了看男子,轻启嫣唇道:“我要知道周浚的所有秘密。”
男子勃然色变,怒道:“你要我出卖自己的主帅?!”
晨露冷冷一笑:“我对你家主帅并无敌意,只是想知道,他究竟图谋何为。”
“你这是痴心妄想!!”
“胡言乱语之前,你最好想想周贵妃,她还在冷宫里呢!”
晨露并不动怒,只是悠然道出了周贵妃的惨境。
男子一时沮丧,想起被幽禁的伊人,他无力的垂下了头。
“我凭什么相信你?”
“除了信我,你别无选择……想来你也知道,皇帝并不欲置周贵妃于死地,他派我来审理此案,就是给你们一线生机。”
男子犹豫着,半晌,才以轻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她……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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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八十六章 所欲
“担负着不贞与杀人的罪名,在那冷宫之中消磨岁月,你说她好是不好?”
晨露端起茶盏,凝视着微动的水纹,轻轻说道。
午间的阳光火辣,青年颓然坐倒,半晌,才从牙缝中挣扎出一句-
“你想知道什么?”
“周大将军对朝廷别有怀恨,这是为什么?”
“你从何得知……?”
青年不敢置信地低喊。
“那日阵前,我窥见他的眼,桀骜,然而中藏暗流,简直要将皇上噬灭——若没有极大的仇怨,又怎会如此?”
青年笑得苦涩,倚着柱角坐下:“你所料不差,周大将军,确实是对帝室怀恨已深。”
他声音飘渺深远,仿佛回到了,那个烽火连天的时代——
“周大将军早年,与一位女子有白首之盟,景乐年间,京城失陷,再打听她的踪迹,却是被鞑靼人掳去了,他从此性情大变,一心想要率铁骑长驱草原,救回爱人,可先帝在时,对他就大力压制,到了太后临朝之时,鞑靼人又是蠢蠢欲动,将军以奇兵夺下天门关,却又接到宫中诏令,严责他不可妄开边衅!!”
青年越说越是不平,想起主帅对自己恩重如山,自小栽培,如今却对着外人陈说他的秘辛,恼恨无奈之下,将下唇都咬出血来。
“京中大人们的歌舞升平,还不是由我等武夫一刀一枪的拼杀出来的,明明是鞑靼人先怀了浪子野心,却道是我等妄开边衅!!”
晨露静静听着,并不言语,心中却如怒涛汹涌,不可抑制。
“我家将军苦盼恋人无望,激愤欲狂之下,早已对朝廷恨之入骨……”
青年说着,沉痛闭目,缓缓道:“他将女儿送入宫中,就是为了败乱本朝江山,只是周贵妃生性刚直,并不曾真做出什么来,父女俩为此还有了嫌隙。”
晨露听得心神眩移,眼中晶莹灿然,良久,才说出一句:“痴情之人,可恨可怜。”
阳光从窗中照入,将她的身影映得透明一般,几乎要化为虚空。
****
香盈被传入内殿时,心中惴惴,她敛衣而入,却见主位之上,端坐着一位素裳女子。
重染裁就的宫衣下,月色鸾纹在日光映照下,凛然出尘,仿若仙人。
这就是从前那个在廊下粗使的小丫头吗?
香盈目不转睛的看着,心中又羡又惊,直到上首的目光投来,才恭谨地低下头去。
“你一直是齐妃最看重的身边人……”
幽寒清冷的声音,从座上传来。
“是,娘娘。”
“那晚你陪她去飞烟阁,一直在不远处等候?”
香盈已经被无数人问过,她压下心中的不耐,垂首答道:“我在那里等了一个多时辰,也不敢走开,觉得阁上丝毫没有动静,才上去一探究竟,就看到我家娘娘她……”
此事已过去多日,她想起那日的惨景,仍是心有余悸。
“你在阁下等候,真是什么也没听见?”
“娘娘,请你千万要相信我!我真是离得远远的,什么也不知道啊!”
香盈几乎要哭出声来。
她这几日被无数人盘问反诘,问的最多的就是这句,所有人都以怀疑的眼光看着她,以为她知晓些什么。
晨露微微一笑,轻声问道:“你想不想从这一团乱麻中脱身?”
香盈诧异地抬头看她,眼中满是不解。
“你父亲本是齐府的家奴,蒙齐大人开恩,放出去收帐经商,日子本来也是殷富,只是齐妃自小就看中了你,带在身边做了婢女——真是可惜,你没有做小姐的命呢!”
香盈眼中闪过一道不甘,勉强笑道:“娘娘对我恩重如山……”
“是吗?”
晨露仿佛不胜惊讶,笑道:“我听说你父亲曾经想向齐大人求情,想让你出宫婚嫁,这难道是谣言吗?”(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CMFU.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四卷 第八十七章 夜审
“你怎么会知道……”
香盈有些失态,对上座间那凛然轻笑的眸子,才深深低下头去。
“我父亲想让我有个归宿……可齐妃娘娘不许……”
她声音微弱,却带出幽怨和不甘。
“我有个办法,保管你能顺利出宫,又不受齐大人的责难……”
香盈闻言,惊得抬起头来,却正看入一片诡谲笑意之中。
她如处冰窖,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你不想试试吗?”
淡然而清雅的声音,带着巨大的诱惑,仿佛从天上传下。
“愿听娘娘吩咐……“
她听到自己回答,声若蚊呐,却异常清晰。
****
乾清宫的大殿中,此时灯烛高照,将殿堂照得亮如白昼。
帝后端坐正中,上首座位上,太后面色苍白,很是憔悴。
“母后凤体仍是违和……这些太医太不经心了!”
皇后蹙眉道,自己也咳嗽两声,把久病的戾气,全撒在了太医身上。
“我这几日噩梦缠身……太医已经给我配了汤剂……”
太后并不欲多谈自己的身体,对着皇帝道:“你让晨妃去审理齐妃的命案,如今算是有结果了?”
皇帝躬身道:“她年纪还轻,做事仍有疏漏,所以今晚我们一共听审,也好鉴别一二。”
晨露此时已到了殿外,经人通传后,她款款而入,为皇帝呈上了一本供词。
“总算不辱使命,没有让您失望。”
皇帝翻看了几页,先是皱眉,接着深深赞叹道:“好个忠心为主的奴婢!且将她宣来!”
香盈颤巍巍进殿,朝上参拜,举止极为恭谨。
“你先起来!”
皇帝温言道:“你为了替齐妃申冤,冒险藏下这等重要证据,实在是忠心可嘉!”
“奴婢当不起皇上如此称赞,只希望我家娘娘在天之灵,可以安息……”
香盈低泣着叩头,听来更觉哀婉凄凉。
她从贴身小衣中,抽出一道叠成方胜形的小笺,双手呈了上来——
“这就是娘娘那日接到的信笺,她习惯将这些重要书信藏在八宝盒的夹层里。”
果然信笺上,犹有齐妃惯用的馨香,香盈继续道:“娘娘就是看了这封信笺,才决定去飞烟阁的。”
皇帝展开一眼,上书寥寥几字:“今晚亥时初分,飞烟阁相会。”
字迹刚毅中不失娟秀,瞧着很是熟悉——乃是周贵妃的手笔。
他目光连闪,电光火石的,已经窥得了其中奥秘——
“周贵妃并不是真凶!”
皇帝决然说道。
皇后仍在懵懂,太后已经瞧出了其中蹊跷,淡淡道:“周贵妃与那使者,既然定在阁中幽会,就不可能邀他人前来。”
皇后也反应过来,她稍一思索,惊疑道:“是有人模仿周贵妃的字,投信笺邀齐妃前来,这两边一撞上,周贵妃就起了杀心……”
她有意无意的,仍是将凶案朝周贵妃身上拉,这盆污水,不泼到她身上,是绝不甘心了。
皇帝皱起眉,正要反驳,却被晨露轻拉衣袖示意。
她从侧下的座位起身,裣衽道:“我接手此案后,为恐有碍物听,传唤了多名宫中杂役,最后在瞿统领的帮助下,才找到了一位巡更之人。”
在皇帝示意下,她又传来一位巡更的宦官,此人证明,那夜在西华门前的甬道上,窥见周贵妃与一位青年手牵相挽,极是亲密的,从远处疾奔而来,仿佛受了什么惊吓似的。”
皇后一听,更是得意:“和本宫说的一样!”
皇帝却听出了话音,问道:“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宦官哆嗦着,却极为肯定,那是戌时过了大半。
皇帝静静听着,良久,才缓缓吐出一句——
“这是嫁祸!”
殿中一片死寂,半晌,都没有人说话。
皇帝冷怒已极,将信笺掷向御案,冷笑道:“宫中出了这等贼子,真是让朕心生惊骇!”
皇后瞧得目眩神迷,心下略一思索,仍是一阵轻松——
至少,周贵妃与人通奸的罪名,也是跑不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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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八十八章 饯行
在戌时已经奔至西华门的周贵妃,被她宫中之人证明,是在亥时之前回返的,这样,她杀死齐妃的嫌疑,便不攻自破了。
皇帝看了太后一眼,缓缓道:“母后,无论周贵妃做了何等失德之事,这桩杀人大案,却是与她毫无干系了!”
太后目光微闪,叹道:“看样子,她是招惹了什么人,有意将她设计入局。”
皇后在旁接口道:“周贵妃素性刚强,宫中众人,都对她颇有怨言呢!”
晨露冷眼瞧着,知道他们有话要说,于是起身辞去。
外间淅淅沥沥的,下起了雨,一片暗色昏暝中,她谢绝了廊下侍女奉上的纸伞,独自一人在雨中漫行。
长而深广的甬道,仿佛永无尽头,她瞥了眼,西北角上,那一梁破败的屋檐,想起那幽禁于冷宫的女子,心下一片茫然。
自己替她昭雪了杀人的冤屈,可失德淫乱的罪名,却足够让她万劫不复。
她可曾后悔吗?
雨声萧萧,逐渐变大,重重的琉璃宫墙,于千回百转间,光华暗淡,几乎要被夜色湮没。
一柄竹伞拢于头上,她悠然回首,正见瞿云手持伞柄,立于身旁。
“你终于肯来见我了?!”
她抿了下唇,扯出一道皮笑肉不笑的表情,近乎负气地扭着头。
“你太过胡闹了……”
瞿云凝视着她,半晌,才无奈长叹。
“三十年前你就说过这句,不新鲜了!”
话虽如此,晨露仍是接过他手中的伞,两人一路并行,听着耳边喧嚣变大的雨声,多次的芥蒂,一扫而空。
“真是清爽……此刻,我竟是有点羡慕周贵妃了呢……”
晨露提起裙裾,栀子花的香味,由道旁花圃中幽幽传来,恍惚迷离。
“我羡慕她,无论何等凄惨,总有一人,在为她担心,等待……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这话真是不假。”
她的声音,清冷漠然,在这暗夜听来,却是掩藏不住的寂寥。
****
翌日,皇帝颁下诏令,追封齐妃为“懿昭贵妃”,极尽隆重地厚葬了这位宫中宠妃。
周贵妃被遣回自己宫中,只是仍不能自由出入。
齐融对此,很是耿耿于怀,皇帝亲日把盏,与他夜宴私叙,道尽了其中蹊跷,他才霁颜而回。
临出宫前,他望着京城南面,露出了极为愤怒的神情——
南面乃是皇帝宗裔聚居之地,静王的府邸,也在其中。
瞿云瞧着内苑全无动静,不禁心生疑惑,向晨露问道:“皇帝准备如何处置周贵妃?”
“一般君王,得知自己的嫔妃与人私通款曲,必定是雷霆大怒,诛其九族,也不在话下……”
瞿云皱眉道:“周大将军镇守前线,如果处理过苛,怕是会生出大乱……”
他想了想,揣测道:“难道是私下赐她自尽?”
晨露凝望着窗外,意味深长道:“你这次却是想错了……”
她轻轻道:“皇帝令周贵妃去京郊月心庵中带发修持,非召不得回宫。”
“这么轻的处罚?!”
瞿云惊讶道:“他是顾及周浚?”
晨露摇头道:“我也如此作想,可元祈只说了一句——”
她迎着瞿云询问的目光,一字一句道:“他说‘一日夫妻白日恩’。”
什么?!
瞿云僵在当场,良久,才从齿中迸出一句:
“他与元旭,当真不同……”
****
周贵妃离宫那日,并无一人相送,她并不感叹世态炎凉,只是回首望了眼身后重重宫阙,便毫不留恋的上了车。
车行至京郊的长亭,却有一行人,正等候其中。
有身着青衣的侍人,上前将车驾拦下——
“晨娘娘来给您饯行。”
周贵妃从车下跃下,只见炽热眼光下,飞檐高耸的亭中,正有一位素衣女子,正在桌边等候。
“你有什么事吗?”
她走到桌前,径直问道,并不认为,对方是单纯前来饯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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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八十九章 藩王
“古人说,千里送鹅毛,礼轻情意重……”
晨露递上一只紫檀小盒,内有一只小小香袋。
“唐传奇中,有一则故事说的很妙……”
晨露不理她疑惑的目光,悠然品茗说道。
“有一人有离魂之症,一旦发作,便僵硬无息,三日之后,才会恢复原状……”
周贵妃凤眸一闪,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
“你让我假死遁走?”
“莫非你想在那庵堂之中,青灯古佛过一辈子?”
晨露微微一笑,将她的所有惊疑,都冰熄殆尽。
“为何要帮我?”
明炽的日光,从亭外照入,晃得人眼前发花,周贵妃只觉得一阵晕眩,她低声问道。
晨露不答,只是轻声道:“你收起来,用时口服一匙即可。”
周贵妃心下感激,却仍是微有疑惑,她登上车驾,驶出不远,才听到身后隐隐有琴音传来,伴着飘渺女音,宛如天籁。
朝闻游子唱高歌,
昨夜微霜初渡河。
鸿雁不堪愁里听,
云山况是客中过。
关城树色催寒近,
御苑站声向晚多。
莫见长安行乐处,
空令岁月易磋跎。
……
歌声不伴一韵丝竹,清冽纯净,有如高山冷泉,碧波水色一般的晶莹,让人生出无限怅然。
“莫见长安行乐处,空令岁月易磋跎……”
周贵妃咀嚼着词中之意,心中思绪万千,不由的,竟坠下两行热泪。
她由窗中望出,只见天空高碧晴朗,万里无云,只觉心中一片喜乐,仿佛久羁的鸟雀,回到了故林之中。
****
三日后,周贵妃仙逝于庵堂之中,宫中传下旨意,加谥号为“纯敏”,以后礼厚葬之。
短短一月中,威权最盛的两位妃子,都香销玉陨而去,后宫格局,为之一变。
六月十五,皇帝于赏月家宴上,亲赐晨妃黄玉如意一柄,并准其在宫中佩剑行走,一切禁卫戍务,皆可相机处置,不必先奏。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朝中便有言官奏上,言及前朝嬖幸擅权,牝鸡司晨,如此这般的弹劾了一番。
出乎众人意料,素来雅言纳谏的皇帝,此次却是勃然大怒,将奏折掷于地下,责曰:“汝视朕为纣桀之流耶?!”
至此,朝中皆是知晓,那位圣眷正隆的娘娘,乃是龙之逆鳞,不可招惹。
乾清宫中,元祈与晨露谈及此事,摇头叹道:“这般腐儒食古不化,倒是让你受委屈了!”
“皇上说的哪里话,这些人不过逞些口舌之能,伤不了我分毫。”
晨露微笑着,漫不经心的扫视着御案上的奏折。
一封明黄缎面的折本吸引了她的注意,上有一行端正的小楷:臣弟望阙遥拜……
她未及看完,皇帝便问道:“有一件事,我百思不得其解……”
他有些疑惑地问道:“那张信笺,真是周贵妃所写的吗?”
晨露莞尔一笑:“本来不是,后来却是了。”
她笑着解释道:“原本,那是某人模仿着她的笔迹,用来引诱齐妃去飞烟阁,随即杀人嫁祸,如果真能找到,便能洗刷周贵妃的冤屈。可惜,齐妃做事一向谨慎,她看完信笺,便将之焚尽了。”
“于是,我到得狱中,让周贵妃亲手照写了一封。”
她轻描淡写的解释完毕。
元祈听得目光闪动:“原来如此,怪不得那字迹相似,原来是本人所写。你这一招李代桃僵,实在是闻所未闻!”
晨露含笑不答,低头又朝那奏折看去,只觉得鼻间一道氤氲奇香,由那折本上淡淡散开。
元祈见她注目于那一折本,便叹道:“你也闻见了是不,这是四弟从封地上的奏折!”
他语带怒意,显然很是不满。
晨露一楞,旋即想起,本月末时,便是各方藩王入京的日子。
这些人齐聚京城,不知又要掀起多大风浪来。
她微一思索,便笑问道:“皇上,这位王爷奏章中说了什么,让您如此不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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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九十章 朝觐(今晚还有一章,求月票)
夏日炎炎,没有一丝风,街面上空荡荡的,叫卖的声音,在蝉鸣之间,也显得沉滞沙哑。
酒楼中,有咿呀作响的琴声,合着小二如乐声一般的唱菜,遥遥传入人的耳中。
“裴世兄今日随兴而吟,却已是夺了满席的风采,来日必将高中传捷!”
一位头戴银丝进梁冠的青年举人,一边以箸夹着桂鱼腹侧的嫩肉,一边兴奋地大声赞道。
“陈贤弟谬赞了,冉虽一时侥幸,却也不过诗词小伎,如今天子圣明,以国策甄选天下贤才,以我之萤珠之华,又何敢在天下英杰面前夸耀?!”
裴桢此时不过双十年华,生得白面端秀,他一边谦逊地回答,一边望了望空旷的街间。
“听说安平两位藩王,今日便会入京。”
旁边的陈豫见他若有所思,便想起一事来,趁着酒兴提了起来。
“根据先帝的例规,藩王的护卫兵士须在京城外十里扎营,所率从人,不得超过百骑。”
陈豫乃是京城人士,此次在其余入京的举人面前,侃侃而谈。
裴桢听到此处,眉心不为人察觉的一蹙,想起家门数里外那连绵突兀的营帐,又想起独留家中的妻子,心中隐隐生出不祥来。
但愿这些兵士,勿要滋扰四方……
他默念道,想起自己与娇妻一路行来,艰险无数,不由胸中发酸,悲从中来。
他与妻子尹氏,本是青梅竹马,两下无猜,家中也订下婚约,不料,当今国丈依仗权势,竟要强娶为妾。
他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激愤之下,仗着酒意去劫轿,却险些命丧黄泉。
危急时刻,气度不凡的一男一女,出手相救,并未留下姓名,就飘然而去。
唯一记得的,是那神秘女子,如冰雪般清冽的眼眸……
“世兄……世兄?!”
陈豫轻轻摇晃,才将他从沉思中唤醒。
瞧着他大梦初醒的样子,在座另一位举人,笑着调侃道:“裴兄必是惦念家中娇妻了!”
在众人的大笑声中,裴桢正要反唇相讥,却听街上一阵鼓乐肃穆,巨大的喧嚣声,由远及近而来。
但见仪仗如云,冕伞器皿,迤俪而来,一行车驾辚辚而来,中央最为华盛的两座,便是二王的所在了。
众人瞧着这旌旗蔽天,冠盖如云的盛景,正在啧啧称赞,裴桢心细,一眼便看到了车后浩荡队伍。
“那是平王的随从吗……竟然逾越规制吗?”
他低声喝道,语带惊怒。
陈豫伸颈一看,却见那些金玉器皿,有意无意间,在数量和色彩上,已经超出一个藩王所应有的程度了。
“周礼云,天子九,诸侯七……那八道金樨是怎么回事?!”
裴桢嘿然冷笑道:“看来平王殿下,也不甚安分呢!”
陈豫大惊失色,连忙阻止道:“世兄不可妄议朝政!”
裴桢毫无惧色,笑道:“我辈学圣贤书,正是为了扫平宇内妖氛……”
几人正是年少气盛,值此大事,不免七嘴八舌的议论开来,说到激昂处,个个热血上涌。
此时小二叩间而入,送上了一道上八珍里的炙烤鱼唇,笑着哈腰道:“这是隔壁雅间的客人,送给诸位的。”
众人一时惊讶,满腹疑惑间,终于发现这雅间虽然独成一体,却板壁甚薄,大约是刚才说得尽兴,声音不免大了些,让隔壁客人听了个真切。
他们面面相觑,惊疑之中,刚才的一腔热血,都似被冰水一盆浇熄。
举座之中,惟有裴桢面色如常:“大家不必担忧,对方既然赠以珍馐,便断然不会有恶意的!”
****
晨露与瞿云悄然下楼,已无心再看这满街盛况。
两人朝着“翠色楼”的方向直行,烈日当头,一路上也未见多少行人。
走到那条青楼粉街之上,但见门户冷落,一派萧条,与平日的华灯香氛,艳帜高张相较,简直是天壤之别。
一问才知,原来两位藩王部下精兵,驻扎于城外十里,实在百无聊赖,竟花巨资包下了几家青楼中的大半姑娘。
“这也算是入京朝见?!”
瞿云不可置信的怒笑:“这是上京享福来了!!”
晨露却眉头微蹙,她熟知兵法,心中却不无忧虑——
这样的治军路数,是想锻造死士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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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九十一章 蓄势(明天仍有两章,求月票)
一入翠色楼中,但见清敏的侍女便迎了上来,仍将他们领至那雅致小楼中。
清敏一身纱裙,以一道玲珑珍珠簪挽住,一颦一笑间,仿佛二十余年的岁月,都不曾流逝。
“早就等着你来了……你要的人,都挑选好了!”
三人进入后院,早有三五个少年男女,在翘首等待。
“这些孩子是我多年栽培的,武艺头脑,皆是不弱。”
“我身边确实少些得心应手的,不过,这边几个……”
晨露见他们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不忍扫兴,于是对清敏低语道:“宫中都是宦官,这些少年……”
清敏故意笑道:“那也好办,一齐净身便是!”
晨露急道:“这要害人一生的!!”
她何等伶俐,话一出口,就知道不对,瞧着清敏笑得喘不过气来,只得兀自气闷。
清敏瞧着她尴尬的神情,敛了笑容,叹道:“历经如此劫难,你仍是外冷内热,偏有一颗菩萨心肠……”
晨露听着,幽幽笑道:“你看错我了……什么菩萨心肠,也早已经黑透了!”
两人对着满庭花香,想起多年际遇,但觉风霜染遍,无从话当年。
清敏为了缓和这压抑的气氛,故意调笑道:“你看这些孩子,一个个都等不及,要跟你去做一番事业了!”
晨露扫视这几个少年男女,眸中金光一盛,众人乍一撞上,但觉如一片混沌暗暝,心神都要为之丧失,强自忍耐,却都倒退了两三步。
“心性还算坚韧……很不错。”
晨露低低说道,抽出佩剑“太阿”,雪莹剑刃在炽日下,光华流转,不可逼视。
众人都以为她要考究剑术,却不料她开口问道:“使剑之人,首要的觉悟是什么?”
半晌无人应答,良久,才有一个肌肤黛黑的少女,试探着轻道:“是仁义?……”
晨露微微一笑,朝她深深凝望道:“你叫什么名字?”
“涧青。”
“好名字……独具清幽。”
“你说仁义,这确实是习武之人必知的,但说到底,要由你手施行仁义,却也要学成以后了……”
晨露微微眯眼,一片清冽流光之下,宛如雪峰之高凛。
“你手中持剑,便要从心中认知,有一日,或许会丧命于剑下。”
她的声音,淡漠轻微,却有如巨雷从人心中滚过。
“这话说来不吉,但却再实在不过……你们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有人要退出吗?”
无人应答,清风吹过庭院,片片花瓣飘落,恍惚迷离中,众人眼中茫然渐退,但见决然。
那黛肤女孩,仰起头,一字一句,虽有些羞怯,却仍是异常清晰——
“我没有什么后悔了,真有那一日,惟死而已。”
晨露无声地叹息,环视着这些热血激昂的孩子,又是高兴,又是伤感。
他们中,究竟有多少人,能通过重重艰险,笑到最后呢?
一入江湖催人老……
她心中滑过这样一句,无限怅然,随着日光而淡淡挥散——
****
六月廿四,皇帝于太和殿,接见了一位不速之客。
此人由侍从引入,头戴帷帽,分明不欲以真面目见人。
“你为何擅自职守,到京城来见朕?”
元祈冷道。
“皇上说的好轻巧,好好一个女儿,悄无声息便死了,我要是不来,还称得上是人父吗?”
那人冷笑着,声音让人心中生颤。
“朕转给你的口供,难道你半页没看?”
“哼……三木之下,有何等证言不可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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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九十二章 隐谋(今晚还有一章,求月票)
周浚轻轻摘了帷帽,眼中阴谲深邃,殿中本是燥热,他一眼望来,却是平添了一重清寒。
“你麾下大将,仍是羁押在诏狱之中。”皇帝淡淡道,言语间点到为止,并不欲使人颜面丧尽。
周浚并不领情,回以冷笑道:“这等叛主求荣的小人,依着我的军法,该是以铁笼炙烤而死。”
他谈起这等悚人的话题,仍是一派儒雅,仿佛正在微笑着谈诗品茗,丝毫不以爱将的性命为意。
皇帝心中大怒,立时便要将那人推出午门,话到嘴边,他眼前浮现了那双魂牵梦萦的清冷眼眸。
想起那晶莹黑眸中微微恳求的别致妩媚,皇帝心中一软,胸间戾气,生生被压了下去。
“大将军威仪如此深重,朕今日算是见识到了……只是你乔装使者来京,总不会只是为了向朕兴师问罪吧?”皇帝悠然问道,不欲再纠缠细枝末节,转而问起他的真实来意。
“微臣岂敢……雷霆雨露皆是君恩,诸般总总,也只怪我女儿命苦罢了!”周浚低低说道,话音莫测,好似全无喜怒,仔细听来,却让人不由战栗。
那墨色眼眸中,在日光下,染生一重悲郁,让满室气氛,都为之凝滞。
直到他再度开口,这冰封暗潮,方才缓缓流动。
“这几日间,各路藩王便会到齐,微臣心中,不无担忧……”
皇帝一听,大为惊愕,刚要斥他居心叵测,蓦然对视,却见他眼中似笑非笑,十分诡谲。
他心中灵光乍现,低喝道:“你知道了什么?”
“微臣只知道……有人近在帝侧,欲要图谋社稷。”
周浚口气阴冷,殿中烛火闪烁,似乎都被他惊得一颤。
“是谁?”
皇帝端坐中央,并不曾焦急失措,只那瞳孔中生出一道慑人锋芒。
“韩非有语:疏不间亲……皇上慎宜珍重,臣也会暂留京中,以防不测。”
周浚此时的语气,满是关切诚挚,皇帝老于世故,一听便知,他要坐山观虎斗,以便从中渔利。
他怒盈胸间,却仍不愿失态,只咬牙笑道:“大将军长居京城,亦是无妨。”
安平二王到达后两日,襄王也抵达京中,他是待罪之身,并不似平日那般招摇,只轻身简从,在礼部官员的迎候下,入住特设的驿馆之中。
几日之间,其余远途跋涉而来的皇室藩王,也一一抵京。
六月廿八,皇帝升座太和殿,百官分列于丹墀之下,行大礼参拜,三呼万岁声中,皇帝微笑示意,眼中沉稳凝然。
宦官朗声宣道:“各位藩王进殿觐见——”
一时鼓乐肃穆,七八位藩王冠冕齐整,依次而入,领头的几位,乃是先帝的手足,素来本分老实,率先跪下行拜礼。后面安平二王,交换了个若有若无的眼色,也随即跪下,最后才是襄王。
皇帝含笑看着,微微欠身道:“叔父们远途跋涉,实在是辛苦了!”
他一一示意平身,耳边听着例行的颂词,心中却是若有所思。
直到华丽的骈四俪六文章道完,他才回过神来,对这几位骨肉亲眷免不了又是一番温言抚慰。
一会儿便赐下宴席,如此雍睦和乐,欢聚一堂,自不必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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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九十三章 渔翁(求月票)
碧月宫中,晨露正在重新择选宫人宦者。
她如今手握权柄,一声吩咐下去,内务府便急急将刚选的宫娥送上,供她挑择。
她佯作细细观察,将清敏“辰楼”中训练渗透的人手,一一选出,又掺杂了些不相干之人,才满意而归。
她将宫中原先众人,大半调至其他宫室,许以清闲丰厚的职位,临行亦对他们温言切切,这些人面上都是感激涕零,一团欢喜。
原先在她身边服侍的宝儿,被她以琐碎理由,遣出宫去,小姑娘先是泫然欲泣,听闻可以跟父母团聚,又是破涕为笑。
她另选了那日在“翠色楼”见过的黛肤少女——她名唤涧青,作为贴身侍婢。
刚将诸般事务交接清楚,便听廊下宫女进来禀道:“梅娘娘到了!”
晨露略一思索,便知晓她所为何来。
“姐姐晋升之喜,我都未及拜望,实在是万分惭愧!”
梅贵嫔身怀有孕,才二月有余,小腹便微微凸起,她在侍女搀扶下,竟要盈盈下拜。
晨露一使眼色,涧清连忙将她扶住。
“你这是做什么……?”
“姐姐位分高贵,小妹这一礼,乃是发自内心的敬慕!”
梅贵嫔笑魇如花,言辞也甚是亲热。
晨露静静等着,果起期然,但见她寒暄几句后,神色一变,眼圈微红,几乎要坠下泪来。
“姐姐对我有再生之恩,如今大难将至,姐姐你可知道?”
晨露作出惊讶的神情,问道:“什么大难?”
梅贵嫔并不作答,只是目视涧清,后者见状,很是善解人意,借口去调治几样蜜饯,离开了内室。
以手掩口,轻轻在她耳边说了几句。
“太后和皇后……?”
晨露心中冷笑,面上却显出惊诧莫名:“我与两位娘娘夙无冤仇,怎会设计构陷于我?”
梅贵嫔急得珠泪盈盈,顿足道:“姐姐你真是聪明一世,糊涂一时啊,你独得皇上宠爱,又破了悬案,还了周贵妃清白,她们岂能饶你?!”
她发间步摇轻晃,眩出迷离光华,梨花带雨之下,愁眉轻蹙,映得面容分外娇媚。
“皇后素来当我是个懵懂,有什么话也不太避讳,所以才隐隐得知……姐姐你一定要早做防范啊!”
她匆匆说完,便起身离去。
晨露并不焦急,只是一派悠然,任由涧青替她换下待客的盛装。
“你觉得如何?”
涧青想了想,利落答道:“孔子说,貌忠诚而实伪,说的就是她这类人。”
她身怀内力,隔着门板,早将梅贵嫔夸张的低语听入耳中。
“娘娘您如今独得圣眷,她一心卖好,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无论您和太后她们谁能获胜,她都能渔翁得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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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九十四章 冰琅(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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涧青奉上清茗,知道是在考量自己,于是胸有成竹地说道。
“你明白就好……宫闱之中,没有哪个人是等闲之辈,她们的一颦一笑,一语一泪,都不过是一层面具。”
晨露斩钉截铁道,面上一片冷肃。
很久之前,她和元旭,仍是举案齐眉,琴瑟和谐之时,日渐衰微的林家,将掌上明珠送入宫中为质。
那时的林媛,无复孩提时的娇纵倨傲,就连眉眼间,也漾着凄惶轻颤,仿佛受了惊吓,随时都要跳起身来。
她本是满腔恨意,遇见这般的怯弱幽怨,也在瞬间冰消溶解。
不经意的挥挥手,任由从人将她安置于宫中某一角落,她立即将此事抛之脑后——鞑靼如百足之虫,死而无疆;天下未及晏平,宇内尚未一统,这些个闺中琐事,又怎能占去她分毫的心神?
那时的她,四顾天下,又何曾回身凝视,这幽深宫闱中,一个小小女子的珠泪盈盈?
却又怎会料到,这几滴珠泪,将会在元旭心中,惹起几重涟漪,最终,将远在北疆的她,置于万劫不复之地。
她想起前世的最后情形——
呼吸仿佛扼住,仿佛有无数小蚁,在四肢百骸间游移,颤抖的双腕把持不住,将琉璃盏跌落于地,光华迷离间,碎裂清脆决绝。
那浓香四溢,凝若琥珀的一盏“牵机”,漾起圈圈纹漪,旋即汪洋漫地,凝成最后的魅惑——林媛的浅笑低泣,在其中若隐若现,直至瞳孔中,一切虚无。
她双眸有如受了蛊惑,仍沉浸于那一幕之中,声音轻微,几不可闻——
“从此之后,不要相信任何人的笑厣和热泪……人若是真能达到‘无一物’的境界,便是身处阿鼻地狱,也能安如磐石。”
她郑重而缓慢地说道,似乎在告诫涧清,也像是在喃喃自语。
清风从窗外吹入,涧清看入她的眼中,只觉一片幽寒凛冽,直直刺痛人眼。
****
慈宁宫中,果然在翌日清晨遣人来请,道是太后想寻她讲个古记,一道儿品茗消夏。
午间的慈宁宫,一揭来帘子,便是一阵清爽凉意,沁人心脾,糅合着莲藕的淡淡甜香,如同人间仙境一般。
后殿中,太后坐于榻上,正在细细听着皇帝亲征时的逸事趣闻,她手中摩挲着佛珠,神情端华高贵,听到有趣处,不时霁颜一笑。
下首两人,梅贵嫔正支颐听得入神,云贵人却甚是乖巧,正在替太后轻轻捶膝。
晨露坐在圆凳之上,正娓娓讲述着那日的惊险,她落落大方,言语间不枝不蔓,却是引得宫女们也听得入了神,手中羽扇也缓缓停下,一时也无人发觉。
“你这孩子真是好口才,我都听得入神了呢……“
太后由衷叹道,接过叶姑姑呈上的冰镇酸梅羹,饮了一口,才吩咐道:“再加些糖……她们几个姑娘家,还是喜欢甜物。“
叶姑姑答应一声,又支使着宫人连连送上三碗,给几位娘娘饮用。
三人谢恩过后,便也啜抿了几口,梅贵嫔和云萝仍是有所拘束,唯有晨露将整碗都喝了个干净。
太后瞧着,笑意更浓,只是一抹锐利,直透眼底。
“你们都不喜酸梅羹……还是怕我这老太婆下什么毒药?”
她几乎是忍俊不禁地调侃,善意中不乏揶揄老辣,梅贵嫔强笑着正要回答,云萝巧舌如簧,笑道:“太后娘娘可冤死我们了,实在是您慈恩深重,我们不忍囫囵吞下,所以才浅饮慢用。”
晨露听出她语带暗讽,索性笑着挑明:“我就是那囫囵吞枣的。”
太后闻言笑得几乎面色莹红,轻喘着说道:“你若是囫囵吞枣,我就是个老饕餮了!”
叶姑姑也笑,凑趣道:“太后尤爱酸梅羹,昨日喝了三小碗,进得香。”
“听听,连我的老底都兜出来了!”
太后又是大笑。
晨露却微微蹙眉,委婉说道:“酸梅汤多饮伤脾,您还是浅尝辄止为好……”
太后点头,道:“太医也如此说过,只是人生苦短,若是要被这炎夏折磨三个月,我宁可折寿一二。”
此时殿中凉意丝丝渗入,众人但觉心旷神怡,不由啧啧称奇,梅贵嫔有孕在身,最是躁热难当,于是问道:“太后殿中,真是夺天地之造化,生生把暑气避了开去——究竟是怎么办到的?”
太后笑而不答,叶姑姑指了指上空的天井,但见一片潋滟光华笼罩其上,再看,却又是剔透毕现。
“是铺了琉璃?”
云萝猜想道。
“云贵人只说对了一半……此乃安王封地特产的‘冰琅’,采矿千斤,才得指甲大的一块,由能工巧匠鎏成薄片,有琉璃之透彻,却可以隔绝暑寒之气,真正做到冬暖夏凉。”
叶姑姑在旁介绍着,众人盯着天井细看,正在议论着,忽然一阵光华飞散,直落而下——
只听得一阵清脆巨响,无数碎裂之声此起彼伏,有如琴鸣,下一刻,云萝躲闪不及,被扎中手腕,顿时血流如注,痛不可当。
她睁眼一看,只觉魂飞天外:一些细而锋利的透明碎片,扎入肉中寸许,带出无数血沫,一片模糊。
她正要大喊,却见有几道较大的碎片,有如利刃一般,密密扎入晨露身躯,她所在的四周,落满了锋利残渣,看来触目惊心。
这一番变生肘腋,谁都没有料到,竟是惊在了当场。
太后只觉得一阵头晕,怒由心生,推开了叶姑姑的护持,低喝道:“这是怎么回事?!”
梅贵嫔惊呼一声,几乎要晕厥在地。此时,只见晨露缓缓起身,轻抖自己的华裳,那些晶莹碎片,有如冰块敲击似的,纷纷碰撞下落。
她瞥了眼身上细痕,不在意道:“只是浅浅划伤,并无大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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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九十五章 (求月票)
变生非常,一时无人反应过来,宫人们如梦初醒,连忙取来绢带伤药,将娘娘们一一扶至榻上,先细细敷上,一迭声地遣人去唤太医。
晨露抖落衣间的碎屑,以纱绢将细微伤处轻轻擦拭——不过几道浅痕,片刻之间,便止住了血。
她目光闪动,仔细凝视着那几道细微的血痕,半刻之后,才收起手中纱绢。
一旁的云贵人,正在低低啜泣,御医从她的玉臂之中,夹出一片利刃似的碎片,顿时鲜血又喷涌而出。
太后面色铁青,厉声唤来叶姑姑:“将锻鎏这‘冰琅’的工匠给我拿下!”
锻工局的掌事太监,半刻后便急急赶了过来,他未及擦拭额头的汗珠,颤巍巍地跪下:“太后容禀!”
“还要禀什么……?!”
太后气得心间又是一阵发闷,勉强忍住了,才冷笑道:“你们越发胆大了,是想我这老太婆早早归天么?”
“娘娘……这实在与我锻工局无管啊……”
掌事太监再也顾不得忌讳,一气说道:“我们平日里进献的珍品,都是局中师傅再三试验过的,绝不能有什么差池!”
“那这是什么……?!”
叶姑姑在旁冷冷喝道。
掌事太监趋前跪下,捡起几片碎渣,用手轻轻捻动,浑然不顾被扎得鲜血淋漓,眼中露出不可思议的惊愕。
“这……这冰琅,锻鎏之前,就被加入了矽沙!!!”
他失措喊道,面色有如死灰一般。
“你仔细说来。”
太后微微平静下来,示意他起来回话。
“这冰琅珍贵异常,乃是安王殿下此次朝见的贡品之一,我等丝毫不敢怠慢,自迎回当日起,就单独存库,由手艺精湛的师傅精心打造,等闲之人,想见一眼也难……怎么会,会有矽沙……?”
他微微痉挛着,再也承受不住这滔天大祸的打击,喃喃道:“加了矽沙,冰琅就极易松垮,碎成一瓣瓣的……”
“且慢!”
太后听出了端倪,问道:“若是这冰琅是完整一块,能否看出有矽砂?”
“这……恐怕不能。”
“你局中的师傅是否可靠?”
“正要启奏娘娘,这位大师傅,正是当年为先帝锻造兵刃的那位,绝对是忠心耿耿。”
众人面面相觑,良久,叶姑姑才嗫嚅道:“娘娘,怕是在安王殿下那边,就已经……“
太后凤眸一闪,断然道:“不可妄言!”
在座几人口中不言,心中都有如明镜——
这是御用之物,锻工局上下敢不经心?如今出了这等变故,确是安王那边的嫌疑最大。
梅贵嫔看着眼前的混乱场景,脸色越发苍白起来,她觉得腹中隐隐作痛,禁不住轻轻呻吟起来。
太后一眼瞧见,连忙喝道:“快让御医再回来!”
殿中于是再次陷入了忙乱惊慌之中。
****
乾清宫中,皇帝正在和阁臣们议事。
“藩王们久离封地,总是不妥,诚王殿下若真是病体难支,可以让太医院院正随侍在旁,回封地后缓缓调养。”
齐融干瘪的面容上,皱纹有如蛛网密布,随着他的动作,越发深刻。
老年丧女的惨痛,让他几乎要大病一场,虽然勉强撑住,却也是元气大伤,乍一看,有如老了十岁。
看着侍从送上的奏章节略,他肃容而谈,眉宇间只见严峻。
皇帝微微皱眉:“这恐怕不妥,论辈分,诚王是朕的叔父,如今他既然甚感不适,怎能急于赶他回去?!”
孙铭在旁听着,也甚觉头痛。
这些藩王们各个都带了数百随侍,安平二王,甚至在城外都留有驻军,这些人狐假虎威,已在京中惹出不少事端。
他身为京营将军,本不用兼顾民政,但皇帝亲征前,将京畿治安交付于他,如今虽然大捷而回,紧接着却是藩王入京,有意无意间,皇帝并未将大权收回。
孙铭隐约猜到了皇帝的用意,却越发头痛。
只听齐融继续道:“皇上万万不可!诚王殿下年老体衰,又素来恭谨安分,若只是他一人滞留京中,莫说是一月,就是一年半载,也没什么了不得!”
皇帝若有所思的点头:“齐卿的意思,我已经明白——是另外有人做耗!”
孙铭觉得自己再不能无动于衷,于是躬身道:“微臣负责京中治安,这几日,手下的巡捕。很听到了一些风声……”
他见大家齐齐望着自己,斟酌了下言语,才继续道:“安王和平王麾下的将士,频频将青楼中的女子全数包下……”
下面的话,实在污秽淫亵,有碍圣听,皇帝一挥手,示意他继续。
“有几个人喝醉了酒,便趾高气扬地跟粉头吹嘘,道是他们长年劳苦,今次便要在京城多待些时日,好好享受这花花世界。”
“那些粉头上边,都是有地头蛇在的,他们听得多了,不免惊骇,于是便悄悄报了巡捕。”
众人凝神一听,不免暗暗吃惊,各自和自己心中的揣测印证,一时无人言语。
大禹治水的瓷炉中,香烟袅袅,氤氲飘散间,皇帝只觉得眼前诸人,似乎都隐没于飘渺,只余他一人,居中而座,俯视着天下苍生,孤独,而又惊惕。
他轻轻叹息了一声,一种前所未有的疲倦,席卷全身——
这些叔伯兄弟,真要闹个鱼死网破吗?
瞿云见他怔仲,凑在他耳边低语几句,皇帝剑眉一扬,目光犀利炯然——
“有这等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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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九十六章 东宫
瞿云迎着他的目光,不避不让:“千真万确。”
“好得很……朕的弟弟们越发长进了!”
皇帝脸色阴郁,缓缓道:“敢情朕是纣桀之君,弟弟们个个噤若寒蝉,连探望也要偷偷摸摸!”
众臣听他话音不善,无人再敢开口,一时殿中气氛沉抑。
此时殿外脚步凌乱,微微有人声低语,秦喜探过头来,望了一眼,便又速速退了开去。
“做什么如此慌张?!”
皇帝沉声问道。
秦喜蹑足而进,跪禀道:“太后娘娘的慈宁宫里,不知出了什么事,急急宣了太医过去。”
皇帝心念一闪,蓦然想起,晨露曾道,要往慈宁宫中觐见,一时心乱如麻,什么军国大事,也入不了脑中。
瞿云察言观色,宽慰道:“皇上且慢心焦,娘娘命格贵重,不会有什么危险的!”
话虽如此,他心中也是惴惴。
皇帝再无心商议,由御座中站起,对众阁臣道:“卿等暂且归去,把部中事务料理妥当,就是朕躬之福了——内政修明,还有什么人能掀起大浪来?”
他微微冷笑着,清俊面容上一片宁静,只那瞳仁之中,足见刚毅。
***
皇帝赶到慈宁宫时,已是风平浪静。太后见了他,只略略说了几句,便让他先去探望受惊的嫔妃们。
“后宫雨露均沾,才是社稷之福,她们有些人,平日里见你一面也难,你且去小意温存一二,她们便欢喜不尽了!”
皇帝一听便知,这是在说云萝,他压住心头火气,从慈宁宫辞出后,便上了肩舆,朝着碧月宫方向而去。
秦喜在旁随侍,善解人意道:“皇上,云贵人那边……?”
皇帝微一沉吟,道:“也罢,赐云萝云锦五匹,取一罐上好的白药给她。”
****
碧月宫中,丝毫不曾有香氛馥郁,只是将重重帷幕卷起,任由清风吹入。
皇帝一进殿中,便觉心旷神怡——
十六扇落地雕花檀木门,被齐齐打开,日光淡淡照入,毫无晦涩昏暗之感,重染的纱缦高高悬起,只有飘渺尾端,在风中飞舞。
“这是做什么?”
皇帝又是惊奇,又是疑惑。
晨露一身宫装未褪,鬓间步摇,荧华迷离,她半倚在窗边,飘然出尘,宛如姑射仙人一般。
“我受了一点小伤……”
她静静说道。
“就是那块冰琅惹的祸?!”
元祈心疼不已,怒道:“安王将这等邪物贡上?!”
晨露苦笑一声:“他并非是对我而来。”
她由绢衣中,扯出一角非帛非金的料子,道:“前日我接到警示,便早有防备,穿了这金丝软胄,没曾想,那冰琅穿透之力,竟会如此厉害!”
“是母后?!”
元祈悚然问道。
“她早已安排下座次,那冰琅碎裂的时间,也早就被计算好。”
晨露轻轻叹道:“她终是不能容我于世上,也难怪,皇后是她嫡亲的侄女……”
她素来刚烈,如今幽幽道来,竟平添了几分凄冷抑郁。
难道她……竟也是对我有意?
皇帝又惊又喜,心中但觉如饮甘霖,几疑是在梦中。
“你不要担心……有朕在一日,绝不容她们伤害于你!”
他对着倾心的佳人,郑重说道,目光炯炯。
晨露凝视着她,良久,她悠然一笑,眸子在瞬间晶莹一灿,旋即黯熄。
“多谢皇上……”
她低低说道,仿佛喜不胜禁,眼波微微荡漾着,有如一潭深水。
“皇上莫要为了我,与太后伤了和气……其实今日之变,也不全是她的授意。”
她秀丽的眼睫微微颤动,有如蝶翅一般。
“还有谁参与其中?”
“安王殿下。”
晨露语声清冷,在整个殿中轻轻回响——
“其实,他进献这冰琅,本欲谋图的,是您,或者太后。”
“这样的珍奇,只有您两位配用。太后大概瞧出了其中端倪,所以……”
元祈这才恍然大悟,他几乎要冷笑出声——
“这才是朕的骨肉至亲呢!!”
他笑声中含着讥讽,更有空茫而寂寥的无力。
晨露静静凝视着他,眼中光芒幽深,踌躇,隐忍,决绝……都在一瞬间,有如天外流光。
“朕这些弟弟们,没有一个是良善之辈……今日,‘暗使’那边报来,静王又不甚安分,竟然深夜密会平王……真真不可思议,朕还没跟他计算扣滞军需,延耽时机之罪,他居然越发猖狂起来!!”
晨露见元祈恼怒更甚,不动声色的,又加了把火:“
还有齐妃娘娘的事……我到现在还心有疑惑呢!”
元祈森然一笑:“朕也很纳闷……后宫争宠,断然不会用这等明刀明枪。齐妃这一死,朕的两大重臣生出嫌隙,又是便宜了谁?”
他望着遥远的苍穹,思绪已飞到宫墙之外——
晨露黛眉微蹙,轻轻道:“但愿……本朝莫要出了共叔段之事!”
元祈听她比出郑伯共叔段,心中生出另一重惊兆——
“你的意思是……”
“皇上……您一日没有诞下麟儿,静王便是有恃无恐!!”
“因为太后,会一直将他视做东宫!”
****
皇帝怀着满腹心事而去,晨露凝望着他俊逸的身影,深刻的明晓,一场惨烈的政争,终于要进入高潮了。
她没有任何喜悦,只是凝视着自己的手臂,微微蹙眉。
那白皙如玉的肌肤之上,有几道细微的血痕,几乎要结痂淡退。
“取把小刀来。”
她吩咐涧青道。
手持这把精巧的凤翼裁纸刀,她朝着伤口,用力划下——
一时鲜血飞溅!
她对喷涌而出的殷红视而不见,径自盘膝运气,功行三十六周天后,才微微睁眼,神情疲惫已极。
“真是歹毒……”
她微微低语道,凝视着深深的伤口。
鲜红之中,但见点点莹辉,在血肉中发出幽微光芒。
她微微有些疲倦,全身都松弛下来,对着满眼惊疑的涧青,淡淡道:“太后真是用心良苦,安王加了矽沙,她又加了酥涛,使得冰琅落下时,略微松软,不至当时便致人死命——可这一味酥涛,一旦进入习武之人的血脉中,却会游走全身,阻断心脉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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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九十七章 奉还
“那现在……”
“已经无妨了……这几日,宫中大小事务,你要小心照看。”
涧青微微一惊:“您这是要……”
晨露正要回答,只见瞿云不及通报,就匆匆而入,军靴上的铜钉,碰撞出清脆响声——
“这是怎么了?!”
瞿云一眼瞥见她血如泉涌,片刻间染红了臂上雪绡,顿足怒道:“那妖妇……”
“小云你少安毋躁,林媛欠我之深,也不在这一两桩,如今,便要让她一一偿还。”
晨露凤眸微微上挑,浓密修长的睫毛,如夜色一般轻颤。
她起身,望了眼天边金红落日,低低道:“等天黑了,我要出去一躺。”
****
夜色已深,树间的蝉鸣,在一片寂静中,也变得嘶哑无力。
深重肃穆的高墙之上,有几道黑色人影如清风吹拂,一闪而过。
他们经过三重院落,终于进入主人的书房檐下。
房中仍是灯火通明,主人自从经过丧女之痛,这些时日都独眠于此,并不宣召姬妾。
他们伏于廊下,窥视着书房的的动静,正要拔出兵刃,但闻耳边“嗖”的一声,一道箭影擦身而过,风声拂得面容生疼。
一钩浅月照得满院清幽,梨树之下,但见一支雪白羽翎微微颤动,竟是深深扎入树干之中。
这一番声响,虽说不大,却已将房中的主人惊动——
齐融蓦然起身,警惕地听着外间,厉声喝道:“什么人?!”
黑衣人中一位扬声笑道:“久闻大人府中金银堆积如山,我们弟兄几个特来发财!”
他一副黑道绿林的腔调,手下却深得快、准、狠三味,朝着箭射来的方向疾飞而去。
但见剑光一闪,他手中长剑直取来人面门,却被两根白皙晶莹的纤指捏住,再也动弹不得。
来人亦是蒙面束发,静静立于黑暗中,她一语不发,唯有那鬓间一枝珠钗,神光迷离,一眼便知非是凡品。
齐融隔着门缝看去,见这宝光眩目,微有诧异,他老于世故,略一想及宫中传言,惊道:“难道是……”
另几人见势不妙,纷纷急舞兵刃,犄角状围了上去。
但见剑风一转,急如银蛇狂舞,先前那人“噫”一声惊呼,长剑已被夺过,瓦砾间几声尖啸,却是那几人兵刃被一一格挡,竟纷纷断为两截。
蒙面人冷笑一声,将长剑掷于地上,手中黝黑长弓拉满,雪白羽箭有如索命无常一般,让所有人脖颈处生出寒意。
有人再也忍受不住,发一声喊,众人仓皇逃窜,几个起落,便在屋檐间消散不见。
齐融颤巍巍起身,到得蒙面人跟前,试探着问道:“请问尊驾是……”
蒙面人解开纱巾,四目相对,齐融但觉冰雪一般的凛然,刺入眼中。
她脂粉未施,却别有一种凛然高华,让这满庭月光,都显得黯然失色。
“老臣见过娘娘……”
晨露挥手制止了齐融的大礼,轻笑道:“大人府中,还真是热闹啊……”
“几个蟊贼,竟敢如此大胆……”
齐融的老脸阴晴不定,强撑道。
“这可不是一般的飞贼大盗,太后娘娘,还真是放心不下您啊!”
晨露轻轻一笑,顾盼之间,竟似将满院暑气涤荡。
“晨妃娘娘……?!”
齐融悚然而惊,被她一语点破,只觉得周身寒毛都竖了起来,这幽静院中,竟似杀机密布。
“大人不必惊慌,这些人被我打发了,估计是回主子那里了……想来真是后怕,您差点步了齐妃的后尘呢!”
她一提齐妃,齐融的眼圈都红了,他咬牙不语,良久,才下定了决心似的,毅然抬头——
“娘娘深夜驾临,恐怕也不只是为了我这把老骨头吧?”
晨露微微一笑:“大人不请我屋中一叙吗?”
****
已过三更,街上半个行人也无,清风席卷过街面,只有客栈前的一盏残灯,有气无力的在地上投下孤单长影。
晨露静静走过,心中想起刚才与齐融的一席谈话,唇边勾起一道讥讽。
齐融与太后一党,素来不睦,此时齐妃薨去,他本来对周家满怀怒火,不料皇帝与他把盏夜话,言谈间,竟隐隐透露出,真凶另有其人——十有八九,是静王所为。
静王深得太后宠爱,齐融并无把握,将他一举扳倒,惟有暗中怀恨,如今晨露前来援救,两人一拍即合,决定互相奥援,将后党一举攘除。
“林媛……你陷害他人无数,这次,倒要让你尝尝有口难辩的滋味……”
她斩钉截铁道,转身正要离去,但闻陋巷之中,隐隐有打斗呻吟之声。
她心念一转,闪身而入,但见一群兵痞模样的人,正在群殴一人。
“住手。”
她本不欲管闲事,正要离去,却见那面目青肿的男子,好似有些熟悉,便改了主意。
“谁敢管我们的闲事?!”
“你们不过是藩王麾下,按例不许进城,如果我大嚷出来,你们马上便是斩首之刑。”
晨露冷冷说道,双眼微微一瞥,竟让这些沙场鏖战的兵痞们,心生惧意。
领头的有所顾忌,看了眼地上青肿蜷缩的青年,啐了一口,这才悻悻而去。
晨露凝神细看,还在想此人在哪见过,只听这青年呻吟着,勉力道:“恩人又救我一次!”
是他!那个当街劫轿的书生!
晨露终于恍然,一时又好气又好笑,问道:“你这次又是劫了谁家新娘?”
“恩人请勿取笑……”
青年面上露出痛不于生的神情——
“我家娘子,被这些禽兽给劫入营中了!!”
他恨恨的捶打地面,伤口迸裂开来,又是一片血肉模糊。
晨露双眸一冷:“你且细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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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九十八章 玉碎
已近四更,重重营帐中,但闻几声微鼾,兵士们衣衫半褪,厮磨于醇酒妇人之间,
偌大的营帐中,荡漾着酒香和淫靡的气息,横七歪八躺了一地,几只被酒坛扔于一边,帐外的篝火,也在灰烬中隐约欲灭。
但见一道人影,乘月华而来,顷刻已近了数丈。
她纵身掠过几间营帐,轻轻挑开,轻轻一瞥,复又放下。
扫视着眼前淫亵不堪的场景,她眸光越发冷冽,扯起一个校尉模样的人,以地上半瓮美酒尽数淋下。
清凉而浓郁的酒香,在瞬间弥漫开来,那人迷糊着睁眼,但见三尺雪锋,如蛇信一般架在脖项间。
“你们抢来的民女在哪?”
清冽的女音,宛如来自幽冥。
他正要大喊,脖间利刃一紧,鲜血沁出一片,吓得他酒意全醒。
很识时务的,他颤着手指,比了比正中大营。
****
中军大营中
鲜红的血,先是细细一线,下一瞬,便如瀑布一般喷薄而出。不多时,便汪洋淹留一地。
微弱的烛火,在昏暗的帐中摇曳,毕的一声,爆了个灯花,灼灼生灿。
那鲜血浸润了虎皮软铺,在静夜中,滴答之声清晰可闻。
那女子洁白修长的胴体,也沾染了点点殷红,在这血腥阴霾中,宛如玉雪琼枝。她眼眸空茫,几乎连魂魄也消逝殆尽。
晨露端详着她,眉间剑意,也不禁柔和下来。
与四个多月前相比,少女的青涩,已逐渐淡褪,当初靖安公欲强娶她为妾,如今,她又被强掳入军营,真真是命运多舛。
晨露的眼中,闪动着悲悯——
“你先穿衣罢……”
仿佛被她的声音惊醒,那女子眼眸微动,漾出非一般的凄冷微笑。
那眸光,几乎要将人的心都刺痛,冥冥中,似乎有什么破碎了,发出清脆一声。
****
裴桢在茂密的林间焦急等待,几只鹳鹊从他头顶飞过,发出黪人的嘶哑鸣叫,一弯凄凉的浅月,皎如清霜,由树的间隙中隐约映出。
他深深的吸了口气,压下心头的焦躁,正在翘首期盼,却见一道人影,挟着另一人,如疾风一般,瞬息便到了眼前。
他惊喜交加,疾步上前,正要扶住妻子,却听晨露冷喝道:“别动她。”
清冷的月辉,被树枝映得支离破碎,投入他的眼中——
这一刻,他睚眦欲裂!!
妻子胸间插了一道短匕,鲜血蜿蜒而下,染尽了衣衫。
他颤抖着伸手去拔,却被制止:“不能拔!”
仿佛听到了他的哽咽,那女子微微睁眼,轻笑着,有如万树梨花齐绽——
“好痛……”
她近乎撒娇的微微抱怨。
“你的书上有一句……”
她的声音,越发微渺。
“宁为玉碎,不为……
声音逐渐微弱,终不可闻。
皎月透过枝桠,重重叠叠的染遍银辉,凄凉,然而温柔,宛如,她最后而隽永的微笑。
****
晨露在返宫的路上,已近四更,京城几乎仍在酣睡之中,无尽的黑暗中,只有她漫步向前。
隔着重重高墙,可以听见宅院中的更漏残响……
幽暗中,有点点花瓣随风而落,于无声中,掩面低泣。
她的耳边,回响起方才那一幕……
裴桢抱着尸身,久久发怔,他的冷入骨髓:“怎样……才能让这些禽兽付出代价?”
她取下面纱,任由发间那柄珠钗,在月下光华流转,不可逼视——
“与我合作……我能使你报了此仇——”
“你到底是……?”
“你且去参加殿试,以此钗为记,我们会再见的。”
……
她想起自己斩钉截铁的允诺,不由的,在黑暗中止住脚步,微微苦笑。
这世上,从此又多了个心死之人,吞噬着仇恨,如行尸走肉的存活着……
……
****
碧月宫中,静谧有如幻梦。
晨露进得寝宫,便有所感应,她微微一笑,对着珠帘后说道:“皇上是在赏月吗?”
皇帝醇厚清朗的笑声,从帘后传来——
“朕在这等了你大半夜,你一开口,却是这般气人!”
晨露笑道:“真真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她说笑着,已经走入后堂之中。
“你此去,齐卿便是无恙了。”
元祈靠坐榻上,欣慰道。
晨露站于窗下,却不走近,清婉月色照拂了一身,凝出冷肃幽寒。
“皇上……”
“……?”
“其实,没有人要齐大人的性命。”
“嗯……?”
元祈双目一凝,很是疑惑。
下一刻,晨露口中,说出让他惊骇异常的答案:“所谓后党派出的刺客,其实,不过是瞿统领的属下。”
“什么!?”
元祈剑眉挑起,怒道:“你们俩背着朕,竟敢如此!”
晨露与他静静对视,毫无惧色,也不曾请罪——
“皇上,这是最能见效的法子——齐融虽然与太后斗法多年,却也一直舍不下身家性命,我们演了这出戏,才能让他破釜沉舟,死而后已。”
两人目光相对,元祈对上那双清冽黑眸,只觉得其中一片坦荡。
他不由歉疚,温言道:“罢了,下次不可如此胡来。”
晨露凝望着他,仍是那般坦荡不加伪饰,心中却一阵轻松——
她今夜作为,本就是试探,如今元祈如此信任,下面的事,便好办多了。
她微微一笑,将话题转移开去——
“今夜还遇到一件奇事……”
她将裴桢的事简要说了,皇帝听得入神,待听到那女子刚烈自刎,不由又敬又怒。
“这些藩属将士,竟敢如此无礼?!”
他抑制不住内心的愤怒,手中把玩的镇纸,也砰然落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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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九十九章 立威
“藩王们纵容属下,竟敢在天子脚下犯律,此事很不寻常。”
“朕知道他们别有谋图……”
元祈阴郁地冷笑道:“周大将军潜居京城,正是想看这出戏呢!”
晨露听他提到周浚,略一思量,道:“这位周大将军,还有位贴身心腹囚在诏狱之中呢!”
“是那个跟周贵妃有苟且之事的?”
元祈有些恼怒的,皱起了眉头。
“木已成舟,老把他关着也不是事,皇上不妨给他个恩典,让他去边塞将功赎罪。”
晨露瞧着他的神情,口里若有若无的劝说着。
元祈叹了口气,走近她身边,微带无奈的,将她发间的钗钿一一取下,顿时青丝如瀑,垂落而下。
“你在替他说情?”
“人死如灯灭……周贵妃已经仙逝,再跟他计较,也没什么意义了。”
元祈摇头,断然道:“你不知道为君者的忌讳……”
迎着晨露的目光,他叹息道:“为君者,其实最在意的,是自己的威权,不受冒犯。”
他语意森然,道:“朕对此人,其实并无怀恨,只是他触犯了禁忌——若所有人都群起效仿,天子还有什么威仪可言?!”
晨露听着,身体禁不住微微颤抖,暗夜中,一个最可怕的念头浮上心头——
莫非、元旭也是因为天子的威权,才……
想起前世,她杀伐决断,大权在握,此刻想来,竟是悚然心惊。
元旭,你真是忌惮我威权势重,才对我起了猜忌?
她微微垂眼,良久,才幽幽问道:“这样的行为……绝对不能宽恕吗?”
元祈见她语声渺渺,仿佛有无穷幽怨,心下大为不快——
“为何如此关心此人?!”
晨露心中一片混乱,正在茫然间,发间但觉轻颤,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清香迷离——
“朕守侯一夜,其实是想给你这枝花……”
雪莹亭亭的玉兰花,在发间系了个如意结,挽起无穷缱绻。
元祈叹息着,近乎负气的拂袖而去,拂晓的黎明中,只留下一殿馥郁。
****
翌日早朝过后,元祈隐约有些后悔,自己盛气而去,未免有些小鸡肚肠了——晨露与那人,根本毫无瓜葛,自己没来由的,却是吃什么飞醋?!
他正在懊恼,却听御书房外,秦喜趋近禀道:“晨妃娘娘来探视皇上了!”
元祈心中一喜:“宣她进来罢……”
晨露款款而入,竟是一身明红氤染的曳地长裙,在日光下,隐隐透出月色花瓣纹,额前垂下累珠流苏,更映得肌肤似雪。
她平日里只着素裳,这一番精心妆扮,竟生生将清秀容颜映得出色娇媚。
“你这一身……”
元祈只觉得心在砰砰乱跳,他有些不自在的,顾左右而言他。
“这是为今日晚宴准备的,那几个丫头撺掇着我穿上,就弄成这模样了!”
晨露一扬柳眉,很不适应地凝视着这繁丽绸衣。
元祈看着她轻提裙幅,很是无奈的样子,再也撑不住,大笑出声。
此举换来佳人凌厉白眼,半晌,元祈才止笑,问道:“今日是什么晚宴,朕怎么没听说?”
“不过是个消夏晚宴……”
晨露笑得婉约,道:“是我发出的邀请。”
元祈这一惊非同小可,一时之间,很难将这些闺阁琐事,与眼前盛装华容,却仍不失飒爽的女子想到一处。
“这次又有什么惊喜等着朕?”
晨露瞧着皇帝如临大敌状,几乎笑出声来——什么时候,她成洪水猛兽了?
“皇上不会忘记,册我为妃的处衷吧?”
“是为朕制横后宫势力……这确实太为难你了!”
元祈想起后宫中,林氏只手遮天的状况,又觉一阵头疼。
“来而不往非礼也,太后既然给了我那般隆重的招待,我不回敬一二,也未免单调。”
****
各宫中接到请柬,私下都是诧异,这位娘娘甫刚册封,就敢于亲邀众嫔妃前往,这架子也未免太大了!
正在她们踌躇时,一道消息,让所有人瞠目结舌——
从不出席后宫会宴的皇帝,破天荒的,将会驾临碧月宫中!
****
皇帝驾临之时,夜宴才刚刚开始。
除去皇后卧病在床,其余嫔妃,皆是华衣盛妆,高髻如云,如此争奇斗艳,皆是为了一窥皇帝龙颜。
皇帝素来勤于政事,于女色上头,很是有限,除去几个略微受宠的,等闲嫔妃,一年也不得面圣几回。
元祈入得殿中,但觉与平日绝然不同,处处流转着明丽雍华之象——
他以眼搜寻着,却见正下略右的主位空荡无人,一眼望去,只见美眸巧笑的嫔妃们,一齐起身行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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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一百章 采莲
晨露由后堂走出时,暮色已已然黯淡下来,殿中点起了两排蜜烛,却仍是昏暗幽深。
人们抬眼望去,但见紫裳曼绻,通明绚丽,如流光般轻舒直下,青鸾凤冠古雅高华,具于额前——她不着平日的素服,盛装之下,威仪天成,淡淡清漠间,笼罩了整座大殿。
元祈正自诧异,但见她行至上首偏右,却不就座,只是淡淡道:“今日会宴寒陋,还望各位海涵。”
众嫔妃纷纷逊谢,连道娘娘过谦,晨露抬头,却正看见皇帝驾临。
“你来了?”
她的声音,清脆婉转,仿佛无限惊喜和甜蜜,元祈见着这迥异于常的景象,一时楞在那里,他想起今晨的说话,心中一亮,隐隐有些明白,试探着上前挽了她的手,柔声道:“朕来迟了吗?”
他状似亲密,贴在耳边,悄声问道:“你这是演的哪一出?!”
“为您制衡目前的局面啊!”
晨露略带调侃,同样悄声说道。
“稍后,请千万配合我说的。”
两人这一阵低语,仿佛耳鬓厮磨,亲昵而不避讳,众嫔妃吃味之余,却着实吓了一跳——皇帝在女色上很是淡漠,哪曾有过这等神情?
宾主落座后,宫中的乐伎们慢捻细挑,精心调弄之下,雅音悦耳肃穆,珍馐便源源不断呈了上来。
“这也罢了,不过是宫中制式宏音……”
晨露似乎颇有感叹,淡淡说道。
她目视一旁,花团锦簇一般的嫔妃们,笑着对皇帝道:“此乃家宴,不若我等击鼓传花为戏,轮到哪位,便表演才艺,如何?”
她慧黠一笑,接过侍女手中的花球,正在手中拨弄,鼓声已阵阵低擂。
她将球轻轻上抛,完美无缺的落于元祈手中,此时鼓声一停,皇帝方才愕然,就已经转醒,无奈瞪了她一眼,却站起身来。
“今日大家尽兴,朕却是半点才艺也无,怎么办呢?”
他做出一副苦相,惹得众人掩面莞尔,对天子的战栗畏惧,也不由的少了很多。
“所以只好勉为其难了,好在朕是个五音不全的。”
他笑着命秦喜,取出的随身小匣中的翠玉笛,凑到唇边,微一沉吟,便有乐声传出。
晨露眸光一闪——竟是最初的“玉玲珑”事件中,他于郁郁之中,弹奏的那曲。
曲调依稀,以笛代琴,多了几分清脆婉转,却不似上次那般悲郁沉痛,而是如清风拂面一般,轻柔明爽。
为何会有这等变化呢?
晨露被自己的疑问吓了一跳,她禁不住,对上了他的眼——
那含笑凝视的,深情隽永的眼。
答案在瞬间浮上心头。
她的脸色白了一白,在虚无的最深处,询问自己——
若是他知道,自己眷爱之人,不过是个聊斋画皮一般,满心怨毒的复仇鬼魅……
尖锐的疼痛在瞬间刺中了她的心,她一时茫然,连乐声渺然收尾,也未曾察觉。
“娘娘……?”
涧青在旁扶了她一把。
“实在是天籁之音,我听得入神了呢?”
她恢复了常态,笑着说道。
皇帝拣起那花球,再传下去,鼓声再停时,却是在一个名不见经传的湘贵人手中。
湘贵人素来胆小口拙,见到众人都齐齐看着自己,顿时汗湿重衣服,嗫嚅道:“妾……妾身不会什么才艺。”
她又急又羞,竟忘了对上的仪礼,僵坐着不动,全场一片寂静。
晨露笑着解围道:“你实在过谦了,谁也不是天生的诗琴歌赋,样样精通,随便挑一两样拿手的,也就是了。”
她见湘贵人仍是懵懂,于是提醒道:“贵人是由江南而来的吧,有些风雅的民间小曲,我也一直想听呢!”
湘贵人这才缓过气来,她羞得面飞红霞,一边起身,一边声若蚊讷道:“不如我唱首采莲歌?”
底下众嫔妃忍俊不禁,有刻薄的,已是低声嗤笑。
晨露也笑,一个眼风扫去,但见那些掩嘴讽笑的,都如见了神鬼一般,低下头去。
《采莲歌》清婉悠扬,柔丽中带着旖旎,虽然词句俚俗,软糯的苏白,却更有江南风情。
殿中众人这才微微动容,聚精会神听了下去。(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CMFU.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四卷 第一百零一章 敌友
一曲完毕,湘贵人满面羞怯,正要退回下首的座位上,却闻上首有人叹道:“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一曲之间,便可见旖旎风光!”
却正是皇帝,坐于中央,温言赞叹道。
底下有细细的诧异声,众嫔妃大都出自世族名门,即使是寒庶的小家碧玉,也都久浸宫中——先帝和太后,皆是名门簪缨之后,素来只赏识那些雅趣古乐,哪曾见到,在宫中唱起民间小调?
却见皇帝侧过身去,跟晨露轻声笑道:“却是比教司坊中的新乐要强了许多……”
晨露微微一笑,道:“湘贵人的父亲,好似刚调入京中吧?”
湘贵人从席末而出,在阶下诚惶道:“家父才入京中,忝为翰林院检讨……”
席中嫔妃不敢再窃窃私语,却各自交换了个讽笑的神情。
翰林院检讨不过是从七品,在这冠盖如云的京城之中,实在是微末小员,蝼蚁一般的存在。
“可怜见的,就差了些品阶,父女俩却不得相见。”
晨露皱眉,唏嘘道。
六品以上的朝臣之女,才被视为官宦之后,依宫中律例,才能隔两个月,让其家人入宫拜谒。
湘贵人的父亲官阶微贱,父女俩近在咫尺,却不得相见,实在是人间惨事一桩。
湘贵人听着,眼圈都红了,只是强忍着,声音也带上了哽咽:“这也是妾身福薄……”
晨露带着求恳,看向元祈道:“皇上,你看这……”
元祈略想了下,问道:“你父亲是翰林院中的哪位?”
他一时想不起来,湘贵人低声说了名字,他才略有些印象——那是个埋首书案的老学究。
“是上次给朕讲解孟子集注的那位吧……他学问很是严谨,可晋为翰林院修撰。”
后半句,是对在后随侍的秉笔太监说的,金口玉言之下,湘贵人的父亲连升了两级。
众嫔妃大惊,看着上首,在帝侧嫣然浅笑的晨妃,简直不敢置信——
皇帝虽然温和,但后宫女子干政,却是他最为忌讳的,如今晨妃轻轻一嗔,湘贵人的父亲,就得以晋升了!
这个出身微贱的女子,竟有如斯魔力吗?
她们的眼中,闪着又妒又畏的光芒,虽然又回复到说笑嬉戏中去,心下却都在思量,今日一幕的意义。
接下来的几次击鼓为戏,中彩之人,不过说了几段笑话,也就宾主尽欢。
夏夜逐渐清冷下来,窗外的弯月,将淡淡清辉撒拂大地,殿中的青金石地砖,在众人眼前幽然生华——到是该归去的时辰了。
众嫔妃纷纷起身告辞,言语之谦恭,与初到时的慵懒随兴,有如天攘之别。
皇帝挽着晨露,竟以主人翁的姿态,辞别众人,这一不合规矩的行为,又一次让人惊叹,这碧月宫主人,圣眷之盛。
云贵人起身,率先而出,走过廊下时候,她微微冷笑着,低声道:“不过是微贱出身……”
“云贵人此话差矣,您莫不是忘了自个……”
居于云庆宫南侧殿的杨宝林早就看她不顺眼,如今趁机以扇掩唇,轻笑着讽刺道。
她本是齐妃一党的,自从云庆宫没了主人,她们这些人失了主心骨,免不了被云萝排揎几句,如今逮到这千载难逢的好机会,还不扬眉吐气?
云萝听她细声笑讽自己的出身,气得俏脸煞白,咬牙正要回敬几句,却听廊下有人低声道:“奴婢奉娘娘之命,来服侍各位主子回宫。”
只见一位黛肤宫女,衣裙光鲜,气度从容,细看袖上绣了青碧祥云,大约是晨妃身边的亲信。
“此处夜深苔滑,各位娘娘小心。”
她淡淡说道,在旁掌起一盏宫灯,随着众人而行。
云萝不知方才的言语被她听进多少,也自尴尬不语,一片沉寂下,众嫔妃走到了大门之外,各自登上车轿,绝尘而去。
惟有杨宝林见四下无人,向涧青谦谢道:“姑娘辛苦了。”
“怎敢当娘娘谬赞……娘娘方才仗义直言,奴婢代我家主子多谢了!”
杨宝林大为兴奋,低声道:“云贵人太过狂妄,竟敢诋毁晨妃,我少不得要刺她几句……姑娘,有件事,不知可否告知一二?”
“娘娘请说。”
“这位湘贵人,与你家娘娘有什么旧缘吗?”
涧青闻言,露出一道神秘笑容,悄声道:“湘贵人温婉贤淑,待人热忱,我家娘娘晋位不久,她就前来探访,宾主谈得甚欢呢!”
原来如此!
杨宝林想起封妃仪式之后,皇后言语中很是不满,包括自己在内的众嫔妃,也就不敢去贺喜,倒是这个湘贵人,居然雪中送炭!
“我家娘娘说了,与她友善的,她会鼎力襄助,若是非要与她为难……”
涧青的声音,在月夜下,显得格外诡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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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一百零二章 妖魅
月上柳梢,从窗中撒下清莹辉光,宾客尽散后的大殿,但见杯盘碗盏,仍是琳琅满目的陈列着。
晨露接过侍女端来的一盏玫瑰露,却不就口,而是递给元祈道:“方才你饮的甚多,这是冰镇过的,最是消暑解渴。”
元祈小啜了一口,只觉清爽冰滑,笑着问道:“你到底在打什么哑谜啊?”
“您觉得,如今后宫的局势如何?”
晨露不答反问。
“林氏独大……”元祈想了一想,又加了一句:“与先帝在时,别无二般。”
晨露眼中杀意一黯,仿佛不适应灯烛之光,那清冽黑眸,竟似含了几分凄楚。
“林氏之所以独大,就因为两代后位都为她们执掌,在后宫中,无人敢逆其锋芒。如今,若抑馁这滔天气焰,惟有以您的‘圣眷’,将其余嫔妃都聚拢于旗下——我今晚这出好戏,就是为了挂起这面大旗。”
晨露有些歉意,道:“就是委屈您了,为了让她们见识我的手腕,不得以让您公器私用——明日言官又要罗嗦了!”
元祈大笑,调侃道:“反正朕为了你,早就成了昏君一名……“
他本是调侃那些见风就是雨的,却是含笑凝望着,说得真切慎重。
晨露并不答话,只是继续道:“有湘贵人这个榜样,其他人就算摄于太后严威,不敢与我公开往来,私下也必定能为我所用。”
“那击鼓传花是早有预备?”
“就连湘贵人也是我早就选好的……她为人羞怯内向,那日我册妃之日,本应朝贺的宫中嫔妃,摄于太后威权,不过虚应其事,惟有她遣人送来三匹云锦。”
晨露接过第二盏玫瑰露,轻抿一口,任由那沁凉入骨入髓。
“这样‘赶冷灶’,未免太有心机了……”
元祈沉吟着,想起席间那胆怯颤微的女子,颇觉不可思议。
晨露轻笑出声:“我先也这么以为,结果一查之下,这才叫啼笑皆非——这位湘贵人与其父一般,嗜书如命,平日无事从不轻出,这满宫的是非,她竟是懵懂未闻,身边的侍女因她没有油水,也是个幸灾乐祸,所以才……”
元祈听到此处,已是深明端倪,他露出无奈苦笑,叹道:“宫中趋炎附势,已到了这等地步……真是难为你了!”
晨露微微一笑,不受他这褒奖,劝道:“宫中拜高踩低,也是常态……”
她深深凝望着西北方向——那一端,乃是古雅肃穆的慈宁宫,轻喃道:“也不知,那边情形如何……”
她想起“辰楼”中,那一个个稚气而坚决的女孩,不由暗生担忧——
千万,不要出什么意外……
****
慈宁宫中,太后听着叶姑姑叙述夜宴上那一幕,并没有生出怒气,只是淡淡道:“皇帝真是大了,这次的眼光,着实不错。”
“娘娘……!”
叶姑姑急道:“这貌忠诚而实伪,如今登上云端,竟敢以一己之力,来干涉朝政,实在留她不得啊!”
“她是皇帝的心肝挚爱,上次借用安王的‘冰琅’,却仍是安然无恙……这样的人,你以为可以随便灭去吗?”
太后悠然笑道,凤眸中闪烁着冷然之光,瞧来从容莫测。
“她不过是皇帝手中的棋子,毁去了,还有第二颗……”
她想起皇帝恭谨而虚远的笑容,心中一阵痛憎,不由的,以指尖甲套,深深划入紫檀木妆台之中。
重重的疲倦袭来,她觉得身体异常乏累,于是让宫人伺候更衣就寝。
鲛纱轻垂,香炉氤氲间,清雅渺然,太后睡得并不塌实,恍惚间,她睁开眼,却见昏暗殿中,隐隐有云裳重染,一人正站于案前,幽幽看着她冷笑。
“是谁?!”
太后想厉声呼喊,却发现自己胸腔之中,酥软无力,
那云裳女子长袖轻垂,身影曼妙,绝丽容颜,在幽月之下,隐约模糊。
“是谁……”
太后再问,仍是声音微弱,但见那女子冉冉飘来,竟似脚不沾地。
凉风从窗缝中吹入,奇香氤氲间,她面容越近,却越见凄楚怨恨,苍白的脸上,笑容如人偶一般凝固森冷,眼中黑瞳,几乎要滴下血来。
电光火石间,太后终于看清了她的容貌,她惊得浑身寒毛直竖,肝胆俱丧之下,终于大叫出声。
叶姑姑从廊外奔入,将恍惚不能自已的太后轻轻摇晃:“娘娘……!”
“别过来……你已经死了,却缠着我做甚!!!!!!!!”
太后仍是狂乱,口中轻喃着这一句,眼中瞳孔涣散。
叶姑姑念一声得罪,从台上取下水瓶,兜头便泼将下来,太后猛一激灵,这才如梦初醒。
“有鬼……”
她惊魂未定地低喊,指定了床前不远处。
叶姑姑命人将灯烛点上,满室如同白昼一般,又命人紧闭门窗,仔细搜索,亦是毫无收获。
“娘娘,您看见什么了?”
太后稍稍平静下来,喝了口水,又在宫人伺候下,换了一身丝袍,心有余悸道:“我看到‘她’来了,就站在那里,正看着我笑呢!”
叶姑姑听着她惨淡有如梦呓的声音,生生打了个冷战,勉强问道:“是哪一个‘她’?”
“还能有谁?!!”
太后近乎暴怒,几十年的怨恨终于在此刻迸发而出,有如岩浆奔流,红炽灼烫。
“那一个,先帝当宝儿贝儿似的珍藏着,连死了也要把尸骨合葬……便真是要作祟,也逃不出符咒镇压。”
“那便是西厢那位了……”
叶姑姑倒抽一口冷气,想起多年前,那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正是自己万分嫌恶的命人将尸体抬出,将那身染满血迹的宫衣除下……
窗外树枝摇晃,她猛一冷颤,只觉得鬼影憧憧,自己都免不了疑神疑鬼——
“娘娘,怕是您看错了吧?!”
她粉饰太平的,试探问道。
太后想起那一阵恍惚,自己也不敢确定,口中不便示弱,于是道:“大约是我最近烦心过甚,所以妖梦入怀……这实是不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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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一百零三章 狭路
碧月宫中,晨露送走了皇帝,独坐窗前,静听着更漏之声,细数之下,心中不无担忧。
她面上波澜不惊,遥望着天边孤月,只觉得茕茕茫然,一梦醒来,此身难复从前——
人的心,竟是比那天上弯月更加渺远!
流云顿飞,月华轻掩,阴影深深拂过她清秀的面庞,浸润得岁月静好,悠然出尘,却照不见她心中的万丈深渊。
涧青走近时,禁不住打了个寒颤——沁凉幽寒的月光,仿佛在她身上安静流淌,整个人都溶于其中。
“娘娘,慈宁宫那边,已是点起灯来,微微有些喧哗。”
“我知道了。”
晨露心中的大石,终于放下一半,而另一半,却分外紧绷——
“诏狱那边,还是没有动静……”
她声音低沉,透着决然和无畏,蓦然起身。
涧清急忙阻止道:“娘娘不需亲身前去,我去看个究竟便罢了!”
晨露摇头道:“行事之人也是楼中的佼佼者,到现在还没有消息,看来事情棘手。”
她起身,换过轻便衣装,由窗中飘然而出。
****
昏暗的阶梯逐渐向下,狱中寂静无声,几乎可以听见心跳的声响。
铁栏圈禁中的囚室,大都空旷闲置,行至尽头,但见一灯如豆,地上躺有一男一女,生死不知,另有一人,黑袍蒙面,正倚墙而站,望着她冷笑不语。
“是你!”
晨露双眉一轩,清冽双眸中,发出凝重剑意。
“小女在京中,多承娘娘照顾了!”
黑袍人发出高深莫测的低笑,渊亭岳持,一身威仪,隐隐有兵戈之意。
他目光如刃,看向那素裳女子,却看入一片凛然清明之中。
晨露丝毫没有畏惧,两人目光一碰,竟似有火光迸溅。
“把我属下还来。”
晨露淡淡道,信步而入,丝毫不受他气势威压。
黑袍人轻挥衣袖,地上那妙龄少女直直飞起,竟轻飘飘如同棉絮一般,缓缓而来。
他纯粹以内力御物,已到如此境界,若是有第三人在此,定要骇声尖叫。
晨露柳眉一挑,白皙手掌伸出,竟似天女托镜一般,平平将人托住稳下。
“果然不愧是皇帝身边第一等的人物!”
黑袍人攒眉冷笑道。
“周大将军过奖……”
晨露将“辰楼”中的手下置于身后,却不止步,继续向前。
“怎么……娘娘有闲心看我清理门户?!”
周浚目中光芒奇异,讽笑道。
“请恕我唐突,此人乃是您的爱将,亦是令爱唯一钟情之人——我答应过她,要护他周全,绝不食言。”
晨露声音不大,在空旷狱中听来,却是决然清晰。
她话音未落,竟是长剑出鞘,剑光凛然飞涌,瞬间已近人身前。
仿佛迫不及待汇聚主人眉目的怒意,剑光如雪一般,截断尘世所有的旖旎,绝然凌厉。
那锋芒几乎是闪至眼前,连风都带着灼热的疼痛,周浚为这不符合她年龄的老辣森然暗自吃惊,却更不愿示弱,身形猛缩,间不容发间,已然避让开去。
那长剑由诡异角度一闪,竟复杀至眼前,他一避再让,一脚凌空,已是踏上阶梯。
眼看无路可退,周浚飞身而上,如浮云一般,到了地面之上。
他一愕之下,才知自己中计,正要返身,那柄古意盎然,却又光华无上的“太阿”宝剑,竟也如蛇信一般,追踪而止。
晨露心系狱中的两人,剑招以快见意,一时竟让周浚无从下手,但他毕竟是修为高深,一番决战之后,便不再手忙脚乱。
不能再拖延了……
晨露微一咬牙,水袖轻抖,一片璀璨已极的光幕,在黑暗中焕发无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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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一百零四章 融冰
无数莹光飒然浮空,有如鲛人珠泪,星星点点地闪烁,由水袖中飞出。
这万千光华锻妆成匹,幕天蔽月而来,每一针,每一尖,都似天外游龙,纷飞莹亮之下,又有无数诡变。
有如万千繁花一起绽放,闪着眩目冷光的无数细针,在夜空中摇弋直下,如星辰密雨一般。
周浚躲闪不及,千钧一发间,反手扯下斗篷,迎着针幕缠绵而上。
他腕力沉着,全凭一个‘巧“字,竟能如意祥转,内力之深,可见一斑。
晨露微微一笑,力贯指间,那千万细针蓦然崩直,将斗篷刺出无数小孔,终是破裂而出。
周浚面色大变,如烟尘一般一退十丈,才堪堪躲过了蜂窝似的惨状,他眼中闪着莫名的光芒,眉间轻颤,低喝道:“且住!”
那万千细针并非收敛,随着淡淡月华飘摇直追,周浚闪身避让,森然道:“莫要逼人太甚……你手中之物非同小可,怎敢重现世间?!”
细针组成的流光华幕,在瞬间收拢起来,光芒聚集后,重又回到袖中,晨露深深看向他——
“你见过它?!”
“三十年前,那场潼关大捷……”
周浚沉浸在回忆中,缓缓说道。
晨露的手,不为察觉的一颤:“那么,你也见过它的主人?!”
“当然!”
周浚郑重道:“那段被抹杀的过往,虽然不载史册,当年亲眼目睹的将士,又有几个可以忘记?!”
他抬眼看向晨露,目光不复冷厉:“你是林宸的传人吗?”
晨露不答,绞紧的手指,有些微微发白。
“若你果真与她有渊源,便该知晓,这朝廷皇家,负她良多……你又为何要为皇帝所用?!”
他说到后来,目光炯炯,手握长剑,尖锐质问道。
晨露望着他,良久,才反问:“将军和皇室有隙……是为了被鞑靼掳走的那位姑娘?”
周浚怒不可遏,冷哼道:“那小畜生为了救人,将这些都说了出来!!”
他拂袖欲走,却听身后一声清音:“且慢!”
“将军,我非有意窥人隐私……只是——我们人同此心!!”
她说到最后一句,已是心神激荡,多少年的不甘和怨恨,如同裂冰破堤一般,在心中汹涌。
周浚愕然回身,但见她素衣如雪,曼然惆怅间,一道飒爽英气,凄烈冲天。
他若有明悟地笑了,也不追究自己女儿与爱将的叛离,转身离去。
夜风中,只留下一句——
“有事来我京城府邸……”
****
救醒了地上的一男一女,已近拂晓,苍穹尽头,青白色曙光隐露,晨露对着有些茫然的青年,只说了一句:“她没死,在约定之地等你。”
看着青年因这一句而欣喜若狂,她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
周贵妃,答应你的事,我已然做到!
她扶起“辰楼”中的得力属下,发现她只是被点了睡穴,这才安心。
遥望天边,她轻喃道:“快天亮了吗……”
不再犹豫,她起身缓缓离去,幽深阴暗的诏狱,被逐渐甩在身后。
****
皇帝清晨起身时,便听说太后身子不爽,派太医前去探视,也语焉不详的甚是吞吐,惹得他躁怒起来,太医这才低语了几句。
“夜见鬼魅……?!”
皇帝有些不可思议道,眉头微微皱起。
太医有些为难地干咳了一声:“太后体虚,肝气郁积,姑有此等厣幻。”
“那就好好用药吧!”
皇帝思索一阵,不得要领,便只得如此吩咐。
待太医走后,晨露由屏风后娉婷而出,若有所思道:“说到太后的病,今日晨省,我在慈宁宫还听见了一桩新鲜事。”
元祈颇感兴趣,便追问起来。
“据说太后一夜噩梦连连,对着窗棂,连道‘别过来……你已经死了,却缠着我做甚’。”
她低低说来,话语中的阴森幽寒,如临亲境。
元祈听着她学过,只觉得一阵诡异不吉,晴天白日间,竟是从心底觉出寒意来。
他正欲开口,却听殿外一阵喧哗,秦喜将来人拦住,不一会,就进来禀道:“皇上,诏狱昨夜遇劫,周贵妃一案的人犯,已是不翼而飞!”
元祈乍听已怒,略一思量,便看向身边佳人。
“皇上看我做甚,难不成犯人是我?”
晨露曼然一笑,不以为意道。
元祈想起她前日求情,已生疑窦,却不能尽信,于是继续问道:“可曾有人见过凶手?”
秦喜传来主事,一番询问后,答道:“此人身着黑袍,目光如电,两鬓微霜。”
元祈灵光一现,决然道:“周浚!”
晨露微微垂首,掩住了嘴角微笑,她笑得俏皮精灵——
这不大不小的黑锅,便让周大将军背了吧!
她款款而起,宽慰道:“那毕竟是他部下,他潜入宫中,也并无歹意。”
元祈颜色稍霁,缓缓将心中怒气压下,只听晨露悄声道:“藩王们来势不善,才是心腹大患。”
元祈不以为意的冷笑道:“他们此次来京,私下不知已密议过多次!”
“还有静王……他上次滞扣军需不成,却仍敢与藩王秘密会晤——谁给了他怎么大胆子?”
晨露在旁提醒道。
他们正在议论诸王,却说静王今日也来宫中,觐见太后。
他入内磕了头,太后向他招了招手,唤至身边,端详了一会,才道:“瞧着瘦了不少,你府中竟没个会伺候的吗?!”
静王一摇折扇,笑得潇洒不羁:“母后是心疼儿子了,其实最近闲居家中,吃饱就睡,倒是胖了不少。”
“那也是你自找的!”
太后半嗔半怒道:“你在辎重军需上下手,当你皇兄糊涂不成?!”
静王苦涩一笑:“这天底下,最不糊涂的,就是皇兄了……”
太后见他这等微颓,心中有数,命人将自己的莲子羹拿来,问道:“你今日怎么得闲进来?”
“听闻母后凤体欠安,我寝食难安,急想着,就过来了。”
太后心中一暖,口中却道:“你这孩子尽是甜言蜜语……是那几个不安分的又来找你了吧?”
静王道:“母后神算,他们有些着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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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零五章 宝林(今晚还有一章呢0
太后凤眸半眯,悠闲地任由侍女打着罗扇,静静道:“你府中来往人等,也未免太杂了。”
“安平两位皇弟,故意弄出些声势来,大约估量我上了贼船,就身不由己了。”
静王一径浅笑,丝毫不以为意。
“这两个东西也是不成器的!”
太后轻蔑地冷笑——
“和他们母妃一般,委委琐琐,又想学天狗吞月,把这天下都狠狠啃下一口——”
静王听着太后淡漠而刁毒的评价,笑容越发深刻。
“不提他们了,单说你自己……你目前有什么打算?”
太后转眸望向他,笑容意味深长。
静王惬意地吁了口气,仿佛被这满殿的冰爽所染,语音清凉已极:“我素来是个懒散的,弟弟们有了冤屈,生出什么过激行为,我也是个懵懂。”
“你打算坐山观虎斗?!”
太后的笑意加深,不无揶揄的瞧了眼堂妹所生的这个庶子。
“母后明鉴,皇兄对藩王们横征暴敛,也实是过苛,弟弟们闹一闹,也好。”
此时窗外日头炽热,白花花的耀人眼,直直射入殿中,却是被冰块氤氲的凉意驱走,不得寸进。静王眼中绝然生出冰寒,让人几疑是在寒冬飘雪。
太后闻言,不再言语,这些藩王们的虎狼之心,路人皆知,静王此番,又要动什么心思呢?
她微微一笑不愿再想下去,轻摇的精美画扇,在雪白面庞上留下幽暗的阴影。
“罢了,你既然打定了主意,我也没什么嘱咐的……让皇帝受些个挫折也好。”
太后的笑容,仍是往日的高华雍容,一如,高深莫测的神祗,悠闲俯视着凡间芸芸。
****
晨露由乾清宫返回时,却见碧月宫前车水马龙,珍品赠礼满堆廊下,她心中雪亮,必是有湘贵人作榜样,一些嫔妃见自己圣眷深重,试探着欲来投靠。
这些人虽然位份不高,却是怠慢不得的,她由侧门而入,吩咐迎上前来的涧青道:“都有哪些人来了?”
涧青报上诸位嫔妃的名号,她们或是亲来拜望,或是遣人送来厚礼,都是口称“为娘娘千秋纳福”。
她微微纳闷,看着涧青道:“你跟她们提过我的生辰?”
“那日夜宴,奴婢告诉过杨宝林,下月十二,是您的生辰吉日。”
涧清笑得慧黠,仿佛在惊叹宫中传言之快。
晨露回以嘉许眼神,扫视着那些珊瑚珠玉,丝缎锦绣,感叹道:“世上果然多有锦上添花,少见雪中送炭。”
涧青插话道:“人情世故,本就如此,锦上添花能让她们借力上青云,何乐而不为?雪中送炭,只是平白添了晦气,谁肯做傻子?”
晨露微微一笑,不以为忤:“我保她们荣华富贵,她们以我马首是瞻,想得倒是好啊!”
她瞥了眼各色珍玩,没有丝毫兴趣道:“你挑出几样来,分给大家,其余按来处造册存库——下次转赐给这些娘娘,也就罢了!”
涧青答应着,又道:“几位娘娘还在前殿等着……”
晨露点头,转身换了身衣裳,便在宫人簇拥下,驾临前殿。
****
杨宝林正在侧身低语,但见珠帘微闪,,晨妃在宫人的随侍之下,款款而入。
她一身碧衣纱裙,乌发挽了个如意髻,以几点珠花零散点缀着,明月一般的宝钗,斜斜插于髻后,摇曳间,神光潋滟。
她面容清秀素洁,脂粉不施,整个人透出雪玉般的晶莹光华,仿若天人。
此时此刻,便是暗中腹诽她容貌的嫔妃,也不得不承认,晨妃气度绝佳,使人望之心惭。
“娘娘真是神仙一般的人物。”
杨宝林望着她,由衷叹道。
“宝林姐姐说笑了,我生就粗陋姿容,哪比得上各位国色天香。”
晨露朝众人点头寒暄,很是友善,丝毫不曾有倨傲的意味,众人见她平易可亲,心下暗自欣慰。
杨宝林原是齐妃的心腹,在宫中人缘不错,她率先开口道:“下月便是娘娘生辰吉日,姐妹们一些薄礼,实在不成敬意,还请娘娘笑纳。”
“不过小小生日,无足挂齿,姐妹们平日月例并不很多,这次却是为我破费了……”
晨露说完,唤来涧青,道:“把我给各位娘娘备下的见面礼取来!”
不多时,一只只小木盒便依次放于眼前小银几上,有人禁不住好奇,轻轻打开,但见宝光闪烁,知非凡品,于是一齐大惊。
晨露面上淡淡,并无半分自矜,闲谈间,提到湘贵人终于得见亲颜,不禁又是唏嘘:“姐妹们都离家好几载了吧……”
众嫔妃都是黯然,她们的家人虽然几月探视一次,可终究离家太久,颇为思念。
“姐妹们不似我这等孤苦伶仃,都有长辈在堂,我打算启奏皇上,让大家都能归宁省亲。”
一阵低呼从席上纷起,众人又惊又喜,疑在梦中。
有人欢喜过后,不免疑惑:晨妃真有这等能力,能劝服皇帝吗?
晨露看在眼里,并不再说,只是问了问在座几人家中的情况:母亲身体可好,父亲兄长任职袭爵,有几个弟妹等等。
众人见她问起家人官职,无不抖擞精神,郑重以告,晨露暗中记下,道:“说起来都是帝家亲眷,皇上若能照顾一二,也是好事。”
她这若有若无的一句,让嫔妃们在瞬间眼睛一亮——
这可是梦寐以求的好事啊!
半日闲谈后,众人起身辞去,杨宝林却有意走在最后,目光微微示意。
“宝林姐姐你且留一下,齐妃的身后事,我要请教一二呢!”
晨露不动声色的找了个理由,将她留下。
“宝林,你有什么话要说吗?”
杨宝林咬一咬牙,郑重跪下道:“娘娘,我们几人实在过不得了!!”
她细咬银牙,花容惨淡,珠泪扑簌而下,已是哭得梨花带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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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零六章 梦华
“你有什么委屈,且起来说话!”
晨露微微示意,一旁的涧青便将她轻轻搀起,劝慰道:“宝林娘娘有什么冤屈,不妨跟我家主子细说,有她做主呢!”
杨宝林抽噎着,这才说出了原委。
原来她居于云庆宫南侧殿,素来与齐妃交好,是她一党中的心腹,她性格活泼爽朗,在宫中人缘也不错。
谁料齐妃忽然薨了,树倒猢狲散,她们这些依附于齐妃的,便蓦然没了庇护,只能自叹命苦。
天有旦夕祸福,这也罢了,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云萝仗着皇后的宠爱,居然欺到人头上了!
杨宝林说到此处,黯然叹息道:“也怪我当初性子急,当年她还是一介婢女时,齐妃要遣她去浣衣局,我在旁冷笑着说了一句:这等狐媚欺主的,就该打了撵出去……”
晨露当初也是云庆宫中一员,一听便是心中雪亮,道:“你那时刺了她一句,也难怪她耿耿于怀。”
杨宝林又是低泣:“她若是要报仇,只管来找我便是,可她仗着皇后娘娘撑腰,居然到云庆宫来耀武扬威,说要让我们全宫上下,都知道她的厉害……”
她偷偷瞥了眼晨露,哽咽道:“她还说,皇后将把云庆宫赐给她,不会容许那等低贱草莽,前来鸠占鹊巢。”
晨露心下冷笑,面上丝毫没有怒意,只是淡淡道:“小人得势,自古如此,你也不用太放在心上。”
杨宝林扶着小几,又是颤巍巍跪下道:“我们云庆宫现下无人主掌,只得任凭欺凌,臣妾斗胆,请娘娘尽快搬入,我等才有主心骨啊!”
晨露微一沉吟,笑道:“这都是皇上的决定,我等怎好干涉?不过,云贵人也闹得太不象话了,我定要提点她一二。”
“全凭娘娘做主了。”
送走了杨宝林,已是傍晚时分,归巢的鸟鹊在窗外轻轻呢喃,杨柳翠碧,在晚风中飘摇,驱走了暑气,只剩下淡淡花香萦绕。
晨露摘下一枝柳条,在纤纤素手中把玩,编折。
“你看杨宝林的话,有几分真假?”
她问涧青道。
“杨宝林不是蠢人,她该知道搬弄是非,会有什么后果……所以,云贵人定是那般诋毁过您,她才能理直气壮来告状。”
晨露抚弄着青翠柳叶,安祥浅笑道:“云萝之所以有恃无恐,是因为有皇后在后撑腰,而皇后,不过是把她当作试探的棋子——坏了,随时可以换过。”
她眼中没有嘲笑,只是怜悯,和无奈。
“我若是要在宫中立威,倒是可以拿她来杀鸡儆猴。”
金黄色的夕阳照在梳妆镜上,漾出散乱细碎的光点,照得她的面容如同梦幻。
****
元祈到得碧月宫中时,已是月上柳梢,一盏盏宫灯在廊下随风轻舞,精美雅致的浮绘,在火焰映照下,栩栩如生。
他进得寝殿,却发现佳人正在兴致勃勃地编着柳条。
残落凋零的柳叶,只能用“蹂躏‘二字来形容它的待遇,似圆非圆的形状,让人实在猜不透它是何物。
“你在做什么?“
元祈蹑手蹑脚走到跟前,才突然出声。
“我想编个儿时玩耍的柳冠,可怎么也不成……”
晨露的声音透着懊恼,她眉头微微蹙起,仍在和凋萎的柳枝在奋力斗争着。
元祈再也掌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他不由分说,接过柳枝,三两下,一只圆润亭亭的柳冠便呈现眼前。
晨露定睛一看,也是忍俊不禁,有如满室繁花一齐绽放,清爽畅美,使人目眩神醉。
元祈在灯下呆呆看着,只觉得满心里都是欢喜,好半天,他才惊觉问道:“你笑什么?”
晨露但笑不语,指了指柳冠结处,元祈细细一看,哑然失笑——
又是一个蝴蝶结!
“皇上的手艺,确实比寻常宫女还好!”
晨露轻笑着,用他自己的话来揶揄,元祈又笑又恼,终于忍不住,也大笑着自嘲起来。
两人在灯下共坐,清凉夜风从窗外拂入,带来馥郁幽甜的花香,谈笑晏晏间,有一种朦胧温情,如细雨润物一般,慢慢生出……
许久以后,皇帝想起这一幕,仍会情难自禁,顿生怅然,只觉人生繁华若梦,却最是难挽,旧日岁月。
****
同一片夜空下,慈宁宫中,却是冷肃寂静。
太后有些昏沉地凝视着窗下,银白月光照耀下,那重染裙裾,如烟云一般舒展飘摇,由模糊,而逐渐鲜明。
“你……又来了!”
太后微微战栗,几乎是愤怒的,低喝出声。
那宫装女子,于氤氲中飘然而近,那一张冷笑着的面庞,逐渐回转——
“这次是你?!”
太后凝视着,与上次迥然不同的容颜,全身都笼罩于寒气中,牙齿微微发颤。
那女子越飘越近,惨白面庞上,逐渐化为一丝诡异悲苦——
“堂姐……”
恍惚间,那女子悲切低呼,
“你也来缠我!!”
太后咬牙道:“我难道还惧你不成?!”
那悲苦面容,仿佛被激怒,扭曲怨毒之下,化为狰狞,飞扑而上——
太后肝胆俱丧,大叫一声醒来,却是南柯一梦。
她微微喘息着,接过侍女奉上的清茶,只觉全身都在微微颤抖,大暑之日,竟是遍体冰凉。
三更的更漏声传来,太后打了个寒战,披衣起身,不敢再睡。
廊外,一个宫女正小心翼翼的伏身窗下,窥视着殿中的一切。
看着这一幕,她满意地笑了,正要起身,给碧月宫中发出消息,却见宫灯尽头,有一道人影一闪,便消失于黑暗中。
是谁?!
她惊疑不定,半晌,才转身而去。(未完待续)
第五卷 第一百零七章 匣剑
昭阳宫中,皇后凤体已然大安,这一日嫔妃们按时前来问安,平身赐座后,众人依次坐下,皇后虽仍是面色苍白,眉目间却颇见神采,她端坐正中,自矜地微笑,直到瞥见右端椅上的人影,一双眸子才不易察觉地闪过阴霾。
她眼中波光闪动,却终是平静下来,只是温文笑道:“这些时日我病卧不起,倒是偏劳晨妹妹了。”
她声音温婉亲切,语调诚挚,下首的云萝听见,却没来由的,激灵灵一个冷战。
晨露以瓷盖轻错茶盏,任由清香在指间萦绕,一截白皙晶莹的玉臂,由月色寒绢中露出,映着碧色剔透的翠镯,让人目眩神醉。
“皇后娘娘太过缪赞,宫中诸事祥和,我不过依例行事,哪有什么功劳了呢!”
她微笑着,仿佛浑然不觉殿中的昏暗,那一笑便如同晨曦皎月一般,让殿中明亮耀眼。
皇后凝视着她,一丝痛恨宛如流光水逝,下一刻便化为常态——
“晨妹妹不必过谦,你夙日辛劳,宫中众人,都是有目共睹的。”
皇后一径夸赞着,云贵人却是心领神会,插言轻笑道:“是啊,姐姐一心操持宫务,还要连日伺候圣驾,难免劳累啊!只叹我们太清闲了,也不能为——”
她正要再往下说,却被晨露淡淡瞥了一眼,顿时僵于当场,檀口微颤,再说不出一句。
那幽黑眼眸中,平静中生出诡谲,寒光冰雪一般,沁入骨髓。
云萝贫贱之时,便是对着跋扈威仪的齐妃,也能莺舌糯语,巧言机变,此时受这淡淡一瞥,竟如浑身都浸入冰水之中,颤栗莫名。
皇后不动声色,和缓道:“晨妹妹夙来勤勉,自不必说,后宫姐妹们亦是齐心协力呢……这阵宫中很是平晏,我都要一一谢过的。”
众嫔妃连道不敢,这一片紧绷气氛,才堪堪带过。
众人对坐品茗,说不多时,便要离去,仍是按位份高低,迤俪而出。
众人退出中庭,这一列的安稳却被打破——只听一声惊呼,不知是怎么回事,云贵人与杨宝林跌至一团,但见绢裳散乱,钗环委地,两人都是穿着小巧绣鞋,这一跤一时也起不了身。
侍女们慌忙去扶,杨宝林一边起身,一边星眸含怒,忿忿道:“什么眼神,竟踩住我的裙角!!”
另一边侍女却发出一声惊呼,云贵人酥软在地,面如金纸,身下赫然是一滩鲜血。
白炽日光耀入庭中,那殷红一滩,在地上淹流渗入,格外触目惊心。
众人一阵晕眩,齐齐倒抽了口冷气。
一旁随侍的昭阳宫掌事,已是煞白了面孔,跌跌撞撞,返身入内去报——
“皇后娘娘——!”
****
太医急急赶来,仔细诊脉后,面色也变为苍白,他颓然起身,摇首不语。
皇后急得凤眸含泪,也顾不得礼仪,挣脱了宫人的搀扶,上前两步道:“到底怎样?!”
太医俯身将金针拔出,云贵人仿佛从晕厥中惊跳,却复又昏睡。
“启禀娘娘,云贵人有孕半月,只是胎儿尚小,并未依附,这一跤摔了,已是回天乏术……”
老太医微捻胡须,亦是噤若寒蝉。
皇后一声惊呼,刚痊愈的身子仿佛弱不经风,摇摇欲坠,一旁宫人齐齐搀扶,这才缓过劲来。
“这让我怎么对皇上交代?!”
她近乎悲怆地低喊,旁人闻之鼻酸,不禁为之恻然。
皇后心灰意冷,扶着侍女正要离去,却突然想起一事——
‘速将杨宝林与我拿下,脱簪去服,押往永巷!”
她厉声喝道,双眸中几欲喷出烈焰。
****
“这事也太过突兀了……”
晨露回到碧月宫中,换上云裳常服,持一柄绢扇,在窗下轻摇。
她想起方才一幕,心中有说不出的蹊跷。
事出突然,众人都已慌了手脚,纷扰混乱中,她移步上前,端详了许久。
那一滩幽紫血迹,在烈日下闪着妖异的光芒,淡淡血腥弥漫……
她仔细回忆着,隐约有些头绪,却并不能理清。
正要再想,却听廊下有人通禀道:“慈宁宫中来人,太后娘娘有旨,请众位娘娘前去一叙。”
来得真快!
晨露柳眉一跳,眼中锋芒微现,终化为幽静浅笑,飘然出尘——
“帏灯匣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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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零八章 套中
太后微微有些疲倦,眼角略见青黛,显然是夜间睡眠不佳,她看着皇后,并不言语,直到后者受不住,才收回自己的凌厉目光。
“你又是自作聪明!”
“母后……!”
皇后微微娇嗔,见太后不为所动,心下暗恨,口中叹息道:“儿臣执掌这凤印,简直是如履薄冰,母后再这般对我,我真是没法活了……”
她仿佛被自己的话引动衷肠,眼中盈盈,几欲滴下珠泪。
“你想杀鸡儆猴,也没什么不对……”
太后瞧着她,又是怜悯,又是厌烦,耐着性子道:“可你仍是不见长进……用这种手段,若是被拆穿,怕是你面上也不好看!”
皇后微微一笑,以绢帕轻拭眼角,道:“母后不必担忧,我早有准备,什么蛛丝马迹,也不会让那小丫头窥见……”
她说到最后,几乎由贝齿中一字一句迸出,那份阴森怀恨,在殿中弥漫,更映得她双眸幽深。
太后见她如此执念,无奈摇头,也不再劝。
“母后,您且瞧这一幕好戏吧……”
皇后弱柳扶风般起身,唤人取来太后惯用的琉璃盏,又让自己的侍女将朱漆百凤食盒打开,但见一只水晶杯中,满是洁白晶莹的奶乳。
“此物最能安神,母后晚间睡眠不佳,不妨试试。”
太后眉头轻蹙,不悦道:“我最不爱牛羊乳的腥膻。”
皇后婉约笑道:“这不是牛羊的乳汁,而是我遣内务府寻来的健妇所出,最是滋补养颜,安神静心。”
太后面色稍霁,却又皱眉道:“让产后妇人骨肉分离,这是有违天道吧……”
皇后扬面一笑,漫不在意道:“所谓天家威仪,乃是以天下奉养我等,区区几个小家小户,若能换得圣母安康,也是他们的福德!”
太后听着,不再反驳,只是顺水推舟道:“虽说如此,却也是伤阴鹜的,也罢,你多赏赐几个,也够她们受用不尽了!”
她凝视着杯中乳汁,这才有了些笑意:“你倒是有些孝心……真有安神之效吗?”
她想起夜间梦魇,那亡魂的阴冷黑瞳,诡谲笑意,忽尔巧笑倩兮,忽尔凄厉低呼,全身便是寒毛直竖,眼神也一阵迷茫……
“母后……母后……?”
皇后在旁呼唤,才让太后神志一清。
“母后,她们已经到了,正在廊下候着——我瞧您确实是精神不佳,且宽心高坐,看我将这一出戏演完吧!”
皇后自得一笑,曼声道:“宣她们进来!”
****
众人进入殿中,见太后一脸漠然,正在用银匙小口饮着什么,皇后一身雪绸宫装,透出潋滟凤纹,在昏暗中,灼灼生辉,更映出她高华灿然。
晨露眼中一丝嘲讽,更加确定,此事另有蹊跷——
她若真是忧心似焚,又怎会有此闲情逸致?
她前世见多识广,一眼便认出,皇后身上的衣料,乃是南越国以秘法织成的“千帜雪”,看来不甚起眼,却是无上轻软,能在暗中生辉,遇火不破,一年中,也不过能产一匹。
一个焦急无比的人,会在这等关头,换上此等华服?
简直荒谬……
她掩下唇边冷笑,微睨着上首两人,静观她们有何动作。
只听太后干咳一声,缓缓道:“我也老了,素来不太拘管你们,只想着能含饴弄孙,有什么参差,好歹闭只眼,也就过去了……”
众嫔妃见她语气淡然,越发心惊,齐齐敛容受教。
“可你们,偏要让我心愿落空啊!”
太后说道此处,对着皇后道:“梅贵嫔的畅春宫中,要让太医日日请脉,有什么不妥,我惟你是问!”
皇后躬身听完训诫,丝毫不敢辩驳,只是得花容惨淡:“儿臣明白——已经没了一个,梅贵嫔腹中的,是皇上唯一的骨血了!”
太后哼了一声:“你执掌后宫不力,回去也该好好思过!”
发作了自己侄女,她转过头来,冷冷扫视着阶下众人。
殿中空气,顿时僵硬阴冷起来。
“云贵人的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声音并不甚高,字字传入众人耳中,格外清晰。
她目光凝视一处,沉声道:“杨宝林,你来说说。”
杨宝林已是神志昏乱,听得自己名字,身子一颤,险险厥了过去,强撑着上前跪了,禀道:“臣妾实是不知……”
“你不知道?!”
皇后在旁听得真切,以扇掩面,冷冷一笑:“当时所有人可是看得真真的,你和云贵人摔成一团——怎能说不知呢?!”
杨宝林但觉委屈难当,哽咽道:“她眼神不好,一脚踩了我的衣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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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零九章 惊破
太后轻靠着那只五色鎏金的瓷枕,并不说话,殿中寂静地可怕,连衣袍的摩挲声,都几可听见。
皇后正襟危坐,听着杨宝林哭诉,眉头微微皱起:“若是云贵人踩了你的衣角,措不及防之下,摔得最重的应该是你,可如今,却大不一样啊……”
她端详着杨宝林,略带嘲讽的眼光,在她水滑润泽的鹅蛋脸上停留了一阵,神色间,已是带出不信的矜怒来。
杨宝林见十几双目光齐齐扫来,有疑惑不解,有担忧恐惧,更有那幸灾乐祸的,她一时心乱如麻,朱唇微颤,却是无从辩驳。
她乃是待罪之身,簪环已褪,只着一身糯色单裙,映得玉容惨淡,平日里能言善辩的劲头,已是荡然无存。
“原以为能安生养两日病,如今出了这等大事——皇上于子息上头颇是艰难,云贵人这事一出,真不知他作何是想……!”
皇后沉痛叹息道,引来一阵或真或假的唏嘘,她抿了口茶,才缓缓道:“杨宝林,你所说的,本宫实在不能置信,在水落石出之前,倒要委屈你几日了!”
她雍容示意,便有一干宫人宦者上前,皇后指定了杨宝林,冷冷道:“杨宝林谋害他人,更是殃及皇嗣,将她带往昭狱之中,仔细讯问——务必寻出,是谁胆大包天,指使她如此作为!”
她在最后一句上,微微加重语气,已有心思敏锐的,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
晨露微微一笑,她丝毫不见焦躁,只是在旁淡淡加了句:“如今真相未明,她毕竟是皇上亲封的宝林,贸然刑讯,怕是不妥……”
皇后睨了她一眼,以为她是胆怯退让,更觉快意,悠然笑道:“晨妹妹真是谨小慎微,这点子事,本宫就能做主,何必惊扰圣上?!”
晨露微微一叹,款款起身,宛如池中清荷浮摇:“皇后圣断,本无我等置椽之地……”
她上前辞去,道:“两位娘娘,恕我御前失仪,这几日甚是疲倦,这便先行告退了……”
说完,朝着众人微一点头,转身径自去了。
一阵窃窃私语,仿佛从深渊中暧昧浮现,众人眼见她不顾而去,既是佩服,又是胆怯,惟恐皇后大怒之下,将气撒在其余人身上。
皇后见她如此不留颜面,气得面容煞白,全身都微微颤抖,她正要发作,却觉太后伸手轻轻一掐,顿时醒悟过来——
此时自己站定了大义立场,冠冕堂皇的从杨宝林身上追查,才是正理,若是跟她纠缠这些礼仪细节,怕是皇帝又是以为后宫争风,不免偏袒宠幸。
她打定了主意,很有涵养道:“晨妹妹多日辛苦,身子不适,将养几日便好……唉,这些乱七八糟的事少出些,我们才能好生休养……“
她以猫戏鼠的目光,微睨着杨宝林:“你罪过不小,可这等大罪,却非你一人谋划得来,若能供出主谋,我可以酌情轻饶。“
她满以为杨宝林会痛苦哭求,却见后者眼神游离,仿佛若有所思,不由泄气,拂袖起身道:“太后娘娘也累了,各位也散了吧!”
****
皇帝驾临后宫时,已事态已然平息下去,杨宝林被禁于诏狱之中,管事未敢用刑,便接到皇帝遣秦喜传来的口谕:在他裁决之前,不得滥用私刑。
碧月宫中,元祈倚着梨花长椅,面色阴沉——
“也罢,有这样的后宫,朕原本也未曾想能顺利诞下皇子……”
“梅贵嫔腹中,可还有您的骨肉呢……”
晨露从旁宽慰道。
“哼……”
元祈颓然冷笑:“那孩子,是太后和皇后的有力筹码,她们怎会容它出事呢?!”
晨露一听,便知道他对梅贵嫔和皇后的盘算,心中亦是雪亮。
“这次你也在现场,可曾看看出什么来?”
元祈有些疲惫,轻轻问道,几乎不抱希望。
“此事有些蹊跷,杨宝林确系无辜。”
晨露微微叹息,加了一句——
“是冲着我来的……”
元祈瞬间明白了其中诀窍,他已怒无可怒,只是轻轻道:“朕不容许任何人伤害你。”
他说完,蓦然起身,却被晨露制止道:“此事我尚能料理,不需惊动你出马。”
她细细思索着,眼前浮现了那探鲜血,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却一时说不上来。
“朕做主,把杨宝林放出来吧,她族中也是清流世宦,明知她不是凶手,还这么羁押着,若是她一个想不开……”
“这倒不用担忧……”
晨露微笑着,想起方才,她往外走时,裙幅摩擦时,她扔在杨宝林掌心的纸团——
上面只有四字:稍安静待。
****
送走了皇帝,涧青匆匆报来:“慈宁宫那边,雅儿传来消息,有人与她一道,窥视太后寝居。”
晨露柳眉微动:“看清是什么人吗?”
涧青摇头,上前替她褪下宫装,却不急于穿衣裳,而是取过一罐伤药,道:“上次划的那道伤口,快结痂封口了,最后上一次药吧!”
她回忆那次,冰琅事件的凶险,心有余悸道:“幸亏您及时运功,把血逼出……那么多血,溅成一片——”
她正要说下去,晨露却是一惊,电光火石间,她被这无心之语点破,恍然大悟地站起:“原来如此!!!”
对着涧青不解的目光,她道:“我那日的血,是什么模样?”
“开始是青黑色的,后来便是鲜红的了……毒清空后,您才点穴止血的。”
“新鲜的血液,总是嫣红……你说的正提醒了我:云萝她是在假装——至少,她并非小产出血!”
“大凡妇人小产,因是胎儿化形,血中都带有淤紫,可云贵人的,却是嫣红鲜明的一滩,这根本不合常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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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一十章 交锋
“那么,云贵人的小产,是假装的?”
涧青惊诧无比。
“十之八九有诈……皇后这是冲着我来的,杨宝林受此严惩,若我不能保她平安,今后,便再无人敢投入我这一边了。”
晨露想起皇后那含笑的眼神,不由莞尔:“她口口声声供出主谋,却是想把这盆污水泼在我身上。”
“那么,您要如何应对呢?”
涧青微微好奇,不禁问出了心中所想。
晨露悠然轻笑,提起漆盘中的冰镇葡萄,檀口轻启,含下一颗,举止间,颇见潇洒。
“皇后这等伎俩,还不够老辣……”
她意态闲散,仿佛智珠在握——
“明日,再去一趟昭阳宫吧!”
****
翌日的晨省,因着云贵人之事而暂时休止,昭阳宫中失却了往日的热闹气派,宽敞的殿中空旷寂静。
“晨妃来了?!”
皇后正看着御医为云贵人诊脉,闻听通禀,有些不可思议地冷笑道:“她来做什么?!”
“晨娘娘是来探视云贵人的。”
宫人怯怯回道。
”请她进来吧——“
皇后端坐如仪,加了一句道:“只是云贵人心中苦闷,若是有什么失礼,也只能请她海涵了!”
她目视榻上,宁蓝鸾凤绸被覆盖下,云贵人微微睁眼,与她四目相对,默契自生。
晨露在宫人导引下,进入内室,珠帘未揭,便闻得一阵药香馥郁,烟雾朦胧中,皇后端坐床前,正以绢帕擦拭云萝的额头。
一阵厌恶的冷笑从心中泛起,晨露压下心思,与皇后分宾主落座。
“晨妹妹莫要见怪,我不放心云萝这孩子,所以接来亲自照料……”
皇后说着,几欲落泪:“这孩子命数不好,好容易怀了龙裔,却遭此暗算……”
晨露听得暗算两字,眉间闪过一丝冷戾,她耐着性子问道:“御医怎么说?”
“受创过重,别说胎儿,连大人都是性命堪忧!”
等的就是你这句!
晨露及时接上道:“我于医道也微有涉猎,能否让我察看一下?”
皇后一楞,仿佛早有预料,雍容笑道:“那就偏劳妹妹了……”
晨露眉心生出阴霾——
这次的谋划,如此周全么?!
****
乾清宫中
元祈早朝过后,便取出古谱,喝着茗茶,对着棋盘独自思索。
瞿云奉他之命,率领“暗使”中人,昨日傍晚,便离开了宫中,外出办事。
没有对手的打谱,分外寂寥,元祈想起碧月宫中,那珊瑚金钩下,朦胧晶莹的鲛珠纱帐,温文淡雅的沉香,以及那佩剑而行,皎如曦月的佳人,一时心旷神醉,轻轻叹息。
天可怜见,别人以为他芙蓉帐暖渡春宵,却不知佳人有如高岭冰雪,不容轻亵,他心仪之下,更是不忍造次,外间虽有个“专宠”的名声,却是分榻而眠,实在是光风霁月已极。
她今日要去昭阳宫中,面对那重重陷阱……
虽然知道她睿智天成,却忍不住,有些担忧——
皇后的语意,乃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最后的目标,究竟是……
他正在怔仲,却听秦喜有些慌乱,气喘吁吁奔至殿外——
“皇上,昭阳宫那边……”
他急得喘不过气来,皇帝忧心如焚,断喝道:“究竟怎么了?!”
“云贵人她……她……”
(今天字数很少,明天下午多补一章,请大家多多谅解啊,近日更新时间并不稳定,但保证12月完结,我不会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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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十一章 荒谬
秦喜颤声道:“晨娘娘前去探视,不知怎的,云贵人她……居然好了!”
他不知是惊还是疑,说来有些语无伦次。
元祈听得直皱眉头,微愠道:“妇人小产之难,又怎么会好了?”
他想起昨夜晨露所说,心中也生出疑惑,起身便往昭阳宫而去。
****
昭阳宫中,一片宁静祥和,皇帝急急入殿,却见殿中气氛凝滞诡异,云贵人双目红肿,却居然静坐高椅之上,端着一盏杏仁酪小口喝着,衣衫稍见凌乱,神态举止间,茫然呆滞。
皇帝这一惊非同小可,他目视皇后,见她端坐有如泥塑木雕,瞳仁中光芒复杂。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皇帝略带些明了,又有些疑惑。
“皇上,所谓庸医误人,自古如此,更有人见风就是雨,乍惊之下,才引起昨日骚动。”
晨露在旁缓缓答道,她端详着檀木雕花椅的纹路,似笑非笑的微讽道。
皇后的脸色更加难看,她看了看皇帝,嗫嚅道:“云妹妹未曾有孕……”
“御医呢?!那日在场的证人呢?!”
皇帝气得发昏,只觉得这一场儿戏,简直荒诞,他怒极反笑。
“云萝这孩子体质孱弱,碰撞之下,当日伤口迸裂,鲜血淋漓,她自己也生出误会,臆乱幻觉之下,真好似自己腹中有胎儿夭折……皇上且恕我照管不周……”
皇后哭得哀怨,以袖掩面,众目睽睽之下,只觉无地自容。
皇帝听着更觉蹊跷,正要开口再问,却见晨露曼然一笑,使了个微妙的眼色,飒然起身道:“我要回宫了……皇上的辇舆送我一程如何?”
两人携手齐出,不顾身后云萝蓦然低泣,皇后颓然跌坐,满面怨毒。
皇帝步入中庭,但见满院垂柳繁花,素雅馨香,想起与皇后旧日嬉戏其间,那般的脉脉温情,不禁嗟叹道:“芙蓉如面柳如眉……”
下半句,却无论如何也接不下去,物是人非,他又如何去对景垂泪——那个月下柳梢,把臂盟誓的女子,已然被这万千宫阙扭曲,不复从前。
皇帝心中涌出淡淡疲倦,身后殿堂,分明近在咫尺,却仿佛远隔数重——他不想回身,亦不想记起那些甜蜜过往。
“是朕太天真了……”他低喃道。
“是在说皇后吗?”
清冷的声调,仿佛珠玉落地,却偏偏带着微妙的暖意。
晨露与他并肩站于树下,仰望着绿荫中点点金斑。
“皇上明白了吗……”
“朕只知道,这是皇后使的手段……”
元祈静静说道,对自己的结发中宫,他已是心灰意冷。
他侧视晨露:“你今日用剑了?”
“由何得知?”
“剑鞘。”
晨露瞥了一眼自己的佩剑“太阿”,将长穗拂整,轻轻的,说出一句——
“今日云萝险些丧命于我剑下。”
她微微眯眼,想起晨间那幕……
她正欲近前,一探究竟,却见皇后胸有成竹,命人将帐帘轻启,云贵人面色惨白,青白交加,呼吸间,颇是微弱。
“杨宝林如此狠毒……听说晨妹妹与她交好?”
皇后在旁问道,语声幽幽,意味深长。
晨露正欲取腕把脉,闻言心生警兆,再一端详云贵人,却见气息渺渺,简直就要闭过气去。
好一个毒计!
她柳眉轻扬,长袖一拂,再不去为云贵人把脉,而是取过涧青手中的“太阿”,沧啷一声,拔剑出鞘。
晨间的日光金灿,照于雪亮剑身,锋芒不可逼视。
“晨……晨妃,你要做什么?!”
皇后雪白面孔变为铁青,她惊恐不已,踉跄着后退,一不小心,踩着自己的裙幅,摇摇欲坠。
周围宫人大吃一惊,门外侍卫正欲进入,被晨露目光一扫,顿觉重如泰山,一时不敢行动。
“皇后稍安勿躁,我这就来为云贵人治病。”
晨露莞尔一笑,任由日光照耀全身,她神情凛然,如冰雪一般高远,微笑中,却另有一种嘲讽。
“治疗……?”
皇后仿佛不能反应,只是机械重复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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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十二章 宝座
宝剑在纤纤素手之中,嗡嗡轻颤,仿佛灵性天成,正在抗议被用于此种场合。
但见雪芒一闪,白刃挥了个剑花,有如毒蛇一般,朝着云贵人咽喉而去。
这一下看似迅疾,却是刻意放慢,众人齐齐惊呼一声,却都是弱质女流,谁也不敢上前拦阻。
宛如流光,让天边烈日都为之失色,这一剑,逼退了整个殿堂的阴沉晦暗。
云贵人一声尖叫,竟也不再气息奄奄,由床上跳起,拖曳着纱绢中衣,赤脚踉跄着闪避。
“云贵人不过是思虑过甚,几番臆想之下,又乍见出血,就以为是小产之难——人在危急关头,才能真正发现,自己是安然无恙的。”
晨露笑得冷冽,调侃道:“云贵人,你跳起身来,很是灵巧敏捷。可见身体安康,真真可喜可贺。”
云萝大窘之下,又是大惊,此刻再躲回床上装娇弱,也不能够,她浑浑噩噩,任由侍女帮她披上外袍,一时楞在当场。
“皇后娘娘素来菩萨心肠……如今云贵人无事,您应该欢喜才对……”
晨露冷冷一笑,一派悠闲从容。
皇后与亲信面面相觑,神色变幻,咬牙不语。
……
元祈静静听着,俊逸面容已成铁青。
“后宫争夺,素来如此,也没什么好恼怒的……”
晨露宽慰道。
“什么思虑过甚,几番臆想……这两个蛇蝎毒妇,你还给她们台阶下……”
元祈叹息道,声音倦冷,却带着淡淡的愧疚。
“皇后是冲着我来的,杨宝林与我走的稍近,便遭此横祸——若是揭穿她们,皇上难道能下诏废后?!”
晨露与他对视,直问之下,毫无顾及。
“你说的对,朕不能废了她……”
皇帝口中苦涩,如含了一枚青榄,一丝一脉,却是深沉之痛。
“这几日,朕为了藩王之事,夙夜辛劳,可后宫之中,却仍是不给朕省心——朕真是有个好皇后!!”
他想起前廷之事,心中更是郁郁,低下头来,仿佛不胜疲倦。
一双青葱玉手,将他发间的金冠扶正,那份细腻温暖,让他愕然抬头——
晨露迎风而立,正含笑凝视着他。
“何故作此颓唐之态?”
她柳眉一扬,道:“男子汉大丈夫,遇到这点事情,便要长吁短叹吗——这世上,有哪几人能富贵悠闲,又妻贤子孝?!”
她这尖锐一句,如当头棒喝,把皇帝从消沉中震醒。
他苦笑道:“还以为你会安慰朕呢?”
晨露微睨他一眼,道:“若要如花解语,皇上只管去后宫中找,不胜繁多,各个都懂得温言安慰……”
“可她们都不是你……”
元祈温柔凝视着,伸手将她鬓间乱发拂齐——
“她们,都不是朕心系之人。”
……
两人边走边说,早已将辇舆抛至身后。侍从们见两人并肩而行,气氛融洽,会心一笑之下,只是远远跟着,并不走近。
此时绿荫翠眩,日光照人,微微炽热,清风拂过,使得人心,也悄然发烫。
****
慈宁宫中,皇后一脸晦涩不甘,坐于太后下首,静听训诲。
太后慢悠悠喝了口乳酪,冷笑着数落:“我跟你说过,此事太过惊险,几同儿戏,你不听我言,这次出了个大丑,却要怎生了结?!”
皇后硬着头皮,强辩道:“晨妃只是说云萝思虑过甚,几番臆想之下,误以为是小产……”
太后看着她,恨铁不成钢道:“你仍是个懵懂——这样的话传出去,谁人不知其中奥妙,你这个中宫,不知要受多少嘲笑……”
她尖刻的下了断言:“我也没曾指望你能成器,你在后宫中捣鼓这些,废了多少精力?!却不知朝中风云变换,我林家岌岌可危了!”
皇后受这一吓,站起身来,颤声道:“母后……?!”
太后看着她,幽幽道:“你可知,藩王们为何在京中滞留不去?!”
皇后微带惊愕,想了一想,道:“是为了多争些封地?!”
“妇人之见!”
太后不屑道,凝视着侄女,冷笑道:“他们是看皇帝的宝座太高,想捋低一些!”
“什么?!”
皇后大惊之下,遍体生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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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十三章 月末
太后不去看她,手中的银匙轻轻搅动,任由雪白晶莹的玉乳回旋飘转,她凝望着虚空之中,缓缓道:“以安王平王挑头,藩王们群起应和,这股暗流,正在朝野涌动,他们所图非小。”
皇后稍稍宽心,嘲讽道:“那两位王爷本就是妾妇所出,如今也不知收敛吗?”
太后面色一黯,眸中冷光大盛。
“他们倚仗先帝的宠爱,又何曾将我们母子放在眼中?!”
她想起先帝时日,那两个出身微贱的妃子,心下一阵厌恶,紧拽了手中绢帕。
皇后察言观色,宽慰道:“先帝心中,还是最疼母后,两位王爷小小年纪,便被驱逐到了封地上——先帝的心思,不言自明。”
她自忖此言妥帖,却不料太后眉宇间一阵冷怒,太阳穴边突突直跳,皇后慌了手脚,唤来侍女为太后按摩心口,好半天才缓了过来。
“你以为……先帝是偏宠我们母子?”
太后躺在榻上,雪白的面孔,掩映在昏暗中,她轻笑着问道,笑声清脆,有如雪珠落地,却是格外幽冷森寒。
皇后觉出不妥,敛眉垂手,不再开口。
太后以扇掩面,姿态娴雅从容,她冷笑着,仿佛格外欢畅:“先帝元旭……”
她从唇齿中轻吐出这个称呼,仿佛情人间炽热的呢喃,又仿佛生自幽冥的怨毒——
“他生怕那两个皇子遭遇不测,才让他们早早就藩……他可真是疼惜我们母子啊!!”
她一字一句的轻喃,皇后一触她那幽寒眸光,不觉打了个冷颤,心下为这秘辛而暗自惊诧。
“世人看我们高高在上,风光煊赫,却不知道这其中,有多少辛酸……”
太后叹息着,继续说道:“别说我这两个庶子,就是我嫡亲的弟弟,你的伯父襄王,也很不安分哪……”
皇后一听之下,才知她先前说的,林家岌岌可危,是何涵义了。
太后黯然一叹,冷哼道:“都这么着乌眼鸡似的斗来斗去,以为我老了,就不中用了吗?”
她尖细的指尖,在扇柄上划过了一道刻痕:“大家走着瞧罢……”
****
平王的使者来时,静王元祉正拈着一颗棋子,凝视着池中清荷,怔然出神。对弈的师爷小心一揖,提醒道:“王爷?”
“我知道了。”
静王俊美面容上,生出一抹阴戾而不易察觉的冷笑,他伸手拂乱了棋盘,起身道:“什么风,把四弟都吹得露面了?”
师爷道:“平王狡诈,王爷不可等闲视之。”
静王洒脱一笑,由绿荫中幽幽道:“本王也不是易与之辈。”
使者跟着引路的小厮,穿过中庭,绕过几重琼宇楼阁,才来到园中。
此时正是午后,此园却是青翠欲滴,满目清幽,绿树藤萝之下,有隐隐绰绰的光斑投下,却不觉炽热,静王倚坐树下,正凝望着一池清荷,悠然品茗。
使者初次见到静王,却见他慵懒乘凉,似乎并不以为意,不觉微愠,沉声道:“我家殿下遣小人前来,给静王千岁请安!”
静王随意挥手叫起,笑道:“在我园中,不必拘礼。”
他微微示意,便有从人流水一般,呈上冰镇的食盒,使者也不推辞,微微就唇,却觉冰凉沁骨。
“夏日炎炎,殿下深居简出,如此闲适悠然,真是连神仙也望尘莫及……”
使者啧啧赞叹着,终于把话题转回自己的来意:“我家殿下却是素日心焦,如履薄冰啊!”
静王微笑着倾听,淡淡道:“心静自然凉,四弟未免太过焦虑了!”
使者扑哧一笑,迎着静王目光,毫不闪避道:“这便是王爷您的见识了吗?”
静王森然道:“你好大的胆子,在我园中,也敢如此放肆么?”
使者一揖及地,道:“小人岂敢,王爷智者千虑,必有一失,小人因有此笑。”
“哦……愿闻其详。”
“王爷认为自己进可火上添油,退可隔岸观火,是以安之若饴……可我家殿下,却有两句话,要带给王爷。”
静王眸光微微闪动,只听那使者轻轻道:“圣人有嗣,社稷序传……今上若是诞下皇子,王爷还能如此安稳吗?”
静王静静听着,面上不见任何波澜。
使者却驱前凑近,低低道:“我家殿下还有一句……”
他附在静王耳边,悄然说完,静王终于悚然动容——
“竟是如此?!”
他轻吁一口气,思索片刻,决然道:“我只能为你家主子敲敲边鼓……”
使者满意一笑:“有王爷这句,足矣。”
静王瞥了他一眼,叹道:“你家主子躲在安王背后,放这些暗箭,其志非小啊!”
使者笑容满面,恭谨道:“我家殿下实不敢有什么非份之想,只是皇上逼迫太甚,不得已,才跟几位叔伯弟兄商量,无非求个自保,若能得一允言,永戍封地为王,也就心满意足。”
静王轻应了一声,笑道:“这话应该去跟皇上去说,跟我说又有何用?”
“不然,”使者一脸谄笑,越发恭谨道:“我家殿下说了,静王殿下此时是手足,下次相见,说不定,便有君臣分际了。”
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说出,静王却仿佛未闻,漫不在意:“四弟取笑了……请问使者,四弟定于何时?”
“月末大朝之时。”
使者的话,如同惊雷一般,静王却不受这雷霆之音,送走使者后,径自在树下微笑沉思。
师爷试探问道:“王爷,要继续监视平王的属下吗?”
静王一笑,将棋子重新排好,道:“不用……皇帝必然已遣人盯上了,现在去凑热闹,不过平白暴露我们的实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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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十四章 皇恩
却说那使者,由静王府邸而出,几番拐弯,才行至繁华闹市,他衣着并不抢眼,片刻功夫便汇入人流之中。离他不远处,有几个打扮各异的男子互使了眼色,慢慢跟了上去。
那人穿街过巷,到了一处人烟稀少的地方,蓦然转身,一双锐眼迅速扫过四周,又忽尔窜入另一条里弄之中。
如此再三,他在如蛛网一般的巷道中流转,直到确定安全无疑,才轻轻闪身,进了一道黑漆小门。
吱呀一声,那小门迅速打开又合拢,只剩下粘着污垢的门环,在烈日下徐徐晃动。
瞿云站于一堵墙的高处,遥视着这一幕,向身边几人示意,他们心领神会之下,即刻便欲行动。
“先不要打草惊蛇,仔细盯着便是。”
瞿云说完,轻轻一跃,便朝着宫城方向而去。
***
重重宫阙之间,碧月宫并不起眼,虽然小巧精致,却失之雍容富丽,偏于一隅,宫室也不甚宽敞。宫人们每每谈起,都是心中纳罕,那位蒙受天子宠眷的娘娘,怎会居于此间?
正殿之中,几位嫔妃联袂前来,主人设下宴席,宾主谈笑晏晏。
杨宝林刚经囹圄之灾,平日里活泼爱笑的性子,收敛了不少,默默坐于席中,却被晨露一眼瞥见,道:“宝林这几日受了惊吓,还请满饮此杯,压惊涤尘。
杨宝林微微哽咽,鬓间琥珀步摇颤抖如雨,她低低道:“多谢娘娘替我洗冤昭雪,这样的恩德,却叫我怎生回报……”
晨露宽慰道;“姐妹之间,谈什么回报,这不过是一场误会,皇上不日便有恩旨,你且放宽心吧!”
杨宝林一急,便咳嗽起来,她眼圈微红,却是银牙细咬,冷笑道:“娘娘宅心仁厚,才没有将那些鬼魅伎俩公之于众……可有些人,却仍是跋扈得很呢!”
她喝了口茶,才道:“云贵人如今一身轻松,没事人一般,打扮得花团锦簇——好不要脸呢!她的皇裔在哪,又是谁害得她小产?!”
嫔妃们一阵低哗,鄙笑者有之,叹息者有之,还有年轻气盛的,娇笑道:“敢情云萝怀的这胎,不是凡人,是天上星宿呢,见时有,急时无……真真让人开了眼界!”
杨宝林惨笑道:“御医也是稀奇,言之凿凿,道是我将这月余的胎儿撞没了,这般坑瀣一气,构人以罪,太后一句罚俸,就完事了吗?!”
众人亦是摇头叹息,摄于太后严威,不敢再说,却都是面有不忿。
晨露望了望窗外闷热的阴天,示意宫人放下珠帘,将冰盆端入,顿时殿中一片清凉。
“太后乃是尊上,宝林姐姐不可妄言——那御医好生昏聩,我定要禀明皇上,严责其罪。”
她淡淡一句,让杨宝林感动涕泣,她毅然离席而起,郑重跪拜道:“娘娘恩德淑慧,泽被我等,妾有一不情之请,还请娘娘应允。”
“但说无妨。”
“云庆宫素来由四妃之一执掌,自齐妃娘娘仙去后,一直由我暂摄,我德行浅薄,实在不敢受此重任,娘娘贤淑明德,才是正位云庆宫的不二人选。”
又是一阵嘤嘤低语,众人不禁诧异——杨宝林虽然位份不高,却也是世家贵宦,宫中红人,这一番,竟然将一宫大权拱手相让,如此决然,着实让人诧异。
晨露并未吃惊,也不惺惺作态的谦让,只是微微蹙眉,笑道:“宝林姐姐太抬举我了……”
杨宝林见她并不表态,凄然道:“这是阖宫嫔御的请求,娘娘若不应允,一些奸佞小人,更要作践我们了——云庆宫,可素来就是她们的眼中订,肉中刺呵……”
嫔妃们都为之唏嘘黯然,她们几位,或是与杨宝林交好,乃是齐妃一系的,或是一向为周贵妃倚重,如今大树已倒,却是如何安身立命?
晨露微微颔首,声音清冽郑重,有如冰雪珠玉碰撞,却有着莫名的安心:“今日都是自家姐妹,说话也不必避讳……后宫之中看似繁花似锦,实则却是风口刀尖,稍有闪失,就是齑粉之祸……”
她端起冰镇青梅汤,以银匙轻舀,笑得自信从容:“可皇上素来仁德,却也不会坐观诸位受人构陷——我忝居此位,也会尽量提醒一二。”
她见众人面上仍有疑虑,微微一笑,曼然道:“别尽说些伤感之事了,有件喜事,各位还未曾得知呢!”
她凝眸若有所思,道:“最近,皇上亦会广施德政,让后宫嫔妃都择日归宁,以慰骨肉分离之苦……”
连杨宝林都停止了哭泣,她们因这突然之喜,而一时无法反应过来。
宫中律条森严,前次齐妃归宁,皇后亦甚有烦言,如今后宫众人咸沐皇恩,简直是飞来之喜。
“各位的父兄,大都在朝中为官,这次,亦是皇上体恤朝中大臣,才有了如此愿心。”
晨露的话,得体诚挚,仔细咀嚼,却是意味深长。
送走了众位嫔妃,晨露端详着眼前的凤藻玉案,从雕有祥云的白玉盘中,拈了一颗鲜红的果子,放入口中,对着窗外笑道:“你这招‘倒卷珠帘’,是想偷窥哪位国色天香的娘娘呢?”
瞿云哈哈一笑,由窗中翻身而入:“原想吓你一跳……”
“静王那边情况如何?”
瞿云凝视着她幽邃的黑眸,只吐出四个字——
“月末大朝。”
晨露没有诧异,微微颔首道:“皇帝早就有所预料……他近日恩赐后宫嫔妃归宁,必定会大赏她们的父兄——时间如此巧合,他大约是成竹在胸了。”
她遥望着墨云翻滚的天边,低喃道:“山雨欲来风满楼……”
仿佛应和她的断言,阴沉压抑的苍穹中,一道沉闷的雷声响起,闪电在瞬间,闪亮了她雪白的面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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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十五章 悖乱
云贵人的“小产事件”,免不了被宫中非议,众嫔妃提起这位倒霉的娘娘都掩袖讪笑,皇后的声誉也颇受了些影响。这几日时光缓缓流逝,朝野都是异常平静,转眼便到了月末。
这一日乃是大朝的日子,藩王们由驿馆中出发,一列杏黄色大轿到了西华门前。
此时东方日光明灿,天街宽阔直通天际。天边一点金黄更显得琉璃瓦剔透,仪仗侍从左右分列阶下,器宇轩昂宛如天兵神将,虽然天气酷热,却是队列整齐鸦雀无声,沉默中更显出肃然与精悍。
安王有些轻慢地一笑,指定了那些侍卫,嬉笑道:“皇上也真不体恤人,这么热的天竟是让他们甲胄齐全。”
他随意踱步,正要往前,顷刻间,万重宫阙钟鼓齐鸣,浩然轰鸣耳边,整个人神智都为之一震——
时辰到了!
他收敛了笑容,整了整身上的隆重礼服,跟着前头叔父们迈步向前而去。
安王朝觐的次数不多,但看他样子就知道他对宫里的路径非常熟悉,他一路行来却是暗暗惊奇:四周气氛竟然是前所未有的庄严肃穆,文武官员都手持象牙朝芴端然而立,就算是平时私交很好的,也不敢给他半点眼色示意。
宛如鸟翼的廊道上,此次挂的不再是喜庆的正红灯盏,而是飒然凝重的风灯。越来越近的三十六层台阶上,那道玄黑与明黄相间的宝座,灼痛了他的眼——安王唇边掠过一道阴冷不屑的笑意,随即恢复了恭敬端正。
终于到了阶下,瞬息之间但闻乐官齐奏雅乐,黄钟大吕之声大作,皇帝冠冕袍服俱全,辉赫仿若神人,从容迈步登上御座。
“诸位,今日大朝,有几件要紧国事与大家相商……”
皇帝声音清朗有力,拣了云州旱灾、鞑靼扰边等几件事来说,又问了兵部关于前次剿灭的鞑靼余部之事,然后笑道:“众卿还有什么要说的?”
满殿中鸦雀无声,半晌,有几位尚书正欲上前奏报,却听藩王一群中,有人嘶哑喊道:“臣有事要奏!”
却是皇帝的叔父,五十有余的诚王老千岁,他胡子花白,瞧来仍是病弱。
他上前叩首,道:“臣年老体衰,离大去之日不远矣,益州地处蛮荒,瘴气丛生,飞鸟亦常折翅,恳请陛下让老臣留京,以待天年。”
皇帝温和道:“叔父身体不甚康健,朕亦深以为忧,太医院医正亦向朕禀过了,叔父不用多想,及时诊治要紧。”
他言辞关切,虽是模糊,却也默许了诚王的请求,老人长吁一口气,谢恩后正要退下,却听身后有人大声喊道:“臣也有本要奏!”
安王双手抱揖,眼角带出些微妙桀骜,决然甩了下袖子跪地,道:“臣弟近来冥思昏昏,怕亦是有所罹疾,若是再待在封地,怕是会五内鼎沸而死!”
“哦?”
皇帝有些诧异,又有些讽刺地扬起剑眉,笑道:“三弟,你的封地也生了瘴气?”
“虽不中亦不远矣!”
安王把头微微扬起,望着皇帝道:“我这个藩王,听上去金尊玉贵,乃是帝家贵胄,却真真是任人践踏,万岁派来的长史可有把我放在眼里吗?”
朝臣中响起一片嗡嗡低语,也有人为安王的大胆言辞倒抽一口冷气。
本朝分封诸王,乃是循前朝旧例,只是先帝英明天纵,早已发现其中弊病,权衡之下,定下制度,由朝廷派出长史辅佐藩王,一应大事都要盖上他的印章才能算数。
皇帝面容上浮现出一道怒意,却被冷笑压了下去,他轻握着雕龙扶手,目光如剑,直看着安王不语。
这几位藩王势大,长史受其掣肘日久,只得苦苦支撑个局面,如今安王居然颠倒黑白,到君前诉起苦来!
“臣也有本上奏!”
平王平静说道,也上前跪了,道:“我辖下与鞑靼犬牙交错,一旦情势危急,调动军队便不能得心应手。长史本是文官,对军务毫不精通,若有延误战机可怎么得了?”
他话说的滴水不漏,很是圆滑,语中之意却是与安王如出一辙。他笑得异常恭谨,凝视着青金石地砖,笑道:“还有封地的盐运漕运一类,若能由我来统筹调度,也少了许多摩擦。”
皇帝胸中怒意勃发,咬牙笑道:“真真是奇谈,长史辅佐的制度,是先帝订下的,你若要改动,是想说圣祖措置失误?”
安王从旁大声答道:“臣等岂敢,只是陛下所托非人,后世议论着,却要以为陛下苛待兄弟了!”
此话一出,殿中群臣目瞪口呆,仿佛被梦靥住,看看这个,又互相对视,殿中寂静得连针落地的声音都可以听见,有人受不住这压力,身子一歪竟昏厥了过去。
皇帝俊逸脸上一片漠然,眸中深不可测,他轻笑道:“原来朕派出长史,便是苛待兄弟——你顶得真好!!”
(因为网友指出,有一段紫禁城的建筑布局和仪仗确实不该照搬说明,所以这章改了两三句。多谢你们的诤言!以及看到这里的书友不必奇怪,这是几年后重新来修订的,出版的实体书早就印出,已经没法修改了,我再次致歉~)(未完待续)
第五卷 第一百十六章 生乱
此时殿中微有骚动,群臣交头接耳,莫衷一是,安王长跪于阶下,目光却是桀骜不羁,他微瞥了一眼皇帝,正要开口反诘,却见御座后的九龙腾天玉屏后,幽幽传来一声轻咳,一道飘袅重染的裙裾边角,如烟云一般从中飘过。
是谁?!
如此朝会之上,是谁,竟敢如此恣意,避于屏风之后窥听?!
他心中暗诧,一时闪神,却听平王道:“万岁息怒,三哥素来心直口快——不过长史一事,仍希望万岁从长计议——就是臣等体谅陛下的苦心,史笔如刀,仍不免有七步之讥啊!”
皇帝一听这话,怒不可遏,他脸色雪白,砰”地据案而起,冷声道:“哼……比出了曹子建,如此诛心之罪,也要让朕承担吗?!”
此时殿内多数人已成了木雕泥塑,僵跪在地听藩王们与皇帝斗口。齐融见不是事,站起身来,用冷峻严厉的目光向殿中各个角落扫去,他是朝中元老,威望既高,门生故吏也极多,如此威慑下,会场气氛安静了不少。
他面上沉稳,心中亦有些不安,却见殿外门扉半启,缝隙中隐隐可见无数人影晃动,不禁心下更添狐疑。
****
孙铭自从晋升为京营将军之后,很是谨小慎微,此次藩王入京,皇帝有意无意间,仍将京畿治安交托于他,便更不得安闲了。
藩王们麾下的骄兵悍将,很是闹出了些乱子,这些孙铭都隐忍不发,连一些物议讥讽,也是充耳不闻。
这日他朝食已罢,穿齐了甲胄,便来到校场,刚看了一会,便见大营门口有烟尘弥漫,有几骑人马身披玄色斗篷,被卫兵阻住,正僵持不下。他由台上起身,迈步上前看个究竟。
“此乃军中重地,什么人敢擅闯?!”
卫兵气势肃然,正要呵斥,却见正中一人,通身上下都以黑纱遮掩,由那重重纱裳中,露出一双寒潭似的黑眸——
卫兵乃是久经沙场的悍卒,却被她这一瞥之下,为这森然威严的气度惊于当场。
孙铭倒抽了一口冷气,多年沙场鏖战,也不曾有这一瞬的惊骇,那人终于开口——
“久闻孙将军大名,今日终于得以一晤。”
她声音清冽,有如珠玉落地,冰雪破堤。
“你是……?”
有如花瓣一般的纤纤玉手伸出,她手持一柄古朴宝剑,其上古篆,斑斓可辨。
“这是万岁的佩剑……”
孙铭大惊之下,依稀想起前一阵的宫中逸闻,心中隐隐猜到了她的身份。
那女子轻挽纱绢,将雪白面庞微微露出,目光流转间,辉光神韵,非同凡俗,发间一枝珠簪,在日下灼然生华。
“孙将军,宫中乱象已生,我代皇上前来,请速派将士封闭城门,阻止任何人等出入!”
她手握缰绳,决然而道。
孙铭浑身一颤,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这稚嫩清秀的女子,皱眉道:“事关重要,岂可因你一言而决……”
他话音未断,但闻沧啷一声,长剑倏然出鞘,映着晨间日光,雪光灼烈,龙吟之声乍起,惊破栖鸦无数——一片黑羽漫天中,光华几欲破天。
“此乃天子御剑,皇上交于我手,嘱曰:如朕亲临——将军还有什么疑虑?!”
那女子声音不大,却是词锋逼人,清冷之外,自有一种凛然高华。
孙铭凝望着她,良久,才单膝跪地,敛眉垂首:“臣,遵旨。”
****
京城的百姓如往常一般,便要开始一日的生活,蓦然间,街头人流瞬间分来,仓忙之中,但见铁骑如云,喧嚣疾驰而去,其后跟有无数精悍步卒,杀气肃然。
他们呆呆看着,宛如梦中一般,凝望着这些京营精锐,小声议论着,难掩惊惶。
响鞭急作之下,孙铭一马当先,快如流星一般,转眼间已赶到城南,城门守军听得远远传来策马之啸,由城楼高初探头来看。
“封锁城门,不许任何人入内!!”
孙铭放声高喝,炽热的日光照着他的面容,嘴角露出一丝忧虑的刻纹,汗珠流淌而下,他只觉得苦涩。
守卫头领遥见是他,大吃一惊之下,忙不迭喝令,让守军关拢城门。
沉重拖曳的铁索声响在大地上震动着,惊惶的百姓议论闪避着,眼看城门徐徐合拢,那波光粼粼的护城河消失至一线,孙铭刚要松口气,却听门下有粗犷人声——
“这是什么意思?!青天白日的,关什么城门?!”
孙铭纵身上了城楼,却见一彪人马源源而来,最先抵达的叫嚷着,用手推挤城门,强行将本只一线的空隙,生生扳折加大。
他们身上的甲胄在日光下闪烁生辉,孙铭的心,却在这辉光中逐渐沉下——
这是安王麾下的将士!
他强压住胸中的怒火,站于城楼之上。高喝道:“站住!!”
他凝望着城门间停止行动的兵士,徐徐道:“尔等奉圣命驻军郊外,为何擅自进京?!”
领头的校尉身着明光甲,一身锃亮,他连眉眼都带着骄横,笑道:“我们在郊外呆得闷了,去京城散散心,有何不可?!”
孙铭望着远处源源而来的队伍,心下冷笑,道:“这么多人一散心,未免太过隆重了……”
那校尉趾高气昂,痞笑道:“我们本是土包子,习惯了一起走路,一起去开开眼界!”
孙铭沉声喝道:“奉圣上旨意,任何人不得出入,汝等悉数退后!”
那一队将士却不听命令,口中嬉笑着,手中兵刃,却有意无意的出鞘上弦。
孙铭浓眉一扬,正要最后通令,却听身边箭矢破空之声大作,一片黑鸦鸦的箭雨,幕天席地一般,朝着城下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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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十七章 逼宫
闪着寒光的铁箭如暴雨狂飚倾泻,铺天盖地的落下,城下的藩王将士躲闪不及,纷纷倒地,那校尉倚仗身上甲胄,狼狈避过,对着身后援军张口欲喊——
一道洁白羽翎,迅如闪电,直直射入他的喉中。
那血花暴闪,只是一瞬,便绽放出最后的惊艳。
他双目圆睁,不敢置信的跌倒,身边满是惊慌躲闪的兵士,几下便践踏得不成形状。
孙铭蓦然惊怒,回身喝道:“谁让你们放箭的?!”
“是我。”
晨露抚着微微颤动的弓弦,姿态娴熟,说不尽的舒缓婉约,她望着城下一层层围拢,黑鸦鸦的军士,微微一笑。
此时城下剑戟林立,甲胄铁衣的寒光,在炽热阳光下刺目生疼,藩王的兵士越拢越多,宛如乌云蔽日,望之心惊。
“为何如此?!”
孙铭怒得已无言语,再顾不得尊卑。
“他们今日只为谋逆而来,不是温言劝抚能了结的——多杀一个,京城便平安一分。”
纤纤玉指,从壶中又抽了几支箭,黑眸微迷,蓄势瞄准。
孙铭咬牙不语,望着这剑拔弩张的危局,心中满是踌躇混乱。
“其余三处城门,由你的心腹前去接应,大约可保无忧——只是这城中……”
晨露思索着,手下一气呵成,一箭既出,便夺去一人性命,各个都是将尉一类的军中头领。
待到壶中一空,她才收起铁弓,重新以纱绢覆面,由城墙上一跃而下。
“娘娘……!”
孙铭正要阻止,她已策马转向,朝着勋贵世族所居的城南而去——
灼热的夏风中,她手持缰绳疾驰,心中低喃道:“周浚,这就是你的如意算盘吗……”
****
太和殿中,君臣一言一语的交锋,让大多数人都惊得六神无主,不知道如何是好。
皇帝望了一眼正对门扇的缝隙,见外间人影憧憧,眉间稍一松缓,他抿了口茶,声音在殿中清晰可闻。
“还有哪位叔伯兄弟,认为朕刻薄寡恩,不妨出来言明。”
大殿之中,静得可怕,良久,正当众臣以为,无人再作仗马之鸣时,诸王之中,亦有人颤声道:“万岁开恩,臣等并无二意,只是长史挟天子之命,跋扈异常……”
那人抖着袍袖,已是哽咽难诉,皇帝压下心中的郁躁,抬眼望去,乃是先帝的幼弟,素日里最为安分的卫王。
皇帝眸中光华一闪,晶莹炯然,沉声道:“叔父若是有什么冤屈,只管向上奏来!”
他瞥一眼阶下的安平而王,见他们从容自若,不禁暗自冷笑,却又想起方才,屏风之后,那声低咳,心中惊疑又生。
此时殿门微启,瞿云一身戎装,悄然入殿,行至齐融身旁,俯在他耳边轻语几句,顿时惊得他须发微颤抖,眼中精光一闪,即刻又恢复常态。
瞿云转身离去,遥遥朝着九重帝阙之上,微一示意,皇帝心中熨帖,正要开口,却又见他手指殿外,作了一个刀兵的动作。
宛如雷电闪破乌云,皇帝眉宇间的迟疑一隐而没,他从容一笑:“叔父此事,要辨别不难,着宗正院细细甄别,若长史真有跋扈不轨,朕亲自向您赔罪!”
他斩钉截铁说完,凝视着阶下的安平二王,语气更加舒缓柔和——
“两位弟弟,朕自登基以来,素以先帝创业艰难为念,治理天下,可算是兢兢业业,对宗室手足,更是克己友爱——弟弟们今日敢如此无理,不正是料定朕无法效纣桀之行么?!”
安王大咧咧一笑,正要反驳,却见皇帝眸中一点怒火,在瞬间爆裂开来——
“可是你们,却将朕的克己友爱,视作软弱可欺!!今日你们居然有脸面提什么长史掣肘——若没有长史碍事,你们今日便要引狼入室,来个三家分晋了吧!!”
他由案间取过几摞文书,清俊容颜上带着冰封似的冷笑,吩咐秦喜道:“你先念一遍,再让众臣传看。”
秦喜那略带尖细的嗓音,在殿中响起,桩桩件件,都是二王私下联络,接交江湖死士,私铸兵器,时间地点,相与人物,皆是细细有证。
“朕的长史被你们挤兑得几欲自尽,居然还敢颠倒黑白,惑罪于朕!!”
皇帝冷笑着,望着殿外齐整的军容,终于长舒一口气。
“众臣工,你们不妨向外一看——”
满心昏噩的众臣,闻言转头望向殿外,但见丹墀之下,一千余名羽林军的军士荷戈持枪,杀气腾腾集中在东西配殿前面。
“你们勾结江湖匪类,收买了几个宫中侍卫,便以为可以逼宫篡朝?!”
皇帝轻蔑一笑,任由侍卫将擒获的各色俘虏、兵器缴于殿外广场。
安王面色苍白,浑身颤软欲死,他喃喃自语,眼神狂乱,左右侍卫正要上前拿下,却见平王面色不变,悠然轻笑道:“万岁勿要疑心臣弟,这般拙劣的计谋,完全不干臣弟的事!”
安王满面惊惶,戟指指定他,怒道:“四弟,你……”
平王笑得不羁,眼中露出诡谲笑意:“万岁,昨日太后进了碗珍珠细米粥,今晨,她老人家宣了二哥入内,两人大约正在说古记笑话呢!”
皇帝一惊,暗忖他对太后起居了如指掌,他乃是聪慧过人之辈,瞬间明了了他言下之意,他悚然大怒,脸色苍白得令人不敢逼视,当机立断,喝道:“众臣工可退出天街外——”
平王一口将他的话截断,他微笑着,只说了一句:“太后在我的钳制之下。”
这一声好似天外魔咒,将殿中剑拔弩张的气氛,扫得干干净净。一片死寂之中,连人们的呼吸声,都清晰可闻。
“你要如何?”
皇帝勃然大怒之后,头脑却是越发清明,他面上无波,只是静静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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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十八章 手足
平王仍是温文儒雅,他望着御座中的皇帝,轻笑道:“太后乃是天下之母,臣弟焉敢如何……”
他眼中闪过细碎的刻毒,殿外的阳光照在他身上,显得异惑幽冷。让人禁不住要打寒战。
“我与三哥素来情谊甚笃,此次他犯下此等大逆之事,确是与我无关,只求皇兄能辨别忠奸,还我清白令名。”
平王的话,简直让在场众人瞠目结舌,如坠云雾。
皇帝见他举止悠闲,丝毫不以为意。心中升出一丝阴霾,他心下飞快思索,面上却是霁颜笑道:“四弟,你说你清白无瑕,却难道不知,挟持国母是株连后嗣的大罪?!”
“母后现下安然无恙,皇兄不妨与我前去一探……”
平王凝望着他,眼中是毫不退让的绝然狠戾,皇帝对上他的眼眸,心下暗惊,于是静静答道:“好……我与你同去。”
他由御座起身,俯视着阶下群臣,一派安稳从容,道:“此乃朕之家事,卿等暂且退下。”
众人触及他的目光,但觉如磐石般沉着,心中不觉一松,这才惊觉各个已是汗湿重衣。
“皇兄一向恃辇而行,不如你我兄弟一齐走去……”
平王朝服辉赫,眉目之间,意气奋发,却又含着淡淡阴郁,微笑着,轻松悠然间,仿佛是再平常不过的家宴会晤。
****
此时正是十,日光照耀着宫阙云顶的琉璃瓦,璀璨眩目,华贵迷离,兄弟两人并肩而行,身后迤俪而行的,是如履薄冰的侍卫左右。
两人也不去理会,只管在这狭长绵延的夹道上缓缓漫行。
炽日逐渐伸高,照得人周身燥热,一路行来,走过聚香园时,皇帝见满池碧绿,清风过时,一片袅娜,于是顺手捋下一面荷叶,持在手中遮阳。
平王冷眼看着,微笑道:‘皇兄有此雅兴,倒是难得!”
他望着这一池菡萏碧波,却不走近,只是远远望着,等皇帝回到道上,才缓缓道:“我从小怕水。”
皇帝诧异地望了他一眼,只听平王笑道:“小时候不知道厉害,在镜湖边嬉戏玩耍,被人推入其中,几乎溺毙。”
他说得轻松,在日光下几近戏谑,却自有一种惊心动魄。
元祈剑眉微动,道:“是谁做的?!”
“我不知道。”
平王仿佛漫不在意的,接过他手中的荷叶,深深吸了口清香,半晌,才道:“大约是太后娘娘的手笔。”
皇帝悚然一惊,正要反驳,却蓦然想起,太后病愈的那一幕——
孱弱温柔的母后,手下用力,以镂金镶玉的甲套,瞬间捏碎了蜘蛛……
那般的决绝尖利,雪白面庞上,却一径是慈悲温文的笑容。
他禁不住要打寒战,话到嘴边,也退了回去。
平王淡淡瞥了他一眼,道:“从我记事起,便是活得战战兢兢,我母妃时时看顾我,生怕我再遭厄运……”
“你应该禀报父皇!”
“父皇?!”
平王好似听到了什么可笑之语,俊秀面容微微扭曲,眼中发出极为怨毒的光芒——
“太后当年位居中宫,姿容绝代,专宠十余年而不衰,她身后又有名门贵阀的林家支撑,只须小小一个手指,便能让我们母子化为齑粉……”
他语音怨毒森然,继续道:“父皇即使愿意过问,也只能保我一时,却不能保我一世……”
元祈望凝望着他,胸口起伏不定,几乎是从牙缝中迸出——
“为什么不来找我?!”
几乎是痛心疾首的,他低喝道:“我是你长兄,为什么不来找我?!”
“找你?”
平王有些惊奇的重复,待望进他坚定果决的眸中,才深深呼了口气。
“大哥……”
他的声音低沉下来,不复方才的剑拔弩张。
“你当时,亦不过是一介少年啊……更何况,”
他几乎是灿烂微笑着,轻轻道:“那是你母后啊!”
元祈咬牙不语,半晌,才低低道:“是我太一厢情愿……这是在宫中,总要争个你死我活的!”
“是啊,我们生于这宫中,总免不了有这一天的。”
平王大笑,豁达间,隐见苍凉,他回转过头,低低地,绝然地唤了声——
“大哥!”
元祈一颤,抬眼看去,只见平王微笑如常:“快走吧,太后娘娘的性命,还攥在我手上呢!”
****
炽日如火,照得人汗出如浆,晨露策马疾驰,袍袖衣袂随风飘荡,如云烟一般在街市中通行,不过一刻,便到得周浚的府邸。
朱漆大门上,铮亮的铜钉眩目威严,晨露略一分辨,便知是依八阵图方位排列,门前并无官宦世家惯有的一对石狮,只见一左一右两列兵士持矛悍立,一眼瞥去,满目肃杀。
她利落下马,直直朝着大门而入,无视眼前横曳的矛戟,纤指轻轻一弹,兵士但觉虎口发麻,强撑着握紧兵刃踉跄几步,才堪堪卸下力道。
晨露一边入内,一边以内力扬声:“周大将军,我依约前来拜访。”
“贵客前来,真是不胜荣幸。”
同样以内力扬送,晨露听声辨向,微微一笑,穿过中庭,朝着内宅的厅堂而去。
大厅之中,各色架格上,摆满了五花八门的兵器,正中十余柄刀剑,圆融雪亮,一看便知是主人心爱,经常摩挲之故。
周浚仍是惯常的一袭黑袍,手中半把兵器也无,只持着一支小小物事,意兴阑珊。
晨露目光如炬,一眼便看出那是一支镶玉镂珠的宫花,她又看了几眼,心中疑窦又起——
“那是前朝宫中的制式。”
她前世虽不受林家宠爱,却也见惯了世族皇亲的排场器物,林媛的生母更是公主之尊,是以对这些宫花绢饰也有些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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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十九章 纠缠
“当今世上,能识得此物的已不多了。”
周浚眼中染上淡淡寂寥,仿佛不欲多提,他小心翼翼的,将宫花收入怀中,抬起头来,已是目光炯炯——
“你是为了皇帝的江山而来?”
晨露柳眉一挑,直直看向他,眼中冰雪凛然:“何出此言?!”
周浚微笑着不答,却是叹息道:“整个京城之中,能看穿这连环计策的,只你一人……”
晨露摇头,道:“不然,皇帝亦有所警觉,已下了诏令,让四方重镇的守军严整戍守。”
周浚颔首表示赞同,道:“今上虽然没有过沙场鏖战的经验,却是英明天纵,往往能自行参悟,他能模糊想到此处,亦是很难得了。”
他素来倨傲,如此夸赞,句句是实,毫无阿谀奉承,晨露点头,道:“假以时日,他必能成一代令主。”
周浚冷笑:“眼下关键,是他能否过这一道坎。”
晨露亦是微笑,眉宇间一片飒爽清冽:“这便要仰仗将军你了!”
周浚大笑不止,半晌,才沉声道:“那孽障把我的过往都说与你听了?!”
晨露心知肚明,道:“只是略知一二。”
“若得我心中挚爱,便是粗茶淡饭,也是甘之若饴……”
他的声音低沉,满是痛楚,继而激昂——
“我与鞑靼人有不共戴天之仇,一心想献虏阙下,可换来的,却是朝廷的重重疑虑——他们胆怯妥协,以厚币卑词贿赂鞑靼,丝毫不想着一雪前耻,这样的朝廷,又怎么值得我效忠?!”
他说着,已是睚眦欲裂。
“正因为如此,你才应力挽狂澜,如此撒手不管,算什么大丈夫!”
晨露冷冷接上,声音不大,却自有一重森然高华。
周浚不禁被她的气度所摄,微微平静下来,皱眉道:“人各有志,我对朝廷已无眷恋,你不必再说。”
晨露不语,迎着日光,她黑眸中幽冷渺远,雪白面庞仿佛透明一般——
“大将军……”
她居然不怒,只是幽幽叹息。
“你以为,这世上只有你一人身陷深仇?!”
她淡淡望来,周浚只觉得那清冽黑眸中,剑意有如九天重光,直直射来,如利箭直中心口。
“自景乐之乱,天下庶民,有哪家没受过鞑靼人的荼毒?——正因如此,今上的天纵英明,才是万千黎民所需要的,若是让藩王们计谋得逞,那立时便是纷争四起,百姓离散……难道还要后人重蹈你的覆辙吗?!”
她声音不大,却满是沉痛黯然,周浚望入她的眼中,满腹的仇怨,渐渐冰消溶解——
“差点忘了,你与林宸颇有渊源……”
周浚微微黯然,叹息道:“我还是无名小卒之时,曾在潼关之战中,远远眺见她的英姿……她若是泉下有知,也会如你这般作想吗?”
晨露微笑着,清秀平凡的面庞在日光下,显出惊心动魄之美——
“她必也是如我一般……”
周浚楞在当场,百味交杂之下,心中块垒,只化为一声叹息。
“罢了……”
他苦笑,徐徐道:“我在京中各处,亦藏有精兵八百,你可以尽数使用。”
他由右手暗格中,取出兵符信物,郑重放在晨露手中。
****
慈宁宫中,不见往日来往井然的内外命妇,中庭寂静无声,惟有参天梧桐,由绿荫中渗出点点金光。
大殿之中,太后面色苍白,凝视着手中绘有猫蝶嬉戏的精美画扇,默然无语,静王陪坐在旁,衣冠微见狼狈,他看了自己脖间的利刃,轻嘲道:“三弟真是费心了!”
挟持者身着侍卫服色,如泥塑木雕一般沉默不语,大约是平王的心腹死士。
皇帝与平王联袂而入,恰恰见到了这一幕。
平王瞥了一眼太后,生生将自己的怨毒压下,笑着调侃静王道:“你前生是个猢狲变的,他若不看紧你,难保你不变出什么花样!”
静王嬉笑着,正要反唇相讥,却听太后轻叹一声,抬起头来,凝视着平王道:“你从小志大才疏,如今仍是不变。”
平王冷笑一声,道:“母后老而弥辣,也是仍旧不变,这几年宫中镜湖,不知又添了几条冤魂。”
皇帝见他们唇枪舌剑,也不去管,只是望着院中僵持的侍卫们,暗自揣度平王的深意。
他虽然与太后深有仇隙,却也不会不顾大局,只为出一口气,大费周章的派人潜入,挟持太后——其中必有什么蹊跷。
他想起廷议之时,晨露于屏风之后那声轻咳,草灰蛇线之下,隐隐想了许多……
耳边只听平王怒道:“当年你将我母妃遣去宗庙,拖延时间,好让人将我溺毙……”
皇帝一听之下,灵光忽起,满耳都是“拖延时间”这四字在回响,他心中豁然开朗,暗道侥幸——
平王将他们全数纠缠于慈宁宫中,正是为了拖延时间,以利宫外起事!
(明天我RP爆发,会写三到四章,先知会大家一声,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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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二十章 悍卒
皇帝不动声色,只是心中暗凛,他看了一眼太后,见她蹙眉冷笑,仿佛丝毫不以眼前凶险而意,静王却不顾自己脖项间的利刃,亢声与平王理论——
“母后体弱,经不起这明晃晃的刀剑,你快着人放开她!”
太后额头微有细汗,,烟霞色罗袖被她紧握,绞出几重皱摺,殿中闷热,又是利刃在侧,她的面色几近惨白,却犹自据案冷笑。
皇帝见是时机,转身行至殿门附近,一眼便瞥见庭中侍卫们,正在翘首而待,他正要闪身召唤,下一瞬,一道劲风,席卷着冷凛锋芒,从他发间险险擦过,只听当的一声,九龙旒冠落地,他只觉头顶一阵痛楚,伸手摸时,却是嫣红鲜血。
那一柄短刃,牢牢钉入身后的檀木殿门中,犹在轻轻颤动,于半明半暗间,发出妖异寒光——
差之毫厘,就正中他的头颅!
“真是千钧一发啊,皇兄……”
平王轻甩袍袖,毫无歉意地微笑着,上前两步,将短刃由门上拔下,顺手,将门扉轻轻阖上。
皇帝的眼神,随着这一阖而微微黯沉,他伫立在殿中央,仍是一派沉着自若。
“皇兄急着联系侍卫,可是想起了什么?!”
平王笑得平静无波,眸中却是诡谲阴森。
“你在拖延朕的时间,准备在京中作乱。”
皇帝的声音,冷静淡漠,仿佛由九天之外传来。
这一次,他用的是“朕”,而不是“我”。
平王示意死士,那人手下一紧,嫣红浓稠的鲜血,便从太后颈间缓缓滑下。
那丝丝缕缕的鲜红,流淌于雪白肌肤上,更显得惊心动魄,太后微蹙着眉,一声不吭。
“皇上,你若再有什么可疑举动,明年的今日,便是太后的忌日了。”
平王微笑着,继续道:“皇上目光如炬,已然看穿了我的布置……可惜,朝中众臣都关注着此处,再无一人,能破坏我的棋局了。”
他笑得自信,一抬头,却见皇帝也在无声轻笑,平王敛了笑容,心中突然生出不安。
****
宫城最外端,身着甲胄的侍卫们站在高耸的城楼上,正俯视着地面上散乱的刀枪剑戟,以及斑斑驳驳的刺眼血迹。
他们谈及方才那群乌合之众,都觉得好笑又好气——
“啧啧,就这群脓包,也来谋逆,咱们兄弟手里的岛剑,难道是吃素的不成?”
“听说是安王殿下私蓄的江湖草莽……别说攻入宫中,就在这神武门前,三两下就被拿下了——安王正在当廷奏对,连他在内,一个也没跑得了。”
侍卫们气势如虹,其中诨名“花生”的郭升,是此间的一个小头领,深得皇帝喜爱,本来在御前行走,这次是被派人料理善后的,他却不如其他人这般乐天,他父亲亦是从龙老将,这些帝室后裔间的恩怨,也知之颇深。
他心中嘀咕道:就算安王如此脓包不济,平王和他却素来是焦不离孟,此人阴险狡诈,尤在其兄之上,难道没有任何后着?
他想起方才,瞿统领遣人来时,那凝重深锁的愁眉,暗自揣测——
难道宫中也出了什么事?
想到此处,他心中砰砰乱跳,环顾四周,见其余人等都是一派轻松,于是低喝道:“你们骨头没有三两轻了……赶紧守好城楼是正经,你,还有你,”
他指点着几个老成稳健的,指派道:“你们几个,率人四下巡视,务必要保证万无一失!”
侍卫们这才敛了笑闹,正要起身分头去做,却有一人惊叫道:“快看!那是什么?!”
他语声惊骇,以手指着空中,郭升抬头一看,却见湛蓝晴空中,平空升起一股浓烟。
他极目眺望,遥遥只见那浓烟由城北而起,夹杂着隐隐火光,也不知出了什么事。
又有人惊呼:“西边也有……”
连续几番,郭升悚然发现,城中四方八极,有好几处浓烟滚滚,火光冲天,他心中惊疑焦急,沉声道:“莫非还有叛党作乱?”
他正要吩咐属下,却听空中传来一阵飕飕尖响,电光火石间,他反应过来,大吼一声:“快趴下!!“
他一手按了最近的弟兄,将身子尽量伏低,任由那一阵箭雨从脊背上擦过,引起火辣辣的灼痛。
箭雨方歇,众人正要开口,却被郭升示意静默,他趴在城墙上,仔细谛听着动静,半晌,他才起身,微微喘息着,道:“有大股人马,正朝神武门而来——弟兄们,我们有大麻烦了!”
他声音肃然,不复平日里的浪荡嬉笑,仿佛是在喃喃自语,却又似在警告众人:“脚步整齐划一,杂而不乱,半点人声也无……这怕是久经沙场的军队。”
众人的脸,顿时煞白,前次御驾亲征,他们中大半扈从皇帝,很是见识了些恶仗,那些鏖战炼就的悍卒,足以让这些侍卫夜半生出噩梦来。
即使如此,也无人退缩,他们皆是军中将尉之后,平日里走马章台,浪迹争斗,乃是常事,骨子里生就的禀性,却不容自己畏缩。
郭升回望宫中,却见万千宫阙,仍是一片寂静。
大约宫中也出了什么事……
他如此想着,沉声吩咐道:“鸣笛燃烟,通知瞿统领那边……弟兄们,朝廷用得着我们的时候到了!各自守好自己的位置……莫要让人小觑了我等将门!”
众人一片静默,眉宇间杀意酝酿,任谁都知道,今日事态严重,怕是要九死一生了。”
脚步声由远而近,已是清晰可闻,眺望那端,隐隐有刀剑的闪光。众人攥紧了手中武器,心情近乎期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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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二十一章 无题
郭升凝视着越来越近的敌军,但见他们铠甲齐整,仪容肃然,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凛然杀气。
“这些人……是平王麾下的!”
郭升注目片刻,断然说道,他指点着领头一人,冷笑道:“这厮是平王身边的随从,上次藩王觐见,我还和他撞了个满怀。”
原来平王按兵不动,是先让安王的奸计暴露,趁着满朝人等松懈之际,一举于京中起事。
他凝视着城下兵士,心中疑窦又生——
这些人虽然人数众多,却仍不能占尽优势,平王既然能将他们隐匿京中,为何不多些人数,以求稳操胜券呢?!
他不禁又一次远眺,见那阵阵冲天火光,有几注已然行将熄灭——这样的炽热日头,显然不是自行灭去的。
莫非有人在暗助朝廷?
他摇了摇头,不再去想,只是低声问身边同僚:“瞿统领那边有消息了吗?”
军中紧急时,用燃烟示警,以其颜色形状,表示大意。那人回首望了几眼,颤声道:“他们回以最紧急的红色……怕是宫中有变!!”
“京营那边呢?!”
郭升急急催问,那人又远远眺望,这次的回答,已带了哽咽——
“京营那边回报,道是全军开拔,不知去向!“
郭升咬了咬唇,决然道:“管不了那么多了,我们只能尽己之力,防止乱党攻入宫内。”
说话间,敌方已开始攻击,他们又是一阵乱箭,朝着城头射来,见侍卫们躲避在城垛之后,便立即罢手,十人一列,持着巨木,开始破门。
城门被激烈撞击着,郭升记起父亲所说,急忙让城楼下方的己方兵士以铁棍连环反扣,极力支撑,又遣人在城楼地窖中,紧急搬出几堆卫士们冬日取暖用的炭火,以火折点燃了,由上方纷纷掷下,顿时将敌军烧灼得死伤无数。
趁着敌军大乱,他又命人朝下射箭,如此你来我往,各有伤亡。
郭升苦苦支撑着,不禁心下懊悔:平日里不听父亲教诲,什么兵法战略,都是个一知半解,早知今日,绝不去倚香阁,去会那些莺莺燕燕了。
他心思混乱之间,敌方居然架来了云梯——也不知他们从哪取来的旧物,攀登之间,吱呀有声,人在其上,颤颤巍巍,十分惊险。
郭升掩嘴想笑,却又兴奋大喊,示意属下同僚们乘机将它掀翻,顿时人潮汹涌,云梯摇晃颠倒,又有冷箭无数,不分敌我,齐齐倒下一片。
仍有几架云梯,侥幸未被掀倒,终于有第一个敌军爬上城楼,被郭升一刀砍倒了长,却又有几人上了城头,他们拼死接应着尚在攀爬的同伴,其中几个,武艺甚是高强,连连砍倒了好几个弓箭手,局面越发危险。
郭升正在焦急,却听身后一声清脆呼哨,凌越这一阵混乱喊杀之声,传入他的耳中,隐约有马蹄声疾驰,却又被金戈相击声遮盖。
是从宫中出来的,难道真是援军?!
却听一阵脚步轻响,郭升侧眼望去,一群黑衣人,齐齐掠上城楼,正帮助己方士兵,抵御纷纷登楼的敌军,黑衣人出手狠辣,绝不拖泥带水,一招一式,皆能致人死命。
郭升禁不住好奇,凝神看去,只见黑衣人竟是佩着侍卫的腰牌,可他怎么看,都甚是眼生。
他这一分神,便被对敌之人抓了个空隙,冷不防一刀横砍过来,却是避让不及。
只听铮然一声,一柄长剑从身后掷来,将敌人刺了个透心凉,一道女子声气,在身后响起——
“你这人真不知死活,在战场上发呆,是想白白丢了性命吗?!”
郭升蓦然回望,只见一位十五六岁的少女,身着宫装青裳,脚不沾地便来到身边,拔出敌将身上的长剑,轻弹之下,有血滴宛然,洒落尘埃。
她肤色如黛,在阳光照耀下,如琥珀浓蜜一般,闪着缎子样眩目柔腻的光华,郭升一时楞在那里,任由身边撕杀激烈,眼中满满只是少女的身影。
“你还在发呆!!”
少女顿足怒道,郭升这才恍然惊醒,忙不迭去指挥杀敌,眼角余光,却一直追随着这神秘少女。
“姑娘,宫中局势如何?”
有意无意间,他越战越近,几乎与少女背靠背,互为犄角。
“平王挟持了太后和静王,皇上正在慈宁宫中与他周旋……”
少女悄声道,她身上散发的,并非寻常闺秀的脂粉香味,而是松枝日暖一般的自然体香。郭升一时沉醉,听了她的话,却又如一盆冷水当头浇下,熄了他的绮思妄念。
“那姑娘你是……?”
他疑惑问道,印象中,宫中并无女子会武,除非是……
不出所料,少女答道:“我是晨妃娘娘身边人,瞿统领见我略通武艺,便让我随‘暗使’们前来增援。”
“暗使?!”
郭升不禁皱起眉头,他如其余将门子弟一般,对这些秘密缇骑,并无半分好感,但今日事出紧急,也只能倚靠这些黑暗力量了。
他一刀将对手劈倒在地,环顾四周,发现己方略占了些上风,那些着黑衣的“暗使”,虽然人数不多,出手却很是犀利毒辣,混战之中,如鱼得水的很是沾光。
“奇怪……”
他不减疑惑,低喃道:“他们的武功路数,与先帝并不一致啊……”
他听家中老父隐约提过,“暗使 ”乃是先帝亲自调教,这次亲眼目睹,不免有些疑惑。
“大概是瞿统领也教过他们的缘故吧!”
少女眼中闪过一丝深沉,斟酌答道。
“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郭升又将一人砍下城楼,趁着空隙问道。
“我叫涧青。”
少女答道,手下长剑如同闪电,瞬间夺走一人的性命。
她望了望蔚蓝晴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晨主子那边,不知道情况如何……
***
晨露亦在仰望这万里晴空,她衣袂飘飞,恍若天人,在漫长古巷中翩然而过,炽热的日光照在她的剑刃上,有一种别致的空灵。
“还有人在哪?!”
她剑尖用力,居高临下逼问着地上之人。
那人不答,剑尖在下一瞬刺穿心脏,无痛无怖 。
又换过一人,那人仰望着雪白锋刃,禁不住颤抖,说了一个方向,长剑换成脊面,将他击昏,陷入黑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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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二十二章 解困
她左右跟随的,皆是辰楼精英,手中兵刃染血,身后不远处的古雅宅邸中,浓烟滚滚,冲天火焰却行将熄灭。
“那几位朝臣家中如何了?”
她于屋檐脊梁上飞掠而过,耳边风声飒飒,身后属下却是听得清楚,回道:“都没什么大碍……只有齐融大人在家中召名妓侍宴,仓促之间,宾客都受了些惊吓。”
“无妨……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嘛……”
晨露心情不错,居然有闲调侃两句,她望了望宫城方向,叹道:“齐妃罹难之时,齐融伤心欲绝,如今也慢慢撂开手了,也有心情开花宴了……”
“还有一件事,有些蹊跷……”
那属下与她并不熟悉,斟酌着字句,有些犹豫道:“荣休在家的前代上柱国大将军府上,也受到了乱党的袭击——而他本人,却去向不明。”
“王沛之……?”
晨露柳眉轻蹙,想起前番,剿灭静王党羽之时,曾与他缘铿一面——二十六年英武诙谐的少年,已是两鬓染霜,满面苍老。
他与先帝元旭,本是一同举义的挚友,先帝在时,他圣眷隆盛,朝中无人可比,乃是武将中第一人,如此一位权动朝野的人物,却在先帝驾崩之后,辞去所有官职,退隐归家。
这样一个已经淡出朝堂的人,为什么也受到刺客的关注,而他本人,又是去了哪里?
晨露暗自寻思,也毫无头绪,只得吩咐道:“好生看紧了他府上。”
说话之间,她与左右已到了约定之地,只见街巷之中,平空涌出许多暗铁甲胄的将士,迅速排拢成列,一片整齐肃杀。
一位领头的校尉上前抱拳:“末将奉了大将军之命,率这些兄弟前来报道。”
晨露出信符,彼此验看后,她挥手示意,将士们悄然无声,全速前行。
“希望宫中,能支撑到援军到来。”
她低喃道,不无忧虑。
****
慈宁宫外,侍卫们隐隐听到里面有争执声响,各个焦心似焚,却不敢擅动。
平王抚摩着手中短刃,轻柔中,蕴藏着危险——
“你笑什么?!”
他皱眉问道。
皇帝笑得云淡风清,直到平王更生不安,才道:“我笑你自以为是!”
“这世上,除去我,还有一人,已经看穿了你的计谋。”
他迎着平王惊讶扭曲的神情,微笑着,继续道:“你一开始,便支持安王纠结江湖死士,潜入皇宫刺杀谋逆,有了这个烟幕,你便可以从容开始自己的行动。”
“你设计了三重动作:在内宫,你先用廷议,再挟太后,把朕和侍卫禁军羁绊于此;而你潜藏京中的人马,便可以肆意破坏,甚至是接应城外的兵马;最后,你让城外三千兵马,与城中里应外合,京城便是你囊中之物了。”
皇帝看着平王阴森晦暗的眼,知道自己已然说中,意态更是悠然——
“可是朕身边,亦有知兵善断之人,她已出宫去剪除你的党羽,不过半日,你便要一败涂地!”
平王凝视着他,瞳孔几乎缩成一线:“是你那位宠妃干的好事?!”
他想起廷议之时,那烟云飘渺的一声轻咳,懊恼之之后,却又大笑——
“皇兄你真是可笑,让一个女子牝鸡司晨,却要她怎么去解那一团危局?!”
皇帝静静看着他,直到笑声歇止,也丝毫不愠。
“朕相信她。”
这一声平淡清漠,声音不大,其中的决心和力度,却是让在场所有人,都为之一震。
皇帝淡淡说完,朝着平王的方向走去——
“把母后和二弟放下,现在悬崖勒马,还来得及。”
平王退回死士身边,回头瞥了眼太后,轻讽道:“皇兄还真是仁孝……我若是把太后和静王一刀杀了,你不是更舒心吗?!”
不知是被刀刃划痛,或是因为这一句恶毒的诛心之语,太后禁不住微微咳嗽起来,她纤弱的身影,在屏风上投下摇曳的淡影。
平王正要回头,却见昏暗中银光一闪,未及反应,便感到大腿剧痛,更有一种酥麻。
他大吼一声,身体摇摇欲坠,一旁的死士以为他遭了暗算,咬牙便要将刀刃劈下。
电光火石间,静王身影飘忽,以手肘撞开挟持之人,他面庞发紫,显然是硬生生冲开了穴道。
这不过一瞬,皇帝便反应过来,他情急之下,取过案间瓷盏,朝着太后身后那人掷去。
只见玉雪一般的均窑瓷器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击中了那死士。他身子一颤,仿佛不能置信,正欲回头,却终于踉跄倒地,他手中雪刃一晃,朝着太后身躯落下。
静王终于扑到,将自然落下的刀刃接住,他一双肉掌,顿时鲜血汹涌——
太后险险避过,再经不住折腾,“嘤”的一声,已是昏昏沉沉。
皇帝终于奔至一旁,他伸手正要抓住平王,却见平王咬紧牙关,喷出一口血,身躯近旁仿佛有银光一闪,他蓦然跳起,身手无比利落,闪过皇帝这一掌,由侧边窗口跳了出去。
皇帝正要去追,却见太后悄无声息,一头栽倒在地,他只得扬声召唤侍卫——
“封锁禁苑,直到将平王捉获为止。”
他俯身扶起太后,深邃眼眸却直直凝视着,昏暗殿堂的虚无深处。
回味着方才那诡异一幕,他又唤来御医和侍女,顿时殿中忙个不了。
太后只是受了惊吓,很快便醒了过来,她凤眸有些迷茫,下一瞬就恢复了清明,她让皇帝和静王去休息,又遣退了宫中侍女,坐于床上,轻轻的,对着虚无的殿中唤道——
“出来吧,沛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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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二十三章 暗室(求月票~明天有两章)
只见殿堂正中,那幅修竹水墨画轴被轻轻移开,平空里露出一个暗室,中有一人,轻叹了一声,迈步而出。
他剑眉深目,容廓深刻而刚毅,两鬓微霜,只着一袭半旧的青衫,举手投足间,颇见洒脱。
“你不该出手的……”
太后微微喘息着,面色仍是苍白,更衬得朱唇嫣红,顾盼之间,仿佛有一种魅惑,隐约流转。
她已年过四旬,却仍如皎月明曦,美不胜收,这一番折腾,孱弱中更见楚楚。
王沛之凝望着她,随即转头,道:“平王杀意已起。”
“你武道造诣颇深,已感应到了他的杀气……
太后低低道,已是心知肚明。她由罗袖中伸出手,抚摸着自己脖项间的细长伤口。
但见细红深长的一条,有如红线一般,蜿蜒缠绕在雪白颈上,望之,但觉别样妖异。
“为何帝室之间,竟会闹到这等田地?!”
王沛之痛心疾首道,他蓦然回眸,平淡冲和的瞳仁中,一片犀利威煞——
“平王所说,是否是实——你果真曾置他于死地?!”
太后不答,仿佛一口气接不上来,连连咳嗽着,一声比一声加重。
一只温暖大掌按在她的背后,内力缓缓输入,她这才好些,平日里苍白寒素的面容,因这呛喘,增添了几份娇艳粉润。
“你想我如何作答?!”
太后止住了咳,微微冷笑着,竟是不无快意。
“你心中已认定我是个蛇蝎毒妇,又何必来问我?”
王沛之微一咬牙,转身要走,却又生生忍住,他由桌上取了药碗,双掌用力,转眼间已是热气腾腾。
“喝药。”
太后瞧着他,半晌,才接过药碗,以银匙轻搅,凝视着朵朵涟漪,再无言语。
两人一站一坐,竟是僵在当场,良久,王沛之才叹道:“你已贵为国母,且容让些儿,也就没有今日这一出了!”
太后“噗嗤”一声轻笑,笑声中,满是惊奇和不可思议。
“沛之,你仍是这般天真……”
她轻喘着,笑厣如繁花盛放,眩目已极——
“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这是皇宫,吃人不吐骨头的深宫内苑!我要是容让了,早就成白骨一具了!!”
她冷哼着,伸出手,放到王沛之眼前,轻喃道:“你看这纤纤十指,早已染上血腥,连你也要嫌弃我吗……”
王沛之一时血往上涌,手足无措之下,他握住了这白皙柔荑。
太后抬眼看他,语声淡漠,却更见幽寒:“我虽如此,可其他人,就那么干净吗……平王口口声声,要报那溺水之恨,却不知,他母妃当年魅惑先帝,竟冀图我的中宫之位——哼哼,白日梦那么好做么?!”
王沛之浑身轻颤,一把将那柔荑抓紧,口中喃喃,也不知说什么好。
“我知道,你一直不敢来见我……”
太后叹息着,眼神幽怨寥远:“你是国之柱石,正人君子,原不该与我这等阴微之人交集,二十六年前,就是我拖累了你……”
王沛之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揽过她的云肩,将她纳入怀中——
“什么拖累……那件事,是我心甘情愿的。”
他恍惚说着,唇齿中迸出“那件事”三字,一时身躯一颤,心中宛如九爪挠心,惨痛至极。
太后伸手抚摩他的脸,“你生性至善,为了我,做下那等大事,又说什么心甘情愿……”
她微微叹息着,惬意地倚在他怀里:“这二十多年,你口中不说,心中一直挣扎,辞却了一切官职,退隐在家——如今这形容模样,谁还认得出是‘一剑光寒十四州’的大将军?!”
提起“大将军”这三字,又触及了她心中隐恨,太后舒了一口气,柔声轻笑道:“那个周浚,不过是无名小卒,如今仗着朝中无人,居然逼临帝阙,不可一世,若是你肯……”
“廉颇老矣……”
王沛之温柔的,然而不容辩驳的截断了她的话,他将她轻轻拥着,眼神望向不知名的远方:“我已辞官归隐,这些尘世之事,我不想多管,也无力多管……人老了,就不愿再沾血腥,尤其是,本朝同袍的鲜血。”
“你仍是在怨我!!”
太后蹙眉咬牙,从他怀中挣脱开来——
“你怪我让你双手也沾染了鲜血,你怪我戕害了你一世清名!”
“我不怪任何人。”
王沛之淡淡说道,眼神温柔,然而黯然:“是我自己做的决定,必然要我自己承受,二十六年前,我行错一步,再回首已百年身。”
太后大怒,却声音越发清晰:“便是错又如何,世上成王败寇,汗青史编之类,本就是由胜者书写,那些落败身死的,连名字都要被人抹杀,又有何惧?!”
王沛之凝望着她,叹道:“举头三尺有神明,人做的,老天总在看。”
他声音淡然,却似沉重无比,在寂静殿中,几乎荡起重重涟漪。
“我今日救你,下次,仍会救你……但救得了一时,救不了天意命数。”
他低低道,转身欲走,却被一道纤弱决然的身躯抱住,一阵清雅宁静的香氛,传入周身百骸——
“为何如此绝情……”
太后轻喃道。
“便是天意命数,也不会丧命此刻,你我多年不见,又何必匆匆……”
轻轻的呢喃,从身侧流转,王沛之心中一软,再也无法挣脱开来。
“我们许久未曾如此了……”
温香软玉在侧,他脑中一荡,便顺势倒向那玉榻牙床。
“午间,不会再有什么人来……”
太后低语道,声音无比慵懒,仿佛从云端传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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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二十四章 解厄(求月票)
神武门前,箭矢如雨,激战惨烈。
鲜血已成紫褐,在城砖青石间流淌,继而静静凝固。残破的铁甲被弃于一旁,炭火燃炽的痕迹,斑斑驳驳的,仿佛是与生俱来的丑陋烙印。
郭升敏捷躲闪,避过一支长箭,又抹了一把汗,扫视了城楼上凌乱的战局。
暗使们虽然武功高强,却是擅长单打独斗,这般军中乱局,原不是他们习惯的,是以开初气势如虹,却不能持久。
他无奈回望了身后的宫阙万间,仍是那般寂静无声,郭升苦恼地舔了舔嘴唇,心中又惊又急,万千念头,只化为一句——
京营本该镇守国都,却为何不知所终!!
他未及细想,却听城楼下方,呐喊声大噪,微微探头,却见更多兵士,架了十具云梯涌来,郭升心沉到底,暗道休矣。
此刻众人已筋疲力尽,所有禁军侍卫,都僵持于拼斗之中,眼看城楼顶端,陆续有人犯险登上,却也无暇分身。
十万火急之时,只见云梯猛烈晃动,有几具已接连翻倒,惊叫惨嚎声中,有人背上中箭,离城楼不过些许,生生坠跌而下。
郭升勉力抬眼要看,却听身边涧清欢呼一声:“晨妃娘娘!”
他俯身看去,但见城下一人白衣胜雪,手挽长弓,弦颤之下,便有一人跌落尘埃,她身后剑戟如林,寒光铁衣,如怒涛奔涌。
城下两军甫一接触,便是惨烈之极,攻城一方仓皇之下,阵中仿佛被撕了个缺口,任由箭雨袭入,鲜血飞溅之下,又添无数亡魂。
那白衣人仿佛不胜慵懒,收起了弓,斜倚在坐骑之上,微微朝上一瞥——
日光照在她雪白面庞上,那一双高岭冰雪似的黑眸,潋滟生辉,郭升直直对上,但觉一阵冷凛。
他想起远征那些时日——那时候,晨妃不过是帝侧御侍,谈笑之间,能轻取敌酋性命,这般英姿,让人自惭形秽。
“微臣叩见娘娘!”
他微微一揖,因甲胄在身,无法全礼,晨露略一思索,想起了他的模样,微微颔首,扬声道:“且坚持一会……”
城楼上发出一阵欢呼,众人强忍着瘫软,与身边残敌搏斗到底——眼看胜利在望,若是因手足酸软,丢了自己性命,即便死后能上凌烟阁,也会后悔莫及。
城下两军,虽然人数相当,各自有千人上下,实力却甚是悬殊,不一会,后来者便稳占了上风。
城楼上众人剿灭了残兵摆将,又再无人强登,于是一齐向下看去,都为之心惊——后来那一众人马,举止冷肃,动作矫健利落,眼中煞气如怒,看来颇惯于这等惨烈搏杀。
郭升再不去想,这是何方人马,他瘫软在地,仰望着万里晴空,但觉高远舒畅,心中安静。
有人轻轻递给他一只水壶,他大咧咧接来灌了几口,也不抬头,咕哝着还回,略一抬头,却见是那黛肤女官涧青。
她也不言语,接了水壶,攥在手里,俯身凝望着他。
郭升望着那大而清澈的杏眸,尴尬得手足无措,炽热的日头照耀着他,刚下肚的凉茶,仿佛也散发着幽幽的薄荷清香。
城楼下的喊杀声,渐渐在他耳边淡出,他出神地凝望着,直到少女脸飞红霞,转身离去,这才清醒过来。
郭升听着城楼下的动静,转头对属下吩咐道:“开城门,请晨妃娘娘入内。”
***
此时宫中看似无甚动静,内里却有如烈火烹油一般,慈宁宫庭中,众侍卫投鼠忌器,本不敢入内,瞿云赶到时,只听里面有什么动静,不及细想,却见一道人影从窗中纵出,略一点地,又掠身远去。
是平王!
瞿云心中已是有数,他侧身谛听了一会殿中动静,了然一笑,便不紧不慢的追了出去。
他武学已临大境,又刻意敛了形迹,如清风一般飘然尾随,平王身上有伤,更是无暇顾及。
只见平王微有踉跄,从屋檐上行走,直奔御花园中,他飘身而下,从假山的曲折中,绕行到镜湖一侧。
瞿云微微一笑,暗扣了三枚菩提子,正要弹射而出,却见镜湖波光潋滟,竟有一人从水中跃出,将平王横腰揽住,一把便拖入水中。
水波激荡,不一会,变恢复了平静,水边上波纹安详,仍是一派胜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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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二十五章 潮生(求月票)
瞿云悚然一惊,俯身细细凝视着湖水,但见碧波荡漾,婉约迤俪,并无任何异样,他不敢大意,手中扣紧了暗器,蓄势以待。
水中波光一紊,千滴万流激荡之下,有人在这一瞬破水而出,长鞭破水,如蛟龙林渊。
瞿云措不及防,侧身避退,那人负着平王跃起,几个翻纵之下,便杳然无影。
瞿云追了几步,便停了下来,仿佛体力不支,他侧耳听着四周动静,确认无误后,才收起手中暗器。
“且让你们得意一时吧!”
他并不懊恼,居然微微笑了起来,想起晨露关照的“若平王在宫中作乱,得空放他一马便罢”,他无奈地摇摇头,转身离开。
他走出御花园,沿路便见到了四处大索的侍卫们,于是询问道:“太后慈驾可好?”
“慈驾平安,只是有些乏了……皇上却是震怒不已,正遣弟兄们四处搜寻呢,这会子宫里宫外都乱……”
瞿云想起神武门那边的警讯,也不放心,找了个偏殿搞阁,登高远眺,隐隐见空中有蓝烟弥漫——这是警报解除,安然无恙的意思。他这才松了口气。
皇帝和静王受了一场惊吓,本该留侍太后榻前,以尽孝道,但宫外警报频传,太后又道无事,遣两人出去歇息,皇帝于是携了静王告退。
两人在乾清宫中各自更衣歇息,也无心用膳,只进了几块象眼小馒头,并有左右进来禀报。
皇帝听闻神武们警讯已消,心中一轻,再问时,却听人报说,晨娘娘并未返回,而是带了十几骑去了城南督战。
皇帝闻言,很有些担心,对着有隔阂的静王,也不愿多说,静王只嘴上夸赞了“皇嫂英姿飒爽,有木兰古风”,便匆匆辞座,道是去慈宁宫中探视太后。
****
慈宁宫中,殿中空寂,鲛纱帐中,只有微微呢喃。
太后伸出白皙玉手,将床前小几上的一盘冰掰葡萄取来,摘一颗放入口中,另取了枝上的另一颗,放入王沛之口中。
“多年没见,你仍是这般模样,也不见老。”
太后轻抚着他刚毅面容,笑得安祥宁静。
“我已经老了,你却是美貌如昔。”
王沛之叹息道,不自觉的摸摸鬓间:“我都快成白头老翁了……”
他将鲛珠纱轻轻撩起,以如意金钩挽了,就要更衣起身,太后静静看着,也不阻止,只是幽幽叹道:“今日一见,又不知何时能再会……”
王沛之动作一凝,却又恢复常态,他系了腰间丝绦,又佩了挂坠玉觖,才低低道:“若常相见时,便是你多灾多难了——我曾有誓,只你遇到困厄之时,才会进宫来……”
“别理那什么誓言!!”
太后一时冷怒,大喝之下,又是一阵呛咳。
王沛之终是不忍,回身轻缓她胸口,太后微微喘着,脸上浮出罕见的柔弱神情——
“沛之……不要再做隐士了,回朝中帮我吧!”
王沛之微微皱眉,正欲回绝,却听太后又道:“你退隐之时,正是英年,这二十余年,生生躲在府中,不问世事——这般的牺牲,便有再多的罪孽,也已经赎清了……”
“如今朝中乱象已深,皇帝又和我并不一心,若是连你也不愿助我,我还不如被平王一剑刺死痛快!”
太后咬唇,忧郁,然而决然地说道。
王沛之意甚踌躇,眼前光影变幻,一时是太后忧郁而期待的神情,一时又是二十六年前,遍地尸体,僵冷血污,睁着一双双死不瞑目的眼,阴冷地瞪着他。
他双拳紧握,不自觉,流出血来,染上了青色衣袍,亦是无所觉察。
太后从旁瞥见,正欲再说,却听廊下有人细声禀道:“静王千岁求见娘娘。”
她叹了口气,示意王沛之回到秘室之中,打叠起精神,起身正衣,接见自己的庶子。
静王才一进入殿中,便趋前跪下,再无一言。
太后冷然正坐,也不看他,只是轻摇着画扇。
“母后……”
静王轻轻喊道。
“你做的好事。”
太后不怒不喜,面容端凝。
“母后息怒,我知道错了。”
静王仍是低声殷切道。
“你有什么错的?!”
太后冷笑道,用手拨着盘中的葡萄,道:“我竟不知你能耐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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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二十六章 黄雀(求月票)
静王见她动了真怒,膝行两步,密陈道:“母后受惊了,四弟如此丧心病狂,儿臣也未曾料到。”
“那你料到了什么?!”
太后语音不善,冷笑了一声,抚摩着扇上精巧的宝石蝴蝶纹,森然道:“大约你是打了如意算盘,希冀他们将京城搅乱一团,仓促之间,若是我和皇帝有个万一,你便能黄袍加身了!”
静王被她语气中的冷凛逼得一颤,低下头,掩住了眉宇间的怨毒,声音满是委屈:“天地可鉴,我虽然有站河岸看笑话的意思,却确实没有这等歹心……”
他抬起头来,眼神闪烁,似乎欲言又止。
太后越发起了疑心,勃然厉色道:“吞吞吐吐做什么!”
静王眼圈微红,长跪在地,咬牙指天起誓道:“母后要怨我引狼入室,我没什么好辩白,只是我对母后,若有忤逆之心,他日必招天诛!”
太后见他如此郑重,微微敛了怒气,道:“依你的意思,是平王哄过了你?!”
她满是不信地说道,不料静王叹息一声,回道:“他要骗过儿臣,只怕还是不能。”
太后一时惊愕,却听静王支吾了一会,终于嗫嚅道:“舅舅他……”
太后一楞,下一刻便反应过来,她扔了手中画扇,气得胸口起伏,怒道:“原来还有他的手尾!”
静王恭谨长跪着,并无一言。
太后沉吟着,鎏金甲套轻轻相错,发出细微的清响,半晌,才道:“究竟怎么回事,你且给我细细说来。”
“是……”
静王直起身子,他口才颇佳,叙事缜密不紊,将整件事说得滴水不漏。
太后越听越怒,耐着性子等他说完,冷笑道:“怪不得你如此镇定……却原来等着林邝发难,好让我来收这烂摊子!”
“母后别急,且等我说完——舅舅的手段,虽然狠辣,却也实在是短视。”
静王丝毫不见慌乱,解释道:“皇兄对藩王忌惮已深,此次安王平王作乱,必定会殃及封地,风起云涌,弄个不好,便是心腹之患——这事是个火星子,他却抱在怀中,不是引火烧身么?!”
“孽障……”
太后想起自己的大弟,心里又是痛恨,又是酸楚。
“他素来是个飞扬跋扈的性子,如今趁着大乱,便想把二藩所辖之地吞下,真是越发妄想了!”
她蹙眉恨狠道,静王于是安慰道:“母后不必担忧,天狗吞月,也不过是个想头,谁还能当真不成!”
太后瞥了他一眼,道:“地上潮气大,仔细膝盖疼……先起来吧。”
静王这才起身,一时觉得膝盖酸麻,有些踉跄,太后指了圆凳给他,想起方才所说,眉宇间又是一阵阴霾。
她埋怨道:“你既然知道,就该早来禀了我,如今他这么一搅,皇帝对林家的猜忌,只会更深!”
“母后请恕我直言……”
静王从容一笑,眸光幽幽,如鬼火般闪烁不定:“皇兄虽然仁孝,对林家,却一直颇为忌惮,只要云燕二州一日在林家手上,他便一日不能安寝——既然如此,又怎么能抑制他的猜疑呢?”
太后微微颔首,静王于是继续道:“其实皇兄心中也清楚,母后和舅舅,并不是连声并气的,但打断骨头连着筋,他实在放心不下……如今舅舅若是染指安、平二王的封邑,皇兄才要倚仗您呢!”
太后目光幽闪,一阵风吹过,鲛珠纱将她的面容遮住,昏暗中,也看不见她的神色。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你是让我作黄雀,是吗?”
“母后圣明。”
太后轻叹一声:“听了你的话,如同醍醐灌顶……只是皇帝总是我身上的肉,如今母子相疑,到这等田地,实在是……”
她唏嘘着,将面上浮动的鲛珠纱帐撩起,重以金钩挽住,踌躇间,已拿定了主意-
“先依你说的吧……娘家和儿子,本来手心手背都是肉,偏帮哪个都不是……”
静王看她面带倦容,于是识相告退,他走出大殿,行至廊下,再也抑制不住胸中的沸腾快意,禁不住想畅快大笑。
但他毕竟在宫中浸润已深,勉强敛住了,只是微微绽出一抹得意笑容——
“螳螂捕蝉,黄雀在后——这话确实不假,可黄雀却不知道,它身后,仍有弹弓静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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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二十七章 专行(求月票)
宫中忙着搜索平王和刺客,乱了好几个时辰,皇帝奔波于太和殿与乾清宫之间,又遣人去几个重臣家中慰问——他们无一幸免,都被暴徒袭击,好在家丁护院众多,贼人又是随意为之,是以除了受些惊吓,并无大碍。
瞿云率领其余侍卫,在宫中上下大索,一丝一毫也不放过——他虽然心知肚明,平王已被高手救走,但宫中骤生大变,于情于理,都不能有任何懈怠。
大索之下,仍然无果,皇帝怒气内敛,也不发作,只是眼神漠然,如临深渊,让周围人都捏一把冷汗。
乾清宫中,皇帝听了瞿云的后续汇报,不喜不怒。
他望了望冉冉西落的日头,听着窗外有些单薄的蝉鸣,放下手中绿玉斗,任由老君眉的银针在其中上下翻腾,也没有就唇的意思。
他望了望玉帘外那酷热的气韵,意兴阑珊地勉强喝了一口,起身道:“到神武门前看看吧!”
侍从们面面相觑,都不敢言语——皇帝的脾气,他们素来深知,一言既出,绝不收回,可是如今大乱方止,外间不知有多么凶险,若有个歹人隐匿伺机,他们就是有九条命,也逃不过这滔天大祸。
一言九鼎之下,皇帝也不乘辇舆,率了几个心腹,连同苦劝跟随的侍从,一行人迤迤俪俪到得神武门前。
原本庄严肃穆的神武门前,已是气象大变,刚经历过一场恶战,门楼下丢弃了许多染着血渍和汗水的盔甲杂物,侍卫们华丽耀目的明光甲,也被抛在一旁,它们变得乌黑,映着紫褐的血迹,蜿蜒狞恶,昭示出主人的九死一生。
门楼下的阴影里,郭升已是精神大好,他一刻也闲不住,正在口说手比地跟增援的侍卫同僚们讲述着当时的凶险情景——
“我们当时已经筋疲力尽了,小爷我一想,这一百多斤,就要交代在这了,很有些舍不得,但是为圣上尽忠,我老爹大约也不会怪罪……他只我这一根独苗,怕是我老郭家要断后了——你别急啊,我这往下说了——这时就见那些贼人的云梯连连翻倒,有快爬上的,也中箭跌下去了,我探头一望,就见晨妃娘娘白衣轻骑,正带着大队人马增援而来……娘娘那箭射得真准,上次那鞑靼可汗,就是被她一箭中心……”
他正说得高兴,皇帝在几步外听着,也不去打断他,皇帝眼尖,一眼瞥见晨露身边那肤色深蜜的侍女,正在递水给郭升,不由心中一动,偷偷道了句“好艳福”,不禁莞尔。
他念及晨露,于是转身上马,又朝着城南而去,身后一众人马,惶急追赶。
****
城南的战事,也已偃旗息鼓。京营绕着城墙密密布防,与城外袭来的三千藩王精兵打了个旗鼓相当,战事一度胶着,直到孙铭接到宫中消息,着人大喊道:“安王平王已诛,余犯从宽,敌方才稍稍有些慌乱起来。
但这些乃是藩王麾下的精锐,勇悍难当,即使军心涣散,仍不失为劲敌,晨露赶到时,他们经过一场血战,才堪堪被击退离去。
孙铭见到晨露时,正要详说此间情况,却见这位娘娘面色肃然,屏退了军中诸人,便跟他来了一番密谈。
孙铭一听之下,大惊失色。
“这如何使得……私自纵敌,是延误军机的大事,是要灭九族的!”
“你的妻族便是皇家。”
晨露揶揄着回了一句,见他仍是摇手拒绝,也不恼怒,端起桌上的茶水喝了一口,悠然道:“道理我都说给你听了,襄王狼子野心,只有以毒攻毒,才能制得住他。”
“没有圣上的手谕,我也不能负担如此重责。”
孙铭据利力争道。
“若要等圣上的手谕,你便是置君父于不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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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二十八章 故纵(求月票)
晨露微微一笑,冰眸中闪过一道不以为然,款款说道:“你若是固执己见,便可持着这桩天大的功劳,去向圣上报喜……不过,最该庆幸的,却是坐山观虎斗的襄王。”
孙铭沉吟着,仍是踌躇:“私放平王出城,真能起到如此作用?”
“襄王的如意算盘,是趁着二位藩王谋逆被杀,将他们的封地吞并,他必会上表朝廷,说是替朝廷平叛云云,到时候,皇上又有什么言辞可以驳他?若是让平王安全回到封地,他也不会坐视经营多年的基业被人夺去。”
晨露细细解释过,想起仍滞留宫中的静王,不由漾起一抹冷笑,夕阳的余辉映着她的面容,稚嫩清秀中,透出别样的幽深风华。
孙铭也是久浸人事,胆识不凡,他略一思索,比较了其中得失,毅然道:“我是个武夫,也不懂什么政局谋略,但望娘娘所说,没有辜负您手中的这柄御赐宝剑。”
言下之意,是愿意通融,但他不愧是老于世故,也不开口应承。
能做到这样,已是难能可贵,晨露也不去计较他的言语,一口应承下来。
夕阳徐徐西坠,照着城墙上的青石,斑驳间,仿佛见证了历史的风尘沧桑,城墙上的兵士们就地围坐,也顾不得礼仪,畅开着襟怀,任由清风拂去汗水和疲惫,七嘴八舌地咀嚼谈笑着。
“京城乃是宝地,自有王气盘亘,钟灵毓秀,哪是那两个什么王爷可以撼动的!”
有读过书的校尉一时高兴,搜寻了肚中墨水,洋洋得意地说道,惹得兵士们一片嘘声,嘘完之后,他们免不了继续闲谈,话题的中心,乃是那两位先帝的不肖子孙。
兵士们正忿忿不平于藩镇士兵们的胆大妄为,竟然敢对这千年城门下手,有眼尖的校尉,已看到孙铭迈步拾阶而上,转眼便到了身后。
他招手唤过几个校尉,吩咐道:“你们也累了一天,如此贼寇溃散,今晚也就不用如此谨慎,让弟兄们撤下休息吧,让我的中军亲兵来替你们。”
校尉们无不大喜过望,有一两个长于军事的,虽然觉得这并不稳妥,在孙铭的目光扫视下,也不想生事,只得诺诺称是。
夜色渐渐笼罩了京城,站在城墙上回眺京师,但见一盏盏灯火在微茫夜色中闪烁,星星点点地连线成片,将千年京师映得辉煌莫名,璀璨生姿。
孙铭暗叹一声:锦绣富庶,心中却是心事万千,了无头绪,正在沉思间,阶梯下方,有人低唤道:“将军……”
他猛一激灵,竭力镇定了下来,漫不经心的回望一眼,不悦道:“又有什么事?!”
那属下见他不耐烦,吓了一跳,道:“晨娘娘有位亲眷,要连夜出城。”
虽然早知有这一出,事到临头,孙铭仍然微颤了一下,他深吸了口气,冷哼道:“这些宫中贵人,真是随心所欲……”
他又细想了一回,无奈道:“也罢,放他出城吧!”
城门开启的沉重拖曳声,在夜幕中如同闷雷一般,不过一刻,晨露和一个青年男子并肩到了城门一旁,孙铭偷眼瞥去,只见那人将脸微微低下,在朦胧火光下,那轮廓线条,很是熟悉。
平王!
他神情委顿,身侧仿佛被什么利器挟持着,一眼望去,却也只是寻常亲眷依依惜别的情景。
只见晨露在城门口停下了脚步,清风乍起,拂得她面上纱巾飘扬不定,单薄的月牙映入她的眼中,晶莹清辉之外,更有有一重诡谲轻寒的锋芒。
她对着平王,低低说了些什么,孙铭也听不真切,只是最后一句,虽然轻微,却势如千钧,清脆传入耳中——
“你与其图谋这天下万里,还不如多惦记些自己的封邑,襄王的胃口,可不小哪……”
平王忍不住抬起头,俊秀的脸上,因着怨恨和惊讶,而微微扭曲。
“小王今日也算见识到了……”
他冷哼着,眼中光芒,近乎野兽受伤的嗜血疯狂,眼中却清亮理智得吓人。
带着极大的不甘,他回身望了眼京城,便毫不犹豫的,迈步走出了城门。
夜风寂寥,带走了平日的暑气,他的身后,只隐约留下一句——
“我必定要再回此地……”
阴郁的声音中,残留着这位帝室贵胄的无穷憾恨,他仿佛宣誓一般说完,身影在夜色中逐渐远去。
孙铭禁不住看向那位神秘的晨妃娘娘,但见她唇边啐一抹清冷笑意,幽幽道:“我想,你大约是回不来的……”
孙铭悚然而惊,仿佛见到了什么神异鬼怪一般,退后了两步。
(月票月票,继续涨啊,如果涨的多,我明天三章奉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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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二十九章 子夜(求月票)
皇帝驾临南门之时,纤纤残月已上了树梢,枝叶的斑驳黑影里,但见银白月影,只那弯弯一线,在林间若隐若现。
此时林海之上,却是繁星如织,天际银河浩渺,宛如江潮浮动,席卷虚空之间,凌驾于苍生万物之上,仿佛悲悯世人,又仿佛,千万年间,冷眼相看,荣辱沉浮,喜怒哀乐。
皇帝望向城墙,但见巍峨肃穆之上,有一道纤弱身影,正茕茕独立。
此时星光朦胧照下,佳人白衣胜雪,微风飒拂之间,也不知沾染了多少云霄清露。
他止了左右的跟随,独自迈步而上。
晨露迎风而立,任由衣袂轻轻飘动,她的裙裾轻舒垂泻,从低处看来,竟似一朵幽然绝尘的雪莲,看似开得繁华璀璨,近了,却是无边的寂寞。
皇帝屏住呼吸,仿佛不愿意惊醒什么,缓缓走近。
“你在这做什么?”
他的声音,清雅醇和,宛如,景乐末年,那个飞身接住她的少年……
那是多久之前的事,为何,却仿佛只过了一瞬?!
晨露回身一瞥,那熟悉而陌生的面容,却狠狠地刺入心口,化为一柄利刃,绞碎了所有,只剩下千疮百孔。
她微微闭眼,道:“只是有些累了……”
皇帝走上前来,和她并肩站定,轻轻道:“这次害你奔波,是朕的无能。”
他的眼睛,在黑夜中闪闪发光,凝聚着满满的担忧,爱恋,和自责,这一刻,漫天的星辰,都在这光华面前,黯然失色。
“为何如此怨怪自己?”
晨露看着他,微微苦笑:“其实,我刚才做了件非同小可的事。”
“……?”
“静王遣人救出了平王,他们的藏匿之处,刚刚侦察得知——可我却放走了他。”
皇帝目光闪动,默默想了一回,道:“他还有用,是吗?”
“你一点也不怀疑我吗?”
元祈回以一笑,他望着星空,豁达道:“我若不信你,就不会把京城的命脉,都一齐托付给你了。”
“我亦不负你的期望——平王这一逃脱,便如蛟龙入渊,再也无法挽回了——他回到封地,第一件事,便是防止襄王林邝扩张的野心,朝廷可以静观其变了。”
元祈听完,目光连闪,显得赞叹异常,他一开口,却是截然不同的话题——
“你站在这,却显得这般惆怅难受……”
晨露听着他话语中的关心,微微一笑,带着别样的妩媚调皮,以及,淡淡怅然——
“其实,我只是想在城墙上多呆一会……”
她的眼神,悠远而迷离,手中轻抚着这一段青砖大石,久久都不忍放开。
任由时光流转,她都不能忘记,这里,是她前世和忽律激斗,坠落而下,被元旭接住的地方……
时光匆匆而过,人事已非,如今在鏖战之后,再见这段城墙,怎不让人嗟讶?
“是想起了什么事吗……”
皇帝生性敏锐,凝望之下,轻轻问道。
晨露轻应了一声,两人便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中。
此时河汉之间,隐隐有玉琼风华,星光幽闪之下,这高亘城墙上的两人,遗世而独立,仿佛再无第三人可以溶入。
“你为何不问我,想起了什么前尘往事?”
半晌,晨露才打破了沉默。
“每个人心中,都自有丘壑,强行将它掀开,又有什么意思……我只是在遗憾,”
皇帝深深凝望着她,发自肺腑道:“我在遗憾,为何第一个遇见你的人,不是我。”
晨露听完,仍是静默。
她低下头,仿佛没有听见这一句,微颤的眼睫,将所有的情绪都遮挡在外。
有这一句,就够了!
风越发大了,先是有些格外的清爽,渐渐的,如露水深浸一般,竟似凉意入骨了。
“是第一道秋风到了……”
晨露抬头望天,感受着凌空拂过的凉意,她微微低喃道。
皇帝脱下披风,替她仔细披上,手指尽处,又替她掠过鬓间的一缕乱发。
他更无一言,只是从袖中取出那枝翠碧玉笛,凑到唇边。
笛声呜咽,竟是晨露初次吹奏的那首,在这高耸城墙上,声音清泠玄渺,在夜色中飘荡开来。
虽然曲调相同,皇帝吹来,却是多了一分尘世间的暖意。
这暖意悠远传去,渐渐沁入心中,让人的思弦,都轻轻松下。
星光模糊着彼此的容颜,长发随风而散,这一刻,似乎世间一切都陷入了甜睡。
在幽幽笛声中,夜过子时,这漫长的一日,悄然结束。
****
第二日皇帝升座,面色平和,殊无怒色,他慰问了几位重臣,并对受惊眷属赐下宫缎绢绸等物,之后便再不提昨日之变,只是将善后事项,一齐交于孙铭处置。
六部九卿见这架势,心知有异,也不敢去问,只是宗人府却逃不过这一遭,主管只得颤巍巍求见,请皇帝给个章程。
“这又何须问朕?!“
皇帝听完禀报,讶然中带着不悦:“安王意图谋逆,在京中起兵作乱。这样丧心病狂之人,不关押在府狱中,难道还要辟一静室,把他供作菩萨吗?”
主官见皇帝面色不善,只得唯唯而退,朝中有明眼心细的,本以为皇帝只字不提这次逆乱,是要网开一面,如今见这架势,顿时如坠迷雾,莫衷一是。
京城之中,虽然被乱袭波及,但主要受损的,还是外城南门,以及前廷的神武门一带,百姓们虽然议论纷纷,过几天也逐渐平静下来。
如此又过了几日,六百里加急送来的一个消息,如晴天霹雳一般,震撼了朝野上下——
“这就是平王的用处了吗?”
皇帝抚摩着奏章,侧身问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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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三十章 (还有两章,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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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舅舅素来骄横,吃了这个亏,必定不肯罢休。”
晨露着了件幽蓝纱衫,更映得皓腕如雪,她取了案上的小玺把玩,信手拂动着五色丝绦。
阳光透过珠帘,照着这玉玺,瞧来通体剔透,只似一件精美绝仑的玩物。
可它却是至高皇权的象征。
在世人口耳相传中,所谓的御玺大宝,乃是一方大印,受命于天,传延至汉时,王莽篡位,老太后王政君一怒之下,掷于地上,碎了一角,不得不以金补之。
那样的御宝,一直是妥善珍藏的,遇到重大仪礼,如即位,立后,传嗣,才会取出盖上,平日里政务往来,一律只用皇帝的随身小玺便是。
小小的一颗,在她白皙指腕间流转生辉,炽日照下,竟隐隐有种妖异之感。
她手中把玩着,听了皇帝的话,雪白面庞上掠过一道微笑,道:“乡间俚语说,偷鸡不成蚀把米——襄王想要趁火打劫,反惹了一场晦气,也是活该。”
皇帝对这位阴森跋扈的舅舅,实在半点好感欠奉,他望着桌上这份奏章,笑道:“平州和栾城那边,已成了战场了,舅舅千里奔袭,开初很是顺利。不过四弟虽然在逃亡路上,仍以密谕通知了手下府官,以平州城为中心,聚集了周边兵力,将襄王打得落花流水。”
他抑制不住心头的快意,畅快一笑,转头道:“你真是料事如神。”
“哪里,是襄王的贪婪害了他,他早知二王谋乱之事,却不愿意揭穿,就是想趁火打劫,吞并他们的封地,我事先熟悉了他的性子,便能料定他的作为。”
晨露静坐在椅子上,感受着窗外吹来的凉风,一身清爽。
“如今两虎相争,朝廷可算有了余地,棋路一下便活了过来。”
她瞥了元祈一眼,淡淡说了句:“也不知太后是否知道襄王这件事。”
元祈闻言,眉心闪过一道阴霾,道:“今日晨间,西华门有人私自夹带,转呈给慈宁宫的叶姑姑……”
他面色如常,只是瞳仁之中,深不可测,晨露心下雪亮,皇帝已是大怒。
她喝了口茶,漫不经心道:“太后与他,毕竟是一母同胞的姐弟,一些信笺往来,也是寻常。”
“若是平常信笺就好了。”
元祈想起太后,心中又升起一种隐秘的念头,他眉头微颤,仿佛在忍耐什么,却终究叹息一声,说出了口——
“那日平王挟持太后,有人潜伏暗中,在一瞬出手相救,使得是一枚银针。”
“这不是静王惯用的吗?”
晨露想起宫人们含羞谈论过静王,道是他一贯以贵胄公子的模样出外冶游,一次在青楼中遭遇豪客袭扰,竟以一枚银针退敌,一时传为佳话。
元祈却断然摇头,道:“我自小看惯了他的手法,招式虽然天马行空,却是掩不住的华丽眩目,而那日闪出的一针,沉稳老到,却有摧枯拉朽之势——静王比起他来,竟是望尘莫及。”
晨露目光闪烁,灼然生辉,一时也不便开口,只剩下元祈咬牙不语。
皇帝毕竟是万乘之尊,他揣测了一回,心中隐隐有了芥蒂,事关太后的令名,却也不便再往下想,只得忍了怒火,转了个话题。
***
慈宁宫中,太后接了叶姑姑手中的秘笺,展开一看,已是怒色上涌,皎美容颜上一片煞白,紧咬了银牙,再无一言。
“主子……?”
叶姑姑见她气得五色不正,吃了一惊,在旁瞥了几眼,这才看了个真切。
“竟会有这种事?!”
她近乎是惊叹了,襄王生就的鹰视狼顾模样,素来狡诈跋扈,从来只有他给人下绊子,没曾想,这次竟然阴沟里翻了船!
“咎由自取……”
太后发狠喃喃道,想起信上所写的,不由冷笑道:“还妄想吃了别人呢,这会子自己倒要担心了!”
她想起那日静王所说的,咬牙道:“这两个孽障勾搭在一起,也是鬼迷了心窍!”
她沉吟着,径自唤着叶姑姑——
“请静王进宫一躺!”
她声音镇定,却掩不住那份凛然。
叶姑姑有些惊惧不定,却还是领命去了。
“他也不知情,还是……?”
太后轻喃道,伏在榻上,心中狐疑更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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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三十一章 蝉鸣(还有一章哦)
静王进入殿中时,连蝉鸣都稀稀落落的,有些力竭之感,他早已是心中有数,正敛容垂手,等待着太后的雷霆之怒。
“你和林邝,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太后声音已恢复了平静,倚在榻上,轻轻道。
“儿臣实在愚昧,一直以来,纸上谈兵,只以为舅舅大占上风,却没曾想,平王居然躲过了大索,千里远遁,回到了封邑……”
这些话,他在心中已经盘算圆满,此次说来,流畅无比。
他憾恨地叹气,暗地里想起平王,简直要扼腕长叹。
是谁,从自己属下那里劫走了平王?
他又是如何出城的?
这着预备的棋子,被暗中的某人抢先使用了,襄王的处境,也就实在可虑了……
他揣测着,心中灵光一闪,好似抓住了什么,不由地蹙眉深恨。
太后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他,见他一副迷惘,不似作伪,于是叹气道:“你们自诩为男子汉大丈夫,做事好没计量!”
静王俯首称是,太后瞧着他驯服孝顺的模样,叹道:“论理,我不是你亲生母亲……”
“母后这是要让我无地自容吗?”
静王的声音带着颤抖,他的头颅,垂得更低了。
太后纤纤玉指轻抬,指了圆凳,示意他坐下,和颜悦色道:“我虽不是你亲生母亲,却也实在差不了多少了……你才在襁褓之中,惠妹妹便过身了,那时候你才这么点大,眼睛好似两点黑葡萄,一闪闪的,只是对着人笑……‘
她声音惆怅,想起这廿载岁月,心头也为之恻然。
静王听她提起生母,早已离座振衣,跪着恭听,他跪伏于地,听着太后回忆往事,眼泪已黯然而下。
太后谈到惠妃的时候,他身形颤动,黑发垂落而下,遮住了他眼中的冷戾怨毒。
他的手指,死死抠住金砖的缝隙,几乎拗断。
太后并无察觉,仍是絮絮谈起往事,温言道;“你虽不是我十月怀胎所生,我却一直把你当自己亲儿,你和祈儿之间,我总是偏袒你多些。”
“如今你长大了,主意也多了,我这老太婆的唠叨,也听不进去了,跟着那些个狠心毒肠的厮混,有什么事也不来禀我知道——这是人子应有的孝道吗?”
太后缓缓说着,语气并不峻急,好似家中长辈的寻常埋怨,静王安静听着,已是汗流浃背。
“舅舅和我,也是贪多心切,我与他并没有瞒着母后的意思……只是怕您心火虚热,惹起了病来……”
静王低泣道,想起生母惠妃,心中发恨,对太后的言辞,越发如糖似蜜。
“你们两个,被人做了圈套也不知道!”
太后恨恨道,听着窗外嘶哑的蝉声,扬声道:“如此聒噪,且去把它们取下。”
廊下有人应了,急忙而去,太后收敛了心中怒气,冷笑道:“这事从头就透着蹊跷……你且仔细想想!”
静王浑身一颤,想起城门由京营的孙铭管辖,又念及平王的离奇逃遁,一身冷意涌出,如醍醐灌顶一般。
他咬牙笑道:“儿臣从皇兄身上,总算又学到一招!”
太后端起手中瓷盅,仿佛置若罔闻,只是凤眸微微眯起。
窗前有人影晃动——宫人们蹑手蹑脚,以丝网将知了粘下,嘶哑的叫声逐渐低了下来,太后只觉得神清气爽,抿了口乳酩,笑道:“这些小东西,平素也可人意的,但若要聒噪着生事,我也就弃之无味了。”
静王细品着这话的滋味,又聊了几句,才告辞出宫。
“妖妇……”
他在廊下无声怒喝,面容因为愤怒和不甘,微微扭曲。
****
不几日,奏报如雪片一般,飞入朝廷中枢,两藩鏖战之下,都是动了真火,襄王偏狭跋扈,又调了一镇兵马来增援,平王更不知从哪取到了安王的信符,将他藩中的兵马调来,以求钳制敌手。
如此火拼数日,双方都是伤亡惨重,襄王毕竟老奸巨滑,猛一寻思,幡然惊觉了自己的疏漏,于是老着脸皮,上表向朝廷陈情,道是自己为朝廷分忧解谤,兴兵讨伐乱臣贼子,如今遭遇小挫,还请速速增援云云。
他本以为皇帝深恨二藩,如今有人乐意代劳,虽也有逾越之嫌,但毕竟是同仇敌忾——到时候自己殷勤赔罪,多做让步,也就是了,没曾想,表章上奏后,如泥牛入海,两三日都没有消息,这一日终于等来了明发邸报,林邝展开一读,气得双眼发黑——
“黄口小儿,竟敢如此辱我……欺人太甚!”
身旁师爷见他不住以指甲轻掐皇帝的批语,口中喃喃咒骂,也是惊惶异常。
(还有一章,我在继续,筒子们可以先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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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三十二章 进士(这是第三更,继续月票哦)
他本以为皇帝深恨二藩,如今有人乐意代劳,虽也有逾越之嫌,但毕竟是同仇敌忾。到时候自己殷勤赔罪,多做让步,也就是了。没曾想,表章上奏后如泥牛入海,两三日都没有消息。这一日终于等来了明发邸报,林邝展开一读,气得双眼发黑。
“黄口小儿,竟敢如此辱我……欺人太甚!”
身旁师爷见他不住地以指甲轻掐皇帝的批语,口中喃喃咒骂,也是惊慌异常。
皇帝的批语异常沉痛,他对二藩之间的争斗表示惋痛,痛斥了这等褊狭妄为的行止——这般居高临下的态度,竟是把朝廷置身事外,彻底逍遥了?
“你且看看这句……‘诸王皆朕之亲族,若有不平之事,尽可面呈上奏,如此剑走偏锋,横行不法,诚乃目无国法纲纪’这话说说他那两个造反的弟弟也就罢了,居然把我也一笔扫进,黄口竖子着实可恶!!”
林邝蔑笑着嘲讽,本来颇为端正的面容,因这愤恨而歪斜了。
“王爷不如修书一封,再去问问太后娘娘……”
“问她又有什么用?她只会怨怪我们,上次静王元祉被她一顿敲打,到现在还是惊魂未定呢——她毕竟是皇帝之母,有些事指望不上的!”襄王颇为头疼道。讨不来大义名分和实际支援,饶是他狡诈阴险,也想不出什么办法来!
他咬牙思索一阵,决然挥手道:“传我的命令,继续进攻。平王不过是个青头小辈,他不会常胜的!”
他仿佛在对师爷说,又好似在劝服自己道:“开弓没有回头箭……”
藩属激战正酣,京城中气氛却并不紧张,平州和栾城之类,离京师太过遥远,百姓们当谈资咀嚼一顿,也就淡了下去。
皇帝看似逍遥,却是忙得脚不沾尘。前线斥候监视的谍报,两日一次,便要禀他知道,一头忙着警戒战事,另一头宫中也颇不安稳。
太后那日受了惊吓,夜来噩梦加剧,有几次白日恍惚也如见鬼神,太医们束手无策,于是又请来龙虎山的玉虚道人,他焚表作法,又用了师传的桃木剑,冤孽似乎淡退,隔几日却又故态重萌。
紧接着,梅贵嫔那边也常常遣人来请皇帝。一问起,却是她见了道士驱鬼,心中悚栗,孕妇情绪不稳,往往要皇帝陪伴多时,才喜笑云霁。
她常在黄昏时候低泣,皇帝到时,那绣有交颈鸳鸯的红罗纱帐中,总是有一段雪白玉臂露出,梅贵嫔平躺在榻上虽然钗横鬓乱,南珠镶宝的金步摇颤巍巍晃动,见到皇帝,眼中总要发出使人怜爱的光芒来。
晨露听到人形容那景象,微微一笑便不再说话。
这样明显的固宠手段,宫中之人久谙其中,又怎会不知其中奥秘?
初见时,那懵懂纯真的少女,如今已变成这般模样……
这一阵的纷纷乱乱过后,凉风已经越发清爽了,眼看夏日将尽,一场国之盛典也即将热闹开幕了。
春闱录取的三百贡士,本该在六月就参加殿试,但由于藩王入觐,而延迟了时日。如今京城平静,殿试便依期举行,皇帝虽然忙于政务,却也选了重臣代替,元祈本属意齐融,但他以年老体衰婉拒,荐了自己的门生代替。
考官亲自策问后,便取了三甲名次,“金殿传胪”之后,进士们无不喜上眉梢,踌躇满志,自谓“天子门生”,他们将在翌日参加在皇家花苑曲江举办盛大的新科进士宴。
及第新春选胜游,杏园初宴曲江头。紫毫粉壁题仙籍,柳色箫声拂御楼。雾景露光明远岸,晚空山翠附芳洲。归时不省花间醉,绮阳香车似水流。
刘沧的这首《及第后宴曲江》,道尽了沿途欢呼的华盛风光。
曲江离宫中,有一天然湖泊,天色虽然近晚,无边灼华的宫灯,却将此处照得亮如白昼,席间觥筹交错,欢声笑语。新科进士饮美酒,品佳肴,时而曼声长吟你唱我酬,时而做诗填词各显才华。教坊乐声悠扬之中,皇帝身着常服携了晨妃,来到正中央的主席之上。
灯火辉煌之中,但见皇帝俊逸英武,玉藻冕服,有如神人一般,身旁佳人着一件重染凉缎宫裙,凛然高华,远望宛如琼台仙子。
皇帝含笑赐下书帛等物,晨露趁这一阵忙乱,起身到了次席,跟考官寒暄了几句,那人便心领神会,道:“娘娘吩咐的裴某,下官已经录取为探花了!”
他满心以为会有赞赏,谁知晨露大惊,道:“我明明说的是徐某!”
她细想了一会儿,懊恼道:“莫非是令师齐大人记错了?”
那考官一想,大约是齐融年老忘性大,把人的名姓混淆了,于是一脸苦象。
晨露作恼怒状,匆匆离席,眼光瞥到一旁的裴桢,微不可见地点了下头,示意对方按原计划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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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三十三章 琼林(这是一更,继续求月票)
在悠扬的宴饮律乐中,皇帝微笑着勉励了众人,在座的都是一时俊彦,乍逢这鱼跃龙门之喜,虽然心潮澎湃,却各个秉承圣人教诲,恭谨谢恩不提。
酒过三巡,便有一队婀娜多姿的舞姬,随着轻快喜悦的乐声,沿着九曲回廊飘然而至。
待踏入场中,乐声忽而一转,声扬九天,诸女长袖曼舞,罗裳翩然而飞,望之鲜妍幽丽,美不胜收。
水袖的轻舒,驱走了众人酒酣的微热,暗香浮动中,仿佛连衣裳也被熏染,新科进士们一时目眩神迷了。
乐声逐渐转弱,诸女敛衽为礼,众人以为这一舞就要结束,却听一声琴音高扬,有如峥嵘裂帛一般,竟是隐隐转为金戈之音。
银光闪烁之下,御侍们将长剑抛来,舞姬们旋身接过,顿时彩袖与雪刃齐飞,云袖曼妙之下,但见银光灼然,满场剑影寒光,竟似江海凝聚清光,仙人驾龙翱翔。
进士们看得目不转睛,浑身振奋之下,齐声喝彩,有人吟道:“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气动四方……诗圣此句,应着此情此景,真是恰当不过。”
在座众人都点头称是,唯独一人却微愠着抿了唇角,颇是不以为然。
有好事者一眼窥见,竟是今科探花裴桢,于是朗声笑道:“探花郎有何高见?”
“也不算什么高见,信口说来,博方家一笑而已……”
裴桢的双眼酒意氤氲,举止间挥洒不羁,“圣朝清化,不比盛唐胡风,女子应以贤淑知礼为要,舞刀弄剑,也实在不成个样子!”
兴致颇高,如此侃侃而谈,却不妨众人面色逐渐惊怖,仿佛看见了什么妖魅鬼神。他愕然回头,却见身后三步之内,帝妃二人手捧玉盏,面色极为不豫。
“探花郎才高八斗,本宫排演的剑舞,不过雕虫小技,原也过不得你的尊目……”
晨妃冷笑一声,以绣扇掩了面上表情,愤然拂袖而去,只留下一句话来,“今日真是受教了……本宫今后,又如何再敢舞刀弄剑?”
话音虽轻,却含了尖锐的讽刺和怒火,皇帝一听,剑眉微皱,连忙回身赶上。
众人面面相觑,再说不出一句话来,场面陷入凝滞,裴桢的酒意受这一吓,化为冷汗,涌上了额头。
他呐不成言,其余人冷眼旁观,暗道他言语不慎,已得罪了宫中宠妃,此番前途定然堪忧。
晨露怒冲冲离去,经过考官席前,忍不住停下脚步,低声数落道:“大人真是慧眼识人,将这等浪荡子弟误选入朝!”
一阵清香拂过,她已避入水榭帘幕之后,只留下考官暗自叫苦,心中将老悖昏聩的恩师齐融,埋怨了几十遍。
“徐和裴笔画迥异,怎会混淆,这番惹得宫中贵人大怒,岂不是让我垫背……”
晨露和皇帝一齐上了八人大轿,皇帝放下轿帘,再也忍不住大笑出声。
晨露瞥了他一眼,苦笑道:“我的演技,大约还过得去吧……”
皇帝笑得爽朗,调侃道:“岂止过得去,简直精妙非常。下一步,便该朕来表演一场‘冲冠一怒为红颜’了!”
“远黜了裴桢,才能让静王相信他的投靠,我们把戏做足,不怕鱼不上钩。”晨露总结道,想起裴桢坚毅决然的神情,也是微微黯然。
慈宁宫中,异常宁静,宫人侍婢们垂手肃立于廊下,蹑手蹑脚地行事,怕一不小心,惊醒了主子惹来滔天大祸。
寝殿之中,玉虚道人用来祈福辟邪的桃木剑,仍然悬挂床前,殿中帘幕低垂,昏暗沉寂,仿佛所有的一切都已然静止。
瑞兽玉炉之中,安神的龙涎香氤氲缥缈,更增添了睡眠的安恬,太后盖着薄衾,安然平躺着隐约进入了梦乡。
淡紫烟云轻涌,眼前隐隐又有人影浮现,那女子头戴九凤珠冠,只着一件幽紫纬衣,生就了天人之姿,气度凛然高华。她站于窗前月下,也不开口,只是随风扶摇而来。
那罗袖轻渺,越来越近,氤氲中只见那一截剑刃寒光,直直闪来。
太后惊怒交加,骇然笑道:“这回轮到你来了……林宸……”
她唇齿间逼出这一禁忌的名字,虽然知道是在梦中,却逃脱不了雪刃缠身的恐怖感。
那倾国容颜,在烟雾氤氲中,微微一笑,说不尽的清冷孤傲,飒然仪态。
太后壮着胆子,拼尽全数力气,用劲一挣,叱道:“你回冥间去吧……”
大喊出声后,她悚然惊醒,和之前一样,冷汗已经湿透了丝衣。
(跟前章一样有所修改,有些BUG也修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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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三十四章 子时
廊下宫人听到动静,忙不迭推门进来,跪问道:“娘娘有什么吩咐?”
太后盯着殿侧幽荧的烛火,微微打了个寒战,沉吟着问道:“什么时辰了?”
“快子时了。”
左边一个宫女答道。
仿佛不胜寒冷,太后的面庞掩没在重重的纱幕之中,黑暗有如流水一般,从她身上无声而过。
她沉吟着,仿佛机械重复着:“快子时了……”
太后蓦然想起儿时的传说:子夜之时,阴阳混沌交汇,鬼神妖魅将极易现世。她抬眼望了望窗纸,只见雪白一片上,树影摇晃,拖曳拉伸成张牙舞爪的鬼魅模样,映着颤抖的烛火,着实让人心悸。
“你们把被褥抱进来,且在那小榻上睡了罢……”
太后垂下眼,淡淡吩咐道。
两人依言而行,殿门开了又关,将黑暗封锁在内,殿中又是一片寂静。
太后耐不得这寂静,示意宫女拿银拔子将烛火剔亮,扫视着明亮暖香的寝殿,她这才安心的松了口气。
她让两人坐在床前,和蔼地问道:“你们俩叫什么名字?“
左边一个,长得眉清目秀,眼角有一颗红痔的,叫作芳云,另一个圆容脸的,是玉琴。
太后坐在床上,也不愿去睡,只是跟她们闲聊,玉琴颇会察颜观色,见太后神情恍惚,便挑些好笑吉利的事,说给太后听了,逗得她霁颜而笑。
芳云却是心细如发,她跪坐着,为太后轻揉太阳穴,手法轻巧,太后觉得一阵舒服,迷迷糊糊又睡了过去。
芳云起身,轻声对玉琴道:“姐姐,我们不如守在门外,以免惊醒太后。”
玉琴点头同意,两人又卷了薄被,在殿门口用椅子排了,半睡半醒地守着。
“芳妹妹,你的手真巧。”
玉琴端详着芳云白皙修长的手指,由衷赞叹道。
“玉姐姐你比我先来,有些事,还要多亏你提点呢——可惜我们当值的日子总不在一块!”
芳云说着,却一直以眼打量着玉琴的身材。
电光火石的,那窈窕身材,与她脑海中某一点重合了!
她脑中隐隐出现了那晚的神秘身影,越看越象,胸口不由微微起伏。
她冷眼看着旁边甜睡的玉琴,却不敢轻举妄动,直到天色拂晓,才秘密赶到碧月宫禀报。
“太后那边,没察觉什么吗?”
晨露才刚起身,接到涧青的秘报,于是立刻让她进来。
“她丝毫没有疑心。”
芳云平凡的眼中,此刻英气勃勃,她也是辰楼中人,前些时日进宫,一直负责监视慈宁宫的动静。
“前次太后梦见鬼魅,我在窗下偷看,却见到殿外一个黑影……今天才终于和真人对上了——我认得真真的,确实是玉琴那丫头!”
“那个玉琴,是什么路数?”
芳云想了一会,也不得要领,晨露揣测道:“不是静王,就是襄王——他们对太后的想法,最是热衷。”
“太后的身体,究竟如何?”
她问到这个话题时,正用绢布擦拭着雪亮的长剑,眉宇之间,只见一片森冷。
“太后倦容很重,两个眼圈都是淤黑。她倒是丝毫没怀疑什么,只是一径指望玉虚能驱邪。”
‘让她去折腾吧!“
晨露微微冷笑,手中长剑轻晃,将绢布一挥为二。
她刚让涧青送走了芳云,皇帝便下朝来访,他一见面,就笑着调侃道:“现下的新科进士,都在议论裴桢的事呢——三甲之中,惟有他被派到翰林院里,与残羹冷炙为伴!”
根据科举旧制,头三名进士,本就该进翰林院中,其余人才外放实职,自先帝时起,这条规矩就行同虚设,如今裴桢得罪了皇帝的宠妃,被放到翰林院这种无职无权的地方,实在是前途无亮。
晨露也笑,想起裴桢的痴情和不幸,又叹息一声,只希望他能平安凯旋,她将擦好的剑收入鲨皮鞘中,看着元祈道:“这也是苦肉计应有的部分——他只身涉险,确实不易。”
元祈点头,道:“朕也很佩服他的决断勇毅——好在贬谪的诏令已经传下,元祉该不会再有怀疑了。”
“栾城的战局如何?”
晨露自己喝着茉莉茶,又让人沏了一盏给他,问起了襄王和平王之间的激战。
“襄王又占了上风,他的府兵,好歹跟鞑靼人斗过几场,实战经验很丰富,四弟的兵士虽多,却万不能及。”
“他们两边都明白,朝廷是在坐山观虎斗,但如今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彼此不分个你死我活,是不能罢休的。”
晨露仔细听着,吹来了漂浮的洁白花瓣,下了断语道:“朝廷不能总这么干看,迟早,总要加入这场血战的。”
“越晚越好……朕需要做好万全的准备,统兵的大将人选,也颇废思量。”
皇帝一口将茶喝尽,神情之中,难掩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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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三十五章 使者(三更了,继续求月票)
他靠在高椅上,正闭目休憩,外间有些微说话的声气,隔着殿门,也颇不真切。
“怎么了?”
元祈正要起身,晨露却止住了他,道:“你一夜未眠,还是先小睡一会再说。”
元祈细细听去,外间的声音,似乎是梅贵嫔的身边人,一时也颇为头疼,他顺应着,倚在椅子上,一会儿就陷入沉睡之中。
晨露开了殿门,见廊下果然是岳姑姑在跟侍卫们争执,她见了晨露,双眼微红,哽咽道:“我家娘娘情绪不稳,肚里的龙裔也踢得厉害,万岁能否抽空来……”
晨露望着阶下侍卫一脸无奈,便知道这已是老生常谈了,她轻轻推开殿门,让岳姑姑望了一眼,道:“皇上一夜忙碌,如今已经睡了。”
岳姑姑又是一番低泣,用巾子抹了眼泪,絮絮念叨着,悻悻而去。
晨露突然觉得有些蹊跷——梅贵嫔和岳姑姑,以前就相处过,虽然注重皇帝的宠爱,可这般频繁地打搅,却反而会引起皇帝的反感,她们也不愚笨,难道想不到吗?
她盯着岳姑姑的背影细看,见她走得远了,就不再拭泪抽泣。
晨露站在廊下金桂树旁,想起涧青回报,最近皇后给梅贵嫔的赏赐颇多,思索一阵后终于豁然开朗——
梅贵嫔凭借胎儿依附皇后,才得以保全自身,可她年轻美貌,曾蒙受盛眷,皇后仍有忌惮,如今这般作为,惹皇帝厌烦了,便会更加冷落她——这样一来,皇后也不会再有猜忌暗算了。
本来少不更事的女子,如今,竟然懂得自污其身来韬光隐晦,这宫中争斗,是何等的惨烈!
她叹息一声,也不回殿中,转身去了后苑练剑。
一套剑招洋洋洒洒的舞完,她稳稳收势,感觉丹田真气充盈,原本有的不足之症,如今已完全消失——这全是托皇帝丹药的福。
剑身反射着灿烂阳光,将她的面容映得晶莹剔透。
“好剑法!”
元祈披了外袍,站在不远处的树下观望,他笑着拍手,道:“那日的剑舞,又怎及得上你的万一。”
“那是舞乐之剑,论起妙曼飘逸,却是胜过我多矣——我的剑,除了杀人,一无是处。”
皇帝听着不吉之言,轻敲了她的额头,埋怨道:“又妄自菲薄!”
宫中的两人正在谈笑,静王府上,却颇出了点意外。
这几日静王情绪很坏,满府人虽不受他打骂,整日里见了那张俊美阴霾的脸,都噤若寒蝉。
这一晚他延请了几位知交,席上有漱玉阁的婉婉姑娘相陪。一夜缱绻后,他搂着佳人,正懒洋洋躺着不动,师爷却在外急促敲门低唤——
“王爷……”
他声音透着焦急,却压抑着不敢放声。
静王泄愤似的,将瓷枕拂倒在地,发出好大声响,翻滚着裂成一地碎片,这才认命起身。
“天塌下来了不成?!”
他满面阴郁地开了门。
‘王爷,事情很棘手啊……那两边的使者都到了!“
师爷急的几乎要跺脚。
“小四和舅舅的人?“
静王猛一激灵,终于清醒过来,他想了想,冷笑道:“他们不正打得你死我活吗,怎么想起我这富贵闲人来了?“
“王爷莫再怨怪了,现在麻烦的是,如何让这两起不撞在一块!”
静王想了一会,笑道:“那有什么难,让婉婉先起身梳妆,为小四的人接风洗尘!”
师爷踌躇道:“平王的使者,最是焦急——“
静王毫不犹豫道:“就因为他急,才要晾一会!”
他换了常服,腰上束了九曜玉带,金冠玉簪,越发显得风彩不凡。
襄王使者正在花厅等候,此人四十上下,面白无须,一见静王,只是微微起身一躬,一副不卑不亢的模样。
“先生请坐……”
静王也不问他的姓名,也不问来意,只是笑吟吟的吹开茶叶轻啜。
僵持片刻后,那人终于妥协开口——
“静王殿下安坐府中,却不知大祸将至啊!”
静王听着,终于露出了一丝笑容,纯净,然而含着最恶毒的嘲讽——
“先生原来是替我来指一条明路的啊!”
他近乎无辜地调侃道,想起这些江湖术士的舌灿莲花,禁不住要冷笑。
“本王最恨的,就是明明要占人便宜,却装作帮人解忧的行经。”
“是在下言重了,不过,王爷和我家千岁,一向共同进退,彼此利益,原也是密不可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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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三十六章 求贤(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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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话!”
静王放下手中瓷碗,不屑地冷笑道:“论辈分,我敬襄王一声舅舅,要说什么密不可分,却实在荒谬——我是国之贵胄,当今天子亲弟,他不过是一介外姓藩王,朝野颇为不齿……”
使者却也不恼,笑道:“我家千岁曾言道,王爷看似荒疏,却是见识不凡,今日一见,却是大失所望。”
他的声音不大,却极是苛刻刁钻,静王微微一笑,以手支颐,道:“你不必激将,只管说来,好歹我不会学古人,将你下锅烹煮。”
“当今天子虽然无嗣,对王爷却是忌惮更深,此次王爷虽然偃旗息鼓,却是暗助平王一党,以今上的险刻,又岂会不知?”
“本王被乱党挟持,群臣共知,即使有人构陷罪名,皇兄目光如炬,也该明辨。”
使者并不理会,继续道:“我家王爷待您以诚,殿下却报之以伪,实在可叹——您麾下的死士,被今上付之一炬,兄弟阋墙到了这个地步,岂不让人悚然?!”
静王俊美的面容,在清晨的日光下,显得阴晴不定——他与皇帝虽然斗得险恶,却都是不动声色的悄然进行,襄王远在千里之外,对京城秘辛却是了如指掌,单这份实力,就很让人心惊。
他沉吟着,笑道:“你家王爷既然知道我与平王关系匪浅,又怎能指望我倒戈?”
那人神秘一笑,凑近道:“此一时,彼一时也……”
他声音拖着意味深长的余韵,静王端坐不动,等着他的下文。
****
平王的使者仍是前次那位,他在偏厅等得不耐,偏偏婉婉姑娘笑厣如花,三番两次恭谨斟茶,红袖暗香,实在难悖佳人美意。
使者心中有事,等了三刻,更生疑虑,正要起身问个究竟,却见门外走进两条大汉,干笑着道:“王爷请先生稍住两天。”——便要上前拿人。
他这一惊非同小可,嘭地被压靠在地,瞬间已被五花大绑,惊怒之下,他张口大骂:“静王过河拆桥——”
他还未及骂出,口中便被塞入一个麻胡桃,静王府的师爷,施施然从堂前进过,悠闲笑道:“老兄稍安勿躁——你家主子有谋逆大罪,静王殿下深明大义,这便要将你交于大理寺了!”
使者恨得睚眦欲裂,无奈挣扎着,暗道:静王既然翻脸无情,少不得将彼此的交易合盘托出……
他被壮汉押出大厅,却没有看见师爷微微怜悯的目光——
那是看着时日无多的濒死者,才有的眼神!
****
师爷目送他们离去,回到正厅,却见静王仍是安坐品茗,面上只是淡淡的,瞧不出什么神色。
“王爷心情不好么……”
他揣测着,劝道:“也是学生晨间卤莽了些,不如再请几位佳人过府,品茗赏花,也好解闷开颐。”
“如今莲花都快凋谢了,又有什么殊色可赏……”
静王轻叹一声,仍是郁郁不乐。
他咬牙叹道:“四弟的计谋,虽然仍有破绽,却是三地齐动,手段狠辣,即使不能弑君篡位,也能让朝廷动荡一阵,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皇帝居然扛过来了,还来一招祸水东移……”
“今上也颇有几分手腕……”
师爷劝慰道。
“哼,他自小就深藏不露,这也就罢了,老天却还一味助他,他那位晨妃,出身江湖,竟有那般魄力!”
静王想起南城和神武门的功亏一篑,眉宇间又是一阵懊恼——
这两处无论哪里攻破,京城都要大乱,届时趁乱行事,胜负并未可知……
这一切可能,却被那纤纤女子,尽数破坏!
他长叹一声,道:“周公吐哺,天下归心——我素来求贤若渴,却偏得不到这等人才,皇兄却是不费吹灰之力!”
静王如此叹怨,从椅子上起身,慵懒道:“罢了,到城外去狩猎一番,活络一下筋骨吧!”
他一边由侍女换上箭衣,一边仍是叹道:“安得猛士兮……”
这样大逆不道的言语,四周诸人却是听若罔闻。
****
晨露丝毫不知,自己被人频繁提及,她正在宫中练剑,皇帝驾临,却是面带喜色。
“什么?让我搬到云庆宫去?!”
她听完元祈的话,很有些惊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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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三十七章 移宫(求月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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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祈今天精神颇佳,从秦喜手中接过一枝雪白晚荷,递与晨露,道:这是杨宝林率阖宫上下上奏的,朕也觉得可行。”
晨露将亭亭玉立的荷花插在玛瑙瓶中,微微蹙眉道:“三宫之中,云庆宫最为辉煌煊赫,始终太过引人注目。”
元祈却并不忧虑,轻笑道:“如今禁军中,都在传言你英姿飒爽,一箭定乾坤——本来已在风口浪尖上,想要韬光隐晦,亦是不易!”
“是我着相了……”
晨露叹道,心下暗自衡量了其中利弊——
一般迁宫,立于云庆宫顶端,便是正式确立了自己的辉赫权柄,今后便是惊风密雨,无边袭来,若要象以前一般低调行事,怕是很难了!
但相应的,一旦居于此位,若是谋略得当,便能役使后宫得心应手,从此之后,更少掣肘……
她抬起头,眼中晶莹生灿,纤纤玉指轻抚着花蕊,道:“恭敬不如从命。”
元祈望着她,久久不语。
“是有什么疑难之事吗?”
晨露见他沉吟,想起迁宫之举,试探问道:“让我迁入云庆宫,是有别的缘由吗?”
“确实是有缘故的,朕方才想来,好生不安。”
晨露以为自己猜中,道:“是要我以三妃之尊,在宫中行什么大事吗?”
元祈深深凝望着他,缓缓摇头,苦笑道:“朕还不至于如此左支右拙!”
“那是为什么……”
晨露这次真是疑惑了。
“我只是想……”
元祈站得极近,身上的龙涎薄荷清香,隐隐传来,无色氤氲——
“你若是深入参与,我与你相处的时日,就能更久些……又或者,”
他眸中清辉闪烁,有如天上星辰,郑重道:“我可以奢望……你为我,永远的留下!”
仿佛被施了咒法一般,殿中寂静无声,相对极近的两人,都并不言语,几乎可以听见彼此的心跳。
晨露鬓间的珠钗,颤巍巍的轻摇,她侧过身,落落大方地笑道:“我并非镜中花,水中月,皇上又何必如此戏言?”
皇帝听得“戏言”二字,眉间闪过一道黯然,他怅然回眸,千言万语,只化为一抹浅笑——
“我先回乾清宫……你好好休息吧!”
那微笑,温暖,无奈,然而醇炽。
晨露望着他的身影,直到消逝,才轻轻叹了一声:“何苦……”
她看向瓶中的晚荷,只觉鲜嫩欲滴之外,又多了几滴曦光清露,在嫩黄花蕊中,滚动地可爱——
这分明是一大清早摘下,小心养护才搬到此处的。
****
城南密林中,正是树影重重,繁茂青翠,一阵疾驰的马蹄声,打破了林中的寂静。
马蹄声渐近,又有谈笑声,弓弩的弦响,衣帛怒扬的风声,在林中喧嚣阵阵。
“殿下今日收获不少……”
有清客在旁阿谀道,静王却是意兴阑珊,收起了弓箭,交于小厮,看也不看马后倒悬的野兔和山鸡,淡淡道:“不见什么大的……”
“兴许是夏日刚过,畜生也晓得躲懒啊!”
清客凑趣道。
静王扫了他一眼,也不理会,大步朝前走去。
却听身后侍从惊叫——
“殿下小心!!”
静王急急后退,却听草间沙沙疾响,花木伏倒,从中开出一条空隙——
“大约是什么猛兽!”
他抽出长剑,冷然以对。
一道肮脏的看不出颜色的人影,如旋风一般踉跄扑来,他满面黛黑,污损得看不出模样,只一双眼睛,灵活有神。
静王见是一人,兴趣大失,他正要回身,却听那人惊喜唤道:“是静王殿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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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三十八章 故人(求月票)
这山中野人,居然也认识自己?!
静王愕然回身,却见那人眼中闪着惊喜的光芒,格外真挚——
“静王殿下且救我一救,后面有狼追我!”
他正说着,身后一声嚎叫,却是一头大青狼,正在四丈开外,虎视眈眈。
静王身边的侍从,都是武艺高强之辈,无须吩咐,十数箭齐射,便将那狼射成蜂窝。
静王也不去看,只是淡淡瞥了那人一眼,觉得有些面熟,却实在想不起来。
“你是……?”
“殿下不认识我了?!”
那人见猛兽已死,片刻便镇定下来,他苦笑了一声,道:“大约我这形容,就是自家娘子见了,也要认作活鬼!”
他语虽诙谐,提到自家娘子,眼中闪过一道哀伤和愤恨。
那人整了整衣冠,也不顾面上的污黑,恭敬有礼地拜见道:“下官裴桢,见过王爷。”
“裴桢?”
静王眯起眼,想了片刻,恍然笑道:“你便是那个使酒骂席的狂生?”
他在朝中消息是何等灵通,早有耳闻,新科进士中,探花郎酒后失言,大大得罪了那位英姿飒爽的晨妃,于是被贬到翰林院中,与那些老朽和故纸打交道。
静王本人,也是极好文赋的,几次文会诗宴,都曾远远见过这位倒霉的探花,是以觉得眼熟。
“你怎么会弄成如此形状?”
裴桢一阵苦笑,胸中的冤屈不忿,都化作轻轻自嘲——
“雷霆雨露皆是圣恩,圣上既然将下官如此安置,定是有他的道理;修撰大人让我探察城郊草本,也是他磨砺后辈的想法。”
他答得如此平静,静王却是心知肚明,皇帝是为了给佳人出气,而那位新晋的修撰大人,是靠了女儿在宫中得了晨妃的缘,才能连升两级的——他为了给恩主出气,定是变着法子折腾人。
“这也忒荒唐了,毕竟是读书人,怎能和贱役一般亲身探察——翰林院里没下人了吗?!”
静王素来礼贤下士,遇见这场面,义愤填膺,倒也并非全是假意。
他命侍从取来绸巾,给裴桢洁容,又温言道:“此地并不安逸,你不如随我们离开?”
裴桢握着绸巾,默然无语,眼眶中却渐渐泛红,只得哽咽道:“殿下这份心……”
静王知他受人冷眼颇多,更是把沽名钓誉的功夫做足,让人给他牵来了坐骑,裴桢却并不上马,只是凝望着他,轻声道:“王爷,您其实不该来这的。”
静王一时惊诧,问道:“这是为何?”
***
云庆宫中,整整几月的沉寂被打破,全体宫人抖擞精神,有条不紊的涤尘整理,更从内务府取来寒绢凉缎并玉器画屏无数,杨宝林率领全宫人等,早早便在大门的照壁前迎候。
晨露到时,却见雕梁画栋,宫阙富丽,所有人都垂手肃立,恭谨万分。
这一日的煊赫热闹,自不必说,后宫嫔妃们纷纷来贺,礼盈门廊,到日暮时分,才停歇下来。
夕阳照着这宽广的中庭,其中花木灵秀,美不胜收,晨露觉得眼熟,再一想,却是哑然失笑——
她重升伊始,不正是在这庭中花圃中,做了一日的粗使杂役?
她深深一叹,只觉得这些时日,恍如一梦。
古人南柯一梦,荣华富贵,只是那饭熟前的渺渺炊烟,那么,自己的梦呢?
她不再去想,只是唤来管事,径直问道:“这宫中可有几个粗使宫女,叫作蓉儿、彩儿,白
萍的?”
这三人,便是自己重生后最先接触的,匆匆一别,也不知她们如今怎样了。
管事一迭声说有,他急急将几人唤来,不过片刻,便有三道人影,怯怯站在廊下,不敢进殿,便要磕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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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三十九章 疑心(求月票)
涧清察言观色,不待主子开口,就趋前将她们扶起。
三人并未进殿,很是忸怩惶恐,蓉儿望着殿中熟悉的身影,微有些激动,只是仍搓揉着裙角,不太敢正视。
白萍素来泼辣大胆,她乍起胆子凝神看去,只见殿中昏暗不明,只那纤弱身形,依稀是从前同伴。
人的际遇,为何如此悬殊?
她心中暗羡,因那乍现的五色光华,而微微侧目——
殿中的七彩琉璃绘盏被点燃,殿中流淌着冷香和温暖明光,连地下青金石砖上的纹路,也璀璨闪亮起来。
过了片刻,她的眼睛才适应过来,回眸看时,只见美仑美奂的寝殿里,一位素裳女子收起了灯挑,正含笑看来。
仿佛被那绝尘风华所摄,她清晰地听到身旁的蓉儿倒抽了一口冷气,再仔细看去,容貌依旧,只是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气质。
看起来,简直和从前判若两人!
一一落座后,蓉儿轻颤着捧起茶杯,呐呐道:“娘娘……这一向可好?”
“托福,也没什么烦心的。”
晨露微微一笑,继续道:
“蓉姐,你不必如此拘谨,当初我险死还生,若没有你坚持救护,早就没命了——如此深恩,我夙夜不忘,总想着有一日能报答你——姐姐是想出宫,还是想在此间找个清闲的差使?”
蓉儿一时喜出望外,她家中亦有父母兄长,如今能从这樊笼中飞出,怎不让人欣喜若狂?
晨露又问了其余二人,彩儿也欲归家,只有白萍道“家中已无亲眷,愿意留在宫中”。
“眼下不是遣放宫人的时节,且等到年节时,必不让你们失望。”
又吩咐了总管,给她们调了差使,一时三人喜笑颜开,拜谢而出。
退到门廊边时,有乾清宫宫人,奉命送来一瓶晚荷,道:“圣上知道娘娘喜爱,亲自摘了新鲜的……”
晨露接过轻嗅,笑道:“这香味清甜鲜灵,确是我最爱的。”
白萍正睁大了眼,遥窥天子赠礼,却听身畔一声低呼,急急回头,却见蓉儿踉跄着,被大门槛绊了一交。
这一交跌得不重,她自行起身,脸色却是煞白一片,白萍跟她挨得近,只觉她浑身轻颤,呼吸急促,仿佛中了邪一般。
直到三人走下中艇,蓉儿仍不断回首,遥望着殿中,眼中满是惊惶,好似看见了什么鬼魅一般。
齐妃娘娘死的冤枉,莫不是什么冤魂作祟……
白萍心下嘀咕,虽然暗骂自己胡思乱想,却也是不由自主的,和蓉儿拉开了些距离。
****
却说静王府上下人等,这几日主子精神不佳,少不得小心翼翼地伺候,好不容易静王去了城南狩猎,可以偷闲半日,几个有头脸的仆妇管事,心痒难扰,偷偷摆桌玩起了牌九。
刚上了几手,却听正院中一片斥骂,慌忙出来,已是吃了大管家一记眼刀——
只见去狩猎的大队人马,竟然早早归来,疾步入府的静王,面色阴沉,看也不看跪了满院的人,只是携了一人的手,进了书房。
“你方才所说的,可以继续了。”
“是。”
裴桢作了一揖,很是镇定自若,道:“王爷扣留了平王的使者,却又到城南密林去涉险,岂不是任人鱼肉吗?!”
静王听这“任人鱼肉”四字,身子微微一颤,下一刻,他正要讥讽,却听裴桢简要道:“有人在林中等候使者,久不见人,正要取您的首级呢!”
“你怎会知道?”
“因为修撰大人派下官去那山林中探察草本,以备资料。”
裴桢答得滴水不漏,静王一声冷笑,道:“你还不说实话吗?!”
半晌的僵持后,裴桢才低低道:“昨日那使者从官道入京,我便注意上了——他们有三人留守。”
他提到那使者二字,声音中蕴藏着浓厚的仇怨,几乎让人生出寒战。
“你不过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怎能尾随那些人而不被发觉?!”
静王仍有怀疑。
“因为……下官原先的茅舍,就在城南林边,那里的一草一木,再也没人比我更熟悉了……”
裴桢的声音,由怨恨转为伤感,最后,怅然而哽咽,几乎不能再说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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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四十章 大晋(求月票)
他抬起头,目光炯炯,直视着静王,声音幽然,道:“我的妻子,被驻扎的平王藩兵玷污,随即自尽……小小的蜗居,也付之一炬。”
静王剑眉微挑,为这幽晦言语中蕴含的惨烈而悚然动容。
裴桢整冠敛衣,竟是恭恭敬敬地跪下,朝他行了大礼,道:“下官一直以为王爷嬉笑放诞,在林中偷窥留守之人,才知道殿下大智大勇,已将平王爪牙拿下……下官先提九泉下的拙荆,谢过王爷!”
他眼中含泪,声音哽咽真挚,完全发自内心,道:“王爷若有用得着下官的地方,尽管开口,粉身碎骨,也在所不惜——反正,我也生无可恋了!”
这竟是个情种!
静王也为之唏嘘,温言安慰了几句,便让侍女带他下去沐浴更衣。
师爷匆匆而入,道:“果然如他所说,在林中抓到了三名刺客,骑的是平王麾下战马……”
静王哼了一声,冷然道:“使者被我当即扣下,他们怎么知道我会去城南狩猎?!”
他俊美面容上,怒意加深,咬牙笑道:“是我们府中出了内贼!”
“我马上去查!”
师爷心有余悸,擦了擦额上热汗,转身要走。
“让府里的高手去吧……你先去看看那位通风报信的探花郎。”
静王摇了摇折扇,已然恢复了平静,只是声音仍带阴霾——
“此人虽然位卑力弱,却是有谋有勇,若能收为我用,也是桩好事!”
****
裴桢更衣过后,与静王相谈甚欢,宾主投缘之下,又兼目的一致,静王暗喜,自己这一番取舍,不仅从襄王处取得绝密助力,又得了这青年的感恩之心,实在是神来一笔。
他遣人在城中觅了间不大的宅子,让裴桢搬了进去,一应用具,也并不奢华,对外只说是探花郎买下的,连字据保人,都一应俱全。
裴桢也不负所望,言谈间,已明显将他视作主君,听静王嘱咐他不能泄露彼此关系,也一一答应了。
静王夹袋中人物颇多,也广有神通,也不显山露水,就将裴桢调到兵部,做了个闲散中书郎,几日之后,朝中对探花郎的议论,也逐渐淡了,裴桢这个名字,更是逐渐被人忘却。
朝野的眼光,都放到云庆宫的新主人身上,前次皇帝执意封妃,已经昭示了他的宠爱偏向,这次打破旧例,竟是将三宫之一的云庆宫,置于晨妃的掌管之下,朝野哗然之下,顿时喧嚣尘上。
“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不仅针对仕宦,更是天朝后妃的甄选标准,皇帝虽然可以晋升偏宠,但将一宫的大权交于一个出身微贱的女子,却实在是骇人听闻。
昭阳宫中,皇后的身子刚刚见好,却听到这等消息,顿时惊怒交加,煞白了一张丽颜,指间微错,险险将镂空镶翠的甲套折断。
她吸了口期,压下心中的怨忿,竭力平静道:“皇上先前就让她协理本宫,如今让她代替薨了的齐妃执掌一宫,也没什么希奇。”
云萝斜签着坐了,目光幽怨,恨恨道:“皇上偏宠谁,那是她的缘分,我们也没什么好说,可是那样卑贱的出身,却也能为一宫之主,这礼数宫规还有什么用处?!”
皇后端起茶杯,露出一丝嘲讽冷笑,暗道你的出身何尝不是卑贱,她轻咳一声,慢悠悠说道:“皇上是万乘之尊,他执意如此,谁也不能违拗……不过,”
她细抿了一口茶,曼然笑道:“如此偏向,也不是后宫之福,若能雨露匀沾,那些狐媚精怪,也不显得突出了!”
见云萝还在懵懂,她伸出玉指,比了比西边,云萝顿时醍醐灌顶,恍然道:“齐妃薨了,可周贵妃那里,也已是无人执管!”
她见皇后目视自己,神情嘉许,一时激动得心都快跳出胸腔,却听皇后道:“梅贵嫔于皇嗣有功,如今已确诊是个男胎,她的位份,也该晋升几许了……”
原来是让梅贵嫔代替周贵妃的地位!
云萝一时沮丧心灰,却听皇后继续道:“她身子不便,也无暇管这些琐事,你也迁去,替她拿捏个主意。”
她转头,吩咐宫人道:“替本宫拟旨,晋云贵人为云嫔,赐南海如意珠一斗!”
云萝总算回过味来,知道梅贵嫔不过是个傀儡,自己才是真正执掌大权的,一时又是感激涕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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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四十一章 养虎(这是一更,呼唤月票)
皇后端坐高椅之上,也不看她那又惊又喜的神情,轻声曼语道:“西华宫素来由周贵妃执掌,我说了也并不算数,要禀过母后,才能定夺。”
云萝恭维道:“太后跟娘娘,是嫡亲的姑侄,再没有见外的,娘娘的主张,哪有驳回之理?”
皇后却并不领情,凝视着指尖的点翠镂金,淡淡漾起一抹微笑,似赞叹,又似惆怅,沉吟道:“太后圣心慧眼,哪里有我什么主张……”
她款款而起,道:“你且先回去——收起那轻狂样,雍穆堂皇些儿,仔细别叫人取笑,我要去慈宁宫见太后。”
在羽伞黄盖的銮仪簇拥下,皇后的辇舆起驾,云萝站在中庭,看着那逐渐远去的迤俪长队,心中一片狂喜,也慢慢冷淡下来——
“即便是晋升为嫔,又有什么可得意的……”
她咬牙,凝视着那辉煌灿烂的辇舆宝盖,心中微酸,又是不甘:皇后不过是投胎到了门阀林家,才有这等福气……
她无意再看,转身出了宫门,锦缎织金的轿子正在夹道旁等着,平日里觉得华贵的绸帘,如今也是黯然失色了。
她扬脸上了轿,对着自己的侍婢道:“回去把这帘子换了,这样的寒酸相,也好意思见人么……”
****
皇后到了慈宁宫里,跟太后说明来意,太后沉默不语,用手捻着念珠,既无赞许,也不斥责。
皇后更是不安,让人打起珠帘,让清风轻拂而入,试探着问道:“母后……”
太后叹了口气,指了案前青绫封面的表章,道:“这是你伯父遣人送来的。”
太后听到这位惹事生非的伯父,头皮便是一阵发麻,她满心厌憎,口中不耐道:“他又来罗嗦母后什么,咱们可欠了他什么不曾?!”
太后轻笑,以扇指了她,揶揄道:“你这会子也泼辣起来了!”
“他给朝廷惹了多少事……若能一举大捷,也就罢了,却连区区一个平王也收拾不下,如今不上不下的,连累着我们受这朝野私议——亏他自诩是名将,也不嫌丢人!”
皇后越说越怒,想起那位打歪了如意算盘的伯父,气得脸上绯红,道:“他明明知道那两位王爷心怀不轨,却想着坐收渔翁之利,随意置您的安危于不顾!”
太后也被她说得无名火起,但她毕竟老于世故,眉间怒色一闪即逝,心平气和道:“男人一心想着功名利禄,哪曾管过我们女子的死活,你伯父又是生性凉薄……”
“如今战况如何?”
皇后讥讽之后,还是有些关心。
“还能怎样?他如今倒是学乖了,只是说小挫,可我还没聋,朝野的议论,也有所耳闻。”
太后揶揄道。
“听说先帝好似将两镇骁勇之军,为二位王爷开府就藩……”
皇后小心翼翼道,却是忍不住偷窥太后的神情,心里竟有些期待她雷霆大作。
太后面色白了一瞬,瞥了皇后一眼,把话题转到了她的来意——
“你的意思,是要让梅贵嫔也晋升为妃,作西华宫之主吗?”
“是……不过梅氏身怀有孕,一些琐事,似乎由云萝代理更好些。”
皇后斟酌道。
“你将这两人的位份晋升,就显不出晨妃的盛眷威势来了,不过你要小心,不要养虎反噬——你以为梅氏和云萝,就是什么良善之辈么?”
“母后放心,我会有有所防备的,其实梅氏也不过是一个娇纵女子,小聪明虽然有点,却不足为虑,她前阵子仗着自己身怀龙裔,三番四次的去碧月宫延请皇上,偏偏皇上正迷着晨妃,对她越发不耐烦了……”
皇后娇声笑道,满是不屑和幸灾乐祸。
“这个晨妃……竟能将皇帝迷成这般境地,圣宠几月而不衰……”
太后沉吟着,想起上次坠下的冰琅碎片,竟没能置她于死地,不禁一阵心寒。
她抚摩着腕上念珠,低低道:“此人,仍是留不得啊……”
(今天开了个长会,延误了时间,我急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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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四十二章 勘合(继续求月票)
翌日,慈宁宫中便降下懿旨,道是梅贵嫔性情贤淑,于皇裔有功,着晋为梅妃,赐予西华宫主殿。
又升了几位宝林贵人,其中云贵人擢为云嫔,也迁入了西华宫。
此时于不相干之人,定是以为太后心喜有嗣,是已对梅妃宠命优渥,但朝中敏锐之人,已是预感到,一场不见血的宫争,即将拉开序幕。
皇帝心如明镜,却不便发作,心中对母亲的怨忿,让他冷笑连连,但天朝以孝治天下,若是母子公开闹出嫌隙,也只是白白让人看了笑话,只得在明面上,含笑受了懿旨。至于这几位贤良淑德的嫔妃,却再也不愿接近。
“这样做,是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不免太伤人心。”
晨露旁观者清,见他疑忌到那几位初擢之人,在旁劝了一句,皇帝这才醒悟自己是在迁怒,一时惭愧,也平心静气下来。
这半月间,出乎意料的风平浪静,元祈深知晨露料理得当,暂时撂开了手,专心于襄王平王的鏖战争斗。
一日早朝将至,前线六百里加急便呈了上来,皇帝启封一瞥,顿时僵在当场,任由那一页纸从手中飘落。
“宣兵部尚书,还有几位内阁大学士。”
皇帝压抑住怒火,淡淡吩咐道。
几位阁臣进殿时,皇帝在侧殿的深处,阴暗中坐在书案前,静静看他们行礼。
地上跪着的兵部尚书,已是汗流浃背,讷讷不能成言。
“朝廷的军队,竟被私人调动!”
皇帝咬牙,怒极反笑。
阁臣们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天朝对镇以上的兵将调防,一向有极为严格的程序,兵部出了勘合,还要由阁臣签署,再由皇帝下诏,如此朗朗乾坤,竟出了这等大事,饶是这些阁臣见多识广,也是惊骇难以置信。
齐融见其余人都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知道他们谁也不敢轻易开口,于是上前问道:“是哪一镇的兵?”
“栾城平州一线的三个卫所,1万六千多人,竟然打着朝廷的旗帜,协助襄王进攻——这成什么世界了?!”
皇帝已然怒极倦透,眸中透出极为冷峻的光芒,他靠在高椅上,望着众臣,不愿再多说什么。
“他们没有朝廷的诏令,焉敢如此?!”
齐融气得须髯直竖,六部之中,他兼管着兵部和刑部,心中虽怒,却仍有一线清明,他疑惑道:“这其中必有什么蹊跷!”
“卫所长官出示了兵部的勘合,来源还在追查中。”
皇帝低低说道。
齐融顿时坐立不安,免冠谢罪道:“是老臣的过失,请圣上以国法处置。”
元祈叹了口气,冷然道:“事态紧急,正需要仰仗你出力,如何能意气用事?!”
齐融老脸一红,退回班中,其余人也从惊愕中醒来,有人忍不住开口问道:“如今栾城一线,战局如何?!”
“一夜之间,天翻地覆。”
皇帝切齿说道,眉间闪过一道阴霾,眸中光华,耀目而可怕,让人不敢直视——
“那三个卫所,所辖皆是精锐,平王襄王二藩连番恶战,已是筋疲力尽,有如此迅猛的援军,舅舅的大军,可算是所向披靡……”
元祈冷笑着说道,看似夸赞,可言语中的深憎厌恶,就算再懵懂无知的人也听得出来。
“如今襄王势如破竹……”
齐融面带忧虑,沉吟片刻,上前奏道:“追查那勘合的来源,整肃朝纲,确实是重要,可眼下,朝廷如何料理这桩事,也实在是个难题。”
元祈剑眉一挑,居然笑了起来——
醇厚清朗的笑声,在昏暗殿堂里响起。
“他们就是要让朕进退两难,等着看笑话呢!”
“越是如此,朕越不能让他们如意!”
元祈下定了决心,示意禀笔太监道:“拟旨——”
“勘合来源,要追查到底——我朝一向宽以见仁,但国法天理,也难容这等欺君忤逆的罪过。那三个卫所,着令他们原地休整,粮饷辎重,由襄王提供。”
“皇上——”
齐融大急,道:“这样岂不是诏告天下,朝廷是偏向襄王的吗?”
(今天的三更绝不食言,但只写了半章,马上要关电闸了,我明天上午9点贴出,明天另外有三更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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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四十三章 阻挡(求月票)
“朕不会吃这哑巴亏。”
皇帝轻蔑一笑,道:“有什么疮疤,不如一次揭开的好,掩着捂着,只会生脓溃烂——朕会以明发邸报的形式,将有人伪造勘合之事公之于众,绝不给舅舅这个脸面。”
“这样一来,朝廷的颜面,就损失殆尽了。”
齐融叹道,他知道皇帝看似温和,实则坚刚不可夺志,这次的真相一旦被公布于众,天下人便都明了——这甥舅二人之间嫌隙颇深。
自己身为阁臣中的元老,又管着兵部,这桩建朝以来从未有的大案,实在是脱不开干系了……
齐融正在低头沉思,皇帝已然起身,决然道:“就如此罢……朕也倦了。”
他转身出了侧殿,眼前的日光,耀得人目眩——
“彻查下来,又会是盘根错节的一团……”
轻轻的自语声,荡漾在明媚阳光下,下一瞬,就消融于无形了。
他也不乘车,步行走在夹巷中,一路思索,不觉到了云庆宫。
宫阙间的琉璃瓦,在日光下金澄绽华,飞檐斗拱刚刚被修缮过,精洁中含着古韵,他行至照壁前,却见门口半点人影也无,正要纳罕,却见庭中聚了好些人,正在踮脚张望。不远处正殿廊下,有侍女正在低声啜泣。
元祈大步流星上前,推开殿门,惊得殿中人齐齐回首——
却见杨宝林坐在下首,一方绢帕紧紧攥在手中,哭得梨花带雨,正在说着什么。
晨露正听得双眉微蹙,回头见是他,站起迎上,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她很是眼尖,一下瞥见他神色极坏,于是问道:“出了什么事?”
“朝政上出了些疏漏。”
元祈见有旁人在此,不愿多说,只是淡淡带过,胸中郁积的烦闷,倒是因眼前佳人而疏散不少,他瞥了眼杨宝林,依稀记得她是居于云庆宫侧殿的,于是问道:“这是怎么了?”
杨宝林跪地见驾,更是哽咽着说不出话来,半晌,才低泣道:“臣妾这样子被人作践,真是无甚颜面了!”
晨露在旁解释道:“是云嫔惹的事……”
她起身道:“我先去隆盛门一趟,要不了半个时辰便能回来,皇上不妨先将歇一会。”
“朕早就觊觎你的书架了,有一两卷珍本,真亏你能弄到。”
元祈笑赞道。
“它们堆在司书库快霉烂了,我把它们救出生天,倒成了奇缘了——皇上也是的,连自己的书都不认得。”
伶牙俐齿地调侃完,她款款起身,领着杨宝林出了殿门。
元祈目送她出门,忍不得好奇心,唤过一旁服侍的涧青,悄声问道:“这是闹的哪一出啊?”
“云嫔新近晋位,又替梅妃娘娘掌管云庆宫,少不得拿人立威,她今日路过隆盛门,正好撞见杨宝林的母亲来探望,硬是堵着不让人进宫。”
“好威风好泼辣么!”
元祈又好气又好笑,又问道:“她凭什么这么霸道?”
涧青叹了一口气,道:“也真是凑巧,杨宝林的生母是侧室,这次探视的就是她,可杨宝林偏说,杨大人的正室才算是宝林之母,此人身份低微,不能入宫。”
****
正如涧青所说,晨露遇上的,就是这样一件尴尬事。
隆盛门前,聚拢了好些看热闹的闲杂人等,执守的侍卫本欲驱赶,却实在说不动这些太监女官,嗡嗡嘤嘤的人群中,有一位命妇身着蜜合色缎衣,被左右侍女扶着,却耐不住秋暑,额头见汗,身影微颤。
晨露赶到时,只见云嫔坐在一旁的阴凉处,悠闲地喝着凉茶,一旁有两位宫女,以羽扇轻拂。
她微一摇头,满头的珠翠便叮当灼然,秀丽的面容,因那一道过分尖细的柳眉,而显得颇具压迫力。
她穿了件锦绣霓红宫裙,其中以金线缠绕,在日光照耀下,显得华丽眩目。
“这位‘夫人’……”
她一开口便是讽刺尖刻,在那两字上加重音后,她冷笑瞥了一眼对方,道:“杨宝林的娘,该是杨夫人才对,你平白冒出来,让本宫怎么能放你入宫呢!这可是帝阙重地,若有什么差池,谁能担当得起!”
“云嫔,你今日真是好精神……”
一声清冽女音,带来高岭冰雪的寒幽,云萝身子一颤,起身行礼道:“晨妃娘娘……”
她敛衽甚浅,任谁也能看出其中的不甘和傲慢。
“娘娘今日,不用陪皇上吗?”
她带着淡淡酸意问道。
“皇上才到云庆宫,便听得哭声呜咽,他怎么坐得住呢,没奈何,我只能跑这一躺了。”
晨露淡淡一句,终于让云萝傲慢的笑容,露出裂痕来。
(这还是13日的份,今天本想勤奋写的,谁知道大会小会一箩筐,好在15日是周末,谁也不能阻止我三更了,再次说大家说声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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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四十四章 立威
云萝听到她提及皇帝,心中一阵胆寒,随即,她仿佛想起了什么,面色恢复如常,娇笑道:“我代梅妃娘娘执掌宫闱,就怕小事不谨,让歹人得暇,在宫中生乱,可怎么好呢……皇上天威仁厚,必能体会我这一片衷肠的。”
她作势看了看日头,指桑骂槐地怒嗔一旁侍女:“没眼色的东西,你看什么热闹!”
骂完仍不过意,伸出水葱似的指甲,狠狠地掐了一把。
侍女吃痛,手下却不敢停,只得含泪晃动羽扇,让凉风变得更快更疾。
晨露冷冷一笑,也不动怒,浓如点漆的黑瞳微微闪动,颇为有趣地看了她一眼,笑道:“云妹妹你真是勤勉呢……”
云萝见她语声平淡,更是气焰高涨,道:“哪里,我自蒙拔擢,兢兢业业,犹恐有负太后的深恩——”
她望了眼那面色苍白的贵妇,颐指气使道:“你还不回去,想要尝尝诏狱的滋味吗?”
“云嫔你如此尽忠职守,太后必定把你放在心坎里疼——只是,这隆盛门前来往众人,你都要一一检查吗?”
云萝听她话气,依稀是道自己偏找杨宝林的晦气,她一不做,二不休,微微扬起头,道:“当然要一一检查,宫闱重地,哪是随意出入的——姐姐你上次引了那些私兵入宫,太后她老人家很是不快呢!”
她所说的私兵,乃是上次宫变之时,晨露从周大将军府上借的精锐。
她此言一出,周围众人,都有忿忿不平之色——
他们都心知肚明,若无晨露领军来救,乱党怕是已攻破了神武门,打进宫来,如今云萝颠倒黑白,竟是倚仗着太后的话,来奚落晨露,实在是太过无耻。
晨露微瞥了众人的反应,心下暗自发笑,也不再说什么。
云萝越发以为自己搬出太后,已经将她吓住,于是干笑一声,更显得意地扬声道:“你们还在做什么,没听到本宫的话么——将这来往诸人,都搜查一遍!”
隆盛门的侍卫都面露不快,他们身为天子近侍,并不需听从一介宫嫔的指派,但云嫔气焰高涨,能做主的晨妃,却又微笑不语,百般无奈之下,只得慢腾腾领命去了。
隆盛门本为宫人宦官进出的地方,一些身份不高的嫔妃家眷,也经此门入宫探视,侍卫们这一阻拦,便有三三两两的人被挡下搜查,顿时怨声载道。
云萝坐在阴影里,慵懒地轻笑,端详着眼前混乱的一幕,为自己的权势而颇感得意。
晨露也不就走,也让侍卫搬来张檀木大椅,在旁冷眼观看着。
她们在阴影里静坐着,身边宫人如众星捧月一般簇拥伺候着,一位娇美妍丽,另一位凛然高华,惹得被阻拦的人们不时偷眼看来,情势很有些诡异。
云萝此时风头出足,在众人的注目中,愈加兴奋,把侍卫们指使得团团转。
轮到一个年轻太监时,他有些紧张,额头见汗,晨露不由注目望去,她目光及处,一眼便瞥见这太监身后的一人,眼中幽光微闪。
云萝看着这太监,也有些奇怪,她娇声喝道:“你!鬼鬼祟祟做什么?!”
那太监受这一惊,额头更是冒出虚汗,云萝再不晓事,也觉得内有蹊跷,她正要开口,却听晨露从旁道:“不过一个小太监,被妹妹你的威势吓到,跟他计较做什么!”
云萝冷笑一声,悠然道:“姐姐是在为他求情么……”
她全身精神都抖擞起来,满心里想着:此人和晨妃之间……必定有什么蹊跷!
她伸出玉指,点定了那人,断然娇喝道:“给我仔细查他!”
话音未落,那人纵身欲逃,侍卫们眼疾手快,将他按倒在地,他也不挣扎,只是如筛糠一般轻颤,面色一白,竟是僵倒在地。
云萝大吃一惊,轻踮着莲步,走近去看——
一缕紫黑色的鲜血,从他唇边滑落,侍卫俯身一探,禀报道:“他已经死了!”
居然闹出了人命!
云萝惊得面色苍白,她不敢看死人,倒退了三步,才由侍女扶住了,坐在椅上歇息。
她转念一想,又是兴奋地眼中放光,不顾方才的惊吓,她站起身来,高声问道:“他怎么死的?”
侍卫头领也不胜惊怖,上前仔细察看过,才道:“是咬破了口中的毒丸!”
“这是个贼子!”
云萝眸中灼然放光,咬牙道,想起自己方才的言语,更是为这一份先见之明而得意。
她婉约轻笑,朝晨露微瞥一眼,娇声道:“晨妃娘娘,我瞧你好似认识此人……”
晨露仍是面带微笑,好整以暇道:
“云妹妹说笑了,我怎么会认识他——只是这后面一位……”
她指了指死者身后排队的一人,低声说了句什么。
“是今上的暗使?!”
云萝暗吃了一惊,方才的得意惊喜,已开始慢慢冷却。
晨露朝那人招手,那人近得前来,参拜了两位娘娘,果然是皇帝暗中的一位密探。
“此人混进乾清宫,取走了一些物事,我们不愿打草惊蛇,所以才默默跟着,谁知道……”
他躬了躬身,当着云萝的面,不好责备什么,言下之意,却是谁都听得出来。
晨露悠然一笑,款款道:“云妹妹,这下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让你放过这小太监了吧……好好一桩大案,却被你打草惊蛇,线索全断了,若是皇上知道了,怕是……”
她不再往下说,云萝却是僵在当场,有如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
他们正在低声交谈,那边厢却有人惊叫道:“天爷!这是太后宫中的小合子!!”
这一声有如晴天霹雳,在众人心头剧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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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四十五章 秋风
这下连晨露也颇觉意外,她抬头看去,只见那堆被阻拦搜查的人群里,有太监认出了死者,顿时惊得魂不附体,情不自禁喊了这一嗓子。
她唤了那人前来辨认,那太监惊魂未定,半晌,十分肯定道:“没错,是小合子,我跟他赌牌九,还输了四两银子呢!”
听说是慈宁宫的人,侍卫头领暗暗叫苦,心知自己已卷入一场不测的旋涡中,晨露静静地望了他一眼,凛然而清楚的吩咐道:“搜他身上。”
很快,小合子身上的物件便被搜了出来——
只有几截细细折叠的宣纸。
晨露展开一看,眸中晶莹生灿——
“这是御笔。”
她淡淡道,一眼瞥见几个字旁被作了记号,试着串接读来,心里已经明白了五六分。
她将宣纸重新截起,交由那侍卫头领,肃容道:“事关重大,你跟我回云庆宫,面见圣上罢……”
她说完,看也不看云萝一眼,率着身边宫人,迤俪离去。
隆盛门前,只留下云萝怔怔发塄,简直以为这是噩梦一厂。
她面色苍白,一阵秋风吹过,更觉得遍体生寒,一旁的羽扇,仍在轻拂着——那宫女刚受了那一掐,再不敢偷懒。
她忍不住心头的恐慌烦躁,一把夺过那羽扇,在脚下踏个稀烂!
***
勘合的事尚未水落石出,小合子畏罪自尽的事,又在宫中引起了轩然大波。
那几截零碎宣纸,虽然是皇帝用后废弃的,把那些作了记号的字连接起来一读,竟隐约是一段诏令。
“只要把这些字拓下,然后一一临描,就是一道绝好的圣旨了!”
元祈沉声道,面色无比淡漠,瞧不出什么喜怒。
“你又动真怒了……”
晨露笑叹着劝他,自己却也不无惊奇——
“他们盗了勘合还不算,居然开始打圣旨的主意……”
她刚听元祈说完勘合之事,再联系这些纸条,隐约觉得,这些都跟栾城那边的战局脱不开干系。
襄王从不显山露水,竟有这等能力,真是骇人听闻!
“你手下的暗使倒还干练,可惜被云萝这一闹,打草惊蛇了,线索便断在那小合子身上……也怪我不该坐着看笑话,起初便该制止她胡搅!”
晨露想起方才那一幕,也不无唏嘘。
“这是天意弄人,你又何必自责?”
元祈反倒安慰起她来。
“你好好休息,我有事暂且离开。”
他起身离座道。
“你去哪?”
“慈宁宫。”
元祈的声音平淡,却似蕴藏着无穷的风暴——
“我要向母后亲口求证!”
他转身推门离殿,晨露望着他的身影,心里却反而生出不安来。
****
慈宁宫中,皇后闻讯,急急赶来向太后禀报——
“母后,您宫中的小合子出事了……”
她半是焦急,半是惭愧地说道。
太后也听到了消息,她并不如皇后一般惊惶,只是轻轻摩挲着腕间佛珠,冷笑不语。
“你那个云萝,可真是了不得!”
讽刺刻毒的话语,正如皇后担心的,在殿中响起。
皇后无可辩驳,羞得面红耳齿,只得嗫嚅道:“真没曾想,云萝竟撞上了您的人——”
“住口!”
太后一声断喝,将皇后的话拦腰截断。
“你现在仍是懵懂——我若真要皇帝的手书,又何必派那小太监去偷?!”
太后怒气盈胸,一时又要咳嗽,她强行忍下,从齿中迸出一句——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皇后不知她是在骂云萝,还是在骂自己,委屈得眼圈都红了,却只得敛容听着。
太后正要开口再说,只听廊下一叠声的“皇上驾到”,不由冷笑着对皇后说:“你瞧,兴师问罪的来了!”
皇帝盛气而来,入得殿中,见皇后也在,丝毫不觉惊讶,只是径直对太后道:“母后,您宫中的小合子,在隆盛门犯了点事。”
“他已经畏罪自尽,又何止犯了点事?”
太后叹了口气,直截了当地说道。
“母后已经知道了。”
皇帝扫了一眼皇后,语气并无疑问,只是单纯的重复道。
“我宫中出了这么大事,若还要别人告知,我就真是老糊涂了。”
太后冷笑一声,道:“皇帝,你这是来质问我的?”
“儿臣岂敢……母后的贤德,天下皆知,只是如今精力不济,难免有小人暗中作祟。”
皇帝已经恢复了平静,答的滴水不漏。
“你说的对,我确实精力不济了……”
太后居然很是赞同,她叹了口气,黯然道:“我眼前这些人,除了几个女官,其余都记不得名字,更别说知根知底了——人老了,不能和年轻时候相比了。”
“母后并不老,只是以前操劳太过,疲惫积在骨子里了。”
皇帝叹道,有意无意间,他提到从前两字时,音调特别清晰。
“罢了……我千辛万苦,给你争来这个嫡长子的名分,让你登临大宝,几乎连骨头都打熬进去了。”
太后叹息更甚,想起夜间妖梦入怀,那些血污满面的鬼魂纷纷到榻前问罪,这一声叹息,倒是不无真情。
“母后对孩儿的养育之恩,孩儿铭记在心,永志不忘——目前,母后的慈宁宫中,仍有乱党潜伏的可能,儿臣一想到此处,便是坐立不安。”
皇帝将话巧妙绕了回来。
“你言下之意,是要大搜我的慈宁宫?”
“这等忤逆之举,儿臣怎敢,不过为了母后的安全起见,这阖宫侍女太监,还是换过一批的好。”
太后睁开眼,深深凝视着皇帝,眸中光芒闪亮。
良久,正当一旁的皇后以为她要大发雷霆时,太后淡淡应了声:“看在你孝心的份上,依你……”
皇帝也为之一楞,简直不敢想象,这样一桩难事,居然说话间就同意了。
(小电死机一次,600字丢失,所以这么晚,还有一章大约2点发,等不及的同志们可以先去睡,反正我不写完三章是不睡的,为了我本来就不多的名誉,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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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四十六章 受刺
他看着太后,目光恭谨而坚定,道:“儿臣绝不会再让这等奸邪惊扰母后了。”
太后点头:“除了我身边使唤的,其他人,你尽数换过吧!”
皇后见母子二人居然很是和睦,原先准备的缓和词句,什么也没用上,于是在旁笑道:“太后真是心疼皇上,皇上也是纯孝……总归是亲生母子,任什么事,一谈就能过去。”
“难道我不疼你吗……这丫头连夫君的醋都能吃!”
太后仿佛心情不坏,居然开起了玩笑。
虽然气氛和缓,皇帝却总有些不惯,他略坐了会,就起身拜辞了。
“准是又回那个狐媚子那里了,自从她迁到云庆宫,离得更近,皇上几乎是全天都在那边出入,连乾清宫都抛在脑后了!”
皇后眼光幽闪,有如淬毒的利箭,咬牙切齿之下,连秀丽面容都扭曲晦暗了。
太后瞥她一眼,淡淡说了句:“是你抓不住他的心罢了!”
皇后想起先帝对太后的长宠不衰,确实无言以对,只是心里冷笑道:既然你和先帝这么恩爱,何不早点去泉下陪伴?
她心中转着恶毒念头,口中却越发凄楚:“总是我无能无德……”
她抬起头,忧虑而恳切道:“母后,您宫中之人全被换过,外人瞧着,还真以为您这么好说话呢!”
“就让她们这么认为好了!”
太后冷冷一笑,以训诫的口气道:“小合子做下那等事情,我宫中定是有奸细,调开也好,绝了某些人的妄想。”
皇后看她并无圭怒,只得讪讪拜退了。
殿中只剩下太后一人,她端坐着,也不咬牙发怒,只是低低道:“这世上,连儿子也靠不住啊……”
声音凄冷淡漠,好似发生在别人身上,只是最后一声叹息,并非伤感,而是居高临下的自矜。
她起身,打开画轴后的密室,又按动机括,于是另一道门被打开,那里幽深黑暗,通往不可知的彼方。
“沛之……这等时候,还是你最靠得住。”
穿过漫长的黑暗,她到达另一个密室,对着某人低语道。
那人静静等候着她的到来,听完她的要求,叹息一声:“又是这样的事……”
“阿媛,你不能罢手吗?”
“哼,人家逼要眼前了,要我束手待毙吗?我要是死于宫中,肯定是半点消息也不露!”
漫长的沉默后,那人终于妥协:“只此一回……”
声音满是苦涩,仿佛不忍说出,但终于换来太后的轻笑——
“沛之,你总是帮我的……”
“
***
慈宁宫中,经过了一场彻底的肃清,面貌为之一新,太后并不去管其中是否有皇帝的耳目,面上仍是一派雍睦,可母子之间的心结,却越发深了。
勘合事件,也在不久后尘埃落定,一位兵部侍郎在家中畏罪自缢,以死承担了这桩责任。
宫中表面上恢复了平静,只有一个人,惶惶不可终日。
云萝每日去太后榻前服侍,如履薄冰的模样,让所有人都掩面发笑,太后忍耐多日之后,终于和颜悦色吩咐她不用来了,谁知云嫔误以为太后恨己入骨,忧愁惧怖之下,竟缠绵病榻,知道皇后亲自来劝慰,才如梦初醒。
晨露在这一连串的事件后,终于得暇去周浚府上一晤。这一日她为了避忌人眼,傍晚时分才出得宫来,将信物还给周浚,他却坚辞不纳。
“笑话,送出去的东西哪有收回之理?”
两人都是酷爱对弈,当下在棋盘一番搏杀,周浚的棋路,快、准、恨,而晨露的却是天马行空,风华隽永。
但她虽然信手拈来,意境却绵绵而上,周浚苦苦挣扎,仍不能摆脱这无形的桎梏,不觉懊恼道:“与你争斗之人,真是自寻死路!”
晨露一时莞尔,看着周浚那涨红的老脸,只觉这等阴森之人,居然也会此等真性情。
她出与礼貌,才忍下笑,看看天色颇晚,便起身告辞。
周浚无奈,只得独自收拾残局,他百无聊赖地收纳着黑白子,
晨露漫步于街边,此时已经月华浓冽,行人甚少,只有几家酒肆铺子,从半掩的门板中投出微弱烛火。
灯火朦胧,将人影拖得扭曲摇曳,仿佛是鬼魂行走于昏暗中。
晨露望着不远处的玉带桥,正西方向有一盏明灯被置于石樽之内,长放光明,望之但觉河中波光粼粼,两岸垂柳婆娑,只是不及夏日的丰润鲜翠。
一道黑影从波光中闪过,千钧一发之际,晨露闪身掠过如暴雨袭来的暗器,树上却又是一个黑衣人,无声息的飘然而下。
那剑风有如春日酥雨一般,羞涩低调,然而转眼便到了跟前。
并无剑气,也无风声,只这小小的一泓雪刃,晨露的面色却是异常凝重。
她飘然后退,于衣袖挥洒间,太阿出鞘——
两剑相交,火光四溅,“太阿”剑发出龙吟一声,竟是棋鼓相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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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四十七章 寂灭
此时夜色已深,夜风逐渐大了起来,离水对岸的柳枝不安地轻晃,青黄的落叶漫天飞旋着,一触即分的两人,遥遥相峙,任由衣衫被风拂卷。
“早就听闻晨妃武艺非凡,如今一见,更胜传言。”
蒙面人声音低沉,显然是不欲被人认出。
晨露微微一笑,罗袖曼回,只听得铮的一声,一枝金簪钉入水中,戳露半截,随即,水中漫起了一片腥红。
“阁下一则藏头露尾,二则以刺客相伺,以多对寡,如此行径,我却不欲闻汝名姓。”
晨露头也不回,笃定自信道,仿佛对水中那人的生死漠不关心。
“我也无意通名……因为,你活不过今晚。”
那人幽幽一叹,浓眉因着杀气而蓦然挑高,摄人肝胆的剑意在这一瞬喷涌而出——
剑招至刚至烈,连翠绿渺然的空气,都被这份悍勇卷入其中,弱一点的人,便要觉得烈焰扑面,心神动摇。
他以撼山之势挥剑,凝神刺下,仿佛很慢,却只是冷光清辉一转,便到了眼前。
晨露手中的太阿,却是飘渺不定,竟如一道银光吞吐了月华皎美,素手纤纤,我见犹怜。
两剑即将相碰,那抹凄楚月华疾转身侧,优美的身影随之荡开半周,在湖灯辉照下,飘然若仙。
月华无声地叹息,下一瞬竟化为旭日,光芒暴涨之下,如鬼魅一般流连在那人的脖项,每次都是失之毫厘,却也让他惊出一身冷汗来。
久不问江湖之事,年轻一辈中,竟出了这等了得的女子!
他心中暗忖,剑意越发古朴凝重,那份轻灵诡谲虽然缠绕不去,却再不得寸进。
”哧“的一声,衣袍破碎的声音,在这静夜中格外清晰。
这电光火石的一剑之后,那人便从守式转为攻式,他以充沛内力贯入剑身,一举一动,且以这份强悍来压制对方。
晨露心下雪亮,论起内力,自己先天便是不利,她也不着急,只是身形更快,几乎化成一团银光,流连在他身畔,两人越战越快,方圆一丈的空气几乎因此而凝固燃烧——夜色中,黑衣人剑意尽处,无风自动,将人的衣袂都倒卷拂空!
要分出胜负了!
晨露眸中神光幽灿,在这一刻分外耀目,她收势回剑,竟是抱定了一个守势,任由身侧劲风炽热——
黑衣人咦了一声,不是疑惑,而是不可思议的惊恐——
眼前这诡异一幕,勾起了他似曾相识的感觉。
他未及退避,晨露手中的长剑,却平平递出,既钝且缓,有如老僧入定,不喜不嗔。
这一剑平淡无奇,似乎任何人都可以轻易避开,黑衣人却觉得所有方向都被封死,这诡谲的的一剑,让人有缓慢灭顶之感。
他一咬牙,也弃了剑意,用血肉之躯劈头迎上——
血花四溅,惨烈,却又淡然通透。
黑衣人忍着剧烈的疼痛,捂住血出如涌的肩膀,踉跄着逃遁而去。
生死关头,他用秘法催动功力,转眼就掠出几十丈开外。
他飞奔着,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响彻了周身血脉——
“寂灭三式……”
他面容抽搐扭曲,几乎因这四个字而喷出血来。
“原以为,二十六年前已成绝唱,没曾想,她居然还有传人……”
“报应!”
他惨笑着,将一口鲜血强行压下,踉跄着,继续前行。
****
太后今晚越发心神不宁,她坐在榻上,也不就寝,只是凝视着妆镜出神。
镜中的她,仍是皎美华贵,只那眼角的细纹,却隐隐露了出来。
她挑了根白发,伸手拔去,沉吟着,却始终等不到秘道那端的信号。
她终于忍耐不住,起身扣动机关,走进那黑黢黢的甬道。
甬道的另一端秘室里,渺无人烟,太后心神越发不定,手中的丝巾,也被紧紧攥着,生出皱缬来。
秘门终于打开,一道身影无复平日的英武,踉跄着走了进来。
太后忍住惊慌,将灯烛挑亮,但见半幅衣衫,已被鲜血浸润湿透,王沛之面色惨白,喘息着看向她。
“是那小丫头做的?!”
太后心痛得声音都变了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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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四十八章 幽想
王沛之用绷带缠住伤口,额上已满是黄豆大的冷汗,他披上外袍,吃力道:“我败了……”
太后骇然道:“她的武功竟是高强若此?!”
王沛之深深叹了一声,眼睫微颤,遮掩了一切心思——
“技不如人,也没什么好说。”
太后想起那凛然森华的素裳女子,心中油然生出一道寒意,她咬牙道:“我从不信这个邪,二十六年前,亦有人出入乱军如无人之境,也不过化做白骨骷髅……”
她仍不愿提及那个禁忌的名字,全身都在微颤,仿佛强忍着,却偏要以这份额外的恐怖,来让自己清醒。
昏黄的烛火在秘室中飘摇明灭,她雪白的面庞被暗影浸润,染成几重诡谲。
王沛之的手,蓦然停顿下来,他抬头,眼中有复杂的阴霾,更有莫名的激动——
他强忍住全身的悸动,耳畔全是血脉流动的声音,那个多年来午夜梦回,暗生惊悚的名字,在心头涌动,铭心刻骨,由灰烬中重生涅磐,最后化为方才的三尺雪刃,疾刺而来——
他微微闭目,手下机械轻柔地包裹着创口,心中却恨不能大笑大哭出声。
血涌到心尖,凝结成鲜红的血痂,如珊瑚一般,多少年来,世人看了,只道清雅矜洁,他却恨不能将自己的心剜出,看看是否既冷且黑,然后在地上践踏至碎。
何苦呢?
王沛之问自己,这一问,他已经问了二十六年。
烛火照在他脸上,这短短的半刻,神色变幻阴晴,格外苍白阴森。
“你这是怎么了……好好的,是要把我吓死么?!”
太后轻晃着他,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我没事,只是血流得多,有些疲惫了。”
王沛之轻轻说道。
“怪我,让你去除去那丫头,谁知被反噬成这样……”
太后眼中露出哀伤之色,以丝巾擦去,强作笑颜道:“你好好休息罢……天亮后,我让太医去探你。”
王沛之不答,他凝视着脚下的地面,居然是微笑着的——
那神色,好似夜半冶游,红袖添香的气定神闲,然而那瞳仁凝聚的一瞬,却象是大地深处,有无数英魂低吟着,冲天飞上。
他唇边微笑加深,无声的,他叹道:
不用等很久了……我很快就会来和你们重聚——不,也许只是擦肩而过……
地狱最深的十八层,已经为我预备好了。
****
晨露回到云庆宫时,夜色已深,却突然淅淅沥沥的下起雨来。
她几步快行,到了廊下,看着惊醒而起的涧青,轻轻示意她回房去睡。
她推门而入,只见皇帝和衣而卧,已是沉睡不知。
他是在等自己吗?
又是好气,又是感动,她轻轻将锦衾覆上,元祈亦是练武之人,颇也惊觉,一下便醒了过来。
“你回来了——”
他一眼便望见她身上的血迹,急急察看,晨露制止道:“是别人的血。”
“是刺客?!”
“可以算是……”
晨露沉吟着,补充道:“他虽然着意掩饰,观其周身气质形容,定是位军旅之人。”
她微微皱眉,隐约觉得那黑衣人有些熟悉,想了一阵,仍是不得要领。
“会是谁呢……”
元祈微微冷笑:“大约母后与静王脱不了干系。”
晨露脑中灵光一闪,一些念头支离破碎地涌上,但仍是不能连接。
她不愿意再想,于是道:“那勘合流失的事,仍是没有结果吗?”
“死无对证。”
皇帝阴郁道,又想起隆盛门前的命案,冷笑变成了辛辣的讥讽。
“朕的云嫔也真是贤惠,事必躬亲的去大搜出入之人,结果闹出这么一场,不上不下……”
他想起这桩事的结果,讥讽也变成了苦笑。
晨露想起云萝那趾高气扬的模样,再也掌不住,侧过头去,笑得混身轻颤,好一阵才止住。
“朕的后宫,看来真是笑话……”
皇帝想起云萝之前小产的表演,厌憎地几乎痛心疾首。
“皇上,那位暗使,盯那小合子,已经很久了罢……”
晨露正色道,想起勘合一事,心下已是明白了八九分。
元祈眸光一闪,畅快笑道:“果然瞒不过你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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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四十九章 盛衰
“乾清宫隶属大内核心,戒备森严,区区一个小太监,若无内应,想要拿到那些纸片而不被发觉,是件很难得的事。”
晨露继续道:“在勘合事件发生之后,这些关乎军国大事的要地,定是更加戒备森严——你是想放长线钓大鱼吧?”
元祈微笑听着,已是敛了笑容,叹息一声,说了一句石破天惊的事——
“朕……其实,我并没有你想象得这般光明磊落。”
他弃了敬语,神色之间,颇见黯然。
晨露微带惊愕,静夜深殿中,只听元祈的声音清朗醇厚——
“此事初始便有蹊跷,母后性情缜密,这般明显之事,根本不象她的手笔。”
晨露点头赞同,她亦是不相信以林媛的狡诈多智,会露出这样拙劣的马脚。
“但我很需要这一证据——母后她虽然不再临朝,却仍是恋栈不离权柄,她是天下安宁的最大掣肘!”
元祈目光灼灼,谈及天下二字,帝王的意气威仪,在这一瞬显露无遗——
“母后的时代,早已经结束了!”
晨露静静听着,心中亦有波涛暗涌。
“于是,你希望以这次矫造圣旨之事,来逼使她真正退隐?”
元期断然道:“成则去一心腹大患,若不成,至少也能看清楚,小合子背后的人,究竟是谁。”
“可惜,被云萝尽数摆坏了……”
晨露想起,亦是懊恼蹙眉,想起林媛又逃过一劫,她心下不禁杀意大起。
她看着元祈,低低地唤了一声:“皇上……”
“嗯?”
“恕我冒昧……太后和您,根本不是一条心,若要去这掣肘,并不只有逼她退隐这一条路。”
“你的意思我明白,可那总归是朕的生身之母,就算全无感情,也不能行此不忍言之事……”
皇帝沉重地叹了口气道。
晨露眸中幽寒之色大盛,只一瞬,又恢复了常态,讶然笑道:“你想到哪去了,我是在想,若是太后身体孱弱,长卧病榻,岂不是更为圆满?”
元祈赞同道:“若真如此,则善莫大焉——其实母后身体一向孱弱,但她精力超乎一般,硬是挺过了无数难关,至今仍能亲笔写信,支使斥责襄王呢——她在一日,便决然不会放弃大权的!”
“太后毕竟年岁在那呢……听说她这一阵仍是噩梦不断,想来也没多少精力来干涉朝政。”
晨露不经意地说着她听来的逸事,有如蝶翼一般的眼睫微微颤动,漾出淡然浅笑,恬静而从容。
“朕也听说了。”
元祈也颇有耳闻,他叹道:“若是母后能恬静颐养,淡泊归心,哪会有这等症状……她梦中尽是血淋鬼魂,怕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他想起平王的母妃,以及先帝在时接连夭折的皇嗣,隐隐知道这些事中都有太后的影子。
“世上哪有什么鬼神,只是疑心生暗鬼,又过分地谨慎算计,才有了这心病。”
晨露颔首赞同,她低下头,唇边露出一丝森然微笑来。
****
月过中天,静王还是睡不着,在他身畔的通房大丫鬟被他翻来覆去地惊醒了,问道:“殿下……?”
“没什么事,你自己睡吧!”
他起身到了园中,仍是在荷塘边漫步。
幽幽的月色,将他的雪白绸袍都溶入其中,此时已是初秋,虽然白天仍是闷热,但晚间却很有些凉意了。
荷花虽仍是绽放,在清幽月色下细看,却见得一些败意了。
“盛极而衰啊……”
静王叹息道,心中亦不胜唏嘘。
“王爷,睡不着吗?”
师爷的院子,离这菏塘只一道圆门,他熟知静王的禀性,也不唤人来伺候,只是静静侍立着。
“我在想这荷花,真是与人一般……盛极而衰,好景难在。”
静王笑得轻松,却不无苦涩——
“真是不可思议,我们每一次都计算好了,单等人入套,却总是意外频繁,真是匪夷所思!”
“那个云嫔,怎么竟会在那等场合耍威风呢!”
静王提起这不知死活的女子,就恨得牙痒。
“只要让那暗使成功跟踪,确认是太后指使,他们母子,便会立即残杀,这般宁静的局面,便会焕然一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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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五十章 失陷
“难道真是天要助他?”
静王想起皇帝,心中一阵懊恼,又夹杂着深深的妒忌和怨恨,他自矜地一叹,再也无话可说。
师爷见他沉闷,于是开解道:“王爷不须烦忧,我们在暗处,总能另找着时机的,当初平王在京中起事,任是皇帝如何小心,不也遂了我们的意么?”
他看了一眼静王端凝沉着的俊颜,斟酌着道:“学生有一事不明,还望王爷解惑。”
“平王和襄王两家,不约而同派来使者,王爷只须仍是虚与委蛇,便可两下晏然,却为何要跟平王殿下撕破脸皮?”
静王迎着月光站在池塘一畔,清辉荧荧,他的声音淡漠,却又含着危险和激越——
“因为,舅舅手中,有一项物事,是我魂牵梦萦的。”
他伸出手,仿佛在触摸无形的月光,将虚无握在掌心,幽然道:“有了它,只要配合恰当的时机,我便可以将这天下九州握在手中!”
****
晨曦初现,驱退黑暗,西华门在寂静中洞开,森然甬道另一侧的白玉宫阙,却仍有一弯残月隐现,迟迟不肯退去。
它色泽颇奇,惨白中透出点点血红,静定地悬于苍穹,虽然并不醒目,却惹得随班上朝的钦天监监正皱起了眉头。
月相如此妖异,乃是大凶啊……
他心中想着,却不敢宣之于口,到得太和殿外,司礼太监一摆浮尘,正要恭请皇帝升座,却听汉白玉的大道上,一阵迅疾马蹄声,如怒如涛,转眼便到了跟前——
一匹骏马在玉道上喧嚣飞奔而来,马上人影未及看清,便听得一声大吼:“边关急报!”
老太监猛一哆嗦,定睛一看,竟是驸马都尉、京营将军孙铭!
“你还在犹豫什么?!八百里加急!!”
孙铭眼中几乎冒出火星,焦灼不能自已,他激动得浑身都在颤抖,手中紧紧攥着一封奏折。
老太监跌跌撞撞地跑回后殿暖阁,却险险与皇帝一行撞个正着。
他舌头都已经打结,也没顾上磕头,直直将接过的奏章递上。
“咣啷”一声,朝臣们遥遥听着暖阁中传出的杯盏碎裂声,心中都是一颤。
钦天监监正年过半百,却也惊得双手一抖,他不由抬头望天,却见那一弯残月闪着妖异的血黄,逐渐隐没远去。
不多时,便有侍卫统领瞿云出现,他面色无波,朗声道:“各位大人,今日皇上有旨,早朝暂停,请各位先回六部各署吧!”
“出了什么事?”
“刚才好似听到,是边关急报……”
“不会又是鞑靼蛮子打过来了吧?”
朝臣们领旨散去,心中充满疑虑,各自询问着,一片动荡的不安。
皇帝召孙铭入殿,沉声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回皇上,栾城陷没……鞑靼大军已如潮水一般涌入我中原大地!”
孙鸣不知是急还是泪,面上婆娑水滴,他呈上手中的八百里加急,皇帝一眼便瞥见封面带着血渍。
他展开一看,只读了三五行,面色便变得苍白,复而又为铁青。
皇帝眼中闪耀着可怕的光芒,灼灿中又见幽邃,仿佛深不见底,身旁的侍卫从未见他如此狂怒,一时手足无措。
“去请晨妃娘娘来……”
秦喜见如此僵持,轻声吩咐一声,便有小黄门转身飞奔而去。
“栾城失陷……全称军民,无论男女老幼,不愿降的,都被屠戮一空。”
孙铭从齿中吐出这一句,悲愤如岩浆一般喷涌而出。
“这血迹是谁的?”
半刻后,皇帝恢复了平静,低低问道。
“这是平王麾下的偏将,他胸中一矢,几日来马不停蹄的奔驰,到得城门前,一口血喷出,已是灯枯油尽。”
孙铭想起那青年圆睁的眼,胸中悲愤难平。
“本来只是两藩之间的争斗,一夜之间,竟有外虏入侵,这朗朗乾坤……”
他哽咽着,再也说不下去。
“襄王呢?!”
皇帝沉声问道。
“那人没来得说……”
皇帝唇边露出一丝冷笑,眼中带着幽冥一般的寒意,用手掐了奏遮中的一段,轻声道:“他被鞑靼人奉为上宾,大约已乐不思蜀了!”
孙铭悚然一惊,想起前次亲征时的传闻,一时如醍醐灌顶,一道幽冷的寒气,从心中直直升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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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五十一章 入套
“难道襄王他……”
孙铭颤抖着,却怎么也说不出那背叛的字眼,他亦是知兵之人,栾城虽然不大,却也是北方重镇,大好的门户之一,如今失陷于莫名出现的鞑靼人手中,若说其中没有蹊跷,实在让人难以置信。
“朕还是看轻了舅舅啊……”
皇帝阴郁地叹息着,想起林邝那皮笑肉不笑的桀骜神情,心中又是一阵狂怒,他深吸一口气敛住了,轻声自语道:“天下,从此进入多事之秋了……”
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廊下的宫人宦者们一齐惊呼,瞿云闭目守在门前,蓦然睁眼,却听远处有人高声叫道:“奉先殿塌了!”
叫声凄厉,在清晨听来,虽有日光触面,却仍让在场之人激灵灵打了个冷战。
皇帝亦有内力,在殿中听得真切,他推门而出,一跃登上了屋檐。
居高临下,只见内廷东侧方向,祭祀祖先灵位的奉先殿,已坍塌了一大半,空中弥漫着一阵烟尘,遮天蔽日地腾起。
他不愿再看,纵身而下,面色越发阴郁,四周宫女太监噤若寒蝉,有胆小的,已是快要晕厥。
元祈抬头看着天边旭日,双手握拳,低喃道:“真有这么凑巧么……”
他想起奉先殿代表的意义,又想起天下人的反应,心中更添忧怒。
奉先殿里供奉的,是本朝列祖列宗的牌位,从先帝往上三代,都有追封,前殿设列圣列后龙凤神宝座、笾豆案、香帛案、祝案、尊案,后殿分为分为九室,设神龛、宝床、宝椅、楎椸,前设供案、灯檠,乃是皇室凛然不可侵犯的圣地。
如今大敌来犯,奉先殿却又自行崩塌,难道是天降不祥之兆?
宫人们私下想着,偷眼瞥着皇帝,却见他咬牙一阵冷笑,爽朗,然而激越——
“鞑靼蛮夷的暴行,让先帝在天之灵……也按捺不住了!”
他的声音沉静昂然,赫赫威仪之下,有如九天上的雷电,畅快淋漓地将这僵硬窒息打破。
“传朕的旨意,为安抚先帝英灵,奉先殿维持原样,先不修缮,待扫尽鞑靼铁骑,天下靖平,再行大礼来祭告列祖列宗!”
仿佛在应和他的声音,远处传来最后一声沉闷巨响——空荡高悬的梁柱终于崩落尘埃,归于大地。
****
晨露赶到时,孙铭已经不在,静寂后殿中,只有皇帝一人,坐在高椅上沉思。
鼎炉中紫烟袅袅,将殿中熏染得昏沉黯然,时间仿佛在此间静止了。
“出什么事了?”
晨露悄声问道。
元祈很有些疲惫,将奏折递给她看。
“竟是这样!”
晨露咬牙道:“林邝背叛了朝廷,居然将鞑靼大军引入?!”
“若不是他,栾城怎会一夜之尖被破……”
皇帝不喜不怒,眼中因这突如其来的噩耗,染上了浓浓倦意。
“这个枭獍之徒!!”
晨露眸中冰雪之色凛冽,周身漾出决绝怒意来。
“这才是朕的好舅舅呢!”
皇帝语气中满是辛辣的讥讽,已是怒无可怒。
“我一向知他野心,却没曾想,他居然真敢公开通敌卖国。”
晨露柳眉高挑,想起林家人的恶行,杀意如飞虹一般高涨。
“如今局势如何?”
“很是糟糕……”
皇帝示意她看奏折下一页的内容,指着他指甲掐过的一段,道:“我本来为了预防舅舅再调用朝廷的军队,所以让那三个卫所远离栾城,就地扎营,如今事起仓促,他们赶到时候,只来得及接应平王撤退。”
“平王他尚无恙?”
晨露有些惊讶道。
“他胸口中了一刀,侍从们拼死才将他救下——他争强好胜,一直在与襄王反复拼杀,争夺栾城,没曾想,这不过是想将他一锅烩的奸计!”
皇帝想起前阵子那勘合的事,不禁哑然失笑:“襄王所在意的,根本不是偷调朝廷的军队,而是要吸引朝廷和平王的眼光,用栾城这个诱饵骗天下人入圈!
他们正说着,只听外间秦喜有些哆嗦的,低声喊道:“皇上——”
“什么事?!”
“太后请您和晨妃娘娘过去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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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五十二章 外侮
慈宁宫一如往常一般寂静祥和。
元祈和晨露到时,太后已盛装端坐,满殿里熄了熏香,仿佛繁华落尽,只剩余一重依稀的况味。
“奉先殿怎样了……”
太后幽幽问道。
“崩塌泰半,只怕是要重建了。”
皇帝垂下眼,冷淡而不失恭敬地答道。
“作孽。”
太后低叹一声,把雪白面庞深掩于画扇之后,秀眉间露出纯粹的悲哀之色。
她颈间的凉缎丝绣,因这份痛苦而重叠轻皱,寝殿中一片寂静,隐约可以听到衣料的摩挲声。
“栾城的事,我已经听说了。”
太后咬牙低声道。
“我的儿,你且过来。”
她伸出手,示意皇帝靠前。
这是一双雪白柔腻的手,并没有像其余后妃一般,把指甲染成嫣红。在淡淡的光影里,显出一种迷离之美。
元祈却想起那日,太后慈悲温文地笑着,决绝然而狠利的,捏碎了那只灯下小蛛。
在他眼中,这细腻自然的手指,却是比那些姹紫嫣红更让人悚然心惊。
“你听我说,这次的事,是你舅舅那孽障做的好事。”
太后的眼,在黑暗中闪闪发光。
“他勾结鞑靼人,做出这种天人共愤之事,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你也不必手下留情。”
元祈默然不语,他揣测着母后的真实意图,一时之间,并不愿意开口。
“你连我的话也不信么……”
太后笑得哀伤动人,明丽眼眸微微一敛,决然伸手,将自己的珠簪佩环,一一除下。
去簪除服,乃是犯过后的必然之举,看似并不严重,只是对上位者而言,却是意味着颜面扫地。
“他是我的亲弟弟,如今勾结外寇,做这叛逆之事,论起责任,说到株连,我在天下臣民面前,也是无法交代的。”
太后声音哀惋,无奈中,却竟是平静如昔。
“事已如此,皇帝也不必为难,我这就搬入昭云宫养病,也省得听闲言碎语,白白被这畜生连累。”
“母后何必如此……”
皇帝见她如此郑重,终于出言挽留。
“我确实也累了,如此若是继续恋栈宫中,难免不招人非议——那畜生不要脸面,我这老太婆还要做人呢!”
太后越发痛心疾首,说到自己的大弟,恨得咬牙切齿。
她抬起头,望向一旁静坐的晨露,眼中居然颇为和蔼和赞赏——
“我这一退隐,后宫之中,便少不得要你多操心了,皇后体弱,性子虽然急噪,却也实在没有坏心,你念着她有病在身,多多体谅协助,我便可以无忧养老了。”
太后宁静地微笑着,看向这卑贱出身的皇帝宠妃,眼中满是真挚的慈爱,仿佛那不久前的惨烈暗杀,与她完全无关一样。
晨露压抑住全身的凛冽杀意,回以微笑,领受了这份“好意”。
皇帝还要再劝,太后却望定了他,苦笑道:“我也累了,让我清净一下吧。”
等两人退出大殿,太后一把将那些珠玉钗环拂到地上,仍由它们四散滚落,发出清脆的声音。
“皇帝可真是仁孝啊!”
她冷笑着讽刺道。
“他也劝你不要退隐,并非全是冷酷无情。”
王沛之从秘室中出现,开解道。
“哼……你并不了解他,我将他从小养大,是真情还是假意,难道还看不出来吗?!”
太后苦笑了一声,眸中冷光更盛——
“且先让我隐退吧,这个舞台,就让给这些叱咤风云的英雄豪杰吧!”
她笑声尖锐,更含着奇妙的自信。
****
前线的战报,马不停蹄的送了上来,混乱迷离的局面,也逐渐清晰起来。
平王先前受了林邝和三个卫所的暗袭,丢失了栾城,他也是心气高傲之人,一直致力夺回,双方反复争夺,栾城的归属,一日之中,往往三易。
直到,鞑靼人的铁骑,如潮水一般涌现……
那个吐血而死的信使,已经是他遣来的第三批了,若是再不能得到朝廷的援助,恐怕连他自身亦是难保。
“眼下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派大将出兵吧!”
皇帝叹了一口气,说道。
“可平王殿下也曾经有谋逆之举……”
有阁臣嗫嚅道。
“兄弟阋于墙,抵御外侮……眼下也顾不得计较他的罪过了,总是先帝苗裔,不能见死不救。”
皇帝一言而决,再无人敢置疑。
(资料查得并不顺利,先更一章,还有一章明天10点前发上)(未完待续)
第五卷 第一百五十三章 胸怀
君臣正在商议此事,千里之外的平王,却正在面临一生中最大的绝境。
栾城今夜看不见星辰,只那一弯孤月,淡淡照着黑石城墙,城楼上悍卒围绕,分两班警戒歇息。
他们手中的兵器剑戟,皆是上品精制,在月色中闪着凛冽寒光,可他们的脸上,却大都显得迷茫,甚至畏惧。
他们虽然健在,却是被鞑靼铁骑吓破了胆……
平王暗叹一声,披衣而起,不顾侍从的劝阻,例行在城楼上巡视一周。
夜中颇有凉意,有士兵抱着长枪,已经迷迷糊糊的睡着了,平王左右将他踹醒,正要以军法严惩。平王却道:“如今正是用人之际,打二十板,以功赎罪吧!”
他站在城头,对着疑惑的身边亲信道:“你道我素来御下严威,如今却心软了,是吗?”
“如今敌强我弱,王爷为了保存每一份实力,所以破例——”
“什么每一份实力?!”
平王讽刺地大笑,笑声在夜空中响起,竟有沉郁凄凉之感。
“这些人,安逸时就如此不堪,大敌当前,还能指望他们吗——你们看他们的眼,”
平王指点着不远处醒着巡守的兵士,黯然道:“他们的眼中,闪烁着内心深处的畏惧和不甘,他们不想横死于此——若是我逼得急了,难免不生出哗变。”
众亲信听着这惊心悚然的“理由”,都吓出一身冷汗,各人都心知肚明,这一仗,根本没有任何胜算。
一位领兵的将领分辩道:“先前对付林邝那贼的属下,弟兄们还是肯出力的,如今这些鞑靼人凶悍蛮强,才一仗就损折了七千人马,他们心生畏惧,也是无可奈何的。”
“你们听着……”
平王冷笑了一声,在城头微微提高了声音。
众人洗耳恭听之下,只见他眸闪幽光 ,决然道:“怕死是人之常情,可如今已是背水一战,怕是个死,不怕,也许还能挣出个局面来——我们身后就是平州,若是战败,我等的家眷子息,便会任由鞑靼人蹂躏……万劫不复。“
他阴阴的吐出最后四字,众人打了个冷战,想起景乐年间,鞑靼人屠城的血腥传闻,面色变为惨白。
“你们把我的意思跟将士们说透了,务必要让他们振作无畏——这一仗,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黎明时分,将士们聚集于各队之中,听各自主官说了这番道理,顿时大哗。
他们都是本地人,家眷都在平州,这一番说教,却是如醍醐灌顶一般,将他们的恐惧浇灭大半——
“我家娘子才过门三个月啊……”
“我全家老小都在平州呢!”
“林邝这个狗贼,勾结蛮夷,可把我们平州父老害苦了!!”
……顿时七嘴八舌,说什么的都有,但心中都有了一个念头——
不能把这群野兽放入平州!
半日间,士气大作,哀哭之后,便是全军冷肃,绝了生念,只为父老家眷而战。
平王却不见满意之色,只是叹道:“哀兵必胜……但愿这一次,古人所说的能成真。”
这时身边有亲信来报——
“朝廷的旨意下来了!”
“哦!!”
平王惊得一颤,可帝室贵胄的那份天然孤傲,以及对皇帝的忌恨,让他控制住了自己。
他仿佛漫不经心的回头,道:“念来我听。”
皇帝以明发邸报的方式,将这一场天然灾祸,告知了天下臣民,提到平王时,对他先前的一些叛逆罪行,也不甚提及,并派出驻守附近的军队前来襄助,若有需要,三日路程外的军队,也可由平王调用。
“有多少人?!”
平王如获至宝,目光炯炯的问道。
“大约有两万余人,约五个卫的建制。”
平王眼中一凝,几乎不敢置信——
他早有不臣之心,对平州附近的朝廷防务,也颇为熟悉。
这五个卫两万余人,看似不多,却已是离平州一两日路程内的所有人马了。
“皇兄……他真的如此慷慨?”
平王心中波涛起伏,正在沉吟间,却听城楼上一片惊呼声——
“蛮子攻过来了!”
城楼上顿时一片大乱,兵器撞击的声音尖锐刺耳,空气中弥漫着紧张的气氛.
(今天我还有两到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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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五十四章 北狩
京城之中,却是仍旧安逸祥和,这些千里之外的惊涛骇浪,只是让极少几人辗转反恻,夜不能寐,其余百姓,在懵懂不知中,只当着普通的日子来过,闲暇时分,上茶馆酒肆听一段本朝太祖开国的传奇,在醇厚茶香中,被这初秋的凉意熏染得惬意无比。
日子便在这慢悠悠的余韵中,无声无息地荡过,这一日,宫中一道消息,却是在朝野间不径而走,不出一日,连街上的贩夫走卒,都知道这件奇事——
皇家竟然在这等初秋凉日里,去北地的岘昆行宫狩猎!
每年暑热之时,宫中便有溯北而上,到岘昆行宫去消夏的惯例,今年,因着太后和皇后凤体不安,皇帝也不愿多事,便仍在宫中过了,如今暑气尽消,却又为何反常北上?!
市面上各种传闻喧嚣尘上,朝中大臣中颇有心计的,将栾城那一边的情况仔细思量,便知道皇帝已动了根除灭绝之念。
“朕此次名为北狩,实则凶险万分,与上次主持军中的数日亲征,不可同日而语。”
皇帝轻拂着手下榧木的纹路,对这自小相伴的棋盘,颇为眷恋。
“岘昆行宫北临平州,东倚云渡口,背后又有中原大地作依托,稍一拾掇,便又是一局活棋,即便鞑靼军占领了平州,也是胜负未定之理。”
他好似在给晨露解说,又仿佛在思索着下一步该如何走。
晨露拈起一枚白子,在右上下了一手,淡淡道:“太后娘娘久病初愈,将她留在京中,不太妥当吧……还有静王,您很该将他也带在身边,参赞军务的。”
皇帝微笑着看她,悠然道:“你先前所说的,齐姜和公叔段的故事,朕心中亦有警惕。”
“看来皇上心中早有乾坤,我也不必多话聒噪了。”
晨露清冽的笑声,如冷泉一般流过心田,那冰雪凉爽的余韵,却让元祈感到前所未有的安宁。
两人对坐下棋,靠得极近,女子的淡淡体香,朦胧幽然地传来,那并非是嫔妃们惯用的龙涎麝香,而是花间的自然暖香。
一盘已毕,她正在复盘,却被他的手覆于其中。
那是温暖宽厚的男子手掌,和她的纤细白皙相映成趣。
她楞了一下,并没有摆脱,仍旧摆弄着手下黑白云子。
元祈的手掌,仿佛是感觉虚无不安,扣得更紧。
一丝一脉的指掌相扣,仿佛彼此的心灵都接连契合。
她抬眼,正对上他眼中的不安和灼热——
“我担心的,却是你。”
“你的心中,是否有我一席之地……”
他眸中闪着光,有些焦虑和担忧,但终于问出了口。
在这吉凶未卜的微渺时刻,他出征在即,无论如何,都想知道她心中的答案。
寝殿的窗下,这绝尘脱俗的一对男女,好似画中神仙,彼此之间手掌交覆,暧昧迷离中,隐隐有暗潮奔涌。
“……”
晨露微微愕然,随即沉静下来。
她眼中幽光闪烁,仿佛是漫天遥远的星辰,又仿佛是,水中破碎支离的光影。
半刻,她垂下眼,手指伸展开来,反扣住那宽厚大掌。
这便是回答了!
巨大的欣喜袭上元祈的心头,他强行压抑着,眉宇间一片爽朗喜乐——
“今日得此此允诺,即使马革裹尸而还,也无憾矣!”
他毫不在意的说着不吉之词,眼中深沉洋溢着眷恋。
晨露回以沉静一笑,垂下眼,尖利的指甲刺入肉中,亦无所知。
已经无法挽回了……
她唇边的微笑逐渐加深,那是一种奇妙的悲恸和怅然,被青丝掩映着,并未被满心喜悦的元祈发现。
****
八月十二,銮驾出神武门,行至御道码头上船,水面上已是千帆齐发,只等皇室驾临。
两只三层龙舟,一只由皇帝,近臣和侍从宦官乘坐,另一只上,却是一应妃子、女官宫人。
皇后和梅贵嫔因凤体有恙,便没有随驾,至于太后,几日前便搬出慈宁宫,迁往前朝太后礼佛的昭云宫静心归隐,更不会随御驾而行。
未及起帆,宫眷所在的龙舟上,才开始,便生出了点不大不小的乱子来。
“你们是做什么吃的?如此怠慢本宫,倒是什么样的势利眼?!”
略微尖锐的女音在第二层响起,一众宫人一听,便知是云嫔在训斥奴婢。
(还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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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五十五章 星陨
云嫔额前璎珞重冠,累累的珠玉将人的眼耀花。她倨傲地微一扬头,便见光彩璀璨。
“本宫是奉了皇后的懿旨,替梅妃娘娘尽心伺奉圣驾的,当然要随驾共舟,如今将我列在这里,不咸不淡的,是你们做奴才的本分么?!”
一旁的总管唯唯诺诺,心中却是恨得发苦。
皇帝在另一只龙舟上与随驾众臣商议前线战局,不让任何人打扰,他又生了几个脑袋,敢违逆圣意?偏偏这位主子娘娘,不依不饶的,很是刁悍……
“云嫔,你的声音太大了,不怕有失体统吗?”
由最高层的阶梯上,翩然而下的,是着浅紫缎衣的晨妃,她鬓间只一枝珠钗,便将云嫔那累累的珠光宝气压制住。
“娘娘……”
总管终于松了口气。
晨露淡淡扫了她一眼,对着岸上观看的人群微微示意道:“百姓们离船很近,你想让他们看笑话吗?”
云嫔碰了个硬钉子,讪讪不敢再说,从上次的小合子的事发后,她落了个例外不是人,不复那时的嚣张了。
此时时辰已到,千帆起航,两只巨大的龙舟旁边,还有文臣武将们乘坐的几十只大船,更有侍卫、禁军、承载御用物事的舟楫无数,浩浩荡荡的朝北向行去。
巨大的铁绞盘被卷动,铁链吊起大闸,水门被开启,沿途数十里,都是黄绸帷幕遮蔽,百姓虽然踮起脚跟,也很难窥见圣颜。
云嫔望着沿途的风光,却无心欣赏,她紧紧攥着手中的巾帕,额头微微冒汗。
两三个时辰后,龙舟停靠休整,云嫔再也耐不得,急急登上了皇帝那艘船,要求觐见。
皇帝本不欲见她,但云嫔一句“有皇后托我转交的书信”,让他改变了主意。
云嫔由手中的丝巾中,取出叠成小方胜的信笺,皇帝展开看了两三行,已是目光炯炯。
“除了你,还有谁知道皇后写了这封信?”
皇帝沉声问道,面色漠然,也看不出喜怒。
云嫔精心妆容,原指望他能眼前一亮,此时见他视若不见,只得颓然道:“她是亲手交给我的,这一路上没有离身。”
***
岘昆行宫的花园,阴凉清爽,夏日前来避暑是最好不过了,如今已是秋意初起,却实在觉得凉爽有余,舒适不足。
晨露坐在花荫下,感受着阳光的晴暖,手中是那封秘密信笺。
“她要我们提防母后……”
晨露揶揄道:“若你是对林家下手,她们定是站在同一战线上,可若是太后想要对你不利,她却要斟酌着了——真让你失了这宝座,她也就不是尊贵的皇后娘娘了!”
元期叹息一声,想起皇后,又是心伤,又是警惕——她本是胸无城府的纯真女子,如今变得工于心计,竟连自己的姑母也瞒了过去!
“皇后此举,且不说动机,却是隐隐向你示意了立场,只要她后位不失,她未必要跟太后一条道走到黑。”
晨露想起林媛那胜券在握的和蔼微笑,又是一阵冷笑。
“这也算是件好事。”
元祈长叹一声,接过侍从呈上的前线节略,仔细读来,颇为惊叹道:“平王夺回栾城后,竟然死守了一月有余!”
行宫离前线并不遥远,京城的大臣,一直以圣驾安危为由,敦请皇帝回銮,皇帝一律不允,只是训诫六部留守人员恪尽职责。
晨露接过一看,瞳孔蓦然收缩,凝为深不可测的一点光芒。
“将周边所有的兵力都从栾城撤出……不,已经来不及了!”
她幽幽道。
元祈仍有些疑惑,只听她轻轻道:“栾城,其实不过是个诱饵,它被林邝用来引诱平王,又被鞑靼人利用,来诱惑朝廷的大军增援。”
“看这势头,今晚之前,栾城定会陷落!”
皇帝虽然缺少经验,却也是天赋英才,听她在图上指点,顿时如醍醐灌顶,连忙派出使者撤军。
黄昏前,果然有消息传来,栾城陷落,平王已经战死殉国了。
皇帝听得这一消息,面色如常,手中书写连笔意也未曾断开。
晨露走进院中卧房时,却见皇帝披着外袍,望着天上圆月,呆呆出神。
“朕最小的弟弟,如今也去了……”
他有些黯然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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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五十六章 决断
栾城的城楼上,血迹汪洋,有些已凝固腥臭,地上一堆堆扔着旌旗和残破的兵刃,横七竖八的躺着的,是死去和重伤的将士,一阵风吹来,有垂危的哼叫声,却无人救援。
这里寂静无声,几乎成为一个死城。
残破的城砖,虽不如京城的历史悠久,却也是饱经风霜,它今日要见证的,是又一场失败和陷落。
平王率军夺回栾城后,皇帝派来两万多兵马协助,更是如虎添翼,有声有色地坚守了一月有余,局势颇为乐观,谁知一夕之间,大局逆转。
平王喘息着扶墙,看着城下如蝗虫一般飞奔而入的鞑靼兵,低低道:“大势已去……”
他与鞑靼人交手这些时日,只觉得对方并无骇人实力,实在是名不符实,如今遭遇这暴风骤雨一般的强攻,才知道对方的彪悍凶猛。
“我不知天高地厚,过于轻低,该有此劫——”
他捂住胸前,指缝中有嫣红不绝。
“殿下,求您快走……留得青山在——”
瘫倒在旁的侍从微弱劝说着,在平王转头苦笑时,戛然而止。
“来不及了……”
平王咳嗽着,看了一眼入胸的羽箭,痛得俊容都微微扭曲。
他又咳嗽了几声,瞥着侍从颈上的致命创口,惨笑道:“黄泉路上有你作伴,倒也不甚寂寞!”
他没听到回答,知道侍从已经气绝,自己仍是想咳,却觉得眼前逐渐模糊起来。
耳边清晰传来的,是鞑靼人登上城楼的马靴步响,那沉重的脚步声,仿佛在他心头擂鼓。
来了吗?
平王露出一道微笑,安详而飘忽,他心头没有一丝惧怕,只剩空明。
那沉重声响越发近了,他背倚青石大砖,想起幼时与皇帝追逐嬉戏时,也是这般光景——
脚步声接近,将小小的他从藤萝下拽出,元祈露出孩童得意的笑容:“我捉到你了!
脚步声越来越近,平王仰望着晴朗蔚蓝的天空,突然想起,那日的天色,亦是如此明媚可人。
时光如白驹过隙,当年捉迷藏的孩童之一,如今,就要在此输掉最后一局了。
鞑靼人终于登上了阶梯,出现在眼前。
他逐渐涣散的瞳孔中,出现了一张圆而庞大的黑脸。
是个将领吧……
“真丑……”
平王含糊不清的咕哝着,用尽全身力气,宽袖扬出。
锐利的寒光在瞬间惊艳,周围的鞑靼兵惊呼着,那将领脖子上一缕红线,双目圆睁着,不可置信的倒下。
平王最后笑了,苍白的面容上,满是洒脱不羁——
他微微眯眼,蓝天丽日在他眼中逐渐模糊,浑身都暖洋洋的,好似在母亲怀里,耳边,依稀是她温柔的歌谣。
他手一松,一柄短刃当啷落地。
****
“就这样死了吗?!”
静王在京城接到快报,仍是不敢置信。
“四弟平日里狡诈如狐,阴险如狼,临死,居然还搏了个殉国的名声……”
他似赞似讽,一时心上万般滋味杂合,唏嘘了半晌,才放下了奏报。
一旁的裴桢全身都在颤抖,指甲抠进了肉里,鲜血淋漓,也没有知觉。
“平王手下的府兵……”
他勉强问道。
“大半战死在栾城了,少数投降的,也被鞑靼人杀了个干净。”
静王有些怜悯的看了他一眼,知道这些府兵是侮杀他妻子的罪魁祸首,于是安慰道:“他们都已魂归幽冥,你也不必执着于过往的仇恨了!”
“这是什么世道……奸淫掳掠的歹人,竟成了英勇守城的勇士!!”
裴桢咬牙道,恨意郁积于心,脸色一白,竟是哇的一声,吐出一口血来。
静王吓了一跳,连忙命人一顿搓揉,裴桢这才缓过气来,面色仍是苍白,黯然苦笑道:“在王爷面前出丑了……”
“你这是郁怒攻心,明日我遣太医去你府上诊脉——你还年轻,大好前途在后头,大丈夫何患无妻嘛!”
裴桢恭谨听着,眼中有泪道:“蒙王爷器重,下官粉身碎骨也难报答!”
他收敛了下情绪,便跟静王禀报起兵部的一应事宜。
静王细细听了,与自己密探禀的丝毫不差,于是笑道:“有你在兵部,我才能眼明心亮啊!”
这话说的隐晦,已是逾越了亲王的本分,裴桢却仿佛未闻,又低低说道:“皇上在岘昆行宫,等于是坐镇前方,京城之中,王爷尽可放手一搏……”
这话简直是大逆不道,静王双目如电,冷冷看着裴桢,仿佛不胜惊怒:“你要陷我于不义么?!”
“王爷!今上看似英明,却被一女色所惑,实在不堪为天下之主……”
裴桢说到女色二字,面露不屑,静王心知肚明,他是在说晨妃。
“下官多日观察之下,王爷天纵英明,礼贤下士,才德乃是先帝诸子中最佳的!”
裴桢慷慨激昂地说道,静王止住了他,沉吟道:“我知道你对我的一片忠心,只是这等大逆之语,今后不要再说了……”
他又问了些大小部务,到黄昏时分才端茶送客。
“此人对今上很是不满,大约是一心襄助王爷您了!”
师爷在旁说道,静王仍是一片沉静,道:“且再考验他一下,小心为上啊!”
八月十九,皇帝派使节,从鞑靼军中迎回平王的尸骸,隆重以国礼葬之。
八月廿一,岘昆行宫中旨意被分发各地,皇帝连连召见军中大将,连京中朝野都颇为震动。
一场大战,已是一触及发。
(周日晚上还有两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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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五十七章 对峙
岘昆行宫在前朝便是天子北狩之地,虽名避暑,实则在此厉兵秣马,严密防备北方蛮夷的侵扰。
八月廿五,执意传回京城,留守的太后和阁臣这才知道,皇帝调集了京营和禁军的八万人马,又从各地紧急调来八万,再加上镇北军周浚奉命调拨的四万,凑齐了二十万大军,集结清点,配备了马匹军械,便开始向东北方向开拔,终于在八月廿九的早上,赶到了平州城下,扎下连营,单等鞑靼人乘胜前来。
皇帝正在看着兵部汇集的奏报,晨露手中研着墨,悠然问道:“是鞑靼人又有了新动向?”
“他们在栾城停留了好几日,再没有要进攻的迹象。”
皇帝沉吟着,眉心隐约露出踌躇之色。
“如今大军僵持在这里,进不能收复栾城,退,没有任何意义……”
起鞑靼人的战术,素来以迅疾称雄,如今这般诡异的不退不战,又是在打什么主意?
“听说忽律可汗的身体仍未恢复?”
晨露在旁幽然问道。
“他胸口中了你一箭,当时便被王帐勇士抢回诊治,虽然侥幸不死,也时有咳喘之症——可他对中原的觊觎之心,却越发炽烈了!”
元祈想起那惊心动魄的一幕,不由看了一眼身畔佳人,她今日只着了一件银锦色秋棠纹宫衣,素面玉颜,皓婉如雪,若不是亲眼所见,实在无法想象,眼前的纤弱女子,竟在阵前创下壮怀激烈的不朽功绩!
“他也已经年届六旬,若不在闭眼前拿下中原的大好河山,大约也会觉得遗憾吧!”
晨露目光清荧,想起多年前那英姿勃发的少年王子——他眼中那份野心和执著,比晨曦还要灿烂!
“你说的如此熟捻,倒好似深谙他的心理。”
元祈接过她手中的端砚,笑着调侃道。
“熟捻……?”
她静静的闭了眼,再睁开时,已是波澜平静,只是婉约微笑道:“皇上说笑了,这世间霸主,往往都是这般想法——光阴似箭,时不待人,皇图霸业虽成,却也戎马倥惚半生,他们最后所想的,不过是将这金瓯九鼎,尽数攥在手中……”
她娓娓道来,意境深远,眸中悠远飘渺,幽然清冷,仿佛是说尽了天下豪杰的悲哀,什么万世不朽的功业,也只化为镜花水月,付于笑谈。
她好似在说忽律,究其内心,又何尝不是在倾述自己的怅惘块垒?
室内顿时一片静寂,元祈亦被这份风霜喟叹所深深打动,他叹道:”朕虽然称不得豪杰英雄,总也是一世人主,也不知这金瓯全,九鼎现的盛世,能否在我手中出现……”
“皇上为一代雄主,又何必担心身后令名?”
晨露勉强一笑,有些心神不定的,起身告辞。
她走出清幽的院落,一直前行,直到眼前景色变为营帐万重,才意识到自己走到了行营里。
巡哨的兵士上前阻拦,晨露虽有王命旗箭,却也不愿多生事,转身便欲回转,却听身后有人笑道:“既然来了,何不入营一叙?”
回头一看,只见周浚玄衣重甲,气度恢弘,含笑站于道旁。
晨露也不与他客套,进得中军大营,便有亲兵斟上茶水,晨露笑着揶揄道:“如今二十万大军听命麾下,大将军的威风可真是煊赫啊!”
“你又来取笑我了——这大帅之名,听来吓人,其实不过亦是皇帝手中的一枚棋子,别说是令行如山,就是暂无掣肘,我就谢天谢地了!”
周浚微微冷笑,半是讥讽的调侃道,仿佛对皇帝的恩命重用,丝毫不曾有什么好感。
晨露知他因情人之失,对皇室成见已深,于是浅浅一笑,问道:“细作仍是没有什么消息吗?”
“忽律仍是按兵不动。”
周浚皱起眉头,也是头痛不已。
“若无掣肘,你待如何?”
晨露直截问道。
“仍是观望。”
周浚毫不迟疑地答道,他望着手中的奏报,断然道:“忽律正等着朝廷按捺不住,急攻冒进。”
“如此朝中物议鼎沸,皇帝的名声受损,你不曾考虑到吗?”
“身为天下之主,若是连这等耐性都没,受不得半点讥谤,也实在难成大器!”
周浚冷笑一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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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五十八章 京中
晨露亦是微微冷笑,抬头看了他一眼,叹道:“你若单以军事衡量,我无话可说,可皇帝毕竟是天下之主,若是从全盘大局观之,他若是停滞,天下军民便会更加恐惶,如此人心涣散,鞑靼便可不战而屈人之兵了!”
周浚为只一楞,他虽然倨傲,却也并非不明事理之人,稍一思索,便知其中诀窍,只是仍不服输,道:“可若是再向前行,一则官道常受袭击,补给艰难,二则鞑靼人依据着栾城重镇,好整以暇,实在不是明智之举。”
阳光照入帐中,秋棠的缎纹在晨露身上灼灼生辉——这是极名贵的衣料,可她只是轻轻一笑,那眉目间的神采,便将这光华衬得黯然失色了。
“要让忽律措手不及,不仅要进攻,便要急进。”
她昂然说道。
“这太过冒险!”
周浚据案而坐,不悦道。
晨露展开地图,以纤纤玉指指定了一个地点,周浚悚然一惊——
“你是要——”
晨露将地图阖上,顾盼间悠然高华:“这是一石三鸟之计!”
她象牙一般的手指,在虚空中收起:“一,可以出其不意,让鞑靼大军受一重挫,二,可以以一战竖立你的威信,从此军中上下,惟你马首是瞻,这三嘛……”
她露出一丝冰冷的笑容,眼中宛如冰河封冻——
“除去这个心腹大患,你和我,甚至皇上,都会得益良多!”
“你和‘他’有仇?!”
周浚诧异问道,他转眼便恢复了平静,道:“林邝虽然品性卑劣,为我所不齿,可也谈不上什么嫌隙——”
“周大人是在说笑话吗?”
晨露端详着案旁刀剑,随手一拂,便取了一柄在手,剑意既出,剑鞘自去,她用手轻拭着锋刃,只觉寒气逼人,吹毛断发,虽比不上太阿宝剑,也算是一柄极难得的利器了。
“我听说,先帝在时,驱除了鞑靼,使之远囤漠北,朝廷要出兵根绝,却被他纠结了一些门阀上奏,道是要休养生息,如此失了先机;先帝驾崩后,鞑靼趁乱来袭,你以寡胜多,扫荡深入,又是他不顾大局,以私兵掠劫土地——他耽搁破坏了你所有的机会,所以,你永远和心仪之人天各一方——你根本恨他入骨,又怎么谈得上毫无嫌隙?!”
“不要说了!”
周浚浑身都在颤抖,他紧紧攥住地图,半晌,才迸出一句——
“你准备怎么做……“
****
京城之中,皇帝离京日久,宫中也就没了往日的热闹和繁盛。
太后因襄王的公开投敌,气得搬入昭云宫退隐,每日只是吃斋礼佛,不闻世事,有前去请安的,也一律不见。
皇后因着林家出了这等丑事,也是心绪烦乱,无颜见人,她生来好强,如此伯父却为天下人不齿,她心中恼恨诅咒了万遍,却也无济于事。
这日她去探视太后,坐了一一刻,太后便要念佛打坐,皇后只得怏怏而出,经过中庭,却见一名宫女正引着一人入内。
是静王?!
皇后对这位小叔,向来都有警惕之心,如今当面撞见,也只得含笑打了个招呼,便出了宫门。
他又准备弄什么玄虚?!
皇后如此思量着,半晌,才唤来心腹,道:“请父亲大人进宫一躺。”
靖安公正搂着新纳的小妾在缠绵逍遥,听得禀报,不敢怠慢,匆匆入宫来。
“父亲,外间对皇上北狩,可有什么议论?”
(要熄灯了,明天继续)(未完待续)
第五卷 第一百五十九章 幽愿
静王在中庭与皇后擦肩而过,清俊面容上绽出一丝捉摸不透的微笑,转身进了殿中。
“母后万安……这几日天气凉爽,您的气色也好了些。”
“何来此一说?”
太后叹息道:“皇帝在前方督战,我夜不能寝,就怕他有个闪失。“
说完,瞥了静王一眼,静王何等精乖,立刻便心中雪亮,于是笑道:“天地可鉴,这次事态危急,我可是什么也不敢插手。”
‘但愿你知道好歹,不要误人误己。”
太后瞧着他,声音虽然不大,话却是说得很重。
静王却毫不害怕,坦然微笑道:“若是让鞑靼人入关,则是个玉石共焚的局面,我就是个蠢物,也晓得其中利害。”
“可偏偏有人愚不可及……”
太后想起林邝,心头又是一阵怒意,森然而道:“放着亲王不做,非要做国贼蟊盗,林家出了这等家主,真是家门不幸!”
“也不能全怪舅舅。”
静王沉静地抬头,无视她的犀利目光,继续道:“皇兄对藩王们表面礼待,实则步步紧逼,安王目前在深牢大狱之中,平王若不是战死城前,也难逃脱弑君之名,,至于舅舅,他之前就被掣肘军权,若在不拼死一搏,难免成了瓮中之鳖。”
太后听着,眼睫微微颤动,在凤眸之下,宛若蝶翼裂绝的翩然,顾盼之间,却别有一种惊心动魄。
她想说写什么,却终是长叹一声,幽幽道:“这两个孽障,非要生生把我逼死吗……”
静王看着她惟妙惟肖的神情,心下冷笑不止,口中却若有若无道:“母后且放宽心,再不济,也还有我呢!”
太后望着他,心中颇不以为然,但伸手不打笑脸人,只是含笑蹙眉道:“且看着今后吧!”
静王见她面色不愉,于是调转了话题道:“舅舅也是太过狂妄,他难道以为倚靠鞑靼可汗,便能为所欲为吗——当年他的王爵,还是母后仁慈赐给的,如今却这般忘恩负义!”
他深深望着太后,企图从她眼里看出些什么来。
太后听他提到“王爵”二字,瞳孔猛一收缩,仿佛要在瞬间闪出狂怒的雷电来。
但她毕竟老于世故,强行按捺住,只是淡淡道:“他忘恩负义,自有老天收了去。”
静王恭谨低头,唇边却露出一丝诡谲微笑——
终于,找到你的死穴了!
****
岘昆行宫中,皇帝听周浚禀报着他的设想,目光炯炯有神。
“此处从无人烟,飞鸟不过,真能行此奇袭吗?”
“臣以粗绳系身,速度甚缓,但的确是安然无恙。”
周浚禀报道,他打量着皇帝的神色,继续道:“林邝对平州早有染指之意,他又熟悉朝中巨细事务,若不能铲除,朝廷还不知要受多少挫折!”
晨露在旁听着,插了一句道:“以多胜少,才是兵法正道——趁着忽律可汗救援不急,歼灭这一支为虎作伥的队伍,并非难事。”
皇帝细细看过地图,又沉吟一阵,毅然道:“好,朕将此事托付与你。”
进君臣又商议了一阵,周浚辞出,走到院门前,却听晨露在梧桐之下轻唤道:“大将军请留步!”
她从袖中抽出一柄长剑,凛然生辉,是她那日把玩借走观赏的。
“真是把好剑……”
她反手递给周浚。
“娘娘找我,也不是单纯为了此剑吧?!”
晨露笑得悠然婉约,轻声道:“大将军,我只有一个要求。”
她望着树荫尖的缕缕光斑,笑容在日光下显得森然冰冷——
“你大胜之后,不要杀了林邝,将他带来见我!”
周浚一愕,但随即,他看到那重凛然杀意,豁然而悟,也不再询问,长叹一声,断然应道:“好!”
他转身离去,只留下晨露,在正午的阳光下,静静眯着眼,望向头顶的梧桐深翠。
绿荫之下,她素裳翩然,清冽幽静,仿若神仙中人,只那一截雪白玉臂,因极度的愤怒而紧绷着。
一阵清风吹过,那娑娑的叶声,在她耳边,仿佛幻化成万千英魂的呼啸。
她闭上眼,喃喃道:“林邝,你虽然没有亲手杀我,可你满手沾染的,却是我袍泽战友的鲜血,天能容你,我却不容!”
她微一用力,那水葱一般的指甲,生生没入树身,一阵摇晃,叶落如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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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六十章 袭杀
栾城之中,街道空旷,人烟稀少,微风吹过,只余下一缕黯然肃杀。
百姓们已经从惊恐之中醒转,却仍不愿开门,他们只是从窗户的缝隙中窥望着,一旦触及城头上那玄色狰狞的狼旗,便好似被马蜂蛰得刺痛,连眼都睁不开。
城衙之中,如今成了鞑靼王子的帅帐,却是此间最热闹的所在。
穆那王子撕下一架羊排,正啃得舒畅。
他年方二十,如其他贵族一样,喜爱中原的衣食,但对本族的习惯,却也未曾排斥。
身边掳来的中原女子,华衣盛妆,蹙眉含泪,半跪着为他在金杯中斟满酒。
她正值妙龄美貌,乃是林邝破城之后,从官宦世家中挑选来侍奉王子的。
穆那大口地饮下酒,看也不看她一眼,面色仍是阴沉铁青。
“如此醇酒美人,王子为何愁眉不展?”
林邝眼中精光闪烁,虽然心如明镜,却仍是问了出口。
“林帅何必明知故问?”
穆那想起父汗率军在外,却命自己留守在这区区小城,心中便是一阵光火。
鞑靼人以勇武为荣,若不能获得显赫军功,根本难以登上可汗之位,穆那本想在这次远征中崭露头角,却不料可汗一声令下,大军驻扎在三十里外的雪峰之下,竟只让他掌管这一城事宜!
“王子也不宜太过心焦,忽律可汗也是为了维持这大胜的局面不坠,才让您坐守重镇的!”
林邝皮笑肉不笑道,有意无意间,却是暗嘲他不堪大用,若是上阵,只会坠了乃父的威名。
穆那久习汉文,语音腔调看是听得出来,他怒气上涌,强自压抑住胸中波涛,将残酒一饮而进,一把搂过美人,不顾她的惊呼挣扎,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林邝望着他昂藏身形,露出一丝志得意满的微笑,也将自己杯中美酒饮尽,不疾不徐地离去。
他带着两个等候已久的侍从,正走到大门口,却听身后主院中,传出一声尖利的女音,凄厉中带着绝望和惶恐——
就算是强逼逞欲,也不会有这等骇人的声响……
林邝正在踌躇,又听穆那气急喊道:“快来人!”
王子的亲信早已涌入,等林邝带人入内时,只见到床榻之上,染满了鲜血。
那女子手执蝉翼一般的薄刃,直直刺入自己咽喉,已然气绝。
穆那手捂住胳膊上的长长口子,接过亲信递来的绷带,将泉水一般深涌的血流紧扎止住。
“是谁说中原女子温柔如水……这个小小女子,居然企图刺杀我!”
穆那喘息着,面上情欲之色未褪,却又染上重重怒气,灯下看来,显得阴森摄人。
林邝在旁看着,也甚觉尴尬,这女子是他献上的,如今闹得如此血腥,也实在过意不去,他打了个哈哈,正要说几句场面话,却听身后从人朗朗答道:“王子身为黄金贵族,却连一个弱女子也制服不了!”
穆那气得眼中冒火,目光如刀一般逼视而来:“林帅,贵纲纪真是生的好家教!”
林邝正要斥责从人,却听这人仿佛被鬼迷了心窍,更梗着脖子,冷笑道“
常听说鞑靼人以伤疤为荣,可王子这道伤,可还带着脂粉气呢!”
他哈哈大笑,周围兵士虽然恼他无礼,心下却也暗子赞许。
穆那气得浑身颤抖,大喝一声:“你给我上前来!”
那人踉跄着上前,林邝见他面色潮红,大约是喝多了酒,不禁恨得咬牙切齿。
他跌跌撞撞,好不容易到了床前,却嗝得浑身抖动,双袖乱挥——
电光火石间,穆那发出一阵凄烈的吼叫,满含着剧痛狂怒!
众人正想细看,就在那一瞬,灯火被弹指熄灭,满室都陷入了漆黑混乱。
好不容易,有人摸索着点起了灯,却在刹那惊得面色煞白——
穆那王子面色发黑,竟直挺挺地僵死床榻!
在短暂的不敢置信之后,众人发现,林邝和他的从人,也已经消失无踪。
“快去通报可汗!!”
纷乱有力的脚步声,朝着室外奔去,一阵阵惊呼和恸哭,以这个院落为圆心,涟漪般向四周扩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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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六十一章 来历
忽律接到噩耗时,只觉得天旋地转,他抑制不住胸中悲愤,又是一阵猛咳。
他俯下身,以颤抖的手触摸着干冷的黑土,低喃道:“为了这片土地,我的儿子白白送了性命……”
一旁的将领皆是黯然,即不能劝,也不能干看着主君悲痛,一时手足无措。
忽律的咳嗽一阵重过一阵,他的次子年方弱冠,啜着泪搀扶起了父汗,正要劝他节哀,忽律却自行挺直身躯,双目炯炯。
他也不多言,纵身跃马,飞驰入城,身后众人也齐齐上马追赶。
凉风灌入人的胸肺,本来极为快意,却被这凶噩变为亡灵的不祥呜咽。忽律以鞭策马,呼啸龙腾一般,半刻便贯城而入,到了长子的床榻之前。
穆那面色发黑,五官扭曲,涣散的瞳孔中带着惊恐和剧痛,已经冰冷僵硬。
忽律双手止不住颤抖,一把将他抱起,深深纳入怀中。
“萨满依据长生天的意旨,说你此行不吉,我使你避于刀兵,却不料,仍是死于非命……”
他声音低沉,隐忍,然而带着撕心裂肺的不祥。
“林邝呢?!”
他低喃着问道。
众人面面相觑,为这声音中的杀意而凛然心惊。
“就如同烟雾一般,在房里消失了?!”
忽律怒极反笑,苍凉的笑声,将满室都染上阴霾和惊悚。
****
林邝并没有烟雾一般消失,在一片黑暗和混乱中,他只觉得浑身一麻,便被点穴扛了出去。
他的随从负起一个偌大的身躯,却竟然步履如飞,林邝被风吹得睁不开眼,鼻端却隐隐嗅到一阵清雅墨香。
林邝虽然出身贵胄世家,生性却并不好文,他的随从当然更不是什么文人墨客,怎么也不会有这样的气味。
他若有所悟,已是吓出一身冷汗来。
那人奔驰了大半个时辰,直到眼前出现熟悉的营帐,才将他放下。
林邝感觉穴道已解,他活动着手腕,强打起精神,冷笑道:“你究竟是谁?”
那人发出一阵畅快的笑声,撕下长袖一角,在脸上擦拭片刻,便是截然不同的一张面容。
“果然如此……”
林邝咬牙恨道:“你将我放回自己的大营,难道还想逃得性命吗?”
那俊逸青年回以倨傲的微笑:“我若要走,你的千军万马,却也追赶不及……更何况,你自顾不暇,哪有时间来找我的晦气?”
他转身便如烟雾一般疾奔,林邝正要喊人,却只觉头皮一阵凉意,伸手一探,竟是一片薄刃,居然嵌在发间,差个毫厘,就是脑浆迸裂。
他的中军大营中,有亲信飞奔而出迎接,有见多识广的,见他呆呆的手持一道奇形薄刃,不由惊叫起来——
“居然是他!!”
“是谁?!”
林邝听得这刺客居然大有来历,不由凛然问道。
“是江南霹雳堂的郁公子!
亲信面色煞白,仿佛见了鬼魅。
“他素来倨傲,一般不惹上他,绝不会出手……主上竟然和他有嫌隙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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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六十二章 死祭
林邝早已吓出一身冷汗,强撑着答道:“我哪里会认识这等江湖草莽!”
那亲信仍是面有难色,嗫嚅道:“江南霹雳堂素来以火器见长,郁公子却是个例外,他这‘夺命蝶’一出,七昼夜之内,绝无活口……”
他正待再说,却被林邝阴冷狠辣的眼神震住,只得噤若寒蝉。
林邝已是寒湿重衣,骨子里的毒辣却反被激了起,他一拂衣袖,低笑道:“七日之后,我要让他的首级悬在城门之上!”
他刚说完这句,只见远处一阵烟尘弥漫,大约有百余骑正飞驰而来。
那是栾城的方向……
他心中一凛,想起郁公子扮作自己随从,又想起穆那那发黑气绝的尸身,电光火石间,闪过一个念头——
借刀杀人!!
*****
岘昆行宫中,桐林青翠,密密荫凉,晨露倚在树下,一人独自摆着棋谱。
白玉的棋子雕成菡萏形状,拈在指尖,冰凉柔润,晨露却反而想念起乾清宫的那副唐子了。
她将这雪白菡萏拂乱,收入紫檀匣子里,只剩一枚时,才悠然回身,笑道:“我正想着京城,你便来了!”
身后修竹丛前,瞿云一身劲装,风尘仆仆,显然是刚从皇帝院中出来。
“京中情况如何?”
晨露知道他又要责以大义,先发制人的问道。
“风平浪静……”
瞿云微微苦笑着,显示这并非好事,“太后隐退礼佛,静王也安坐府中,六部事务毫无凝滞,实在是可喜可贺。”
他句末的讽刺让晨露不禁大笑,谁知瞿云望着她,又道:“你终于知道了?“
这样没头没脑的一句,却让晨露微微眯眼,幽寒的光芒在她眼中绽放如花——
“你问的是哪一桩?”
瞿云黯然低头,低声道:“我出京之前,发现二十六年的一些故纸文书,已被人取走——普天之下,只有你会在意那些陈年消逝的性命了。”
“你早该知道,瞒不了我多久的……”
晨露叹息着,轻轻揉捏着那枚白玉菡萏,簌簌的莹粉从指间滑落,漫不经心,却又惊心动魄。
“当年我军中袍泽,身经百战,命硬得阎罗不收,又怎会是短命之相呢?!”
她低低笑道,清冽黑眸中,因着回忆往昔而染上重重风霜。
黑眸眯成一线,她一字一句的,幽幽道:“是林邝,和他云燕二州的府兵,对我的中军下这毒手,却伪称是鞑靼大军所为。”
她微笑更深,想起那汗青史编,那一个个熟悉而陌生的名字,几乎要大笑出声——
“死战殉国……他们没有战死沙场,而是死于这背后的暗箭!!”
瞿云的双肩,因极度的悲愤而颤抖,他轻轻道:“有几个人,已是位高权重,在先帝默许之下,三五年中,都死于兵灾急病——到头来,也不过是天寿不永罢了!”
“你不告诉我,是怕我狂怒之下,失了心志……可我怎么会冲动呢——我只会将这些人命和鲜血,让他们加倍偿还!”
晨露飒然一笑,遥望着栾城所在的方向,眼神淡漠而危险——
“林邝,你如今,定是焦头烂额了吧!”
****
雪峰晶莹,在日光下绚丽高华,不可名状,一年之中,它并非终年冰雪,而是因那莹白山石,远看似冰雪覆盖,才得此盛名。
山下营帐重重,此时却都无人在内,黑鸦鸦的人群,聚集在营帐前的小丘上,正低头沉默哀悼。
干草铺就的高台上,一具年轻的尸体正静静安睡着,他衣冠金刀,整齐粲然,面上惊骇的神情,也被抹平。
素来被少女们爱慕的王子,如今却客死异乡,将士们在风中沉默着,有人在轻轻哭泣。
随军的萨满,念叨着谁也不懂的神秘咒语,缓缓地转着圈子,他手持火把,正要燃下,却听忽律在旁说道:“慢着!”
一夜之间,他的鬓间又多了几缕银白,在日光的照耀下,无所遁形。
他叹息一声,眉间皱纹便深一重,往日的豪迈勇悍,仿佛是雪峰上的繁花,悄然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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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六十三章 屠城
“我的儿子……”
忽律再深叹一声,喉中便带出哽涩来,他眯眼望着这座被称为雪峰的山,突然觉得可笑——
雪峰,是这个模样的吗?
家乡的雪山,有千重雪,万仞冰,飞鸟难渡,只有那最勇敢的战士,才敢攀越而回,只为了可汗的赞誉,和心爱女子的盈盈一眼……
我的儿子,你若是在草原上安然逝去,我也不会如此悲恸……
他咬着牙,再看了一眼草间的儿子,仿佛要将他的身影烙入心中。
他从怀中取出一颗金印,璀璨的光华,被雪峰的反光映照——这是攻占栾城后,从府衙缴获的。
“当”的一声,忽律将这金印掷入草中,决然喝道:“点火!”
火舌腾天而起,将一切席卷其间,浓烟滚滚,片刻将所有物事烧尽。
身边的大将一阵凛然,谁也不敢开口。
可汗的眼中,第一次有了衰老,只是被悲痛和愤怒燃成冰火,无人敢于正视。
“穆那我儿……我便将这栾城的一切,作为你的祭品吧!”
忽律的瞳孔中映出熊熊火舌,他低低说道。
风越发大了起来,席卷着焦灼火苗,闪烁不定,空气中漂浮着血腥的惨烈。
****
林邝看着眼前这群穷凶极恶的王帐勇士,心中暗自恼恨,面上却仍带着笑容,他制止住属下,孤身走到马前一丈之地,问道:“你们是为了穆那王子而来?”
骑兵们的面容如铁铸就,没有一丝表情,半晌,才有人答道:“可汗请你过营一晤。”
声音虽然平淡,却带了利刃一般的杀气,林邝心知肚明,忽律一定把儿子横死的帐,算到了自己头上,怎肯轻易就范?
他不露痕迹地往后退了几步,周围的亲兵便将他严密护卫,林邝轻舒了口气,对那头领道:“可汗之请,却之不恭,无奈我军务在身,不克前往,只有一句话,请你带去给他。”
“请说。”
“草原的恶狼张嘴时,总是悄无声响,我就是再蠢,也不会在大庭广众下杀人。”
林邝脸上露出彪悍的神色,微一点头,便急急转入军营之中,合拢汇集的卫兵,潮水般的涌来,将这百余骑横挡于营外。
“怎么办?”
“先回报可汗吧!”
头领挥了一鞭,这一阵烟尘便由近而远的去了,林邝从帐中窥望着,摸了摸额前的冷汗,却仍是心事重重——
他太知道忽律的秉性了!
不出他的所料,忽律接到头领带来的话时,已经稍稍冷静下来,他眼中无波,却宛如冰封,带着冷冷的寒意,沁人骨髓。
“这不是林邝做的。”
他深吸一口气,压制住全身的怒火,低声说道。
“再去请他一次,就说我知道他与此事无关。”
头领匆匆去了,一刻之后,林邝跨着骏马,便从栾城外的另一头赶来。
“可汗,节哀。”
他那皮笑肉不笑的脸上,露出了极为真挚的悲悯之色。
忽律点了点头,也不请他就座,只是淡淡道:“那刺客混作你的随从。”
终于来了!
林邝暗暗叫苦,却打叠起精神,极力辩驳道:“那是个善于易容的高手……”
忽律挥手止住了他,居然冷笑起来。
浑厚的男子笑声,本应是豪迈,却含着无穷的悲伤与憎恨,仿佛草原上的孤狼嘶鸣。
“总之,是你带来了死的厄运。”
他冷冷扫了林邝一眼,后者在这一刻汗出如浆。
“我也不为难你,但是我的儿子,却不能白死。”
他微笑着,望向雪峰侧脚的栾城城墙。
那古朴而微损的城砖,在雪光日耀下,显得格外肃穆。
“我要这满城人等的鲜血,来祭祀我儿的英魂——这就请你来代劳吧!”
林邝一颤,因他话语中的血腥和涵义而悚然大惊,几乎不能自已。
“为何是我……”
忽律冷笑加剧,瞥了他一眼,含着讥讽道:“难道你以为,可以不沾染污名,全身而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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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六十四章 急袭
林邝有些颤栗,他仿佛呻吟的重复了一句:“满城人等……”
他抬头看向忽律,却正看入后者眼中的闪灼,仿佛是空朦迷茫的,却又啜着冷笑,眼中闪着狼一般的彪悍残酷。
“穆那的死,乃是因你而起——你若是不肯,很难让我相信你的诚意。”
林邝咬牙不语,半晌,才沉声道:“好!”
他也不言语,打马回旋,率了亲兵随从回营。
雪峰晶莹洁白,高耸云间,让所有人都沐浴在璀璨光芒之中,林邝抬头望了一眼,却禁不住打了个冷战——
那份雪洁晶莹,在他眼中幻化成一团鲜血,当头罩下!!
他的面容抽搐着,最终凝住了杀机,“传我的号令,中军上下,全数开拔城中!”
****
雪峰洁白高耸,在日光下耀出晶莹光芒,远望有如宝光重华,山脊上一行人,却是极为艰难地逶迤而行。
那岩石直峻陡峭,几乎直指天幕,山石的晶莹白光,刺得人眼生痛,一块块巨大的白石,柔腻生滑,一不小心,便是灭顶之灾。
将士们一个接一个地艰难前行,率先而行的,却是一道素衣飘逸的身影。
晨露身法轻盈,这等程度的峻山,对她来说并不难攀,把粗绳在大树上系紧扣好,后面的一行人,便能较为顺利的攀援而上了。
即使如此,仍有不幸发生,有人脚下一滑,又没有抓紧,终于摔落山崖。
他从高处落下,于众人的惊呼声中直直坠落,其余人甚至能看见他眼中的惊惶——片刻之后,一声沉闷的巨响,山谷中恢复了平静。
所有人都陷入了沉默,半晌,大家继续迈步,决然的,在晶莹洁白的雪峰上前行着。
他们没有留下任何脚印,阳光从远处照来,这些缓慢移动的小黑点,也不过归为虚无。
大约一个时辰后,晨露望着近在眼前的栾城,轻叹一声:“到了……”
将士们正要松口七歇息,却见城中隐隐冒出几道浓烟,既粗且直,仿佛燃烧正炽。
晨露的柳眉一挑,冷冷道:“还是来迟一步……”
****
正在遥望这浓烟的,还有一对疲惫而悲伤的父子。
忽律并没有穿平日的绸衣,而是着了雪白的裘服,他的幼子虽未成年,却也颇懂世情,知道兄长再不能回来,一双黑而圆的大眼,已经哭得红肿。
忽律俯下身,以巾子替他擦干泪水,温言道:“别哭了……”
那小小孩童仍是哽咽着。
“别哭了!”
忽律低喝一声,制止了他的哭泣,随即他有些歉疚的,抚摸着这圆小头颅上的短发。“
别哭了,你哥哥在天上不会寂寞的,有很多人,会去陪他!”
这声音温柔而清淡,让那孩子破涕为笑了。
“真的吗?”
“当然。”
忽律微笑着,指着另一端冲天而起的浓烟道:“你看,那就是他们登天的云雾……”
小小孩童看着,忽然咯咯笑了起来,拍着小手叫好。
忽律望着那几道浓烟,露出一丝神秘幽冷的微笑来,唇边的细纹,因这一笑而深刻起来,却仍然可见他年轻时的英俊不凡。
下一瞬,他的微笑凝固了——
那冲天浓烟,很快便稀薄起来,那横天烈焰的火光,也再不得见,最后,那烟雾戛然而止,很快便消逝于日光雪峰之间。
忽律的眼中,瞬间锋芒大盛!
****
晨露率军到时,栾城中已化为修罗地狱。
绝望的哭喊声在街巷中此起彼伏,血顺着青石的缝隙流淌蜿蜒,有人困兽犹斗,踉跄着逃到街上,却被士兵粗野的嚎叫追上,下一刻便被戳成蜂窝。
那些刀枪剑戟,在日光下映出凛然光华,每一闪烁,便收割走一条性命。
晨露的黑眸因这一幕而灿然生辉,那一眼的惊心动魄,让身边换上轻甲的将士们心中一凛。
“将这些……畜生,通通清除干净。”
仿佛是漫不在意的,她低低道,声音却无比清晰。
随着她一声令下,兵刃金戈声顿时响起,府兵们对手无寸铁的百姓能耀武扬威,却在此刻遭遇到正统精锐的急袭,血腥的甜腻在空气中越发弥漫。
在这火光四起,人潮奔流的混乱中,唯有那素裳高髻的女子立于高处的屋檐,仍是淡定从容,她的眼,越过这混沌纷乱,仿佛看到了另一端的愤怒。
“忽律……还有林邝,我怎么会让你们得遂心愿呢?”
低低的冷笑声,仿佛雪峰崩碎一般,透明澄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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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六十五章 生擒
一切本来是是万分顺遂的。
林邝望着城中四散惊慌的百姓,任凭那些鲜血和残肢在空中飞撒,面色如初醒一般平静。
“家主,这样的恶名一旦传来,我们林家怕是会被世人所不齿……”
有亲信家将凑到身前,忧虑地低语。
“无妨……”
林邝悠然信步,以讥讽的口吻道:“世人应该知道——破城那日,此地的军民便被鞑靼人屠戮一空,剩余的一些,也在这次意外失火中丧生。”
他冷笑道:“谁也不会想到,城破时殉难的,不过寥寥少数,这么多幸存的百姓,却是在城破那日主动投诚,苟且偷生的的。”
家将也点头附和,他无视眼前的杀戮,也笑道:“这些人其实早在城破时就已经被杀了!“
两人相视一笑,在这腥风血雨中,居然颇为得意。
只听一阵马蹄声疾驰而来,穿越城中的街道,两人骇人回首,却见朝廷的旗帜正随风飘荡,昂然翻飞中,别有一种冷肃。
……
接下来的一幕,对林邝来说,是混乱而绝望的,直到战马被弓箭射死,亲信挟了他并骑一马,他才发现,自方已是惨败于官军之手,显得残溃不堪。
他望着周身围绕的千余骑,心中感到一阵悲哀——自己最为得意精锐的一万中军,居然只抵挡了两个时辰!
身后尘烟滚滚,仍有无数的兵马在追击,他又是愤怒,又是恐慌,狠抽了几鞭,传令道:“加快!前方便是忽律可汗的前哨营帐!”
残兵败将们都暂时振奋起来,林邝望着身后越来越近的追兵,心中更加沉重。
这些官军彪悍冷肃,有着久经沙场的老辣,战力又是如此强悍——这定是周浚麾下的精锐!
他又是妒忌,又是愤怒地想道:周浚那个粗鄙武夫,怎么会乐意为朝廷卖力?!
正在乱烘烘想着,身后那追击的官军,已是清楚地可以看见眉目了——
尘烟纷嚣中,那清冽剔透的黑眸,含着诡谲的冷笑,直直射入他心中!
那就是皇帝宠爱的晨妃吗?!
他倒细一口冷气,想起传闻中她的厉害,不禁头皮发麻。
晨露勒住缰绳,静待身边的将士围成半圈,将林邝逼停。
“久仰了,襄王千岁……”
她的声音清脆,仿佛是珠玉碰撞的碎裂,于不动声色中,自有一种幽寒。
这般隆重的敬称,与其说是尊重,不如说是讽刺——林邝气得脸都有些扭曲,他眼中喷着火焰,呻吟一般地骂道:“贱人……”
晨露只是微微一笑,身边将士齐喝一声,正要将圈围拢,却见不远处一团烟尘,中间一道狼旗高扬。
“忽律的前哨来得好快……”
晨露在不愿耽搁,从袖中抖出丝绢,将林邝五花大绑后,便缚于马背,一行人堪堪离去,鞑靼军的前哨追赶一阵,也就罢了。
“我们的行踪已经暴露,全军仍从雪峰山撤回吗?”
镇北军中的偏将,不无忧虑道。
晨露望着远处星星点点的鞑靼营帐,沉吟片刻,做了一个可算是胆大妄为的决定——
“不用撤回了,我们坚守栾城。”
****
“简直胡闹!”
皇帝接到信使的急件,略一展看,气得面色大变,他一掌拍在桌上,怒道:“她率领这一万五千人,居然在鞑靼人眼皮底下据城坚守!!”
周浚接过信笺扫了几行,也觉得颇为棘手。
“栾城军民损失惨重,可补充的人员并不充分,在那里守城,怕是只能坚持三日。”
他下了判断道。
“为何要这般冒险?!天朝没人了吗?”
皇帝气得文无论次,瞿云正在一旁等候消息,他看着不是事,使了眼色让周浚先退下,等到室中只有两人,他才劝道:“她如此作为,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
皇帝气得不愿开口,眼中却露出询问的狐疑。
“因为先前那招借刀杀人,虽然成功,却惹来忽律狠绝的报复——晨露的禀性,是绝不会坐视百姓被杀的。”
他见皇帝仍是焦虑,又补充道:“她虽为女子,却很有大将之风,若没有胜算,也不会如此作为。”
皇帝正要回答,却听秦喜进来禀道:“皇上,云嫔求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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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六十六章 暗思
“她来做什么?!”
皇帝正为军务烦恼,不悦地皱眉,又想起皇后视她做亲信,于是唤她入内。
瞿云刚刚回避,便见裙裾如云般从眼前荡过,一阵香风拂过夹巷,再抬眼,她已进了皇帝寝居。
“臣妾见皇上夙夜辛劳,给您熬了点莲子羹。”
云嫔笑得婉约,将白玉盅端到桌上,见皇帝不置可否,又道:“宫中信使刚刚送来娘娘赠我的绣品。”
她从袖中取出一方厚帕,上面绣有观音送子,又拿起桌上裁纸刀划开一层,于是皇后的密信出现在眼前。
皇帝接过看完,温言赞慰了她几句,以赐了些金银珠玉,也不理会她哀怨求恳的眼神,让秦喜送她回自己的院落。
“云嫔娘娘大约是指望皇上留夜的……”
秦喜斟酌着道。
“目前朕没这心思!”
皇帝示意他退下,又拿起密信读了一遍,和自己暗使送来的讯息,可算是分毫不差。
他却不喜反忧,想起静王此次异常安分,又想起他每日到宫中陪伴太后,实在也琢磨不透。
信上的最后一句,引起了他的注意——
“静王常问及林邝的消息,对此人颇为关注……”
皇帝用指甲掐了一道,心中百思不得其解——静王身为帝胄,就算有篡位之心,也不会去和鞑靼人同流合污,他如此关心林邝,又有什么涵义呢?
****
静王此时却颇是悠闲,他在家中延请了最擅歌舞的乐伎,整日里迷于音律,乐不思蜀。
就在师爷都有些着急的时候,一位神秘的访客,从宫中而来,生生将琵琶弹奏的一曲《十面埋伏》打断了。
“出什么事了,让你深夜冒险前来?”
静王直截了当的问道。
那人将斗篷解开,赫然竟是太后近身侍女,玉琴。
“我出趟宫门也很不容易,芳云那小妮子和我同住一舍……”
她淡淡抱怨着,看向静王,郑重道:“出大事了……林邝被晨妃生擒了!”
静王面色顿时苍白,他皱着眉,吐出一句:“竖子不足与谋!”
“千算万算,想不到他会这么不中用!!”
静王几乎是咬牙切齿了,想起自己谋划圆满的计划可能付之东流,他心头一阵光火。
他竭力镇静道:“先别去管他,皇帝他们忙于应付鞑靼人,抓住了他,也不会立即处决——太后那边怎样了?”
玉琴道:“还是老样子,一阵阵的见到鬼神……然后便是心神不宁。”
“哼……她做了亏心事,老天总是有眼呢!”
静王一阵快意,想起记忆中,那个孱弱苍白的母亲,他心头一痛,几乎要大笑复大哭!
玉琴踌躇了一会,静王于是问道:“还有什么?”
“太后……她不做噩梦的时候,好象很悠闲……好象很有把握的样子。”
“很有把握……?”
静王双目幽深,想了半刻,吩咐玉琴回宫,便独自一人在书房沉思。
太后对皇帝忌惮已深,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化解的,如今她露出胜券在握的模样,到底是……?
他沉吟着,唤来师爷,一字一句的吩咐道:”该让我们的暗棋浮出水面了——”
第二日,一封普通的请安折子,被信使一道送往行宫之中,静王满意地回想着自己的措辞,心中很是得意,他起身,照例去看望太后。
皇帝和几位娘娘,诸位大臣去了岘昆行宫,太后迁去了昭云宫礼佛,只剩下皇后一人,也不愿意多动,于是宫中格外冷清幽静。
静王得过特许,可以乘车入宫门,午后的秋阳照得人暖和慵懒,静王倚在车中小憩,却听外间有人在争执吵闹。
“我是先帝长女,亦是有采邑的帝姬,哪一条律规说是不能进宫的?!”
声音温和而坚决,语气已经十分强烈。
是仪馨帝姬!
“殿下恕罪……只是皇后娘娘亲口吩咐过,梅妃娘娘有孕在身,怕冲撞了邪晦,所以外府妇人免去请安,一律不得进入后宫……”
静王一听那皮里阳秋的声音,就知道是皇后宫中的张总管,此人平日被太后压着,只得夹着尾巴装谦恭,如今上头没人压制,少不得借着主子的口谕来抖威风。
不过,阻止帝姬入宫这等大事,若没有皇后的允许,他再怎样也不敢擅自作主……
静王在车中听着,也不下车劝解,只是静观其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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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六十七章 把柄
仪馨帝姬性情刚强,听得回答,只是微微冷笑,曼声道:“你这话说得奇,我乃先帝嫡亲的骨血,难道也是你家主子所说的‘邪晦”?又是什么外府妇人——你想离间天家至亲吗?!”
她声音不大,却含着不容质疑的威仪,张总管被这份严峻吓得慌忙摇头,赔笑道:“这是娘娘的旨意,奴才们也不敢胡言……”
仪馨帝姬冷哼了一声,道:“我奉了皇兄的旨意,你们也要驳回吗?!”
她微一示意,身旁女官便取出一道黄绫卷旨,总管赶紧赔笑道:“真是折杀奴才了,殿下明奉圣意,我们怎么敢阻挡呢……”
帝姬又回头吩咐了几句,车驾粼粼的声响便逐渐远去,静王在车中挑开小帘,只见那宫车朝着西面而去。
西华宫?!
静王想起那位安胎调养的梅妃,心下若有所悟,随即便是一笑。
他见到太后时,漫不经心地问道:“前方局势如何?”
“皇帝坐镇在行宫,鞑靼人也不敢再深入,平州无恙。”
太后抿了一口杏仁酪道,面上却毫无欣慰之色。
静王仔细观察着她的面容,又道:“听说舅舅已经落败被擒……”
砰的一声,却是太后将玉杯重重顿放桌上。
她抬头望着静王,凤眸中仿佛冰裂玉碎——
“你是从哪知道的?!”
静王上前扶住她道:“母后……您先别急,眼下舅舅这事,怕是很棘手啊!”
太后见他避而不答,于是冷笑道:“你如今还不改口吗,林邝乃是国之罪人,怎么仍是称他舅舅?!”
“甥舅之情,不是一纸诏令可以割舍的,他即便成了乱臣贼子,也是林氏家主。”
太后被这句一噎,却没有动怒,却是叹气:“林家因他一人,不知要被天下人耻笑成什么模样!”
“儿臣斗胆,却要驳母后一次——成王败寇,乃是世间不灭之理,世人动辄嘲笑,他们自己就清白如雪吗?”
他看着太后,仿佛是在劝慰,又好似自语:“那毕竟是嫡亲的舅舅,打断骨头连着筋,皇兄说不定会网开一面的……“
这本来是应有的安慰,太后却面沉似水,她指尖无意识地拨着佛珠,咬牙不语。
静王察言观色,也不再多说,起身告退,太后也不留他,紧闭了殿门,独自一人坐于窗前。
冰绡裁成的窗纱,隐约透出素白幽光,今日天气阴沉,更显得殿中昏暗。
她起身点灯,用银簪挑亮了,一道焰花在殿中明灭升起。
金黄色光芒下,她叹了一口气,想起静王方才所说的,禁不住露出一丝冷笑来。
“网开一面……”
她皎美面容上,笑容越发森寒,又蕴涵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刻骨憎恨——
“最好他死在阵前,粉身碎骨……”
如此刻毒的诅咒,从她平里优雅温文的朱唇中迸出,诅咒的对象,竟是她的亲生弟弟。
小小的灯焰闪烁着,将她雪白的面庞照出阴影来,太后喃喃低语道:“不管他是生是死,那件‘东西’,却绝不能落到别人手中!”
殿外刮起了大风,树木的投影,在窗纱上摇曳晃动,风从缝隙中轻拂,将灯火吹熄,她彻底的陷入了黑暗之中。
****
“你的意思,是太后有把柄落在你手上?!”
晨露冷笑着问道。
阴森腐朽的城狱中,她穿了件曳地宫裙,幽紫绸衣上,绣着迷离的鸾凤隐纹,眉宇间清冽高华,仿佛一团晶莹剔透的光,将这黑暗照亮。
林邝哼了一声,半倚在床铺上,听着身下的朽木咿呀作响,他皮笑肉不笑地回道:“在没有见到皇帝之前,我没什么可说的。”
“这里是栾城,只有想将你碎尸万段的百姓,没有皇帝。”
晨露嘲笑着看他:“到这等田地,你仍是不死心啊,林邝!”
她的微笑隐藏于昏暗之中,虽然清脆,在林邝听来,却别有一种幽寒况味。
“别说此城被围,即使是皇帝亲至,我也不会把你交给他的!”
林邝悚然一惊,重新打量着眼前的女子,试探着问道:“我与你之间……有什么仇怨吗?”
仇怨?!
晨露想要大笑,却敛住了,她走近几步,腰间珠玉在黑暗中灼然耀眼,林邝只觉得眼前一阵刺痛——
“二十六年前死在你手下的亡魂们,托我向你问好——”
一字一句的,清晰的声音,让他的脸在瞬间扭曲抽搐。
林邝如见鬼魅一般,瑟缩着退到墙跟。
“你是谁?!!”
他近乎失控的大喊,声音在空旷的狱中回响,更显得阴森寒寥。
晨露微笑着,黑色的瞳孔深不见底,她款款行来,仿佛游走于忘川之畔的幽灵,林邝颤抖更甚,连呼喊都发不出声来。
“你是怎么杀了他们的?”
清冷的声音,仿佛从天外传来一般。
“那样的陈年旧事,我、我早已——”
林邝浑身寒毛直竖,却仍强撑着推脱,他话没说完,只听仓啷一声,一柄寒光凛冽的长剑已经横到咽喉处。
没有任何威胁的言辞,他抬头看,看进瞳仁深处的那一点黑。
林邝一生中,也遭遇过几次生死危机,但这一瞬,他甚至感觉自己已触摸到黄泉幽冥。
他再不敢耽搁,急道:“住手!我说便是。”
长剑微微松开,却仍横亘在脖项间,凛冽寒气袭人而来,林邝思索着,说道:“你既然与此事有渊源,便该知道,这是先帝下的命令。”
杀意蓦然高涨,剑身居然发出龙吟之声,林邝脊背上沁出了冷汗,他不敢分神,继续道:“他以一杯牵机诛杀了林宸后,她所辖之军便成了一个棘手的难题。”
“新朝开创,若是公开杀戮,不免人心涣散,也容易让老臣心寒,他如此踌躇之下,我那位贤淑的姐姐,便想起了我来。”
林邝说到贤淑二字时,不免也带上了嘲讽。
(今天还有两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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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六十八章 业报
“林宸的旧部中,最为忠心不贰的,是当年九战潼关的破虏军,他们虽然只有两万人,却是勇悍善战,皇帝讹称立林宸为后,赐下御酿百坛,待他们酒酣沉睡之时,由我率领云燕二州的府兵,将营地团团包围……”
林邝想起当日情形,心有余悸地叹息一声道:“皇帝不欲让臣下寒心,所以让我做这刽子手,我原以为他们醉酒沉睡,不过是俎上之肉,没曾想,这一番困兽犹斗,竟让我云燕二州的将士死伤殆尽!”
“当初那场面,犹如修罗鬼狱,惨不忍睹,林家受此重挫,亦是大伤元气,花了十年的时间才恢复过来。这样的牺牲,换来的却是林媛的中宫之位。”
他提起乃姐,话音中仍是不免怨忿。
“她倒过头来,对林家戒备防范……”
他喃喃咒骂着,想起这次的惨败,心中更是深恨林媛不肯斡旋,面容都随之扭曲。
晨露什么也没听见,秋夜晦暗,大风从天窗的缝隙中吹来,将她的衣衫卷起,她无意识的凝视着微弱渺然的灯烛,仿佛从中看到一个个鲜活的面孔。
他们以武勇之名称冠世间,却没有死于沙场之上,而是在喜庆的憧憬中,死于皇帝的一纸诏令!!
仿佛应和着她的悲愤,风在下一刻变大,席卷着雨点轰然落下,纷落飞溅到铁栅栏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她手中长剑微吟,寒光闪动间,好似有无数英魂从黄泉地底发出怒吼,光影的迷离间,林邝感到毛骨悚然。
残灯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窗外雨声越发大了,有如巨大的咆哮声在天地之间响彻。
半晌,晨露才开口:“你做下这件事,可曾想过有朝一日会有业报?”
林邝颤抖了一下,声音还算平静:“杀人者人恒杀之,什么业报,也顾不上了。”
他亦不是笨人,到这等绝境,已是明了了五六分,微微抬头,他问道:“你和此事有渊源……”
措不及防的,他直直看进她黑眸深处的那幽寒一点,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我明白了,是讨债来了……”
他勉强笑着,仿佛看见了什么荒诞的神鬼妖魅。
夜雨轰鸣声中,长剑的龙吟声,却是分外清晰——
林邝闭眼,感受着脖项间的沁凉,战栗着,等待那解脱的一剑。
“不……”
“不能让你如此逍遥……”
清冷的声音低喃道,仿佛雪玉裂碎的绝然。
下一瞬,长剑撤回,林邝惊魂未定地睁开眼,只见那瞳仁越发黑不不见底。
“你且在这里安心住下吧!”
凛然冷笑声中,她转身离去,长剑无声无息的收入鞘中。
由阶梯出了城狱,到得地上,一旁等候的沈参将上前来递过一柄竹伞。
“襄王虽为俘虏,却是逆乱之首……”
晨露知道他担心什么,抬头微微一笑:“我没有杀了他。”
她不接竹伞,只是低低问道:“你是直属大将军麾下的?”
“是。”
“周浚与我有约定,此人由我处置,是生是死,你们不必挂坏。”
她转身走入雨幕中,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
第二日清晨,秋雨仍是不听,只是逐渐小了,竟有些缠绵的意味,风一阵一阵的刮,居然带出些阴冷来。
“一阵秋雨一阵凉了……”
晨露感叹道,伸手接住由城中飘来的落叶。
她站在城墙之上,居高临下的俯看了一眼,不禁微微蹙眉。
“有什么不妥吗?”
沈参将在旁问道。
晨露指了指墙体上的青石,“看这裂缝。”
“不过是小小一道。”
沈参将虽然骁勇果敢,却不曾留意过这类事物。
“这是西北的门户重镇,虽然城小,亦是用整块的青条石灌注米浆铸成的,这些日子以拉,这城池几番易手,连续的攻城撞击,已经让它不堪重负。”
晨露淡淡说道,她在这方面,可说是行家里手,无人能出其左右。
“我们兵力有限,若是大力修缮,又怕鞑靼军趁机攻来……”
沈参将面露难色,他在雨中远眺,仍可见另一端隐约的鞑靼军营。
“城中幸存的百姓可以派上用场。”
晨露如此说道,沈参将苦笑道:“娘娘有所不知,早在城池陷落时,有血性的男丁便主动帮助平王守城,结果被屠戮一空,这些幸存者,都是当时便主动投诚,才得以免死的,让他们帮忙守城,等于是与虎谋皮。”
“当老虎觉得性命不保时,它会乖乖奉上皮毛的。”
晨露微微冷笑,难得说了句俏皮话。
(小电终于死亡,我乘了两个小时车到办公室码字,我的新年啊,555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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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六十九章 裹胁
(骂我食言的同学们,我家小电不幸死亡,新年第一夜我是在办公室码字度过的,这是31日的份,1日仍然有2-3章的)
雨势越来越小,却是淅淅沥沥的延续到午后,天色也仍是阴郁,完全没有放晴的迹象。
紧闭家门的百姓们,被挨家挨户的唤出户主,到城衙前的广场上集合。
一大群人密密麻麻的聚集在广场上,远处树上和屋脊上,也站满了人。
“作孽啊,没完没了的兵凶灾祸……”
“还好我躲得快……”
“官军不去撕杀,找我们有什么用?!”
这些户主大多是男子,却是神情惫懒懦弱,有些甚至编派着官军的不是,少数的几位老者,也是惶恐不安地喃喃自语。
沈参将见气氛如此低颓,于是登上高台,扬声道:“各位……”
“大声点,我们听不见……”
有人怪腔怪调地喊道,引起一阵哄笑。
沈参将顿时大怒,他在军中从未遇到这等无赖,原先准备好的保家卫国之类的词句,一条也派不上用场。
正在僵持着,却见一列侍女簇拥下,一位宫装女子款款登上了高台。
她身着锦绣银红宫裙,以金线缠绕丝萝,在日光下灼然耀目,瞧着便知是名贵已极。她以帷帽纱幕遮面,有些见识的行商,一眼便知她身份尊贵,不能轻示人前。
沈参将很是诧异,一则为她抛头露面,二则奇怪她的衣着风格——这位娘娘素爱清淡,出发前大将军便有交代,如此怎么判若两人?
“溥天之下,莫非王土,各位身位天朝臣民,难道乐意去做鞑靼人的奴仆?”
百姓立即大哗,这女子说话如此刻薄,早有人忍不住鼓噪起来。
“即使你们这么想,这会儿也不成了!”
晨露笑声清脆,朗朗道:“我敢断定,此城一破,你们一个也逃不了,都要成阎罗的座上客。”
这话更是嚣张恶毒,有人在底下已经忍不住骂人了。
“小娘子,你凭什么咒大伙啊?!”
又是一阵油腔滑调的声音响起,晨露不仅不怒,反而微笑道:“一则,穆那王子死在城中,鞑靼可汗早就派人来屠城作祭,若不是我军及时赶到,大伙就成王子的陪葬了!”
这一条冠冕堂皇,底下人鼓噪道:“还不是你们官军派刺客做的,左右都是我们百姓遭殃。”
晨露冷笑一声,竖起第二道手指道:“二则,本宫身在此城之中,若是城破沦陷,诸位只怕脱不开干系!!”
她这一声“本宫”好生突兀,那娇纵凛然的语气,让沈参将都为之一楞,晨露瞥了他一眼,微妙地使了个眼色,他顿时领悟,于是高呼道:“这位是宫中的晨妃娘娘,恰巧被困在城中,若是有什么闪失,你们怕是想苟活也难!”
他满意地扫视着底下一片惊惶,忍着窃笑,又道:“娘娘是万金之躯,若是你们贪生怕死,将鞑靼人放进来,即便能活命,朝廷也要诛你们九族!”
他这一番半真半假的胡诌,顿时让全场陷入沉寂。
片刻,才有人哭道:“老天爷……”
“你们也可以开城把我叛卖!”
晨露冷冷道:“只是各位拖家带口的,忽律可汗未必能护你们周全,孰重孰轻,各位可以自行掂量。”
一片死寂,所有人的眼中都染上了死寂和绝望。
沈参将佩服得五体投地,他清了清嗓子,又扬声高呼道:“如今只有守城这一条路,男子汉大丈夫,难道要把命放在人家手心里攥着吗?”
底下的眼神,逐渐由茫然转为疯狂。
半晌,有人率先喊道:“左右都是死,拼死也不放鞑靼人进城!”
仿佛被这气氛感染,其余人也振臂高呼,广场上顿时带上了破釜沉舟的悲壮和决然。
沈参将趁热打铁,将各家青壮年男子分散遍队,一齐派到城墙上去加固修筑。
一番忙碌之后,他退到箭楼之上,只见晨露正在仔细擦拭着宝剑。
“娘娘深谋远虑,末将实在佩服!”
晨露转过头来,微笑道:“诏之大义,不如胁之利弊,人们永远是贪生怕死的,与其说什么保家卫国,还不如告诉他们说——你跟我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了!”
沈参将因她的俚语而开怀大笑,晨露却没有笑,手中动作不停,侧耳仔细倾听着,说道:“鞑靼人马上要攻城了。”
沈参将大吃一惊,正在半信半疑,有兵士急急跑来报道:“鞑靼大军已到城下!”
“果然如此。”
晨露一笑站起,“雨若是不停,他们不会攻城……可惜,仍是太急了些,城下泥泞不堪,他们怕是要吃苦头的。”
她举手投足间悠然从容,仿佛不以眼前敌人为意,只有深谙她性情的人,才能看见她眼中那团火焰。
她站在城楼上,看着由远及近的烟尘弥漫,心中无比宁静。
“都准备好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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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七十章 兵者
那烟尘由远及近,仿佛一大块黑影遮天蔽日,好似暴风雨前的乌云落到地上,来势并不如何之快,却有一种威势无可逃避,然后闷雷响起,简直让人让人呼吸不畅,那是几万只马蹄以同样的步伐踏在地上的声音。
“苍天……”
将士中有人呻吟了一句,气氛变得紧张不安。
“大约有五万人吧!”
晨露遥望着这漫地敌军,很是悠闲的笑了,“能剩下多少人安全到得城下呢?”
众人乍听此言,不禁一楞,却见身着甲胄的骑士们冲到距离城下约三十丈的位置,突然齐齐骚动起来。
“鞑靼与中原交战多年,攻城的伎俩,也算学了七八成了,可惜,对于如何守城,他们仍是一窍不通。”
众人更加疑惑,鞑靼人逐水草而居,哪里用学什么守城的技艺?沈参将却是浸润日深,他蓦然想起周浚曾说过的话——
想要攻下城池,就要先谙熟守城者的方略,对症下药,方能成功!
却听晨露继续道:“兵书之中尽多守城的要诀,而我要做的,却是最简单的一点——让尽可能少的敌军威胁城池。”
仿佛在为她的话做注解,不远处的战马嘶鸣不已,有些甚至在原地直立冲撞,它们动作狂燥,连朝夕相处的骑士都不能制止,一时之间,损伤无数。
雨停歇不久,满地的泥泞粘腻,人和马都骚动混乱着,混身都沾染着污黑和鲜血,守城兵士看着这一幕,不禁大笑出声。
晨露冷冷瞥了一眼,疾声道:“等活下来再笑吧……弓箭投枪准备!”
沈参将一凛,打量着远处部分完好的敌军队旗,心中越发佩服不已。
“兵者诡道,这话不假,我先前命人在城外湿土中撒下药物,让马群发情兴奋——如此剑走偏锋,也只能使敌军部分减少,真刀真枪的拼杀,即将开始。”
她声音清脆悦耳,冰雪素颜上,居然露出一抹喜悦微笑,黑眸之中,更生出无穷诡谲森冷。整个人都仿佛沐浴在幽冥之中。
沈参将不禁轻颤,他想起昨夜之前,这位娘娘身上的凛冽之气,尚且没有这般严重——是那狱中的长谈,才让她变成这般模样?!
他无暇再想,呼啸的箭羽已经漫天扑来。
****
雪峰之上,仍是如往常一样静寂飘渺,前次系上的绳结仍然完好,所有将士不带坐骑,只着薄甲攀援而上。
“这条小道,确定不会被发觉吗?”
仍有人心中惴惴。
“晨妃他们通过这条路到了栾城,忽律可汗狡诈如狐,虽说正值失子之痛,说不定也会发觉。”
周浚居然亲身前来,他淡淡一笑,说出的话却让周围人惊怖不已。
“大将军,您是万金之躯,不该冒这个险……”
一旁的亲信焦急道。
“这条小道不为人所知,只有上古图舆中有所描绘,忽律要找准位置,并不容易。他最有可能做的,就是在山脚设下埋伏,一旦发现踪迹,就会向大营示警。”
周浚胸有成竹,笑容中有一种神鬼易辟的自信。
“在不惊动鞑靼王帐的前提下,看看我们能斩下多少蛮族的人头吧!”
所有人敬畏地望着主帅,缓缓向上攀援,隔夜的雨水从头顶滑落,滴得通身湿滑,更增加了行走的难度。
****
岘昆行宫离前方不过两三日的路程,皇帝虽然担忧焦灼,却也只得耐着性子,等待栾城那边的消息。
他虽然不在京中,却因皇后的书信提醒,早在京中布下了天罗地网,盯牢了静王和太后的动静。
如今后方书信传来,竟是空前的风平浪静——静王闭门不出,太后也尽自归隐礼佛。
元祈叹息一声,揉了揉眉心,神态踌躇。
他太了解自己的母亲和弟弟了!
有侍从送来一封仪馨帝姬的请安书信,满纸关切中,状似不经意地提到,太后惟恐梅妃有所闪失,已经让她搬入自己宫中,并从内务府调来年长健妇服侍。
这一句让皇帝深皱眉头,他沉吟片刻,冷笑道:“朕就这么一个子嗣……”
他心中添了这桩隐忧,匆匆回信给皇姐,却仍是不放心,想起在栾城孤军奋战的晨露,又是一阵心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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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七十一章 逃遁
晨露并没有他想得那么凶险,虽然滚木与箭矢齐飞,时不时还有投石机的急袭,鞑靼人又调来了喷缊和楼车,她也处之泰然。
“娘娘,危险!”
沈参将扑过来将她推开,一块巨石就在他们身侧不足二尺处落下,青石城墙不胜其荷的剧烈颤动,一名士兵逃避不及,惨呼一声,石头砸在了他的身上,他的身体顿时四分五裂的炸开,鲜红的,分不出形状的肢骸脏腑撒了一地。
”大家卧倒,不要高于墙堞!“
沈参将回身喊完,心有余悸道:“您没事吧!”
晨露瞥了他一眼,悄声道:“这又不是箭,扑在地上被砸中的机会更多!”
她纵身一跃,从一个躲在墙堞下的侍女手中取过自己的玄铁弓,不顾身旁的惊呼,搭箭向着那面大旗射出。
那枝小小的,雪白的箭矢从漫天巨石的空隙中钻出,极尽清灵的纵情飞翔,天光下,它雪白闪烁,快如闪电。
旗下一名漆黑重甲的王帐勇士射出一支箭斜掠而来,将它撞开,却冷不防咽喉一痛,他怒睁着眼,不可置信地倒了下去。
晨露同时射出两道羽箭,一箭杀敌,一箭朝着大旗而去,另一名守旗武士怒吼着,用胸前铠甲来遮挡。
他的庞大身躯落空了,这一箭并非真正射向大旗,而是射中了最先一箭,两道羽翎纠缠着,斜行直中大旗上的狼身,将那凶悍勇猛的图腾,豁出了个大口。
被风高扬的旗帜,在这一瞬委靡无力,大风将缺口撕扯得更大,丝丝缕缕的破烂,让所有鞑靼人颜面扫地。
“我们的沸油滚石呢!!”
沈参将怒吼着,守城的军民如梦初醒,连忙装备起这些物件,城楼下又是一阵惨嚎。
“再坚持一下,这座城很快就属于你们了!”
晨露的声音对着城下低喃道,她黑眸中显出诡谲的愉悦,沈参将在旁听着,更觉森然。
****
栾城下的一片混乱,全数映入忽律的眼中。
他镇守在后军中,并不焦急,也皱起了眉头,却不是为了眼前的危急局面。
“父汗,您在担忧什么?”
不脱童音的稚气,出自他的幼子口中,他竭力做大人的老气横秋状,将忽律逗得开怀大笑。
“我在担忧,中原人又有什么诡计了?”
忽律远眺着箭石满天的城楼,似乎是在自语,又似乎在回答儿子:“情势虽然凶险,守城者却不急不躁,这个对手,不容小觑……”
有王帐勇士急急来报:“抓到两个潜逃出城的人。”
忽律示意将他们带上,不到半刻,两个五花大绑,衣着破烂的中年人便到了眼前。
在士兵的呵斥声中,两人跪下磕头如捣蒜。
忽律仔细打量着他们,见他们衣冠虽破,质地却很是光鲜,举止之间,也不象做粗活的。
“你们是哪里的奸细?”
他和善微笑着问道。
那两人虽不知他的真实身份,却也隐约知道是上位者,见他并不凶恶,壮着胆子哭诉道:“冤枉……我们都是良善城民,不是什么奸细。”
忽律冷笑一声,道:“将他们推出去斩了!”
两人被拉扯着朝外走去,涕泪交加,浑身都在颤抖,忽律观察了一阵,直到他们被拖带帐门口,才又将他们唤了进来。
“你们是什么人?”
年长者哭得手脚瘫软,年轻些的见不是事,颤抖着说了前因后果。
原来这两人是城中富户,不愿被驱赶着去修筑城墙,于是以重金买通相熟的守军,从狗洞钻了出来。
鞑靼人屡次征伐中原,很多人都略通汉话,听着此人说得猥琐逼真,都哈哈大笑起来,眼中满是不屑。
忽律锐利的眼凝视着他们,直到后者又出了一身冷汗,才道:“你们可知道城中守军的情况?”
年长者一听,更加害怕,在地上缩成一团,年轻些的也露出恐怖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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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七十二章 云暗
(给圆不破同学打个广告,她的<极品太子妃>正在PK中)
“我们只是蚁民百姓,哪敢管官家怎么守城?”
年长者颤巍巍说道,忽律微微冷笑,随意吩咐道:“将他们拖出去!”
又是一阵哭嚎,那年轻些的殷商惊得肝胆俱丧,挣扎着跪地求道:“可汗容禀!”
明媚的艳阳照在他身上,刺得人眼生痛,他面上露出痛楚的挣扎来。
仿佛下定了主意,他走上前去,悄声道:“可汗可曾见到那城头的白衣女子?”
此话一出,周围的温度瞬间下降,王帐陷入诡异凝滞的气氛中,即使是最得宠的勇将,也不敢开口。
那人莫名所以,战战兢兢不敢再说下去,忽律眸中光芒大盛,随即莫测,他慢慢轻声笑道:“曾经有一面之缘……”
旁边的鞑靼勇将恨得睚眦欲裂——几月前可汗被她一剑射中,损及心脉,居然留下咳喘之症!
那人擦了擦额头的汗,继续道:“这位姑娘英姿飒爽,城中人都是既敬又畏……”
他瞥了一眼众将眼中的凶光,胆战心惊的继续道:“只是她的真实身份,却实在是骇人听闻——”
他有些畏惧地低头,声如蚊呐:“她是当今圣上的宠妃……”
忽律唇边绽出一道微笑,暖如绚日,“天朝皇帝的妃子?!”
“是……听说这城中事务,皆是由她执掌,周大将军的属下,也都要听命于她。”
那人愧疚地垂下头道。
待所有人退下后,忽律若有所思地来回踱步。
“可汗是想……擒贼先擒王吗?”
军师在旁笑道:“天朝有句话,叫作投鼠忌器。”
忽律叹道:“我确实在动这个心思,可惜,那女子也并非是易于之辈……”
他回头问道:“她率军突现栾城,你们可曾在山上找到什么秘密栈道?”
军师不禁失笑道:“可汗,那雪峰之上平滑如镜,峻峭已极,飞鸟亦是难渡,我们的将士尝试多次,都以失败告终——倒是平州方向,虽然官道封锁,却仍有小路曲绕,他们大约是从那里来的。”
忽律闻言,正想继续询问,一阵胸闷,逼得他咳嗽不已。
他苦笑着平躺在貂皮木床上,挥手示意他退下。
营帐的布帘被放了下来,他凝视着外面射入的阳光,叹息不语。
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将天朝的锦绣河山拿在手中……自己还能支撑到那一天吗?
他扪心自问,想起惨死的穆那,又想想还在冲龄的幼子,终于不再踌躇,下了决定——
只有兵行险着,才能更快达成心愿!
****
晨露与沈参将正在巡视城墙,她衣着简洁,月白对襟袍别无奢华,只在衽腰处绣了一枝红梅,十分清新可喜。
修筑城堞的百姓们有些惶恐地闪避到一旁,也不说话,端着瓷碗吃饭,城墙上一片寂静。
有个别胆大不识相的,想从旁偷窥她纱幕后的容颜,被那两点幽寒黑眸一瞥,竟是惊得魂飞魄散。
“听说那是皇上最宠爱的娘娘……”
“妈呀,这般凶狠的性子,万岁怎么消受地起……”
有人私下咕哝着,却再不不敢抬头看一眼。
“娘娘,这些人不过是无知愚民,又何必跟他们一般见识?”
沈参将委婉劝道。
晨露微笑着,并不动怒,“将军未免小觑我的耐性。”
“这些人并不是寻常庶民,而是城破之后幸存的——有血性的都被杀了,只留下这些惫懒油滑之徒,若是跟他们讲什么忠恕之道,等于对牛谈琴,我以严威迫之,还能压制他们一段时日。”
“更何况,”她狡黠笑道:“我在民众中留下刻薄无礼的印象,不日便会传到忽律耳边。”
此时有人来悄声报道:“那两人已经逃出城了……”
晨露微笑着,声音低而清晰,含着不容置疑的果决:“沈参将,我以自身为饵,引鞑靼人全力攻城,稍后便要辛苦你了!”
沈参将一楞,下一瞬便明白了七八分,他正在踌躇,却听城墙上吹起了警哨——
鞑靼人又攻来了!
随即,城外也响起了奇特的哨声!
*****
皇帝在奏折上批下厚重淋漓的一笔,又让掌笔太监盖上自己的小玺,这才满意地让人以蜜蜡封边。
这是给留守北郡的将士的上谕,让他们密切戒备,防止鞑靼人从草原腹地分兵前来——可接受这份奏折的,却是大将军周浚。
周浚身为此次用兵的主帅,此刻也在行宫中,皇帝却不欲绕过他直接下旨,这份御下的胸襟和手腕,实在难得。
“皇上,云嫔娘娘又送燕窝来了!”
皇帝手中一凝,有些狐疑地想道:云萝这几日,都往这院中送食盒。
他瞥了秦喜一眼,后者心领神会,躬身道:“不敢有违规矩,都是以银针验过才呈上来的。”
“今后也不必呈上来了,你们自行分食吧……”
皇帝轻描淡写的说了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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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七十三章 攻守
“是有什么不对吗?”
秦喜心下一沉,却不敢妄自揣测,窥着皇帝的面色问道。
“没什么不对,只是朕不想吃这些……”
皇帝看了他一眼,秦喜立即心领神会,他瞥了眼一旁的侍女,口中笑道:“想来万岁不喜欢吃甜的,奴才这就把东西撤下去。”
他将燕窝小心端起,退了出去。
经过院门时,守门的侍卫跟他开起了玩笑——
“秦公公,这样的顶级血燕,又便宜了你,几时也给兄弟分一杯羹?”
秦喜二话不说,上前就是一个爆栗,“这是娘娘为万岁准备,可是你们吃得的?”
侍卫们年少气盛,忍不住抱怨道:“万岁不要撤下的,我们怎么就吃不得?!”
秦喜看着他,露出一道古怪的冷笑,“这是云嫔亲手烹调的——你若实在命大,可以拿回去尝尝!”
他在“亲手”二字上加重,侍卫虽然年轻,却也不是傻子,闻言有如醍醐灌顶,惊出了一身冷汗。
“难道这羹里……?”
秦喜又给了他个爆栗,“胡说些什么哪!”
他不理这懵懂的青年,径自走开,一旁年长的侍卫宽慰道:“贵人们的东西,你最好少碰,里面保不齐有银针也测不出的东西……”
他说着,自己也打了个寒战,于是闭口不言。
****
城墙上的警哨声凄厉,充斥了所有人耳边,可那城外的一点奇特哨声,却是清越激昂,在这万钧之重中决然穿过。
“是鞑靼王帐的鸣镝!”
晨露面色一寒,沈参将已经说出了口,他神色冷肃,好似已经把生死置之度外。
王帐的鸣镝,象征着可汗的无上威权,一令既出,即使所指的是父母友人,也必定万箭齐射。
“是要赶尽杀绝吗?”
沈参将一边命人紧急加固城墙,一边低语道。
日光照着城下广袤的平原,只见篙草被践踏得青黄衰败,玄黑色甲胄刀箭罗列阵前,那一张张粗犷的面容看不分明,却带着悍烈的煞气。
无数的寒光在艳日下灼灼发亮,山川草木都为之战栗。
远处的雪峰晶莹闪耀,仿佛一位天人,静静俯视着这一场人间杀戮。
滚木从上坠落,云梯被掀了又架,带着火焰的弩箭在城头飞越,城砖的缝隙中流淌着永不歇止的鲜血。
有人从城头坠落,或是惨号,或是无声,旁观者却是睚眦欲裂,怒吼着冲上前去。
天空一碧如洗,处处可见强矢在阴暗里散发的黯然光芒。
鞑靼人越发近了,几乎可以听见他们欢呼和祷求长生天的声音,仿佛风声瑟瑟。
沙尘将天空遮蔽了半边,大地仿佛都在呻吟不止。
城头上已经可以看见鞑靼人特制的弯刀,雪亮地映着飞溅的鲜血,转瞬即逝,却也是越发危急。
尖利的呼啸声从头顶飞掠,晨露从容闪过一枝箭,任由它钉入城砖,发出嗡嗡的声响。
“好箭法!”
她居然笑着赞道,沈参将瞥见这一幕,吓得魂飞天外,无奈他身负守城要责,也无暇分身来管。
城头上的弯刀逐渐多了起来,身着黑甲的鞑靼勇士在城墙上终于占住了一小块地方。
仿佛一朵小而危险的乌云,却即将压城欲摧!
守城的将士们在金戈声中汗湿衣襟,他们用憎恶的眼神看着这一片不祥的乌云。
仿佛如急流遇见巨石,乌云仍是被拆散着,杀戮着,片刻破碎,却又执拗地恢复。
云梯上的第二批将士已经赶到,他们大喊着冲上城,用木和皮革的盾牌替同伴遮挡着。
晨露轻笑一声,手中羽箭指向湛蓝的天空——
随着她的手势,无数大弓的弦在颤动,发出奇妙的嗡嗡声,越过这些鞑靼将士,弯曲落于城下大军之中。
闪着寒光的箭头随即绽开了一朵朵鲜艳的红花,大军骚动着,再也无法聚集完整的阵形。
一筒筒箭夺走了无数人的性命,城头几经反复,守军终于支撑不住,士气开始低迷。
“是时候了!”
晨露示意沈参将,后者虽然踌躇着,却还是鸣起号角,示意撤退。
守军们如潮水一般败退,从城墙上飞快撤退,胜利者们喘息着,就地坐下,也已经异常疲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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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七十四章 巷战
忽律踏上这座城楼时,只觉得脚下的青石砖仍然是湿腻的。
鲜血的气味从地下升腾而起,在日光下一蒸,越发阴森浓腥。
他叹了口气,看着眼前堆积如山的尸体,吩咐道:“不分敌我,都入土为安吧!”
随身的将士有不服气的,道:“小子们素来以头颅来记载战功……”
忽律冷冷一瞥,让他楞在当场,“这里不是极北雪漠,而是中原西部——你想让大军生出瘟疫吗?”
他又想起一桩紧要的,于是问道:“天朝皇帝的妃子呢?”
无人应答,半晌,才有人回道:“好似看见她随溃军撤入城中。”
“搜城。”
忽律一挥手,便有潮水一般的将士涌入城中。
“那中原女子确实是美丽如花,可惜,性子太凶悍了……”
有勇将在旁笑道,忽律回以淡漠微笑,“即便是天仙,我也无心去看——擒住她,才能使中原皇帝低头。”
“皇帝有后宫三千,却不会为她一人放弃天下。”
军师在旁说道。
“我要他献出江山做什么?!”
仿佛有些新鲜似的,忽律那幽蓝的眼眸中闪过笑意,“再好的鲜肉,也要一块一块的吃——我只要天朝皇帝割让平州一线,便是心满意足了!”
他虽然语意平淡,眉宇间却是不可动摇的决心——
“慢慢来,我总能在归去长生天之前,见到自己亲手打造的帝国!”
声音清朗铿锵,仿佛是刀剑镌刻于冥冥之中的命定。
整个栾城都在寂静之中。
这份寂静,却透着诡异和惊怖。
一队鞑靼人挥舞着长刀,在街巷间穿行,一阵风吹过,各色民宅的门窗被吹开,里面空无人人。
街道上的店铺仍是琳琅满目,主客却都是都渺然无踪。
还有先前撤退的天朝残军……
“什么人也没有……这难道是一座被诅咒的城?”
有人小声咕哝着,被同伴恨恨地瞪了一眼。
此时日光明媚,这些杀人不眨眼的勇者,却都想起幼时流传的一个可怖传说——
一座城池被鬼物洗劫,万物齐聚,却不见一道人烟,擅自走入的人,都将永远在原地绕圈,直到死去。
他们再不敢想下去,只是沉默着向前搜寻。
街巷曲折,一色的白墙黑瓦,看起来也没什么不同——仿佛是在原地打转!
已经有人惨白了脸,正想回头,却见天空瞬间暗淡下来——
巨大的重物轰然而下!
最先一人当场脑浆开裂,其余人踉跄爬起,却只见角落中飞出一阵怒箭。
闪着寒光的箭头又带走几人的生命,久经鏖战的几人在拼力闪躲,身后戳入半尺刀刃——
墙边跃下一个百姓打扮的男子,得意地笑道:“这是我们家祖传的大缸,侍侯你们几个,绰绰有余了!”
他突然一击掌,恨恨道:“不好!缸都砸碎了,来年的腌菜可怎么做啊?!”
狭窄小巷中传来一阵笑声,有人隐在黑暗中笑道:“我们镇北军常年戍守边塞,慢说是缸,就连木桶木盆,也可以拿来将腌菜……”
这样的一幕,在城中层出不穷,忽律在接到急报后,才发现己方胜利入城的将士,已经蒙受了惨痛的伤亡——
“攻下这城池,我们也不过损失了五千人,如今居然在这些民居街巷中折了三千!“
忽律沉声道,望着眼前如出一辙的宅门白墙,微微冷笑——
“我道他们在玩什么花样,原来准备在街巷中暗算我军!”
军师忧虑道:“街巷曲折幽深,蜿蜒混乱,我军不熟悉地形,又是在明处,实在很是不利!”
“无妨,将那两人提过来!”
忽律一声令下,先前借狗洞逃遁的两位富商又被提了过来。
“他们最为熟悉地形。”
忽律的一句话,让两人顿时面如土色,身体抖成筛糠。
“悔不该……钻什么狗洞!!”
年轻人含恨说道,已是悔断了肠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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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七十五章 诱饵
“满城军民人数甚多,若全在街巷中,不可能不露痕迹……”
忽律沉吟着,又问道:“城中可有什么密道?”
那两人对视一眼,年轻人嗫嚅道:“有……”
“带路。”
忽律起身说道。
一行人走到府衙门前,这里自穆那被刺后,便一直荒废。
支呀一声,推开镂花扇门,露出后堂的卧室,那年轻人颤抖着,再也不说不清其中机关。
侍从们搜索着,将书画、瓷器翻得到处都是,却仍是找不到所谓的密道。
有人气恼起来,推来门便要到庭院中再搜。
门被推开的刹那,只见一阵寒光,带着凛冽的杀气,冲天而来。
忽律愕然抬头,只见院中,墙上,屋檐,都是累累的刀剑和铁箭!
傍晚的日光依然明媚,他仿佛想到什么有趣的事物,居然微微苦笑起来——
“我中计了?”
他笑着问道,声音清朗醇厚,好似对眼前的危局并不担忧。
“你太急于求成了。”
声音宛如玉碎落地,冰裂破堤。
“这两位富商,本来就是我为了迷惑你所用的死士,他们生于此城,别无牵挂,所以放胆一搏,果然将你也骗了过去。”
从刀枪剑戟后款款行来的女子,肌肤晶莹剔透,在傍晚暖日照耀下,清冽出尘,仿若天人。
忽律微微眯起眼,从心底感到一种奇妙的熟悉——
“你是谁?”
“可汗不是正在搜寻我吗?”
那女子微笑着,眼底却幽寒清冷,微微一瞥,便要连血脉都为之冻结。
“你自认能制住我?”
忽律依稀认出,这便是那日将自己射中,伤及心脉的女子,他眼中威仪大盛。
“不能。”
晨露坦然答道,她随意抬眼,忽律便好似有冰屑激于面庞,竟生生的刺痛——
“若是乱箭齐发,可汗必定陨命于此。”
“你难道不顾惜自己的性命?”
好似听到了什么可笑的言语,晨露正要放声大笑,却仍是抑住了,她眸光如雾,仿佛有无穷的怅然幽远,“生亦何欢,死亦何苦——一命换一命,对天朝来说是桩合算的交易。”
忽律望入她的眼中,被这份诡谲而深深震撼,知道对方说得出做得到,他的微笑慢慢消失,鹰鹫般的眼打量着四周敌军。
“放下武器吧,可汗!你们已经没有退路了!”
晨露宣告道。
****
鞑靼军不知统帅在这小院中遇到凶险,仍在城中搜索着。
与攻城的九死一生相比,街巷好似一个张开大口的幽灵,无声地吞噬着人命和鲜血。
每一处暗角,都有可能成为陨命身亡之地,每攻克一条街道,都要付出几十条鲜活的生命。
素来懦弱的庶民,也和守军一样杀红了眼,他们清醒地知道,穆那王子的死,需要全城人命来殉葬——再懦弱的羔羊被逼至绝境,都会反噬到底!
喊杀和惨叫声不断的追逐而来,血腥与铁臭愈来愈浓烈的拥在鼻端,鞑靼军首次感受到修罗地狱的模样。
一阵号角声响起,鞑靼军一齐大惊——
竟是撤退的信号!
纵横北疆,甚至铁蹄踏尽万里河山的鞑靼大军,居然会有撤退的这一日?!
然而军令如山,所有人如潮水一般退出了城门前。
很多将士望着满地遗留的尸骸和鲜血,恨得双目几乎泣血,面容都因之扭曲。
城门一旁,忽律悠然站立,身后一柄短刃,却昭示了他目前的处境。
“你准备挟持我到何时呢?”
忽律沉声问道。
“一旦你们撤退,我立刻放开。”
忽律突然微笑起来,眼中甚至带着怜悯,“我能攻占此城一次,便有第二次!”
晨露含笑不语,望着忽律身后,黑眸中瞳孔为之一缩。
忽律心中一沉,不禁向城外远眺——
只见城外烟尘漫天,一道赤色大旗上书一斗大“周”字,正遮天蔽日而来。
“原来你另有援军,另有密道!”
他缓缓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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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第一百七十六章 骑虎
晨露瞥了他一眼,黑眸中的幽寒,让他为之一凛——
“没有什么密道,只是你疏忽了雪峰,即使是飞鸟不渡的天险,也会被人踏在脚下——你太轻视了这世上的万一。”
“原来如此……”
忽律咀嚼着她话中涵义,怒极生笑,“本王今日真是受教了。”
“可汗不用客气……”
晨露素颜之上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之前承蒙您的‘恩惠’,我今日不过投桃报李而已。”
她说到恩惠二字时,目光幽然,仿佛想起了多年前辗转悠长的心事,忽律一触之下,只觉得遍体森寒。
“我们从前见过,有什么冤仇?”
他剑眉一轩,突兀问道。
“言重了……天朝兆万子民,哪个不是恨你入骨——你看这城下几万儿郎,战意如虹,若能斩得你的首级回师,那才是畅快圆满!”
仿佛故意激怒他似的,晨露轻笑出声,玉碎雪裂一般的清冷。
忽律俯身望下,只见城下剑戟如林,甲胄黑寒,却并不进攻,只是静静排列着,蓄势待发。
“既然如此,何不一试?”
忽律微笑答道,掩下了心中的微妙感觉——
马蹄掀起的烟尘,朝这无暇的女子掩盖去,她微微侧过头去,烈日在她脚下投出极清淡的影子,仿佛是她这柔弱的身躯都融化透明。
她雪白的面庞隐没在阴影中,一双寒星般的眸子灼灼生辉……
忽律皱起眉头,只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却怎么也想不出头绪来。
只听那清泠泠的声音响起道:“将士们勇武可嘉,我却不愿意他们将大好鲜血撒于此地——”
她抬起头来,一字一句的异常清晰:“若是可汗愿意,请将城门打开,你率军平安离去,将此城奉还朝廷!”
忽律为之一楞,随即大笑出声,“你们中原人有句话,叫作与虎谋皮……”
“可汗的性命,仍在我手中呢,所谓匹夫之怒,血溅五步,你也该听说过吧!”
两人唇枪舌箭,针锋相对之下,两军却是隔着城门遥遥对峙,怒吼声仿佛从大地深处迸出,连日光也为之失色。
沉重的城门被擂响,如此挑衅,让鞑靼军忍耐不住,忽律回身示意他们安静,看着晨露的眼中带上了讥诮,“难道我象是贪生怕死之徒吗?”
“你不是。”
仿佛有些倦意,晨露断然反驳道:“这世上怕死之人不知凡几,你却断然不是——可你此刻却绝对不能出任何闪失。”
她凝视着忽律,瞳中幽光大盛,缓缓道:“你长子已逝,若是陨命于此,鞑靼十二部群龙无首,将是一片散沙,草原又将陷入血腥混乱之中——因此,你绝对不能用拿性命来冒险。”
忽律闻言,长叹一声,再不开口。
半晌,他才道:“我答应你。”
他们两人下了城墙,忽律唤来部下大将,在众目睽睽之下,平静道:“开城门。”
“可汗不可……”
无数声音在这一刻焦灼,忽律一摆手,这滔天声浪便消失于无形——
“开城门。”
他第二次吩咐道,平静,而不容置疑。
沉重的城门随着铁栓的拖动,终于缓缓拉开,城外的将士们面面相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周浚身着黑甲,一拍麾下飞龙骏,越众而出,眼中因极度愤怒而冒出火焰。
“忽律——”
他咬牙切齿,看着这日夜惦记的仇敌,心中激昂,眉宇杀意激荡。
“大将军!”
清冽的声音及时喝止道。
他抬眼望去,这才看到,被忽律高大身影遮挡着的一抹雪衣——
“大将军,忽律可汗愿意以此城来赎得性命,鞑靼军立刻撤离,你可以安排我军入驻了!”
仿佛从九天之上传来的声音,清冷,然而带着无上的威仪。
周浚心中惊怒交加,半晌,才咬牙躬身道:“臣……领命!”
晨露望了他一眼,不无歉疚转开脸。
****
大军鱼贯而撤,另一股却是鱼贯而入,晨露眼见双方人数均已过半,正要放下手中的利刃,却听忽律道:“你若是在此一剑杀了我,又当如何?”
“我天朝以礼义立国,又岂会做这等无信之事?!”
忽律回以轻松冷笑,“信义?!天朝皇帝曾有书道:结为兄弟之邦,永不相争,如今又是如何——你若不能让我信服,我军恐怕不能就此撤离。”
他一声令下,尚未撤离的将士们梗在城门前后,两边立即不得寸进。
晨露望着这相持诡异的局面,心中只跃上四个字——
骑虎难下!
(沉闷的一部分铺垫终于结束了,明天起就是本文最精彩的高潮部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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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七十七章 幽魂
“你待要如何?”
晨露很快就冷静下来,她望着这城门前无言肃杀的对峙,心思飞转而过。
“来而不往非礼也……为了万无一失,你陪我一起出城。”
忽律微笑起来,微蓝瞳仁映入晴碧一洗的天色,虽然被挟持而立,却仿佛天神降临一般的傲伟。
他所说的,也并非是祈请,而是不容置疑的决然。
“可汗真是好决断……”
晨露凝望着他,片刻,居然也轻声一笑,四周围绕的鞑靼将士,只觉那高入云霄的雪峰好似在这一瞬迸裂四碎——
那笑意蹙在眉间,却寒似漠北极夜,说不出的诡谲清华。
“既然如此……我便奉陪到底。”
她曼声细语道,仿佛是才掷下金钿眉笔,由香闺中步出,素来清澈的眼中,却因这最后的一个“底”字,决绝冰封。
两人并肩而行,仿佛是最亲密的友人,一齐步出城门,他们的身后,潮水一般的军队,又开始了通往彼方的迁徙。
直到暮色初露,栾城才重新回到天朝的辖下,城门之下,人头逐渐稀疏。
只听一阵马蹄疾驰,沈参将着了薄甲,骑马冲过城门,他一手执缰,另一手伸出——
“娘娘快接住!!”
未等他靠近,王帐勇士们便将他的马辔制住,他们生于草原,手法异常巧妙,那马打着响鼻,却只是畏缩着不敢近前。
“沈参将,你先回去吧!”
晨露淡淡道,她手中长剑仍架在忽律脖间,丝毫不曾放松。
“可是——”
“之前大将军曾吩咐你听命于我,难道镇北军军纪如此松懈?!”
她语声仍是不大,却已带上金石之音。
沈参将策马不行,半晌,颓然泄气道:“遵命……”
沉重的城门被缓缓阖上,粗犷狰狞的狼旗翩然坠落,宣告这段短暂的沦陷到此终止。
“此去前路甚远,颇多荆棘,要有劳晨妃你随行了!”
忽律的意思,是要以她来要挟天朝皇帝。
晨露亦回以一笑:“且莫说前路,可汗的性命,如今还在我手中攥着呢!”
“如此说来,我们彼此都投鼠忌器……”
忽律朗声大笑,因这微微颤动,剑锋将他的脖子划破,洇出几滴鲜血来,红得惊心。
“这么麻烦,我肯定手酸,还不如早些放下!”
晨露微笑调侃着,却没有放下手中长剑,她微微蹙眉道:“可汗可愿意与我再来个约定?”
说到“又”字的这一瞬,她想起多年前,在京师城门边,那段短暂的生死逃杀——
那次,她以失败告终。
风将她的声音吹得空旷辽远,仿佛是黄泉忘川之畔的幽叹。
“怎样的约定?”
“此地风景甚好,我们不如在此切磋一二,败者剑下殒命,不必多说。”
此一句,简洁了当,却犹如在水面上投下一块巨石,惊起涟漪重重。
鞑靼将士们顿时一阵鼓噪,有凶蛮的,已经不客气地破口大骂起来。
忽律一摆手,所有喝骂声顿时停止,他双目炯炯,凝视道:“上次你那一箭,本王铭记在心……天朝不是一向推崇女子无才么,皇帝怎会娶你这般人物?!”
他说这话时,仿佛想起了什么,到末了,竟是无比怅然和感伤。
晨露心中雪亮,情绪激越之下,手中长剑不由紧了紧,却听忽律道:“也好,我若是胜不过一介女子,又谈何饮马中原?!”
四周人潮退去,方圆几十丈,只剩下他们两人,正静静伫立着。身后,便是巍峨耸立,千古不语的青黑城墙。
一如,多年前,他们初识、对决之时……
晨露微微眯眼,仿佛不忍目睹这残阳如血,她摇了摇头,从这短暂的失神中清醒过来,她握住剑柄,呛然掣出剑来。
剑匣中这一声清越龙吟,在人们头顶肆虐弥漫,仿佛响彻了整个天地,乍停时,耳边仍有微微余响,所有的马匹好似不胜惊骇,都是扬头嘶鸣。
晨露雪白的面庞遮掩在城墙的投影中,让人看不清她的眉目,仿佛在那孤单伫立的,只是一袭白衣,以及,多年前的一抹幽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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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七十八章 缘尽
忽律正要拔剑,却见己方阵营中,有一位其他部落的勇将大吼着冲上前来——
“根本不用可汗出手,我来!”
他语气虽然忠心,眼中却满漾着骄狂,不可一世的嘴角笑得歪斜,仿佛天上地下无人可敌。
忽律唇变勾起一抹无温度的微弧——
那勇将手持金锤,怕有百斤上下,纵马上前,众人见两人身形悬殊,众目睽睽,也觉胜之不武,正不知该赞还是沉默,却见剑光一闪,亮如暗夜霹雳,光尽处,晨露伫立依旧,那勇将却已被斩成两截——
鲜血蓬撒漫天,皮肉却仍诡异相连着,纤弱的少女眉目模糊,仿佛在阴郁地冷笑,嫣红的血把她的清秀浸染成诡谲的艳丽。
那雪亮的锋刃散发着清越的冷戾,所有人惊怖,一时竟无法出声。
忽律抢身上前,再无一言,长剑凌空指来,两人以快战快,瞬间便激烈异常。
暮色仿若虚幻,只见两道身影几乎化作黑白二光,凌厉诡谲,衣袂飘飞处,竟似带起辉赫光焰!
忽律的剑招刚柔并济,浓眉因着杀气而蓦然挑高,摄人肝胆的剑意宣泄而出森然霸气有如实质一般。
晨露的剑式却是极尽古怪,有如在惊涛骇浪中一息尚存的小舟,虽然风波不尽,却犹自安逸。她荡开对方重剑,剑尖带起一阵疾风,刺入忽律饱满威势中——
有如小舟居于旋涡中心,微力便可撼动天下!
她看似漫不经心地轻点,忽律瞬间大惊,那道煞气便猛然现了破绽,他只见身前白影一花,恍惚迷离之间,便觉腹中一痛。
他不敢置信地睁开眼,只见雪衣轻拂,不过咫尺,半截剑锋,却已深入自己的腹中。
他缓缓抬头,看入了,这一生一世的梦魇——
那少女蹙眉冷笑,那一双清冽出尘的黑眸,似讥讽,似决绝,多年前极为熟悉的,从城墙上一坠而下的……
忽律全身血都要为之逆流,它们奔涌着,凝聚到心尖,在这天地苍穹间,化为一个暗夜梦回的名字——
“是你!!!!”
天光在这一瞬暗走,忽律耳边,只余下风声萧萧,他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
“是你……”
他喃喃重复着,伸出手,想要触摸那近在咫尺的清秀容颜。
“是你。”
他喜悦而悲伤地,惆怅而呆滞地,第三次说道,却又踌躇着,隐忍着,将手缩回。
有力的大掌,用力回握着腹前剑刃,仿佛要抓住什么刻骨铭心的东西,用力,至深!
鲜血如泉一般喷涌而出,染上了她的鬓发,如珊瑚一般红艳。
“林宸……”
低低的呢喃,从他刚毅的唇中唤出,忽律忍住剧痛,用尽全身的力气,将雪刃从腹中,一寸寸拔出。
他微笑着,仿佛极之甜蜜,极之喜悦,这一瞬,他什么都明白了——
“是你,回来了……”
呛啷一声,晨露手中长剑落地,忽律将它拔出丢下,发出清脆的声响。
他站起身来,以眷恋的眼神再看她一眼。再一眼,便若无其事的转身离开。
他走得很慢,每一步,却也是很稳,鞑靼军中见他如此凶险,早已有人过来搀扶,他却强行站住。
最后一丝暮色,在他身上消失,在那重重黑甲中的,仿佛只有一具悄然微笑着的灵魂。
城墙上遥遥传来惊呼,依稀是沈参将的声音,他遥遥观望,见忽律居然不死,再也忍不住心中惊怖。
“只是当时已惘然……”
忽律低声笑了,轻吟了这句众人都不懂的中原诗句,中气十足地扬声命道:“撤离——”
这悠长的一声,隔绝了所有光明,黑夜,终于到来了。
随着鞑靼大军潮水般退去,城门又被打开,沈参将急急奔来,却险险接到晨露瘫坠而下的身躯。
他一时为难,却听晨露轻声道:“我那一剑……”
她仿佛累极哽住了,终于说道:“忽律……他最多只有三个月的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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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七十九章 秋凉
十月初七,鞑靼大军撤离栾城,原本分三路进逼的大军不再急进,而是沿着平州一线,慢慢开始退却。
此次危机,原本是个大战不休的架势,却在如此之短的时日里,以鞑靼军的撤退告终,消息如生了翅膀一般传开,天下九州为之哗然。
沈参将兴冲冲奔入室内时,晨露手持一柄犀角雕梳,正在窗下对镜端详。
乌檀似的长发垂在身后,有如一匹上好的黑缎在闪烁光辉,她慢条斯理的梳理着,慵懒而随兴。
秋日寒深,遥遥看去,重重绸衣包裹下,她仿佛弱不胜衣,很是惹人怜惜。
这样一位深闺宫妃,竟是斩断鞑靼可汗生命的绝世强者!
沈参将暗自嗟讶,定了定神,才发觉自己不该直视,他避过一侧,禀报道:“圣上送来急件——”
一只苍白细腻的玉手从他手中抽走书信,晨露展开信笺略略一瞥,已知端倪。
“群臣们怎么说,大将军又是什么主意?”
她如此问道。
沈参将深深一礼,表示对自己主帅的敬重,“大臣们的意思,是要趁胜追击,将鞑靼人彻底驱逐到大漠之外,大将军认为此时应求稳,不能轻举妄动。”
“趁胜追击……?!”
晨露轻笑出声,黑眸中闪动着冰雪一般的讥诮,“是谁胜利了,又是谁落败?”
沈参将见她话音不善,垂手不敢开口——他心中对那些饱食终日的朝中大臣,也颇不以为然。
“鞑靼人开始撤退,不是为了什么失利——孤狼一旦受挫,只会更加凶狠的反噬。只因忽律伤重不治,他要迅速赶回王庭,安排身后的一切事宜。”
晨露声音中并无半点喜悦,她手下缓缓梳发,想起忽律身上的致命一剑,心头有一个念头缓缓浮上,最终,化为无声的叹息——
这世上,终究又少了一位劲敌!
自得知真相以来,她想起忽律,只觉满腔怨毒无处发泄,如今得偿所愿,却只觉心头一阵惆怅虚无。
她隐隐知道,此人一去,这世上懂得自己的人,又少了一个。
是劲敌,亦是知己吗……
她微微苦笑,雪白的面庞浸润在昏暗中,飘渺朦胧,连眉目都瞧不真切。
“鞑靼人撤退的消息,很快便传开了吗?”
她如此问道。
“已经八百里加急,通知京城那边了……其余各地,不日也将知悉这一喜讯。”
沈参将偷窥着她的面色,险险将喜讯二字吞下肚中。
“对于百姓而言,这确实是件喜讯啊……”
晨露的话,好似别有涵义,沈参将打了个寒战,不敢再想下去。
****
“鞑靼人从全境撤退,此次算是逢凶化吉?!”
太后的声音,在熟悉的从人们听来,竟是前所未有的尖锐。
留守的大学士刘某微微躬身,递上了印章封好的公文,太后展开细细看完,好半天,才道:“这可真是普天同庆啊!”
话虽如此,她却毫无喜庆的情绪,刘大学士以为她在担心自己的大弟,凑近低声道:“襄王殿下如今仍被囚在栾城,生命无恙……皇上此次大胜心喜,太后娘娘再劝着些,定能减免他此番大罪。”
“住口!”
太后一时大怒,冷喝道。她声音不大,却仍是不减昔日威仪,刘大学士顿时面色如土,战战兢兢的再不敢开口。
“林邝自绝于列祖列宗,叛国谋乱,乃是我林家最大的罪人,你怎么还是满口襄王襄王的叫着!”
她喘着气,咬牙切齿道:“他生也好死也好,自有皇帝明正典刑,又与我何干?!”
刘大学士素来以她马首是瞻,这回碰了这个硬钉子,只得带了满面晦气离去。
太后犹自闷怒,想起前线局势,又想起林邝此人,一时竟觉得有如蒺藜刺身。
她打开窗,任由满院秋风将身体吹得冰凉,脑中却在不断思索。直到天色暗下,才在侍女的伺候下,回殿坐定。
她拿起一管狼毫,犹自踌躇不定——
这一着,怕是她一生中,最费思量的一步了!
成,则天下尽安,千秋百岁后,人们仍会记得她这位太后的威权;败,则溃散如山,即使要安老宫中,怕是也不能了……
她仍在犹豫,笔尖的一大滴鲜红朱砂掉落,溅得宣纸上一片触目惊心。
太后惊得一颤,凤眸在黑暗中灼然生辉,她咬咬牙,换过了一管,蘸了墨汁,终于下笔写了起来……
窗外秋风呜咽,天,越发凉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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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卷 第一百八十章 毒祸
岘昆行宫中,喜悦安宁,却又是生机勃勃,鞑靼大军虽然退走,一切的善后,仍是让皇帝和部臣们忙碌不已。
晨露仍在栾城未归,皇帝思念之下,派人询问,却只得到“未尽事宜”这模糊的回答。
“娘娘,您簪花的模样可真是好……皇上看了,都要移不开眼了!”
一旁巧手服侍的侍婢小心拨弄着,口中甜如蜜糖道。
云萝端详着镜中盛装珠玉的丽容,却殊无喜色,她微蹙着眉,瞳仁中那一点浓黑,格外幽深,虽然身体坐得笔直,双手却紧握着绢帕,将它绞得满是褶皱。
仿佛为什么事而困扰着,她咬唇沉吟着,长而密的眼睫颤动着,在玉容上撒下一点阴影。
“娘娘,胭脂要咬掉了……”
侍婢小声提醒到,云萝这才松了牙关,她眸光微闪,若无其事地问道:“皇上那边,你去打听过了吗?”
“娘娘的吩咐,奴婢怎敢不尽心……只是,皇上仍是忙于政务,怕是没什么心思来见您呢……”
侍婢小声说道,越说越是胆战心惊。
“皇上忙于国政大事,我也不好去打扰。”
云萝仿佛松了口气,居然有些欣慰地喃喃道,她转过头,却正瞥见那侍婢吞吞吐吐的作难。
“还有什么事,你一并说来!”
她不悦道。
“是……”
侍婢声如蚊呐,“皇上一连发了封书信,都是在催晨妃娘娘回返。”
听到那最不想听的答案,云萝顿时面沉似水,她冷哼了一声,连指甲上的金套都为之一颤——
“皇上只顾记挂她一人!”
她满是辛酸和不甘的,低斥道,侍婢在旁惶恐异常,已然跪倒在地。
云萝的胸膛微微起伏,她暗自咬牙,若无其事地回身道:“你下去吧!”
看着侍女远去的身影,她再无迟疑,打开了八宝壁橱……
****
元祈这几日正忙得焦头烂额,跟户部商量边民迁徙之事,便用了两个多时辰,直到众人散尽,感到饥肠辘辘,这才发现自己还没用晚膳,秦喜素来机灵,见他皱眉,正要传膳,却见云嫔手提一只鸳鸯什锦漆盒,正步步生莲地走来。
她又是来送点心的吗……元祈不易觉察的皱了皱眉,随即不由地苦笑起来——
云嫔这一阵很是勤勉,她在帝后之间传递宫中消息,很是立了几分功劳,在膳食点心上头也很用心,每次都是亲手剥莲子,烹燕窝,一切弄得妥当,才送到皇帝案前,可算是贤淑得体,无可指摘。元祈虽然从不食用,却也感念她素日的勤苦不易,对她的恶感,不由淡了几分。
“皇上辛苦了一天,且尝尝臣妾煮的银耳羹吧!最是补气养神的……”
云萝温婉笑道,好似怕皇帝拒绝似的,手中丝帕扭绞在一块,皇帝见她这样,也觉得不甚过意,再加上香气萦绕,更觉饥饿,于是揭开瓷盖,舀了一勺,放入口中,轻轻咀嚼之下,只觉得唇齿留香,不由赞道:“果然用了心思……”
云萝目不转睛地看着他,微笑间妩媚动人,别有一番风致,“皇上觉得好,这便是我虔心到了,能让您多进一点,便是天下子民的福气了!”
“好好……”
皇帝似乎兴致颇好,满口称赞,居然笑道:“朕今晚便去你住处看你……晚上露深,你先回去吧!”
云萝一听,面露喜色,也不疑有他,转身盈盈退下。
秦喜微微惊愕,开口问道:“万岁,您今晚……?”
他声音戛然而止,却是皇帝面色苍白,全身大颤,好不容易,才吐出完整的几朵银耳,又咳出了几口血,这才罢了!
“皇上,这银耳羹里……!!!”
秦喜已是惊得魂飞魄散,皇帝挥手示意他不要声张,又让他倒水来漱口,好半天才回转过神色来。
他不敢怠慢,盘膝运功了三十六周天,这才睁开眼,声音已见嘶哑:“你不要声张,悄悄的将云嫔请来,在此院中就地拿下!”
秦喜答应着,忙不迭去办了,两刻后,只见云嫔发髻散乱,鬓横钗乱,很是狼狈地被拖了进来,她一见皇帝便好似有了主心骨,上前哭诉道:“冤枉啊……”
云嫔这一夜,简直有如从云霄中掉落深渊。
她先是喜孜孜的等候侍寝,又接到秦喜报说,万岁在自己院落等她,顿时喜不自禁。
历朝后宫中,都有不成文的规矩,除皇后以外,其余嫔妃一律不准在御榻上过夜,如今虽然远在离宫,却也有个宫中的仪礼气象,皇帝居然让她来自己院落,可不是天大的恩赐?!
没曾想,到了此处,未及见人,却有一群粗恶狰狞的侍卫,将她五花大绑了推进来。
“你还想喊冤?!”
皇帝不敢置信地冷笑道:“你宫中的使女已经招供,见你把她支开,鬼鬼祟祟的在羹里放了粉末——这一晚银耳羹,”他指了指桌上的,怒意满布心胸,“给猫狗试吃,半个时辰便七窍流血而死!”
云萝睁大眼睛,一时之间,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怎么会?!”
她发疯一般地挣扎着,嘶声喊道:“我没下毒!”
“难道你自己的贴身使女,会冤枉了你不成……她连纸包都找了出来!”
皇帝扔下一个纸包,里面尚有些残余粉末。
云萝颤抖着捡起,失神地喃喃道:“怎么会……?”
她抬起头,凄厉叫道:“这纸包是我的,可里面不是毒药,却是——”
她说到此处,支吾着不敢继续,皇帝逼问道:“是什么?!”
“是……是燃情袅……”
云萝再顾不得羞耻,低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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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一百八十一章 烟幕
听这药的名字,便知是春药催情之物,皇帝目光闪动,仍是冷笑道:“你亲自放的药,却要跟朕说你不知情?!”
“臣妾真是冤枉的!”
云萝急得泪落如雨,花容暗淡失色,却想不出一言一语来为自己辩驳,她哽咽道:“是臣妾一时糊涂,希望能得到荣宠,才从书信中夹带而来的。”
“是谁递来的?”
“是……”
云萝支吾着不肯说,抬头看见皇帝森冷的目光,心中一阵颤栗,索性把心一横,低声道:“是皇后娘娘。”
宛如一声霹雳横空响起,秦喜吓得面色发白,偷偷窥了皇帝一眼,却仍是稳如泰山。
“焉知道不是你胡乱攀咬?皇后的禀性朕一向深知,她并不是那等丧心病狂之人。”
皇帝一脸不信,云萝觉得整颗心都沉了下去,她抽泣着,突然眼前一亮,如抓到了救命稻草一般,伏地高喊:“皇上若是不信我说的,尽可以去检视那原封的信笺,包管里面也有些颗粒痕迹!”
皇帝听她说得如此决断,微一沉吟,便命人将她带下,另行软禁看管,他自己在房中踱步,仍是踌躇犹疑。
他觉得气闷,便咳嗽了几声,秦喜在旁看得真切,焦心道:“万岁当时便把毒物吐出,可仍是受了些浸染,还是请太医前来诊治为妙。”
于是宣太医觐见,由于出门在外,医正要伺奉太后跟皇后两位,就没有随行,只是择了年轻精干的随銮办差。
年轻的太医跪地请安后,便恭请皇帝坐下,卷了衣衫,又取了全套银针,便要在颈后等几个穴道针灸逼毒。
灯火将室内照得白昼一般,“啪‘的一声,一道灯芯爆花,惊得太医手中一颤,险险将针掉落。
银针的灿芒在眼前一闪而过,皇帝一愕,仿佛不敢置信似的,慢慢放下手中的奏折。
“把针给朕看看。”
太医依言递过,他眼神游移,有些心神不宁似的。
“银针最能试毒,因它遇毒会变成黑色,是吗?”
“万岁圣明。”
皇帝凝视着针尖,缓缓道:“可若是银针变白呢?!”
太医全身一颤,抬眼偷望而来,皇帝眼疾手快,抢上前去,将他下颌扯开,这才任由左右将他绑缚。
“银针变黑,那定是遇毒无疑,可有些毒物,却是生性奇特,会让银针变得微黄,甚至微白——这一点,晨妃曾经当趣谈一般,跟朕将过。“
皇帝想起自己身边竟然潜伏着这样一个野心贼子,有些不寒而栗,他目光幽邃,声音不大,却带着暴风雨般的压迫——
“谁派你来的?”
那太医惨笑着,不肯回答。
“带下去慢慢审问……”
皇帝吩咐道,又追加了一句:“可以刑求,但要留活口。”
侍卫们因皇帝频频遇险,正觉脸面丧尽,听这一声,顿时如狼似虎一般地上前,将那人拖下。
皇帝自去查了医书,将几味常见的祛毒药开了单子,命秦喜亲自配来,这才稍稍止了咳嗽。
“万岁且先忍耐一晚,等天明,自能寻来地方名医,为您拔除毒性。”
秦喜看他如此,心中不忍,几乎落下泪来。
“若不能找出幕后黑手,我就是解了毒,也救不了命。”
皇帝阴郁道。
他看了秦喜一眼,问道:“是谁荐了此人到太医院来的?”
秦喜记性绝好,微一犹豫,便道:“是靖安公府上的管家。”
又是涉及皇后!
皇帝剑眉一挑,好似雷霆即降,却在下一瞬敛住了。
“不……不可能是她。”
他露出一丝冷笑,低喃道:“她若要动手,只会在梅妃诞下皇子后,如今是男是女也不尽知,绝不会如此草率。”
他旋即回头,断然道:“吩咐下去,查清一切的往来信件,大到奏折文书,小到私人小笺,尽数报来。”
****
“行宫那边,都失败了……”
太后咬着唇,有些失神地喃喃道。
“就知道云萝这丫头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索性拿她当个烟幕幌子也就罢了,没曾想,太医的银针,也没派上用场。”
她以扇掩面低语道,轻摇着画扇,一阵凉意袭来,她才恍然发现,眼下已用不到此物了。
索性将画扇扔开,她由窗中远眺着宫檐一角,叹息一声道:“只希望栾城那边,能遂我心意。”
此时宫人前来禀报,却是静王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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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一百八十二章 问鼎
静王一身儒装,以摺扇掀开珠帘,意气飞扬中,更见不羁风采。
“天下大喜,我高兴还来不及,有什么好烦心的。”
太后见他语意闪烁,只当他又想说皇帝的不是,于是笑道:“你皇兄这次真是福泽深广,如今蛮夷尽退,天下海清河晏,都在感念他的恩德呢!”
静王却是仪态如常,恭敬微笑道:“圣天子百灵护佑,确实不假……只是可怜了舅舅,螳臂当车,如今还不知是个什么凄凉光景呢!”
太后最是忌讳这个,闻言冷笑道:“他自做自孽,与旁人有什么相干!”
静王却恍如未闻,淡淡道:“母后也很担心他吧!”
太后见他如此悖逆,正待发怒,却仍是敛住了,冷声道:“这话是什么意思?!”
“母后,在儿臣面前,您不用再托词掩饰了……”
静王双膝跪在她面前,目光诚挚而清澈,带着淡淡的怜悯忧苦——
“当年舅舅威凌朝廷,想要做第一位外姓藩王,世人都以为您偏袒长弟,却不知,竟是他以某物威胁您,才能得逞的!”
仿佛一道焦雷劈过太后耳边,她顿时面色苍白,身形摇摇欲坠——
“你……怎么会知道……”
“先帝曾将一道圣旨,交给我母妃保管……”
静王停顿了下,殿中气氛顿时转为凝重诡谲——
“可惜……”
这一声可惜,让太后的心都紧缩成一团,几欲窒息。
“可惜她太过轻信,居然被林邝的花言巧语所骗,将圣旨转交给他,竟成了他要挟母后的把柄!”
太后全身都放松下来,她无声地舒了口气,微笑着,悲悯而温文地低喃,“是啊,惠妹妹的为人,再是良善不过,被此贼所骗,也真是命数……”
****
“那道圣旨?!”
林邝阴险的笑声,在昏暗的狱中回荡不已。
“是先帝交给惠妃保管的,林惠这丫头,算是我林家的一个异数了,那么单纯轻信,我在她面前诉说了姐姐的专断独行,她便将那到圣旨给了我!”
“大家毕竟是骨肉血亲,本不必撕破脸皮硬来的,但林媛实在是天下第一狠毒刻薄的女人!林家煞费苦心,将她送上皇后的宝座,她居然掉过头来防我!我们前朝便是世家大族,坐拥云燕二州,如今想要更上一层楼,得个王爵,有什么不对?!她居然驱逐我的使者!”
林邝说到此处,简直是咬牙切齿。
“她既然不仁,我便不义,只是放出消息,说圣旨在我手中,她便只能乖乖从命了!”
“你可知道,圣旨里写了什么?!”
林邝拖着脚镣,缓缓逼近,眼睛因为怨恨和狡诈而白亮异常——
“那道旨意上说,要废去林媛的后位!”
****
“母后您乍听林邝落在皇兄手上,便很是担忧吧……那道圣旨,可是对您很不利啊!”
静王在旁劝慰道。
太后抑制住全身的颤抖,低声道:“他毕竟是我的亲生骨肉,即使知道,也没什么要紧。”
“母后……”
静王叹息道:“我自小由您带大,和亲生的也没什么两样,又何必骗我呢——若真是不要紧,您又何必掉包皇后给云嫔的药,又特别嘱咐了太医?!”
这一句,点中了太后的死穴,她颓然坐下,半晌,才咬牙冷笑道:“这一回,你可真是长进了。”
“母后,我也是为您着想,所以才未雨绸缪,管了点闲事——您这一回,可是出了偏差啊,皇兄不是省油的灯,很快便会疑心的。”
风一缕一缕从窗纱的缝隙中吹来,太后觉得遍体森寒,却也顾不得添衣,只是僵坐不语。
“到了这个时候,母后还是信不过我吗?皇兄对您如此忌惮防范,可只有我,一直在帮您分忧啊!”
太后以冷冷的目光瞥了他一眼,静王镇定自若的微笑着,更显俊美不凡。
“你想要什么?”
太后终于放下了所有的伪装,冷然问道。
“皇兄若是有个万一,我身为亲王,那九鼎之重,也可以问上一问吧!”
静王首次公开透露了他对御座的野心。
“你倒真是有鸿鹄之志啊!”
太后听到他如此说,却反而有些安心了,她目光幽闪,端坐着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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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一百八十三章 林邝
“你……很好。”
太后微微冷笑着,神情却越见平和,“我若废了亲儿的皇位,立你为帝,这样的事,可是千古未有啊!“
“古时也未有要弑杀亲儿的太后。”
静王直截回道,看着太后大怒的凤眸,又道:“母后您可不是蛇蝎心肠,而是圣旨落入皇兄手中,后果不堪收拾,您这才出此下策。”
“我和皇兄不同,定会孝顺母后,事事敬重垂问——”
他加重了最后一句的意味,笑道:“您若是不信,不如由我预先写下,恭请太后训政的‘旨意’?!”
狼毫濡过浓墨,一封字据笔走龙蛇,静王亲笔写完,又盖上自己贴身的印章,指着它笑道:“这是以前科举舞弊玩的伎俩,我今日也沿用一二——上面写的日期是新元二日,若是那时我成不了‘朕’,您自然也训不了政!”
太后笑道:“你考虑得真是细致啊!”
静王涵养甚好,对话中的讽刺意味充耳不闻,起身仍是有礼的告退。
殿中恢复了平静,只剩下太后用该瓷盖拨弄茶盅的声响。
“痴心妄想。”
她低低道,然而想起那道失落在外的圣旨,想起皇帝恭敬而疏远的神情,再想起连续的毒杀之举,心中已有了决断。
“元祉若能安于帝位,倒也算是最佳人选……”
她有些不甘地提着静王的名字,长叹了一声,却并不颓唐。
***
十月十二,晨露终于从栾城回返,风尘仆仆地进了院落,便见一叶梧桐平直飞来,她伸手一接,却是毫无杀气。
“一叶落而天下知秋……对皇上来说,如此真是个多事之秋啊!”
她将黄叶提在手中端详,对着树下的人影笑道。
一阵枝叶婆娑,梧桐仿佛受了惊吓,叶落如雨,皇帝舞了个漂亮的剑花,收了长剑,大步趋前,也不顾其余人的目光,上前便握了她的手,久久不肯放开。
他的目光,如晨星一般明亮,又惊又喜的神情,让平静清俊的面容顿时鲜活起来。
“你回来了!”
万千思念,只化为这一句,却是铭心刻骨,道尽相思。
“我回来了。”
晨露低声答道,任由他握紧了手,眸光幽邃。
她指尖滑过他的腕脉,顿时面色一凝,“你中了毒?!”
“第一口我就发现了,毒性尚浅,不打紧。”
皇帝安抚道,说了事情经过,对那日的惊险,仍是心有余悸:“云嫔的东西,朕素来就不吃,所以也没中太深的毒,倒是那太医,实在让人心惊——若不是想起你平日所说,这条性命就葬送他手了!”
“云嫔呢,皇上准备如何处置她?”
皇帝有些为难的蹙眉,“她罪证确凿,却仍是终日啼哭喊冤,事涉皇后,只能回京慢慢审问了。”
晨露沉思了一阵,道:“若是追究皇后,可算是无根无根据,若是不追查,云萝立刻便是弑君之罪,她一旦被凌迟处死,更加无法查清了。”
她抬起头,直望着皇帝,问道:“皇上真的相信,皇后是幕后黑手吗?”
“朕不相信,因为这对她毫无好处——朕在,她才是皇后,梅妃的胎儿尚未落地,若是静王即位,她便是皇嫂,一字一差,乃是天壤之别。”
皇帝想起昔年恩爱的中宫,又是沉痛,又是嘲讽的说道。
“我也如此作想……不过,栾城之中,倒也出了一连串的暗杀和‘意外’,和此事有异曲同工之妙呢!”
晨露清澈的眼中闪过一道冷笑,道:“林邝在狱中和路上,有好几拨人一直对他兴趣不减,下毒,劫狱,明袭,手段真是层出不穷呢!”
“他也受人暗杀?!”
皇帝有些疑惑道:“可有什么特征?”
“来人一律训练有素,虽然掩饰了痕迹,却象是宫中的做派。”
皇帝心中一凛,却听晨露继续道:“我也讯问了林邝,他只是含糊其词,说他掌握了某人的把柄,所以某人必杀他而后快。”
她隐去了先帝的圣旨不提,只是若有若无地说出原因,让皇帝心中更生警惕——
林邝熟悉的,无非是……!
皇帝眼前浮过一道雍容高华的身影,一个可怕的念头从他心中划过——
“难道是母后……不,不会的!”
他断然摇头,心中却被那个隐秘而可怕的念头撩拨着,越发向它靠近。
“皇上……?”
晨露的声音将他从沉思中唤醒,皇帝问道:“林邝如今在哪?”
“他中了刺客的一记毒剑,正昏迷不醒呢!”
晨露恨狠道,好似对刺客的大胆挑衅很是愤怒。
十月十五,御驾自行宫回程,龙舟,沿途受到黎民百姓的热烈欢呼,他们对凯旋而回的皇帝,施以最淳朴深厚的敬意。
京城之外,太后一反惯例,率着满朝臣属,在郊外四十里处迎接。
两旁的黄帷将她的容貌遮挡,太后望了望不远处的红叶初染,居然微笑起来。
“到底还是失败了……”
她低喃着叹息道,想起接获的消息——林邝将随御驾一齐入京,心中更添阴郁。
信手摘下道旁的嫩枝,瞧着上面尚未枯黄的绿叶,太后素手一拗,将它
断为两截——
“皇帝,你不要怪我,是你逼我的……”
低喃几乎无声,那被弃置尘埃的无辜嫩枝,仿佛昭示了京中即将到来的惊风密雨。
****
“皇帝真是好运,捡了这个现成便宜——不过晨妃娘娘,你如此尽心为他,就不怕有朝一日会鸟尽弓藏吗?别怪我没提醒你,先帝在这方面的作为,真是精彩绝伦啊!”
悠闲坐在车中,以讥讽和幸灾乐祸的口气说话的,赫然竟是被称为“昏迷不醒”的林邝!
他嘴角泛着阴险恶毒的笑意,若不是手脚被大镣锁住,简直看不出是个囚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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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一八十四章 乱心
他嘴角泛着阴险恶毒的笑意,若不是手脚被大镣锁住,简直看不出是个囚徒。
“担心我之前,你先担心自己的性命吧——京城可是太后的地盘,她在此经营多年,不会容你自己活着的。”
晨露瞥了他一眼,冷冷说道。
“你会保我周全的,是不是呀!若我被太后灭口,普天之下,就再无人知道先帝的圣旨在哪了!”
林邝毫不惧怕,得意大笑着,却不慎吸入一口凉气呛着了,咳嗽不断。
“说话太满,当心被风折了舌头……”
晨露微笑着讥讽道:
“太后临朝多年,她的实力盘根错节,不知会有何等明枪暗箭,你要我渡灾解厄,怕是太高看我了!”
“但你是皇帝的宠妃!难道你们想让林媛继续插手朝政吗?!”
林邝有些发急道。
“我们当然不愿,但若没有缘由,皇帝是不愿承担忤逆罪名的——这个缘由,还得着落到你身上。”
两人唇枪舌剑,话题又回到原点——那道先帝的圣旨!
林邝有些心动,又有些焦躁,他深谙姐姐狠辣手段,当然知道皇帝对上她,有多么棘手艰难,可要他拿出唯一的护身符,他又万分不愿。
大道旁潮水一般的欢呼声,显得热闹非凡,晨露见帘外人影晃动,知道皇帝遣人来催,于是起身道:“我所说的,你且仔细思量,你若想活下去,最好善尽合作。”
她敛眸,压下其中的憎恶冷意,揭帘而出。
****
太后亲迎,皇帝由銮驾而下,以大礼拜见后,母子俩共乘一车,彼此话叙,在万千庶民眼中,好一副母慈子孝的景象。
回到宫中,又是一番御宴大贺,宫中上下喜气洋洋,后宫自皇后以下,皆是宝冠珠鬟,华衣锦绣,盛妆之下,既合着这凯旋的大喜,又希冀皇帝能在众人中注目一二。
人群中独不见云萝,皇后心中不禁犯了猜疑,在宴会间隙,开口了问皇帝:“怎么不见云萝这小丫头——她没服侍好皇上吗?”
元祈把盏不饮,皇后心中一沉,想起自己那些信,于是悄声问道:“那些信,皇上可都曾见的了吧?”
“朕看见了,这一阵你在宫中辛苦了。”
他沉吟着,问道:“你可曾给她寄过别的物事?”
皇后听了,心中一颤,手中玉盏也倾洒少许,强笑道:“只是些茉莉粉,调理肌肤最是得宜——”
“够了!”
元祈以极低的声音喝止道,面上却是冷静自若,任谁也看不出他正在发怒。
“你一开始派她随侍我左右,就是居心不良,对朕用这等下三滥的手段,你也算是贵家淑女!”
这话虽然隐晦,却暗指春药之事,皇后深谙他的脾气,知道不能硬顶,于是美眸含泪,雾气氤氲道:“这都是我的错,皇上且恕她年幼无知,饶她这一回吧!”
“饶她这一回?!你可知那包药里放了什么?!”
皇帝将那毒药之事说了,惊得皇后全身惊颤,吓得酥软了半边。
“这绝不是我的主意!”
“你跟云萝,频繁的书信往来,却不知早被有心人盯上,将纸包调换了。”
皇帝叹道,皇后又是惭愧,又是心惊。
她也并不愚笨,将其中诀窍想了半晌,才喃喃道:“这宫中,能调换我所发密件的,只有……”
她将目光投向高处的太后,咬牙含恨地怒瞪着。
仿佛感受到芒刺一般的目光,太后转身,看向帝后二人,“小两口在说什么悄悄话呢?!”
她笑得慈祥欢喜,皇后不禁在心中打了个寒战,笑魇如花道:“很久没见皇上了,倒是让母后笑话了!”
她很是亲昵地示意皇帝道:“妹妹们久居深闺,日夜思念,盼你凯旋而归,皇上也该敬她们一杯才是!”
于是众妃嫔含羞上前敬酒,宴过中夜,才逐渐散去。
太后却未曾就寝,她双目炯炯,带了心腹婢女,来到慈宁宫中,她肃容道:“我要在佛前还愿,长跪一夜,你们在外守着,任何人不得进来惊扰。”
启动了密道,她到了那间密室,只见王沛之匆匆而来,有些愕然道:“又出了什么事?”
“我的性命,大约要不保了!”
太后阴郁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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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一八十五章 开弓
“这是何意?!”
王沛之一震,愕然道:“就算是林邝此次有大逆之举,皇帝会更添猜忌,但他毕竟不能弑母啊!”
“是先帝……”
太后声音低沉,将事情说完,眼中已是珠泪盈盈——
“我为他执掌后宫,为他生儿育女,换来的,却是这样一道密旨!”
她咬牙,一字一句如同从幽冥中迸出。
“他要废黜我,终生幽禁。”
王沛之垂首不语,密室的昏暗笼罩了他,仿佛黑夜将他整个身躯都消融殆尽。
良久,直到太后停止了低泣,抬头看他,他才阴郁道:
“你准备怎么做?”
“那道密旨在林邝手中,很难揣测皇帝是否已经知情——元祉也知道了此事,我与他虚与委蛇……他还打算做皇帝呢!”
太后低低笑道:“跟他母亲一样天真……还想用训政来诱骗我,难道他不知道,这世上最容易背弃的,就是誓言二字吗?”
她抬起头,目光坚决刚强,稳稳地看着他,“沛之,只有你了,只有你可以帮我。”
她声音不高,也不再哭泣,却是带着决绝的隐忍,郑重问道:“沛之,你的决定是……?”
仿佛过了一瞬,又仿佛已是千百年,王沛之长叹一声,道:“开弓没有回头箭……我总不会眼睁睁看着你出事。”
他沉吟着,又问:“你要我怎么做?!”
“京营上下,虽然隶属孙铭统辖,那些将官校尉,却泰半是你的袍泽部下,若能调动他们……”
太后的声音在昏暗中清脆入耳,王沛之却不禁打了个寒战,他不敢置信道:“你真忍心!皇帝是你的亲生骨肉……”
“亲生骨肉……?”
太后冷笑道,清脆幽雅的声音,在暗室中分外诡异——
“生于皇家,便没有任何亲情和言了,更何况……”
她仿佛有所顾忌似的掩住了唇,将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咳了一声,将话题转移道:“沛之,这世上只有你一人,愿意无条件的帮我……”
“我能依靠的,只有你了……”
她的声音伤感微渺,带着玄奥难懂的意味,在这秋夜中丝丝入脉。
****
第二日晨省,帝后联袂而来,叙话闲谈之后,太后正要回后堂,皇帝却紧赶两步道:“母后……”
他上前小心搀扶着,笑道:“昭云宫毕竟太过偏远荒凉,母后万金之躯,还是搬回慈宁宫为好。”
“家门不幸,出了这等逆贼……”
太后黯然道,又要垂泪,皇帝连忙宽慰道:“母后在宫中安养礼佛,朝中之事跟就跟您无关,又怎么算是您的不是……”
太后听得这“安养礼佛”四字,目光幽冷一闪,转瞬便恢复微笑,她叹道:“皇帝你的孝顺,天下皆知——此事容后再议吧!”
她转身迈入后堂,凉风透过锦绣重幕吹来,她身上一阵寒意,不由的紧了紧身上衣袍。
皇后在旁看得真切,连忙取过侍女手中的曲襟长袍,小心披在她身上。
“皇帝昨夜宿在你那里了?”
太后笑着问道。她本以为皇后会粉面含羞,却见她垂头,泫然欲泣道:“他只是来坐了会,就离开了。”
“哼……他全无心肝了。”
太后冷笑着,对着皇后道:“你对他真心一片又如何,他还不是把你的真心放在地上践踏!”
皇后哽咽,太后无意听她哭泣,只是安慰了几句,示意她回去休息。
皇后到了廊下,才敛了哭声,静静地,绽出一道微笑——
“你错了,姑母……”
“我对皇帝,早已死心,他又怎么践踏得到我呢?!倒是你,嫁祸于我,让我险些背上弑君之名。”
她笑声清脆妙曼,低语道:“大家走着瞧……”
****
十一月初三,退隐已久的前上柱国大将军王沛之,在京中大宴同僚故旧。
他与先帝自小莫逆,在义军之中,亦是位高权重,本朝建立之后,先帝许以宰辅之位,坚辞不受,这上柱国大将军的名号,也是他多次拒让后,先帝御笔赐封的。
这样一位朝中重臣,却因为战时旧伤,而不得不早早归隐,虽然如此,年长的勋贵老臣们,却仍是不敢怠慢,一时之间,宁静的府邸前,车马川流,热闹非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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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一百八十六章 黄粱
孙铭在觥筹交错的宴席上,仍是心神不宁,帝姬的关切叮咛,仿佛仍在耳边。
“你老师这次生辰大宴,瞧着有些蹊跷。”
当时自己的怎么说的,是杞人忧天吧!孙铭握着象牙杯,苦笑道。
正中主位之上,恩师王沛之一身蓝缎锦袍,虽然两鬓微霜,却仍是不减当年的豪迈气度。
他正在与一些老臣们品酒谈奇,看来兴致颇高。
“不该是这样的……”
孙铭环顾四周,越看越是惊愕,他低喃道,一旁的副将看他有如中了魔怔,只觉得一头雾水,他试探着唤道:“大人……?”
孙铭回神,凝视着一张张虚伪谄笑的面孔,按捺不住,几乎想上前问个究竟。
恩师素来豪迈不羁,若是品行合他心意的,便是贩夫走卒也可千杯共醉,若是他瞧不上眼的,任你三公九卿,也休想得他正视。
他知己亲朋甚多,每逢生辰,总会在高楼举宴,不醉不归。可这次,虽然仍是宾朋满座,却尽是朝中权贵,军中骁将。
事反常则为妖……孙铭有些郁闷的,喝尽了杯中残酒。堂下丝竹缠绵热闹,带来江南的清新韵味,主人翁微笑而惬意地看着这一切,孙铭看着同僚们各个笑容满面,随兴和睦,再想起朝中的暗涛汹涌,不禁打了个寒战,酒意上涌,他的双眼开始模糊起来。
“我家大人请驸马去后堂一晤。”
身边悄然出现了一位身缠红绡的美貌侍女,她低声说完,便冲他抛了个魅眼,雪白皓腕上金镯乱晃,一片叮当声。
在人们“真好艳福”的笑谑中,孙铭面色微红,起身离席。
他在书房里等了许久,王沛之才从容而入。
“老师,好久没来拜望,您着实瘦了。”
孙铭有些愧疚道,这一年之中大小事务一桩接着一桩,他在京营之中忙得脚不着地,倒真是许久没来王府了。
“跟我来这些虚礼做什么,我又不是那庙里的菩萨,需要人每日三供。”
王沛之笑道,仍如往常一般,风趣而洒脱。
他换过一身儒装,玉冠折扇,四五十岁的年纪,大笑之间,孙铭感到一阵轻松和熟悉。
“你必定是在猜想,我这次生辰,为何要大肆铺张?”
王沛之叹息一声,望向窗外幽黑深邃的星空,眼神变得空旷寥远,眼角一丝丝的细纹也随之舒展。
“我已经老了……这个世界,要靠你们年轻人来掌握了。”
他敏捷转身,举止毫不见颓态,鹰眸中灼然生辉——
“可是有些事,如果不在我手上解决,我死不瞑目。”
夜风从窗外席卷而入,将灯烛吹得摇曳闪烁,王沛之双目炯炯,整张面庞都沐浴在昏暗之中,昂藏身形仿佛是远古的鬼魂一般。
****
“什么?!”
孙铭听完他所说的,已是双目尽赤,惊愕得不能成言。
“老师……您为何要如此?!”
“孙铭你听着,今日之言,出于我口,入得你耳,跨出这道门,便再没第三人知道,除非我死,否则,绝不许跟任何人说!”
王沛之直视着他,目光犀利有如实质,他沉静地微笑着,补充了一句:“连皇上那里也不能。”
“究竟为什么大家要斗个你死我活?!这一年来内忧外患,难道还没受够吗?!”
孙铭勃然大怒,嘶声吼道,连口中也泛上铁锈般的血腥苦味。
“这天下至尊的宝座只有一个,能号令天下的权柄也只能由一人执掌。在这无上威权之下,什么亲情友爱,都不过如纸糊一般脆弱。”
“那老师,你又为何要来趟这混水呢?在家颐养天年,不成吗?”
孙铭几乎是哀求了。
王沛之轻笑着摇头,举止之间,依稀可见当年的俊逸不羁。
“我作的孽,天看着,终究是躲不过的。”
他笑着摇头,眼神朦胧,低喃道:“有时候我也奇怪,这二十多年,是怎么活过来的……多么希望,这只是一场噩梦,一觉醒来,元旭和我还在破庙里煮食,黄粱还没熟呢……我们两个破落世家子,梦想着有一日能平靖天下,传诵千古……”
他叹息到底,却哽咽住了,窗外树影婆娑,仿佛亘古的幻境,风声凄厉呜咽,好似多年前看过的那场喧闹悲凉的戏剧。
“人这一生,总会有意外在拐角等着你,不知不觉间,便会成为年少时所痛恨的人物。”
王沛之微笑道,那一抹笑容,温和而忧伤,然而隐忍决绝。
“是了结的时候了。”
他转身拿了一颗小印,递给孙铭道:“这个你且收着,到‘那时’再用。”
仿佛有万钧的力量,他将它放在孙铭的掌中,才舒了一口气。
“一切,全看你的了!”
****
夜已经深了,云庆宫中已是一片寂静。
鲛绡裁成的窗纱被轻弹了两下,晨露很是警醒,睁眼披衣而起。
涧青亦是警觉,也在廊下候了,来的却是“辰楼”在宫中的联络人。
“主上,裴桢那边传来消息,静王有异动。”
“他要做什么?”
“静王派系的人物,今晚二更秘密聚在他的别院,目前还未散去。”
“今晚?!”
晨露皱了皱眉,忽然想起道:“王沛之的生辰大宴,好象也在今晚吧?!”
“果然是个多事之秋啊!”
她叹道,想起晨间亦有人报来,道是几位握有兵权的武将家中,都有朝中之人拜访,不禁蹙眉冷笑道:“好不容易安生几日,难道要学曹操逼宫吗?!可惜,今上也不似汉献帝啊!”
她回身,断然道:“加紧侦听,必要时,可以动用‘干将’将相关人等诛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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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一百八十七章 乱象
皇帝这几日也颇为头疼,朝堂上看似一团和气,暗中却都想在退敌的功劳簿上添上自己,抹去对头,户部与兵部,为了一批转调的粮草而互相扯皮,最后竟扭打到了朝堂之上,什么官体尊严都不顾了。
市井里也颇有一些奇谈怪论,前次奉先殿倒塌,正逢林邝勾结鞑靼人进犯,于是朝野都传说凶多吉少,这次战事过后,本该谣言消散,却不料居然出了些古怪的童谣,隐射今上不孝无能,触怒了列祖列宗,才会有宗庙崩塌之事。
这种无稽之谈,言官们当然不敢传到皇帝耳边,但他自有“暗使”缇骑,也并非一无所知。
原本以为这等愚夫愚妇之谈,几日便会云消烟散,没曾想,谣言越传越烈,看这架势,分明有人从中挑弄。
紧接着,朝中官员家中也有一些不明身份的人出现,京兆尹才官复原职,又遇到了几起武将被刺案件,他从此落下一桩毛病,听得一个“刺”字,便要浑身打颤,口吐白沫。
这些武将,虽称不上是国之柱石,却也骁勇有力的高手,刺杀者却能一击毙命,实在是匪夷所思。
这一日,皇帝正在跟户部商议此次亲征的善后抚恤银两,却又有噩耗传出——
天牢被劫,又被点燃了几处大火,如今正是混乱一片。
皇帝这一气非同小可,望着阶下战战兢兢的官员,却一丝怒火也发不出来。
于是调拨人手紧急去救,却已是断壁残垣,烟熏火燎的一塌糊涂了,皇帝问起大理寺的官员,却道是狱中也没什么重要人物,只有羁押候审的前襄王林邝。
听到亲舅舅的名字,皇帝心中一沉,想起前日晨露所说,心中更添了警惕。
直到回到宫中,他仍是闷闷不乐,秦喜在辇旁轻声问道:“万岁可要回乾清宫?”
“去云庆宫吧。”
御辇转了个方向,不一会便到了云庆宫。
此时正是秋凉之时,百花都逐渐凋谢,梅树却是枝干苍虬,等待冬日来临,可以怒放盛雪。
皇帝见苑中花木扶疏,也不在意,径直朝着正殿而去。
他眼角余光瞥见朱红廊柱旁有一道纤影飘过,于是回身道:“什么人?!”
那人影羞怯躲闪,却终于在他的呼唤下,现身出来。
那是一个中等清秀的宫女,有一双爽朗大眼,她上前裣衽为礼,哆嗦着不知说什么好。
“朕好象见过你,你是晨妃原先的同伴……是吧?”
皇帝很是和蔼地问道。
“是……娘娘原先,跟奴婢们同一间房舍。”
“你是叫……?”
皇帝记忆颇佳,却也一时唤不出她的名字。
“奴婢叫蓉儿。”
皇帝瞥了一眼,见她虽然惊恐,眉宇间却堆积了重重愁绪,他想起晨露所说,于是笑道:”急着出宫返乡是吧,你先安心住下吧,要遣宫女出去,也得要开春过后,这是规矩,朕也不好打乱的。”
“奴婢感谢皇上和娘娘的恩德……”
蓉儿张了张口,似乎有什么话要说,却还是咽下了。
她望了花圃一眼,低声道:“奴婢和晨妃娘娘,以前都是料理花圃和走廊的……”
她嗫嚅着,再也说不出什么来,终于福了福身,转身离去了。
皇帝却没把这事放在心上,他迈步进了大殿,只见其中宽敞明亮,十六扇花鸟精雕木门,都齐齐畅开,显得无比敞亮。
晨露正在绘制丹青,是一幅晚荷的水墨画,虽然用色只有黑白,却显得亭亭玉立,气韵不凡。
皇帝在旁看着,正觉得一阵神清气爽,忽然外面秦喜踉跄着跑进,惊慌道:“不好了!”
皇帝一听这三个字,就怒从心起,他这几日一遇这话,就有无穷的麻烦上身,当下瞪住了秦喜,问道:“什么不好?”
“梅妃娘娘……”
秦喜有如见了鬼魅,又急又气道:“她跌了一交……”
当的一声,却是皇帝手中砚台落地。
晨露目光一凛,起身道:“我们一起过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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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一百八十八章 宫变
与上次云萝那拙劣的“小产”事件不同,梅妃的西华宫里毫无草药熏香,太医们正在商量着,饱蘸了浓墨的狼毫放在一旁,却始终无法动笔。
“脉象怎样?”
皇帝驾临时,已经恢复了冷静,他扫视了四周,便问起了太医。
太医们匍匐在地,身若筛糠,谁也不肯先开口。
“你们都死了么?!”
皇帝森然道。
领头的医正面有难色,只叩首不语,每日诊脉的两位太医却是魂飞魄散,急道:“脉象一直平和,现在也无任何不妥。”
“好,你们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若是胎儿有个万一,少不得要尔等性命!”
医正见性命攸关,不由低声道:“腋下好似有所不顺……”
“什么?!”
“腋下三寸。”
晨露从内室返回,接过话来说道。
她目光一闪,看着医正求恳感激的目光,继续道:“脉象虽然平和,却内火虚寒,腋下三寸有些微淤青。”
“那是娘娘跌交摔的。”
岳姑姑在旁颤声道。
“是吗?!”
晨露似笑非笑地扫了她一眼,道:“眼下就有你这等刁奴,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在梅家伺候了半辈子,有带针孔的摔伤吗?”
这一句如晴天霹雳,岳姑姑面色惨白,浑身都为之瘫软。
医正这才恍然大悟,颤抖着指定了她道:“微臣是隔帘诊脉,就是请这位姑姑为娘娘验伤的……”
皇帝一挥手,就有人将岳姑姑拖到一旁。
“母子都还有救吗?”
医正不敢回答,半晌,殿中都没有声响,寂静得令人发颤。
“可以。”
晨露终于开口,她目光幽邃,仿佛瞧着不知名的虚空之中。
皇帝霍然转身,凝望着她,仿若针刺心房,他痛得一个激灵,“怪我无能,把你扯进这件事里。”
“难道我是那等拈酸吃醋的妇人吗?!”
她绽开一道微笑,清雅从容,黑眸深处却有一分黯然。
由太医处取了金针,以火焰沸水烫过,在相关穴道以内力贯穿,梅妃的面色由紫转白,却仍是呻吟不醒。
晨露拔出金针,在脚底以利刃划开一道,顿时黑血涌出,浸透被褥。
“孩子中毒还浅,侥幸能救回来,但母亲恐怕寿元不久了……”
她缓缓摇头,表示回天乏术。
岳姑姑再也掌不住,挣扎着低泣道:“我的孙儿……可怜这一根独苗在他们手上啊,天地良心,我看着娘娘长大的,再没什么歹心的!老天爷啊,是他们逼我的!”
她哭嚎着,声音绝望转高,皇帝逼近她问道:“他们是谁?”
岳姑姑被他眼中的冷戾吓住,拼命摇头,却一字也不吐。
“梅妃身上淤青和针孔,是怎么来的?”
“是我搀扶她的时候,用手帕裹了这针戳的……她当时完全不痛。”
晨露检视着那几枚细如牛毛的黑针,很平凡的塞外毒物,看不出什么端倪来。
塌上的梅妃微微呻吟着,即将醒来,晨露低叹一声,对元祈道:“你陪陪她吧!”
她也不乘辇车,独自步行而回,一路之上,但见秋景萧瑟,绚烂枫华,她也无心观看,回到了云庆宫。
花圃中泥土湿润,有一道人影正在其中忙碌,晨露微微一笑,上前唤道:“蓉姐!”
蓉儿猛然抬头,仿佛受了惊吓,手中花铲落地。
她慌忙叩见,晨露连忙拦住,问道:“不是让你歇着,怎么你又来干活了?”
“没办法,闲不住……”
蓉儿的面色有些苍白,她额前的乱发被风吹拂着,低声道:“我是个闲不住的,帮其他姐妹做些事也好。”
晨露笑道:“这些花都即将凋谢,却仍有余香,都是你调理得好。”
蓉儿听着这话,身子一颤,慌忙道是不敢当,目光却一直没曾离开晨露。
直到晨露走入殿中,她仍倚在朱红廊柱旁,呆呆地看着。
晨露还没坐定,涧青就匆匆而来,她面带焦虑道:“裴桢那边传来消息,静王即日怕是有大变!”
“他要做什么?”
“他与己方人员密商,好似在议论京中防务。”
涧青答道,她好似想起了什么,黛色面容之上,也露出了一丝羞怯的暗红,“那个侍卫郭升,今晨也跟我说,他在上朝路上遇到好几位父执辈的车马,他们都是归隐的老将,从不轻易外出的。”
晨露以古怪而微妙的目光看着她,直到她脸红地低头,才笑着调侃道:“你跟郭升这么熟了啊!”
笑完,她面色转为凝重,低喃道:“京中防务……他想搞出一场宫变吗?”
“难道他自信可以制衡京营吗?孙鸣可是今上的姐夫啊?!”
涧青不敢置信道。
“哼……主将忠诚与否,其实并不重要。”
晨露冷笑道,谈及军政,她的双眸瞬间晶莹生辉,仿佛是世间无坚不催的绝世神兵——
“若能策反中下级军官,要在京城翻云覆雨都可以——军队的灵魂都在他们身上。”
她起身道:“等皇帝回来,我会请他严密防备的,如今正是图穷匕首现的时候,若有差池,就会一败涂地。”
她换过一套简装,出了寝殿,一个从人不带,到了御花园旁的废墟前,又一次步入其中。
那座熟悉的宫殿,仍如往日一般,遗世伫立于前朝废墟之中,仿佛在无言诉说着它的悲愤。
她走入其中,熟练得打开正殿大门,进入阴暗的书房之中。
这里早就被洗劫一空,空荡的墙角边,有一人被五花大绑的蜷缩着。
“林邝,如今你总该知道,你姐姐除去你的决心有多么坚决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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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一百八十九章 酷刑
幽暗的书房里,窗纱都被密密封住,奇形怪状的符咒虽然颜色剥落,却更添诡异。
“这间……是原先的天宸宫吧?”
林邝被灰尘呛得咳嗽连连,嗡声嗡气的说着。
“难为你还记得……”
晨露无声地笑了。
“怎么能不记得呢?当年我陪送林媛到此,我们两人战战兢兢地跪候,却希望林宸能不念旧恶,宽恕林家……当时此地巍峨典雅,锦绣千重,是何等盛景,弹指一挥间,却已衰败若此……”
林邝感叹着,晨露站在殿门前,任由衣袂被风吹得猎猎作响,她眯眼回忆那一幕,却了无痕迹。
我竟不记得了啊……她想起自己那时的匆忙和漫不经心,几乎要大笑出声。
“当时我心中羞愤,而姐姐跪在身旁,却是轻声道;‘如此盛景,他日我也会拥有。’当时以为她不过是女子戏言,却不料,她真正成功了。”
林邝打量着四周的符纸,笑谑道:“姐姐终于大获全胜,从林宸手中夺走夫君和荣华,却害怕她鬼魂作祟,在这贴满了符咒……女人啊!”
他感叹嘲笑着,仿佛在为女人的胆量而好笑,却听不远处传来清渺的声音——
“你……不怕鬼吗?”
“无稽之谈,这些达官贵人手上的血腥多了,若个个来作祟算帐,京城可成为鬼蜮了!”
林邝大笑,却在抬眼看时,将笑声呛在喉中。
一只木匣被整齐打开,中有一座珠冠,风首高昂,光华璀璨。
“你见过这么吗?”
“这是林宸的凤冠……”
林邝沉声道,他有些不安地抬头看着晨露,“我知道你与她颇有渊源……”
“你还是这么自以为是啊……”
昏暗的书房里烛光摇曳,那道纤弱的身影似乎跟着飘荡,林邝不免觉得眼前的,只是一道魂魄。
寂静中,晨露叹了口气,伸手拿住桌上的烛台,慢慢走到他跟前。
“你那时见我一次,便要率着恶奴,将我迫在墙角踢打,直到我武功略有小成,才有所收敛……”
灯花暴了一声,突如其来的明亮,将她眉宇间的刻骨冷笑照亮。
“你说什么……”
林邝瞳孔猛地收缩,却随即又大笑道:“别装神弄鬼了……”
他的笑声带着不安惊恐,风声在窗外呜咽着,仿佛无穷的妖魔鬼魅倾巢而出,正在张牙舞爪。
“每次你贴着我耳边说的,都只有四个字——杂种、贱人……”
那声音幽眇清冷,仿佛从天外传来。
晨露走到他的跟前,贴着他的面庞含笑打量,“兄长向来无恙……”
林邝听到这“兄长”二字,终于支撑不住全身的力量跌倒在地,他双手哆嗦挣扎着,想要挣脱开绳索。
雪白柔腻的玉手伸到眼前,仿佛要搀扶他,林邝狂叫一声,咬牙道:“不是我害得你……”
“我知道。”
晨露清宛微笑道,神态高远飘逸,“你听说过十大酷刑吗?”
“十大酷刑中,有剥皮、剃骨、腰斩、车裂、缢首、宫刑、刖刑、棍刑、灌铅等等,各有名目,都是前人心血所聚。”
林邝听着这寒幽的声音,只是怒叫道:“不是我害得你,你去找林媛……”
“我会的……林家和元氏的每一丝血脉,我都不会放过。”
晨露继续道:“世人只以为伤筋动骨便是极尽惨烈的酷刑了,却偏不知江湖人的手段,有过之而无不及。”
她的手指轻戳着林邝的头颅,林邝只觉得一阵冰冷彻骨——
“从这里,用刀划个口子,再灌入水银,瞒瞒的剥下,一套完整的人皮便能取下……”
“你别发抖啊,我还没说完呢……那时候,你还没死呢,只有一个粉红的人形肉团在地上翻滚呻吟,我再在上面细细撒上蜂蜜,无数的蚂蚁就会——”
“别说了!!!!!!!!!!!”
林邝终于崩溃了,他剧烈颤抖着,瞳孔几乎涣散!
“我还没说完呢!”
晨露微笑道:“我在地狱二十六年,孜孜不念的,就是把你们林家人挫骨成灰,撒到十八层地狱里!”(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CMFU.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六卷 第一百九十章 遗旨
林邝无力地呻吟着,仿佛被那目光中的锋芒所摄,再也无法挣脱。
他垂着头,喃喃道:“不关我的事,是林媛设计的……”
“可我目前,无法找她的晦气,只有你,近在眼前。”
晨露轻笑着,呛然一声,长剑出鞘,对着林邝的脖项缓缓划去。
“住手!”
林邝大喊,见那凛冽的锋刃逐渐靠近,终于大喊道:“你去找林媛吧!”
锋刃不为所动,刺骨的寒意侵入肌肤,竟沁出血来。
“住手!!我把先帝的圣旨给你!”
锋刃在千钧一发之际停止,林邝大口喘息着,仍是惊魂未定。
“我把圣旨给你可以,但你如何保证不杀我?”
森寒而清脆的笑声,仿佛从幽冥中传来,晨露敛了笑意,静静道:“以我母亲的名义发下誓言,交出圣旨后,若再伤你一丝一毫,让她在天之灵永不安宁。”
林邝听了这等毒誓,方才满意地笑了,他沉吟片刻,终于开口道:“那道圣旨,其实在……”
轰隆一声,满天的乌云都化为暴雨倾泻而下。
巨大的轰鸣声,掩盖了室中的一切声响,只那一道灯火,闪烁未熄。
****
皇后颇为担忧地踱着步,焦急地等待着西华宫的消息。
“是谁下了这等毒手?!”
她又气又急,眉间露出一丝冷怒。
那个孩子……
她想起梅妃腹中的胎儿——御医私下断定,这是个男胎,心中象被剜去一块,火辣辣的疼痛。
是谁?!
她第一个想起太后莫测高深的微笑,却又自己否定了——
不会是她。
太后虽然表面不甚在意,却也暗中派稳婆看了好几次男女,她定然也想挟这孩子,做她的太皇太后。
想得真好!
皇后咬牙道,她的眼前又浮现了一道俊美已极的男子容貌。
静王!
一定是他!
此人虽然面带微笑,却是条不折不扣的毒蛇,他对皇位觊觎已久,若是皇帝无子,他便是当然的皇嗣,若再从中动些手脚……
皇后被自己的猜测吓出一身冷汗,心中担忧更甚。
她烦躁地等着西华宫的消息,却听廊下有人报道:“晨娘娘求见!”
她来做什么?!
皇后愠怒更生,真想闭门不见,再一转念,终于勉强道:“请她进来。”
晨露进来的时候,皇后仍是一脸冷漠凛然,并不开口说话。
“我刚从西华宫来。”
皇后抬起了头,看向她。
晨露微笑道:“托皇上洪福,我少尽绵力,皇嗣终于无恙了。”
仿佛从心中轻松下来,皇后吁了一口气,全身都瘫软下来。
“可是,梅妃娘娘,却是中毒已深,寿元所剩无几了。”
晨露的下一句,让皇后愕然生惊。
“怎么会?!”
一阵悚然后,皇后心中冒出淡淡喜悦,面上却是痛心疾首道。
“这是天命,谁也强求不得。”晨露继续道。
“天命?!”
皇后讽刺地笑了,“晨妃你也信这个吗?!”
(要熄灯了,先结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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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一百九十一章 试炼
“所谓天命,也不过是阎王要你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
晨露的话,仿佛大有玄机,皇后咀嚼着话意,面色阴晴不定。
“晨妃的意思,本宫不太明白。”
“娘娘又何必如此,说起来,你自己也很是疑虑,不是吗?”
晨露微笑着走近,“若不是我金针渡穴,今日便是一尸两命了,娘娘你以为,会是谁做的呢?!”
皇后面容苍白,咬牙不语。
“这胎儿对您大有裨益,如今梅妃元气溃损,就算是华佗再世,也很难保证胎儿能顺利出世啊。所以……我有个不情之请。”
“什么?”
“听闻您家世渊远,云燕二州又是林家所属,想必珍藏不少,我想到府上取一株北地雪参,要八叶的。”
晨露好整以暇道:“云燕二州以人参为特产,宫中只找到五叶的,梅妃的身体却是耽搁不起了。”
皇后一听居然是这等请求,不由面色缓和,却仍道:“区区小事,由我派人去便是。”
“不然,必须我亲自去您府上!”
晨露坚决道:“这药非同小可,即使是珍贵已极的八叶参,也有性味的区别,差之毫厘,谬之千里,更何况,再被人动了什么手脚,您可就百口莫辨了。”
皇后一听,大觉有理,由晨露经手,即使有什么好歹,也算不到她头上,她有些狐疑地赞叹道:“你对梅妃和皇嗣这么关心,真不枉皇上宠爱倍至了……”
晨露听她话中有话,坦荡微笑道:“皇上子嗣艰难,若不能替他分忧,也是平白便宜了别人。”
皇后听到这别人二字,禁不住想起静王来,两人皆是玲珑剔透的人物,对视一眼,顿时生出微妙的默契来。
“事不宜迟,我们赶紧出宫去吧!”
于是皇后命人准备车驾,两人轻装简从,向着靖安公府而去。
靖安公府很是惶恐地接驾,听说来意后,很是为难,但仍带了两人来到了秘库,将药材都取出陈列,让晨露一一挑选。
八叶的雪参本就是稀世珍品,晨露挑选得仔细,皇后完全插不上手,觉得气闷不耐,于是便让家中管事伺候着,自己径自离去。
“娘娘真是识货,这是几根都是襄王送来的,连存放的匣子都是上乘乌木呢!”
管事有意炫耀道,晨露微微一笑,手中摩挲把玩着,漫不经心道:“你还称他作襄王啊!”
管事面色一白,这才发现自己居然没改过口,再不敢作声。
晨露什么也没挑中,“难道云燕二州的珍藏,就这些吗?!”
管事再不敢小觑,嗫嚅道:“还有一匣,是传说中千年难遇的九叶雪参,是襄……是二老爷寄存在我们这的,他每回上京,都要把玩许久的……”
“林邝已属逆犯,他的东西,难道本宫动不得吗?!”
晨露声音不大,却带着上位者的威压,管事吓了一跳,本想用皇后的名头来制衡,也不再敢开口。
“去取来,耽误了梅妃和皇嗣的性命,你们担当得起吗?”
东西很快被取到眼前,晨露瞥了一眼,连匣放在手上掂量着,终于露出了笑容。
皇后正等得不耐,见她出来,不禁抱怨道:“宫门快下钥了!”
两人也不多说,各自上了车轿,晨露将帘子放下,用贴身带的短刃将乌木匣割开。
一道明黄卷轴,正安静得躺在其中,虽然色泽微微黯淡,其上的五爪金龙,却仍是鲜活鲜亮。
“终于找到了……”
晨露漾出一丝冷笑,却不愿打开它。
她怕自己看到那熟悉的字迹,会忍不住将它撕裂。
元旭……你写下这诏书时,是什么样的心情呢……
她轻不可闻地低喃道,心神都有些恍惚了。
手中加紧,她掌心握地发白,却仍保留了最后一缕理智,没有将它捏成齑粉。
裴桢清晨便起身离宅,到了兵部。
这几日兵部人丁稀少,所有部员,不过虚应个卯,便回家度日了——大战刚歇,他们也松了口气,所以偷懒些许,也没人过问。
裴桢跟人打了招呼,便伏在案前,开始整理递上的部文。
他看了一个多时辰,正想活动下酸疼的脖子,却突然凝住了。
他手中那道部文,事关换防,虽然说得冠冕堂皇,却仍看出了蹊跷。
想起前几日,静王隐晦的暗示,他悚然一惊——
即将开始了吗?
他的手一颤,险些拿捏不住,那份公文,有如泰山压顶一般。
裴桢心中剧烈搏杀着,恨不能起身冲到帝阙之下,将这份奏折呈给皇帝。
但他忍住了,他凝视着这份公文,拿起自己的印,小心的,稳稳的,盖了下去。
****
“裴桢此人,总算可靠……”
静王在兵部也有耳目,一个时辰后便接到了消息,他露出一道微笑,表示裴桢已通过考验。
“这样做,终究太冒险了吧……”
师爷仍有些不赞同。
(还有2000多字今天完不成了,18日中午补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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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一百九十二章 入戏
“无妨,若他是皇帝的人,即使再想虚装,也会忍不住前去告密——这道换防公文实在重要,一旦履行,京城便是瓮中之鳖了,现在皇帝毫无反映,可见此人的忠诚可靠了 。”
静王微笑着斟了一杯酒,品味着其中的甘冽酣畅,又道:“这最后的一次试探,既是对他,也是对皇帝的……这一次,我志在必得。”
他话音中带着金石之声,宛如绝世兵刃,一击即中,绝不退返。
“太后那边,殿下真准备请她训政吗?”
师爷小心翼翼的问道。
“怎么可能?!”
静王失笑道,微微眯起的眼中,带着毫不掩饰的怨毒冷笑——
“虽然白纸黑字,可太后身体衰老,在冬春之交染病薨去,也不是什么稀罕的事。”
“殿下的意思是——”
师爷做了一个抹脖的动作,又有些担忧道:“太后狡诈阴险,怕不是这么容易做到的罢?”
“哼,我早就在她身边布下棋子了。”
静王胸有成竹道。
慈宁宫被闲置了月余,如今重新门庭光鲜。
皇帝亲自下诏,道是林邝的谋逆与太后全无干系,如今朝中大安,他率百官大臣,恭请太后回驾。
太后坚辞不行,使者三至,终于应允,于是左右亲近都随之忙碌起来,一些箱笼琐碎,两日后才完全迁回慈宁宫。
太后身边,原本最得力的便是叶姑姑,她自从那次中毒后,一直身子恹恹,不时要卧床休息,一应琐事,倒是偏劳了两个贴身侍婢。
芳云手巧,惯能按摩推拿之术,太后若是疲惫惊噩,不免要倚仗她的巧手,才能略得平静。玉琴则嘴甜伶俐,经常以一些古记笑话让太后解颐一笑。
这两位贴身宫女惯得太后喜爱,虽然并无品阶,宫人们见了,也要尊一声姐姐。
这一日清晨,芳云替太后梳了个新髻,这才退出寝殿,却没有如往常一般回房,她看准了无人注意,去了御花园。
“太后昨夜又做了噩梦吗?”
晨露坐在清池旁的白石上,轻声问道。
“是。”
芳云道:“遵照您的吩咐,熏香里的那味药又加重了两分,她一点也没有疑心,只当是夜梦鬼魅。”
晨露微微一笑,不再提这事,转而问道:“那个玉琴呢?”
“她这两天也是行踪诡秘,大约静王也差遣她在做些什么。”
“既然如此,倒不如让这两起遇上一遭!”
晨露眸光晶莹一灿,沉吟着,已改了主意。
先前在太后的熏香中下药,是想让她沉溺于惊怖狂乱,逐渐消磨她的神智,如今看来,倒是可以演一出好戏!
她又吩咐了芳云一些关键,这才起身离去——
****
芳云回到慈宁宫时,玉琴便迎了上来,亲昵地抱怨道:“如今刚搬回来,事多得做不完,姐姐居然偷懒去了!”
“什么偷懒啊,我值夜刚毕,都吓出黑眼圈来了,所以出去疏散一下!”
芳云苦笑道:“昨夜幸亏是我轮值,要是轮到你,怕不要吓出病来?!”
“出了什么事?”
玉琴目光一紧,随即若无其事地问道。
“太后又做噩梦了,这次越发严重了,唉!!”
芳云故意做出欲言又止的模样,更引得玉琴心中狐疑。
“哎,你若不信,今晚在窗外仔细听着就知道了。”
夜幕低垂,太后的寝殿中一片寂静。
素雅的熏香在殿中氤氲,太后正在沉睡之中,却觉得身子越来越重。
她睁开眼,只见淡紫烟云中,隐隐又有人影浮现——
“林惠!!又是你!”
惠妃轮廓依旧,只是五官模糊,只着一件白衣,脚下飘渺不定,只是随风扶摇而来。
与往常的幻象不同,她越飘越近,转眼便到了太后床前,也不言语,伸出手,就扼住了她的咽喉。
太后惊怒交加,满心里念着醒来醒来,却仍不如往常一般惊醒,只觉那咽喉上的手冰凉沁骨,缓缓收力,简直要让自己窒息。
她剧烈挣扎,那手不再也加紧,却也不放,太后咳嗽着,含糊不清道:“我已请道长渡你,你为何不回黄泉幽冥……”
一丝幽眇的低音,在耳边响起——
“你害了我,还想害我的孩儿吗?”
太后更加惊怒,浑身都在轻颤,强生出勇气,从枕下掏出一道符咒。
白影低叫了一声,有些狼狈地松开手,退到一旁。
太后冷笑道:“是又怎样,你活着的时候没能斗过我,死了难道还想来跟我为难?!你那儿子,一心想做皇帝,却不知我早有预备,一旦他弑君成功,无数京营将士便会入宫,将他以大逆罪拿下……”
此时门窗紧闭,玉琴俯身贴在窗纸上,费力听得清楚,已是吓得簌簌发抖。
她听不见什么鬼魂话语,却只听得太后在梦中咆哮,说了些至关重要的话。
见里面动静消寂,她踉跄着起身,却因腿脚发麻,险险一头载倒在地。
待她远走,晨露才从屋檐跳下,等了片刻,涧青由殿中藻井潜出——她仍是一脸血污,一身白衣,深夜看来绝似鬼魅。
“传音入密,居然还有这等用场!”
两人望着玉琴远去的方向,对视轻笑。
****
静王对玉琴这边的消息一向重视,听到她悄然返回,立刻便予接见。
问及太后的情况时,玉琴有些不安道:“太后这几日梦魇,一直在喊一个名字……”
“是谁?”
“是您的生母,惠妃娘娘。”
玉琴回想着当时的情形,心有余悸道:“奴婢听了,只觉得头发丝根根直立,太可怕了!”
她讲了那夜窥听到的情形,静王咬牙听着,双拳握得死紧,几乎沁出血来。
(这是17日的份,近晚会继续的,呵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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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一百九十三章 月惑
“妖妇居然算计我!!”
他怒不可遏,拿起桌上的玉狮镇纸,掷到地上,跌了个粉碎,却仍是不能解他心头之恨。
“果然是她,是她害了我母妃!!!!!”
这怨堆积了十余年,今日再无疑问,静王只觉得怒火有如岩浆,冲天而起,无处发泄。
师爷在一旁听得惊心动魄,见他如此失态,忍不住提醒道:“殿下,惠妃娘娘早已仙逝,可以慢慢跟太后算帐,可如今她暗中布局,分明是要引您入套,坐收渔翁之利……我们不得不防啊!”
“哼……还以为她真被那那圣旨所挟,准备孤注一掷弑杀亲子,却原来是要我做垫脚石,然后拿我的人头来遮掩真相,算盘打得真好啊!”
静王剑眉凝聚,森然冷笑道。
“京营……?那是孙铭统辖的,怎会为太后所用?”
师爷在旁,百思不得其解。
****
“京营?”
晨露带了涧青回到云庆宫,却是对太后的话心生疑惑。
“静王笼络朝中武将,而太后,居然将主意打到了京营身上?她真能调遣这支军队吗?!”
涧青也是大惑不解。
“京营……”
晨露沉吟着,想起三十年前这支军队的前身。
所谓的京营,本是跟随元旭起义的本队精锐,几番裁增后,一直是由皇帝最亲信的将领统辖。孙铭以驸马之亲来担任这职务,可算是无人置疑,前代被暗杀的统帅,乃是太后与元老间平衡的产物,而再往前推溯——
“是他!”
仿佛被一道亮光击中,晨露豁然开朗地喊出了声。
面对涧青不解的目光,她神情凝重地低声说道:
“我记得最前代的京营统帅,是前代上柱国大将军——王沛之。”
她蓦然想起,王沛之前几日大办贺宴,连皇帝也为他的生辰而厚加赏赐——
晨露闭上眼,眼前出现的不是那威势稳重的武将,而是那个嬉皮笑脸的喊“嫂子“的精灵少年。
她缓缓睁开眼,吩咐道:“查清王沛之的一切行踪,如果可以,派人潜入他府中探查。”
涧青正要下去,却见医正急急匆匆地求见,他也顾不得礼数,焦急道:“娘娘,皇后下令,让太医院为梅妃炮制陈年老参,可梅妃的症状,怕是虚不受补……”
“你不用说了,我全明白了。”
晨露只觉得啼笑皆非,她为了得到那棵千年雪参——准确的说了为了得到那匣中的圣旨,才扯了个慌,皇后却把它当了真,为确保胎儿万无一失,才让太医们兴师动众。
“你不用准备老参了,我亲自去跟她说明吧!”
医正如蒙大赦,连忙称谢辞去。
涧青毕竟是少女心性,忍不住好奇道:“梅妃娘娘虚不受补,那棵千年雪参——”
“我把它放入大厨房的锅里了,它化为几千份汤,让全宫上下都滋补了一回。”
晨露微笑着,却转为叹息:“可怜梅妃,有这等珍奇,也救不了她的命。她趟进这混水之中,竟被静王害得不得善终!”
涧青想起那雪白肌肤上触目惊心的针孔,不禁打了个寒战,想起昨夜的情形,又道:“静王也真是可恨复可怜,他的母妃被太后害死,大约从小就心志扭曲了。”
“这宫中,虽然金碧辉煌,却实在是吃人不吐骨头的黑暗所在,要么被人所害,要么去害别人,哪有什么清白无暇的人。”
晨露眸光微闪,由衷叹道。她看着涧青,莞尔微笑道:“这宫里并不适合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吗?”
“我不想嫁人,但宫里呆得实在气闷……”
“那个侍卫郭升呢?人家对你可是痴心一片啊……”
“娘娘取笑我……”
两人轻声笑语,朝着昭阳宫而去,声音飘荡在风中,逐渐消逝无踪。
****
十一月十三,夜色初上,月儿半明半隐,浩然缓缓东升,它的光芒近乎血红,普照着万物苍生。
重重的楼台宫阙,被它照出迷离瑰丽。万千繁华隐没在夜色中,只剩那清澄的琉璃明瓦,被这血色映出末世般的苍凉华丽。
“这月色太过不吉了……”
仪馨帝姬坐在轿中,揭开绣帘一角朝天上张望,仿佛被这凶光刺痛了眼,她紧紧蹙眉,近乎泄愤的将轿帘甩下。
她是去探望梅妃的。
虽然太医悉心照料,皇后亲自操持汤药,皇帝也是温柔呵护,但纸包不住火,梅妃终于从小宫女的私语中,知道了自己的病情。
在确信自己不久人世后,她陷入了狂乱崩溃之中,任何宫中嫔妃的接近,都会引起她惊恐的尖叫。
仪馨帝姬在皇帝远幸行宫之时,曾经受他之托,照看好这身怀六甲的妇人,两人处得颇好,如今听说她这等惨状,连忙入宫探视。
“好好一个玲珑剔透的人,竟成了这般模样……”
她正心下唏嘘,却听轿外有人道:“帝姬请留步。”
声音清脆好听,却是威仪自生,帝姬微微皱眉,心中浮起“晨妃”二字。
(还有两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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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一百九十四章 血月
她早就听过这位皇帝宠妃的种种传闻,本来对这等巾帼传奇也颇为心折,但上次安平二王谋逆之时,孙铭被她全程压制,他虽然心胸开阔,帝姬心中却不免生出芥蒂来——
这般跋扈狠绝的女子,亲近帝侧,并不是什么好事啊!
她心中想着,面上却丝毫不露,吩咐从人停轿,由轿中款款起身,矜持笑道:“娘娘有什么事吗?”
“倒也没什么事,只是帝姬深夜回府,有些不太安全,为免万一,不如在我宫中宿下可好?”
晨露虽然是问询,却带着不容否决的意味,帝姬素来脾气骄矜,闻言干笑了一声,摇头道:“多谢好意,天子脚下,帝京之中,哪来那么多宵小不轨之徒——我这就告辞了。”
“帝姬请留步。”
晨露第二次说道,涧青眼明手快,已经命人将轿夫带下,半强制的请帝姬“留步”。
仪馨帝姬勃然变色,正要发作,晨露靠近她身畔,低声道:“今夜有变,皇上恐怕你归家途中遇险,所以让我把你留下。”
帝姬一听,楞在了当场,她生于宫闱,亦是天分极高,听这一句,再联想起丈夫近日心事重重,她不禁打了个寒战,“到底出了什么事?!”
“谋逆。”
晨露简短回道,她望了一眼慈宁宫方向,又添了一句:“恐怕,接下来还有宫变。”
“宫变?!”
帝姬顺着方向望去,悚然,接着便是惊悟——
“是她?!”
她有些不信道:“虎毒还不食子呢,怎么会……”
“宫中妇人要想凤临天下,哪个不是认得一个媚字,识得一个狠字——林中猛虎可比她们逊色多了!”
帝姬第一次听到有人敢在宫中如此讽刺,饶是她性格刚强,也听傻了眼,一时不知该如何对答。
“总之,现在一旦出宫,您恐怕会成为要挟驸马的利器,为免被乱党所趁,您还是在云庆宫中暂歇吧,我会派人通知驸马的……”
晨露的话,有些意味深长,帝姬想起孙铭,一时又是担心不已。
****
几百支弩箭破空而至,带着锐利的呼啸,瞬间夺走人的性命。
毫无心理准备的城卫军被这股突如其来的死亡巨浪吓懵了,许多人来不及取下城头的铁盾遮挡,直接被射成了刺猬,他们在倒地前发出的凄厉惨叫声,震撼着邻近同伴的心神,有几个甚至被皮肉撕裂地钉在山壁之上,手脚还兀自抽搐着,夜色中响起一阵沉钝的噗噗声,那是箭头破肉入骨的可怕声音。
还没等受袭者从震惊中恢复过来,第二阵密集的射击接踵而至,然后是第三阵,第四阵……疯狂的弩箭攻势宛如雪崩,人命在其中转瞬熄灭,微渺有如一片片雪花。
“快下城楼——”
城卫队长的话音未落,便被一只箭矢刺穿在地,血雾暴撒之下,一命陨天。
剩余人等正想避其锋芒撤下城楼,却听城楼下发出一阵令人牙酸的沉重拖曳声。
“城门被打开了,有奸细!!”
随着这一道声嘶力竭的喊声,局势彻底陷入无法控制的深渊之中。
住在城门近侧的百姓从睡梦中醒来,却只得瑟瑟发抖,不敢伸头去看,他们心中嘀咕:难道安王或是别的什么人又造反了?!
孙铭接到禀报时,剑眉怒挑,却没有任何动静。
“将军……!!”
侍从在旁耐不住,焦急催促道。
“传我的命令:全营严密戒备,不准擅自行动。”
孙铭目光闪动,心中千百念头流过,却只剩下恩师殷切的一句话——
“铭儿,一切……全看你的了!”
“将军,难道我们不去救援城门吗?!”
侍卫不解的惊叫中,几乎带上了愤怒。
孙铭抬起头,目光犀利,稳如磐石——
“我自有分寸,执行命令吧!”
侍从还想说什么,却被他目中神光所摄,于是领命而退。
“老师……您真的,要我走那一步险棋吗?!“
孙铭喃喃道。
****
漫天的箭雨,遮蔽住了月亮的光辉,那一轮血红的月儿仿佛不忍目睹这场景,隐没在云中。
随着城门从内打开,无数的士兵从缺口冲入,如浪潮一般连续不断。
甲胄的寒光在幽夜中闪烁,他们有如魔魅一般长驱直入。
街道上空旷无人,百姓们闭了门窗,战战兢兢的躲在被窝里,只是聆听着铁蹄肆虐的声响。
(还有一章先欠着,19日上午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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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一百九十五章 靖难
皇宫四门紧闭,平日里繁华似锦的宫阙千重,仿佛陷入了更大的沉眠之中。
晨露安顿好帝姬,便亲自去神武门前看个究竟。
瞿云全身黑甲地迎接了她。
“光凭这些宫中禁军,恐怕不是那些叛党的对手……你真要让京营按兵不动吗?”
瞿云遥望着天上那轮血红弯月,很有些忧心忡忡。
“我就是白起重生,也不敢以如此悬殊的兵力来对战。”
晨露瞪了他一眼,又好气又好笑道。
“如果让他们进驻,我们根本不知道哪些是林媛的人,若是有个万一……”
“所以我们要尽力防御到最后——皇帝早已发出秘旨,让离京最近几路官军进京勤王。只要能我们能独立抵挡乱军一天,那几路官军便能到达,到时候用掺沙子的办法,将京营建制暂时打破,调入友军之中,他们就掀不起什么风浪来了。”
“一天……”
瞿云苦笑道:“这可真是个艰难的任务啊!”
两人正在对谈,却见涧青急匆匆前来禀报:“驸马单身前来,请求入宫,与公主团聚。”
“什么?!”
两人齐齐惊喊,都在对方眼中看到了绝大疑惑。
“皇上先前便有秘旨,让他按兵不动,先将军中的异己甄别出来。他为何来了这么一出?”
瞿云沉声道。
“先去见一下他再说吧!”
晨露清眸幽闪,想起前几日“辰楼”中人查到的一些秘辛,心中的疑团越来越大。
****
“为何擅离职守?”
皇帝很是不悦道。
“因为……臣实在太过懦弱,没有勇气去看接下来的一幕惨剧。”
孙铭端起茶杯,曾连斩十余首级的刚毅手掌,此时竟有些颤抖。
“何来此一说?!”
“皇上,不知您是否记得,从先递开创本朝起,第一任的京营将军……”
元祈见他话题突兀,闭目沉思了片刻,答道:“是王老将军,他于战火倥惚间戍卫先帝,立下赫赫功绩,后来便是本朝的上柱国大将军。”
“他也是臣的恩师。”
孙铭有些沉郁地叹息道。
“哦?!”
皇帝眸光闪动,显然从中联想到了什么。
“恩师虽然称病归隐二十余年,军中袍泽故旧却是遍布天下,他生性仁德,如今赫赫有名的武将,有大半是他手里使出来的。”
孙铭提到恩师,语气崇敬,然而凝重。
“这一次乱党作祟,恩师早在寿宴之时便有所察觉,但他吩咐我的话,却是与为臣之道全然不符!”
“他也参与了这谋逆?!”
皇帝声音不大,却满是沉郁的压迫力。
“若是恩师有此意愿,怕是京营此刻已冲入宫中了!”
孙铭苦笑道:“恩师今日忽然到了营中,于是我立刻便被架空……他威望之高,若不是我亲眼所见,根本难以想象,京营的中下级将领校尉,大半唯他马首是瞻。”
他抬头看向皇帝,语气带着微妙的自豪和苦涩,“京营之变,实在是惊心动魄,我自忖无法抑制……但我敢以全府百余人的性命担保,恩师绝无对皇上不利的意思。”
“你担保?!你们百余人的性命,能抵得上皇上的安危,能抵得上社稷江山的重要吗?!!”
瞿云在殿外正要迈步进来,听到这话,气得面色都为之紫胀。
“亏你还是帝亲贵胄,却原来如此胆小怕事,京营即使哗变,你也该死于职守,一句无法抑制,就想推脱责任吗?!”
“瞿统领,我敬你是前辈老臣,但这一句还清收回!”
孙铭双眉一轩,不怒而威,“我鏖战沙场,九死一生的时候还少吗?!若是怕死,当时便可逃遁而回,又何须今日?!”
“你擅离职守,可否给皇上一个理由呢?”
晨露缓缓而入,听着他话音含糊,好似有什么难言之隐,终于开口道。
孙铭皱眉不语,半晌,才哑着嗓子道:“恩师只对我说了一句:这里用不着你了,去保护皇上吧!”
众人听着这一句,面面相觑,交换了眼色,都不再说话。
****
夜色越发深晦,神武门前城楼紧闭,并无一兵一卒把守,夜风吹来,带着无边的萧索。
擂木火石的攻势,在这铁门紧闭前,全部化为乌有。
夜袭的叛军怒吼着,又调来攻城巨器,意欲长驱直入宫中。
下一瞬,所有的喧嚣都逐渐停止了,他们抬起头,惊讶地发现,城楼上的宫灯被全数点燃。
冠盖华冕迤俪而出,身着玄色龙纹朝服的皇帝随即缓缓出现在城楼上。
“你们深夜逼宫,到底意欲何为?!“
宫灯将四周照得亮如白昼,皇帝神色如常,凛然不惧,如平日一般侃侃而问。
叛军的将领被这“逼宫”二字的威压分量惊得身上一颤,但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他硬着头皮上前答道:“帝阙中有奸佞小人,臣等是为清君侧而来。”
他仿佛很是为自己的答案而得意,回头对着自己的僚属扬声道:“奸佞挟持了皇上,我们定要为国靖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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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一百九十六章 一会
“清君侧?!”
仿佛听到这世上最好笑的言辞,皇帝畅快大笑起来。
他神态从容悠闲,天生的帝王气度,让城楼下的叛军们心生暗惧——
“你们是想清掉谁?”
皇帝忍住笑,近乎调侃地问道。
瞿云站在一旁,心中却是雪亮,皇帝不愿把命运交托给态度暧昧的王沛之,决定尽力拖延抵抗,以待援军。
“这——!”
那将领顿时惊慌起来,很有些手足无措,他也是从上级口中鹦鹉学舌来的借口,如今要他说个明白,却实在是难为他了。
一个生得伶俐些的参赞凑在他耳边低语,他顿时来了精神,高声道:“有奸佞唆使皇上裁撤兵士,以为鞑靼人败退就可以不要咱们了!”
他这一句煽动,虽然粗糙,却很是奏效,士兵们虽然不懂什么清君侧,可裁撤兵士还是听得懂的,这就是砸他们饭碗的意思,于是越发头脑发热,齐声鼓噪起来,一时倒也是声震云霄。
皇帝并不急噪,等这阵乱喊过后,不疾不徐道:“是谁说朕要裁撤士兵的,诏令呢?”
那将领怒声答道:“秘诏既下,皇上还要继续隐瞒吗?上面可盖了兵部的戳啊!”
身旁的参赞从身上掏出一道揉得半烂的公文,士兵们虽然识字不多,可那明晃晃的大印还是认得出的,于是怒火越炽。
“兵部?!”
皇帝冷笑着,朗声说道:“你们身上的秋衣,都是兵部新发下的,若是要裁撤你们,还用逢制这些物件吗?
这道理虽然通俗,却是一针见血,兵士们面面相觑,都觉得皇帝说得在理。
皇帝见人心动摇,于是继续道:“清君侧是什么意思,各位也许不明白——这就是谋逆作乱,是要诸九族的大罪,有安平二王的失败作前车之鉴,你们真以为能成功吗?!“
他声音不大,却是清朗响亮,以一口真气贯入,在夜色中响彻了所有人耳边,有些士兵不由得心生惧怕,他们踌躇着,连手中兵刃落地都浑然不觉。
“皇上被奸佞所挟持,目前说的不过是违心之语!!”
那将领见人心有所涣散,焦急怒吼道。
“笑话!朕是何等样人,难道会重演汉献帝故事吗?!”
皇帝冷笑着,居高临下地瞥了一眼,连对话的兴趣也再无半点,只是沉声喝道:“何去何从,各位该有个抉择,你们不怕死,难道要九族殉葬吗?”
城楼下发出低沉的嗡嗡声,很多人被这“九族殉葬“震慑住了,失魂落魄地窃窃私语着。
“弟兄们,我们走上这条路,就无法回头了,如今放下武器,也是造反的死字,不如撕杀一场,兴许还能搏个封妻荫子——王侯将相,宁有种呼!如今该轮到咱们立这拥立之功了!”
那将领咬咬牙,顿时豁了出去,用既成事实来断了兵士们投降的念头,又许以重利,这一招果然见效,许多人血往上涌,想起前次安平二王造反时几百颗首级传街示众的惨象,自觉反正逃不出惩罚,不如搏它一搏!
他们眼中狠色加重,呼啸声又起,瞿云连忙对皇帝道:“这都是些杀红了眼的亡命之徒,皇上还是暂避为好!”
“不妨!”
皇帝怒极生笑,从侍卫手中抢过弓箭,弯弓搭箭,白羽翎在夜色中划过一道残影,呼啸而出。
说时迟,那时快,那将领只觉得眼前一花,咽喉一痛,咯咯作声,却再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他颤抖地伸出手,指定了前方,仿佛不敢置信,却仍是不甘心地跌落尘埃。
“首恶已除,余犯不问,汝等放下武器,即可自由散去,若朕违背允诺赶尽杀绝,他日如此人一般,横死箭下!”
皇帝这一句,宛如在热锅里撒下沸油,许多人惶恐狂乱,惊叫着后撤,转眼便不见踪影。
剩下的死硬之人,也不复方才的嚣张气焰,只是剧烈喘息着,仍在城楼下剧烈撞击着铁门,两方对射的箭石又开始在空中横飞。
“一时半会还算安然,可这也挺不了多久……这些都是静王许以重利收买的外镇官军,虽算不上绝顶精锐,却也是剽悍老练。一旦攻入宫中,禁军根本抵挡不了多久。”
瞿云很有些忧虑道。
皇帝不见晨露身影,于是问了一句,瞿云叹了一声,道:“她出宫去一会王沛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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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一百九十七章 信物
京营之中,却不似孙铭所说,一命既下,无所违拗。
大堂之上,气氛凝重僵窒。
“大将军,我们都是你手里使出来的,如果是别的事,就算是水里来,火里去,也不过是一条性命,我齐某皱一皱眉,就不算是京营的老人!可惟独这次……”
说话的中年人,鬓发也亦斑白,听他话音,也是当年最早从龙的义军一员。王沛之虽然早已隐退,他却仍称他为大将军,执礼甚恭。
“大将军,家父是您的老部下,我幼时便听闻您的威名,实在心升景仰,若今日我们面对的是鞑靼蛮夷,即使马革裹尸而还,也绝无怨言……”
另一名年轻些的将领也是忧心重重道。
“你们都在担心,谋反的污名……会玷污了自己和家族,对吗?”
王沛之微笑着品茗,如此紧急之时,他居然仍有此闲情逸致。
他神态宁静安详,仿佛是刚从甜睡中醒来,又好似等待情人相会的青涩少年。
众人交换了个眼色,将焦灼疑虑都沉淀于心,却再不愿开口。
“当今天子无德,我奉太后之命行废黜之实,又有什么不对?!”
王沛之的微笑,在茶香氤氲中飘忽不定,众人听他这一句,惊得脸色煞白。
半晌,那齐姓将领才沉声回道:“大将军,你一来便夺了孙铭的军权,道是要襄扶帝室,我们没什么话可说,跟着您就是了——可今上虽然为人冷峻,却实在是勤勉有为的好皇帝,他刚平复了鞑靼之乱,我们虽然远在京城,对他也是佩服得紧,要大伙儿把他废黜,实在是万万不能!”
他说完一咬牙,竟然双膝跪地,双手奉上佩剑,道:“末将不肖,不能陪同大将军行此倒行逆施之事,惟有将这条命还给您——说起来,在潼关一战蒙您搭救,已经多活了近三十年,大恩大德,只能来生再报了!”
那年轻将领面色苍白,牙齿都在哆嗦,却也毅然起身道:“今上圣明,为臣者慎宜自重——我亦不愿落下千古骂名!”
其余人对望几眼,默不作声的,几乎都站了起来,走到两人身旁,只有几人与王沛之渊源太深,实在踌躇不决。
“哈哈哈哈!”
在这寂静得窒息的大堂上,犹如狂飚突起,惊破天阙的大笑声,居然出自王沛之本人。
他仿佛愉悦已极,畅快大笑着,声音绵延浑厚,到最后,几乎要笑得咳嗽起来。
“今日真是高兴啊!”
他笑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环视着周围众人,呛咳着说道:“忠臣良将啊……”
众人正是一头雾水,却见王沛之低声笑道:“孙铭那个傻孩子,还以为老夫我一出面,就会从者云集呢!若是叫他看见这一幕,我这做老师的,定然是面子全无了……”
他止了笑,从怀中掏出一件物事,“你们且看此物。”
众人凝神一看,竟是一枚玄金令箭,内圈刻有清晰的铭文:如朕亲临。一旁刻有蛟龙图饰,有家学渊源的,早已在旁惊呼道:“这是先帝的贴身信物!”
“以此物件,可否请各位听我号令呢?!”
王沛之轻声笑道,用手轻抚着令箭,笑容中含着怀念和怅然,
他长身而起,仿佛充耳不闻众人的窃窃私语,只一句,便封缄了所有的疑虑——
“你们即使不相信我,也该信任先帝的眼光……这令箭一向颁给钦差,回朝之后必得奉还,而他在临终前,却赐给了我。”
齐姓将领艰难地起身,活动着麻痹的腿脚,仍是耿耿道:“大将军,今上……”
“呵呵,你们以为,我真要废黜皇帝吗?!”
王沛之哑然失笑,以戏谑的目光环视着众人,眸中神采,却越见柔和——
“倘若谁惟命是听,真的随我去行这废立之事,刚才我便会斩下他的人头!”
与温暖柔和的微笑截然不同的,那低沉狠绝的声音,王沛之目光犀利,缓缓说道:“你们要是仍有疑虑,入宫之后便可依本心行事,宫中正在抵御逆党,所谓襄助帝室,可算是真当其时了。”
这一句实在有理,所有人都不由地点头,暂时打消了疑虑。
众人气氛刚有些松动,却听堂外有人报道:“宫中有一骑疾行而来,要求大将军到营前一会!”
****
王沛之赶到时,只见夜风秋凉,沁得一地落叶,将黝黑大地铺得满满一层。
沙沙的叶声,越发衬得深夜寂静,那轮血月高悬空中,诡异而怜悯地,望着这世间众生。
他好似看到了幼时最为精彩的武生打戏,禁不住,微笑起来。
他望着地上,眼角的余光,却不由自主地瞥见那一道雪缎纤影。
那抹雪色,几乎刺痛了他的眼,他微微转头,自己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居然以冷淡调侃的声音笑道:“娘娘不在宫中伺奉皇上,来这粗鲁不堪的军营之中,有什么指教吗?”
“何必明知故问……”
声音清冽如同冷玉碎琼,王沛之的身躯微不可见的一颤,全身的血液都似要在这一瞬间挥发开去——
他攥紧手掌,只听见自己又笑道:“是为了驸马的事吗……我有先帝如朕亲临的令箭,就算他是帝家亲眷,也只得交出军权让贤。”
“先帝的信物?!”
仿佛听见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又好似带着惊奇的怨毒,晨露冷笑道,反唇相讥道:“先帝给你信物,就是让你谋害他儿子的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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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一百九十八章 突变
“若真是谋害,驸马怕是死于当场,也不会把军权交出吧?”
王沛之笑道,心中却是如刀绞一般疼痛——
阿媛,你素来坚强,可这一回,你面对这绝境,将如何呢?
他暗自默念着,终于抬起了头——
晨露只觉得那双眼,含着虚无的怅然,近乎淡漠的狂然,哀伤的,隐忍的,决绝的望向自己。
她压下心头怪异的感觉,答道:“即使如此,你手握京营,在这等险恶关键的时期,实在难以让人放心……你若还有为臣之心,就应当交出军权。”
“若不我愿呢?”
“那便是——”
呛然一声,太阿剑瞬间出鞘,在幽暗中灼然生辉,疾速向着他的咽喉直取。
王沛之虎口贲张,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旋身,这才险险逃过一劫。
“于阵前取大将首级……不愧是她的传人,风格亦是酷似啊!”
他轻声低喃道,居然再次微笑起来。
金戈火花迸裂之间,两人身影在半空中变幻,再次落地时,晨露衣袖被刺出一道两寸裂口,而王沛之倒退两步,终于忍耐不住,哇地吐了一口血,顿时面色苍白。
“原来是你!”
晨露豁然开朗,以剑指他道:“那夜的刺客,我一直觉得招式眼熟,却没曾想……居然是你!”
她冷笑道:“你到底是静王一党,还是替太后办事的?!”
“我只是依从我的本心。”
“好一个依从本心!夜袭取我的性命,也算是依从本心吗?”
“那是还债……人做的孽,总是欲解不能,总是一再蹉跎。”
王沛之的嗓音低沉,仿佛深溺于某种隐痛之中,他抬起头,轻声道:“你上次伤我的剑招 ,是寂灭三式吧?”
晨露微微一凛,沉吟不答。
“我不知道你是从哪学来的,但于我来说,看到这剑招,就想起自己最深的一桩冤孽来……”
王沛之声音坦荡的,继续道:“这些冤孽,都是我年轻时候造下的,午夜梦回,仍会汗湿重衣,心如刀绞。”
“桩桩件件,到今日,终于要了结了……”
他的声音在血月下仿若虚幻,晨露蓦然想起自己在孟兰节的夜晚,追着幽渺河水中明灭的莲灯随波飘荡……
那种感觉,就好似即将沉溺的灯焰,怅然的,宁静的,用尽自己全部神粹的,燃烧。
“你到底意欲何为?”
“入宫,襄帝勤王。”
王沛之毫不迟疑地答道。
“京营将士到底效忠于谁?”
“当然是……”
王沛之笑得怅然苦涩,一字一句道——
“当今圣上。”
晨露见他如此坚定,于是沉吟道:“口说无凭,你要我如何相信……”
“这位娘娘,王大将军如何,我们不敢担保,但我们自己,却绝不会为虎作伥,做那谋逆之事。”
大营后面,出现几道人影,忍不住开口说话的,是那位齐姓老将。
“是啊,大伙儿虽然敬仰大将军,但还不至于是非不分,况且王大将军刚才也说了——就是信不过他,也该信得过先帝的眼光。”
先帝的眼光?!
这话本来极是妥当,晨露听了,却顿时面沉似水,目光冷冽森然。
一旁那年轻将领终于开口了,“一旦有变,将士们是听我们的,朝廷如果担心我们谋反,尽可以先派人将我们的家人看管羁押——我先说了,我家在燕子巷……”
其余几人也纷纷开口,爽朗地报出自家底细。
晨露望着这一双双期盼的目光,点头道:“不用说了,我相信你们。”
*****
京营开拔之时,朱雀大街上响起一阵甲胄碰撞的钝响。
所有人都寂静无声,只有当前两骑在悄声低语。
“京城乃是国之中枢,这几个月间,却迭遭变故……”
王沛之有些心疼地望着青石条砖上新增的裂痕,叹息道。
他又看了一眼晨露,笑道:“你现在仍对我心存疑虑,却又为何肯随京营将士一齐入宫——不怕引狼入室吗?”
“我既然肯放你们入宫,便有万全之策,于其让京营动向不明,还不如让它到风口浪尖上试试,谁忠谁奸,一下便能分明。”
“万全之策?”
王沛之咀嚼着话中含意,心中也明白了几分,于是又问道:“入宫之后,这些京营将士们务必由圣上调配,不然,他们绝不会听从。”
“那是当然……”
晨露还待再说,却见不远处西华门宫门洞开,前来接应的涧青面色惊惶,仿佛受了什么绝大的惊吓。
“出什么事了?神武门被攻破了吗?”
涧青喘息着,勉强摇头道:“不……神武门那边有瞿统领在,一时还能撑着——只是慈宁宫那边……”
“慈宁宫怎样了?”
王沛之在旁问道。
涧青看了他一眼,道:“慈宁宫被人攻破占领,太后已被挟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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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一百九十九章 窥者
太后入夜后就很不安稳,她咳嗽有些加剧,却不肯宣太医,只是望着天边的月儿,低喃道:“这月红得邪意……”
芳云心知肚明——她是在为宫变的进程而焦急,于是安慰道:“娘娘若是睡不着,不若点些熏香来抹牌,也好消磨这长夜。”
太后答应了,于是加上叶姑姑和这两个侍女,四人支起檀木桌,抹起了牌来。
太后拿了一手好牌,却是心不在焉,屡屡失误,不一会儿,桌上的金锞子便输了大半,这还是三人不敢让她太失颜面,暗中放牌的缘故。
“也没什么意思……”
太后只觉得昏昏欲睡,她打了个呵欠,只觉得人影在灯下拖曳晃动,竟绝似鬼魅狞笑,她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凝神在看,却是平静如常。
难道真是人老阳气少,平白见鬼魅吗?
她心中咯噔一沉,顿时心绪大坏,随手拨乱了牌道:“乏了,睡吧!”
太后由几人服侍着宽衣上床,不知怎得,却是辗转反侧,怎么也无法入眠。
梆更的声响在静夜里越发清晰,纱窗虽然紧闭,血色月光却从中隐约透出。
太后侧耳静听,前廷方向仍是一片寂静,没有任何喧哗,她喃喃自语道:“怎么还没有动静?”
“母后这么急着让我来送死吗?”
阴冷的声音突兀而起,太后身子一颤,只见秘室的门徐徐而开,出现在眼前的,竟不是王沛之,而是静王元祉!
“怎么会是你?!你怎么进来的!”
太后既惊且怒,正要张口唤人,却听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却正是今夜当值的玉琴。
“玉琴你快喊人——”
太后惊慌的声音,却因玉琴的动作而戛然而止。
她微笑着朝静王点头示意,随手将门栓放下,殿中与外界从此隔绝。
“母后,玉琴是我特别孝敬您的,这一阵,她伺候得您可好?”
静王低笑道,拍了拍玉琴的手背,让她在门边伺望着,对着太后又道:“至于为何出现是我,而不是王老将军,这便要怪母后你太粗心了。”
“上次四弟谋反,您身陷险境,却莫名有银光一闪,外人不知就里,以为是我发的暗器,可我却一直在琢磨这问题呢——还好玉琴伶俐,终于发现了您的秘密——话说,您可真是晚福不浅哪!”
静王笑得轻佻,太后狂怒攻心,眼前一黑,险些跌倒,勉强支撑住床柱,才缓缓坐下。
“你这畜生,我对你不薄……”
太后咳嗽道。
“对我不薄?!”
静王好似听到了天大的笑话,眼中火光如灼,“你害死我母妃,对我利用之余,严加防范,这叫对我不薄?!”
他越说越是怨毒,“就是这次,你也拿我当替死鬼……哼哼,一旦我弑君成功,京营将士便会以大逆罪拿我,当时候你身为太皇太后,挟幼主而自重——真是好计谋好手段哪!”
他凑近太后,以戏谑残忍的目光看着她道:“母后,我的人已经在神武门前动手了,离京城最近的援军也被我以一纸换防公文调离,皇帝手中能调动的力量所剩无几——这一次成则万事好说,若是不成,母后你也休想安然脱身!”
“畜生……”
太后呛咳着,以险恶的目光瞪视着他,低声咒骂道。
这母子二人在这一刻终于撕破了伪装良好的画皮,彼此以狠绝的目光澄视着,殿中的气氛因这一份对峙而分外僵硬。
“你进了王沛之的府邸,他不在家中是吗?”
太后打破了这一沉寂,低声问道。
“你那老情人此刻大概在京营之中吧,他即使能成功夺得军权,也会投鼠忌器,不敢动我分毫吧!”
静王以轻蔑露骨的神情扫视着太后,啧啧赞叹道:“母后,您真是有本领有手腕——”
“腕”字还没出口,他蓦然挥袖,一抹流光从袖中飞出,直直穿过镂花殿门,消失不见。
殿外随即传来一声闷哼,好似有谁受伤忍痛,玉琴闪身追了出去。
静王神色间不复方才的悠闲,他俊美如神的容颜在灯下显得阴森扭曲——
“是谁?!”
他冷声逼问着太后。
太后听那声音耳熟,暗忖十有八九是芳云,不由心中暗喜,口中却不耐冷笑道:“人是你发觉的,问我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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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百章 对峙
暗夜如霜,血色弯月在头顶撒下不安的光华,芳云在宽阔大道上竭力奔跑着,身后一阵轻风扶摇而来——那是玉琴在追赶。
平日里嬉戏友善的姐妹,此时在她眼里却是狰狞有如套了画皮的女鬼。
两人身法都算轻盈,但并不是多么上乘的武功——专职潜伏的细作,一般并不会修习多高强的武功。
一道软烟罗从身后席卷而来,玉琴身不由己的被拖拽而回,她脖上被缠,几乎窒息——
一道人影从前方掠来,下一刻,玉琴从束缚中解脱开来,她看着眼前这异常熟悉的面容,呛着咳嗽道:“太后被静王挟持……”
****
静王的不祥预感,在一刻后化为现实——
慈宁宫外脚步声混杂,从窗纱中可以看到隐隐绰绰的人影。
“静王,出来答话吧!”
瞿云忍着怒气喊道。
他从神武门前被紧急请回,竟有这等混乱局面等着他。
静王冷笑一声,正要高声拒绝,只听瞿云沉声道:“你再不出殿,我就要射箭了!”
静王一惊,怒喝道:“你敢!太后也在这殿中!”
“你不肯出来,谁知道太后是否已经遇害?!”
静王一凛,头脑顿时清醒下来,他这才意识到,外间这些人,大都是皇帝的亲信,他们怕是巴不得趁这混乱让太后早早归天!
他主意一定,用短剑横在太后脖项前,另一手推开了殿门。
冷冽的空气扑面而来,殿外中庭里满是黑鸦鸦的人。
静王孤身在此,却并不慌张,他只是想拖延时间,等待前廷那边的胜利。
“静王殿下,挟持太后并不是个好主意,前次平王的愚行还历历在目,想不到你也要重蹈覆辙!”
瞿云的口气并不重,只是语言直接而辛辣。
“见笑了,我实在是无奈呀!”
静王满面无辜,正要天花乱坠的继续往下说,只听远处传来沉闷的甲胄钝声,他面色终于变了,却是略带喜色的轻松。
京营,终于到了。
京营的到来,终于把静王从窘境中解放出来——有王沛之在,太后这张牌终于能发挥效力了!
“你先回神武门吧,这里有我。”
清冽的女声,决断从容,静王抬起头,有些意外地在大队人马中找到了声音的主人。
“嫂子,好久不见了!”
他仍是佻脱地打着招呼,眼中却警惕更甚。
晨露瞥了他一眼,又瞥了一眼挟持下太后,下一刻,她微笑着开口——
“为什么不刺下去呢?!”
身后京营的将士们齐齐惊呼,他们常年受皇家正统的熏染,君臣尊卑早已深入人心,如今听到这等大逆不道的言语,顿时哗然。
晨露回身微一示意,只见外层重重涌出无数刀剑甲胄齐整的将士,将京营入宫的这一镇人马完全包围。
“怪不得你让京营的其余四镇都去援救神武门……原来这圈套是专为我们准备的!”
齐性老将恍然大悟道,。其余人见这等架势,也都是面色阴沉。
“言重了,只要大家不轻举妄动,我们绝不会冒犯。”
晨露淡淡回了一句,观察着场内的诡谲局面——
以太后静王为中心,京营围成一圈,外层又包有自己的人马气氛实在是诡异险恶。
“看这甲胄的花纹……是周浚的镇北军吧!”
王沛之只瞥了一眼,就认出了其中渊源。
“果然眼力如炬……”
晨露淡淡道,也不知是贬是褒。
静王见自己这边被忽视,于是加重了手上力道,太后不由发出一声呻吟。
“静王殿下……你这样做是徒劳无功的。”
晨露淡然道,一副漫不经心的模样,好似丝毫不以太后性命为念。
静王见四周兵士重重,心中一阵凛然,却还是强笑道:“离京最近的援军已被我调开,即使周浚借你人手,难道能把镇北军搬来不成?!”
“王爷,这个问题,还是由我来说个清楚吧!”
从晨露身后出现的,竟是身着朝服的裴桢!
“原来你竟是……!”
静王惊怒交加,只觉一阵颓然。
“王爷,那一纸换调令,我确实盖了印,但若是细读,便会发现所写的驻扎期限,是到明年闰贰月廿九……明年并不遇闰,又怎会有闰贰月廿九这一天呢?所以当地的卫所长官定会有所拖延,你现在快马加鞭前去,这几支驻军定是分毫未动!”
裴桢悠然轻笑,一身朝服穿在身上,显得格外轩昂挺拔。
静王再也忍不住,微一咬牙,手下用劲——
两道银光在这一瞬暴涨,不约而同地直奔他面上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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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百零一章 废黜
只听得铛的一声响,两道银光在空中交撞,然后在静王眼前寸许齐齐落地。
静王惊得四肢百骸的血都凝到了心尖,他定下神来仔细一看,竟是一道银针,一柄发钗。
“对不住,静王也是先帝苗裔,若非必要,不能让你取了他的性命去。”
王沛之轻拂广袍,对着晨露道。
“那就让静王取了太后的性命罢……”
晨露微微一笑,居然没有动怒,乐地在一旁冷眼旁观。
“静王殿下……请你也就此罢手,悬崖勒马,为时未晚。”
静王冷笑不语,清漠俊美的面容上现出一道扭曲的阴霾,他手下更加用力,让太后发出凄厉的呻吟——
“看样子,我是走投无路了呢!”
他苦笑道,扫视着周围虎视眈眈的人群,眼角因兵刃的寒光而微微眯起。
“太后是我唯一的筹码了,你若是我,会轻易放开吗?”
王沛之瞳孔瞬间紧缩,眉宇间威仪摄人——
游龙般的剑光让漫天星辰都为之黯然,悍烈杀意一出,让人肝胆俱丧,血月的光华幽转,仿佛也为这人间名将的一剑而惊魂。
静王拖了太后,却仍是躲得狼狈,闪避腾挪之间,越发捉肘见掣,他索性豁了出去,一咬牙将太后直直挡上剑尖。
太后的凤眸极度的惊恐而睁大,剑刃闪着凛冽寒光朝她而来。
宛如无边的镜面在这一瞬破裂,她清晰地望入王沛之眼中——
他那刚毅无畏的脸容,此时却带有某种奇异的光芒。像触摸到海市蜃楼的那一瞬,又像顽童俯身河川,去捉捞那镜花水月……
仿佛在直面幻象,渴望着,却也知道是徒劳白费。瞳仁深处的那一抹幽华,一点点扩大、勾起,几欲溃散,却又终于艰难地拼凑起来,化做一道苍凉宁静的微笑——
剑气已侵入她的肌肤,杀意有如岩浆喷涌,毫无掩饰。
太后在这一瞬完全失去了反应,一切仿佛无声变慢,她任由静王狼狈一拖,任由自己的面庞擦过锋刃,一滴鲜血沁出,她也茫然不知。
众人只听得一声剑吟,接着,便是骨头碎裂的声响——
静王坠落在两丈开外,他肩骨以下被王沛之一掌拍碎,鲜血横飞之外,竟露出了森然白骨。
剧痛攻心之下,他无力松手,太后支撑不住,翩然跌落。
一双宽厚的大掌将她扶起,平素的温暖安宁,在此刻竟感觉冰凉沁骨。
“沛之……你终于来救我了……”
她低喃着,如溺水者抓住浮木一般,紧紧握住那双大掌。
王沛之将她扶住,下一瞬,他做了一件让太后惊骇心痛到极致的举动——
他坚决的,一寸一寸的,将手掌从太后白皙莹润的指间抽离!
“沛之……!!”
太后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只觉得一阵眩晕,茫然地低声喊道。
“将静王拿下!”
王沛之沉声喝到,当年统帅万军的威仪和气度毕现,有几人便上前搀了静王——他已是气息奄奄,于是连忙止血包扎不提。
“先帝曾经有遗旨,因时世艰危,所以一直没有公布,现在是它大白天下的时候了。”
王沛之对着晨露道:“请娘娘请出旨意。”
晨露闻言眸光一盛,很有些惊愕,但她瞥见四周的京营以及禁军将士正在侧耳倾听,顿觉时机已到。
一声口谕传下,重重叠叠的传回前廷,不到一刻,秦喜便捧着乌木匣子到了。
“中宫林氏怀执怨怼,擅权威凌,宫闱之内,若见鹰鹯。既无关雎之德,而有吕、霍之风,岂可托以幼孤,恭承明祀。今除其皇后玺绶,黜其尊号,永禁昭云宫中。朕百年之后,亦不得以帝母之尊干涉朝政……”
秦喜响亮而略带尖锐的声音,在夜空中扩散开去。那卷半旧的黄绫绣龙圣旨,在他手掌间灼然生辉,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睛。
“好……好!”
太后嫣红的唇上都失了血色,她全身都在轻颤,她竭力撑住摇摇欲坠的身躯,尖利的指甲刺入掌中,磨得鲜血淋漓,也丝毫不觉。
“先帝的旨意吗?!”
她咬牙冷笑着,皎美高华的容颜也随之蒙上一层黯青,面上的肌肉,也随之微微扭曲着——她被妆容掩饰的苍老,在这一刻暴露无疑。
“太后,这是先帝的旨意……您受了这场惊吓,还是先回昭云宫休息吧!”
秦喜上前恭敬搀扶道,亦是给了她一个台阶下。
太后并不领情,仿佛见了什么脏东西似的,将他的手甩开——
“什么先帝旨意,分明是伪造的!皇帝不忠不孝,行这弑母,居然还假托先帝名义!”
她语调悲愤,神情之间郁郁含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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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百零二章 陨落
众将士中爆发出一阵微微的鼓噪声,晨露微微冷笑,开口反驳道:“那道旨意,原本是先帝交给惠妃秘密收藏的,当时消息走漏,惠妃宫中一连遭到好几波刺客的急袭,她情急之下,只能将圣旨交给林邝保管。”
“之后惠妃就因病急薨,秘旨就一直留在林邝手里——”
晨露最后道:“然后朝廷就从他手中缴获了此物。”
“林邝是我家门败类,他的话也可惜相信吗?!”
太后冷笑着,仍是冠冕堂皇道。
王沛之望定了她,幽然吐出一句,“那一年先帝与你争执,错手将一道卷轴掷中你的手腕……”
太后的脸色顿变,只听王沛之继续道:“你并没有细看内容——其实那便是这道圣旨……那次你的手腕被木轴砸伤,在这道圣旨上留下了一滴血。”
太后面色越发灰败,腕间的翡翠玉镯碰撞着墙角椒壁,发出泠泠之声。
“你的手腕上,现在还有一块淡色伤疤。”
这一句如离弦之箭,挟着锐利的啸鸣从太后心间射过,她不知是惊是怒,全身都簌簌轻颤。
在场众人都是男子,晨露使个眼色,秦喜乍着胆子上前,惴惴不安道:“太后娘娘恕罪……”
他揭起太后的罗袖,在雪肤之上赫然见到那块疤痕,果然是分毫不差!
太后也不反抗,只是扶墙伫立着,说不出的孤单萧索——
血色的月光照在她身上,玄色纬衣上重重团了本色暗花与金红缠丝绣,虽然眼角有淡淡细纹,却仍遮不住那份皎美高华。
“沛之,你为何要如此待我……”
仿佛已痛绝心肺,她低低问道,平日幽深平静的凤眸中宛如盛了两团火焰,灼热而凄厉。
“阿媛,你不能再这么错下去了……”
王沛之的声音平静无波,却带着隐忍的哀伤。
“我可以为你去刺杀政敌,可以为你隐居避世,但你却仍不罢休,你要废黜今上,让未出世的幼儿即位,好让你继续垂帘林朝……九州天下被你随心所欲,却又要置苍生黎民于何地!”
王沛之一字一句地说道,不顾四周众人的低哗,只是凝视着太后,目光沉痛决绝。
“够了,阿媛,罢手吧!”
他温柔的,宁静地喊着她的闺名,再一次恳劝道。
太后低低冷笑,目光中混合着强烈爱憎,“你说的真是轻松……”
她笑得温柔凄楚,“我自十九岁伺奉先帝,到如今已经二十六年了……夜夜梦回,有哪一夜睡得安宁——你真以为是我恋栈权柄,欲壑难填吗?!”
她眺望着重重的宫阙飞檐,轻轻的,一字一句道:“这帝阙千重,玉座珠帘,一旦拥有,便再不能失去——除非是,”
她微笑着,轻轻吐出那个天地间最可怕的“死”字。
王沛之悚然心恻,正要开口,眼角余光却瞥见了一道利芒——
“小心!”
他飞身扑去,间不容发地太后推开,那道利芒闪着幽暗的绿光,直直刺入他胸中。
变生肘腋,大家都聚精会神地看着这两人,谁也没有注意其他。
一道矫健柔弱的身影从宫墙上跃下,以手中弩箭再次射杀两人后,负起静王就转身疾奔。
无数人在这一瞬惊呆了,待回过神来,纷纷上前急喊:“大将军!”
“王帅……”“王大人……”
王沛之平躺在地,太后近乎痉挛地握住他的手,瞳孔收缩为一点,面庞因震惊而扭曲。
“沛之……”
她颤抖的,绝望的低喊,白皙柔腻的手掌,被那潺潺而出的血泉沾染浸润。
一滴泪,从她的眼眶流出,灼热的,咸苦的,落进王沛之的眼中,近乎滚烫。
“不要哭……阿媛。”
他咽喉咯咯作响,却勉力撑起身躯,对着左右亲兵道:“把她拉开。”
从人无不凛然,强硬地将太后搀起,正要拖离,却见她剧烈挣扎着,竟摆脱了几个有力男子的钳制,扑回到他身边。
“我不哭。”
太后只觉得漫天星辰都在旋转,这繁华若梦的宫阙万重好似在崩坏、风化,雕梁画栋化为朽灰、一寸寸的,消逝眼前。
她咬牙微笑着,笑容一如二十六年一般妩媚清丽,“坚持住……太医马上来了!”
王沛之戎马半生,眼光如炬,微微一瞥自己的伤势,心便沉了下去。
他眸光闪动着,故作轻松地喃喃道:“好痛哪……”
他对着太后露出温柔的微笑,低声唤道:“唱一曲吧,就我们初见面的那首……”
太后恍惚着起身,清了清嗓子,清婉透彻的歌声便在夜色中飘忽,似远又近——
“暮宿南洲草,晨行北岸林。日悬沧海阔,水隔洞庭深——”
王沛之突然挺身坐起,一记干净利落的手刀,让太后软软躺倒。
他咳嗽着,口鼻间也溢出血来,因这一猛力动作而瘫倒在地,瞳孔也开始扩散。
“对不起……还是不想让你看着我死……”
他的意识开始模糊,苍穹万物在眼前空悬倒转,这一生许多的悲欢离合,在这一瞬流转而逝——
脚步声轻响,有人逐渐接近,一双清冽出尘的黑眸,仿佛在很远处,哟仿佛近在眼前。
“嫂子……是你吗?”
他的意识越发模糊,却因这黑眸中的寒意而豁然惊醒——
“你从地府黄泉中来找我索命了吗……”
他微笑着,口鼻中不断呛出鲜血来,“也好,这笔帐欠了二十六年,早该还了。”
“嫂子,是我将伪造的行军路线给了旭哥,让他以为你与忽律王子勾结反叛……也是我,偷用了你贴身的印信,让他深信不疑……”
他咳嗽着,吐出大口大口的鲜血,旁若无人的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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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百零三章 黄泉
“你对我如姐如友,我却为了一己私欲,害你蒙冤身死……是我对不住你!”
“可你要是不死,阿媛就活不了……你性情刚烈,一旦从北疆返回,断不会容下她与旭哥的苟且私情。”
他咽喉哽咽着,吐出一道血箭来,回光返照的,眼前一片清明。
那一道黑眸的主人,并非是二十年前身死陨落的林宸,而是今上宠爱的晨妃!
王沛之用尽最后的力气,伸手牢牢握住她的手腕,声嘶力竭道:“你是林宸的传人吗?”
白皙的手腕被箍得死紧,晨露双目幽渺,仿佛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
紧握的力道逐渐松了下来,那一只满是血污的大掌,终于僵硬松开,无力地落下。
王沛之双目怒睁,仿佛至死都在等那一声回答。
但他终于没有等到。
“这算什么……!!!!!“
晨露全身都在剧烈地轻颤,雪白贝齿几乎要将朱唇咬随,嫣红的血丝从唇边落下,眸中一时火光冰焰,一时幽眇诡谲。
一句对不住,又如何能让我释怀!!
她斩金裂铁地想喊出这一句,张开嘴,却怎么也发不出声音。
这一瞬,她眼中几乎滴下血来——不是因悲伤,而是因这决绝的憾恨。
为何不能让我亲手杀了你!
所有人都一时静默,仿佛不敢相信,这名动天下,叱咤风云的开国大将军,竟以如此突兀的方式撒手人寰!
一片寂静中,有一道声音由远及近,犹如钱塘江潮水一般,逐渐浩大奔涌——
颦鼓声如万马奔腾,动地而来。随着城门轰然落地的声音,神武门已破。叛军攻入宫中,有如暴雨惊雷的颦鼓声中,有万千人声呼啸奔涌,地面都为之微微战栗。
风云激荡中,血色的弯月隐没在了云中,仿佛不忍目睹这惨烈一幕。
“弟兄们,该是我们京营为国尽忠的时候了,让那些外来的胆小鬼看看,什么是真正的天朝精锐!”
将领们高声呼喊道,人潮如挟着风雷的怒云向前廷席卷而去,迎接那一场悍烈的激战。
身着黑甲的镇北军将士也不声不响地朝着前廷而去,他们虽然对朝廷素多怨圭,在此时也一致以大局为重。
怒云不一会就离开了这里,中庭顿时空旷寂静宛如平时,只是多了那一滩鲜血,一具尸体。
夜风摇曳着庭中的树枝,花木婆娑声中,仿佛连天边游云都远离了此间,只剩下碧落黄泉间这一幕,让人无语凝噎。
晨露站在这幽深庭院里,雪衣被夜露浸透,亦不自知,她的面庞雪白晶莹,没有半点泪痕,只有那唇边被咬破的血滴,蜿蜒而下。
仿佛是失去魂魄的躯壳,黑眸中不见往日的顾盼清扬,只见浓黑沉重。
冥冥中,有谁在叹息一声,又仿佛有什么碎裂,发出一声清响。
血月朝着林中坠落,黑黢黢的枝桠间,只见破碎的残光华晕,却更添妖魅。
十一月十三,静王作乱,叛军攻入神武门,京营将士奋勇抵御,激战一夜后,终于在破晓时分等来援军,将之一举歼灭。
随着这惊心动魄的宫变落幕,朝中掀起了追查乱党的风潮,无数颗头颅在菜市口跌落血污,又有几十家大小官员的府邸被查抄圈禁,暴风骤雨中,一道上谕并不引人注目——
“一应太后銮驾注辇,从即日起收归内务府管制,从即日起,停用太后宝印。”
老于朝政的人,却一眼就看出,这是废黜太后的先兆了。
但此刻人人自危,都怕与乱党粘上关系,谁也不敢在这时候拂逆皇帝。
静王在京中经营多年,平素又任性侠义,各位朝中大臣无论亲疏,都与他相熟,不免在家中战栗不安,生怕一觉醒来,已成了诏狱的阶下囚。
三日后,京中的动乱终于平息下来,皇帝杀尽了几百人,却也不欲广加株连,于是朝政终于逐渐回复正轨。
****
“她仍是把自己关在寝殿里,不吃不喝吗?”
皇帝关切的声音中带了怒气和焦虑,他一挥袍袖,强行推开大门,进了寝殿。
涧青面有难色,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没有跟进。
素来清雅的寝殿里,如今却是香氛迷离,氤氲恍惚间,重重的玄紫凤纹缎被中露出女子的一头乌发,直垂着披泻而下。
皇帝连忙上前,小心翼翼地揭开缎被,正迎上一双大睁着的眼,深寂涣散,如同一泓噬人的清澈死水。
(我终于还是食言而肥了,5555,泪奔,我米脸见人了,马上还有一章,这文要拖到21日了,5555)(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CMFU.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六卷 第二百零四章 忘川
“你怎么了……”
他一时惊骇,心痛得皱起眉头,“你不吃不喝,到底是为什么?!”
晨露微微抬头,黑眸中仍是一片茫然。
“我只是倦了……”
她低低开口道,声音微弱,完全不似平时。
皇帝也不再多说,细心为她裹上毯子,将她打横抱起,也不理那零落的通天鲛纱帷帐,径直出了寝殿。
秋日的中夜沁凉入骨,深露浸湿了人的鞋袜,皇帝抱着她,一跃上了屋檐。
琉璃瓦在夜色中散发着淡淡幽光,皇帝将衾毯抱紧,却毫无亵渎的念头,只觉得伊人这一刻脆弱至极,需人怜惜。
“还记得这里吗?”
他轻声问道。
“那时梅嫔出事,我一时心灰沮丧,是你在此吹笛,让我豁然开朗……”
温热的肌肤相触,锦衾重叠间,他仿佛能嗅到她发间的清雅幽香,那并非是宫中女子常用的熏香,而是白梅一般冷洁自然。
“看这夜空……”
他指了指繁星闪烁的苍穹,“千万年一如此景,一旦仰望,便觉自身渺小,什么忧愁烦恼,在它面前不过是沧海一粟,不值一提……”
“人的性命着实短暂,万事的缘由可以不提,但是人与人的争斗和仇恨,却是至死不休的。”
晨露低喃道。
“若是有一日,你辗转反恻,一心一意到取仇人的性命,到头来,他却先一步步入黄泉,那你这亘长的仇恨,又要如何派遣呢?”
她仿佛是在问元祈,又仿佛只是自语。
“你的仇人……?”
元祈细细咀嚼着她的话意,想起之前的忽律,又想起昨天一幕——
“王沛之也是你的仇人之一……?”
晨露不答,黑眸中却因那个名字而燃起火焰。
“他倒是死得其所……!!”
元祈想起被那夜过后,众人转述太后的暧昧行止,心中一阵厌憎,。
“想不到母后与他……!”
他实在不愿再谈起此人,可这样一个肮脏的名字,却让晨露如此丧魂失魄。
元祈心中一阵隐痛,近乎同仇敌忾的,他用力抱紧衾毯,默默无言地给以安慰。
浩朗星空下,这高耸的飞檐之上,坐着这一对紧密相拥的男女,夜风拂过衣袂,宛如金童玉女一般。
“睡着了吗……”
元祈忍住手臂的酸麻,低声问道。
“……”
均匀的呼吸,仿佛告知了主人的沉静。
元祈眼中闪着温存炽热的爱意,俯身看向怀中挚爱的女子。
那嫣红欲滴的朱唇,因着面庞的苍白而越发幽丽,他低下头,一分一寸的,逐渐贴近——
这一吻封缄,只是轻轻贴近,随即分开。
元祈神思悠然,仍在回味着这一吻,却是起身跃下,抱着怀中沉睡的女子,向着云庆宫而回。
他没有看到,怀中人眼睫微闪,在面庞上投下了浓黑的阴影。
晨露露出一道微笑,凄婉,然而宁静,随即睁开眼。
下一瞬,那微笑因眸中的冰冷犀利,而转为诡谲——
对不起……‘她埋首在元祈怀里,对着这宽广胸膛中那一颗心,默默说道。
夜色如瞑,居然下起了大雨,幽黑至蓝的苍穹中,无数水流从天阶落下,遮住了一切的声响,也遮盖了人间繁华若梦。
慈宁宫门紧闭,寝殿中满是熏香的紫烟,迷离氤氲中,仿佛有无穷的梦魇藏身。
太后跪坐榻上,努力捣住胸口的绞痛,以咬牙的痛楚来抵御眼前不断出现的鬼魅身影。
“所有被你害死的人,都一一见过了吧……”
清渺的低语,伴随着熏香的微微稀散,太后清醒了些,抬头看向宛然洞开的殿门。
“牡丹花下死,作鬼也风流……如今外间都在传说,太后与王大将军暧昧有私,他为了救你而死,你却只是被终身幽禁,实在是天壤之别啊……”
近乎恶毒的讽刺,从逐渐出现的清雅身影口中吐出,在寝殿中形成重重回音。
太后费力看去,却见来人只着一袭白衣,雪一般的面容几乎要溶入荧荧烛光之中,双眸却是幽黑空寂,瞳仁中那深不见底的一点,竟让她生出无边的悚然。
“你来做什么……”
太后微微喘息着,却不愿示弱,口中只是冷笑道:“我那不孝之子遣你来的么?”
“是我自己要来的……我来看你最后的下场。”
宛如冰玉落地,森寒中带着无边的怨毒,太后不禁一惊,愕然抬头——
“香熏的气味如何?是不是让你见到了许多故人……”
太后闻言急急起身,踉跄着行到香炉旁,以袖拂倒了炉身,紫烟却仍是渺然不散。
“徒劳无功……你真的已经老了!”
低沉的冷笑声在殿中响起,仿佛岩浆都在这一瞬冷却凝固,“当初你与他苟且私通,以一杯牵机陷我于死地的勇气到哪里去了?!”
虚空中,有什么冰凉的东西掐住了太后的喉咙。
她仿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近乎茫然的,缓缓抬头——
“你说什么……”
“你怕我化作厉鬼来向你索命,在宸宫之中贴上密密符咒,这二十六年来,你以为可以高枕无忧——可惜哪……人算不如天算。”
低低的声音,在殿中回响,太后在这一刻眼前一暗,仿佛有无数枝蔓从黄泉中攀附伸来,将自己竭力拖下——
“不可能的!你已经死了,死在先帝的牵机之下……”
她近乎狂乱地拿起灯烛,明灭闪烁的火焰将对面的人影照亮。
那一双清冽出尘的黑眸,穿过记忆轮回,穿过那黄泉忘川,停驻在眼前。
大雨倾泻如注,硕大的雨点敲打琉璃明瓦,飞檐下铁马在叮当急响,奔腾轰鸣好不热闹。
太后听到自己轻轻笑了,笑声在寝殿中显得格外诡异——
“是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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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百零五章 清除
太后笑得眼泪都流了出来,以罗袖拭了仍是不止,银牙将红唇咬破,鲜血蜿蜒而下,那素来齐整的发髻,也因她剧烈的颤动而散落披散。
“是你啊……”
近乎梦呓地重复着,太后眸中的光芒狂乱明亮。
“这一切,原来是你在作祟……”
她刻骨铭心地大笑着,咬着牙,一字一句道。
“是我。”
白衣纷飞间,晨露已经到了她眼前。
轻软的锦绣衾褥因着太后的狂乱而满榻散乱,她不停咳嗽着,身不由己地朝身后蜷缩。
“你在害怕吗?”
清幽的声音淡漠低沉,仿佛只是在这秋夜豪雨中叙谈天气。
“其实你完全用不着害怕的……我绝对、绝对不会杀你的——就是皇帝本人,也不愿蒙受这弑母之名。”
“二十六年来,我在黄泉之中受尽业火焚烧之苦,念念不忘的就是你跟元旭哪……若是让你轻易死去,岂不是太过顺心遂意?!”
太后咬牙蜷缩在墙角,几乎瘫软,那声音却仍在耳边继续——
“我要你好好活着,万寿千秋的活着……等待你的,不是什么太后的尊荣,而是世人的耻笑和唾骂——你跟王沛之的淫乱暧昧,已经被加油填醋,在市井间广为流传。”
“而你,失去了所有的权柄威权,却要顶着淫妇之名,在这深宫中苦度春秋——看到那梁上的香炉吗,这熏香能让你与手下亡魂们相见甚欢。”
晨露朝梁上轻掷,小块的香料被准确地扔入其中,熏香的芳馥顿时又浓郁了几分。
太后蜷缩在一角,闭眼不看,却仍是情不自禁的,发出低低的呻吟。
“鬼魅的惨叫声,是不是悦耳非凡……”
晨露微笑着问道。
“慈宁宫中典雅大气,实在是个养老的好地方……你就在此慢慢消磨残生吧”
晨露说完,翩然转身离去,身后传来太后狠毒的低喊——
“你仍是输给了我……皇帝是我亲身所出,我的血脉,将会永远溶入皇朝之中。”
晨露推门的手蓦然顿住,回过头,两人的目光对上——那是同样狠绝怨毒的,要将对方挫骨扬灰的火焰。
这一生一世的纠葛搏杀,到今日终于有个了结了。
晨露笑得清浅宁静,世间万物在这一笑间仿佛停止——
“既然如此,我会将林家的血脉……从天朝完全清除。“
她幽幽而道,转身离去,随着殿门的开阖,寝殿中又陷入了一片迷离——那是永恒的、沉溺至死的黑暗。
太后倒在榻上,神志逐渐模糊,鬼魅们阴森狞笑着,又逐渐纠缠在她身旁。
她以最后的一道理智支撑,露出一道诡异笑容——
那诡异中显出得意和狂妄,让她的面色越发苍白,她以低不可闻的声音喃喃道:“你输了……我手中的这张底牌,会让你……后悔莫及。”
氤氲紫烟又起,即使是指甲掐入的痛楚,也逐渐消退不了眼前的鬼魅,太后颤抖着手,无比艰难的,从小衣中摸出一把物事。
仅长三寸的小刀,如水的锋刃上缠有一道红线,稚嫩可爱。
这是三十年前,鞑靼人索拿她伺奉王子时,年幼的她暗自准备下的——宁可自尽,也绝不玷污贞节。
那时候,她还是懵懂的少女,满心里想的,也不过是找个可心的良人,执手结发,相随一生。
那之后,为何会变成这等局面呢……
太后微笑着问自己,却也答不上来。
手腕颤抖着用力,清芒一闪,血雾暴起,眼前的一切便逐渐黯淡。
宫室轩敞空寂, 窗外的禁城黑影幢幢,灯烛带出一点殷厚的红,一丝丝融进浓浊的黑,终于不见影迹。
更漏的声响被那喧嚣大雨遮盖,只有那廊下的铁马,清泠泠的一阵脆响。
****
晨露在雨幕中毫无遮挡,只是缓步向前。
喧哗的雨声在她的耳边轰鸣,眼前的宫室帝阙,仿佛一寸寸的在眼前崩塌碎裂。
“从天朝……完全清除吗……
剧烈的绞痛从胸中升起,她放声大笑,笑声无比凄凉,连暴雨的巨响也遮盖不住。
****
涧青看到眼前被水淋透的主子,不免惊诧,她正要起身准备巾帕,晨露止住了她——
“等天一亮,就去请齐融过来一躺。”
涧清正要开口,却被她的神情吓了一跳——
晨露眼中的些许暖意,已经消失殆尽,所有的神采,仿佛都冰冻玉碎,刺得人眼生痛。
“接下来,就是你了……皇后!”
****
当阁臣们上奏废后时,元祈很是踌躇。
“皇后虽然无德,却也并无显恶,与太后的阴谋更是无涉,贸然废黜,天下将会如何惊诧?!”
在齐融的支持下,有御史风闻奏事,道是皇后使用厌胜巫觋之术,在今上亲征之时,秘密延请术士来宫中作法。
皇帝虽然半信半疑,却仍是派暗使加以调查,结果却让他勃然大怒。
皇后并不信佛法,却对玉虚道人吹嘘的那一套深信不疑,她表面请玉虚来“祈福解难”,实则却以巫蛊之术诅咒皇帝。玉虚在受刑后,马上交出了刺有今上生辰的人偶,并供出皇后曾有“今上刻薄寡恩,如不以幼主替之,天下亦不得安宁”之语。
事已至此,皇帝仍是半信半疑,一声令下,宗人府与慎刑监在昭阳宫中大索,不仅发现了其他的针刺人偶——有太后,晨妃,甚至是梅妃的,还在供奉巫蛊的密室中发现了一个滔天秘密……
皇帝接到整整十页的奏报,气得寝食不思,终于下诏废后。
“我要面见皇上……你们这些奴才给我滚开!”
皇后在众人的拉扯下,绝望而嘶哑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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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百零六章 心释
晨露坐在主位,淡淡瞥了她一眼,笑道:“恐怕皇上不会想见你的。”
“我没有跟静王勾结!”
皇后喊得声嘶力竭,凄厉宛如杜鹃啼血。
“你做出这般冤屈的模样,只会更引人厌憎哪……那巫蛊的木偶邪具,难道是谁故意放在你宫中么?!”
“你这个妖女——!”
皇后恨得咬牙切齿,“皇上一味宠幸你,至社稷河山于不顾,我一时昏聩,才行此厌胜之事——可我并未私藏静王!!”
她越说越是激动,“我跟静王素来不睦,他登基做了皇帝,于我有什么好处?!”
“可你怎么解释……他重伤死于你的密室之中?!”
皇后一时张口结舌,不能作答,她猛然抬头,看入晨露冷冽微笑中,顿时有所明悟——
“是你!是你这贱人陷害我——!”
她剧烈挣扎着,尖利的指甲恨不能撕裂这张晶莹清秀的面容。
晨露走近她身边,以低不可闻的声音道:“要怪……就怪你是林家的人吧!”
她蓦然折身而去,不顾身后凄厉的哀号和诅咒——
“你不得好死……会下十八层地狱!!”
晨露的唇边掠过一道轻讽,“地狱?!”
她笑容越发璀璨耀目,却仿佛带着日曜中央的阴霾一般——
“我早已经在那里了……”
****
裴桢到云庆宫觐见时,颇有些不自在地看着周围的重檐帷幕。
这里是后宫禁地,朝中官员一向不得擅入,如今掌权的是晨妃,却是毫无顾忌地宣了他入内。
“你如今还在兵部掌印,是吗?”
晨露仿若漫不经心地问道。
“是……老尚书的连襟也被卷入这次谋逆案中,他一生刚直耿介,气得无言上朝,一直称病在家,那几位侍郎,皇上又不太放心……”
“周浚那边的勘合,你暂时不要收回。”
晨露把玩着手中掐丝珐琅熏球,将它抛起又敏捷接住。
裴桢心中一凛,有些愕然道:“虽然周大将军此次是为勤王而派兵,但毕竟是京畿重地,镇北军将士并无长驻的道理啊!”
“区区几千人,难道能把京城翻转不成?!”
晨露笑着调侃道:“再说,若是周浚真有异心,前次叛军攻入宫中,他只要反戈一击,便是玉碎宫倾的局面了!”
“可是皇上那边——”
裴桢仍是踌躇,晨露淡淡一瞥,那黑眸中的幽冷,让他顿时闭口。
“些许小事,又何必劳动皇上……”
清冷淡漠的声音中,一种纯粹而凛冽的寒冷无声息的蔓延,满殿都陷入微妙的阴霾中。
****
裴桢离去后,瞿云便匆匆而来,宫人斟茶近前,他却面色冷峻地视而不见。
“你调动辰楼中众多精锐,抢在皇帝的暗使之前将静王搜到,就是为了嫁祸皇后?!”
晨露并不答话,神色安稳的端起瓷盅轻抿。
“小宸……罪不及妇孺,对于太后你怎么报复也不为过,但是皇后与此事无关,你将重伤濒死的静王放在她密室里,是要置她于死地哪!”
“与此事无干?!”
晨露大笑出声,不由得放下手茶盅,冷笑着回道:“林媛初入宫时,楚楚可怜,也与前代的仇隙无关,我饶了她,结果呢?!”
“小云,永远不要小看这些无知妇孺——那么多沙场名将都不能动我分毫,结果却陷于林媛的圈套,还不够我警惕么?!”
“所以,你就先下手为强?!”
瞿云凝视着他,近乎痛心道:“小宸,你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正因为如此,我沉溺黄泉二十六载,而林媛安享富贵尊荣。”
晨露低低道,瞿云因这一句而痛彻心肺,再也无法接口。
殿中气氛正是凝重,却见涧青有些急促地敲响了殿门,“娘娘,事情有些不妙……慈宁宫那边出事了!”
晨露乍一听见慈宁宫,眸中晶莹灿然,仿佛两点火焰在瞬间凝结成冰——
“出什么事了?!”
涧青急步趋入,面色竟是前所未有的苍白,她全身都有些轻颤,也不言语,只是从怀中掏出一样——
三寸的小刀古朴典雅,刃上的一道红线,在灯下瞧来,红得惊心动魄。
雪一般的刃面上,隐约泓起一层嫣红。
“太后她,已然自尽身亡……”
仿佛在这一瞬听到绝无可能的笑话,晨露柳眉一轩,有些茫然地抬起了头。
“你说什么……”
清雅淡漠的声音,在灯下听来,带着绝大的风暴与压迫。
“太后她,自尽而死。”
涧青自觉失职,只是低声道:“茶饭放在门前,她几日不取,原以为她是失魂落魄,却没曾想,她已经——”
“到现在才发现,慈宁宫的人可真算是尽忠职守啊!”
晨露冷笑着,眉宇中的雷霆之怒终于爆发,“这熏香惯能迷惑心志,根本没人能保持清醒,她是怎么自尽的?!”
涧青回忆着,仿佛心有余悸的,禁不住打了个寒战,“太后以指甲掐入肉中,以极度的痛楚来保持清醒,创口处已是烂得血肉模糊。”
‘好……好,这才叫一个得遂心愿,求仁得仁!!“
晨露放声大笑,声音无比苍凉愤懑——
“林媛,你终于逃过了应有的报应!”
她茫然的,失魂落魄的起身,喃喃低语道:“你们都以死亡来逃脱,那我的恨,我的怨,要如何开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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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百零七章 画皮
皇后被废后,有御史言官上奏,弹劾其父靖安公十二条大罪,三日后,靖安公府邸被查抄封禁,显赫一时的外戚林氏,终于在叶落之时消尽了它最后一丝气数。
之后几日,几位阁臣联名上奏,恳请广择良家淑媛以充实后宫,另有中宫之位不可久耽之语,皇帝看罢一笑,居然留中不发。
齐融却是心中有数,上了一道密折后,皇帝仍是不发一言,却是大加赏赐,于是齐融胆气大壮,略微指点了几个门人弟子,便有雪片一般的奏折飞入帝阙,齐口称赞晨妃温良贤淑,可晋中宫之位。
如此过了几日,皇帝不顾一些老臣的反对,终于下诏,立晨妃为后。
“娘娘大喜了……”
云庆宫上下都是喜气洋洋,宫人们一一近前来恭贺主子,各个面上都是兴奋和骄傲。
“大喜……?”
晨露轻轻的重复了一声,却不见有喜悦之色。
侍婢们围绕在她身旁,以自己的巧手摆弄着重染如云的裙裾。
晨露凝视着镜中的自己——堆云双环髻,修眉联娟,玄色纬衣上重染了金丝翟纹,袖裾上带出精巧的云龙镶绣。
这样隆重繁丽的装束,是为封后大典准备的,镜中佳人虽然华衣云裳,眉宇间却带出冷肃沉重之色。
“望之如洛神凌波……”
皇帝悄然到了身后,他由衷赞叹道。
晨露浓黑修长的眼睫微微扇动,轻声笑道:“我这等姿容,只好比比无盐……”
皇帝见她笑容晦暗,心中不由一痛,柔声道:“事情已经过去多日,你且放宽心别去想了——这次封后大典,本想给你个惊喜,没曾想,千金也难换来你一笑啊——朕真该去学周幽王!”
“皇上胡说些什么哪……你想做周幽王,我还不想做褒姒呢!”
晨露含怒微嗔道,眉间的阴霾,却也消散了几分。
周围的宫人都在掩袖低笑,为皇帝的深情和诙谐而感动艳羡。
皇帝见她露出笑容,心中不禁一荡,两人又说笑了一阵,他才告辞而去。
回到了乾清宫,秦喜报道,兵部的裴大人求见。
“裴桢……他来做什么?”
皇帝对这位痴情而机智的青年官员很有好感,于是破例宣进。
裴桢进来叩首后,却很有些踌躇不安,正是秋晚天寒之时,他却冒出一身的冷汗来。
风从窗间吹入,一排的烛光摇曳,带起阴影千重,裴桢不禁瑟缩了一下。
“裴卿,你有什么话只管直说。”
皇帝看着他,越发觉得不对劲,于是开口催促道。
“万岁……”
裴桢心中转过万千念头,却在这一瞬消散无踪,他暗自咬牙,低声道:“有一件事,说起来真是惊骇非常,职责所在,只得来禀了皇上……”
“是什么?!”
裴桢仍是踌躇,皇帝越发觉得奇怪,催得急了,他才又叩首道:“万岁恕臣万死之罪,臣才能说。”
皇帝想了半刻,以沉静的声音缓缓道:“你说,朕恕你无罪。”
****
天逐渐暗了下来,乾清宫中却渺无灯火,殿中一片黑暗。
秦喜的心中有着莫名的不安,他轻扣着殿门,轻声唤道:“皇上……?”
殿中无人应答。
秦喜又惊又急,手下一重,竟将扇门吱呀一声推了开来——它原来是虚掩着的。
“不要进来……”
皇帝的声音轻渺低沉,仿佛抽离了全身力气的虚弱,他全身都隐没在黑暗之中。
秦喜站在玄铁门槛边,竭力朝里张望,却在对上皇帝的眼后,惊得几乎夺路而逃——
那素来深邃睿智的眼中,竟是前所未有的狂乱茫然,以及,愤怒。
“不可能的!她绝不是这种人!!”
皇帝蓦然低吼道。
他旋风一般的起身冲出寝殿,秦喜追赶不及,只得惊骇莫名地呆在了原地。
宫阙万重在眼前飞逝,皇帝疾奔在汉白玉石宫道上,心中仿佛擂鼓一般地巨响。
不,这不可能……
他对着自己说道。
云庆宫熟悉的轮廓逐渐在眼前出现,一轮淡色弦月低挂墙头,映得窗上鲛绡一片梅枝虬斜,素雅中透出古意大气。
他站在照壁前踌躇着,却再也无法挪动本分,眼看着伊人就在前方殿中,却不忍前去质问。
“皇上……”
身后有一道细微的女子声音蓦然悄现,元祈回过身去,却见上次那位面熟的宫女,正站在廊柱旁的阴影里。
“你是……蓉儿是吧……”
皇帝这次总算记起了她的名字,他漫不经心道:“夜已经深了,你怎么还不歇下?”
“……”
那宫女在阴影中垂首不答,月色朦胧下,她的身影仿若一道幽魂。皇帝
大奇,正要靠近细看,却听她捂着脸,发出一声极为凄厉的低泣,“奴婢不敢睡……”
“为什么?”
“因为……”
蓉儿咬着唇,全身都颤抖得有如筛糠,她的声音因惊怖而变调——
“晨妃娘娘她……不是人……而是鬼怪。”
她哆嗦着,仿佛连话也说不清楚,“她……不是原来的晨露。”
“你在说什么胡话?!”
皇帝怒道。
“是真的,皇上!”
蓉儿再也承受不住这份惊悚,带着哭腔低喊道:“晨露最是羞涩胆怯,根本不是现在这样!”
“我当是什么,原来是这件事!”
皇帝不禁失笑道:“瞿统领早就跟朕说过,晨露是故意韬光隐晦,才混进宫来的。”
“皇上,这是不可能的!”
蓉儿咬牙道:“我跟晨露虽然家乡不同,却是远房的姑舅表亲,侥幸在宫中巧遇,才多方照应她——她出生时,还是我母亲走了一夜山路去接生的,她自小父母双亡,吃百家饭长大,怎么会是什么江湖女子?!”
皇帝顿时愕然。
“皇上,那确实不是晨露……我敢断定!”
蓉儿低泣道:“晨露自小病弱,虽然痊愈,却得了个鼻子无嗅的怪病——那日正是因她没闻着齐妃娘娘走过的熏香味,才将漆泼在她裙上,被打了四十杖,几乎死了过去——可她前阵子,却说晚荷香味清甜鲜灵,是她最爱的……”
“真正的晨露,是完全嗅不出什么香味的,眼前这个……也许,只是披了她的皮在作祟的鬼怪……”
蓉儿完全沉浸在恐惧之中,她越说越怕,想起幼时听过的聊斋故事“画皮”,不由的全身颤栗,尖叫一声就跑了开去。
皇帝没有去追,只是站在原地,默然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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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百零八章 双生
翠色楼中,瞿云坐在清敏对面,端着茶盅默然不语。
“看你这长吁短叹的样子,难道天要塌下来了么?!“
清敏瞥了他一眼,不以为然中带出亲昵的忧虑来。
“小宸这是孤注一掷,她已经完全被仇恨腐蚀了心志!”
瞿云又急又怒道。
“眼看着仇人们纷纷撒手人寰,这积蓄了二十六年的仇恨,却难道要化为虚空吗?任谁也要为之疯狂的!”
清敏深叹道,水葱似的十指仿佛要将茶盅握碎。
“这世上,已经没有人可以解开她的心结了!”
她无限凄楚地哽咽道。
“可惜了今上,他倒是个英明有为的皇帝,对小宸也是一片深情——如今小宸满腔怨毒只能报在他身上了!”
瞿云心中不由一痛,口气也转为沉重,毕竟是十几年君臣,他实在不忍看着皇帝懵懂地走向不归的死蜮。
他看向清敏因惊讶而微微睁大的眼,“你还不知道吧,小宸将周浚的几千人留在了京城,就是希望皇帝突然驾崩后,能用他们来掌控局势,甚至让周浚长驱直入,黄袍加身——天下人视作至尊的御座,她随意便送人了。”
“她要杀掉皇帝?!”
清敏的面色顿时苍白起来,纤纤素手因吃惊而微微颤抖。
“是啊,所以此事极为棘手……”
瞿云咬牙低语,满腔怒火无处发泄,不禁恨道:“都是林媛作的孽……这个妖妇!”
“林媛这一死,我妹妹的下落就更难查清了……”
清敏想起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双生妹妹,染有珠贝的指甲不由地戳入肉中,美眸中已是珠泪氤氲。
这二十多年来,她夙夜梦萦,到头来,却是等到这最后的绝望……
她蓦然起身,对着瞿云郑重道:“我想进宫去——萱敏就是在那里失踪的。”
“你进宫也是于事无补,这么多年来我一直明查暗访,也没有任何线索。”
瞿云断然阻止道。
“我跟萱敏最为亲近,一定比其他人更能找到些蛛丝马迹的!”
清敏虽然柔弱,一旦决定,,性子也是极为倔强。
瞿云一听便知这凶险已极,但他与清敏爱意笃厚,实在不忍拂逆她的心血,沉吟了片刻,他沉声道:“再过十日便是封后大典,宫中临时调入许多人手,你可以凭着我的腰牌进去。”
天气逐渐寒冷,冬日已悄然到来,终于到了册立新后的吉日。
清晨天还未亮,京城中便传遍了宏大悠扬的钟声,京城百姓们匆匆梳洗后,便涌上了街头。
青市街面上早已用净水泼了数遍,皇帝今日大赦天下,且赐民八十岁以上粟帛。皇城前的朱雀大街上。人人摩肩接踵,几乎水泄不通。
这一日并无阳光,阴冷的风吹得人脸生痛,天空中却是白亮诡异,凝重沉滞地好似要压下来。
“要下雪了……今天真是邪门!”
有人咕哝着,声音很快被淹没在如潮水一般的欢呼声中。
宫中更是庄严肃穆,皇帝身着朝服,头戴通天冠,端坐在御辇上徐徐而来,到了阶前下了辇车,直接从御道走进太和殿。文武百官这才在赞礼官的引导下,依次走进大殿。
皇帝端坐示意,秦喜在旁宣读制书,又有内侍过来双手捧过御案上的金册金宝交给阶下的齐融。齐融率两名持节官和持案官跪谢后,会同等在殿外的副使、内侍、礼仪官等人,浩浩荡荡地前往云庆宫。
尚宝官引新后立于中庭,面向北。尚宝官从册宝案上的金盒里取出册宝,尚服官取出宝绶,皆按指定方位站定。尚宝官曰:有制。
新后在尚仪的赞导下再拜受制,尚宝官宣读册文,正式册封晨露为中宫皇后。
这一片繁华盛景,清敏却无心观看,她站在宫中高楼一角俯视着迤俪行来的新后仪仗,不禁从心中生出一种悲凉。
这样一对璧人,今日洞房和卺,龙凤呈祥,却即将兵戈相见……
她不忍再看,折身下了阁楼,自身的隐愁又在心间发痛——
这宫阙万重,究竟在哪能找到妹妹的踪迹……?
她咬着唇,直到沁出血来也浑然不觉。
身后有人轻呼一声,那是瞿云派人照应她的一个侍卫——此人与他交情莫逆,也在乾清宫中宿值,人缘手腕都是头一份的。
“嫂子,你在找瞿统领吗?”
此人见她面带愁绪,以为是瞿云这几日繁忙,怠慢了她,于是笑着劝解道:“这几日为了册立新后,瞿统领忙得脚不粘地,宫中戍卫职责重大,嫂子千万不要生他的气!”
清敏闻言,含笑称是,那侍卫见她气质温雅,心中暗自赞道:“有这样的娘子,瞿统领真是前世修来的福气……“
他最见不得美人发愁,于是笑道:“瞿统领正在侍卫营中处理公务,不如我带你去找他?”
清敏含笑谢过,两人迤俪而行,穿过孤寂清冷的永巷夹道,到了侍卫营的驻地,进了院中,便有从人上前禀道,大统领有要事在身。
清敏百无聊赖之下,在各处闲逛,如此耽到黄昏时,她到了一处有铁栅栏的院落,却见地上灰尘积了厚厚一层,落叶和淤泥淹留其间,墙角却有一人披头散发地蜷缩着,手中拿着树枝,在地上不停地画着什么。
“这是谁?”
她问那位侍卫,那人苦笑道:“人称她为何姑姑,原本是御花园的管事,几月前以毒物谋害太后——她死也不肯招供,一头撞在墙上,就成了这般疯癫的模样。“
清敏禁不住好奇,上前仔细察看,却见那是个干瘦的中年妇人,她双眼翻白,口中不停地咕哝着什么,显然神志不清。
清敏看那泥画,一幅幅很是清楚,有人物箱笼,有宫室楼台,正在纳闷间,却见那妇人抬头望来,两人目光相触,那妇人如遭雷击,极度激动地发出嘶叫——
“萱敏——萱敏!!”
她一边叫着,一边扑上前来抓牢了清敏的手,她的手劲很大,清敏的雪白皓腕上顿时出现了五道青痕。
清敏心中悚然一惊,不顾手腕被抓得生痛,猛力拉住那妇人道:“你认识萱敏,她在哪?!”
那妇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逐渐流下了泪水,电光火石间,她的眼神不再狂乱,而是异常的清明犀利——
“你不是萱敏,你是谁?”
“我是她的姐姐,清敏……我们是双生子!!”
清敏的眼泪在这一刻夺眶而出——
“我妹妹究竟在哪?!!”
(我食言的原因,相信大家已经知道,目前肾的肿胀已经退了些下去,估计不会有危险了,感谢所有包容我的亲,你们是最好的读者。本书还剩下两三章了)(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CMFU.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
第六卷 第二百零九章 恩绝
椒墙金砖的正殿中,鎏金瑞兽口中徐徐吐出紫烟氤氲,香气弥漫一殿,由东而入便是一道朱红门槛,二十四扇鲛纱帷帐以珊瑚金钩挽起,重重帷幕朦胧而垂,仿佛与外界隔绝。
御榻前,红烛高照,百子千孙龙凤帷帐高高挽起,新后凤冠间珠玉累累,几乎遮住面容,华光莹灿中,她敛目端坐。
殿外风卷狂澜,枝叶在窗上投下张牙舞爪的狰狞照影,黑暗中,仿佛有谁低低叹息了一声。
就是今日了吗……
晨露问自己,一颗心有如涉入忘川之中,漂流直下,最终沦落万丈深渊,再无回还的决绝。
殿门一声轻响,所有宫人皆跪地贺喜,晨露便知是皇帝到了。
元祈大步迈到榻前,在那一瞬被她的无双风华所震慑,于是笑叹:“终于等到这一日了……”声音中却听不出什么喜悦,倒隐约带出些怅然和焦灼来。
宫人们却浑然不觉,纷纷掩口而笑,她们伺候帝后二人以玉杯喝了合卺酒,行过正礼后,便纷纷退下,满殿缱绻中,唯有帝后二人在灯下对坐。
皇帝把玩着手中玉杯,见其上有隶书铭文,于是低声念道:“九陌祥烟合,千香瑞日明。愿君万年寿,长醉凤凰城。”
他笑容清朗,眉宇间有说不出的寥落惆怅,“诗是好诗,可惜……”
他深深凝视着身畔佳人,轻笑道:“累你久等了……”
“臣妾真是惶恐,仪礼本就冗繁,又怎么谈得上久等?”
晨露的声音从累累珠玉后传来,静夜灯下听来,不复往日的清冽无垢,金声玉振,却似满含着疲倦与空茫。
“你累了吗?”
皇帝伸出手,欲要取下她发间累赘的凤冠,却在下一瞬,被一道冷冽的寒芒惊在当场。
短剑从重染的罗袖中倏然伸出,锋刃在灯下灼然生灿,几乎将满殿照耀。
皇帝悚然大惊,正要后退,却发现全身酸麻,无力动弹。
“合卺酒!”
他恍然大悟道,抬眼看向晨露,苦笑道:“果然如此……”
他也不挣扎,只是低声叹道:“裴桢说你图谋不轨,朕不相信,没曾想,居然一语成谶。”
那柄短剑横在身前,刃身凛冽生辉,一见便知是悉心磨砺过,在灯烛下犹如半轮幽暗的月。
一束黑沉沉的鬓发被横厉的剑气扫过,从束发的玉藻中被削落下来,直直坠到那青金石铺就的地板上。
“图谋不轨?”
晨露微笑着,带着幽微的讥诮与沉痛,“我若是图谋不轨,难道真能做女皇帝不成?”
“你将镇北军将士滞留京城,难道没有任何图谋?”
“国君一旦驾崩,群龙无首之下,有他们在,便能安定京城。”
“驾崩……”
皇帝喃喃咀嚼着这词,苦笑道:“你是要在今晚取朕的性命了。”
“可惜,裴桢早已报知了朕,镇北军将士今夜便会离开。你就算杀了我,也别无所持。”
“……”
皇帝以痛怨的目光紧紧凝视着她,晨露亦以寒凛黑眸深锁,两人对视着,交汇着缠绵与隔阂,天涯咫尺间,仿佛只剩下这一抹深憾。
“你的父皇母后,与我有不共戴天之仇……”许久以后,晨露才低低说道。
皇帝愕然抬眼,却被她眼中的决绝所震惊,他艰难地开口道:“父皇母后?”
“还有那个遁入黄泉的王沛之。岁月悠长,所有的人都不曾等到我的报复,就一一个争先恐后地死去,那上天让我重生在世上,又有什么意义?”
她的声音越发低沉,却更显激越,虽然痛彻心扉,却仍是倔强地昂首伫立着,蝶翼一般浓黑的眼睫下现出诡谲的深红,却逐渐泛上水意,眨了数眨。
红烛的内芯在此时噼啪一声爆开,殿中这一瞬光华大盛,皇帝只看见那双黑眸中,有两滴泪坠了下来,落到他的手背上。
皮肤上猛然一烫,心也在这一瞬漏跳了一拍,皇帝焦心似焚,禁不住想伸出手,抹去这凄清已极的泪水。
然而他丝毫不能动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收了泪,微微踉跄着持剑逼近。
吹毛断发的冷冽让他身上的肌肤都起了寒意,晨露凝定了他,黑沉沉的眼中有如冰刃划过,万千挣扎,只在这一念之间。
一念三千,这悠长的纠葛缠绵,终于随着短剑缓缓掣出而戛然而止,那剑直直刺来,竟有低低的龙吟,在暗夜中响起的那一瞬,像是有无数黑沉沉的英魂呼啸着扑面而来。
剑尖到了胸膛,在穿透衮服的那一刹那,晨露的手停滞,她手下颤抖着,却怎么也刺不下去。
那仿佛流光片影一般,过往的情形在眼前翩然浮现……
御花园初见时,他睿智清朗的微笑……
静夜宫檐上,两人并坐观星,那一缕长存不灭的笛音……
滔滔河水中,那血肉模糊也不肯放开自己的宽厚大掌……
封后前夕,含笑看自己青黛初描的安宁喜乐……
“住手!”
殿门被一道巨大无比的力量撞裂,电光石火间,瞿云直冲而入,正好看到这一幕,手中佩剑掷出,将短刃撞出了一个米粒大的缺口。
(也已经略微捉虫,故事讲进入最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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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百一十章 奈何
他内力充沛,晨露不禁退了两步,胸中一片气血翻腾,她面色变得异常苍白,黑眸中露出凄冷光芒——
“小云,连你也要阻止我吗?”
“住手吧……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瞿云双目赤红,显然是在极端激动中,昂藏身躯因而微微颤抖。
“小宸……我们都错了!!!!”
清敏帝姬眼中珠泪盈盈,却仿佛沾染了修罗之焰,咬牙低泣着走近几步,见皇帝安然无恙,全身才松懈下来,她心绪激荡之下,竟是身躯一软,
险险晕厥过去。
在瞿云的扶持下,她勉强站住,黑眸望定了皇帝,眼中泪光更盛。
“这一双眼,简直是酷似……”
她缓缓敛住了,看着在场的所有人,一字一句道——
“小宸,皇帝他并非太后亲生,而是萱敏的骨血!”
晨露在这一瞬,因极度震惊而睁大了眼。
窗外的风声在耳边无限放大,有如鬼魂的呜咽,殿中寂静一片,只有清敏的声音幽幽响起——
“二十年前,我与萱敏蒙忽律可汗的恩德,获赦而归,千里迢迢的长途跋涉,吃尽千辛万苦,才到得京城,我们身无分文,流落街头,萱敏听说林媛做了皇后,便执意要进宫觐见,希望她看在同枝同脉的份上能加以援手。
“她这一去,就再也没回来……”
清敏声音已近哽咽。
“当时林媛虽是中宫嫡后,却因无出,颇为人所非议,她虽然手腕了得,不动声色的将嫔妃的胎儿清除,却也不能常行此道,正在烦恼间,乍一见萱敏有着与己相同的重眸,便生出一道毒计来!”
“她将萱敏藏于废弃的宸宫之中,晚间对元旭殷勤劝酒,待其酒酣后,让从人将他引至宸宫之中。”
“当时元旭神思恍惚,将萱敏看着了已逝的某人,在愧疚和相思的煎熬下,竟将她……”
清敏的声音越发凄厉,宛如杜鹃啼血一般。
晨露听得这“已逝的某人”几字,只觉得胸口重压,几近窒息,她咬唇不语。
滴答一声轻响,她唇边滴下一缕嫣红,落在青金石地面上,汪洋淹留,触目惊心。
“之后萱敏便怀了身孕,林媛将她幽禁在宸宫的厢房之中,我最疼爱的妹妹……就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度过了一生中最后的岁月!!”
“有一个宫女,被秘密调去伺候她,两人渐成莫逆,最后已是情同姐妹。这个宫女,就是那位以毒物谋害太后的何姑姑。”
“萱敏分娩之时,太后派了叶姑姑来,她一等婴孩落地,就急急接过离开。”
“而我可怜的妹妹,就是在那风雨交加的夜里,死在乱刀之下……”
清敏无复平日的温婉,声音嘶哑狂乱,近乎疯癫。
瞿云将她揽在怀里,继续道:“我们那次在西厢房看到的血衣,就是萱敏穿过的——她泉下有灵,分明是想向我们诉冤,可惜……我们当时太过懵懂了。”
皇帝在旁听得如雷轰顶,全身都在颤抖,他睚眦欲裂,却因中了药力,无力起身。
“林媛之前便假称有孕,她将孩子夺过后,地位更加稳固,对嫔妃的管束稍微宽松,这才有了静王,暗王和平王。”
“何姑姑作为知情人,本来也难逃一死,但她是当时内廷总管的‘对食’。托他庇佑,远远调到了御花园中,才保住了一条性命——她对萱敏情意深重,一直想着为她报仇……“
清敏低低说着,想起方才惊险一幕,心有余悸地咬牙道:“林媛这妖妇贱人,临死还不说,分明是想让你们自相残杀……我恨不能把她食肉寝皮!!”
她一向文雅,说出这般偏激的话,眸光流盼间,怨毒无穷,简直让人心生惊悚。
“当啷“一声,晨露手中的短剑落地,发出冷锐清响,静夜中越发响亮。
她抬起头,深深凝视着元祈,眼中幽眇深远,却不复方才的怨毒犀利。
罗袖轻拂,元祈只觉得一阵奇香,下一刻,他便能行动自如了。
乍一恢复,腿脚都有些麻痹,他踉跄一下,一旁却有一只白皙手掌将她扶住。
是她!
元祈的心中顿时怒火狂燃,看到这张深爱的,背叛的面容,他下意识的,“啪”的一声,将她的手断然挥开。
“世人皆视我为君,惟有你可称知己,却原来……”
他声音并不愤怒,却带着尽绝的疲惫和恍惚,仿佛心已死,人已看透,再无相干。
晨露终于觉得一柄炽红的利刃飒然穿透了她的胸口,心脉中奔涌的鲜血全数滚沸起来,灼干了,烧出一个分明的空洞,风吹来,吹走了灰烬,只留下一片枯涩。
她微微张口,却唤不出他的名字,这一刻,她才知道,自己并不是完全无动于衷的。
心脉上那柄利刃,梗阻着血流,一呼一吸间,疼痛便游走全身。
她欺骗了他,将他作为复仇的利器,所以,一切已不可挽回,是吗?
她凄然一笑,冰雪般的黑眸中,竟是前所未有的明丽——
美得让人目眩神迷!
下一瞬,凤冠被摔落于地,断线的珠玉在地上四处乱滚着,宝光四射,刺得人眼生痛。
五彩霞披委落于地,明红正服被生生撕开,晨露只着一袭白衣,转身掠出殿中。
她身法奇快,几个起落便远掠而去,元祈一楞之下,自己也不知怎的,连忙追了出去。
此时夜色如墨,风中卷纷纷扬扬地卷起雪粒来,无数白点飘飞的莹光中,只见一道白影逐渐模糊,终于消逝于夜色中。
元祈头脑里一片空白,他沉稳的面具终于龟裂,风雪中,传出一声嘶哑的低喊——
“晨露!!!”
冷风吹过这宫阙万重,冥冥中,仿佛有谁在幽幽长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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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卷 第二百十一章 终章
(昨天应该是林媛做了“皇后”,误写成“太后,已修正,请大家见谅)
晨露在风雪中疾奔,雪粒纷纷扬扬,由小变大,逐渐现出六角的轮廓来。
冰凉的雪片打在她的脸上,她什么也感觉不到。
街上人流稀疏,大家看够了封后仪式的热闹,此时纷纷回家休憩。一路行来,即使有寥寥几人见了她,也只觉一道淡影晃过。
朱雀大街的左侧,便是国钦寺了,此时虽然夜色已深,却颇为热闹——寺中正在放焰口,善男信女们各个合什为礼,十分虔诚。
晨露远远瞥了一眼,见那慧明禅师身着紫金袈裟,一派宝相庄严的站在高台之上,正在宣讲佛理,她满心痛憎,哪有心思去管,正要转身而去,却听身后有人低宣佛号道:“施主身上怨愤缠绕,郁积与心,只怕于己不利。”
她诧异回身,但见一位老僧身着白旧僧袍,双目炯炯,面相清奇已极。
“与己不利?”
她冷笑着低喃,回道:“上苍不仁,为善无福,做恶不罚,人皆负我,不得一日畅快……这样的日子,就算苟活百年,又有什么意味?”
“施主差矣,俗世中所谓‘人在做,天在看,话虽俚鄙,却一语中的——就是施主您自己,若没有之前的广大福缘,又哪能逆转阴阳?”
晨露悚然一惊,急问道:“你到底是谁?”
“一介比丘,无足挂齿。”
“上天让我重生,却仍是难挽旧时——那些罪魁祸首,一个个都遁入黄泉,而我真正在意的,却永远咫尺天涯!”
“施主如何看我佛门的忍恕之道?”
“修行之人与人为善,遁出红尘外,当然如此。”
“此言差矣,佛菩萨亦有金刚怒目之相,不除恶,又何来善?我佛以真经渡化世人,又何来愚忍之道?”
老僧微笑着叹道:“只因恨由心生,欲伤人,先伤己——对方既然与你有所嫌怨,当然希望你不利,你遵他心意,任由恨意腐蚀灵窍,岂不是愚不可及?”
“这道理我也懂,只是我心中忧恨绵长,不可断绝,又要如何放下呢?”
老僧双眉微颤,突然大喝一声,天地间,只听那一声“咄“音——
“汝心在何处?来,吾为汝安之!”(注)
晨露耳边嗡嗡作响,她一时茫然,心在胸腔中剧烈地跳动,仿佛在回应老僧的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好似千万年,又好似只是一瞬,她才缓缓抬头——
“佛家当头棒喝,果然名不虚传……”
她轻叹一声,似怅然,似开释,转身即走。
她步履如云,所以没有听到身后慧明禅师的惊叫——
“太师叔,您怎么出来了……”
那老僧望着她飞奔的身影,并不回答慧明的呼喊,居然露出了一道神秘的笑容,顽皮而冷峻——
“我佛虽然慈悲,却也有阿鼻地狱为作恶者而设,这位女施主的一些故人,大约会在那里吧……”
****
转眼时光飞逝,宫中的日子平淡乏味,却又内含惊心动魄。
封后那晚的一场惊变,让乾清宫的主殿被破坏殆尽,皇帝一一切讳莫如深,只是吩咐人修整了事。
年轻有为的兵部堂官裴桢,于那一夜在自己府邸饮药自尽,幸好仆从发现得早,才险险救下。
他的遗书只有八个字:已报君父,却负恩人。
皇帝闻后,将他唤入内廷嘱咐良久,裴桢泪流满面而出,此后鞠躬尽瘁,为民直言,朝野口碑绝佳。
那一片前朝废墟中,废弃多年的宸宫不复往日的空寂,而是聚集了许多宫人仆役。当西厢被挖地三尺后,皇帝终于亲眼看到了一具白骨。
他不顾众人劝阻,亲自跳下坑中,小心翼翼的抱起那具残缺娇小的尸骨,泪水终于流了下来。
“母亲……”
他喃喃道,生平第一次在人前哭泣。
直到泪尽,他才慢慢抬头,扫视着眼前这寂寞空庭——
“这里……就是宸宫吗?”
他想起那清冽出尘的女子,一时竟无法想象,这便是父皇和她恩爱缱绻,反目成仇的宿命之地。
鲛绡尘染,朱红尽颓,这天地间的宝意辉煌,到头来,不过委于尘埃,与谁尽说?
十二月初六,皇帝以太后之礼将生母下葬,陵墓简素肃穆,却与先帝的陵寝毫不相连。
“母亲在天之灵,想必也不愿跟父皇扯上干系吧!”
他对着瞿云淡淡道,后者见他眼中的悲恸,一时亦是叹息不已。
十二月十日,在一个白雪飘飞的夜晚,梅妃为他诞下一名皇子,随即撒手人寰,香消玉陨。
皇帝那一夜,直直立在殿外,任凭风雪将他全身覆盖,却也不动不语。
亲自抱过那满身血污的婴孩,他静静谛听着殿中的哭声,轻叹道:“都走了……”
这一刻,他伫立阶前,仿若一座雕像一般。
整个冬季,宫中都是异常沉寂,皇帝虽然如常处理政务,却仿佛失去了所有的热情,眼角沾染了风霜和淡淡疲倦,一眼望去,只让人生出无限苍茫。
十二月十,边关传来警讯,忽律可汗终于逝去,临终竟然只将本族族长之位传给幼子,至于草原共主的大位,他的遗言是——
“最强者居之!”
这一句雷霆万钧,鞑靼众部顿时蠢蠢欲动,欲以武勇夺得至高位,中原顿时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机。
皇帝不顾重臣劝阻,御驾亲征,临行前,更有托付幼子等不祥之语,众皆觫然。
这一场鏖战延绵月余,天公亦是不做美,雨雪不停,中原将士不适气候,苦战之下,仍是胶着。
此时皇帝身先士卒,将士们无不敬佩,却也埋下了种种安全隐患。
当飞舞的箭石如雨一般倾泻时,皇帝眼中一丝害怕也无,只是平静地闭上眼,近乎解脱。
他没有等来预料的痛苦,愕然睁眼,只见塞上千里冰原之中,一骑远驰而去,近处的敌军皆双目圆睁,死于当场。
这一拖延,援军终于到来,众人将皇帝围个水泄不通,他却疯了似的挣脱了,狠命策马追去。
“晨露!!你回来!”
仿佛听见他的嘶喊,白衣人微微回头,却终于掉转马头离去。
****
艰难鏖战之后,终于在冬尽时大胜而归,皇帝面对谀词如潮,一时兴味索然,他谢绝了贺宴,只是紧闭殿门,枯坐其中。
恍惚间,他好似看到晨露白衣胜雪,缓缓而来,手中持一枝红梅,望之如天人降临——
“梅花开得真美……”
她微笑道,笑容毫无阴霾,只见一片清新明丽。
她伸出手,皇帝迟疑着,却终于欣喜若狂的接过。
“跟我一起去看花吧!”
她的手,冰凉透骨,皇帝一个激灵,蓦然惊醒,这才发现自己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那份凉意,竟是窗子半启,将御案吹得冰凉所致。
他的心,顿时由欣喜跌入冰窖之中,极端的绝望,让他心灰如死。
等等!
窗子开着?!
他仿佛被什么烫着了,跳起身来,如孩童一般疯癫的跑到窗前,果然有一道独特的、白梅一般的清新体香——
他颤抖着手,从窗棂上拔下那支羽翎,取下薄薄一张信笺——
飞扬清逸的字迹一如从前,却多了几分沉稳内敛:
“闻道双溪春尚好,也拟泛轻舟,一月廿日初晨,与君共游云海。”
她真的邀我春日赏花……!
皇帝这一瞬近乎狂喜不能自已,仿佛怕这信笺飞走,他紧紧攥着,唇边却是露出了久违的畅快笑容。
这一刻,他只觉宁静喜乐,心绪开阔,这一生,别无所求了。
一阵清风吹入,已不复方才的冰凉,而是稍稍带上了春日的微暖——
春天,终于来了……
注:《传灯录》中,菩提达摩的大弟子慧可求法,达摩道:“除非天上下红雪,方可收汝为徒”。慧可立于雪地之中举刀断臂,鲜血染红了白雪。但他俗尘终究未了,有一日忽然对达摩道:“和尚,吾心不安!“达摩说道:“汝心在何处?来,吾为汝安之!”
(全书完)
本文到此就告一段落了,首先要向大家道歉,因为我个人身体的原因,原定于20日完成的《宸宫》拖延了7天,在此向所有追文的朋友郑重道歉!
这本书的结局,可能让有些同学郁闷了,因为大家感觉林媛没有受到什么痛苦,元旭更是早早死掉,感觉虐不着~
某非我当然不是天生的后妈,林媛以死亡逃脱惩罚,其实在我看来,是代表了命运的无常——你计划周全,却永远不知道命运H候在前方,准备如何捉弄你,晨露所屡屡遇到的,其实就是这样一种情况(众人群殴~本书的命运不就是你吗~某非抱头鼠窜ING)
关于元旭,我写了个番外,在其中以极其阴冷的方式虐他了,因为要配合出版方面的进度,要过一段时间才能放上来,为了防止亲们因为包月到期而看不到,我会把这番外放到免费的公众章节里的,某非虽然穷,还不至于要贪这几个钱,呵呵~
感谢大家的一路相随,我要发自肺腑的说一声——你们是最好的读者!
明天我将在本书的公众章节里发新文给大家试阅,希望大家能继续支持我(新文虽然有点那个……奇特,但绝对是女主的亲妈~微笑跑下)(未完待续,如欲知后事如何,请登陆www.CMFU.COM,章节更多,支持作者,支持正版阅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