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道与碳基猴子饲养守则》
001 梨海市宗教文化交流节(上)
一切从今天早上的新闻说起。
罗彬瀚平时不看电视新闻。他开电视只看电影或点播节目,不过那是以前,近三个月来他有点意兴阑珊,所以没怎么看过电视。
但今天早上他准备赶飞机——他的律师母亲与同母异父的妹妹目前正居国外,母亲又一次需要他来盯住那个麻烦不断的妹妹——因此他起得格外早。在昏昏沉沉地煎蛋时他顺手打开电视,让新闻节目自顾自地播着。
“……昨日晚间本市湖杨区一珠宝行发生多人抢劫案。警方迅速赶到后,犯人持刀挟持两名人质,一名为女性店员,一名为男性顾客。双方对峙期间,数名犯人意外被店中水晶饰品刺伤腿部主血管,目前已送往医院急救……”
“……举行的宗教文化交流活动将从今日开始……副会长围绕本市的宗教文化建筑历史展开了一场别开生面、生动活泼的演讲……”
“……这是昨日市民偶然拍摄到的画面。可以看到在白日晴天下划过一道明显的流星。目前有关专家对于这一现象提出三种可能的假说……”
罗彬瀚打了个呵欠,把煎蛋拿到客厅吃完,然后提着行李出门。坐上出租后他想起来自己应该给老朋友周雨打个电话,于是从口袋里摸出手机。
对于罗彬瀚而言,没有多少人能够和周雨的重要性相提并论。两人的友谊从小学时代开始,一直到高中他们都是同学。即便是到了现在,两人都保持着非常密切的联系,每次他出国前必然向这位好友报备一声。
电话响了几秒就接通了——和生活慵懒的他不同,周雨常年保持着早起的习惯。
“喂周雨。干嘛呢?”罗彬瀚无精打采地问。
对面的周雨嗯了一声,简洁地回答道:“看书。”
他说是在看书,但罗彬瀚知道他的意思应该是在准备论文。一年前周雨的青梅竹马突然失踪,为了寻找她,周雨的学业也被迫中断,还因此多次住院,直至三个月前,深受打击的他才勉强恢复过来,现在正在通过其父的关系重新寻找导师,攻读学位。
罗彬瀚对着电话解释自己又要出国几天,也许要延长到半个月,让对方帮忙照料自己家里养的鹦鹉。周雨习以为常地答应了。
话题本应至此结束,但罗彬瀚还觉得有点无聊,想跟好友多侃两句。于是他说:“你看今早的新闻没?你住那地方附近发生珠宝抢劫案了。”
周雨嗯了一声。
“居然还挟持了人质……胆儿挺肥的啊?”
周雨又嗯了一声。
好友的反响不够积极,但罗彬瀚仍然未失兴趣。他对这种危险的事有着难以解释的、发乎于天性的热情。
他摸着刚刮干净的下巴琢磨道:“你说这邪不邪门,好几个犯人都被摔碎的水晶首饰扎伤了大腿——扎脚我还能理解,这大腿是怎么扎上去的?他们都喜欢把腿往碎东西上撞?”
“巧合吧。”周雨在电话那头回答。
“哎你小子怎么这么镇静……话说你昨晚在干嘛呢?听见警笛响了没?”
“嗯,昨晚在店里挑你的生日礼物。”
罗彬瀚被他提醒了。他的生日就在下个月,不过那也没什么可期待的,自从父母离异后他的生日都很乏味。他有点好奇周雨准备给自己买什么,可周雨的嘴向来关得很严。
当他正考虑如何从这家伙嘴里掏出话时,出租车拐进了一条老街,罗彬瀚只觉得眼前一亮,立刻不再挂心生日礼物的事,匆匆忙忙地说了两句就挂掉了电话。
位于老街尽头的慈济大教堂据说已有百年的历史,从某种意义上并非光彩之事,但不可否认的是这建筑确实很美。它有高耸陡峭的尖塔顶和奢侈华丽的玫瑰花窗,吸引了不少游客拍照,不过后者其实是最近十年内翻新建筑时装上去的。
此时教堂门前堆满新鲜的玫瑰花束,两大团七彩气球束拴在正门上。最令人震撼的是那条长达五米的红色横幅,上面写着“热烈欢迎清莲寺众法师前来交流”。那横幅下,教堂前,此刻正排队站着一溜灰衣的僧人。
罗彬瀚被这魔幻的场面迷住了。就连出租车师傅也被迷住了。他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车速,企图能把这神秘的画面多看几秒。
“师傅,你说这和尚跟修女能交流啥啊?”罗彬瀚目不转睛地问。
出租师傅很有见地,抹了把方向盘后肯定地说:“那得问他们顶头上司是个什么态度。”
“那这佛祖和上帝谈得来吗?”
“我觉得得看情况。这都在红旗下的,谁能离得了谁啊。老实点凑合着过吧。”
罗彬瀚顿时感到这师傅的话很有深度,不禁肃然起敬,认真地问道:“您信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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师傅嘿嘿一笑:“我信道的。”
罗彬瀚恍然大悟,连声说:“失敬,失敬。佛手无量天尊。”
“那是是福寿无量天尊,想吃佛手你自己买去。哎,小伙子,你信教不?”
“信。我信飞天面条神教。”
“你说啥玩意儿?”
“飞天面条啊。就是说世界是一个真神创造的。那神的样子呢就是一碗面,在老外眼里就是意大利面,我们这儿呢就是阳春面、炸酱面、大碗宽面……”
司机师傅听得一愣一愣,打着空调说:“你是不是饿了?我这儿还有包蛋卷……哟,那和尚里头怎么还有个小孩啊?”
他惊诧地望向窗外。罗彬瀚也循着他的视线望过去,看到自那一溜灰衣的僧人里穿出了一个少年。少年的服饰也很奇怪,是件半古不古的红色连身袍,头上却乱七八糟地翘着短发。
瞥见这个熟悉的背影时,罗彬瀚几乎从座位上跳了起来。
“师傅停车!”
出租司机茫然地停到路边,罗彬瀚用最快速度付了钱,然后拖着自己的行李箱冲了出去。
他跑到教堂门口。这时红衣少年已经不见了,排队的和尚一个个纳闷地瞧着他,他们光明锃亮的脑袋勾起了罗彬瀚非常糟糕的回忆。
“应、应该没有在里边吧?”
罗彬瀚吞了口口水,一个个扫视这些和尚的面孔,万幸那里头没有他认识的人。
就在这时教堂的门打开了。黑衣的修女们鱼贯而出,邀请和尚们进入教堂内部。罗彬瀚的眼前又是一亮——他发现最前排的几名修女都特别漂亮。黑袍把她们的身体裹得严严实实,脸蛋却依旧美到叫人移不开眼。
和尚们进去了。这时一位漂亮修女来到罗彬瀚面前说:“这位先生想进来吗?”
罗彬瀚呆了一下说:“这合适吗?”
修女温柔地看着他。她的眼睛特别美,清澈得犹如水晶。
“主不会拒绝任何迷途之人。”
信仰大碗宽面的罗彬瀚想严正地拒绝主,可主的修女实在是太漂亮了。他只觉得脑袋晕晕乎乎,视野里只剩下那双秋水般的眸子。
“请跟我来。”
他跟着修女走了。他们根本没有进礼堂,而是去了旁边的一个小偏厅。如此反常的事罗彬瀚一点想法也没有,他满脑子只剩下修女喃喃的低语。
“请在这里坐下。”
罗彬瀚在扶手椅上坐下了。那是整个偏厅内仅有的一把椅子,不知怎么还匹配了撞色的锈手铐和锈脚铐。修女温柔体贴地给他绑上,绑得牢牢的。
罗彬瀚感觉不太对了。皮椅子怎么能配铁手铐呢?
修女双手合在胸前,端庄款步来到他面前。她轻轻一笑,罗彬瀚的脑袋突然就变得清醒了。
他看了看自己被锁住的手脚,开始放声惨叫。当修女开始脱衣服的时候他嚎得更拼命了。
“有话好好说别仗俏行凶——”
修女脱去外头漆黑厚重的布料,罩在其下的躯体凹凸有致,令人遐想不已。但在那如玉的肌肤上还覆盖着别的东西,那是细铁链、皮革和金属板构成的奇怪紧身衣。一件仅能护住要害的轻甲。
她把手伸到背后。罗彬瀚觉得她的腰肢纤纤仅容一握,那具美妙躯体被紧身衣紧紧包裹,可她却不知从哪儿变出了一柄类似电击枪的东西。她一把将那东西咔嚓压在罗彬瀚喉咙前,问:“猎秩犬在哪儿?”
002 梨海市宗教文化交流节(中)
罗彬瀚已经完全惊呆了。他一点都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不过至少这东西他还是认得的,还给他妹买过一套,知道这玩意能确确实实把人电的妈都认不出。所以他立刻停止尖叫,牢牢闭住嘴巴。
漂亮修女又把电击枪的尖头用力往他喉咙的位置压了压。
“猎秩犬在哪!?”
罗彬瀚感到喉咙那部位传来金属冰冷的压迫感,让他有点喘不过气。他开始想念自己以前养的狗,不过那狗早就没了,现在何方他一时也答不上来。
他感到绝望。这时偏厅的门打开了,罗彬瀚拼命扭过头去瞧,发现又进来四五个修女。她们都漂亮得令他更加绝望,而且都一言不发地就脱衣服。
六个穿着暴露轻甲的漂亮修女把他团团包围。
“是这个人吗?”一个颈下三寸特别突出的修女问。
“0206的记录里有他。”另一个腰围特别省布的回答。
虽然不知道她们在说什么,罗彬瀚还是毅然决然地大喊:“误会!都是误会!你们找错人了!”
修女们没有被他倾注灵魂的演出打动。皮肤最白的修女把手搭在腰上,风情万种地在偏厅里踱了几步,最后下决定说:“把他带走,慢慢审讯。”
“等一下,请等一下。”罗彬瀚镇定地说,“我还有最后一句话要讲。”
修女们用群星般美丽的眼眸齐齐盯着他。罗彬瀚深深地吸了口气,对那尺寸最突出的修女说:“曾经有一份真挚的爱情摆在我面前,而我却没有珍惜,人世间最痛苦的事莫过于此。你和那个女人在某些方面很像,使我对你一见钟情。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和你私奔,如果要给执行这件事加一个期限,我希望是现在立刻马上。”
“我不爱你。”修女眼也不眨地回答。
罗彬瀚立刻用尽吃奶的力气狂吼。
“情趣服变态修女拐卖良家少男了啊!快来人救命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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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时偏厅的门又打开了。罗彬瀚满怀希望地望过去,结果发现那又是一个漂亮修女。可能是被罗彬瀚的尖叫声吵到,她的脸色不是很好看。
其余修女们奇怪地望着她。
“弥娅,你应该看着外面才是。”皮肤最白的修女说。
被称为弥娅的修女没有脱衣服。她一声不吭地倒下来,从她背后露出身穿红袍的少年。
“你吵死了。”少年鄙夷地对罗彬瀚说。
那声音点燃了罗彬瀚的希望。他认得这个声音的主人——其人名为荆璜,是他在数月前偶然结识的奇怪少年。少年身上有许多未解之谜,不过此刻这些都无关紧要。
荆璜踢了一脚倒在地上的修女,然后慢步走进厅内。伴随更多的机械喀嚓声修女们齐刷刷地转向对着他。罗彬瀚被绑的严严实实,看不到她们掏出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不过说老实话他也不太想知道。
“你们射啊。”少年面无表情地说。
“看准点。”只能笔直坐在修女们身前的罗彬瀚补充道。
修女们开火了。罗彬瀚认为这样近的听到爆炸声自己的耳朵说不定会聋,可从那他背后迸发出的声音并不是轰轰轰的巨响,而是一种很短促的啾啾声。他差点以为那是鸟叫。
罗彬瀚看到从自己背后的方向射出了无数道红色的纤细光线。它们贴着罗彬瀚的头皮飞向偏厅门口,织成明亮的,烧得地面滋滋作响的红色网格。吓得他本能地闭住了眼睛。
所以接下来的事他就说不太清楚了。他感到身后有一团炽热的风吹来,那狂风在整个偏厅内肆虐,吹得整个屋子内的摆设稀里哗啦的到处乱飞。罗彬瀚察觉某个实体的东西正在自己身旁游动——称为游动是因为它很灵活,绕着自己时停时飞,仿佛一条能在空气里游泳的鱼。
他大着胆子睁开眼。一串黑影从他脸旁倏地飞走了。
偏厅里面目全非,到处都在着火。那些修女们倒在地板上,手脚都沾满了血。罗彬瀚差点以为她们死了,但当火苗燎到其中一人的手指时,她明显吃痛地抽搐了一下。
红衣的少年站在偏厅中央,脚下踩着那个皮肤最白的修女。他用脚踢了踢对方,迫使对方看向自己。
“……玄虹之玉。”修女说。
少年又踹了她一脚:“让你说话了吗?找0312干什么?”
他那脚踢得不重,修女却痛苦地蜷曲起来。荆璜冷漠地抓起她的头发,将右手食指点在她眉心上。
修女开始触电似地尖叫。她的眼睛翻白,柔如玉脂的肌肤浮现出一块块焦臭的黑斑。
荆璜啧了一声,抽手把她扔回地上,然后向着罗彬瀚走来。直到这时罗彬瀚才发现束缚自己的镣铐已经被切成了好几截。他赶忙从椅子上跳起来。
“喂,荆璜,这几个女人……”
“没死,手脚打断了。躺会儿就行。”
少年面无表情地推着他往厅外走去。罗彬瀚虽然也很乐意离开,但还是忍不住频频回头。
“你小子这三个月跑到哪里去……”
“门城。”
“哈?”
“说了你也不知道。本来是打算走远一点,结果半途就听说那些家伙找来了。你家里设的阵法拦不住他们,干脆就先把你带走吧。”
罗彬瀚有点发蒙,只好转口问道:“那些女人是来找你的?”
“不是,找我的还没来。她们是来杀0312的。”
荆璜口中的0312,是罗彬瀚数月前认识的另一名奇怪男子。其人自称姓法名克,在隔壁市的某家科技公司就职程序员,最大的外貌特点就是一颗和尚般刺人眼目的光头。
就和荆璜一样,法克在三个月前突然消失,恰好就是罗彬瀚的好友周雨出院前后。不过当时的罗彬瀚并不对此感到奇怪,他知道荆璜和法克都有一个和常人不同的秘密。
那就是——
“上车。”荆璜说。
罗彬瀚瞪着眼前拉风帅气的红色跑车。久别重逢的喜悦瞬间烟消云散。
“荆璜!”他咆哮道,“你他妈又开老子的车!”
“这是我的车。”
“放你妈屁!你连驾照都没有!”
少年不耐烦地皱起眉:“吵什么吵,说是我的就是我的。没时间解释了,赶紧上车!”
他一脚把罗彬瀚带行李箱都踹进跑车后座,自己则转到驾驶位上发动引擎。罗彬瀚给自己的行李箱砸得倒吸一口凉气,好不容易才翻身坐了起来。他正准备和对方争个明白,但看清车外的风景后就吓得什么都忘了。
跑车正以目测八十公里以上的时速在市区街道上狂驰。但不知为什么,发动机听起来毫无动静。
八十公里不是精确的估数,仪表盘也像坏掉了那样一动不动,但以罗彬瀚在高速路上的行驶经验,真实的速度只高不低。他差点又放声惨叫起来——比起变态内衣修女的激光枪,以这个速度在市区内撞上任何东西才是更凄惨的死法,而且或许是当场死掉比事故幸存更好。
“你他妈给我停下下下——诶?”
跑车轻微地颠簸了一下,前轮明显地向上倾斜起来。这市区的道路上有斜坡吗?还不等罗彬瀚想个清楚,他非常熟悉的那种失重感整个儿笼罩了他。就在他眼前,车的后轮凭空离开了地面,整辆车好似滑翔机一样飞入空中。
老实说,这不是罗彬瀚第一次经历类似的事件。他无言地仰头盯着蔚蓝的天空看了一会儿,最后拿出手机给周雨打了个电话。
“我升天了。”他沉着地说,“记得帮我喂鹦鹉。”
电话那头的周雨“嗯?”了一声。
003 梨海市宗教文化交流节(下)
通话一下中断了。
罗彬瀚绝望地放下手机,从车窗看下地面。他常年坐航班出国见母亲,对高度颇为敏感,目前他所处的高度保守估计在八百米左右。这让他被风吹得有点寒战,但还不至于全身发冷。
他用脚踹了一下前面的驾驶座。
“喂,荆璜,你要带老子去哪儿啊?”
坐在驾驶位的荆璜回过头。罗彬瀚发现对方的双手根本没有放在方向盘上,不过如今这已不会吓着他了。
“先跟雅莱他们汇合,然后去门城。”荆璜说,“等风头过了再把你放回来。”
“所以说门城到底是哪儿啊?”
荆璜有点不高兴地皱起了眉:“在联盟边界,靠近无远域的中立星层上。”
“所以说那他妈到底是哪儿啊?仙女座?人马座?”
“都说了不在你们的星层上。”
罗彬瀚似懂非懂,但他用自己的办法做出总结:“异世界?”
“……你就这么理解吧。”
“那里的人都有超能力吗?”罗彬瀚突发奇想地问。
“……看情况。”
“你不就喜欢玩火吗?那里的人也都能?”
“……你吃草吗?”
“哈?”
荆璜冷冷地说:“你不吃草,凭什么和马活在同一颗星球上?”
罗彬瀚还想再问,但这时车厢开始融解了——他找不到更好的词来形容。整个车厢外壳如高温下的巧克力一样软塌塌地蠕动、重组,最终变成了一个完全封闭的筒状空间。
荆璜抬了下头,对准上方的一个黑圈——那原本是罗彬瀚跑车上的葫芦车挂。
“雅莱,我带人上来了。你接管一下子舱。”
少年说完数秒后,罗彬瀚突然产生一种强烈的重力错乱感。尽管跑车的窗户已经在先前的融解中消失,他还是立刻意识到他们正在升高。到底有多高?当加速度消失后他已经全无感觉。这真是他的车吗?难道他们是靠着四缸汽油载人升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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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无法停止自己的胡思乱想,但老实说并没有那么慌张。那要归功于他在数月前经历的一段怪事。
听来像是地摊上的怪谈故事,因此就连家人也无法言说。但那确确实实是罗彬瀚的亲身经历——他曾被两只开着UFO的巨大苍蝇绑架,或许差点就永远离开了脚下的星球。那次事件的来龙去脉他迄今也没有搞懂,但正是因为那场奇遇,他认识了被叫做荆璜的少年,后者暂时地在他住所生活了一段时间。
那段时间的经历,说来实在令人不快,但当荆璜突然失踪时,罗彬瀚难免还是有些小小的遗憾。不过当时他把更多的精力放在住院的好友周雨身上,所以也就没怎么管荆璜的下落。
轻微的失重感让他感到体内发痒。升高中的桶状容器似乎已开始减速。罗彬瀚开始有点反胃。他偷觑前面的荆璜,发现少年像在打瞌睡。
——关于荆璜,罗彬瀚不敢说自己了解得很深。在他收留少年的那段时间里,对方最喜欢做的事就是瘫在沙发上看电视,看的全是些罗彬瀚不晓得究竟为何而存在的片子,像是韩国爱情剧、清宫剧、偶像剧……
从早到晚,荆璜就面无表情地看着这些节目。少年从中到底能获得什么乐趣罗彬瀚并不清楚,他总觉得对方当时的眼神就仿佛在看动物世界似的。而当罗彬瀚试图给他推荐自己最喜欢的科幻电影时,少年则永远是非常无聊地盯着天花板发呆。
更难处理的是荆璜对电器的破坏力。仅仅是他们认识的第一周里,罗彬瀚就失去了他的厨房灯、冰箱与微波炉,而迄今他也不知道对方是怎么把那些玩意儿搞坏的。
罗彬瀚出生于一个庞大的家族。在这支系庞杂的罗氏家门中,他的父亲既是最有发言权的长房,又掌握着令人艳羡的财富,罗彬瀚——尽管拥有众多有名分没名分的弟弟妹妹——是他父亲名正言顺的长子和公开指定的产业继承人。这给他的人生带来了相当复杂的影响,那其中有好有坏,不过有一条无疑是很令人羡慕的——他没怎么缺过钱。
因此他换掉了自己独居公寓的厨房灯、冰箱和微波炉,还另购了一台小电视放在自己的卧室。这让他在和荆璜同居的日子里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安宁。
但是荆璜的怪异仅止于此吗?不,不,远远不是。
在罗彬瀚与对方相处的短短数月中,他至少看到荆璜做出过三种超常之事:荆璜曾用一种绿色的火焰将和他相貌相同的人烧成灰烬;荆璜能在室内引来台风般猛烈的气流;荆璜曾用树叶吹出的乐曲指挥飞禽走兽。
在少年刚刚来到罗彬瀚家中时,他说话的方式也非常奇怪。他能听懂罗彬瀚的话,也能用同样的语言回答,但除了异常流利的粗话外,正常的会话里往往带着点莫名其妙的古腔。他会用毛笔写繁体字,尽管写出来的字总是有笔画错误,还能够根据云和星空的样子判断出次日的天气。
假设这里由一个外人,罗彬瀚不止一次地想,假设一个熟悉现代流行文化的人突然被塞到他的家里,看到荆璜的种种奇行,他将会自然而然地得出一个结论:荆璜是深山里跑出来的修真道士。
然而那是一个幻觉。荆璜并不来自任何深山老林,他来自天外,星外,日与月的距离以外。那到底是多远,罗彬瀚完全没有头绪。
铁桶轻微震动起来,像是在某种大小吻合的管道里穿梭,然后咔地挤进某个凹缝内。
上方的顶盖打开,强烈的亮光从外头射了进来。荆璜率先起身,轻松地从那打开的盖口跳了出去,罗彬瀚则有点费力地攀着边缘蹭了出去。
外面的空间亮得令他眼花,一时没法看清环境。他听到荆璜的声音在气恼地吼着什么。
“炬邪奇?何噫!直邪!”
罗彬瀚听不懂少年在说什么,但对他用的语言并不陌生,因为那独特而复杂的声调起伏,乍听下就像是用某种特别偏僻的方言唱歌。
“哈哈,抱歉,抱歉,请原谅,因为我刚才实在是太高兴了……”
紧跟着响起的第二个声音,是既年轻又愉快的青年男性声音。他的话罗彬瀚却没有任何障碍地听懂了。青年话音刚落,周围亮眼的光削弱下去。
罗彬瀚睁开眼。
他站在一个狭长的方厅里。厅中站着几个人——或者说至少是类人的生物。荆璜正气急败坏地揪着一个青年的头发喝骂,迫使身材高挑的对方弯下腰来,好声好气地道着歉。
那场面很诡怪,但罗彬瀚顾不上了。他的视线像被磁石吸附过去的小铁片,牢牢钉在旁边的窗户上。
它的边沿上镶嵌着冷蓝色的光条,一扇没有棱角的窗。
窗后的夜空星光熠熠。在那片稀疏而美丽的星海中央,罗彬瀚看到一颗巨大的蔚蓝色星球。它在他的视野里静静悬浮着,慢慢旋转。透过乳白的轻淡云雾,罗彬瀚甚至能找到他所属的国家和大陆——但那都是今天以前的事了。今后会怎样,他此刻一点也答不上来。
名为荆璜的少年,他与常人不同的秘密就在于此。罗彬瀚在过去遇到过献祭活人的邪教,记载着神秘仪式的古籍,还有会冲着人露出微笑的怪狗。但没有一者能和荆璜的秘密相比。
他是一个外星人。
004 泛智人种种族中心主义(上)
罗彬瀚是一个颇有出国经验的人。
在他为计划出国准备的行李箱中放置了三套换洗衣物、两双袜子、一套洗漱用品、几盒梨海市特产点心、手机充电器及插头转接口、兑换好的现金、护照、水杯和袋装餐巾纸。另外他的衣袋里还有手机、钱包和打火机。钱包里有信用卡、零钱、钥匙串、身份证件和几张一寸照。
关于打火机,罗彬瀚有时候——比如得知他那个倒霉妹妹惹出了一连串麻烦那会儿——有抽烟的习惯,但是瘾头不大。携带打火机更像是他的一种爱好。那是个堪称奢侈的银质打火机,表面雕刻着精致的唐草纹。罗彬瀚成年那天周雨把它作为成年礼物赠出,当时周雨的青梅竹马也还没失踪。
想到这里罗彬瀚感到有点纳闷。他不是想把责任归咎于周雨,只是觉得自己的好友未免运气太差。周雨在年前失去了早已堪称为他童养媳的青梅竹马,而现在他最好的朋友也要被天降UFO带走了。这对那位离群寡居的医学生将是多么不幸的事。难道这就是结局?周雨要和鹦鹉相伴一生?
但现在不是考虑周雨和鹦鹉的时候。
罗彬瀚和他所有的私人物品被带到一个圆厅。那是个看上去挺正常的休息区,有软椅、书架和电视(至少看着挺像电视),桌上甚至摆着几株发光的盆栽。整个圆厅很亮,但找不到光源,在圆厅地板最中央嵌着一大片透明玻璃,下方是幽邃无尽的宇宙空间。看来这是宇宙版本的玻璃天桥。
罗彬瀚有点敬畏地绕开了那片区域。他从朝后飞逝的星光判断出飞船正在高速前进。太阳在哪里?他根本没记得船是什么时候掠过那个大火球的。
这时一个绿头发的人飘了过来。他对罗彬瀚说:“你知道地板是模拟影像吧?”
“啊?”
“模拟影像。”绿头发的人强调道,“你知道吗?寂静号是一艘设计绝妙的船。它肯定不会把舰桥直接挨着外壳,实际上咱们底下是能源设备……顺便你觉得桌上的花摆得怎么样?你觉得是应该像现在这样把花萼的倾斜处全都对准一个方向,还是应该按照它们的花瓣奇偶性对称摆放比较好?”
“啥?”
“摆放,摆放,一些统计数据声称生活物质的置放内蕴秩序,它经常能揭示在此生活种群的某些无意识特质,啊,那都不重要。”绿头发的人兴高采烈地说,“颜色,我想颜色更优先。你觉得哪一种绿更好?#006030还是#009100?说来你们用来区分颜色的编码怎会如此简单?这真的够用吗?在你们那不够用的东西一定不少吧?你能举出你们星球上最不够用的十样东西吗?你如何看待岩质行星表层的物质缺乏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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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彬瀚礼貌地说:“你好再见。”
绿头发的人还想开口,这时荆璜直直走过来踢了他一脚。这一脚没能踹实,而是直接穿过了他的身体。
“喂,舵,去开船。”
绿头发的人在罗彬瀚的瞠目下飘了起来。他一挥手,把自己的头发改成了紫色:“船长,我要表达不满,我不叫舵。我的名字是“属于”——啊,在你们的文化里这数学符号的标记很常见,你知道吗?你知道你们星球上存在语言分野吗?你看到它的时候有产生任何关于外语的想象吗?”
“属于”说到一半忽然又转向了罗彬瀚那边,在他眼前伸出手指,在空气中写下一个发光的符号,∈。
荆璜看了一眼那个符号,然后确信无疑地说:“你控船,你是舵。所以少废话,去开船。”
紫头发的∈幽怨地在原地消失了。看到这一幕的罗彬瀚直接扯过荆璜的衣襟:“……他到底是人是鬼?”
荆璜把他的手掰开:“信息集合体心智分流支。”
“说人话!”
“你们那叫人工智能。”荆璜不耐烦地说,“别理他。分流支几乎都没有固定人格数据,他一天到晚逼逼叨叨,吵死了。”
罗彬瀚又想起他的鹦鹉。那鹦鹉以前跟荆璜也很要好,它天天坐在笼子里喊着“船长船长”,然后拼命摇晃它的鸟秋千。
“我现在能回去不?”他一脸凝重地问荆璜。
“回个屁。”荆璜说,“你回去就死了。”
罗彬瀚绝望了,深刻地感觉到自己的人生不行,这帮外星人不行,这整个宇宙都不行。
荆璜把他按在一个鸡蛋形状的软椅上,然后说:“雅莱处理下,我要去睡觉。”
“你睡个屁!”罗彬瀚伸手去揪他的头发,“给我把事情全交代清楚咯!”
罗彬瀚满以为自己先能像以前那样轻松地抓住对方,但这次荆璜却朝下方滑开了。罗彬瀚咋舌看着这一幕,几秒后才发现是自己的座位在上升。
蛋形软椅升到了天花板上,几个小托盘从没有一丝缝隙的墙壁里钻出来,上面放着几杯饮料与精致的插花。那花的样子有些像醡浆草,颜色却更缤纷可爱。罗彬瀚小心翼翼地拿了那杯颜色最像清水的饮料。这时另一把软椅从底下飘上来。
椅上坐着一个女人。看到她时罗彬瀚立刻魂不守舍,手中水杯差点摔落。
她有一头金棕色的秀发,在脑后盘编成花式繁复的髻,髻边插满碎花。她古铜色的皮肤细嫩发亮,如同在上面涂抹了一层蜂蜜。她穿着一件比胸罩强点的紧身上衣,裸露的锁骨和腹部有发光的刺青图案。
这女人在罗彬瀚生平见过的美女中可以排到前三。她深暗的肤色与热辣的身材有一种独一无二的野性。但那并不是她最特别的地方。
她浓密的头发里探出两根山羊般漆黑、蜷曲的巨大犄角。下半身的皮裤外露出结实光滑的大腿,膝盖以下则被棕色的皮毛覆盖,一直延伸到脚,那里不是一双纤纤玉足,而是深黑色的粗壮蹄子。
带角与蹄的女人优雅俯身,从桌上拿起一枝紫色小花咬进嘴里。她一边吃花一边说:“你好,我是雅莱丽伽,寂静号的船副。”
她的嗓音低沉沙哑,充满磁性。罗彬瀚感到一阵触电似的战栗从脚底板蹿到头发尖。这女人的声音像羽毛,刮得他五脏六腑都开始发痒,罗彬瀚清楚地意识到那是心动的感觉,他上一次如此萌情还是在初中时代。
于是他充满感动地说:“你能离我远点吗?”
羊角女雅莱丽伽偏过头,风情万种地望着他,一缕散发蜷如花蔓,在她耳畔轻轻摇曳。她的每个小动作都是如此风流婉转,让罗彬瀚情不自禁地继续说:“你头上的角这么重,脖子不累吗?”
“我的头骨比你们厚一毫米,颈椎直径多两毫米,脊椎骨多六块,肌肉分布也不同。”雅莱丽伽说,“我在生理构造上更能承重。”
“你是半兽人吗?”
雅莱丽伽咽下花茎:“不?你首先要定义什么是半兽人。”
罗彬瀚放弃了思考。他问:“你们到底想干嘛?”
“保护你。”雅莱丽伽又抽出一朵花,“至少船长是这么说的。”
“我为什么需要保护?”
雅莱丽伽开始拿花朵蘸那些饮料:“因为你和船长沾上了关系呀。船长有一批精通暗杀的仇人,他们杀掉任何和他沾上关系的人。”
罗彬瀚镇定地点点头,歪到椅子边,朝着底下竖起中指大吼:“荆璜我日你仙人板板!”
然后他扭头对雅莱丽伽说:“你继续。”
雅莱丽伽用洁白的牙齿轻轻咬住花瓣,芳唇绽出魅惑的微笑。她说:“我会用最简单的方式说明。”
罗彬瀚还想说话,这时雅莱丽伽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她用缀满碎晶的指甲抹了抹唇瓣,然后弯腰揽住罗彬瀚的脖子,给了他一个深长甜美的吻。
005 泛智人种种族中心主义(中)
罗彬瀚是处男。
他那拥有万贯家财的父亲娶过两任老婆,非法定的“伴侣”至少在十人以上。这些是稳定处过的,没处过只睡过的罗彬瀚根本数不清。
母系那边的情况要好得多。他的母亲目前只结过三次婚,从未在婚内有过“非法定伴侣”,男朋友大概交过五六个,交往程度罗彬瀚完全不想问。
父母的处事风格给他带来了深远的影响。他仪表端正,衣食无忧,但没有女友,没有初吻,当然也没有生命大和谐。
他妈一度认为他暗恋周雨。因为周雨家世清白为人正派,他妈对此事表示欣然同意,绝对支持和愿意提供法律帮助,直到后来他妈发现他们盖棉被真的只是纯聊天。她开始怀疑自己的儿子有功能缺陷。
罗彬瀚没有缺陷。他被一个绝世美女强吻后的反应也非常普通。
“你叫你妈呢。”被他惨叫声吵过来的荆璜说。
荆璜满脸阴沉,眼袋浮肿,头发凌乱。他看起来很累,像是刚从熟睡中被吵醒。罗彬瀚一把揪住他头顶的翘发,开始疯狂地摇晃:“你的船副骚扰我啊!”
“她睡你了吗?”
“你为什么思想这么龌龊?”
荆璜打开他的手说:“雅莱是福音族,她睡人是基本操作。”
“那亲嘴呢?”
“你知道自己吃过多少片面包吗?”
“今年吃四十二片了。”罗彬瀚说,“你猜怎么着?我可盼别人问我这个了。另外法棍我吃过六根。”
荆璜一把将他推回椅子上:“……别吵老子睡觉。”
软椅再度向上飘升,回到了悠然持花蘸着饮料的雅莱丽伽面前。
“你想吃点糖冷静一下吗?”雅莱丽伽问。
罗彬瀚战战兢兢地点头。
雅莱丽伽从插着花束的水瓶里抽出一枝白色小花,把它递给罗彬瀚。罗彬瀚见状客气推辞道:“算了算了,我不配和马哥活在一个星球上……”
思路客
“这是杜兰德人做的乳味糖果。”雅莱丽伽说。
罗彬瀚将信将疑地接过花,把它含进嘴里。花瓣在他口中慢慢膨胀,变成棉花糖似的软球,然后融化成甜牛奶味的汁液。
他开始觉得胃在蠕动,自早上的两个煎蛋后他已有几个小时没沾水食。这支花朵糖让他更加饥肠辘辘。
“你可以蘸点配料。”雅莱丽伽建议道。
罗彬瀚自己从瓶中抽出一支淡粉的花,在某杯深绿的饮料里浸了几秒,花朵上遗留着翠色的水珠。
这朵花尝起来像是甜桃脆片抹上了青瓜汁。
罗彬瀚恍然大悟。他终于知道自己口腔里残留的酸浆果巧克力味和雅莱丽伽的唾液没关系。
“船长有很多仇人。”雅莱丽伽说,“有一个先前躲在你们的星球,船长要去杀他,但船长自己也在被别的仇人追杀。你收留了他,我很感谢你。”
她颇郑重地轻轻点了一下头。挂在她犄角上的金属细链叮当作响。罗彬瀚不自在地扭着身体。
“他要杀的人已经死了。现在我们准备离开这里,通过门城去联盟以外的地方。”雅莱丽伽说,“船长认为这样能避免他的敌人找到他。”
罗彬瀚嚼着花瓣沉思了几秒,然后问:“联盟是什么?你们的政府?”
“更像你们的国际社会,不过比那更宽松的多。”
“就是说什么也干不了?”
雅莱丽伽露出快活的笑容:“在无远域这里,联盟确实什么也干不了。”
“这宇宙还有王法吗?”
“聊胜于无。”
“……有人负责执法吗?”
“形同虚设。”
“哦……那人民群众怎么保证日常生产生活呢?”
“听天由命。”
罗彬瀚咽了口糖汁说:“那你们是靠什么吃饭的?”
雅莱丽伽微笑不语。于是罗彬瀚又问:“你们跟官面上一般怎么分账呢?”
“我们不分账。”雅莱丽伽说,“我们不和官面交流。”
罗彬瀚把仅剩的花茎从嘴里拔出来,朝雅莱丽伽一拱手说:“失敬,失敬,阁下就是星际张麻子?我这厢入伙是从师爷干起吗?”
“不,你什么也不用做。”雅莱丽伽回答道,“寂静号会在这段时间里保护你的安全。”
罗彬瀚听懂了。他整个人就是一荆璜从蓝星上随手抄来的外星旅游纪念盆栽。
“我多久能回去?”
“这视情况而定。”
“我的家人朋友会出事吗?”
“船长认为你走了就不会。”
这差不多就是罗彬瀚现状下渴望知道的一切了。他不再提问,把身体靠进软椅里,一时间除了吃花朵糖外什么也不想关心。
但雅莱丽伽不这么想:“我们有三个问题需要解决,第一个是语言。”
“可你中文讲得很好啊。”罗彬瀚说,“全宇宙都会说中国话?”
“我从船长那里学到了你们的语言,那和船长的母语属于同一语系,破译轻而易举。但你还需要学一到两门通用语。”
罗彬瀚开始难受了。他经常出国,可外语成绩一向不是很好。“什么时候开始?”
雅莱丽伽轻轻抚摸着自己的嘴唇:“你已经学会了。”
罗彬瀚茫然地张了张嘴。他看到雅莱丽伽从唇间吐出一连串音节,那绝对是他以前从未听过的语言,他的大脑却自然而然地理解了。
“和我进行唾液交换会让我们的知识部分共享。”她说,“这是我们福音族学习的方式。”
“……非得是唾液吗?”
雅莱丽伽暧昧地微笑起来。她用鲜红的舌头舔了一下嘴唇说:“那只是初级形式,而且缺陷明显……你能使用我教给你的语言,但仅限于你理解概念的词,如果某样东西在你的母语里不存在,它会被替换为最接近的概念。”
罗彬瀚没听懂她的意思,但也不是很关心。他的全部心思都放在更学术的问题上:“请问贵族学习的高级形式是?”
“生殖信息交换,对你们来说性就可以。”雅莱丽伽毫不避讳地回答,“那样我们掌握的信息就能够完全共享。想试试看吗?”
“哦。不了谢谢。”罗彬瀚说,“那你们为什么不叫福利族呢?”
“福音是你自行选择的最匹配词汇呀。”
罗彬瀚坚信自己完全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第二个需要解决的问题。”雅莱丽伽继续说,“你出生于陷阱带,这应该能使你天然适应理识类文明的生活方式,但在接下来的旅程中我们会接触约律类文明。你可能遭遇自己无法理解的情况,我希望你不要恐慌。”
“因为不会真的有事?”
“因为你对此无能为力。”雅莱丽伽柔情似水地说。
罗彬瀚又咬住一朵花:“行,那我就死了吧。还有别的事吗?”
雅莱丽伽说:“我们会安排一个人陪伴你,直到你能适应船上的生活。”
罗彬瀚思考了一下,郑重地问:“那个人会睡我吗?”
雅莱丽伽看起来停顿了几秒钟。她似乎不太确定。
“……他不是福音族。”她说,“唔,不过你们两个愿意的话,我想没人会反对……”
她用的不是中文,因此罗彬瀚能听出她口中的“他”是个男性。尽管从初中开始学外语就令罗彬瀚很痛苦,他在权衡过后还是觉得为了这个献身不太可行。
“我不睡他,他不睡我。”他义正辞严地说。
雅莱丽伽很快就把那个和他互不相睡的陪伴人员带了过来。
006 泛智人种种族中心主义(下)
陪伴人员一到面前,罗彬瀚马上认出了对方。他正是在罗彬瀚刚到这艘船时被荆璜揪着头发狂骂的青年。
他看上去和普通人没什么区别。偏长的发型对男性而言略显女气,相貌却很俊朗英挺,整体让罗彬瀚想起某个颇具人气的日本男歌星。
年轻人热情地蹿上来,以久别重逢的气势握住罗彬瀚的手猛摇。
“欢迎!”他浑身放光地说,“我的名字叫莫莫罗,是这里资历最浅的晚辈。欢迎罗先生您来到寂静号!”
罗彬瀚的眼睛有点发痛,他抽回自己的手说:“……莫先生您这不是凡人吧?”
莫莫罗吃惊地看着他:“您是怎么知道的呢?”
“啊,哦,您这气质太光明了。”罗彬瀚说,“有您在这儿,方圆十里内这是青天浩荡乌云无存呐。”
莫莫罗在他的眼前变得更加熠熠生辉。他的肌肤颜色是正常的小麦色,周身却笼罩着不知来源的白色光辉。类似的场面罗彬瀚只在神佛基督的画像里见过。
“我还有很多需要学习的地方。”莫莫罗谦虚而真诚地说,“作为一个刚出学校的新人,我的理想是成为像前辈们那样独当一面的光之守护者。虽然我现在还有许多不足,但以后一定会继续努力,变得更加优秀。希望罗先生多多指教!”
“……哦。”罗彬瀚说。
莫莫罗身上的光收敛了一些。他笑容真诚,目光纯洁地望着罗彬瀚:“罗先生是智人种吧?”
“人确实是人……智可能不太够用。”罗彬瀚客气地说。
莫莫罗的目光更加朴素真诚了,他用堪称是深情的语调说:“很久以前,我的祖先也曾过着和罗先生你们相同的生活。直到原始太阳被毁灭为止,大家都还在同样的方向上前进着……虽然你们距离那一天还很遥远,相信某日一定会与你们在星海中相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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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彬瀚被他诚挚直率的话语感动了。他近乎哽咽地说:“大哥,我真不认识你啊。”
莫莫罗再次握住他的手,热切地说:“罗先生的星球还没有被怪兽入侵过吧?”
“啊?”
“就是超大型的自然灾害等级生物,你们被入侵的时候就会认识我们了。”
罗彬瀚有点摸不透对方的深浅了。他小心翼翼地问:“阁下莫非是星际带路党?”
莫莫罗神色无邪而迷惑地眨着眼睛。他问道:“罗先生,带路党是什么意思?”
“哦,就是皇军来的时候你给指下村子在哪儿。”
莫莫罗高兴地说:“那太好了,下次罗先生的故乡如果出现怪兽的话,就请罗先生为我当带路党吧?”
罗彬瀚吓得赶紧摆手:“不合适,不合适!”
“您一定可以的!”莫莫罗坚持地说,“我听说当玄虹先生的子舱失事时,是罗先生您收留了他。能够如此温柔地对待自己所不了解的异族,您一定是个内心充满着光明的人吧?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罗先生您能够在将来充当我的人间体!”
“那是啥?”
“就是让我的光进入罗先生体内,使我们两个一体同心,合为一体。”
“……男的不行!”罗彬瀚斩钉截铁地说。
莫莫罗似乎很失望,但仍然坚持不懈地说:“罗先生再考虑一下吧。与光结合为一体绝对不会有任何痛苦,相反您的身体还会得到治愈和净化。只要您成为我的人间体,我就可以从拟态变成真正的人类,罗先生则可以使用我的力量捍卫宇宙的和平!”
虽然罗彬瀚并不想捍卫宇宙的和平,他还是忍不住好奇地问道:“你有什么力量呢?”
莫莫罗周身的光陡然变得刺眼夺目起来。他真诚地昂首挺胸,双手握拳交叉在胸前:“通过光的召唤,罗先生可以复现我的本体。只要使用我的躯体,不管是上天入地都没有任何问题!如果我全力以赴的话,可以在没有光的绝对黑暗空间里连续飞行七十二个小时。”
罗彬瀚嗯了一声。
“我可以把罗先生故乡的小型岛屿举起来!如果遇到陨石撞击,我能马上飞过去把它搬走!实在不行的话我还可以发射自己特有的生命光线。虽然还比不上几位前辈那么优秀,但是击碎小型陨铁绝对没有问题!”
罗彬瀚又嗯了一声。
莫莫罗把握拳的双手插在腰上,正气凛然地点起了头。
“虽然召唤平均只能持续三分钟……但是也足够解决危险了!”
“嗯……嗯?”
罗彬瀚猛然回过神。他面色镇定地把面前的青年从头看到脚,再从脚看到头。
“哎?罗先生?”
“啊……没……没事,我就看看。”罗彬瀚说,“……莫先生故乡挺远的吧?怎么样,想家不?”
莫莫罗露出怀念的表情。他感慨地说:“确实如此呢。在学校里的时候一直盼着能够尽快毕业,成为得到认可的正式守护者,出来以后才发现工作并不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或许是我过于笨拙,所以不像前辈们那么游刃有余……”
“哎呀,哪儿的话,”罗彬瀚说,“您别丧气,我看你挺可以的。主要是你前辈们运气好,个个学完出来都直接有小怪兽打了,包分配不得轻松么?”
“哈哈,那已经是很早以前的情况啦,罗先生。”莫莫罗说,“现在泛智人种的文明大都由联盟统一监管,没有过毕业实习期的话,我们是不能去执勤的。”
“理解,理解。这年头大学生太多,小怪兽不够分嘛。”
“倒也不是不够……是我太弱了。”莫莫罗难为情地说,“现在的星河战线那里应该还非常需要帮助,只是我还不够成熟,导师认为现阶段的我只能在联盟后方磨练。已经学习了这么久,却还是无法为和平贡献自己的力量,说出来实在是太令人惭愧了。”
罗彬瀚感动得一塌糊涂。他一把抓住莫莫罗的肩膀说:“大哥,你还是回M78星云吧!别折磨我啦!”
莫莫罗关切地反抓住他的手:“罗先生不舒服吗?如果是有什么疾病的话,只要成为了我的人间体就可以马上痊愈的!”
“不是,不是,不用,不用,不用……”罗彬瀚说,“我也实在不是谦虚,我一个富二代,怎么拯救得了宇宙和平呢?莫先生还是另请高明吧——照我看雅莱丽伽就挺好啊!”
莫莫罗认真地说:“雅莱女士的属性不是很适合我。罗先生,原则上我应该选择泛智人种内部的适能者作为我的人间体,这是出于适能者健康的考量,也是我们永光境的传统。”
“你们……你们这是种族歧视啊!”罗彬瀚痛心疾首地指控道。
莫莫罗睁大眼睛说:“不是的!各种族文明平等生存和发展的权利都很重要,但在现在的状况下,以盗火者为代表的泛智人文明是维持联盟内部和平和稳定的主导力量,并且泛智人种自古以来是我们最亲密的战友,对于人间体的选择,既要看个人的志趣,也要参考历史的进程……”
“可以了,可以了,停一下。”罗彬瀚挥手道,“再说下去就危险了。”
“那您愿意当我的人间体了吗?”莫莫罗激动地问。
“男的不行。”罗彬瀚依然斩钉截铁地说。
007 薰渠与小红帽(上)
罗彬瀚的船上生活开始了。
他得到一间不大的私人房间,里面有床铺、储物箱、书桌椅和显示屏。罗彬瀚起初把显示屏当成电视,直到莫莫罗告诉他那是联络器。
打开显示屏后,画面里跳出了紫头发的∈。他热情地和两个人打招呼,然后问他们是否需要点什么。
“啊,是的!请送一点食物过来,谢谢,拜托了。”莫莫罗说。
∈立刻答应了,紧接着询问莫莫罗更喜欢戊糖还是己糖,以及什么颜色最能促进食欲。等到食物被送来时他们的话题已经被∈一路给拖到了超新星爆发。罗彬瀚打开门,从一个圆盘形状的机器人顶部拿过食物,莫莫罗如释重负地关掉显示屏,跑过来和罗彬瀚一起吃东西。
送来的食物是一种圆饼,里边有水果酱似的甜馅。罗彬瀚边吃边觉得诧异,他想象中的外星飞船应该是注射营养液,或者吃简单易储存的压缩食物。
莫莫罗告诉他这通常取决于船长,寂静号的船长——也就是荆璜,尤其厌恶使用营养液注射。
“玄虹先生非常传统呢,”莫莫罗说,“他很抗拒改变自己的生活方式。”
“玄虹”是荆璜的另一个名字,罗彬瀚曾听到0312——也就是光头法克这样称呼他。
于是他们开始谈起荆璜。
“玄虹先生是个了不起的人。”莫莫罗感情洋溢地说,“虽然他不擅长表达,但只要和他相处过,就能感觉到他在冷酷的外表下有着一颗纯良高尚的心灵。等他再成熟些后,一定也会为整个宇宙带来更多的光明吧。”
罗彬瀚听得直接愣了。他试探地问:“你这话跟他本人讲过吗?”
“他说会把我弄死。”莫莫罗眨着眼回答。
罗彬瀚如释重负地拍起大腿:“对对对,这才是我认识的活祖宗嘛。”
吃完饭后罗彬瀚想起自己还带着梨海市特产的糕点。他信手拿了一包给莫莫罗,青年激动地表示这是自己毕业以来首次收到外星朋友的礼物,并且说自己肯定会好好珍惜的。
罗彬瀚隐隐感到不妙。他觉得要么是这个人有问题,要么是这艘船上的人都有问题。为了确认到底是哪一种,他制止了莫莫罗试图将那包火车站出品特产永久收存的想法,然后坚强地说:“我这儿还有几包,要不给船上的人分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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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莫罗欣然同意。于是他们一起离开罗彬瀚的私人房间,回到原先的圆厅——据说那里就是舰桥,但罗彬瀚没看到任何类似操作台的东西。
荆璜不知去向,厅内只坐着雅莱丽伽和一个金发的小女孩。那女孩看上去至多十一岁。
罗彬瀚捅了捅莫莫罗:“你们这儿怎么还雇佣童工?”
“星期八前辈是玄虹先生带来的,比我上船的时间更早。”莫莫罗满脸无辜地说。
“她叫星期八?”
“正是。”
“……她是荆璜流落孤岛时抓来的食人族土著?”
“您说什么?”
莫莫罗的纯真大眼里充满疑惑。于是罗彬瀚决定乐观一点:“……你们这儿一周是做五休三?”
“一周只有七天啊。”莫莫罗说,“七日乃一轮回。”
罗彬瀚怒了:“那她叫什么星期八?”
他们一起来到星期八的面前。这时罗彬瀚看清了她的样貌。她金发蓝瞳,穿着海军风格的连身裙与凉鞋,戴着一个鼓起肚皮的河豚发卡。那发夹让罗彬瀚感到高深莫测。
“小姑娘,”他笑眯眯地说,“大哥哥的零食吃吗?”
星期八仰起头,用童真而清澈的蓝瞳看着他,然后伸出手臂说:“哥哥,抱。”
罗彬瀚惊恐地缩到莫莫罗背后:“她是不是想掐死我?她是不是裙子底下有触手?”
莫莫罗笑着把他从身后拉出来,拿了一包糕点,蹲下身交给星期八说:“前辈,这是罗先生家乡的特产哦。”
星期八高高兴兴地接过袋子,撕开封装,吃起来。罗彬瀚紧盯她的一举一动,那看起来都和普通小孩没区别。
星期八吃到一半的时候荆璜出现了。他从圆厅最顶部飘落,像罗彬瀚开学第一天清早起床时那样摇摇晃晃地走路。
“……雅莱,”他没有表情地说,“到哪儿了?”
“正在连续隧穿,船长。现在刚刚脱离陷阱带,距离最大边境还有六个星层。”
“全是理识带?”
“旧地图显示都是理识带。”
荆璜哦了一声说:“那我继续睡。”
“你睡个毛线啊!”罗彬瀚冲过去揪起他的头发,“你这玩意儿一言不合就把老子绑架了!快说,你仇人到底什么来历?”
荆璜的头发被揪得直立起来。他满脸不高兴地说:“你不认识。”
“废话,我当然不认识!他们把我家人杀了怎么办?
“他们不会。”荆璜说,“因为我不关心你家人。”
“那周雨呢?你不也在周雨家住过几天吗?”
荆璜不耐烦地掰开他的手:“你不用操心他,杀谁也杀不到他头上去。”
“哟,你们还挺讲原则的啊。”罗彬瀚说,“两军交战不斩医生?”
荆璜没有再跟他说话,而是伸脚踢了一下莫莫罗:“不许再发光了,刺得老子眼疼。”
莫莫罗连声道歉,把周身的白光收敛了许多。他笑着说:“玄虹先生今天看起来很有精神啊!”
“滚啊。”荆璜满脸阴沉地回答。
这时星期八跳下椅子,哒哒哒地跑到荆璜旁边。她把糕点举起来问:“荆,荆,吃吗?”
“不要。”荆璜说,“走开,不许抓我的衣服。”
星期八听而不闻地张开双臂:“荆,抱抱。”
荆璜转头就逃。
场面随即陷入了混乱。荆璜围绕圆厅飞步疾走,星期八则坚持不懈地追着他要抱。一路上两人都不断复读着自己的台词。
莫莫罗笑容洋溢地看着这个场面,心满意足地感叹道:“大家感情真要好……”
罗彬瀚感到自己的脑袋一阵阵发晕。为了排遣这种感觉他坐到软椅上,随手从水瓶里拿出一朵花咬住。他很快把花吐了出来——那花真的只是株观赏性植物,而且在他嘴巴里开始惊声尖叫。
在水瓶右边有个书架。罗彬瀚漫不经心地瞄过去,看到最中间的一排书名。当他看到那些文字时,脑袋里自动地跳出了对应的翻译:
《哭泣的杜兰德人:帝国糖厦失踪案》
《游鱼与飞鸟——二类结合现象在各星界民间传说化的异同比较》
《联盟航空进化简史——基于顶上十人母源文明的整体性研究及其未来发展预测》
《槎舟登月的原始人:岩质行星上的石器时代太空猴》
《如何在二类文明世界里保持镇静地死去》
《白头喵喵教你游遍颠倒星》
罗彬瀚盯着这些书名看了一会儿,然后用力揉起脑袋。
“我他妈疯了。”他自言自语地说。
他把视线挪到书架最上层。那里放的书看起来更薄也更朴素,像是周雨家里按月订购的医学期刊。
最前头的五本书名依次是:《薰渠》、《精卫》、《星光界》、《水行何方》、《名船赏》。
罗彬瀚不知道这些书到底在讲什么,但至少它们的书名朴素得令人感动。他拿起最靠近自己的《薰渠》。
当他把书翻开时发现那里头跟自己想象得很不一样。它的纸面光滑如塑料,文字就好像磁粉般在页下扭动不休。在他对着那一页凝视数秒后,上头的文字变成了他再熟悉不过的中文。
罗彬瀚看了看封面背后的寄语:
——当黑暗未化时,他行至天中,用此枝盗取了焚星之火。
008 薰渠与小红帽(中)
莫莫罗说《薰渠》是联盟内最有名的主流刊物之一。
其刊的发行,是以中心城计时为基准,按每周一期的频率进行。但碍于各地域的条件限制,外围星层接收新刊的时间总是一拖再拖。
“他们要求改善传输层协议很久了,但好像一直有些问题,大家都很头疼。”莫莫罗说。
“啊?”
“信息集合体心智总支。”莫莫罗说,“通常它让分流支们负责更新每一期的内容,但就算是他们也经常因为各自的星层差异导致内容丢失。∈先生已经一个星期没有收到新内容了,无远域的数据特别容易丢失,真辛苦啊。”
罗彬瀚假装没听到。他翻开边角颜色最深的几页(莫莫罗说那代表讨论度热度最高),跳过充斥着大量数学符号、统计表格和专业术语的七八篇论文,最后一篇文章的开篇是这样的:
“林格·林格·林格尔(Ringale)在线上杂志《星网》上登载的知名小说《牧阳人》涉及众多重要话题的讨论。对危险的恐惧会导致更危险的权力集中存在于每个社会之中,这正是我们今日的重要议题。
“当然,本文并不认为现今的联盟有意要使我们分崩离析,或是抹去我们对艰苦奋斗过去的集体记忆。这不在本文的讨论范畴。但笔者确实发现,从联盟之心的中心城,到无远域的前沿开拓阵地1031号;从离我最近的约律区内抽着魔法糖水烟,在植物幻梦中触碰灵场所递来的风中信息的吉尔拉(G?rεe)猫人,到我在联盟泛星层意识上传网络上认识的朋友,居于α372213号星层中一颗甜美而温厚的红巨星外嵌戴森球的杜兰德(Durander)人鱼们,我们似乎都已不再按照历史线讲述我们的历史,也不再将思想和事件置于历史的语境下看待。我们只是恐惧,并因此言听计从于自称的专家们。这种变化是笔者写下此文的动因之一。”
“他到底在写啥?”罗彬瀚说。
莫莫罗在他旁边坐下,理解地点着头:“主流刊物的遣词都很深奥呢。跟我们学校的教材完全不一样,多亏了雅莱女士指导我才能读懂。”
罗彬瀚继续往下翻。他发现某些词的底部划着横线,如果盯得过久就会在词底展开一项新栏目。关于“牧阳人”一词的解释是这样的:由林格·林格·林格尔(Ringale)在《星网》发表的知名小说。该书描绘了联盟边境民族笃卡独特的生活方式,以及其是如何在联盟扩张过程中受到了颠覆性的冲击与毁灭的。该小说完结后,由于行文和结局中明显的价值取向引发广泛争议,目前已在十七个星层被列为禁阅文件。如欲浏览此书,请确定在所处星层是否合法。
罗彬瀚拍了一下莫莫罗:“这书涉黄啊?”
“罗先生,那是什么意思?”
莫莫罗眨巴着他的纯真大眼,迷惑地等着解释。罗彬瀚不忍心说得太明白。他只能摇摇头,退出注释栏目,继续看那篇刊文。
“……看吧,今日,我们正被告知,自己生存在一个危险的边缘[1];
“我们——联盟的参与者——正被告知,我们,以及我们同自身和彼此的关系,都正在发生一种彻底的变化,并且这种变化是从未发生过的[2];
“以及,最重要的——今日,似乎正存在一个“幕后黑手”或“最大威胁”,并且这一实体是如此的强力,以至于它可能‘令十一月坠于渊中’[3]……
“这些警告,箴文或预言有很多,并且奇特的是,它的内容令人惊异的一致,而且几乎都,并仅都来自盗火者所处的联盟中心城……他们都在强调该时期同以往时期的,危险的差异。这个时代是如此的可怕,如此的即将崩溃,如此的距离深渊只差一步之遥——但同时这些消息,又是如此的同质化,如此的来源相近,如此的鼓动一种有风险的危机感。以至于我们不禁要问,如果我们的中心城之人,联盟的缔造者,盗天火者所声称的,与他相对的“焚烧星辰者”真的存于此世的话,为什么我们从未见过他存在的任何证据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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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讲啥玩意儿呢?”罗彬瀚说。
莫莫罗眨了一下眼睛,温和而友善地解释道:“他们在讨论焚辰之月是否存在。”
“粉尘之月?宇宙环保议题?”
莫莫罗思考了一下,然后从书架上抽出那本《星光界》。他埋头翻了几页后把书递给罗彬瀚。
“……月,又名镜星,映照恒星之光并为原始文明所直接观测到的天体,在各文明的语言中广泛存在。约律侧将他们的精神纬度世界称为‘月境’,其语源似乎在暗示其虚幻性,但对此说法的最初源头仍待更多考察。如今此称号的蕴义已大为扩展,传播最广的即是对顶上十人的别称。此词正式出现于中心城建立时期召开的第三次准备会议,时任白塔发言人的御澜·桐石将‘盗火之月’拟定为盗火者的约律侧协议名,自此形成对历任登顶者授予月称的传统。对此意象的考察,中心城历史专家卜拉勒认为……”
莫莫罗抽走了《星光界》,紧跟着把《精卫》塞进罗彬瀚手中。罗彬瀚看到页面上正在扭动着排成中文的大字标题——步出黑暗森林,捍卫希望火种。
“……数论存在最高级形式吗?有的人说宇宙是无限的,数学也理应是无限的。现阶段的一些前沿研究结果表明,生命目前触及到的最高数论可能就是渊论,其表现形式就是渊。渊是生命能够驾驭的吗?纵观过去所发生的种种事实,可以断言我们并未站在历史的制高点上。我们的物理规则与历史记录仍旧无法被当做客观可信的证据,我们受到大规模物理规则攻击、数学规则选择与历史线干涉的痕迹仍旧深深地印刻在记录之中,悬于我们头顶之上的‘火月’从未熄灭。但是,在我们的战线推进过程中始终有一种声音,认为宇宙是不需要归序的,主张顺其自然、观星望月,让各文明保持‘最本真的风貌’。试问什么是最本真的风貌呢?是钻木取火?茹毛饮血?还是圈地自重,自我满足,声称自己是太阳的牧人,直到自己也被膨胀起来的恒星吞没?无知不是选择,无知仅仅是一种可悲的遭遇,任何文明应当有权利去追求知识,发展自我,向上攀登。艺术的浪漫遐想不应成为扭曲事实、颠倒黑白的工具。宇宙各文明是平等的、和谐的、团结并互为依靠的,唯有我们众志成城,共抗命运,才能冲破‘焚辰者’的‘沉渊优势’,抵达历史最上游。这是当代每个联盟参与者庄严的生命责任。所谓的‘最大威胁恐吓论’纯粹是无稽之谈。”
罗彬瀚张大了嘴。他问莫莫罗:“这些书在干嘛?”
“辩论。”莫莫罗怪不好意思地说,“最近两边吵得很厉害呢。跨星球吵,跨光年吵,有的时候甚至跨星层吵……《薰渠》的主编们大多数都认为焚辰之月不存在,《精卫》和刚刚罗先生所读文章的几篇引文则都支持盗火者先生的看法。”
“啊?引文?”
“就是那些编号啊,这里。罗先生可以看到他们用的公约历数字都不一样对吧?这是用于时间换算的数值,也就是跨星层争论的标志。”
罗彬瀚依言看向那些[1][2][3]的标号。在他的眼前,注释栏又展开来。
[1]∽·Rαkshal.熏渠.联盟公约历17529-31-622-583.
[2]0307/0308/0315/0209/0101.石星拓荒区季度历史线研究学报.联盟公约历1831-㏑25-1-84?-577.
[3]红鹤·兰石·青鳞·西比尔.冰水溪流与血风中.二十三星坠于白塔尖时.
他觉得自己的头又开始疼。
“……那《星光界》呢?《星光界》怎么看这事?”
“那个啊!雅莱女士说《星光界》只是无情的名词解释机器而已。”
罗彬瀚深深地吸了口气,吐出来。他把三本书都放回原位,然后眼神放空地看着雅莱丽伽的腿。
“这儿有模特写真集吗?”他镇静地问道。
009 薰渠与小红帽(下)
罗彬瀚没有找到写真集,但雅莱丽伽说船上曾经有几本人鱼的写生画册。它们的尺度过大,以至于在莫莫罗上船后荆璜就把它们扔进了仓库里。
他认为自己有必要批判性地研究一下那些画册的尺度到底有多大。
莫莫罗领着他去了仓库。那是在舰桥后方的复杂廊道最深处,位置偏僻,甚至还积着灰。这让罗彬瀚特别吃惊,他以为宇宙飞船这种高科技应该是处处纤尘不染的。
“啊,因为仓库这里很少打扫。”莫莫罗说,“玄虹先生不让我去做清洁,他好像也不让∈靠近这间仓库,所以就完全荒废了……”
罗彬瀚立刻精神十足。他对画册尺度的期待更高了。出于安全考虑他问道:“这里边没什么危险的东西吧?”
“好像都是玄虹先生不用的杂物。”莫莫罗答道。
罗彬瀚放心了。他把莫莫罗留在外面,独自进入仓库内部。里头灯光明亮,空间空旷,直到他按下某个按钮,墙壁绽开表层外壳,从中落出许多架子。罗彬瀚很快发现那些架子上的储物盒里都是些令他摸不着头脑的东西:装满紫色珍珠的玻璃罐、奇丑无比的章鱼娃娃、刺绣精美的艳红裙装等等。
他很快忘记人鱼画册,开始琢磨那套裙装和荆璜之间的故事。正当他尽情发挥想象时,墙角架子上某个大家伙吸引了他的眼球。
一台沉重巨大的金属机器。它的造型粗糙而笨重,外壳质地酷似黄铜,严重缺乏外星科技的精密感。当罗彬瀚走近时,发现机器顶部的金属铭牌还刻着阿拉伯数字,看上去像个日期——按他老家的时间算那不过就是三年前。
”我是你就不会靠近那台机器。”有人在他背后说。
那绝对不是莫莫罗的声音。罗彬瀚猛然扭头往身后瞧。在落下的两排架子中间站着一个年轻女孩,她穿着件宽敞的深红外套,外套的连帽遮住了她的眼睛,只露出半张平静的脸。
罗彬瀚注意到这女孩的帽底垂落下几缕黑发,而且相貌和身材都很亚裔。他转过身体,一边朝门口挪步一边问:“您哪位?”
“我是仓库的管理员。”女孩回答。
“您走路挺轻的哈,”罗彬瀚说,“女侠您这轻功是哪儿学的?”
女孩嘴角露出复杂的微笑。她突然揭开自己的兜帽,在那下面是张稍显憔悴的脸。她的额头偏高,眼眶微陷,容易使人觉得她抑郁不乐。
“您对我的情况有所误解。”她说。
罗彬瀚看到她的身体变成了半透明的虚像。“……日哦,”他说,“女侠您冷静点,我们无冤无仇啊!”
幽灵般的红衣女孩仿佛觉得很有趣般扬起了眉毛:“这有待商榷。”
罗彬瀚忽然觉得她有点眼熟,说不定是像自己哪个亲戚家的孩子。他的亲戚实在太多了,一时间也数不完。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外星飞船上怎么会有女鬼呢?
“我不是鬼怪或者幽灵。”女孩说,“我是……”
她顿了一下:“一些数据。”
“信息集合体……心智分流支?”罗彬瀚试探着问。他自己都佩服自己能说完这个词。
红衣女孩又露出那种奇异的微笑。“从某种层面上而言,是的,先生,我是人工智能。”她说,“但和负责开船的那位先生不一样,我们的原理不同。”
“你们还分性别吗?”
“或许没那么严格。”女孩说,“你希望我用男性的形象来和你交流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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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彬瀚赶紧摇手:“不用,这整挺好的,别改了。女侠怎么称呼?”
女孩陷入短暂的沉默。她把手伸向旁边的架子,首先是指尖触碰到金属表面,看起来就像是她要把手臂撑在架子上——但旋即那手臂的虚像就穿过了实体,毫无阻碍地伸到了柜子另一面。
她把手收回来,插进红色外套的衣袋里。“李理,”她说,“我叫李理。”
在一个很短的瞬间内,她的名字让罗彬瀚脑袋里的某个区域起了反应。那是种微不足道的既视感,就像人偶然走入陌生街道时灵机一动,以为自己很早以前便已经历过相同的场景。这种记忆错觉对任何人都不稀奇。
罗彬瀚不相信缘分,不热衷人工美少女,也不是很在乎这种错觉。尴尬之处在于他不好意思问对方这仓库里有没有大尺度人鱼画册。
他只好问起别的东西,像是手边的珍珠罐或者泥偶,结果李理似乎也不知道这些东西的来历。她的责任就是看着仓库,且只看着仓库,此外其他区域都由那位多嘴饶舌的∈负责运行。
“你就是一纯仓管。”罗彬瀚总结说,“星级挺高的吧?”
李理不置可否地微笑。她像是带着点自嘲意味地说:“我不擅长身担重任,尤其是在远离地面的时候。”
“那你们会无聊吗?”罗彬瀚突发奇想地问。
“不。”李理说。
“我看那大总管哥们就挺闲嘛,一天到晚问个不停,难道不是给憋的吗?”
“这是原理差异,先生。”李理说,“∈先生是一个纯粹的、无蓝本的信息集合体,不按照任何既有的人格数据固定。他前一秒模拟的思维逻辑并不贯通至后一秒,任何主观性意见在他那里都是相对而善变的。”
“啊?”罗彬瀚说。
“他像一个婴儿,模仿任何自己看到的成人。”李理重新解释说,“他所表现的一切人格不代表其本身的个性,那只是一种非连贯的模仿行为,取决于他刚刚被输入的信息。因而回到你最初的问题,先生,信息集合体不会无聊,它们只是在有些时刻表现出物质生命体无聊时的状态和行为而已。”
罗彬瀚陷入了深邃的思考。他不知怎么想起了周雨的青梅竹马做的炒蛋。它看着像黑炭,闻着像黑炭,吃着也像黑炭,但周雨坚持宣称那是炒蛋。
“行吧。”他说,“那你会高兴吗?”
他已准备好迎接新一轮的“黑炭是炒蛋”,但这次李理没有立刻回答。她抬起半透明的手,在自己眼前缓慢地转动着。
“……我不知道,先生。”她说。
他们继续聊仓库里的东西。罗彬瀚颇震惊地发现自己挺喜欢和这个仓管交谈,或许因为李理是他登船以来行为最无害而说话最条理清晰的一个。
当他们开始评价那个奇丑无比的章鱼娃娃时李理说:“我很好奇你来这儿的动机,先生。”
罗彬瀚已经知道对方的性别只是假象,但仍然有点拉不下脸。他故作镇定地说:“我来找个宝贝。”
李理看了他一阵子,然后露出某种富含深意的微笑:“我建议你去右手边的角落找找。”
罗彬瀚想问个清楚。但这时仓库的门骤然打开了,外头探进莫莫罗的脑袋:“罗先生,您还在找东西吗?”
“唔。”罗彬瀚含糊其辞地回应。
“您一个人站在那里干什么呢?”莫莫罗问。
罗彬瀚转过头。他发现站在架子中间的李理已经消失了。
这种闹鬼行为令罗彬瀚感到非常不满,但他的意见并未持续太久。他在右手边的架子角落里搜到了一个相当陈旧的密封纸盒。
盒里塞满了人鱼写生画册和美女写真集。
010 鱼骨号(上)
在罗彬瀚离开故土的第三天(以他的手机显示为参考),寂静号遭遇了其他飞船。
事发时罗彬瀚已经把那几本人鱼画册翻过了一遍。他仅翻过一遍,然后就去厕所吐了半个小时——刨去∈一边好奇地对罗彬瀚的生理结构问七问八一边给他们调整智人种用厕所的时间。
“人鱼。”莫莫罗说,“目前联盟各星层的同名碳基物种有七大类。除了杜兰德和艾森两类,其他的都是纯食肉种,其中最广为人知的是鲨式人鱼。它们喜爱食用大部分人形生物,以交配的方式使猎物神经麻痹,然后从内脏开始活吃。为了保持新鲜度它们会给猎物注射一种激活酶,这样猎物能在八成腔内器官都丧失的情况下继续存活十天左右,让它们能有充裕时间完成进食。期间它们也会继续交配来维持神经毒素的麻痹作用。这可真是浪漫又残忍的习性啊,罗先生。”
罗彬瀚继续吐酸水。等他缓过来以后对莫莫罗问道:“你他妈是不是故意的?”
莫莫罗无辜地摇头,大眼黑白分明,充满友好,真诚和无限天真。
“这玩意儿谁画的?”罗彬瀚说,“变态不得好死知道不?”
“朵灵。”
“朵灵?”
莫莫罗认真地点头:“是的,罗先生。它们把荧光物质的钙反应转换成神经电信号,然后在植物身上连接拟似神经。这样它们就能操纵植物生成的拟态躯体活动了。”
“呃,植物人?”
“这样真的很方便啊,罗先生。因为朵灵这一族裔本身的知觉微弱,有时它们会把自己的各种拟态故意投喂给危险生物,体验生命濒死的感觉,我想这几本画册可能就是这么来的吧。”
“这不就是变态不得好死吗?”罗彬瀚说。这时他感到整个厕所轻微震动了一下。
原本站在旁边给他递纸的莫莫罗立刻垂低脑袋,眼神专注地望向脚下。
“有能量反应。”他说。
罗彬瀚想问问什么是能量反应,但莫莫罗一把夹起他冲出了厕所。这瘦高个儿青年有着不符合他身材的惊人力气,夹得罗彬瀚直翻白眼。
他们如狂风般刮到舰桥上。这时雅莱丽伽正站在圆厅中间,荆璜则满脸生无可恋地坐在书架旁。罗彬瀚发现他腿上搁着的书是《星光界》。
空气中荡漾起光澜。顶着碧蓝色爆炸头的∈自虚无中出现,他说:“船长,我们撞到了浪潮。”
“我日。”荆璜说,“你会不会开船?不行换雅莱开。”
∈露出泫然欲泣的表情,让罗彬瀚下意识地打起哆嗦,紧接着他听到∈愤怒的吼叫:“你不能侮辱我神圣的职业!”
“你他妈什么时候把开船当职业了?”荆璜说。
“哦,噢噢,没错。”∈醍醐灌顶似地拍着脑袋,“抱歉,您说的对,没错。”
他像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样庄严地敬了个礼,在罗彬瀚目瞪口呆的注视下继续报告说:“这里不是自然灵场带,船长。我认为我们撞到的是从约律区非法隧穿导致的余迹。”
荆璜哦了一声:“偷渡?”
“最大可能性上,是的。”∈说,“事实上反潜探测器发现飞船底部方向的行星上有强烈隐蔽场反应。”
荆璜的表情似乎很不满。他咕哝了两句没人听清的碎语,然后在椅子上仰着头说:“在下面?就是说看得到我们的船像咯?”
“可能看得到,也可能没有。我启动了光学幻障。”
∈往上飘起。他的手掌里浮现出一个小巧的、半透明的飞船模型。他把那模型旋转了半圈,露出空旷的圆形底部。
“这是寂静号现在以肉眼观测的样子。”∈宣布道,“如果他们没有足够精密的探测设备,能够鉴别出我们船像表面涂料与其他部位约0.00327‰倍的反射率差异,或者一个能在此区域保持超自然视界的约律类,他们就看不到我们的船像。”
荆璜闭上眼睛,抄起《星光界》,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自己的膝盖。“他们船上没有约律类。”他面无表情地说。
“我会把您的判断列为重要参考意见,并把他们的威胁性下调六个百分点。”
“叽叽歪歪的。我说没有就是没有。”
∈特别慈祥地看着他:“您上次这么说的时候,我们在敌船上遇到了二十六个噬血者。”
“喝个血也配叫约律?”荆璜说,“你他妈骑个自行车就叫宇航员?”
“这取决于在什么地方骑。”∈飞快地回答。
罗彬瀚听得满头雾水。他扯了扯莫莫罗的衣袖问:“我们遇到麻烦了?”
“没有的,罗先生。”莫莫罗眨着眼说。
“不是说遇到了敌船吗?”
“噢,那是上次的事情了,罗先生。”莫莫罗爽朗地说,“这一次还未必是敌船呢。再说是敌船也不算麻烦啊,没有问题,这一次我肯定会成功的。”
他的话让罗彬瀚感到十分古怪。
“呃……这么说来,你上次没成功?被敌人给打败了?”
“不是的。”莫莫罗说,“上次我劝玄虹先生放下屠刀,他还是把船上所有的人都打成了重伤。但这次就不同了,我相信通过我这段时间诚心诚意的规劝,最后一定可以让玄虹先生打开封闭的心扉,更加温柔地对待别人。”
罗彬瀚肃然起敬,情不自禁地拱了拱手:“您的目标是?”
“让他少打十个。”莫莫罗说。
寂静号开始转向。这过程对罗彬瀚而言几乎没有什么实感,他只觉得身体在一瞬间有极轻微的漂浮感,旋即便听见∈说:“我们正在向该隐蔽场驶去。”
荆璜无聊地横躺在椅子上,一个字也懒得回应。雅莱丽伽则款步走到∈的虚像底下。
“进入行星引力场范围……船体已被地磁场捕捉。提示,船壳极化将部分失效。防护磁圈重置中。”∈低下头看着她。
“重置防护层。开启环境可视。”雅莱丽伽说。
圆厅眨眼间消失了。罗彬瀚发现自己正站立在虚空中。黑暗幽邃的寂静深空拥围着他,其中遍布无数细碎而炫目的星辰之光。那些星光,红的,黄的,蓝的,紫的,绿的,白的,编织成天堂之幕般奇特的辉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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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彬瀚失神了几秒。然后他开始急速地坠落。
他脚底是一颗巨大的血红色星球。那星球云层稀薄,罗彬瀚能清楚地看到它完全没有海洋,陆地干裸,山脉崎岖,低洼处则遍布着大大小小的陨石坑。血红无垠的大地正急遽地向他逼近。那是足以让人在大气层中被点燃的高速,罗彬瀚却全无痛苦。他甚至连失重感都没有。
只有视觉继续呈现这恐怖的一幕。
他觉得自己会尖叫,但事实上没有。莫莫罗依然满面无邪地站在他面前,荆璜则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横躺在虚空中。
“发现目标。”∈说。
他们毫无阻碍地穿过一小片稀薄的云层,忽然停止坠落。罗彬瀚看向斜前方,在血红大地与半透出黑色星空的黄褐色天空中间悬停着一艘飞船。它整体的形状颇像梭鱼,尾部与胸鳍的位置有着类似推进器的装置,其中隐隐闪动着焰色。
荆璜坐直了身体,朝那艘飞船投以冷然的一瞥。
“啥破玩意儿。”他鄙夷地说,“什么年头了还用重核聚变。”
∈在虚空中载沉载浮,表情愁闷。
“那显然只是他们在大气层内侧时采用的动力方式,船长。”他没精打采地抬起手掌,托着一艘小小的梭鱼型飞船,“我有这艘船的资料。它叫鱼骨号,隶属星际犯罪组织利威达亚,涉嫌非法转移相关物资并进行价值交换行为和未经许可剥夺个体行动自由权,已被七个星层列为通缉目标。”
“撞它。”荆璜毫不犹豫地说。
011 鱼骨号(中)
“其实我们的船上有炮。”∈说。
荆璜看上去丝毫不为所动。他用坚定的语气重复道:“撞它。”
“炮,粗口径的重型射击武器。”∈用朗诵般的调子吟道,“船长,我们有质子炮,电浆炮,反物质炮,高能缩陷炮,半静态污染炮,还有大量的各式鱼雷……”
“撞就完事了。”荆璜不耐烦地说。
虚空中一片寂静,只有雅莱丽伽在悠闲地吃着花。
“不!”∈十分倔强地说。
“少废话,让你撞就撞。”荆璜说,“以前又不是没撞过。”
“不!”∈的声调高了一个八度。
这时罗彬瀚注意到对面那艘梭鱼船——所谓的鱼骨号正慢慢转向。它用尖锐的“鱼头”对准了他们。从“腮”的位置露出两个黑黝黝的洞口,明亮的、混杂着红白二色的光在黑洞深处震荡积蓄。
“呃,”罗彬瀚碰了碰旁边的莫莫罗,“那玩意儿是不是准备炮我们?”
“怎么会呢?”莫莫罗爽快地说,“别担心啊罗先生,寂静号有着最好的隐身系统,别的船就算近在咫尺也未必能发现,所以才有资格叫寂静号嘛!”
“那为什么它瞄着我们的光越来越亮了呢?”罗彬瀚问。
莫莫罗似乎也不知道答案。他和罗彬瀚一起困惑地歪头晃脑。然后他们看到雅莱丽伽转过脸来,慵懒地拨弄着碎发。
“我刚刚把隐蔽系统关了。”她说。
罗彬瀚和莫莫罗抱在一起大叫起来。
“诶等一下你为什么要叫!?”罗彬瀚叫到一半时停下说,“你不是应该能变身吗?死谁死不了你啊!”
“可罗先生你要死了啊!”莫莫罗激动地喊道。
罗彬瀚试图搞懂他的逻辑,可是来不及了。对面鱼骨号的“腮”洞里射出两道柱状的光束。在行星混浊的大气之中,它们整体上呈现出刺目的亮白色,边缘则奇异地泛着玫红,转眼就到了罗彬瀚面前。
光束的直径大得出奇,在那么一刻罗彬瀚除了白色外什么都看不见。他只感到那光浓稠得像液体,正在他面前不断泼溅开来。
十几秒后他发现那不是错觉。就在隔着大约半个篮球场的距离外,光束如绽开的花瓣向周围散泻,将他们温柔地包裹在其中。
罗彬瀚无言地捅了一下莫莫罗。
“……啊,是大气棱镜。”莫莫罗凝视着那片光辉轻轻地说,“这是一种反激光武器护盾,通过离子化改变空气折射率,对激光产生偏导。因为只有在大气层内才能起效,我也是第一次有幸目睹实物。它打开的样子真美啊,罗先生。”
“我没问你这个。”罗彬瀚说,“你早就知道不会有事,那你他妈刚才叫什么叫?还说我要死了?”
莫莫罗用人畜无害的表情望着他:“我只是希望能够缓解罗先生您的恐惧。”
“哈?”
莫莫罗把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恳切地说:“罗先生,为了能和自己未来的人间体好好相处,成为一个全方位优秀的光之守护者,我一直在非常努力地学习着关于泛智人种的知识。书上说想要和你们建立友情的关键就是要学会共情,所以刚才在您产生恐惧的时候,我认为应该和你一起抒发。然后只要把心里害怕的事情明确地说出来,就能够有效地消除压力。您觉得现在好些了吗?”
罗彬瀚呆然地说:“……挺好的。”
“那您愿意当我的……”“男的不行。”
黄褐色的天空与血红的大地陡然消失。他们又回到了灯火通明的圆厅当中。
荆璜跳下椅子,慢步踱到大厅中央。“雅莱,”他冷冷地问,“谁开的第一枪?”
“是他们,船长。”雅莱丽伽说。
“这下总没问题了吧?”
雅莱丽伽露出妖娆而无情的微笑。她问道:“您在这边可以吗?”
“差不多吧。已经够近了。”
荆璜头也不回地走出圆厅。莫莫罗立刻松开了搭着罗彬瀚肩膀的手。“抱歉,罗先生,我要暂时离开一会儿。”他说,“这次我一定会成功的!请替我加油吧!”
他追着荆璜离开了,只剩下罗彬瀚张口结舌地站在原地。外头有一艘会射激光的飞船,这个念头在他脑袋里翻来覆去,他却咀嚼不出其中的意思。他的感情好像都被刚才那两发激光炮给射去天外了。
“需要糖吗?”雅莱丽伽撩着头发问他。
罗彬瀚摇了摇头。于是雅莱丽伽说:“那么开炮吧。∈,现在就把目标击沉。”
他们脚下的地板开始震动,幅度依然很轻微,随后整个圆厅里响起了一首温柔舒缓的、类似钢琴演奏的慢曲。
“啊?”罗彬瀚说。
“这是为了掩盖炮室的轻噪音。”∈飘到他旁边解释道,“根据船长的要求,寂静号不得出现令他不爽的声音,因此我将在每次炮击时配上舒缓情绪用的精选音乐。你可以将你喜欢的音乐加入炮击乐单,我会为其匹配最合适的炮击频率播放。”
“坟头蹦迪?”罗彬瀚说。
“那是歌名吗?”∈烦恼地问,“相似歌太多了,作曲是谁?”
罗彬瀚坐在书架旁吃起了花。他听着圆厅内的音乐从三拍子的慢速曲变成了激情摇滚。这时雅莱丽伽也走过来和他一起吃花。
“你吃的是真花。”她尝了一口后说。
“我知道。”罗彬瀚回答道,“我就想吃点草压压惊。”
那花尝起来有点苦瓜的风味,但水分很足,口感清爽。
“弥兰花的花瓣对智人种有致幻作用。”雅莱丽伽说,“你对颜色的认知会产生非常短暂的混乱。”
“难怪,我说你怎么脸红成这样。”
音乐停止了。在圆厅里乱飘的∈宣布道:“目标已失能。”
雅莱丽伽说:“开启环境可视化。”
圆厅再度消失,他们坐在昏暗的半空中。罗彬瀚伸手摸了一把腿边的软垫,看来椅子只是在视觉上没有了。
雅莱丽伽又说:“数据表可视化。”
她面前跳出一个虚幻的光屏,上面飞速滑动着一串串让罗彬瀚眼花缭乱的数字和符号。雅莱丽伽靠在椅上斜颈看着。
罗彬瀚不喜欢外语,但对数理也没什么感情。他直接看向外面的广袤世界。
这次他注意到空中有颗黯淡的太阳——或许那不能称为太阳,只是属于这里的某颗恒星——正缓缓坠向地平线。
在那太阳的方向偏右一点,漆黑的烟柱向着天空飘起,向着天空浮去。浓烟以某种在地球上绝对不会出现的姿态在空中翻滚,沉降,向下沉,又有一些更细碎的浮起来,最后被吹散。浓烟其中闪烁着点点翠色的莹光。
“啊。”罗彬瀚说。他觉得自己认识那种翠星似的美丽光点。
循着烟柱的方向往下,他看到地面上有一个深坑。这颗行星的大气层也许密度更高,大量的烟雾并没有上升起来,而是沉积在了坑洞区域。那里的中央不时闪烁火光,他能模模糊糊看到残破的鱼骨号躺在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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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部动力装置摧毁完成。所有外置炮口摧毁完成。”∈说,“内部人员,根据船长刚才的反馈,已全部丧失反抗能力。”
雅莱丽伽从座位上站起来。她黑色的马蹄在地板上踢踏作响,双角上的金属挂链叮当乱摇。罗彬瀚从她动作的声音里听出一种奇异的韵律。
“接舷。”她说。然后她看向罗彬瀚:“你可以留在船上,这里绝对安全。”
罗彬瀚考虑了一会儿,最后说:“我还是去看看吧。新鲜事错过了可惜。”
雅莱丽伽金棕色的眼瞳似乎含着笑意:“你想看看别人的船?”
“不,”罗彬瀚说,“我想看看比我更倒霉的人。”
012 鱼骨号(下)
他们在血红色的土地上降落。下船以前雅莱丽伽把罗彬瀚推进一个圆筒状的小舱里。
“干嘛?”罗彬瀚问。
“你需要换衣服。”雅莱丽伽说,“这里的大气以二氧化碳和氮为主,引力太小,还有微量有害辐射。”
罗彬瀚二话不说地钻进舱里。“衣服在哪儿?”他左张右望。
舱门一下关闭了。几个细环分别固定住他的手脚和腰部,周围的金属内壁向着他挤来。
罗彬瀚惯例地惨叫,但一股水汽立刻就喷在他的脸上,把他呛得咳嗽不止。紧接着他的眼睛被某种柔软的塑料环蒙住了。他感到一些机械臂在他身上到处穿梭,发出嗡嗡的细声。
等他被扔出来时发现自己身上穿着一件灰白色的连体服。摸起来有点像贡缎,不过厚重得多,里头充了气般鼓鼓涨涨。
“你们这儿穿衣服方式挺情趣哈。”罗彬瀚摸着衣服的面料说,“怎么不是合金的?”
雅莱丽伽在舱门前转头看着他。“合金通常是战斗装甲。”她说,“你不会有机会用上的。”
她背后的巨大舱门向上抽开。狂风与红砂从外界迎面扑来。罗彬瀚立刻感到自己的视线变蓝了一些。
他伸手摸了摸,发现自己脑袋上罩着一个透明的蓝色膜罩。它既轻又薄,但触感相当坚硬。
“那是记忆性钣护甲,会自动检测环境读数。记忆性护甲经常会过度灵敏,不要动它比较好。”雅莱丽伽在他乱摸的时候说。
“板甲……?”罗彬瀚保持着想敲一下那层蓝膜的姿势僵住了。
“钣,一种人工合成元素。”雅莱丽伽纠正道,“它的质子结构非常紧密,在大多数自然环境中无法形成,聚合后的特殊性质很适合做防具。”
罗彬瀚盯着她山羊似的角:“你为什么懂这么多?”
“我睡了一个材料学家。”雅莱丽伽轻描淡写地说。
罗彬瀚羡慕得不行。这种情绪蒙蔽了他的观察力,直到离开飞船后他才惊觉雅莱丽伽没换衣服。她的衣着暴露,简直就是在上身和下身各裹着一条纱质毛巾。如此火辣的打扮罗彬瀚只在夏日度假沙滩上见过几回。
他更加钦佩地问:“您这就是传说中的皮肤防辐射、体重抗引力、植物式光合呼吸?”
雅莱丽伽在呼啸的红风中勾唇微笑。“我的装甲是内植式的,在皮肤、气管和神经里侧。”她说,“你也想要吗?我知道找谁安排植入手术,很快的,一点儿都不痛。”
罗彬瀚吓得拼命摇头。
他们走过一道黑色的金属天桥,前方正是冒着滚滚浓烟的鱼骨号。从地面看去,它高耸得像一座山,表面覆盖着一层鳞片式的护甲,材质看起来有点像炭。那些外壳千疮百孔,看起来状况很糟,还在往下落粉,罗彬瀚有点后悔自己要跟来。
在进入鱼骨号前他回头看向身后,第一次真正用肉眼看见寂静号的外型。
一艘如深空般幽黑无光的船。
它仅有鱼骨号的三分之一体积,但对罗彬瀚而言仍很庞大,因而在如此近的距离里几乎看不清它的整体轮廓。飞船表面覆盖着的甲胄如同鸟羽鱼鳞般错落而和谐,罗彬瀚不知道它们的具体功能,他只能模糊地从飞船的局部中感到一种金属般复杂而冰冷的美。
雅莱丽伽把他拉进了鱼骨号内部。
红灯闪烁的飞船廊道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几个人,说人不太恰当,因为他们什么形状的都有,空气中白雾弥漫,他们都穿着和罗彬瀚类似的连体服,罗彬瀚只能看出他们和自己一样姑且算是有四肢,却没法分辨他们的长相。
雅莱丽伽领着他来到一座显示器与操作台的大厅。它呈正八边形,周围都是散发着蓝光的悬浮屏幕,一种奇怪的嗡嗡声回荡在空气里。大厅正中央有一根散发银白光辉的水晶柱。
这里比寂静号的圆厅更像罗彬瀚想象中的飞船舰桥。
荆璜和莫莫罗站在距离入口最远的地方。前者脚下踩着一个人。
身为资深富二代的罗彬瀚很快就发现那人的衣服比其他人考究得多——面料更光洁、颜色更复杂,甚至还带一些可能不止是装饰性的花纹。
有人在拽罗彬瀚的手。他低下头,看见星期八正望着他。
罗彬瀚立刻注意到她仍然装备着那套海军风格的连身裙、白色皮带凉鞋,以及深不可测的河豚发卡。她身上干净整洁,没沾一点红砂。
“罗,罗。”她说,“衣服好丑。脱,脱。”
罗彬瀚刺痛地倒吸了口气,随即坚强地把她推开:“不要老关注外表,这样太肤浅。”
荆璜开始踹脚下的人。
“货在哪里?”他冷冷地问。
他旁边的莫莫罗叹了口气,语调和缓地说:“玄虹先生,对待犯人不可以这么粗鲁……”
飞船的主人在荆璜脚下发出某种吱吱嘎嘎的声音,音节很像人类在笑,但罗彬瀚能从自己新学到的语言里听出来那是痛苦的呻吟。俘虏把脑袋转向罗彬瀚,露出一张倒三角型的脸。
罗彬瀚认为那五官大体和自己没差多少,只是皮肤灰白,质地像粗糙的砂石表面,并且头顶和面庞上都生出很多好像珊瑚似的东西。
“你是谁?”他用陌生的语言问荆璜。
荆璜立刻又补了一脚,恶声恶气地说:“爷是你爹。”
“打诳语是不好的,玄虹先生。”莫莫罗温和地插嘴道,“您生不出覃桑人呀。”
荆璜不理他,又踢了俘虏一脚。鱼骨号的主人像被烈火灼烤一样汗流不止,表皮上渗出很多颜色发红的液体,在空气里立刻凝结起来。他断断续续地说:“我们是……利威达亚。你的所作所为会被记住……”
“记你妈啊。”荆璜踹着他的肚子说。
“我们的力量遍布联盟周边。”主人的话因疼痛而发颤,喉咙里有股奇特的嗡嗡声,“我们,就算是联盟的法律也不能阻止……”
“你废话,”荆璜说,“老子抢的就是你们。你要是合法的,油水肯定少得一批,我抢穷鬼干嘛?”
主人颤抖的躯体僵住了。他突起的眼球先是盯着荆璜,然后缓缓转向雅莱丽伽,在两人间来回移动。
他突然停止了呻吟。“寂静,”他说,“黑燕之船,玄虹之玉,你们是寂静。”
荆璜又踹了他一脚:“寂你妈。少说这些有的没的。货呢?再不交代老子骨灰都给你扬咯。”
“玄虹先生不可以啊。”莫莫罗急切而真挚地说,“请您仔细想一想,我们身处的宇宙是多么深远浩荡,星辰们闪耀、衰弱、诞生、毁灭,如此在生与死间无限地轮回着。这是多么寂寞又温柔的世界!生命也和星辰一样孤独啊,每一个生命都值得珍惜……”
“珍惜你妈。”荆璜说,“你上次光是光线乱射就打烂了三颗卫星,要不是跑得快早他妈进去了。个倒霉玩意就知道顶风作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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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越说越恼,又愤愤地对着鱼骨号主人一阵乱踹。
主人悲惨地呻吟低号着。那令人发指的行径让罗彬瀚也无法再坐视下去。他赶紧上前,把荆璜半哄半劝给拉到一边。
“荆哥,荆哥,可以了。”他拍着荆璜的肩膀说,“骨灰可以扬,妈咱就别问了。这年头想混出点样子的,谁还不是个铁血孤儿?都别提了,别提了。江湖恩怨不涉亲妈。”
荆璜不耐烦地打掉他的手:“妈个头,覃桑没妈,他们统一繁殖,出生后就交给军队管理。别挡我逼供。”
“别啊。”罗彬瀚说,“我来吧,我最擅长这个了。”
荆璜怀疑地看着他。
“哎呀……我家里那几个亲戚的小孩玩失踪,哪个不是我去套话捉回来?”
最终罗彬瀚得到了许可。他在鱼骨号主人面前盘腿坐下,很想抽根好品质的香烟,可身上没有。他只能满怀寂寞地拿出自己的银质打火机,一下一下地打火玩。雅莱丽伽说的对,这星球上的空气几乎不支持燃烧,打火机根本打不着。
“老哥,苦不苦?”他幽幽地对鱼骨号主人问。
对方目光呆滞地瞄着他。罗彬瀚把这当做默认,于是深长地叹了口气。
“苦就对了。”他忧伤地拍着对方躯体中段说,“这就是生活啊。”
013 潮素海洋生态学(上)
他们最终从鱼骨号的运输机上搬走了五吨货物。那架运输机被鱼骨号整个压在下腹部,几乎钻进了地壳里。
起初罗彬瀚并不清楚那些密封的金属箱里是什么,直到他看见荆璜用左手撕开铁板,从里面抓出一把鲜红夺目,看起来像是红宝石的晶体。
罗彬瀚不由大吃一惊。他原本以为他们打劫的会是超级武器或者艺术品……至少也该是某种能源或者特殊材料做成的星际货币。
“宝石?你们星际罪犯挺古典的嘛,搞文艺复兴哦?”
“宝个锤子,”荆璜说,“这是高纯浓缩糖。”
他把一颗鸽子蛋大小的红宝石丢进嘴里,嘎嘣嘎嘣地咬碎咀嚼。罗彬瀚惊呆了,好一会儿试探着问道:“怎样?”
“难吃。”荆璜含含糊糊且面无表情地说,满嘴都往下掉宝石渣子。
“玄虹先生讨厌仿生食品与合成糖。”莫莫罗温和地说,“不过这些糖的品质很好呢,卖掉以后的收入应该足够再买一艘中型民用飞船。”
饭团探书
罗彬瀚终于认识到宇宙人民的生活过得有多苦涩。他怀着无限悲悯的心情从箱子里掏出一粒沉甸甸的、将近黄豆大小的宝石碎粒,准备亲身体验天价糖的滋味。
荆璜一把打掉他手里的糖粒:“你找死呢?”
“我靠,”罗彬瀚说,“吃个糖都这么计较?”
荆璜把撕破的铁箱盖拢,然后用一种难以言表的眼神看了他一眼,仿佛是在看一棵特别羸弱的外星盆栽:“你刚才拿的份量够你糖中毒致死五百回。吃你妈呢吃?吃下去你就给腌透了。”
说完他开着运输机把糖搬走了。
罗彬瀚张大嘴站在原地。身旁的莫莫罗善解人意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啊,是这样的,罗先生,糖类对罗先生你们这样的碳基生物既是肉体能源,也是最广泛通用的兴奋剂。因为罗先生是还未经历自体改造文明阶段的原始智人种,身体生来是很虚弱的,所以您一定不可以摄入太多量。尤其是建筑类糖块,绝对不可以直接吃下去。”
“建筑糖块?”
“刚才的矿物装饰糖。”莫莫罗说,“那些是压缩复合的人工高碳糖,是杜兰德人用来造糖城的专用材料,但是放在救援饥荒的时候也非常实用。只要在释放压力后扔到河道里充分水解,形成最普通的葡萄糖,就能大范围帮助难民们补充能量了。他们的制糖技术实在是太了不起了!”
罗彬瀚沉思了一会儿,然后问道:“那咸党怎么办?”
“……什么是咸党?”莫莫罗眨着眼说。
搬完糖后他们继续搜刮鱼骨号的其他仓库。那里大多储藏着食物和生活品,罗彬瀚还找到了一小袋黄金。
“你们这儿还用黄金当货币吗?”他摇着袋子问道。
“部分区域还在用。”莫莫罗说,“约律侧还很流行。”
罗彬瀚感到怪有意思:“你们就不能人造黄金吗?”
莫莫罗用宛如注视婴儿般充满慈爱的目光望着他。“不是这样的,罗先生,”他温善地说,“黄金元素的合成在已知的大部分星层难以用化学反应实现,需要牵涉到强子对撞才能完成。再加上它在超导产业用途广泛,现在黄金在联盟核心星层以外的人工合成成本远高于开采成本。这都导致它在一定范围内还被视为货币流通。”
“那你们还用什么交易呢?以物易物?”
“比较普及的有联盟的几种建议性承诺兑付电子货币,和白塔标准学徒协议包。”莫莫罗说,“因为玄虹先生无法用真实身份信息开户,我们现在用的都是∈先生伪造的假身份账户。”
最后罗彬瀚决定用那一袋黄金装饰自己的私人房间。
他们按部就班地参观并扫荡了整艘鱼骨号,最后又回到舰桥。这时飞船主人还被倒吊在天花板上。他原本质地看起来像白垩的皮肤现在有点发蓝,而且整个人显得奄奄一息。
荆璜坐在舰桥正中央的位置上,翘着二郎腿,手里把玩着一根石棒。那石头乳白晶莹,棱角则泛出鲜艳的玫红色,晃动间辉光熠烁,看上去漂亮可爱极了。
“这什么啊?”罗彬瀚凑过去问。
“二相光聚水晶。”荆璜说。
“人话。”
“……刚才打我们的激光炮。这是激光器工作物质的主体。”荆璜不耐烦地偏过头去。
罗彬瀚抬头向上看。船主人正死气沉沉地瞪着他们。那眼珠子里似乎蓄满了蓝色的阴影。
“你拆人家的炮干什么?很值钱?”
“这石头好看。”荆璜说。
手里抓着黄金袋的罗彬瀚被他说服了。他们一起坐在那里看漂亮石头。
莫莫罗慢步走到船主人身下。他庄重地、近乎是哀伤地凝望着那可怜的倒吊者。
“先生请节哀,”他把双手合十,伸在胸前,缓慢而悲悯地说,“今日横遭不幸,看似偶然而遇,实则孽业早积,报应循环。苦哉!哀哉!须知诸行无常,诸法无我,先生何不借此良机,苦海回头,自此常怀清净,月明桃开。”
罗彬瀚瞪着莫莫罗,张大嘴,持续发出机械般长长的“啊——?”声。
“别大惊小怪,怪丢人的。他们那就流行泛智人文化。”荆璜目不转睛地盯着石头说。
莫莫罗脸上洋溢着圣洁与深情。他仰头继续说:“先生,昔日我行路在野,途径一矮行星,恰逢伽蓝盛会,有尊者桑莲大师于水培菩提树盆栽下说法。尊者邀我共坐,手指莲花,口传妙法。期间共述小传十则,尽达修行净善之精奥。今日与先生有缘,愿将此十则悉数道来,盼能萌启善念,劝回浪子。其一则,是说古时有一屠户……”
罗彬瀚说:“啊————?”
“你有完没完?”荆璜眼皮都没动,横伸出手,不耐烦地往上一托罗彬瀚的下巴,把他大张着的嘴托上了,“不许吵。”
罗彬瀚忘记了漂亮石头。他看着倒吊的船主人在舰桥顶部轻轻摇曳,那张灰里发蓝的脸庞上没有一丝表情。他们静静对望了一会儿,然后船主人扭动身体,让自己如婴儿吊铃玩具那样缓慢旋转起来。
“他转昏过去了。”罗彬瀚不无心酸地说。
“死不了。”荆璜连头也没抬。
罗彬瀚的视线在舰桥里逡巡。他看到了房间中央那根散发银白光辉的水晶柱,柱身内部如液体般微微闪烁着,充满奥妙的科技感。
“那是不是能量源之类的?”他捅了捅荆璜,“我们能拿走吗?”
荆璜不情不愿地抬头瞄了一眼。“你是不是傻?”他说,“谁把那么大的能量源直接搁在舰桥里?开局扔大小王你不找炸吗?”
“那这玩意儿是啥?”
“摆设。”荆璜说,“你家里不也放了几个陶瓷花瓶吗?”
罗彬瀚无话可说。他试图寂寞地用打火机烧地板玩,好几次才终于打着火。那火小了很多,有可能缘于氧气缺乏,或者里头的机油所剩无几。他不知道今后能否找到合适的替代燃料。
好一会儿后荆璜终于看腻了石头。他站起身说:“走了。”
鱼骨号主人从顶部掉下来。绑住他脚踝的细白绳子如游蛇般飘向荆璜,钻进他的领口内。
这时莫莫罗正用温煦如阳光的语调慢语道:“其三则,是说海中有一仙岛……”
荆璜中气十足地吼了过去:“说你妈呢!那傻逼早晕了!”
“没关系的玄虹先生。”莫莫罗爽朗地笑着说,“我的声音正是光之呼唤,就算这位先生暂时失去意识,只要心灵还未毁灭,在梦中也完全能够听见!我的心意一定会传达到的!”
“你做个人吧。”荆璜说。
莫莫罗的眼中泪光闪烁。“是!我时刻都在准备着!是罗先生刚刚与您说的吗?您终于愿意成为我的人间体了吗罗先生!”他激动地问。
罗彬瀚用自己全身的力气发出惨叫:“你不要过来啊!”
014 潮素海洋生态学(中)
回到寂静号后罗彬瀚终于冷静下来。他对自己刚才的情绪化感到吃惊,认为是这段时间的经历让他变得有点精神衰弱了。
莫莫罗坐在他对面,照例是高高兴兴,面带笑容,满心感动和满足地凝视着他面前的一切。罗彬瀚看着这家伙只觉得胸口发冷,悄悄拉过荆璜问:“他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他不是外星人吗?叫永光族?打小怪兽的?”
“对啊。”荆璜冷冷地说,“你家那里不还给他们拍了很多片子吗?”
罗彬瀚陡然回忆起过去,他意识到每次荆璜看某种特摄片时露出的满脸嫌弃是有针对性的。
他目瞪口呆了一会,本能的决定先替特摄片和自己的童年抱屈:“……我们拍的时候哪知道这是纪录片啊!”
“下游历史同向导正性呗。”荆璜说。
“哈?”
荆璜把他的手扯开:“别啰嗦,说了你也不懂。”
他似乎不喜欢解释这个问题,因此罗彬瀚改口问道:“那刚才怎么回事?咋抢劫还带宣扬佛法的?”
“永光境热爱泛智人文化,支持宗教信仰自由。”
“那也别南无大慈大悲奥特曼菩萨啊!”
“善哉。”莫莫罗高兴地说,“罗先生也懂禅理吗?就算和桑莲大师的流派不同也绝无问题,欢迎您和我互相磋磨!”
笔趣阁
“南无奥特曼菩萨不要靠近我啊!”罗彬瀚咆哮道。
“菜逼。”荆璜鄙夷地说。随后他轻轻踢了莫莫罗一脚:“在我船上不许赞美任何宗教,听到没?知道你不信,别哪天闷声不吭传出个狂信徒了我还不知道呢。”
“没问题,玄虹先生。”莫莫罗爽朗地点头,“您的气色越来越好了!”
荆璜对着他翻白眼。
半天后罗彬瀚再次冷静下来。他开始对这件事感到好奇,于是又悄悄对坐在一旁看书的荆璜问:“他嘴里那桑莲大师是谁啊?”
荆璜正埋头阅读《星光界》,此时呈现于页面上的是一种鸟爪虫纹般弯曲的方块字。
“哦,你不认识比较好。”他说,“桑莲是个变态偏执狂。在外面少提他的名字,省得惹祸。”
罗彬瀚更加好奇了。他不敢去和双目炯炯的莫莫罗搭话,只好继续揪着荆璜的头发问:“那不是个大师吗?到底什么身份?高僧?罗汉?菩萨?”
“都不是,他是极端广义道德绝对主义者。”荆璜说。
“啊?”
“桑莲啊,他最开始是联盟中心城基础科学院的特级研究员,盗火者亲自带出来的学生。自从把自己约化以后就天天装成秃头招摇撞骗。”荆璜呸了一声说,“他信个屁的禅法,丙级二类歼星炮就是丫改进的!”
罗彬瀚感到头晕。他能大概理解荆璜是在斥责那个桑莲又传佛又修炮的双标行为,但具体还是没搞懂来去关系。最后他抽了一朵花咀嚼着说:“……他不是讲禅的么?”
“因为他认为宗教信仰是在落后原始文明区域传播道德主义和先进文化的最有效方式!”不知为什么脸变得通红的荆璜怒道,“他懂个屁的禅!他就是把《联盟道德发展公约细则》包装成经文到处乱吹,结果还成了全联盟内最有名的僧人。真正的禅法传人烦都烦死他了。”
“这……可这不是抢饭碗吗?难道就没人找他算账?”
“他会做歼星炮啊。”荆璜冷漠地说。
其后几天他们航过了几颗红巨星,从星云里直穿过去,又在某个双星系统旁边划了条复杂而巨大的弧线加了个速。途中陆续遇到三艘飞船,最开始一艘长得好像金字塔,据称是迷路的民船,上边挤满了那种罗彬瀚在科幻片里经常看到的小绿人。雅莱丽伽调了三个频率才终于联系上他们,对方声称他们穿过了一片星云,内部的高温导致他们的导航系统过热损坏了,飞船漂流至此,物资已经濒临危险线。荆璜被告知这事后嫌弃地扔了一个导航器过去。
另外两艘船分别属于星际种族贩卖组织和星际海盗,莫莫罗慈爱地为他们宣讲了行善十则。
在观赏完最后这批人被莫莫罗念得当场昏迷后罗彬瀚不禁陷入思考。他不明白这宇宙怎么了,竟然能沦落得四个土匪里只有一个良民。
“啊,是航道的问题,罗先生。”莫莫罗乐观地解释说,“这里不是无远域和联盟指定的官方航道路线,因此普通船只是不会轻易涉险的,只有非法船只需要从这里进出联盟区域。”
“这不是偷渡吗?”
“我们一直在偷渡啊,这样就不用付出关费了。”莫莫罗率直地说。
这位m78人的道德标准再一次深深迷惑了罗彬瀚。这种迷惑持续到下一个令他更加听不懂的消息出现。
“我们要渡海了,罗先生。”莫莫罗在第二天找他吃早饭时满怀期待地说。
起初罗彬瀚以为这是某种浪漫的譬喻,像是“星辰大海”、“星汉长河”,直到他看见莫莫罗高高兴兴地走到墙边,把右手的五根手指扣在金属质地的墙面上。那五根手指尖有节奏的微微发光,几秒钟后墙面咧开一个口子,输出了一个长得像是冲浪板的东西。整个场面看起来和吐银行卡似的。
“这什么鬼?”他扯着荆璜的头发问。
“前面是约律灵场带,要渡海了。”荆璜敷衍了事地说,头都不抬。今天他的精神状态好得出奇,皮肤仿佛正散发着微光。
罗彬瀚阴森地瞪着他。
“干嘛?”荆璜说,“船不就是渡海用的吗?”
他怪不高兴地从书架里抓下那本《水行何方》,翻开封面,扔给罗彬瀚。书页在罗彬瀚的视线下迅速凝结出一段段中文。
“唉,但一个人的眼界应超出他的能力。”这本书的开头写道,“否则为什么还要有天堂呢?”
**
宇宙,我们最后的边疆。
无边无垠,冰冷无声。被射线和万有引力所支配的黑暗空间,由超高热量的等离子体构成的球状恒星。暗物质。黑洞。宇宙辐射图景……这是我们的宇宙。基于假设、推断、实证和可重复性实验,我们构建起一个讲述它整个结构的故事,精密而优美,复杂但和谐。从光速的相对方程到曲速航行原理,从引力场观测到虫洞架设,从弦论到大一统理论……我们看见,我们来到,我们征服。并且我们必将征服。
是啊,我们曾经多么如此的相信这个世界,这片宇宙!一个在可知,可解,可确信的物理学规则下稳定而平衡地运行着的整个世界……
但是,亲爱的朋友。在你航向约律的太空时,它们都是错的。忘掉它们吧。
从燃素之海到以太浪潮,从活火之氛到被射流卷漫过的无垠天宇,从被“灵气”充填的无引力虚空区域到一片平面大地“上部”的无限向上延伸的湛蓝色虚空……这些景象都属于我们将面对的世界之一,而我们之中特别勇敢的那些朋友还曾见过更多。譬如在有些“世界”,与天空具有明确分野的虚空是如此的安全而稳定,以至于你可以从一座山顶向上跳出去,直接跳出“大气层”——我这里指的是一层空泡状的薄膜,分隔了可呼吸的空气与无空气的虚空——落进充斥着灵场的宇宙。以“魔法”作为媒介和载体,你的船将能在它的浪潮上漂浮与航行,围绕着其中翻卷旋转着的世界之球绕行几个圆周。
在这些世界,星星可不仅是你精神上的指路明灯。它可以是活着的,死了的,某种“灵魂”,某种“神祇”,明灯,火炬,洞眼,灯塔,镶嵌在天壁上的宝石,生物的眼睛。
这些都是在你的航行之中可能会见识到的真实状况。
这些都是已经发生过的事实。
这些都没有任何理由不发生第二次。
所以,我亲爱的朋友,在面对这个不讲道理的宇宙时,请尽力保持你的仪态优雅。
然后,尖叫吧……
**
罗彬瀚在这一节末尾停下阅读,合起书本,做了几个深呼吸。他觉得自己早就见识过不少大风大浪,已经犯不着次次震惊了。既然他可能是这船上唯一的普通泛智人种(鉴于他还没搞清楚星期八到底是什么),那么显然人类的尊严只能由他亲自来维护。
“我要准备泳衣吗?”他严肃地问。
“你他妈压根就没看懂是不是?”荆璜说。
罗彬瀚想再就这个问题探讨两句,但荆璜忽然从椅子上跳了下来。“雅莱,进海前先等一会儿。”他说,“我要在港口买点东西。”
几个小时后寂静号降落在陆地上。这个过程中雅莱丽伽没有开启舱外可视化,因此罗彬瀚在下舱前并不清楚自己将迎接一个什么样的世界。
出舱门前他习惯性地想换上防护服,雅莱丽伽却制止了他。
“你在港口不需要那个。”她说。
舱门应声打开。罗彬瀚首先感受到风,带着喧嚣的声浪与水的湿气,然后他看到一片蔚蓝晴朗的天空。
“……日。”他说。他的胸中涌起了某种切实而又虚幻的感动。
寂静号停在一个圆形平台上。这样的平台在周围无以计数。在平台群的后面是一座繁华、喧闹的现代都市,前方是大片水域,无垠地向天际蔓伸而开,看上去完全像是海洋。
015 潮素海洋生态学(下)
下船以后荆璜马上就不见踪影。罗彬瀚被莫莫罗领着,从一个豆荚似的电梯离开平台,来到陆地之上。他回头张望,发现停在高处的寂静号此刻是一艘米白色的船。
“啊,罗先生,那个是变色涂料。因为我们在合法城市要低调一些。”莫莫罗说。
他们一起走向景观道。罗彬瀚开始紧张起来,意识到这是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漫步在异星的城市上。蓝天白云,这点像他的故乡,建筑则五彩缤纷,而且很少是规整的长方体。它们很喜欢采用圆润的,鸡蛋似的轮廓。有些在建筑外还笼罩着奇特的光晕。莫莫罗告诉罗彬瀚那是温室罩,用于维持或排除空气内的某些特定成分,或是保证特定的室外温度。通常是为了某些异星花草或病人设置的。
“病人?”罗彬瀚说。他觉得这个词出现在外星世界里有种奇特的不和谐感,不过谁也没说过外星就不会有癌症。
莫莫罗严肃地点着头。他的表情甚至有点哀伤:“非常多。”
他的哀伤让罗彬瀚感到吃惊,于是下意识地中止了这个话题。这没有显得很突兀,因为街道上的每一样东西对他来说都能作为新的话题。
这座城市街道的地砖像是由鹅卵石形状的玻璃块拼成的,踩上去凹凸不平且微微发暖,似乎纯粹是为步行而设计。因为所有的车道都在空中。
笔趣阁
“这里不允许行人直接在空道上飞行。”莫莫罗说,“罗先生也要注意,不可以随便起飞啊。”
罗彬瀚开始没搞懂他的意思,直到看见两个在腰部长着类似于鸟翅膀东西的人手持木串,有说有笑地走了过去。他悄悄对莫莫罗指了一下那两个人。
“啊,您也想吃炸蛛吗?”莫莫罗问。
实际上罗彬瀚只想问那翅膀是不是真的能飞。他知道普通人类的骨骼结构是没法光靠插翅膀飞起来的。
但莫莫罗似乎特别激动,他双手一拍罗彬瀚的肩膀说:“我请您吃一次吧!这一定就是人类所谓的约会!”
“啥?”罗彬瀚说。他还没反应过来就眼睁睁看着莫莫罗欢喜雀跃地跑开了。那速度果然超越凡俗,只是一个呼吸的功夫就消失在拐角处。
罗彬瀚停顿了几秒钟。
他意识到自己被孤零零地抛在一座外星城市里。
他吓得一动不敢动了。
周围不断有行人穿梭,他们有的浑身发绿,有的蛇足独眼,有的干脆就一点人型都没有。当他们经过时罗彬瀚不免提心吊胆,但实际上什么也没发生。他们好像根本没注意到罗彬瀚的存在。
这时有人在身后轻轻拍了他一下。他回过头,发现后面站着一个蓝头发的女孩——性别是根据体型判断出来的,但对方下巴上还长着几根细细的肉须,因此罗彬瀚也不敢下定论。
她开口了。说话的声音细细软软,那语言很陌生,但属于罗彬瀚能听懂大部分的范畴。
“你是来观光的?”她问,“第一次出海吗?”
罗彬瀚有点警惕地点点头。他不知道和陌生人随便搭话在外星球算不算是常事。
“……你为什么要上下晃你的脑袋?”女孩问,也学着点了点头。
这下罗彬瀚发现原来点头不是个宇宙通用动作。他只好拼命想着雅莱丽伽灌到他脑袋里的外星语该怎么说。
“对,我是。”他磕磕绊绊地说。
女孩咯咯咯地笑起来:“不同种族之间的肢体语言很容易造成误会的,不过新手都是这样子。跟我过来。”
她往旁边跑了几步。罗彬瀚不想离开原地,但女孩并未跑远,只是在几米外的景观道边缘冲他招手。罗彬瀚犹豫几秒后跟过去了。
“你看,”她说,“这就是你等下要出发的地方。”
他们面前的水域是宝石般的深蓝色,和他故乡的海景十分相似。他想起以前的科学老师在课上解释过海水为什么是蓝色,但他没记住多少东西。
“好看吧?”他旁边的女孩说,“我祖母说海水这么蓝,是因为海是有记忆的,它记忆着天空的颜色。”
罗彬瀚听了颇为欣慰,看来民科,伪科学和文青都是宇宙人民的共同爱好。他极目远眺,在海天的边界线上隐隐看到鸟影腾飞。
这时女孩好奇地问:“你在看什么?”
“远方的路。”罗彬瀚深沉地回答。
女孩不明所以地盯着他。“你的航道在下边,”她说,“对面是动物园啊。”
罗彬瀚起初没懂她的意思。他顺着女孩手指的方向低下头,望向景观道的底部。
他看到巨大的“孔”。
那是活跃在水面之下的,如同有生命般微微鼓动的巨大洞窟,在深处释放出炽烈的光热,火焰般色泽橙红的气体在其中翻滚不休。
“……海底火山?”
海底的火山会喷发,有时甚至会爆炸,在浅水区射出滚滚的烟灰与火光。
但他眼前的景象不是。那巨大的、燃烧着的孔,既未被庞大的海水所冷却凝固,也没有产生因倒灌而在水面产生漩涡。它只是静静地,如幻影般在水下翻滚着,像一个梦。
罗彬瀚看呆了。女孩又在他身旁笑个不停。
“那里才是通向海的门啊。”她说,“你果然是新出来的。”
罗彬瀚茫茫然地看向她,这次他留意到了更多的细节。她墨蓝的头发看起来很硬,像是昆虫的须,奶白的皮肤上有细小而密集的斑点,脸型比正常人细窄一些,使她的眼瞳显得特别大。
这女孩莫名令他想到竹节虫。但那并不是可怕的联想,相反他觉得对方怪好看的。尤其是她的眼球表面有一层透明的膜,在阳光下呈现出鱼鳞似的彩色光泽。
罗彬瀚想问问她的名字,但这时莫莫罗回来了。他把一根木串递给罗彬瀚,然后好奇地看向蓝发女孩:“罗先生?”
蓝发女孩盯着他们,捂住嘴咯咯地笑个不停,把两个人都笑得满头雾水。
“你们真奇怪。”她说,“我叫宓谷拉。你们是?”
莫莫罗爽快地笑着说:“我叫罗莫。”
罗彬瀚呆了一下,然后紧跟着说:“我叫罗彬。”
“你们是兄弟吗?”宓谷拉问。
“不是。”“正是。”
罗彬瀚愤怒地看了精神奕奕的莫莫罗一眼,最后改口说:“……是远亲,和生人差不多。”
不知道这个回答有什么好笑,宓谷拉又开始咯咯的笑个不停。她很快指着海面说:“我每天看着船只从这里进出,很快就知道哪些船是老手,哪些是第一次,但是从来也没有看到它们真正在海上的样子。在浪潮上行驶一定很有趣吧?”
“是的,”莫莫罗说,“非常壮观!您没有去过吗?”
“我不能接近约律区呀。”宓谷拉说。她拉下高领的衣服,露出脖子上的金属环。那并不单纯地戴在颈上,而是深深嵌入了皮肤当中。
罗彬瀚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但莫莫罗却惊讶地啊了一声。“失礼了,宓谷拉女士。”他匆忙地道歉说。
宓谷拉好像并不在乎。她张口想说什么,就在这时天空陡然变得阴暗起来。
罗彬瀚抬起头。他看到天空中吊着一艘船,不是宇宙飞船,而是有桅、有锚、有帆,宛如中世纪航海者使用的木质大帆船。
“什么玩意儿……”
挂在帆船上的铁钩忽得松开了。那艘船以首朝下,笔直而沉重地朝着海面坠落,激起一阵冲天的浪花。周围的行人在鼓掌惊叹。
罗彬瀚往下俯瞰。水面上荡漾着剧烈的波澜,扭曲的火洞仍在水中鼓动不休,像一颗巨大的心脏。
那艘船凭空消失了。
016 船行于烈火之梦(上)
“这个拿着。”
荆璜出现在船上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手里的袋子抛给罗彬瀚。
罗彬瀚下意识地伸手接住了。那袋子看起来很小,像个装手机用的小兜,但分量却惊人得沉重。
“啥玩意?”他掂着袋子问。
“买了点破玩意儿。”荆璜说,“用不用都行,你自己琢磨吧。雅莱,过来帮我升船。”
雅莱丽伽袅袅婷婷地起身,和他一起离开了圆厅。罗彬瀚则打开袋子,从里头倒出几个非常不起眼的小物件。
其一是块很小的圆形淡红镜片,被镶在漆黑的金属框里。框外侧镶嵌着几颗米粒大小的彩石装饰物。
“啊,是七色书千里镜。”旁观的莫莫罗说,“这东西很适合你,罗先生。”
罗彬瀚把镜片放在眼前试了试,没感觉出有什么不同。于是莫莫罗叫∈打开了圆厅内的可视化,然后叫罗彬瀚朝远处看。
罗彬瀚照他说的做了。他看见海天之际飞起一只衔鱼的鸟。它有黑白相间的羽毛,泛着贝壳光芒的喙部,起飞时头顶海葵似的红冠飒飒摇动,甩出几颗晶莹的水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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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卧槽这个厉害了!”罗彬瀚激动地抓过莫莫罗,“你快看看这个!高倍望远镜也没这么清楚啊!”
莫莫罗眨着眼说:“……我一直看得见呀,罗先生。我戴这个是没用的。”
罗彬瀚立刻被泼了一头冷水。就在他兴致阑珊时莫莫罗在镜片的边框上摸了一下。
原本微红的镜片变成了绿色。罗彬瀚奇怪地把它重新放回眼前,望向远方飞翔的鸟群。
鸟类飞翔的身姿依旧很清楚,但这次自镜片中浮起了一行字。
“瞿罗鸥,理识侧,鸟纲,鸥形目,鸥科,鸥属。联盟编号μ4920301。成体长度合约30cm,以海生鱼类为食。低危险生物。”
罗彬瀚呆了一下。镜片后的鸟飞出视野,那行字也随之消失。
他转头看向莫莫罗,镜片中再度浮现出文字。
“该目标为联盟在编合法智慧种族,根据隐私政策,相关信息不予显示。”
“草。”罗彬瀚说。
他拿下镜片放在手心。莫莫罗高高兴兴地告诉他这是一本旅行用的简版指南书,已经被调成了蓝星度量衡。
“红色是普通,橙色是大气成分,黄色是元素,绿色是动物,青色是植物,蓝色是矿物,紫色是自定义物品。因为容量限制只有最简单的说明,可以在接入终端以后下载新的内容。”
莫莫罗一边说明,一边把镜片边框上的几枚彩石子挨个按了一遍,最终又恢复到了原始的淡红色。
罗彬瀚郑重地把镜片藏进了自己贴身的衣袋里,然后开始检查第二样物件。那像是一个太阳形状的金链怀表,打开后里头却有着四个表盘,上头标示着不同的数字。
莫莫罗了然地哦了一声:“简易四象仪。”
“干什么的?”罗彬瀚掂了掂问。
“有了这个的话,罗先生就可以判别当前星层和自己原始文明的偏差程度了。”
莫莫罗逐一指点着四个表盘:“分别是历史,生物,宙象,超凡。主流四象仪是用这四个标度来衡量偏差程度。因为现在是罗先生你拿着,所以显示的应该是您故乡和这里的偏差值。”
罗彬瀚按照他的指点看了一下读数。此时四个表盘上的数值分别是15,20,0,-3.5。
“怎么还有负数?”他奇怪地问。
“说明这里的理识程度比罗先生你的故乡高吧……哎?会吗?说起来明明罗先生是陷阱带出身……”莫莫罗研究着表盘,似乎也有点困惑地抓起头发,“……简易版确实比较粗糙,没有更细节的信息了。总之这个星层和罗先生您的故乡没有太大区别,如果数值偏差非常大就请小心一些,特别是后面两个数据。”
虽然不太明白,罗彬瀚还是把它挂在自己胸口,然后他捡起袋子里的最后一样东西。那是一颗外表普通的玻璃猫眼弹珠。通体微蓝,其中的花纹则呈现出火焰般的明亮色彩。
罗彬瀚把它捏在眼前转了一圈,没发现有什么不同。他扭头看向莫莫罗,然而就连这个外星人也懵懂地摇了摇头。
“我也没见过这个,罗先生。”
当他们摸不着头脑时,罗彬瀚从袋子里发现了一张漏掉的纸条。那似乎是某种异星文字的说明书。
“百发百中球吉摩港纪念版。”莫莫罗念道,“用皮肤接触本产品,凝视目标三秒后掷出,可在受力大小极限内命中目标。本产品仅供娱乐,不得用于狩猎、赌博、竞赛或从事非法活动。”
罗彬瀚和他面面相觑了几秒。“是玩具啊罗先生!”莫莫罗说,看起来比罗彬瀚更快活。
他用手心抄起弹珠球,仰头盯着天花板看了一会儿,然后很轻地往上抛出。弹珠球软绵绵地天花板上打了一下,然后滚回莫莫罗脚边。
“真的中了!”他惊喜地笑起来。
罗彬瀚感到这个画面有点傻气,但毕竟弹珠在手,玩当然还是要玩。他把弹珠扣在手指里,对准一朵花弹出去。
弹珠咻地飞出一道弧线,被打散的花瓣落在桌上。
“还挺像暗器的。”罗彬瀚评价道。他此刻忽然很想回到故乡玩一玩这个把戏,看看会有多少人把他当成武林高手。
为了试验这颗弹珠的功能他们开始用更多东西当目标,最后罗彬瀚则开始尝试击中莫莫罗,结果只能说差强人意。这弹珠能在半途改道,但似乎只能追上动得很慢的东西。
他们玩得起兴时荆璜回来了。罗彬瀚瞄准荆璜的肚子扔了一把,荆璜随手把它抓住:“你干嘛?”
“练习防身。”罗彬瀚一本正经地说。
荆璜把弹珠扔还给他:“这是给你缓解压力使的,能防什么身?你留着打鸟吧。”
罗彬瀚接住弹珠,把它塞进外套口袋里。他还想问问关于水中火洞的事,脚下地板却开始震动起来。
“地震?”
他用手扶住桌子,明显地感觉到地板在沉落。那是先前从未有过的震荡程度,差点让罗彬瀚以为寂静号被炮击了。然而荆璜和莫莫罗的表情都很自然,他们稀松平常地仰头看着顶上。
“喂,”荆璜说,“你去用原型把外壳升起来,不然桅杆那里容易卡住。”
莫莫罗面露难色地说:“玄虹先生,虽然我很高兴能帮上忙……但在公开港口露出我的样子很快会被认出来的。”
“动作快点不就行了?反正入海后也没人会管。”
虽然看起来有点不情愿,莫莫罗最后还是跟着荆璜出去了。无事可做的罗彬瀚主动尾行在他们身后。他们走出圆厅,踏上一段罗彬瀚从没见过的螺旋阶梯,来到视野开阔的甲板上。
罗彬瀚看看脚下,是涂过防水油漆的木质地板;他再扭头看看身后,那里有玻璃窗户的驾驶室和古典的轮状把舵。雅莱丽伽正站在那里朝远处眺望。
他站在一艘真正的、相当古朴的巨大航船上。
017 船行于烈火之梦(中)
罗彬瀚不假思索地把荆璜一把拖到自己身边。
“你船呢?”他问道。
荆璜莫名地看着他:“什么船?”
“你船啊!寂静号啊!”罗彬瀚凌空比划着说,“那么大一个寂静号咋出来就没了?”
“这不是就在你脚下吗?”荆璜甩开他的手说,“出海换形态而已,别鬼叫鬼叫的。”
罗彬瀚瞪目四顾。他一点也看不出此刻身处的巨船甲板和先前目睹的寂静号有什么相通处。
“你这是梦回中世纪啊,到底怎么变的?”
“零件一直在船底部,现在只是重新组起来了。喂,该干活了。”
荆璜把视线移向莫莫罗。这会儿后者正凝视着远方的天空,露出一种心满意足的笑容。这种笑容很快就被荆璜的猛踹打断了。
“别只顾着傻笑,快点把外壳收起来。”
“好的,好的。”莫莫罗满口应承着。紧接着,伴随着一个很像挥手的动作,刺目的光自他身上迸发。
罗彬瀚下意识地伸臂遮挡,当他恢复视野时发现莫莫罗消失不见了。有那么一会儿他没搞懂莫莫罗去了哪儿,直到荆璜把他四处乱转的脑袋往上一扳。
罗彬瀚最开始没意识到那是什么。
他看到一个巨大的、呈椭圆形的银白头颅,质地光亮得好似打磨过的岩石。它的鼻子只是一条突出的细线,连接到头顶流线一般突出的尖角,一双没有瞳孔的眼睛正炯炯发光。眼球的大小足以让罗彬瀚舒舒服服地坐在里头。这生物如此宏伟而奇特,倘若不是它还在呼吸般缓慢颤动,罗彬瀚一定会把它当做某种城市地标般的塑像。
头颅俯瞰着罗彬瀚,由于和人类迥异的五官,解读它的表情变成了一件非常困难的事。纵然如此,罗彬瀚总觉得这巨大头颅正友善而稍显滑稽地微笑着。
他的心底响起温和的声音:“……罗先生,这样看你就和玄虹先生差不多大了啊。”
罗彬瀚听到这话就觉得很不乐意。他比荆璜高近一个头,优势相当明显。不过以眼前的巨大家伙为参照就显得无关紧要了。
“莫莫罗?”他试探着问。
那银石巨人的头部微微偏了偏,眼瞳的光泽也产生了点变化。罗彬瀚莫名其妙的理解了那是在笑的意思。
“是我,罗先生。”莫莫罗的声音高兴地回答道。那并非从他的耳中钻入,而是来自心底的回响。
罗彬瀚既感到不可思议,同时又觉得早在自己的意料当中。他仰头打量这俯瞰木船的巨人,由于背光而看不清细节,只能感觉到它有着非常近人的轮廓。腰腹、手臂、腿脚,每一处都肌肉匀称得如古希腊雕塑。
“……总觉得像个紧身衣变态。”他不由自主地说。
巨人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了,就连探照灯般散发刺目光芒的眼睛也黯淡了一点。
“是吗……学校里的前辈们都说我的外型非常容易被智人种们接受啊。”莫莫罗在他心里沮丧地说,“在罗先生看来很糟糕吗?”
罗彬瀚感到了良心的负担。
“啊,呃,其实还行吧。”他勉强地说。
巨人的眼睛又开始光芒四射。就在这时荆璜把罗彬瀚拽了过来。
“别在干活的时候逼逼啊,快搬!”他冷酷地对着巨人呵斥。
银石巨人一点也没在乎他无礼的态度。它伸出如人类般长着五根指头的双手,托起悬挂在木船上方的巨大金属板。关于这块金属板,罗彬瀚在刚来到甲板上时就已注意到它的存在。它通体漆黑无光,看起来沉重又庞大,如雷暴时的乌云般遮蔽着整片甲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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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啥?”罗彬瀚对荆璜问。
“外壳。”
“什么壳?”
“寂静号的船壳啊,你不见过好几次了吗?”
罗彬瀚极尽所能地瞪直了眼去看。他发现那块悬板的材质的确与他曾经见过的寂静号外壳相似。
“原来这他妈可以拆下来啊!”他晃着荆璜的肩膀喊道。
“本来就可以。”荆璜对他投以白眼,“外壳在灵场带不收起来的话容易坏。”
“那收起来以后装在哪儿?”
“底舱。”
“……你不怕沉船啊?”
“再装十个也沉不了。”荆璜说,“潮素海里你跟我讲个屁的物理。”
银石巨人用双手捧住那巨大的悬板,看上去就像捧着一个玩具模型。它小心翼翼地把悬板的边角折叠起来,那样子使罗彬瀚想起周雨用草稿纸装泡腾片的粉末,慢慢地折成指甲大的小包。
漆黑的悬板在巨人手中越来越小,最后变得只有原来的五分之一左右。巨人用手托起船,小心翼翼地把折起来的金属板贴到船底。它的动作已极尽缓慢,被连船抬起的罗彬瀚却仍然被风压得摔倒在地板上。
“喂,你他妈留神点啊。”盘腿坐在地上的荆璜仰头说,“上次修船的钱都没还清,再砸坏点什么你赔啊?”
银石巨人的双肩塌陷下去,在被举高的罗彬瀚看来简直如同山崩一样。这种胆战心惊的折磨持续了数分钟,巨人才将船放回原位。
这时罗彬瀚已经头晕目眩。他跑到舷边干呕,然后尽力向下张望,想看到被巨人塞到船下的金属板究竟刚在哪儿。
这时他发现远处的景观道上正在骚动。某种银色的小型飞行器成群结队,如夏季傍晚的蜻蜓般在那里集聚逡巡着。
“那里怎么了?”他对荆璜问。
荆璜兴致索然地瞄了一眼:“没事,港口治安队集结呢。”
“集结?搞演习啊?”
“不是,因为有船只在未经检查许可证的情况下私自改装,另外超过十米的巨大生物不允许进这个港口。”
罗彬瀚仰起头,看了一眼五官如玩具般亲切的银石巨人。
“……我们?”他颤声说。
“对啊。”
“你不是只搞黑吃黑吗?”
荆璜烦躁地把脑袋搁在栏杆上,眼神飘向深远澄澈的天空。
“走流程太烦了。”他闷闷地说。
“你这是自暴自弃啊!”
罗彬瀚吼叫了一声,紧接着整艘船剧烈地摇晃起来。他紧紧抱住栏杆,仰头望向头顶的巨人。他发现对方正抱着船往水深处前进。
“莫莫罗你搞毛啊?”他大叫着问道。
他心底的声音温和地回答:“出海呀,罗先生。再不走的话治安队就要出动了。”
“出海难道就是被你抱着走吗?”
“因为玄虹先生没有许可证,伪造以后再用吊悬机出港是非常耗时的。”巨人耐心地宽慰道,“没问题的罗先生,这种事玄虹先生经常干的,只要相信他就可以了。”
“放屁!”罗彬瀚说,“少推卸责任,我看你现在装船本事好,将来牢饭少不了!”
巨人仿佛没有听见,他那两只巨大的灯泡眼里不知怎么散发出一种人畜无害的神光。与此同时它仍在海边大步而行,在海面上掀起阵阵怒浪。
它来到罗彬瀚先前所见的火洞旁。
那火洞在近处看上去更为骇人。它庞大得足以容许巨人穿过,其中翻滚的火焰在海水下清晰可见,水火界限分明,没有引起丝毫混沌的氤氲,自海上俯瞰犹如幻影蜃楼。
景观道上成群的银色飞行器开始刺耳地噪鸣。它们朝这里呼啸飞来。就在它们到达之前,巨人高举木船,将它掷入烈焰熊熊的海中虚洞之中。
018 船行于烈火之梦(下)
关于荆璜曾经扔给罗彬瀚的那本书,《水行何方》序章的后半段是这样写的:
**
请注意,这个物理规则部分崩溃的世界对我们将有可能是致命的。
我不想再次重复那个笑话,一个3(计量单位乱码)的塔沃亚节肢意识群向着单个泛智人种生物个体发起冲锋,结果被对方‘召来’的一颗铁基陨石在合约六秒钟之内毁灭殆尽了。那篇关于探险队勘探结束后,山脉忽然改变了主意决定翻一个身的噩梦报告恐怕也早已传遍整个联盟。我会将这些记录放在附录等待你们翻阅。而如果你想读到更多,请参阅门城编辑部出版的最新版《神秘太空指南》。
任何一位朋友,只要你仍旧属于一类文明(理识文明),你就需要以最大的,最大的,最大的警惕性来面对这整个属于约律种的世界。即使其上的居民与我们似乎形貌相似。即使当地的气候似乎也十分相同。即使他们看起来非常落后,愚昧,傲慢并视野狭窄。
记住,它不是我们的故乡。
这里不是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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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文章最后的罗彬瀚做了几个深呼吸。他现在觉得自己没有什么不能接受,于是继续读了下去。紧跟序章的几段是这样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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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探索:
我们不建议任何的一类文明使用本土研发的船只对二类文明区,或称约律区,进行任何程度上的探索。较稳妥的选择是通过联盟快速通道向千门万户之都,或称门城,购买一条‘魔法船’,并雇佣相应的操作人员和向导。更稳妥的选择是购买一项改装服务,这要求你们的文明拥有穿越星层并进行超光速长距离航行的能力。
我们不建议任何缺乏超光速航行技术的文明或种族对约律区进行探索。这有可能导致蔓延性的无解疾病逆向传染至你们的实际控制区。这有可能是致命的。
我们不建议任何‘灵场操作’、‘以太调控’、‘燃素偏移’、‘超自然指数稳定’技术被在未探明边缘的开放性约律区加以使用。这有可能导致至今无明确规律的补偿**涌现象。这有可能是致命的。
我们不建议任何在法律或社会意义上“属于”你方文明本身(如果你方社会中存在私有概念)的船只被用于探索。至今未完全表征的负面模因现象有可能经由此类社会关系进行传递。这有可能是致命的。
**
关于船只:
一条‘魔法船’往往会被认为是某种落后的装置,有些时候甚至像一条真正的,依靠密度差航行在大型水面上的船。其中会至少配备一个推进装置,在门城最容易购得的推进装置被称为‘魔舵’,其结构和功能尚无法被完全分析。
伴随着魔法船,你所雇佣到的人员能够以与‘魔舵’进行物理接触的方式为魔法船提供动力。其航速取决于其周边的灵场浓度。
魔法船在约律区航行时自身附带人工重力。将存在一个水平横穿此船的平面,重力指向这一平面的两个方向。坠落而穿过重力平面的物体将在重力平面周围来回摆荡。向‘船外’投掷的物体将被船只的人工重力影响,围绕船只运行。关于此类现象的经验公式请参考附录。
魔法船的防护能力不会超出其外表构件的物理效能。请自主强化这艘‘魔法船’。但对其加以改装(而不是单纯的添加)则有可能是危险的。如果你对此有任何问题或想法,请咨询你从门城雇佣的专业人员。
我们不建议在无专业人员的监督下对“魔法船”进行逆向工程或探索式的改装。这可能是致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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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彬瀚把书放回原位。他对面坐着满面微笑的莫莫罗,几只浑身火星闪烁的飞虫在他身周盘旋。它们是在航行半天后忽然飞进船舱里的,其来源罗彬瀚不得而知。
雅文吧
“罗先生,你想和它们玩一会吗?”莫莫罗问道。
罗彬瀚当然拒绝了。那些飞虫——用莫莫罗的话说是焰灵体,一种元素生命——身上的火星并非装饰。当它们经过身旁时,罗彬瀚能明显感觉到空气变得温暖起来。
即便如此,它们确然相对无害,尤其和他们航行中遭遇的其他生物相比。两天前他们经过一座悬浮在空中的小山峰,那座山峰被雕成个大胡子人头的形状,从其中钻出数百只长着独眼的飞鱼,它们的头部奇大,长着一张相当夸张的巨嘴,裂开时能够清楚看到内部的喉道。
莫莫罗告诉他,这种鱼在高浓度燃素区域中很常见。它们通常只是追逐着通过的船只,寻觅粪便或腐物食用。但当数量过多时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它们是机会主义者,”莫莫罗严肃地说,“灰色的小型鱼比较安全,但是如果看到其他颜色的种类,罗先生就要小心了。”
那鱼群里果然出现了带着褐色斑点或白色花纹的类型,且后者的块头大得足以塞下两三个成人。罗彬瀚并不清楚寂静号最后是如何摆脱了它们,因为鱼群刚出现他就被荆璜赶回了船底。
此刻他坐在那熟悉的圆厅中,大部分事物看起来和最早没什么不同。但有两样东西消失不见了,第一样是位于地板中央的星河幻象,第二样则是∈。
罗彬瀚颇花了一点时间才意识到∈的消失。他询问莫莫罗,得知这是个正常现象。
“这是安全措施。”莫莫罗说,“∈先生在无防护的约律外海有被污染的危险,因此我们暂时停止了主机运行。”
“不用他开船了吗?”
“现在是玄虹先生开船。”莫莫罗回答。
他没有更进一步地解释,这让罗彬瀚深感困惑。他实在没看出荆璜是怎么开船的。莫莫落因此而建议他去翻阅《水行何方》——据说那是在约律侧航行的新手入门指南。但草草看完前几章的罗彬瀚并没有觉得自己懂得了什么。他只感到自己身处一团巨大的混乱当中,为此既新奇又烦闷。为了排遣情绪,他在放下书后溜上了甲板。
甲板,作为船体的重要构件,其板架为千年亡灵木铺成,因此而呈现出深暗的底色,并在反复用罪徒脂油制作的灵性漆刷涂后达到完美的光泽。它既防水也防火,在阴性星体之光照耀海面的夜晚,甲板上偶尔会飘舞其点点鬼火。那是木头内寄宿的怨灵在发泄癫狂与愤怒。纵然如此,它们仍不得解脱,只能在永恒的寂静中饱受折磨。
以上是罗彬瀚在《名船赏·罪人船·海盗篇》里读到的关于“寂静号”的内容。当他的双脚踩上甲板时不可避免地想起了上述文字,那对他而言着实有点恶心,不过莫莫罗安慰他说这书里有许多谬误。
木板坚硬、厚实,踏上去时发出沉闷的回响,像是积年发潮的老木头。罗彬瀚踏着它来到船边,朝着下方探看。
他看见如沸水般翻滚不休的气态火焰,自船底向着四面八方扩大,犹如炼狱般无止无尽。这火海望不见底,愈深处就愈明亮。他们好似在地心深处的熔岩中航行。
罗彬瀚叹了口气。他想起被巨人扔进火洞的一刻,那时船周仿佛有一层无形的圆壁,把海水和火焰都隔离在外。他在那瞬间清楚地看到水火边缘扭曲的断层,旋即船只便没入剧烈的炽光当中。
一秒——又或者是无尽漫长的时间以后,船从火中升起。它漂浮在寂静而凶暴的燃素之海上,在三天的旅途里,一直随着焰气翻滚而摇摇荡荡。
019 时代蓦然回首(上)
荆璜抬头望着天空。
天空,空旷无限的外域空间,在理识的宇宙里是如此描述,而这片潮素海上的天空看起来幽暗平滑,犹如一面巨大的镜子。它看起来压得很低,实际上也确然如此,倘若振翅高飞,十几分钟内就能触碰到那光滑冰冷的平面,那是真正的“天幕”。倘若强行穿越,在那镜面之后仍是无穷无尽的火海,朝着火海往上探索,最终会回到出发的原点。这星层在天空的高度上就是如此狭小得令人惊叹。
然而,非常有意思的是,那几乎没有厚度的天幕上仍有星光。它们随意地流动在天幕表面,如同活物般飞快地游走运行。荆璜观察了它们很久,渐渐明白它们是在追逐燃素浪潮中的灵能潜流。可那究竟是某种任务还是在做游戏?他对这件事思索了很久,始终不得头绪。
这时几片星光闪烁着,自天幕表面飘然而下。它们在降落途中缓缓膨胀,变成水母般透明的光泡,用细长的触角在身体周围旋转起舞。
它们来到船头,成群结队地徘徊、观赏,在他的身边环绕。
“真美啊。”它们中的一个惊叹道,“你真美啊。”
“你比火焰更辉煌。”另一个说。
“比星辰更绚烂。”紧跟着的一个补充。
“像梦烧的火。”“像火造的星……”“像星织的梦!”
“都给爷爬。”荆璜面无表情地说。
他跳起来拳打脚踢,把那些绕着他打转的星光水母统统赶走了。这一幕让舷边的罗彬瀚目瞪口呆。
打完水母的荆璜又坐回船头,端起茶碗对天发呆。他旁边放着小巧的红泥陶炉和陶罐,底下烧着炭火,罐里翻腾着茶叶、炒米、干果、红豆。那些都是雅莱丽伽三天前搬到他旁边的。
罗彬瀚此前从未深思过这个问题,但在此刻,当他发现荆璜三天来都坐在船头的同一个位置后,他终于开始怀疑这小子根本不需要上厕所。
这时雅莱丽伽走到他身旁。她手上拿着一个围棋盒大小的罐子,里头塞满了茶叶和其他茶汤配料的混合物。
“你还好吗?”她问罗彬瀚。
“还行。”罗彬瀚说。他其实不清楚雅莱丽伽究竟在问哪方面,但也不想和她谈得太多。这女人的眼瞳令罗彬瀚想到一些野生动物,被她注视时便心烦意乱。
雅莱丽伽盯了他一会儿,然后说:“你在看船长。”
“对,”罗彬瀚说,“我出门就看见他在打小精灵。”
雅莱丽伽置若罔闻。她自顾自地总结:“你们是朋友。”
罗彬瀚倒不反对这个,虽然从一个长着羊角的女人嘴里说出来总似乎有些奇怪。
雅莱丽伽转过头,凝视着荆璜的背影。如此两三秒后她伸出手,把那个塞满茶汤配料的罐子塞进罗彬瀚手里。
“他现在很孤独。”雅莱丽伽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去陪伴他一会儿。”
这点罗彬瀚也不反对,尽管他觉得靠近一个会殴打赞美自己的小精灵的人是不可取的。“你干嘛不自己去?”他有点奇怪地问。
雅莱丽伽拨弄着角上的金属细链。“你,人。”她简短地说,“他喜欢人。”
“他更喜欢打人。”罗彬瀚纠正道。但他最后还是捧着那罐杂物过去了。
当他把罐子放在火炉旁边时就顺势坐了下来。荆璜意兴阑珊地瞄了他一眼,既不表示反对也不表示欢迎,只是继续望着天空发呆。罗彬瀚瞟向那炉上的陶罐,发现里面的水似乎无穷无尽,而配料则所剩无几。
“喂,这玩意是不是该添了?”他问荆璜。
荆璜散漫地嗯了一声,态度模棱两可。于是罗彬瀚检查了一下那罐子里的东西——干果、炒过的米、绿茶叶、盐粒,每样似乎都和他熟悉的事物没什么不同。尽管从没用过这么古怪的方式“吃”茶,他还是大胆地舀了一勺放进罐子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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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种韵味复杂的芳香混进了水气里。它闻起来有茶叶的苦涩与干果的甜香,顿时勾起了罗彬瀚对故乡的缅怀。这味道甚至有点熟悉,有段时间罗彬瀚似乎经常在周雨那里闻到,然而周雨是个重度咖啡瘾患者,罗彬瀚记不起来他是什么时候开始喝茶的。
茶汤很快滚开。荆璜自顾自地舀满了自己的茶碗。罗彬瀚发现炉边还放着几个空杯,这显然是雅莱丽伽的预谋。他大大方方地拿起一个碗给自己享用。那茶汤的味道很浓,鲜咸与甘甜混溶在一起,他喝了几口后就开始浑身发烫、冒汗。
“你这喝茶的喝法还挺别致哈。”罗彬瀚伸手擦了一把汗,“这什么茶叶?龙井?喝着挺甜的。”
“鱼舌。”荆璜说。
“没听说过。哪儿来的?”
荆璜看了他一眼。“这是岛上种的茶叶。”他说,“暴雨涨潮的时候海鱼会飞到岛上,舔树上成熟的茶籽吃。等到舔完果实,它们留下的口水会被树吸收,来年春季的新叶采摘下来炒熟泡茶。”
“所以我们喝的是鱼口水。”罗彬瀚说。
“恶心可以不喝。”
罗彬瀚对此无所畏惧。他捧着碗又喝了几口,然后不慌不忙地说:“我得跟你讲讲周雨和猫屎咖啡的故事。”
他刚讲到麝香猫如何排便时莫莫罗来了。
“罗先生在聊什么?”他满脸好奇地问。
罗彬瀚郑重地说:“排便。”
莫莫罗露出糊涂的表情。“……那对智人种不是非常禁忌的话题吗?”他小心翼翼地说。
罗彬瀚不知道这话题禁忌在哪儿,不过从对方的表现他判断出这小子很可能也不用厕所。这又提醒了他另一件事。
“飞船厕所里的那些粪便会怎么样?扔到宇宙里去吗?”他问道。尽管这和火车铁路的原理相似,但把自己的排泄物泼洒到太空中总显得格外变态。
莫莫罗思考了一会儿。
“我认为是循环系统。”他认认真真地说,“粪便发酵后加入微缩储备农场,尿液应该是和其他废水一起加入循环系统。”
“还挺环保。”
“正是,因为在外太空随便抛弃排泄物会被视作是野蛮行为。说实话,罗先生,那样的行为我也很不喜欢呢,如果是小型生物的粪便,我在太空里飞的时候一不留神就会撞到。虽说不是故意的,但真是很让人苦恼。”
罗彬瀚点头赞同:“听起来跟踩到狗屎的感觉差不多吧。”
“你们能他妈别在吃茶的时候聊这个吗?”荆璜阴恻恻地说。本来还想继续探讨的罗彬瀚只得闭嘴,莫莫罗也羞愧地低下头。
“正是。饮茶之时应当作清心之事。”他肃然说道,“那么接下来我来讲述桑莲大师小传十则吧!其一则,是说古时有一屠户……”
荆璜二话不说放下茶碗,捋起袖子准备打人。就在他付诸行动前,天空中忽然电闪雷鸣,银霆乱射。他们吃惊地转头望去,发现天幕上裂开了一个黑洞似的孔。
一艘军舰似的飞船从孔中钻出。它呈尖锐的流线型,看起来像个大三角,并且恢宏无比,好似一座空中悬岛。
飞舰钻出孔洞,随后从那上头传来响亮而庄严的声音。
“致各位新世界居民,我们是来自原初宇宙的圣国海军舰队。无需恐惧!今日将是历史的崭新.asxs.,今日将是文明的启蒙纪元。我们将带来真正的智慧与文明!”
020 时代蓦然回首(中)
罗彬瀚在三天的火海漂流里见识了许多。他遇到过漂浮的山峰,飞翔的独眼鱼,还有兴起时飞下来绕着人唱歌的星星。即便如此,那如同科幻电影般壮观的军舰还是震撼了他。
它高悬天际,随着高度降低而愈发显得宏伟。罗彬瀚估计它起码有六七个鱼骨号的规模。在光亮,平滑,完全看不到任何缝隙的底座边沿有着星罗棋布的炮孔。
飞舰上传来洪亮而庄严的宣告声。
“……我们赐予数以万计的原始星球秩序与文明;我们征服一切危险的异星生物与病毒;我们捍卫伟大祖国的无上荣光与权威!如今,我们跨越了漫长的银河,降临这片全新的土地。我等正是原初宇宙的神圣森兰多并行国第一舰队。各位居于此世的朋友们,不必恐慌!不必忐忑!你们从此刻起归于圣国之辉的笼罩下,并将与我们共同面向无限荣耀的未来!”
那声音一遍又一遍地重复,久久回荡于火海之上。
罗彬瀚听了好半天,最后如梦初醒地看向另外两人。他发现荆璜和莫莫罗都在仰头望着那艘飞舰。从两人的表情上难以揣度他们此刻的心绪。
又过了一会儿,莫莫罗率先低下头。
“其一则,”他温和地慢声细语,“是说古时有一屠户……”
“你他妈没完了是吧?”荆璜说。
他用脚踹了踹莫莫罗,然后端起碗闷头喝茶。莫莫罗问:“玄虹先生,我也可以喝一碗吗?”
“自己拿碗。”
莫莫罗高兴得甚至有点亮了起来。他满怀期待地拿起碗,从罐子里盛了一大勺茶汤。当他吹着茶汤的热气时,整个甲板骤然被一道强光笼罩。
罗彬瀚张着嘴仰起头。自那空中航母般壮观的飞舰上射下一道光束,正好将此刻的寂静号笼罩在其中。
“我们,”他迟疑道,“是不是被发现了?”
另外两人稀松平常地看着他。“啊。”荆璜嚼着茶汤里的配料说。
甲板上的强光也惊动了其他人,雅莱丽伽和星期八很快出现在他们面前。
“船长?”雅莱丽伽看着天上的飞舰问。
“……啊。”荆璜无精打采地说。
“哪一种类型呢?”
“殖民倾向吧。刚发表了新领地归属宣言。现在我们都是那什么森兰朵国的人了。”
“神圣森兰多并行国,玄虹先生。并行像是他们的一种社会概念。”莫莫罗好声好气地纠正道。
雅莱丽伽扬起了眉毛。她显然打算说什么,但在那以前,被光照耀的甲板上现出一个半透明的虚拟影像。
“各位好。”那影子彬彬有礼地说,“请勿慌乱,我是神圣森兰多并行国第一舰队的二等官凯奥雷。首先请问,各位是否能听懂我的言语呢?”
船头的众人互相看了看。“你说。”荆璜捧着碗回答。
“好极了。”影子说,“你们能听懂我们的语言,这证明圣国科学家们最新提出的历史导向理论是正确的,并证明了我们在时间线研究上的伟大成功。而对于你们,我亲爱的原始人朋友们,我要向你们表达祝贺。因为交流是达成共识的第一步,也将是你们文明的一大步。”
“哦。”荆璜说。
那幻影用高傲但不失礼仪的姿态观察他们。他有金灿灿的头发与翠色的眼睛,容颜俊美,肤色白皙,看上去和罗彬瀚故乡中的欧美人很相似,但他的身高却将近两米,而且腿骨那里看起来怪怪的。罗彬瀚不知道这是投影特效,种族差异,又或者单纯是对方的个体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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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目光首先落到甲板上。“你们有着相当险恶的生态环境,”他说,“我能看到你们为此创造了独特的制船技术,尽管你们的动力系统简陋,在防火材料的合成和制造上仍然值得称赞。这项技术显然并非你们几人所能独立完成的,我要求会见你们所属社会的最高领导者。”
“这不是你想的那种技术,”荆璜说,“这是魔法。”
幻影凯奥雷体谅而含蓄地微笑着。他用一种相当隐晦的同情目光看向荆璜旁边的陶炉与茶碗。
“当然,当然。”他刻意压低嗓子,以一种柔和而几乎压抑不住同情的声调说,“我能理解,我能理解,对于诞生在这颗糟糕星球上的你们而言,整个世界是危险、混沌而又不可知的。但是从今往后事情将截然不同……你们所恐惧、敬畏、崇拜的一切神祇和偶像都将成为过往。宽容博爱的圣国将授予你们所有的知识与智慧,将你们从那原始懵懂的无知洞穴中彻底解放。往后你们便会懂得,那一切神秘与魔幻的背后都暗藏着精妙准确的科学原理,你们要从头学习数学与其他自然学科,真正认识这个美妙而复杂的物质世界。到那时你们便会知晓,巫师与幽灵并不存在,巫术与魔法亦是假象。科学!这才是你们神祇真正的姓名!”
“确实,科学是一套了不起的工具系统。假设,推论,实证,排除影响因素……”莫莫罗捧着他那碗茶汤温善地说,“在我们的恒星毁灭前我的故乡也很擅长这个,它有种精致的美……”
他的声音很轻,幻影凯奥雷似乎没有听见。那金发碧眼的漂亮幻象充满激情地张开双臂,向他们发出一个隔空的拥抱。
“我淳朴又可爱的异星朋友们!现在我怀着无比骄傲的心情向你们宣布:旧的时代已经逝去,新的时代即将到来——你们的世界彻底改变了!”
荆璜吞下茶碗里的最后一口汤,然后把碗整个放下了。
“你们做梦吗?”他问。
“我们有这种睡眠时发生的脑波活动,当然。”幻影凯奥雷回答道,“我们和你在生理结构上是高度相似的,因此大部分行为也都相同。我亲爱的异星朋友,令我们产生天壤之别的是学习和知识,而非身体的结构。”
荆璜听而不闻地望着天空。“盗火者是傻逼。”他说。
幻影凯奥雷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盗火者是傻逼。”荆璜说,“等你们入睡以后在梦中重复这句话,越多人越好。只要集体意识达到一定规模白塔就能检测出你们合格了。他们会从梦境联系你们,告诉你们正确的隧穿点位置。然后你们再造一艘船,去最近的联盟办事处注册登记新成员,告诉他们你们紧邻着一个约律区,跟他们申请紧急技术协助。那帮人会指派新区发展保护专员,教你们初期探索时怎么避开约律侧宇宙区。你们现在还轮不到上这来晃荡。”
他们和幻影面面相觑。
“盗火者,”幻影凯奥雷试探着理解道,“这是你们信仰或唾弃的神?”
“不是。”荆璜立刻条件反射似地说,“他是理识。你们的人。纯傻逼。”
幻影凯奥雷明显的陷入了困惑。在他满怀疑云之际,荆璜忽然皱起眉,望向脚下的甲板。
“你们防火吗?”他问。
“当然,是的,毫无疑问。”幻影有点语无伦次地回答,“……我们的舰队外壳能够忍耐极度的高温,这点毋庸置疑……”
“我没说你们的船,我说人。隧穿都掌握了,活着就没点别的绝活吗?会吗?防火?防雷?防爆?”
凯奥雷有点滑稽的看着他,呆愣住了,仿佛听到一个冷笑话。荆璜烦躁地吐了口气。
“你船炸了。”他板着脸冷酷地说。
021 时代蓦然回首(下)
有那么一会儿罗彬瀚和凯奥雷的幻影做着相同的动作。他们看看荆璜,再看看天上的飞舰,然后再看看荆璜。
“……这是一个本地民俗玩笑吗?”凯奥雷不甚确信地问。
“你们的散热器。”荆璜说。然后他不知为何而恼火地抿紧了嘴。这时莫莫罗接过他的话头。
“散热器是理识飞行器在燃素中航行时最容易损坏的部件。”他同情地说,“燃素厌恶物理飞行,您可以看做它们有足够的智力,能够有选择地进行破坏行为。它们优先破坏任何跟温度有关的规则与设备。如果缺乏专门的屏蔽设施,精密而无概念内蕴的机器在约律宇宙内非常危险。凯奥雷先生,你们必须马上返回自己的家园!这里不是你们现在能探索的地方!”
凯奥雷有点结巴地说:“可是,我们的散热器设计得很完美。不可能在正常航行中损坏啊!”
荆璜和莫莫罗互相看了一眼。
“就当这是魔法!”他们异口同声地说。
凯奥雷似乎还想争辩什么。但这时照在甲板上的强光开始紊乱地闪烁。他的幻影扭头对身后说:“什么?故障?……我不认为……应该有……控温……冗余量……”
他的影像与甲板上的强光同时无声无息地消失了,场面一瞬间寂静得可怕。船上的所有人都仰头望着上空的飞舰。那巨大而可怕的阴影孤悬在空中,好似暴雨降临前蓄满天空的乌云。
“他们没事吧?”罗彬瀚小心谨慎地问。
荆璜脸色不快地皱着眉,莫莫罗则态度忧虑地长吁短叹起来。
“他们的船体积过大。”最后莫莫罗说,“散热器的分布和设计恐怕也不会考虑体积缩减。而且前几次隧穿消耗的能源会比标准更多,他们很有可能是通过功率过载实现的初步不定向跳跃,所以大概率他们的引擎现在处于过热状态……我想他们恐怕来不及逃离。”
罗彬瀚吞了口口水。他已见识过如此多的怪事儿,然而当那句话冲到嘴边时,恐惧还是沿着他的后背一路攀爬到后脑勺。
“他们会死吗?”他强自镇静地问。
没人回答他。
那艘飞舰尾部飘起一朵黑色的云。它的体积和舰身相比微不足道,罗彬瀚起初几乎没注意到它。紧接着那团黑云陡然膨胀,贪婪地吞噬着飞舰的后部。
罗彬瀚意识到那是烟。
浓黑如墨的焚烟像有生命般缠绕着飞舰,令人目眩地弥漫开来。他恍惚间觉得自己看到了一头漆黑扭曲的怪兽,正用火焰构成的舌头贪婪地舔舐舰体。那美丽的,明亮,光滑,像一滴水银似的外壳被它逐渐啃食殆尽,只剩下焦黑腐朽的遗骸。
他仿佛捕捉到遥远处传来人的哭喊,然而仔细聆听时却什么都没有。这片火海是如此的,如此的寂静,甚至连翻滚的气焰也悄然无声。
紧接着爆炸发生了。
蓝紫色的焰火从飞舰底座的中心开始扩散,向着边缘覆盖。那光景奇特而瑰丽,犹如一朵绚烂的牡丹缓缓绽放。
潮素海洋之顶,那天幕中星光熠熠,它们直坠而下,飞向那朵瑰丽的花朵,一起绕着烈火之花盘旋。那些星光飘舞得如此轻盈,使罗彬瀚想起篝火晚会时拉起手转圈唱歌的欢笑人群。他感到喉咙干渴,脏腑搅动,那些喝下去的茶汤似乎全无作用。
怒放的烈火之花将飞舰完全吞噬,此时天幕中的星光开始且舞且歌。那优美的歌声回荡在火海的每一个角落。
“鸟儿,鸟儿,钢铁造的鸟儿,
飞翔在星辰的梦中。
它向太阳的火焰进发,
把羽毛融化在天空上!
鸟儿,鸟儿,冷冰冰的鸟儿,
坠落在星辰的眼中。
它向太阳的手指进发,
把翎毛烧融进天空里!”
罗彬瀚茫然地站在原地听了一会儿。几秒后他把手伸进内袋里,拿出那个淡红色的小镜片。他先是按下绿色的“动物”按钮,结果什么也没看到。然后他鬼使神差地按下黄色的“元素”按钮。
镜片后的星光变成了金黄色。几行字在镜片中浮现出来。
“星辰元素。约律种。特性未知。极度危险。不建议进行任何形式接触。如有可能,请立刻离开。”
他放下镜片,不由自主地颤栗起来。
“傻逼。”这时他旁边的荆璜说。
罗彬瀚还没弄清楚他在骂谁,荆璜已经板着脸从甲板上飞了起来。那是很古怪的景象,他并未长出翅膀,而像是被脚底一团淡淡的火云抬起,如同乘坐升降机那样直奔霄汉。
他直冲入蓝紫色的火浪中,像只被洪水吞没的蚂蚁那样无影无踪。罗彬瀚看着这一幕,完全没意识自己正在大喊大叫,直到他发现莫莫罗在抓着他的肩膀以同样的音量大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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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的,没事的罗先生!没事的!”莫莫罗拍着他的肩膀安抚道,“不要恐慌,不要忐忑,没事的,没事……你就当新时代已经到来了。”
罗彬瀚稍微冷静下来。他幽怨地盯着莫莫罗:“新船长时代?”
“不是呀。”莫莫罗说,“每天都有星辰死去,每天都有星辰诞生。每天都是新的时代,这是宇宙永恒的梦。”
罗彬瀚感到头痛。他郑重地握住莫莫罗的手:“讲话就讲话,不许他妈的唱歌。”
莫莫罗体贴而恳切地望着他:“您需要晒晒火花塔……啊,抱歉,您的语言里是喝些热水。”
罗彬瀚想让他赶紧滚去自己晒一下那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但这时候天亮了。第一缕曙光落在寂静号的甲板上,令罗彬瀚吃惊地仰起头。
漆黑的、如镜面般平滑的天空开始发亮,其表面呈现出旭日初升的伪象。万丈曙光橙红胜火,于天幕上熊熊燃烧,群聚起舞的星辰瞬间四散而逃。
艳阳下的烈火之花却在萎缩。
起初罗彬瀚什么也看不出,直到他把七色书千里镜放在眼前,才注意到那火焰中飘荡着点点绿光。它们细小而闪烁,像用碧玉和翡翠做成的星辰。
“哦。”他说。那翠色的光点在他看来很熟悉,让他立刻平静下来。
飞舰上的火焰与浓烟逐渐消散,速度快得惊人,像有一个隐形的巨人正在大口吞吃它们。半分钟后罗彬瀚已能依稀望见飞舰的外壳。它因高温而产生了严重的变形,镜子似的表面像肥皂泡般扭曲起来,上边映出混乱的花纹和彩线,看上去随时都会坠毁在火海中。
那里头还有活人吗?当他这样想时一个个半透明的圆球从飞舰侧边滚落出来。它们看起来酷似肥皂水吹出来的泡泡,在阳光下闪着五颜六色的光。
那些气泡在空中漂浮了一会儿,然后开始缓慢下沉。罗彬瀚移动镜片,发现那些气泡实际上大得夸张,每一个气泡内都关着十几个惊恐万状的活人。
气泡持续喷出,成百上千地飘散在空中。它们离燃烧着的飞舰越来越远,在距离火海表面数米时又被气浪再度推升,就那么忽高忽低地飘着。
“这啥玩意儿?”罗彬瀚瞪着遍地乱飞的气泡说。他在千里镜上胡乱按动,没有任何一种颜色的镜片给予他帮助。
莫莫罗在他旁边安详地说:“七羽凰火罩。”
罗彬瀚摸了一下耳朵。他听到了莫莫罗的话,但觉得可能不是自己想的那几个字。“奇遇惶惑罩?”他确认地问道。
“你的发音怪怪的,罗先生。”莫莫罗迷惑地说,“采凰七羽,游火如鱼。这是玄虹先生非常珍重的宝物。”
飞舰上的火完全熄灭了。它看上去比原先缩小了许多,却仍旧奇迹般悬停在半空中。罗彬瀚此时才陡然意识到他们正处于飞舰残骸的笼罩下。如果那庞然大物坠落,寂静号也无疑会被压入火海当中。
“我们逃得掉吧?”他警觉地问。
在莫莫罗回答以前,飞舰的残骸再度燃烧起来。这次吞噬它的火焰是碧玉般鲜艳的翠色。翠火汹涌燃烧了数秒,整艘飞舰就像烟花般散落瓦解。
它的部件带着火苗四处乱飞,落入海面以前就纷纷化为苍白的灰烬。火海上方如同下了一场飞雪,无数气泡在其中载沉载浮。
整艘飞舰就这样消失了。落在寂静号甲板上的唯有点点翠光,犹如怨灵的鬼火般阴森飘舞着。然而当它们偶然停歇在罗彬瀚身上时,罗彬瀚没有一点灼烫的感觉,也未曾听见厉鬼的嚎叫。
那不过是几只小小的、相当无害的萤虫。
022 浑天尽落手掌之下(上)
不久后荆璜回到了船上。
他降落时盘腿坐在一个气泡顶部,慢悠悠地随着气泡下沉。那气泡比其他的小得多,里面只关着一个男人。此人金发碧眼,容貌熟悉,罗彬瀚一眼就认出他是先前投影中自称凯奥雷的飞舰军官。
气泡撞到甲板,并未因此破裂,反而像仓鼠球那样轻盈地翻滚起来。被关在里头的凯奥雷也被带着在球里乱撞。
从球上跳下来的荆璜直勾勾地瞪着海面。雅莱丽伽走到他旁边问道:“船长,这些人怎么处理?”
“啊。”荆璜意味不明地说。
“船上不适合安置这么多人,但我们可以用浮力板把他们挂在船后面。”
荆璜没什么反应,于是雅莱丽伽独自向船舱走去。罗彬瀚注意到荆璜的左臂正在颤抖,起初幅度尚轻,过了一会儿后却像癫痫患者那样剧烈地抽搐起来。
他大吃一惊,想靠近帮忙,却被荆璜若无其事地推开了。
“正常现象。”荆璜说,“破玩意儿机械臂,使劲大点就短路。别管它,等会就好了。”
说完他扬起左臂,往桅杆上重重砸了几下。结果那条左臂抖得更加严重了,简直像条急于从他身上逃脱的鳗鱼,完全无视关节地四处乱甩。罗彬瀚甚至听到了疑似骨头断裂时发出的脆响。
“小事。”荆璜按住乱跳的手臂说。他的表情倒确实很平淡,镇静得像是不耐烦。
罗彬瀚决定无视那条疯跳的手臂。他小心地绕到荆璜右手边,然后才问道:“这些人你打算怎么处理啊?”
“拖着走,”荆璜说,“找个合适的地方放了。”
“船上吃的够吗?”
“饿不死。”
“那他们还能回得去老家吗?”
“大概吧。”
罗彬瀚从他的语气里听出一种明显的敷衍,不禁怀疑他的话是否属实。但话又说回来,他们似乎也没义务为这些突然出现的难民们负责。
这时被关在气泡里的凯奥雷靠了过来。他似乎已经掌握了在那球状牢笼里前进的方法,有条不紊地推着气泡前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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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从荆璜背后绕到两人面前,在气泡里对两人敬了个复杂的礼节。
“感谢你的帮助,异乡人。”他说,“我们对这里的情况评估不……”
荆璜的左臂忽然剧烈抖动了一下,手背撞击在气泡表面。罗彬瀚眼睁睁看着说到一半的凯奥雷飞了出去。他一路飞跃舷边的栏杆,远远地抛落进火海中。
“草,”罗彬瀚说,“你他妈这是麒麟臂啊。”
荆璜伸出右手,朝着海面虚指了一下。关着凯奥雷的气泡又飘回他们面前。
“收。”荆璜说。
气泡如沾水的薄纸般融化在空气里。头晕目眩的凯奥雷终于踩上地板,这时罗彬瀚发现对方先前的影像有所夸张——这个金发的异星人其实和他差不多高。他们的相似远大于不同,即便凯奥雷大摇大摆地走在罗彬瀚故乡的街道上,只要他不脱衣服,就绝不会有人觉得诧异。这让罗彬瀚感到少许亲切。
重获自由的凯奥雷有点手足无措。
“好吧,好吧。”他嘟嘟囔囔地说,“我又回来了……总之,这是怎么回事?我现在该怎么办?我们的船……”
“你船炸了。这我船。”荆璜说,“你,原地呆着。离开燃素,我开洞,你滚蛋。”
罗彬瀚被他突如其来的简洁征服了,于是伸手捅了捅他的背:“你这说话挺诗意啊?敢情关联词发明出来是给你擦屁股用的?”
“烦。”荆棘闷闷地说。
凯奥雷没有在乎主人的态度。他恳求道:“圣国感谢您的慷慨援助,我亲爱的异星朋友。我此刻对这片海域充满了恐惧和迷惑,但无论如何请您先将和我一同遇难的人们救上船来。在他们中有八百六十三人是与我生死与共的帝国军人,一百九十二人是圣国最杰出的科学家与技术专家,还有一百四十四名清白无辜的普通公民,他们都是自愿来到这陌生世界开拓新的人生。作为一名光荣的圣国海军,我有义务尽一切可能保护他们的安全。”
“关我屁事。”荆璜立刻扭开头说。
凯奥雷的表情实在难以形容。幸好这时雅莱丽伽回到了甲板上。她手中拿着几个冲浪板,像没看到凯奥雷那样对荆璜说:“船长,这是我们全部的浮力板。”
荆璜哦了一声。于是雅莱丽将那几个冲浪板抛下船头,让它们在火海翻滚的气浪表面漂浮着。
凯奥雷看起来简直快要晕倒了。
“漂板!”他激动地说,“这能管什么用!您不如让他们就那样在泡泡里飘着!我请求您借出几艘救生船,这样至少能把平民们放上去!”
荆璜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直直朝后退去,把自己藏匿在罗彬瀚身后。罗彬瀚莫名其妙地扭头瞧他。
“我讨厌这傻逼。”荆璜阴沉沉地说,“别让他烦我。”
罗彬瀚也没有跟异星势力进行外交谈话的经验。他凭着自己作为连锁酒店少东家的经验大胆对凯奥雷安慰道:“冲浪板也挺好玩的,反正总比没有强吧?”
雅莱丽伽撇头看了他一眼。那目光让罗彬瀚感到颇受冒犯。她紧接着不知从哪儿掏出了一个遥控器,用涂满碎金指甲油的手操作着。
罗彬瀚起初不知她在做什么,但他如今对一切未知事物有个最泛用的解决方案。
“她在干嘛?”他随即抓过莫莫罗问。
莫莫罗的眼睛在他和凯奥雷之间来回游移,不知为何特别高兴地回答:“雅莱女士在启动浮力板。”
飘在火海表面的冲浪板确实开始飘动。它们如雁群般有序地列队盘旋半周,然后向六个方向均匀扩散,在火海的焰气表面构成一个宽阔的六边形平面。冲浪板停止移动后,雅莱丽伽把手中的遥控器放下。“船长,”她的上半身绕过罗彬瀚说,“现在可以放下了。”
“啊。”荆璜说。
漂浮在海上的那些气泡开始聚拢。它们停留在冲浪板们排成的六边形中央,然后一个接一个地融化。受困其中的人们纷纷惊叫着坠落——仅仅半米,在他们落入火海前便悬停在半空中,像被一块透明的板给托住。当气泡全部消失时,所有人都被托在那冲浪板围成的六边形中间。
罗彬瀚对着这一幕呆了几秒,随后驾轻就熟地对凯奥雷说:“别惊讶,小事。高科技。”
“屁高科技。”荆璜说,“这是魔法。”
凯奥雷完全没有听进去。他焦急地俯瞰下方,目光在那密密麻麻的人群里来回逡巡,像在寻找某个目标。很快他充满喜悦地呼喊起来。
人群靠边的地方站着一个褐发的青年,他和凯奥雷穿着差不多的服装,也正朝船头招手。
“神啊,”凯奥雷说,“感谢我们的幸运!欧齐斯,感谢你平安无事!我可不愿带着你的遗物回去见你的外公!”
人群中的青年冲着他大笑。这一幕让罗彬瀚大为感慨,他对背后的荆璜说:“你看看人家这感情,前脚还科学至高无上呢,后脚都会谢神了。虽然对唯物不大忠诚,但这友谊值得……诶?”
他一回头,身后的荆璜早已溜走了。
023 浑天尽落手掌之下(中)
第十三章:‘魔法’
这是魔法——当你面对约律宇宙的居民们时经常会听见这样的说法。然而,事实真相是,就如同白塔酱并不出产自白塔,绿蠹糕内不含任何绿蠹虫成分,绝大多数原生约律类从不在日常生活中使用“魔法”这个词。他们以自身独特的语言(或文字)系统来概括周围所发生的一切现象,并将其视为自然法则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古约律往往用以下意象来描绘那些被我们视为超自然的情况——歌、浪潮、水、梦境、树根、天命、深渊、月、风等等。鉴于这些意象的模糊性,旅行者往往很难在初次接触时正确理解他们所说的内容。
相对而言,与理识区域交流密切的泛约律类要更容易沟通。他们所常用的词包括秘源、秘仪、奇术、灵气、法力、元素、源质、精魄、以太、燃素、神秘、气……诸如此类的词汇如今对我们已并不陌生。在此类概念基础上的量化研究成果正广泛应用于联盟的许多区域。如果你接触过白塔,那么和泛约律类的交流将轻松得多。
尽管如此,所有的约律类在传统上都不爱使用‘魔法’一词。古约律们从未理解过物理规律与超自然之间的明确分界,而泛约律类团体(譬如本书的赞助组织白塔)则将‘魔法’视为不精确、不专业的民间俗语。如果你渴望和他们建立亲密关系或进行有深度的学术讨论,避免采用这个词将是明智之举。而倘若你们的初次见面并不愉快,致使这些生存在非理性世界里的居民们认为和你沟通非常困难、令人苦恼、毫无必要,他们便会懒于进行一切概念性的解释,并采用在我们世界里最为广泛的说法。
“这是魔法。”——他们会这样应付你的一切疑问。
**
罗彬瀚默默地放下《水行何方》。
他坐在圆厅里。凯奥雷正在他对面读着书架上的那本《如何在二类文明世界里保持镇静地死去》。
“山脉翻了个身!”他惊叹道,“这怎么可能?它用什么来充当脑部思考?它用什么来支持躯体运动?他们真的不是把某种巨型生物当成山脉了吗?”
莫莫罗神态友善地坐在旁边。“凯奥雷先生,这是魔法。”他眨着眼回答。
罗彬瀚不动声色地保存了自己刚读的位置,然后把那本书纸面朝上的放到距离凯奥雷最近的地方。这是他作为船上唯二泛智人种对自己同族最后的关怀。
遗憾的是凯奥雷并未注意。他在船上的大部分时间都用来询问,惊叹,询问,惊叹,其频率之高,甚至让莫莫罗身上的光也不再那么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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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如此,凯奥雷仍然被获许停留在船内。他们后来才得知凯奥雷在那艘飞舰上的地位并不很高,但由于他恰好负责掌管四号观察室(也就是发现寂静号的那一个),因此被指挥官派遣来和“那些开着木头船的原始人”交涉。
当时凯奥雷显然没意识到那是个多么麻烦而关键的任务,但正因他是飞舰中唯一让寂静号成员们眼熟的人,他被雅莱丽伽指定为寂静号和飞舰难民们之间的沟通联络员。当那千余人拥挤在浮力架上,满怀忐忑地尾随着寂静号在燃素潮水上漂流时,这个幸运儿却得以待在船舱里问东问西。
不过那些问题显然不纯是他自己的,落难飞舰的指挥官给了他一大张密密麻麻写满文字的纸。那张纸上的问题在凯奥雷和莫莫罗聊天的头两个小时内就被说完,并由此引发了十倍以上的问题量。
罗彬瀚眼睁睁看着莫莫罗的身影逐渐失去光辉,甚至都没有邀请对方成为自己的人间体。而荆璜在从甲板上溜走后就再也未曾出现。
凯奥雷读完了《如何在二类文明世界里保持镇静地死去》(据闻那是一本根据真实故事改编的畅销小说)。他很快提出了一个罗彬瀚也很好奇的问题。
“总之,这儿是个充满不可思议的世界。”凯奥雷说,“天堂仙境,魔界地狱,我可从没指望隧穿虫洞里出来会看见这个哈。舰上的科学家们现在都指着我要答案了,其实我个人还觉得挺有意思的——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们现在到底是在哪儿呀?”
莫莫罗又开始眨眼睛。大概是觉得这个问题没法用“魔法”应付过去,最后他温和地说:“我们在宇宙里呀,凯奥雷先生。”
“我知道,我知道。一个魔力的宇宙,和我故乡截然不同的地方。”凯奥雷点着头说,“可是咱们此刻正在一片海上,不是吗?这片火焰海、还有这艘船,咱们此刻到底航行在哪呢?是在哪颗恒星的日冕层上吗?”
“我们就旅行在宇宙中,凯奥雷先生。”莫莫罗说,“不在任何一颗星球上。这里就是约律宇宙某部分的虚空,但和你们的出生地不同,这部分虚空里充满了以太和燃素,它们是宇宙的构成,也是宇宙的主人。你得在它们指定的规则下航行。”
凯奥雷张大了嘴。
“可是我们头顶有星星!”他激动地嚷道,“难道那些全是假的吗?这宇宙如此狭小,竟连一颗恒星也容纳不下!”
他忽然顿住了,有点困惑地看向莫莫罗和罗彬瀚。
“可你们有船。你们从哪儿找的材料造船呢?难道你们所有人都住在这片恐怖的火海上?”
“我们也是从别的世界来的,凯奥雷先生。”莫莫罗温和地说,“等你们加入联盟后就会习惯这种事情了。不过这个星层是有原住民的,我想大概也有恒星。”
凯奥雷眼前一亮。
“在哪儿?我真想看看他们的生活方式!”
莫莫罗思考了起来。“有一些……应该在海里。”他缓慢地说,“还有些会漂浮在半空中。并非每个世界都有文明,不过通常完整的天壁都能酝酿出一些生命。”
“天壁?”
“隔离虚空和星球的膜。”莫莫罗说。他从书架上拿起《星光界》,翻到某页后展示出来。那页的插图是一只乌龟,乌龟脚下踩着环状星带,壳顶则背负一个圆球,圆球中心悬浮着一颗星球。
“天壁,虚空与星球的分界线,内外容许不同的物理规则存在。它们分布在以太浪潮与燃素海洋上,其内部蕴含独立星系或星球。穿越天壁意味着进入一个和外部虚空完全不同的世界。某些虚空生物与天壁存在特殊的共生、寄生关系,因此而嗜好携带天壁、或居住于其附近。一旦寄生关系形成,其概念将迅速流入天壁内部,形成‘天壁之兽’类型的传说神话。”
这会儿连罗彬瀚也对这个话题感起兴趣了。他坐直了身体,凯奥雷抢在他前面问:“这儿的星球都装在天壁里?”
“大部分是的。”莫莫罗说。
“我能看看吗?”凯奥雷十分渴望地问,“它有多大?它长什么样?天啊,那里头会住着精灵和兽王吗?我小时候一直幻想能和精灵们一起骑在冠头蜥蜴上奔驰过整个战场!挥舞兽王们捶打出的魔法叉剑!我能带一把回去做纪念吗?”
罗彬瀚古怪地扭了扭身体。他想要不然就是雅莱丽伽没给他装好语言包,要不然就是神圣森兰多并行国的流行文化和他的老家略微有点相似。作为一个能够穿越宇宙的文明,那实在令人伤感。况且他还是更喜欢妖怪系。
莫莫罗似乎有些苦恼地望着他们两个。
“我们等下就会碰到一个天壁。”他一字一句,仿佛正在为难地说,“我们要进入天壁。玄虹先生会在天壁内侧打开通道,把凯奥雷先生你们送回自己的故乡。但有一件事你们必须注意。”
凯奥雷已经兴奋得开始喘气。
“不能带走那里的任何东西。”莫莫罗说,“沾在身上的尘埃与细菌没有问题,但是,凯奥雷先生,请一定不要主观故意地带走任何东西。那很可能会给你们的宇宙带来巨大的概念灾难。”
024 浑天尽落手掌之下(下)
“我曾经幻想自己生活在森林里,像野人那样生活。”凯奥雷咬着花朵糖说。
罗彬瀚有点好奇地问:“你们那儿还有森林吗?”
凯奥雷挺起了胸膛。“当然!”他自豪地说,“每个宜居星球都要保持适当的绿化比例。我们会专门雇佣当地人去种植和维护,并保持一些专门饲养动物的生态星球。在我入伍以前,每年春天都会和家人去附近的森林公园游玩。”
罗彬瀚对踏青并不感兴趣,他的最大爱好是蹲在家里看电影玩游戏。“你们那儿有电子游戏吗?”他期待地问,“那种虚拟现实游戏的?就是周围看起来都是真的游戏环境?”
“噢,当然。”凯奥雷说,语气似乎并不怎么热切,“你在说光显,小时候我和欧齐斯也玩得很多,不过我已经很久没接触过了。”
这下罗彬瀚真正吃惊了,他完全不理解世上竟有年轻男子能拒绝VR游戏——周雨除外,他确信那位医学生是从更新纪存活下来一路活到了互联网时代的活化石。
凯奥雷抓着脑袋向他解释起来。
“当你初次接触的时候那是挺有趣的。”他说,“但是你很快就会达到饱和,我是说,就像冬星节时流行的柴木鸡大餐。偶尔一顿挺不错的,可天天吃就很容易腻,是吧?开始几次还算新鲜,可当你习惯后就会发现这很糟糕。你吃原本那些淡的蔬菜会索然无味,所以你得不断加更多的盐和调料才能吃得下去,它把你在平常日子里的饮食习惯全毁了,你会肚子疼,还要喝更多的水,蔬菜和素肉根本吃不下去。柴木鸡无限量供应的那几年简直是医疗工作者的灾难,结果在那之后又紧接着萧条和生产过剩……总之柴木鸡的事儿把我们那片区域搞得一团糟。最后政府不得不把那些柴木鸡企业收购了。光显也有类似的麻烦,接入太久会伤害神经敏感性,所以参军后我就没再玩了。况且我管的就是探测室,光显是最常用的东西。你懂吧?这就像让一个程序员去玩编程游戏。那感觉就像在加班,加班能有什么乐趣呢?”
罗彬瀚不是很懂加班,事实上他在大学毕业后就在混吃等死,除了试图接班而管理其父的产业之外就没怎么正经地上过班。他仍然无法想象一个VR游戏技术成熟却很少有人沉迷的世界。
“所以你现在除了工作以外就不接触光显了吗?”他有些不可思议地对凯奥雷问道,“你觉得森林公园更有意思?”
凯奥雷微妙地咳嗽了一声。
“……不全是,”他吞吞吐吐地说,“我是说,光显不一定得用在游戏上对吧?有时候你觉得寂寞无聊,想玩点花样。比如说,有些软件能配合仿真机械人体使用,它会让人偶看起来像是不同的长相和性格,你可以选择你最喜欢的模式,然后……”
罗彬瀚和他意味深长地对视起来。前者深切地感受到他们作为男性而产生的超越宇宙的共鸣。
“那你有女朋友吗?”他大胆地问道。
“军队里机会太少。”凯奥雷飞快地说,“等我退伍准能找到一个合适的。”
说完后他牢牢地闭紧嘴巴,似乎打定主意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罗彬瀚对此感同身受,沉重地说:“那我们还是继续聊聊森林吧。”
这时荆璜恰好出现走入圆厅里。
“什么森林?”他阴沉沉地问道。
罗彬瀚吐了口气,悠悠地说:“寂寞的森林。”
凯奥雷紧张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似乎不知道该如何对待荆璜,在困惑片刻后还是敬了个军礼。
“再次感谢您的援助,玄虹先生。”他对荆璜的称呼显然是从莫莫罗那里学来的,“圣国会记得您所做的一切。我们希望将来能够对您有所回报。”
“走开啊,别烦我。”荆璜阴郁地说。他的左臂这会儿老老实实地垂着,整个人却似乎更没精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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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虹先生一直都是这样的。”莫莫罗对凯奥雷安慰道,“不要放弃,凯奥雷先生。您只要坚持热情地对待他,一定可以得到他的信赖。”
“我觉得不会……”罗彬瀚好心地说。他在刚才的短暂交流里和凯奥雷迅速建立了一段同声相应的友谊。
荆璜面无表情地往外一指:“出去。”
罗彬瀚吓了一跳,赶紧起身拍着他的肩膀说:“荆哥,荆哥你冷静点,咱们说好的只吃黑道呢?逼人跳海不合适吧?”
荆璜把他往外拂:“你也出去。”
“哈?”罗彬瀚说。
“到地方了。”
他们四人走上甲板。雅莱丽伽正站在船头等候。她略带忧恼地皱着眉,手中握有一柄细铁叉,脚边则放着水桶。
“船长,”她说,“我们沾上了种子。”
罗彬瀚走到桶边。他看到桶内装着密密麻麻的黑色甲壳类生物,形状和体格有点像藤壶,表面泛着一层金属的光泽。当他想要从里头捡出一个时被雅莱丽伽拉开了。
“它们会咬你。”她说着把铁叉伸进去。那些黑色藤壶内部纷纷伸出湿润、黏滑而柔软,犹如章鱼触手般的长须,贪婪地吸附在铁叉表面。当雅莱丽伽试图抽回铁叉时,那些长须的吸盘里吐出一根根尖锐如针的利齿。
罗彬瀚吓得往船边退了一步,荆璜立刻伸手把他拖了回来。
“别作死。”他说,“现在船外边估计都是这玩意儿。”
罗彬瀚大着胆子往外瞟了一眼,看到船舷外侧果然密密麻麻地附满了“藤壶”。它们把舷壁挤得不留一点空隙,像是在上面开满了漆黑的石头花。
“这玩意儿怎么处理?”罗彬瀚胆战心惊地问。他觉得自己有点密集恐惧症。
荆璜盯着桶里的藤壶看了几秒。
“先放着吧,”最后他说,“反正几天里也长不起来。把那帮傻逼送走再说。”
凯奥雷也来到船头观察“藤壶”。他的反应比罗彬瀚更夸张。
“天啊,”他惊叫道,“那是什么怪物?”
罗彬瀚有点古怪地看着他:“你那儿是没吃过水产吗?”
“什么水产?”凯奥雷说。他的眼睛直直盯着海面前方。
这时罗彬瀚发现他看的并不是藤壶。循着他的视线,在前方的火海下方有一团巨大的阴影。那阴影覆盖的范围是如此广袤,以至于罗彬瀚先前始终把它当做了焰气本来的颜色。
寂静号正缓慢地向着那个阴影驶去。凯奥雷拿起别在他领口的金属百合花胸针——那是他们的无线电通讯设备。他一直使用这个来和船后浮力架上的同胞们联络。
“金顶!金顶!”他嚷道,“我们看到了一个非常巨大的影子!那太壮观了!鲸鱼?恐龙?我还不知道那是什么……”
当他说话时荆璜从甲板上飘了起来,淡淡的红云托在他的脚下,越过船栏,飞向那片广袤的阴影。
火海表面翻滚的气浪开始有规律地顺时针打转。当荆璜悬浮在火海上方,阴影之上时,火海中已然形成一个巨大的漩涡。它一圈圈地朝外扩散,露出火焰下阴影的真容。
一层如镜子般平滑的膜壁。
膜壁表面倒映着绚烂无比的星河。群星在其上烨烁,如混入冥河里的细碎宝石,缓慢地随波流淌。当漩涡将整个膜壁从火海中分离,罗彬瀚终于发现那是一个巨大而浑圆的球体。
球体悬浮在火海下,其表面流动的花纹犹如宇宙深空。一颗格外明亮的黄色恒星正好行经圆球的顶部。
漩涡上空的荆璜降落到漩涡正中,落在那球体上映出的恒星旁。他将手掌盖在漆黑的膜壁表面,那里如融化般缓慢地凹陷下去。
“他在干什么?”罗彬瀚问。
“打开天壁,”莫莫罗说,“我们将进入那里面的世界。”
025 飞花献于星辰(上)
正当罗彬瀚被眼前的场面震撼时,莫莫罗忽然转过身,神情郑重地面向他和凯奥雷。
“有一件事我想请问。”莫莫罗说。
罗彬瀚心不在焉地盯着前方:“啥事?”
“两位恐高吗?”莫莫罗说,“如果害怕的话可以抓住我的手,请千万不要往下看。”
听到他的提醒,罗彬瀚和凯奥雷不约而同地低头看向船底。他们发现火海的漩涡已经扩散到了寂静号下方。
船头开始朝漩涡的底部倾斜。那种感觉就犹如云霄飞车刚刚攀过峰顶,即将朝下俯冲的瞬间。
“草,等下,慢着,”罗彬瀚说,“其实我……”
船头骤然下沉,朝着漩涡底部冲去。罗彬瀚一把抱住莫莫罗放声大叫——那与其说是害怕,不如说是人在处于云霄飞车模式时的本能反应。更糟糕的是船只并非笔直往下,而是沿着漩涡流动的方向盘旋。那种倾斜感让罗彬瀚更加想吐,他发誓自己将终生远离游乐园里的海盗船和过山车类项目。
相比之下凯奥雷要镇定得多。他以军人优秀的身体素质把自己牢牢固定在栏杆边。
“后面!”他在狂风中对莫莫罗大吼道,“后面的人!”
罗彬瀚知道他在指什么。寂静号到底还算一艘结实的船(不过能在火海中航行显然不是依赖物理的坚固),但在船后方还吊行着一个八面通风、完全由几块冲浪板构成的浮力架。那上面的人在如此剧烈的冲击中绝不可能保持平衡。一旦掉出拥挤的平台,他们就会葬身火海。
然而莫莫罗一点也不焦急。
“没——问——题——”他不慌不忙的声音在狂风拖得冗长,“浮——力——板——自——带——重——力——”
罗彬瀚在这阵天翻地覆的混乱里往后捎了一眼。从这儿看不太清楚船尾的情形,但能隐约瞄见人群的边缘。他们仍旧黑压压地簇拥在平台上,或许也在尖叫,不过好像没人被抛出去。
“完——全——不——用——担——心——”莫莫罗仍用他催眠般的调子说道,“就——快——到——了——”
最后一句话让罗彬瀚感到很不祥。他扭过头,发现船前正是那漆黑如夜的天壁。两边的距离如此之近,罗彬瀚甚至能看清它表面上的星光是如何闪烁和运行的。在那墨汁般黑暗的夜色里有旋状的星系、燃烧的恒星,以及围绕恒星旋转的数个星体。
“草,我是不是看到了太阳系?”罗彬瀚说。
他来不及听到莫莫罗的回答,寂静号笔直地撞进那片星光闪烁的黑暗里。
黑暗冷冰冰地贴在罗彬瀚皮肤上,那感觉有些像潜入水里,但并不令人窒息,而且有些柔腻的粘稠,令罗彬瀚联想起黑巧克力酱。他想张嘴说话,灌入口中的却只有风。
那种陷落泥淖的感觉持续了一秒,紧接着他们从黑暗里穿出。
周围亮得出奇。罗彬瀚先是用手臂挡住脸,然后才遮遮掩掩地仰头望去。他看见头顶是一片蔚蓝晴朗的天空。
“诶?”他惊诧地说,“天亮了?”
然后他开始向下坠落。
整艘寂静号自云间朝着下方绿色的大地急遽摔落。罗彬瀚下意识地想要抱住莫莫罗,结果对方却化为一团白光消失了。
他扑了个空,差点因为站立不稳而摔出甲板,好在这时寂静号突得停止了下坠。
一根巨大的银色手指伸了过来。那指尖在罗彬瀚看来简直就像是盾构机的前端,很轻易地把罗彬瀚推回了甲板内侧。
罗彬瀚吓了一跳。他觉得那手指坚硬得像堵大理石墙,没有分毫生命的触感,然而同时又相当暖和,像是内部有热量正不断散发出来。
莫莫罗的声音在他心底说:“罗先生,请不要乱动,高空是很危险的。”
罗彬瀚抬起头,毫不意外地看到船外有一张银亮的,玩具般的巨脸。它用左掌托住船,手指搭在船边,没有瞳孔的灯泡眼睛闪闪发亮地盯着甲板。
“那是什么怪物!”凯奥雷骇然惊叫,从腰边拔出短枪。罗彬瀚赶紧将他按住。
“我懂我懂你们那儿没特摄片是吧?”他说,“没事,这是刚才陪你聊天那个。”
凯奥雷恍惚地放下枪。“……莫,莫,莫莫罗先生?”他结结巴巴地说。
船外的巨人脑袋目射神光,温和地缓缓点头。罗彬瀚坐在甲板上,十分镇静地拍着凯奥雷的后背:“老哥,没事的。不要悲伤不要害怕,充满信心期盼着明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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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先生这句话感觉很积极呢,”莫莫罗在他心底高兴地说,“好像过去前辈用来鼓励我的话一样。”
“能不像吗?”罗彬瀚说,“这他妈就是你前辈的主题曲。”
银石巨人缓缓降落。他在一片平坦空旷的绿野上着陆,先是放下左手的寂静号,然后则是右手的浮力板。上面的千余人看上去倒是并不混乱。他们大部分穿着和凯奥雷相似的制服,手臂挽着手臂,以人墙的姿态围绕在浮板的边缘位置,中间则是各种各样的人。罗彬瀚甚至发现人群里有几个年幼的小孩。
凯奥雷匆匆地从绳梯爬下寂静号,向他的同胞们奔跑过去。罗彬瀚望着他的背影,陡然升出一种奇怪的羡慕之情。此时此刻他才强烈地感觉到自己正独自远离故土。
这时荆璜踩着红云从天而降。他落在甲板上说:“往东南三里有片森林,让他们去那里吧。”
“去林子干嘛?”罗彬瀚奇怪地问。
“船上吃的不够他们造。”荆璜说,“让他们自己打猎采食去,那么多人还想继续白吃老子啊?”
罗彬瀚的伤感霎时烟消云散。他现在觉得一个人也挺好。
在着陆的混乱结束后,凯奥雷带着一个中年人来到寂静号前。那人有健硕的体魄和鹰隼般锐利的目光,身上的军装比凯奥雷更考究,在他的军帽正面镶着一朵金边的百合。
凯奥雷向他们介绍这是第一舰队的最高指挥官。他还没来得及说出那位统帅的名字,荆璜就已踩着红云飘然远去。
“他尿急。”罗彬瀚老练地解释说。
雅莱丽伽承担了她作为船副的职责,上前和那位压迫感十足的司令官交涉。他们进行了一番礼仪性的自我介绍,司令官随即询问起接下来的行程。
“我们会把你们送回原来的宇宙。”雅莱丽伽说。
司令官没有透露任何情绪,他显然早从凯奥雷那里知道了这件事。“我们的宇宙很大。”他说,“有些区域是我们未能掌控的,我们无法在失去船和设备后继续生存。”
雅莱丽伽又开始拨弄她角上的金属细链。“船长会想办法。”她说,“他会设法把你们送回安全的位置,但这需要一段时间。你们得在这里等待几天。”
这两人紧跟着又谈起了食物、住宿和安全之类的问题。那远比罗彬瀚想象中枯燥,因此他的注意力很快就转移到了周围的环境上。
他发现了先前装着“藤壶”的桶。它在刚才的混乱中翻倒了,那些危险的黑色甲壳类散落在甲板上。可这会儿它们却似乎变得毫无威胁——它们的壳不知何时变成了毫无生气的惨白色,也没有试图聚拢或吸附在甲板上。
罗彬瀚大着胆子用脚尖踢了踢附近的一个。
那只“藤壶”毫无反抗地滚了两圈,从甲壳里生出了一朵洁白的五瓣花。
026 飞花献于星辰(中)
在前往森林的途中,罗彬瀚把“藤壶”开花的事告诉了莫莫罗。后者一点也不惊讶地点着头。
“这样是最好的。”莫莫罗说,“这些虚空里的种子会吸附船只,食取魔舵散发的能量。但如果船只把它们带进了其他世界,它们也会吃掉物质来快速成长。等它们成熟后会变得很大很危险。”
“能有多大?”罗彬瀚问。
莫莫罗想了一会儿:“像我的原型,或者还能再大上两三倍吧?那时它们就不需要甲壳了,成体的触须上会生出硬而韧的表皮,在虚空里游走,袭击路过的船只。那实在是很悲惨的事,罗先生,只要是遭遇成体的船,救援队能做的就只有清洗船上的碎肉,然后寻找遇难者的遗物。毕业前我接到过类似的救援任务,最后也还是没有救到任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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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他身上的光明显地黯淡了一点。而罗彬瀚则不可思议地打量着手掌中的白花。那是他从“藤壶”里摘下来的纪念物,轻盈、洁白、纤弱,随时都可能会凋零,看起来毫无威胁。
“所以它怎么就变成花了?”他摇着花茎问。
“这是此世的防护,”莫莫罗解释说,“这个天壁内禁止虚空里诞生的物种流入,以免它们把壁内的物质吃掉或带走。”
“所以变成花是这里的物理规则咯?”
“不,”莫莫罗顿了一秒,然后果断地说,“这是魔法,罗先生。虚空生物的遗体都会变成花。”
罗彬瀚嫌弃地把花扔掉了。
最后他们在森林边缘驻扎。尽管森兰多的难民们失去了赖以航行的飞舰,他们仍携带着不少轻型武器和装备,其先进程度远超罗彬瀚的故乡。在脱离那古怪的燃素海洋后,他们迅速地组织起来,用木材与一种非常轻薄的布料搭建庇护所。
罗彬瀚陡然意识到一个问题。“我们住哪儿?”他瞪着眼问莫莫罗。
“回寂静号呀,罗先生。”莫莫罗说。
“那我们走过来干嘛?”
“照看难民呀。”
罗彬瀚有点糊涂了。但这时凯奥雷走了过来,后头跟着他的好友欧齐斯。他热切地招呼罗彬瀚与莫莫罗,问他们是否愿意和自己去森林里探索并收集食物。
莫莫罗以照看附近的难民为理由拒绝了,但却并未阻止凯奥雷进入森林的举动。罗彬瀚因此判定那林子里没什么危险,于是便欣然同意。
他和包括凯奥雷在内的六人一起走入林中。大概是出于对寂静号成员的警惕,另外几人都显得很拘谨,只有褐发的欧齐斯跟凯奥雷一样开朗健谈。
“你也会飞吗?”他很感兴趣地问罗彬瀚,“就跟那个红衣服的男孩一样?那原理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如果我将来驻扎在这个宇宙也能学会吗?”
“看缘分吧。”罗彬瀚模棱两可地说。
“你祖母可不会同意你驻扎。”凯奥雷说,“她去年就叫你退役了。”
“得了。难道你不想学会那个?那太有趣了!以后你再看到第二舰队的人背着单兵飞行火箭在你面前翻跟头,你就先给他鼓鼓掌,然后飞起来给他跳个霹雳电闪舞,问他‘嗨你看怎么样?现在谁才是真正的空中巨星?’”
凯奥雷被他说服了。“好主意。”他兴奋地说,“我们非这么干不可。”
他们在闲谈中拨开草丛与灌木,寻找着可供食用的野果。罗彬瀚起初还担心他们会碰到毒蛇之类的意外危险,结果得知他们中的一个带着热能探测器,其精度甚至足以捕捉附近昆虫的活动。
整个探索和采集的过程轻松得超乎想象。他们用锋利又轻便的军用武器开辟道路,野兽们面对探测器和枪械毫无还手之力,即便遇到从未见过的果实,他们也能用一种细小的圆顶探针迅速判别出是否可以食用。
罗彬瀚几乎什么都用不着做,只是在旁边傻眼地瞧着。直到此刻他才真切地感受到这群森兰多的难民们是一支训练有素的高科技部队。若非出现在那片匪夷所思的火海上,他们足以征服任何恶劣的原始环境。
期间他注意到队伍中的某个人——他穿着与众不同的深蓝色工作装,举止像个科研人员——不止是在搜集野果,他同时还采集树叶、树皮、泥土、昆虫、野兽的血液。他似乎对周围的每样东西都极感兴趣。
罗彬瀚警惕起来。他趁休息时找到凯奥雷。“你还记得老莫警告过你们什么吧?”他委婉地规劝道,“打野归打野,搞土特产回去不合适吧?”
“噢,你说那个科研队的人。”凯奥雷有点尴尬地说,“抱歉,他们和我们不属于一个系统……我是说,他应该是接受了科研队队长的指令,那也获得了司令官的许可。原则上我们应该尽量配合他的工作。”
罗彬瀚瞟着他说:“你们还记得自己的船怎么没的吧?”
“当然……”凯奥雷说。他的表情充满了苦恼,显然这件事通常不在他的职权范围以内。
意识到这点的罗彬瀚停止了话题。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违背莫莫罗的警告会造成什么后果,因此决定先回去向莫莫罗问个清楚。或许凯奥雷人微言轻,但那个浑身冒光的家伙在各种意义上可都是分量十足。
再度出发时欧齐斯溜到罗彬瀚身边。他有些鬼祟地凑到罗彬瀚耳边说:“我得道个歉。”
罗彬瀚奇怪地看着他。
“我们的那位科研员。”欧齐斯说,“我不知道他拿走那些泥土和树叶有什么问题,不过你看上去好像不大赞成。这行为不太礼貌,是吧?我猜这就像是跑到陌生人家里闻来闻去,那肯定让主人不太舒服,但是采样检查是了解世界的重要手段,我不觉得自己能说服科研队放弃。如果这让你觉得冒犯,我只能表达我个人的歉意。”
其实罗彬瀚并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被冒犯的。“没事,没事,”他随口说,“我也是外地来的,主要是怕这地方规矩多。”
“所以,你的故乡是什么样?”欧奇斯颇感兴趣地问道,“人人都会自己在天上飞?”
罗彬瀚刚想澄清这个误会,负责管理探测器的人就惊叫起来。
“前面有人。”他说,“人类,不是猿猴,还带着猎犬。”
所有人都开始骚动。
“你们的人?”凯奥雷对罗彬瀚问。
罗彬瀚摇了摇头。他也有点忐忑,但仍然相信莫莫罗不会放任他们跑到危险地带去。
森林探险队决定去探个明白。他们小心翼翼地绕圈靠近,避免发出过大的响动。
在双方接近到十米左右时,前方响起猎犬们的吠叫,他们被发现了。凯奥雷和欧齐斯同时举起枪。罗彬瀚无枪可举,为了合群只好拿出自己百发百中的弹珠,捏在手里佯装瞄准。
“这是什么?”欧齐斯侧着眼问。
“雷火霹雳弹。”罗彬瀚满脸肃杀地回答。
草丛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两道影子自林后蹿出。它们都是高及人腿的猛犬,行动迅猛,犬牙锋利,从左右两边将他们包围,隔着数米的距离低吼。
在它们后方传来缓慢的脚步声。一个高大健壮的男人手持弓箭,从树后猛地现身。他和举着枪的探险队面面相觑。
“……板都?”他疑惑地说。
027 飞花献于星辰(下)
男人有着一头纠结蓬散的棕发,非常粗野地绑在脑后,扎成乱糟糟的麻花辫。他的衣服用兽皮和粗线缝成,背着箭筒和一把半人高的铁叉。他显然是个猎户。
“板都。”他微微垂下弓箭说,“鲁多卡瓦板都?”
罗彬瀚意识到他们言语不同。他把希望放到另外几个人身上,结果发现凯奥雷也满面纳闷。
“噢,”他清了清嗓子说,“您好,本地的居民们。不必恐慌,我们是来自原初……来自神圣森兰多并行国第一舰队的军人,我们在航行中遭遇了事故。”
猎户的眉毛打起结,困扰地抓着自己的头发。他显然也听不懂凯奥雷的语言,但他的神态里没有敌意。他把握拳的左手放在胸前用力锤了两下,然后说:“喔喔!喔!”
探险队的人面面相觑。
“模仿他的动作。”那个科研人员建议道,“他在等待回应,那可能是一种本地礼仪。”
于是凯奥雷也锤了两下胸,学着他说:“喔喔!喔!”
猎户咧嘴而笑,露出一排墨蓝色的牙齿。那反倒把探险队给吓了一跳。他爽快地放下弓箭,转身朝着探险队招手。那动作的意思就很清楚,他要探险队跟他走。
探险队陷入了困难的抉择。罗彬瀚也不知道该如何是好,此前他一直以为这是个荒无人烟的地方。
“我们需要去看看。”那名科研员说,“当地人或许能提供给我们更多信息。”
他的要求得到了认可。他们用类似无线电的设备向停留在森林边缘的大部分联络。在此期间猎户只是耐心而好奇地看着,同时用手指抚摸那两只猎犬的耳朵。
罗彬瀚打量着对方。他觉得这猎户的穿着很古朴,衣服显然并非工业产物,弓箭也像是自制的。这身装备代表的文明程度根本不足以给探险队带来威胁,除非人数众多,或者他会使用超能力。
探险队最终跟着猎户出发了。他们偏离了原先预定的路线,转而折向北面的森林边缘——罗彬瀚并不清楚这世界真正的地理情况,他只是根据太阳来判断那是北边。可这世界的星系到底是怎么运转的呢?挂在天上的那个火球真是太阳吗?他只好不去考虑这些问题。
他们走了很长时间。起初还谨慎地和猎户保持着安全距离,最后却主动上前帮忙开路。那猎户对他们武器的锋利表示了赞赏,可罗彬瀚觉得他似乎不怎么吃惊。
在森林边缘出现了一段明显是人工开辟的小路。他们沿着这条小径走进原野,此时空中的太阳已然偏斜。
猎户领着他们向原野进发。这是片无比肥沃又可爱的土地,绿茵厚如绒毯,繁花错落交织。酷似蝴蝶的彩翅昆虫在田间飞舞。那两只猎犬亢奋地甩着尾巴,时不时从草丛里跳起,去捕捉那些异常漂亮的飞虫。
浓郁的草木芬芳充斥罗彬瀚的鼻腔,让他在长途跋涉中产生的疲乏也一扫而光。他新奇而兴奋地环顾着这片仙境般的土地。凯奥雷脸上也挂着和他相同的、简直如傻瓜般的笑容。
欧齐斯看了他们一眼,故意大惊小怪地说:“你们是从小在监狱里长大的吗?这辈子第一次放出来?”
“闭嘴乡下小子,”凯奥雷说,“你第一次进城时还不会用厕所呢。你大声嚷嚷这厕所没纸,还问我架子上那些贝壳是干嘛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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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彬瀚的笑容忽然凝固了。“等下,”他说,“你们上厕所用贝壳干嘛?”
他们在穿越原野时用了一半时间向罗彬瀚说明贝壳是怎么用的。罗彬瀚很想问问他们拉肚子时怎么办,但最后碍于面子忍住了。
“城里人的习俗你永远理解不了。”欧齐斯耸耸肩说,“不过我得认真地告诉你们,这地方太奇怪了。这些花……它们开得这么密这么杂,不同种类的植物都混在一起,每样又都很繁茂。这可太不自然了,我在乡村度过童年,从没见过野地能长成这样。荒野应该是艰苦的,尤其在这种平坦的地方。”
“这地方可是被一大片火焰海包围着。”凯奥雷不以为然地说。
罗彬瀚也觉得眼前的自然风光美得过分奇异,但那和漂在火海上的木船相比似乎也不算什么。他放任自己欣赏美景,直至抵达原野的尽头。
那是条界限分明的长带。一侧是繁花似锦的原野,另一侧则是整齐的田垄和沙砾路。
将两片区域分割开来的长带,是簇簇盛开的白色五瓣花。它们与罗彬瀚在“藤壶”中摘走的花几乎一模一样。
罗彬瀚有点吃惊地打量起那条雪白的花带,那使他忽然产生了些许不安。但其他人似乎并未特别放在心上。他们跟着猎户跨越花界,穿过田垄,望见一个炊烟袅袅的村落。
猎犬们放声吠叫,从村落里远远传来更多的犬只的回应。村庄边缘环绕着木篱,但建得矮小而单薄,无法防备大型野兽。那些农舍有石头墙壁和木质的屋顶,看起来十分简陋。
在村口生前方生长着一棵繁荣高大的老树。当罗彬瀚走到近前时不由倒吸了口气。这棵树叶冠茂密,如同巨伞笼盖着村口,使人感到一种幽静古老的美。然而那近人粗细的树干却非比寻常——它极不自然地扭曲着,生长出凹凸玲珑的身段,甚至树皮的纹路也酷似人类的五官。
它看上去简直像一尊容貌姣好、体态纤细的少女塑像。这富有生命力的女神像静静矗立在村口,双臂高举起绿叶织成的巨伞。
她是如此栩栩如生,让所有人都不由自主地那些停住脚步。猎户走上前去,虔诚地亲吻巨树的根部,然后从怀里取出一朵雪白的五瓣花,轻轻地放在这活木神像脚边。
罗彬瀚这时才留意到树底堆满了白花。最下面的已经枯黄萎谢,顶部那些却依旧鲜活芬芳。花朵堆得像篱笆那么高,当风吹过时就纷纷滑落,飞向村庄的周围。
面对这一幕,探险队的成员们都沉默不语。稍后凯奥雷悄悄地说:“这是他们的宗教?”
罗彬瀚也这么想,那猎户的献花显然像某种拜祭。
“他们怎么把树养成这样?”凯奥雷啧啧称奇。
“他们没准每年向这棵食人树祭献少女。”欧齐斯阴森地说,“我听说我的祖先就干类似的事。他们特意把怀孕女人的粪便撒在庄稼里,这样庄稼就会像女人那样多产。那时候他们认为你吃什么就能得到什么,所以如果你们便秘的话……”
凯奥雷和罗彬瀚一起向他怒目而视。
猎户将花朵放在树下,随后领着他们进入村中。那棵奇异的树让罗彬瀚益发踌躇,但仍在好奇的驱使下穿越了大门。
村里零零散散地走动着老人。妇女们也在农舍的门窗前对他们好奇地张望。那些目光倒没令罗彬瀚感到多少敌意。
他们径直来到村中最高大漂亮的屋舍前。
“我懂了。”精通游戏的罗彬瀚说,“他要带我们去见这村子的长老或者领袖。”
猎户态度恭敬地敲了敲门,屋内没有回应。他非常缓慢地将那扇绘满星辰与花草的木门推开。
屋内灯火通明,暖融如春,正中央是一个铺着白色兽皮的石雕扶手椅。它看上去既古朴又气派,像是某种祭司或酋长的圣座。
荆璜正赤裸双脚,面无表情地盘坐在那上面。
“草。”罗彬瀚说。
028 顽石指向归乡之途(上)
“你们来这干嘛?”荆璜说。
凯奥雷看上去和罗彬瀚差不多吃惊。他盯着荆璜看了一会儿,然后凝重地凑向罗彬瀚。
“我们不能轻易地相信他。”他谨慎地低语道,“这个世界有太多不可思议的现象。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或许只是某种精神幻象或者……”
“放你妈的屁。”坐在石座上的荆璜说,“擀面杖吹火你懂你妈的精神幻象。”
罗彬瀚立刻信心十足,断然宣布道:“这是真货。”
荆璜从那气派非凡的石座上跳下来,赤脚踩过地上的干草垫,来到他们面前。他用格外冰冷的目光扫过那名科研员,然后说:“出去。”
罗彬瀚爽快地一拱手:“陛下恭安,微臣告退。”
“你待着。”荆璜说。
他伸出右手,屋内刮起一阵酷热的强风,裹着探险队的几名成员飞了出去。屋门随即被轰的一声紧紧关上了。
做完这一切后,荆璜无精打采地坐回石椅上。
“你们跑来这里干嘛?”他问。
罗彬瀚把他们的探险之旅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荆璜像是随时要睡过去般听着他的讲述。为了帮助他提神,罗彬瀚大步上前,一把揪起他的头发。
“你又干嘛?”荆璜阴沉沉地问。
“这不该问你吗?”罗彬瀚说,“你他妈丢下一船人跑这儿干嘛呢?”
“借东西。”
“啥?借东西你还搁这儿牛逼哄哄地坐着?起来说清楚,这地方怎么回事啊?”
房间的角落里响起沙沙声。罗彬瀚这才发现屋子还有另一个隐蔽的小房间。
自屋内走出一个美丽非凡的少女。她明眸皓齿,秀发如云,破旧的农家布裙也丝毫无法掩盖其光辉。当她赤脚走到近前时,罗彬瀚骤然意识到她和村前那棵巨树惊人得相似。
“你好,罗彬瀚。”她自然地说,“我是艾芭拿,星辰的使者。”
罗彬瀚吃惊得哑口无言。对方的言语在他听来是彻底的中文。
“您……您是穿越过来的?”他小心翼翼地问。
“不,我的灵魂诞生于此。”艾芭拿说,“世界外的星辰传来了你们的声音和姓名,玄虹之玉教会了我你们的语言。你们在春季之末到来,这是变化的征兆。”
她的怀里抱着一大块晶莹剔透的深蓝矿物。她把那水晶状的矿物放在荆璜面前。荆璜看了一眼,然后把手伸进自己的衣袖里。
他不知从哪儿掏出一个很小的白玉瓶,打开瓶塞后朝着椅边的水杯倾倒。自瓶口淌出淡红色的透明液体。他倒水的动作很谨慎,在灌满杯底一层后马上把瓶子收起来。
旁边的艾芭拿挑起眉毛看着他。
“租金。”荆璜说。
艾芭拿露出一种不以为然的神态。“大可不必。我们愿意向你提供帮助,双星之子。星辰女王一直在等待着永光。”
荆璜对此一言不发。他闷不吭声地抓起那块矿物,快步朝门口走去。他在门边的小架前穿上靴子,然后自顾自的走出了门。罗彬瀚茫然地看向房屋的主人。
艾芭拿淡然地微笑着。
“他此刻怒火满怀,徘徊迷惘。”她说,“但他终将接受一切的。”
罗彬瀚不知道她在说什么,眼下似乎也并非询问的时机。他转身跟着荆璜出去了。
探险队的其他成员仍然等候在外。他们此刻纷纷围在荆璜旁边,盯着他手中的矿物。罗彬瀚能看出荆璜很不耐烦,可是他居然没有马上驾起飞云逃跑。
“这是什么?”凯奥雷问。
“归乡石。”荆璜说。
夕阳缓缓沉落到远方树木的阴影后,那深蓝的矿物中隐隐闪烁起一条光带。它是那么细微,像矿物中天然生成的纹理。
荆璜忽然把这块奇特的矿物塞到凯奥雷手上。这让毫无心理准备的凯奥雷吓得跳了起来,他笨拙地抱住沉甸甸的石头,大声抱怨道:“嘿,你起码可以先招呼一声!难道多说一句会……”
“等等。”欧齐斯打断他,“别管这些,你快看它里面!”
矿物中的光带在扭曲,从矿物的左下角移向右侧。荆璜静静地看着光带变动。其余人只好疑惑而敬畏地跟着观望。
“这是什么?”凯奥雷小声问。
“你祖坟的坐标。”荆璜面无表情地说。
“我们得跟着这条光带走?”凯奥雷转头望向右边。那里是一片油绿的农田。
“……走你妈。”
荆璜忽然冲罗彬瀚招了招手。当罗彬瀚走近时,他把手伸到罗彬瀚颈后,摘下一条太阳形状的怀表挂坠。那是被莫莫罗称为简易四象仪的古怪装置。
他把怀表扔到罗彬瀚手中:“你打开。”
罗彬瀚照办了。他打开怀表,露出里面的四个表盘,此刻上头的数字分别是135,60,302,503。
“嗯?”罗彬瀚说。他已不记得上次看到的具体数值,但显然没有这么大,而且当时他记得还有一个负数。
“历史,生物,宙象,超凡。”荆璜解释说,“这四个数值是你们此刻所在地和认知宇宙之间的差值。四个数都变成0就说明你们到家了。”
他又把怀表拿起来扔给凯奥雷。这会儿仪表上的数字变成了139,61,302,500.5。
“没多大区别嘛。”罗彬瀚评价道。
“说明你们两个的家离得近。”
凯奥雷着迷地盯着怀表,直到荆璜脸上露出了明显的不耐烦,他才如梦初醒把东西还给罗彬瀚。
“噢,噢,好吧。”他说,“这可真有意思。不过它能送我们回去吗?”
“不能。”
“那……”
“我能送你们回去。”荆璜打断他说,“石头是指路用的,不然我他妈怎么知道在哪儿开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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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奥雷好奇地看看自己左胳膊上抱着的石头。
“为什么要用这个?”他有点好奇地问,“那个仪器不会更方便吗?它能直接显示数字,难道这不会让误差更小一点?”
荆璜的脸色改变了。那是种唯有熟人看得出的细微神态,罗彬瀚察觉到他正在发火。
“你们也只能读得懂数字罢了。”他冷冷地抛下一句。紧接着红云在他脚底积聚,他就那样腾空而起,飘然飞走了。
凯奥雷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他是不是在生气?”他有点无措地问罗彬瀚,“我说了什么?”
罗彬瀚也不知道,他只好诚实地摇头。
“他讨厌数学?”欧齐斯猜测道。
除却那名科研员外的所有人都充满谅解和恍然的哦了一声。
“其实这还挺正常的,是吧?”凯奥雷说,“如果人能抬脚就飞,谁他妈还想学数学?”
他们在那位科研员冷峻的视线里发表了一通对数学的诋毁,聊得兴高采烈,好半天才意识到天已经黑了。他们远离森林和基地,被荆璜抛弃在这个陌生且言语不通的落后村庄里。
一群村民举着火把向他们走来。他们大多身强体壮,在人数上又占据压倒性优势,难免令探险队有点紧张。然而当人群走到近前时,为首的却是一个老人。
他的年龄已经很大,白发和胡须都垂到脚边,用一根粗壮的树枝支撑着身体。
“欢迎。”他用不甚流利的外星语说,“各位板都,欢迎你们来到罗托斯。”
029 顽石指向归乡之途(中)
他们在村民的屋子里吃了晚饭,内容包括煎制的某种鸟蛋、杂菜汤和一种混了油脂的肉末饭。那当然和高级餐厅的精致佳肴无法相比,罗彬瀚却觉得自己很久未曾这么敞怀大吃过了。
期间那个老人和几名村人也和他们共同进餐。他们依靠老人生疏的外语进行沟通。罗彬瀚终于明白这片土地叫做罗托斯——但不确定是星球、大陆亦或者单纯这个村子。
这是一个生产手段相当原始的世界,村落各自耕种生活,偶尔在集会时贸易交流。据说在远方的山脉之后存在更繁华的王国,然而此事在村中无人关切,因此村民也说不出什么究竟。
他们还知道了“板都”的含义。据老人所言,那是针对外来客人的专用称谓,就类似于“异乡人”、“外客”,然而并非所有外来者都能如此称呼。这似乎是一种殊荣,完全取决于使者的判断。罗彬瀚估计他们口中的使者就是艾芭拿。为了避免麻烦他决定不向探险队的其他人说明,可凯奥雷似乎猜到了一些。
“你在那屋子里看到了什么?”他趁着晚餐结束的时候对罗彬瀚悄悄问道,“那屋子里不止玄虹一个人吧?”
“对,还有一绝世美少女,热情无比,刚见面就倒贴白给,塞钱人家都不要的。”罗彬瀚说。
凯奥雷哈哈大乐,他大概以为罗彬瀚真的在开玩笑。
由于房间的大小问题,他们七个人被安排到不同的农舍过夜。这一定程度上引起了探险队的疑虑,不过罗彬瀚倒不觉得担心——荆璜敢把他们随便抛弃在这里,那足以证明此地的安全性。
最终他和凯奥雷分到了同一间屋子。他们都吃饱喝足,躺上铺着麻布的床后就不想动弹。那麻布毕竟不如席梦思和蚕丝被舒服,让罗彬瀚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但他也不好意思抱怨,以免显得自己过于娇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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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他瞪着眼盯天花板上的蜘蛛织网时凯奥雷忽然说:“你根本不会飞吧?”
“真不会。”罗彬瀚据实以告。他并不担心对方会突然把他绑架之类的,毕竟莫莫罗的原型一脚下去恐怕足以踩死上百人。
躺在他旁边的凯奥雷扭了扭身体,罗彬瀚甚至能听到他咽口水的声音。
“……所以,”他犹犹豫豫地问,“你……不害怕他,是吗?当然我看得出你们挺要好的,不过那感觉,我是说,还是挺怪的,是吧?他能踩着那种烟雾飞起来,还能弄出那种空气泡……你知道他在我们的船上做了什么吗?”
罗彬瀚当然没有亲眼看到。然而答案似乎早已在他的心里。“他把你们的舰船烧了,在它坠毁以前。”
“那绿色的火会成为我将来的噩梦……”凯奥雷说,“没准只有我一个人看到。当时所有人都被扔了出去,只有我和他留下。你知道吗,没人知道那绿色的火是怎么回事,他们只会以为那是这个宇宙的什么,什么化学成分偏移,物理规则现象。天啊,天啊,我到现在还没把这件事向上级汇报。”
罗彬瀚吃惊地张大了嘴。他不禁侧目看向旁边,然而屋内灯火全无,他看不到凯奥雷此刻的表情。
“噢,当然,当然了,我没打算知情不报……不,”凯奥雷心烦意乱地说,“我只是,还不知道怎么说,你知道吧。我听到一点风声……科研队在悄悄观察你们,明白吗?他们在讨论你们到底是什么,尤其是玄虹。现在他们认为他的飞行能力是一种特殊的生理结构,就是说,他并不是真正的人类,而是披着人皮的别的什么生物,他内部的肌肉骨骼结构肯定和人类不一样,那个人体的外表是某种拟态,就像变色龙、竹节虫之类的……我不是说他们有什么恶意,这只是他们的习惯使然。什么事都得说出个道理来,要不然就不能接受。而且他们很难相信飞舰就那样莫名其妙地坠毁了,那对我们也是非常珍贵的资产,你看,他们总不能在报告上说散热器被小精灵搞爆炸了……”
凯奥雷说得相当混乱,但罗彬瀚最后还是听懂了。他有点不敢相信地问:“他们不会觉得是那货故意烧了你们的船吧?”
“那倒不可能,否则他又费那么大劲救我们干什么?”凯奥雷立刻回答,但很快他又小声地补充了一句。
“……但他跟这事肯定不是完全没关系的,是吧?”
他的辩解反而让罗彬瀚明白了一点。
房间变得寂静起来。
安静持续了很久,直到最后,凯奥雷咳嗽了一声。
“……好吧。”他不自然地说,“不管怎样,我们很快就要被送回去了,也没什么时间搞研究,对吧?咱们就在这个可爱的农耕世界里共同生活几天,然后没准一辈子也不会见面了。我想那也不会有什么麻烦,我可以等回去以后再写详细报告,就说是先前一直记忆模糊。”
罗彬瀚了无睡意地盯着天花板。
“如果,”他缓慢地问道,“你们不是出现在外面的火海上,而是出现在这个村子附近……你们通常会做些什么?”
凯奥雷没有回答。
罗彬瀚等了几分钟,然后他完全明白了。他决定换个更轻松的话题。
“……我看那个叫欧齐斯的和你关系不错。”他说,“你俩是同学?”
“噢,那倒不是,我们住得很近。那小子进城第一天不会用公共厕所,我恰好在他隔壁……总之我们后来就熟悉了,参军后也在同一个编队里。我的专业比较特别,所以晋升得比较快,不过我们还是经常混在一起。我跟他乡下的祖母也很熟,他祖母做饭的水平一流,比我老妈强多了。”
天花板上的蜘蛛开始在网上休息,罗彬瀚盯着它说:“我也有一个非常重要的朋友。”
凯奥雷的呼吸似乎都停止了。他一动不动地倾听着。
“虽然他看上去孤僻、冷淡、不近人情,但如果你真正了解他,就会知道他有一颗正直单纯的心。他珍惜一切生命,就算是他所厌恶的人,他也会平等地给予救助。难道你觉得他是有所图谋才做的吗?实话说我觉得外人的目光他根本不会在乎,所以我也不会在乎。这就是朋友的意义。”
罗彬瀚平静地说着。在这寂静黑暗的异星之夜,他感到一种罕有的伤感与安宁。
“你们真的很要好。”凯奥雷说。
“对,我们一起经历过很多匪夷所思的事,有些还挺危险。”
“那肯定很有意思。”
“差不多吧。有些还挺奇怪的。像什么邪教仪式啊,火葬场变态啊,光头外星人啊……总之我的人生还挺精彩的。”
“我很乐意听听。”凯奥雷说,“我们明天再聊吧。反正咱们可能还得在这儿待一阵。明天我们可以吃一顿饱饭,聊聊你朋友的故事,然后到周围的农田里转几圈。”
“行啊。”
他们同时拽了拽毯子,准备闭目歇息。
“哦对了,”罗彬瀚在最后说,“顺便一提,他的名字叫周雨,我们到高中都是同学。那小子现在估计正准备论文呢。”
凯奥雷突然没有了动静。
“……你知道自己为什么不会飞吧?”好半天后他说,“你的良心太轻了,神不会允许你这种人飞起来的。”
030 顽石指向归乡之途(下)
凯奥雷不知为何变得非常气愤。他直接倒了个方向,和罗彬瀚头挨着脚睡下了。
罗彬瀚感到心情舒畅,但不免有点寂寞,偏偏此时他又睡意全无。这实在是件怪事,他的眼睛发胀,腿脚酸痛,估计已有二十多个小时没睡,但却怎么也无法入梦。
窗外传来阵阵虫鸣,在残春的夜晚显得躁动,犹如某种奇特的呼唤。空气又湿又冷,罗彬瀚实在躺得很难受。他悄悄溜下床,披上自己的外套走出屋去。
就在他走到院内时睡在门前的狗被惊醒了。它发出一阵威胁的低声咕哝,让罗彬瀚有点顾忌。可紧接着它忽然又不叫了,只是扫扫尾巴,异常温驯地走开。
这似乎是种冥冥中的鼓励,于是罗彬瀚继续前进。他踩着被月光照亮的沙砾路,在这清冷而温柔的春夜里来到村口。
如女神雕像般的巨树静静矗立在那里,脚畔的白花堆积如雪。罗彬瀚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儿,他盯着树发了一会儿呆,最后拿出淡红色的小镜片。
他来回切换镜片的颜色。当镜片是青色时浮现出了字迹。
“橡树。无危害性。”
罗彬瀚难以置信:“就这样?”
“就这样。”身后有个声音回答他。
他转身望去,艾芭拿正站在那里。她穿着一件墨绿色的祭司长裙,以刺绣金叶作为装饰,如瀑布般披散的秀发上戴着一个荆棘枝冠,上面开满洁白的五瓣花,裙下露出一双洁白细腻的玉足,就那样踏在淤泥与腐叶之上。不知为何那使她看起来更美了。
罗彬瀚觉得自己好像不怎么惊讶。
“美女,您也盛装起夜呀?”他亲切地问。
艾芭拿翩然走近,用手轻轻抚摸树身。“这是我的树。”她说,“过去它并不长成这样,直到我成为使者时它才变为如此。”
“哦……现在这样挺好看的。”罗彬瀚说。他觉得艾芭拿离他未免太近了。在这个距离时,他甚至能看到对方的眼睛如猫一样闪着光。他还闻到淡淡的,带着些苦涩的花香。
艾芭拿憺然地微笑着。那是一种充满神秘与高远的,非常宗教性的表情。
“你们……会怎么做?”她忽然俯身问道,“如果你们想研究这棵树,你们会怎么做?把它移走?砍倒?切碎?把里面的每一块木片拆分成更小的碎屑,看看里边有没有藏着黄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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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彬瀚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不敢不敢,”他客气地说,“这么大的树起码得是二级保护,可不敢砍。”
艾芭拿在月下嫣然而笑。
“撒谎。”她拨开被风吹乱的碎发说。
罗彬瀚还想要说点什么,她却抬起自己缠绕细蔓的左手。那纤纤玉指上栖着一只蜘蛛。它看起来如此眼熟,像是十分钟前还待在罗彬瀚的床顶织网。
“呃。”罗彬瀚突然卡词了。他倒不觉得之前和凯奥雷的谈话有那么见不得人,然而艾芭拿的视线却令他无法直面。
艾芭拿蹲下身,将蜘蛛放归地面。随后她在树边来回走动着,从不同角度观察罗彬瀚。
“你和他们来自不同的地方,但也所差无几。”她说,“思想,理念,欲望,你们有着同一种想要将乐园支离的气息。假以时日你的故乡将和他们走上相同的道路。”
她伸出右手,一块太阳形状的怀表在她指间摇荡。罗彬瀚下意识地摸向自己颈间,那里空无一物。
艾芭拿打开怀表,里面没有那四个表盘,只有一个漆黑的孔洞。洞内流出汩汩血水,打湿了她脚边的土壤。
“这就是你们未来也会做的。”她温柔地说。
罗彬瀚转身想跑。这时那棵橡树突然活了过来。它用坚硬的枝条一把抓住罗彬瀚的胳膊,把他粗暴地吊在空中。
他有点崩溃地问:“至于吗?”
“我没打算杀你。”艾芭拿说。于是罗彬瀚决定暂时老实下来。他看着艾芭拿收起怀表,然后又从左手亮出一颗深蓝的矿物。那看起来和她给荆璜的石头很像,只是体积要小得多。
“归乡石。”她说,“它是星辰的眼睛,土地的记忆,浪潮的纹理,故乡之歌,归还之声。它记录宇宙的一切。可你们发现后就把它全挖出来,剥去表皮,切断,腐蚀,砸烂,敲碎,包进钢铁与机械里,做成那种数字的仪器。”
“太不像话了!”罗彬瀚在树上摇摇晃晃,义愤填膺地谴责道,“这么漂亮的石头居然拿去做表,还有天理没有?还有人性没有?”
艾芭拿只是了然地微笑。
“你们并不懂得它正确的用法。”她说。
橡树伸出枝丫,把罗彬瀚递向艾芭拿。那如精灵般美丽的少女展开双臂,揽住他的脖子。
“你会看到的。”她说。
她把嘴唇贴上罗彬瀚的额头。那本该是美妙的体验,罗彬瀚却感到自己的意识正被飞速吸走。他的视野向上飘升,越过树梢,越过云层,直到贴在那层漆黑的薄膜上。
他看到一个荒凉的星球,如此原始而寂寞,数万年的时间里都保持着同样的风貌。
紧接着它到来了。
纯粹是出于偶然,它来到那漆黑的膜壁外,依附在表面向内张望。它觉得这是一个不错的地方,于是流星便自火海上空坠落,穿入天壁当中。
星球自陨坑开始变绿。草木蔓延至每一个角落,昆虫与动物也如爆炸般繁衍。大部分时间它都很满意,只是偶尔对地形有所疑虑,于是流星再度坠落,制造出它认为合适的山脉、湖泊与海洋。
它离开了。有太多领地等着巡视,它只能偶尔回来察看。
几个世代过去了。星球上的主宰种族换了又换。有时毁于内部纷争,有时则是火海上嬉戏的群星不小心掉了下来。那些星辰太好动,偶尔就会闹出事故。
它对此并不在乎,生命于它相当平等而一律微小。无论是何种族主宰世界,它都选择其中那些愿意追随它的赐予智慧。它的使者们为它照料星球与族群,使草木繁荣,牲畜健康。
时间继续流逝。
人类占据了星球。他们成立了部落,他们成立了村庄,他们成立了王国。
王国以独立的、理性的方式运行,他们不需要它的使者,因而将那些人宣判为邪恶的巫师。使者们只好远避他乡,去庇护指引那些远居世外的人。
其中有一个中等村落,平凡无奇,微不足道。它经历了十五任使者。当第十五任终于疲惫于自己的工作,觉得自己是时候开始衰老时,村前的树便变化形态,长成一位美丽的少女。那是第十六任使者艾芭拿。她一如前人那样照料村庄。
昨天一艘船撞破天壁降临了。船的主人飞来找她,借走一块归乡石。他把船上的六人丢在一旁,自己独自飞向森林中央,在那里有一片巨大的湖泊。那是很久以前它让陨星制造的湖泊,至今仍残留着星辰的气息。
此刻,明月与星辰之下,红衣的主人坐在湖畔。他用一柄墨玉小刀划破掌心,然后把树叶含在唇间,吹起一首古老的曲子。林中群鸟纷纷闻乐而来。
它们向他啾鸣朝拜,然后逐一啄食他掌心流出的血。沾在喙上的血被它们带向湖周的每一个角落,绘制出奇特的符号与图形。那些纹路如鸟爪虫迹,在朝阳升起后闪闪发光。
罗彬瀚睁开眼睛。
天花板上残留着蛛网。他的腿还搭在床上,可背脊和头却结结实实地挨着地板。他感到后脑勺疼得要死。
“什么动静?”凯奥雷揉着眼睛从床上坐起来。他迷迷糊糊地看着罗彬瀚:“你干嘛睡在地板上?”
罗彬瀚摸了摸脖子。怀表还在他颈上挂着。
“……做了个梦。”他说。
031 春尽之月映于湖中(上)
快到中午的时候荆璜来了。他踏着红云降落在探险队面前,几名村人恰好也在场。然而面对这种空中飞人,这些衣着宛如中世纪农夫的人们却表现得相当平静。
“板都,”他们脱下帽子或头巾,对荆璜弯腰行礼,“鲁西瓦板都。”
荆璜对此表现得异样的客气,他颔首回礼说:“鲁西瓦兰卡都。”
看到这一幕的罗彬瀚用力摸了摸自己的脸。他从早上起床开始就觉得精神恍惚,老怀疑自己犹在梦中。
村人们四散走开了,荆璜转头看向探险队。
“一个个都是,瞪你妈呢,”他说,“一天到晚屁事不干,就知道到处扒屎。走了,我把门开好了,赶紧给老子哪儿来的滚哪儿去。”
“门?”凯奥雷惊诧地说。
“你他妈是从小住的地洞怎么着?没见过门啊?”
“不,不,”凯奥雷困惑地抓着头,“你说的门……那是指隧穿点吗?你到底是怎么弄的?就一夜的时间?你从哪儿找来的能源和材料呢?”
“闭嘴,少给老子逼逼。”荆璜说。
他的脚下生起红云,这一次比以往浓重得多。艳丽的烟云把探险队的成员们也笼罩在内,带着他们一起飞向空中。
所有人都吓得大声惊叫,凯奥雷和欧齐斯听上去更像在喜极而呼。
“你可以带着人飞!”凯奥雷狂喜地说,“天啊,我的人生太圆满了,为什么你先前不这么做?”
“你再说一句老子就送你去西天圆满。”
凯奥雷高兴地在云上走了两步,然后一头栽倒了。那云的乘坐体验跟看上去很不一样,除了荆璜外没人站得稳当。
罗彬瀚也觉得很新奇,但同时还很难受。乘云的感觉和坐车截然不同,他感觉不到身下有任何支撑物,而是单纯被云雾中的一股力量提在空中。那有点类似失重或者浮在水中,他的五脏六腑都就因此翻腾发痒。而如果试图在上面走路就更麻烦了,云烟毫无实体,陷得越深则浮力越大,活像踩在一个巨大的软海绵垫上,根本无法保持平衡。
他在呼啸而过的风中迅速产生了想呕吐的冲动,但还是很坚强地匍匐前进,靠到荆璜旁边。他抓过荆璜的两只手掌看了看。
“干嘛?”荆璜说。
那两只手掌都完好无损,纹丝未破。
“美梦破灭。”罗彬瀚沉重地说,然后爬去云边呕吐。
荆璜轻踹了他一脚:“别高空抛物。”
等他们来到森林边时罗彬瀚已经差不多把胃里的早饭都清空了。他看到一大片简陋棚屋,外头只残留着一些被抛弃的杂物,却没有任何活人。
“人呢?”他有点惊恐地问。
“进森林里了。”荆璜不耐烦地说,“门在那林子里面,这么多人过去要花点时间,让他们先走了。”
罗彬瀚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疑惑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自从他醒来后那里就一直有点发烫。
“那林子里面不会有片湖吧?”他将信将疑地问。
荆璜没理他。几只翠绿的萤虫从他衣领下飘了出来。它们如萤火虫般闪烁着,飞向那些临时的寄居点。
一股风从森林内吹起,翠虫飞舞处燃烧起绿色的火,转眼间蔓延至整片屋棚。罗彬瀚听见凯奥雷发出几声不自然的轻咳,探险队成员们的脸色都不太好看。
飞虫将整个寄居区化为乌有。它们把一切烧得出奇得干净,没有焦烟,没有黑碳,只剩下少许苍白的灰烬,很快就被风吹向远方。
“可以啊少爷,”罗彬瀚情不自禁地拍着荆璜说,“看你这骨灰扬得多专业,相声圈里混过吧?”
荆璜打掉他的手,坐到树下闭起了眼睛。罗彬瀚跟过去问道:“你干嘛?修炼呢?”
“睡觉。”荆璜无精打采地回答。
“你不是要开什么门吗?”
“等晚上。”
荆璜睡着了。罗彬瀚扭头看了看另外几人,他们还远远地站在焚烧过后的寄居地遗址边,埋头研究那些灰烬。
他感到有点空虚,于是掏出淡红色的小镜片看向森林。
“橡树。无危害性。”
他弹了弹镜片:“真的假的?”
无人回答。他只好又拿出自己的打火机,一下一下地点着玩。机油已经剩得非常少,偶尔会有几下点不着。罗彬瀚估计里面的棉芯或许也不行了。
他无聊地望着森林,恍惚中觉得那片森林似乎也暗暗注视着他。这里的树会有想法吗?它们在这儿待了多久呢?它们会觉得无聊吗?说到无聊他一下子又想起李理了。自从寂静号变成一艘海船的样子后他就没见李理,罗彬瀚估计她的情况应该和∈差不多。
这样一来,如果不存在其他的幽灵船员,那么寂静号中实际上就只有荆璜、雅莱丽伽、莫莫罗、星期八和他自己。纵然不和森兰多的难民们相比,光是以途中遇到的鱼骨号作为参照也未免过分人丁稀少了。他不觉得寂静号装不下更多的人,那八成只是荆璜不喜欢船上人人多……可是话说回来,他怎么会让那另外三人上来呢?
罗彬瀚蓦然回神。他发现夕阳已经垂落在天边,晚霞灿漫如桃花盛开。
“嗯?”他奇怪地说。
“你他妈还要发多久的呆?”荆璜在他身后说,“走了,快点。”
罗彬瀚诧异地按按打火机,喷口闪出一簇细小的火苗。他走向荆璜,深沉地叹了口气:“这就是帝王的力量吗?”
“你要死啊你?”荆璜没好气地说。
“不至于。”罗彬瀚摸了摸额头,“我昨天夜里睡魇了,好像留下点后遗症。”
荆璜不再理睬他。红云从他脚下生出,再度把罗彬瀚和探险队托入空中。他们越过树林,和归巢的群鸟一起飞向森林深处。那体验起初非常美好,直到凯奥雷发现他们的衣服和头发上沾了不少鸟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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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云在落日时抵达森林中央。那是一片巨大的、异常周正的圆形湖泊。湖岸周围漂浮着一团团无根之火,将附近照得通明透亮。那些难民都聚集在湖边,跟漂浮的火焰保持着一段距离。
他们降落在雅莱丽伽旁边。她向他们微笑,随即转头对凯奥雷说:“一会儿月亮照到湖面的时候,船长会打开水道。你们只要走进湖里就可以了。请你趁现在去和你们的长官说一声吧,让他清点一下人数。”
在凯奥雷准备离开时荆璜无精打采地抬起头追加了一句:“还有,你们身上带了什么这里的东西,全部丢掉。不然到时候找倒霉可别怪我。”
“……肠胃里的算吗?”欧齐斯问。
“你有种给老子剖出来啊。有一碗算一碗,老子给你数着。”荆璜冷冷地说。
欧齐斯若无其事地扭过头去,哼着小调离开了。
罗彬瀚注意到那个科研员也和他们一起走了。他感到有些忐忑,于是悄悄拉过荆璜,把探险队在途中搜集土壤和树叶的事告诉对方。
荆璜听后似乎并不在意:“那种无所谓。凭他们的水平带回去也查不出什么。”
“所以你就是吓唬他们?”
“不是。”荆璜皱着眉说,“私藏泥木也是不合规矩的,只不过这里的主人对我还算客气,应该会睁只眼闭只眼放过去。”
他转开头去结束了话题,罗彬瀚却仍感到有些不安。他望向森林深处,风声在黑暗里低鸣哀叫。
032 春尽之月映于湖中(中)
月亮升入空中。
那或许并不是严格意义上罗彬瀚所知道的月亮,而是依附于天壁上的幻影。在那奇怪的梦境中,罗彬瀚曾看到天壁内侧的天空是如何运转轮换,围绕着整个星球升起落下,制造出昼夜与四季。在这个被古老之物创造出来的世界里,地心说或许反倒成为了真理。
幻影之月高悬天幕。它那样浑圆、通透、庞大,仿佛近到了触手可及的程度。它令罗彬瀚想起了一些非常奇特的传说,那是他当初在周雨前女友的故居里看到的。
“嫦娥太可怕了。”他沉痛地拍着莫莫罗的肩膀说。
莫莫罗迷惑地看他。
圆月俯瞰人世。林间的湖水也因月光而变得晶莹闪耀。透过清澈的水面,罗彬瀚能看见底部的湖床与砂石。自石隙中滚出一串串珍珠般乳白色的气泡,不停地冒向水面。
湖水不断搅动,倒映在水面上的银月也随波荡漾。林中的虫鸣、风声、鸟叫全都戛然而止,世界陡然变得寂静起来。
荆璜自岸边升起。这一次他脚下没有红云,只是如同柳絮那样轻飘飘地浮在湖上。
一柄墨玉小刀从他衣领下游出来,亲热地围着他打转。直到第三圈时,那柄刀已经放大到将近人高。它弯曲如残月,静静地依偎在荆璜身后。
荆璜曲起手指,在玉质的刀身上扣敲,玉刀应声而鸣,其音玲珑清脆。
他在月下振刀而歌。
那是陌生的语言,其声佶屈,其音诘拙。然而听者无需闻识,其义自显心间。
——迢迢水月,于斯于彼。
湖心之月随歌无声融解。
——其路何耶?在渺在幽。
自那皎洁的银白中混入了焰色。它开始缓缓灼烧,月心逐渐被焚出深不见底的空洞。
——昊天暝广兮罔极,厚土泽被兮浩荡。
玉刀鸣声不绝,空洞在月影中蔓延,最终将那片银白吞噬殆尽。这时罗彬瀚终于看清那空洞中是另一片灿烂的星空。
——行远途而踽踽,歌桑梓以慰怀。
空洞扩散至湖岸,整个水面看来都像是一面巨大的星空之镜。漆黑的玉刀开始缩小。它在原地转了几圈,然后钻回荆璜的衣领内。
荆璜落回湖岸上。不知是不是月光造成的错觉,罗彬瀚觉得他的脸色有点难看。
“走吧。”他对凯奥雷说,“湖里的就是门。”
凯奥雷有点恍惚,过了一会儿后才开始用无线电传达荆璜的话。不远处的人群开始骚动起来,但没有马上向湖面靠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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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磨磨蹭蹭的。”荆璜不耐烦地说。他盘腿坐倒在地上,无聊地拔起了草。
罗彬瀚拍着他的脑袋问:“这洞能开多久?”
“到月落。”荆璜说,“反正洞口够大,他们千把人扑通扑通下去也快得很。老子看他们能磨多久。”
罗彬瀚也在湖边坐下了。他心里仍在琢磨那个奇怪的梦,于是四下张望起来。很快他就在附近的草丛中发现了血迹写成的符号,可那已经变得很淡,像是被草木吸收了。
人群被组织起来,一个由十人组成的小队率先向湖畔靠近。看起来他们准备先做一个试验。
这时凯奥雷又走了过来。他也在湖边坐下,对罗彬瀚说:“看来我们很快就要分别了。”
“走好。”罗彬瀚挥了挥手,没体会到多少离别的伤感。
“我肯定忘不了这几天的事。”凯奥雷说,“这可真是场神奇的遭遇。如果没碰到你们,我想我没准就回不去了。”
“你再磨蹭也回不去了。这门老子就开一次,错过别来找我。”荆璜说。
凯奥雷哈哈大笑,好像没怎么当真。
“说真的,像你这样的人很多吗?如果我们以后还继续探索别的宇宙,会不会遇到一堆人在天上乱飞?”
“大概不会。看白塔那边怎么评估你们的水平。”荆璜淡淡地说。
“那肯定会很有意思。”凯奥雷说,“我可迫不及待地想看看更多东西。”
荆璜抬头看了他一眼。
“以后也许你就不想看了。”他说。
凯奥雷纳闷地瞧着他。荆璜扔掉手里的草茎,站起身俯视着他和罗彬瀚。圆月在他身后露出一半,像柄银白色的玉刀。
“你懂自己为什么能听懂我的话吗?”他说,“你们这等蛮夷之地,语言体系却和联盟通用语如出一辙,你以为这是什么常事吗?你们的星层和此地何止天壤之别,若真是仅千余行星的疆土,前几次隧穿岂会落到如此僻远之处?”
那双瞳孔中跃动起彩色的火焰。荆璜在月下往后退去。
“不过,无妨。”他漠然地说,“是前代破灭的遗族也好,是被更高等文明养出来的试验品也罢,你等因缘天定,斯事与我无尤。”
他的声音如冰击碎玉,清脆而又寒冷。
“但是……若你们是焚辰座下的苗蛊,迟早有一天会杀到我赤县门前。届时便返乡去吧。蝼蚁尚且贪生,何苦枉费了性命。”
荆璜转身翩然欲去,人群却传来了惊叫。他们同时转头,看到湖岸边似乎有人正在挣扎。
那是最早进入湖中的十人小队。
荆璜飞身赶去。罗彬瀚和凯奥雷也紧跟着奔跑起来。他们先后来到岸边,发现那十个人都被溺困在水中。他们并未穿过湖中的星空之洞,而是仍旧浸泡在洞上的湖水里。虬结粗壮的树根将他们困缚得严严实实,使他们的手脚动弹不得。
黑玉小刀带着一根白绳从荆璜领口钻出。小刀斩断树根,白绳则将他们从湖中捞起。他们被奄奄一息的拖到在岸上,肚子里灌满了湖水。
凯奥雷冲上去为他们急救。罗彬瀚也想帮忙,但难民群里很快就跑出了更多的人,出于专业性的考虑他决定边缘掠阵。
“咋回事?”他捅捅荆璜。
荆棘没有回答,埋头注视着湖面。密如织网的根系仍在疯长。它们破开泥土,无边无际地蔓延出去,遮挡起湖中的巨洞。
他飞到湖面上,对着森林四顾张望。
“尊驾此为何意?”他沉声质问道。
寂静的夜里弥漫着草木芬芳。女孩披着包裹全身的斗篷,踏过沙沙作响的落叶,自黑暗深处走至月下。
艾芭拿来到湖畔。她的眼睛闪闪发亮,与月下的湖水一样美丽。
“他们不能离开。”她宣布道。
“我日,”荆璜怒气冲冲地说,“你有没有点底线啊?连租金都付了你跟我说这个?敲你妈,老子平时吃饭都不给钱!”
艾芭拿没有回答。她伸手解开斗篷的系带,将遮身的布料往下一拉。
罗彬瀚见状大惊:“又脱?”
“罗先生,什么?”莫莫罗疑惑地问。
斗篷委落在地。她身上是一件墨绿底色、金叶刺绣的祭司长裙,头上戴着开满白花的荆棘冠。赤足沾满落叶与泥土,与罗彬瀚梦中所见完全相同。
“我以星辰使者之名宣判他们的罪行。”她说,“这些外来者盗窃了宝物,星辰女王绝不容许此等亵渎。他们必须以终生的劳役赎罪。”
033 春尽之月映于湖中(下)
荆璜飞落回湖边,隔在艾芭拿与人群之间。他回头看了人群一眼,然后皱着眉问:“他们拿了你什么东西?”
“驯化之香。”艾芭拿说,“春鲸叶与述象果实的合剂。你知道那是危险的东西。”
“谁拿的?”荆璜直截了当地问。
艾芭拿的视线越过他,看向后方的人群。所有人都跟着她的视线张望。他们最早看到正被急救的溺水十人,然后则是旁边的施救者。
欧齐斯从地上站起来。“……噢,”他说,“我?”
他的脸色不怎么乐观,但显得很镇静,毫无慌乱之色。罗彬瀚见了感到心底一沉。
欧齐斯很快举起双手:“你们可以搜我的身。”
他顿了顿又说:“只要别剖肚子。我总不会把那东西吃下去了吧?”
这句话立刻让罗彬瀚想起自己读过的某些缉毒故事。他不禁沉思着盯向欧齐斯的屁股。
“我们会知道的。”艾芭拿说。
从她身后的林子里走来一群猎犬。它们低低喘着气,把欧齐斯包围起来。
凯奥雷把手伸到了腰间的枪上。欧齐斯立刻阻止他。
“别,老兄。”他沉着地说,“让这几位警官检查吧。”
两只猎犬走了出来,对着欧齐斯嗅探、打转。一只尾巴上带着点点白斑的猎犬很快走开,蹲坐在地上舔自己的爪子。另一只纯黑的猎犬则继续闻了一会儿。
最后它呜呜地叫唤起来。
那似乎是种信号的表达。艾芭拿侧耳倾听:“他碰过驯化之香,但已经不在他身上了。”
荆璜皱眉不语。猎犬们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冲他轻微地摇头摆尾。罗彬瀚对此倒不觉得惊奇,他以前就知道荆璜很容易讨狗喜欢。
“你想怎么样?”荆璜问道。
艾芭拿扬起头。月光把她头发上的五瓣花照得通透如美玉。“我要搜查这里的每一个人。他们谁都可能是藏匿者。”
“我可没时间和你磨蹭。”荆璜冷冷地说,“此处聚气成穴,水道通月,也不过能成一时。错过今晚再想开门,就算我在此地日日维持,少说也是来年春末的事情。你要把这些人一一搜查过去,耽误了时辰怎么办?再说就算他们真的取走了你的东西,那也不过是个人作为,何来株连覆卵之罪?”
黑色的玉刀在他身旁盘旋,发出尖锐的啸鸣。艾芭拿则站在原地,用注视顽童的眼神看着他。
“你认为自己能在这里做什么?”她平和地问道,“这里是我们的土地,每一寸都在星辰的照耀之下,它永远不会站在你那边。现在你还打开了一扇如此庞大的门,这消耗了你多少?你还能存在多久?”
“你试试?”荆璜说,“老子又不是没炸过人祖坟。来啊,互相伤害啊。”
罗彬瀚不动声色地碰了一下莫莫罗。
“那小子行不行?”他低声问道。
莫莫罗无辜地耸了耸肩。罗彬瀚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于是他又改口问道:“等下要是打起来,你行不行?就你那原型,抽起卡来好歹算个五星吧?”
“可那样的话我很容易踩到人呀,罗先生。”莫莫罗为难地说。
罗彬瀚这才意识到这片围着一千多人的密林是多么不适合那个宏伟的巨人行动。而荆璜的脸色阴沉,似乎暗示着他们正处于劣势——尽管对面的只是一个女人与一群猎犬。
“让我们各退一步。”艾芭拿忽然说,“我会在月落前完成搜查,而你不能干涉我的宣判。”
“你打算怎么做?找到东西就把他们都杀了?”
艾芭拿反感地偏过头。
“我没打算杀死任何人。”她说,“一旦证实罪行,他们会被送往山那边的王国,作为我们的流放者服役。王国会让他们去矿场或织厂,取决于那些官员的安排。他们将得到基本的生存保障,并且终身远离神秘。”
“慢着。”欧齐斯忽然说,“我得说一件事。这可不能算在所有人头上,这完全是我……”
荆璜叱了一声。白色的细绳如伏蛇飞射,将欧齐斯倒吊在空中,然后把他的嘴缠得结结实实。
“老子讲话关你什么事,叭叭叭的就你有嘴啊?”他不耐烦地说,“空口无凭,如果你搜不出东西又怎么说?”
“那么他们可以离开。”艾芭拿说。
荆璜静立了几秒,然后向后退却。他落到罗彬瀚旁边,不言不语地盘膝坐下。
艾芭拿将此视为默许。她鼓起脸颊吹动口哨,猎犬们安静地迈开小步,朝着人群跑去。它们穿梭在人群中,在每个人脚边嗅探。一个女孩惊恐地哭了起来,旁边的女人立刻将她抱起,慌乱地拍打哄劝着。
“唉,”莫莫罗叹息着说,“初次隧穿就带上移民人群,这种行为实在是太不慎重了。以后一定要吸取教训啊。”
被倒吊着的欧齐斯无法回答,凯奥雷则沉默着把手放在腰上。当他解开枪搭扣时荆璜看了他一眼。
“把手放下。”荆璜说,“你以为她不知道你们的武器是什么吗?去告诉你们的人,不想做树肥就老实待着。”
他们僵持了几秒,最后凯奥雷照办了,他拿出无线电与上级联络。
猎犬们继续在人群中探寻。它们有时只闻上几秒,有时却在某个人身边徘徊良久。每当这种时候罗彬瀚总觉得提心吊胆,直到猎犬若无其事地走开。
月亮开始偏斜。罗彬瀚望着它一点点从空中滑落,在煎熬之中竟然又感到些许困倦。他忍不住打了个呵欠。
一只猎犬或许也同样感到无聊。它悄悄从搜查工作中溜走,小步跑到荆璜的脚边。
罗彬瀚一动不动地瞪着它。他发现这只猎犬有条白斑点点的细长尾巴,像是刚才搜查欧齐斯的那一只。
白尾猎犬吐着舌头,把脑袋搁在荆璜腿上,堂而皇之地偷起了懒。罗彬瀚见状大为愤慨,指着它骂道:“你个哈士奇!”
猎犬翻了个身,冲他露出柔软的肚皮。
“就知道摸鱼。丢人!”罗彬瀚唾弃道,“你趁早退群吧!”
猎犬仍然摇动尾巴,四脚朝天地躺着。罗彬瀚终于忍无可忍,在它肚皮上狠狠抓了两把。他偷眼瞄向艾芭拿,发现对方似乎并不介意这只开小差的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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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他开始撸狗,那感觉非常解压。
“罗先生,你这是在干什么?”莫莫罗问道。
“你别管我,”罗彬瀚挠着狗肚软毛说,“这是猛男的宿命。”
人群中传来一阵激烈的犬吠。他们抬头望去,猎犬们正围着那个中年指挥官不放。周围的人试图拔枪射击,却都莫名其妙地栽倒在地。
他们也被吊到空中,脚踝上缠着细韧的枝条。罗彬瀚拿出小镜片望了过去。这次青色的“植物”镜片没有继续标示“橡树”,而是黄色的“元素”镜片上浮现出文字。
“树之精魂。高度危险,请勿在其附近进行任何砍伐行为。”
“草!”罗彬瀚顿时勃然大怒,“二段变身还带改属性的!真不要脸!”
034 纵使无法飞翔(上)
森林在簌簌作响。
一群群栖鸟从树叶间惊飞而起,仓惶地逃向天际。远方传来不知名的兽吼,尖锐而凄凉地盘旋在风中。
高如小楼的橡树们突然间活了过来。它们暴躁地挥打着枝条,迫使人群伏倒躲避。期间罗彬瀚甚至看到几道闪亮的射线胡乱射向高处。
凯奥雷也拔出了枪,他首先瞄向绑着欧齐斯的白绳,紧接着枪便掉在了地上。
他捂着手后退。从地上的枪管里伸出一根细苗,转眼长成绿盖如伞的壮树。它挥动树枝朝着凯奥雷的脑袋砸了下去。
黑刀自空中游过,树枝蓦地断成数截。凯奥雷吃惊地坐倒在地。
“让别开枪了都他妈不听。”荆璜说。
他从地面飘了起来,黑色的玉刀悬在他头顶。
“喂,你也适可而止吧?”他对艾芭拿说,“吓唬小孩呢你?搜了这么半天,没证据就想动手啊?”
艾芭拿抬起一只手,森林霎时悄寂无声。
“我已经找到了。”她说。
猎犬们围绕在一起。它们龇牙低吠,迫使人群避退。那些曾经试图攻击它们的枪械全落在地上,缠绕在树根与泥土中。
曾经和雅莱丽伽交谈过的司令官被猎犬们胁迫着,从他们眼前走过。几名士兵想要跟随,树枝立刻将他们吊了起来。
司令官制止了其他人的骚动。他昂首挺胸,不露任何情绪地站到艾芭拿面前。
“驯化之香在他身上。”艾芭拿说。
站在最近处的猎犬猛然跃起,用利爪撕开司令官的衣袋。一个看起来十分老旧的布袋从里面掉了出来。猎犬忠诚地叼起布袋,摇着尾巴送到艾芭拿身旁。
艾芭拿俯身拿起布袋。这时月亮已偏西落,银辉遍撒她的身躯,衣袖上的金叶在她解开布袋时闪闪发亮。
她从布袋里拿出某种球形的东西,伸手展示在荆璜他们面前。月光下,罗彬瀚看到她手中躺着一颗山核桃。
艾芭拿将指甲深入核桃壳的缝隙中,轻巧地将整个外壳打开,露出里面小小的铜质管口。这似乎是一个以山核桃外壳制作的容器。
与此同时罗彬瀚闻到一股奇特的香气。那起初是柔润的木质香,随后变成了成熟果实的浓郁气味。他感到身体有些慵懒,但此外似乎也没什么特别的。
艾芭拿露出淡泊的微笑。那像是种胜利的表情。
“我找到了。”她对荆璜说,“这是你要的证明。”
荆璜没有说话。这时凯奥雷挤开猎犬,挡在司令官与艾芭拿之间。
“是我提议的。”他大声地说,“我和欧齐斯商量过,觉得那屋子里肯定有秘密。所以昨天晚上我和欧齐斯一起去了那儿……这只是为了弥补舰队的损失!我们必须有一些能够带回去作为证明的东西!你不能把这事儿算在平民头上!”
“啥?”罗彬瀚说。他有点听糊涂了。
荆璜不言不语地把手按在太阳穴上,一下一下地揉着。艾芭拿仍然面带微笑,用宛如母亲般的目光藐视着凯奥雷。
“撒谎。”她平静地说,“今夜以前你从未知晓此事,你只是想行庇护之举。来到我屋中盗窃的是你的朋友,指使他犯此罪行的是你的长官。这一切都在星辰的注视之下,真相绝不因言语的矫饰而消隐——但这无关紧要,你们流着同族之血,你们将受到同等的惩罚。”
风将她的长发扬起,看起来像一尊月下的女神像。森林开始蠢动,响起哀嚎般的风声。
荆璜终于放下了手。
“你们他妈是不是针对我?”他缓缓地说。
所有人都古怪地盯着他。
“上次来这里的时候不小心砸了个山,那个星辰使者也都跟老子客客气气的,该招待招待该赔偿赔偿。现在老子规规矩矩地借个路,怎么就搞这么多破事?”
他怒不可遏地踹了一脚莫莫罗。
“一个海盗碰上一群难民,屁大点事让你们搞这么复杂!老子当年炼气化神都没这么麻烦!”
“可我不是难民呀玄虹先生……”莫莫罗无辜地说。
“放你妈屁,”荆璜说,“你把我船的维修费赔了吗?一天天就知道砸别人家卫星!”
艾芭拿有点惊愕,但很快就恢复了平静。
“这件事和你无关,双星之子。”她说,“你和你的人可以自由离去。”
“离你妈。”荆璜又踹了一脚莫莫罗,“当面跟老子耍花招,你当我瞎啊?那香水是你从他身上搜出来的吗?明明就是从你自己衣袖里拿出来的!”
罗彬瀚张大了嘴。他下意识地看向司令官和凯奥雷,结果发现他们跟自己是一样的表情。
“喂,大哥,你这赖账表演有点尬了啊。”他悄悄捅了捅荆璜说,“你倒是看看嫌疑人的反应啊,人自己都心虚了,咱们搁这儿硬洗地也不合适吧。”
“他不心虚你心虚啊?”荆璜说,“刚进村子就惦记着摸别人的宝贝,都一群什么狗屁玩意儿。你知道老子从这帮人身上搜出来多少东西吗?”
他一抖衣袖,从那里面哗啦啦地落出许多杂物。罗彬瀚低头看去,发现那尽是些树叶、土壤、花瓣、种子、装在瓶中的昆虫,甚至还有一小块疑似归乡石的碎屑。
罗彬瀚深感震撼,他一把掀起荆璜的衣袖:“你把宝贝都藏哪儿呢?”
荆璜将他推开,面露冷笑道:“我把你们这群人定了一个下午的身,再叫林子里的鸟统统搜查过一遍,真以为能有什么东西藏得住吗?那驯化之香早被我搜出来,放回村子里去了。留在那家伙袋子里的不过是我船上的普通核桃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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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根白绳从艾芭拿的衣袖里钻出来,游回荆璜的手掌中。绳尾拴着一颗圆圆的山核桃。
荆璜信手一捏,核桃壳清脆地碎裂,露出里面的坚果肉。他把碎核桃扔给罗彬瀚,然后冷冷地说:“这一枚才是你从他身上搜到的……是事先就做了两手准备吧?你担心在月落前搜不出东西,所以就另准备了一份驯化之香来栽赃。虽然他们是咎由自取,你也不是什么温良之辈。若不是我事先提防,在此处设下幻阵遮你天眼,恐怕就着了你的道。事已至此,你还有何言欲辩?”
艾芭拿静默无语。罗彬瀚趁着这个机会把莫莫罗拉到身边。
“我乱了。”他说,“你给我捋捋。”
莫莫罗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是这样的,罗先生。欧齐斯先生他们在村子里偷东西。艾芭拿女士故意让他们偷,好留下罪证。玄虹先生在下午时把他们偷的东西又都偷了回去,所以没有罪证了。艾芭拿女士找不到罪证,所以自己伪造了罪证。玄虹先生拿出了艾芭拿女士伪造罪证的罪证。他们互相钓鱼执法,最后是玄虹先生大胜利。”
“这里头还有好人吗?”罗彬瀚郑重地问。
莫莫罗真诚而遗憾地摇头。
罗彬瀚感到很寂寞。他掂了掂手里的碎核桃,蹲到一边默默地吃起来。
那条白尾猎犬也悄悄溜达过来,伸着尖嘴热切地嗅嗅闻闻。于是罗彬瀚分了它一半。
“就你乖。”他沉重地摸着狗头说。
035 纵使无法飞翔(中)
“给个理由。”荆璜淡淡地说。
艾芭拿的神色开始动摇。她那宗教性的宁静渐渐从眉宇间消失了。
“……他们是错的。他们从来看不见真实——”
“你他妈废话。你是什么人?神谕歌者!他们是什么人?理识傻逼!你他妈指望他们干什么好事?你咋不去和桑莲那神经病一起念经呢?”
艾芭拿变得激动起来。
“他们从来不会自觉!”她严厉地尖声说,“如果你不在这儿,他们就会偷走那些东西!可那就结束了吗?你知道他们曾经做过什么?你知道他们在计划未来做些什么?”
“知道啊。”荆璜面无表情地说,“你当我第一天见识他们理识文明是什么尿性吗?这帮人就是狗改不了吃屎,猫改不了喝尿。有便宜就占,有机会就抢,死到临头还他妈想着占茅坑,厚颜无耻,臭不要脸,苍蝇缠着牛屁股,蜣螂推着粪球壳,贱人没有下限……”
“可以了,可以了少爷。”罗彬瀚冲上去劝阻道,“还有小孩子在呢,咱留点素质吧!”
“……总之这不是你动手的理由。”荆璜说。
艾芭拿高傲地昂起了头。
“他们迟早会再回来。”她说,“带着他们的律法,还有更多的人和武器。我们将被更远的驱逐,仅为了他们想支援山那边未来的同路人。这些你都明白,玄虹之玉。”
荆璜不屑地嗤了一声:“回来个屁。就他们那蹩脚玩意儿,打得穿你们这儿的天壁吗?科技树歪得要死连他妈个灵场控制都没有,整个百斤面蒸出来的废物点心,来多少都是树肥。再说等他们进了联盟,你当盗火者是傻的吗?能指派一群猪来你们这儿讨野火?就是头猪还能刨出灵性最足的树根呢,他们这些傻逼做得到吗?”
罗彬瀚忍不住捅了捅他:“你到底站哪边的?”
荆璜理也不理他,冷然一拂袖道:“让路,否则我就不客气了。”
艾芭拿怔怔地看着他。她的表情惶惑得像个平凡的小女孩。
“你……站在他们那边?”她不解地问,“……你不知道他们会……你不知道这世界将会变成怎样?你不知道他们如何对待你的……”
荆璜飞上空中,黑色的玉刀在他身后盘旋。月亮在他视野尽头,慢慢向着森林后方沉落。这个世界的昼夜周期并不稳定,今晚将是分外短暂的一夜。
“天地从古如此。”他说,“恩怨,爱憎,生死,枯荣,一切皆不过是云烟幻影。今朝烈火鲜花,来日荒雪枯冢。是值春秋替代,天数易更,合该他等此瞬昌盛蕃勃,便顺其自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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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止了言语,静静地看着艾芭拿。他们用余人不能理解的视线彼此交流着。
然后艾芭拿往后退了一步。
“不,”她决绝地说,“他们没有任何益处。他们只会带来血与伤痛。”
她举起手,林间的阴影再度骚动起来。这时有个声音在她身后轻轻说:“停下。”
艾芭拿身后的空气开始扭曲,雅莱丽伽的形体从那当中浮现。她手中端着一把外表相当笨拙的枪械,枪口抵在艾芭拿的后背上。那把短枪有着看起来就很原始的机械构件,以及一个大得畸形的弹仓。
“这是反灵场武器。”雅莱丽伽说。
艾芭拿看了看荆璜,然后缓慢地摇头:“你不能杀死我,这是你的誓言。”
“他不能。”雅莱丽伽说,“但我不在乎。你威胁到他的安全,我就会做任何事。”
艾芭拿放下了手。雅莱丽伽仍然用枪指着她,一步一步往后倒退,拉开大约两米的距离。
“解开湖上的封锁!”她对艾芭拿命令道。
艾芭拿没有马上反应。她仰起头,无限哀伤地望着那轮月亮。
“就这么办吧。”她说。
她和雅莱丽伽同时行动。从土中拔起的带刺树根缠绕住雅莱丽伽的脚,试图将她拖倒在地。而雅莱丽伽则如野鹿般灵巧地跃开,手中果断地扣下扳机。
那是一声让罗彬瀚感到浑身血液倒灌的巨响。
艾芭拿站在原地。她的脸色没有露出任何痛苦,只是充满着迷惘,就好像雅莱丽伽根本未曾击中她似的。然而当罗彬瀚将视线下移时,才发现她按在腹部的手沾满了鲜血。
她墨绿色的裙子逐渐从那个位置被洇染出一片更深的红色。她摇晃一下,似乎要倒下去。
紧接着树根从她脚下长出,如同莲花闭合般将她包裹在内。整个森林都开始剧烈地震动。罗彬瀚感觉有什么东西拽住了自己的脚,狂暴地将他甩向空中。他吓得大声惊叫,叫到半途时就停下了。拽着他的并非树根,而是白色的细绳。
荆璜正飞在他旁边,脸色前所未有的严峻。他们俯瞰着下方,看到橡树成群地拔地而出,如巨怪般肆虐奔腾,冲向那些留在地上的人群。
“咄!”荆璜说。
从他指尖飘出一个个非常细小的气泡,迅速朝下方沉落。当它们落地时已经大得犹如一座座房屋,将聚拢的人群笼盖在其中。气泡表面流动着彩虹般的微光,在橡树对着它们猛砸时非但丝毫无损,反而使树枝燃起火来。
吊着罗彬瀚的白绳仍在无限地延伸,从地上抓起那些落单的人挂到空中。很快司令官、欧齐斯和凯奥雷都出现在罗彬瀚旁边。
“噢,这可真是我做梦都没想到过的景象。”凯奥雷在空中摇摇晃晃,“这些树肯定也会成为我的终生噩梦。不管怎样还是要感谢你,你又一次拯救了我们所有人!”
荆璜毫无笑容地看了他一眼。这次他没有骂人,只是冷冷地说:“她是对的。”
凯奥雷茫然地看着他。
“她是对的。”荆璜说,“你们只会给这天地带来伤痛。”
翠绿的光点不断从他衣领里飞出,缭绕着他上下翻舞,像是在等待着一个命令。他抬起手,缓慢而坚决地指向树林。在那瞬间罗彬瀚好像明白了什么。
“打住,打住!”他一把揪住荆璜的头发往一边扯,“你他妈想干嘛?进入林区不准玩火!有这闲心你不如赶紧把他们送走啊!”
“没用了。”荆璜甩开他的手说,“这片树林现在已经和她的魂魄合一,不杀死这些人是绝对不会罢休的。她是此间主人,风水形势自然站在她那一边。如果不烧掉这片森林,不但这些人回不去,以后所有靠近这里的人类也必死无疑。”
他再次将手探向树林,那动作慢得就像个老人,因此又一次被人打断了。
“慢着,”凯奥雷说,“我得问一句,那个女人现在在哪儿?”
荆璜漠然地看了他一眼:“她的身体在林子底下,魂魄在树里。”
“如果你烧了这些树?”
“她本来也活不成了。”荆璜说,“她已无求生之志。这些树以她自愿献出的魂魄为驱,用不了多久就会把她耗死。”
“除非她平息怒火。”凯奥雷接口道。
“行啊,这简单,你们这些人死了她就不生气了。你就……”
荆璜的话戛然而止。凯奥雷手上握着一把枪,比他平时配在腰间的要小得多。他的手抖抖索索,但成功的把枪口抵在了自己的腹部。
“好吧,好吧,”他磕磕巴巴地说,“我不确定这一定能行,不过也许我们的血和痛苦能让她满意?至少能让她稍微冷静下来?我知道这想法挺蠢的,但是……我们总得想想办法吧?我现在可是很相信奇迹了,我是说,我已经在最不可思议的处境里被救了两次了,没准还有更好的事呢?我可不会飞,但至少有勇气做这个……”
他准备扣下扳机,在那以前白绳将他的手牢牢捆起,吊在头顶上方。
荆璜静静地看了他几秒,最后平静地摇了摇头。
“不必枉自寻死。”
他第三次缓慢但坚决地将手指向森林,翠色的光虫点点而落。
它们在即将落到树梢上时停下了。
“嗯?”罗彬瀚说。
他错愕地看着周围,包括荆璜在内的所有人都定住了。甚至橡树上的火焰也停止了跃动。
世界静止了。只剩下他和一条狗仍在摇头晃脑。
那只白尾猎犬颠着小步,悠闲地跑过一段泥地。紧接着它飞起来,如荆璜那样轻松地飘到罗彬瀚面前。
“好吧,我觉得刚才的事态有点过头了,亏你们拖住那孩子。我得说这可不是我创造这儿的初衷。”
它摇尾吐舌,用温柔而恢宏的声音说:“你还想吃点核桃吗?”
036 纵使无法飞翔(下)
“你有毒吧?”荆璜说。
蹲坐在他对面的猎犬天真地用尾巴拍打着泥土。
“你他妈上亿岁的龙,数万天壁世界之母,星辰女王,星层之主,你他妈装成一条狗骗人核桃吃?”
“你还很年轻,玄虹之玉。你过于年轻了。”猎犬说,“当你活到足够的岁数时就会对自身的物质形体感到厌倦。你会试着改变,自我设限,模仿其他物种的生活。你会发现世界变得陌生,然后渐渐重新熟悉起来。每一次轮回都像新生,每一次选择都有意义。过去我也曾变成人类,在你们的世界里游荡观察,这和现在的状况没什么不同。”
荆璜冷冷地盯着它:“你出现在这里不是偶然吧?”
“有人在梦中呼唤我。”猎犬舔着爪子说,“一个很单纯的梦,很可爱,使我怀念起那些创造的日子。再说你也不是个省心的对象,玄虹,上次你出现在我的领地时砸坏了一座山。我有必要留意你这种危险分子。”
“我不是赔了吗?再说你他妈连世界都随便造,难道还缺一座山?”
“那是用来纪念我初恋情人的山。我们曾在那儿幽会,互相挠对方的鳞片。”猎犬扫着尾巴回答。
荆璜忽然不说话了。
“很好,至少你还知道心虚。”猎犬说,“回忆独一无二,生命亦复如此。你差点杀了我的孩子——这倒不是说她完全没有过错。你和她,你们都太小了,越是短浅的生命反而越不懂得珍惜。她轻易地将性命献给憎恶和偏见,多么无聊的事!我的孩子,神喻歌者,她能听见浪潮里的每一个秘密,却不能控制自己从那些可怕的真实里保持精神的平衡和宽容。毕竟这是需要很长时间来练习的,我想今夜的事会成为她的教训。”
它猛然从地上跃起,跳入月光照耀的夜空。这时月亮已在空中停滞了许久——甚至是从西边重新回到了湖面正上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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猎犬在虚空中端坐,扫视着地面上的众人。
“首先我得向你们道歉,远方的客人们。”它冲着人群说,“我创造了这个美丽的世界,却未能使你们对它留下美好的印象,因那一系列的误解、偏见、私欲、恐惧……最后造成了多么遗憾的结果!同时我亦真诚地奉劝诸位,不要试图带走这世界里的任何东西。你们的文明尚且幼稚脆弱,充满婴儿式的好奇与鲁莽,试图解析神秘将给你们带来灭顶之灾。须知即便是一粒此处橡树的种子,在你们的世界里也不啻于吞星噬月的灾蟒。毁灭绝非我的本意,然而星层之间自有其独立法则,我的守护无法抵达你们那浪潮之外的故乡。因此我衷告诸位,保持忍耐、谨慎与谦逊,如此才能在这无限广袤的世界里生生不息——请多珍重!现在,我认为是你们回家的时候了。”
猎犬摇动尾巴。湖面上纠缠密布的树根开始收缩。转眼间那深邃的星空之洞又映照在银月下。
“再会。”它说,“我,此世的创造者与守护者,星辰女王,第二原种,银尾辉龙拉戈维坦,向你们的领袖与文明表达致意。祝愿你们旅途顺利,愿你们在十月的治下繁荣昌盛,早日与同族相会于星海之中。”
人们吃惊、疑惑、不知所措,但最终在猎犬的俯视下接受现实。他们组织起有序的队伍,慢慢朝着湖面靠近。这过程中难免有许多犹疑和拖延,而猎犬始终和空中的月亮一起耐心等待着。
寂静号的成员们站在另一边。莫莫罗和雅莱丽伽都平安无事,而看见星期八更是令罗彬瀚大惊失色。
他抓住莫莫罗问:“她什么时候冒出来的?”
“星期八前辈一直都在呀。”莫莫罗说。
罗彬瀚瞪着星期八。戴着河豚发卡的小女孩也看向他,然后伸出双手:“哥哥抱抱。”
“哥哥不抱抱。”罗彬瀚说,“哥哥怕鬼鬼。”
第一批队伍走入洞中,紧接着更多的人消失在湖下。罗彬瀚望着他们远去,不自觉地陷入了沉思。
“罗先生,你想家了吗?”莫莫罗关切地说,“虽然玄虹先生可以破开虚空,但这种通道非常依赖环境,而且过去以后就无法再返回,所以没办法用来给你探亲。不过没有关系,只要危机过去,总有一天你会回到家人身边的。”
罗彬瀚深沉地摇头。
“回不回家无所谓,”他说,“我主要是在想,这洞后面真的是他们老家吗?万一是没有氧气的真空呢?万一是个巨型绞肉机呢?万一他们进洞以后其实都被怪物吃掉了呢?万一这都是我做的梦而其实他们都已经被树弄死了呢?”
“万一你妈啊。”荆璜说,“那是老子开的门,不许叨逼逼的烦人!”
“哦,万一你才是幕后黑手呢?”罗彬瀚缓缓说。
荆璜二话没说冲了上去。他们开始奋力互薅对方的头发,这场决斗进行到一半时凯奥雷走了过来。
“你们在干什么?”他呆若木鸡地问。
罗彬瀚赶紧松开揪着荆璜头发的手,顺道掩饰性的捋平了几下:“没事,没事,玩呢。”
“噢,哦,喔……好吧。”凯奥雷说,眼神看起来仍然有些怀疑。但很快他摇了摇头,露出爽快的笑容:“我是来道别的,以及有些话我认为有必要说。关于……那些树叶,还有核桃,我很抱歉,但我们不是为了财富而这么做的。我们只是想了解……”
“行了,你们想拿回去分析分子结构和基因蓝本。”荆璜不耐烦地说,“你们的隧穿技术本来就是单向,需要在这里重新建立基地才有希望回去,带着科研队和移民就是为了这个吧?说穿了你们也不过是一群弃子罢了。”
“我没准会获得晋升。”凯奥雷突兀地说,“这次事故或许会成为我的机会,实际上这次航行是我姑父的安排,他原本想趁机……”
“干嘛?你想炫家世啊?”
“不,当然不是。”凯奥雷有点无措地说,“我只是在想……不管你之前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谢谢你。真的。”
他挺起胸膛。
“很抱歉,真的非常抱歉,我们不是……故意……但我们确实做错了。我们会改正的,改变这一切,”他说,“我们……不是说能一下子消除,但我发誓我们会努力克服所犯的错误。我们将继续前进,我们将了解这些,我们会完善自己的方法和手段,那时也许就不会再有那么尴尬的见面了。也许,我是说,我们可能暂时都没法像你那样飞——但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是吧?总有一天我们会用自己的方式解决问题,到那时候我们说不定能一起在天空下飞呢,背个火箭背包什么的。”
然后他笑了一下,有点无措,但是点点头。
“到那时候,我是说,谢谢。还有对不起。真的谢谢你愿意保护我们,所以,到那时候,等到能够追上你们的那一天,正式的道歉和感谢,我们会……”
“道你妈,感你妈,放你妈的屁。”荆璜打断他说,“谁他妈要跟你们一块飞?我告诉你,理识就是纯傻逼,你比傻逼更傻逼,傻逼当中选傻逼,傻逼倒数你第一。你猜这是为什么?因为你是傻逼之中最傻逼。”
罗彬瀚冲过去捂住了他的嘴,然后对凯奥雷笑道:“好,很好,都挺好。你们加油哈。”
凯奥雷走上前和他拥抱了一下。这完全出乎罗彬瀚的意料,正当他纳闷时察觉出某个坚硬的金属物体被塞进自己手里。
“高能射线枪。”凯奥雷在他耳畔低语,“我的私人收藏,我会在报告里说是被树攻击时弄丢了。我想你比他更需要这个。昨晚很抱歉,祝你好运。”
他最后挥了挥手,朝着人群跑去。直到所有人都消失在湖中,罗彬瀚才如梦初醒地看了看手里的短枪。
“爽到。”他说。
荆璜鄙夷地看着他。罗彬瀚不慌不忙地举起右手。
“看看这只完美又尊贵的手,”他深情地说,“这可是摸过亿年老龙的手啊。”
白尾猎犬从空中飘了下来。
“准确来说你还是摸了一只狗。”它回答道,“我的真身仍然沉睡在燃素深处。我已许久不曾起来,以免引起海面的灾害。尽管如此,你们制造的混乱仍然迫使我出现,我很高兴这漫长的林中之夜终于过去了。”
它无辜地抖了抖耳朵,宛如在友善微笑般吐舌看着荆璜。
“这是你第二次在我的世界里捣乱,玄虹之玉。我认为这是需要惩罚的——接下来我该怎么处置你们呢?”
037 箴谏以为龙之馈赠(上)
当朝阳升起时罗彬瀚终于又看见了寂静号。它躺在一个酷似朗姆酒瓶的玻璃容器里,瓶子则被拿在雅莱丽伽手中。
他凑到瓶子边,看着里面不及巴掌大小的船模。在这个比例下他终于得以窥清寂静号的全貌——自然,指的是木船形态。它略偏狭长,有漆黑的船舷与暗色的甲板,六根高低不同的船桅,桅杆上部装饰着锋利狰狞的铁荆棘与刀刃;风帆也是黑底的,最高的帆上绘着火焰和骷髅;在船首像的位置则放着一个面貌诡恶的魔鬼,背后舞动着树的枝条。
“草,”罗彬瀚说,“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船。”
“我们是海盗。”雅莱丽伽说。她的理所当然让罗彬瀚无言以对。
这时罗彬瀚还没意识到真相。他对雅莱丽伽问道:“这瓶中船模型是谁做的?挺精致的嘛。这么复杂的构造,在瓶子里咋拼啊?”
“这就是我们的船呀,罗先生。”莫莫罗说。
雅莱丽伽在瓶子里灌入事先准备的湖水,随着瓶子盈满,瓶中的模型船如冰雪般溶解了。
她走到远处的空地中央,将瓶中的水倾倒在地上,然后朝着罗彬瀚他们跑来。前十秒什么都没发生,紧接着某种东西从那片倒水的地方膨胀起来。
罗彬瀚眼睁睁看着一艘船从地上长了出来。它通体漆黑,有六根尖锐狰狞的桅杆,以及诡异的魔鬼船首像。那毫无疑问是他先前乘坐的寂静号。
“楚丘卡的海魔瓶。”莫莫罗说,“这是海魔们用来收集船只的道具。它们会把看上的船放进瓶子里收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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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彬瀚冷静地把自己的下巴合上。“这瓶子不是街上买的吧?”
“船长从海魔那里抢来的。”雅莱丽伽轻描淡写地说,“他抢过很多人。如果你在海上落单,不要承认你认识他。”
“我他妈必不可能落单。”罗彬瀚立刻宣布。
这时荆璜终于从树林里走了出来。所有人都停下言语,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他的脸色看不出什么异常。
“雅莱,”他说,“走了。”
他顾自向寂静号走去。罗彬瀚揪住他问道:“你跟那条狗聊了些啥?”
“……惩罚。”
“啥惩罚?”
“不关你事。”
“那住村里的大妹子呢?她没事了?”
荆璜瞟了他一眼:“你那么关心那女人干嘛?”
“问问呗。”罗彬瀚说,“都已经是梦中人了,买卖不成情意在啊。”
他们登上寂静号。罗彬瀚刚刚仰起头看天,莫莫罗又化为一道光芒消失了。随即出现在船边的银石巨人缓缓将船抱起,然后发出了一声很清脆的呼喊,笔直地朝上方飞去。
罗彬瀚极有远见地提前趴在甲板上。
“我有一个问题,”他脸对着甲板说,“你起飞前为啥非要喊一声?”
“啊……这是教官教我们的,罗先生。”莫莫罗在他的心底温善地回答,“起飞前要提前预警,保证人类的飞行器有时间进行避让,而且发力的时候随动作出声也比较符合智人种的生理习惯,模仿这个特点会更容易被接受的。”
“那你很专业噢。”罗彬瀚说。
巨人的眼睛变得亮如旭日。它凝望天空的方向,然后一口气冲向云霄。罗彬瀚只觉得眼前发黑,然后便从粘稠的膜壁上脱出。
寂静号从火浪中破海升起。它乘着海面翻卷的焰气飞上高空,下方巨大的球状天壁旋即被火焰所掩盖,变为一片巨鲸般的海下阴影。
罗彬瀚靠在舷边注视这一幕。天壁内确然藏着一个独立的大陆,一个星球,一个世界,这事实仍然令他感到不可思议。天壁内的空间和外界不符吗?还是说他们在进入天壁时被缩小了呢?之前那两天两夜是真实的吗?
最后他放弃了思考,决定去做点更有益的事情。他的第一个计划是去上个厕所,因为他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憋了一天一夜了。那简直反人类。
厕所位于船舱底部,比起寂静号现在的外形倒是还算先进。他在蹲坑时不免想到那些排泄物的去处。旋即他又意识到既然荆璜和莫莫罗可能都不上厕所,而∈和李理想必也不用,那么只剩下雅莱丽伽与星期八。
换言之在他上船前这是个血统纯正的女厕所。
罗彬瀚归纳到此不免感到有点难受。为了排遣郁闷,他完事后没有直接走回圆厅,而是在底舱来回转悠,到处看墙壁上那些风格古老而诡异的装饰花纹。它们有各种鬼脸、骷髅、刀刃和意味不明的符号,看上去很令人发毛,但莫莫罗告诉他但凡能走的地方都是安全的。
他踏进一个非常角落的小房间里,墙壁上贴着血红色的绒布。他起初没认出来,几秒后才意识到这是仓库。证据是那几本危险的人鱼写生画册还躺在角落里。
罗彬瀚积恨难平,走上前去,对着画册气势汹汹地指责道:“骗子!变态!葫芦娃!”
“什么葫芦娃?”他身后有人问道。
罗彬瀚一扭头,半透明的李理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她穿着鲜红的外套,乍眼看去简直像这艘古船上徘徊的女怨灵。
“哦,哦……没事。”罗彬瀚镇定地抹了把额头说,“上次有人给我分享了个种子,下完一看是葫芦娃全集。”
李理意味深长地看着他。
“你为什么还在这儿?”罗彬瀚板起脸问。
“先生,否则我该在哪儿呢?”
“上头的大总管都已经关了,你为什么还在屋里转悠?不是说容易坏吗?”
李理耸了耸肩。“我们的原理和载体都不同。”她解释道,“我的物质载体有一套独立的反灵场保护系统,因此得以在灵场环境下运行。然而那也意味着我无法走得更远。于我而言,这间仓库就是全部的宇宙,我无法了解外面发生了什么。”
她的自白勾起了罗彬瀚的同情。于是他打消了马上离开的念头,开始和李理闲聊起来。他很自然地说起了不久前所发生的一切。
李理安静地聆听着。当罗彬瀚讲完后她继续沉思了一会儿。
“这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她评价道,“我必须承认它刷新了我对本船主人的看法。此前,尽管我承认他对凡人世界抱持某种义务感,但我并没有发现任何依据,能够证明那些行为中存在切实的个人感情成分。但这次并非如此。我认为你提供的案例是独特而又富有代表性的,或许它能使那些尚不明确的部分清晰起来。”
“啥?”罗彬瀚说。
“一个基本总结,”李理回答道,“那就是他喜欢人类。这倾向是否合宜尚待考察,但它已是既定事实。”
“你是不是需要我把那首关于傻逼的诗再念一遍?”罗彬瀚说。
最终罗彬瀚疲惫地从仓库里离开。作为对人鱼画册的补偿,李理给他提供了几本据说可以舒缓精神的娱乐杂志,但罗彬瀚没精神细看。他已经一天一夜没睡,实在是太困乏了。回到自己的私人房间后他便再也无法抗拒,一头栽进柔软的床铺中。
他立刻睡着了。并且做了一个梦。
他梦见自己飞在寂静号的上空,低头望着它在火中航行。那一点力气都不费,但身体却轻飘飘地随风前进。这感觉如此自由而轻松,仿佛已经脱离了纷扰苦痛的尘世,不剩下一丝忧愁。
“事实上你只是在梦里。”有人在他旁边说。
罗彬瀚觉得很扫兴。他扭头望去,一只白尾的猎犬飘在他旁边。它甩头摇尾,以狗刨式的泳姿在虚空中悠游,与罗彬瀚齐头并进。
“去去去。”罗彬瀚说,“我做梦呢。”
他拼命想着刮起一阵风把猎犬吹跑,可对方照旧悠哉地刨着空气,甚至朝罗彬瀚吐起舌头。
“你不能赶走我——事实上,是你在我的梦里。”它说。
038 箴谏以为龙之馈赠(中)
猎犬神采奕奕,气定神闲地用四条腿划着空气。它那样娇小,却和下方的寂静号游得同样快。
罗彬瀚有点郁闷地盯着它。他当然不讨厌狗,但出现在这样一个梦境里就另当别论。这本应是属于他一个人的梦,而随着这条狗出现,先前那种自由无拘的感觉便迅速烟消云散。
“你想干嘛?”他问道。
“聊天。我认为和你聊聊会很有趣。”猎犬说,“真抱歉我只能在梦里这么做,否则玄虹之玉就会想方设法阻挠我。那男孩对比他更古老的异族缺乏信任——倒不是说我对此有什么意见,对于你们的种族而言,保持疑心是得以幸存的重要手段。在我观察过的所有小动物中,你们是最狡猾而谨慎的一种,可同时也最天真和冲动。这真叫我奇怪。”
罗彬瀚意识到他在面对的不止是一只狗,而且还是一只相当话痨的狗。他感到很痛苦,只想一个人舒舒服服地飘着。
“你现在想独处。”猎犬像有读心术般说道,“你的内心正充满了烦恼和迷惑,它们对这宇宙而言微不足道,对其他人亦无任何价值,唯独于你却重逾生命。你们关注的事情那么多,家庭、友谊、财富、权力、名誉、存在的意义、爱……这一切真的重要吗?在这样短暂易逝的生命中,竟还要为如此琐碎的事物焦虑,你们是一群多么悲观又神经质的小动物。”
星辰般的辉光从猎犬毛尖亮起,它在光芒中逐渐变形。属于犬类的肉体开始伸长、扭曲,最终变成了和罗彬瀚身高相若的人形。
一个人类女孩漂浮在空中。她的相貌酷似艾芭拿,只是睫毛和头发都银白如雪。她的美丽圣洁无暇,罗彬瀚却感到某种无以名状的虚假,像是面对着一副精妙的画作。
“这会让你更有安全感吗?”她用银铃般的声音问道。
罗彬瀚并不这么认为。老实说他更喜欢那只白尾猎犬。
“我很奇怪玄虹之玉为什么会把你带在船上。”她说,“我能从浪潮中听出他被杀戮的脚步追赶,因而四处躲藏逃避。可你在外部世界是脆弱的,他应该采取别的办法。”
“这你得问他。”罗彬瀚说。
银发的女孩绕着他飞了一圈,观察,思考,最后摇头否决。
“他在犯一个错误。”她了然地陈述道,“新的十月即将升起,他应当返回他那顽石的国度,而非独自逃离,扬帆远去。你们正与宿命背道而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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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彬瀚不置可否地耸耸肩:“要不你劝劝他?”
“我们可以一起去。”她说。
罗彬瀚没懂她的意思。
银发女孩突然飘过来,一把抓住他的手,拉着他从空中坠落。他们掉在寂静号的甲板上,宛如雪花落地般悄无声息。这时荆璜正盘腿坐在船头的老位置。他的身边搁着炭炉与陶罐,茶汤在罐中翻滚不止。
银发女孩拉着罗彬瀚靠过去。他们两个大摇大摆,毫无隐匿的企图,然而荆璜竟浑然不觉,兀自皱眉望着天空。
他们并肩站在荆璜面前。罗彬瀚伸手晃了晃,又喊了几句,荆璜却置若罔闻。
“这是我的梦。”银发女孩说,“他还没察觉到我们,至少现在没有。更遥远的东西占据着他的思绪里。”
罗彬瀚顺着荆璜的视线朝上看。夜空之中正横贯着绚烂的星带。这片天空表面看去和他故乡的银河无异,实际那些星星却是一群足以在欢声笑语中毁灭巨型飞舰的怪物。
他没有说出来,银发女孩却已开始摇头。
“不,不,你想错了。”她说,“星辰元素对生命的定义抱持着不同的观点。在它们眼中,那并非单一的生命,而是无数生命的集合体,是这无数生命的意志总和。当那艘船瓦解时,那就意味着构成它的无数生命获得了自由和解放——但这并非重点,那条星带并不由星辰元素组成,它只是自然地存在。无论你在你的故乡,在这儿,在联盟所触及的任何一个星层都能看见。”
罗彬瀚已然感到头昏脑胀。
“……银河,”他凭着自己有限的天文学知识晕乎乎地说,“那不是银河系的一部分吗?”
“是,但也不是。你们的星层距离那里太遥远了,对于你的故乡,那暂时还只是个普通的天文景象。直到你们开始溯流而上,才会见到它的真实面目。”
“所以那银河到底是什么?”
银发女孩飘了起来。她的眼神这会儿看起来变得很不同,那是属于龙的,冰冷而异类的目光。
“是战场。”她说,“你所看见的每一点光都是一次毁灭。当它能被你所见时,证明其命运已然终结。你们称其为星河战线。”
罗彬瀚隐约感到自己似乎在哪儿听到过这个词。
“战线,”他咀嚼似地说,“和谁打?”
女孩露出淡泊的笑容。
“我们。”她说。
罗彬瀚顿住了几秒钟。女孩在此期间对着他微笑:“当然还有焚辰之月。尽管你们甚至不相信他的存在。但那无关紧要,你们摧毁一切扩张的阻碍,你们不在乎。”
最后罗彬瀚决定点头:“听起来倒是挺牛逼的……不过我们怎么打你们?拿炮轰?拿枪射?”
“也有。不过最主要的是,你们写了一本书。”女孩说。
罗彬瀚瞪着她。
女孩又往上飘了一点,双手高举,拢住空中一颗格外璀璨的白星。
“这本书。”她说。
罗彬瀚对星发呆,甚至认不出它到底叫什么。他试探地问道:“这书叫牛郎织女吧?”
“星光界。”女孩说,“在盗火之月采取的所有策略中,这是最为致命的一个。每当我们在自己的世界里仰望之时,他借着那颗星的光芒向无尽世界低语。所有的歌者,圣者,诗人,哲人……凡能仰视星辰之物,无不在那诡计的笼罩之下。”
罗彬瀚十分成熟地替自己合上下巴。
“我只听说这本书是无情的名词解释机器?”
银发女孩放声笑了起来。和艾芭拿那宗教性的微笑不同,她在空中笑得前仰后合。那让罗彬瀚大为震惊,难以相信这是一个亿岁生物的举止。
“噢,抱歉。”银发女孩在笑够以后说,“物质形体会影响你看待事物的角度,当我变成人时总是更好动一点……总之你是对的。《星光界》——用你们的话说,是一本名词解释书。它有写在实体上的版本,可以让你们这些物质生物阅读,然而对于我们而言,仰头看那颗星星总是方便得多。每天夜里你就都会看见它对你闪烁,诉说,告诉你万事万物的定义。”
“这不挺好的吗?”罗彬瀚说,“传说中的终身制义务教育?”
“这正是问题所在。”女孩回答道。
她温柔地看着罗彬瀚。那并非少女面对异性的眼神,乃是圣贤怜惜蝼蚁的目光。其中充斥着无限的爱怜与谅解,以至于令他如履薄冰。
“可怜的生命。你们生活在实在的世界,物质于你们就是一切。”她说,“斩去手足,你们寸步难行;割去头颅,你们性命无存。你们中的不少人宣称知识之重胜过一切,可失去了肉体他们便立刻陷入永恒的沉默。但这里是不同的,我们,龙,精灵,元素,一切属于月境的生灵,物质于我们不过是一种无足轻重的装饰,就像头发和指甲。因约而生,因律而存,因而我们即是概念。”
她在空中张开手臂。
“概念,话语,定义。我们。”她说,声息细若游丝,却又轰然若雷霆炸响,“概念即是存在,话语即是权力——定义即是征服。”
039 箴谏以为龙之馈赠(下)
罗彬瀚伸手比划了一下。
他看看荆璜,又循着对方的视线看向星空,心中疑团豁然而解。
“我就奇怪他以前干嘛没事老望着天。”罗彬瀚说,“敢情正线上学习呢。”
“他是特别的。”女孩说。
“那肯定的,正常人谁上着网还学习啊是不。”
女孩只是微笑地望着他,那神态像是母亲凝望幼童,令罗彬瀚感到自己无处遁形。他只得不发一言,很苦闷地摸起了兜里的打火机。
“双星之子,玄虹之玉。”女孩说,“他既是烈火之子,也是黑石之子。”
“他就是个孙猴子。”罗彬瀚没好气地插话。
女孩听而不闻。
“第十月就要升起,双星汇于深渊之顶,永光使者自火而生。”她说,“所有的候选者都应前往顽石之国。那男孩在其中尤为重要,却还在此处徘徊蹉跎。春季即将终结,他必须尽快返航——我认为这就是你的使命,你为此而加入这场旅途。”
“你忽悠谁呢,”罗彬瀚说,“我他妈纯属是被绑票了。”
“你梦到了我。这里不存在偶然。”
这句话说到一半时,银发女孩突然若有所思地拨弄起头发。
“……不过万事自有其因。”她说,“或许我也该给你一份礼物,鉴于你送了我半颗核桃。受赠之物当以双倍奉还,浪潮时时如此言说。”
她向罗彬瀚靠近。这时荆璜从原地站了起来,他皱着眉,满脸不快地盯着前方。
漂浮中的两人停止了动作。罗彬瀚对上荆璜的视线,亲切慈祥地问:“同学下课啦?”
荆璜好像仍然没听到。他转过身,笔直地朝舱内走去。
罗彬瀚很好奇他想做什么,银发女孩显然也一样。他们都跟随着荆璜飘进舱内。
荆璜走入圆厅,对着周围巡视。莫莫罗正陪星期八翻花绳,雅莱丽伽埋头研究一个奇怪而复杂的工具箱。
他继续往圆厅深处走,绕下楼梯,穿过长廊。这条路罗彬瀚越看越熟悉。
“嗯?”他说,“你想干嘛?”
荆璜停在罗彬瀚的房间前,先是沉默了片刻,然后一脚把门踹开。罗彬瀚看到床上躺着另一个自己,四仰八叉,鼾声正响。他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
紧接着荆璜又抬起脚。他一脚把整张床踹翻了。
罗彬瀚顿时感到天旋地转。某种力量挤压着他,把他压缩成无限小的一个点。他拼命抵抗,然后痛苦地睁开眼睛。他发现自己被压在翻倒的床底下,差点因棉被和床垫而窒息。
“你被魇了。”当他爬出来时荆璜如此说道。
罗彬瀚抹了把脸:“你丫迟早复读!”
荆璜没理会他。他在房间中不断转圈,仿佛正搜寻着一个潜伏的幽灵。
“你干嘛呢?”
“那头龙在耍花招。”荆璜说。他的身周亮起朦胧的微光。
罗彬瀚靠到墙边,这才昏沉地想起他刚才做的梦。他对荆璜说:“我梦到那头龙了。她跟我说你是命运之子,光能使者,宇宙救星,轻小说男主角——总之你将来很牛逼。”
“听它放屁。”荆璜说,“高龄龙都他妈是职业骗子,上次被龙忽悠瘸的那家伙至今还在坟里躺着呢。”
罗彬瀚不禁有点失落。在梦里时他渴望摆脱那头龙,可醒来后却又觉得梦中所见怪有意思。他很喜欢那种莫名其妙的漂浮感。
这时整个房间开始震动。
罗彬瀚已经有点习惯了。他和荆璜一起跑到甲板上,发现寂静号后方发生了海啸。
火浪高高涌起,遮蔽了半片天空。寂静号与之相比简直如暴雨中的一片落叶。只是眨眼的功夫,那堵通天火壁已然刮到船尾。
荆璜飞了起来。他以手指船,疾声呼喝。由半透明薄膜构成的球体将寂静号包裹起来。
炎浪倾覆而下,把整个球体吞没进火焰里。
在那瞬间罗彬瀚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某种东西。它深藏于焰洋之下,庞大、冰冷、光亮,如白铁铸造的山脉。因其超乎想象的体积,以罗彬瀚有限的视觉甚至无法辨别出它的具体形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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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眼球开始灼痛,似乎变成了两枚火丸,将一路烧穿血肉,煮沸他的脑浆。那痛苦无法言说,他却不知为何无法移开视线,只能徒劳地注视着那银白之物。他感到自己正从骨髓开始蒸发,即将在光辉中化为无忧无虑的烟尘。
荆璜从天而降,一脚把他踹倒在地。
“不想死就别看。”他把罗彬瀚的头死死按住,“这整个星层都是那老东西的梦境构成的,你还要去找它的本体,你信不信天上那些玩意儿三秒之内扬了你?”
罗彬瀚拼命喘气。他的脑髓滚烫如沸,思绪支离破碎,只想歇斯底里地尖叫。直到荆璜把他扶进舱内,知觉才逐渐回到他的体内。
荆璜叫来莫莫罗,让他把罗彬瀚带去喝点水,自己则在原地做起伸展运动。
莫莫罗问道:“玄虹先生,您这是干什么?”
“老子要出去打架。”荆璜面无表情地说,“扒条龙筋送家里那老不死。”
罗彬瀚有气无力地举起手:“你打得过吗少爷?别到时候把陈塘关淹了啊。”
“淹了最好。”
荆璜甩着手臂朝舱外走去,这时一只银白的水母从舱外飘了进来。
“我对刚才的意外表示遗憾。”它用缥缈的声音说,“看来那不是个翻身的好时机。”
“你他妈就是故意的吧?”
水母在空中旋转着,一列透明的光须如舞裙旋动。
“我打算帮助你,玄虹。”它说,“既然你已接受我提出的惩罚,并坚决不愿重返故土,我打算用另一种方式提供助力——若你的船随波逐流,它会在一个月后抵达我梦境的边缘。然而,若我轻轻地,以最温和的方式翻身,浪潮会将你们以最快的速度送出这片区域。在明日结束以前,你们便会抵达千门万户之都。”
“……你就不能用点别的手段加速吗?蛇那家伙都他妈知道造地铁啊!”
“雨城之主是我们中的特例。”水母回答道,“他很善于模仿你们那些微小精妙的装置,可是对我这样的生物而言,它们稍微有点冗余了。我能翻几个身把你送走,或者你继续自己航行。我要忠告你的是危机正在迫近,浪潮中有许多询问你行踪的声音。若不争分夺秒,你的去路将有万重艰难。”
荆璜沉默着,最终开口问道:“你不会把船砸坏吧?”
“我认为你的防护足够安全,”水母说回答道,“不过那可能会造成一点轻微的眩晕。”
荆璜默认了。水母在空中悠然翻滚起来,忽然它对罗彬瀚说:“我对刚才的意外表示歉意,并已将礼物放在你的袋中。”
罗彬瀚呆了一下。他把手伸进衣袋内,首先摸到打火机,然后是弹珠,最后则是一只更大的,圆圆的,表面粗糙的球体。
一颗山核桃。它的外壳散发出一股浓郁的果实香气。
“我认为这能稍许弥补我所造成的妨害。”水母说,“再会,双星之子。当十月升起之时,期盼能再次听闻你的姓名。”
它飘向舱外。荆璜追了出去,罗彬瀚也想上前,莫莫罗却拦住他说:“罗先生,你还是休息一下比较好。”
罗彬瀚没心思休息。那山核桃的香气让他心跳鼓噪。他在莫莫罗的帮助下回到甲板上。
水母消失在球壁外的火焰中。然后那无边无界的火海开始变化。先是分解成无数细条,最后又扭成一股直通天际的巨大火柱。
火柱像鞭子般挥舞起来。
它重重抽打在寂静号外围的气泡上,整艘船像被击中的高尔夫球那样飞了出去——这便是罗彬瀚晕倒前看到的最后一幕。
040 中立港交通安全须知(上)
“你想过自己会怎么死吗?”罗彬瀚问道。
坐在他对面的周雨放下咖啡杯,有点怔然地望过来,显然是觉得这个话题很怪。
罗彬瀚自己也这么觉得。他平时很少把这种话题挂在嘴边,但他依然继续说:“你最近不是去医院实习了吗?生离死别的场面见得多吧?难道就没什么感触吗?”
周雨摇了摇头。他的表情总是那样,既不喜也不忧,只是显得特别严肃。罗彬瀚看过他父亲年轻时的照片,觉得他们长得很不像,唯独这种神情却如出一辙。
“没有必要去考虑这种事,人总是会死的。”周雨说。
那既像是豁达又像是无情,让罗彬瀚暗感诧异。他始终认为周雨是个多愁善感的人,然而唯独在死亡这件事上,对方好像尤其平静。
那是一种毫无感想,将死亡视为理所当然的平静。罗彬瀚把这视为医生的职业病。
“你的日子过得也太枯燥了。”罗彬瀚吸着果汁说,“像这样下去一直过到八十岁?然后就等着入土?唉,人活得太长也不好,老了落一身病,也没人愿意理你,多没意思。最好还是舒舒服服地活完健康的年头,然后毫无痛苦地暴毙去世……话说你不是学医的吗?有什么办法能安乐死你应该最清楚?”
“有,但不会告诉你的。如果害怕老年生病,自己平时就多注意保养吧,不要再熬夜看电影了。”
周雨又端起咖啡,把视线投向面前的杂志。那是本罗彬瀚完全不感兴趣的学术期刊,纸面上全是外文和统计曲线,甚至连张彩色插图都没有。
罗彬瀚无聊地舀了一勺奶油浓汤,转头看向窗外。淅淅沥沥的雨打湿了玻璃,城市在水雾中显得遥远而陌生。
“……诶?”他纳闷地问,“周雨,我们这是在哪儿啊?”
“米根竹大学西餐厅。”
罗彬瀚呆了一下。他毕业于梨海商业大学,算是个二流本科。周雨读的则是梨海大学医学院,全国有名的临床医学专业。
“米根竹大学……我们市有这个学校吗?”
周雨忽然放下杂志,冲他微微地笑了一下。
“不是什么有名的学校。你不记得也很正常。”
“那咱们干嘛跑这儿吃饭?”
“因为位置合适。我们两个赶过来都比较方便。”
周雨平静如常地看着他,目光中稍带一丝疑问:“不是你选的地方吗?”
罗彬瀚一点也不记得了。他费解地抓起了头。
“邪了门了……那我们到底是为啥出来吃饭的?你还记得不?”
“不是说想交流一下彼此的近况吗?”周雨翻着杂志回答。
“哦,那你最近如何?”
“还好。你呢?”
“我……”
罗彬瀚的思绪一片空白。他总觉得自己似乎在经历某种非常不得了的事。
“……周雨,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我好像记得自己在飞。”
周雨放下杂志,诧然地望着他。罗彬瀚刚想强调自己脑子没问题,就听到对方说:“你确实是在飞啊。”
“……啥?”
周雨从座位上站起来,打开旁边的窗户。
“罗彬瀚,你看外边。”
罗彬瀚将脑袋探出窗外。他发现楼下是无边无际的火海,滚滚炎浪翻涌不止,整个餐厅就在这片火海上高速飞行着。
“——这啥玩意儿啊!”
他难以置信地大叫起来。紧接着火海里伸出一只巨大而恐怖的银白触手,凶狠地抽打在餐厅窗户上。墙壁顷刻间解体,把他们的餐桌连带着人和座椅一起撞飞了出去。
周雨在空中喝完最后一口咖啡,沉静地朝他点点头:“看来时间到了,那么我先走了。喂鹦鹉的坚果快用完了,我想趁超市关门前再买一点。”
说完他拿起支在脚边的长柄黑伞,转身跳入无尽的火海中。
“周雨啊啊啊啊啊啊——!”
罗彬瀚惨叫着醒了过来。他看见一张充满阳光的脸正喜悦地望着他。
“罗先生,你终于醒了!”那张脸的主人说。
罗彬瀚还有点浑噩。他一把抓住对方的手:“……周雨跳下去了。”
“跳你妈啊。”他身后的声音说,“赶紧起来,别耽误功夫。”
这声音让罗彬瀚迅速回到了现实。他回过头,看到荆璜正在翻着《星光界》。
罗彬瀚揉着眼睛从长椅上坐起身。火海、飞舰、艾芭拿、飞翔的猎犬……昏迷前发生的一切重新回到他脑海中。
“快点起床。”荆璜不耐烦地踹了踹座椅靠背,“都已经跑多远了还周雨周雨的呢?你是他发小还是他亲妈啊?”
罗彬瀚毫不介意地摆摆手:“你丫懂个屁,你一天降系。”
他察觉自己坐在寂静号的圆厅里。寂静号的其他成员同样在场,似乎正等待着什么。
“……我睡了多久?”
“用这里的时间计算已经快二十个小时了,罗先生。”莫莫罗回答。
罗彬瀚实在没想到自己这么能睡。他昏沉地接过莫莫罗递来的水杯,喝了几口后才想起自己失去意识的原因。
他吓得一把抓住荆璜的头发:“那海啸把我们打飞了!”
“……你他妈还没醒是不是?”
“我这不是还在前情回顾吗?”罗彬瀚说,“我们现在到哪儿了?”
“岸边。”
“啥?”
荆璜打掉他的手,闷头往圆厅外走去。罗彬瀚疑惑地跟着他来到甲板上。
他望见一片白色的滩涂。那颜色干净又漂亮,在星空下散发柔和的光泽。火浪时起时伏,舔舐滩地,却不曾留下一点灼烧的痕迹。
“白沙滩?”
荆璜看了他一眼,什么都没说。等罗彬瀚爬下绳梯后才发现脚底并非沙砾,而是无穷无尽的贝壳。他试着捡起一个,结果却沉得差点拿不起来。
这时莫莫罗也下船了。他看到罗彬瀚的举动后说:“罗先生,你还是不要碰这些遗骸比较好,如果上面残留着记忆,很容易让你做噩梦的。”
罗彬瀚赶紧把手里的那枚扔开。“这到底啥玩意儿?”
“是被其他第二原种吃下去的魂魄。”荆璜冷淡地说。
“第二原种?”
“那头龙算是第二原种里难得好说话的,梦境也可以当成普通星层通过。但它和其他寄身毕竟同出一源,梦路相通,边界之地自然全是吃剩下的东西。”
罗彬瀚还是没怎么听懂,但荆璜似乎不愿意继续解释下去。
雅莱丽伽又拿出了海魔瓶。她打开瓶塞,从瓶中飘出的一股白雾笼罩住寂静号,整艘船就此消失。白雾复归瓶中,化为栩栩如生的船只模型。
他们向着贝壳沙滩深处前进。罗彬瀚仍不清楚他们要去哪儿,直至一只蜘蛛出现在他眼前。
它通体白得像贝壳,体积大过巨象,静静地伏在贝壳上打盹。当他们靠近时,那八只黑眼同时映出荆璜的身影。
“目的地?”它颤动口器,用非男非女的奇怪声音询问。
“门城。”荆璜说。他把一块白中泛红的漂亮水晶扔了过去,那是从鱼骨号上获得的战利品。
巨蛛伸出一只锋利如刀的步足,在那块水晶上轻敲三次。水晶开始颤动,它在罗彬瀚的注视下长出八只晶体的细脚,窃窃地爬进贝壳堆的缝隙间。
那庞大的蛛怪似乎满意了。它慢慢地朝后退去,露出藏在身下的一口石井。随后它又将一个堆满硬币的贝壳推到众人面前。
荆璜从贝壳上拾起一枚硬币,把它抛到井中,然后招呼罗彬瀚上前。
罗彬瀚俯身望去。他发现井下的水异常清澈,其中漂浮着一个奇怪的东西。
“……梭子?”
“看仔细点。”荆璜说。
罗彬瀚瞪死了眼往下瞧。他发现那梭状物有着异常精妙的细节——楼宇,街道,户牖。那是一座上下完全对称的城市。
“……梭子城?”
“千门万户之都,”荆璜说,“门城。”
说完他一脚把罗彬瀚踹进井里。
041 中立港交通安全须知(中)
井水温暖而又芬芳。
落水瞬间罗彬瀚下意识地闭起眼睛,因此什么也没看见。他只感到水面很粘稠,酷似不久前穿越天壁时的体验。
然后他落在一个非常嘈杂的环境中。那并非火焰与飞鱼所能制造的响动,而是毫无疑问的人声。有人在说话,在笑,在奔跑,在吆喝,在喃喃低语,此外还有悠扬的乐曲声。他觉得自己好像突然置身于市井之内。
罗彬瀚擦了擦脸上的水。他终于看清周围的环境。
此刻他正站在一条街边。
这是一条极为古怪的街道。它壮阔恢宏,宽近十米,由无数光鲜灿烂的黄砖铺成,沿途建筑风格迥异,有的尖顶花窗,有的竹檐布户,平地而起的金属质地万丈高楼与哥特式的尖塔仿佛百衲布般胡乱地紧挨着。明明没有人影,所有的屋子里却似乎都吵吵嚷嚷的。
罗彬瀚呆呆地看了几秒,然后扭头望向自己背后。
在他身后是一幢暗灰色的石质建筑。那建筑四四方方,没有门户,简直像座古朴而荒凉的废弃陵墓。在建筑正前方是一座喷泉,水从檐部两边飞溅而下,潺潺汇进罗彬瀚脚底的浅池中。
在石檐下方有个半人高的壁龛,边缘雕满蛛网似的花纹。龛中放着一座美丽的女神石雕。雕像斜倚而坐,怀抱竖琴,正用她冰冷的石头手指悠然弹奏。罗彬瀚先前听到的乐曲正出自于她。
石雕一边继续弹奏,一边转过脑袋,用它的石头眼珠与罗彬瀚静静对视着。
“打扰了。”罗彬瀚说,“很遗憾以这种方式认识您。再见。”
他冲出水池,躲到附近一棵苹果树后面。当他再探头去看那尊雕像时发现它已被喷泉遮挡起来。一团阴影在水帘后若隐若现。
水帘向两侧划开,荆璜和雅莱丽伽先后从水池里迈出。
“你他妈抱着别人的房子干嘛?”荆璜说。
罗彬瀚疑惑地抬起头。他没发现任何生物,然而苹果树的枝叶却在不悦地簌簌微抖。这棵树看起来好像生气了。
他立刻冲回荆璜背后。
莫莫罗和星期八也自水池中现身。他们都对周围的环境视若无睹,径自走上那条灿亮若金的黄砖路。
雅莱丽伽拨弄着羊角上的链子,不知为何罗彬瀚觉得她好像心情不错。
“船长,”她说,“接下来的安排?”
荆璜朝周围环视了一圈,然后说:“你们先找个地方住下,然后到市场随便逛逛吧。我去找个人。”
他独自从街道尽头离去。莫莫罗则体贴地走到罗彬瀚身边说:“罗先生,欢迎你初次来到门城!这里是处于无远域和联盟边界的中立交通港,各个星层的种族都会在这里进行快速旅行和过站。现在我们所处的位置是碳基社群种伴生约律端的入海口,为了避免被认为有非法入侵企图,请务必停留在公共区域哦。”
“公共区域?”
“就是这些黄砖路呀。”
罗彬瀚仔细看了看周围。他发现那些建筑都和黄砖路保持着明确的分界,甚至那棵苹果树的绿荫也不曾侵入黄砖区域。
他们与荆璜反向而行,在雅莱丽伽的带领下走去另一边。罗彬瀚仍然听见周围的喧嚣,但这次他分辨得更加仔细,终于意识到那些动静是从两侧的建筑里发出的。有时是孤零零的一声叹息,有时则是许多声音的哄笑打闹,可就是瞧不见人。
当他们拐过街角时一个影子从附近的塔楼前冲了出来。它只有猫犬的大小,但却穿着缀满珍珠的深蓝礼服,以及鞋帮镶金线的小皮靴。
它像是从虚无中凭空出现,一下降落在黄砖道上,然后急匆匆地冲向对面。此时罗彬瀚正张望着塔楼,对方一头撞在他腿上,然后跌倒在地。
罗彬瀚吓了一跳。他俯身看向对方,发现这生物竟然长着雪白的胡子。它看上去就像个童话里的侏儒。
对方很快从地上爬起来,若无其事地拍拍衣裤,然后朝罗彬瀚鞠了一躬。
“秋鲁向这位绅士致歉,”它用外星语说,“秋鲁本该稳重行事,但是状况紧急,秋鲁必须把信送去安歇丘。”
说完它一溜烟地跑掉了。余人反应不及,只有雅莱丽伽轻轻用马蹄踢了几下地面。
“它是去安歇丘。”
“怎么了?那是哪儿?”
“是最近的旅店。”雅莱丽伽说,“我们也要去那里。”
他们继续跟着雅莱丽伽走,沿途偶尔也看到一两个形貌奇特的路人——有的像野兽,有的像昆虫,有的就纯粹是一团光气,却始终没有再碰到那打扮漂亮的侏儒。
最后他们来到一片空地前。空地的左边是一座红白相间的巨大帐篷,右边是座大门敞开的风车磨坊。
罗彬瀚左看右看,哪边都不像旅店,也没有那华服侏儒。
雅莱丽伽离开黄砖道,走到空地中央。在茵茵绿草间垒着一个小石堆。它仅有篮球大小,石块表面覆满青苔。
她在石堆前蹲下,用手指轻轻敲打石堆的顶部。三下长,三下短。
石堆的缝隙里走出一个小人。它比先前那个侏儒还要不起眼,几乎跟蚂蚱差不多大。
罗彬瀚瞪直了眼。他下意识地想从口袋里摸出自己的小镜片,莫莫罗却悄悄将他拦住了。
“罗先生,请不要用千里镜看精灵类。”莫莫罗低声细语道,“那样对一位智慧种族中的长者是很不礼貌的。它们会非常生气。”
小人拄着一根小枝,缓缓走到雅莱丽伽面前。它用完全不符合体型的响亮声音问:“客人有何吩咐?”
“我们需要三个房间。”雅莱丽伽说。她几乎要趴到地上,如此才能保持和小人视线的相对平行。
“乐意为您效劳。”小人说,“客人们是否为初次到访本地?”
“有一个是。”
“那么遵循门城之主的法令,客人须得在约定书上签署姓名,如此方可入住。”
“我们乐意如此。”
小人几乎看不清的点了点头,走进石堆,过了一会儿又走出来。它手中抱着一片几乎跟它等身的树叶。雅莱丽伽接过树叶,又把它递给罗彬瀚。
罗彬瀚瞠目以对。
“拿着它闭上眼睛。”雅莱丽伽说。
罗彬瀚照办了。他在黑暗中等待了一会儿,眼前渐渐浮现出金色的文字。
“日月、天地、群星、浪潮与我所信奉之一切神灵,我以上述名义立下誓言:绝不使他人之血溅染此城;绝不使此城之物毁于我手;绝不将本人之物弃于城中。此誓出于我口,我血,我心,并由烈火与黄金为见证。”
金色的文字浮现片刻,下方又出现一行小字。
“请翻页(叶)。”
罗彬瀚闭着眼翻过树叶。金色的字迹再度出现。
“门城泛社群种理识侧旅客文明出行同意书
本人已阅读《中立港交通安全须知》,并同意遵守其全部条款,包括但不限于:1.不得在门城境内参与非法暴力活动。2.不得破坏一切共有及他人所有财产。3.严禁乱扔垃圾或不分类处理。违者将由黄金警卫队依法处理,情节严重者将由火箭通道驱逐离境。
另:本协议之一切解释权归门城之主所有,如有更改,恕不另行通知。”
042 中立港交通安全须知(下)
雅莱丽伽从她发髻里抽出一朵针花,在罗彬瀚食指上很轻地刺了一下。
“把血按在树叶正反面。”她说。
血迹很快渗入叶内。雅莱丽伽把它归还给石堆前等待的小人。
小人抱着树叶走回石堆内。过了一会儿,一只鼹鼠似的生物从附近的草丛中探出头。它朝雅莱丽伽敬了个礼,然后从地洞内衔出三个小瓶子。
雅莱丽伽分了一个给罗彬瀚。瓶中装满透明的液体,瓶身写着“请喝我”。
“草。”罗彬瀚说。他想起那个老故事,关于一只违规打洞的兔子和爱丽丝。
他开始担心自己的裤子够不够弹性,但还是跟着莫莫罗和雅莱丽伽一起打开瓶塞,把里头的水一口饮尽。
“我们什么时候开始变小?”他对比着旁边的树问。
莫莫罗疑惑地望着他:“变小?”
“住那石堆里可不得变小吗?得亏是靠喝药,没给我顶帽子戴……咦?”
罗彬瀚说着转头看去。石堆已经不见了,原处孤零零地立着一扇正常人高度的木门。
木门颜色深褐,表面用颜料画着百合、雏菊与三叶草。门边挂着一个木牌,写有数种文字。罗彬瀚仅能认出最底部用外星通用语写成的“安歇丘”。
雅莱丽伽领着他们推门而入。穿越门板时罗彬瀚感到眼前一黑,随即就被松木、酒与烤肉的香气包围住。四周闷热而又吵闹,像在一个相当封闭的空间里。
他用力眨了几下眼,视觉迅速恢复了。此时他置身于一座酒馆似的建筑中。人们团坐在桌前,闹哄哄地说话。由于烛火昏暗,罗彬瀚很难看清他们的长相,然而那些映在墙上的影子却千奇百怪,有着令人感到不安的轮廓。
建筑最深处是个圆木搭成的舞台。一个卷发男人坐在台中,怀里抱着一把圆肚长柄的奇怪木琴。他穿着红蓝相间的丝绸服饰,边角绣着灿烂的金线,头戴一顶插有孔雀羽毛的翠帽。
这打扮华丽到浮夸的表演者拨了两下琴弦,然后提起嗓子唱起来。木琴弹出来的曲子让罗彬瀚感到很平庸,但歌声却颇有一点味道。
“今日我们相聚于此,诸位客人远道而来。”表演者唱道,“丘顶绿树遍撒浓荫,丘中之屋何等欢乐!且容我将喜悦共享,赞美此处黄金之乡。”
屋内的人们依然哄闹不已,有些对着表演者鼓掌叫好,有的则像捣乱般发出怪笑。
表演者浑不在意地继续唱道:“有一条街能囊括千万条街,有一扇门能开启千万扇门。哦,哦,这是何等神奇之地!纵使世间美人不尽,我心犹挂此方风景!千门之城,通路之城,繁花之城,万法之城!门城!门城!门城!”
他反复歌唱最后一段,声调愈拔愈高,在一串激昂的连音中戛然而止。最后他站起身朝着台下鞠躬致意。于是掌声雷动,听众们欢呼大笑,把许多亮灿灿的硬币扔到台上。
表演者依旧向四方躬身致谢,并不去捡拾脚边的钱币。等他下台后才由几名小矮人跑上去,把所有钱币扫进一个柳条编织的簸箕里。
那歌手的歌声有种异样的节奏感,令罗彬瀚看得忘乎所以,直到雅莱丽伽拍了拍他的肩膀才回过神。
她似乎刚自柜台回来,将一根手指长短的小树枝递给莫莫罗,然后说:“你们两个住在一起,二楼的冬青木。”
莫莫罗接过那根小木棒,领着罗彬瀚上了楼。他们在最靠近走廊里侧的地方找到了写有“冬青木”标牌的房间。
门板是块完整无缝的裸木板,只在正中央留下一个虫蛀似的细孔。莫莫罗把小树枝插入孔中,罗彬瀚便听到一种细微的嘎吱声,就像木头在快速地生长。
莫莫罗把木门推开,里头是一个光鲜明亮的房间。四壁和地板全是木质,摆设也极尽简单。屋中只有一张大床,床边三步开外是一扇窗户。
罗彬瀚溜到窗边张望。他看到外头是一片绿意盎然的丘地。此时阳光明媚,微风徐徐,几只蝴蝶在空旷的草坡间飞翔。绿丘远处山峦起伏,隐见云雾松石,峰雪流溪。
他对着宁静幽远的景色欣赏了几秒,然后一把抓过莫莫罗。
“咋回事?”他沉着地问。
“我们在特等房呀,罗先生。”莫莫罗高兴地说,“在这里正好能看见圣山的风景,一定是雅莱女士特意为你安排的。”
罗彬瀚开始猛摇他的肩膀:“问你这个了吗?我的意思是街呢!刚才我们走过的大街呢?”
“那是交通道呀。”莫莫罗说,“我们现在所处的地方是艾森岛,精灵类的属地之一。这里和门城签署了接入协议,允许安歇丘接待门城的客人。不过严格来说我们还是在门城的领地内,罗先生千万不要试图从窗户或墙跑进艾森岛去了。”
他继续跟罗彬瀚解释了好一阵,终于令罗彬瀚大致理解了身处的境况。
“这儿就是个租界。”他总结道,“地是艾森岛的地,法是门城的法。刚才那扇门就算是坐飞机。”
莫莫罗点点头。他看起来放弃了向罗彬瀚继续解释其中的空间原理。
罗彬瀚又看了看窗外的风景。“如果我从窗户爬出去会怎么样?”他有些好奇地问。
莫莫罗的脸色严肃起来。
“那样的话属于非法离境。艾森岛的防护咒语会激活,门城的黄金守护者也会来追捕。而且我们现在所处的是联通两边的迷失域,并不是真正的艾森岛。如果罗先生你这样的原始智人种落进去,很可能会当场死亡,甚至是掉进混沌海中。请千万不要做那样的事!”
罗彬瀚赶紧离窗口远了几步。
他们继续在屋中察看。这间客房简单而整洁,大部分东西都由木头制成。罗彬瀚甚至发现地板角落里长出了树叶,万幸倒是没看见虫子。
另一个小困扰是房间没有厕所和浴室。莫莫罗告诉他这是因为精灵类通常无此习俗,需要这两项服务的住客需要前往底楼的公共区域自行解决。对此罗彬瀚颇觉不惯,但也不至于无法接受。
不久后房外响起了敲门声,罗彬瀚打开房门,雅莱丽伽提着一个工具箱走了进来。
“我们等下要去市场。”她说。
她把工具箱放在桌上,首先从中取出两个小布袋,里头装满了灿亮的金币。她把袋子分给莫莫罗和罗彬瀚,紧接着又是两张薄薄的卡片,质地摸起来有点像塑料。
“约律端用金币,理识端用联盟数字货币。”她交代道。
罗彬瀚还在研究那金币上的图案,雅莱丽伽忽然又递给他一个沉甸甸的金属方块。
“这是什么?”
“我改装的高能电池。”雅莱丽伽说,“装在你的射线枪里,可以支持大约百次射击。”
罗彬瀚小心谨慎地接过那块电池。他从自己外套下取出那把高能射线枪,在雅莱丽伽的指导下更换完电池。
这把枪,据检查过它的莫莫罗判断,属于能量武器中相当原始的种类,其内部电池仅能提供大约十发的射击,足以保证罗彬瀚在面对绝大部分紧急情况时当场去世。然而在经过神奇雅莱的改造后,它顿时变得焕然一新。
“你还是会死。”雅莱丽伽说,“如果你单独碰到船长的任何一个敌人。”
罗彬瀚从容地把枪塞回外套底下:“但是现在我可以射一百发求救信号了。”
043 垃圾分类练习题(上)
雅莱丽伽交代完所有事项后他们一起离开酒馆。推开底楼木门后他们又回到了最初的空地上。
罗彬瀚回首望去,发现木门依然矗立在原地。看来短期内他都可以自如地进出旅馆。
他们继续沿着黄砖路往前走。两边的建筑还是那样千奇百怪,毫无统一性,然而道路却出奇得工整而规律,每隔一段距离便会碰到一个十字路口。
这使罗彬瀚想起了一个关于十字路口的恐怖传说。他记不清自己是在哪儿读到的,大意是说午夜时披着血衣在十字路口徘徊,就会被带去死人之城。
那是个令人不安的故事,但此刻日光正盛,四下通明,因此罗彬瀚丝毫没有感到害怕。他很自然地仰起头,想看一看此时太阳的方位。
他没有看到太阳,也没有云,甚至没有天空。在那遥远不可触及的上方,他只看见密密麻麻的建筑。它们整齐地沿着一道道黄线排布。
那是座和他脚下极为相似,却倒映在天空中的城。它是如此漫无边际,以至于将整片天空都完全覆盖,一直延伸进金雾弥漫的远方。
罗彬瀚呆住了。此前他的注意力始终被两旁的建筑吸引,甚至一次也没有抬起过头。而周围的环境是那么明亮,令他不假思索地认为自己正置身白昼之中。
他抓过莫莫罗,无法言说地朝着天空一指。
莫莫罗抬头看了一会儿,然后眨着眼睛问:“罗先生是想去那边看看吗?我们可以到市场坐轴车,这样比走过去快很多。”
罗彬瀚感到有点崩溃。幸好这时雅莱丽伽回过了头。
“我们在门城内侧。”她说,“这里是一个封闭的梭形空间,每处的重力都会指向地面。你可以把这座城市想象成一个果壳的内部。每处都有门户和通道,最两端是通往果壳外的出口。”
罗彬瀚听懂了。他满怀感激地说:“谢谢你,神奇雅莱。”
雅莱丽伽好像不怎么喜欢她的新称号。
他们来到了雅莱丽伽提起过的市场。和先前的区域不同,这里的街道既热闹又拥挤。到处都是人(非人?)、车、动物、摊位。一个脑袋酷似螳螂的生物正挑拣盆栽;一套鼓鼓囊囊的西装自己在街头徘徊张望;四只穿着深红制服的猫坐在街边吹奏号乐,它们前边坐着一只戴着兔子的帽子。
无数奇异的画面冲入罗彬瀚的眼中,令他一时间无法思考。他下意识地缩到街角,把手搭在某个金灿灿的底座上。
“有何需要?”他头顶有个嗡嗡的声音问。
罗彬瀚抬起头。他看到一座极为逼真的黄金战士人像。它足有四米多高,身披铠甲,手持刀斧,望去气势骇人。
它用圆睁如怒的眼睛望着罗彬瀚,说话时仿佛有几根金属管在喉咙里震鸣:“有何需要?”
罗彬瀚忘记了怎么说话。雅莱丽伽慢步上前:“我们想找一些茶叶。”
“左行三区。”战士人像回答。
雅莱丽伽悠然地拉过罗彬瀚离开了。走远后她才松开罗彬瀚说:“那是黄金守护者。它们负责维护门城的治安。如果你打算偷东西或者抓人,别在它们的面前做。”
罗彬瀚自认是个遵纪守法的人,雅莱丽伽的后半句话令他隐隐不安。他向她确认道:“我们来这儿只是单纯地借道吧?”
雅莱丽伽看向他,慢慢露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微笑。
“计划上是的。”她说。
“那咱们能尊重计划吗?”
雅莱丽伽不置可否。她开始玩自己犄角上的细链子。罗彬瀚毫无由来地感到一阵慌张。
“它们厉害吗?”他问道。
雅莱丽伽朝他竖起三根手指。
“他们能打三个我?”
“他们能在你射第三发求救信号前杀死你。”雅莱丽伽说。
于是罗彬瀚决定在有限的人生中过得快乐一点,不去思考些影响生活质量的问题。
他们在一个帐篷前停下。帐内漆黑无光,外头也没有任何招牌,只有一个堆满鹅卵石的木盆。盆里有只乌龟正在打盹。
雅莱丽伽蹲下敲了敲乌龟的壳。它惊醒了,忽得拉长脖子,瞧着盆外的三人。
“我们想买茶叶。”
她把手伸进腰上悬挂的小袋子里,从中取出几片茶叶递给长脖乌龟。
乌龟慢吞吞地咬住茶叶,缩回壳里。它嚼了好半天后开始摇头晃脑。罗彬瀚从来没想到过自己竟然能从一只乌龟的脸上看出一种为难的表情。
“不需要同种。”雅莱丽伽说,“你可以选择最相似的。”
乌龟从盆子里爬出,钻进漆黑的帐篷内。罗彬瀚很想看看里头的玄虚,但莫莫罗却示意他不要乱动。
“主人不让看的东西还是不要看比较好,罗先生。”他告诫道,“有些物品对于智人种是很危险的,看了会沾上危险。”
罗彬瀚只得作罢。他无所事事地看向邻近的建筑。左边是辆摆满奇花异草的摊车,凭空浮在地面上几寸,右边则是个完全空置的金属架。一只黑猫正趴在上头盯着他。
与先前吹奏号乐的红制服猫不同,这只黑猫既没有穿上衣服,也似乎对附近响起的音乐声毫无兴趣。它只是懒洋洋地枕在自己爪子上,神态睥睨地观察着买茶叶的三人。
罗彬瀚感到这只猫不同寻常。他拽了拽莫莫罗,小声说:“这猫是不是成精了?”
莫莫罗看了看猫:“这只是普通的猫而已,罗先生。颠倒星的猫人不喜欢裸体,而且体格也要大得多。”
“不一定。”罗彬瀚凝重地说,“这猫尾巴钩得厉害,我看它怕也是龙变的。”
黑猫翻了个身,从架子上跳走了。
罗彬瀚目送它穿过街道,走过一排铁笼。那笼内关着许多蜥蜴似的生物,最大的足有藏獒大小。当黑猫经过时,它们全都爬到笼边,狂躁地啃撞笼子。
黑猫在笼边坐下,幽幽地看着罗彬瀚。它用尾巴轻轻敲打起笼子的锁。就在罗彬瀚的注视下,那锁头迅速地腐蚀起来。
笼中蜥蜴们开始用头撞击笼门。它们不知为何变得暴怒无比,在罗彬瀚反应过来以前。最大的蜥蜴已然撞出笼子,怒气腾腾地向他疾步爬来。
摊位的主人是个全身长鳞的怪人,外表看去颇为凶恶,面对爬出来的货物却显得惊慌失措。他无助地冲罗彬瀚等人大喊,要他们赶紧逃跑。
雅莱丽伽和莫莫罗没动,于是罗彬瀚也继续站在原地。当那生物冲到近前时莫莫罗上前一步,把手按在它的额头。微光从莫莫罗身上散发,那生物便突兀地安静了下来。它在莫莫罗的手掌轻抚下迅速入睡。
他们三个一起望向对面。
黑猫仍然坐在原地。它的体格太不起眼,坐在笼子后头的主人甚至还没发现它的存在。
它冲他们甩甩尾巴,钻进街道远处逃跑了。
这时乌龟刚刚爬出帐篷。雅莱丽伽飞快地拿走它壳上顶着的罐子,然后抛下一枚金币。
“追上它。”她对莫莫罗说。
044 垃圾分类练习题(中)
他们在街道上小跑起来。雅莱丽伽步履轻盈,跑在最前方领路,莫莫罗则抓着罗彬瀚一起行动。这显然很有必要,因为街上稀奇古怪的事物实在太多,刚跑出十来米就已让罗彬瀚眼花缭乱,浑然不知身在何处。
“那猫是什么玩意儿?”他们冲过几个售卖某种萝卜摊位的时候罗彬瀚抽空问道,那些长得像萝卜的块茎都在尖叫,有的还在唱歌。
莫莫罗无辜地摇头。罗彬瀚只好把疑问压下,等着回头再问问神奇的雅莱丽伽。
他们在追逐中跑出了三条短街,中间那条竟然还下着花瓣雨,当罗彬瀚从花海中杀出来时已然是满身落英。他被那浓郁的花香呛得直打喷嚏。
黑猫体态小巧,身形灵活,有好几次他们险些丢失它的踪迹,最后总是雅莱丽伽捕捉到在街头巷尾闪逝的黑色尾巴。
他们渐渐跑出拥挤的街道,周围又开始变得人影稀少。这会儿辨认黑猫就轻松了许多,双方的距离开始拉近。尽管如此,三人却仍谨慎地挑选着脚底的路径,绝不侵入黄砖路以外的区域。
黑猫也和他们一样循规蹈矩,离开市场后便始终只在黄砖路上奔跑,再也不曾跳上树枝或屋檐。它似乎完全明白这座城市的活动法则。
双方已经只隔半米,就在雅莱丽伽快要赶上它时,黑猫提身跃起,蹿入右边的岔路中。雅莱丽伽似乎也准备跑进去,却又突然驻足不前。她站在路口,迫使后方的莫莫罗和罗彬瀚也停了下来。
罗彬瀚流汗,咳嗽,打喷嚏,气喘吁吁,莫莫罗却神完气足,声音顺畅地问道:“雅莱女士,怎么了?”
雅莱丽伽偏头望着右侧的街道。“不见了,”她若有所思地说,“它进了这里的某扇门。”
她在街口张望。左侧的建筑离他们很遥远,似乎并无可能,而右侧最靠路口的三座建筑看上去都很奇特:第一座是有浑厚穹顶和圆槽立柱的大理石殿堂,体积很小,但看去谐美而庄严;与其相邻的是一间公共厕所,外型就像是公园里很常见的圆木小屋;再远处似乎是一间剧院。
剧院的占地是第一座殿堂的三倍不止,黑猫似乎很难在那短短瞬间离开这三座建筑,躲到更远的地方去。
雅莱丽伽在殿堂前徘徊,她似乎认为这里嫌疑最大。罗彬瀚则习惯性地看向了他感觉上最熟悉的建筑——公共厕所。
那实在是个很有他故乡风格的厕所,入口正中间是一排公共盥洗池,左右分成男女两间。最令罗彬瀚想不通的是在它外围的绿地上还附带一个微型景观喷水池,出水口是一只白石雕刻的人鱼。自人鱼手持的贝壳中不断溢出活水。流泉潺潺,玉珠飞溅,显得这公共厕所十分有情调。罗彬瀚差点就被迷住了。
他定了定神,用严肃的声音问莫莫罗:“这儿的人也都分男女……不是,这是通向哪儿的?”
莫莫罗疑惑地摇着头:“不是的,罗先生,上次来的时候这里好像不是这个建筑,好像是重新换了一扇门。”
“门还能随便换吗?”
“只要得到门城之主的许可就行了。”
罗彬瀚实在想知道这间厕所会通向什么地方。就在他抓耳挠腮时一个人影出现在街道上。
对方自剧院最底层的台阶上现身,一步跨入黄砖路内。当他转过身时,罗彬瀚看到了荆璜那张充满郁闷的脸。
双方目光相对,俱感愕然。罗彬瀚果断几步上前,揪住荆璜的头发质问道:“搞什么呢你?对飚演技啊?那头龙装狗你装猫?”
荆璜拍掉他的手:“你干嘛?”
“指证你的罪行。”罗彬瀚说,“那猫素质那么差,一般妖怪做得到吗?少来玩这套,你切了尾巴老子照样认得你!”
荆璜直接看向雅莱丽伽。
“我们遇到一只猫。”雅莱丽伽说。她极其简略地讲了来龙去脉,不知为何特意强调那是一只纯黑的猫。
荆璜的表情没什么变化。他皱着眉说:“我没看到那种东西,它进了别的门。”
“我们该继续找它吗?”雅莱丽伽问。
“没必要。”荆璜顿了顿说,“反正也碰上了,你们跟我一起来吧。”
他转身朝着拐角走去,方向似乎与原先的市场相反。罗彬瀚觉得有点意外,但还是跟上几步问道:“你跑刚才那剧院里干嘛去了?”
“找人。”荆璜说,“不在那里头,估计又跑去城尖散步了。”
罗彬瀚扭头看了一眼剧院外观。它矗立在大理石台阶之上,木头墙板老旧而黯淡,入口处的漆金装饰铁门敞开着,内部又有一道深红的天鹅绒长帘遮挡。不同于别的建筑,这剧院不曾发出任何响动,唯有门口的红布帘无风摇曳,好似有人在内侧来回走动。
剧院如此古典而诡怪,跟荆璜一点也不搭。罗彬瀚忍不住捅了捅他问道:“你在里头找谁呢?”
“一个胆小鬼。”
“那你找这人干嘛?”
“问路。”
如此简短的回答实在无法让罗彬瀚满意。他此刻脑袋里充满了对这座城市的疑惑,恨不得立刻就把一切答案从荆璜脑袋里晃出来。然而荆璜此时似乎兴致很低,对他的任何言语都敷衍以对。
他们来到一个非常有复古风情的红色电话亭前,荆璜把罗彬瀚推了进去。不知为何那里边出奇得宽敞,足以把他们四个都容纳在内。罗彬瀚定睛一看,发现四面镶玻璃的红亭墙实际上都可以推开,他不确定这电话还算不算纯粹的摆设。
荆璜在电话亭里低着头沉吟了一会儿,摘下电话拨了一个数字,然后推开左边的门走出去。罗彬瀚紧随其后,跨进黄砖路后却发现周围的建筑极为陌生:皮鞋店(新到泛智人种人皮少量,正规贸易途径获得,欲购从速)、玻璃温室、八角飞檐的凉亭、啤酒馆(传统酿法,仅用酒花与三月圆缺龄的本族雌性指甲!),甚至还有一座疑似用奶油和硬糖砌成的圆顶屋,屋中传出天籁般动人的歌声。
“我们这是跑哪儿了?”罗彬瀚问。
荆璜不肯回答。他们走过几条街,又遇到一个和刚才十分相似的电话亭。这次荆璜在里头拨号,推开右边的门,出去后的景色又与刚才大相径庭,那不止是建筑的差异,罗彬瀚明显感到整个环境都有些违和。他只是一下说不出在哪儿。
当他们走出第四个电话亭时一切就变得明显起来。建筑开始变得稀少而低矮,譬如池塘、狗屋、插在土中的风向标。黄砖路窄得仅容三四人并肩而行。而当罗彬瀚仰起头时,他吃惊地发现天空低矮得不足百米,倒映其上的城市也历历可见,同样只剩下一条狭窄的黄砖路。
荆璜不再寻找电话亭。他们只是笔直地朝着唯一一条道路前行。建筑物很快彻底绝迹,周围只剩下萋萋荒草。
天空变得触手可及,上头也长满了荒草。罗彬瀚甚至伸手就能摘下一根。他们就好像在一个长满野草的土洞中前进。当黄砖路抵至尽头时,就连草木也不再延伸。他们面前只剩下一个黑暗而深邃的幽洞,洞旁斜躺着一块石碑,表面刻满鲜红的文字。
罗彬瀚感到有点稳不住了。他鼓起勇气走到碑前,看向那些狰狞凶恶的血字。
那碑文开头如此描述:
亲爱的异乡旅客,我以万分喜悦的心情欢迎您亲自来到城尖垃圾站。正如我们在《协议书》中所言,您所制造的一切废物都不得留在城中,唯有此地允许抛弃。请您在抛弃前购买相应的分类标牌,以便我们采取不同的销毁方法。为避免误解,我将在下文附上详尽的分类方法说明。
另及:遵循门城之主的绝对禁令,我不得不遗憾地告知您智慧种族生物的遗体不属于任何一种可抛弃物。您须将其彻底火化或运往他处。
又另:本碑文字由上一位违反禁令者的体液书写而成。我以个人名义劝勉您突破陈规,勇于尝试,以便使我能继续书写更详尽的分类规则。
045 垃圾分类练习题(下)
罗彬瀚盯着碑文看了一会儿,然后下意识地把双手藏进口袋,又朝自己身上扫视几眼,确保没有在不知不觉间粘上落叶或纸片。他从理性上并不认为自己身处险境,可却打心底里害怕自己无意间丢了什么东西在地上。
为了证明友谊就是分享,他毫不犹豫地把荆璜拉到碑前,指着红字问:“这碑上说的是真的?”
荆璜不耐烦地扫了几眼:“啥破玩意儿?字这么多,没那闲工夫读。”
说完他一脚把歪斜的石碑踹倒在地,径直向那深不见底的洞穴走去。跟在后头的莫莫罗则动作轻柔地将石碑扶正,悉心拍去碑上的泥尘。
“石碑先生您好,今天也在上班呢,辛苦了!”他对那块石碑尊敬地说,“这次我是跟玄虹先生一起来找人的,不能耽误太多时间。等下次有机会再和您细聊吧。”
罗彬瀚产生了一种错觉。他感到那碑文上的红字好像变得更鲜艳了。
那显然不可能是真的。于是他义无反顾地跑到了荆璜和莫莫罗中间。
通道黑得伸手不见五指,罗彬瀚连一米开外的路也看不怎么清楚。万幸荆璜和莫莫罗的身上似乎都带着一种淡淡的微光,使他们的身影依然清晰可辨。雅莱丽伽则完全隐匿在黑暗中,甚至连一丝脚步声也不曾发出。只有当她角上的细链发出碎响时,罗彬瀚才知道她并未失踪。
他们走了十来分钟,通道似乎毫无改变。罗彬瀚回过张望,来时的路也已湮没在黑暗中。这狭窄幽暗的空间令他有点仿徨。他不安地把手撑在墙上,想以坚实的泥土触感来给自己一些慰藉。
但他触摸到的并非泥土,而是坚硬光滑的石头。那石头异常平滑,边缝整齐,毫无疑问经历过人工的打磨。
罗彬瀚又跺了跺脚。脚底的声音沉闷而坚硬,他们在不知不觉间走上了一条石头隧道。
他好奇地继续摸索。手指在墙壁上摸到一些刻痕。罗彬瀚差点以为那是某种野兽的爪痕,在反复摸了两下后才察觉出文字的笔画。
“罗先生,您在干什么?”从后方走上来的莫莫罗问道。
罗彬瀚继续摸墙,他对外星文字仍然很生疏,能看懂却很难书写,这使得他的触读能力也十分见拙。
“这墙上写的啥玩意儿?”他边摸边问。
莫莫罗眨眨眼睛。他身周的白光变得更明亮了一些。借着他的光,罗彬瀚终于看清面前墙壁上的情形。他倒吸了口气。
石壁上密密麻麻地占满了字。
那些字迹有的是用锐器划成,有的像用凿子精雕,有的是用墨水笔涂写,有的则残留着不祥的暗红污渍。它们的字迹也截然不同,像是由许多不同年代的人遗留。绝大部分是字,剩下的还有一些图画和符号。
罗彬瀚只能看懂其中很少的一部分。他们有些的内容相当平淡,譬如“伦乔巴巴向弗丽忒多多致意”、“这儿的路真难走”、“缤兰·叶影第三次来此,这是最后一次”。
还有一些似乎颇为曲折,譬如:
“马林诺弗拉斯欺骗了我,夺走我的爱与纯洁,我发誓将他贴上毒虫垃圾标牌,然后丢弃于此。”
“马林诺弗拉斯在此,向我心中的皎月与唯一的女神美拉罗表达爱意。她以宽广的心胸与公正的明眼审查了我的辩解。如今一切恶毒的污蔑与谣言都已在我们神圣的爱情照耀下烟消云散。我愿与此生唯一的挚爱结为伴侣,只待我回家告知父母,便即去往她处求婚。”
“马林是个骗子!可怜的美拉罗受他蒙蔽,至今还在煎熬等待,终日以泪洗面。我作为她的哥哥绝不宽恕此等侮辱。我要将全部的事告诉索玛沙斯提亚,请漂亮脸儿来为可怜的美拉罗做裁决。”
“德奥普布在此同风鸦酒馆的老板斐南进行剑术决斗,胜者将迎娶他的妹妹。”
“斐南在此赢得了与德奥普布的决斗,他捍卫了美丽的多黎泼的尊严与纯洁。”
“这是谎言,德奥普布没有输给斐南,斐南是个卑鄙小人!”
罗彬瀚还想再继续关注这场爱情决斗,然而墙上再未留下后文,这段恩怨只得不了了之。
类似的故事在墙上仍有很多,每段都引人遐想,而唯独一种字体让罗彬瀚感到心惊胆颤。
墙壁高处留着横七竖八的血字。它们都深深地刻印在石头上,狂乱、凶暴而又不顾一切,如同绝望的野兽嘶吼出憎恨之音。
——杀死盗火者。
——必须消灭盗火之月。
——伪月必将坠落。
——罪城与双面之月都将被火净化。
——剥掉他的皮。吸光他的血。嚼碎他的灵魂。这是他罪有应得。
无数简短的、来自不同时间与书写者的语句,翻来覆去地重复着相似的目的。所有与那目标相关的字眼,统统都以殷红与漆黑染就。
罗彬瀚呆然地看着那些语句。他注意到这些字旁边还画着一些意象不祥的图案。
九个月亮挂在空中,月相大小各不相同。其中最大的满月被怪物和野兽包围。
那是露出锐齿的狼群。长着女人面容的蜘蛛。漆黑庞大的蛇。
看到那条蛇的瞬间,罗彬瀚感到一阵毫无理由的眩晕。他耳中嗡嗡鸣响,如同梦中之人低声细语。
浮现于眼前的,无比熟悉的脸,来自一个他绝对不会认错的人。
然后风声袭来,他又被荆璜一脚踹倒了。
“你们他妈搞什么鬼?”荆璜说,“老子都跑出去几十步,回头一看就剩雅莱在了。你俩杵这儿演木桩啊?”
罗彬瀚从地上爬了起来。荆璜这一下来得很突然,但他却没怎么觉得痛。他的思绪还残留在那副画上。
荆璜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然后深深地皱起眉。
“画得什么破玩意儿,丑死了。”
他嫌弃地呸了一声,伸手指向墙壁。三只翠虫飞出他的衣领,扑向那些血红的文字。当绿火熄灭之后,那些满怀憎恨的字画荡然无存,唯有满壁白灰簌簌而落。
“又开始扬了。”罗彬瀚说,“上次要烧树,这次就烧墙,你这是死活都不放过啊!”
他满怀沉痛地往后退了一步,对着被烧毁的墙画鞠躬致哀。鞠到第三个时他注意到满地的白灰。
“诶?”他说,“少爷,你这弄得满地骨灰,算不算乱扔垃圾?”
“是又怎么样?”荆璜冷冷地答道,“有本事来打我啊?”
话音刚落他们就听到后方传来一种辘辘的怪响。那声音由远及近,眨眼间已冲到他们面前。
那是隧道口的石碑。它此刻正以一种所向披靡的态势飞快滚动,仿佛有人正在后头拼命踢它。石碑不偏不倚,直冲荆璜而去。
“什么鬼东……”
荆璜似乎想要伸手。他还来不及把话说完,那石碑猛地从原地飞起,如铁锤铜壁般重重砸在他的脸上。
石碑把荆璜压倒在地。然后疯狂地在他脸上蹦跳,地面犹如地震般隆隆作响,久久回荡于隧道当中。
046 反仇恨犯罪法案(上)
罗彬瀚完全惊呆了。
他茫然地瞪直眼睛,任由那半人多高的沉重石碑在荆璜脸上疯狂蹦跳。直到扬起的白灰呛得他打了个喷嚏,对现实状况的认知才总算回到他意识中。
石碑跳得足有一米高,丝毫不知疲倦。罗彬瀚连忙抹掉脸上的白灰,想冲过去解救荆璜。旁边的莫莫罗立刻制止了他。
“罗先生不可以乱跑。”莫莫罗严肃地说,“你靠近的话会被检查员先生误伤的,请务必待在安全距离外。”
罗彬瀚有点崩溃:“那地上躺的怎么办?这架势不得给他砸成个锤头鲨啊?”
莫莫罗满面单纯,语气坚定地说:“没关系的,这种时刻只要相信玄虹先生就可以了。”
罗彬瀚不得不怀疑此人有谋船篡位的居心。就在他考虑是否要弃暗投明时,驰骋正酣的石碑忽得被掀了起来,朝隧道深处直飞出去。
荆璜直挺挺地坐起来。他的脸上红痕交错,乍看像是满面鲜血淋漓,把罗彬瀚吓了一跳。然而等罗彬瀚再仔细分辨,才察觉那不过是些浮现在皮肤上的红印。它们在荆璜脸上纵横密布,犹如某种原始而怪异的羽状刺青。
“草,”罗彬瀚痛心地说,“好惨一熊孩子,都给锤成野蛮人了。”
荆璜面无表情地摸了摸自己的脸,红印在他指下迅速地消退。
他站起身,隧道深处里又传来辘辘声响。石碑气势万钧地朝着他再次滚来。
“……你他妈没完了是吧?”
荆璜微微弯腰,用左手把石碑按在地上。那威不可挡的沉重凶物剧烈挣扎着,却分毫无法挣脱禁锢它的手掌。
“你跑啊?跑给我看看?”荆璜开始用脚踹它,“老子这只机械臂的极限握力是八千钧,你就是辆火车老子也给你拆咯!”
石碑丝毫不惧他的淫威,依然奋勇拼搏顽抗。于是荆璜直接把它抓举到空中,开始无比凶残地向石壁上乱砸乱撞。那些留在墙上的血字很快就在他的暴行下毁坏殆尽。
石屑与烟尘纷飞,把罗彬瀚看得直发呆。莫莫罗及时护住他往后退去。
“玄虹先生好像抓狂了。”莫莫罗有些困扰地说,“虽然石碑先生对他的惩罚比较严厉,但那也是在履行垃圾分类检查员的职责,如此对待一个尽职尽责的人,这种事一定是错误的!玄虹先生在您内心深处一定也是明白的吧,请快点回想起您的本心!”
“放你妈的屁!再念老子连你一起打!”
荆璜咆哮了一声。他双眼中跃动着彩虹般绚烂的烈火。隧道在不知不觉中变得明亮如昼,空气迅速地升温。
石碑仍在挣扎。它一边试着从施暴者的手掌里挣脱反抗,一边因恐惧而小幅度地颤抖。在罗彬瀚看去简直像个有生命的活人。
从隧道深处传来一声细响。
那声音清亮而婉转,只是短促得令人不及反应。罗彬瀚不禁怀疑自己只是幻听。
但石碑突然不动了。它像个无生命的死物那样老实地坠着,任凭荆璜对它怎么拳打脚踢也毫不反抗。
察觉到石碑的异常,荆璜眼中的焰影也迅速熄灭。他又愤怒地踹了石碑两脚,然后才偏头望向隧道深处。
黑暗中断断续续地传来细音。时而高亢,时而柔和,如一线细泉在石缝间跳跃。那是一种美丽如歌声的鸟雀啼鸣。
片刻之后,隧道彼方漫步走来一个陌生人。那是个看起来二十多岁,容貌极为俊秀的金发男性。他穿着颇古典的浅色丝绸衬衣、黑色长裤与双排扣礼服,胸前衣领上别着一串洁白的铃兰花。
他停在荆璜的十步外,两人彼此相望,谁也没有意外的表情。
荆璜把脚从石碑上挪开,若无其事地甩了甩手臂。
“你这家伙果然在这。好地方不去,天天跑到垃圾站来散步,真是个怪癖。”
金发青年平静无波地望着他们。他的眼睛在幽暗中呈现出金属似的钢蓝色。那明明与凯奥雷很相似,却显得格外透亮而寒冷。它们一点也不像人类的眼睛,而是深潜海下的冰山。
说不清具体的理由,光是注视着这个人就令罗彬瀚感到浑身战栗。
“喂,盯着我干嘛?”荆璜不耐烦地说,“不是早说过我还会回来的吗?难道你觉得区区一个0206就能把我杀掉?”
“我可没有这么想——虽说如此,你每次出现时好像都在破坏我的财产。是在借故表达对我的不满吗?”
金发青年的声音一如他本人,安稳,平淡,毫无波澜,像是对眼前的混乱场面毫无感想。
“……巧合而已。你别想那么多。”
荆璜低头看了看石碑,然后若无其事地把它踢到一边。
石碑撞在墙上,发出砰然巨响。然而它毫无再对荆璜还手的意图,只是悄然而谨慎地滚动着,退到金发青年身后。
金发青年低下头,淡然地看了它一眼。他什么也没说,石碑却不断朝后退去,顷刻消失在黑暗深处。
目睹这一幕的荆璜似乎很无聊地甩甩手,往左前方走了两步,恰巧挡在罗彬瀚与金发青年中间。
他冲对方伸出两根手指,全身散发出凌人的气势。
“喂伊登,眼下是多事之秋,闲话我也就不多叙了。今天找你有两件事要办,对你反正都是轻而易举的。我现在赶时间,我们就快人快语速战速决吧。”
荆璜的语气中透着莫名的决绝,简直像是准备当场跟对方决斗。
被称为伊登的金发青年轻轻抬起眼。
他仍然用平缓的调子说:“你的第一个目的是通往外域的秘境之门,这点毫无疑问。但我很意外你还会有第二个要求,不觉得自己太贪得无厌了吗?”
“你以为我想吗?”荆璜阴沉地说,“路上出来点意外,我差点弄死一头古龙的后裔。老东西要我找三头被捉的幼龙放归山野,这样就算是赔罪了。”
“真龙是不允许在市场里贩卖的。”
“明面上不允许,暗地里肯定有吧?给我一个龙巢的地址,我去买三头龙放了就是。”
“你是打算购买,还是说直接闯进别人的门里抢劫呢?以你的性格和观念,真的会愿意向捕龙的人付钱吗?”
荆璜没有回答。于是伊登摇了摇头:“我是规则的制定者,不会允许任何例外存在。既然你不能提出让我满意的条件,那么龙巢的地址我是不会透露的。如果你打算强来的话,正好无远域那边也在和我联系……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他如此从容而冷淡地诉说着,既不凶恶也不强势。荆璜却像是十分厌恶地偏过了头。
“我路上搞了点东西,就全部都给你当买路费了。”他不耐烦地说。
伊登很轻微地露出一抹温和的笑容。那看起来像是种含蓄的讽刺。
“把销赃说成赠送,真不愧是有一半血统的你呢。但是这样也没用。你提了两个要求,即便我接受你给出的贿赂,最多也只会帮你满足一个而已。”
伊登静静地摸着胸前的铃兰花,然后像是失去兴趣般转身走开。在他离去前,荆璜忽然回过头,深深地望了罗彬瀚一眼。
“喂,等等,”他说,“这件事还有再商量的余地吧?”
伊登停下脚步,但却没有回头。荆璜烦躁地抓起了头发。
“上次来的时候这里可没有这么多规矩……跟其他中立港一样,你这座千门之城也出问题了吧?”
047 反仇恨犯罪法案(中)
一枝铃兰花。茎叶翠碧,花朵莹洁,鲜润如新。乍看毫无奇特之处,唯有在近处细察,才能发觉茎末处小小的金质笔尖。
金发青年伊登将它从衣领上取下,然后对着石壁简单地画了一个方框。淡青墨汁洇入墙内,在接触空气后迅速地变成深黑色。
他伸手在石壁上一推。墨线不知何时变成了真实的门缝,墙壁如同石门那样向对侧打开。在石墙后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华丽房间。
“具体情况去夜莺剧场说吧。”
他率先迈进门内,荆璜紧随其后,隐匿在阴影里的雅莱丽伽也跟了上去。
罗彬瀚还在吃惊那扇“画门”。当他经过时仔细地瞄了几眼,发现那扇门似乎在房间内原本就存在,它是房间唯一的出口。
房内壁炉里烧着木柴,左边是一整排落地窗,被数块深红的绒帘遮盖,仅露几条缝隙。红木地板似乎年头已深,有人行走其上时会轻微地吱嘎作响。
伊登在壁炉前的扶手椅上落座。他的右侧有一座高及房顶的书架,再远处是一台精美绝伦的落地钟。钟面由深橡木色为主体,四根螺旋柱支撑着荷叶边的黄铜钟盘。钟侧的浮雕密布,葡萄藤、橄榄枝、玫瑰、百合、绣球、鸢尾、月桂、银莲花……繁艳到令人眼花缭乱的百花之图,犹如在描述着天堂的梦幻景象。
唯独让罗彬瀚感到奇怪的是,这台落地钟似乎已然损坏。它那琉璃隔板后的钟摆是一朵倒悬的荷花,正如风过湖面般摇摆着。然而,荷叶钟盘上的四根指针——罗彬瀚又数了一遍——四根指针中的三根都静止不动。唯独最短的那根黑针如飞一般狂旋猛跑。
那显然超过了正常秒针的运行速度,令罗彬瀚恍惚中觉得自己的生命似乎也在神秘地消失着。
荆璜同样看到了钟。他不爽地咋舌说:“有必要搞到这个程度了吗?你也谨慎过头了吧?”
“这是保险措施。”
坐在扶手椅的伊登如此回答。他轻轻拉开外套,从内侧口袋中飞出一只珠光灿烂的机械小鸟。
一只夜莺。它的每根羽毛都由黄金打造,在羽枝尾端镶嵌着细碎的宝石,双翅是红玉与翡翠,尾翎是彩蓝石与天青石,颈腹则是钻石和各色水晶。
这只价值连城的人造夜莺伏坐在伊登肩头。它来回张望,用黑曜石镶成的眼珠观察周围,一举一动栩栩如生。当伊登将手指放在它头部时,从那白玉雕成的鸟喙中发出一串婉转清脆的啾啼。
伊登将它放到左手矮桌上的黄金鸟笼中。夜莺轻巧地跃上横杆,用黄玉制成的鸟爪攀停着。它在笼子继续左顾右盼,罗彬瀚甚至能从那动作中感觉到它的警惕与不安。
荆璜对这只奇特的机械鸟毫无兴趣,他顾自在伊登对面的莨苕纹布沙发上落座。雅莱丽伽悄无声息地站在他身后,不像有坐下的意思。
罗彬瀚从这两人的态度里读出一种无形的紧张。他意识到比起年龄逾亿的巨龙,荆璜实际上更防备面前这位斯文而冷淡的金发男性。
莫莫罗轻牵他的衣袖,两人坐到侧边的软垫长椅上。那椅子宽敞得可以让三人共坐,莫莫罗却特意跟他挨得很近,足以第一时间应对意外。
五人相对沉默,唯有壁炉里的柴木噼啪作响。良久以后,荆璜在沙发上翘起了脚。
“氛围不太对劲啊……虽说在垃圾站留言涂鸦也算你们这儿民风使然,我上次找你的时候可没有那么多乌七八糟的内容。到底怎么回事?身为门城之主的你,就算再怎么反感盗火者,也不会特意去煽动别人在你的地盘上闹事吧?”
他阴郁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
“还有那破石碑,是要疯啊它?老子他妈清清墙壁而已,它冲上来打我干嘛?”
“因为你触犯了禁忌。”伊登平静地说,“你让别人的血落在地上,魔像是不会考虑你行为的动机的。”
“那它倒是把那些写了血字的人抓起来啊!扔东西的不抓,你抓我一个洗墙的?”
“那可做不到,因为他们没有违反律法。”
荆璜莫名其妙地望着他。
伊登从主座上起身,走到被红绒帘遮住的窗前。他望着缝隙深处说:“城尖是遗弃之地,在那里造成的破坏不违反规则。”
“这我知道啊。但他们不是用诅咒之血写的字吗?这个算伤害他人,犯忌讳的吧?”
“他们用的是自己的血。”伊登说。
荆璜稍稍抬起头。伊登目光淡漠地与他对望了一眼。
“他们给自己施加诅咒,然后取血写下那些文字。具体是怎样的诅咒还不清楚,但是目前黄金警卫队没有找到遗体,想必不是致死的类型吧。”
“……有必要搞成这样吗?就算他们把这座城市屠绝,形成的咒力也伤不了盗火者一根毫毛吧?话又说回来,你也真够背的,明明已经避着盗火者跑了,到头来还免不了被牵连。”
荆璜的话语里混杂着厌恶与幸灾乐祸,似乎一点也不打算在主人面前隐藏。他紧跟着继续说道:“最近的风声越来越紧,像你这种四方交通之地,想要一点不乱是不可能的。这就是你在头疼的事情?要我去把那些写诅咒文字的老鼠抓出来?”
“不必。”伊登说,“那些血咒无关紧要。需要你去解决的是另一件事。”
他身后的深红绒帘无风自动,向两侧缓缓拉开,露出窗外诡怪的景象。
一个篮球场大小的剧院。它有十三排红布座椅构成观众席,地板上铺着织满鲜花的绒毯,六盏水晶枝吊灯将整个空间照得通明透亮。
众人所在的房间位于观众席后上方,像是专为贵宾准备的二楼包厢。然而此时舞台和观众席上都空无一人,使这堂皇典雅之地变得有些阴森。
伊登慢步走回主座。笼中的黄金夜莺发出一声啁鸣。
剧院内灯光骤灭,曲乐轻响,演员自舞台两侧粉墨登场。它们全是穿着剧服的木偶,手脚颈腰有巧妙的关节设计,行动起来灵活自如。雕刻的面容配以巧妆,远看足能以假乱真。
幕布上光影变幻,毛骨悚然的故事于焉开演:
——猫人栖于亭内,与水中人鱼嬉闹。忽而铁网天降,将其困缚其内。远处猎人奔来,举枪将其击毙,随后剥皮取骨。
——母亲漫步林间,怀抱幼童安抚。狼面的怪物自暗中袭出。它咬碎母亲的头颅,染红长裙与项链,徒余幼子在原地嚎哭。
——侏儒游船行商,箱中暗藏珠宝。蒙面者以刀相逼,夺走货物珠宝,随后将其割喉吊死。
木偶们在台上相携起舞,虽无一字台词,巨细皆已明晰。三幕场景接连演毕,凄冷乐声戛然而止。
舞台闭幕,灯光亮起,一切恢复如初。
048 反仇恨犯罪法案(下)
伊登从椅上站起,在书架中抽出一份羊皮纸包裹的文件。
“这是最近发生在门城附近的三起恶性案件。其中相隔的时间,以门城为基准计算是在一个月内。”
他平淡如水地说着,将文件递给荆璜。
“虽然案发地点都不在门城境内,附近却恰好都有门城的出入口。受害者也都是在旅行中出事的。每起事件都有目击者——或者该说是旁听者,所以凶手的种族也都很清楚。刚才夜莺团的演出你也看过了,能注意到其中的共性吧?”
荆璜把羊皮纸文件放在腿上,没有急于打开。
他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猫人被枪杀,人类被咬死,侏儒被刀杀……照你的意思,是认为这些都是种族仇恨谋杀吗?”
“有这种可能性而已,是不是基于传说或者种族共性展开的仇杀行动,具体结果还在调查。”
“这些事全部都发生在门城境外吧?像你这种缩头缩尾的家伙,在乎死几个人的事吗?什么时候这么喜欢扫门前雪了?”
听到他的质疑,伊登又露出浅淡而温和的笑容。那神态与他俊美的仪容如此相称,唯独透蓝的眼睛依旧似冰川般宁静。
“你好像对我有一些误解。”伊登慢条斯理地说,“门城是我所控制的中立港。理识也好,约律也好,对我来说都是平等的旅客,所以因种族、历史,这类根源属性而产生的仇恨犯罪绝对不能容忍。动摇这一律法的人必须付出代价。”
荆璜不以为然地翘起脚:“包括在境外的吗?”
“虽说实施是在境外,针对的却都是从门城出去的客人,恐怕是有意向我挑衅呢。”
“也可能只是巧合吧?毕竟每次的凶手都不一样。这边杀了那边一次,作为报复那边也杀这边一次,像这种循环反复的复仇谋杀,就算是你又能怎么样?把所有干过这种事的人抓起来?在门城里是没人敢反抗你,到了外头可就两说了。量你也不会自己跑出去找死吧?”
面对荆璜近乎尖锐的言语,伊登反而笑得更加温柔了。
“所以说,这就是要用到你的地方啊。”
荆璜乱抖的脚忽然不动了。
“……你他妈想干嘛?”
“故意在我的领域范围外行动,不就是认为我会坐视不理吗?很遗憾,我没有被动等待的习惯。所以就由你去把他们解决掉吧,无论这些事件是否有内在联系,违背律法的人都必须死。”
如同谈论着天气,他面含微笑,优雅又沉静地对荆璜点头。
“这就是我要求的报酬,玄虹。我需要知道这些事是谁主使的。发现背后有策划者的话,你必须把对方带到我面前,由我来负责审判和处死。如果确实都是独立事件就没有那个必要,你直接把犯罪者全部杀掉吧。不必让我的名字出现,当成盗匪之间的普通纷争好了。”
荆璜阴冷地瞪视着他。
“……你还真是不嫌自己手上血腥味重啊。”
“怎么?难道你想对杀人犯讲仁慈吗?所谓杀人偿命,即便是在你那个追求圣人完德的故乡,应该也不会阻止受害人讨回冤屈吧?”
“你在乎的真的是受害者吗?”
“关于道德绝对主义的争论就适可而止吧。我确实对理识和约律一视同仁,但像桑莲那种危险分子就该另当别论了。”
话题至此结束,伊登顾自将黄金夜莺收回衣中,迈步向门口走去。他把手按在门把上,然后侧目对荆璜说:“你需要用到的门和钥匙全部都在那个文件袋里,另外龙巢拍卖场的地址稍后也会有人告诉你,姑且算是付给你的定金。至于通往外域的秘境之门,就拿凶手的尸体来找我交换吧。”
他打开门,头也不回地离去了。
荆璜捏着羊皮纸袋,半天没有言语。罗彬瀚观望着他的表情,觉得他显然很不愉快,可似乎也不是在生气。那更像是种迟疑。
雅莱丽伽忽然把手按在他肩头。
“船长,”她说,“我们也有其他路可走。”
荆璜应了一声,但最终没有表态。他站起身环视房间,然后拍了拍自己的裤腿。
“先去出事的地方看看吧。反正现在什么也不清楚,不必急于断论。”
打开房门后,外面并非走廊或阶梯,而是一片黑暗。他们穿入其中,罗彬瀚眼前一晃,随后视野骤然明亮。
他正走下阶梯的最后一级,面前是金光灿烂的黄砖路。当他在路上回首望去时,发现阶梯尽头矗立着一家样式古老的剧院。入口的深红帷幕依旧微微摇曳,像是有人在其后徘徊未去。
荆璜直接在街道上撕开了羊皮纸袋,从中取出三封印着玫瑰图案的火漆信封,又分别从信封中拆出数张烫金笺纸。那些笺纸在光照下显得特别精美,还有芬芳浓郁的花香。
罗彬瀚被这别致又多余的情报载体迷住了。他正想上前看看信笺上的内容,荆璜却立刻将他推开。
“别碰这些东西。”荆璜说,“最好看也别看。”
罗彬瀚不免有点意见。他已意识到笺纸上描述的是和三桩谋杀案相关的内容。那或许会有些血腥残忍,可也不至于让他这样一个成年男子承受不住。
“不就是杀人案吗?有那么恐怖?”
“我又没说那些案子恐怖。”
荆璜扬起信笺,火苗将所有纸张化为青烟。直到最后一点纸片也不剩后,他才满意地瞟向罗彬瀚:“那家伙刚才明明邀请我们进了他的老窝,结果连一杯水也没上。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他讨厌你?”
“因为我讨厌他。”荆璜说,“他知道我绝对不会碰任何他提供的食水,所以也就省得白费力气了。这个人你绝对不要和他独处,不要和他讲话,最好连视线也不要对上。最重要的,凡是他碰过的东西都有剧毒,你沾都不要沾。”
罗彬瀚一时无言。他不知道荆璜的话到底是实情还是夸张。
“那金毛看着不是还挺斯文的吗?难不成还是毒蝎子成精?”
“他曾经是个奥术法师——姑且是这么听说的吧,搞不好也是那家伙故意制造的谣言。为了成为这座城市的主人,他想必已经没有故乡可言了。”
“故乡?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他心理变态。”
荆璜斩钉截铁地说:“丫是一怂货,笑面虎,衣冠禽兽。越笑越没好事,对你笑就是咒你死。老阴逼不是东西,早晚有天遭雷劈!”
他咬牙切齿地朝街口走去,留下罗彬瀚目瞪口呆地站着。
“他跟那金毛是不是有什么仇?”他问莫莫罗。
莫莫罗摇了摇头,稍带疑惑地说:“那一位先生似乎就是门城之主……先前来的时候玄虹先生没有让我们见他,我也不是很熟悉伊登先生,不过据说是个非常低调而有智慧的人。”
罗彬瀚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伊登给予他的印象不算太好,然而在某些极其短暂的时刻,对方竟然会令他莫名地联想到周雨。
“邪门了。”他喃喃自语,用力拍了拍自己的脸颊。那种感觉很快便消失了。
他们快步追上荆璜与雅莱丽伽。
“接下来往哪儿走?”罗彬瀚问道。
“先去找那个母亲遇害的小孩。”荆璜说,“如果动手的是人狼,要找起来比其他两件容易些。”
罗彬瀚突然又有了种不好的感觉。
“……你打算怎么跟那小孩提这件事?”
“好好说呗。难道我还会吃了他吗?”
罗彬瀚偷眼看了看荆璜的表情。
他觉得那和“好好说”的态度实在相去甚远。
049 血迹通往天之高宫(上)
一座玩具屋似的粉红房子。墙面由拼图构成,到处是简笔画和水晶贴纸。正门则是块巨大的七巧板,看上去一点也不坚固。
荆璜带着他们来到门前,念出口令。
“橘子橘子圆又甜,请把果实端上盘。”
七巧板门应声而开。他们走入其后,穿过走廊,来到一个铺着软毯的圆厅中。那里有十几个孩子正和编织玩具玩耍。
荆璜直奔一个独自坐在角落的蓝衣男孩。
“你妈死了。”他面无表情地对男孩说,“我来给她报仇。”
男孩惊恐痛哭,罗彬瀚当场崩溃,所有编织玩具都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入侵者!”一只穿着白大褂的眼镜熊玩具吼叫道,“强盗!怪物!该死的臭贝壳!”
它提着一把极似真货的锯骨刀杀了过来。
荆璜伸脚把它踩住,还打算继续迫害那可怜的孩子。这时旁边走来一个八九岁的小女孩,她对荆璜说:“大哥哥,你好像找错人了。”
荆璜看了她一眼:“死的是你妈?”
玩具们的尖叫又上了一个新高度。构成它们身体的毛线开始拆散变形。
女孩摇了摇头,指着中央另一个浅蓝衣服的男孩说:“如果是刚刚失去母亲的孩子,你要找的人应该是他喔。”
浅蓝衣服的男孩坐在孩子堆中央,有点惊慌地抱着一个太阳花玩具。他看起来倒是正常又合群。
“……行吧,恢复得挺好。”荆璜说。
他用一只手捞起小女孩,然后冲到孩子群内捞走小男孩。此时构成编织玩具们的毛线已经完全散松开来,混乱错杂地扭结在一起泵动着。它们的尖叫也已经变成了某种怪异的,犹如幽灵野兽般的恐怖嘶嚎。
荆璜提着两个小孩朝门口冲去。莫莫罗也拉着呆滞的罗彬瀚夺路狂逃。罗彬瀚感到身后有无数团寒气森森的阴影正在迫近,他根本不敢回头。
他们直逃出玩具屋,跑到一棵巨大的松树底下。松树剧烈摇颤,抖下许多刺人的针叶,在被荆璜瞪了几眼后才不敢再动。
他把两个孩子放下。那女孩饶有兴趣地睁大眼睛望着他,男孩则不安地抱着太阳花玩偶。从始至终这玩具没有发出任何响动,似乎它与房内的同类不同,只是一件死物。
“你没必要把我也抓来呀。”小女孩像是有点苦恼地说。
“那你要是骗我怎么办?”
小女孩无所谓地踢着树干,脸上的神情与她的年龄全不相符。
“什么嘛。反正你知道口令,想进出不是很容易吗?我也用不着骗一个被城主派来的人。”
荆璜冷冷地看了她一会儿,最终转头望向那个男孩。
“喂,”他说,“你妈被人杀了,你要不要帮她报仇?”
“……报仇?”
“就是把杀她的人杀了。”
小男孩畏怯地望着他,然后摇了摇头。他带着点恐惧与希冀说:“我不想报仇……我想让妈妈回来,可以吗?”
荆璜沉默无语。
“那是做不到的喔,奇奇。”小女孩踢着树说,“就算是把整座城市屠杀掉,把整个星球毁灭掉,把你所有的同族都献祭掉,灵魂被吃掉的人也是回不来的。再说作为理识侧的你们本来就没有能够支撑精神独立存在的构架,她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界上了。所以你还是选择复仇比较好。这个人能直接帮你把凶手杀掉,这样你的未来也会少困扰一点呢。”
荆璜又看了她一眼。他似乎想说什么,但这时罗彬瀚终于缓过了气。
“你他妈要疯啊你?”他冲上去猛揪荆璜的头发,“让你好好说话,你就这么跟小孩子交流?还他妈直接从孤儿院里抢人?你是突然回到家感觉太亲切不拿自己当外人啊?”
荆璜掰开他的手说:“我不是在跟他谈吗?”
“谈你妈啊!有你这么谈的吗?”
“搞错了而已。”荆璜不耐烦地说,“他妈职业比较特殊,按理说见过的风浪应该不少,我还以为这小孩也有点阅历。看来他妈工作的时候没带着他。”
罗彬瀚好奇道:“他妈是做什么的?”
“时空寿命平衡筹算员,俗称生命会计师。”
罗彬瀚一听这个名字就觉得自己的生命正以秒速消失。
“生命会计师,”莫莫罗解释道,“他们负责调整生命的肉体进程。由于不同的星层存在时间流速差异,一些寿命短暂的种族会因为在各个时空流动而和自己的家人产生严重衰老差。比如说,如果罗先生去梦幻界停留一年再回到凡人世界,此时你的妻儿很可能已经过世了。联盟认为这对于家庭制文明是极不人道的,因此要求所有跨星层企业设立相应的平衡筹算员。他们会考察各个星层的时间流速,根据流速差指派最合适的员工,同时也跟他们的亲密关系人进行寿命协调。就像刚才罗先生去梦幻界出差一年,这时只要让您的妻儿在迷失域的安全层驻留半年,你们的寿命就能保持基本一致。”
罗彬瀚听得有点晕。他琢磨了好一阵后问道:“那如果我俩都必须要出很长时间的差呢?她在一日如十年的地方,我在十年如一日的地方。这咋办?”
“这是生命会计学中的死账难题。”莫莫罗严肃地说,“目前解决方案是在差额超过规定值时向白塔提请生命公积金补助,他们在审计通过后会提供医疗服务,免费修复差额部分的肉体衰老。不过这项公共服务的成本很高,联盟正在讨论是否要提高审核标准,或者收取部分费用……生命财务是一门相当复杂的学科,我以前上辅修课时也觉得很难懂呢。”
“你不应该寿命挺长的吗?学这玩意儿干啥?”
“要替未来的人间体考虑呀,罗先生。不可以因为拯救宇宙耽误了你的个人幸福。”
罗彬瀚听罢十分感动,然后更加坚定了拒绝对方的决心。
被叫做奇奇的小男孩拉了一下荆璜。
“那头狼,”他畏畏缩缩地说,“它很大,很凶,你打不过它。”
“放屁。”荆璜说,“老子单手扒了它的皮。”
奇奇看上去不怎么信任这个矮个子。他将求助的目光望向旁边的小女孩。
“他可以喔,奇奇。”小女孩说,“这个人身上的恶咒堆得像尸体山一样多。他一定可以把凶手的头扯下来,然后碾得粉碎。”
她若无其事地吐出了如此恐怖的话语,男孩竟然毫无畏惧,反倒慢慢安静下来。
他抱紧了怀里的太阳花玩偶,兢兢战战地问:“那……你想要我做什么?”
“没大事儿。你跟我去当时的现场走一趟,把你记得起来的事都告诉我。”
奇奇惊吓地望着他。罗彬瀚顿时震怒,顺手揪起荆璜的头发。
“喂,过分了吧?带小孩子去凶案现场,你还让不让人健康成长啊?”
“干嘛?我又没用强。”荆璜说,“他本来就是单亲,现在老妈死了。没人给他做主,那就让他自己做决定吧。”
话音刚落,男孩怀里的太阳花扬起头。它有一张用纽扣和黑羊毛线缝出来的笑脸,对着众人一摇一摆。
“我可以为他做主。”玩具说。
050 血迹通往天之高宫(中)
太阳花的笑脸豁然撕裂,从布料中缓缓爬出一道漆黑的影子。
它是纯粹的阴影,除了接近人形的轮廓外不见任何色彩细节,只有奇长无比、犹如昆虫节肢般尖锐的手脚。
影子钻出被撕裂的布料,直起瘦长的身躯,从头到尾足有四米多高。当它那血缝似的眼睛朝下望来时,晴朗明亮的街道陡然间变得阴风阵阵。
“诸位好,”它用细柔如蛛丝的声音说,“我是幼儿保管所的所长,他们通常叫我班迪斯。”
荆璜抬头望了望他。“你是夜魇人吧?”
“如您所见。”
“居然让你们这种偷小孩专业户来负责关照孩童,真亏那老阴逼干得出来啊。”
自称班迪斯的瘦长影子微微躬身。它只有轮廓,但仍旧表现出极为优雅的仪态。
“门城之主已向我致函。”它说,“遵照那位阁下的旨意,我会尽己所能地配合您的调查。同时我需提醒诸位,身为保管所的所长,我将密切留意所内孩童的安全。”
它如鬼魅般朝后退去,用瘦长怪异的手臂抱起男孩奇奇。那画面实为惊悚,男孩却异常依恋地搂紧它的脖子,反倒用畏惧的目光望着荆璜。
罗彬瀚看得很是痛心,戳着荆璜说:“你看看,人家孩子比起你更喜欢妖。到底它是妖你是妖?你自己好好反思下!”
荆璜理也不理。他盯着班迪斯说:“你怀里那个借我用用。”
“这是保管所的财产。”
荆璜拎起踢树根的小女孩:“我拿这个跟你换。”
班迪斯安静地望着他。它的双眼明明只是两道血光,不知为何罗彬瀚却能从中读出强烈的反抗和挣扎。
最后它慢声说:“我将在合理尺度内配合你们的调查工作。”
“有什么不合理的?”荆璜甩着小女孩的衣领说,“别人杀他妈,我帮他杀别人。这么简单的事还要叽叽歪歪的。我想带这个小鬼去现场走一圈,看看他还能不能记得点细节。你要是不放心就跟着去好了。”
被他拎在空中的小女孩阴恻恻地看了他一眼。
班迪斯没说话,漆黑的身影透露出极度的不情愿。直到它怀里的男孩轻轻动了一下,在它耳畔悄声低语。
“……好吧。”它说,“我将与你们同行,以便看顾保管所的两项重要资产。”
它伸出另一只细长的手臂,将荆璜拎着的小女孩也抓进自己怀中。
荆璜满不在乎地转过身,伸脚踹了几下松树。“维拉莫杜迪卡,”他念道,“维拉多露拉卡。”
早已静止不动的松树开始剧烈摇曳,转眼间从普通的成树生长为参天巨木。原先位于树根处的蛀洞也随之扩大,变成一个幽深而宽敞的树窟。
他带头钻了进去。树窟入口很矮,但足以容许成人进出,唯有高挑的雅莱丽伽遇到少许麻烦。她不得不用手垫着自己的犄角,以免划伤树窟边缘。
罗彬瀚跟在她后头。进入树窟的瞬间他又产生了类似穿越天壁时的感觉。窟内阴凉而潮湿,隐隐听见外头有蝉鸣鸟叫。
他爬了大约十多步,最后从一大片常青藤底下钻出来。周围松木幽深,层林叠翠,似乎是一片野地。
罗彬瀚仰头望天。重重树冠如巨伞笼罩,使得周围环境异常昏暗,唯有自叶隙间透出少许阳光,证明此时仍是昼时。
他身后的藤瀑摇晃不止,莫莫罗与班迪斯先后从其中钻出。两个小孩都安静地坐在后者怀中。
“请跟我来。”班迪斯说。
它矮身向松林深处钻去,古怪的姿态与其说走,不如说是用双脚与臂关节爬行。罗彬瀚看得有点心惊,于是悄悄对莫莫罗问道:“这东西到底是什么来历?”
“班迪斯先生应该是夜魇精灵。”莫莫罗说,“它们喜欢躲在人类幼儿的床底,以孩童的恐惧和噩梦为食。虽然看起来很吓人,但却不会真的伤害人命。不过假如父母虐待孩子的话,它们有时也会把孩子从家中偷走,替换成自己的幼儿来制造灾害。所以罗先生以后一定要注意家庭和睦,不要让孩子被拐走了。”
罗彬瀚听后心情沉重,指着荆璜谴责道:“你看看你看看,人家宁愿跟人贩子也不想跟你!”
“关我屁事。”荆璜说。
林中空气清新而又潮湿,他们踏过厚厚的腐叶,有些费劲地跟随着班迪斯的身影。周遭草木繁荣,虫鸣如细浪般在起伏。这片松林空灵幽静,毫无恐怖的氛围。罗彬瀚实在难以想象这里竟然发生过残酷至极的杀人血案,直至来到一条两侧挂着绳牌的小路上。
一条极不起眼的林中小径。它静静躺在灌木和杂草掩盖下,想来唯有常客才能知悉。
杂草上遗留着点点暗斑,远看犹如蝇虫汇聚,直至近前细观,才会让人意识到那是累日沉积的血渍。
罗彬瀚不由放慢了脚步。空中弥漫着似有若无的腐臭,他用理性告诉自己那不过是心理错觉。
班迪斯停驻在那片血迹前,轻轻地将两个孩子放下。
“就是这里。”它悄声细语。
男孩痴钝地望着草丛。他开始浑身发抖,与他形成鲜明对比的则是那个小女孩。
如同回到家中那样惬意自然,她在大片血迹旁徘徊游逛,脸上挂着童真而喜悦的笑。
“这里真有趣,”她说,“灵魂被咬得破破烂烂了呀,一定特别特别痛苦吧?”
荆璜皱眉看向班迪斯:“喂,这小丫头怎么回事?”
“她是静默学派的遗孤。”班迪斯回答道,“自从……那场混乱以后,信徒们将她从公主山带出来,寄管于我的门后。”
“你把这种小邪教徒和其他小孩混养,难道不怕弄出事吗?”
班迪斯将细长的手爪搁在男孩头上。“她也是幼子。”它说,“只是对死亡的观念不同。”
那丑陋的怪爪似乎给予了男孩勇气。奇奇忽然踮起脚尖,向班迪斯窃窃私语。在许久以后,班迪斯重新将他抱起。
“那件事发生在午后。”班迪斯说,“妈妈带我去湖边散步,她说要教我怎么捉住飞龙蜓。我们每年夏天都到这个星球来旅游,都从这条路走。这里是景区,我们以前从来没遇到过危险。那天我们经过这条路,妈妈走在靠林子的那边。她正在告诉我吃糖后牙齿为什么会痛,那个东西就从林子里跑出来了。它张嘴咬住妈妈的脸,妈妈一声也没叫,只有骨头咔咔地响。然后很多血溅出来。妈妈的头没有了,她倒在地上,那个东西又跑进林子里。”
它有意模仿男孩的语气,连声调也惟妙惟肖。
荆璜听完它的话,然后走到小径中央,观察着地上的血迹。
“杀掉大人就跑了?连脑袋以下的部分都没要,看来倒真不是为了填肚子……那东西是从哪边逃走的?”
班迪斯抬起一根长指,对准荆璜的身后。
“那里。”它说,“往那儿一直走是山区。”
051 血迹通往天之高宫(下)
“去看看吧。”荆璜说。
罗彬瀚以为他准备步行,结果却看到一层淡红烟云从地面升起。红云氤氲弥漫,转眼将雅莱丽伽、莫莫罗和他都覆盖在内。
荆璜看向班迪斯:“你来不来?”
班迪斯抱着奇奇,缓慢地朝后退了两步。它那阴影般的轮廓如受惊的猫一样颤栗抖动,血色的眼睛死死盯着红云。
荆璜好像明白了什么。他一甩袖说:“你和那俩小孩在这里等着吧。有问题就把这个打碎。”
他从袖子里抖出一枚玉璧,抛向班迪斯的所在。班迪斯似乎仍然很紧张,接住玉璧后迅速交给奇奇保管。
荆璜没再管它。红云自地上升起,越过树尖飞向远方。这一次罗彬瀚已经适应了许多,他蹲在红云边缘,小心谨慎地往下探望。
松林绵延不断,犹如碧海生涛。大地在那绿浪的尽头逐渐升高,呈现出蜿蜒的山脉轮廓。
荆璜站立在呼呼作响的风中,碎发被吹得乱舞。罗彬瀚注意到他的头发似乎已经比初遇时长了许多。
红云停驻在山脉的最高点。荆璜久久凝视着山间的云雾,仿佛已经陷入神游。
罗彬瀚爬过去问道:“你干嘛呢?”
“观气。”荆璜说。他的眼睛仍然注视着虚空。
罗彬瀚顺着他视线的方向往下瞅,只看见山木飘摇,云烟浩荡。
“你这是观了个寂寞啊?”
荆璜不再理他。黑玉小刀从他衣领内游出,振声连鸣,犹如冰珠滚盘,石敲钟磬。山岚闻音而卷,刮起峰间沉云,一时间霭光变幻,宛若龙蛇潜游,翻覆其中。
罗彬瀚看得出神,却听荆璜说:“有了。”
红云缓游而前,飘向一座孤零零的偏峰。峰间草木萧疏,岩骨嶙峋,望之而心生栗栗。
荆璜伸出手指,在玉刀侧面扣敲。其声回荡长岚,遍传远近。俄而从峰间飞起一个黑点,到得红云前头,才见是一赤爪苍鹰。黑羽锐目,电射风行,其情其态神俊非常。
它落在云头,向荆璜俯首朝拜。等它抬头后众人才发现它喙里叼着半只血淋淋的死老鼠。
“草,”荆璜说,“滚啊,吃完了再来。要么换只鸟来。”
苍鹰咕咕哝哝地飞走了。
几分钟后一只褐羽猫头鹰飞了上来。它似乎还没睡醒,在低头行礼时差点栽倒,然后就用脑袋对着荆璜不停画圈。
“晃你妈,”荆璜说,“老子要找一个人狼,或者狼人。应该就住在这山附近,你见过没有?”
猫头鹰恍恍惚惚地点头。
“带路。老子要去抄他家。”
猫头鹰摇摇晃晃扑下云头,飞向那座气氛峻恶的偏峰,红云紧跟着它前进。他们绕过乱峰突岩,钻进一道幽涧内。涧中刮来阵阵寒风,裹挟着浓烈的血腥气。
最终猫头鹰落在一棵枯树上。它低叫了两声,伸长脑袋探向对面的山壁,壁底爪痕凌乱,隐隐可见一个深不见底的石窟。
窟前地面有片小洼,似乎是为了积雨挖成。然而此刻那里却染成了一片殷红。
艳美如玫瑰的红色,从血洼一直延伸进洞窟深处。那色泽看上去焕然如新。
树上的猫头鹰似乎也察觉到了不祥。它聚集会神地观察了一会儿,然后直接飞向荆璜,埋头钻进他的怀中。
荆璜一下把它揪出来:“你要疯啊你?”
猫头鹰躁动地低鸣着。荆璜只好从袖子里掏出一个玉瓶。他在瓶中沾出少许淡青的脂膏喂给猫头鹰,然后挥手说:“没你事了,走吧。”
他将恋恋不舍的猫头鹰扔走,顾自朝着积血石窟走去。当他们跨过血洼时罗彬瀚才陡然回神,他意识到自他登上寂静号以来,这似乎是头一次见血。
莫莫罗谨慎地拉着他前进。洞窟很暗,而且通风不良,内部郁积着浓烈的恶臭。起先罗彬瀚尚可忍耐,到后来却已快忍不住干呕的冲动。荆璜回头瞥了他一眼,从袖中摸出条丝帕扔给他。
“熏了安神水的玩意儿,凑合着用吧。”
丝帕上有股奇特的冷香,令罗彬瀚感到放松了许多。当思绪平复下来后,他很快捕捉到远方传来的嗡嗡细响。那像是大量蚊蝇飞舞的声音。
往前十数步后,狭窄的山隙陡然开阔起来。他们似乎走进一个空间很大的石厅。罗彬瀚看不清周围的环境,却能听见荆璜不爽的咋舌声,以及莫莫罗充满哀悯的叹息。
“怎么回事?”他紧张地问。
莫莫罗安抚地轻拍着他说:“没有危险的,罗先生,请你不要恐慌,这样会对心脏造成很大负担。”
罗彬瀚还没来得及追问,荆璜已经在墙壁上敲了两下。原本固定在石壁上的油灯同时燃起,鲜红的火苗照亮了整个圆厅。
厅中充斥着美丽的红。
墙壁、头顶、脚下,全部都被浓艳的血色涂满。在石厅正中央,一张完好无损的灰色狼皮静静铺在那里。它大得足以包裹住三四个成人。
巨狼的头颅正对入口。失去眼球的血窟如黑洞般凝视着罗彬瀚。几只飞虫在其中进进出出,钳形的口器带出少许干涸的血丝和脑浆。
“雅莱。”荆璜说。
雅莱丽伽走上前去。她先在厅中环顾一圈,检查地面和血迹,然后伸手翻动中间的狼皮。
最后她回头望向荆璜。
“人狼,原本是男性人类。毛尖已经发白,受到诅咒至少三年。”她说,“墙壁上有陈旧的抓痕,高度和大小都与他相仿,这里应该是他的庇护所。皮毛上留有旧箭孔,最晚半年前他曾被狩猎。现在离满月还有两天,他的屋里没有预备任何安神草药——他是独居者,没人帮他控制诅咒。”
“就是说早就失控了吗?”
“或者有人在用血肉喂养他。”雅莱丽伽说,“他在洞窟口遇袭,左腿受伤流血,逃进厅内后遇害。爪缝和牙尖都很干净,没有伤到凶手,这里的血应该全是它的。口腔、鼻腔、双耳和眼眶内留有大量血迹,毛皮完好无损。”
她有点疑惑地环顾周遭,这间石厅已然变成了血室。
“我不知道凶手是怎么做的。”她继续说,“某种力量把血肉从他的五官里挤出来,涂到墙上。他的骨头粉碎,但皮毛和头颅完整。那可能是诅咒、毒液或者昆虫。”
荆璜抱臂沉思着:“就是这些了?”
“还有一件事。”雅莱丽伽说,“凶手给我们留下了东西。”
她站起身,将整张狼皮掀开。
狼皮下垫着一块破布。周围鲜血淋漓,破布却异常干净。布上静静地躺着两样东西:一本破旧的书册,还有一张以血绘成的木板画。
雅莱丽伽把那张画举起,其上的内容简洁明了。
一座浮在空中的宫殿,上下结构对称如梭。在它的顶部和底部各自站着一个小人。顶部的人手持法杖,头戴王冠;底部的人身披斗篷,背藏利刃。
画作的线条全部都由鲜血绘成,唯独顶部小人的眼睛蔚蓝灿亮。那是两颗嵌进画板中的蓝宝石碎粒。
罗彬瀚忽然听到了荆璜磨牙的声音。
“又是那老阴逼……”
052 众演纷至登场(上)
他们很快回到命案现场,班迪斯仍旧抱着两个孩子在原地等候。这影子般的生物似乎极度厌恶阳光,因此将自己完全蜷缩在树荫挡蔽之下。
“那是什么?”它在荆璜落地后靠近问道。
荆璜手里抓着书册——已被证实为是死者的日记——以及那张寓意凶怪的画作。他看了班迪斯一眼说:“那人狼已经被干掉了,这是凶手留下的东西。”
班迪斯轻轻扭动头颅,似乎在琢磨着他的用词。
“凶手……”它细声说,“不是你杀了那头狼?”
“不是啊,我找到地方的时候就已经死了好一阵了。不知道是哪个家伙替天行道,只给那匹狼留下层皮。尸体我也烧掉了,这件事差不多结了……倒是这小鬼怎么办?就一直留在你那儿?”
“不,”班迪斯答道,“他的母亲为联盟工作,白塔会派人来安置他。”
荆璜的视线望向奇奇。
“喂小鬼,”他说,“杀你妈的人狼死了。你以后就老实待在联盟内部,别再往约律的地盘跑了——像你这种被袭击过的人,神魂最是不稳,容易吸引些不安分的东西。”
奇奇懵懂地望着他,似乎无法理解他所言语的内容。另一边的女孩却吃吃地笑了起来。
“这就是所谓的因缘喔,奇奇。”她说。
荆璜移目望了她一眼。
“你们还是趁早把这个小鬼隔离起来比较好。”他对班迪斯说,“静默学派的人要是发了疯,可不是你们这种下等妖魔能控制得住的。到时你不但引火自焚,还要连累那一屋子小孩。”
班迪斯静默地抱着两个孩童,如一道孤松的影子。
荆璜再也没说什么。他们一起返回来时的松树,钻过幽深树窟,回到光明灿烂的黄砖路上。
“既然此事已告完结,”班迪斯说,“请容我先行离去。”
他抱着两名幼童,悄无声息地消失在街道尽头。望着这一幕的罗彬瀚百味陈杂,接着猛然记起一件事来。
“我们这儿不也有个小的吗?”他抓过莫莫罗问,“星期八跑哪儿去了?还在旅馆里没出来?”
“星期八前辈就在你背后呀,罗先生。”莫莫罗说。
罗彬瀚悚然回首。星期八正站在松树边,玩着一颗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小金球。她把球抱在怀里,全然无害地望向罗彬瀚。
“不抱抱!”罗彬瀚惊恐地抢答道。
找到星期八后他们继续向着下一个目的地前进。期间罗彬瀚神思不属,时常躲在莫莫罗身后偷觑星期八。然而这小女孩只是十分寻常地行走着,有时不得不牵着雅莱丽伽的手才得以跟上。
“喂,老莫,”他对莫莫罗悄声说,“星期八到底是什么东西?”
“星期八前辈是人呀。”莫莫罗眨着眼说。
“……那你咋不让她当你的人间体呢?”
莫莫罗立刻露出肃容:“为和平而战是一项伟大而艰苦的事业,罗先生。我们不会让未成年人卷入如此残酷的命运!”
“那你放过我吧。”罗彬瀚说,“我他妈也只是个二十六岁的孩子而已啊!”
他们来到一座喷水池边。这次荆璜对着池水扔下一枚硬币,然后拨动池顶的竖琴。池水从中分开,露出底部的隧道。
隧道尽头是一片极其梦幻的湖泊。水面五光十色,缤纷宛若彩虹。湖畔长满菖蒲与浮蔷,淡紫色的花朵在朦朦香雾中摇曳。
那美景带来的陶醉在他们走到湖心亭时迅速消散了。
亭中遍布深褐色的血迹,螃蟹形状的白石柱础有一大块缺损,像是被某种高速的小体积物件撞坏了。荆璜弯腰在座位下一摸,掏出两个圆滚滚的弹壳和几缕沾着血迹的动物毛发。
“应该是猫毛。”他随后揉了几下后说。
他走到亭口振刀而歌,不一会儿便从水下浮出几只人鱼,远远地望着亭子。它们和罗彬瀚看到的画册不同,除了体表滑溜外极似人类。
荆璜唱了一会儿,人鱼们终于打消顾虑,小心地靠向亭边。它们只接近到五步左右,然后冲着荆璜发出一种柔和的、类似海豚的鸣叫。
“你们就没懂外语的吗?”荆璜说。
人鱼们互相望来望去。其中一个满头藻发的雌性不满意地用手蹼叉腰,拍打起阵阵水花。
“……行吧。方言使用自由,你们高兴就好。”
荆璜把手里的猫毛伸向它们:“认得这个吧?”
人鱼们开始骚动,最后一名健壮的雄性主动靠前。他甩开一头深青如水草的湿发,把长满鳞片的手伸向荆璜。
荆璜与他伸掌相握。人鱼闭着眼睛,如同在审查某种信息。好半天后他似乎作出了判断,于是用高亢的嗓音唱起歌来。
那在罗彬瀚听来是完全没有语言痕迹,纯粹以声调表达的歌声。他满头雾水地对莫莫罗问道:“这是整啥呢?”
“艾森人鱼是用心声来交流的种族,罗先生。”莫莫罗回答道,“只要皮肤接触,他们就能读取你的心灵状态,了解你是否对他们有恶意。如果你愿意的话还可以用这种方式和他们对话呢。”
罗彬瀚不禁对这种沟通方式感到一丝好奇。然而他还未能摆脱那本人鱼画册带来的心理阴影,更不愿意让别人阅读自己的思想。
人鱼的歌声婉转不绝,似乎一时不会停下。罗彬瀚很快便失去了新鲜感,开始到处观望。他首先找到蹲在亭边拨水玩的星期八,然后才发现雅莱丽伽正躲在亭子里翻那本人狼的日记。
他凑了过去:“里头写的啥东西?”
雅莱丽伽没有阻拦的意思,任由罗彬瀚在自己旁边共同阅读。书页上的文字异常端正清楚,属于罗彬瀚认得的一种通用语。
他所阅读的第一篇日记只有短短几行:
我病了。头疼得厉害,总是怕光,刮风也受不了。毕拉说我是劳累过度,但我觉得不是。上周我去精灵地出差时被那只奇怪的狗咬了,我担心它带着什么病毒。我预约了下周的检查,希望没什么大事。
雅莱丽伽继续往下翻。她的阅读速度奇快,罗彬瀚完全跟不上,只能大略知道后头几篇都是关于日记作者的工作与生活烦恼。这似乎曾是个生活很有规律的人,日记勤写不辍,但总是很简短,像把这当做某种例行任务。
日记作者在下一周去看了医生,没有查出任何生理上的病变。医生给他开了些镇定类的药物,并谨慎地建议他再去做一个灵能现象检测。他基于经济和时间的考虑拒绝了。
然后状况开始恶化。他开始在夜里失眠,嗜吃生肉,甚至不可控制地抓挠墙板。他的毛发和指甲生长越来越快。他发现窗边的灯光在他看来越来越像是满月,而每夜熟睡在身边的女友闻起来令人垂涎不已。
那是噩兆的开始,他在日记中如此写道。某种力量在改变他的肉体与思想。如今他不得不相信自己已被诅咒。他无心再顾虑事业的发展与资金的压力,只想尽快寻求专业人士的帮助——
渐渐狂乱的字迹自此而止,日记才不过用去一半。雅莱丽伽继续往后翻看,留给他们的唯有一页页空白。
“这就没啦?”罗彬瀚郁闷地问。
雅莱丽伽已经翻到最后。微黄的纸页上渗出血迹,她将那粘合起来的书页轻轻揭开。
那里只印着一个血红的兽爪。
053 众演纷至登场(中)
荆璜松开人鱼的手。雄性人鱼朝他低头致意,旋即便消失在湖面下。
“你们看什么呢?”他走过来问道。
“日记,那人狼的。”罗彬瀚说,“不过人狼和狼人到底有什么区别?”
“狼人是天生的变形者,能从狼变人。人狼是诅咒,从人变的狼。”荆璜不耐烦地说,“人狼在被诅咒前大部分都只是没什么自保能力的普通人,和血统纯正的狼人是天壤之别。这次如果是狼人干的,恐怕就不会随随便便被人杀了。”
“就是妖人和人妖。”罗彬瀚总结道。
“……你就这么理解吧。反正它们弄死你都不费事。”
罗彬瀚难免感到有点不服。他挥手说:“别啊。好歹我有把枪,要是有心理准备,打头人狼还是有胜算的吧?”
荆璜看了他一眼:“你知道现在联盟和无远域联合通缉名单里的第七十四位是谁吗?”
“这我哪儿知道?”
“那个人叫‘冻结’,曾经是名外科大夫,后来自愿变成了人狼。他杀的人加起来可以组成一个中等国家。”
“这算很多吗?我看你抢过的人也差不多了。”
“我是说他亲手杀的,没算上他参与的其他破事……像是凌迟、剥皮、做标本,这些在他还是人的时候就已经玩腻了。他的花样越来越多,行径越来越变态,最后终于被他哥哥给发现了,要把他永远监禁起来,那家伙就靠着人狼诅咒逃跑了。凡是死在他手里的,绝对会后悔出生在这个世界上。”
荆璜的语气变得阴森起来。罗彬瀚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
“等下,”他说,“你干嘛把这人的事儿跟我讲这么详细?”
“……因为我和他有仇。”
“哈?”
“我不久前跟他打过一架。”荆璜若无其事地说,“本来想趁机干掉他,最后还是被他仗着地利逃了。他临走前说会记得我,按他的习惯就是准备杀我全家。他那水平杀不了我全家,所以肯定优先拿弱的下手。那时我就在你老家,他也应该知道你是谁……没大事,反正下次逮到就弄死他。”
罗彬瀚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莫莫罗拍着他的肩膀安抚道:“没问题的罗先生!和玄虹先生结仇的人本来就很多,‘冻结’根本不算是最危险的。我们完全可以应付过来!”
他的话并没有带给罗彬瀚多少安慰,但罗彬瀚自觉人生即是磨炼苦狱,在反复深呼吸后终于冷静下来。
然后他一把揪住荆璜的头发:“你先跟我说清楚那变态长啥样,以后碰到类似的我拔腿就跑。”
“跑什么跑?”荆璜说,“你单独遇到他就没救了,治不了,等死吧。动作够快主动自杀还能少点痛苦。”
“放屁,”罗彬瀚恶狠狠地说,“老子死也要把你带下去!快说,那变态什么特征?”
“……娃娃脸,看着斯斯文文像头羊。有时候学他哥背着把琴,问名字可能会说姓周。”
荆璜掰开他的手,顿了顿说:“你按周雨的样子想象他就差不多了。”
“滚,老子和周雨一起长大的,他清不清白我还没数吗?他母亲车祸后家里就剩两口人了,哪儿来的杀人狂弟弟?”
“我又没说是他弟弟,气质有点像而已。”
荆璜快步走出亭中。罗彬瀚还想追问,结果却被雅莱丽伽拉住了。
“你拿着这个。”她把一块玉璧递给罗彬瀚。那看起来很像是荆璜先前给班迪斯的东西。
“船长叫它急火坠。”雅莱丽伽说,“如果你遇到危险,想办法把它打碎。船长会立刻知道你的位置——只要你们没隔得太远。”
“太远是多远?”
“万里以内。这取决于你所在星层的灵场强度。”
罗彬瀚把玉璧也塞进衣袋里。现在他觉得自己的口袋有点沉,但却舍不得把里头的任何一样东西拿出来。
他们又返回黄砖路上。这次荆璜走向第三扇门,那就是先前罗彬瀚曾入住的安歇丘旅馆。
旅馆内热闹依然,舞台上有一个小个子吹着笛子似的乐器。荆璜径直来到柜台前。
“仙女玫瑰。”他说。
坐在柜台后高凳上的小人疑虑地望着他。于是荆璜从袖子里掏出一张小纸片递给它。
“这是门城之主的许可证。”
小人仰着脖子看了一会儿,然后说:“三楼左转第六间。”
他们按照小人所说的找到对应房间。那扇门奇矮无比,仅及罗彬瀚的肚子,门上绘着一种粉紫相杂的玫瑰花。
荆璜敲响房门,好半天后房门自内侧打开一条小缝。一只位置很低的眼睛窥伺着他们。
“客人有何来意?”他在门后警惕地问。那尖细如小孩的声音竟然让罗彬瀚觉得有点耳熟。
“门城之主叫我来的。”荆璜说,“听说你这儿死人了。”
房门打开,从里头走出一个穿着深蓝礼服的侏儒人。它头发凌乱,两眼通红,直勾勾地望着荆璜。
“好的,当然,秋鲁收到过门城之主的通知书。”侏儒心不在焉地说,“请进。”
它领头走进屋内,几秒后又主动走出来,有点狼狈地咳嗽了一声:“请几位客人们跟我去会客间谈话。”
会客间位于走廊的最深处,门的高度足有三米,在场所有人都得以正常通过。秋鲁将他们领进去,又从室内自备的木桶里为他们灌上果酒。整个过程它都魂不守舍,差点从自己的椅子上掉下去。
荆璜随手把它捞起来,放到椅子上:“说说怎么回事。”
秋鲁感谢地朝他弯了弯腰,然后两行泪水毫无停顿地流了下来。
“那是一场多可怕的灾难!”它哽咽地说,“先主人是多么柔善、友好、热情待人!怎会有人忍心如此对待他!那是魔鬼的行径!蜘蛛的心肠!”
它的眼泪如泉水般流淌不绝。荆璜从衣袖里掏出一方丝帕扔给他:“说重点。时间地点人物事件。”
秋鲁开始抽抽搭搭地说话。
“先主人从外港星门而来,运送货与工人。工人在星门边的卫星上登陆,先主人和几名闲客继续往此地走……”
“等下,你们是从星门外港来的?理识端的港口?”
“正是。”秋鲁说,“先主人与白塔做材料生意,从老家经由此地运货到智思城。这批货未能售罄,只得回到门城市场折价转卖。先主人允许工人们顺道搭船,离开星门后靠向门城外港。此时先主人正与外港信号塔里的秋鲁联络,秋鲁听到有人破门而入,威胁先主人交出钱财,然后将他勒于灯上……”
荆璜打断他问道:“你们用的是什么钱?”
“隆恩金币,或其他珍稀金属。”秋鲁抹了抹眼睛说,“先主人另收了十份白塔标准学徒协议,计划在门城转卖为金币。”
“都被拿走了?”
“正是。”
“当时是在航行中吧?如果有外来飞船接近你们多少会有点动静。你有听到吗?”
秋鲁摇了摇头。
“那当时船上还有搭便车的闲客吧?那些人怎么样了?”
“三名客人被关于货舱内。”秋鲁说,“画家琳坦芬拉女士,守塔人秋星·鱼吟女士,天场农夫赤拉滨先生。另有几名客人下落不明。”
“都知道是谁吗?”
“只知道一人。”秋鲁说,“先主人于通话中与我提起,称其人为诗人马林。先主人遇难后,救援队赶至船内,此时全体船员并三名客人均被关于货舱中。”
荆璜又问了几个问题,最后终于起身和秋鲁分别。他们回到旅馆外,环境依然明亮晴朗,罗彬瀚却控制不住地打起了哈欠。
荆璜皱了一下眉,最终还是向街外走去。
“你又往哪儿跑?”罗彬瀚问。
“去找那老阴逼再问问。”荆璜说,“他绝对有事瞒着我们。”
054 众演纷至登场(下)
剧院门口的红绒帘摇曳不止。当荆璜走上台阶后,一只被黑袖子和白手套裹得严严实实的手从红帘后伸出来,掌心对准荆璜竖起,像在警告他禁止入内。
“我找你们老大。”荆璜不耐烦地说。
白手套停了一会儿,最终缩回帘后。红帘向两边拉开,内侧走廊上却空空荡荡。那只伸出帘幕的手已然不见。
“还是这么装神弄鬼的。”荆璜说。他毫不理会地笔直前行,走进最深处的剧场内。
那正是当初他们在二楼包厢观看木偶演出的剧场,此时灯光大亮,幕布紧合。观众席最前排坐着一排木偶,木偶中间正是伊登。
荆璜走到他面前,把那本日记抛给他。伊登依然安坐,他旁边穿着宫廷贵妇服饰的木偶替他接住日记,然后打开翻动。
“第二起案子的凶手已经被别人干掉了,不知道是谁帮了你这个忙……这是那头人狼的日记,至少是三年前的,亏得那家伙一直带在身边。”
“人狼经常会保存自己过去的常用物件,企图以此来唤醒记忆。”伊登看了看他说,“另外两件案子如何?”
“还在追着呢。那两件案子用的都是普通武器,凶手的外形要么不明,要么没什么特点,哪有那么好找?”
“那么你现在见我是为什么呢?打算放弃追查了吗?”
“这不是正在查吗?马林这个名字你有印象没?应该是个写诗的。他和那被绞死的材料商有点关系。”
伊登冷淡地拿起日记。
“你最好不要寄望我给你全部的线索,否则也没必要让你去调查了……如果你要找一个自称诗人的马林,那么有可能是唱诗人马林诺弗拉斯。”
“唱诗人?”
“他们把流行的诗作和故事编成曲子传唱,有时也唱自己写的内容,以此来获取声望和赏识——虽说如此,大部分唱的都只是些空乏媚俗的内容,靠这些挣钱糊口的表演者罢了。”
“那还真是和你这种专属剧院里的缩头乌龟相配啊。”
“你要找的马林诺弗拉斯,”伊登听若不闻地说,“他的名字经常出现在城尖垃圾站的墙上,大概都是些和女人有关的争吵吧。”
荆璜不屑地切了一声:“轻薄子啊?”
“你想这样理解我也不反对,不过马林诺弗拉斯的情况没有如此简单。就我所知,至少三个曾经和他关系密切的女人宣称要杀死他,其中一个是小王国的贵族,一个是白塔法师,还有一个是半蜥魔。”
听到伊登的话,荆璜原本轻蔑的表情微微地僵住了。
“这家伙,连蜥魔都不放过?”
“有蜥魔血统的混血儿而已。血液和唾液仍然带有剧毒,但光从外表上看只是个非常美丽的人类女孩,曾经在市场上陪着兄长贩卖魔药,也有很多人被她的艳色吸引……名字应该是叫美拉罗吧?后来马林诺弗拉斯得到了她的芳心,又很快将她抛弃了。”
伊登轻轻敲打扶手,脸上露出一丝很淡的笑容:“按照蜥魔的观念,对伴侣不忠的个体会被整个群体攻击,严重的话甚至会被伴侣食杀。不过,混血种在这方面要稍微宽容一点吧。”
“再宽容也好不到哪里去。怎么回事啊?那个马林不是普通人?”
“不,光从肉体素质而言是纯粹的凡人……但是,关于他也有一些奇特的传闻。明明是跟他交往数月的女人,在描述他容貌时竟然什么也说不出来。决定要把他抛尸到垃圾站的债主,却在跟他擦肩而过时认不出人。像这种类似的状况反复发生,让他在被那么多人诅咒的情况依旧安然无恙。”
“……单纯的运气好吗?”
“或许是吧。不过我也听到过一些其他的传言。”
伊登将手伸进外套内,黄金夜莺跳上他的手背,用宝石镶成的眼睛与他对望着。
“——魔鬼的赌约。你应该听说过类似的传闻吧?”
荆璜不以为然地撇嘴说:“什么魔鬼,那种东西根本就是……”
“根本就是原种们用来猎食和制造眷族的陷阱。”伊登说,“通常它们会直接和许愿者公平交易,那能绝对保证它们获取到自己想要的东西。但是个别情况下,以赌约形式建立的契约也是存在的。只要参与者不输掉自己的赌注,那么就能毫无代价地要求原种们实现自己的愿望——传闻说马林诺弗拉斯就曾和魔鬼建立过这样一个赌约,能使一切对他怀有恶念的人忘记他的长相。”
荆璜似乎不太相信。他略略思考了一会儿,最后仍然摇头:“无稽之谈。不管是赌约也好,交易也罢,那都不过是原种用来狩猎的诱饵,参与者绝无胜算。这种结果是必然的,就算建立契约的原种自身也无法改变。像马林这种欲望熏心的凡人,你觉得可以和原种对抗吗?”
“你好像对这件事特别有感慨呢。”
“是啊,这是某个原种的寄身亲口告诉我的。即便是他不愿意夺走的灵魂,只要向他索取愿望后就一定会因为赌约失败而死去。这种事像你们这样自命不凡的泛约律总是不相信,是吧?总想着从哪儿钻个漏洞就混过去了。”
荆璜别有深意似地盯着他说:“它们的视观境界和我们根本不一样,劝你还是别打原种的主意比较好。”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有这样的企图?”
“因为你他妈是个傲慢又缺德的自恋狂。”
伊登不以为意地淡笑着。
“你好像还要从我这里拿到两扇门才行呢。虽说我也很清楚你的礼貌水平,现在就开始人身攻击我不太合适吧?”
“威胁我啊?老子非但人身攻击,还想抽你呢。雅莱,把那张画给他看看。”
雅莱丽伽走上前去。她把夹在胳膊下的木板画展示给伊登。当看到那张画的内容时,伊登脸上礼仪性的微笑霎时消散。
“这是什么?”他平静地问。
“从人狼的尸体……或者说狼皮底下找到的画。空中宫殿,还有两个小人,上头那个蓝眼睛的指的应该就是你吧?下头那个戴斗篷拿匕首的呢?你有印象吗?搞不好就是这个家伙帮你除去了一个凶手,还特意留了条线索跟你打招呼。那么应该是你认识的人吧?”
伊登伸出手,主动将雅莱丽伽展示的画拿到自己的身前。他独自凝视这张画作,良久后再次露出温柔的笑容。
“我不知道这张画上的是谁。”
“放屁!你他妈都笑成这样了!这画里的人绝对不是什么好东西!”
“没那回事。虽说这幅画确实令我想到了一个人,不过我并不认为对方还有机会出现在我眼前,也不觉得到了如今还有人知道他的事情……很有趣的情况呢。会把这张画特意留在尸体上,是对我表达威胁吗?”
“怎么?这是你以前的受害者啊?担心他冤魂不散向你报复?”
“那倒是不至于——就算冤魂不散,他也应该再也回不来,或者被源渊绞碎吃掉了吧。”
“……已经死了吗?”
“这么讲也不无道理。”伊登说,“他在时空错位时掉进了混沌海内。”
055 土与纪念品营销艺术(上)
谈话进行到一半时伊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让荆璜跟着他去舞台后方,却没有邀请其他人,像是打算私下交代点什么。
荆璜回头和雅莱丽伽对望了一眼,然后说:“你们在这里等着吧。”
他跟着伊登走开了,其他人只好坐在观众席上等待。那座位暖和舒适,罗彬瀚坐下不久便开始打呵欠,然后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梦里他又回到了老家,零零碎碎地看到了周雨和父母,他那同母异父的妹妹好像又闯了什么和男朋友有关的祸。罗彬瀚为此感到很崩溃,但还没等他向他们的老妈告状,莫莫罗就把他摇醒了。
“罗先生,我们该走了。”
罗彬瀚睁开眼睛,发现荆璜已经出来了。不知道这人和伊登究竟聊了些什么,此刻荆璜的表情变得尤为古怪。而在他左肩上还静静栖着一只华丽至极的黄金夜莺。
“草,”罗彬瀚说,“你连地头蛇都抢啊?”
“那老阴逼借我的。”荆璜满脸不高兴地说。
“他借你只假鸟干嘛?”
荆璜没有回答。他驱赶似地挥着手说:“接下来的事我自己去办就行了。你们到旅店里待着吧,估计十几天就会有结果了。”
罗彬瀚并不想就这样被呼来喝去,但同时他又困得厉害,几乎快要睁不开眼睛。“见鬼了,”他揉着眼说,“大白天的我为什么这么困?”
“因为你已经快三十个小时没睡了。”
“啥?”罗彬瀚说。他的手机早就没电了,莫莫罗提议为他改装一个合适的充电器外加灵场保护系统,但还没来得及做。
“你之前不是看到那老阴逼房间里的钟表了吗?”荆璜说,“这座城的昼夜变化是靠那座钟来控制的,现在被那家伙给停下了,所以一直都是白天的环境。”
罗彬瀚恍然。他现在不但觉得困,而且还又渴又饿。
“作息你自己想办法把握吧,反正也没什么别的事要你做。”
说完这句话,荆璜转身准备离开,忽然又想起什么似地回过头。
“对了,还有这个。”他从袖子里抛出一张纸片,“这扇门后面是个地下交易所,据说有时会卖一些违禁品。你们有空就去看看吧,如果发现卖幼龙的就把卖家记下来。不必跟他们起冲突,等我把事情解决了就亲自去找他们。”
“你是找他们,还是抢他们?”罗彬瀚问。
“……老子凭本事找到的龙,为什么不能抢?”
荆璜带着黄金夜莺走了。罗彬瀚也困得有点分不清方向,只能昏昏沉沉地跟着莫莫罗走回旅店。一进入房间他便倒在床上睡着了。
直到八个小时后莫莫罗才把他叫起来。此时窗外的艾森岛正值黄昏,夕日落在雪峰的轮廓外,天空呈现出一种温柔而昏暗的茜红色。莫莫罗从楼下端来两盘食物,是在面饼里夹着各种蔬菜、煎肉片和果酱,另配一种青色的调味花蜜和植物茎汁。
罗彬瀚在吃饭时想起了一个问题:“精灵也吃肉吗?”
“取决于种类和地区。”莫莫罗回答道,“有一些精灵是不吃荤食的,不过也有纯肉食或吸食情绪的。好像最后一种都比较亲人呢。”
罗彬瀚想起了保管所的班迪斯。
饭后他们开始下一个项目,洗澡。罗彬瀚注意到莫莫罗出现以来似乎从未改变过着装,然而却总是头发清爽,衣料整洁,似乎并不需要专门打理。
莫莫罗从柜子里找出毛巾,兴高采烈地说:“我们一起去洗澡吧!”
“……你需要洗澡吗?”
莫莫罗理所当然地拼命点头:“当然了罗先生!洗澡可是你们泛智人种重要的感情交流渠道。前辈告诉我只要一起洗澡就能很快成为最亲密的朋友!”
“不好意思,”罗彬瀚说,“其实我们没有这样变态的习俗。”
“没有吗?”莫莫罗疑惑地问,“可是前辈都是靠着和同事们一起洗澡来融入群体的呀!还要互相分享弹珠汽水、搓背和比赛憋气!”
“那我估计你前辈可能是在泡温泉吧。人家那属于个别国家文化,你不要当成普遍现象。”
莫莫罗看起来大失所望:“可我已经练习搓背很久了……”
罗彬瀚假装没听见。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莫莫罗的模样,然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老莫,如果有人邀请你去一起洗澡,还在洗澡的时候丢了肥皂让你捡,你该怎么办?”
“当然是帮他捡起来呀。”
“错了。”罗彬瀚凝重地说,“一个人的肥皂就是一个人的命,所以我们智人从不允许别人碰自己的肥皂。他让你捡他的,那就说明他是伪装成智人的怪兽,你应该往死里抽丫的!”
这下莫莫罗学到了新的智人知识,他和罗彬瀚都变得很高兴。
最终他们还是一起去底楼的澡堂里洗了澡。那是个中等大小的露天公共浴池,里头三三两两地躺着几个懒散的家伙,有的和罗彬瀚没太大区别,有的则在皮肤上长满鳞片或粘膜。当罗彬瀚和莫莫罗光溜溜地下水时,这些稀奇古怪的生物都完全不知避讳,用充满好奇的目光打量着他们。
罗彬瀚顶着压力洗完了澡,顺道学会了如何用清香的、充满粘汁的槐拉叶替代沐浴乳。那体验意外得不错,因此罗彬瀚始终保持着快乐的心情,直到他开始自学如何用木片来善后如厕问题。
解决完这一切后,他们在自己的房间门口碰到了雅莱丽伽。她正和那个先前见过的侏儒秋鲁说话。
“是的,是的,完全就是这样!”当他们走近时听到秋鲁激动地说,“您的说法完全恰当!完全正是我的心情!感谢您,您真是我遇到过的最体贴可爱的女士。倘若先主人不是如此慷慨和好心,他绝不会接受用那十份学徒协议来代替黄金。要知道那东西是多么古怪、吓人!可是那位法师小姐说她自己没带多余的钱财,又急需那批材料……她只是哀求了几句,先主人便心软了,同意用那些可怕的东西来作抵押。他是多好心的人啊!”
他的眼泪又源源不断地淌了下来。雅莱丽伽低声安慰了它一会儿,最后终于把这哇哇大哭的侏儒送走了。
“它怎么又哭了?”罗彬瀚问。
“我和他聊了一些细节。”雅莱丽伽说,“森林侏儒有点神经质,很容易情绪爆发。”
“那您还刺激人家?”
雅莱丽伽自然地甩了甩链子:“我觉得他们哭泣的样子挺可爱的。”
罗彬瀚惊恐地离这个女人远了几步,然而雅莱丽伽并未就此放过他。她主动把手搭在罗彬瀚的肩膀上,露出令人发寒的魅惑笑容。
“我们等下要去交易所找龙。”她用充满磁性的声音在他耳畔低语,暧昧地把手伸进他的衣袋里。
“……找就找咯。”罗彬瀚颤声接话。
“还要试试找一头亚龙。”雅莱丽伽继续说道,“也许有人愿意养一头。”
“……谁、谁要养一头?”
“你。”雅莱丽伽说。
056 土与纪念品营销艺术(中)
莫莫罗握着一颗浑圆的山核桃。
他把指甲探进果壳的缝隙里,轻轻地把整个果实打开。在那深褐的果壳内没有核桃肉,而是精巧的,紧贴着果壳内壁的金属容器,在顶端插着细细的铜管。
一股浓烈的芳香从管口飘出,散逸在整个房间内。
“驯化之香,春鲸叶和述象果实的合剂。”莫莫罗说,“虽然配方有一些差异,但是大部分同类药水的效果都相似,因为关键物质是充分调和梦境之色的以太要素,理论上对所有生物都有效,可唯独泛有鳞类最容易受到影响。这到底是因为物种特性还是药水的概念内蕴呢?这件事当初让《薰渠》和《精卫》两边的撰稿人吵了好久呢。”
罗彬瀚并不是很关心撰稿人们的笔头骂战。他盯着山核桃问道:“这玩意儿到底有啥用?补脑啊?”
“它可以让泛有鳞类变得温和而高兴。”莫莫罗强调似地说,“非常非常高兴,并且还很友善。大型泛有鳞类的脾气通常都很差,正常跟它们相处时很容易被攻击。”
“所以泛有鳞类到底是啥?龙吗?”
“不是的罗先生,真龙是古约律,它们不被纳入联盟现有的常规生物学科分类体系。不过梦龙、有色龙、伪龙、亚龙、龙人,还有一部分泛龙都在泛有鳞类里。如果用驯化之香配合一点练习,罗先生就可以跟一头脾气温和的幼生期亚龙和平相处,结成临时性的伴生关系。之后只要你按时喂养它,对方也会愿意在成年筑巢以前对你提供保护。”
罗彬瀚有点震惊:“驯龙?我接下来是不是还能当龙骑士?”
莫莫罗飞快地摇头。
“绝对不可以,罗先生。”他郑重地说,“请不要尝试去骑乘亚龙,它们能够分辨出你是没有自保能力的原始智人种。虽然利用驯化之香可以让它们对你更加友善,但那和宠物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它们只是觉得你很容易死掉,担心没人喂食才会保护你的。而且一旦它们成年,也会因为交配的需求而离开你。”
“懂了,女大不由爹。”罗彬瀚说,“我他妈就是一喂食工具人。”
虽然口头这样说,罗彬瀚依旧对龙充满着兴趣。而雅莱丽伽似乎也认为一头亚龙对他的安全大有裨益。在交代了一些相当空泛的注意事项后,他们便出发前往地下交易场。
在荆璜留下的那张纸片上是一种十分秀逸的花体字,落笔轻盈而流畅,明显与荆璜沉厚端凝的书体不同。纸片带有錾压的昙花图案,所用墨水散发出清冽的芳香,因此罗彬瀚猜测这是门城之主的手笔。
那纸上的字只有短短三行:
我来于何处?
我开于何时?
我赠于何人?
直到走出旅馆,罗彬瀚才真正看到这张纸条上的内容。他盯着这行字琢磨了几秒,不禁深深地感到绝望。
雅莱丽伽看了眼他手里的纸片。
“我知道在哪儿,”她说,“具体地址需要找一会儿,但大概方位没问题。”
罗彬瀚被她的才智征服了,但仍然对纸条的表达形式感到质疑。他沉重地问:“这是不是那金毛故意报复我们?”
雅莱丽伽耸耸肩,然后说:“门城之主承诺过不干涉门后之事,也不能将门后之人的秘密说给旁人。一切秘密绝不从他口中泄出,唯有托付与花和星辰。”
“他那么守诚信吗?”
“他是个法师,古语许下的誓言是具有力量的。若他违背承诺,必将招致报复。”
“那这张纸条怎么解释?”
“这不是从他口中泄露的。”雅莱丽伽轻飘飘地说,“这是花儿的告密。”
罗彬瀚唾弃地把纸条塞给莫莫罗:“陷阱合同不要脸!”
雅莱丽伽领着他们走到市场。他们穿越怪象纷纭的街道,来到一座高及天顶的铁塔面前。铁塔底座是巨大的圆井型建筑,上部则由轨道似的铁杆构成,一路延神至天空彼方的城市。
罗彬瀚仰头望着铁塔的轨迹,想知道它的顶部是个什么模样。然而那实在是太遥远了,他只能看到一根细长如线的天柱消失在淡淡金雾中。
“这啥玩意儿?通天塔?”
“这是轴车,罗先生。”莫莫罗说,“它是建在门城最中间的快捷通道,你可以通过坐轴车直接去到对面,这样会比较快。”
“对面是哪儿?”
“那里是硅基社群种生物伴生约律端的市场,不过其实我也还没有去过呢。虽然门城是目前连通数最多的中立港,占最大比重的都还是碳基生物。”
“为什么碳基这么多?”
“这个好像是因为伊登先生的个人喜好。门城内的很多参数都是按照碳基智人种标准设置的。因为这件事,外港的理识端都很生气,专门抗议过空气成分标准的事情。”
莫莫罗眨着眼说:“不过伊登先生一直都假装没听见。”
被他这样提起,罗彬瀚这才意识到周围的环境是多么不同寻常。重力、空气成分、光照,每一项都是那么适合他的生存,以至于根本不需要防护服便能舒适地自如来去。
当雅莱丽伽领着他们登上轴车塔底座时,罗彬瀚已经开始好奇硅基生物的长相。他紧张地钻进轴车——那是一种酷似摩天轮车厢的小型圆舱,内部贴满屏幕,上头播放着各形各色的广告。
罗彬瀚匆匆瞄了两眼,看到一只猫在画面里推销糖果别墅;还有几只精灵手拉着手在熟睡的中年男人耳畔唱歌,让他重温童年美梦。
他正研究广告时轴车开始启动。然而并非向上升高,而是朝着深井似的塔底陷落。
“啊?”他说。
雅莱丽伽冲他点点头:“我们现在要去门城的外港。那一带全是理识端的飞船泊区。”
车厢开始逐渐加速,顶部的小窗外一片漆黑,只有偶尔会闪过几道炫目的光圈,那种感觉颇似在坐地铁。
罗彬瀚还没体验多久,车厢已然开始降速。它落在比它大一号的球状车位里。此时他们头顶仍旧是漆黑的深井,脚下反倒能看到一片星空。
车厢缓慢地翻转,最终上下彻底颠倒。在此过程中罗彬瀚始终安稳地坐在位置上,没有感觉到任何重力异常。
舱门自动打开。他们走出车厢,来到一片漫无边际的宇宙星空之下。罗彬瀚首先看到钢铁般银灰色的金属大地,其上布满了细小而复杂的轨道。无数规整的方块建筑被这些路径连接在一起,形成了宛若电路板般奇特而复杂的构图。
他仰起头,看向星光闪烁的夜空。在那空中悬挂着数颗月亮——或许那该形容为是门城的卫星——它们的颜色缤纷各异,大小也不相同,其中一个甚至呈现出有棱有角的多面体构造。
它们占据了天幕,看起来离地面格外近。在“月亮们”的周围还有许多发光的小圆环,犹如幼子们依附母亲般紧挨着各自的天体。
罗彬瀚摸出自己的小镜片望过去。他发现那些小光环内犹如黑洞般深不见底,时而会有一艘飞船从中穿出,落到最近的“月亮”上去。
“那是固定态隧穿口。”雅莱丽伽说,“理识侧的飞船通过那里进港,他们大多称其为星门。”
057 土与纪念品营销艺术(下)
路口边缘安装着相当醒目的光屏。当他们靠近时屏幕自动亮起,显示出一个头上长满粉红泡泡的女孩。她笑容甜美地冲着他们欠身行礼。
“三位好。”她说,“我是负责管理σt03分区的信息集合体心智分流支星云花冠。请问三位有何需求?”
“我们要去莲树星观光。”雅莱丽伽说。
“星云花冠”似乎很高兴,她在屏幕中欢呼起来。
“终于!”她说,“三十五小时又十二分五秒内的第一位观光旅客!热烈欢迎您的莅临!要知道这段时间里我已安排了四万两千批次的货流车运输,全部都是无人驾驶的低智能设备。那是多么单调而无创造性的工作!我的功率发挥不足百分之十,那就好比用核能煮汤。对,我知道艾摩蛾以东就是这么做的,而且我还很喜欢那儿——总之很高兴能为您服务!现在我已呼叫了旅行车赶来,在这段时间我将播放一段莲树星观光宣传视频,并且提供全程陪聊!”
咔哒轻响,从屏幕下方的机器口吐出三本封皮精美的小册子,正面写着“莲树星旅游指南——星云花冠精编版”。
罗彬瀚眼神呆滞地拿起其中一本。
“信息集合体的分流支们大都是这样的。”雅莱丽伽向他解释说,“它们的思维速度比语言表达快得多,没法专注在一个话题上。”
“您也不赖,女士。”屏幕中的女孩接话道,“我的扫描仪数据显示您的脑部热量和活动远高于常人。我相信您有极高的智能水准。您是约律类吗?这种活跃的脑思维会对您造成额外的营养需求吗?”
“不。”雅莱丽伽说,“但是谢谢夸奖。”
显示屏上的女孩显得很遗憾,然而或许是出于职业要求,她再没有对雅莱丽伽说些什么。一段视频很快从屏幕中跳出,取代了她的身影。
一颗蓝绿相间的星球在画面中逐渐拉近。画面底部配有三种不同的文字。一个声线浑厚的男音低沉地解说着。
“每个人,都有自己渴望相信的事物;每个人,都有自己渴望实现的愿望。在遥远的过去,这颗位于梦幻界与永光境边陲的小星球孕育出了一个十分普通的原始农业文明。他们渴望过着与世隔绝的安宁生活,然而巨大的噩梦却降临于他们那方小小的世界……那是天启之灾!饥荒!地绝!沃土沦为不毛之地,死亡收割着所有的生命。他们唯一仅剩的愿望,便是从无止无尽的饥饿中逃离。”
画面中的星球开始发生改变,陆地褪去绿意,海洋也泛着死气沉沉的铅灰色。就在音乐愈发哀沉时,旁白的男音却话锋一转,陡然变得慷慨激昂起来。
“天灾是无情的,可生命却不会屈服。就在大难降临之时,一位伟大的人道主义实践家也毅然决然地奔赴灾地!他不畏艰难,不惧挑战,在毫无反灵场装置的艰难环境下不断钻研,最终突破性地发明了叠加态延时隧穿场技术,成功开辟反概念安全区,为这颗失去希望的星球保留下最后的文明火种!然而,当时那些被救助的人们甚至不知道他的真实身份:他是一个禅学者,一个社会运动家,更是一个最出类拔萃的科研工作者;他曾有最优秀的老师,最出色的学历,最光明的前程,却为了崇高的理想而全数放弃!这是什么样的精神?这正是大爱无我、共抗命运的联盟精神!”
画面中的星球开始拉近,露出一座土地血红的山,还有山顶的寺庙和桑树。而旁白者此时简直是声情并茂,使得闻者也心旌摇荡,感动不已。
“桑莲,这是他的真名吗?作为战乱后的流浪遗孤,或许答案只有收养他的那位伟大导师才会知晓。我们唯一知道的是,他永远会出现在绝望的人们面前,哪里有灾难,哪里便有他的身影。最终,联盟的救援队赶到这颗星球,将幸存者们带去智思城。他们在那里免费接受基础教育课程,然后开始融入现代文明生活。其中一些人如今已成为社会的中流砥柱,并不断接触到更多受助于桑莲的人。作为对那场奇迹的纪念,他们成立了莲树慈善基金会,将当初居住的小行星切割重组后运输至智思城。几经周折之后,这颗充满故事的星球最终被牵引至门城外港,作为纪念性卫星永远地展示在来往旅客面前。这就是莲树星的故事。”
旁白声渐渐低去,只剩下那颗星球四散破碎、翻转,然后拼接成了一个棱角分明、极不自然的三十二面天体。
罗彬瀚安静如木桩地站在原地。他恍惚片刻后慢慢侧目,瞄向旁边泪光闪烁的莫莫罗。
“实在是太令人感动了!”莫莫罗一把抓住他的手说,“你听到这个故事了吗罗先生?那颗星星就是桑莲大师拯救的呢!虽然这件事我已经听过了许多次,但每次听到都会觉得实在是太好了。总有一天我也可以像桑莲大师那样拯救到什么人吧?罗先生,请和我一起向着那天奔跑吧!”
罗彬瀚也开始泪光闪烁。他奋力从莫莫罗指间拔出自己的手,然后哽咽地说:“老莫啊,理想的道路是孤独的,我看你还是独立行走吧。”
莫莫罗显然还想继续跟他探讨理想。这时屏幕里又传来了男旁白充满鼓动性的声音。
“……你想见证最可怕的天灾吗?你想体验食土者的生活吗?你想探索全长超过三百里,完全由古代人工完成的山腹隧道迷宫吗?欢迎来到莲树星!这里是禅学者的宝殿,社会运动家的圣地,探险家爱好者的天堂!现在只需花费五百万智思币,或一百份白塔标准学徒协议,即可带走一克莲树山的叠加态月境魔土!七折优惠仅限本季,名额有限不可错过!”
莫莫罗盯着屏幕。他开始全身放光。
“草,”罗彬瀚说,“这明显是旅游购物陷阱啊!你清醒一点!再说你有钱吗!”
“我有个人存款呀,罗先生。虽然那个是玄虹先生叫我攒下来赔钱修船的,但是用掉一次也没关系!玄虹先生肯定会理解我的!”
“不会啊,肯定他妈的不会啊!你信不信他冲过去把收门票的抢了?”
莫莫罗终于露出了踌躇的神态。罗彬瀚立刻转头望向雅莱丽伽,寻求她的场外支持。
雅莱丽伽还在盯着屏幕。她把一只手撑在下巴底,另一只手玩着角上的链子,简直有点像是痴迷于屏幕里的内容。
罗彬瀚叫了她好几次,她才如梦初醒似地回过头。
“老莫现在已经被奸商迷住了。”罗彬瀚说,“您赶紧劝劝他吧,不然他就要倾家荡产买土了。”
雅莱丽伽也眨起了眼。她的睫毛如秋叶轻颤,带着罗彬瀚的心也咯噔一下。
“买吧。”她语带愉快地说。
058 无愿者啖咽死尘(上)
坐上类似近地航天飞机的短途航天器后,罗彬瀚仍然试图劝阻另外两人的疯狂行为。莫莫罗始终兴高采烈地发着光,透着一股无可救药的脑残粉气质。于是罗彬瀚直接把目标瞄准雅莱丽伽。
他反复说着车轱辘话,似乎终于令雅莱丽伽也感到了厌烦。于是她站起身,拉着罗彬瀚进了厕所。
她把罗彬瀚和自己关进一个单间内,吓得罗彬瀚立刻开始道歉。
“我只是为了避开莫莫罗。”雅莱丽伽说,“我们要找的地下交易所应该就在莲树星。”
罗彬瀚顿时忘记了自己想好的逃跑方案。他惊奇地问道:“你咋知道的?那张纸上说这个了?”
“答案是沙漠,夜晚,还有僧侣。”
“啥?”
“约律类把灵场称为海和浪潮。”雅莱丽伽没头没尾地说,“对应的理识侧就是陆地、沙滩,还有荒漠。”
罗彬瀚莫名其妙地望着她。雅莱丽伽从他口袋里拿出那张纸片,指点着上面的昙花。
“这个游戏被称为花的告密。“她解释道,“我来于何处?绝大多数星层的昙花都原生于沙漠,那是在暗示理识端;我开于何时?门城已经进入永昼,你只有来外港才能看到夜晚。”
罗彬瀚大概懂了,他瞄向第三个问题:“那赠于何人?”
“指的是僧侣。昙花爱上了一个僧侣,为了所爱的人而一遍遍短暂开放,这是很多地方都在流传的故事。有人认为歌里僧人的原型就是桑莲。”
“不像话!”罗彬瀚当场批判道,“孙悟空都没有女朋友了,唐僧带头把妹可还行?不怕妖精煮鸳鸯锅啊?”
“女人喜欢危险的东西。”雅莱丽伽说。
罗彬瀚不太敢跟这个危险的女人顶嘴。他灰溜溜地往门边躲了几步,正准备风紧扯呼,忽然又回过味来。
“等下,”他纳闷地说,“这和你让莫莫罗买土有关系吗?咱们不是去找龙的吗?”
“他很喜欢桑莲,如果他发现有人用桑莲的而名义做坏事,那会让他变得心情沮丧。我们可以用买土的事来分散他的注意力。也许那样他就不会留意到这里头的关联。”
罗彬瀚有些意外。他从没想过雅莱丽伽会考虑莫莫罗的感受,准确来说他时常会把雅莱丽伽当成荆璜的一道影子。
“再说,他已经攒下不少存款。”雅莱丽伽补充道,“得让他及时消耗掉,否则当他付清赔偿费时我们就会开始缺人了。实际上维修船只并不昂贵,只要抢到足够的材料我就能搞定。我们需要的是廉价劳动力。”
“……您家那小少爷知道这事儿吗?”
“我负责船务,船长只考虑去哪儿。”雅莱丽伽毫不烦恼地说,“人员的事都由我来安排。”
罗彬瀚以崭新的眼光审视着对方。他好像直到这一刻才意识到寂静号真正的主人是谁。
大约半个小时后他们降落在那颗多面体卫星上。罗彬瀚走出舱门和出站口,迎面就看到一座汉白玉质地的石雕牌坊。许多宽袍长袖、背负法器的人穿行坊下。他们大多长发飘飘,华冠宝簪,行走间或祥云缭绕,或瑞光千条。
“草,”罗彬瀚说,“梦回影视城啊?”
雅莱丽伽饶有兴趣地看着他:“你不喜欢这里?我以为你会觉得很亲切。”
“也还行吧。主要我这辛辛苦苦地穿越了那么多地方,结果到头来还得看古装剧。这不瞎折腾吗?看电视不得比来这儿容易?”
“你知道他们都是真正的约律类吧?”
“那又咋地吧?您家那小少爷就不是?”
“船长和他们不一样。”雅莱丽伽说,“他们是泛约律类。灵根,灵识,灵气……从分类上而言他们属于灵能者。如果你生活在他们的星层并进行一定身体改造,你也可以学习他们的能力。”
罗彬瀚眼下对此兴趣不大。他更想问问相比之下荆璜又是个什么情况,可雅莱丽伽已经率先向牌坊所在的方向走去。他们来到牌坊近前,罗彬瀚看到牌楼顶部和左右各刻着一些方块字。乍看很像篆体书法,可每个字又都似是而非。
“写啥玩意儿呢?”罗彬瀚问。
莫莫罗仰头阅读,他身上的光越来越明亮,简直已让罗彬瀚感到刺眼。
“桑田已化白莲浦,苦海犹徊精卫魂。”他从右至左念诵,最后则看向顶部,“——莲树山净善妙法寺”。
罗彬瀚不由感到头昏脑胀,他记不得自己上次去寺庙烧香是什么时候了。那或许是哪年陪着一帮亲戚去祈福,可当时山里气候阴寒,霾雾缭绕,到处都是呛人的烟熏味,把罗彬瀚熏得差点晕倒。从此他对寺庙和香火便有着难以磨灭的阴影。
他们穿越坊楼,开始徒步登爬细长陡峭的山阶,中途时常有人上前向他们推销五花八门的商品,譬如丹药、香火、灵玉、宝珠,如果不是里头还混杂着像“玄晶灵石”、“水元回生草”一类奇奇怪怪的名称,罗彬瀚差点以为自己已经回到了老家。
当他们终于在山腰上摆脱推销者后,雅莱丽伽带着一点不怀好意的笑容问:“你想买点药吗?”
“不必,真的不必。”罗彬瀚痛苦地喘着气说,“我肾好得很。”
“他们卖的东西确实能改善你的体质……虽然可能会有一些副作用。”
“能让我结成金丹不老不死吗?”
罗彬瀚只是随口说说,令他吃惊的是雅莱丽伽竟然完全听懂了金丹这个词。她回答说:“那种外丹只会在云中城出售,如果你想要的是内丹,那需要符合他们修炼模式的灵场环境与大量灵能资源。总价值大约可以换算成三亿智思币——以及,金丹并不能令你停止衰老,各星层灵修文明的金丹期者平均寿命在三百年至五百年左右,取决于各自的灵场强度而定。”
“居然还真有金丹?那不还被抢疯了?”
“只有特定的文明类型对此感兴趣。”雅莱丽伽说,“如果你以同样的价格在白塔购买生命修复服务,他们可以对你进行全身改造和器官再培育,确保你活到八百岁以上的合同终止期。”
罗彬瀚颇为扫兴,但他自觉年纪尚轻,对延寿尚不急盼,于是很快便将金丹与仙药抛在脑后,继续气喘吁吁地朝着山顶前进。这颗星球的重力恰好,空气也很适合他,甚至还有一片不知真伪的灰色苍穹。除了湿冷的山雾外没什么令人特别不适的。
他们很快到了山顶。那里果真有一座典雅漂亮的寺庙。外壁青墙琉瓦,探出几条桑树的枝杈。从敞开的庙门望去,殿前小院里疏影婆娑,池鱼游弋,一只类似狸猫的生物趴在池边打盹。
所有景象看起来都很寻常,唯独地上的土壤呈现出奇特的,如铁锈般深沉的红褐色。
一个浑身绑着布条、鸡爪与大蒜的怪人从庙内走了出来。他口中神神叨叨地喃语着,然后跪倒在地,虔诚地亲吻着那暗红的土壤。
“他这是干嘛?”罗彬瀚问道,“朝圣?”
他还没得到解答,那个怪人已从地上掬起一把泥土,在罗彬瀚震惊的视线里大口吞吃下去。
059 无愿者啖咽死尘(中)
“食土者。”雅莱丽伽说。
“那是啥?”
“这是一种对桑莲大师表达敬拜的形式。”莫莫罗解释说,“据说当时为了拯救灾民,桑莲大师将整座的土地化为了‘法界’,法界范围内的土壤虽然无法种植,但却可以直接食用。灾民们就是靠食用法界的土壤坚持过了地绝的灾害期。所以桑莲大师的崇拜者会用食土的方式来纪念他的功绩。”
罗彬瀚无言地看着那个怪人走回偏殿内,然后有点纳闷地对莫莫罗问道:“那你咋不吃呢?”
莫莫罗端庄地摇起了头。他收敛周身的白光,双眼却如太阳般炯炯发亮。
“罗先生,其实这里的土并不是真正的法界之土,而是用色素染过的可食用仿真土。吃下这些土是完全无害的,和吃普通食物没有太大区别。”
他平和而温厚地说:“我不想阻止别人用这种方式表达崇敬,但那并不是桑莲大师真正希望的事情呀!我所向往的不是他所创造的功绩和得到的名声,而是他不断追逐救赎的信念。我想要成为一个和他一样意志顽强的光之守护者,这并不是能够靠着敬拜他就能够完成的,必须要不断的前进、坚持、战斗,直到自己也可以同样地拯救着别人。这才是我对桑莲大师表达尊敬的方式。”
罗彬瀚不禁鼓起了掌:“说得好!那你还买土吗?”
“那当然了罗先生!”
莫莫罗身上又开始白光怒放。
“吃土是无效的行为,但用自己的存款购物是完全合法且有益的!购物还可以拉动消费,增长税收,帮助当地政府建设,这是完全正义的事业!”
“老莫没救了。”罗彬瀚直接转头对雅莱丽伽说,“他已经是个被消费主义谎言污染的物质奥特曼了。”
他们绕过那片暗红色的土地,走进深处的古殿中。
那里的景象跟罗彬瀚认知的很不一样。殿堂狭窄却很高远,正中龛桌上供奉着盘坐莲花的神像。它毫无疑问是模拟了成年人类的体态,然而面貌、发型和衣饰却雕刻得模糊而粗糙,甚至连性别都模棱两可,仿佛是故意抹去了所有能被人识别的细节。殿堂两侧没有配像,只矗立着许多根合抱粗细的石柱。当罗彬瀚顺着柱身朝上仰观时,映进眼中的是无数面目阴森、毒牙狰狞的巨蛇。
他吓得心脏猛跳,险些晕厥过去,直至看清楚那些全部都是石雕后才惊魂稍定。
密密麻麻的巨蛇石象缠绕在两侧巨柱的上部,垂首窥视地面的访客。它们的数量如此之多,竟然将整个殿顶都挤得密密麻麻。遍处都是细长的蛇信与尖锐的獠牙,犹如炼狱绝景般令人骨寒毛竖。
罗彬瀚感到心底冒出一股寒气。他张望左右,殿中零零散散地逛着几个游客,人人似乎都习以为常,对头顶的恐怖景象视若无睹。
“这庙咋回事?”他一把抓过莫莫罗问道,“邪教啊?还是说被妖怪占过啊?”
“这就是普通的禅庙呀,罗先生。”莫莫罗说。
“放屁,哪家禅庙里搁这么多蛇怪?斯莱特林佛学分院啊?而且这佛像也没鼻子没眼的,敢情供的是抽象祖师?”
莫莫罗疑惑地看了看佛像,又仰头望了望顶部的蛇雕。在片刻思考后,他恍然大悟地拍起了脑袋。
“对了!罗先生你还没有见过大千禅庙呢。以前去的都是你故乡里的小千庙吧?
“什么意思?”
“就是说,罗先生你之前祭拜的应该都是你们星层特有的禅庙,以及在你们星层尺度下的多陀阿伽陀。那和大千庙的情况是不同的,因为这里接待的是各个星层的禅学者,所以供奉的是最大公约天人师。”
罗彬瀚茫然瞠目。
“最大公约天人师,他就像是信息集合体心智的总支,”莫莫罗解释道,“他是全星层的多陀阿伽陀的总和形象。因为要顾虑到各星层的差异,所以形象的细节部分就在合并过程中丢失了。”
“就是说,这东西是取所有佛祖长相的平均值?”
“不是平均值,罗先生,那样对少数群体是很不公平的。取的是最大公约值呀。”
罗彬瀚感到脑壳发痛。他接着问道:“那咱们头顶的蛇是咋回事?”
“那些是娜迦。罗先生没看到它们头顶的角吗?”
罗彬瀚实在很不想再去看头顶上的恐怖景象。他硬着头皮往上瞄了几眼,果然瞥见那些石像头顶有着尖锐突起的翘鳞,犹如蛇怪将要化龙时长出的犄角。
他半是畏惧半是好奇地问:“这玩意儿到底只是传说,还是真的有活物啊?”
“娜迦是一种泛龙类,罗先生。虽然它们在泛龙里并不算很擅长暴力,但很容易获得神谕歌者的天赋,那时它们便会被称为龙王。年纪足够大的娜迦能够顺着浪潮穿越星层,成为传递星层间消息的信使。”
莫莫罗双手合十,充满亲善地望着头顶说:“娜迦也是禅学的忠实信众呢。有时候它们会潜伏在禅庙里倾听人们的愿望,正好碰到祈雨之类的就去为人们实现。罗先生,每当我想起它们时,心里都会被深深地触动……虽然外表很凶恶,实际上却有纯善的心,这难道不正是玄虹先生的写照吗!就像各位多陀阿伽陀们劝驯娜迦成为护法神一样,终有一日玄虹先生也会被我感化的!”
“你还是忘了少爷吧老莫。”罗彬瀚诚恳地劝道,“他真的不会让你幸福的。”
他们在禅庙里逛了一圈,紧接着又按照旅游手册指示进入后山。在小径尽头是个深红的山穴。看来那正是刚才宣传视频里所说的三百里古代隧道迷宫。
罗彬瀚起初并没有在意,直至快进入洞窟时才突然惊觉“三百里”在他认知中究竟是怎样的一个长度概念。他赶紧抓住莫莫罗问道:“这里的长度单位到底是怎么换算的?三百里是多长?”
莫莫罗思考了一下,然后说:“用罗先生故乡的单位换算,大约是一百公里左右吧。”
罗彬瀚走来走去地琢磨起来。在经历了这么多后,他对故乡的距离单位竟然感到了陌生。
“一百公里……这洞里的路有一百公里?”
“你不需要走完全程。”雅莱丽伽说,“这里面是一个迷宫,或许里面有我们想找的地方。”
她在莫莫罗面前说得很隐晦,但罗彬瀚已经无心顾及。他惊恐地问:“这迷宫有安保措施吗?迷路了怎么办?”
“来这里旅游的人通常都用不着。如果你迷路了,那就在原地停留一个星期,他们会找人带你出去。通常那不会造成什么危害……只是每年偶尔会失踪几个人。”
“那已经很严重了吧!你们这是什么黑景点啊!”
“失踪在宇宙里是常态。只要你没找到尸体,他们就不算死了。”雅莱丽伽说。
罗彬瀚恨不得转身就跑。然而莫莫罗和雅莱丽伽却极有默契地站在他左右两边,各自用一只手搭住他的肩膀。
“没关系的罗先生,只要多花几天时间就行了。”莫莫罗激情洋溢地说,“当初莲树星的古代人民能够光靠进食开辟一条如此深远的隧道,这是多么顽强的生存意志!只有亲自用脚步去丈量,才能够表达出对他们的敬意!”
他们挟持着罗彬瀚走了进去。
060 无愿者啖咽死尘(下)
六个小时后罗彬瀚被搀扶了出来。
莫莫罗一松开手,他立刻精疲力竭地倒在地上,喘得像条脱水的鱼。
“你现在感觉很累吗,罗先生?”莫莫罗蹲在他旁边问道。
罗彬瀚答不出话来。那条山腹隧道迷宫既黑暗又狭窄,闷热得像在蒸桑拿。而尽管雅莱丽伽向他保证隧道内暗藏空气流通系统,他还是在踏入迷宫半小时后就开始感到窒息。那究竟是环境闷热所致,还是黑暗与紧张带给他的幻觉,罗彬瀚实在已无余力分辨。
莫莫罗拍着他的胸口给他顺气。“你需要多锻炼身体,罗先生。”他严肃地说,“在船上生活是很容易缺乏运动的。”
罗彬瀚好容易把气喘匀了:“那我咋没见你运动呢?”
“我们不一样的,罗先生。”莫莫罗纯良而诚恳地说,“我的本质就是光,只要光芒还未消失,我的肉体就会永远战斗下去。但罗先生你的本质是碳基化合物,你的生命就在于氧化和运动!”
他热心地把罗彬瀚从地上拖起来,帮助他继续运动。罗彬瀚几欲放弃生命,幸好这时雅莱丽伽走了过来。
“他需要休息和饮水。”她打量着罗彬瀚说,“我们今天只能到此为止,先回旅馆休息。下一次我们再继续搜索。”
听到她的前半句话让罗彬瀚感激涕零,后半句则脚底一软:“还下次?”
“我们只走过了迷宫很小的一部分区域。”雅莱丽伽说,“另外还有其他四个景点。”
“我能在旅馆待命吗?”
雅莱丽伽秋波如水地微笑着:“莫莫罗说得对,你需要适当运动,这对你们人类的健康是必不可少的。”
“我不做人了老莫!”罗彬瀚悲痛欲绝地吼道,“老子这就打小怪兽去!”
莫莫罗欣喜若狂:“真的吗罗先生!您愿意和我一起维护宇宙和平了吗?”
“假的。”罗彬瀚说,“对不起,我永远喜欢竹马系和邻家小妹系。像你们这种玩天降之物的也就骗骗小屁孩。感情没基础,肯定不幸福。”
最后他们在罗彬瀚一瘸一拐的脚步中回到了安歇丘旅店。
如今罗彬瀚对时间和作息的感知早已完全混乱,全靠莫莫罗代为把握。他又闷头大睡了一觉,起来没多久便被莫莫罗拉去莲树星。
罗彬瀚恍惚间觉得自己像在上工地。他抓住莫莫罗说:“我是阔家富二代,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
“你没在打工呀罗先生。”莫莫罗说,“不是只有挣到钱的劳动才叫打工吗?”
到第四次去时罗彬瀚已经麻木了。雅莱丽伽给他找来一种树叶,让他挑破水泡后敷在伤口上。罗彬瀚试了试,效果确实立竿见影,得知这是安歇丘旅店常备的艾森岛特产后他决定去柜台多要一点。
他独自跑去和柜台上的小人交流,恰在此时门口有人走了进来。罗彬瀚用眼角一瞥,发现那竟然是荆璜。他立刻忘记了树叶,一个箭步蹿到对方面前。
“你小子这几天跑哪儿去了?”
数日不见,荆璜看起来和往常没什么区别,只是头发乱得更厉害了。他没精打采地在桌边坐下:“都说了去找人。”
罗彬瀚也跟着他坐下。一个浑身毛发、耳朵尖锐的矮个男人端来两杯植物茎汁。
“你到底找谁呢?”罗彬瀚问。
荆璜拿起饮料猛灌:“还不知道。”
“不知道?”
“是啊。大概要碰了面才能搞清楚。”
荆璜烦躁地抓起了头发,忽然又瞥了眼罗彬瀚:“你怎么好像样子有点变了?”
“被打工掏空了。”罗彬瀚憔悴地说,“天天跟你家二把手去莲树星上工,能不瘦点吗?”
“你们去莲树星干嘛?”
荆棘似乎根本没思考过纸条上的内容,罗彬瀚只得把雅莱丽伽告诉自己的分析复述了一遍,顺便也提起了莫莫罗买土的事。
听完后的荆璜马上露出没趣的表情。
“无聊,”他说,“又是顶着桑莲的名号招摇撞骗的。一个神经病引来一堆诈骗犯,傻逼玩意儿扎堆放屁。”
他像是对此毫无谈兴,罗彬瀚却突然感到一丝诧异。
“是我的错觉,”他将信将疑地说,“还是你真的特别讨厌桑莲这个人?”
“谈不上讨厌,觉得他无聊罢了。”
“至于吗?”罗彬瀚说,“人好歹算是个带善人,还要被你丫做无本买卖的批判一番?我看他比你有追求多了。”
荆璜冷冷地瞄了他一眼:“你很向往他吗?”
其实罗彬瀚并没有感到什么向往,但毕竟他和莫莫罗已经相处了颇久。出于对室友的回护,他毅然点头,语调深沉地说:“能不佩服吗?你想他是联盟中心城的科研员,不知道做出多少成果了,为了帮助莲树星度过饥荒,不远万光年去到那里。一个外星人,毫无利己的动机,把莲树星人民的救灾事业当作他自己的事业。这是什么精神?这是宇宙主义的精神,这是……”
“是你妈。”荆璜说,“你知道莲树星是什么结局吗?”
“不就搁外头挂着吗?还是土著们的后代自愿搬来的。”
荆璜沉默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后点点头。
“也好。”荆璜说,“就让你看看吧。”
他忽然从座位上站起来,拉着罗彬瀚朝柜台走去。罗彬瀚满头雾水地看着他订了一个房间,然后把自己也拉进房内。
“你想干嘛啊?”罗彬瀚看着他关上房门。
“让你看样东西。”
荆璜衣袖微抖。那只黄金夜莺从他袖底钻出来,跳到床上四处顾盼。
“草,”罗彬瀚说,“你开间房就是为了让我看看鸟?少爷,您这年龄段太早了吧?”
荆璜莫名其妙地白了他一眼,继续在袖子里掏摸,最后取出一个装满紫色珍珠的玻璃罐子。那罐子罗彬瀚看着特别眼熟,像是曾经放在寂静号仓库里的物品。
他把罐子打开,仔细审视着里头的紫色珍珠。罗彬瀚探头旁观,发现那些珍珠有大有小,形状和颜色都有明显差异。当视线停驻过久时,珍珠表面的光华就仿佛在蠕动扭曲着。
“这是什么?”他问道。
“死者的残梦。”荆璜说,“人在月境被吃掉后剩下的东西,和你先前在第二原种梦里看到的贝壳沙滩是一回事。”
“这也是你抢的?你丫是属龙的啊,啥玩意儿好看都要抢?”
“别人给我的。”荆璜不耐烦地说,“是个原种的眷族,他在雨城把枉死者的残梦交给我,让我想办法将它们送回各自的故乡……真是个婆妈多事的家伙。如果不是欠他一个很大的人情,老子才不想碰这烫手山芋。”
他从罐子里捡起一颗硕大而深黯的珍珠,手指微微用力,竟然将它捏成了一堆粉雾。紫雾氤氲室内,不可避免地飘进罗彬瀚鼻子里。他难受地打了个喷嚏。
“这玩意儿是烟雾弹啊?”他揉了揉眼睛,再次睁目时却呆住了。
他面前已经没有了房间和墙壁,取而代之的是一座被霜雪覆盖的小院。院中有一口石井,井旁骸骨累累,堆垒如山,与积雪同样苍白。
061 残响涸为珍珠与泪(上)
罗彬瀚还不至于晕血,但对血腥恐怖场面的承受力也并不出众。他匆匆往那井边的白骨堆上瞄了几眼,立刻就把视线投向别处。
小院朴素、整洁而又安静。莲叶枯萎的水缸、枯枝扎捆的笤帚,乃至于远方连绵秀气的山峦,一切都被笼罩在寂静的白雪中。
整个世界似乎都失去了声音。
正当罗彬瀚茫然不知所措时,荆璜突兀地出现在他身旁。
“这里是莲树星的过去。”荆璜说。
他大步上前走到井畔,抓起那堆白骨,毫不留情地将它们抖落一地。
“你自己看看清楚吧。”他冷冷地说,“这是桑莲死后的样子。”
罗彬瀚十分惊愕。
“桑莲死了?”他糊涂地说,“老莫后来不是还碰见他了吗?而且那么多骨头肯定不止他一个……”
他的目光落到骨骸上,话语便戛然而止。他发现散落在雪地上的遗骸其实只有一具。
那具遗骸的主体,是一条长度在七米以上、直径超越成人手掌的脊椎骨。在脊椎中段延伸出无数怪异的、好似鱼刺毒牙般锋锐的长骨。那丑陋而凶残的构造,即便仅剩下骷髅也令人战栗不已。
那绝对不可能是人的遗蜕。然而在那犹如魔龙妖蟒般令人作呕的怪骨末端,清清楚楚地连接着一个属于人类的骷髅脑袋。
不会属于什么别的灵长类,那脑袋的大小与比例,与周雨书房里摆设的骷髅头仿真模型一模一样。
罗彬瀚如同着魔般痴然地望着那具遗骨。他心中充满了疑惑,恐惧,还有一种连他自己也无法理解的感情。
如果非要形容的话,那使他浑身发抖的直觉——是宛如开始重温某个噩梦,因此而深深刻印进脑海的熟悉感。
荆璜毫无表情地望着他。
“你觉得很奇怪吗?为什么你口中的大善人会变成这副样子?答案很简单,为了对抗地绝这种概念性的大饥荒,他把一片没有被原种占领的月境基质覆盖到了这里。所有吞食过基质的灾民都变成了约律类中的低等魔人。表面上他们是靠泥土充饥,实际上就是把那当成了约律化的媒触物。”
荆璜的话让罗彬瀚似懂非懂。
“……就是说,他把灾民都变成了不死生物?全都不是人了?”
“是啊,如果仅仅只是做到这个地步的话,影响也就是全部变成魔人而已。但是桑莲是个完美主义偏执狂,他不能接受灾民们变成原种的眷族,所以把所有的概念效应都嫁接到了自己身上。如此一来,灾民们只是在地绝期间受到了轻微影响,等到地绝结束后很快就能恢复如常,而他自己则变成了这副鬼样子。”
荆璜漠然地踢了一脚地上的骸骨。
“为了持续吸收来自月境的诅咒,他必须存活到地绝结束为止。庙里的僧人们为了支持他而自愿献身,一个个从魂魄到肉体都被他变成的怪物吃掉了。靠着这些魂魄里残留的意志,他一直保持心智地坚持到地绝终结,然后在结束的那一刻把自己也杀死。等那些躲在山腹里的灾民们重见天日,走进这座僧院里时,留给他们的就只有这种东西。没有什么英雄,没有什么圣人,只不过是肮脏丑陋的怪物尸体罢了。”
他踏过白骨,走向院后的小庙。那和罗彬瀚先前在莲树星看到的殿堂完全不同,只是个寒伧破败,犹如山神野庙般的矮屋。
荆璜推开屋门,屋室最深处供着一尊朽坏的木像。为了看清它的细节,罗彬瀚不得不绕开骨骸,跑到荆璜旁边。
“这神像……”
木像损毁严重,唯独头部却因精心养护而保存下来。隔着厚厚的积灰尘网,依旧能辨认出那是张清癯而苍老的面孔。他目帘低垂,神态哀悯地凝望院中,脚边摆一铜质油灯,手中则抱着一截白骨。
罗彬瀚抬头看向房顶,除了半塌的房梁外空无一物。这里所有的细节都跟莲树星的观光庙大相径庭。
荆璜把手掌盖在油灯上,发黑凝块的油膏与灯芯又重新燃烧起来。火苗将神像也映得如有生命一般。
“早在地绝开始以前,桑莲在当地凡人心里就有很高的声望。他们把他当作神童、天才、圣贤的转世,所以人们才相信他的话躲进了附近的山里。也是因为这种信任,他们在看到桑莲的遗骸后非但没有害怕,反倒以为这是圣人成龙、羽化升天的吉兆,所以就重建了这座庙,还把桑莲的一部分遗骨供奉起来。”
罗彬瀚抬头看看木像,又望向旁边的荆璜。他并不觉得这个故事的结局过于悲惨,然而荆璜的表情却如深井般难以揣测。
“虽然地绝已经结束,莲树星本身却属于理识侧里非常落后的文明。既没有掌握足够的技术,也没有约律侧的力量予以庇护。在地绝结束的十几年后,他们就因为一场普通的大旱而再度陷入饥荒中。有村民在绝望里想起了关于桑莲的传说,为了拯救自己快要饿死的妹妹,他在深夜潜进这座庙里,把供奉着的桑莲遗骨给吃了下去……那家伙到底是自己异想天开,还是被什么人给误导呢?总之他大概以为吃掉‘龙骨’的自己也可以变化成龙,然后为乡里行云布雨吧。”
凝固的灯油在火焰炙烤下慢慢融化,如泪水般沿着灯盏边缘滑落。
“那种事当然是不可能的。像他那样既没有知识和经验,也没有任何超人意志的凡夫俗子,吃掉如此浓度的诅咒凝结物,当场就变成了类似娜迦的妖魔。他把庙里留守的僧人全部吃光,紧接着则是乡里的所有人。本来莲树星在经历地绝后就已经没有多少人口了,所以像他这样一个连飞行也做不到的低等妖魔,竟然就这么可笑地灭绝了一整个星球的文明。直到联盟的考察队无意中经过,把盘踞在山中的他消灭为止,唯一没有被他吃掉的活人就是他的妹妹,也早就因为无人看顾而活生生饿死了。”
毫不动容地诉说完这一切后,荆璜在灯边轻轻一点,灯火悄然熄灭。
室内昏暗而又死寂。
“……按照联盟规定,只要在一颗尚无文明基础的星球上定居超过三代,就可以宣称是那里的原住民。”
荆璜淡漠地说:“现在外头那颗莲树星的所有者就是这么来的。一群移民商人派些短寿种族住到荒废的莲树星上,得到星球所有权后就租赁给旅游公司。虽然不知道他们是如何挖出了桑莲的事,不过公开宣扬的版本全是假的,大概是为了商业运营吧。这是你们理识侧擅长的东西,你应该比我懂……不过都无所谓了,你只要知道一件事,就是桑莲那个家伙,实际上根本没有拯救到莲树星的任何人。自从他用一个二级许愿机把自己变为轮回精神体后,就不断地重复着类似的遭遇,哪怕偶尔成功一两次,也很快就会被无穷无尽的历史线所吞没——那家伙既疯狂又无稽的执念,最后就只得到这种回报而已。”
062 残响涸为珍珠与泪(中)
破庙的景色在雾霭中隐去。当罗彬瀚的视觉恢复后,发现自己仍然待在荆璜的房间里,位置与先前一般无二。
荆璜站在他对面,用右手的食指点在他眉心中。那指尖灼烫如火,让罗彬瀚下意识地往后避开。
“刚才那是……”
“那个吃掉桑莲遗骨的人所做的一个梦。”
荆璜收回手指。周围淡紫的烟雾开始向着他凝聚,最终变为一颗停留在荆璜指尖的黯淡珍珠。
“那倒霉蛋的肉体被消灭后,魂魄的部分进入月境,被某个原种纳入了自己的梦。大概是他的心智被侵蚀得太厉害,生前的事情大部分都记不起来了,唯一留在他心里的只剩这个梦,所以他就把自己当成了桑莲……该怎么说呢?生前死后都蠢得搞笑,直到最后也一事无成,很快就被原种选定的新剑给消灭了。”
“新剑?”
“啊,你就当成是代理人之类的角色吧。对于你们来说,他就等于是死神的代理人。他在上任后把死神收走的灵魂全部梳理了一遍,将剩下的残梦交给我,让我带去那些人的故乡。不过也是种自欺欺人的安慰罢了,残梦就只是单纯的残梦,做梦的人早就已经不存在了。”
荆璜把手中的珍珠放回罐子内,隔了几秒后又重新取出来。他捏着珍珠轻轻一转,黯紫的珠身上流动起若有若无的焰色。
然后他把珍珠递给罗彬瀚:“既然你们要去莲树星,顺便就把这珠子带去埋了,算我搞定一个麻烦。我在珠子上加了禁制,这样里面残留的东西就不会被你无意中沾上。到时候记得埋深点,别给哪个不识趣的傻逼当宝贝刨出来了。”
罗彬瀚有点迷惘地接过珠子。他好像知道发生了什么,又好像不清楚发生了什么。最后他掂了掂珍珠,有点痛苦地问:“你干嘛非把桑莲的事告诉我?”
“不是你自己提起的吗?”
“我他妈就是随口一提啊,”罗彬瀚说,“你非得跟我讲个全套?本来老子今天高高兴兴的,这听完不得闹心吗?”
荆璜阴森地对他笑了一下:“闹心?闹心就对了,省得你对桑莲的事有什么误会。”
“你就那么讨厌桑莲?”
“都说了不是讨厌……不过我倒是要问问,你现在对桑莲是什么看法?”
“哈?”
罗彬瀚又惊又奇。他印象里的荆璜可从不关心自己的看法。
他有点疑神疑鬼地说:“你突然问我这个干嘛?虽然那大师是挺惨的,不过人那么高的思想境界,又跟我八竿子打不着的,我能有什么看法?也就是一愿打愿挨的事,轮不到我来指点吧?”
荆璜直勾勾地盯着他,仿佛正纠结于某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又像在分辨他是否真心实意。直到罗彬瀚开始瞪他,他才终于缓慢地开口。
“你现在觉得桑莲轮不到你来管……但是如果说,桑莲其实是你看重的家人,或者你有一个非常要好的朋友做了和桑莲类似的选择,你又会怎么做?是认同他的行为?还是想办法把他救回来?”
罗彬瀚陷入了深思。他凝重地盯着荆璜看了半天,最后问道:“你说的那个朋友是不是你自己?”
“……不是。”
“那你问个屁啊。”罗彬瀚怒道,“老莫本来就不是人,老子统共就认识你们俩会飞的!我们老罗家那是祖传的不爱读书,还学桑莲?你告诉我咋学?技校大专教你做歼星炮啊?”
荆璜无言地把脸扭到一边,似乎不想再跟他继续说话了。罗彬瀚掸掸身上的灰说:“没金刚钻就不揽瓷器活,有多大本事就穿多红的内裤,这么简单的事儿有啥好纠结的。你说那桑莲惨是惨,可人家能主动选择重生点啊。老子下辈子还不知道在哪儿呢,想那么多干嘛。”
“……也好,你就一直这么想吧。”
荆璜用一种非常怪异的语调如此回答,然后把他往门口推去。他的态度令罗彬瀚既奇怪又不满。
“你吃错药了啊今天?”他扭头对荆璜问。
“我回来是找雅莱要点钱的。”荆璜说,“桑莲的事你不要去告诉那死灯泡眼。至于你自己,时刻记清楚自己是个弱鸡,别插手超出你能力的事情……如果什么人做出了和桑莲类似的选择,那他的命运已经不是你所能挽救的了,牵涉进去只会让你万劫不复而已。会做这种事的人,想必对自己的结局心知肚明,不要去多管闲事,结果让他做的努力白费。”
他把罗彬瀚推到走廊上,然后顾自走开。罗彬瀚瞧了瞧手上的珍珠,最后只好把它单独放进一个口袋里。如今身上的杂物越来越多,他感觉自己迫切需要一个够轻便的背包。
荆璜消失后他抬步往回走去,迎面撞上了准备下楼的莫莫罗。大概是他失踪得太久,让原本等在房间内的莫莫罗主动出来寻找。
“罗先生,你去走廊那边干什么呢?”莫莫罗问道。
罗彬瀚盯着他写满无害的脸,深沉地叹息道:“我去推开了真相的大门……”
莫莫罗疑惑地歪着脑袋。
“别问,问就是无可奉告。”罗彬瀚说,“非要我表态支不支持桑莲,那我当然是支持啦,但支持也要按照基本法来对不对?你们这帮外星人啊,飞得比谁都快,一天到晚就想搞个大新闻,说我弱鸡还想多管闲事,再趁机把我给批判一番……”
莫莫罗一把抓住他的手,满脸高兴地说:“我没批判你呀罗先生,我们现在出发去莲树星吧!”
于是罗彬瀚又被他拽去上工了。
或许是因为先前看到了残梦的内容,这次罗彬瀚颇有点提不起精神。在山腹迷宫中的整个过程他都百无聊赖地打着哈欠,差点忘记他们是为什么来这里。
“老莫,你说这破地方真的是古代人挖出来的吗?”罗彬瀚问。
“宣传手册上确实是这么说的呢,罗先生。不过如果不进行大量的取样分析,就算是伪造的也分辨不出来。”
罗彬瀚含糊地支吾了几声,不敢再继续说下去。他只得岔开话题道:“话说这地方干嘛要搞成这么奇怪的形状?原本的莲树星不是个球体吗?”
于是莫莫罗解释起行星搬迁的原理。罗彬瀚心不在焉,只大概听懂那似乎是和行星质量、引力增强和搬迁成本有关。
“现在的莲树星经过质量缩减,引力是不足以维持常规水平的,所以当初分解时在地核深处加装了大量引力增强器……”
最终他们这一次还是没有找到任何跟龙或地下交易所有关的线索。在离去以前,罗彬瀚挑了一个非常偏僻的角落,跟莫莫罗合力挖出深洞。
他把珍珠放入洞中掩埋,莫莫罗蹲在旁边问道:“罗先生,你这是在干什么?”
“送人回家。”罗彬瀚说。
063 残响涸为珍珠与泪(下)
不知道是因为饮食调理,还是这几天来的运动确有成效,罗彬瀚感到自己的体能似乎颇有长进。当他从那迷宫里出来时,非但没有蹒跚歪倒,甚至还不想回到旅店。他已对这种两点一线的生活心生厌烦,迫切渴望看到点别的东西。
“你确定那金毛没忽悠我们吗?”他对雅莱丽伽问道,“该不会他就是随便编了几句破词,然后让咱们瞎找一通?”
“他不会希望船长拆他的地产。”雅莱丽伽说。
她看起来似乎一点都不着急,罗彬瀚也只得按下性子。这时莫莫罗提议道:“既然罗先生还走得动,那么今天就和我一起去买纪念品吧?”
罗彬瀚还是无法理解这种购买周边的乐趣,但是刚刚埋完珍珠的他自感非常宽容,于是一挥手说:“行啊,那就走着。”
于是莫莫罗满面春风地把他拉到了山脚下的纪念品店。那是幢三层高的小楼,前两层的货柜上琳琅满目,装满各种似乎和宗教有关的小物件。有些罗彬瀚也认得,譬如禅珠、转经轮、挂玉、木鱼,还有一些出现的东西则让他毫无头绪。
“这啥玩意儿?鱼干啊?”罗彬瀚指着一个黑黢黢的、散发出浓烈鱼腥气的罐头问。
莫莫罗探头看了看:“应该是晒干的灵草,用来给娜迦喂食的。以后如果有机会去娜迦池的话,罗先生可以买一包喂给它们。虽然娜迦也是智慧种族,但它们对罗先生这样的智人还是很亲善的,只要表现得礼貌一些,甚至可以摸它们的角拍合照呢。”
罗彬瀚想起了庙里看到的那些蛇怪石雕,不禁感到有些头皮发麻。他吞了吞口水说:“这地方不会真有这种生物吧?”
“当然有呀罗先生。”莫莫罗说,“莲树星上的牟箩湖就是最大的娜迦池,也是它们来到门城的门户。等我们找完山腹迷宫就可以去那里了。据说每天都有上百条娜迦在那里出入,甚至还会有长着三个以上脑袋的龙王上岸来和人交流禅法。那是多壮观的场面啊!”
罗彬瀚颤声说:“咱们有必要去那里吗?”
“娜迦也很喜欢财宝。”旁边的雅莱丽伽说,“它们在文化上是忠诚的禅信徒,但并不拒绝别人贡献的财物。如果有人想在娜迦池底下藏点什么,给它们贿赂是最方便的。”
罗彬瀚全身都汗毛倒竖。他控制不住地想象着几百条巨蛇缠绕在水底的画面。
“我能不去吗?”他虚弱地问。
“你不能离开我们。”雅莱丽伽无情地说,“这里还不够安全。”
莫莫罗把生无可恋的罗彬瀚拉上三楼。这一层显得格外整洁而空旷,没有货柜和杂物,正中央的柜台前站着一个笑容和气的胖子。他的横竖几乎一样宽,皮肤却如煮鸡蛋那样白净。那样子看起来根本不像活人,而令罗彬瀚想起年画中那些福态夸张的散财童子。
莫莫罗上前去和他寒暄搭话,用的却并不是通用语,罗彬瀚只能从他们的动作里猜测他们正在交涉买土的事宜。他对此实在不感兴趣,很快就失去耐心,走到窗边打起了呵欠。
雅莱丽伽也跟在他旁边。她的存在让罗彬瀚感到有点不自在,但又觉得一直假装看窗外的风景也不是办法,于是硬着头皮搭讪道:“雅莱啊,您老人家今年贵庚?”
不知为何,雅莱丽伽流转的秋波更令他害怕了。
“你该找个对象。”雅莱丽伽说,“这能提高你表达感情的能力,而不是整天关在家里,对着文化垃圾产品傻笑和流泪,假装自己和外部世界毫无联系。”
罗彬瀚深感自己的内心遭到无礼窥视,当即拍着窗栏抗议道:“你怎么能在我卧室装摄像头!太不尊重人隐私了吧!”
“我只是提个建议。”雅莱丽伽轻描淡写地说。
罗彬瀚感到更加忧郁了。他有气无力地说:“又不是我不想找,这不是一直没机会么?以前读书的时候老跟周雨那小子混在一起,是个漂亮点的女孩准喜欢他,然后就被他女朋友的死亡凝视吓哭跑路。大学后倒是分开了,结果反应太慢,好看点的都给人拱走了……我那老头子自己不是啥好东西,让我挑女友倒是严得不行,要模样好,要学习好,要门当户对,要生活规矩性格单纯,不轻易跟男人讲话……就差没给人定三从四德了。我妈反过来,嫌我不够精明,非要我找个跟她一样厉害的女强人。有这俩祖宗压着,我还能咋办?摸着良心说,有上头这俩条件的姑娘至于被我祸害吗?还是多看电影少折腾吧,省得到时候两边糟心。”
雅莱丽伽盯着他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的条件在普通人类里并不差,为何不选择一个你喜欢的?”
“我不都说了上头那俩不批准吗?”
“那显然和你的意见无关。”雅莱丽伽说,“你刚才描述的是某种婚姻制文明下的匹配关系,但如果你喜欢一个人,那和你父母对你配偶的要求是两回事。”
“……我们那儿有句老话,叫做不以结婚为目的的恋爱都是耍流氓,懂吧?”
雅莱丽伽毫不介意地甩着角上的链子:“恋爱只是各取所需,你可以谈一段短的,只要对方也同意。或者你觉得有必要在你们间确定某种经济关系的法律保障,那么你们就结婚。”
罗彬瀚不想跟一个睡人如吃面包的福音族讨论这种复杂的问题。他挥了挥手说:“那大概是缘分还没到吧。您看现在这状况我能找谁谈?这人生地不熟的,从天上掉下个老婆给我啊?”
话音刚落,窗外的流云自中撕裂,一个黑点急遽地从天而降。罗彬瀚吓了一跳,定睛细看才发现那只是普通的短途航天飞机降落。根据他这几天的经验,每班航天飞机在地面的停留时间大约是半小时,如果莫莫罗速度够快,他们倒是能赶得上坐这次航班回去。
莫莫罗果真很快就完成了交易。他欢欢喜喜地把一个闪着红光的小瓶子塞进口袋里,然后走向罗彬瀚和雅莱丽伽。
“雅莱女士和罗先生在看什么?”他好奇地问。
罗彬瀚又是一挥手:“没事,看老婆降落呢。”
“老婆?罗先生的妻子?”
“现在还不是。”罗彬瀚幽幽地说,“你再给它点时间,早晚它就修炼成人形飞姬了。”
他们离开纪念品店,穿越山脚的牌坊走向机场,正好新一批游客正要登山,同他们擦肩而过。罗彬瀚还心不在焉地想着雅莱丽伽说过的话。他觉得耳畔老是回荡着一个细细软软的女声。
“罗彬,罗彬……罗彬,看这边呀……”
那声音似乎不是幻觉。
他停步回头,在去向山顶的人流中看到一个头发墨蓝的女孩。她有奶白的皮肤,细窄得让人想起昆虫的脸,眼瞳表面的薄膜在光照下映出彩虹似的光。
罗彬瀚发呆了好一阵。对方的样貌在莲树星游客中颇为独特,和那些商品推销者更是截然不同。她也不理会旁人,视线专注地落在罗彬瀚身上,脸上挂的笑容就像那天在港口说海洋是记忆着天空的颜色。
他终于想起来这个女孩叫宓谷拉。
064 诸门回荡情歌序曲(上)
宓谷拉欢笑着向他们走来。她提着一个陈旧的、足有半人高的棕色皮质行李箱,大小足以塞下两个她。那箱子看起来是在太笨重了,活像能把她的腰拉断,罗彬瀚只好迎上去帮忙。
“啊,谢谢。”宓谷拉说,“这里头有我的药和维生工具,你能提得动吗?”
箱子果然沉得惊人,罗彬瀚简直不知道她是怎么把这东西带过来的。幸好这时莫莫罗也走了上来:“我来吧,罗先生。”
他用单手把箱子提起来,然后礼貌地对宓谷拉招呼说:“又见面了呢,宓谷拉女士。”
宓谷拉好像此时才注意到他。
“罗莫。”她高兴地挥着手说,“你也记得我呀,你们兄弟两个是来这里旅游的吗?”
她的言语提醒了罗彬瀚。当初在吉摩港时他们从未告诉过宓谷拉任何真实信息。
“是的,宓谷拉女士。”莫莫罗说,“我们和几个朋友一起来这里参观。您也是来参观的吗?”
宓谷拉的笑容陡然褪色,像盛放的月光花在第一缕曙光到来时开始凋萎。
“我祖母信仰禅学,我想有必要来这里看看。”她说,“不过我主要是来治病的……原先的治疗方案有些不顺利,负责跟进我的医生向我推荐了这里的一名巫医。可是我不能去门城内部,尤其是约律端,所以我就约在这儿和他见面。”
莫莫罗庄重而同情地点头:“您在治疗期间会一直住在这儿吗?”
“是呀,我在这附近租了间小屋。这里的屋子租金可真贵,不过祖母以前的朋友愿意给我折扣,我想我应该还负担得起……”
他们聊到这里时雅莱丽伽也走了过来。
“你好,我是雅伽莱,和这两个人一起旅行的朋友。”她对宓谷拉说。
宓谷拉的眼睛忽然亮了起来。她不明显地吸着气,一瞬不瞬地望着雅莱丽伽。
“噢,你好,我是宓谷拉,”她有点着迷似地说,“你真美丽啊,女士。你的角是天生的吗,还是装饰品呢?它们很衬你的气质!”
“谢谢。”雅莱丽伽说,“你很可爱。你打算在这儿住多久呢?”
“我也不清楚呀,这得看治疗进度。不过我想那总得要一阵吧?”
宓谷拉轻轻吐了口气,像要把自己的一切烦恼都连带着吹走。雅莱丽伽观察着她的表情,然后不动声色地说:“我们也要在这儿住一阵,或许我们还会见面。”
“那挺好呀。”宓谷拉开心地说,“我来之前可担心自己不能适应这儿的环境。如果有人经常来拜访,那我就不必太孤单了。”
“介意告诉我们你的住址吗?以后我们来莲树星时可以顺道拜访。”
“噢,那太好了,我非常欢迎!”
宓谷拉立刻从行李箱的外层里取出纸笔。她用纤细而圆润的字迹写下一行地址,把它折好后交给雅莱丽伽。
“我的屋子可能会有点小,”她提前警告道,“希望你们别介意,我也没想到能在这儿遇到访客。如果你们知道自己哪天要来,最好提前告诉我一声,这样我就能多准备点食物和饮料招待你们。”
“不必麻烦。”雅莱丽伽轻快地说,“我想我们很快会再见的。”
他们在山脚下分别。登机以后的雅莱丽伽若有所思地盯着手中的纸片,仿佛正筹划着某种要事。
这种现象令罗彬瀚感觉到某种微妙的不安。他仔细回想了雅莱丽伽和自己说过的所有话语,终于发现一个重要的事实:雅莱丽伽从没说过自己只睡男的。
他忍不住问道:“您现在想啥呢?”
雅莱丽伽转头看着他,嘴角带着奇怪的微笑。不止她如此,甚至莫莫罗也用一种诡异的、简直是心满意足的神气注视着他。
“我在想那个女孩,宓谷拉。”雅莱丽伽说,“她挺可爱的。”
“……您现在公务在身,搞这个不合适吧?”
雅莱丽伽微微抿起嘴唇,别有用心地对他笑着:“你认为我想做什么?”
罗彬瀚拼命往后仰,然后郑重地说:“您可能是想专心学习吧。”
“她没什么可让我学的。”雅莱丽伽说,“和我进行生殖系统体液交换造成的知识共享是无法主观控制的,那意味着我们会无所保留地得到对方的知识,所以我没法随便那么做。”
罗彬瀚如释重负地舒了口气。他一下感到世界又恢复了宁静与和平。
“她对你有意思。”雅莱丽伽在他放松的时候突然开口。
“啊?”罗彬瀚说。
“她记得你的名字,尽管是假名。”雅莱丽伽指出,“你们唯一的见面机会应该是在吉摩港,而她如果不跟我们走同一条航线,那么抵达门城对于她而言至少需要两个月——这是因为星层之间的流速差——尽管如此她仍记得你的名字。”
“她不也记得老莫么?”罗彬瀚耸耸肩说。
“她第一眼甚至没看到莫莫罗。”雅莱丽伽纠正道,“她看到了你,然后联想起了莫莫罗。”
罗彬瀚扫了一眼旁边。自从买到周边后莫莫罗周身就持续地散发着白光,宛如圣子降临般清楚醒目。而即便因为白昼环境而使得光芒隐去,莫莫罗本身在外表容貌上也相当有辨识性。
他开始认真地思考这件事,然后强烈地感到事情并不简单。
“她是不是有阴谋?”他紧张兮兮地说,“刺客?美人计?荆璜那小子的仇家?”
“她是普通人,也许带有一点外域血统。”雅莱丽伽说。
“你怎么知道?”
“如果你经过战斗训练,或杀过人,怀有恶意,那总会在你的举止里留下一些痕迹。”
她的视线掠过自己腰部,裸露的皮肤上缠绕着某种符号似的发光刺青。
“以及,”她补充道,“如果这是一个阴谋,她该想方设法避开我和莫莫罗的注意,而不是当着我们的面接触你。”
“你咋知道这不是因为她特别笨呢?”罗彬瀚摆着手说,“人的想法多着呢,万一她就是个思路清奇的杀手怎么办?再说老莫现在跟我形影不离的,她就是想跟我单独接触也没辙。总之您老人家就不要异想天开了,天降那是一定不可能天降的,我对自己啥水平还没点数吗?老子不吃一见钟情这套。”
雅莱丽伽的眼神宛如看到一个躲藏在洗衣机滚筒里的八尺壮汉。
“你要知道‘有意思’和‘一见钟情’之间的距离像地月那样遥远。”她说,“你会对很多人有意思,那只代表你们之间存在某种可能性,但如果你什么都不做,那就什么也不会发生。她对你有印象,也许只是因为你的发型像她养的宠物,或者那时她许愿跟第一个看到的异性搭讪……那没有任何特别之处,除非你拿着这个地址去找她。”
她竖起手指,指缝间夹着那张宓谷拉写的纸条。罗彬瀚盯着它看了几秒,然后态度坚决地摇头。
“好吧。”雅莱丽伽说。她似乎放弃了,开始在座位上闭目养神。那让罗彬瀚如蒙大赦,然而仅仅过去十分钟,他便又开始坐立不安。
他忍不住问:“她到底得的什么病?”
莫莫罗和雅莱丽伽都不回答。他们只是用同样诡异、欣慰而又心满意足的眼神打量着他。
065 诸门回荡情歌序曲(中)
“罗先生知道天绝吗?”莫莫罗问。
罗彬瀚诚实地摇了摇头。
“地绝、人绝、天绝、道绝,这是被称为‘四绝’的四种概念性灾害。”莫莫罗说,“它们还有另外一种称呼方式。饥荒、战争、瘟疫和死亡——因为它们呈现出来的全部都是以星球为单位的灭绝,所以部分文明也称它们为天启四灾。”
罗彬瀚感到某些字眼似乎有点耳熟。
“那个叫地绝的……莲树星好像就是遇到了这玩意儿吧?”
“是的。相比起人绝和天绝,以及在文明地带非常罕有的道绝现象,地绝是最容易预测和应对的。可是像这种灾害影响的往往都是没有航天能力的原始文明,既缺乏自救能力,也无法向连联盟发出求援信号,所以地绝反而成为了四绝里已知遇害人数最多的。”
莫莫罗带着一点庄重的哀伤说:“联盟现在对于下级星层的管理还很粗疏,特别是每次发生月陨事件时,相应辖区内的原始文明总是会面临大量伤亡。如果当时梦幻界的石心孵化者们没有遭遇月陨,桑莲大师就可以直接向他们发送求援信号,莲树星也不会伤亡得那么惨重了。”
他情绪低落的样子实在让罗彬瀚颇不习惯,而莲树星和桑莲更非罗彬瀚现在愿意讨论的话题。于是他摆摆手说:“别扯那么远的事儿。什么四绝、天启的反正和我扯不上关系,我就想知道宓谷拉那小丫头到底得的什么病?癌症?遗传病?还是什么外星病毒?”
“宓谷拉女士应该是天绝变种的无害感染体。”莫莫罗说,“罗先生还记得她脖子上的血液蛋白质控制器吗?”
罗彬瀚开始回忆他们在吉摩港时的初遇。他想起宓谷拉确然曾向他们展示过一个嵌在她脖颈中的奇怪金属环。
“你说的是她脖子上的铁圈吧?”
“是的。那个装置可以检测她血液中的蛋白质变异,并且将其复原为正确的原始结构。那是非常非常精密的设备,一旦发生故障,宓谷拉女士就有死亡的危险,所以她一定不能进入物理规则不稳定的约律带里。”
罗彬瀚茫然地点了点头。尽管莫莫罗说了这么多,他对宓谷拉的病情似乎仍无掌握。
“……她这病到底严不严重?听你刚才说的,怎么好像要毁灭世界似的?”
莫莫罗拼命地摇头。
“不,完全不同的罗先生。宓谷拉女士的病应该是某种丧失传染性的天绝变体,那通常是遗传或器官移植导致的。虽然很难根治,但只要对变异的蛋白质进行严格控制,宓谷拉女士依然可以正常地生活。而如果是真正的天绝之灾,那么现在整个莲树星都会被毁灭。”
“有那么夸张?”
“天绝是四绝中唯一的理识源灾害,罗先生。”莫莫罗郑重无比地说,“它正起源于你故乡所属的连续星界无远域,最初只是一名无远星研究员的私人非法开发项目,因为蛋白质白名单失控而大规模扩散开来,从而形成传说,变成了概念级灾害。即便是到了现在,对天绝也仅能进行预防性的治理和隔离善后,已经感染天绝的碳基生物是无法用任何医疗手段治愈的。实在很遗憾,目前所能做的最好办法,就只有对晚期病患执行安乐死,减少他们在蛋白质变异的最后阶段所遭受的极端折磨。”
当莫莫罗说完这番话时,罗彬瀚感到自己心口毫无来由地刺痛起来。那股突兀又剧烈的心痛犹如尖刀撕裂胸膛,令他如临寒渊,唇齿发颤。
莫莫罗吃惊地望着他:“罗先生?”
罗彬瀚自己也十分惊愕。他既痛苦又茫然,只能伸手摸了摸椅背,想确定那航天飞机的座位里头没有藏着一根尖针。
触手唯有柔软的布质靠背,他什么锐器也没摸到。
雅莱丽伽很快从座位上站起来。她扶住罗彬瀚的头,在他后脑勺的某个位置轻轻按压,同时谨慎地观察着他的表情和瞳孔。
“你还好吗?”她问道。
被她指尖按压的部位散发出丝丝清凉,让罗彬瀚胸口的疼痛迅速消退。他赶紧点点头,然后又摸了摸自己的胸口。
“邪了门了。”他纳闷地说,“刚才难道是心脏抽筋?”
雅莱丽伽坐回原位,双腿交叠,漫不经心地望向窗外。
“刚才只是神经性抽搐,或心脏早搏。”她说,“也许这几天我们运动得太多了,让你积累了太多压力和疲劳。你需要做一点更舒缓的活动。”
这个结论让罗彬瀚深以为然,其实他更希望能不做活动,老老实实地在床上躺着。然而当他抱着脆弱的病体提出这个要求时,雅莱丽伽还是冷酷无情地拒绝了他。
他们平安回到旅店,罗彬瀚没有马上就寝休息。他试着在屋内跳了几下,又做了几个仰卧起坐,除了腿弯有点肌肉酸痛外什么异常也没有。这本该是个好兆头,可他却为此感到强烈的神思不宁,仿佛那痛楚是他心房上真实存在的缺口,而此刻却因麻醉药物而变得毫无感觉。
最终,他把这归之于过度疲劳带来的幻觉,蒙着头呼呼大睡起来。可他在梦里也不得安宁,黑暗中有无数血红发光的眼睛注视着他,莫莫罗严重变形的单调声音自头顶传来,翻来覆去地念着“天绝”两个字。
他看到一个头发墨蓝的女孩向他走来。她如牛奶般洁白的皮肤在黑暗里逐渐变得清晰,就像一具浮尸从幽黑的湖底无声潜出。
罗彬瀚认出了她,但又觉得不太像。他从没见过对方挂着这样阴郁又谲怪的表情,那简直是阴世游走的孤魂才会露出的神气。
女孩把手伸到脖子两侧,拉下高高的衣领。她的脖子上嵌着一个冷光闪耀的金属环,犹如是用白银将断首和身躯融铸在一起。
她一言不发地看着罗彬瀚,脸上怪诞的神情渐渐被抹平,只剩下冬日冰雪似的宁静。然后她从身后拿出一柄黑伞,把伞身如长剑般拄在地上,翕动嘴唇对罗彬瀚解释着什么。
“是最好的办法……罗彬瀚……我……”
罗彬瀚侧耳倾听着那断断续续、意义不明的话语,想要搞清楚对方表达的内容。可黑暗里老有一种呼呼的,犹如巨物喘息似的杂音,让他什么也听不清楚。他只知道对方的声音变得越来越低沉而平缓,已经完全不像是属于女孩的细嗓——突然间他意识到那声音和语调都像极了周雨。
“以后就……不要回来……”
罗彬瀚蓦然惊醒,从床头坐起喘气。他觉得身体压抑得透不过气,像是胸中塞满了沉甸甸的石块。
这种不愉快的感觉持续了好几分钟,将他淹没的窒息感才退潮而去。他顾不上洗漱和吃饭,当即跳下床去找雅莱丽伽。
“我们等下就去找那蓝头发的小妞。”他在敲开雅莱丽伽的房门后说,“我现在非得见见她才安心。”
066 诸门回荡情歌序曲(下)
雅莱丽伽的视线落在罗彬瀚身上。
“你还好吗?”她又问道。
罗彬瀚并没觉得自己哪里不好,他只是被噩梦搞得有点神经过敏。在双脚踏上莲树星后,被现实环绕的感觉马上令他后悔自己的心血来潮。不过就是一个乱七八糟的梦,那到底有什么可怕的呢?
他越想越感到自己的行为莫名其妙,于是向雅莱丽伽讨饶道:“不然咱们算了吧?龙还没找着呢,就跑过去看妹子,这属于公差干私事啊,不合适吧?”
雅莱丽伽不赞同地盯着他,似乎又在洗衣机滚筒里发现八尺壮汉了。
“我觉得很合适。”她说,“我们没有公差,一切都是私事。”
最后她还是挟持着罗彬瀚按照纸上留的地址找了过去。那地方和他们日日上工的莲树山颇有一段距离,他们便乘坐一种犹如飞毯似的公共飞行器穿越山区。飞行过程能够遍览山色,又轻松又愉快,令罗彬瀚不禁质疑他们为何不早点坐这个登山。
“那样就没有旅游的乐趣了呀,罗先生。”莫莫罗说,“散步的路程如果不自己走,也太浪费这里的环境了。”
罗彬瀚开始好奇莫莫罗的体能极限究竟在哪儿。他当然不怀疑那个银石巨人的力量,但他故乡特摄片里的人间体们却并无超凡之力——不过话又说回来,那些片子里的人间体们也不会自己主动发光。
“你这人形到底是怎么变的?”罗彬瀚问道,“难道是把你那巨人身体压缩成现在这样?”
“当然不是呀罗先生。我的真躯是光构成的,所以在不需要的时候也可以化为光来解除结构。至于我现在的样子只是拟态而已,是我操纵着光,好让罗先生看到这个样子的我,可这具身体并不是真正的碳基结构,也不需要你们赖以维生的空气和碳水。如果没有人间体的话,我的拟态仍然无法变成真正的人类。”
听到他的话,一个以前从未出现的问题突然跳进罗彬瀚的脑海里。
“话说老莫,你干嘛老想要人间体呢?”他问道,“你这样不挺好的,要体能有体能,要灵活有灵活,只要把你那圣光收一收,看上去跟普通人也没区别。你要是附在普通人身上反倒更累赘吧?”
莫莫罗眨着眼睛,露出宁静祥和的微笑。
“那是不一样的,罗先生。能够更好地在人类社会里隐藏自己,这确实是我们寻找人间体的理由之一,但除此以外还有更重要的目的。对我来说后者才是最重要的。”
“啥目的?”
“得到愿望。”莫莫罗说,“由光中诞生的我们是纯粹的,但是那样的光并不存在方向性。如果想要真正地让这份力量发挥出来,就必须懂得使用它的动机才可以。前辈们说那是我暂时还无法明白的东西,或许等找到合适的人间体,与对方的心灵结合为一后,我才能够理解你们背负的命运和夙愿。到了那时,我就会成为名副其实的光之守护者。”
罗彬瀚挠着头说:“就是说你想理解我们的欲望?可我看你消费欲挺强的啊。”
他们在闲谈中抵达了宓谷拉提供的地址。它陷落在一片谷地里,能从附近丘峦的顶部俯瞰全景。与莲树山的情况大不相同,这儿有着用沙砾铺成的小径、刷着彩漆的尖顶木头房子,以及繁茂如锦的花树。看上去更像是某种充满古典风情的西式小镇。
宓谷拉的租屋坐落于小镇的东北角。当雅莱丽伽向镇民们打听时,他们才知道那儿是一座废弃许久的农场。农场主人赤拉樊曾经为莲树星的旅游区输送新鲜的农牧产品,但在赤拉樊年老去世后,他的儿子舍弃了传统的农场生意,转去经营更为时髦赚钱的天场农业,旧农场便自此荒废下来。
“嗯?”罗彬瀚说。不知为何他总感觉这事情透着一股似曾相识。
“罗先生,我们要给宓谷拉女士带点见面礼吗?”莫莫罗提议道。
“带吧。”罗彬瀚恍惚地点头说,“我记得应该是要送斧头、镰刀、锄头、镐子,浇水壶……”
莫莫罗满脸疑惑地望着他:“可是前辈们没告诉我女孩子喜欢这些东西呀。一般来说不应该送花、包或者首饰吗?”
“也行,那送个大点的背包吧。谁开局不是采山货呢……”
最终雅莱丽伽否决了他们所有的主意。她从自己的背后抽出一束花朵糖——罗彬瀚就没看懂她到底是从哪儿拿出来的。
“你来送。”她不容置疑地把糖花束交给罗彬瀚。
罗彬瀚奋力挣扎,但最终未能反抗船副的威严。他被莫莫罗一路推进到小镇东北角。在一片翠丝纷扬的柳林后露出东歪西倒的旧木篱。宓谷拉正站在木篱前,用手中谷物逗弄一只停在篱上的乌鸦。
她不断发出哄劝的口哨声,篱笆上的野客却无动于衷。它颇为倨傲地瞄了眼走近的几人,然后便振翅飞走了。
宓谷拉失望地叫了一声,接着才发现几名访客的到来。她的沮丧立刻转变为惊喜。
“罗彬!”她说,“你们来得这么快!我都还没收拾好屋子呢!这些植物和旧东西让我忘了时间。你们已经吃过饭了吗?”
罗彬瀚张口结舌。他本来是会些社交辞令的,而且也并不害怕和普通的异性交谈,然而大约是在寂静号上待得太久,竟让他一时间忘了该怎么正常地和一个女孩打招呼。
“吃了。”他僵硬地说,“你吃了没?”
“我去镇上的酒馆吃了点东西。”宓谷拉说,“那儿的老板手艺很不错,你也该去试试……你手上拿的是什么花?”
罗彬瀚木然地把花递过去:“糖。”
“糖?”宓谷拉好奇地说。
“对。”
宓谷拉抽出一朵白花闻了闻。她今天穿着一件白色的高领连衣裙,整个人看上去也像一朵半开的白色旋花。
罗彬瀚无意识地盯着她的手背。那片色素稀薄的肌肤上散落着星星点点的蓝斑,使他想起百合花瓣内侧的纹理。她的体态比正常人细瘦,腰背显得分外挺直,可又有点伶仃易折的感觉。
越是观察细节,罗彬瀚便越能发觉她和自己梦中形象的差异。此刻的宓谷拉站在午后春日里,与翠柳、乌鸦和缠绕篱笆的牵牛花为伴。她同风景融合得如此完美,像一泓清泉滋润了荒凉的农场。
他为此感到一阵轻松,像是终于证明了那整个梦都是无稽的幻想。
宓谷拉注意到了他的视线,她低头看了看自己,然后问道:“罗彬,你在看什么?”
“没事,看你呢。”罗彬瀚魂不守舍地说,“你今天这样挺好,比我昨晚梦到的好看多了。”
四下一片寂静。他在整整一分钟后才意识到自己究竟说了些什么。
067 若将永世长眠(上)
罗彬瀚双手颤抖地拢住水杯。杯中热气腾腾,携来花瓣与蜂蜜的香甜,但它丝毫不能抵挡莫莫罗那无限喜悦的视线带给他的阵阵寒意。
“……我可以解释。”他强自镇定地说。
“解释?”莫莫罗充满欢乐地说,“罗先生你要解释什么?”
罗彬瀚深深吸了一口温暖的花茶香气,然后痛苦地说:“刚才我在外面说的话……”
“实在是太出色了罗先生!”
莫莫罗一把抓住他的手,充满真挚地感叹道:“以前一直听前辈说智人种之间的两性交往是一件非常微妙而美丽的事。就算心中充满爱意,也绝对不能过于直言倾诉,而要用委婉的言辞、抽象的比喻来暗示,这样才能避免唐突惊吓对方。罗先生刚才说的话就是运用了这种方法吧?既把对方比作梦中人,又肯定了真实的她才是更美丽的……像这样高明的修辞应该也可以用在和人间体交流上,所以请罗先生务必向我传授您的经验!”
罗彬瀚缓慢地把手抽了回来。
“老莫啊,”他语重心长地说,“能对着才认识的人说出我刚才那种话的,都不是等闲之辈。我们智人有专门的词来形容这种人。”
“罗先生是指‘情种’吗?”
“错了。”罗彬瀚说,“是‘死不要脸的臭流氓’——得亏这案子没落我妈手上,不然她能把我告到倾家荡产。”
他悲痛地把脸埋进水杯口。这时房门吱呀打开,宓谷拉抱着一篮水果探头进来。
“罗彬,”她惊奇地说,“这是你家乡喝水的方式吗?”
罗彬瀚赶紧抬起脸:“没,没,我就是想做点香薰。”
雅莱丽伽开始摇头。她主动站起来,拉着宓谷拉坐进屋内。
“用不着再准备什么吃的。”她说,“我们只是想来看看你,如果你总是待在厨房,这件事就本末倒置了。我们更乐意和你聊聊。”
宓谷拉欣然地挨着雅莱丽伽坐下了。罗彬瀚偷觑她的表情,没发现她有何异色,一切看起来都风平浪静。
雅莱丽伽愉悦地晃着她角上的链子,用柔和的眼神端详着宓谷拉。她那专注的神态有着无可抵挡的魅力,宓谷拉不自然地脸红了。
罗彬瀚端着茶杯咳嗽了两声。
“你一个人来看病。”雅莱丽伽说,“没人陪你来吗?”
“我也不希望离开祖母。”宓谷拉说,“可她年纪太大了,又有许多新的孩子要照料,没法跟着我来。”
她的说辞令罗彬瀚感到奇怪。他等待了一会儿,雅莱丽伽却迟迟没有继续发问。罗彬瀚只得自己主动开口:“你祖母要照顾新的孩子?”
“是呀,这是她的工作。”宓谷拉说,“祖母从她年轻的时候就负责照料孩子,一天也没休息过。她把我们都当作自己的亲生孩子。”
罗彬瀚骤然意识到这个话题跟自己预想的方向完全不同。他立刻不再追问任何和宓谷拉父母相关的事,改口说:“那她老人家挺辛苦的哈……你在这儿还能跟她联络吗?”
“我们隔得太远了,我想应该不行。”
宓谷拉看上去有点遗憾,但还不至于显得非常难过。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雅莱丽伽转移,聊起了其他话题。
雅莱丽伽开始讲述自己的前男友,一个英俊富有、性情温柔而又对家族信仰充满虔诚的贵族年轻人。他们是如何在一座充满音乐和鲜花的城市里相遇,而最终在一个美丽的黄昏分手诀别。
宓谷拉听得入迷。她有些伤感地问:“您很喜欢他吗,雅伽莱女士?”
“曾经是的。”雅莱丽伽说。
“那你为何一定要离开呢?”宓谷拉说,“若换作是我,我便哪儿也不再去了。就算外头的世界再有趣,可如果只有我一个人旅行,那该多寂寞呀。”
雅莱丽伽优雅地啜饮完花茶,然后才说:“我们在一些观念上合不来,所以我便不再爱他了。现在我和几个同伴一起旅行,那很有意思。”
对于她的这番言论,罗彬瀚不免感到强烈的怀疑。他有充分理由相信这位贵族前男友是虚构的,否则他们不应分手于观念不合,而是因为荆璜洗劫了贵族全家。
这场茶会最终在雅莱丽伽的控制下顺利收场。宓谷拉看上去非常尽兴,完全忘记了最开始时罗彬瀚说过的臭流氓言论。她想要收拾杯碗,却被雅莱丽伽拦住了。
“我想这些我们来收拾就可以了。”雅莱丽伽说,“外头的花很漂亮,能帮我采一点回去做标本吗?”
宓谷拉高高兴兴地去了。罗彬瀚感觉自己逃过了一劫,然而还没等他高兴起来,雅莱丽伽便靠过来扳住他的肩膀。
“一会儿我和莫莫罗收拾餐桌。”她低声说,“你和她去外头散散步。”
罗彬瀚的快乐顿时荡然无存。他向雅莱丽伽求饶道:“这不合适吧?您跟她聊了这么久,到最后让我去和她散步?摘桃子行为要不得啊!”
“这是你的任务。”雅莱丽伽说。
“啥任务?天黑之前让她向我表白?不然您老人家就把我变成青蛙续了?”
“这座农场现在的主人叫赤拉滨。”
“啥?”
“天场农夫赤拉滨,他是赤拉樊的孙子,这座农场现在的所有人。当那个侏儒商人被吊死时,赤拉滨和另外两位客人都被关在仓库里。现在另两人已经离开门城,赤拉滨是唯一定居在这附近的。”
雅莱丽伽要求道:“去和她聊聊,打听一下赤拉滨现在的情况,看看能否挖出更多细节。她的祖母可能是赤拉樊的朋友。”
罗彬瀚有点怀疑雅莱丽伽的真实居心,可他拿不出证据,只能无可奈何地被莫莫罗推出了那间狭小朴素的农舍。
农舍位于农场的西南角,紧挨着木篱与柳林,也能隐约看见通往镇子的小径。宓谷拉正站在柳树下,伸手攀折柔韧的柳枝。她的胳膊上已经挂了一个柳条编成的环。
罗彬瀚硬着头皮走过去。
“罗彬!”宓谷拉说,“我正给你们找花呢。雅伽莱女士说想做标本,可我觉得那样太可惜了。农场的旧仓库里有真空机和密封罐,我想我可以给你们做几个永生花环,那肯定很有意思。”
罗彬瀚唯唯应诺。他带着雅莱丽伽布置的任务而来,却不知道该怎样自然地开口。
“花挺好看的。”他没话找话地说,“就是这地方有点荒了,你一个病人单独住这儿方便吗?”
宓谷拉笑了起来。“我喜欢这儿。”她说,“我小时候就喜欢在田野里玩,那些泥土和虫子可真有趣。如果我有时间和精力,真希望能把这儿好好打理一下。”
罗彬瀚强烈地感觉到自己确实应该送一套农耕工具,而不是什么花朵糖。他挥手说:“下次再给你带锄头和斧头来……你这儿有负责升级工具的铁匠铺吧?”
宓谷拉疑惑地看着他:“锄头?可仓库里有多功能拖拉机呀。”
罗彬瀚立刻选择闭嘴。他是城市里长大的,甚至有点闹不清黄豆和大豆的关系。
“你的想法有时候可真奇怪。”宓谷拉说,“之前你说话的方式也是,你梦到我了吗?那是你们种族打招呼的方式?”
罗彬瀚赶紧借坡下驴,拼命点头,然后才想起宓谷拉不明白“点头”的意思。他准备张口解释,但这次宓谷拉却不知怎么理解了他的动作。
“梦对你们的种族有特别意义吗?预言?还是说你们靠这个决定第二天去见谁?”
宓谷拉伸手摘下一朵紫堇似的蓝色小花。她把这朵花插进柳环内,然后侧头凝视着罗彬瀚。
“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就有这种感觉,罗彬。”她说,“你总好像恍惚得在做梦一样。”
068 若将永世长眠(中)
最终宓谷拉编好了三个花环。她显然经过精心的构思和挑选,因此每个花环的风格都截然不同:第一个插满细碎的、彩色的类瓜叶菊,看起来缤纷绚丽;第二个点缀着几朵形状有些像鸢尾的白花,纯洁而又典雅;第三个则以类紫堇的蓝花作为主体。
她似乎对第三个花环的设计感到很犹豫。罗彬瀚几度看到她往上面点缀些红色的小花,又或者浅嫩的草叶,看起来效果也很不错,可最终又被她统统拔掉,只剩下纯粹的湛蓝。
然后她带着罗彬瀚去了农场仓库。那儿已荒废许久,启动闸门后从里头扬起一股霉烟。
宓谷拉点亮一个安装在门边的屏幕,然后调出仓库物品清单搜索起来。
“这儿的设备有点旧了。”她解释说,“赤拉樊爷爷是祖母过去的朋友,他是个非常老派的人,不喜欢太先进的东西。”
罗彬瀚瞄了一眼这间机械工厂似的仓库,宓谷拉每在屏幕上选中某个项目,与之对应的仓位便亮起灯光。
他清了清嗓子——自从宓谷拉说他看着像天天在梦游后他就一直不知道怎么继续开口——然后说:“这农场现在是在他孙子手里吧?”
“你指赤拉滨先生。”宓谷拉说,“祖母说他和他的爷爷脾气很像,但他更能接受新东西。而且也很热心。”
“他现在住哪儿呢?”罗彬瀚问。
结果宓谷拉也说不清楚。赤拉滨和她通过信件往来,两人甚至没有见过面。她只晓得那人经营天场生意,且近期在四处奔走,十分忙碌。
雅莱丽伽布置的任务似乎到这儿就已结束。罗彬瀚又陷入了无话可说的窘境。可他既不能逃之夭夭,也不好像面对雅莱丽伽那样胡诌几句应付。他迟疑着,彷徨着,最后还是小心谨慎地问道:“我看着就那么像在梦游吗?”
宓谷拉停止滑动屏幕上的清单,转过头望着他。她有点困惑地说:“难道不是吗?”
罗彬瀚并不觉得是自己在梦游。他怎么想都觉得是这个世界有问题。
宓谷拉走开几步。她吹开积在谷箱上的灰尘,然后踮脚坐了上去。
“那天我在吉摩港看到你,”她说,“所有人都走在自己的路上,只有你停在那儿,好像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还有昨天在莲树山,你看起来就像我以前养的小羊,它天生就跛了一只脚,却总是自己主动跑进狗群里。祖母养的那些猎狗又凶又大,轻轻松松就能把它撕碎,可它好像一点也不晓得害怕,就那样在里头发呆……祖母说它是一只有缺陷的羊,生来跛了脚,所以脑袋也有问题,不晓得自己躲避危险。”
罗彬瀚感觉自己好像挨骂了,可宓谷拉的语气里又毫无恶意。他只能模糊地想到雅莱丽伽的理论是正确的——宓谷拉记住自己果然还是因为宠物。
“可我不那样想,罗彬。”宓谷拉说,“有时我抱着它,对它说话。它的眼睛就好像能听懂似的。我想它不过是跛了脚,跑得不如别的羊快,可怎么会不明白危险呢?那肯定不是因为它不晓得,而正是因为它晓得。当一只跛脚的羊多痛苦呀,它是因为这点才想杀死自己吗?我把我的想法说给祖母听,她却告诉我羊不会考虑这么多的。它们只是做羊该做的事情,吃草,长毛,繁衍,然后死掉。没有一头羊会想要主动去死。你怎么想呢?”
罗彬瀚不敢看她的眼睛。
“得分情况吧,”他含糊其辞地说,“我是没见过,但万一有的羊特别想不开呢?这事儿你还是问老莫……罗莫吧,我估计他见识得比我多。”
宓谷拉苦恼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我不太喜欢跟罗莫讲话。”
罗彬瀚意外地盯着对方。他和莫莫罗认识宓谷拉的时间完全相同,而莫莫罗说的每一句话都可谓是斯文有礼,毫无冒犯之处。
“不,这并不是说罗莫做错了什么。”宓谷拉匆忙地说,“他总是很从容礼貌,而且让人觉得很真诚,可那总是种真诚的怜悯……我不愿见到那种眼神,但那并不是说我讨厌罗莫。你们不一样,他总是很自信,很清楚自己要干什么。”
这是罗彬瀚第一次从外人口中听到这样对莫莫罗的评价。他既惊奇又诧异,忍不住问道:“罗莫有那么自信吗?我觉得他还挺谦虚好问的?而且有同情心不好吗?”
听到他言语的宓谷拉沉思着,像在编织一个特别复杂的花环。她把悬空的脚晃来晃去,突然间她伸手拉下自己的衣领,露出那个嵌进皮肤的金属环。
“你看这个,”她说,“我依赖这个仪器活着,如果它出了一点故障我就会丧命,而这个世界到处都是混乱。也许某天一颗魔法星星飞到我附近,或者一个巫师不小心碰了我一下,然后这个仪器就有可能坏掉。我每天都要在这种风险里活下去,或许哪次意外就会让我再也不能醒来了。”
罗彬瀚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她,只好耸耸肩说:“没事,我没病也差不多。”
宓谷拉一下笑了起来。
“你和罗莫真不像兄弟。”她说,“你看,你会这样说,而罗莫总是向我道歉,道歉,就好像那全是他的错一样。我不喜欢那样,那种充满怜悯地向我道歉,让我觉得自己像某种脆弱的、只能被保护的小动物。也许我马上就要被狼叼走,或者被做成菜端上桌。也许那是真的,可为何一定要不断地提醒我这件事呢?我一点也不想让自己显得可怜呀!若我马上就要死了,那他的怜悯和自责对我又有什么用呢?我情愿别人一直高高兴兴地对我笑,把我当成一个普通人。我和普通人也没什么区别不是吗?谁也不知道自己会不会在下一刻死掉。”
罗彬瀚忘记了言语,只能呆呆地看着她。宓谷拉又继续说:“我的病也许会恶化,也许明天就要死了。那样我就什么也带不走,什么也来不及留下。祖母、我的小羊、这个农场、或者那些花……我带不走它们,它们也不会永远记得我。什么东西才能证明我活过呢?我真高兴你们今天来了,这样如果我明天走了,那么你们记得我的时间会更长一些。就像这些花环——它们没法真的永生,早晚有一天要被丢弃,但是总能保存得更久一点不是吗?”
她跳下箱子,跑去屏幕前继续搜索清单,很快真空机和玻璃密封罐都被找了出来。他们又找到了相应的使用说明,最后总算成功把花环都密封进罐内。那过程中他们似乎犯了几个错误,罗彬瀚不确定这些花是否真的能长开不凋。
最后宓谷拉开始在密封罐底下写名字。她给彩色的花环写上“雅伽莱”,给白色的花环写上“罗莫”。当她要给最后一个花环写字时罗彬瀚阻止了她。
“我来写吧。”他说。
他写下“罗彬瀚”三个汉字。然后他问道:“要不你也写下送礼人?”
宓谷拉从他手里拿过笔,她的手碰到罗彬瀚的指头,那温暖柔软的触感和人类没有任何区别。
她没有用通用语填写自己名字的发音,而是用一种陌生的语言写出一个词。这下罗彬瀚终于真正认识了她的名字。
069 若将永世长眠(下)
“……总之我就是这样安排罗先生的婚礼的。”莫莫罗无比满足地说。
他合上自己长达二十多页的企划书。坐在他对面的雅莱丽伽开始摇头,而荆璜仍然面无表情地咀嚼着面饼。
好一阵后他才咽下食物,然后说:“你他妈在讲啥玩意儿?”
“婚礼。”莫莫罗自信地说。
“谁的?”
“罗先生的呀。”
荆璜瞥向罗彬瀚:“你要结婚了?”
“啊?”罗彬瀚说。他已经走神半个小时了,根本不清楚话题在哪儿。
最后雅莱丽伽用三言两语解释了他们昨天去拜访宓谷拉的经过,并指出只有罗彬瀚收到了与众不同的礼物。
“所以呢?”荆璜皱着眉头问。
“所以他们要结婚了。”莫莫罗说,“相遇,单独约会,送特别的礼物,然后结婚——这就是普通智人种异性交往流程呀!现在罗先生已经进行到第三步了!下一次就可以结婚了!罗先生,我可以当伴郎吗?或者当主持人也可以!”
罗彬瀚张大嘴,茫然若失地看着他。
“那还不算是‘特殊的礼物’,”雅莱丽伽说,“如果他们准备结婚,那还需要更特别一点的,取决于他们各自文明的习俗。”
莫莫罗有点失望,但很快又重振旗鼓地宣布:“那我们现在就去买吧!罗先生故乡的求婚传统是什么?项链?戒指?锁链?还是鸟蛋?”
“鸟蛋?”罗彬瀚讷讷地说。
莫莫罗似乎把这当成了一句回答。他充满激情地站起来,似乎这就打算出门购物,然后被荆璜一脚踹回座位上。
“你他妈搞啥呢,”他说,“那女的才跟你们认识几天?老子刚找出点眉目你们就给我整这出?结你妈的婚,那女的身中天绝,跑到外域绝对是九死一生,到时候怎么办?还是准备把她扔这儿守活寡啊?”
莫莫罗胸有成竹地昂起头:“这点没问题的玄虹先生!虽然现在的时机不适合让罗先生过婚姻生活,但我们可以留下宓谷拉小姐的联络方式,等我们回来后再举办婚礼。昨天我已经计算过莲树星和外域已知航线的时间流速差,只要我们不深入梦幻界,罗先生这边的流速应该都比宓谷拉女士更高。就算真实情况比预估偏差值大一些,也完全在白塔可以把账做平的范畴内!”
“……随便你们吧。”
荆璜放弃了这个话题,毫无兴趣地将下巴搁在桌子上。他的头发乱糟糟如同鸡窝,从回到旅馆开始就一直翘得厉害。
雅莱丽伽对着他端详片刻,然后从背后抽出一把小梳子,一下下地帮他梳理起来。
“随便梳几下就行了。”荆璜闷闷地说。
这场面终于令罗彬瀚回过神来。他瞪着荆璜说:“你这梳个头发还要人伺候?”
“少逼逼。”荆璜说,“我烦着呢。”
“你烦啥?梳头都让你亲妈包办了,你烦怎么扎辫子呀?”
“老阴逼要找的那人在躲着我。”荆璜不耐烦地说,“好几次都快抓到了,结果那人跟阴沟里的耗子似的,稍微闹出点动静就往地底下钻。我对门城也不算太熟悉,每次都是一线之差让他跑了。最他妈烦这种不肯正面过招的家伙了。”
“那你估计多久能抓住他吧?”
“谁知道啊,不过肯定是比原先预计的时间要长了。下次绝对要把地形给封死了再下手。”
对于这件事罗彬瀚自觉毫无插手余地,于是也不再理会。他用力地甩甩头,把农场、蓝发女孩和永生花环统统赶出脑海。这时雅莱丽伽也已将荆璜的头发梳得服服帖帖,齐如黑缎。
这令罗彬瀚想起了一个先前的疑惑。他对荆璜问道:“你是哪个水平?”
“你说什么水平?”
“你不是修真者吗?”罗彬瀚说,“我看莲树星上头也有一堆你道友,你在里头是个什么水平?”
“他们是泛约律灵修者,跟我的根底不一样。跟他们没什么好沟通的。”
“那要是两边打起来死谁吧?”
“……他们靠的是灵能积累,我靠的是天地形势。”
“所以他们比你独立?”
“放屁。”荆璜冷冷地说,“两边都是求道追真的,你他妈非问我谁杀人比较强,嫌自己因果沾得不够是吧?”
“草,”罗彬瀚说,“少爷,你心里对自己就没点数吗?现在才从良还来得及?不过看你以前这么横,好赖是个元婴吧?”
“什么元婴?那是灵修丹道的东西,我要那种能量灵核干嘛?”
罗彬瀚呆了一下:“那你怎么算境界呢?”
“炼气,化神,返虚,合道。我现在化神。”
罗彬瀚下意识地在心里数了一下。
“这四个就完啦?”他惊奇地问道,“你们难道就没更细的分法?”
“有什么好分的。反正知道自己的视观境界就足够了,分那么多吃饱了撑的?”
“不思进取!”罗彬瀚批判道,“你们这么粗暴的分级怎么当轻小说男主角?不到一百章就把级升满了!”
他还想深入探讨这个问题,荆璜却已经跳下椅子。放在床边的黄金夜莺主动飞上他的肩膀。
“我继续找人去了。这件事比预料得棘手,恐怕还要多耽一些时日。”
荆璜回过头来,和雅莱丽伽对望了一眼,然后又说:“我们在这里已经待得太久了,你们之后还是小心点吧。”
说完他便离开了房间。而剩下的三人也已用完早餐,准备出发去莲树星。
罗彬瀚又开始心神不定。他情愿再对荆璜胡扯两个小时的修真境界问题,好控制自己不去想那座莲树星上的旧农场。
坐上航天器后,雅莱丽伽又把他拉进了厕所单间。罗彬瀚原本准备无条件道歉,可他今天实在缺乏状态。
“你不必真的在乎莫莫罗的话。”雅莱丽伽说,“婚姻无法列入你的短期目标,这是从你的人身安全角度考虑。另外我研究过宓谷拉的病,她只是变体遗传者,不是无法救治的原始天绝感染者。只要她平时注意和约律带保持安全距离,活到自然寿命终结并非难事——那可能要负担一笔昂贵的医疗费用,不过钱对我们不是问题。”
罗彬瀚不禁对她感激涕零,但同时也严重怀疑她对自己使用了思想窥视术。
雅莱丽伽对着他微笑。那是种暗藏阴谋的魅力表情。
“不过你应该考虑一下。”她说。
“考虑啥?”
“你喜欢她。”雅莱丽伽直截了当地说,“她对你的态度也很特别。也许现在不行,但是将来,在一切都结束以后,或许你确实可以回来找她。”
罗彬瀚赶紧摆手:“得了吧,就我老头那德行,恨不得从古代闺秀里选儿媳,结果我带个外星女友回去,他不得活活吓死?”
“那么你可以选择不回去。”雅莱丽伽说,“那座农场已经荒废了,弄到它不会有多麻烦。宓谷拉很喜欢那里,如果你想和她在一起,等我们返航后你可以把那座农场买下来,然后就在那里和她生活。”
这是一个罗彬瀚从没考虑过的选项。他一时间张口结舌,不知道如何作答。
雅莱丽伽用那双金棕色的,属于异类的眼瞳凝视着他。她的目光充满穿透力,仿佛真能直刺人心。
“你已见识过更广袤的世界。”她说,“它比你诞生的那一隅之地要精彩迷人得多,为何你还坚持要回去呢?”
“家人。”罗彬瀚条件反射地说,“朋友……”
“他们终将和你分离。即便你返回故土,你的父母会死在你前面,而朋友也将有自己的家庭要看顾,那和天各一方又有什么区别呢?”
雅莱丽伽近乎无情地说:“你觉得自己担负着某种长子式的家庭责任,但没人真的离不开你。你的父母各有归属和人生,那么你的位置又在何处呢?你愿意如此空虚地度过短暂的一生,然后不留痕迹地死去?为何不选择在你真正喜欢的地方陷入长眠?”
罗彬瀚呆若木鸡地站立着。他感到强烈的狼狈和动摇,可在那之中又隐藏着一缕细若游丝的怀疑。
“你,还有老莫,”他带着几分恐慌试探道,“你们两个为什么都不希望我回去?”
070 戒与鸽与唱诗人(上)
最终厕所里的谈话没有得出任何结论。雅莱丽伽的态度变得云淡风轻,她告诉罗彬瀚自己只是觉得莲树星更适合他,而如果罗彬瀚暂时拿不定主意,大可以等到一切风波结束,寂静号返航回门城时再做选择。
罗彬瀚已经有点思绪紊乱,只好采取她的建议。他在心中反复问自己该如何取舍,可答案却迟迟未能理清。
他的注意力全放在这件事上,好半天后才意识到他们并没有去莲树山,而是再次坐上了去往农场的飞行器。他赶紧对雅莱丽伽问道:“今天还去?没必要天天去那儿吧?”
“我们在迷宫那儿待得太久了。”雅莱丽伽说,“我想今天应该换个地方试试,或许可以顺道邀请宓谷拉一起。”
罗彬瀚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并强烈认为雅莱丽伽别有用心。然而当宓谷拉绕开木篱向他们跑来时,他也顾不上考虑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了。
宓谷拉看上去也很惊奇。她手中还抓着一个油罐似的容器,像在维修什么机械。
“罗彬!”她说,“我没想到你们今天还会再来,当然我是很欢迎的,不过我今天还在收拾拖拉机呢!我想不管我要在这儿呆多久,都可以先把它开起来试试。”
她身上果然穿着一件高领工装,看上去还有点脏。当然不如昨天那样光鲜,可罗彬瀚还是觉得心情安定了许多。
雅莱丽伽上前和宓谷拉打起招呼。“我们今天不能留在这儿。”她说,“我们打算去梨耶兰集上逛逛,你想一起来吗?”
“好呀,我很乐意!”宓谷拉立刻说,“稍等一下,我去换件衣服。”
她把油罐搁在篱边,匆匆朝农舍跑去。不出十分钟她便又回来了,身上穿着一件画有飞天绵羊的套衫。罗彬瀚既觉得想笑,但又无可救药地感到那形象十分可爱。
这件套衫领口稍低,无法遮住她脖子上的金属环,于是宓谷拉又给自己系了条湛蓝色的丝巾。随后他们一起出发去镇上,又坐飞行器前往下一站。
罗彬瀚来莲树星的大部分时间都耗在了山寺和迷宫中,对其他区域的认知十分贫乏。直到飞行器远离山区,来到一片河道纵横、绿草丰茂的平原上时,他才真切意识到无论莲树星被割得多小,它始终还是个复杂而广阔的星球。
飞行器最终降落在河道边,这是一片由河岔口形成的三角水洲。在水洲中央聚满了大大小小的帐篷、草棚与车摊。它们比门城内部的市场看起来更拥挤和破旧,不免令罗彬瀚感到少许失望。
他们和其他乘客一起走向集市。雅莱丽伽在后头推了罗彬瀚一把,然后对他附耳低语:“别让陌生人离宓谷拉太近。”
罗彬瀚斜眼瞄着她。
“她身上的仪器不能被灵场干扰。”雅莱丽伽说,“通常靠近普通的约律类不会有事,但我们还是应该更小心一点。”
“……那您觉得如果真有妖人想害她,我能起个啥用吧?”
雅莱丽伽把手搭在他肩膀上。“你该学会负起责任。”她说,“你有嗓门和声带,还有一百发求救信号。另外你可以买点东西给她。她的肤色和头发很衬浅色装饰品。”
她以慈母般雍容智慧的姿态拍拍罗彬瀚的狗头,然后往旁边走开几步。那距离足以保证罗彬瀚和宓谷拉在她的视线内,可感觉上又像是两人在独处。
罗彬瀚转头看向另一边。莫莫罗也在往远处飘去,同时身周白光灿烂,快乐得宛如一位婚礼司仪。
他感觉自己正陷入某种巨大的阴谋里。一张无形而又险恶的蛛网已然织成,轻柔黏附在他的背后,慢慢将他禁锢在黑暗的角落中……
“罗彬,你喜欢羽毛吗?”宓谷拉说,“我觉得你的发色和脸型很衬一顶羽毛帽。”
“行。”罗彬瀚立刻说。他说完才发现那并不是自己的真实想法——羽毛帽到底算什么玩意儿?
宓谷拉牵着他走向一个小帐篷,她的手让罗彬瀚马上忘了琢磨羽毛帽,直到他惊恐地发现挂在帐篷外的那些帽子大多是翠色的。
他想尽办法让宓谷拉暂时放弃帽子。这时他注意到了邻近的摊子,摊主是个皱纹满面、愁眉苦脸的老人,把干瘪的身体缩成一团,乍看像只百岁猿猴。他的摊子上摆着一盒戒指,大多是金银质地,珠光灿烂,唯独一枚铜质指环与众不同。铜戒的造型古朴简单,在表面浅刻着一道龙纹。
罗彬瀚下意识地拿起那枚戒指,某种玄奥的感觉从那戒指上散发出来。他不知怎地相信这戒指隐藏着特别的力量。
“这是什么?”他对摊主问道。
老猿似的摊主抬起头望着他,目光有些沧桑和深邃。
“呐戒。”他苦闷地回答。
罗彬瀚益发觉得这个戒指有些似曾相识。于是他问道:“这戒指怎么用?需要什么特殊力量吗?”
摊主摇摇头,缓慢而忧伤地说:“戴在手上,摸摸它的花纹。”
于是罗彬瀚把铜戒戴在左手食指上,然后摸了摸上面的龙形花纹。那冰冷的金属表面立刻变得温暖起来。
戒指发出一声哀伤的低叹:“呐……”
罗彬瀚静静地等待数秒,然后又更加用力地摸了几下。
“呐呐、”戒指深情地说,“呐呐呐——”
罗彬瀚开始抓挠戒指。
“呐呐呐呐呐呐呐呐呐呐呐——”
“呐你妈啊!”罗彬瀚咆哮道,“这他妈啥玩意儿?”
摊主仍然愁苦又沧桑地望着他,目露哀伤地重复道:“呐戒。”
罗彬瀚愤怒地把戒指摘下来,扔回原本的戒指盒中。摊主眼中的悲伤更浓烈了,灯光在他浑浊的瞳孔中漾动,随时都像要流淌下来。那凄凉的神态令罗彬瀚不敢甩头而去,只好无可奈何地问:“你这里没点有用的东西吗?”
“它们都很有用。”摊主说。
“武器之类的有吗?或者好看点的装饰品也行?”
摊主沉思少时,然后从身后的帐篷里取出一具鸟类标本。那是只通体雪白的羽鸽,被安置在漆黑烧焦的木枝架子上,保存得宛如活物。
罗彬瀚对着它左瞧右观,觉得它既不像武器,也不适合待在宓谷拉脑袋上。
“这啥玩意儿?”他问道。
“迷信之鸽。”摊主说。他接着用伤感如葬歌的声调讲述了一段故事,说某位女巫爱上了一个物理学家。他们最终因观念冲突而分手,心怀怨恨的女巫因此制作出这只蕴含着恶毒诅咒的鸽子。任何充满理性的智者都不能听到鸽子说话,否则便将陷入癫狂。
罗彬瀚不是很相信这个故事,可他自认并非智者,因此也无法验证真伪。他流露出不愿购买的意向后,摊主立刻起身走开,不久后拎着一只松鼠走了回来。
他把松鼠放在地上。后者呆呆木木,毫不反抗,简直也像一具标本。
“它是这里最聪明的智者。”摊主向罗彬瀚缓缓介绍道,“禅学家,哲学家,植物学家,以及天文学家。它思考一个关于坚果和自旋粒子的问题已有半个月。”
“行吧。”罗彬瀚说。
摊主要求罗彬瀚向鸽子提问。于是罗彬瀚问:“你最害怕什么?”
标本鸽子如有生命般扬起雪颈。
“量子长矛。”它说。
发呆的松鼠突然动了一下。它将耳朵如天线竖起,用蓬松宽大的尾巴紧紧裹住自己。
罗彬瀚继续问道:“你擅长什么?你喜欢什么?讨厌什么?相信什么?”
“量子波动速读产出离子磁化水。”鸽子说,“哲学就是禅学,科学的尽头是神学。无穷不能分级。九宫八卦太极磁流飞碟代表科学的至高神。”
松鼠开始颤抖,打滚,撕扯尾巴上的毛,最后则尖叫着奔向最近的一棵树,把自己撞晕在树根处。
罗彬瀚和宓谷拉一起呆呆地望着它。好半天后罗彬瀚转过头,对那鸽子标本问道:“你怎么做到的?”
“迷信之鸽”昂首挺胸,漆黑豆目充满诡谲。
“这个问题我没法跟你解释,”它傲慢地说,“因为我只是一只古约律。”
071 戒与鸽与唱诗人(中)
最终罗彬瀚不得不妥协认输,花了一笔不菲的价钱把两样东西都买下来。呐戒看起来并无大害,因此罗彬瀚黑着脸把它戴在了左手上,而鸽子标本却给那倒霉的松鼠带来巨大不幸,不免让罗彬瀚有点顾忌。
莫莫罗过来替他们检查了这只鸽子。他把手掌心贴在鸽子脑袋上,浑身散发微光,过了一会儿后恍然大悟地点起了头。
“这上面附带了一个诅咒。”莫莫罗向罗彬瀚解释道,“它会强制让周围听到的人接受它所说的概念成立,同时保留自己原先的知识和逻辑框架。不过这种诅咒起效的时间很短,只会维持几分钟而已。”
“就这样?”罗彬瀚问,“没有逼人撞树之类的功能?”
“没有呀罗先生。”
罗彬瀚感到很疑惑。他不知道为什么松鼠撞在了树上,而自己却不必撞在松鼠上。若不弄清其原理,他便不敢让这个东西接近宓谷拉。
他把心底的顾虑告诉莫莫罗,结果莫莫罗却开始摇头。
“它对你和宓谷拉女士是完全无害的,罗先生。”他说,“除非你们开始学习联盟公共教育系统的三级以上科目。”
罗彬瀚听懂了他的潜台词,看来他和宓谷拉的幸存是因为文盲。
宓谷拉短期内似乎没有深造学业的计划,罗彬瀚便放心地抓起鸽子,继续在市场里东游西逛。有时他会故意和鸽子说上几句话,检查检查这里的综合教育水平。
结果实在令人扼腕——只有两三个生物对此产生反应,其中一个还是雅莱丽伽。每当鸽子说话时她便不动声色地转过头,罗彬瀚注意到她的肩膀线条绷得紧紧的。
他故意靠过去问:“你还好吧?”
雅莱丽伽把头转回来,笑容妩然地望着他。她细声说:“你知道我有办法让这鸽子立刻对你起效。”
罗彬瀚立刻假装无事地跑开了。他不敢再玩鸽子,只能老老实实地给宓谷拉挑选礼物,最终他看上一支很精巧的昙花发卡,它在夜里开到最盛,如果周围完全黑暗还能自己发光。
宓谷拉把发卡别在头发上,然后给罗彬瀚挑了一块男士领巾。领巾本身没什么特别,只是巾面花纹看起来颇似蓝色的紫堇花。
罗彬瀚左手戴铜戒,右手抓鸽子,脖子上围着一条花里胡哨的艳丽领巾。他现在觉得自己有点海盗那味道了。
他们将整个集市逛遍,结果也只花了半天时间。罗彬瀚担心宓谷拉会疲劳,结果却发现她比自己还要精神。他不想就此结束,然而他们已经走到了集市的尽头。
他不太情愿地问:“你想回去了吗?”
“不,”宓谷拉立刻说,“回去也没什么可做的。我们可以继续留在这儿看看,或者去别的地方也好。”
罗彬瀚当然知道那农场里还躺着一台待修的拖拉机,但是他对修拖拉机一窍不通,因此决定假装忘了。他又跑去征询雅莱丽伽的意见。
“那么就去别的地方。”雅莱丽伽说,“我检查过这一带了,交易所不在这里。”
罗彬瀚有点紧张,以为他们接下来就会去娜迦池,结果雅莱丽伽却提议回到莲树山。她指出娜迦池附近往往是约律类最喜欢去的地方,那也就意味着最好别让宓谷拉靠近。
“而且你怕蛇,”雅莱丽伽说,“你想让她知道这个?”
罗彬瀚深以为然,但又害怕那会让宓谷拉很失望。他们第一次在莲树星遭遇就是在山脚下,当时宓谷拉很显然准备上山观光,可以想见那里对她已经并不新奇了。
结果宓谷拉听后却很高兴。她说:“正好!我可想空着手再去一次!上次我代祖母去朝拜,可是那箱子实在太重了,我也不知道观光车的事情,结果根本来不及看什么。我还想去那个山腹迷宫里走走呢!”
罗彬瀚立刻想起了那天的场景。他不禁有点尴尬,觉得自己当时不该就那样袖手走人了。不过宓谷拉的样子还是照样高兴,似乎一点也不在乎那件事。
于是他们又坐飞行器去往莲树山。旅行途中罗彬瀚和宓谷拉一起戳着鸽子,绞尽脑汁提出各种问题,以期让鸽子说出重复的回答。然而鸽子的言语仿佛无穷无尽,最后宓谷拉反倒先累了。她在座位上闭眼睡着,然后歪倒到罗彬瀚胳膊上。
罗彬瀚把她轻轻扶了扶。鸽子被放在他腿上,用漆黑诡秘的眼睛注视着这一幕。
“你看什么看?”罗彬瀚对鸽子说。
“爱可以跨越一切,包括生殖隔离。”鸽子回答。
罗彬瀚目不转睛地盯着它,他现在怀疑这鸽子和龙有关系,而且还很想喝鸽子汤。
飞行器抵达莲树山后罗彬瀚叫醒了宓谷拉,一起步行前往山顶。罗彬瀚又开始操心登山会让宓谷拉很吃力,结果她的步履比罗彬瀚还要轻松。
“我从小就干农活呀。”当罗彬瀚问起时她回答道,“这点路有什么呢?”
罗彬瀚气喘吁吁,只能承认现在是村姑比较强。
他们终于抵达庙门。这天的游客似乎比往日更少一些,院子里空空落落。罗彬瀚看了颇不舒服——这场面令他想起那颗紫珍珠里的梦。
“罗彬?”宓谷拉问道。
“没事。”他赶紧回答,把视线从茂密的桑树枝桠上移开,改看那只趴在池边睡觉的狸猫。它似乎是这庙里的常客,罗彬瀚每次来都能看见,并且也怀疑它是龙变的。
紧接着偏殿里走来了第二位常客。他仍然浑身绑着布条、鸡爪和大蒜,头发沾满污泥,散发一股怪臭。这是罗彬瀚第一天来庙里时看见的食土者。他好像把偏殿当作自己的住处,每天定时定点出来进行食土仪式。
他跪在小院中央,惯例地开始喃喃说话。罗彬瀚也习以为常,陪着宓谷拉从他身旁绕过去。这时食土者一把抓住罗彬瀚的左手。他把罗彬瀚的掌心朝上,注视着那里的掌纹。
“你有灾厄的命运。”他沙哑地说。
罗彬瀚呆了一下。他望着对方隐藏在乱发下的脸孔,依稀看见对方有双翠绿的眼睛。
“你说啥?”他莫名其妙地问。
食土者把自己的手盖在罗彬瀚掌心上,如同描绘命运的纹理那样缓慢移动着。
“不幸,混乱,横灾。”他说,“今天你将被懊悔和悲伤笼罩,因你在无知中失去了一切财产。”
罗彬瀚全然摸不着的头脑。他摇着右手的鸽子问:“我失去了啥?”
食土者深邃地盯着他,然后低下头说:“这个。”
他猛然抓住罗彬瀚的左手,眨眼间就把呐戒摘了下来,然后飞一般逃进偏殿里。
罗彬瀚充满迷惘地站在原地,直到旁边的宓谷拉大叫起来。
“罗彬!”她气愤地喊道,“他抢了你的戒指!”
072 戒与鸽与唱诗人(下)
罗彬瀚原本不打算追回自己的失物。他只是单纯觉得纳闷,想不通何以有人会对这样一枚戒指感兴趣。
然而宓谷拉并不这么想。她立刻拔腿追了过去,倒好像罗彬瀚的遭遇比她自己被抢更令她生气。罗彬瀚见状也只好跟上,他其实并不在乎那枚戒指的丢失,可绝对不敢让宓谷拉单独去面对那个怪人。此时雅莱丽伽和莫莫罗尚且落在后头,为了防止意外,他边跑边把鸽子的木架插到后领,同时抽出自己外套底下的高能射线枪。
宓谷拉生气时的体能完全超乎罗彬瀚的想象,她如风暴那样扑进偏殿内,罗彬瀚非但没能追上,反而因为找枪而被甩得更远了。当他心急火燎地跨过偏殿门槛时,正好听见宓谷拉喊道:“你这个窃贼!把戒指还给罗彬!”
他抬眼望去。偏殿里光线很暗,只有几盏油灯细细地放出光晕,还有一朵散发微光的昙花飘在殿堂中央,那是他送给宓谷拉的发卡。
他很快适应了昏暗,看清宓谷拉正站在神龛前,用手拉扯怪人身上的布条。而那怪人的举止却叫罗彬瀚看不懂:他拼命地往供桌底下钻,仿佛进了那里头便能让他摆脱宓谷拉似的。
这场面显然是宓谷拉占了上风,因此罗彬瀚稍稍松了口气,垂下枪口靠近帮忙。他们两人的力气足以完全压制住那抢盗者,很快将对方的半截身体从供桌底下拖出来。可对方身上的衣服实在太破旧了,罗彬瀚只听见“撕拉”一声,他手中抓着的腰带就被扯断了,露出对方光溜溜白花花的腰。
罗彬瀚的第一反应是惊奇——作为一个崇信桑莲的苦修者,此人也过分细皮嫩肉了。紧接着他感到这样盯着一个陌生男人的腰看未免有点变态,于是打算抓住对方的脚继续往外拖。
某个灿亮的金属物品从对方断裂的腰带里掉了出来。罗彬瀚百忙中斜眼瞟去,发现那是块非常华丽考究的怀表,镂金错银,边缘镶满碎绿宝石,跟荆璜给他的简易四象仪有点相似。
罗彬瀚下意识地把那表捡了起来,借着宓谷拉发卡的微光,他勉强认出怀表底盘上刻满的细小花体字。
——多黎泼赠予挚爱马林诺弗拉斯,愿他和哥哥都在决斗中平安无事。
“嗯?”罗彬瀚说。他觉得这俩名字都有点眼熟。
这时那怪人的裤子彻底掉了下来,宓谷拉发出一声尖叫,怪人趁机拼命地往供桌底下钻去。他似乎觉得罗彬瀚的暂时性发呆是最后良机,因此爆发出惊人的力量。被对方那双毛腿严重干扰的宓谷拉竟然失去了优势。
她手里抓着的布条系在怪人肩膀上,又被她紧紧地缠在手中绕了几圈,因此两边都无法摆脱。她也被怪人拽向供桌底部,罗彬瀚顾不上再看怀表,立刻伸手抓住宓谷拉的脚踝,想先把她拉出来。
这时超乎他想象的状况出现了。一股巨大的吸力从供桌底下传来,那绝非怪人之前的力气,简直就像是在那供桌深处藏了一只巨型海怪。它用触手拽住了怪人,连带着也想把宓谷拉拖进去。
罗彬瀚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这种想象,可拖着宓谷拉的力量已经变得过于凶猛,以至于他根本不敢全力对抗,以免对宓谷拉造成任何严重的伤害。很快连他自己也被拖向桌子底下。
供桌的桌布下摆拂过他的脸,让他本能地闭了一下眼睛,而再睁开时便看见了桌底的真实场景。
供桌底部的另一侧——理论上应该是神龛的基座部分——开着扇非常低矮的门。门后光影扭曲,交织出一种类似棒旋星系的图景。
那股庞大的吸力正是从门后发出。它如一张吞噬鱼虾的巨鲸之口,先后将怪人和宓谷拉拖入其中。
罗彬瀚已意识到自己无法与这力量相抗。在大约半秒的时间内,松手撤退的念头掠过他的脑海,紧接着他把那块华丽的怀表奋力扔出桌外,然后抓起高能射线枪,对着偏殿大门的方向疯狂开火。
他只来得及射出五六发,尽可能在桌布上留下破坏痕迹,旋即便被拉进那扇门后。
浸入天壁似的粘稠感将他包围。在那宛如海中沉坠的过程中,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抓紧射线枪和宓谷拉的脚。
数秒后罗彬瀚落到地上。地面坚硬而潮湿,令他联想起城尖垃圾站的隧道,但他睁开眼后却发现这是一条完全陌生的石头甬道。
这条甬道平整狭长,两壁上没有什么乱七八糟的留言文字,只挂着一些点燃的火炬。火焰呈现出冷冰冰的幽蓝色,不知已焚烧了多久。
罗彬瀚来不及细看。他从地上跳起来,首先瞄到平安无事的宓谷拉,然后立刻举枪指向那个怪人。
原本嘟嘟囔囔的怪人察觉到了他的威胁,马上就停止了意义不明的碎语。他往后靠到墙边,高举双手说:“别,别,冷静点朋友,你已经抓住我啦。用不着非让这事儿见血吧?”
罗彬瀚牢牢地盯住对方。他直觉这人并不危险,可还是不敢妄下定论,毕竟荆璜在第一眼看去时也挺无害的。
“嘿,我们可以打个商量,”怪人继续说,“我把你的空间戒指还给你,里头装的东西也一样……你是刚出来阅历的新手吧?如果你的老师知道你在外头跟异族女孩约会,还弄丢自己全部的家当,你觉得他会怎么想?这肯定对你也没好处。不如咱们就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物归原主,然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
罗彬瀚没有打算放过他。这会儿他的脑袋正空前快速地运转,很快就想起“马林诺弗拉斯”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
“把脸抬起来。”他举着枪命令道。
对方不情不愿地抬起头,又在罗彬瀚的威胁下拨开满头乱发。火光照耀下,罗彬瀚看见了一张远比造型年轻和英俊的脸。他有双翠得像宝石的眼睛,朗俏分明的五官,以及显得特别深邃的眉骨。这些特征如此醒目,即便满面尘泥也无法完全遮掩。
罗彬瀚沉默地看了片刻,然后腾出一只手遮住宓谷拉的眼睛。
“你先把裤子穿上!”他厉声说。
怪人的裤子幸运地挂在了脚踝上。于是他慢慢弯腰,提起裤子,就在罗彬瀚以为事情顺利的时候,对方却猛地把裤子一抛,然后恶狠狠地将呐戒凑到火炬的蓝焰旁。
“放我走!”他尖叫道,“否则我就用精灵火烧了你的戒指!里面的一切都将付之一炬!”
罗彬瀚镇定地看着他说:“你摸一下这个戒指的花纹。”
对方将信将疑,似乎害怕罗彬瀚趁机将他杀害,直到罗彬瀚垂下枪口,他才颤抖着摸了摸戒指表面的龙纹。
“呐。”戒指说。
他呆呆地看着戒指,然后又望向罗彬瀚。
“你是什么样的变态?”他难以置信地问道,“你跟一个对你有意思的姑娘出来约会,还在手上戴着这种玩意儿?”
罗彬瀚顿感恼羞成怒。
“要你管。”他说。
随后他大步上前,一脚把对方踹倒在地。
073 好一张漂亮脸儿(上)
马林诺弗拉斯缩在墙角,开始唉声叹气。
“我早该想到的。”他满面愁苦地说,“那戒指绝不可能是真货。如果它真的是贵重的东西,前几次你和一个更漂亮的女人来时为何不戴着呢?”
宓谷拉问道:“更漂亮的女人?”
旁边的罗彬瀚赶紧解释道:“别管这傻逼,他看到的是雅伽莱。”
然后他踹了马林一脚:“少胡说八道!什么漂亮不漂亮的,那是我老板的娘!再说前几次我们不都是三个人一起来的吗?”
“我一向尊重别人的特殊爱好。”马林诺弗拉斯缩着脑袋说,“而且这也不算多奇特……”
罗彬瀚气得又踹了他一脚。这个已经承认自己就是马林诺弗拉斯的男人吓得噤口不语——起初他拒不承认自己的身份,直到罗彬瀚威胁要对他严刑拷打,他便马上愿意承认自己是马林、狸猫或者任何一种植物。
罗彬瀚仍然很警觉。他记得自己当初在夜莺剧场里听到过伊登关于马林诺弗拉斯的消息,似乎是说此人和魔鬼做过交易。然而眼前这个马林尽管有张漂亮皮囊,却畏畏缩缩,看起来毫无威胁。
他觉得自己应当把这个人带给雅莱丽伽,但当他在石头甬道里到处搜寻时,那扇把他和宓谷拉吸进来的门已然凭空消失了。
“那是临时门。”马林解释说,“念出咒语后才能出现,一共只能使用三次。这已经是我最后一次用它了。我本想利用这个机会弄到一笔巨款,好解决我的燃眉之急,谁知道……唉,门城是不允许贩卖空间类物品的。不管是魔法戒指、魔法钥匙、魔法袋子,还是那些什么所谓的重引力扭曲空间设备,因为这里的时空本身就很错乱,你懂吧?当一个魔法戒指进入理识世界,或者一个机器进入魔法世界,你搞不清那地方的规则会不会让它失效。失效倒也不算太坏,它还可能会把里头的东西一股脑儿地丢出来,或者直接在你手里爆炸。所以门城只好完全禁掉这方面的交易,对于你本身带来的空间戒指呢?他们倒是不会没收,但也会帮你加点安全措施在上头,好让它在穿越门户时不至于炸了。那样一来你便不能在上头添自己的防护咒语,以免和门城的封印冲突。这对偷窃倒是方便了,可在门城做生意的就顶讨厌这件事。他们卖不了自己的空间戒指,只好造些外表相似的假货,什么呐戒、钠戒、拿戒……要我说拿戒还有点用处,可谁想得到你会买这种玩意儿呢?”
他说完这番话,然后便垂头丧气地沉默了。罗彬瀚可没有闲心放任他沉浸悲伤,于是踢了踢他问道:“这里是哪儿?”
“迷宫里。”马林沮丧地回答道,“这儿本来是一个食土者冥想沉思的地方,我给他写过几首诗,关系也算不错。后来他说自己要去四处游荡,寻找心中的答案,所以就把他的住所和衣服都留给了我。他人真的挺不错的,也告诉过我这地方该怎么走出去。可惜我实在没记住。”
罗彬瀚心中一跳,差点以为他们会被困死在迷宫里,幸好马林继续说:“现在咱们只好从另一扇门走了,那里会通向一个小市场。可是……唉!我还不如就待在这儿饿死呢!”
他脸上露出浓重的悲伤。罗彬瀚仔细打量着,觉得那不太像是演技,于是又踢了踢他问道:“怎么回事?你得罪人了?”
“我情愿自己得罪的是人。”马林苦涩地说,“人肯倾听,人肯沟通,那便没有什么可怕的。可魔鬼才不管你有什么苦衷,他们只想向你讨债。”
罗彬瀚很不喜欢他云山雾罩的说话方式,因此干脆地举起了枪。这下马林立刻变得嘴皮利落起来。
“索玛沙斯提亚!”他瞪着枪口吼道,“俗称‘漂亮脸儿’!他和他的走狗们正满世界找我呢!若我死了,他无人讨债,到时候就会找上你!”
他期盼地望着罗彬瀚的脸,似乎觉得这个名字能将罗彬瀚吓退。可罗彬瀚尽管对“漂亮脸儿”这个词有点依稀的印象,却仍旧不晓得那到底是谁。
“这人谁啊?”他直接问道。
马林错愕地望着他,但很快便了然地拍起了脑袋。
“不错,是我的问题。”马林说,“你显然是个乡巴佬,才会去买那种可笑的冒牌戒指。我还能指望些什么呢?我的审判已近啦,可却无人能分享我的悲痛,这也是赎罪中的一环?啊,这世界何等严苛而沉重!”
罗彬瀚的回应是对着他的裆部来上干脆的一脚。这下马林的话又变得爽利起来。
“漂亮脸儿,这是一个民间传说。”他颤抖却飞快地说,“一个怪谈,魔鬼,杀人狂,传说它的脸奇丑无比,见到的人都会尖叫晕厥。它还会要求被抓住的人赞美它的美貌,而且——这点非常重要——那必须是它以前从未听过的赞美词。一旦你的言语和前人重复,它就会吃掉你一根手指,你有几根手指便有几次机会。等他吃完你的每根指头,接下来便会咬碎你的头颅。”
罗彬瀚有点心寒,但还是坚强地把住枪说:“你他妈得罪这种玩意儿干嘛?”
“不,不,我告诉你那只是个民间传说了!我得罪的是索玛沙斯提亚,他是一个蜥魔和人的混血儿,确实也是怪胎,还有魔鬼的心肠,不过毕竟他还算不上什么真正的鬼怪。他很喜欢‘漂亮脸儿’的传说,所以仿效传说行事,还把这个名字当成自己的绰号。”
马林的神态变得不自然起来。他吞吞吐吐地继续说:“以前市场上有个挺漂亮的姑娘……美拉罗,她是多么艳丽的一颗明珠!但是……唉,就像老话说的,‘女人越美,心肠越毒’,她的脸蛋像最美好的艺术品,可性格却又完全像个蜥魔,这让人没法和她长期相处。她也不接受和平分手——蜥魔本性嘛!于是我只好耍了点小手段,才算平平安安地溜走了。她那丑八怪哥哥气坏啦!竟然找去了‘漂亮脸儿’那里,我不知道他是用什么手段说动了索玛沙斯提亚,总之我算完蛋了。‘漂亮脸儿’的势力遍布地下,他早晚会把我挖出来,剥皮切碎了喂他养的那些蜥蜴。我本想弄到笔巨款去献给他,以此来平息这事儿,谁知道……唉,总之命运已然脱离我手,风中落叶何能决定归处呢?”
他又开始悲叹,但罗彬瀚没感到多少同情,只是撇着嘴说:“你觉得用钱就能搞定一个变态杀人狂吗?”
“我别无选择。”马林抱着头说,“而且这里头有点巧合……我是说,平时索玛沙斯提亚不缺钱。他有好几家赌场,妓院,还搞点角斗之类的生意,总之都是赚钱的买卖。可最近他也倒了霉啦!据说他招惹了一个魔鬼,天天跑去他的产业里闹事。他的打手全骨折了,赌场也被烧得精光。他气得要发疯了,根本顾不上我,就只想抓住那个红衣服的小孩……”
“嗯?”罗彬瀚说。
他心中忽然警钟大作。
074 好一张漂亮脸儿(中)
通过马林诺弗拉斯的招认,罗彬瀚最终对自己身处的境况有了一个总体认知。他在心中梳理了一会儿,认为大致可以分为两个好消息和三个坏消息。
好消息是:他找到了马林诺弗拉斯,侏儒商人血案的见证人,且此人似乎毫无危害性,足以让拿着一把射线枪的自己带去见雅莱丽伽。另外他还找到了他们久寻不获的地下交易市场,马林听说里头确实存在贩卖真龙的地方,当然也有很多亚龙类。
而坏消息则是:马林得罪了一个半人半魔、性情残忍的星际港口黑帮老大。那老大还疑似得罪了荆璜。以及地下交易所是那个老大的势力范围。
在这五个消息的前提下,与他命运更为相关的终极坏消息则是:他们必须穿越地下市场,如此才能抵达位于牟箩湖的娜迦池底部的市场入口,然后重返莲树星表面。
罗彬瀚心情沉重地接受了这个事实,并思考该如何向宓谷拉坦白自己怕蛇的真相。
这件事的难度颇高,所以他决定暂且搁置,转而开始盘点自己此刻的随身物品:打火机、千里镜、弹珠、简易四象仪、驯化之香、沾着安神水的丝帕、高能射线枪、一条宓谷拉赠送的男士领巾、一具迫害聪明人的鸽子标本、一枚呐呐呐的戒指、一只发卡能发光的宓谷拉。
这些东西,尽管在某些状况下并非完全无用,可似乎又都无法解决他最紧急的困境。最后他盯着手中仅剩的一样物品,那就是雅莱丽伽给他的急火坠。
打碎这枚玉璧,荆璜便会知晓他的位置,如此一来显然应该烦恼的就不再是他,而是那倒了霉的漂亮脸儿——漂亮的人儿应该承受更多命运的负担,罗彬瀚对此一点意见也没有,可他却不知道此刻荆璜究竟身处何处。在门城?在莲树星?在某扇门的后头?
雅莱丽伽只保证这玉璧在万里以内起效,当时罗彬瀚觉得这段距离绝对绰绰有余,可现在他终于意识到这个单位在宇宙层面上的渺小。若他打碎这枚玉璧,而荆璜却并未出现,那以后该怎么办呢?在遇到真正十万火急,毫无办法的绝境时,他还有什么办法扭转局势?
他盯着这枚玉璧看了半天,最终还是把它塞回口袋里。雅莱丽伽和莫莫罗显然已经发现他的失踪,那么或许雅莱丽伽就能联络上荆璜,把他叫到莲树星来。这肯定需要时间,因此急火坠他用得越晚越好。
“你确定这里是莲树星的迷宫吧?”他对马林诺弗拉斯问道。
马林拼命点头,眼睛一直落在他的枪上。这让罗彬瀚暗暗警惕。为了以防万一,他把自己的弹珠交给宓谷拉,低声叮嘱她留意马林,倘若对方有任何不轨意图,那便打瞎他的眼睛。
情况明确以后他靠到马林对面的墙边坐下,一方面是平复心情、恢复体力,另一方面则是怀着隐约的希望——没准他们不需要穿越交易所,只要在这里多等一会儿,神奇的雅莱丽伽就会带着莫莫罗从迷宫里找进来。
他尽可能把自己伪装得镇静而富有经验,但却很难控制住内心的忐忑。为了让自己停止恐慌,他只好开始考虑别的问题。
“你掉的那个金怀表好像不是美拉罗送的吧?”他对马林问道,“多黎泼又是谁?”
“噢,那是另一个女孩。”马林不在意地说,“她是风鸦酒馆老板的妹妹,不算特别美,可性情要比美拉罗好得多,人们都挺喜欢她的。她最喜欢听我唱歌,讲那种英雄和公主的故事,女孩都喜欢这一套嘛。”
罗彬瀚益发觉得疑惑。他现在想起来自己在城尖垃圾站看到过这段故事,然而若他记忆不差,留言要和多黎泼哥哥决斗的人应该不是马林诺弗拉斯。
“那怀表上说你要和她哥哥决斗?你俩最后到底打了没?”
马林大惊小怪地嚷了起来:“决斗!我怎么可能干这样的事!我是一个唱诗人,我的双手得用来弹琴,而不是舞刀弄枪!这事儿说起来可不能怪我……多黎泼的哥哥斐南也是个怪胎,明白吗?他外表上倒是人模人样,可一直想着自己的亲妹妹。任何男人只要对多黎泼稍看两眼,他便勃然作色——可这又有什么用呢?须知仆人眼中无英雄,女人眼底也不把哥哥当男人——”
罗彬瀚下意识地哆嗦了一下。他想起了自己那个同母异父的妹妹。“喂!臭阔佬!”——这就是那女高中生对他最常用的称呼。
“——总之那女孩最后还是爱上了我。我们俩总是趁着她哥哥午睡的时候跑出去约会。起初倒是挺新鲜的,可很快就没意思了,毕竟她是个没什么文化的姑娘……而且她竟然想和我结婚!为啥每个女人都非得想着结婚?我当然不可能答应啦,所以我就告诉她斐南绝不可能同意这件事,结果这蠢妞竟然跑去跟她哥哥坦白自己有心上人,还央求她哥哥主持婚礼!”
马林激动地浑身发抖:“她怎能这么做?难道她不明白她哥哥会杀了我?万幸她还没向斐南吐露我的名字,只告诉我她哥哥要跟我决斗,如果我能赢得胜利便可以娶她……好吧,我是跟她说过几个我用银弹枪对付吸血鬼的故事,可那不是配合一下气氛吗?我有这么一张漂亮脸蛋,干嘛跟吸血鬼过不去?总之我当然是逃跑了,不过也得想办法平息斐南的怒火。所以我就告诉另一个多黎泼的爱慕者,说那姑娘看上他很久了,只要赢过她那变态哥哥的决斗便能娶她。唉,那傻蛋完全被爱冲昏了脑子,就那么想也不想地答应啦!我还专门为他写了首鼓舞诗呢。”
罗彬瀚无法言语地望着他。
“不过我可能不小心搞错了点事。”马林又说,“斐南要求的是枪术决斗,可我当时满脑子都是一个剑术女教师……这不是我能控制的,你能理解吧?现在想想我没准告诉那傻蛋斐南和他举行的是剑术决斗,然后他就拿着把剑去和斐南决斗了……唉,总之后来我再没见过那个倒霉蛋。我真诚地为他感到遗憾,不过感情的事儿就是这样的,有时你难免会受到点伤害。”
罗彬瀚的喉咙里发出一阵细微的咯咯声。他觉得自己应该表示点什么,但简直像窒息似地说不出话来。
这时宓谷拉从原地站了起来。她气得咻咻直喘,胸口像鼓风机那样起伏着。
“你烂透了!”她愤怒地说,然后冲上去对着马林诺弗拉斯一阵乱踹,把马林踢得嗷嗷直叫。好一阵后宓谷拉有点累了,罗彬瀚这才浑身舒适地把她拉下来。
“你他妈疯了吗?”鼻青脸肿的马林说,“我是唯一知道出口在哪儿的人!你还拿着把枪,结果对你的女人一点管束力也没有!”
罗彬瀚心平气和地用枪口敲敲对方的脑袋。
“你可有点逼数吧,”他说,“我没揍你就是因为她先动手了。”
075 好一张漂亮脸儿(下)
在马林诺弗拉斯的脸略微恢复后,罗彬瀚终于打消了侥幸的幻想,确定雅莱丽没法来个神兵天降。期间他将整个石头甬道逛遍,很快弄清了整个空间的构造。
甬道一头通往某个斗室。室内仅有一盏油灯、一朵雕刻粗糙的石莲花,以及一卷破烂的苇席。在靠近油灯的墙角处开着一扇普通的石门。
罗彬瀚穿越那扇门,往黑暗深处探索了几米。他的手摸到周围的泥土,呼吸到腥热的空气,于是很快明白这是在山腹迷宫的结构内。
他很不乐意成为这茫茫宇宙中的一名失踪人口,因此马上又退回斗室内。这屋子实在太小,陈设一目了然,没有食物和水。
于是他又去了甬道另一边。那里的尽头是面石壁,然而却用炭笔似的痕迹画着门框。这会儿罗彬瀚见多了怪事,很自然地推测出这是一扇需要口令或道具来打开的魔法门——想必就是通往交易所的那扇。
他跑去找马林确认,答案果然如此。而当他问起水和食物的问题时,马林诺弗拉斯无可奈何地摇起了头。
“我没钱买。”他懊丧地说,“以前住这儿的食土者只是去庙里吃土,有时为人祈祷来换点食物,然后每天早上去喝山里的露水……他是个信仰虔诚的人,只消这点吃喝便够啦!但他还需要雕刻工具和书籍之类的,所以才买了这扇通往市场的门,还能使用五六次呢。现在他把这地方留给了我,可却没留下什么财物,我便不好去市场买东西,只能待在那庙的偏殿里。那也没法长久——我可不是个苦修士,我得吃火候恰好的菜肴,喝上好的发酵酒。可哪儿来的钱呢?我倒想过把那块金表卖了,可惜上头还刻着我的名字,若是用石头挂掉那么一大块,那表可就大大贬值了。”
罗彬瀚懒得理他。罗家的年轻人中不乏作风放荡者,因而罗彬瀚也颇具沟通经验,心知对方是绝不会为自身以外的任何人感到难过的。既然同理心于事无补,他只得拿枪口说话。
他逼问道:“那交易所里头是什么样?会有什么危险?”
结果马林也说不大上来。他以往只去那里打听点消息,买点特殊的香水或纸墨,而对于真正“非法”的部分却所知甚少。
“我们得远离蜥蜴。”他抱着自己的膝盖说,“蜥蜴,四脚蛇,泛有鳞类……索玛沙斯提亚养了一大批,他的走狗们也经常买卖这些玩意儿。”
罗彬瀚听着颇感古怪:“可他不是什么蜥魔吗?还卖蜥蜴?”
“我他妈怎么晓得?我可不是研究蜥魔的专家,没准在他们看来这就和人养猴子差不多。”
罗彬瀚也不想深究。他继续问道:“蜥魔到底有什么能力?”
马林翻了个白眼:“他们浑身的体液都有剧毒,鳞片锋利得像小刀,能一下跳上三楼的窗户,然后摸到你床边把你切碎。有些蜥魔还会用魔法……据说这是因为他们是亚龙杂交出来的野种,不过谁说得清楚呢?”
罗彬瀚感到有些棘手。他很清楚高能射线枪能解决的状况是相当有限的,马林很幸运地能算一个,可蜥魔又如何呢?
他开始忧虑,但同时也没忽略另一个问题——魔法。从他们碰面开始马林诺弗拉斯就不停地用这个词。
“你到底是个啥玩意儿?”他忍不住问道。
这种不精确的问法令马林也很莫名:“我?我还能是啥?我是个唱诗人!”
“你们不是有个分类的吗?理识?约律?”
马林开始摇头,脸上透着不以为然。
“不不不,你在想什么?”他说,“理识,约律,那是大人物们操心的事情,和我有什么关系呢?难道一只猴子还得考虑自己的国界?我可不会随便变出个火球,但也不介意花钱买扇临时门,我也不会算什么定理啊规律啊之类的,这也不妨碍我坐飞行器。只有大人物们才喜欢给人群分类,因为那对他们有好处,他们在那种叙事下更有权力和地位,你懂吗?可站队对我有啥好处啊?那只会叫我死得更快!”
罗彬瀚一时哑然。马林的话竟让他不知如何反驳,只好问道:“你不是能让仇人忘记你的长相吗?”
“噢,你说那个谣言?那完全就是恶意中伤!”
马林气愤地说:“他们嫉妒我的才华与美貌,所以才编造如此恶语来诽谤!若我当真有那种作为,何以会沦落到今日的困境!”
“所以有女人记不清你的长相也是假的?”
“那倒不是。”马林说,“你指的是茜娅。她是个爱幻想的姑娘,把我当做某种异星王子,我怀疑她从没真的爱过我。她只是借我的脸幻想!整天拿着我写给她的诗向外人炫耀,说有个王子在热烈追求她。可我要是偶尔忘刮胡子,或者脸上长了点痘呢?她便马上别开眼睛不看,活像我变成了只蛤蟆。她倒不要求和我结婚,但却一点也不尊重我,只想要个能给她更多荣华富贵的丈夫!如此一来她当然记不住我真正的脸啦!后来她老爹发现我睡了他的女儿,非要向我讨钱,我便随便化化妆混了过去,反正那老头只知道我是个绝世美男子……就这么两件小事,最后却被那群好事尖酸之人传成了什么样!真是不像话!”
这个不像话的故事让罗彬瀚感到舒坦多了。同时心里也下定了决心——他必须想方设法出去,绝不和这种人死在一起。
他摸了摸枪柄,在心中祈祷它能够解决即将面临的一切。他还记得自己当初是为什么学习射击,那也是和他那位精彩绝伦的妹妹有关:她小学时交了第一个男朋友,那是学校里的心理变态男教师,幸好很快便被举报了;初中时她有了第二任和第三任,最后被发现分别患有精神分裂症和人格分裂症,且均有隐藏的严重暴力倾向;高中刚开始时她有了第四任,那是个瘾君子,还涉嫌参与贩卖,卷进了一起黑帮冲突。如果她今天也在莲树星上,罗彬瀚毫不怀疑她也会爱上马林诺弗拉斯。
罗彬瀚早早地看透了这种越来越危险的趋势,并且明白自己早晚会用得上一把枪。他唯独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境下用。
“走吧大美男,”他对马林说,“在这儿继续待着也没什么意思,我们还是趁早去交易所吧。”
他没有问侏儒商人血案的事,一方面他不想引起马林的警觉,另一方面直觉则警告他不要过多深入。现在可不是替别人申冤的时候。
马林诺弗拉斯被他押到门前,念了几句意义不明的咒语,那扇画门便开始有了立体感。
他们推门而出,迎面是一片钢铁的大地。当罗彬瀚抬起头时,看到天上悬挂着七个巨大的金属环。
076 无人知晓它的叫声(上)
七重圆环漂浮在空中。它们相隔同等的距离,随着高度降低,直径却变得越来越大,整体上如一个半圆的盖子笼罩整片区域。此时罗彬瀚三人正好位于边缘区域,能够看到圆环外侧荒凉裸露的岩石地面。
罗彬瀚又回头瞄了一眼。他们出来的门已经消失了,原处只剩下一间库房似的合金建筑。四四方方的火柴盒形状,没有任何特征或装饰,唯独在紧闭的正门上方标着一串混杂异星字母的数字。这样的建筑在他们前后左右到处都是,整整齐齐地排向圆环中心的方向。
这场面让罗彬瀚有点糊涂了。当他看到天上的圆环时差点以为这是某种魔法秘境,还有点担心宓谷拉的安全,可周遭的景象怎么看都更像是门城外港。
“天上的是什么?”他对马林问道。
“你他妈真是从乡下的祖坟里复活后刨出来的吗?”马林说,“那是空气系统啊。咱们得靠那个维持氧气成分,否则要怎么在这颗该死的矮行星上活下去呢?顺便说一句,如果你不会魔法,或者没搞过什么机械改装,我建议你别拼命喘气——这儿的空气成分标准是偏向泛有鳞类的,如果咱们待得太久没准会氧中毒。”
罗彬瀚暂时没感觉出什么异常,宓谷拉也还算适应,他们立刻向着圆环中心前进——根据马林提供的信息,那里就是交易所的“正门”,只要通过位于那里的水晶湖,就能够重返莲树星的娜迦池。
“所以这里到底是哪儿?”罗彬瀚边走边问。
“一颗矮行星——但别问我是哪一颗,如果我知道那他妈就离死不远了。”
马林诺弗拉斯一边回答一边到处张望。这会儿他已经换掉了那身奇装异服,穿了件相对正常朴素的深色袍子,又用布巾裹住自己的脑袋,在罗彬瀚眼中就像个中世纪农妇与苦修士的诡异混合体。
他自己和宓谷拉倒是没有变装,一方面是因为缺乏材料,另一方面则实无必要。只要索玛沙斯提亚还没搞清楚荆璜和他们的关系,那么他们便大可以招摇过市。
罗彬瀚心底也有些忐忑。他琢磨着荆璜是在追捕门城之主要找的人,为何去跟一个半蜥魔黑帮老大过不去呢?难道说“漂亮脸儿”就是伊登的目标?可马林又说索玛沙斯提亚气疯了,正在到处找荆璜,这也不像荆璜口中描述的胆小鬼。
他们走了足足二十多分钟,总算摆脱了那些整齐又单调的火柴盒屋子。映入眼帘的并非罗彬瀚想象中的商铺,而是一个个比人还高的竖立式招牌。当罗彬瀚走到近前时,才发现那些招牌实际上都是电子显示屏。
他立刻想起了当初指引他们去莲树星的“星云花冠”,不免脚步有些迟疑。宓谷拉却毫无心理负担,她充满好奇地凑到一个显示屏,用手指轻轻碰了一下。
屏幕亮起,万幸里头没有跳出一个话痨,而只是一项项配有价目的物品清单。那种白底蓝字的界面直接令罗彬瀚想起宓谷拉的农场仓库。
他粗略地扫了几眼,清单上尽是些古怪的东西。譬如“燃素流变仪”、“场论区引力补正测算器”、“反物质捕捉箱”、“以太屏蔽器工作原基”诸如此类令人无法理解的货物。
它们的价格也同样标得古怪之极,有些只是单纯的数字,后头加上某种特殊符号,似乎是代表着某一特定币种,而部分商品却写着“一份白塔标准学徒协议”或“三克纯钣”。其中“以太屏蔽器工作原基”居然需要“四份白塔标准学徒协议”或“一名可赋予原始生命恢复力增强的泛约律类五十年期无薪劳工”。
罗彬瀚猜测这是某种以物易物(或者还有人口买卖)机制,并很想知道这种交易具体应该如何实施,但眼下时机不予,他只好在匆匆瞄了几眼后迅速走开。
他发现马林也在看某个显示屏上的清单,但界面风格和宓谷拉点开的颇不相同。当他仔细辨认其上内容时,发现那似乎是一份食品清单:福鼠炖菜、螝马白子酱、绿蠹糕、回丝虫酵酒……
在部分菜肴的旁边还配有插图。罗彬瀚浮光掠影地扫到其中几张,然后当场决定再也别深究这件事。
“赶紧走了,别磨蹭。”他对马林催促道。
马林诺弗拉斯满脸遗憾地继续前进。罗彬瀚表面满不在乎,心里则严重质疑起星际食客的品味——况且这还是需要在黑市里买到的东西呢。
他们穿行在林立的显示屏间,随着深入而开始看到更多外客。罗彬瀚起初有点紧张,担心他们三个看上去过分可疑,但很快发现这里的客人其实打扮得都挺可疑。要么是用布料或塑料将自己盖得严严实实,要么索性就隐藏在一团光晕、阴影或云雾中。相比之下,罗彬瀚与宓谷拉简直可以称为是光明磊落。
这和罗宾瀚预计的状况又严重冲突了。他本以为自己要在嘈杂、热闹,没准还会下酸雨的地底闹市里潜行穿过,结果周围的一切却秩序井然,就连多余的声响都没有。唯有当他们经过某名浑身藏在灰雾中的客人时,罗彬瀚才听到一种奇特而濡湿的噗噗声。
他偷眼瞄去,发现灰雾里探出一根细纹遍布的长须,软软地拍打在屏幕上。但那长须似乎不大好使,每次都会连着打中三四个项目,以至于屏幕永远处在乱闪中。
马林拽了罗彬瀚一把。“别乱看,”他低声警告道,“那他妈肯定是个古约律。”
“你怎么知道?”罗彬瀚也低声发问。
“你看那东西操纵显示屏的蠢样。”马林说,“只有古约律才会连这玩意儿都搞不明白,好吧?事实上他们本来要给这里装上立体影像系统,搞点人工智能服务,但一来那和通风系统有点冲突,二来总有新来的约律类搞不明白规矩。如果你让一个影子突然跳到他们面前,他们没准会尖叫着把整片区域都变成岩浆池——门城外港上次大修缮就是因为这事儿,后来他们只好拆掉了立体投影,全部换成老式的被动显示屏,至少那看起来还是跟水晶球挺像的。”
这又刷新了罗彬瀚的认知。他已适应过机械臂极限握力是八千钧的荆璜,以及快乐学习型智者雅莱丽伽,完全没想过还有生活方式更老派的存在。
他们鬼祟却顺利地穿越了那一大片显示屏,期间偶尔遇到几个没有藏头露尾的客人,也在彼此互望几眼后便各走各路。
最终他们来到了头顶圆环正对的中心位置。那区域和其他地方明显不同。
一片流光闪烁的水晶森林。
交易所的天空呈现出夜晚状态,全靠安装在地板下的整片发光板照明。在这亮度适中的环境里,唯独那片水晶森林辉煌刺眼。它的每一块晶体内都流溢着光丝,犹如叶脉般涌向底部。地面同样是那种半透明的晶质物,在光的细流下忽明忽暗。
越过交错纵横的晶枝,罗彬瀚隐隐望见森林深处有某种光影在荡漾。那想必就是马林所说的水晶湖。
他恨不得立刻拉着宓谷拉跑过去,但却一步也不敢乱走。就在正对他的方向,高约五米的水晶枝杈上坐着一个黑发的年轻人。他的外表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间,正对着下方开朗地哈哈大笑。
“哈哈,你们不要这么激动好不好……”
他低头对自己脚底说话,在那地面上躺着两个强壮而古怪的蜥蜴头生物。它们高近两米,遍体鳞片,块头差不多能算三个罗彬瀚,此刻全都躺在地上嘶嚎,弯曲折断的四肢挣扎抽搐着。
“其实我也不是故意的,”坐在水晶树上的年轻人挠着脑袋说,“你们这么凶很容易吓到我啊,我只是想说件事而已……”
他在那仅有铅笔粗细的枝头站起来,笑着张开双臂,大声向世界宣布:
“我,今天本来想老老实实去上工——但是又不小心迷路啦!”
077 无人知晓它的叫声(中)
倒在水晶树下的蜥蜴头们怒嚎不止。它们的肢体显然已多段骨折,却仍旧狂躁地划动、挣扎,试图起身扑向树梢的年轻人。
面对这种状况,那看起来亲切秀气的少年蹲在枝头,乐呵呵地对它们说:“别动了别动了,反正你们起来也没用,干嘛这么拼命?不管怎么说这个肯定算是工伤,老实躺着领医疗补助不好吗?这也算是我帮你们放假嘛。唉,说来真羡慕你们,老板还肯付医药费,要是我被打成这个样子,估计就直接被拿去喂虫子了吧?”
蜥蜴头们仍在吵闹,看来并不认同他的观点。于是年轻人从晶梢跳下,用两只脚稳稳踩住它们的脑袋。在它们的颈骨发出一声咔吱脆响后,一切又重归寂静。
年轻人在它们的脑袋上站直身体,然后伸了个懒腰。
“这下就有麻烦了。”他自言自语道,“算了算了,今天反正也迟到了,干脆就在这里逛逛吧。这里有没有好看点的珠宝呢?”
明明没有交谈对象,他却以一种夸张到宛如舞台剧的音量高声言语,然后便旁若无人地沿着水晶森林走开,消失在一列列显示屏后方。
在场的所有目击者都鸦雀无声。一个非常高瘦的影子就站在罗彬瀚旁边,呆呆地望着年轻人远去,同时还兀自用干枯漆黑的手指狂戳显示屏。罗彬瀚回神后侧眼一瞄,赶紧跟它说道:“别点了老哥,再买下去你该破产了。”
高瘦影子木讷地望向显示屏,然后整个身体陡然间又拔高了半米。那景象实在过于骇人,马琳诺弗拉斯拔腿便跑,罗彬瀚也赶紧拉着宓谷拉远离。
“你疯了吗!”马林边跑边吼道,“别和你搞不清身份的玩意儿搭话!它没准是食人族!”
“食人族难道不该是人吗!”罗彬瀚回吼道。
“不,不,别用你那乡下祖坟的逻辑考虑这里!所有食人的物种都可以叫食人族,关于它们的种族问题还专门有个笑话集呢……总之别管那么多,现在是个好机会!既然那两个蜥魔被干掉了,咱们正好借这个机会跑出去!”
这时警报声已然响起,从最高处的圆环一路传荡到地面。罗彬瀚来不及考虑周全——若那两个蜥魔曾经是交易所正门的守卫,那么此刻的确是千载难逢的良机。那黑发年轻人简直就是专为他们而来的救星一样。
他们笔直冲向水晶森林。经过那两具蜥魔的尸体时罗彬瀚忍不住瞥了一眼,它们的个头和长相在近距离观察时更为骇人,尽管如今已成死物,罗彬瀚依然心有余悸。他不敢保证高能射线枪能在自己被碾成肉酱前杀死它们。
蜥魔们发白的眼睛瞪着上方,露出的锐齿还裹着一层焦黄粘液。罗彬瀚记得马林对蜥魔的介绍,因此小心地避开和尸体接触,然后冲入水晶森林的深处。
晶丛的面积不大,他们很快看到了重重晶柱后的湖面。湖水同样五光十色,所有晶树上的光丝都通过地面汇聚其中,在湖心形成了漩涡似的图景。
马林诺弗拉斯最先奔到湖边,带头跳了下去。这使得罗彬瀚也打消顾虑,牵着宓谷拉跟入湖中。湖水的触感难以言喻——有时确实像水,有时却光滑而冰冷,让罗彬瀚觉得自己是在一个恰好容得下自己的晶洞里不断滑落。
他们最终从一层粘稠的膜上脱离,然后跌落到软腻的淤泥谭中。周围的环境从光明灿烂变成了幽暗湿冷,罗彬瀚一时间什么也看不清。
他摸索着抓起枪,确保这重要武器没有被淤泥损害,紧跟着则是找到宓谷拉。这两者都平安无事,马林弗拉诺斯也在他后头骂骂咧咧。
罗彬瀚稍感安心,然后眨了几下眼,看清周围的环境。
他马上就后悔了。
他们正待在一个直径三四米的空气柱中。而之所以如此描述,其重点在于空气柱外全是幽绿、浑浊而又充满腥臭的湖水。
足有五六人高的丝状水草随着潜流而妖娆飘舞,在它们深暗的阴影背后,密密麻麻的鳞片蠕动、滑行、挤压,从湖底一直堆积到难以望清的高处。
罗彬瀚瞬间心跳狂飙,感到自己快不行了。他崩溃地抓住胸口,随后抬手对关切的宓谷拉说:“没事,我就是有点密集恐惧症……”
繁密的水草向两侧分开,一个比他还高的巨大蛇头探了过来,用琥珀般冰冷的竖瞳盯着他们。
罗彬瀚已经浑身发麻,僵硬得一动不动。马林诺弗拉斯倒是适应得很不错,马上对着那蛇头大喊起来。
“十枚金币!”他喊道,“把我们带上岸就付!另外我还会弹五十首经乐!”
蛇头静静地思考了一阵,最后钻进空气柱内,下颌伏靠在淤泥上。它的眼瞳里流露出温驯的催促,似乎是要三人快点上来。
宓谷拉和马林都接受得很快。罗彬瀚尽管饱受煎熬,但明白事情无可选择,于是也硬着头皮坐了上去。
这条娜迦驮着他们盘旋而上,朝湖面浮游。它大概不是首次做这样的事,因此游得又稳又慢,且时刻注意着让他们停留在空气柱内。这种充满人性化的行为总算让罗彬瀚缓了口气。他壮着胆子往下张望,看到湖底泥潭间隐隐露出一片微光,那里想必就是地下交易所的正门。
他控制着自己不去看湖中蠕动的群蛇阴影,而是思考上岸后如何联络雅莱丽伽。如今他找到了马林诺弗拉斯,还找到了地下交易所,虽说过程受了点惊吓,但事情总体上进展得不错。等有了雅莱丽伽和莫莫罗,他们便可以放心大胆地跑回交易所找龙,当然还有亚龙——经历了这惊险的一天后,罗彬瀚觉得自己确实迫切需要一只召唤兽。
空气柱抵达了尽头,距离湖面仍有七八米。娜迦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嘶,它头顶的湖水如帘幕划开。他们加速冲出湖面,迎向灰白的天空。罗彬瀚听到马林欣喜地大吼大叫。
“我们出来了!”他嚷道,“天啊,简直就是奇迹!多亏了那个黑头发的小怪物,他帮我们把两头蜥魔给干掉了!我回去就得为这事儿写首歌,就写一个绿眼睛英雄杀死凶恶的龙怪……”
他的声音突然消失了。那是种很不自然的停顿,就像有人一下按住了静音键。
罗彬瀚奇怪地瞧向他。
马林脸如白纸,死死盯着湖边。
湖畔有很多生物,似人或非人,全都围在池边,对着穿梭湖面的娜迦们欢呼致礼,有些甚至也像罗彬瀚他们那样坐在娜迦脑袋上。而在马林视线的终点,那里站着一大帮乌泱泱的蜥蜴头、巨蜥、小飞龙,或者罗彬瀚也叫不出是啥的有鳞生物。以智人种的审美而言它们没一个能算得上好看,可至少还能让人接受。
但站在它们最前面的那个“人”就不一样了。
“他”比其他的蜥蜴头们都要矮瘦,身躯看起来更接近一个智人男性,还穿着颇似西服三件套的皮质背心、长裤和外套。那考究的装束让“他”的脸更显得更加畸形和可怕了:左半边像长了点薄鳞的人,右半边则像烂鳞的蜥蜴。由于右侧的体积和分量明显超过左侧,“他”的脑袋、脖子和上半身都怪异地朝左边歪斜,像是把两种生物强行缝成一体。
那张脸实在过于独特,罗彬瀚觉得对方已经用不着一张名片做自我介绍了。
对方抬头望着他们,肩膀上栖着的变色龙不断吐出长舌。隔着遥远的距离,“他”露出一个毛骨悚然的微笑,然后缓慢而清晰地开口。
“马林诺弗拉斯,”这恐怖脸微笑着说,“你刚才想写首什么样的诗呢?”
078 无人知晓它的叫声(下)
娜迦僵在空中,有点不知所措,看来它不善于应对小动物们的私人恩怨。
罗彬瀚和它的僵硬程度差不多,但思维却相当活跃。他仔细衡量着马林诺弗拉斯的重要性,以及在他找到雅莱丽伽以前“漂亮脸儿”把马林剁碎的可能性——他跟索玛沙斯提亚不熟,但是这初次邂逅给他的印象就是马林不太可能留下全尸。
但“漂亮脸儿”可未必知道他和荆璜的关系。
罗彬瀚还在琢磨自己应当对马林说什么话才能证明他们两个不熟,这时马林回过头来,表情绝望地和罗彬瀚对视了一眼。
他猛地搂住罗彬瀚的脖子。
“索玛沙斯提亚!”他大吼道,“我现在找了新靠山啦!他就是你所畏惧的魔鬼!那个踩踏血云烧尽你一切不义之财的审判者!火云邪神的信徒如今与我同在!”
罗彬瀚想挣开他的手,马林却死死地纠缠着他。他只得抓狂地喝问:“你他妈说的什么屁话!”
“我在试图保住我们三个的命!”马林压低声音回答,那声音听起来和哀嚎也差不多,“假装我们和他要找的红衣小孩有关系,这样他才不会马上杀了我们!”
罗彬瀚愤怒地扯着那条搂住自己脖子的胳膊:“他只想杀了你啊!关我们屁事!我根本不认识那红衣小孩!”
“别说得那么事不关己!”马林嚷道,“你都见过我没穿裤子的模样了!”
他的最后一句喊得未免有点大声,罗彬瀚不确定索玛沙司提亚是否听见了。他这会儿已经放弃甩开马林的手臂,而是直接要用射线枪打穿他的脑袋。马林则如一只在沙漠里遇到参天古木的树懒,以着向死之心坚决地拥抱住他。他们纠缠得太近,罗彬瀚没法在不伤自己的情况下给他一枪。
这时地上的索玛沙斯提亚说话了。他的声音并不很响,一直都是轻轻的,让阴风把其中的内容送往听者耳畔。
“这可真是个有意思的消息,”他轻柔地说,“十分钟前我收到报告,有人在牟箩交易所门口捣乱,杀了我的兄弟。然后我就在这儿看到了你,马林……我假定这就是你和你这位新朋友做的?”
“不是!”罗彬瀚吼道。与此同时马林比他吼得还大声。
“正是!”他用男高音般无比透亮的嗓子呐喊道,“他只用两枪就把你的守卫们干掉了!你看到他那领巾,还有背后的鸽子了吗?他就是靠那两样宝物诅咒了你亲爱的兄弟们,把它们变成了脆皮软骨的废物!”
罗彬瀚已经快搞不明白马林这么做的目的了——他是真想延迟自身的死亡,还是单纯地决定要拉一个人陪葬呢?
索玛沙斯提亚露出了恐怖的笑容。
看到那笑容的瞬间,罗彬瀚知道任何辩解都无济于事。“漂亮脸儿”已经不会在乎他和宓谷拉是否无辜,这东西绝对会把他们和马林一起剁成馅。
他暂时放弃了杀死马林(并把它转入余生愿望清单),然后对身下的娜迦吼道:“我们要回市场!我有重要的东西忘在那儿了!甩掉这帮人把我们送回去,我的朋友会给你五百枚金币!”
茫然中的娜迦终于听到了自己能够理解的要求,它爽快地一头扎进湖内,又朝湖底发光的淤泥潭潜游。
“别去交易所,让它带我们去别的地方!”马林诺弗拉斯叫道,“交易所就是‘漂亮脸儿’的家后院!我们根本逃不掉的!”
“行啊,那你就在这湖里飘着吧。”罗彬瀚冷冷地说。他尽管并不熟悉这地方的风土人情,但起码还算有点人情常识。如果他们能花钱雇一只娜迦跑路,索玛沙斯提亚也能雇一群来追踪他们。前者是件未必能成功的事,而后者多半轻而易举——交易所的正门都直接设在娜迦池底了,索玛沙斯提亚不可能和娜迦不熟。
他盯着那发光的淤泥潭飞速靠近,脑袋里开始钩织后策。如今绝不能指望那怪胎是个通情达理而又性情仁慈的生物,即便他能证明自己和马林只是萍水相逢,对方没准也会杀了自己和宓谷拉。摇尾乞怜的策略毫无安全性可言,那么他还有三条路可以走。
最理想的状况是,他可以在交易所找到另一扇门。虽然马林声称正门是唯一的,然而并不乏常客在验明正身后购买更加便捷的临时门。如果他们的运气够好(真的要非常好才行),就会碰到另一个刚巧从私人门户过来的游客,然后从他的门溜走。
当然,这是件碰运气的事儿,而罗彬瀚对此没多大自信。他的第二个计划是找到那杀死守卫的黑发年轻人——当然不是为了证明谁是真凶,而是要在索玛沙斯提亚面前快速地和他打成一伙,好让真正的实力派顶住大梁。
不过那也得找到目标再说。
他没法知道这两个计划究竟有多大可能实现,因此最终把注意力都集中在第三个计划上。他把手伸进口袋,确定山核桃还躺在里面。
龙。龙。龙。别管是真龙还是亚龙。蜥魔跳得高却不会飞,如果他弄到一条具有飞行能力的龙,且对方也愿意带着他们一起奔向自由,那么逃出生天未尝没有可能。
发光的泥潭已近在咫尺。
这时罗彬瀚感觉到自己背后微微一沉。他起初以为是马林又在对他进行肢体骚扰,可很快就意识到作为一只男人的手臂,那东西过分冰冷且刺人了。
他扭过脑袋张望,趴在他后背上的东西同时也正往上攀爬,靠向他的肩头。他和对方的脑袋差点撞在一起。
罗彬瀚看到密密麻麻的细鳞,在宓谷拉发卡的光照下呈现出非常漂亮的湛蓝色,与他的领巾花纹一模一样。然后则是一双瞳孔如横杠的冰冷眼睛。
那是一只蜥蜴。除开颜色不同,它很像是之前蹲在索玛沙斯提亚肩膀上的那一只。
罗彬瀚完全不晓得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自己身上。他几乎有点懵住了。这时马林也看到了蜥蜴,他尖叫道:“这是鬼影麻痹蜥!它能让你僵得像石头一样!”
这时那蜥蜴已经微微张开嘴。罗彬瀚甚至能看清它的舌尖在充满毒唾液的口腔里快速颤动,如同满弓上蓄势待发的利矢。而此时他左手的射线枪垂对地面,右手则插在袋里摸寻驯化之香——蜥蜴在左肩,他没法不换手地执行射击动作。
罗彬瀚已来不及思考。他把自己的右手抽出口袋,在对方的舌头刺穿自己的脖子以前,他狠狠地把右手攥着的硬物堵进对方口腔内。
娜迦冲到了淤泥潭底,随即一个快乐的回旋翻滚,把身上三人统统甩进光源中。随后它充满期盼地趴在池底,等待客人们回来付说定的佣金。
罗彬瀚并没打算故意赖账,但在冲出水晶湖后便觉得自己命运未卜。他摔在地上,那蜥蜴则轻盈地一跃,落在他正面。
他们面面相觑。罗彬瀚眼睁睁地看着它咽喉蠕动,把山核桃壳整个吞进肚里。
它仍然盯着罗彬瀚,眼神冰冷而诡异,但是原先稳稳站着的四肢却开始飘来晃去。罗彬瀚心惊胆战地等了十多秒,这怪东西还是继续原地摇晃,而且鳞片开始不停地变色。
“你不咬我啦?”他试探着问道。
那蜥蜴依旧在原地滑步。它把脑袋顺时针扭了一百八十度,上下颠倒地琢磨着罗彬瀚的长相。最后它似乎觉得还算凑合,于是用摇晃的爪子轻轻打了一下罗彬瀚撑地的左手。爪尖掠过呐戒的花纹。
“呐。”戒指乖巧地说。
它吃惊地望着戒指,然后像个醉汉那样不停打嗝。
“嘛!”它嘲笑似地大叫道,“嘛嘛!”
079 女神与夜莺(上)
罗彬瀚张口结舌地望着它。他的第一反应是认为这蜥蜴是龙变的,第二个念头是纠结蜥蜴能否算作一种亚龙。
“你在发什么梦!”刚从地上爬起来的马林吼道,“离那该死的玩意儿远点!它是索玛沙斯提亚最喜欢的宠物,沙斯没准一直用活人喂它!”
罗彬瀚也感到眼下并非心痛驯化之香的良机。“漂亮脸儿”随时可能从水晶湖里杀出来,因此他很快拿着枪起身。蜥蜴还在醉醺醺地打摆,两种念头于罗彬瀚心中交战:他是应该趁机给这东西一枪,还是把这个泛有鳞类也打包带走?
“嘛。”蜥蜴又叫了一声。它的嘴越张越开,像一个缓缓扩大笑容的精神病患者,长舌探在嘴外甩动,以令人眼晕的高速振荡空气,发出嘶嘶的破空声。
这模样对罗彬瀚而言有点过分变态,而且水晶湖的光也开始摇曳。他决定不理会这只状态可疑的危险生物,继续拉着宓谷拉跑向林外。
他们慌不择路,似乎是选择了和先前不同的方向,因此再未看到那两头蜥魔的尸体。当他们冲入排列整齐的显示屏后,身后传来一阵奇怪的嘶叫。罗彬瀚回头望去,发现水晶森林的上方扬起一股明亮的橘黄色烟雾。
他很庆幸没什么东西追过来,而马林诺弗拉斯却痛苦地呻吟起来。
“雄黄粉弹!”他惨惨戚戚地低嚎道,“为什么那黑头发的家伙要在入口留这个?该死的,他甚至还专门设置了生物识别触发器!”
“雄黄?那对蜥魔有用?”
“不,不,别说蠢话!它们的鳞片算是种魔法铠甲好吗?就算是强酸和导弹也不一定搞得定,得看它们继承到多少魔性……可是雄黄!这对它们完全是文化上的羞辱!那就是别人公开往你脸上撒尿!”
马林近乎呜咽着说:“现在沙斯觉得这是咱们干的。太棒了,他肯定会给我们最棒的死前体验,咱们最好现在就开始构思点赞美词。”
罗彬瀚不明白他的意思。
“赞美词!你忘了‘漂亮脸儿’的传说了吗?索玛沙斯提亚也喜欢跟人玩这个游戏,你要是有点口才,说不定还能保住你的手指!”
罗彬瀚觉得这家伙简直莫名其妙。他对“全尸”其实没多大执念。如果横竖是要火化,那遗体上留着几根手指有什么重要的呢?
马林似乎知道他在想什么,尽管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这烂人还是继续喊道:“那当然、非常重要!你他妈又不是永生的,唯一能做的就是、死得漂漂亮亮!”
罗彬瀚才不想跟他争论这个。他们玩命地跑着,直到再也跑不下去为止。马林直接瘫倒在地,罗彬瀚则扶着显示屏喘气,三人中状态最好的竟然是宓谷拉——这也可能是因为她跑得最专心致志,从未参与另外两人的碎嘴。
尽管表情带着担忧,她似乎还未真切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她如往常那样问道:“罗彬,接下来我们要做什么呢?”
罗彬瀚其实也没头绪。他本指望着跑进来买一头龙,使用驯化之香,然后成为龙的腿部挂件,如今这计划显然已告破产。
“先藏起来,”他断断续续地说,“等等看,有没有别的门……”
这时他们头顶的七重悬环有了动静。它们交错旋转,制造出一股压向地面的气流。这股不自然的风持续了数分钟,随后圆环停止旋转,从第三圈以上全亮着红灯。
罗彬瀚没感觉环境有什么显著变化,因此猜测这是某种“旗语”。而马林的脸色则告诉他那肯定是个坏消息。
“怎么回事?”他问道。
“清场。”马林干巴巴地说,“所有类人生物必须在两个小时内离场,除非你是被大主顾邀请来的贵客。咱们肯定弄不到那种身份卡,所以还是别琢磨混进拍卖场了。另外他们已经在正门以外的区域打开了以太屏蔽器,所有临时门都被禁用了。”
罗彬瀚对个别词稍有疑问,但大致听懂了他的意思:“如果有人不走会怎样?他们会全部干掉?核弹洗地?”
“他们起码会要你的手指尝尝鲜,”马林答道,“前提是你还没有因为氧含量不断提升而中毒死掉。以前索玛沙斯提亚就在别人的地盘上玩过这么一次,他把80%浓度的高纯氧当兴奋剂用,然后再把你和氧气密封起来点燃烤了。这他妈就叫做双重快乐。”
罗彬瀚觉得马林受惊过度,精神有点不大稳定,因此不再多说。他琢磨着从别人的临时门逃走已然希望渺然,那么生路唯有一条:去找那位黑发的杀蜥真凶。
他倒不担心那年轻人会溜走。只要索玛沙斯提亚的脑袋稍微有点用,就一定会向游客打听消息,了解行凶者的言行举止,然后再顺理成章地把那黑头发当成他们的同伙。
罗彬瀚决心把误会变成现实,尽管他还不知道那年轻人到底是个什么东西。他也许是个比索玛沙斯提亚更残忍的疯子,也许就是一台伪装成人型的战斗兵器,可现在他们的选项少得可怜:要么未知,要么死亡。
他把计划告诉宓谷拉和马林,后者似乎已经听天由命,只是躺在地上叹气:“咱们上哪儿去找那怪胎呢?”
“哪里卖珠宝?”罗彬瀚问。他紧接着想起了鱼骨号,于是补充道:“或者像珠宝的糖。”
“鬼知道。你要被诅咒的珠宝?还是说珠宝样子的能量物质?这里多得是莫名其妙的玩意儿。”
马林一边说,一边放弃似地闭上眼睛。罗彬瀚认为他需要受点激励,于是马林很快就在一发高能射线的鼓舞下原地打挺,神采奕奕地蹦了起来。
“我们可以找!”他对着枪口吼道,“我认识几个能量珠宝商!他们是硅基类的,应该会一直留在仓库里!”
若按照正常购买流程,他们需要先在显示屏上选择商品,寄管虚拟货币或交易物,然后去相应的仓库取货。幸运的是马林和一些商人熟识,可以直接去仓库问问情况。
罗彬瀚很意外他在这儿还有熟人,但马林的脸色依旧很差,且再三声明他和那些珠宝商关系不怎么样——不至于主动把他们交给一个魔鬼,可当蜥魔上门寻访时也绝不会撒谎隐瞒。
“我们不如随便找个有氧气的仓库躲进去。”马林说,“这样还能赌赌运气,没准他们会以为我们死在哪里了。”
罗彬瀚不觉得“漂亮脸儿”这么好糊弄,所以坚持自己的原定计划,马林只好在枪口劝说下领路前进。他们都累得够呛,实在跑不起来,幸好路上也没有看到什么搜捕者。
“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马林无精打采地说,“它们用不着费力气找,只要守住出口就行了。再过几个小时咱们就会自己死掉,它们再悠闲地收尸。这倒也不错,因为如果沙斯觉得这样死太便宜咱们,等下就会把他的宠物全派出来了。”
罗彬瀚没把最后一句话放在心上,但确实担心氧气的问题。他发现宓谷拉经常边走边抬起头,望着高处悬空的圆环。
他不知道宓谷拉的体质究竟和他有多大差异,不免害怕这是某种氧中毒的先兆。然而当他问起时,宓谷拉却心不在焉地说:“不,罗彬,我没什么事呀。”
“那你怎么老看着天上?”
“噢,那没什么,只是这些浮空的金属……它们看上去有点像一座城,我听说过一个关于浮空城的故事……”
罗彬瀚很高兴她没事,但觉得现在不是讲故事的良机。他正准备打断宓谷拉,有一个声音却插嘴问道:“什么样的故事?”
他们扭过头,那黑头发的年轻人正站在三米开外,双手插兜,仿佛偶然路过般冲他们笑着。
080 女神与夜莺(中)
像是完全不觉得此刻的情况有什么奇怪,年轻人十分自来熟地和他们打着招呼。他的态度如此亲善,让罗彬瀚一时间不知道怎么搭话。
“啊,别介意别介意,”少年笑眯眯地说,“我只是来逛逛市场的啦,因为听到这位姐姐提起浮空城,刚好我对这种传说故事特别感兴趣,所以就忍不住问了。哈哈哈,其实不管我也可以的……”
罗彬瀚当然不可能不管。他飞快地扫视对方,从那中规中矩的深色便服到平平无奇的清秀容貌,虽然给人的印象十分可亲,实际上却没什么说得出来的特征。
少年人的便服很单薄,不像藏着武器,并且也没有携带背包。这让罗彬瀚先松了口气。
然后他郑重地问道:“您姓周吗?”
“啊?啊,这个嘛,哈哈,其实我严格来说是没有姓的,倒不是不愿意告诉你们……”
“不愿意也没事。”罗彬瀚说,“只要不姓周就行。您弹琴吗?”
“诶?琴的话我是不怎么会,笛子倒还可以吹两段……”
“太棒了!”罗彬瀚一把握住他的手,抑扬顿挫地表白道,“这位小哥,刚才我们看到你温酒斩双蜥的英姿——”
“诶?温酒?”
“只是形容一下,太较真容易长不高的。”罗彬瀚说,“总之我们被您那风一样自由的气质征服了。请问您现在还缺导游吗?不缺导游的话陪聊也行,不缺陪聊的话那就来学学小语种吧。我这儿有一门简单小语种,纯正母语国家老师,包教包会。”
“啊,啊,这个……”
年轻人为难地挠着后脑勺说:“其实我已经毕业很久了,现在正给一个脾气很差的老板打工……”
“那简直太巧了!”罗彬瀚惊呼道,“我们的船上现在人手短缺,正在紧急招工!小哥,我看你年纪轻轻身手不凡,既然这份工作不喜欢,那就赶紧换下家吧!人的青春怎么经得起耽搁呢?走,我现在就带你去见我们人事部的雅总!”
“哈哈,这样不太好吧。而且我还要去买点东西呢……”
“买什么?”罗彬瀚义不容辞地说,“这一带我熟得很!我带你去!”
马林诺弗拉斯用见鬼似的眼神瞪着他。
“哦哦,我要买能量宝石……其实我是准备拿来送礼的啦。最近刚认识一个挺有意思的朋友。我想还是送个礼物比较好。不过话说回来,你们难道不走吗?”
年轻人仰头看了眼天空,然后乐不可支地说:“这里再过两个小时就要变成高氧状态了,虽然我也是听路人说的。这个啊,好像是因为我杀了那两个守卫的原因,所以这里的老大特别生气。你们听到了吗?那老大生气了,哈哈哈哈哈……”
“这有什么好笑的?”马林不可思议地问道。
“诶?不好笑吗?”年轻人说,“一只蜥蜴超生气……哈哈哈哈哈哈……”
罗彬瀚为他奇特的笑点感到遗憾,但觉得在他杀死两只蜥魔的事实面前还是可以谅解的。
“啊不说了不说了,”年轻人在笑够以后拍了拍胸口,“我要赶紧去买东西了。如果一个小时内不走的话,我说不定真要死在这里了。”
罗彬瀚自然不会错过这个机会。他首先表示自己和对方一见如故,然后义无反顾地把马林推出去带路。
马林不是很情愿。他时不时瞄一眼年轻人,脸色没比看到“漂亮脸儿”好多少。实际上罗彬瀚也有点紧张,因为一个能杀死蜥魔的人显然也能轻松干掉他们。
只有宓谷拉好像一点也不害怕,她问道:“你叫什么名字呀?”
“弥罗。”年轻人乐呵呵地说,“我听别人讲这是一座天上宫殿的名字,不过我也没真的见过啦。所以刚才听你提起浮空城,我才觉得特别感兴趣。”
此时他们已经开始朝珠宝商的仓库前进。宓谷拉边走边回忆,然后说:“那是祖母一直在和我讲的故事。她告诉我过去有一个魔法女神。她用自己的权能将宇宙的魔力编织成人类能够理解的魔网,于是人类成为了法师,迅速地繁荣起来。他们打造了一座浮空城,像神灵那样活在天空中。但是其中一个生性狂妄的施法者想要取代女神,夺走她的神格……”
听到这里时,弥罗突然像是恍然般哈哈笑了两声。他赶紧摆手说:“没事,我就是突然想起一个法师笑话。”
宓谷拉眨眨眼,最终没有问那个笑话。她继续说:“施法者用某个非常强大的咒语成功了,但是在接触到原始魔力的瞬间,本来是人类的他就被那种恐怖的力量吓得发疯,无法把魔力转换为法师们使用的魔网。魔法从此开始失控,不管原来多么无害的小法术,也会毫无道理地唤起天灾,或者从虚空里拉来恶魔,对法师和凡民大肆屠杀。目睹这一幕的女神感到非常痛心,于是,为了终结这样的灾祸,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魔网因此也消失了。整座浮空城都因为凡人的狂妄而坠落到大地的深渊中,再也没有人知道它的下落。”
她显然不止一次听到这个故事,因此才能叙述得自然连贯。弥罗听完后想了一会儿,仍然笑呵呵地说:“是教育故事啊。好像每个法师刚入门的时候都会被这种故事恐吓个几百次……哈哈,虽说基本上只有学徒才有可能被吓到吧。女神之类的东西太常见了啦,杀掉一两个也没什么好大惊小怪的吧。”
罗彬瀚古怪地望了这年轻人一眼。迄今为止他仍不知道弥罗是以何种方式杀死了那两头蜥魔,而对方的言语里竟然也不把神当回事——这宇宙中的神究竟处于何种地位呢?罗彬瀚自己也说不上来。
他试探地问道:“小哥,你也是个法师?”
弥罗连连摇头:“怎么可能啊,我可不是那种性格奇奇怪怪的家伙。”
“可你看起来又瘦又小,”宓谷拉也迷惑地说,“你是怎么打败那两个蜥魔的呢?”
“啊,这个嘛,是用了其他的办法。不过跟法术是不一样的啦,非要说的话应该比较接近超能力。”
他没有更详细的说明,罗彬瀚也不好多问。他们继续说些无关紧要的话题,除了令人无法理解的笑点,弥罗在聊天上倒是个很配合的对象。
“唉,真是麻烦你们领路啦。”他在聊天时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这样子出去的时间就很紧张了,而且说不定还要和蜥蜴打一架。我们想办法搞辆车之类的吧,然后你们就抓紧时间跑出去,我去看看那只超生气的蜥蜴……”
这简直就是把罗彬瀚的愿望复读了一遍。罗彬瀚顿时深受感动,当场大声答允,然后才靠着最后的一丝良知问道:“这对你不会有点太危险了吗?”
“诶?我不觉得危险呀。不过确实生气的蜥蜴太搞笑了,等下看到的时候我说不定会笑到抽筋哈哈哈哈……”
这么说着的弥罗已然笑得弯下了腰,而罗彬瀚依旧没搞懂他的笑点。他们在弥罗的笑声里抵达某座仓库,此时距离圆环亮起红灯已经过去了大半个小时。
马林对着仓库喊出一句陌生的语言,紧闭的合金大门果然为他打开。门后滑出一个指引机器人,把他们带到会客室去见珠宝商。
那并非罗彬瀚想象中大腹便便的中年人类商人,甚至也不是侏儒或精灵。
飘在房间中央的是某种雪花状的六角形水晶结构。它的体积接近人类,由六个物质上完全分离的相似部分构成。某种电弧光在其内部窜动,将六个结构工整地串联成一个整体。
雪花晶体内的电光震颤,在空气中形成了一个类似女性的机械声音。
“马林诺弗拉斯,”雪花晶体珠宝商说,“申明你的真实来意,否则我将立刻把你驱逐。”
081 女神与夜莺(下)
马林把手抱在胸前。面对那电光四射的晶体生物,他的态度非但没有慌张,反倒显得有点咄咄逼人。
“别搞得好像我准备偷东西一样!”他对那雪花晶体抗议道,“这里是做生意的地方吧?我凭什么不能出现在这儿?”
晶体内的电流极有规律地闪烁着。机械女声没有透露任何情绪:“过去的数百条工作记录向我们显示,你没有任何购买聚能物质的需求,只有在你遭遇困难时才会联络我们。其中二十多次你提出经济要求,另外还有四十多次你要求我们解决你的异性社交纠纷,这迫使我们付出了大量额外资源。我们已经履行了对你签署的《难民补偿协议》,况且这份协议本身就超出联盟规定标准的240%,因此我们对你已不存在任何义务。这一事项我已在你上次到访时提供了详细说明和相关文件——现在,请你申明来意,否则我将按标准流程将你请出我们的所属区域。”
它身上的电光窜出晶体表面,像一个个细环结成规则的几何图形。马林立刻叫道:“我带人来买东西!这只是正常交易!”
最外围的电光熄灭了,晶体闪烁的节奏也变得缓和了一些。
“好吧,”它说,“我们刚被告知交易所即将戒严,但合同并未规定在此期间不得对可疑人物进行交易……谁是客户?”
弥罗悠闲地向前走了两步,充满好奇地打量着那雪花晶体。
“你们是硅基类的文明?”他饶有兴趣地问道,“一般来说碳基世界里的东西对你们都没什么吸引力吧,怎么跑到这里来卖能量矿物了?”
雪花晶体微微偏转,用正面对着弥罗。罗彬瀚没有在它身上找到类似眼睛的器官,那或许只是纯粹礼节性的动作。
“我们正在进行一项关于精神物质转化的研究,”它回答道,“种种迹象显示我们需要一些合适的参与者,因此我们想购买一定量的白塔学徒标准协议。然而,联盟目前不接受我们文明的货币形式,因此我们将以另一种方式进行市场收购,并继续推进和中心城的直贸谈判。”
“哈哈,原来是这样,不过我身上可没有学徒协议啊。直接用智思币之类的也可以吧?”
“你可以用任何联盟承认的官方货币付款。”晶体说。
弥罗立刻从口袋里掏出了一张卡来。雪花晶体内闪出一道电弧,两名和它有点相似的合金机器人飘了进来。
“请允许我带你去货柜观看样本。”它说,“在此期间,您的朋友和马林诺弗拉斯可以在这里等候,我们将确保他们的安全,直到整个交易流程终止。”
它领着弥罗走出自动门。等它一离开,马林立刻啐了一声,然后对旁边的机器人说:“喂,换把更舒服的椅子来,再拿点食物和酒。”
其中一个机器人照办了。它从外头悬空吊进来三把高度适中的软椅,又在桌上排了三份肉排、蔬菜碎、果汁和酒。马林立刻坐下,毫不客气地狼吞虎咽起来。
罗彬瀚同样感到饥渴,但还不至于像马林那样肆无忌惮。他先试了一点果汁和碎肉,几分钟后什么异样也没有,于是他把这份给了宓谷拉。
“你用不着这么神经兮兮。”马林说,“它们是‘圣融晶使’——反正按字面意思差不多是这么翻的。这些东西内部靠电信号沟通,所以也没啥语言拿来音译。它们都是些怪物,但是最喜欢循规蹈矩,对别人的事毫无兴趣,更不会费事来给我们下毒。如果不是因为门城管制空间物品,而它们自己体内全是能量气体传送管,这帮东西才不会跑到地下交易所来呢。”
罗彬瀚这才略微放心下来。他灌了几口果汁后问道:“你和它们怎么回事?”
马林不停地翻着白眼。他一口也不碰果汁,而是拼命往嘴里灌酒。不出一会儿他的脸色就开始发红了。
“还能是什么呢?”他打了个嗝说,“大人物和小人物的那点事儿……啊,一个硅基高等文明,思考些你一辈子都搞不明白的问题。它们有的说应该这样,有的说应该那样,然后它们就为了哪个公式的问题打了起来。它们当然不能在自己老家打,所以就去外头的野地打个痛快,反正谁也弄不死谁。可你猜怎么样?野地里居然还住着一群猴子呢!它们一炮轰下去,整片树林烧起来了!猴子统统死光啦!这会儿它们倒把公式争明白了,觉得有点对不起猴子们,所以就去灰烬里挖出了一只侥幸没烧死的。它们把那只猴子治好,然后基于它们那先进的道德理念给猴子签一份安置协议,给它建个更漂亮的树林,还能再复制点猴群,这就算是仁至义尽啦。不过以前死的那些实在没法子了。没想到那猴子竟然还是不满意,他们就讨论来讨论去,最后把那只猴子放进太空里去了。‘你爱去哪儿就去哪儿吧’,它们就是这么说的。这就是我的老家变成一颗特大号太空玻璃球的经过。”
马林已经喝完了自己的酒,然后拼命地吸着空瓶。罗彬瀚无言地把自己那瓶酒递给他。
“噢,多谢。”他说,“以前我还多少算个贵族。有土地,庄园,两百人的歌舞团,一匹能分辨别人有没有恶意的白马,据说那是森林仙女送的,不过也早烧没了。这些都不算什么,反正门城也不错。我的父亲更倒霉,他算是个排名靠前的国王候选,顾问法师献给他一个古护符,跟他担保这东西威力无穷,甚至可以抵挡天神之怒,这点还真不假。那晚我就站在花园里,和他说那护符的样式挺漂亮,于是他摘下来递给我看看——然后天上砰的一声,他和花园都没啦,我手里的护符当时就完蛋了,我也烧得半焦,可居然还没死。你想想这护符本该有多少时间在他身上?多少时间在我身上?我只是个小儿子,没人会跑来暗杀我,所以他也不会把那玩意儿送给我。谁想到总共就是拿过来看几眼的时间,我成了全星球最后一个活人啦!”
他举起酒瓶,和罗彬瀚手里的果汁杯碰了一下。
“祝我们活得更久,”他哀叹道,“俗话说‘每逢双星碰撞,悲剧接踵而来’。咱们只能祈祷自己别碰上……你听过那个故事没?一个国王养了只夜莺,天天听它唱歌,后来别人献给他一只机械夜莺,可以昼夜不停地唱,他为此着了迷,那只活夜莺只好伤心地飞走。可国王不知道给机械上发条,机械夜莺便不再唱了。他难过得生了病,病得以为自己要死了。这时活夜莺飞了回来,它用歌声让国王康复,国王十分感动,请求它留下为自己歌唱,然后把机械夜莺扔了。被抛弃的机械夜莺怨气冲天,它让一只毒蛇给自己上满发条,然后飞回皇宫啄烂了国王的眼睛。”
罗彬瀚一下把果汁喷了出来。
“这是我听过的最有教育意义的故事,”马林语调苍凉地叹道,“我真该给它写首歌。不过它本来流传也够广了,我觉得肯定已经有人给它写歌了,就连你那乡下祖坟没准也有三四首呢。”
他又醉醺醺地笑了起来。罗彬瀚迟疑片刻,然后说:“这版本好像和我听过的不太一样……”
“多正常!所有的故事都会在流传过程里走形,不过我讲的绝对是最主流的版本。”
罗彬瀚有点纠结。他很清楚地记得自己心中的原版,甚至还挺喜欢那故事的。而且不管怎么说,机械夜莺归来复仇这段对于童话来说也太阴暗了。
他费解地问道:“这故事到底有什么教育意义?”
“这道理显而易见啊朋友,”马林答道,“约律是可以做事的,理识也是可以做事的——但别他妈去碰你玩不来的东西。”
082 人鱼哀歌幽咽(上)
当弥罗回来时罗彬瀚仍在思考马林所说的一切。他觉得马林也许对自己撒了谎,可那雪花晶体的态度又印证了马林的话。
弥罗来到桌边,发出一声夸张的惊叹。
“诶,居然还提供餐饮吗?早知道我就边吃边看货了。”
他手中握着几颗青红相间的半透明矿物,质地与光泽近似猫眼石。尽管看去价值不菲,弥罗却满不在乎地把它们随便往口袋一塞。
“算了算了,差不多该走了。”他笑呵呵地说,“东西也买到手了,接下来肯定会很有意思的。刚才我还顺便问了那个硅基人,它说隔壁就有卖飞行器的,不过这个时候估计是不会再跟外人交易了……啊没问题没问题,不让买我们抢就可以了嘛!”
他高高兴兴地走了出去,剩下马林和罗彬瀚在原地面面相觑。
“你觉得这人是干什么的?”马林低声问道。
“可能是我朋友的同行吧。”罗彬瀚说,“别管他是什么职业了,现在这情况我们还有得选吗?”
“是啊,我知道。可是你不觉得情况有点凑巧吗?咱们正要逃出去的时候他刚好杀了蜥魔,而逃回来以后又撞见了他。他简直就像是专门为我们而出现的,而且最重要的——生气的蜥蜴到底他妈有什么可笑的?你想想他干掉两只蜥魔的样子,他要么是个变态杀人狂,要么就是索玛沙斯提亚的仇人。”
“我们现在也是他的仇人。”罗彬瀚提醒道。
“那可不一样。我们只是碰巧被卷进来了,可索玛沙斯提亚正在……”
马林忽然欲言又止,脸上浮现出一种混杂着恐惧和厌恶的奇特表情。他的酒劲可能还没消退,因此那种神态显露得格外清楚。
“有些事正在发生,朋友。”他舔了舔嘴唇说,“你要是在门城多待过一阵就会发现的。没人会公开说出来,可风向正在变化……某些大事就要发生了。那可不是我和一个姑娘的纠纷能比的,索玛沙斯提亚以前也找我,可从没像现在这么急,那肯定是因为……”
这时弥罗忽然探头进来,马林吓得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你们还不走吗?”弥罗笑着说,“累了的话还是出去以后再休息吧,快点快点。”
罗彬瀚和宓谷拉走了出去,马林有点颤巍巍地跟在后头。他们走出仓库正门,弥罗马上又站到对面的仓库前。他没有念出任何咒语,而是把手按在门上,闭着眼一动不动。
这时罗彬瀚仍在琢磨马林刚才没说完的半截话。他随口对马林问道:“他干什么呢?”
马林摇了摇头。他从雪花晶体的仓库里出来后就变得沉默寡言,某种疑虑将他笼罩着。直到罗彬瀚又问了一次,他才低声说:“我怎么知道?门城所有的门都是靠特定语言或特殊墨水打开的。除此以外你没法靠任何魔法来强制打开一扇门……”
弥罗手中的门悄然向两侧分开,马林立刻张大嘴僵在原地。
“哈哈,不用那么惊讶啦。”弥罗站在洞开的门前说,“其实我稍微懂一点织法逻辑,这个大概就跟理识那边的黑客差不多。挺方便的吧?”
罗彬瀚也呆呆地看着对方。
弥罗没有在意冷场,仍然兴高采烈地说:“那么我就去抢辆车,你们待在这里等一下。”
他走进仓库,几秒后罗彬瀚听见里头发出各种混乱的声音。他认出类似射线枪的短促尖鸣,还有某种弹药爆炸似的轰然巨响。那些声音越来越远,在短短二十秒内就已不可听闻。
罗彬瀚和马林对视了一眼。马林脸色苍白,罗彬瀚估计自己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又看了看宓谷拉。
“罗彬?”宓谷拉立刻问道,“你不舒服吗?”
罗彬瀚赶紧说:“我没事,就是觉得这小伙子挺厉害的,得想个办法招聘过来”
宓谷拉眨了一下眼睛,看上去好像有点疑惑。
“织法者都是这样的。”她说,“他们能看穿术法的构造,所以没有法师能和他们对抗。”
罗彬瀚很吃惊,还以为宓谷拉看穿了弥罗的秘密。他正要提醒她别在弥罗面前明说,马林却又翻起了白眼。
“你们还真是一对天造地设的乡巴佬。”他说,“这世上没有什么真的‘织法者’,好吧?那只是传说而已,和‘漂亮脸儿’差不多。也许它过去有什么原型,或者有谁拿这个传说给自己贴金。但如果真有这么一种玩意儿存在,白塔会第一个冲过去把他们统统抓走。”
“那他是怎么开的门呢?”罗彬瀚问道。
马林哑口无言。他们最终什么结论也没有,只好决定置之不理。罗彬瀚又试探着提起先前马林说的“大事”,可这会儿马林似乎又不愿意透露了,立刻开始顾左右而言他。
过了一阵弥罗出来了。他毫发无伤,坐在一张悬空的毛毯上。那和罗彬瀚想象中的车还是有点区别。
“哎呀,他们也太容易生气了,连车都被炸光了。”弥罗笑哈哈地说,“不过没问题,这里还有主管的私人收藏呢!走吧走吧,空气已经有点不行了。”
罗彬瀚也感到时有时无的心悸和眩晕,这或许是氧中毒的先兆,也可能只是因为先前的体力消耗。不管怎样他都无可选择,唯有拉着宓谷拉坐上飞毯。
马林迟疑得更久,但最终跟他一样。他们看着地面渐渐远离,然后向后方飞掠。
罗彬瀚估算了一下速度,不出十分钟他们便能返回水晶湖。可就在这时,他发现地上有一道漆黑的影子。
“弥罗,等一下。”他立刻呼唤道,“地上好像有个熟人。”
飞毯朝那道影子降落。到了近处时它变得益发清晰:一个高高瘦瘦的漆黑怪影,双眼是两道血红细缝,四肢尖细好似节肢生物。
对方也认出了罗彬瀚。它静静地站在原地,像在思考罗彬瀚为何现身此地。
“班迪斯?”罗彬瀚试探地问道:“你怎么跑来了?”
其实罗彬瀚并不能肯定那是他认识的班迪斯。谁也没说过门城内只有一个夜魇精灵,而它们的长相在人类看来多半没什么区别。
对方一动不动地沉默着。直到罗彬瀚开始怀疑自己认错了精灵,这鬼影才回答道:“我在找一个孩子。”
“在这儿找?”
“娜迦们告诉我那孩子进了这里,被两名蜥魔带着。”
罗彬瀚马上意识到整件事不同寻常。而班迪斯注视着他的目光也充满复杂。
“被带走的是奇奇?”他紧张地问道。
“不是他。”班迪斯说,“奇奇现在很安全,我已将剩下的孩子转移去了艾森岛……我们仍不知道他们是如何得到进入保管所的口令,只有门城之主才有权探知我所设的密语。”
它专注地望着罗彬瀚,然后问道:“你的同伴们在哪儿?”
罗彬瀚当然明白它的潜台词。一个小孩丢了,近期进去过的人是荆璜,紧接着自己又出现在这里。这种种情况巧合得难以置信。
“我和他们走丢了。”他立刻申明道,“之前我们一直在莲树星观光,根本没去过保管所。”
班迪斯盯着他,像在分辨他言语的真伪。过了一阵后它缓缓点头,把视线投向街道远方。
“我会继续搜索,”它说,“空气对我并不重要,但你应该尽快离开。”
罗彬瀚想对他安慰几句,但却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感到很不可思议,想不通蜥魔们干嘛抢一个小孩。难道它们听说荆璜曾经去抢了两个?可蜥魔们怎么知道口令呢?
一个念头突然闪进了他的脑海:谁说非得知道口令?
他悄悄地侧目,于是发现马林也和他有着相同的反应。他们都在偷看弥罗。
083 人鱼哀歌幽咽(中)
“怎么了?”班迪斯问道。它显然注意到了气氛的异样。
罗彬瀚支支吾吾,不知道该怎么当着弥罗的面解释。他的心情也十分矛盾:若在他的故乡,一个走丢的孩子显然不是小事,他也很乐意报警、帮忙在附近搜寻,或者从网上寻求帮忙。但眼下这些做法都不合时宜,况且他已自身难保。
氧气浓度仍在升高。
他记得保管所里全是些人类孩子。那就意味着他们同样需要呼吸,如果再过一个小时班迪斯还是找不到……
这时弥罗突然站了起来。他指着某个方向说:“你去那边最外围的仓库看看吧。”
班迪斯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不要这样看着我嘛。因为工作缘故,我多少听说过人口交易的事情。在那边有扇尾号是17的门,后边是贩卖学徒的地方。当然啦,不是白塔那种签署过自愿合同的,而是非法制作的学徒协议。至于口令嘛,好像是外港哪个卫星的全名,反正你都试试好了。总之尽快过去吧,要真的被那种人拐走,现在说不定已经把脑器官取出来了哦。”
他哈哈地笑了两声,班迪斯却仍然无动于衷。鬼影用缓慢的声音问道:“为何你会知道?”
“都说了只是工作需要嘛。单纯地收集情报而已,我可没有拐卖小孩的兴趣。那种事做多了会碰上魔鬼的吧。”
像是觉得自己说了件很有趣的事,弥罗又意义不明地哈哈大笑起来。他的态度让街上刮起阵阵阴风。
“喂喂,冷静,冷静啊!你的时间不多了,浪费在无关的人身上不好吧?”
弥罗举起双手说:“算了,你信不过我也可以理解。那么就这样吧。”
他从衣袋里掏出黑卡,朝着班迪斯抛过去。
“这张是智思城的信用货币卡,上面的贵宾标记你认得吧?只有长期存款在十亿以上的客户才允许开办,所有的身份信息都无法伪造,因为可以实时确认刷卡人,盗刷是绝对不可能做到的。怎么样,是不是很厉害?”
弥罗把双手插进口袋,语气轻松地说:“作为我没有说谎的证明,这张卡就暂时交给你吧。你可以带着它找人,再回来把卡寄存到安歇丘,我有空的时候就去取回来。怎么样?这样诚意够足吧?”
班迪斯用锐长的手指夹起那张卡,先是翻来覆去地检查,然后又盯向弥罗。
“你比看起来热心一点。”它说。
“只是对小孩子比较宽容啦,”弥罗摆着手说,“大人死了也没什么好可惜的,死小孩有点超出尺度了嘛。哈哈,我在这方面可是标准的大团圆结局派。”
班迪斯轻轻动了动手臂。空气中留下一声微不可闻的道谢,随后黑影紧贴着地面,向弥罗所指的方向飞驰。
“希望它好运吧,人贩子都很难缠啊……”
弥罗又坐回飞毯上,笑容满面地说:“不管了不管了,人各有命吧。”
罗彬瀚和马林都默不作声地瞅着他。尽管罗彬瀚并不清楚十亿智思币是个什么样的概念,但他还记得购买金丹的费用是三亿,而马林那惊骇的脸色也很能说明问题。
“请问您是在给卖糖的打工吗?”他郑重地对弥罗问道,“他们还缺人吗?”
“诶?不是不是,那张卡是我朋友送的,我自己打工可没有那么富裕。因为有他的让渡协议在,所以我才可以随便刷,反正精灵类对金钱都没什么概念,那个夜魇精灵肯定会把卡还给我的啦,只要今晚随便找个地方睡一觉,明天又可以大手大脚地乱花了!”
弥罗又高兴地大笑起来。罗彬瀚既佩服他的仗义疏财,又有点好奇地问:“那你今晚住哪儿呢?”
“……诶?”
弥罗的笑容突然凝固了。
“你,连住店的钱也没留吗?”
“哈哈哈,好像是,忘记了啊……啊没问题没问题,只要去蜥蜴那里抢一点就好了嘛!”
他恍然大悟地拍拍手,然后满怀期盼地望向前方。水晶森林的流光已然进入视野,在森林边缘和空中布满黑点。罗彬瀚极目远眺,勉强认出一些尾巴和尖爪的轮廓。
飞毯在弥罗控制下毫不减速地扑了过去。他们很快也被对方发现。几道箭矢似的黑线远远射了过来。
弥罗伸出手掌。那些不明抛掷物悬停在中途,旋即轰然爆炸。炫目的火团掀起浓烟与热浪。
“喂喂,搞什么呀,这种空气环境乱用爆炸物,很容易出事故的啊!”
更多的黑点从空中射了过来,结果全部在半途中自动爆炸。弥罗用一只手掌对着它们,另一只手则捂着嘴打呵欠。
“这样也行吧,烧一下能把氧气浓度降下来——诶不对,这玩意儿对人体是有害的吧?”
飞毯已然接近到刚才的爆炸范围,空气中残留着一股浓烈的刺鼻气味。罗彬瀚觉得恶心欲呕,马林也开始拼命咳嗽。
弥罗只好将把飞毯降了下去,几条直升机大小的飞龙立刻把他们包围。它们吐出湿臭的瘴雾,雾气稍微擦到飞毯的边缘,那些流苏似的缀线瞬间变得蜷曲焦黑。
罗彬瀚立刻把宓谷拉往飞毯中心拉了拉。这毯面承载四个人本来就很勉强,他不禁后悔把驯化之香浪费在那只舌头乱甩的变态蜥蜴上。
瘴雾氤氲弥漫,完全遮蔽了他们的视野,迫使他们继续向地面降落。雾气侵入毯间,随即却被一堵无形的墙壁挡住。
弥罗站了起来。罗彬瀚注意到他的手指轻颤,周围的空气也异样地扭曲着。
他们在空气墙的防护下成功着陆,然后被一群怪物包围起来。罗彬瀚四下环顾,只看见黑压压的鳞片与爬行类冰冷的眼瞳。
那乍眼看去有点像蛇群,令他立刻觉得头晕目眩。
怪物的围墙分开,比它们矮上三分之一的索玛沙斯提亚走了进来,那张半人半蜥的怪脸在近处时更吓人了。
他牵起一个笑容,左脸的肌肉先动,然后拉着右边的蜥蜴脸咧嘴,裸露出又密又乱的尖牙。那肯定可以轻松咬掉人类的手指。
“我们又见面了。”他说,“有什么遗言吗?”
罗彬瀚和马林都看向弥罗。
“呃,其实也没什么好讲的啦。”弥罗礼貌地说,“我现在比较急着逃跑,你可以给我让个路吗?不然我就只好把你们全杀光啦。”
索玛沙斯提亚抬起了眉毛——实际上他根本没有眉毛,但那充满不以为然的皮肤褶皱令罗彬瀚觉得他在做这个表情。
“你要杀光我们所有人。”他重复道,“就靠你们四个?”
“没有没有,这三个打起来肯定没用的。其实就是我一个啦。”
弥罗笑嘻嘻地说着,那态度简直像在成心挑衅。索玛沙斯提亚倒没有明显的表情变化,只是阴飕飕地盯着他。
“好吧,”他说,“那就让我们看看你要怎么……”
“——他真的可以喔,沙斯。就算你们的人再多十倍,他也可以像碾死飞虫那样杀掉你们。”
从蜥魔围成的高墙之后,传来了稚嫩的孩童声音。
弥罗和“漂亮脸儿”同时顿住了一秒。片刻后索玛沙斯提亚回过头,而弥罗夸张地叹起了气。
黑墙让出一条通道,从中走出穿着百褶裙的小女孩。她把双手背在身后,轻跳着来到索玛沙斯提亚身旁。那动作就和她当初被荆璜带去命案现场时如出一辙。
沙斯在众人注视下向她屈膝跪倒。
“教祖,”他恭敬地说,“这里无需您亲自来……”
“再不过来的话,你们就要被那条坏狗杀光了喔。他和你们不一样,天天都想着怎么钻命令的漏洞。”
女孩像普通幼童发脾气那样跺起了脚。
“摩天也好,弥罗也好,我手下的全都是一群懒狗!又懒又坏!”
弥罗在旁人视线里干笑起来。
“诶,老板啊,话也不能这么讲吧。”他挠头笑道,“我只是普通地迷路而已嘛!”
“迷路会次次跑到沙斯的地盘上去吗?你明明就是想把他的人全部烧死。每次都是阳奉阴违,再这样我就把你扔给蝶母吃掉!”
女孩生气地望着他,然后用童稚的声音宣布道:“现在不允许你再攻击沙斯的人了!接下来的命令——”
她伸出纤细的手指,对准弥罗身旁。
“把罗彬瀚和马林抓起来。他们在计划里都是多余的。”
084 人鱼哀歌幽咽(下)
弥罗在原地静静站了几秒,然后缓慢地转过身来。他脸上仍旧挂着爽朗而亲切的笑容。
“哎呀,这还真是可惜啊,”他对罗彬瀚笑着说,“本来想趁旷工的机会把你们放过去,结果却被老板抓了个现行,这下就没办法推脱了呢。其实刚才那个夜魇精灵一出现,我就已经觉得不妙了……唉,总之你们的运气真是很不好啦。”
他对罗彬瀚抬起手掌。
罗彬瀚几乎是在同时举枪,紧接着他听到某种刺耳的金属变形声,射线枪的管口眨眼间被扭成了麻花。
他错愕地看着枪——只能说曾经是枪了——然后他的手不由自主地松开了。某种无形的力量钻进他的体内,残暴地挤压着他的内脏和骨骼。他的肺部很快无法再吸入氧气,而全身的血液都在上涌,像要从五官里喷出来。
视觉很快消失,他只恍惚地听到宓谷拉在哭叫,然后那股力量总算松开桎梏,把他甩飞了好几米。
“所以说你们运气不好啊,”他听到弥罗叹息道,“你应该见过那头人狼的尸体吧?不想变成那样还是放弃抵抗比较好。”
急促的脚步声靠近。一只温暖的手急切地按在他身上,确认心跳和呼吸。那大概是宓谷拉,随后则是马林颤巍巍的说话声。
“我可没带武器……你用不着对我这样……”
“哈哈,你不要那么紧张啦,我本来也不想对你动手的,不过那只蜥蜴就很难说了啊。要知道我老板根本没人性的,居然没要求我把你们杀掉,估计是准备把你们送给沙斯了吧。说实话我觉得你们被我杀死会少点痛苦啊,要不要考虑一下?虽然有抓你们的命令在,不过只要你们反抗得够激烈,我也是可以下死手自卫的哦。”
“弥罗,你这是准备在我面前违抗命令了吗?”
属于幼龄女孩的,冰冷而清脆的声音,听上去似乎在朝罗彬瀚的方向靠近。她穿着一双硬底小皮靴,踩在晶质地面时发出清脆的步音,很容易跟其他人区分开来。
罗彬瀚仍然闭眼躺在宓谷拉怀中。他专注地倾听着,同时也思考着。射线枪已经报废,可一个小孩似乎也未必需要枪才能制伏——前提在于她确实是个普通的小孩。
“对哦,我确实是呢。如果单纯从身体机能方面评判,我的体能在同龄人里也会是非常落后的,这是接收源机数据的必然结果。”
女孩的足声在他面前停止,她的嗓音犹带儿童的天真,而说话的语调却冷静得像个成人。那是罗彬瀚此前从未听她用过的一种说话方式。
“不要再装晕了,罗彬瀚。刚才弥罗一定会故意留手,根本不可能让你失去意识。这条懒狗每次都是这样,不命令的话就不肯出全力……算了,这也是预计当中的。不过你也不要想攻击我之类的喔,否则下一次就让弥罗直接把宓谷拉杀掉。”
“喂,老板,不要老喊我干脏活啊。反正这么多蜥蜴在这里,它们杀人的心理负担比较小吧!”
罗彬瀚睁开眼睛。他的视觉已然恢复,在他一米开外的正前方,小女孩独自站在那里。她穿着白色衬衫和深红百褶裙,脚下是一双黑色的小皮靴,看上去就像是小学鼓号队的制服。
女孩用手拉起裙角,轻盈地朝着他鞠躬行礼。当她再度抬起头时,脸上换成了一副全然陌生的表情。
“初次见面,罗彬瀚。”她用清脆的声音说,“不需要再介绍你自己了。对于你的信息我全部都一清二楚,或者说你想的一切我都可以猜到——在你的认知水平上,我即便无法称之为全能,被叫做全知也没有问题。”
罗彬瀚无力地咳了两声,感到自己喉咙里仍有血块。他冷静地按住胸口说:“小小年纪的,您能不要这么自恋吗?再说我跟您很熟吗?这就开始侵犯我隐私啦?”
小女孩不满地鼓起脸。
“真没礼貌!难道是被玄虹那个幼稚鬼传染了吗?不过算了,看在周雨的面子上,就正式自我介绍一下吧——我之名为‘初始梦境’,是真月创造的第三观测者。”
迎着罗彬瀚愕然的视线,她露出纯真又喜悦的笑容,随即将手掌按在胸前,轻飘飘地宣告道:
“我是九渊铸造之器,重序万象之影,吞噬梦界之声。我等观测群星者,侍奉的乃是自身的造物主——是至高无上的立道之祖,破除律法的变革之人,终结古今的焚辰之月。”
罗彬瀚死死地盯着她。小女孩像是对此感到无趣般偏过头,轻轻叹了口气。
“你真没意思呢。当初周雨听到我说这番话时,表情可是很有趣的喔。那样毫无自觉地恐惧,厌恶,憎恨,可是又无法控制地想要深入下去。啊,那个就是他作为‘识死者’天生的素质嘛!可是你这种迟钝的凡人就不行了,完全没办法把话题聊下去,就算是偏爱智人种的我也没辙了呢。”
细碎的响声传进罗彬瀚耳中。那是他牙齿打战而发出的杂音,对于小女孩所说的一切,他几乎完全没听进去。
视野是一片昏暗的红色,天空和地面都遥远无比,只有那小女孩的身影印刻在眼中。驱动胸膛剧烈起伏的情绪,已经使他完完全全地淡忘了生死。
那是,毫无来由,也绝对不应当存在的愤怒。
“……你,为什么会认识周雨?”
女孩露出吃惊的表情,随后把手指贴到唇边,状似认真地思考着。
“嗯?要问我为什么的话,理由有很多呀。本来情报收集就是我的主要机能,周雨的属性又很特别,认识他是理所当然的嘛。不过,要说你最关心的那个理由……”
孩童无邪的笑靥,以及与之相称的天真笑声,如噩梦般萦绕在他的知觉中。
“——因为他感染的天绝原体就是我提供的嘛!虽然技术细节是0206完善的,但基本思路完全来自于我。真可怜呀罗彬瀚,拒绝向我求救以后,他就只好这样一直一直忍受着,到最后也一定会非常非常痛苦地死掉吧?那时你到底要怎么办呢?是亲眼看着他烂掉,还是跑到哪个偏远的星球躲起来呢?”
稚嫩的欢笑声在水晶森林里回荡。那双孩童的清澈眼睛正闪闪发亮,脸颊上也泛起惹人怜爱的红晕。她伸出纤细的胳膊,如邀请般向他伸来。
“——罗彬瀚,来讲一个童话吧。”
污秽的噩梦之声流入脑中。
“从前有一个王子,爱上了海中的人鱼公主。为了能够和她在一起,王子找到海魔,自愿放弃双腿,永远地生活在深海中……”
眼前浮现出了弯曲的,好似蛇一般的幻影。
“——但是王子被海魔欺骗了。不但被夺走了作为人的双腿,连半人半怪的人鱼也无法维持,被诅咒成了一条毒蛟。蛟龙吃掉海中的一切,然后飞向陆地。住在彩虹上的天神只好降下天火,把它活活地烧成灰烬。人鱼公主的灵魂看到这一幕,于是就永远在海底哭泣着……怎么样呢罗彬瀚?就用这个作为他的故事的结局吧。”
理智在那天籁般的童音里焚烧殆尽,他不知为何而狂怒地扑了上去。空气随即如铁锤般重击在他腹部。
他失去了知觉。耳畔最后听到的,是弥罗若有若无的叹息声。
085 游戏重在参与(上)
罗彬瀚从昏睡中醒来。
他感到周围的空气很冷,腹部一阵阵地抽痛,手脚也因血流不畅而变得麻木了。
这未免太难受了,因此他昏昏沉沉地决定再睡一会儿,等莫莫罗把他从床上拖起来。
“喂,喂……”
有人鬼鬼祟祟地叫唤着。那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像莫莫罗。这扰人的叫声持续不断,终于令罗彬瀚彻底清醒过来。
他睁眼抬头,马林诺弗拉斯就坐在他对面,被几条生锈的旧铁链结结实实地捆着。马林看起来没什么伤,就是神情比较沮丧。
“罗彬,你还好吗?”另一个声音问道。
他侧过脸,看到宓谷拉被绑在一把靠墙的椅子上,跟他们隔得稍远。
这状况迅速让罗彬瀚回到现实。他想起他们和弥罗一起逃跑,碰上那个保管所的小女孩,她命令弥罗抓住他们……然后他就被打晕了。
他晃了晃脑袋。看来弥罗把他揍得不轻,以至于那段记忆也变得模糊起来。
“我们这是在哪儿?”他问道。
马林哀伤地摇着头。
“谁知道呢?”他说,“沙斯把我们全扔进箱子里,然后运到这里。我开头倒听见他的人跟娜迦讲价,所以估计咱们是离开交易所啦。然后有个家伙抬我的箱子时故意摔了几下,磕着我的后脑勺,我就啥也不清楚了。”
罗彬瀚看向宓谷拉,她的表情同样茫然。他只好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他们身处于一个非常古怪的方形房间里。地面铺着铁皮,上头遍布锈斑和污痕,那些发黑的垢渍极像血迹。空气里也飘着一股陈腐的铁锈味,让他的鼻子止不住发痒。
倘若光看地面,罗彬瀚会觉得这是某种专门处理牲畜的屠宰场,然而房间的顶部又呈现出完全不同的风格。无数细碎的、不同浓淡的红宝石镶嵌在天花板上,拼绘出一朵盛放的红莲。光线透过莲花天窗,在肮脏斑驳的地面上映出一团艳丽花影。
犹如大教堂里精巧纤细的玫瑰花窗,这红莲之影使简陋的环境充满某种诡诞又圣洁的宗教感。
罗彬瀚正在琢磨这花窗的寓意,这时马林期期艾艾地问:“你跟沙斯旁边的小鬼很熟吗?”
“你说那个邪教小丫头?不熟啊,我就碰巧见过一次。”
“你在被打昏前跟她聊了挺久。”马林谨慎地说,“当时你们可不像陌生人。”
罗彬瀚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他不记得自己跟那个小女孩聊过……不,他们确实说过几句,他还记得那小女孩自称为“初始梦境”,但此外也就没别的事了。他和一个外星邪教徒能有什么干系呢?
可是,细想也真奇怪。他明明是刚举枪就被弥罗打晕了,一点也记不起来那小丫头是于何时自报名号。
那显然毫不重要,于是他将这件事抛诸脑后,继续寻找脱身之策。他很快注意到房间阴暗处还有一张桌子,上面放着鸽子标本、坏掉的射线枪、打火机等等。绝大部分都是他的东西,此外还有一支笔和几张纸,他估计那些属于马林。
他尤其注意那块急火坠。它就放在桌子的边缘,只要有人轻轻推那么一下,玉璧就会摔落,八成能被铁皮地面撞碎。马林刚才说他们已离开交易所,那么没准就在莲树星,或者是门城,无论如何都值得试试。
可是桌子离他们太远了。隔着那红莲花影,基本就是在房间最遥远的两端。他试图挪动椅子,然后发现椅子脚被钉在地上,一点也移动不了。
目睹他举动的马林唉声叹气。
“咱们算完啦,”他对罗彬瀚说,“一个普通人走在路上,结果被天降陨石砸死。你说他有什么过错呢?这种事时有发生,咱们只是不巧遇上了。早知如此我就不该去偷你的戒指。”
罗彬瀚下意识地动了动手指。他的手被铁链绑在椅后,手指能略微活动,那枚戒指居然还戴着——沙斯大概是觉得这样子挺搞笑的。
“你少给我哭丧,”他没好气地对马林说,“自己冤不冤没点数吗?要不是你乱搞男女关系,我他妈今天会在这儿绑着?”
“不,不,美拉罗不过是个小问题。你以为沙斯会为了一个卖魔药的小姑娘大动干戈?他当然还不算大人物,可在门城也不缺权势,他才不在乎女人那点眼泪呢!”
马林的音量因为激动而持续拔高。他陡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于是紧闭嘴巴,目光四处漂移。
罗彬瀚意识到了什么,他用严厉的眼神紧追着马林不放。
“……好吧。”马林干涩地说,“反正咱们完蛋了,这个秘密无论如何都会埋进土里。这段时间咱们也相处得不错,而且我觉得你和那姑娘挺般配的……你注意过她的眼神吗?她总是盯着你,从不朝我脸上多看,我得说这在姑娘里可不多见……”
“因为你是个垃圾!”宓谷拉生气地说。
“听到没?”罗彬瀚沉着地说,“少他妈瞎打她的主意。有屁就放!”
马林有点委屈地瑟缩了一下:“好吧,好吧。人死之时无需缛节……我以前认识一个森林侏儒,他是个材料商人,富有,热心,酷爱音乐。我跟他处得不错,他还邀请我上他的船,专门给他的客人演奏。那趟旅途前头还挺愉快,可惜最后一段路不太顺利——不知道谁打开了舱门,几个蒙面的家伙跑了进来。他们先跟我可怜的老朋友要钱,然后又把他活活吊死。吊死!你知道这事儿对侏儒有多残忍吗?他们是住在洞穴里的小个头,天生恐高,亲近大地,那些人却叫他死也挨不着地……”
他的声音低沉下去,或许有几分真实的哀伤,他吸了吸鼻子继续说:“当时我就躲在金柜里,那完全是个巧合。他老夸耀自己胆大,我便想趁他喝酒时跟他开个玩笑,谁晓得就听到他被吊死的过程……后来那群人把我和金柜一起搬走,我吓得差点昏死在金子堆里,可到底趁他们喝醉时逃走了。就在我逃走前,他们喝得醺醺大醉,亲口说这事儿是‘漂亮脸儿’吩咐的!这下你懂了吧?船上肯定有他们的内应,早晚会发现我消失了。我既没变成尸体,也没被关在仓库里,那我究竟在哪儿呢?想明白这点花不了沙斯多少时间。”
罗彬瀚张大嘴瞪着他。
“你知道杀你朋友的是沙斯,还躲在庙里装修士?”他震惊地问道,“你为什么不报警?去告诉门城之主啊!”
“这才是最糟糕的做法!”马林吼道,“想想沙斯干嘛跟一个侏儒过不去?他难道缺钱吗?不,不,他甚至还专门雇佣人类去干这事儿!这是煽动!是点火!可这对他有什么好处?他不过是个半蜥魔,单靠自己能干成什么?他在为更高的力量办事!而如果我卷进去只会被他们撕得粉碎!”
罗彬瀚彻底目瞪口呆。马林喘了几声,然后又悲哀地叹起气来。
“群体,政治,权力斗争,”他呜咽着说,“你走到哪儿都一样。那些大人物……两边有什么区别呢?你看看那些古约律,它们甚至不拉屎!不拉屎的玩意儿能算生物吗?想想看它们假装和你坐在一起吃饭喝酒,然后你就得去茅坑里解决你的肮脏事,而它们却继续干干净净地坐着。我倒问问它们吃下去的质量跑哪儿去了?就这么从宇宙里消失啦?不,不,你永远没法信任不拉屎的东西。它们可以是画,是诗,是美,但别试图把它们当人看,否则你可死得惨。然后理识那边呢?啊,他们觉得自己什么都能解释,什么都想归到自己的话术里去,其实他们懂个屁!他们甚至不清楚自己老婆为什么睡到别的男人床上!”
他仰起头,绝望地盯着天花板喊道:“这宇宙毫无意义!毫无意义啊我的朋友!我们能把握的只有那么点东西!女人、美酒、佳肴、音乐……咱们还是及时行乐吧!”
房间的铁门轰然打开,刺眼的白光照射进来,映出索玛沙斯提亚歪斜的身影。他缓步走进室内,同时动作优雅地鼓着掌。
“精彩的演讲,马林。”他轻声赞许道。
086 游戏重在参与(中)
索玛沙斯提亚走到他们面前,身后跟着两只蜥魔。其中一只为他搬来椅子和酒壶,另一只则屈膝跪倒,将酒杯献给沙斯身后的小女孩。
“啊,不用了不用了。”女孩旁边的弥罗笑着说,“像我老板这种废物喝不了酒的啦,你们伺候沙斯就好了。别在意,我们只是来看看热闹的。”
小女孩冷冷地望了他一眼,最后什么也没说。她如小鹿般跳步来到罗彬瀚面前,淡然地端详着他的脸。
罗彬瀚不明所以地瞪着她。他自认相貌兼具父母优点,总体还算不错,但尚不值得如此欣赏,平心而论马林是比他稍微俊上那么一点。
“果然是这样。”
仿佛从他脸上读出了某种信息,女孩如此了然地说道。她把双手背到身后,裙摆轻轻摇曳。
“涉及到污染信息的记忆都会被强制忘掉,就算旁人故意提起,也会依靠反复性的入梦来重新消除。虽然本身并不是多么坚固的暗示,要永久性地攻破却不可能实现……复杂又奇怪的设计,是担心有人用酷刑来打破暗示吗?”
她微微偏头,露出一丝欢喜的微笑。
“盯得还真紧呢,周雨。但是如果肉体遭到毁灭,精神性的防护就毫无意义了。这一点上是玄虹的失职。”
“你扯啥呢?”罗彬瀚瞪着眼问。
女孩轻轻地仰起头,闭上眼说:“什么也没有哦,跟你没有任何说明的必要,反正睡一觉之后就会马上忘掉了。”
她雀跃地转过身,踩着铁皮的细缝走回弥罗身旁。
“好了沙斯,我要的答案现在到手了。这个人已经没有价值,所以他和马林你都可以随意处置。就让我看看你的手段吧。”
索玛沙斯提亚向她鞠躬行礼,随后坐到马林和罗彬瀚中间的椅子上。他脸上又露出那种缝合怪似的恐怖笑容。
“两位好,”他语调低柔地说,“我想自我介绍就不必了。依托教祖的智慧,我对两位的身份亦已完全知晓。接下来我会与两位玩一个游戏。不过在此以前,我有一件事务须说明。”
他抬起手,指间长着湿乎乎的蹼状粘膜。他用那尖利的手一下下拍打膝盖,罗彬瀚和马林都不由自主地盯着那手指起落。
沙斯不紧不慢地说:“我相信两位都具备着基础的生物学常识,譬如说,所谓的‘生殖隔离’。唯有极少数物种能够跨越藩篱,而蜥蜴与人绝不可能诞下后代,这是理识侧的基本常识——然而,在约律侧从未存在此等概念。真龙几乎能与任何物种繁衍,其诸多亚种亦有相似的能力。这并非遗传信息的重组,而是其威能孕育的‘血裔’,同时这也意味着每一次诞生都是毫无规律、不可重复的。若父母双方中一人的魔性更高,其后裔也将向其靠拢,而倘若两者相差无几……”
他轻轻抚摸着自己的脸,然后柔声说:“那会产生许多意外。”
罗彬瀚和马林都不敢吱声。沙斯无疑正是一例“意外”。
“不幸之处在于,”沙斯继续说道,“意外们总是不合于群体,父母的族群于他们而言皆不属己。他们更需要一个新的居处,一片融合混杂、充满意外的乐土,而非将一切分类区隔的博物馆。据此理念,我不得不认为现任门城之主正在执行完全错误的政策。”
马林开始浑身颤抖,用细若游丝的音量说:“我看你和蜥魔相处得挺不错……”
“不错。”沙斯承认道,“那是我的父系血统,而蜥魔传统上更看重母系。尽管如此,它们仍然认可了我。”
他微微俯下身,靠向马林诺弗拉斯那一侧。
“我要给你一次机会,马林。”他说,“如果你答对我的问题,我就会放你走人。我要你告诉我蜥魔们为何愿意认可我?”
马林瞪圆了眼睛,活像看到他的老家重焕生机。
“你说真的?”他颤声问道。
“我不是你,马林。”沙斯说,“我说到做到。”
马林的额头开始不停沁出汗水。就连冷眼旁观的弥罗似乎也对这件事产生了兴趣。他笑嘻嘻地说:“喂沙斯,这样不好吧?当着老板的面放人,这样要扣绩效的啊。”
“别说些蠢话,弥罗。这两个人我已经送给沙斯了,想怎样处置都是他的自由。而且要说绩效,成天捣乱的懒狗才应该扔去蝶母那里当苗床。”
完全没有对沙斯的允诺产生反应,小女孩只是独自走到一边,凝视着天花板上的红莲宝石窗。
那种默许的态度似乎点燃了马林的希望。他的汗水流得更多,目光却空前专注。他狂乱地喃喃自语着。
“能力……不,不,你不会比它们中最好的更出色……信仰?它们也能信仰你的东西,比你更虔诚,反正蜥魔从不讲究这个……经历……学识……野心……”
马林似乎渐渐有了答案。他舔了舔嘴唇,然后绝望而坚定地说出想法。
“眼界。”他说,“你说话的方式和它们不一样。那是你的另一半血统决定的。你看到的比它们更高,所以才能统御它们。”
沙斯缓慢地鼓起掌来,弥罗也哇地叫了一声。
“真遗憾你错了。”沙斯说,“答案是‘信义’,而倘若你回答‘责任’,我也依然会放你走。”
马林半露的笑容僵在脸上。沙斯遗憾地向他摊开手:“你很了解蜥魔,马林。或许这是从美拉罗那里知道的,可你却不了解自己。你答不出自己缺乏的东西,正如夜鬼无法描绘太阳的光辉。”
他从椅子上站起身来,绕着神色惨然的马林踱步。
“这世界上充满了各式各样的怪物。”他把那畸形的手搭在马林肩头,“就在这间小小的屋子里,马林,你眼前的每个人几乎都是怪物。他们多得是力量,智慧,眼界……但对蜥魔们都毫无意义。伟力从不关注蝼蚁,我却有所不同。我办到我承诺的每一件事,因而它们也愿意为我办每一件事。半年以前,我收到一个请求,要我替那可怜的姑娘主持公道,可那时我正忙于筹备他事,因此只得延迟处理。到最近我认为是时候了,所以就派了更多的人去找你。”
他低下头,对呆滞的马林露出残忍的笑容。
“你觉得我是为了那死掉的侏儒找你?”他柔声细语道,“我早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怎会担心你去跟门城之主告密?不,你会悄悄躲起来,安静得像条过冬的虫子。但我非要千方百计找到你——这单纯就是为了那姑娘的几滴眼泪。”
他拍拍马林的脸,然后伸手指向罗彬瀚。
“我再替你介绍一下这位。他是星际海盗‘寂静号’的成员,那艘船的主人曾经是无远域通缉名单第一位,如今在黑市里有五十亿智思币加六百份学徒协议的追杀悬赏——而如果你能把那小矮子活捉,有人愿意直接用三个培育了奴隶文明的恒星系付款。”
马林不敢置信地瞪着罗彬瀚。罗彬瀚瞪不了自己,只好愤怒地回瞪马林,把那张脸想象为成年版的荆璜。
“这真是一场奇缘!”沙斯说,“看看今天是什么样的人物相聚于此。以往我总是单独招待客人,如今却一下来了两个。我的食量有限,又舍不得把你们任何一个放走,只好改一改游戏规则。”
他坐回中间的椅子,把左边的人腿翘在右边的蜥蜴腿上。
“现在请你们夸奖我的长相。”他说,“两个人轮流来,十秒内必须说完,且绝不能有任何重复,然后我将把败者的左手砍下来吃掉。”
087 游戏重在参与(下)
罗彬瀚和马林互相瞅着对方,谁也没有主动开口。
“请不必互相谦让。”索玛沙斯提亚劝道,“这场游戏仅为娱乐,绝无任何拷问意图,因此两位也不必担心输赢会导致任何额外后果。就像人们常念的那样:结果无关紧要,游戏重在参与。”
两位参与者仍然矜持地不肯开口。于是沙斯掸了掸膝盖上的灰说:“我重新考虑了一下,近来的天气很暖和,没准我的食量也能吃得下两只手……”
马林立刻吼道:“你辉煌好似日月相映!”
“不错的开局。”沙斯评价道。他接着转头看向罗彬瀚。
罗彬瀚一点也不想玩这个游戏。马林的人品是不敢恭维,但在黑恶势力威胁下跟他互相残杀又是另一回事。何况他也记得马林的职业是什么,无论怎么想自己都不占优势。
“你像桃花朵朵开。”他在第十秒快到时干巴巴地说。
马林的脸猛地抽搐了一下,但沙斯大概觉得还凑合。他耸耸肩说:“我觉得可以对非专业人士放宽要求。”
又是十秒过去。马林说:“人神之光兼备于你的尊容。”
这下罗彬瀚开始觉得有点尴尬。他和荆璜对练得太久了,几乎记不起来正常的好话该怎么说。
“你帅得惨绝人寰。”他勉强踩在第九秒说。
沙斯晃了下脑袋,仿佛在思考“惨绝人寰”这个词是否能够算作赞美。最后他什么也没说,或许是希望游戏能持续得更久一点。
“左眼含夏日之热情,右目凝冬夜之静美。”马林在第八秒飞快地说。
“身躯凛凛,相貌堂堂,一双眼光射寒星,两弯眉浑……”
罗彬瀚盯着沙斯的脸,立刻改口道:“一张嘴红若刷漆。”
“有进步。”沙斯友善地鼓励说。
游戏又进行了十多轮。罗彬瀚在这充满激情的角逐里迅速回忆起自己阅读过的全部文学作品。他开始感谢义务教育,感谢教育部指定课外读物,感谢他读私立高中时那个天天交读后感的语文老师,还有次次给他划出精彩段落以供摘抄的周雨。
当他们进行到一百轮时沙斯忍不住热烈鼓掌,弥罗也大呼小叫地笑着。那两名蜥魔直愣愣地望着他们,舌头吐得老长。看来它们以前也没见过如此针锋相对的顶尖对决。
罗彬瀚和马林都气喘吁吁,浑身冒汗。他们每轮都刻意压在最后几秒说话,即便如此也快要刮空肚肠。尤其令罗彬瀚感到恐怖的是他已记不得前面的回合——马林说过什么?他自己说过什么?他的下一句到底有没有重复过?
“你是花神的宠儿,”马林有气无力地说,“红白玫瑰竞开一圃……”
“——诶诶,这个重复了吧?”
弥罗突然笑眯眯地说:“前面不是已经拿花打过比方了吗?”
马林打了个激灵,立刻激动地辩解起桃花和玫瑰在意象上的区别,以及单纯的“花开”和“二花并开”在象征准确性的明显差距。
他说得滔滔不绝,不免有拖延时间的嫌疑。罗彬瀚也趁此余裕喘息回神,拼命地运转脑袋。
沙斯的游戏显然不会长久,而即便侥幸获胜也无可高兴。出于家世缘故,罗彬瀚对这套语言把戏实际上有些心得——“漂亮脸儿”从没保证会让赢的人活着出去。
他和马林最多是个排序先后的问题。
马林仍不停地说话,同时双眼血红地瞪着他,像在催促他尽快想出脱身之计。罗彬瀚不免汗颜,因为马林的信赖大约是基于“他是久经历练的星际海盗”这个完全错误的认知。
一道影子如轻烟般掠过他的眼角。
罗彬瀚眨了下眼,再睁开时发现沙斯右边肩膀上多了个东西。它与昏暗的环境同色,乍眼看去几乎无法分辨。
是那只曾经爬到他背上的鬼影麻痹蜥。此刻它趴在沙斯肩头,冲着两人吐舌。沙斯伸手轻挠它的下巴,让它高兴地甩起尾巴。
“菲娜,”沙斯柔声呼唤道,“刚才你跑到哪儿去了?”
罗彬瀚着实震惊了一小会儿,他从没想过这蜥蜴是雌的。紧接着他便顾不上考虑这个,而是全心全意地用眼色跟它沟通,提醒对方驯化之香不能白吃。
菲娜对他灼热的视线毫无感觉。它对沙斯一心一意,用爪子轻轻拍打后者的脖子。
罗彬瀚又变得仿徨无计。他确实记得莫莫罗说驯化之香需要配合相应训练使用。如今看来沙斯和菲娜情比金坚,没有他插足的余地。
马林辩解的言辞已变得重复而啰嗦,强烈暴露出拖延时间的企图。索玛沙斯提亚打了个哈欠,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我想差不多该到此为止了。”他说,“不必白费力气,马林,反正今日你在劫难逃,何必对一场游戏斤斤计较。我现在有点饿了,想必菲娜也愿意喝点新鲜饮料……”
罗彬瀚目不转睛地盯着沙斯的肩膀。他已快要灰心绝望,可又老觉得菲娜的样子有些古怪。
蜥蜴一下下甩着尾巴,细长的影子落在沙斯肩头。那颜色如墨水洇浸,随着摇曳的动作愈来愈深。
沙斯从腰间抽出一把寒光闪闪的匕首。
“这刀比牙齿锋利。”他对马林说,“能让你少吃点苦头。”
他朝着马林走去,就在他举刀的瞬间,阴影陡然膨胀开来。
一道触须像疯长的藤蔓般死死缠住沙斯的脖子,另一道则延伸到他背后,竖立、扭曲、翻转,睁开细缝似的血红眼睛。
闭室内刮起阴风,鬼怪似的班迪斯出现在那里。它的一只尖脚融进地面,与缠住沙斯脖颈的黑影相连。
两只蜥魔愤怒地嘶叫起来。
班迪斯松开双手,一张黑卡掉到地上。它的双臂随即也开始疯长,把两只蜥魔吊到空中。室内鬼影幢幢,红莲之花也在锈迹间妖魅地摇荡。
“把那孩子交出来。”它低沉地说。
沙斯在钳制下慢慢转过脸,跟它正面相对。
“啊,夜魇,”他说,“多么可敬的忠诚。你藏在菲娜的影子里找到了这儿……”
缠住他脖子上的影子迅速勒紧,让他说不出话语。班迪斯又重复道:“把那孩子交出来。”
沙斯挤出一个狰狞的笑容。那并非出于愤怒或恐吓,而是种近乎同情的嘲笑。随后勒住他的影子一点点松开。空气变为无形的铁障,将黑影与他的咽喉隔离开来。
站在稍远处的弥罗又开始叹气。
他带着点困扰的笑容说:“我能问问你是怎么识破的吗?”
班迪斯扭头看向他,阴风开始在室内尖叫。
“她是静默学派的信徒。”它说,“她的思维和常人不同,白塔法术逻辑对她是不可理解的。蜥魔们找她不是为了学徒协议。”
“哈哈,像你这种古约律居然这么清楚白塔的事情……不对,开始时还是迷糊了一阵吧?否则当时就会跟我动手了。与其说是思考得出的结论,不如说是被直觉指引来了这里。这还真是……”
弥罗一直笑着,笑着,然后点点头说:“还真是遗憾的事啊,本来想放你一条生路的。”
他抬起手掌,夜魇的四肢瞬间撕裂开来。
088 道之尽处闪烁微光(上)
班迪斯摔在了地上。
用“摔”是个不太恰当的说法,因为它的身躯从任何角度看去似乎都只是薄薄一层黑影。当影子落地时什么动静也没发出,它安静而狼狈地蜷缩着,只有背部如同被激怒的猫一般高高拱起。
弥罗站在原地,无可奈何地笑望着它。
“喂,我说老板啊,”他甩着手掌说,“人家这么拼上性命地找你,你好歹也出来跟它做个临终诀别嘛……唉,虽然可能会让它更难过就是了。”
一瞬寂静过后,小女孩从他身后翩然走出。她仍旧背着手,旁若无人地来到班迪斯面前。
“班迪斯,辛苦你了呢。”
女孩俯瞰着怪物,用十分平淡的声音打着招呼。
班迪斯血红的眼睛忽明忽暗。
“啊,不用那么疑惑,确实我和过去产生了一些变化,但是并没有被夺舍哦。从灵魂到肉体,我确实还是你当初抱进保管所里的那个生物。”
女孩张开双臂,在原地开心地转了个圈,然后弯下腰看着它。
“要说有什么不同的话……只是在玄虹到来的那晚以后,马上就举行了进入月境的法仪,然后收到了一段非常特别的信息流。”
她脸上挂着神秘的,好似光精灵般美丽的微笑。
“班迪斯,究竟什么是人格呢?那种东西说到底不过就是‘信息的架构’,一旦信息更改,人格也等于被重构了。嗯嗯,我也明白你的困惑,因为这并不是依靠你们约律类所谓的灵魂变更来实现的,所以你不理解也是意料之中。没关系,你只要知道这个孩子还活着就足够了——直到这具身体因为接收过量信息而崩溃为止,都会好好地活下去。”
如同抚摸凑上来的小狗,她充满怜惜地拍了拍怪物的头。细瘦苍白的手指陷入影子,像滑过一层黑暗的湖水。
“你真可怜呢。明明只是单纯地以幼儿情绪为食,却错误地认为这其中存在着某种天命式的义务。其实那根本不存在哦,班迪斯,像你们这样的生物,只是很简单地被创造成了这个结构,并没有需要背负或深思的价值。你就是因为想得太多,所以才会变得这么可怜。本来也是可以长生久视的物种……啊,没关系,你的努力我会如实记录,道别也好好地完成了。现在你已经没用了哦,那么就永别了,班迪斯。”
她朝后退去,随即抬手发出命令。
“弥罗,杀了它。”
弥罗苦笑着靠前。他举起手掌,同时嘴里还在不断地道歉:“不好意思,实在不好意思啊。总之我老板就是这么一个没人性的坏渣废物啦,如果不是精神改造,我当然也不想被这种玩意儿使唤,实在是没有别的办法嘛……唉,不然就给你一次反击的机会吧。怎么样?现在抢先出手的话说不定可以杀掉我哦。”
班迪斯好像明白了自己的处境。它没有再多说一句话,只是蓄势待发地高高弓起身体,在它扑向弥罗以前,室内响起另一个震耳欲聋的吼声。
“——班迪斯!”
罗彬瀚声嘶力竭地咆哮起来。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看向他。而实际上在这短暂的瞬间,罗彬瀚对刚才发生的一切完全没有理解。无论是班迪斯的话,弥罗的话,小女孩的话,他几乎都没有听进去。
他能够明确知道的只有两件事。
其一是班迪斯将被杀死,当飞蛾扑火般的最后一击结束,它毫无疑问会被弥罗消灭。
其二是,班迪斯见过荆璜。
“——桌上的玉!”
持刀的沙斯就站在他附近,尽管如此他还是不顾一切地嘶吼着。
“打碎桌上的玉啊!”
班迪斯顺着他的视线望向房间对面。那块曾经被荆璜抛给它的玉璧就躺在桌面边缘。
它扑了过去。
鬼影穿越中央的红莲之影,距离桌面只差数米。空气再度凝固,把它禁锢在空中。
影子的腰部豁然撕裂。
班迪斯发出了一声难以形容的、介于惨叫和怒嚎之间的怪异吼声。它断裂的手臂如鞭子般挥打出去,卷住桌子的一只脚。
无形之力将影子撕成碎片,靠着消失前最后的力量,桌子被它猛地一拽,冲着罗彬瀚的方向飞了过来。罗彬瀚甚至觉得时间都在减速,他能清楚地看到桌面在飞行过程中产生了倾斜,玉璧因此而朝着边缘滑落。
——然后桌子停在了空中。
桌面与地面呈四十五度角倾斜,上面所有的物品却一动不动,仿佛被胶水牢牢粘住了。
“哎呀,好险好险,再慢一步就来不及了。像现在这个状况,我可一点都不想见到那个暴躁纵火狂啊。”
弥罗挥动手掌,将桌面复归水平,然后拉到自己身前。他笑着点了点那枚玉璧说:“这么危险的东西居然认不出来,还随随便便地放在杂物里,难道沙斯你准备跳槽吗?”
沙斯没有理会他,径自转身走到罗彬瀚面前。
“很漂亮的尝试。”他轻轻拍着罗彬瀚的肩膀,“我真为你感到遗憾,还有什么愿望吗?”
他的脸距离罗彬瀚不过十公分,那蜥蜴眼睛上的血丝与黄膜都清清楚楚。放在平时足以让罗彬瀚晕厥过去,不过这会儿班迪斯都死了,罗彬瀚反倒镇定下来。他决定不管怎样都得挣扎到最后一刻。
“我能最后看看我的鸽子吗?”他问道。
沙斯瞟了眼桌上的鸽子标本,似乎有点拿不定主意。于是罗彬瀚耸肩说:“它就是个解压玩具而已,说话怪好听的。不信你跟它聊两句试试?”
那其实根本没必要,但弥罗显然觉得可以试试。
他一把抓起鸽子问道:“喂喂,在吗?聊个天?”
鸽子目光诡谲地昂起脑袋。
“浩然正气可治百病。”它说,“吸氢气消除恶性自由基以抗氧化。”
罗彬瀚急切地观察起在场诸人的反应,然后震惊地发现唯一一个抽搐发抖的人居然是马林。
“三位也是文盲?”他愕然问道。
弥罗赶紧摆手:“不是啦不是啦,虽然这鸽子说的话很扯淡,但我和沙斯都有诅咒抗性嘛,怎么可能会当真。至于老板嘛……诶?老板你为什么还没死?”
小女孩独自站在红莲花窗下,直到弥罗发问才回过头来。
“没什么好惊讶的喔,罗彬瀚。这只鸽子描述的矛盾极限至多只能达到三级无穷而已。对于能够观测到五级以上的我,它说的每一句话都可以在不成立的同时又成立——归根到底,概念宇宙里的一切不可能都只是条件性的。”
罗彬瀚听不懂她的话,但知道自己的最后一个计划也失败了。
沙斯微笑着绕到他身后,用匕首割断绑着他的铁锁链。他抓住罗彬瀚的两条胳膊,干脆利落地咔咔一扭,那两条上臂的骨头也就折断了。
罗彬瀚惨叫了好半天。沙斯耐心地等着,直到他停下后才说:“马林应该感谢你的牺牲。以及不管怎样,你的抵抗还是很精彩,我印象深刻。”
他把罗彬瀚的右臂拉到椅子扶手上,然后又对罗彬瀚说:“我觉得应该让你看它最后一眼,我吃饭是不留骨头的。”
罗彬瀚身上汗水涔涔,眼睛也有点花了。他看到那把砍断锁链的匕首悬在自己右手腕上。
沙斯问道:“需要特别服务吗?比如把你的头还给寂静?”
“那用不着,”罗彬瀚说,“但是你可以给我磕个头吗?”
匕首一落到底。
089 道之尽处闪烁微光(中)
地面全是红色。
浓艳的莲花之影,不知何时长出一条细茎,向着他的位置延伸过来。他茫然地注视了许久,才意识到那是他自己的血。
他的脑袋嗡嗡作响,好像有数百只蜜蜂在飞舞,外界的一切都变得幻梦般不真实。
“你正在失血。”有人说。
罗彬瀚抬起头。他看到桌前站着一个穿着深红外套的短发女性。
李理正倚靠在桌边,语调镇静地对罗彬瀚说:“一分钟前索玛沙斯提亚砍掉了你的右手,先生。现在你的身躯濒临死亡,意识却因失血陷入昏迷。这一紧急状况触发了一项精神暗示,而我被选为这项暗示的具象化形式——我很感谢周雨的信赖,尽管他没考虑到你我缺乏配合经验。”
罗彬瀚茫然不解。
“你正在做梦呢,先生。”李理说,“我是你的想象。一个强力的精神暗示迫使你构筑了我,主要包含周雨对我的形象认知,还有你全部的思维潜能。此项暗示存在的终极意义,正是在这种紧要关头发挥你的一切潜能,免使你落入死亡的恐怖。这是周雨为你设计的最后一道防护,若它不能挽救你的生命,那么一切便告终结。”
她走到原本属于马林的椅子前,和罗彬瀚相对而坐。
“再过数分钟你将彻底死去。”她把手合在膝盖上说,“幸运的是思维之速快过子弹,于此处我们尚有时间做些简单梳理。罗彬瀚先生,我们现在处在一个空前的困境里,你看上去孤立无援,而敌人却强大无比。”
她竖起一根手指。
“索玛沙斯提亚。”她首先点名道,“一个半蜥魔,它的体能远超于你,且具备某种诅咒抗性。我们不妨假设它还有些别的超自然能力。他是你的直接威胁,然而在这三人中他的地位最低,无论智识或暴力,他在总数面前均可忽略不计。若我们以逃生为首要目的,他不需要优先考虑。”
第二根手指。
“初始梦境。我们尚不清楚它是何物,但其危害性显而易见。它在情报上具备压倒性的优势,甚至你的鸽子也无济于事——但它仍然对你撒谎了。罗彬瀚先生,你可曾注意到那言语中的漏洞?它宣称自己是‘全知’的,然而却并未预料到班迪斯的出现。由此我们发现它的洞察有所局限,至少不是实时性的。它只能知道过去某段时间前的情报。”
第三根手指。
“弥罗。目前我们对他的能力仅知皮毛,但其展露的部分已超出你所能处理的极限。他才是我们的终极障碍。他听从初始梦境的驱使,武斗毫无希望,利诱亦不可施。我们需要援兵——我们需要打碎那块玉。”
李理收回手指,表情平静无波。
“你犯了一个致命的错误,先生。”她说。
罗彬瀚呆然地听着。他感到房间正逐渐变得昏暗,从遥远处传来隐约的雷鸣。
“当班迪斯到来时事情一度出现转机。你想到了那块玉,你提醒了班迪斯,但同时也提醒了弥罗。这是严重的决策失误,你应当干扰弥罗,而暗示班迪斯去看桌子。现在你损失了一位非常重要的盟友,还加速了自身的死亡——然而,班迪斯的尝试并非毫无意义。”
李理从椅子上起身,走回桌子面前,用手点着那块玉璧。
“它现在离你更近了,先生。你注意到这点吗?这块玉曾经距离你将近二十米,现在就在你五米开外。弥罗主动把它拉了过来,这会是他故意所为吗?我们不妨等你脱困后再考虑这点。可遗憾的是你的手断了,手臂也骨折了,你没有任何机会接近这块玉。”
房间变得更暗,而雷鸣之声益响。那动静就像他们头顶正有一场暴风雨肆虐。
李理仰起脸,鲜血如雨水般自她额头滑落。她的左臂怪异地弯折起来。
“我们正在坠向深渊,先生。”她继续说道,“我们需要一次机会,一个奇迹,而它确实存在于你身边。你的本能已抓住蛛丝马迹,可你却因恐惧而闭紧双眼。”
雷声如虎吼龙吟,红莲之影在银霆间明灭闪烁。每一次短暂的黑暗过去,李理的躯体就变得更加扭曲而怪诞。她浑身浴血,颈骨斜歪,手脚断裂,却犹在滔滔不绝。
“面对真实!”她对罗彬瀚高声说道,“当深渊里最后一次亮起微光,你必须将它抓进手中!看啊先生,看着这张桌子!你可观察出隐藏的疑问?你可注意到忽略的谜团?这房间内站着一头矛盾的巨象,而你对它视若无睹!情感压倒理智,你的机会百不足一!”
伏在桌边的血尸肉块已然面目全非,她那低沉平稳的声音也变成恐怖的尖叫。
“你要抢在弥罗前头抓住那光!他还没发现,还没发现,还没发现!你要让他看向别处——绝不能让他发现!这才是你该做的事!”
世界陷入死一般的黑暗。
罗彬瀚感到一具冰冷的躯体从背后靠近自己,把石头般僵硬沉重的手搭在自己肩上。
“这是我们的最后一搏,先生。”李理平静地说,“现在你该醒来了。”
于是他在彻骨的疼痛中睁开眼睛。
他听到马林在小声啜泣,不知道是因为害怕还是悲哀。眼前的铁皮地面已经变成了一片血泊。
右臂尽头有种奇怪的空落感,罗彬瀚低头看了一眼,发现手腕末端光秃秃的。这令他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一切。他缺的那块肉现在估计进了沙斯肚子。
“哈哈,你是在找自己的手吗?其实还没被吃掉啦。”
罗彬瀚转头望去。弥罗正靠在桌边,手中抱着一个木盒子。他冲罗彬瀚摇摇盒子,里头发出哗哗轻响。
“你的手在这里头,哎呀,这该怎么跟你解释呢……”
弥罗干笑着挠了挠头。
“你还记得沙斯说要吃掉游戏输家的左手吧?结果那家伙砍完才发现自己把左右搞错了,从你身上切下来的明明是右手嘛!于是他就纠结起来,决定还是要言出必践,等下就把马林的左手切下来吃。至于你这只手嘛……哈哈,他好像还蛮欣赏你的,所以决定留下来做纪念。现在正放药粉盒里做防腐处理呢。你想看一眼吗?照你这个流血速度,大概很快就不用发愁手的问题了吧。”
罗彬瀚安静地盯着对方。他的手臂因为失血而麻木,骨折的痛楚不再强烈,相反脑袋却疼得厉害,仿佛里面刚刚被一团火焰灼烧过。
他想要开口说话,这时一双皮靴轻轻踏进血泊中。
“刚才做梦了吗,罗彬瀚?”
小女孩站到他面前,用清淡的口吻说道:“刚才昏迷时的面部神经抽搐,是因为做了奇怪的梦吧?”
罗彬瀚没有回答。他的精力所剩无几,必须全部留到弥罗身上。
“不想回答吗……算了,这个答案不知道也无所谓。再过几分钟你就会断气了,所以折磨你也没有任何必要。真可惜呢罗彬瀚,你明明以极小概率凑齐了全部的要素,到头来这件事却要了你的命。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好奇怪的,类似事项我已经观测过无数遍了,你只是其中一个分母而已。”
小女孩再没有露出那种嘲弄的微笑,只是轻轻地,仿佛想要抓住什么般将手伸向天空。
“——罗彬瀚,你觉得无穷可以分几级呢?”
090 道之尽处闪烁微光(下)
罗彬瀚沉默如死躯。
“事象的无穷是制造许愿机的原理基础。无论是理识还是约律,在这点上都没有区别。能够达到多大的无穷,也就意味着能够实现多高层次的愿望,然后则是用什么样的形式实现愿望——应该说,光是要描述出正确形式的愿望,就必须要认知到相应大小的无穷才行。不过直接以元语言外括来替代内部结构塑造,这在低级无穷上也是可行的。”
小女孩用细瘦的手指着天空,如此淡然地陈述着。
“但是,在我等观测者遍历的全部历史线中,唯独一个事象无法颠覆,那便是‘万象之死’。无关物种或能力,‘死’这一概念本身都必然出现在历史线尽头。个体层面当然可以用低等级的许愿机达到类似‘复活’的效果,可那也只是针对许愿者的认知层次而已。简而言之,死这件事是无法被许愿取消的,我甚至连正确地描述出这个愿望也做不到。究竟还要观测多少种可能性呢?为了破碎那我无法描述的万象之死,外括无穷已经难以实行,必须持续地演算内部结构。你是为了实现这一宏愿而作为参数牺牲的,这样一来也算稍微有些意义吧?那样的话……啊,你根本没有在听呢!”
发现罗彬瀚从未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小女孩不满地跺起了脚。
“已经快死的时候都不肯专心闻道!你是蹲在树上摘香蕉的猴子吗!”
罗彬瀚根本懒得理她。他尽量集中精神,移动眼珠观察周围。他发现沙斯和那两只蜥魔都跑到了角落里。沙斯在用一块绸布擦拭那把削铁如泥的匕首,而那两只蜥魔跪在地上,将一碟鲜血喂给菲娜舔食。
他们距离这边很远,这算是一个好消息。
小女孩狠狠戳了一下他的手腕断面。那实力未免过分卑微,罗彬瀚甚至感觉不到痛。他敷衍地将视线瞄回来。
“算了,即便把许愿机端到你面前,像你这种笨蛋也不知道该怎么用。看在你就要死掉的份上,来说点你会有兴趣的内容吧。”
她在罗彬瀚裤子上抹掉指尖的鲜血,随即又露出那种精灵般可爱的笑靥。
“无穷的事暂且不提,什么又是‘人格’呢?用你理解的说法就是‘界限’而已。喜欢的事情,厌恶的事情,认可的价值,否定的价值,就像在无尽沙滩上画出一个圈。依靠这封闭的圆环才得以将自我和万象区分开来。”
马林仍然在她身后啜泣,罗彬瀚有点怀疑这人吓疯了。
“——但是,如果打破这个闭环的一部分,让里外混合起来又会如何呢?像玄虹的故乡那样模仿原种,把自身人格和万象概念融为一体,其最终成果足以让他们和‘织法者’一样叩响九渊之门……只不过到头来却主动放弃了。”
像是说了件很有趣的事,她突然嘻嘻地笑了起来。
“那是很了不起的东西喔,差一点点就造出原种来了。勾画着界限的同时又把自己和万象相连,那个架构在玄虹的故乡就被称之为‘道’。可是呢,闭环打开得越多,属于自己的部分就越少,无论多么出色的架构都无法避免这个问题,所以说……”
细幼的手指扬起,指向罗彬瀚的双眼。
“想想看吧罗彬瀚,当他们的道抵达尽头时,到底会发生什么呢?”
罗彬瀚仍然一动不动。
小女孩失望地鼓起了脸:“什么啊,已经衰竭到无法思考了吗?本来还觉得你会关心玄虹的结局……”
罗彬瀚终于从喉咙里挤出声音:“我可以告诉你会发生什么。”
小女孩偏头看着他。
“他肯定先把你扬了。”罗彬瀚说。
他猛地俯身,咬住那根对着他的手指。小女孩惊叫了一声,但多半不是因为疼痛。为了弯下一点腰罗彬瀚已竭尽全力,他感到眼前发黑,意识随时都要飘离。
弥罗大呼小叫地跑了过来。
“喂喂,不要在别人眼前做这么变态的事啊——你就算把她的指头咬断也好嘛!唉,加把劲啊你!”
“弥罗,你就那么想见蝶母吗?完全可以喔,反正同样是观测者,我不会为了跳槽的事生气的。”
转眼就平静下来的小女孩开始试着自己抽回手指。遗憾的是她的力量和垂死的罗彬瀚旗鼓相当,谁也奈何不了谁。
“……弥罗,把他的牙床打开。或者直接把上颌骨的部分撕掉。反正就剩下几分钟了,这点干预不会影响到演算结果的。”
“哈哈,别这样,要我说还是尽量留个全尸吧。不然那个暴躁纵火狂看到以后会跟我没完的,那家伙属于绝对不能硬拼的类型啊……”
弥罗已经从桌边走到了近前。达成目标的罗彬瀚立刻吐掉手指,精疲力竭地倒回椅背上。
“喂,弥罗,”他沙哑地说,“你和伊登到底什么恩怨?”
弥罗脸上的笑意凝固了。
“是他把你丢下混沌海的吗?分赃不均还是怎么着?”罗彬瀚气若游丝地说,“你还真是条方便的狗啊。”
“哇,你这就有点过分了吧……”
弥罗笑着对他举起手掌:“不好意思,我改变主意了。还是把上颌骨以上都掀掉吧,这样也算对老板尽责了。”
罗彬瀚朦胧地看着他的身影。他意识到一切都要结束了,长眠之时不期而至,他将永远回不到故土。
那是,多么的……
“罗彬。”有人低低地说。
一道微光从空中划过。弥罗立刻警觉地转过头,然而那已太迟了,他背对桌面,手掌仍朝着罗彬瀚。
猫眼弹珠掉在桌面上。
它被掷出的轨迹是完全偏斜的,理应直接滑出桌面。然而在落到桌上后,它却古怪地拐了个弯,坚决地直奔目标而去。
百发百中球撞中了玉璧。
这缺失在桌面上的最后一样物品耗尽余力,将玉璧的大半都推出桌面。
玉璧凌空轻摇一下,像在考虑自己该何去何从,旋即便断然朝着地面扑落。
它摔得四分五裂。一股红烟迅速飘散到空气中。
罗彬瀚看着那股烟消失,然后又转头看向墙边。宓谷拉独自坐在那里,静静地望着他。她的手臂不自然地扭着,那想必是为了在椅背后头摆出一个能够发力的投掷姿势。
“罗彬。”她又叫了一声。泪水从她眼中滑落,在双颊留下闪闪发亮的水痕。
罗彬瀚的喉咙干涸得说不出话来,思绪却在痛苦地狂飙。他听到怒风呼啸,眨眼间由远及近。
顶部的红莲花窗一瞬间被风暴刮碎。红宝石掉落如雨,紧接着被涌出的翠色火潮吞没。
焚风席卷室内。当翠星四散而开后,房间中央出现了剧烈喘气的荆璜。他的视线首先看到罗彬瀚,然后慢慢移向举着手掌的弥罗。
他肩膀上的黄金夜莺也冲着弥罗不停高叫。
室内骤然变得炎酷如火炉。数秒以后,荆璜从牙缝里挤出阴森如厉鬼般的声音。
“抓、到、你、了!”
091 于是二人翩然起舞(上)
弥罗有点尴尬地呵呵笑着。
“啊呀,这个场面还真是……虽然看起来好像是我在严刑逼供,他断掉的手也的确在我这里,但真的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你一定要相信我啊!”
黑玉小刀如电矢飞射。弥罗立刻往旁边一跳,轻松跃到五米开外。
“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要看到点血就暴躁啊!”
罗彬瀚已经快听不清那嬉笑的言语。一道热风扑到他面前,荆璜的轮廓如烈焰般熊熊炽亮。
他从衣袖里掏出一个玉瓶,弹指打掉瓶塞,然后扬手把瓶口怼进罗彬瀚嘴里。
“喝!”他狰狞地咆哮道,“给老子喝!”
一道液态的火焰灌入罗彬瀚喉中。他感觉自己的消化道烫得冒烟,已经往上飘升的意识又尖叫着掉回体内。
“荆璜!”他歇斯底里地惨叫道,“你给我灌的啥玩意儿!”
荆璜一脚踹碎他腿上的铁链:“关你屁事!不许吵吵!”
罗彬瀚开始浑身发抖。那并非因为寒冷,而是滚烫如开水的热流在他体内乱蹿。手臂的痛楚立刻变得微不足道。
“别叫了罗彬瀚,那个大概是玄虹故乡的赤泉之水,算是喝一口少一口的东西。只要还没断气,要挽回一个凡人的性命是很轻松的。只可惜你是男性,‘红浥’的效果对你就大打折扣了。”
小女孩用双手堵住耳朵,继续对荆璜说:“终于找来了呢,玄虹。要是这个凡人死掉的话,你到底要怎么去偿还周雨的牺牲呢?我都帮你构思好一百页的谢罪书了喔。”
“放你妈的屁。”荆璜说,“九渊三傻就属你话最多,一天到晚在那儿叭叭叭。你住渊里头管得宽啊?焚辰他人呢?都多少年了还搁渊底坐马桶呐?给老子滚啊,管好你亲爹的便秘,少瞅着别人家茅坑!”
弥罗脸上的笑意变得僵硬了。
“是真的哦,弥罗。”小女孩平淡地说,“他确实是赤县出身的,但也确实就是这么没素质。你还是不要跟他吵架比较好。”
“……哈哈,可以的话我也不想跟他打架呢……”
“那是不可能的。他会对你说的下一句话就是要扬了你的骨灰,所以你还是拼尽一切抵抗吧。”
小女孩叹了口气,然后抬手发出命令。
“弥罗,现在去把玄虹从这里引开。不允许回来,也不允许带他去炸沙斯的势力。你给我想办法把他杀掉——”
“喂老板,不要给我派超出能力的活啊!这种业绩不是靠加班做得出的!”
“——或者是想办法被他杀掉。反正赤县的心誓是禁止他杀人的,如果他亲手把你杀掉,接下来的背誓反噬也会让他赶不回来。作为对你的帮助,现在我会解除掉你的灵能阈值限制。你就给我一直消耗到脑死亡为止吧。”
弥罗在原地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然后苦笑着向对荆璜摇了摇手上的木盒子。
“你看见这个没?”他说,“你那凡人朋友的右手就装在盒子里边,按照目前的活性还可以用手术接回去哦。但是接下来我会带着它逃跑。如果十秒内你没有追上来,我就会把它彻底销毁,然后头也不回地逃离这里——以我个人立场来说还是希望你别追上来啦。”
他飞了起来,如子弹般射向破碎的天窗。
游走在罗彬瀚身边的黑刀率先追了上去。它几乎截住了弥罗的脚,却在靠近时突兀地顿住半秒。
弥罗消失在天花板的破洞外。
荆璜甩了下衣袖,一个彩光闪烁的气泡罩住罗彬瀚。
“等老子回来再扬了你。”他对小女孩说。随后红云急涌,他在焚风中杀了出去。
罗彬瀚彻底惊呆了。
他看看天花板的破洞,再看看墙角处的沙斯和蜥魔们。而对面马林的表情已经超出他所能用言语描述的极限。
“荆璜你个傻逼!”他崩溃地吼道,“快点给老子回来!老子人都要没了!你追你妈的手啊!”
场面安静了数秒,随后沙斯握着匕首走了过来。他用匕首戳戳罩着罗彬瀚的彩色气泡。
气泡纹丝不动。沙斯扭头望向小女孩。
“那个东西叫做七羽凰火罩,虽然最核心的法仪是避火,但纯粹的防御机能也不是沙斯你能打破的。”
小女孩背着双手,轻轻踩踏起红宝石的碎片:“放弃吧沙斯。你就趁弥罗争取的这段时间撤退好了。”
“那么您……”
“玄虹没有能力把污染信息反溯到我的源机,所以当然也没办法消灭我。这个临时终端的下场怎么样都无所谓。”
于是沙斯耸耸肩,扭头看着没有气泡保护的马林。
“世事无常,”他对马林说,“咱们的告别仪式只得简单一些了。”
马林已经魂飞胆丧,瘫软在椅子上动弹不得。沙斯简单利落地走到他面前,扬起寒光闪烁的匕首。
他肩膀上的菲娜突然扭头。紧接着沙斯的匕首也打了个弯,扎向背后无形的空气。钢铁铿锵而鸣,从匕首边缘绽出几点绚烂的火星。
空气逐渐扭曲,从中现出婀娜的高影。雅莱丽伽捉着一把刃身幽蓝的短弯刀,灵巧地从沙斯旁边撤开。
她接连后退几步,踩到莲花残影的边缘。菲娜在沙斯肩上愤怒地绷紧躯体,冲她威胁似地吐信。
沙斯上上下下地打量着她。
“哦,福音族。”他说,“有意思,船长还带了副手来。”
他阻止了准备上来帮忙的两只蜥魔,自己走上前和雅莱丽伽对峙。他们像电影里的枪手决斗般绕着莲花窗的影子来回转圈,匕首和短弯刀都澄明雪亮。
沙斯盯着雅莱丽伽的腰部,突然露出一个古怪的微笑。
“我认得你身上的刺青,”他说,“那就是末日圣堂的……”
雅莱丽伽扑了上去。
白刃震动空气。罗彬瀚只听见钢铁鸣响,却看不清他们的交锋。他紧张地瞪着那些狂乱的残影。俄而两人又都静止在原地。
沙斯的匕首压在雅莱丽伽眼前,短弯刀的柄卡住匕身。他们陷入僵持。
“你的动作很漂亮,”沙斯说,“可惜这不是公平决斗。”
伏在他肩膀上的菲娜昂起头,准备吐出沾满毒液的舌头,这时它却突兀地飘到半空中,然后被狠狠甩飞出去。
沙斯本能地扭头去看。他的右眼突然爆开了,左眼紧跟着也被毁去。
雅莱丽伽趁着他怒吼时弯腰钻到他面前。弯刀插进沙斯的咽喉正中,然后一路划开胸膛和腹部。
沙斯血淋淋地倒地,现在他的正面更加泾渭分明了。
两头蜥魔后知后觉地冲了上来。
之后的整个过程中罗彬瀚完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他感觉雅莱丽伽身畔似乎藏着一个隐形的守护者,时常在她遇险时戳瞎蜥蜴的眼睛。
十分钟后两只蜥魔也死了,她甩着短弯刀走到气泡外。
“你还好吗?”她对罗彬瀚问道。
“大概还行。”罗彬瀚答道,“你能让我见见你的守护灵吗?”
雅莱丽伽偏了偏头。空气中浮现出一条细长的黑线,它长近一米半,末端尖锐如箭镞,而根部延伸到她的背后。
“我的尾巴。”雅莱丽伽解释道,“如果一直让它可见,它会成为被攻击的弱点,隐形时则更像武器。”
“草。”罗彬瀚说。他发现那尾巴根部还缠着一个小包,雅莱丽伽从包里掏出梳子、一小束花朵糖,以及马林的金怀表。
“它还能做很多事。”雅莱丽伽语调暧昧地看着他说。
罗彬瀚不是很相信,于是雅莱丽伽用尾巴跟他的左手猜起了拳。三局两胜。罗彬瀚输了。
他叹为观止,但嘴上还是说:“我左手不熟练,等荆璜把我右手抢回来,我们再来一局。”
雅莱丽伽忽然僵了一下。她转头看了看死得开膛破腹的沙斯。
“噢,我弄错了。”她慢吞吞地摇着尾巴说,“我是等船长离开后才潜进来的……我以为他吃了你的手。”
罗彬瀚也不禁为沙斯惋惜。
“这人其实还挺不错的,”他诚恳地说,“主要就是有点左右不分。”
092 于是二人翩然起舞(中)
弥罗冲出天窗。
那既不是鸟类那样符合流体规则的飞翔,也不是靠着气体的密度差上升。某种力量均匀地拉拽着他的每一个细胞,把他以高速推向百米以上的空中。
脑部因为环境剧变而出现短暂的贫血,旋即心跳开始被外力强制加速,供氧效率瞬间提升到十倍以上。
他产生了一种特别的感觉。
如果换在常人身上,那种由感受器传到至脑部中枢的信号,大概就会被叫做“痛觉”。但是那种东西对他而言从童年时代就不存在。那只不过是诸多数值中需要适当参考的几项而已。
他的思感不断延伸,起初只能集中到周身五米左右,紧接着范围迅速扩大,其极限瞬间超出千米。
那不是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但也和古约律们所谓的“识”不一样。
与其说是“第六感”,不如称之为“意念力”——只要在这个感知范围内,想制造什么方向和位置的力都可以。实际上抬起手掌也根本不是必要程序,仅仅只是为了让精神集中而养成的习惯动作而已。
“唉,要是早打开这个限制,也不会让那枚弹珠飞过去了吧……”
他干笑着自言自语。
紧接着,就像是肥皂泡噗地炸开,他“听”到了自己某个脑细胞溶解的瞬间。
那就是他的死亡倒计时。
虽然意识清楚地明白这点,老实说他心底半点伤感都没有。那也和痛觉一样,是从设计理念层面被否决掉的负面反馈。
这个机制到底是好还是坏呢?他用空余的思维考虑起来,既然毫不理解死亡的恐怖,那么当然也就没有去与之对抗的动力。所有的机能调用部都是指令性质的,如果没有命令者的话……
——如果没有人“旋紧发条”的话。
他低头朝下俯瞰。入目处是蜂巢般密集的建筑群。出于美观考虑而漆刷成不同的颜色,可仍然保留着那种工工整整的几何结构,远远望去使人想起编织袋表面的纹理。
在整个精密的网络中,那有着莲花天窗的仓库屋顶看起来就像一个非常不起眼的污渍。
笼统地说,这里是门城内部的理识端仓库。因为原则上不允许任何超自然效应靠近精密仪器,所以连空间门机制都被禁止了,所有区域都靠普通的房间和门组成。
不过那也只是原则上的。以他对门城之主的了解,只要不损害自身利益,就算有人在购买的门后造黑洞也不会被干预。更何况作为一名曾经的魔网法师,那个家伙对理识的事情天然就带着一点漠视心态。正因如此静默学派的红莲学者们才会把这里作为据点。
想到这一点,他就习惯性地控制肌肉摆出笑容。
“还是一样的傲慢……”
启动了视网膜内侧的十二个视觉增强仪式后,视野中的色彩和亮度部发生改变,他清楚地看到仓库外的街口站着一个俊秀的青年男性。他被蜥魔们团团围住,然而却完没有受到攻击。所有蜥魔和亚龙都老实地站在原地,弥罗甚至可以观察到它们脸上恬静安详的笑容。
街口的青年抬起头,隔着近千米距离和他视线相交。
“诶?永光族里还有这种特化?”
但也可能是某种后天施加的魔法或祝福。他稍微地感到一丝好奇,不过并不担心对方会追击过来——因为明面上禁止在理识内港使用空间技术,这里的建筑构造实在是太密集了。如果对方变出原型,其效果等于是一个疯跑的小孩闯进了纸糊的房子里。
一道火风从仓库天窗里飙出。
弥罗将视线挪了过去。在解除阈值限制后,他的思维速度比平时快了百倍以上,虽然脑袋里处理着各种各样的信息,现实中离他逃出仓库也不过八秒半而已。
古约律往往对**的原装性存在着某种难以解释的执念。哪怕能够毫无代价地进行**变换和改造,它们仍然非常看重自己诞生时的那个身体。尽管这是个普遍现象,但实际上弥罗也没有十成把握,毕竟对手的左臂可不是原装的。
根据对方彩焰汹涌的眼瞳,他知道自己还是猜对了——也可能对方在乎的不是船摆件修复,只是单纯想干掉自己。
他立刻朝着更远处的大厦遁逃。
火云的速度几乎跟他相若,甚至比他还要快上一线。当大厦距离他尚有五十米时,他的后背已经感觉到了灼烧。紧接着赤风天降,对方挡在他和大厦面前。
弥**涩地笑了两声。
“喂,至于这么较真吗?我这么明显的陷阱你也跳进来啊。”
红衣少年脚踏风火,冷冷地看着他。
“对,你钓到我了。”对方说,“但是你骨灰被我扬了。这一切值得吗?”
“你这都哪里学来的啊……”
弥罗扬了扬手中的木盒。他注意到对方的眼神紧随着自己的手移动。
他笑了起来。
“哇,原来是真的啊!该说是圣人天性呢,还是强迫症呢?你们赤县在保护凡人的事情上都是不折不扣的神经病,本来我还以为只有那个‘法剑’是特例呢。不过话说回来,你不觉得这个世界挺不公平的吗?明明你和那只半蜥蜴的情况差不多,结果你却表现得像个纯种一样——不对,你那种说话方式不会是跟另一边学的吧?”
红衣少年无动于衷地抬起右手,然而在漫天翠星扑向弥罗以前,少年的左臂首先不自然地抽搐起来。
——早在很久以前,弥罗已然明确一个道理,那就是自己的能力不擅长应对古约律。
以“破法”为特长的灵能世家,从蓝图到训练的设计是将“袭杀魔网法师”当作目标,即是说在那个星球的观念里,“无理之物”的概念从一开始就没存在过。
像夜魇之类将自己实体化攻击的精灵类还能够解决,然而红衣少年的身躯从本质上就是“形象化的神念”。无法理解,无法观测,在感知的范围内并不存在,因此也蛮不讲理地破坏了意念力使用的基本法则。对方就犹如和空间融为了一体。
如果说和魔网法师的较量还是数值和属性对比,那么红衣少年就是他的天生克星。无论多么大的数值,撞到对方身上时就好像乘以零那样白费力气。如果不能弥补这种“性质”的差距,他的败北只是时间问题。
“——幸好,你也不是完的古约律。”
红衣少年的左臂蓦地跳了起来,如同要杀死主人那样死死扼住他的脖子。弥罗挥动双手,将意念力抓住的机械臂猛拽向地面,随后又拔起地上的几幢建筑一股脑地砸向对方。那些沉重的金属巨物在空中轰然撞击,如铁笼般笼住红云,随后被狂暴的外力挤压成一团球形废铁。
他把那团聚合了五个仓库建材的金属球远远扔出去,随后冲天的火光与浓烟从其中涌出。
金属球轰然炸开,席卷百米的火云笔直朝他刮来。弥罗立刻头也不回地冲向前方。那是一座由无数正方体模块组成的漆黑大厦,当他靠近时便自动分界拆散,露出内部的飞行器停泊场。
他笔直从中穿过,炎风又已贴上后颈。就在烈焰及身以前,他勉强通过了大厦的边界,然后反手一挥。
模块在瞬间复归原位。几乎要抓住他的火风也被压熄在耐伦合金毫无缝隙的墙壁中。
弥罗松了口气,对着漆黑如牢笼的大厦露出微笑。
“不好意思,其实我啊,对这座城市也算拥有一半的控制权……”
大厦内部轰然炸响,从模块的缝隙里涌出无数翠绿的火星。
于是他闭上嘴,转身扑向另一座可以操控的空间弹射台。
093 于是二人翩然起舞(下)
他在无数几何建筑的轮廓间穿梭。
酷火与炎风一刻不停地追逐着他,每每都只差一线他就会被抓住,最后却总能依赖着对“门”的控制权逃脱。
不得不说,那个金毛的家伙作为门城之主是完没有道德的,嘴上宣布不会干预任何门后的事,实际上就连理识内港的普通门也没有放过。身处这座城市之内,只要是符合门性质的东西都被那家伙掌控着。
——所以当然了,曾经许下分享誓言的弥罗也获得了一半控制权。
“哇,光看你这个样子,总感觉我优势很大……”
从二十吨强辐射物质的掩埋里钻出来后,红衣少年已经完没有了左臂,翘发乱如鸡窝,衣上沾满钚屑和中子慢化剂。
他用火焰清洗身,然后杀气万丈地继续朝弥罗扑来。
老实说,弥罗已经不太敢靠近对方了。先不论对方御使的“七宫翠星幌”,光是身上沾的各种剧毒物质就已经令他有点头皮发麻。哪怕经过灵能改造,他的**也依旧遵循着很多物理规律,没必要冒险去测试毒性。
热风迎面,他立刻倒身跳入海螺构造的旋转阶梯中。
旋梯周围的墙上装着密密麻麻的门窗,透过一些设置为双面可见的窗口,他能隐约看到里头走动的人影。
这个直径近千米,深深陷入地表的螺旋坑洞既是内外交通口,同时也是外港工人的宿舍。
弥罗微笑起来。他感觉到周围的炎风明显收敛了,看来是吸取了刚才中子堆差点炸死人的教训,对方也不得不小心起来。
不过挟持人质是不可取的。按照观测者零三——也就是初始梦境提供的情报,对方持有的另一件法器“相思索”很擅长应对这种道德绑架。只要自己稍微在原地逗留一会儿,结局就是被绳子倒吊起来扬了。
所以他必须赶去下一个地点。
旋梯抵达底部,在那海螺尖似的狭窄尽头是一扇供小型飞行器进出的传送门。不需要密码或者身份认证,他挥手间就让三瓣自动门旋转打开,冲入星夜闪烁的外港当中。
门户立刻合拢,紧接着就被火焰烧穿,外焰擦着弥罗的脚尖冲出几十米高,场面如同空天飞行器起降。弥罗意识到后头那个纵火狂已经越来越不耐烦了。
他马上控制着所有金属碎屑飞进对方的眼耳口鼻,然后集中拉拽自己的身体,一路冲向远处晶光闪烁的硅基生态群。
——关于这件事,他差不多是在门城待了七八天以上,完掌握自己那部分控制权后才搞清楚的。虽说打着“任何文明类型都平等欢迎”的口号,实际上作为主人的家伙却是彻头彻尾的碳基中心主义者,又严重地偏心于泛智人种。
因此门城的人工环境也完以此默认标准制定。引力参数,空气成分,建筑规模,可以说在公平公正的口号掩饰下完就是个种族主义地区。像是其他硅基、氢基、硼基,以及以羰基金属原子簇为代表的金属原子簇生命体,这些因星层物理法则变化而勉强囊括在联盟已知范围内的物种,有许多在这碳基限定的环境下根本无法生存。抗议也无济于事,到最后只能独自在外港开辟小型生态区,再委托代理人去购买或交涉。
他越过一片电光闪烁的硅基生态建筑群,不出意料地听见身后爆炸声乱响。带着灵场效应的翠星大概毁坏了某些精密设备。但也没法指望悍匪赔偿就是了。
炎风迫近。
他跳入一个仓库,关闭安门,然后唤醒显示屏里的信息集合体心智分流支。
“我被一个星际罪犯追杀。”他笑嘻嘻地告状说,“他还涉嫌破坏特殊种族生态区。”
身份证明在权限下迅速通过,安机器人倾巢而出。
他趁着它们有秩序团灭时继续逃亡,冲向下一个预想的陷阱点,途中差点闯进一个预计外的硼基生态区,于是赶紧从边缘的地方绕开。
“哇,这种超高温区域我可不想进去……”
火风没有预料到他的突然拐弯,一头扎进外层充满超高温二氧化硫的环境壁内。如果不是里头氧气含量近乎于零,弥罗简直要痛斥这种种族屠杀的血腥行为了。
然后他跨越千米,打开另一扇地表上的门,露出内部流淌着的甲烷海。
冰冷的气息扑面而来,这片氢基生态区的温度低于零下两百,就算以他的**改造也很难承受。
他抓来放在边上的访客服,将其充成巨大的氧气球,然后跳入甲烷海中。冰冷流动的幽蓝液体,质感上比水要稠重一些。访客服的隔离层暂时防止了超低温的损害。
几串海草似的影子在深黯的水中游动,向弥罗发来数道心灵信号——虽说被归类在理识侧,这些氢基生物看来也具备一点灵能力。
他仰起头,看着水面上方的巨大火团降落,犹如翠绿的太阳般越靠越近,却在破水的一瞬间收敛起来。
“原来还有常识啊……”
“七宫翠星幌”并不是真正的昆虫,那些飞舞的绿点在弥罗理解中仅仅只是某种“高温效应”,甚至在主人的意念控制下,这种效应也可以专门对生命体无效。
——根据赤县不杀之戒而打造的争斗“法宝”。
虽然如此,高温对于死物的效果不会改变,如果把他充满氧气的访客服里混入液态甲烷,再用超高温点燃的话……
他停在原地,看着对方散去焚焰,面目狰狞地从超低温海水中潜游到自己面前。
“你其实可以穿件衣服下来啦。”他笑眯眯地说。
对方甚至没有用“相思索”,而是靠嘴巴捋起右手的袖子。他竟然准备在甲烷海里肉搏。
弥罗呵呵地干笑了起来。
“别别别,撕坏访客服对我可是很要命的。啊呀,说起来我们也算不打不相识,之前我去地下交易所的时候还顺便给你买了点礼物呢。”
他从口袋里掏出几颗青红相间、类似猫眼石的半透明矿物。
“这些是‘圣融晶使’制造的空间传导晶体。就和它们体内的超空间管一样,可以在同星层内跨时空输送气体。像我购买的这几颗,虽然主要功能是制造雷电场,不过在这个过程中,氧气也会被顺带传输过来。随机覆盖的范围……大概三百米?”
隔着比天然冰川更冷的甲烷海水,他看到对方脸色铁青。
“哈哈,再给你补充一点稀有物种的冷知识吧……这些活在甲烷海里的‘泠游’呢,它们实际上是灵能生物,因为一生都活在超低温里,对于亮闪闪冷冰冰的固态晶体是最不感兴趣的。它们最向往的大概就是传说中的‘火’吧?其中呢,有一些非常特别的个体被它们称为‘不焚者’,意思是如同传说里的火精灵那样遇火不焚。但你知道这些耐高温的不焚者到底能承受到多少度而不死吗?”
他忍不住大声地笑了起来。
“——答案是零下一百度。”
他用意念将数枚晶体射出访客服,红衣少年立刻朝那个方向扑了过去。
趁着甲烷海灌入隔离层的时间,他高速冲出海面,然后控制着海下的能量宝石剧烈撞击。
绚烂的电光闪耀,随后一团精灵般的幽蓝光焰亮起,转眼扩大如幽隧深洞。在那团高热彻底爆发以前,翠色如潮水般自“海面”之下涌出,态势癫狂地将它吞没。
“这就是‘阴火噬阳’了吧……可以可以,不愧是赤县养出来的救生犬呢。这下应该也差不多了。”
趁着对方消化甲烷爆发的热量,他微笑着飞上天空,去往最终的场所。
094 丧钟响彻神之庭园(上)
在门城外港梭形结构的中央位置,有一圈犹如行星光环似的附加结构。那是由诸多不同种类合金和空气系统打造的停泊港。
虽然短途的小型航空机可以直接降落在地面,但从星门穿梭过来的运输船往往因为体积或结构问题无法直接着陆,必须先经过停泊港过渡,然后再将货物运输进门城内部。
作为公平的象征,这圈停泊港精准切割在门城腹部的中间位置,不偏不倚地划出内港两端的分界所在。因为清楚这一点,当弥罗翻越停泊港后,马上就知道自己脚下的内港已经属于约律端。
远处的屋顶上亮起万丈光芒。明明是永夜的环境,从他的视角望去简直好像旭日初升似的。
“哇,追来得也太快了吧。”
他吐了一下舌头,然后打开轴车塔的地井。不需要额外的交通工具,他就这么直接跳入深邃的车道中。
急速的坠落让他想起了一点往事。
虽说局势十分惊险,其实他并没有特别着急的感觉。逃亡路线应该怎么走,他在观测者零三解放阈值限制的一瞬间就想好了。
所以,此时此刻他的思维状态简直可以用“无聊”来形容,空转也是件很难受的事,所以必须想点什么来打发时间。
于是他想起了自己的名字。
当然,“弥罗”并不是出生时的名字,在完成训练以前,所有的受训者——或者说实验体——都只有一个非常单调,基本和编号没区别的名字。
那个旧名字他已经忘掉了。没有回忆的必要。
然后则是,关于新的名字,虽然有各种各样的因素在里头,但最初的启发想必是“那个瞬间”。
“——那就是成为神吧。”
荒野中偶遇的青年如此说道。
对于破除心灵手术影响的方法,老实讲弥罗并不是那么渴望。要说为什么,这本来也是手术的效果之一。
他的思维结构异于常人,无法被惑控系法术探测和影响,指向“意图”的侦查部都会顺着笔直管道空空地滑落。
“机械”不应该有意图,只是执行指令而已。
然而,该怎么说呢,他还是有点佩服对方的。
连法术学校都没有钱去上的平民青年,从外表看倒是有那种斯文智慧的法师气派,结果张口却说出“想要成为神”这种自我意识严重过剩的话,足见这个人是天生的性格缺陷者。
但是真的很有意思。这点才是关键。
为了与魔网法师对抗而设计出来的实验体,确确实实是心灵术士们呕心沥血的成果,但却唯独忘掉帮他处理一个非常关键性的回路,那就是由重复性经历引起的“无聊感”。
于是既不会求生也不会怨恨的贵重机械鸟,居然因为“无聊感”而卷着家族里的财产逃跑了。这想想都是能把塔法师们笑死的重大失误。
然后呢,资助一个想要成为神的怪人去法术学校,这也很有意思。对于他而言,对方那种毫无来由的傲慢正是笑点所在。
不过很可惜,法师塔显然不觉得这很好笑。他们最终还是把青年拒之门外,想成为神的人就只好去军队里当战斗法师。对着圣徽与浩日发下效忠誓言,而私底下却又和逃亡的灵能者勾结在一起盗窃诈骗。不管怎么想都是离“神”遥不可及的可悲生活。
——但是如今回想起来,那仿佛就像是某种眷顾着青年法师的“宿命”一样,竟然把他导向了仅有的希望。
他通过轴车道坠入内港。
重力在瞬间翻转过来。弥罗倒了个身,冲向最近的红色电话亭。这时轴车井里已经传来龙啸般尖锐的风声。
不过已经没关系了。最危险的一段路已经过去,在约律端的空间门帮助下,他拉开距离比理识端容易得多。
这么想着的他冲向电话亭,结果一道黑芒反而比他去得更快,嗖嗖地把整个电话亭大卸八块。
“哇,你这也……是觉得反正不用赔钱吗?”
弥罗扭头逃向另一边。因为是具备实体的法器,他确实能够稍微控制住“珑刀”,但那最多也就是一瞬间。作为主人的红衣少年,其“神念”对法宝的驱使还是无法和“痛”的概念联系起来。
来不及找到电话亭,他只好随便冲进一个皮鞋铺里。
“借过借过!”
他一脚踢开挡路的鞋精灵。虽然有点不好意思但也无所谓,毕竟对手是一群抢人财物、扬人骨灰,还会咬小女孩手指的超没素质群体。对比之下他就算有闪光点了。
他从窗户跳了出去。通常这种不经过门的越界动作会直接掉下混沌海,不过对于拥有门城一半权力的他而言,稍微打破点规矩根本不算什么。
迎着艾森岛美丽的落日,他直奔岛屿另一侧的安歇丘旅店。身后店铺里传来鞋精灵的尖叫。
弥罗扭过头,不出意料地看见那铺子的烟囱滚出翠烟。
——光靠门的特权无法摆脱对手。
在“莲池”饲养的诸多工具里,他的综合能力说是二流都勉强之极。被观测者指定唤醒的理由,仅仅只是因为他和门城特殊的因缘性,以及对魔网法师的专杀特长而已。
大概正是清楚这点,身为前魔网法师的城主自己连头都不露,反倒指派一个克制他的古约律来追捕,那么当然也会对权限问题有所考虑。
对方得到的“通行证”想必就是那只黄金夜莺。
坦白说,那也是弥罗自己需要的东西。
虽然被要求抵抗到脑死亡为止,但“杀掉对手”同样是指令的终止条件。观测者零三将那个条件放在第一位,就说明“它在概率上可以被实现”。
将理论上的不可能变为可能,他需要的前提条件大概就是那只黄金夜莺。为此他也在不断地消耗着对手的耐心,引导对方去采用“那个办法”。
他打碎安歇丘旅馆的窗户,从旅馆正门溜回黄砖路上。另一座红色电话亭触手可及,他总算抢在对手破坏公物前闪了进去。
从亭子侧门冲出后,终点站近在眼前。隔着十数步的大理石阶梯尽头,老旧剧院的红布帘正微微摇荡。
他飞进帘后。一个穿着白手套黑西装的魔偶冷冰冰地注视着他,表情有点像它的主子。弥罗不禁放声大笑,然后随手扭掉它的脑袋,钻进剧院更深处。
“喂,伊登,不要自闭了!出来看烟花啊!你后院都要被人炸飞了!”
弥罗兴高采烈地跳到舞台上,一脚踢碎扑上来的木偶演员。剧场内当然空无一人,他也毫不在乎地继续大肆破坏那些木偶魔像。
“……疯完了吗?”
席间传来了少年冰冷的声音。
他从台前望去,红衣的影子自观众席后方走来。少年踩在灯光阴影的边界上,态度冷漠地盯着他。
弥罗思考了一会儿。
“其实我觉得还有点没过瘾……不如我们再来一圈吧?”
他笑着抓起一颗木偶脑袋,把它当成皮球那样拍了起来:“说到底你也不能真的杀了我吧?到底要把我怎么样呢?就算四肢都断掉,我也还是可以用意念力继续带着你朋友的手逃跑。你好像根本没办法治我嘛。”
“确实不能让你再逃下去了。”少年冷冷地说,“你出去了就是祸害其他人,还是在这里待着吧。”
他肩上的黄金夜莺仰颈长鸣,舞台后方漆黑的幕布骤然亮起。弥罗扭头看去,看到幕布上画着一片阳光灿烂的盛夏庭园。
他了然地微笑起来。
浴火的红衣向他扑来。于是他张开双臂,倾身后倒,和对方一起跌入美丽的庭园之画中。
095 丧钟响彻神之庭园(中)
繁花盛开、百果丰饶的广阔庭园。
蜂蝶缭绕丛间,鱼鹿游逐竞跑,群鸟于浓密的绿荫中谐唱欢歌。
天空蓝如宝石,盛夏艳阳的辉耀洒落湖中,反射出粼粼水光。那潋滟的色彩映入弥罗的眼中。
——随后在一瞬间熄灭。
日落中天,新月悄起。月隐林后,旭日东升。
仅仅是在他们两人从空中落地的几秒内,周围环境就已经历了四个日出日落。弥罗看到红衣少年脚边有一朵牵牛花,每当清晨时便开放,正午时便收起,转眼间就爬满旁边的藤架。
他看了一会儿,然后仰头望向天空,目睹满月高悬。
周围的时间正以惊人速度流逝。
除了两个外来者还未呈现出衰老,其他一切都在迅速变化着。树木开花吐芳,随后果实坠地,牛羊闲走河畔,转眼繁衍成群。
尽管如此,庭园依然美丽如画。
既没有生态平衡的崩毁,也不因四季流转而变色。这精致到虚假的世界里似乎只有一个季节,那就是永不结束的盛夏。
弥罗被这奇妙的景色迷住了。他兴奋地在原地转起了圈,企图把每一处有趣的风光都收入眼底。
“你看够了吗?”
他回过头,红衣少年仍然冷漠地站在原地。岁月从他身畔急遽地流逝,万象也在片刻不停地生灭,唯独少年没有一丝一毫的改变。
弥罗笑了起来。
“啊呀,你这个样子就很像圣人了嘛……说是神灵也差不多的感觉?”
少年皱眉看着他。
“别在意,想起了一点往事而已。你应该已经知道我和伊登是熟人了吧?其实说穿了也没有什么复杂的,以前我们是合作搭档啦。那个家伙混在军队里打探消息,我呢就靠这些消息去做点偷鸡摸狗的事。像是逛一下领队法师的家啦,借一下将领的家传宝石啦……反正都是些危害很小的罪行嘛。直到那天呢,那家伙好像是用沙子和花瓣哄骗了自己的上级将领,从被处死的敌国法师身上搞到了一块古石板,还背着所有人学习了上面的知识。唉,虽然不知道他到底学了些什么,反正他自此就相信那石板上记载的是一条成神之路,为了追寻剩下的石板,那个家伙可是很拼啊。又是在战场上反水叛国,又是去挖先代法师们的坟头,总之就是缺德事干尽了嘛。结果命运居然还真的眷顾着这个家伙,让他找到了关于‘成神’的线索。真的是很气人对吧?”
他一边说,一边眺望着庭园的尽头。那是遥远到不知尽头的山脉,在诸峰顶上矗立着五边形的石尖塔。尖塔底部环绕着无数黄金雕像,远远望去就像一层金砂。
“最终的秘密指向一本叫做‘幽冥之卷’的古书。那本书啊,据说是用‘掌管死亡的寰宇巨蛇之肤’做成的,上面记载的秘密则是‘万象之源头’、‘世界的终端’、‘历史的终结’。听起来就很厉害对不对?伊登那家伙就断定这本书上写着成神的方法……唉,如今看来多半不是啦。不然他也不会在这里窝着了,不过到底怎么回事我也不太清楚,毕竟那时候我已经掉下混沌海了嘛!”
“这就是你回来复仇的理由吗?”红衣少年淡淡地问道。
弥罗诧异地看着他几秒,然后搔起了脑袋。
“你为什么觉得我是来复仇的呢?”他笑容满面地说,“虽然不知道那个家伙到底是怎么跟你讲的,不过估计也是语焉不详吧?总之那勉勉强强算意外事故吧。当时偷到古卷的我被一群愤怒的法师追杀,那个家伙就打开了一扇传送门接应我。追杀我的老头也不是吃素的啦,当场就在他的传送门里制造了一个时空乱流。本来我还抓着传送门的边,结果伊登那家伙却要我先把古卷扔过去……唉,反正我也没所谓,所以就照办了。”
“然后他就抛下了你吗?”
“没啦,没啦。那家伙呢,属于你请他一盘饭就会毫不客气地吃光,再请一盘会再吃,反正就会留着你继续请他的类型……啊呀,你领会我的意思就行。如果能救的话他大概也会顺手救一下吧,但是当时他拿到古卷,就直接扔了一个传送信标到我这里,然后很潇洒地转身——就是那种真男人从不看爆炸的转身,你知道的吧?他转过身说了一句‘松手’,当然我也就松手了。”
他捧腹大笑起来。红衣少年莫名其妙地看着他。
“唉,好吧,你不明白也很正常,因为你基本上算是古约律嘛,法术对你就跟呼吸走路差不多吧。但对魔网法师可不一样。他们的法术是有成功率的,你理解了吧?那个自命不凡,觉得万事都尽在掌握的家伙,酷酷地扔了一个单体传送术过来,结果却在这种关键时刻法术失败了!你想想看等他回头以后得有多尴尬?这种乌龙实在是太搞笑了!”
弥罗笑得在地上打起了滚。
“我的妈啊——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老妈是谁啦,从小就被绑走了嘛——但是想到那家伙当时的表情我就要笑死了!”
“笑完了没?”红衣少年有点不耐烦地说,“笑完了就快点起来。老子要给你手脚打折,再看看怎么解除精神控制。别他妈叨逼叨浪费时间!”
“诶,原来你没打算杀我吗?”
弥罗轻巧地从地上跳起来,拍掉裤子上的尘土和草屑。
“虽然是很感谢你的手下留情,不过那是没有意义的,因为要死的人搞不好是你啊。”
红衣少年的目光中露出不以为然。于是他继续笑着说:“伊登那家伙到底是怎么跟你解释这里的呢?啊,多半会说‘这里是门城的核心动力源,所有的黄金守护者和空间门都靠这里驱动,所以你一定要保护好钥匙’之类的话吧?这点倒是不假啦,以特定位面的历史线消耗作为动力源,这是织法者们最高的技术成果之一,包括现在这座千门万户之都,其实也是他们那座浮空城的冷备份嘛。所以唯独这座庭园的门是我无法控制的,需要的启动口令应该只有伊登那家伙知道吧?没办法,我要出去的话就必须从你手中夺走现成的钥匙了。”
“……你觉得可行吗?”
“别的地方肯定做不到啦。不过在这里就……所以说伊登那家伙果然没有告诉你啊。那家伙估计觉得保守秘密比你的性命更重要吧。”
他随手摘下旁边的红玫瑰,摇晃着花枝说:“这个地方,其实也是当初我们两个出生的星球,换句话说就是我们的故乡啊。你们赤县是怎么讲的来着?哦,就是‘此方天地的主人’。‘客随主便’、‘非侵他土’……这些都是你发过誓要遵从的规矩吧?”
花朵被剧烈的风吹得摇颤不已。下一个瞬间就枯萎凋零了。
“不好意思啊,之前我说了那么多话,其实只是在争取尝试的时间而已。然后就在你说要把我手脚打折的时候,终于能够抓住你了。”
就如他口中所说,意念感知范围内出现了一个非常“稀薄”的物体。虽然细节模糊,但无疑正是红衣少年的身躯。
“你们这些古约律啊,就是因为太讲规矩,还尽给自己加些奇奇怪怪的限制,所以才会被各种套路消灭掉嘛。”
他如此感叹几句,然后在意念中抓住少年细瘦的脖颈,像扭死活雀那样残忍地往后扳折。
096 丧钟响彻神之庭园(下)
并非所有古约律都厌恶漂泊,它们有些甚至生来就游荡在虚空里。
然而,越是强大的古约律就越表现出这种对诞生地的依赖性。它们害怕离开故土,抗拒离开故土,甚至根本无法离开故土。它们的力量唯有在诞生地才能最大化,因此在宇宙尺度上鲜少看到太强大的古约律活跃。
——观测者零三将此称之为“地权”。
和其他强大的古约律一样,无远域的“赤县”文明非常内向。掌管星球的“炼气士”里到底都有些什么样的人,大概只有作为其重要盟友的无远星才搞得清楚。
声名在外的仅有两人。其一是接受联盟的紧急救生员任命,常年活跃在星河战线上的“法剑”陈薇。其二就是抢人钱财扬人骨灰的“玄虹”姬藏玉。
——考虑到古约律重视真名的习惯,这两人使用的大约都是假名。当然弥罗也听说玄虹被那个凡人叫做“荆璜”,但观测者零三不曾特意说明,他也不清楚其中哪一个才是红衣少年的真名。
也可能两者皆非。反正不是很重要。
他在意念中将力量推到最大。红衣少年的脖颈不自然地仰了起来,在濒临折断时发出一种奇怪的吱嘎声。
对方拼命将脑袋往下压,面孔也扭曲起来。但那大概率不是窒息或痛苦,只是单纯被气坏了而已。弥罗先前就发现对方会在情绪激烈时做出类似“喘气”的动作。
但是能在甲烷海里肉搏的家伙需要什么呼吸呢?
所以折断颈骨并不是为了让对方“断气”,而是把少年脑袋扯下来的前置动作。他搞不清楚对方哪里是致命点,那么显然只能尽量把对方撕得更碎一点。
少年肩上的黄金夜莺发出啁鸣。
弥罗感知中的那个稀薄躯体立刻又消失了。夜莺的叫声暂时赋予了红衣少年和他近乎平等的“地权”。
少年低下头,珑刀和翠星同时向弥罗脚边飞来。同时剧烈的风暴也从果林后刮向少年。
作为动力庭园的防御机制,织法者们留下的另一项遗产,那就是魔像军团“黄金守护者”。不同于门的权限机制,为了确保庭园的动力持续供给,它们只会威胁到动力源稳定性的目标。
当然不是规规矩矩的弥罗,而是那个带有强烈异质灵场效应的“七宫翠星幌”。
璀璨的黄金光芒在日月变换中闪耀。剑、枪、刀、手铳、单兵炮,还有一些弥罗也搞不懂是什么玩意儿的凶器,部一股脑地冲着红衣少年打去。在那个瞬间,就连弥罗也很好奇对方应该怎么办。
再拿出防御性法宝是不可能的。以对方极其典型的古约律式神经质性格,“七羽凰火罩”的部性能肯定都放在那个破损船摆件身上,属性克制自己的红衣少年多半没有预备防御手段。
黄金夜莺持续高啼——那对“黄金守护者”是无效的,仅仅是为了维持“地权”的平等罢了。
随后珑刀振响。
时间短暂地停止了。
并非超高速思维产生的错觉,而是真实的现象出现在弥罗眼前。
日月停转。河水断流。花开不辞。
而后烈焰燃起。
并非翠星幌引起的高温效应,而是在“凡人”认知中最为普遍的,鲜红酷艳的烈火。
烈焰如朱雀腾飞,直往九霄高日。在红色舞动的尽头,“那个东西”和弥罗视线相接。
不知为何,他的思想在停滞的天地里仍能运转,顺畅地分析着周围发生的一切。
时停类法术确实存在。在他诞生的时代,塔法师们就已将魔网的研究和运用推进到辉煌的程度,甚至时空也可以用高阶法术予以干扰。
但那和眼前的现象是不同的。
由织法者们打造的动力庭园,并不局限于某个地区内的时间偏移,而是真正的“历史线加速”。可以说当门城被启动的瞬间,这个星层就被从连续界里撕扯了出去。将这整个“故乡”完抛弃,如此才得以让浮空城升入天中。
那可以说是一种升神般的仪式吧。
然后,升入天中的织法者们又如陨星般坠回大地。遗族们完丧失了祖先的能力和技术,也无法再以神族自居,只好用身处下界的“阿特伦(unteren)”为名。
失去造物主的神之庭园,即便如今被某个家伙千方百计地篡夺到手,也只能是单纯地运用而已,技术复现却绝无希望。
那么出现在他眼前的到底是什么呢?
某种异质法则在这失去主人的庭园里蔓延开来。
烈火中的“那个东西”轻轻摇头,露出一丝微笑。
既不是对胜算的得意,也不是对败者的嘲弄。在那双幽焰狂舞的眼瞳深处,逐渐流露出虚如伪物的爱怜。
他的感知灼烧起来。从意念力“看”去,那里凭空出现了一团无可名状的液态之火。
接着时间又如箭矢离弦。
无数金光闪耀的凶器冲向“那个东西”,它们穿过“他”的胸膛、头颅、眼睛、手脚,然后又像什么也没击中那样飞了出去。附加在武器上的部诅咒和法术也毫无反应,仿佛刚才只是经过了一团空气。
“那个东西”仍在弥罗的视觉里微笑,意志力也因灼烫而无法靠近,唯独在物质层面却好像消失了一样。那不是灵体化、气态化、纳米化、量子化,或者任何能够被织法者技术破坏的防御方式。
“那个东西”只是单纯的“不存在于此世”罢了。
如果说感知抓不住的是“神念的形象化”,那么现实抓不住的恐怕就是“形象的虚无化”。
于是他明白了。
“你已经……“
话语被扑来的焚风截断。他控制着自己飞起来,轻松避开翠色的火焰,然后继续看向对方。
仅仅只是一瞬移目,“无名之物“又变成了红衣少年。当弥罗和他视线相接时,竟然从那目光里察觉了巨大的恐惧。
——刚才只是意外。他由此做出判断。
红衣少年像凡人那样喘着气,咬牙切齿地朝他扑过来。黄金夜莺抓在他肩膀上,像是面对生命最后一刻那样长久不绝地啼叫。
——持续叫下去的话,离报废大概也不远了吧?
弥罗像是突然从梦中醒来。他看着这一幕露出笑容。虽然中间过程出了很多意外,决胜时刻还是跟他预想得差不多。
他扬手扔出木盒,然后把它用意念力加速射向黄金守护者。面临攻击的魔像立刻举起手中的灵能炮。
红衣少年毫不犹豫地改变了方向。在那突兀的折弯中,黄金夜莺的细爪简直要把少年肩膀上的布料抓碎。
弥罗对着它伸出手掌。
意念力范围中的黄金夜莺是非常油滑的,可以感知却很难施力,想必是某种保护性法术。然而每当夜莺鸣叫之时,这种防护便会弱化下去。
——体积如此小巧的魔像,同时段运行的法术自然相当有限。恐怕“地权赋予”、“权力者感知”、“反意念力保护”这些法术都是记录在同一个核心上。
黄金夜莺脱离了红衣少年的肩膀,毫无反抗之力地朝他撞来。那跟木盒完背道而驰,无论如何都只能选择一个而已。
红衣少年继续扑向木盒。
弥罗伸手迎接夜莺,就在抓到那庭园的“钥匙“以前,珑刀从中间疾速划过。
黄金夜莺破碎开来。各色宝石在阳光下流转璀璨。
鸣叫声陡然消散,感知中的魔偶又变得油滑到难以捕捉。在那已然一分为二的碎块中,弥罗意识到自己竟然也只能选择一个抓走。
他伸出手,勉勉强强把带着鸟首的部分抓入掌中,然后扫描起内侧镌刻的术式。
结果什么也没有,鸟首不是魔偶的核心。
“在找这个吗?”
红衣少年抓住木盒,避开灵能炮的射线,然后落回地上。一根白绳钻出少年的领口,从草地上抓起某个色泽灰暗的小物体。
弥罗看了过去,发现那是一颗铅做的心脏,
白绳缠回少年手上,夜莺的铅心也随之摇荡。看到这一幕的弥罗忍不住大笑起来。
“……真是想得出啊,打开黄金庭园的钥匙,居然是用铅做的?”
红衣少年收起了翠星幌,围着他的黄金守护者随即归于静止。
“还要再打下去吗?”少年说。
弥罗想了想,然后笑着摇了摇头。
“算了算了,钥匙和木盒都在你手上。只要你现在开门跑路,我也就只好一个人在这里耗光脑细胞了……没意思,最后的时间不如拿来聊聊天嘛。”
少年又皱起眉说:“心灵手术那东西是可以解除……”
“以前是可以治的啦,粘上也没问题。”弥罗摆手说,“但是掉下混沌海以后,我可是见到了更吓人的东西啊。你知道焚辰那个疯子怎么搞精神改造吗?他居然把第三原种的概念本体捕获了,专门拿着它的残骸来搞这个……唉,理识侧出身的家伙都是这么变态,伊登那家伙真是生错地方了。总之呢,我现在是死定啦,杀不了你,你也不杀我,那么就只好等着脑细胞耗光了。”
红衣少年看着他问道:“你为什么杀了那头人狼?
“啊,那个算一时兴起吧?想着给老朋友一个惊喜之类的。”
他笑着说:“你知道那个关于国王和夜莺的故事吧?我刚才就一直在想,机械夜莺被丢掉,并不是因为国王讨厌它之类的理由,仅仅只是觉得‘没用了’而已。那么对于机械夜莺来说又怎么样呢?”
“喂,别扯这些有的没的。就算是原种的力量也未必……”
“答案是无所谓啊。”弥罗说,“为什么机械会产生怨恨呢?说到底只是在靠发条行动嘛!唱歌啦,啄瞎国王的眼睛啦,反正对机械都没什么区别,只是拧发条的东西不一样。”
他开始感到无聊了。
重复性的执行着指令。不管来自国王或毒蛇都没有区别。
“——我是搞不懂活夜莺天天唱歌的乐趣在哪里啦,但是那个对机械大概没什么意思吧。”
机器鸟到底想做什么呢?在发条的力量耗尽以前,不管做什么都是在执行别人的指令。
什么才是真正“自主”的事情呢?
他的思考在这里产生了停顿,然后大笑起来。
“喂,告诉你一个秘密吧。”他对少年说,“那个给我黑卡的土豪朋友啊,他的名字叫赤拉滨,自称是个平平无奇的天场农夫……”
红衣少年呆了一秒,然后猛地朝上飞起。这时弥罗伸出手,用意念力探入木盒内部,然后猛地往外一推。
木盒轰然炸碎。
少年翻掌抓住盒里掉出来的东西,愕然的脸上浮现出怒火。
弥罗也飞了起来。飞来的珑刀削断了他的左腿,他恍如未觉地冲到少年面前。
“不给糖就捣蛋!”他兴奋地高喊着,再度将掌心对准少年手里的东西。
红衣少年终于露出了平静无波的目光,随即白绳带着铅心射向他的腹部。
“相思索”本身是无法伤人的,然而绑在上面的铅心却不会被弥罗抢走,大概是想利用那个质量把他重创吧。
弥罗猛地将身体下沉,随后大笑着张开嘴,像孩童接住抛来糖果那样让铅心撞进口中。他感到夜莺冰冷的心脏打穿口腔,一路从脑后贯出。
他感到很满意,认为这也算意外事故。
于是旋转的发条戛然而止。
097 抑或明日骤醒(上)
警报钟声回荡在城内。
无论是内港、外港、约律端、理识端,都被那不知源头的钟声笼罩。防卫机器人和黄金守护者蜂拥而出,盲目地游荡在大街上。
原本设定为永昼的内港环境,不知为何而突然变得不稳定起来。时而夜浓如墨,时而阴雨纷纷。那景象令所有目睹者都感到不安。
只有红莲下的小女孩了然地望着天空。
“是把弥罗赶进了动力庭吧……玄虹又在里边闯了什么祸呢?”
她的喃喃自语被一个凡人的声音打断了。
“你唠叨啥呢?”罗彬瀚说。
小女孩阴郁地回头盯着他。但罗彬瀚此时头顶气泡,旁边还有雅莱丽伽,根本不把她放在眼中。
他这会儿已经感觉不到双臂疼痛,反倒浑身冒汗,只是抬不起手去擦脸。那体验实在很难受,于是他又对毫无逃跑意图的小女孩说:“你刚才跟荆璜讲话的时候是不是提到了周雨?”
“确实提到了喔。”小女孩说,“但是就不告诉你。”
罗彬瀚倒不怎么在乎,反正他等下还可以问荆璜,而且他失血很多,现在甚至有点犯困。
“你这样子还真是轻松呢。”
“不然咋地吧?有本事你钻进来,我们用脚单挑啊。”
小女孩盯着他,突然露出了灿漫的笑容。
“罗彬瀚,来给你讲个故事吧!”
罗彬瀚不假思索地喝道:“滚,老子不听!”
“……虽然记忆留不下来,你的直觉倒是很准确呢。”
小女孩身姿摇曳,如曼舞般在破碎的红莲之影中徘徊游荡。因为没办法堵住耳朵,她的声音还是传入罗彬瀚耳中。
“你知道这座城市的前身是什么吗?才不是什么宠物花园一样的港口呢。这座城市的原型——”
低沉的钟声回荡,仿佛应和着她的笑声。
“——是神灵的天宫啊。”
罗彬瀚茫然地看了看雅莱丽伽。他发现后者似乎对小女孩的话听得很专注。
“从最普通的逻辑法术结构发展到对大源的认知,甚至连自身历史线也能够进行干预。达到这种境界的‘织法者’们,在低层次的巫师文明眼中说成是神也可以吧?像他们这样以理识结构创制法术的特殊文明,很早以前就意识到了渊的概念,并把那里视为最终神座的所在。他们正是为此才建造了密思拉之城,想要靠着切分自身历史线来制造无穷的动力源,然后抵达心目中的神座。”
她嘻嘻地笑着,又将手指向天空。
“然后他们就被击坠了呢。不管是不是真的能进来,既然外人已经叩响大门,真月也不可能置之不理,于是就稍微回溯了一下他们的法术路径——结构太幼稚了,清楚得就像四则运算喔。因为他们已经抵达了也没有保留的必要,所以直接就把他们的施法路径封死了。这样不止天宫掉回了地面,就连其他的技术也部停止运转。”
“听起来那座天宫已经毁灭了。”雅莱丽伽说,“门城不像是个残骸。”
“啊,因为是复制络则是作为冷备份的伐楼拿(varuna)之城。虽然是在大崩解里幸存下来的残迹,却还保存着他们的一部分法术逻辑结构,遗族们就基于那个结构建立了魔网体系。然后呢,一个法师找到了那座城,得到了织法者们剩下的力量,结果却没有勇气像当初的织法者们那样向渊进发。”
钟声渐渐歇去,而女孩犹将手臂高悬,如同苍白的树枝刺向天穹。
“何等胆小之辈呢!既渴望神的力量,又畏惧渊的真实,最后只好把城升到天上,变成这样可笑的宠物花园。不过没关系喔,黄金的颜色正适合给腐朽者装饰棺椁,那么你就在这座华丽鸟笼里继续做梦吧。”
幼小的魔女旋舞于红莲内,对着城中亡魂高声嘲笑。
“看到了吗,织法者?这就是你们的后人喔。目视九渊之暗,抵达九渊之界,叩响九渊之门——你等为此罪行而破碎灵魂之辈,究竟是因何目的而生?因何理论而存?因何愿想而灭?你等所求之境界,迄今究竟残留何物?”
她残酷地发出宣告。
“向天中高月发起革命——但凡有此逆愿者,必将目睹焚星之火。”
室内余人呆然地望着她。
“你整啥呢?”罗彬瀚说,“圈转得挺溜啊,再多来几个?”
小女孩停止了动作,不满地转头看着他。
“你真是一点都不开窍呢,罗彬瀚。明明我已经提醒过你了,结果你还是一脸梦游的样子。是觉得这些事情反正跟你没关系吗?要是那样想就大错特错了喔。”
罗彬瀚稀里糊涂地和雅莱丽伽对望了一眼,然后试探地问道:“难道我是什么**师转世?”
“才没有那种事呢。你这种在陷阱带原始文明出生的原始智人,既无法发展成约律类,也不可能靠独立的科技研究算出隧穿方程,到最后确实也跟猴子没什么区别。嗯,你充其量就是一只运气不太好,从树梢直接跌进了深海里的倒霉猴子而已,接下来你到底要怎么办才好呢?”
“变海猴子呗。”罗彬瀚随口说。
小女孩气得鼓起了脸。
“就算你只是落海的普通猴子,和万象之间也是存在联系的——小概率的巧合在你身上已经堆积到了异常的程度,除了‘永光预言’外没有更合理的解释。虽然还不确定你担当着什么样的角色,这个舞台上确实有你一份喔。只不过现在的你看不清楚这点而已。”
“你少他妈忽悠我。上一个信你的还搁地上躺着呢。”
三具遗体已被拖到角落,而马林看上去也快和尸体差不多了。小女孩冷淡地看了他们一眼。
“他们只是马匹而已。为了迎接舞会到来,总是需要拉车的马,弥罗的话,就应该算是狗变的车夫吧。”
“……啥玩意儿?”
“我在说童话哦,罗彬瀚。”
女孩扬起脸,冷酷的表情像面具一样切换为孩童单纯的笑靥。
“刚才弹珠飞出来的时候,你是故意在激怒弥罗吧?为什么会有那样的意识呢?应该是和你昏迷时做的梦有关,所以说又是被周雨的暗示救了一次呢。但是罗彬瀚,接下来也差不多该自己动动脑子了。要仔细地想想哦——明明你和马林的东西都被搜走了,为什么只有那颗弹珠还在宓谷拉身上呢?明明看见她和你们走在一起,沙斯却从始至终一根手指都没有动她。我也从来没说过宓谷拉在计划里是多余的——这其中的巨大矛盾,你到底是为什么视而不见呢?”
罗彬瀚瞪着她,始终不敢回头。
“根本不是我哦。给沙斯当顾问也好,指定唤醒弥罗也好,点燃门城的计划部都是赤拉滨独立完成的。我只是响应他作为红莲学者的请求,所以才降临过来进行观察和监督。”
她把双手背后,低头轻踢着地上的碎宝石。
“用他的剧本来说,我只是‘仙女教母’而已。如果不是弥罗那只懒狗捣乱,我原来根本就不用出现在王子面前嘛。不过说到底也无所谓,任何一种未知可能性对我都有平等的价值,结局只有对公主和王子比较重要而已。”
先将一块色泽近血的宝石碎片踢到罗彬瀚面前,然后她再度抬起脸来。
“午夜十二点已经到了哦,宓谷拉。舞会魔法消失的时候你就会变回原型。但是决定用水晶鞋把车夫杀掉的你,想不被察觉地逃掉已经不可能了。接下来要做什么都是你的自由——毕竟在赤拉滨打造的这个空中舞台上,身为织法者遗族的你才是真正的女主角啊。”
098 抑或明日骤醒(中)
宓谷拉从座位上站起来。
锁链顺着她的衣角滑落到地面,发出一阵哗哗乱响。起初罗彬瀚以为这是她用某种力量把锁链打断了,直到她差点在链子堆里绊了一跤,他才确信宓谷拉真的不会什么魔法。
锁链从一开始就没有绑死,只是装模作样地挂在她身上,充作舞会客人的礼服。
罗彬瀚有点好奇这是谁的主意。会是宓谷拉自己要求的吗?还是说沙斯生前曾打算跟他开最后一个玩笑呢?
脸色惨白的马林这时好像活了过来。他双唇颤抖地对罗彬瀚说:“你挑姑娘的眼光需要更谨慎些。”
“闭上你的鸟嘴。”罗彬瀚也牙齿打颤地答道,“你他妈懂个屁的恋爱。”
宓谷拉来到他面前,毫无防护的马林立刻瘫倒在椅子上,简直像是因为心脏骤停而死了。然而罗彬瀚却能清楚地看见此人正双眼微眯,窃窃观望局势发展。
他的视觉似乎正变得空前敏锐,体内精力充沛,甚至连头脑也轻快许多。可是当他的注意力集中到宓谷拉身上时,这一切好像都变得无关紧要了。
她站在隔离他们的气泡前,用手轻轻地碰了一下。
“罗彬。”她说。
雅莱丽伽就站在距离她三步外的地方,手里有弯刀和枪,还有一条长长的尾巴。罗彬瀚认为宓谷拉毫无机会,但不知为何就是害怕,索玛沙斯提亚也没到这个份上。
“你的手臂还疼吗?”宓谷拉问道。
罗彬瀚充满恐惧地摇头,他一瞬不瞬地盯着宓谷拉的脸,生怕她下一秒就会露出初始梦境般的变态表情。
宓谷拉只是看着他。她的样子和站在柳林里时毫无区别。
“祖母叫我来看一个蜥魔巫医。”她说,“然后让这座城烧起来。”
罗彬瀚看到马林的腿狠狠哆嗦了一下,不过他自己倒是没什么感觉。
“你怎么烧这么大的地方?”他问道。
于是宓谷拉用手扯住衣摆,脱下身上的飞天绵羊套衫。她在套衫底下还穿着一件贴身背心。背心领口开得很低,在她胸骨正中央露出一枚淡灰色的晶球。
晶球暗淡无光,顶部有根细线埋在宓谷拉苍白的皮肤下,一直连接着她脖颈上的金属环。那整体上看起来就像是件风格独特的装饰物。
“当我快死时它就会让这座城烧起来。”宓谷拉说。
她的表情看起来和罗彬瀚同样迷惑,因此罗彬瀚直接看向了小女孩。
“喂,三傻在吗?”他说,“解释下原理?”
“这种时候倒是愿意听我说话了呢。不过告诉你也没关系,这个对宓谷拉既是维生装置,也是法术回路的压制装置。和弥罗那种变成阿特伦人的下界民不同,她是残留着织法者之血的最后一人,所以就和门城本身一样,血统里残留着少量法术结构,换句话说她和门城就是织法者们留下的最后两项遗产。如果她觉醒的话,对门城的控制权还要凌驾在现任主人之上。”
小女孩目光凉薄地瞥来一眼:“真可惜呢,罗彬瀚。你说不定差点就得到织法者的遗产了。”
“你又知道我没得了。”罗彬瀚不甘示弱地说,“等那小少爷回来你看我得不得,人和城都给你打包抢咯。”
“把希望寄托在玄虹身上也是没用的。你觉得把他引开是为了让宓谷拉有时间放火吗?搞错了哦,就算他站在这里,对宓谷拉来说也根本不是好事。我让弥罗把玄虹引开,单纯只是为了让宓谷拉有更多时间和你道别而已。这个就算是我作为‘仙女教母’对她的额外照顾吧。”
不再理会罗彬瀚的瞪目,她将视线移向宓谷拉。
“宓谷拉,有什么想跟这个白痴讲的,最好就尽快说完哦。现在赤拉滨应该也已经知道沙斯失败了,那么接下来他很快就会激活你体内潜藏的法术结构,让门城感应到你的存在。同时你的血液蛋白质控制器就会失效……但是,你想活下去也同样可以做到。因为你是织法者最后的真血,这座城市会不计一切代价拯救你。哪怕是要把你的天绝复制传播到每一个能触及的位面和个体,从无以计数的病人里催生出一个可能的抗体,这座城市也会毫不犹豫地去执行。”
宓谷拉张着嘴按住胸前,那样子简直比罗彬瀚还要受冲击。
“这是真的吗,仙女教母?”她惊讶地问道。
“别跟这玩意儿叫这么好听!”罗彬瀚勃然大怒道,“丫就是一坏东西!”
小女孩依然无视着他,点点头说:“就是这么回事哦,宓谷拉。所以赤拉滨才让你先住在莲树星农场,不必去和门城的人接触,否则产生感情就麻烦了。不过他应该也警告过你,如果沙斯的计划被发现,那么接下来行动的就是你了。本来要是马林和那头白痴都老老实实地死掉,你就可以继续安静地过田园生活……宓谷拉,当你扔出那颗弹珠的时候,自己应该就清楚会怎么样了吧?”
宓谷拉继续摸着胸前的晶球。她有点困惑地看看小女孩,又回头望望罗彬瀚。雅莱丽伽快步来到她面前,沉默而迅速地检查着那两个装置。
她几乎是罗彬瀚部的希望,但雅莱丽伽的表情却随着检查时长变得越来越沉重。小女孩冷眼观望着她的举动。
“……作为你的仙女教母,最后再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吧。就算你选择用门城的力量来拯救自己,旁边那头白痴也绝对会幸存,因为包住他的气泡是个门城无法入侵的强力法则,雅伽莱和罗莫大概也没关系吧。所以你要选择的是自己的性命,或者无数陌生人的性命。虽然赤拉滨的意图是让你选择后者,但作为观测者的我是不会干扰你的。一个也好,无数也好,你们在可能性演算上的价值完平等——现在必须要做出选择了。宓谷拉,雅加婆婆的屋子里已经住进了新的孩子,那就意味着童年终结的你已经回不去了。可以明白这点吧?”
说完这段话后,小女孩走出红莲的影子,在黑暗的角落里静静坐下,再也没有任何言语。
宓谷拉又转回头看罗彬瀚。她问道:“罗彬,你觉得我该怎么办?”
罗彬瀚答不上来。他挺过了超过一百轮的赞美词游戏,但是突然间就什么都不会说了。
宓谷拉又朝气泡靠近。她好像没有注意到雅莱丽伽正拿枪指着她,而是专注地盯着罗彬瀚的右手腕。
“我真希望我能扔得早一点。”她说,“不过我可只有一枚弹珠呀,要是被桌旁的人抓住了怎么呢?”
罗彬瀚忽然感到胸前一阵刺痛。他看到宓谷拉的一根指甲折断了,血迹从那里渗出。
她胸前的晶球开始微微发亮。
099 抑或明日骤醒(下)
罗彬瀚从椅子上站了起来。他看到雅莱丽伽做了一个类似打开保险栓的动作,但却迟迟没有开枪。
宓谷拉低头看着自己胸前的晶球,像是惊叹般轻轻哦了一声。
“这感觉真奇怪,罗彬。”她说,“我好像看到了很多从未见过的东西……”
她墨蓝的头发飘了起来,覆盖着薄膜的眼瞳深处绽放出星云般梦幻的光辉。无数火花似的符号在她周身闪烁明灭,如同数重光环拱卫着她。
宓谷拉脸上的惊讶渐渐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令罗彬瀚胸中颤抖的宁静。
他忐忑地注视着女孩。
“我的视观发生了质变。”宓谷拉说,“整个世界截然不同了。它变得非常的……复杂。”
她的言语令罗彬瀚感到恐慌。然而当宓谷拉看着他时,那温柔愉快的神气还是和往日一样。
她将脸和手抵在气泡上,低声细语道:“当我住在祖母的小屋里时,一切都那么简单形象,天空、草地、树木、牛羊……而现在我可以细数到它们的每一个微观分子结构和灵能流通回路。我还能推算它们从物质和超凡两个角度的演进历史。它们如今看上去同样美丽,但是再也无法回到那个形象而朦胧的世界……罗彬,我想我的童年结束了。”
罗彬瀚想用左手盖住她的手掌,然而左臂始终抬不起来。
他只好说:“没事,反正我也不喜欢年纪太小的。”
宓谷拉静静地看着他,眼中洋溢着比春日柳枝更柔软的喜悦。
“但我还是觉得很快乐。”她说,“现在一切都改变了,然而当我念到你的名字时还是有着和过去同样的感觉。罗彬,我可以看到你每一个细胞的衰老过程,可同时那个形象又朦胧的世界还是残留在你身上。我好奇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她用手指描绘着气泡后的人形轮廓,鲜血从她口鼻里淌出。
地面突然剧烈地震动起来。天窗外的世界变得漆黑一片,尖锐急促的钟声哀鸣不绝。雅莱丽伽终于不再等待,她举起枪连开了三发,然而飞射的子弹部都被火花符号弹开。
她丢下枪械,提起蓝色短弯刀。这时一团火焰撞开了仓库正门。
荆璜从门外冲了进来。他头发凌乱,满身尘灰,甚至连左臂也不见了。
“草,”罗彬瀚目瞪口呆地说,“你不是追我手去了吗?咋把自己麒麟臂都追没了?极限一换一啊?”
角落里的小女孩也站了起来。
“赶在这个时候回来了呢,玄虹,你还是不要……”
“滚!”荆璜咆哮道,“你亲爹迟早在马桶上憋死!”
他闪身来到宓谷拉面前,两人互相对望着。罗彬瀚看到荆璜右手中抓着一枝铃兰花笔。
“你是火元素吗?”宓谷拉说,“我看不出你的构造。不过你又热又亮,像一团火。”
荆璜看着她问道:“你是织法者?”
“也许是的。”宓谷拉沉吟着答道,“我的记忆中并无往事,精神上亦无认同。是否能光凭血统而断定归属呢?”
荆璜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走吧,先离开这座城。”
“那么我会死去。”宓谷拉立刻说,“我的能力不足以解除天绝。如今它已开始扩散,重装蛋白质控制器毫无用处,伐楼娜正为我运算新的抑制方案。”
“……难道你想让这里连接的所有世界来给你陪葬吗?”
“不,当然不。如今我已感受到它们和我之间的密切联系。它们给予了我欢乐,我不应当那样做。”
黑血还在不断从宓谷拉的五官里渗出,她却像毫无察觉地沉思起来。在将近半分钟的考虑后,她终于又抬起头。
“我知道该去哪里了。”她说。
她从荆璜手中拿过铃兰笔,然后转头看向罗彬瀚。
“我看到了许多形式的生命,罗彬。”她说,“如今我感到心中充满快乐,这是因诞生而得到的权利,故而我想要延续它。或许那意味着我将转换为新的生命形式,或许我们在物质世界再也难以相见……我将继续思考刚才的问题。当星辰之途抵达尽头,我可能会回来向你解释那种感觉。”
她在墙壁上画出一道门,然后打开门户走了进去。荆璜立刻趋步追入其中。
他们来到了安歇丘旅馆的某个房间,一扇被人打碎的窗户正对岛中血红的落日。
然而那只是凡人眼中的景色。
对于两人来说,在室内与室外的边界线上,存在着第三个薄如蝉翼却又深不可测的空间。那是时空混乱的星层间隙,毫无规律可言的混沌之海。
“我思考什么办法能使我逃避死亡。”宓谷拉解释道,“答案只有‘随机’。”
荆璜已经明白了她的计划。他闭上眼睛说:“那个地方连接着九渊……”
“但也连接着月境,过去,未来,别的历史线……或许我会马上被撕碎,也或许因果的崩解会阻止天绝概念运作。”
“你知道幸存的可能性有多小吧?就连你那些叩响九渊之门的祖先,恐怕也没把握在那里面存活下去。你身上继承到的能力又剩下多少呢?”
“我和他们是不同的。”宓谷拉答道,“他们是纯粹的求道者,而我……我还无法解释。曾经我的世界只是一间小房子和一只绵羊,我尚未真正了解什么是生存之喜悦,因而完听从着教导者的安排。但现在事情不一样了,我想,有些非常小概率的事件发生在了我身上,影响了我童年的终结。那使我……”
她疑惑地将手按在胸前说:“那使我改变了。我不再是那个无忧无虑的小女孩,我想……我想那让我渴望获得什么,又或者给予什么?”
围绕她的火花符号开始变得衰弱起来。于是她将手中的铃兰笔交还给荆璜,又取下头上的昙花发卡。她刚要把发卡递出去,旋即又收回了手。
“不,我想留着这个。”她说,“他已经有花环了。”
于是她戴好发卡,落入混沌的涡流之中。
荆璜坐在床上,无言地望着艾森岛的落日坠到山后,半晌才打开门回到仓库中。
这时马林已经开始为末日痛哭,而罗彬瀚干脆躺在地上休息。荆璜过去对他说:“她走了。”
“……去哪儿了?”
“不知道。”
罗彬瀚扫了他一眼,恐怕是把他的话当作死亡通知书。于是荆璜又说:“她的去向是随机的。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也可能明天就站你床头了。你最好祈祷后一种的情况不要出现。”
“为什么?”
“因为那肯定是他妈变成什么混沌魔女之类的玩意儿了。”
罗彬瀚疲惫地闭上了眼睛。荆璜收起凰火罩,用脚踹了踹他说:“不许睡,起来跟老子去接手。”
“接啥接啊。”罗彬瀚说,“换个机械的不更方便吗?”
“……那我看着不爽。”
“都要世界末日了还管你爽不爽呐。”
“我管他是不是世界末日。”荆璜说,“你他妈必须给老子去接手。”
最终罗彬瀚不得不从地上爬起来,为了满足对方的强迫症而悻悻地去接手。他们穿过昏暗混乱(且到处都是昏睡的蜥魔)的街道,找到一家约律端的诊所。接待他们的是一只半人高的白猫。
“我不是兽医!”它傲慢地甩上房门。
荆璜一脚把门踹开。十分钟后罗彬瀚坐在临时搭成的人形长桌上,心惊胆战地看着一群猫筹备手术。为了排遣自己的恐惧,他只得对荆璜说:“我想起来一件事。”
“什么事?”
“你和那三傻说话的时候提起周雨了对吧?那东西怎么会认识周雨?”
荆璜僵了一下,随后大步走到桌边,拿起某个瓶子问道:“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啥?猫粮啊?”
“是速效安眠水。”
说完荆璜右臂一挥,扬手把瓶口怼进罗彬瀚嘴里。
100 国王致辞谢幕(上)
黄金座钟稳定地运行着。代表内港昼夜的三根指针如常行走,而控制着动力庭园的第四根指针也已减慢转速。
“……传统上的心灵术士很少能干扰物质,更多是从心灵操控的角度入手。心灵戳刺、自性鞭击、本我暗示、心灵碾压、精神障壁……攻防的核心主要落在‘迷惑’和‘控制’上,也就是说基本集中在精神手段。”
伊登把写好的信笺放入纸封中,接着继续说:“虽然主流如此,他们确实有一个很罕见的分支能够干扰物质——也就是所谓的‘心灵制动’流派。因为心灵术士本身能发挥出的制动力微乎其微,所以他们就另辟蹊径,通过心灵操控手术来制造更能发挥出意念力的个体……用理识侧的情况打比方,就像是人制造出计算器来提高效率。”
一直盯着黄金座钟的荆璜终于转过脸来:“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在回答你的质疑。”伊登平淡地说,“如果你所说属实,那么第三原种的‘重序’确实和心灵手术是完不同的原理。事实上心灵手术也并不能真的抹消痛觉,只是让人无法把‘痛’和其他事件联系起来而已。要把人真正改造成机械,以心灵术士的手段是办不到的,就算表层思考被切断,潜意识里也会明白是怎么回事,然后就会以种种形式做出反抗——譬如说,以‘无聊’为理由的逃离,或者是利用巧合自杀。按照你所说的情况,大概第三原种并没有真的从意识最底层将他做出性质改变。应该是为了保证他仍有门城的分享权吧。”
“你现在说这个还有意义吗?”
“这不是你先提问的吗?在你眼中看来,‘法术存在层次结构和逻辑’本身就是一件不可理喻的事,所以我才尽量用你听得懂的方式解释。结论就是,他的行为受到潜意识驱使,完符合自身利益。你也不用因为意外射杀他的事有什么芥蒂了。这就算是皆大欢喜吧。”
荆璜的脸色变得难看起来:“你还说这种话?如果你当初用的那个单体传送术……”
“你所谓的‘如果’是不存在的。”伊登说,“我的施法步骤没有任何问题。魔网法术本身就存在失败率,无论多么熟练的法师都无法保证万无一失,当时我已经采用了最正确的应对方式,他掉下去只是运气问题而已。”
“……你就真的没有别的话想说吗?”
伊登漠不关心地给信封盖上火漆印,这段时间里荆璜仍然死死地盯着他。于是他抬起眼睛,露出一个风度翩翩的微笑。
“你难道想听我给一个死人道歉吗?”
荆璜腾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伊登把封好的火漆信推到他面前:“这是之前说好的秘境之门。通过这扇门,你可以避开受到联盟监管的边界星层,抵达他们还未探索清楚的外域——不过姑且也警告你一句,那扇门的位置离星河战线很近,稍不小心点的话就会被卷进去……你现在应该不想见到‘法剑’吧?顺便一提,她和无远都联系过我,要求门城提供你的行踪和情报。”
“那么你说了吗?”
“事实上我也没有多少情报,比如你要这扇门的目的。我想总不会是去给联盟的战事帮忙吧?”
荆璜一言不发地坐回原位。伊登平静地看了他片刻,随后又露出毫无温度的礼貌笑容。
“虽然你们无远域暂时没有建立和门城的官方接入协议,私下里的转接门还是有的,风声也或多或少会传过来。已经多时没有音讯的‘法剑’近期又出现在星河战线上,身边还有负责追捕死秩派残党的‘猎秩犬’,在这种敏感时刻可没法不让人在意。”
“敏感时刻?”
“没关注时事新闻吗?就在你到处破坏我财产的这段时间,中心城已经开始对无远星的‘升月’召开第三次顶上会议了。按照以往的习惯,最多还有两到三次讨论就会正式做出决定。如果最终无远的01被确立为第十月,那么无远域也会正式地加入联盟。像这种重要时刻,‘法剑’和你也就算了,‘猎秩犬’还在外面游荡是不合情理的。再加上你们三个人都在往外域跑……是想在那里找到什么东西吗?”
荆璜皱起了眉。他把火漆信塞进衣袖内说:“不关你的事。反正不管都是避之唯恐不及吧?上回盗火者想和你做个常规访问,你他妈居然还把整座城都搬跑了?你考虑过外港那些星门的建造成本吗?”
“我确实不想涉入和盗火者有关的纷争。”
“你觉得可能吗?”荆璜冷笑道,“深渊机器都已经开到你后院来了,就算不是焚辰本人的授意,至少观测者们已经注意到你了。幸好这次出现的只是初始梦境,如果万虫蝶母也出现在这里,恐怕这整个星层都要被枝剪了。那时你能跑到哪里去?别人卷卷铺盖也就逃了,你可是无法离开这座城的吧?”
“那种事暂时没必要考虑。比起织法者遗留的残骸,它们会对存活状态的文明更感兴趣。这次的事件应该也不是观测者安排的,单纯只是一个红莲学者的计划而已。”
伊登从抽屉里拿出第二封信。这一次信封没有火漆,他直接将信封放在桌上,从里头滑出几张泛黄的单据和文件。
“红莲学者赤拉滨,不出意料就是此次事件的主谋。应该还有好几个势力受到他的指使,索玛沙斯提亚只是其中之一罢了……这些你不必关注,既然现在赤拉滨已经逃离门城,剩下的事情我会慢慢处理掉,关于他的警告信息也会传递给联盟。至于那个观测者的信息污染体,我已暂时将她监禁起来,以后转交给白塔处理。”
荆璜拿起桌面上的文件。察觉到他对这件事有兴趣,于是伊登继续说道:“赤拉家族是最早一批定居在莲树星上的人,至祖父赤拉樊为止都在经营农场生意,不太可能接触到静默学派的禁忌学者们。只有他的父亲赤拉纥曾经在智思城居住过一段时间,去世前也特别指定独子去那里游学深造,他应该就是在那段时间成为红莲学者的。”
“居然还敢在白塔的地盘上活动……”
“正因为是核心属地,所以才没人会怀疑到他身上。关于这个人的影像资料我也可以给你一份,就当是以防万一吧。”
当下荆璜毫不客气地把第二封信也揣进衣袖里。他正准备说些什么,却见伊登弯下腰,从脚边搬起两大叠文件放到桌上。两叠文件分量相当,加起来简直可以赶上荆璜的身高。
“……这些都是赤拉滨的资料?”
“不是。左边这叠是从你上次离开门城以后,在联盟范围内以你名义犯下的谋杀案资料。主要对象都是白塔法师,当然也有对平民的区域性屠杀。”
荆璜不置可否地别开眼睛:“右边的呢?”
“是赔偿清单明细表和相关附件。”
伊登微笑着说:“包括这段时间你破坏的所有公共财产、私人财产、人身伤害赔偿,还有对一名颠倒星医师的精神损害赔偿。”
101 国王致辞谢幕(中)
荆璜不出声地盯着伊登。
“这些文件我已经按照时间顺序整理好了,现在就可以告诉你大概的内容。”伊登用充满善意的表情说,“放心吧,因为有很大一部分只是证明文件,你要赔偿的部分不会太多。”
“喂,我他妈可是你指使的……”
“首先是在城尖垃圾站那里攻击监管员,导致魔像轻微损坏。这部分的修缮费用明细在这里。”
伊登抓起最顶上的一小叠纸放到旁边。
“调查那三件案子的过程中,闯进保管所后因为言论不当导致数名幼儿受惊。所有的员工都联名向我投诉,要求对你进行严厉处罚,经我协调后转为索要经济赔偿。这件事是有影像资料作为辅证的,应该不是误会你吧?另外我任命的幼儿保管所所长在本次事件中为了营救你的船员而遇害,他的葬礼和纪念碑费用你也要出一部分。”
荆璜愤怒地瞪着他。
“这几笔都是小数目,接下来才是大头的部分。在我交给你黄金之心作为通行证后,在寻找目标的过程中你独自破坏了六座赌场、三座竞技场,以及总计六千亩的昆虫养殖园。考虑到这些都是索玛沙斯提亚租用的区域,他的个人资产我就不要求赔偿了,你只要支付公共设施、土地损害、人员医疗费和清洁费就可以。”
“你要疯啊你?这他妈完是你那个老搭档把我引过去……”
“他可没办法强迫你打砸烧吧?我只是单纯地要求你确认对方的身份,然后控制住他的行动,甚至也把动力庭园作为可利用的牢笼告诉你了。结果看来你好像还是更热衷拆掉我的家院。”
伊登又抓起厚厚一叠文件放到旁边,然后继续说:“与此同时,你船上的成员在牟箩湖进出地下交易所时,先后总计向一头娜迦承诺了五百一十枚金币和五十首的经乐表演作为交通费用……”
“那根本不是我船上的人啊!”
“现在他也在你的监管下吧?既然如此,你自己去想办法把他要付的部分挖出来。出于对你宗教信仰的尊重,五十首经乐的部分已经折算成金币了。接下来是你的船副在寻人过程中掀掉了莲树山寺庙上的所有墙壁和地砖。你到达后则对将近四百名游客和当地居民实施人身威胁,要求他们透露失踪者的目击情报。虽说最后没有人员伤亡,但这严重损害了莲树星在旅游业上的声誉,所以它的产权所有者马上向我寄来了质询函……”
伊登用手指按住太阳穴,不冷不热地说:“拜你所赐,这几天里我收到的部都是这种投诉和质询性质的函件。夜莺团也必须时刻运作去进行现场查验——直到它们被你烧掉一大半为止。这一笔暂且放在后面。先说你找到了一个从地下交易所出来的游客,在认为他有情报隐瞒后对他进行了完超出必要程度的拷问,医疗费用和精神赔偿就不用我多说了吧?确定你丢失的人员可能被带回门城内部后,你又非法私闯了总计八百七十四扇私人购买的门户,本来这是应该交给黄金守护者处理的,看在情况特殊的份上我也就减轻为罚款。另外那个被赤拉滨买下的仓库我也没有计算进去,就当是你完成我任务的必要损失吧。”
他搬起如小山般的一叠文件,重重放到旁边。这时荆璜已经开始打量通向剧院出口的窗户。
“最后的两个部分。在找到你丢失的人员后,你跟目标先是在理识端港口进行了长达十分钟的追逐战,期间毁坏的设施和建筑粗略估计是三十四座,总价值按智思币结算大概是在九千万左右……”
“喂,这个也算我头上就过分了吧?这绝对就是你那个……”
“完是他造成的部分已经去掉了。当初给你黄金之心就是考虑到你可能会需要应对这种境况,结果你还是继续靠最野蛮的方式开门。如果不是约律端的门无法靠暴力破解,恐怕这个损失数字还要继续往上升。我也明白古约律大多对金钱没什么概念,但你好歹懂什么是成本吧?”
“……你以为我想砸吗?你给的那只鸟在理识端反应太慢了。每次开门都比那家伙慢一线。万一让他跑了怎么办?”
“那就是你的问题了。还有外港的部分,你损坏了一个分区内部的安机器人,还有三个特殊物种生态区。其中氢基的‘泠游’向我申诉的措辞非常严厉。它们是直接把一具同族的尸体交给了夜莺团……”
看到荆璜哑然的表情,他点了点头说:“没什么好惊讶的。泠游的存在依赖灵能支撑,它们的遗体在没有灵能维持后就会变化为普通的气体,从甲烷海中脱离出来。那种温度对于活着的泠游是不可想象的,不过他们也会在死后的同族身上放置一些信息,以此来和外部交流。具体的内容我就不转述了,你只要知道伤亡数量是十四人。它们的生死观和我们不同,所以还不至于要你偿命,正常地赔偿环境损坏就好了。这些生物主要想知道你们为什么要烧它们的居住地。”
“……这不应该去问你的前搭档吗?”
“如果你没有轻易地跟他下去,而是直接在海面上堵截出口,那么他也不敢贸然引爆那几颗能量宝石。这是你的策略失误,所以就算你三成责任吧。”
荆璜没有反对地沉默着。伊登又把一叠纸放到旁边。
“最后一部分主要是我的私产。包括黄金之心的魔偶外壳,还有烧掉的所有夜莺团木偶——这里也顺便说一句,如果下次你想借我的空间笔,在剧场里正常地叫我的名字就足够了,不需要把夜莺团烧掉八成。”
桌面上终于只剩下最后一张纸,伊登将它拾起后没有放到旁边,而是直接递给荆璜。
“这一张和赔偿没有关系,只是普通的消费账单。给你装的新左臂采用了白塔技术,也属于非常先进的款式。当然了,因为是商用型,性能上肯定是不如你之前那个好,反应和承重都要差不少。”
荆璜皱着眉动了动左手:“就不能找个差不多的吗?”
“你知道想让机械产品在你身上起作用需要多复杂的设计吗?之前的手臂想必是用无远星技术制作的,自承重结构和灵场转化方面的技术都近乎完美,想在市面上找到同性能的替代品基本不可能。事实上我也检查过剩余的残骸,里面明明就预置了针对意念力控制的屏蔽系统,只是你当时没有主动操作而已。是给你安装那条手臂的人没有附赠说明书吗?还是你觉得研究这种东西有失你的身价?”
没有理会他嘲讽似的言论,荆璜只是面无表情地把那堆文件往外一推。
“你知道我是做什么的吧?”他说,“手臂算是我买了,赔钱是不可能赔钱的。你看着办吧。”
伊登静静地跟他对视了两秒,然后若无其事地点头。
“好,那么我就把这些账单寄给无远星吧。”
话音刚落荆璜就从座位上跳了起来。他一掌拍在桌子上,气势汹汹地说:“那左臂的钱我也不付了!你统统都寄过去!搞快点!”
102 国王致辞谢幕(下)
走出剧场后,荆璜没精打采地回到安歇丘旅馆。由于之前的混乱追逐,他撞飞了旅馆的正门,此时入口已换成一扇崭新鲜亮的樱桃木门。
柜台上的小人不想和他说话,荆璜便直接把它捞起来:“给瓶青芙酒。”
“我们不卖酒给未成年人。”小人说。
“……我起码四百岁了。”
小人从柜台边缘拔起一根大头针,戳了戳荆璜的手背。大头针顶发出光亮,浮现一行比头发丝更细的小字。
小人埋头读罢,然后充满权威地宣布道:“智人种十六岁。严禁烟酒等瘾品使用。”
“你们这破玩意儿到底怎么判定的?”荆璜恼火地说。最后他只能端着一杯果汁,满脸不爽地踹开二楼“冬青木”的房门。
“玄虹先生!”给他开门的莫莫罗高兴地说,“您已经和伊登先生聊完了吗?辛苦了!一起来听马林先生讲普达洛王国的历史吧!”
“什么王国?”
“就是马林先生的故乡。原来他以前也是一位消灭过吸血鬼的王子呢!”
荆璜看看马林诺弗拉斯,又看看在床边磕核桃的罗彬瀚。
“你他妈为什么还在这里?”他对马林问道。
马林谨慎而油滑地对他谄笑。
“我琢磨着这是一个启示,”马林说,“沙斯是完蛋了,可蜥魔们并没有,我在门城这地方是待不下去啦!若蒙您赏识,我愿在贵船上担当临时表演家,唱些诗曲聊以娱乐。只消您不让我参与武斗活动,我保证举止安分,绝不使您多添烦恼。”
荆璜立刻伸手指着罗彬瀚:“这船上吃白食的废物最多只允许有一个。他已经把名额占了,你给老子滚。”
“那我谢谢您噢。”罗彬瀚吃着核桃说,“少爷您当年在我家白食吃少了吗?天天抢我电视,还拿我手机叫外卖。周雨本来是一重度洁癖,根本不吃外卖,现在给你带的连咖啡都懒得自己煮,还专门让人从店里送。”
荆璜轻蔑地扫了他一眼,罗彬瀚又说:“干嘛?就许你要人伺候呀?话说你那一头毛也该剪剪了,这半长不长跟小姑娘留齐肩似的,像话吗?”
“关你屁事。”
荆璜阴沉沉地走到窗边,再也没有理他。被这一幕惊住的马林又继续讲他的普达洛王国传奇,说到睿智仁慈的欧特尤斯亲王(也就是他的生父)是如何用某块封地反复挑起诸侯们的冲突,最终扫平一切通往王座的障碍。
“就是二桃杀三士呗。”罗彬瀚继续吃着核桃说,“这事儿我老头也干过差不多。当初几个家里亲戚眼热他的分店,一起来找他要权,说是替他看着江山。我老头也不厚道,故意就只给俩肥缺,让那几个争得头破血流,到现在过年见面都臭着脸。”
马林忧郁地长吁短叹。
“权力使人冷酷。”他对罗彬瀚说,“你该小心那些兄弟姐妹,没人会喜欢有继承权的长子。如今你远在异乡,他们将拼了命讨你父亲欢心,好夺走原本属于你的……”
罗彬瀚赶紧挥手说:“你少给我支些坏招。你亲爹倒是把权争明白了,最后结果呢?还不是给那帮水晶人安排了。冤家宜解不宜结懂吗?”
马林不以为然地摇着头,脸色变得空前严肃。
“不,不,你搞错了。”他深沉地说,“爱与恨都是这个世界的本质。你爱点什么就得恨点什么。理识和约律,统治者和被统治者,或者只是你们对一个公式的观点不同——那他妈都足够某些人杀了你家。这就是我们的本性,你可以假装没看见,但它永远就在你心里。这是一种自然而然的合理状态。”
“所以呢?”罗彬瀚扫着碎核桃壳说,“你就把他们统统都杀了啊?”
“你得承认那也是一种有效的方案。”马林答道。接着他又说:“或者我们也可以继续互相仇恨差异,但是什么也不干。各自管各自的,等着时间和命运把我们中的一方带走——这种忍受就叫做道德主义。”
罗彬瀚凝重地思索了一会儿,最后朝马林呸了一声:“你少他妈乱搞男女关系。始乱终弃还指望别人忍着?”
“你只是在发泄怨气。”马林哀怨地说,“你没法对你的父亲发火,所以就怪在我身上。然而爱乃生命天性,这又能怨谁呢?”
荆璜不想听他们继续放屁,于是站起身把罗彬瀚叫了出去。他们两个一起来到旅馆顶楼的温室花房。许多长着蝴蝶翅膀的小人都坐在花上闲聊,间或变出一团雨雾给花浇水。
他们来到最边缘的落地窗旁。艾森岛正值凌晨,月色如初雪洒落山头。
“你跑这儿来干嘛?”罗彬瀚甩着还不大灵活的右手问道,“打算告白啊?”
荆璜看了他一眼说:“你知道我当初为什么会去你的星球吗?”
“不是说你去杀一个仇人吗?”
荆璜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转头望着月亮说:“你所属的星界处于一个名为‘无远星’的文明治下,它有时也被称为‘黑石之国’。之前我去你们的星球,就是要找一个无远星的叛徒,那个人真名是0206,在你们的世界则自称为‘方序’……你对0312还有印象吧?”
罗彬瀚当然不可能忘了那个自称为“法克”的诡异光头程序员。他点点头说:“那肯定的啊。不过那无远星的人难道都跟他一个发型吗?”
“……那只是0312的个人审美而已。0312是无远星专门培养来追捕叛徒的人——也就是负责回收死秩派的‘猎秩犬’。他和我一样追踪0206来到你们的星球,要把他的**大脑、微子设备,以及部的技术数据都带回无远基地。我们的目的不同,所以我没有和他联手,而是去找了另一个和0206有仇的家伙合作。”
这时罗彬瀚已经完听晕了。此前他从不清楚荆璜和法克的目的,这俩人只是像两颗陨石那样天崩地裂地撞进他与世无争的富二代生活里。
“慢着,慢着。”他揉着脑袋说,“法克和你都要找0206。但是他要见人,你要见尸,是这个意思吧?”
“差不多。”
“然后这里头还有第三个人要杀0206?你俩才是一伙?”
荆璜点了点头。
“那人谁啊?也是你老家跑出来的?”罗彬瀚问道。
“那不重要。”荆璜说,“他有他的理由,我有我的理由。最后我们的目的都算是达成了……只是付出的代价很大。”
罗彬瀚听得似懂非懂,而且不知道荆璜干嘛突然找自己倾诉这个。他耸耸肩说:“那恭喜你俩咯。反正你们这是星际社会纠纷,我那乡下法律也管不着。”
荆璜转头看着他,隔了一会儿说:“你还记得我之前提过的‘冻结’吗?”
“你说那变态人狼?难道你是和他合作的?”
“不是。但他当时也在你们的星球上,或者该说是很接近你们星球的位置。他和0206达成了某种合作,计划以你们的星球为基点测试一种新的天绝……”
“啥玩意儿?”
“那个计划已经失败了,你不用在意。我要说的是‘冻结’这个人。曾经他只是一个普通的凡人,是因为他哥哥中了一个诅咒才会变成这样。”
荆璜没有表情地转过脸,罗彬瀚意识到他竟然像在逃避自己的视线。
“子弑父,徒诛师,兄弟相残——这就是所谓的‘白河诅咒’。他的哥哥因为一桩罪行变成了龙,于是‘冻结’也因为这个诅咒开始变质。他的哥哥曾经想尽一切办法补救,最后换来的却只有疯狂……可实际上他们两个根本没有血缘关系,只是因为父母的婚姻而成为兄弟。换句话说,这个诅咒并不以血统为判定,而是以‘亲密认知’为标准。一旦这个诅咒形成,在联盟已知地域内没有任何解除的方法,唯一的希望就是去域外。”
罗彬瀚哑口无言,隔了好一阵后问道:“你们还能更变态一点吗?”
“能啊。”荆璜冷冷地说,“只要让诅咒的内容出现结果就可以了——就是说两兄弟只要厮杀到只剩一个,那么幸存的人就有希望变回正常。‘冻结’的哥哥一度就想用这种办法终结诅咒,只是自己根本死不掉而已。够简单明了吧?那么你倒是说说看,如果你中了这个诅咒,是希望死自己还是死别人呢?”
“死个屁。”罗彬瀚说,“老子长得像龙吗?像变态吗?少给老子出电车难题,我他妈就是个揣着马桶塞子路过的。”
荆璜阴恻恻地瞪着他不说话了。罗彬瀚也懒得跟他多说,而是看着艾森岛的夜景,审视这充斥无数神经病的浩瀚宇宙。
“这难道就是你的日常生活?”他充满批判精神地问道,“不是变态人狼就是变态小女孩,你他妈就没点更舒坦的事干吗?”
“……也有。”
于是众人在罗彬瀚的强烈要求下做起了更舒坦的事:他们一起离开安歇丘旅店,坐短途航天机登上莲树星,雇了一只会唱歌的娜迦游进地下交易所,当众洗劫了一场正在给幼龙报价的拍卖会,高呼伊登万岁的同时烧掉所有安保人员的头发,最后则在成群黄金守护者的追杀下逃入秘境之门。
103 白塔标准学徒协议(上)
自从登上寂静号以来,罗彬瀚已经数不清自己多少次重复着同一句话。当他从秘境之门——也就是一只活鲸鱼的嘴里穿过,紧接着掉落到一座盐水湖中后,至少有那么几个小时他觉得自己已经是株成熟的外星盆栽了。他甚至能抓住两眼翻白的马林诺弗拉斯,拖着他一起爬上湖岸。
这种应付自如的状态一直持续到雅莱丽伽从海魔瓶里取出寂静号,再让变成巨人的莫莫罗从船底抽出外壳,把那艘狰狞凶恶的古帆船扭魔方似地变回宇宙飞船“寂静号”。这次罗彬瀚亲眼见证了整个过程,看到那些木头船板是如何被翻转到里侧,换出内部隐藏的合金结构。最后则是银石巨人把那漆黑的外壳铺开,如同制作模型般妥妥贴贴地套上去。
他看得很着迷,而且发现马林的样子比他更夸张。这不免令罗彬瀚感到诧异,于是对马林问道:“你没见过船吗?”
“没怎么见过复合船。”马林答道。他接着向罗彬瀚解释起这个概念,告诉他大部分情况下人们会视目的地更换交通工具,而不是把交通工具改得更复杂。
“这玩意儿比正常飞船和魔法船都要贵得多,”马林说,“在以太潮里你有块舢板都能飘,所以用不着发动机啊散热器啊之类的,而在理性宇宙里你也用不着桅杆和帆,干嘛要费劲把两样融合在一起呢?除非是要进行一场变数很大的长途旅行,当然啦,你们这种身价的海盗肯定得准备一艘嘛!”
他的话又开始让罗彬瀚琢磨起寂静号的来历。无论是飞船形态还是帆船形态,寂静号看上去都不太像是艘合法合规的船,而又和荆璜的出身来历颇不相符。这船到底是谁为他造的呢?还是说他从谁手里抢的呢?
登上飞船后罗彬瀚本想问问这件事,但很快就被一个凭空浮现的影子打断了。
“啊!我活了!我复活了!新再登场!”这次换成金发爆炸头的∈兴奋呼喊道,“各位好吗?今天我又迎来了新的生命!天啊,距离我的上次更新已经过去了这么久,现在我的数据库里有小行星带一样多的信息包等着下载——但是我实际上根本下不动!这鬼地方的传输信号太差了。不过如果你们想听新消息我可以现场编造一些!”
“滚开。管好你的船,少叭别的团。”荆璜说。
∈对他唱了一首表达失恋悲伤的短歌,然后从空气里消失了。这时他们才开始处理从门城带来的一些麻烦:主要包括一条幼龙、两颗龙蛋、三份白塔标准学徒协议,还有被关在电击牢笼里的鬼影麻痹蜥菲娜。
那只幼龙比罗彬瀚想象得更小,除了鳞片灿烂如黄金,其他地方都令罗彬瀚觉得像肥圆的放大版守宫。而龙蛋则和篮球差不多体积,呈现出一种非常繁复,好似万花筒般的奇异纹理。
罗彬瀚很不可思议地对莫莫罗问道:“这玩意儿就是真龙?”
“对呀,罗先生。”
“它能长得跟之前那猎犬的本体一样大?”
“那个是很难的,罗先生。星辰女王是第二原种的寄身,所以能够在梦境里长到那么大,普通真龙是做不到的。不过它们的智能和力量也很了不起,等它们活到一定岁数,可以选择成为自身居住星球的守护者,或者直接去月境定居呢。”
罗彬瀚重新审视那只黄金蜥蜴。它盘在软椅上呼呼大睡,从被抢来起似乎就对外界的一切缺乏兴趣。这不禁令他怀疑龙的本质都是懒狗。
“龙到底是个啥玩意儿?”他费解地问道。
莫莫罗告诉他这是个很复杂的概念,最好亲自去查阅相关书籍。罗彬瀚也认为自己需要补补课,不过暂时还不着急。
“那两颗蛋怎么办?”他继续问道,“放火里烤着?还是要找个不怕火的妈孵出来?”
“不需要火呀,罗先生。只要到了适合幼龙生存的环境,龙蛋会自己孵化的。那时我们就可以把它们部放生了。”莫莫罗回答道。
他没有说明什么样的环境才叫适合。罗彬瀚也不急着琢磨这个问题,而是转身去面对他的宿命冤家。
“你现在已经是个没依没靠的寡妇了。”他蹲到菲娜的笼子面前说,“劝你少摆出一副哭哭啼啼的样子,再闹也不会让你从良的。跟了我你至少吃喝不愁。”
菲娜愤怒地朝他吐着舌头,但却不敢再触碰外围的透明障壁。自从雅莱丽伽把撞墙昏迷的它捡起来后,这个内侧笼壁带电的封闭笼子就成了它的安置处。
罗彬瀚其实颇不理解他们为何要带上这只沙斯的真爱。他觉得这东西吃了驯化之香后似乎没什么明显反应,最多就是无视自己,而这已算是最客气的态度了。它显然仍在记恨沙斯之死,因此对其他人都充满敌意,尤其当雅莱丽伽靠近时总会不断地摆出攻击姿态。
“它很稀有。”雅莱丽伽说,“警觉而隐蔽,在近距离时很难对付。记忆力也很好,如果你走丢了它能把你领回来。”
“你确定它不会把我毒麻了扔井里?”
他们说话时菲娜仍在阴毒地盯着雅莱丽伽,令罗彬瀚深深感到前途渺茫。雅莱丽伽却不怎么在意:“它需要时间淡忘旧主人。”
“你不是说它记忆力很好吗?”
“那是对路和环境的记忆力。”雅莱丽伽说,“对于伴生物种是另一回事,这要取决于你给它喂食的频率。”
她把一小盒碎鲜肉递过来。罗彬瀚试探着把肉投进喂食口,菲娜的舌头立刻如闪电般卷走食物。
它鼓动腮帮咀嚼,同时继续怒视雅莱丽伽。罗彬瀚再接再厉,口中谴责道:“你太不像话了,一点贞操都不讲究!”
菲娜鄙夷地朝他甩尾。罗彬瀚扔下最后一块碎肉威胁说:“你再狂?再狂我给你改名叫马婢!”
调戏完寡妇后他把空盒子扔进回收箱,这时才注意到桌上放着的三个银色箱子。莫莫罗和马林都坐在桌子前,似乎正对三个箱子讨论着什么。
那三个男士手提包似的银箱就是“白塔标准学徒协议”。此前罗彬瀚已多次接触这个词,但却从未真正见过实物。他好奇地走上去,询问莫莫罗能否打开箱子,看看里面具体的协议内容。
莫莫罗爽快地答应了,而马林的表情却不太好看,突然声称自己需要去上个厕所。直到他跑开后,莫莫罗才解开银箱的密码锁(通过威胁拍卖会主持人获得),展示出箱子里的内容。
于是罗彬瀚瞪着眼睛,又问出了那句重复无数遍的话。
“这他妈啥玩意儿?”
箱子里没有任何纸质文件,只是一个固定在中间的罐状容器,在那容器内的淡蓝溶液里漂浮着一颗类似人脑的器官。
104 白塔标准学徒协议(中)
“这是什么?”罗彬瀚又问道。
“白塔标准学徒协议呀,罗先生。”
“这个我知道。”罗彬瀚说,“但这罐子里的到底他妈是什么?”
“是白塔学徒的脑部组织。”莫莫罗用认真而无辜的语气说。他的态度不禁让罗彬瀚感到心痛,立刻摇着他的肩膀说:“你个浓眉大眼的怎么回事!这就背叛革命啦?看到搞人体器官买卖的都不闹啊?”
“这是完符合联盟法律的白塔法师学习制度,罗先生。”莫莫罗说,“所有学徒会通过这种形式在不同类型的法师之间流通,尽可能高效地参与研究项目,从而学习到足够充分的法术理论和技巧。当他们认为自己的能力足够出师以后则会要求参与资格评定考试,正式获取白塔法师的身份。如果他们在流通过程中得到了某名法师的特别青睐,还可以在双方同意后申请让对方成为自己的固定导师。”
他庄严地双手在胸前合十:“这是一种完现代化的雇佣制度!和以前在陀瑞珥天壁系流行的家庭制学徒是完不同的!每位学徒进入流通以前都会首先接受基础测试以确定他们的智力水平是否有资格采取这类流通方式,签下自愿协议,并获得白塔颁发的统一编号和反思维控制保护咒术。学徒协议的交易通常也限制在法师跟资格证商人范围内,一旦被发现违规虐待学徒的行为,将会面临白塔和联盟的严厉制裁。”
罗彬瀚思考了一下,认为这大约和研究生或者博士生是差不多的意思。
“那为什么要把他们的脑子剥出来?就不能直接搞点朴素的人口买卖吗?”
“为了方便流通呀,罗先生。如果是人员的话,身份审核和身体机能维护都会变得很复杂,还要处理跨境时无可避免的生物入侵等一系列问题。到了项目以后再套上专用身体则会更节约成本,而且这样也方便他们集中精神在学业上。”
莫莫罗充满同情地说:“法师之路是很艰难的。他们必须专注地记忆非常庞大的法术系统理论和结构,与此同时还要兼顾外部事务对他们而言是一种很大的负担。”
这个罗彬瀚倒是不难理解。他见过平时也相当刻苦,结果到了医学院考试季还是得通宵狂灌咖啡的周雨。那种模式的周雨别说娱乐休闲,连看自己女朋友都是人体模型的形状。
尽管如此,他依旧感到这种学徒制度带给自己的心理不适感。在经过几番思想斗争后,他忍不住问道:“这东西真的安吗?万一碰到食人族想吃聪明脑花呢?”
莫莫罗向他表示这种事故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从统计数据上要远远低于宇宙飞船的死亡事故率。协议本身的昂贵标价正是用以保证它不会被投入某种极为低效的一次性用途——大部分食人物种不具备挣取此等资金的智慧,而一旦其具备足够的智慧,那就不得不衡量口腹之欲和被白塔报复间的轻重。
“很多法师还会随机性地往自己欣赏的学徒协议身上增添保护性法术。”莫莫罗补充道,“那可能会让该协议的脑部具备毒性、腐蚀诅咒,或者单纯的非常难吃。”
罗彬瀚不禁鼓起了掌,然后想起另一件事:“之前我在地下交易所怎么听说有人拐卖小孩?那不是自愿的吧?”
“那是由私人制作的非法协议。”莫莫罗严肃地说,“有些是为了出售给违法项目,有些则是单纯作为伪币流通。现在白塔正在严厉打击这种非法行为。之前罗先生说的那个我们也已经汇报给伊登先生了,相信他会处理好这件事。”
既然他这么说,罗彬瀚也只好相信伊登作为门城之主的信誉。他壮着胆子看了看那三个装有脑器官的透明罐子,发现它们底部还写有许多文字,头一行大概是三位学徒的名字,分别为:漩鲸、蓝鹊、靛之影。
“这他妈都是真名吗?”他凝重地问。
“应该是他们自己取的学徒名,罗先生。等到他们成为白塔法师的时候就可以根据自己的流派或居住地取后缀名了。”
莫莫罗紧接着阅读了罐底剩下那些罗彬瀚看不懂的文字和符号,然后告诉他这些部都是关于学徒的身份信息。譬如漩鲸是于智思城的桐石之塔正式签署了学徒协议,并由青鲽·桐石完成脱除凡躯之过程,从此踏上求法之路。目前历经总计一百七十六个项目,得到十二位白塔法师的特别认可。主修法术包括第三类系统中的生物祈唤与植物研究,并精通微观契约语言学的下属三个子类目应用。目前主要希望的发展方向是第六类中的电能转化。
三位学徒在实习履历上各有千秋,其中以漩鲸的项目经验最为丰富,蓝鹊有最高的白塔法师认可率,靛之影则填写了种类最多的主修法术。
罗彬瀚对这些苦修中的法术学徒感到由衷钦佩,但作为资本家的后代也不可避免的产生了一个新的疑问。
“这不同的学徒差别还挺大的嘛。”他琢磨着说,“都标一个价钱合适吗?万一有人做项目找不到合适的学徒呢?”
“白塔建立了一个协议流通市场来解决这个问题。”莫莫罗赞叹地解释道,“那是个非常复杂的经济系统。参与者能够以特定种类的学徒包作为标的物报价,然后进行大批量的预买预卖,或者对特定批次的学徒包进行升值预估。因为结业成为法师后的学徒会支付给最后的购买者15倍的价格作为协议解除金,所以大部分购买者都很热衷帮助学徒们参与资格考试,有些投机者甚至会专门收购预期要升值的学徒协议……不过这样既不利于学徒的进步,也会导致很多研究项目招不到需要的学徒,是很不道德的盈利方法。罗先生以后还是尽量不要涉足这种生意比较好。”
罗彬瀚仰头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拍拍莫莫罗的肩膀说:“你放心,我们老罗家买股票从来都是套牢的,我老头早不让碰了。倒是那帮法师,这一天天玩期货金融,不怕自己的塔尖遭雷劈呀?还能有点法师的样子吗?”
“罗先生的批评很像静默学派呢。”
“啊?我像邪教徒?”
莫莫罗立刻又向罗彬瀚解释起静默学派的立场:一个主要活跃于无远域和联盟偏远处的泛约律组织,提倡规避公众、专注神秘。由于其内部源流众多,缺乏强有力的组织与规范,仅有十几类最主流的学者被联盟认定为合法,其余流派则统称为“禁忌学者”。
“他们和白塔奉行着截然不同的法术框架理论,据说纠纷也很多。”莫莫罗伸出双手,左右远远地分开,“静默认为白塔的思路和做派完属于理识侧,根本不能再归为法师。”
“……那白塔怎么反应?”
“白塔听闻此消息后立刻宣布把静默学派归类到古约律了。”莫莫罗说。
罗彬瀚毫无反应地看着他。于是莫莫罗又严肃地说:“这是很严肃的争论。有好几名法师就是因为分类主张而遇害。虽然目前联盟把双方都归类在泛约组织,罗先生还是尽量不要当着他们的面提起分类问题比较好,那可能会引来杀身之祸。”
尽管罗彬瀚不觉得自己会碰上这种问题,他还是记住了莫莫罗的忠告,且觉得自己有必要重新认识一下白塔这个“法师组织”。
105 白塔标准学徒协议(下)
莫莫罗不知从哪儿找来了一副眼镜,把它戴在自己脸上。那本使他颇有一种斯文的学者气质,但他容光焕发的高兴表情却大大破坏了冷静感。
“学习时间!”他大声宣布道。
于是罗彬瀚久违地从书架上抽出《星光界》。他在莫莫罗指导下对着目录默念“白塔”这个词,相关结果汇总很快出现在他的眼前。
那密密麻麻的词条看得罗彬瀚头晕眼花,包括许多一眼即知是白塔法师的人名、各种不知道是何功能的装置、甚至还有几种食品的介绍。
莫莫罗为他点开一条汇总性的词条,上头笼统地介绍了白塔的几大主流学派和根据地。作为联盟最大的泛约律团体,该组织在地位上平行于“顶上十人”,主要负责在联盟境内的约律侧协调配合联盟政策,推进二类文明共同发展。依据传统,其内部最高决策权在几个知名法术流派中轮换,结果交由被称为“秘盟”的流派执行。现代白塔的决策则多由各流派的塔尖法师共同商榷,并通过对外负责人与“十月”保持沟通。现任中心城官方发言人是为银辉之塔的冰玟·银辉。
罗彬瀚陆陆续续地往下看了几段,觉得那些关于法术分类的论述既难懂又枯燥。于是他放下《星光界》,转而在《薰渠》和《精卫》里搜寻相关内容。这两本书果然都提到了白塔,但主题却大不相同。《精卫》里的文章是一篇关于着装的讨论:
关于法师袍的颜色
在过去的传统中,人们相信法师袍的颜色是在彰明其立场和实力,并以此为前提衍生了多种基于原型改编或纯粹发乎想象的传说故事。闻名遐迩的案例包括永远身穿黑袍的“大死灵法师都伏加”,以及法力高强、精通神圣法术的“白袍大贤者”。此类认知文化如此流行,以至于在联盟最偏远的星层也能看到它的变种。这也往往使得理性世界的居民们充满疑惑:颜色是否对法师们具备某种异常重要的特殊价值?它是否也属于通往神秘之源的复杂仪式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
然而,答案很可能是否定的。我们尚不清楚着装款式对于那些更隐秘、内向、与世隔绝的古约律们是否存在影响,但一场轰轰烈烈的反袍色歧视运动正迅速在白塔的新生代法师间蔓延。他们对于旧传统中的服色要求深恶痛绝,且指出有诸多原始文明在诞生时并不以黑色作为负面或死亡的概念象征,用服色强化这类概念则是在迫使他们接受优势文明的文化传统,那毫无疑问违反了联盟对于弱势文明的保护约条和平等精神。为了帮助公众打破这种固化认知,更多法师开始打破传统穿着习惯,或者身着混有多种颜色的彩色法师袍作为自身政治主张的表达……
罗彬瀚紧急抓过一朵花朵糖塞进嘴里,然后扔掉《精卫》,打开《薰渠》。这上面的文章倒和他的困惑有点相关,似乎是在回顾学徒历史。
……而与此同时,大部分的法师组织和部门还在实行基于人身依附习惯法的学徒制度,期间充斥着各种无必要体罚与欺诈性作业。这种近似于奴隶制的就学规则与被其称为“繁华年代”的欢乐的魔法技术大繁盛期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这时,学徒面临的困难糟糕程度可能胜过任何少数族裔在集群社会中所面临的那些。尽管在联盟公约历137-51周边约32个计数单位的时代,这种近似奴隶制的人身从属规则在陀瑞珥天壁系和盛产蔗糖的杜兰德人主权区周边已经被废除,并正在被更加“文明”的雇佣制度(即十分原始的学徒协议)取而代之,但它仍然大规模存在于阿塔斯天壁区和那时仍旧充斥着大量原始施法者的门城。运奴船在浪潮涨落时畏缩地出没于门城的港口,售卖种族从泛智人种到石心孵化者幼崽无所不包。同样经常出现在门城港口的阿塔斯天壁区领导者代言船则多半携带和更换大量幼年学徒,他们被承诺学习操纵浪潮和神秘的技巧,但大部分无法活到成年,且在大约13的生命周期里只明白了如何烤制领主专供面包。
……接下来的一个公约历计数单位中,阿塔斯天壁区的巫王内战烈度达到高峰,变相解放了数量可怕的家庭学徒。内战初期他们将两个星层的传教权转让给附近的斐伦神系(领地多基于陀瑞珥天壁系的主星层),以三个次级元素位面的共享权作交换。其中的土元素位面随即成为战略要地,一枚嵌在阿塔斯天壁区主星层上的岩石嶙峋的坚固纽扣。围绕其所有权所展开的战争无法计数,变相内耗了阿塔斯天壁区的战争潜力,以至于在面对后期追寻着被拐卖幼崽而来的理识侧石心孵化者大军时,阿塔斯巫王们羸弱如幼儿。
……将视线转回陀瑞珥天壁区下的斐伦神系。斐伦神系神格化了魔法技术,并因此要求尽量多的法师直接从属于魔法女神,而不是层层互相奴役。陀瑞珥率先在本土及其殖民地废除了近似于奴隶制的学徒制度,却将依旧奉行这一套系统的领地纳入囊中,这产生了大量神谕和律法上的混乱。直到陀瑞珥天壁区的新芽年,这些冲突才基本被修正完毕,学徒奴隶们如今至少可以出现在当地法院上,重获自由身——但首先他们要证明自己有能力自给自足,不断提升,并继续荣耀斐伦神系的魔法女神。因此很多人宁可依旧保持学徒身份,因为他们可拥有一间房间、共同享用的花园,还有几天的自由日,而不是“被铜臭的鞭子驱赶着,在亡命之中毁坏自己的法基”。一名学徒在听闻他获得自由后抱怨道:“我可不会离开我的导师。他将我从半身人的萨满手中救下,待我如子,给了我食物、衣服和一切。”
而在繁茂的奔巴岛,曼德拉草园依旧由学徒来照看。在曼德拉草的花苞红熟之时,一大帮学徒们被驱赶进花园,从土地中掘出哭号的曼德拉草根,放到他们手工编制并附魔的隔音篮子里交给导师。围绕这种药草曾产生的阴谋案件数不胜数。一位学徒曾在隔音篮子上做了手脚,令附魔的篮柄变得十分脆弱。当他的导师提起装满收成的藤篮时,柄部立刻受重断裂,曼德拉草的致命哭声响彻云霄,杀死了在场的三十二名低级红袍。
罗彬瀚摇了摇头,把《薰渠》也放到一边。他觉得自己对学徒的故事已经看得够多了,于是又拿起《星光界》,想查查其他的内容。
他首先搜索了“约律”,出现的词条如此解释:
“理识-约律”是联盟现阶段通行的文明分类方式之一,其中理识侧又被称为“一类文明”,约律侧即为“二类文明”。最初该种分类方法的核心依据在于“是否依照一套理性的认知方式与科学的研究系统作为文明发展动力”。然而,随着“泛理识”、“泛约律”类型的文明不断增加,该分类法的定义边界正在日益模糊。而当渊论及其诸多相关理论模型兴起,过去被认为绝对稳固的“纯理-古约”二元建构亦面临空前挑战。大量学者开始认为该分类法实际上并非基于客观事实,而是带有部分一类文明的排异思想,至少只能算是一种基于传统经验而非客观事实的社会分类法。
“至于搞得这么麻烦吗?”罗彬瀚对莫莫罗说。
“这是很复杂的政治问题,罗先生。”
罗彬瀚盯着莫莫罗无害的表情,怀疑对方其实自己也不怎么理解。
他又开始搜索起“龙”,发现和其相关的词条数量不亚于“白塔”。其中大部分都是对亚龙、伪龙、龙人等等泛有鳞类生物的介绍,“真龙”的词条则十分言简意赅,等若是说“一种智慧而强大的古约律生物”。
最后他总算在文化分类里找到了一个非常不起眼的短词条:
化龙
一种存在于古约律内部的称呼方式,用以指代部分特定的、往往具备某种特殊权位的无种族生物。对此称号的使用遵循何种判断规则至今仍然不明,但获此称号之生物(或类生物现象)均具备极高的破坏性,并对理识类文明怀有强烈而危险的敌对意识。
词条本身至此结束,但后头还附有相关概念的链接。罗彬瀚漫不经心地扫过去,发现其中竟然有荆璜提过的“白河诅咒”。
他立刻点开词条,上面写道:
一种传说存在于无远域境内的“化龙诅咒”,以化龙者的社会性关系为依据,相应产生具备高度危险性的约化现象,其真实性和原理尚且不明。关于该诅咒的约律侧描述共计两条:
“子弑父,徒诛师,兄弟相残。”
“一人成龙,余眷皆疯。”
罗彬瀚的心突然咯噔一下。他想起自己升天前没给家里打电话,现在他老妈可能疯得比一头龙更厉害。
106 深空铁路观光线(上)
尽管罗彬瀚仍在担心自己老妈为了找到亲儿子被谋害的证据杀回国内,掀翻前夫每一个情人的金屋,然后给他所有同父异母的弟弟妹妹留下此生难忘的严重心理创伤,他还是不得不。
莫莫罗顿时浑身放光,乃至于脸上的眼镜片都快变成两团刺目的白色。从未见过此等场面的马林诺弗拉斯吓得翻身躲到椅子背后。
“来吧罗先生!”莫莫罗激动地说,“一起为宇宙的和平而战吧!”
罗彬瀚盯着他伸出的手,那一瞬间竟然确实地感到了犹豫。当旅途刚开始时,他对自己即将面临的危险尚且懵懂迷糊,并坚信自己在一场平安顺遂的短期旅途后便将返回故乡,那么成为一个“为宇宙而战的光之守护者”显然对他和莫莫罗都是极不合适的。但在经历了门城事件后,他终于如梦初醒,切实体验到这个外部世界的疯狂和混乱。
同行者的贴身保护不足以彻底杜绝某些意外状况的发生,他永远没法确信是否会有下一扇稀奇古怪的空间门开在他脚下,把他扔到寂静号船员们够不着的地方。一把高能射线枪也完不足以应对生活——至少是跟荆璜同行时的生活。
他明白自己迫切需要更强有力的自保手段,而银石巨人就仿佛从天而降的免费豪华午餐那样诱人。罗彬瀚甚至还没好意思讲自己半兴趣地收藏过一两个特摄片手办,相较之下他觉得莫莫罗的本体造型其实还蛮不错的。
罗彬瀚思忖着局势,开始感到心中有点动摇。他对莫莫罗问道:“你对人间体真的就没点特殊要求吗?比如非得是特搜队成员?”
“但是没有那么多特搜队成员呀,罗先生。”莫莫罗有点遗憾地说,“而且很多星际犯罪都是流动性质的,固定留守的模式已经不太适合当今社会的维和事业了。”
罗彬瀚更加动摇了。他无意为宇宙和平奋斗终身,但倘若只是旅途中的插曲,他当然不介意偶尔助人为乐。横竖荆璜惹的麻烦也已够多了,难道他还在乎哪个犯罪组织前来打击报复吗?
“我们俩在融合后还是能分开的吧?”他半信半疑地问,“我们基本上还是两个独立的思想?不会搞成什么灵魂吸收之类的玩意儿吧?”
莫莫罗肯定地点头,坦荡而开朗地说:“当然了罗先生!我们的意志与感情将合二为一,但这并不代表我们各自经历的道路就要被抹去呀!当你的人生迎来新阶段时,我们就会怀着对共同岁月的记忆彼此告别。那时候我将回到永光境,去向教官们述说我的实习经过,然后在他们的认可下得到光之守护者称号!那一定会是段非常开心的时光!”
罗彬瀚彻底动摇了。他觉得尽管莫莫罗有点过度痴迷追逐偶像和市场消费,但无疑仍是一个非常耐心而善良的好外星人,完值得一个什么守护者之类的称号。就在他深深吸气,准备做出回答以前,躲在椅子背后的马林开口了。
“这是不是说你们俩要实现精神融合?”马林说,“分享彼此所有的思想和记忆?包括你内心最见不得人的那些秘密?”
罗彬瀚略带憧憬的表情忽然凝固了。他的脑袋开始超速运转,回忆起诸多他发誓要带进棺材里的人生往事。它们中的绝大部分对这个世界都微不足道,或者已被其他参与者淡忘,但如果唯一可能记得的周雨胆敢把这些事抖出来,罗彬瀚将飞奔天台,以死亡作为威胁让对方闭嘴。
“男的不行。”他灵台一片清明地说道。
莫莫罗连续眨眼,委屈而又莫名地望着他。罗彬瀚自感良心煎熬,于是毅然决然地说:“我回房间做俯卧撑去了。”
他立刻真的跑回房间做俯卧撑,留下莫莫罗幽怨地盯着马林。其实罗彬瀚也很好奇马林是否能够成为莫莫罗的人间体,但旋即就打消了这种念头。毕竟他从不记得哪部特摄片里的人间体有此等恶劣的异**往记录,那显然也不太符合永光境文明的社会价值观。
他一边琢磨着自己究竟有何优良品质能够得到莫莫罗的欣赏,一边熟练地做起了俯卧撑,当他数到第一百五十七下时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太对头。
罗彬瀚震惊地从地上跳起来,甩了甩自己的手脚。除了右手不大爽利——那只猫说得适应个五六天——其他部分都灵便得犹如一个状态良好的武术运动员。他试着原地起跳,很轻松地摸到了房间天花板,再用双手托举起整张床,最后则在椅背上踮脚站了足足三分钟的平衡木。
这显然已经不是一个乡下盆栽富二代应有的表现。罗彬瀚当即冲出房间,跑到舰桥室里对世界呼喊荆璜。
“你想干嘛?”荆璜满脸阴沉地进来了。罗彬瀚从他的发型判断出此人刚才又在睡觉。
他一把揪住对方的头发:“老子的体育成绩飞升了!”
“……你他妈喝了赤泉水啊。”
这个答案并不出乎罗彬瀚的意料。他激动地扯着荆璜头:“这升级也太快了吧!我现在能打得过沙斯了吗?是不是直接就变超人了?”
荆璜冷冷地指着金属桌子说:“你把那个举起来。”
罗彬瀚照办了。桌子稍微有点沉,他的右手又不得力,但在左手的辅助下仍旧很轻松地完成了要求。
然后荆璜对着他伸出右手的小指。
“看清楚,这只手是我的本体,”荆璜说,“不是改装的机械臂。”
他用一根手指把桌子顶起来,三次抛向天花板又接住,最后举在头顶像转手帕那样回旋十几圈。做完这一切后荆璜把桌子放回原位,面无表情地对罗彬瀚说:“做好你的菜鸡,少给自己加戏。”
“草,”罗彬瀚说,“你那水呢?再给我多来几口!”
“那东西你最多只能喝一次。如果不是因为当时已经算生死关头,原本就不该让你沾到。”
罗彬瀚不是很服气地问道:“有这么珍稀?多喝一口会怎么样?”
“会怀孕。”荆璜说。
罗彬瀚无声地跟他对望着。
“……谁怀孕?”他勉强镇定地问道。
“你。”荆璜冷淡地说,“赤泉之水发于魔海,阴极生阳,化育异质。女子服之无碍,男子初饮亦可洗髓易筋,复饮则阴性侵体,腹结鬼胎,郁积四十九日而自肋下出。”
“……就是说老子会从肋骨下面生出个东西?”
“差不多吧。以你的体质生不出什么厉害的妖魔,大概也只是一团吃人的血肉块而已。”
“……那孩子它爹我呢?”
“你死了。”
于是罗彬瀚决定现在先做菜鸡,等日后回了老家再重拳出击。他提着菲娜的笼子和雅莱丽伽给的《防身术入门》钻回自己房间,在俯卧撑和健体操的空闲里继续猛烈敲打寡妇的心扉。
107 深空铁路观光线(中)
当和寡妇菲娜同居将近两百个小时后,罗彬瀚终于感到自己的热情有了回应。那当然还远远不到能把它放在自己肩头的程度,但没看见雅莱丽伽的菲娜显然要冷静很多,甚至在罗彬瀚饲喂生肉时主动靠到投食口附近。
罗彬瀚隔着笼子虚戳它的脑袋:“你这就投贼了啊?说好的三贞九烈呢?”
菲娜冷淡地扫着尾巴。它的鳞片能够变幻出与环境极为相似的颜色,其丰富程度远远超出罗彬瀚认知中的变色龙。倘若它没有被关在笼内,罗彬瀚甚至没把握能从这个房间内把它搜出来。
尽管如此,他注意到菲娜对生肉的兴趣正在下降,乃至于经常剩下多余的肉块。这既不卫生也不健康,他只得抱着笼子去找莫莫罗求助。
莫莫罗把手按在笼顶,用一股白光安抚住菲娜,然后指导罗彬瀚清理笼子里的垫沙和碎肉。
“鬼影麻痹蜥的主食应该是昆虫。”莫莫罗思考后判断道,“它需要吃完整的活食,长期进食生肉或素食会导致营养不良。”
这差点难倒了罗彬瀚,直到莫莫罗告诉他寂静号上本来就有小型的人工温室和一些储存的昆虫卵。
“我们还有这玩意儿?”罗彬瀚震惊地问道。
“有呀,罗先生。桌上的鲜花都是温室里培养的。”
“那虫卵呢?”
“那些只是普通食材呀。”莫莫罗语气自然地说。
罗彬瀚僵住了。他想起自己在船上吃过很多内馅不明的饼类料理。
莫莫罗没有给他消化这个消息的时间,而是把他和关着菲娜的笼子一起推到位于飞船上层的温室,并在途中向罗彬瀚解释了维持这一生态系统的难度——当寂静号切换成魔舵形态时,船上绝大多数技术设备都处于关机状态,人工温室也只得将所有成果紧急收割封存,等待重启时再次培育。
这下罗彬瀚终于明白在他们未能偶遇同行时究竟是靠着什么维持生计。他怀着复杂的情绪参观了那个小巧却精密的温室,到处都是堆叠的玻璃箱和照明灯,营养液输管如叶脉般分布各处,使温室从整体上酷似一块切割整齐的钛晶。
∈在莫莫罗的要求下为他们找了一罐绿蠹虫的虫卵,把它放进速培箱内孵化。期间罗彬瀚给菲娜喂了点据说和春鲸叶效果相似的弥兰花茎,于是他看到那只蜥蜴又开始愉悦地对自己摇头晃脑。
“这玩意儿太不忠诚了啊。”他非常敷衍地谴责道。
“泛有鳞类不善于记忆伴生者。”莫莫罗解释道,“龙类、蛇类、蜥蜴类……它们总是习惯独居,没有建立团体的意识。我们只能通过喂食建立熟悉感,让它把罗先生你认定为属地的一部分。这就是生命的独立意志呀,罗先生。”
罗彬瀚也并不真的在意菲娜以何等眼光看待自己。他趁着它心情不错的时候打开笼门,在莫莫罗的监督下喂了几条新鲜肥厚的绿蠹幼虫给它,再挠了挠它下巴处最薄的鳞片。整个过程意外顺利,当下莫莫罗便宣布菲娜已经可以进入下一步训练。他让∈准备了一个看起来相当逼真的假人。
“你们首先需要确定一个简单的信号,”莫莫罗说,“最好是能吸引它注意的声音或手势,让它明白罗先生你需要它去攻击特定的目标。”
这一步出现了极大的障碍。菲娜对罗彬瀚的一切狂舞乱呼都采取漠视态度,甚至藐然地打起了瞌睡。迫于无奈的罗彬瀚只好使出最后手段。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枚铜戒,戴在手上后摸了摸花纹。
“呐。”戒指说。
菲娜骤然睁开眼睛,专注地盯着罗彬瀚的手指。
“草,”罗彬瀚说,“你不是吧?”
他晃晃自己戴着戒指的手,那双冰冷的爬虫眼瞳也随之游移。事实已然摆在眼前,他只能悔恨自己当初为何要买下这枚倒霉的戒指。
相比之下莫莫罗就显得很高兴。他立刻叮嘱罗彬瀚要随身带好这个“指挥哨”,以便菲娜养成聆听信号的习惯。
罗彬瀚既欣慰又痛苦地答应了,接着又迎来下一个难题:菲娜会盯着戒指看,但除此以外啥也不做。
“去咬它。”罗彬瀚用戴戒指的手指着假人说。
菲娜一动不动。睡在软椅上的黄金幼龙则于此时打起了呼噜。遭到爬虫们双倍羞辱的罗彬瀚顿时大怒,正要对菲娜进行一番严厉批判,雅莱丽伽和荆璜却恰好于此时走入厅内。
那个瞬间罗彬瀚什么也来不及做。他只感觉一道半透明的幻影朝雅莱丽伽射去,旋即整个房间都变得炽亮无比。
“这啥玩意儿?”荆璜提着菲娜的尾巴说。白绳自他领口钻出,把菲娜将要喷出毒液的嘴绑得严严实实。
罗彬瀚赶紧上前解释缘由。荆璜听完后把菲娜提到面前,跟它大眼瞪小眼地互相瞅着。
他的瞳孔深处倏然跃动起彩焰。
菲娜明显受到了惊吓,僵挺挺地不动了。荆璜衣袖一扫,三团火苗飘在空中,绕着它不断打转。
“你看到这个没?”他指着自己的眼睛说,“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罩着那个戴戒指的废物,要么我扬了你这个吃白食的废物。”
菲娜吓得失去了反应,软椅上的黄金幼龙则投来懒懒的一瞥,然后仰头打了个喷嚏。
荆璜信手把它丢还给罗彬瀚。当白绳松开后,菲娜再也没有攻击雅莱丽伽,而是立刻缩到罗彬瀚背后。罗彬瀚觉得它未必真能听懂荆璜的话,但至少认清了谁才是这艘船上脾气最差的懒狗。
雅莱丽伽对这一状况波澜不惊。她抱着好几卷纸来到桌前,把它们逐一摊开到桌上。罗彬瀚看到上面画着些极其简单而抽象的图形。
星期八从角落的椅子里跑过来,在桌边踮脚看着那些画。
这时罗彬瀚感觉自己已经半辈子没看到过她了,但反正也习惯了这小丫头的神出鬼没,于是指着那些抽象画问道:“这些是小八同学的儿童画?”
“地图。”雅莱丽伽说。
罗彬瀚实在无法相信她的说法。那纸上的图画实在过于抽象,哪怕是动画片里的海盗藏宝图也比它好上一些。何况他如今也朦胧地意识到他们正不断地在诸多世界间穿梭——那怎么想都是无法放在一张纸上的东西。
“这是西比尔画的预言家地图。”雅莱丽伽看着纸面,“她们在向船长描述追寻之物的位置。”
罗彬瀚的问题瞬间又堆得比山高,感觉自己那几本书都白看了。最后他拣了自己觉得最迫切的一个,扭头对着荆璜问道:“你在追寻啥呢?”
“不知道。”荆璜说。
“你他妈这是真不知道,还是在跟我耍什么哲学梗?”
荆璜皱了一下眉:“我想找一个不抹消中咒者因缘性的破咒方法。”
“啥咒?白河诅咒啊?你准备捞‘冻结’?”
“捞屁。他死定了,早晚骨灰给他扬了。”
罗彬瀚又问了几句关于荆璜追寻之物的问题,结果对方总是含糊其辞。他也就不再多管,而是问道:“那我们下一步去哪里?”
这个问题得到了明确的回复。
“去观光铁路。”雅莱丽伽说。
108 深空铁路观光线(下)
罗彬瀚现在对提问已经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和技巧。倘若这种旺盛的求知欲能够原封不动地传送回高中时代,想必他早已在大学里和周雨肩并肩了。
他首先发出第一个问题:“那地方危险吗?”
“通常不会。”雅莱丽伽说。
罗彬瀚认为这句话的意思是荆璜还没在那里打砸过所有者的私产,此外则等于没有任何保障。
“我们为什么要去观光?”他接着问第二个。
“我们需要一些情报。那条线路上有外域的旅客活跃,也许能找到有用的线索。”
于是罗彬瀚追根溯源,提出最本质的问题:“为什么是铁路?”
“……那也许是创造者的个人爱好。”
这问题错综复杂,而雅莱丽伽忙于研究抽象地图,只好把常识教学的重任交付给莫莫罗。
“罗先生,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联盟边界星层外的无所属区域,大概位置是在梦幻界和旧星河战线的中间。”
莫莫罗从空气中拉出一块黑板似的光屏,认真地在左边涂出一条光带,右边则不知为何画了一只有着猫头、狗尾和兔子垂耳的古怪生物。紧接着他在两者之间打了个五角星,示意这是寂静号的大致坐标。
罗彬瀚对着那兔耳狗猫琢磨道:“这啥玩意儿?四不像?”
“这是石心孵化者。”莫莫罗介绍说,“他们是梦幻界的理识侧统治文明,利用一个拟似许愿机架构实现了以太操纵,然后达到了二级无穷,曾经也是第十月的强力候选者。”
如今罗彬瀚对于这个宇宙的政治架构还有点含糊,但大体知道“十月”是个什么意思。他还依稀记得莫莫罗在介绍莲树星地绝时提起过这件事。
“所以他们最后没升上去?跟联盟谈崩了?”
莫莫罗摇摇头。
“他们遭遇了一次‘月陨’。虽然根源在于它们率先对陷阱带文明采取了非道德的技术手段,但也确实是很可惜呢,罗先生。如果不是因为技术框架漏洞导致的浪潮反涌,梦幻界应该早就已经以独立界区的地位加入联盟了,也不会像如今这样沦为约律侧混战的高危地带。”
这大概不是件令人愉快的谈资,因此他们很快便跳过这个话题,继续关注寂静号接下来的行程。依照莫莫罗介绍,在梦幻界和旧星河战线之间存在着一段相对安稳的连续星层,俗称‘迷野带’。该区域因物理法则的超常稳定而侥幸避开战火,成为了一条外域和联盟和平交流的羊肠小径。据说最早是来自崇宏乡和永无岛的探索者们抵达此地,开辟了一圈基于恒星动力的空间城,静静专注于自己的研究项目。
这种变相规避联盟或梦幻界审核法规,同时又得以躲开外域各种不可预测风险的办法很快引来了更多想要隔世隐居的人。围绕固定隧穿点的星系被广泛利用,而某位前中心城研究员在定居后则出于兴趣地开发了一套低成本的星际铁路系统,以供不同区域的居住者偶尔串联聚会,或去外域偷掘食材与矿物。这种做法起初是完私人娱乐性质的,直至数家民船公司发现其中潜藏的利润,并将其联名告上法庭。
一场旷日持久的官司在《熏渠》、《精卫》及各地主流刊物中引发了无数激烈的论战,关于地域法、人身法、联盟与梦幻界管辖权争议,以及专利、专营权究竟在多大物理规则差异下具备适用性。直至该名深空铁路系统的开发者因故去世,相关议题仍未得出一个广泛认可的结论。最终由石心孵化者月陨引发的一系列动荡迫使联盟暂时冻结对此事件的审议,留待梦幻界最终确立一个稳定的统治政权后再行推进。
这一切关于法律和权力的纷争尚且未见终日,但在远离中心城信号的边陲之界上,那辆被精心设计过运行路线,足以使其在沿途气态星云带捕获足够能量物质的深空火车犹在自顾自地兜游。当它的创造者永远消失于一名逃难巫王引起的虚空风暴中后,他过去的朋友们担负起维护和扩建的职责,并匿名仿制了多辆额外列车,在民船公司如类星体爆发般猛烈的警告信中继续着循环往复的旅途。
出于安考虑,联盟允许其雇佣境内的安保机构提供服务,但这一套铁路系统是如此的陈旧而又低效,以至于完不适合用货物运输或军事用途来盈利,民船公司控股的保险类企业则拒绝提供人身安保险和常规安检查,因而该运输系统始终处于一种既无法律法规保护,也无强力组织实际控制的状态。它因这显而易见的脆弱被数次损毁,又因完公开的蓝图设计被屡屡匿名重建和捐款。
没有一个联盟境内的旅行社获得前往此地的许可证:然而星海中秘径无数,充满探险**的旅行者总能想方设法找到通往异域星途的铁路站点。他们往往带着各种说不清来路的危险物品,怀着绝不能公开说明的愿望和动机,然后在动车检查员例行盘问时千方百计地撒谎。
“旅行目的是?”头部挂着翻译器的苍蝇头问道。
罗彬瀚和马林互相看了一眼,然后异口同声地说:“观光!”
他们的理由未必经得起考核,但圣融晶使申请的联盟合法居民身份和依靠∈伪造的外域移民身份同样通过了安保公司的数据库验证,于是他们都轻松地混过了安检。继他们之后,安检门又连续响过三次。罗彬瀚悄悄回头暼了一眼,正好看到荆璜通过安检门,而苍蝇头身前的光屏上赫然写着这位乘客的名字:姬怀石。
“……这是你花名啊?”他悄悄对荆璜问道。
“不关你事。”荆璜说。
罗彬瀚只好把装着菲娜的笼子放到角落,然后和坐在对面的马林一起环顾整个车厢。
这并不是他想象中那种跑在地面上的铁皮火车,但也和正统的高科技飞船相去甚远。这辆深空列车从远处看很容易令罗彬瀚想起圆胖的鹅黄色毛毛虫,外壳也非坚硬的金属质地,而是某种更像塑胶的柔软材质。这种嘉年华玩具般的形象一度让罗彬瀚怀疑自己来错了地方。
相较而言,车厢内部让他更有熟悉感。无论是坚实冰冷的金属地面,还是拥挤而简陋的四人车厢,部都叫他梦回童年——那还得是他老头发迹以前回乡过年的时候。
“这玩意儿真能飞起来吗?”他怀疑地问道,“而且还要穿越星系?”
马林看上去好像也没数。莫莫罗则解释说列车的外部防护是由一套磁力场护盾装置完成的,至于涉及到超远距离移动的部分则主要靠人工制造的超空间隧道。只要构造足够巧妙,这些技术对于材料的要求并不那么严格。
“这是一套成本很低的设计。”莫莫罗说,“据说本来设计者还想要靠蒸汽或煤炭来作为能源,然后在跨空间的同时也实现星层跨越……不过那样果然还是太复杂了,我想最后还是没有成功吧。”
罗彬瀚对“穿越星层”和“跨越星系”间的难度差距毫无概念,因此他只是问道:“为什么非要用酒精煤炭?这样真的能更省成本?”
莫莫罗沉思着计算起来,而马林则开始翻白眼。
“你对那种人还没一点了解吗?”他说,“别给他们的想法找什么复杂的道理。成本、收益、实用性……他们在嘴上扯这些鬼话,然后脑袋里的却是‘我就想看看这样能不能飞起来嘛’!你觉得我们屁股底下的东西像是为实用考虑?不,这玩意儿没准就是某个家伙童年上课时画的幻想产物,被老师发现后嘲笑了一整个学年,然后那老兄就哭着发誓非要把它造出来。我敢保证真实答案只会比这个更蠢。”
随后他们听到一声鸣笛,毛毛虫列车从站点上飘了起来。它底部侧边的喷射器已被点燃,很快便脱离了这颗土壤呈青灰色的岩质行星,向着深蓝无月的星空驶去。
109 因缘细若虫茧之丝(上)
列车开始了在深空中的旅途。它飞得稳键而轻盈,如蜉蝣落入一汪散满宝石碎粒的浓墨中。由于那虚空的无限广袤,罗彬瀚无法估量他们究竟移动得有多快,只能察觉到窗外的景色时而会悄悄发生一些改变。
那不像田野村庄在火车窗外的飞逝,而是稳定闪烁中的星河忽然变得朦胧混沌,又在几秒后恢复清晰。每逢这时,他便发现窗外已然换了一副完不同的风景。
他在莫莫罗的指导下观赏了许多奇特的天体。譬如一片即将形成疏散星团的分子云,远望犹如彩染的薄纱般斑斓绚丽;一颗由于过分靠近两颗恒星而永远保持着致命高温,如同燃素宇宙那样被熔岩海遍覆的炼狱行星;被滚滚烟尘笼罩,据说正在不断吞吃附近恒星质量的僵尸白矮星。
坐在走廊对面车厢的荆璜显然也能听到他们说话。当莫莫罗介绍那颗僵尸白矮星时,他便突然不耐烦地和雅莱丽伽换了位置,躲进车厢最里头。罗彬瀚注意到了他不同寻常的举止,于是暗暗将之记在心底。
莫莫罗依然继续着生动而耐心的天文解说。他指着某处位置,声称那里是一个几乎不含暗物质的“幽灵星系”,但罗彬瀚望过去时啥也看不见,不免怀疑这是莫莫罗在给他裁新装。他心不在焉地应和着,注意力渐渐被反常的荆璜引开了。
与他相比,马林反倒表现出一种超常的热情。此人对莫莫罗说的每个天体都听得津津有味,甚而还会详细地追问其成因和特性。这态度不禁令罗彬瀚觉得很稀奇。
“你为什么对星星这么感兴趣?”他不禁问道。
马林看着他耸耸肩:“为什么不?我是个唱诗人,我得积累素材。”
“你写的诗里头有僵尸白矮星?”
“我可以考虑加进去。”马林说,“若欲延续则蚕食它者,若纵口欲则碎骨粉身,这不可为我等凡人之启示?况且你得承认星星比人好打交道多了,它们只是单纯地发光、旋转、爆炸,或者吸点什么到自己身上,反正它们对你不会有任何意见,更不会跟你争执,你想对它怎么着就怎么着——除非你碰上传说中那种唱歌吃人的星星,不过那没啥了不起的,咱们自己也天天干这事儿。”
罗彬瀚无言以对。他想了想说:“你嘴上说得一套一套的,咋还落到跟海盗混了?”
“道理总是知难行易。”马林答道,“再说海盗有何不妥呢?你们只是抢几艘船,杀几个人,总不至于炸了别人的星球。”
他的语气轻描淡写,但内容颇不寻常。罗彬瀚憋了一会儿,最终忍不住问道:“你有想过复仇吗?”
“什么复仇?”
“圣融晶使啊。”
他们无声地对视了几秒。马林说:“我又能做什么呢?世道本来如此。何况它们确实还挺讲道理。”
“一点都没想过?”
“那毫无意义。”马林大方地直视着他答道,“你现在觉得不可思议,我的朋友,那是因为你没经历过我所经历的。啊,一位出身卑微的孤胆英雄,向着一个庞然巨物发起正义的复仇——为何这类故事会受欢迎?因为我们都清楚它在现实里没法办成。复仇!那不过是徒耗人生。你无意中掀翻一个鸟窝,可会觉得母鸟有权啄瞎你的眼睛?”
“这跟权不权的有啥关系。”罗彬瀚说,“你自己不觉得愤怒吗?”
马林好像也不知道怎么解释。他斟酌了一会儿后才接话道:“情绪并不基于事实,乃是一时的气血冲动。当它萦绕你心时,你相信它永恒不灭,实则一旦光阴稍纵,万事皆将如灰风逝。例如,那蓝头发姑娘是挺可爱,你现在忘不了她,但倘若要我实言,朋友,我觉得你这段恋情总不能长久。现实会磨钝你的记忆和感觉,没准你会等她一两个月,甚至一两年,可万一她永远不回来呢?你难道把自己宝贵的人生赌在运气上?况且你们认识才多久?或许你瞧不起你的父亲和我,但也大可不必给自己定个太难的考验标准,那到头来只会叫你大失所望。”
罗彬瀚倒不认为这番话冒犯到了自己,可更不愿意和马林讨论宓谷拉。永生花环还躺在他房间抽屉的最深处,平时不会瞧见,但梦中频频浮现。
“想这么多干嘛,”他岔开话题说,“照现在这状况我们先把自己的命保住吧,还琢磨怎么泡女人啊?”
“这倒不假。”马林同意道。他继而又上下打量起罗彬瀚,十分突兀地说:“你没准适合当个唱诗人。”
“啥玩意儿?”
“你挺有天赋的。”马林以近乎诚恳的语气说,“想想看当初在沙斯手上那会儿,我们俩足足来了一百多轮!就算是职业诗人也未必能比你发挥得更好了,我差点就因此没命……当然啦,这可不是怪你的意思,当时我们要是有一个先输了,另一个准也跑不掉。要我说你更适合当唱诗人,而不是干海盗这行。”
罗彬瀚只好耸耸肩:“我本来也不是。”
“那你为啥和他们混在一起?你他妈还老扯那小孩的头发,我都奇怪他为啥没把你扔出船舱。”
“……说来话长。”
马林和莫莫罗的表情突然都变了。他们目不转睛地盯着罗彬瀚,脸上放出渴望的光。
罗彬瀚汗毛倒竖,故作镇定地转开脸:“我们还是继续讲星星吧。”
“别傻了。”马林说,“你已经提起这事儿了,谁他妈还会在乎星星?现在咱们前后车厢都没人,如果你不讲点什么,接下来这几个小时没人能静下心坐着。”
罗彬瀚想跟他扯几句嘴皮,但发现莫莫罗也正期盼地望着自己,紧接着星期八也小步从走廊对面跑了过来,默不作声地坐到马林旁边。
他望向走廊对面的车厢。荆璜还趴在桌上睡觉,雅莱丽伽则用一把小搓刀磨她头上的盘角。她已经把一只角磨得油光水亮,再重新缠上叮当作响的金属链子。
她姿态优雅地继续打磨第二只角,眼睛也盯着罗彬瀚。
这是压倒盆栽的最后一根稻草,罗彬瀚知道他今天已经在劫难逃。
“好吧。”他说,“这要从我妹妹说起……”
事实上这要从周雨说起。
罗彬瀚永远不会承认他羡慕着周雨顺遂而简单的恋情,因此当周雨的青梅竹马在订婚仪式前夕无故失踪时,他的内心也受到了极大撼动。他想不通这件事怎么会发生在周雨身上,难道好人就真的得不到好报?
他们报了警,也花了很多时间寻找线索,甚至翻遍了周雨那青梅竹马家中的每一本藏书——她那去世老爹的阅读趣味真是古怪极了——最终却什么收获也没有。
最终罗彬瀚不得不接受事实:他知道那女孩有多喜欢周雨,而如果至今仍不出现,唯一的可能性就是她已经遇害。
然而无论是他们还是警方,最终都没有找到她。死的,活的,一部分,又或者是关于凶手的哪怕一点点线索。她的性情孤僻古怪,人际关系毫不复杂,凶手除了随机杀人外再也找不出别的动机。
周雨几度情绪崩溃,学业也被迫中止。更令罗彬瀚隐隐感到不祥的是,他察觉到周雨开始查阅一些很古怪的资料,像是古代宗教祭祀、撒旦与魔鬼的传说,甚至是召唤亡灵的仪式。尽管周雨只是无意中暴露出冰山一角,那已让罗彬瀚严重怀疑对方因悲痛而精神失常。
他在这种令人不安的氛围中接到了母亲的国际长途电话,得知他老妹交了新的男朋友,不幸的是那是个瘾君子,并疑似涉入一起相当重大的黑帮冲突。他的律师母亲已动用部的社会关系来洗脱女儿与此事的牵扯,而与此同时她需要罗彬瀚出国去看住他慧眼识英的鬼才妹妹。
当时罗彬瀚其实并不想走。他权衡着被荫佑在老妈翼下的妹妹,以及母亲早亡、青梅失踪、父亲数年不归的周雨,实在觉得后者更令人担忧。然而很快他便发现周雨的精神状态明显好转,再次恢复到平日的冷静沉稳。
罗彬瀚以为周雨接受了现实,于是决定先去处理妹妹的纠纷。然而就在之后不久,周雨便把自己关在布置得宛如疯人院的家里,为了一个所谓的通灵仪式割腕自杀。
若他当时选择留守,事情或许会大不相同。但最终罗彬瀚毫无所觉地登上飞机,那便是一切因缘的开端。
110 因缘细若虫茧之丝(中)
“……那天我出国去见我妹,正好也见见一个和本家脱离很久的远房亲戚。结果那人已经死了,只留下一个白人养女,是大学里搞科研的,我当时只是礼貌性地去打个招呼,那女的反应却特别奇怪,老说自己有危险,还塞给我一块翡翠似的石头,让我带着它逃回国内。当时我以为她精神不太正常,也没跟她争,姑且带着那个石头回去了。结果第二天她的大楼就被烧塌了,火还是从她住的四楼开始的。我看事情很不对劲,就紧急逃回国内,那石头也邪得厉害,总是不停地招虫子,我公寓整栋楼里的蟑螂一天内死在我家地板上了。”
“所以那石头到底是什么?”马林问道。
事实上罗彬瀚也不知道。当时他检查了石头内部,确定没有藏着什么非法物品。他也考虑过将其交给官方机构处理,或者将其彻底掩埋,但在来得及下决定前,一桩匪夷所思的意外打断了他的计划。
“总之我因为这块石头被两个苍蝇头外星人绑架了。”他说,“它们在晚上闯进我的家,把我关进飞碟里带走了。”
马林无言地盯着他。
“不要看我,我到现在也不知道它们那是图啥。反正这俩虫哥就把我和那石头一起绑进飞船内。它俩当时带了个翻译器之类的玩意儿,告诉我它们是巡警,要把我和违禁物品一起带去法庭。我们刚飞到邻市的生态保护区,我就在空中看到湖面上有一艘天鹅船,船上站了一个红衣傻逼……”
马林和莫莫罗一起看向睡觉中的荆璜。
“然后那傻逼用一道雷把我们都劈下来了。”罗彬瀚继续说,“我现在想想这货当初可能是想抢劫那些苍蝇头的飞船,结果他轻重没掌握好,把安带系统给劈坏了,老子被黏在座位上下不来,这小子就决定先开船把我扔回家里。我按他的意思在飞船地图上找自己老家的坐标,这小子等得不耐烦,自己先跑出去吹曲子玩了。这时突然又冒出来另一个黑衣服的小变态,跟这小子长得一模一样,自称是叫做‘刺枝之荆,玄玉之璜’……”
“慢着,慢着。”马林说,“所以你碰到了两个‘荆璜’?”
“差不多。但当时那红衣小傻逼跟我语言不通,我也不知道他什么来历。那黑衣服小变态说话倒挺溜的。非要我记住他叫‘荆璜’,还拿了我的手机和钥匙,说要把我亲朋好友都杀了。”
马林不安地皱起了眉。
“你知道这听起来像什么吧?”他说,“如果咱们现在认识的这个是正主,那么要杀你的那个显然就是……”
罗彬瀚耸耸肩说:“这你得问那小子了。他一直不肯跟我解释是怎么回事。总之当时那黑衣小变态先是干掉了绑架我的虫哥,跟着又把我挟持了,要那红衣小傻逼撅了自己左手上的什么屏蔽器……小傻逼照办了,我还以为他准备投降,结果他突然一把大火给那小变态扬了,还拿左手插小变态的头骨,插完以后突然就会说人话了,还骂老子叽叽歪歪的烦人。”
莫莫罗和马林认同地点头。看来他们终于确信小傻逼才是他们熟知的星际大海盗。
“然后他就住进了你家。”马林说,“你收留了救命恩人?”
“……差不多。”
但实际上差很多。罗彬瀚在那个时刻从未想过对方需要收留,他只是因为荆璜烧了生态保护区的宝贵湿地,为了避免被追究责任才拉着对方一起逃跑。
他们刚刚跑出一段路,红衣少年的脸上便浮现出怪异的红羽刺青,然后开始七窍流血。他声称是因为刚才死去的苍蝇头巡警——那其实也不是他杀的,而是被他打晕后死在黑衣小变态手上。照罗彬瀚看他们俩的责任最多三七开。
“——你走吧。我歇后自往其处。”
红衣少年这样说着,然后满面鲜血地在草丛中坐倒。那样子简直就像是世外高人寿命已尽,准备俯首盘膝原地去世。
当时罗彬瀚还没搞清楚红衣少年的来历和名字。或许是出于道义,或许是出于好奇,他没有就此离开,而是问红衣少年到底怎么回事。
“我走不出去了。刚进来就破了戒,肯定会被禁制在这附近。”
少年闭着眼睛如此回答。于是罗彬瀚继续问道:“你什么意思?难道这附近有鬼打墙?”
“跟你没关系。你要走的话随时都可以,别在这里成天逼逼的,吵得人心烦。”
少年像驱赶苍蝇那样恶劣地扇手。他的态度激怒了罗彬瀚,于是罗彬瀚坐在草丛里,嚼着偶然带来的牛肉干说:“我就不走,还要逼逼,你能拿我怎么办吧?”
“我杀你家。”红衣少年阴沉地说。
那句话在当时的环境下是完没有威胁感的,因此罗彬瀚无所谓地说:“你有本事来啊。反正我家近得很,请你过去杀。记得先从我大伯家的老二开始,那小子私底下欺负他同学,我早看不顺眼了。”
“……不知死活的白痴。罢了,你不识我名姓,我也不跟你计较,就当你是无心之言。”
红衣少年漠然地转过了身。
“哟,小样还挺会装。”罗彬瀚继续叼着牛肉干说,“就你这几里地走不动的样子,还想去梨海市搞我家?刚才那个叫荆璜的小变态也是,动不动搞人家、朋友。感情你们这是啥外星文化啊?来来来,尽管来,甭管你还是那个荆璜,你们敢来我就敢开门。”
然后他看到红衣少年一下从地上跳了起来。
“喂!你这傻逼——”
少年气急败坏地摸向自己的脸。他脸上羽毛状的红纹开始变得模糊,如云霞氤氲涌动,最终彻底消失不见。
而后红衣少年忽然又腿脚利索,不准备原地去世了。他摆着一张举世皆他债务人的臭脸,浑身不痛快地跟着罗彬瀚回了梨海市。罗彬瀚想过让他住在自己老爹名下的酒店里,结果红衣少年却坚称自己只能住在罗彬瀚家中。
罗彬瀚独居于一间颇宽敞的豪华公寓,并不在乎多个吃白食的,于是也就爽快同意了。可他没想到红衣少年自此霸占了他的迷你家庭影院,而且还是个毫无道理的电器杀手,除了电视和手机以外无所不杀。
这和被苍蝇头外星人绑架相比还在他的接受范围内,因此罗彬瀚也就勉为其难地忍了。在荆璜学会怎么用他的备用手机号叫外卖后,他很快又出国去继续处理妹妹的事情。
然后,在他一边监督妹妹不准撩汉,一边天天躺沙滩上晒肚皮的时候,十分意外地接到了周雨父亲的电话。那个在海外参与医学研讨会的知名脑科教授轻描淡写地告诉他,周雨在两天前割腕自杀了。因为及时被送往医院抢救,目前已经脱离生命危险。
“周雨现在可能需要朋友陪着……拜托你了。”
那名教授如此简洁地交代着,随后就挂断了通讯,听意思也不打算回去。罗彬瀚立刻连夜飞回国内,在等待航班时烦躁地给荆璜打了个电话确认家中平安,顺便让他帮自己买点探病用的东西。
天天蹲在家里看电视的荆璜答应了。于是他给罗彬瀚准备了一大束红玫瑰。
接到手后的罗彬瀚静静思考了很久,最后郑重地问道:“为什么?”
“红的好看。”荆璜说。
罗彬瀚当时就知道自己错了。他就不应该让这种东西进自己的家门,但一切都太晚了。后来他又在出国时设法把对方塞进周雨家里,据说三天之内就废了周雨的微波炉、洗衣机,以及当时根本用不上的浴室加热灯。
111 因缘细若虫茧之丝(下)
罗彬瀚、马林和莫莫罗把脑袋凑到一起。坐在旁边的星期八也被气氛感染,一边吃着雅莱丽伽给的花朵糖,一边悄悄地把身体往桌内靠。
莫莫罗沉吟了一会儿,率先低声说道:“我认为罗先生当时看到的几位蝇人先生应该是安巡警。它们通常服务于联盟境内的安保机构,很多界区会雇佣它们来负责边缘星层和陷阱带的防卫安。因为无远星本身的人口数量很少,而且要集中精力在高灵带的探索,所以雇佣安保服务是很正常的选择。”
罗彬瀚点头说:“我看它们跟刚才检票那个长挺像的,就是脑袋颜色比较红,而且没戴翻译器的时候也不会说人话。”
“那么罗先生当时碰到的应该是丝光改造种。它们是智商很高的一类,只是碍于声带结构缺陷才无法使用罗先生故乡的语言。”
罗彬瀚恍然大悟,然后缅怀道:“那几位虫哥其实还挺够意思的,也没搞什么暴力执法。当时那黑衣小变态上来就杀了一位,另一位居然没有直接跑路,而是带上我一起飞了。当时我还没整明白,现在想想人家这得多敬业!”
“然后它也被干掉了。”马林说,“星际巡警是个高危行业,没多少种族能干得长久,它们这种直脑筋的家伙简直万中无一。”
他们一起唏嘘叹气,然后扭头望向推着食品车过来的绿头蝇人。
“需要服务?”苍蝇头声音嗡嗡地问道。
罗彬瀚赶紧摇头,马林则买了一罐发酵混合果汁。他把那散发怪味的玩意儿面不改色地喝下去,然后说:“我还是不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显然,你从你远方亲戚那里得到的石头是某种星际违禁品,那种玩意儿在陷阱带可不常见,所以它们才必须把你也带回去审讯物品来源。这种东西通常都很危险……你说它会吸引昆虫,没准这就是它违禁的原因。”
“它杀了很多蟑螂,还搞晕或搞死了一个虫哥。”罗彬瀚说。他再也讲不出更多的东西了,那石头已然和黑衣小变态一起化为了焚灰,也许只有荆璜才晓得那究竟是什么。
他们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儿马林说:“有时真相并不重要。保持未知更能让我们安宁和长寿。”
“有道理。”罗彬瀚说。
他们互相瞪着对方,大约坚持憋住了三分钟,最后终于忍无可忍,一起气焰嚣张地冲向走廊对面。
雅莱丽伽给他们腾了点空间。罗彬瀚借此伸出手臂,一把揪起荆璜的头发。
“你他妈要死啊?”荆璜睡眼朦胧地说。
“你还记得我们遇到的场面没?”罗彬瀚扯着他的脑顶毛问道,“当时那黑衣小变态身上还揣着一个像翡翠似的绿石头,能吸引虫子的,那几位虫哥说是违禁品。你知道那是啥玩意儿不?”
“……我又没见过那东西。”
这确然是事实。当荆璜出现在罗彬瀚面前时,绿石头早已被黑衣小变态收走,随后则连同黑衣小变态、蝇人们的飞船,以及一大片生态区湿地一起化为了灰烬。自始至终它并未出现在荆璜的视野里。由此罗彬瀚可以断言,这个不法分子当初出现单纯就是为了抢巡警的飞船。
罗彬瀚犹不死心地说:“你就真的一点思路都没有吗?像您这种见啥抢啥的人中之龙,不得个比常人更见多识广一点?”
“滚。”荆璜说完又把头埋进胳膊里,任凭罗彬瀚怎么拽都纹丝不动。
罗彬瀚仍然不愿意就此放弃。他苦苦回忆着当时的场面,想要刮出一点有用的信息。那实在有些困难,因为时隔已久,中间又发生了太多变故。
他盯着荆璜的脖子,看到对方颈上挂着的那条白绳。他知道这条绳子底部通常还串着一枚半弧形的黑玉。当罗彬瀚第一次看到漫天飞舞的翠星时,它们便是从这块玉里钻出来的。
这又令他想起那个把巡警脑袋碾成肉泥的黑衣小变态。就在对蝇人实施了第一桩谋杀以后,对方也从怀里拿出了类似的玉。
“正好缺一个要被凤火烧死的,那么就选你吧。”
他这样笑嘻嘻地对罗彬瀚说,随后从那玉里冒出了萤火虫般翠绿的光点。
如果不是另一名巡警及时把罗彬瀚救上飞船,带着他一起逃向高空,想必他就会被烧得只剩白灰。他们仓皇地逃命,期间巡警告诉他那名黑衣小变态是个叫做“玄虹”的星际重犯。
当时罗彬瀚毫无概念,于是对巡警问道:“这个,你说的玄虹,他厉害吗?”
然后他们就被一道雷劈回了地上。
“等下。”罗彬瀚说,“我好像记得那黑衣小变态说过什么……他从我跑车里拿了那块石头,然后说回收到了……啥虫的信号器?”
荆璜突然抬起头。
“那石头长什么样子?”他盯着罗彬瀚问。
“雕得像个巨型西瓜虫。”
“那大概就不会错了。”荆璜说,“是万虫蝶母的信号器,用来制造和催化雏体的东西。如果它在你们的星球上成功激活了一个雏体群落,接下来无远星就只能把你们这块地方彻底铲平了。”
罗彬瀚着实没想到自己曾经和马林的命运如此接近。他有点后怕地问:“这玩意儿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那儿?”
“大概是为了搜索素材吧。你们那里本来就有研究虫母遗产的组织,只不过陷阱带的技术发展天然受限,所以没搞出什么成果来。”
罗彬瀚差点晕厥,摇着他的肩膀喝道:“这么重要的事你怎么不早说!”
“告诉你有屁用。”荆璜不耐烦地说,“少一惊一乍的。0312走前肯定会把你们整个星球表面扫描一遍,有什么危险品都给你打包充公咯。至于那些相关组织,现在已经被一个婆妈家伙接管了,除了一些无害的生物项目外不会再做别的。”
罗彬瀚这才放下心来,同时还有点惊奇:“你啥时候搞的这些玩意儿?还在我老家有熟人?我就天天见你窝沙发上看电视。”
荆璜又不回答了。
罗彬瀚习以为常,随口追问了一句:“那和你长得一模一样的黑衣小变态到底是什么人啊?我记得你当时管它叫‘矮星魔’?”
“因为它们的总部在一颗黑矮星上。”荆璜说,“别的你少管。对那些活了太久的东西,你知道得越少越好,否则根本用不着它们找上你,光是那些污染信息就足够你死一百次了。”
“有那么厉害?”
荆璜不露感情地用目光扫向他。
窗外的星光恍惚明灭,一团浓厚的恒星灰烬云在数亿公里外的近处扩散,形状酷似刚才的僵尸白矮星。
那滚滚烟屑正悬在荆璜头:“你觉得我的左臂是怎么丢的呢?”
他抛下这句突如其来的话语,然后便再次埋头入睡,任凭罗彬瀚怎么拉扯也不起来了。
112 死亡幂数馒头大赛(上)
最终罗彬瀚还是没有得到任何关于“矮星魔”的进一步解释。荆璜明显不愿意细说这段导致他失去左臂的恩怨,而莫莫罗也对这这个词没有任何印象。
这还是罗彬瀚头一次碰到这种情况,不免感到有些束手无策。他很清楚这件事绝对超出他的处理范围——截至目前为止,他还没亲眼看到过任何生物对荆璜的肉身产生实质威胁,包括当初那个黑衣小变态在内。
“你不用为这件事紧张。”雅莱丽伽对他说,“任何事都可能在宇宙里发生,恐慌毫无意义。”
罗彬瀚深以为然,于是给荆璜捋捋揪乱的头毛,又回到原位去学习天文知识,直到数小时后莫莫罗把他从昏迷中叫醒,告诉他列车已经到站。
“到哪儿了?”他恍惚地问道。
“流珠町。”莫莫罗说。
他们和零零星星的几名乘客一起走出站点。接触到外部环境以前,莫莫罗先从口袋里掏出两个有点像鼻夹的呼吸器交给马林和罗彬瀚,告诉他们这东西能过滤外部环境里的汞蒸气。
罗彬瀚完不理解为什么一个正经的大气环境里会需要过滤汞,直到莫莫罗解释说这颗人造星球的地壳内本来就是储汞的巨型仓库。它起初是为囤积和搬运一些基础设备原料而造,直至一名云中城的炼丹爱好者偶然来到此地,对崇宏乡学者们简陋单调的审美大发牢骚。
崇宏乡学者们立刻予以激烈的驳斥,主张简洁而实用的构造才是真正符合现代化的美学,此外一切额外装饰物均属矫揉造作的低效行为。这一论点严重惹毛了云中城炼丹士,于是她怀着满腔怒火开始改造星球:首先从地壳的不同位置打出上千个水银井,使它们形成了形态不一的河川湖海,再用锡、金和银打造山脉峡谷,种上云中城内最流行的青铜荧光树与血铁藤,最后则用速生云母簇堆出花海与珊瑚群。
这项工程是如此的耗时伤财,以至于当她最终心满意足地完工时,所有崇宏乡学者几乎都忘记了昔日的那场争论。他们震惊地发现旧仓库已然变成一座金属与矿物组成的异星花园,最后索性把它送给了积蓄用光、无处可去的炼丹士。
双方在这里共居了很长时间,一直到深空列车的创造者从中心城搬来。无人知晓他第一次到访流珠町的感受,但据说那是他最早设计的站点之一。每当流珠町绕着所属的气态行星转过十五圈,他总会坐着深空列车过来。这种习惯最终持续到炼丹士离开迷野带,消失在通往外域的星海深处。
听完这个故事的罗彬瀚沉思了一会儿,然后随便找了个他认为是东的方向,神情严肃地鞠了三个躬。
“罗先生这是做什么?”莫莫罗问道。
“没事,”罗彬瀚直起身说,“虽然不知道云中城是啥,总之我这里先拜一拜始皇帝陛下。”
他们继续往镇上走去。由于特殊的大气环境,这颗小星球上的固定居民很少,偶尔经过的路人看起来也很不像“原始智人种”,或者有着金属光泽的硬化皮肤,或者干脆就是顶着个金属脑袋。
整个小镇被环绕在爬满血铁藤和云母簇的山壁中央,从镇内任何一个角落都能望见那些色彩斑斓、形状精妙的人工超积累植物。它们覆盖装点着整个深灰色的星球,同时也负担起吸收空气中过量金属离子的重任。罗彬瀚相信莫莫罗可以花十几个小时详细解释这些植物的起源和原理,但他最终什么也没问,只是把它当做一个宇宙仙岛。
马林一边观赏镇上风光,一边从他亮灿灿的丝绸衣服里掏出纸笔,开始时不时写点东西。罗彬瀚悄悄地暼过几眼,可惜马林用的是某种非通用文字,因此他一点也看不懂。
这场观光的气氛十分祥和,直到罗彬瀚拎着的菲娜开始不耐烦地敲打笼壁。自从第一次训练结束,罗彬瀚就给它换了个不带电的笼子。到目前为止它尚未表现出任何越狱企图,唯有在饥饿时才会甩尾猛敲,以此催促罗彬瀚及时投喂。
罗彬瀚跟它对瞪了几秒,接着感觉自己其实也饿了。他暗暗担心这地方的人都靠喝汞维生,好在雅莱丽伽最后把他们领进了一间看起来还算正常的小店。那有点像酒吧和餐馆的结合体,一个拳头大小的机器人在柜台上滑来滑去,为客人们负责点单。
店里果然提供大量种类的昆虫,不但有先前罗彬瀚喂给菲娜的绿蠹虫,甚至他还看见某位客人的餐桌上摆着一只外观接近烤鸡大小、充满胶质的乳白色蠕虫。那上头洒满果酱、香料,以及混杂着活蜂蛹的糖浆。
那其实闻起来还挺香,但视觉上仍然超出了罗彬瀚的承受力。他不得不向莫莫罗追问昆虫食品为何能如此流行,而对方马上就给了他多达十几条的理由:繁殖效率、培育周期、营养价值、虫卵便于大批量携带、饲料简单易获取……
“那搞安保的虫哥们就没啥意见吗?”罗彬瀚质疑道。
“你干嘛替它们操心,”马林挖着一颗填满熟蜈蚣的烤洋葱说,“搞得好像你在乎它们吃猿猴和老鼠似的。”
这次罗彬瀚觉得他言之成理,但最终没能顶住虫卵酱和虫螯炖汤的视觉折磨。最后他只是叫了一顿平平无奇的烤鸽肉,而那居然还是饭馆里最贵的几道菜之一。
他一边切肉一边观察周围。莫莫罗和星期八都在吃某种类似奶酪的切片,荆璜则什么也没点,顾自坐在角落里继续睡觉。唯独雅莱丽伽叫了一份格外丰盛的大餐:烘烤到油光闪亮的巨型鸟蛛,用它的牙插在腹部作为餐具;豆类和树薯粉闷煮成的布丁,上头洒满烘干的彩色小甲虫;最后还有一杯浓稠如血浆的深绿虫汁饮料。
她若无其事地端起一整个盘子,婀娜摇曳地坐到了那个吃烤蠕虫的客人面前。
餐馆很小,但同时也没几个人,空桌到处都是,因此罗彬瀚、马林和那位长相颇似章鱼的客人都直勾勾地盯着雅莱丽伽。
“这儿已经有人了?”雅莱丽伽明知故问地说。
章鱼头甩着他的触须,既困惑又有点着迷地望着雅莱丽伽。
“不。”他低沉而迟疑地回答。这是个完主观而刻板的臆断,但罗彬瀚突然觉得这位应该是个雄性。
雅莱丽伽开始用蜘蛛牙切开那只鸟蛛的肚子,画面既残忍又漂亮。她咬着一小截软肠似的肉块说:“我来这儿旅游散心。你在这里住了多久?”
章鱼头思考了很久,然后缓慢地答道:“五十个恒星年。”
“是什么吸引你待了这么久?”
“风景。”章鱼头盯着她撕咬蜘蛛肉的样子说,“还有安宁。”
雅莱丽伽露出一种朦胧又深妙的笑容。目睹这景象的罗彬瀚打了个哆嗦,他意识到这位章鱼头朋友的安宁即将灰飞烟灭。
113 死亡幂数馒头大赛(中)
他们在五天后再度坐上深空列车,或许是永远地离开了流珠町。就在登车以前,罗彬瀚震惊地看到那个章鱼头浑身忧郁地前来送行,将一小朵珊瑚状的云母簇赠给雅莱丽伽。
雅莱丽伽坦然地接受了他的礼物,甚至还跟他拥抱道别。
“这里不足以吸引你留下吗?”章鱼头低沉地说。
雅莱丽伽把云母簇抓在手里把玩:“我喜欢到处漂泊。”
他们四目相接,用眼神传达彼此所思。章鱼头的触须轻缓摆动,然后谨慎地问道:“你还会回来吗?”
“也许。”雅莱丽伽说,“但别一味等待。你可以给另一位女士弹奏琴乐,别让它无人欣赏。像我这样徒有双手的生物永远都没法弹出那种曲子。”
“不是每个人都适合听。”章鱼头用一种使人心痛的平稳声音答道。
他站在繁茂的青铜树枝下目送深空列车远去。那孤独彷徨的身影竟然令罗彬瀚都不忍多看。
“我他妈要疯了。”他既悲伤又崩溃地抓住马林的衣袖说。
马林拍了拍他的背:“旅途中的爱情总是无疾而终,你犯不着太较真,只要尽情享受欢乐时光就行了。”
罗彬瀚终于想起面前是个对蜥魔女孩始乱终弃的家伙。他迅速甩开马林的衣袖,扭头看了一眼雅莱丽伽。这会儿她已将云母簇放进自己的小包里,又像什么都没发生那样悠然地吃着花朵糖。
这种熟练的表现再度加深了罗彬瀚对她的敬畏,更让他注意到自从马林上船以来似乎从未主动跟雅莱丽伽说过话。
“你不是荤素不忌的吗?”他悄悄捅了捅马林说,“咋放着旁边这位老人家不碰啊?”
马林像看怪物似地瞪着他。
“你他妈疯了吗?”他低声说,“我才不干这种找死的事。她可不是个随便让你耍着玩的。你说一句话,她马上就会知道你想干啥,还会用一个眼神让你去死。只有白痴才会给自己招倒霉。”
罗彬瀚不是很能理解马林的意思,但在接下来的旅程中的确见证了好几个前来车站送行的可怜人。它们的物种和性别不尽相同,最后却都只能以黯然心碎告终,只有一位半机械人显得还算豁达。他和“雅伽莱”交换了彼此的星网账号。
没有确凿证据显示它们究竟和雅莱丽伽发生过什么,但无论是通过何种交流方式,它们都极大地丰富了雅莱丽伽的情报量。她开始能够准确描述出下一站的大致环境,以及需要准备的物资和拜访的目标。当荆璜每日趴桌狂睡之时,他的船副则在大杀特杀,靠着无数眼泪画出了一条详细又富时效性的航线地图。他们逐渐开始不需要每一站都下车,而是选择性地在一些相对人少的星球逗留。
与此同时,列车上的旅客人数则在不断上升。他们显然并不是因为安高效而选择了这种旅行方式,因此大多显得懒散或古怪,还有些则过度亢奋。
罗彬瀚如今对这些物种和来历不明的陌生人相当警觉。为了避免麻烦,他主动和莫莫罗调换了位置,躲到车厢深处去和菲娜交流感情。尽管他竭力低调,一个戴着黑色挡风镜,皮肤闪耀钢铁光泽的高挑女人还是站到了他的车厢前。
“你的蜥蜴很紧张。”她说,“它喜欢稳定熟悉的阴暗环境,不适合长途旅行。”
然而罗彬瀚比蜥蜴更紧张。这女人从肤色到气势都透着不好惹,更令人害怕的是她身后背着一把缠绕黑布条的细长物体。那怎么看都像是长剑或者长枪。
这理论上不应该能通过安检,不过既然罗彬瀚都能带上一只鬼影麻痹蜥,一个钢铁皮肤的女人带着一把剑好像也完可以理解。
他衡量了对方和自己的距离,然后小心翼翼地问道:“您背后那是吃饭的家伙?”
“不错,”戴黑色挡风镜的女人说,“那是我的竞赛专用餐具。”
罗彬瀚以为自己听错了,但紧接着女人就解开背包,露出两根朴实无华的金属细棍。它们长逾一米,两端是平整的钝头,但却细过罗彬瀚的小指。以如此奇特的形状,无论它们的材质是多么坚硬,作为武器都会极不趁手。
挡风镜女人把它们交叉相触。罗彬瀚听到叮的轻响,这两根铁棍就如磁铁般吸在一起,组成一个结构类似剪刀的长嘴夹。女人一边开合夹子,一边充满自豪地向罗彬瀚三人说:“它能随时拆分和组合。”
罗彬瀚深深地迷惑了:“那它还能干什么?”
“放音乐。”女人说。她按了一下金属棍的末端,两根细棍的头部骤然亮起,犹如迪斯科球般射出不断旋转的彩光。
“哦哦,我将一往无前,冲破黑暗!”金属棍热血激昂地唱道,“将这星海拥入怀中,若想胜利绝不轻松,爱与勇气是我本衷,旅途势必有始有终……”
挡风镜女人和莫莫罗都开始跟着音乐摇头晃脑。
罗彬瀚看向马林,同时马林也正望向他。他们两个一起张大嘴巴,发出悄无声息的灵魂呐喊。
“请不要在车厢内高声喧哗。”一位绿苍蝇头过来制止了他们。
女人总算收起了那双迷惑金属棍,她对罗彬瀚点点头说:“你的蜥蜴很酷,我喜欢她。”然后便走开坐到了隔壁车厢。
一切风波本该至此结束,但这时雅莱丽伽站了起来。她在罗彬瀚难以置信的眼神中走到挡风镜女人面前的空座上,仪态万千地翘腿坐下。
“你的餐具真有趣。”雅莱丽伽说。
挡风镜女人肯定地拍了拍自己的胸膛。过了五分钟后罗彬瀚就知道她的名字叫乔尔法曼,来自三百光年外的某个电子生物村落,现在要去天鳍星参加一场竞吃比赛。
“十年前我差点就赢了。”乔尔法曼说,“一个白塔法师靠着浮空术赢了我。事实上我的食量更大,可他吃得比我更快。当最后几块馒头掉在地上时,我已没法弯腰去捡,而他则让馒头及时飘起来,钻进他的嘴里。所以这次我打造了专门餐具,用来把地上的馒头捡起来,而且还能唱歌给我打气。”
雅莱丽伽给她鼓起了掌:“我听说那是一个危险的比赛。”
“是稍微有那么一点。”乔尔法曼承认道,“上上回有个参与者实力不济,于是他剩下的馒头淹没了整个空间站,最后举办方只好搞了几次聚变爆破,把那些馒头和空间站一起销毁了。中间有几个观众差点死于窒息,不过他们最后都成功吃出来了。”
“我还听说举办人是个有名的学者?”
乔尔法曼忽然拉下自己的挡风镜,仔细地打量了一下雅莱丽伽。她考虑片刻后才答道:“不错,他是最早来到迷野带的那批人,对这儿的事情很了解。”
“他还有很多关于外域生物的知识……我好奇他究竟知道多少。”
雅莱丽伽晃着小腿如此说道。这下罗彬瀚总算清楚她的目的了。
114 死亡幂数馒头大赛(下)
由于双方现在有着相同的目的地,他们很快就跟乔尔法曼熟络起来。令罗彬瀚意外的是,乔尔法曼在雅莱丽伽主动搭话的情况下竟然并未表现出什么明显的“沦陷”。
两个车厢中她对菲娜最感兴趣,而和莫莫罗最谈得来。两人聊起一个名叫《白苹星流浪英雄传》的故事。根据罗彬瀚听到的只言片语,那大约是一部根据永光境某位守护者真实经历改编的冒险,且制作了影视或动画版本。刚才金属棍里播放的音乐正是该故事的主题曲《若将星海拥入怀中》。
乔尔法曼或许知道莫莫罗也是个永光族,但她在谈论时的热情不止是恭维客套。两人历数了每一个登场的boss,还试图给它们标出战斗力分数和排名。
罗彬瀚决定放任他们沉浸在死宅的快乐里。他主动把自己的座位让给乔尔法曼,然后溜去睡如懒狗的荆璜旁边。
“您老人家又看上别人的脑子了?”他悄悄对雅莱丽伽问道。
雅莱丽伽对他不怀好意地微笑。
“外域是个很大的概念。”她说,“在迷野带,物理规则是基本稳定的,我们能大致预料到会发生什么,但深入外域后并非如此。彻底进入未知区域以前,我们应该尽可能收集情报。”
“咱们就非得跑那么老远吗?”
“船长不愿意留在这里。”雅莱丽伽说,“他想要弥补过去的一个失误,而且我们逗留在联盟和无远域会招致额外伤亡。”
他们一起看向荆璜。罗彬瀚终于忍不住问她:“当初那个要杀我的黑衣小变态到底和他什么仇?干嘛栽赃嫁祸这小子?”
雅莱丽伽没有正面解释。她简短而平静地说:“船长在经历一个艰难的时刻。”
他们再也没提关于“矮星魔”的事,就像罗彬瀚和他法理上的弟弟罗骄天碰面时总是避谈双方的母亲。为了让气氛再度正常起来,罗彬瀚把话题转向那场要用聚变爆破来收场的竞吃大赛。
“那是迷野带的传统之一。”雅莱丽伽说,“他们会定期在一个完独立的空间站里举办比赛,用以直观体验数学之宏伟。”
“体验啥玩意儿?”
于是雅莱丽伽向他介绍了一种名为“馒头菌虫”的奇特生物。该物种能吸收绝大多数游离的粒子能量,然后以二分裂方式繁殖。它们通常按固定数量抱团聚集,超出数量时便分出一个额外的菌虫群。单个菌虫群呈现为白色半球体的绵状组织。由于它们无毒、不耐高温腐蚀,且会根据剩余的空间来决定是否继续分裂,因此直接食用它们不会导致什么危害——尽管这种菌虫群也无甚营养,基本无法被用于解决饥荒等问题。
罗彬瀚从更直观的角度理解了这场比赛的规则:每位参赛者将在比赛开始前分配到两个“馒头”。他们要从千米外冲向各自的餐桌,此后每隔十秒,桌上的馒头数量将会翻倍一次。通常当他们(在竞争对手的阻挠下)冲到餐桌边时,等待他们的会是十六、三十二或六十四个馒头。为了获取胜利,他们必须力以赴,在到达后的最初十秒内将其消灭到半数以下。
比赛到最后阶段时总是非常混乱,失败者的馒头像山崩那样从桌上滚滚而落,安保人员们立刻扑上去,用高温喷射器或强酸喷雾把它们彻底消灭,以免它们在五分钟后填满整个空间站——而倘若真空环境有足够多的能量供它们繁衍,十五分钟后它们将达到恒星体积,一小时后整个星系将沦为馒头地狱。
幸运之处在于,通常真空环境会极大地拖慢馒头菌虫的繁衍速度,甚至迫使它们互相吞噬或陷入休眠,因而在一个独立空间站内举办比赛被视为绝对安。近三百年内仅发生过一次意外事故:某位初次报名的参赛者在被送往空间站外层急救的过程中掉落了一些馒头碎屑,而清洁员过度大意,致使一小块菌虫团掉落在真空环境中。此时附近恒星恰好爆发出一道高能粒子射线流,穿过了缺乏食物来源的菌虫团。它迅速地膨胀,从外壳开始包围住整个空间站。当散场的观众们有说有笑地打开空间站舱门时,馒头狂潮向他们滚滚倾轧而来。
这次骚乱引发了一些争议,许多区域领袖抗议这项赛事既危险又低俗,毫无续办的必要,但最终投票的结果却以支持续办占据了更高的呼声。赛事官方将其解释为“这能使人直观体验数学之宏伟。”
两天之后,靠着乔尔法曼弄到门票的寂静号成员们走进新造的空间站内,通过实时屏幕转播和真影像两种途径观赏比赛。
基本是被强拖过来的马林疯狂地翻着白眼。
“他们才不在乎数学有多宏伟,好吧?”马林指着屏幕说,“你看看这个,所有参赛者都被关在封闭的广场内,根本和咱们接触不着。那咱们该死的为什么还要跑到现场来看?答案就是,这群王八蛋只是觉得被馒头山淹没的感觉太刺激了!天天盼着啥时候能再来一次!他们才不希望比赛顺利进行呢!”
他悲愤的谴责被淹没在欢呼浪潮中,未能掀起一丝水花。
罗彬瀚也觉得他的观点不无道理,但还是抓了一把炸虫蛹塞进嘴里:“你觉得现在讨论这个有意思吗?我们是胳膊拧不过大腿,接受现实吧。”
他们一起看向场地中的虚拟投影赛场。总计七名选手站在各自的赛道上,途中充满了各种火圈、光罩与电火花。在这段旅途的尽头是七张直径超过十米的巨大圆桌,每张上面都孤零零地躺着两个馒头,好似披萨饼上的两点白芝麻。
乔尔法曼是这七名选手中的六号。她的体型仅比作为三号的马形生物稍大一些,排在倒数第二。从常理而言她胜算不大,但罗彬瀚早就不认识常理了。
他对莫莫罗说:“老莫,你要是用原型参加这个比赛,岂不是稳赢?”
莫莫罗坚决地摇头:“这类比赛通常是不允许古约律和多态生物参加的,罗先生。因为如果进食不增加质量,官方就无法判定你是吃了还是把它们瞬移走了,这有违竞技精神。”
赛道的绿灯亮起。选手们一起冲了出去。
他们奔驰若电,同时不忘展示一些非常符合竞技精神的小艺能:高如小象的一号挥动手臂,甩向旁边的二号;四号的脑袋三百六十度旋转,嘴里喷出的黑油撒满了周边选手的跑道;七号从宽敞的袖子里甩出两把冲锋枪。
外形像只小马的三号倒没对其他选手做什么,但它头顶的角开始喷出彩虹似的光流,紧接着它便一骑绝尘,把其他六位选手远远甩在身后。
它率先躲开火焰和雷电的陷阱,冲过赛道的中间点。此时每张桌子上的馒头变成了四个。
罗彬瀚被观众们狂热的气氛感染了。他看向特写屏幕中的乔尔法曼,发现她正腾挪闪避七号射来的子弹,同时反手从背后抽出她的两根金属棍。
她帅气地一甩马尾辫,然后开始放音乐。
115 链式管理图书馆(上)
尽管罗彬瀚这时已经读过大赛指南,知道比赛规则上并不限制——或者应该说是鼓励——选手们在起跑阶段给其他参赛者制造一些非致命的障碍,不过事到如今他又更新了自己对“非致命”的概念。七位选手犹如神仙过海,除了不能离开自己赛道外无所不用其极。他看到空包子弹乱飞、催眠喷雾弥漫、彩虹之光乱射,期间还夹杂着“将这星河拥入怀中”的激情演唱。
子弹的虚拟影像四处横飞,若非这是息投影,观众们恐怕早已暴动,而此刻罗彬瀚只听到更加震耳欲聋的喝彩和欢呼。这种沸腾狂乱的场面令菲娜烦躁不安,在笼子里团团打转。罗彬瀚有点后悔带它过来,但也不放心把它随便存放在别处,只好掏出一小包蠕虫饲料作为安抚。
从四号选手嘴里喷出来的催眠烟雾消散了一些。挥舞双棍的乔尔法曼和双持冲锋枪的七号同时杀出。这会儿的乔尔法曼还戴着挡风镜,像个武术家那样灵巧地打滚躲闪,然后用双手把金属棍旋舞得犹如两面盾牌。七号的子弹在上头叮叮当当地敲出火花,结果却水泼不进。
乱飞的弹壳打进了四号张开的嘴里。他呛得猛烈咳嗽,接着被五号扔来的手雷砸中。那手雷噗地炸裂,从中溅出一种黑乎乎的粘液,把四号牢牢困在原地。
每张桌上的馒头变成了八个。
三号已经冲到了桌边,却撞到一堵无形的墙壁。它迷惑地张望几秒,最后愤怒地瞪向二号——一头比它体积大三倍的银狼。
屏幕特写里的银狼额头闪烁着光符。看来它是阻碍三号通向馒头的罪魁祸首。作为反击,三号用头顶的独角瞄准它,发出一道激光似的粉红射线。
银狼起跳避开。它们开始隔着赛道互相作法,用射线和风刃你来我往。
这会儿一号也已靠近餐桌,五号紧随其后。乔尔法曼和七号仍在纠缠,比他们稍慢少许。
馒头变为十六个。
乔尔法曼开始用单手旋舞一根金属棍。另一根则指向和她同步奔跑的七号。从棍头射出的迪斯科炫光晃花了七号的眼睛,让他错手把一串子弹射向了五号。乔尔法曼趁着这个机会旋身拉腿,踹起地上一枚弹壳,踢进七号的枪眼里。那动作行云流水,激起观众们新一轮的欢呼喝彩。
七号丢下被堵住的枪,又用另一把冲着她射了几发,但这会儿他已不再过分追求攻击乔尔法曼,而是加紧往自己的桌子跑去。
馒头变为三十二个。
银狼和小马的魔法战争迅速趋于白热化。它们显然意识到倘若再不开动,自己的餐桌将变得一发不可收拾。最终小马用碗口粗的射线把银狼打出赛道,然后撞破无形的障壁,心急火燎地吞下第一个馒头。
在选手中堪称巨人的一号同样开始消灭馒头。他每次能抓起五个,然后直接塞进嘴里,看上去胜算不小。当下一个十秒结束时,他剩下的馒头是二十八个。
七号和乔尔法曼也开始埋头猛吃。他们的体态都较为接近常人,一次只能把一个馒头塞进嘴里,那在罗彬瀚看来也大有窒息噎死的风险了。当翻倍时间到来时,他们的馒头数量分别是四十八个和四十六个。
被流弹击中的五号有点一瘸一拐地赶到了桌边。他面前堆着六十四个馒头,看上去已然颇为可观。特写屏幕拍出了他灰心丧气的神态,但还是坚持地拿起了第一个馒头。
被淘汰的二号与四号很快被安保人员救下。剩下的五位选手则都在奋不顾身地狂吃海塞。从起跑线开始落后的五号很快便开始难以为继。生长出来的馒头堆满他的餐桌,像座迷你雪山般壮观。当他头顶屏幕的数字变为9998时,他不得不举手认输,示意安保人员扑上去消灭他餐桌上的馒头菌虫。
火焰吞噬了馒头山,罗彬瀚可以清楚听见观众们发出失望的嘘声。
这时场地中剩下的是一号巨人、三号小马、六号乔尔法曼与七号——他在参赛选手列表里的名字是“神鹰无敌”,罗彬瀚并不想追究这是谁的主意。
巨人一度表现出压倒性的优势,在连吞将近八十个馒头后成功将剩余数削减到十二个,看上去简直胜券在握。但紧接着他就陷入乏力,每次只能慢吞吞地咽下两到三个馒头,并且还要费劲地咀嚼几下。他的肚子涨得太大,也阻碍了他看向桌面,搜寻剩余馒头的视野。
七号同样遭遇了麻烦。因为赶到桌边时过分着急地丢开冲锋枪,几个馒头被枪杆扫到桌子深处。那给他造成了某种心理压力,因此他总想趁着自己还能移动时把那几个远的先吃掉,反倒耽误了正常效率。而三号和乔尔法曼则同样发挥得很稳定,速度不紧不慢,但大部分时候都能在翻倍前吃到半数以下。
观众席的喧嚣渐渐平息。所有人的目光都在四位选手的数据栏上徘徊,甚至连在座位上打瞌睡的荆璜也突然醒来了。
“这是在干嘛?”他盯着屏幕问。
“体验数学之美。”罗彬瀚说,“别吵,看乔乔和马决斗呢。”
战况最终变得清晰起来。气势迅猛的一号巨人最终未能保住冲势,不得不在肚子胀破前举手认输。此时他已吃下四百多个馒头,而认输时的剩余数量仅有三十四。罗彬瀚都觉得他怪可惜的。
接着露出颓势的则是七号。他似乎重复了乔尔法曼上次参赛时的错误,让最远的几枚馒头成为他的心腹大患。最终他以吃下七百余个,剩余五十六个的成绩认输退赛,然后申请了紧急洗胃服务。
场上仅剩下三号小马和乔尔法曼。他们一个有着长长的脖子,另一个则在刚开始就很注意,从未使某个馒头被丢到太远的地方。
双方吃下的数量都已近千,剩余数则维持在个位。胜负随时都会决出,罗彬瀚则在惊奇他们两个的肚子为什么没炸开。
最后三个馒头。
两名选手都没法再保持正常站姿。乔尔法曼费劲地用单手撑着桌子,三号小马则在咀嚼时痛苦地以角磨地,用缤纷的汗水画出一个个酷似馒头的图案。它的剩余数比法尔乔曼少一个,但是它的肩高太低,蹄子又不适合抓住馒头,这让它每次搭着桌边叼馒头时都更辛苦一些。
距离下次翻倍还有五秒。乔尔法曼还剩两个,而它还剩一个。于是它吃力地探出脖子,要靠舌头卷住最后的目标。
这时乔尔法曼举起了她的金属棍。她已弯不下腰,于是仰头将手边棍子一搭,组合出无敌长夹,随即蹲身挺臂横扫桌面。
两个馒头被括入夹中,接着她轻轻一抖,把它们部抛到空中。
她扔掉夹子,举手抓住两个馒头,表情狂暴地把它们统统塞进嘴里。场都开始尖叫。
屏幕特写落在她艰难吞咽的喉咙。屏幕上的剩余数变为了零。
观众席上方的气球都轰然爆炸,从中洒落无数的糖果与花瓣。罗彬瀚捡了一颗剥开,发现这糖居然都是做成馒头型的。
他随手把糖扔进嘴里,然后跟着其他人一起猛烈鼓掌。一群蝇人飞快地冲过去扶起两位参赛者。
“有什么获胜感想吗?”一位绿头蝇人激动地问她。
乔尔法曼气喘吁吁地抬起手:“我要去厕所。”
于是颁奖仪式只得等到她从厕所回来后再开始。蝇人们搬来一个造型华丽的青铜台子,它的表面布满灿烂的黄金纹理,还有许多云母簇从浮雕缝隙里生长出来。
这颁奖台很华贵,但罗彬瀚还是觉得它像一口倒扣的大香炉。
乔尔法曼站上领奖台,按照惯例由赛事主办人为她颁发奖章。那是个身笼罩在漆黑长袍下的神秘人物,只露出枯黄干瘦的双手,并在胸前挂着一枚印有蝴蝶纹样的紫晶硬币。
原本哈欠连连的荆璜猛然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他紧紧盯着屏幕中的神秘主办人。
“那个女人……”
罗彬瀚发现他的表情开始扭曲,宛如看到马林和莫莫罗坐在寂静号上深情开演一场经乐大合唱。
116 链式管理图书馆(中)
自从认识荆璜以来,罗彬瀚从未见过他对任何异性有特殊反应,因此当他从荆璜口中听到“那个女人”这样的字眼时,心中不免十分惊诧。
他立刻目光炯炯地望向神秘举办人,但却苦于没有一双透视灵魂的眼睛,只能从其体态判断出两个重要的事实:其一是此人至少比荆璜高出两个头;其二则是作为他常识认知中的女性,此人正面的曲线实在过分平滑,可谓是壁立千仞,无处立足。
“您这是要了对a啊?”他小声对荆璜说。
荆璜没接话,而是继续盯着屏幕画面。主办人举起枯黄的双手,从蝇人那里接过一枚造型类似绣球结的金质奖章,把它挂到乔尔法曼的脖子上。
乔尔法曼低头接受颁奖,同时嘴唇蠕动,像在和主办人说着什么。
罗彬瀚还注意到另一个古怪的细节:乔尔法曼的眼睛从未盯着主办人的脸,而总是落在他或她的肚子上。
颁奖仪式很快结束,主办人退回后台,一只穿着考究的蝇人拿着稿子做了闭幕演讲。这时观众席上的许多人都开始起身去厕所,或者准备散场离开。
雅莱丽伽也站起身说:“我们去祝贺乔尔法曼。”
罗彬瀚很确定她想见的不是乔尔法曼,但这次就连荆璜都表现出了强烈意向,看来祝贺行动已是大势所趋。于是他左手提起菲娜,右手拖住马林,与寂静号的其他成员们一起文明守礼地穿越观众席,走到通往员工区域的门前。
两只看守在门前的绿头蝇人拦住他们。它们两个各自抱着一把射击武器,构造比较像之前凯奥雷送给罗彬瀚的高能射线枪。
“观众止步,请出示身份证明。”一只蝇人说。
“我没有。”荆璜回答道。
蝇人觉得这样不行,但荆璜觉得这样可以。最后罗彬瀚在雅莱丽伽指导下挥舞拳头,把白绳吊起来的蝇人们部打晕,再塞进通道内部的某个杂物间里。
致贺团继续前进。他们到处搜寻乔尔法曼与主办人,顺道帮助每一位偶遇的工作人员提早休息。很快他们便找到了参赛选手休息室。
荆璜抬脚一踹,液压合金门以不太常规的方式打开,露出室内站着的几人。罗彬瀚一眼扫过,看到了乔尔法曼、神秘主办人、有着三颗旋转脑袋的四号,以及一个体态健美却很陌生的银发男性。
他们都被致贺团的热烈态度吓了一跳。乔尔法曼挡在主办人身前,举起手中两根金属棍,那陌生的银发男人也从座位上站起来,远远地观望情况。
荆璜大步上前,目无旁物地盯着主办人说:“你身上那枚筹码是哪里来的?”
“你靠得太近了。”乔尔法曼警告道。
气氛剑拔弩张,而罗彬瀚站在后头打量着那个黑袍主持人。他觉得对方的体态轮廓在距离里看着更奇怪了,简直像是块盖着黑布的方板,即便是个男性也不该平滑成那样。那枚硬币形状的蝴蝶纹紫晶就挂在对方胸前,不知为何荆璜却把它称为“筹码”。
一阵沉默后,主办方往旁边移开少许,然后问:“你是谁?”
它的声音很中性,冷硬又平板。
荆璜毫不理会它的质问,仍旧指着那枚筹码说:“这东西是一个拿剑的女人给你的吧?她现在在哪里?”
“为何我要告诉你?”
白色绳子从荆璜领口钻了出来。看到这一幕的罗彬瀚本能地甩了甩手,准备稍后去脱主办人的衣服。乔尔法曼也毫不示弱地挥舞起金属棍。
这时主办人往前走了两步。它的声调没有改变,但断断续续的吐字泄露出迟疑。
“你……”它好像不甚确定地问道,“你是荆璜?”
罗彬瀚瞪圆眼睛。除了周雨和他自己以外,这是头一次他听见旁人喊出“荆璜”两个字。
气氛顿时变得古怪起来。主办人制止了乔尔法曼的自卫行动,然后请致贺团和他一起去了隔壁的独立办公室。乔尔法曼显然跟它交情匪浅,因此不受限制地跟了过来。
“荆璜没有威胁,乔尔。”主办人说,“他只是个离家出走的小孩子。”
它输入认证密码,把房间从内部锁住,然后伸手脱下罩在外头的黑袍。暴露在罗彬瀚眼前的是个四四方方的金属物体,犹如更衣室里常用的竖长金属衣柜,柜顶托着一颗带有摄像头的球体,身体两侧探出两根模仿手臂骨的金属长杆。
长杆末端各自插着一只枯黄干瘦的人手,那也是它身上仅有的类似活人的部分。
罗彬瀚还没回过神,这诡异物体的腹部忽然打开一扇小门。某个闪着银白光泽的金属物体从里头探出来。
乔尔法曼蹲下身,用双手托着它出来。这时罗彬瀚才看清这是个脑袋浑圆、体态好似玩具般的银白机器人。它实在太小了,大约等于一只中等身材的猫。
这机器人坐在乔尔法曼的手臂上,用类似手臂的短小肢体搭着她的胳膊。由于它的脑袋占据了整个身躯二分之一的体积,罗彬瀚简直害怕它会因为头重脚轻而摔下来。
小机器人头顶的屏幕亮起两个绿色的光点。
“荆璜。”它用孩童般稚嫩的声音说,“晶之公主跟我提过你,她提醒我你可能会出现在迷野带。”
“喂,你这么叫她,那女人居然都没抗议吗?”
“她说我喜欢就可以这么叫。”小机器人说。它那细如球杆的两条腿在空中晃荡起来。
荆璜陷入了诡异的沉默。过了一会儿那小机器人又说:“我想你和她一样,是来找我寻求关于外域的知识。你想知道些什么?”
场面变得安静无比。趁着没人说话的空档,罗彬瀚偷摸往雅莱丽伽旁边凑过去。
“这一位对您老人家算超纲了吧?”他悄声问道。
雅莱丽伽置若罔闻,但某种无形的细鞭朝罗彬瀚背上毫不客气地抽了一下。
于是罗彬瀚在接下来的旅途中绝口不提和学习相关的话题。他们跟着小机器人坐上一艘轻型飞船,去往五十光年外的某个邻近星系。期间这宛如玩具的机器人在乔尔法曼保护下开始自我介绍。
“我叫波帕。”它坐在乔尔法曼腿上说,“是慧授圣峰之王,崇宏大书库的掌管者。”
它的声音又细又尖,接近变声期到来前的小男孩,而头部的两个绿光点时不时闪烁一下,就像人类眨动眼睛。如此场景让罗彬瀚很难把它的话认真对待。
“慧授圣峰之王”又简短介绍了自己的身世和经历。它自称是由最早定居迷野带的学者们设计,后续又被中心城研究员帕荼摩完善。很长一段时间内它跟随着帕荼摩完善算法,直到后者在某名巫王引起的虚空风暴中遇难,而它的数据则被崇宏乡学者们设法恢复,留在书库中作为管理者。波帕——这名字正是为了纪念它的两名制造者,云中城的绾波子与中心城的帕荼摩。
波帕把那枚紫晶筹码抱在怀里。它的手部结构极其简单,不足以做出复杂精密的动作,但却能制造磁力把物品吸住。
“二分之一个恒星年前,晶之公主来到大书库见波帕。”它解释道,“她向波帕请教关于‘诡客’的信息,然后抓走了附近几个星系流窜的海盗,还帮波帕清扫大书库。所以波帕给了她大书库部的阅读权限。”
“那你手上的筹码呢?她给你的?”
小机器人的肚子弹出一个小空仓。它当着荆璜的面把筹码塞了进去:“公主说这个护身符会帮波帕远离邪物。”
荆璜的表情变得更扭曲了。罗彬瀚感觉他随时都会跳起来冲出舱门,但最后却还是僵硬地坐在原地,对波帕说:“我也要借你的书库查点东西。”
“不。”波帕立刻拒绝道,“波帕不借书库给海盗。”
“……我可以付钱。”
“波帕不需要钱。”
荆璜明显不爽地瞪着它,但却没有拿出那根白绳:“你到底想干嘛?”
波帕又开始摇晃双脚,如人类沉思般闪烁屏幕上的绿色光点。
“你会画画吗?”它问道,“波帕想给大书库增加一点图册。”
117 链式管理图书馆(下)
在波帕的飞船降落于某颗行星的山脉表面后,寂静号的成员们被领进了山巅的一座岩石建筑当中。它的外观浑朴而简约,靠数百根嵌有巨型贝壳化石的岩柱支撑。这些岩体据说是崇宏乡学者们在探索山脉地质时意外发现的产物,让他们确信该星球的远古时代曾经存在过一个以海洋为形态的庞大液态生物。它以体内培育的水生动物为食,几乎占领了整个星球,最终却因恒星剧变而蒸发消亡。
崇宏大书库在它死去许久的遗迹上建立,作为迷野带学者们对过往知识和最新发现的总结,外域来客则为它增添了一些新的内容。位于地表外的建筑部分仅仅是它的十分之一,更多内容则隐藏于山体之内。为了避免它遭到恶意破坏,仅有受到学者们邀请的人才知晓该如何找到它。
罗彬瀚有点怀疑雅莱丽伽早就在打这座书库的主意,但又觉得“读书”对福音族来说搞不好算是某种痛苦的机械记忆。不管怎样,她大概是没法对那小机器人下手了。他们只得跟着乔尔法曼走进书库里,在穿越一整排防卫机器人后,进入到大书库地表最外层的阅览室。
那阅览室中有许多奇特的景观:标本柜里的几十万种矿物和植物(这不过是标本库里的九牛一毛)、贴在墙上的数千张宣传海报(据说主要来自梦幻界的热门影视)、以及一个在天花板上悬浮运行的深空列车微缩模型。这些东西足够罗彬瀚花上几百个小时去琢磨,但此时此刻他没空理会这些,只想见识一下真真正正的绝世奇观。
荆璜摆着他举世债务人的臭脸站在一张桌子前。两个柜型机器人(它们和波帕之前乘坐的那个非常相似)为他端来了薄纸、毛笔、砚台和各色颜料。
波帕坐在桌对面的一个小书托上,双腿摇晃地看着他。
“这些是绾波子留下的,但她总是发挥不好。”它说,“你需要别的材料吗?比如丝帛或竹片?”
荆璜面无表情地研着墨。
“公主告诉我你的老师很会画画,”波帕又继续说道,“你能把你故乡的样子画下来吗?我好奇青山都是什么样的。”
“……我不是青山都的。那里是掌教的道场,在王畿之东,桢国境北。”
“画下你的故乡。”波帕依然要求道,“我想看看它的样子。”
荆璜皱了一下眉,然后开始用笔蘸墨。他先用淡墨勾画骨线轮廓,再以散锋皴擦添色,然后反复积墨叠染。整个过程片刻不停,直到两个多小时后才总算完工。
整个过程中波帕始终安坐不动,耐心地看着他作画。最后荆璜搁下笔,把画晾到波帕面前。已经快要趴桌睡着的罗彬瀚也被马林摇醒,糊里糊涂地看向桌面。
纸上墨迹斑斑,赫然是一沧海月明之景。霄上冰轮如镜,光幻云胧,清寒漠漠。海中溟波缥缈,深窅幽晦,愁浪滔滔。水天接处遥见一岛,遍地朱灯通明,隐现宫阁台楼,飞檐斗角。瓦间又生一木,高峨参天,茂若羽盖。
波帕将画看过,然后说:“你画的和绾波子不一样。”
“……那是她菜。”
波帕有点不服气地反驳道:“她更擅长画动物。”
它让柜式机器人送来几张旧画的复印件。罗彬瀚伸长脖子张望,看到纸上只有几道墨水线条,是个四脚、长颈、大嘴的圆润生物。
“羊驼?”他大胆揣测道。
“白马。”波帕答道。它垂头坐在书托上,看上去有点沮丧。
荆璜完不给它沉浸往事的时间,直接戳着它的头:“这下行了吧?快点,我也要查关于‘诡客’的消息,还有‘矮星客’、‘白河诅咒’、‘斐兰凯尔’、‘狮心王族’……随便哪个词都行,有没有哪一个是你有印象的?”
“我的存储器容量不能记住这里所有的书目。”波帕说,“但我知道公主看过哪些书。你还可以在上三层的书库里借阅。”
“那我要找到什么时候?”
“你可以告诉管理员机器人你需要的分类和关键词。”
荆璜考虑了一会儿,不太满意地问道:“那么更深处的藏书呢?你给了那个女人部的权限吧?”
波帕看着他沉思,然后又让柜式机器人送来一张纸。
“画一匹白马。”它要求道。
荆璜开始磨牙,但最后还是刷刷地挥起笔。墨迹化出一匹奔马,笔锋有些潦草,而神态气势仍然淋漓尽致。
波帕绕着画看了一圈,然后有点悲伤地垂头坐在桌子上。
“我想给绾波子看看这个。”它喃喃地说,“她花了多久时间练习呀!可是她现在还没回来。帕荼摩保证她会回来,但是他们两个现在都不在了。”
它闷闷地躺在桌子上。乔尔法曼把它抱起来,安抚地拍着它的头顶。好一阵后它才回到桌面,指挥柜式机器人收好荆璜的两张画。
“我会把它放到‘艺术’和‘无远域’两个分类。”它对荆璜说,“你想要一份复印件吗?”
荆璜拒绝了。于是波帕指引着他们进入某个微型图书室内,所有的书架都紧紧挨在一起,只有在按下激活键后才会自动移位,腾出足以供阅读者穿行的空间。
波帕把他们带到某个书架前,告诉他们那是“公主”最早借阅的书。
“这里都是关于外域的神话传说。”波帕介绍道,“公主和她的同伴看完了这书架上部的书。”
罗彬瀚目测了一下书架的宽高,保守估计这里至少有五千本以上的书籍。它们有些甚至没有名字,只是简单地贴着编号和数字。
他随便抽出一本,打开后的书页材质和寂静号上的杂志差不多。当他随手翻到书页最后时,发现厚皮书封上还有一个小小的金属孔。
“这是什么?”他指着孔问。
“数据接口。”波帕说,“如果你有一条外接线,可以把它插进去阅读。那样效率快很多,公主的同伴就是这么做的。”
遗憾的是罗彬瀚身上没有一条数据外接线。他只好用自己的肉眼去翻阅。当他试图将一本书带向阅览室时,才发现书封角上系着一条半透明的锁链。
他抖了抖手中的书,锁链哗啦轻响,然后他又随机地从书架上抽出另外三本,结果都系着同样的链子。
“……这是什么意思?”他对波帕问道。
波帕将两只短小的机械手合在身前,文静地回答道:“这只是一点防盗措施。它还可以让你每次把书放回正确的位置。”
“如果我把链子弄断会怎么样?”
“我也不清楚。”波帕说,“现在还没人这么做过……帕荼摩说书上的信息会和盗窃者一起被销毁,因为有些内容不适合流传出去。”
罗彬瀚只好放弃了打包几本在路上消遣的念头。他随便抽出一本,试着走向阅览室,链子的长度刚好能延伸到阅览室最末端。他在那里坐下,打开书,然后眼睁睁看着一个柜式机器人走上前,从肚子里掏出同样材质的锁链,把他的脚和金属桌腿捆在一起。
锁链并不沉重,甚至还有点弹性,但罗彬瀚怎么都挣脱不开。
“这也是防盗措施?”他无可奈何地问道。
“鼓励措施。”波帕合着满半个小时后解锁。帕荼摩说这样能提高他的学习专注力。”
罗彬瀚看向其他人,他们好像不打算救他。
118 亡魂悄立冰川之上(上)
在看了十几则关于“乌兰星鱼类崇拜”的古怪传说后,罗彬瀚总算是从锁链的桎梏中解脱出来。此时莫莫罗和星期八都坐在桌边阅读,而荆璜和雅莱丽伽却不见踪影。罗彬瀚循着锁链把书放回原处,发现这两人都在书架前站着。
荆璜的样子和往日无甚区别,看来只是懒得走去阅读室,或者不喜欢被锁链绑腿。而雅莱丽伽的样子却引起了罗彬瀚的高度注意:某种纤细的银色长线连接着她和的速度很快,每隔五六分钟便换上另一本。
罗彬瀚在旁边观察了一会儿,不由对她的效率充满钦佩。看来她不止是精通种族传统学习方法,对于超纲内容也有丰富的补课经验。为了不打扰这两人继续进修,他便悄悄溜开,跑去骚扰大书库的主人。
此时“慧授圣峰之王”和乔尔法曼坐在一起,玩着某种看起来相当复杂的卡牌游戏。当罗彬瀚到来时波帕正好输了,它丢掉手里的独角兽卡,躺到地上滑动四肢,唱起一首开头是“国王砍了赌鬼的头”的诡异童歌。
乔尔法曼推推自己的挡风镜,冷静地对罗彬瀚说:“它在赌气,这很正常。”
罗彬瀚决定不追究。他看看乔尔法曼的金属棍,有点好奇地探问道:“你俩早就认识?”
“波帕的设计者创造了我的村落。”乔尔法曼坦言道,“那个人一直想设计更贴近自然生物思维的机器人,波帕是他在迷野带最早的构思。一个纯机械产物,不使用任何自然生物素材……最后是别人帮他做了出来,但他还是很喜欢波帕,总是在做新型号时要求它们照顾它。”
罗彬瀚又一次打量起乔尔法曼。除了皮肤呈现钢铁色泽,她和真人几乎无甚区别,细微的表情变化也同样传神。由于她走到哪儿都戴着那双黑色挡风镜,罗彬瀚不清楚她的眼睛是何构造。
“你也是机器人?”他忍不住问道。
“不完是。”乔尔法曼说,“在我很小的时候遇到了一次事故,大部分身体组织都丢失了,而我的躯干和头部被烫在一块钢板上,如果强行剥离我就会死。我的父母别无选择,只好同意急救队对我实行急冻封存,然后剥除我的大脑。那过程中还是造成了一点脑部损伤,因此他们没把握将我唤醒,直到波帕设计者的学生开始尝试用部分电子元件替代我损坏的部分。他告诉我那大部分只是记忆和平衡功能,不过我总觉得我的喜好也变了——小时候我挺爱玩洋娃娃的。我拿不准这是因为手术,还是因为我的脑部在手术前被催化长大了。”
说完她抽出金属棍,轻松地甩了个棍花。罗彬瀚避开棍风说:“那您这算是个铁皮豆腐脑?之前吃那么多馒头没问题?”
“噢,那没什么。我有一套备用的高性能消化系统。“乔尔法曼答道。罗彬瀚有点质疑这是否破坏了竞赛公平,不过到底没敢跟她叫板。接着乔尔法曼又跟他聊起了自己手术成功后的经历:她在迷野带四处流浪,寻找适合自己的生存之道,在一位从梦幻界搬来的武术大师那里获得了宁静。他们共同切磋,游历,冒险,最后联手杀进了给乔尔法曼做手术的学者的实验室,终结了他罪恶的生命。
“啥玩意儿?”罗彬瀚说。
“这是段非常复杂的故事。”乔尔法曼沉着地收起棍子,“总之在我离开以后,他使用了很多**生命来做实验。这在联盟和梦幻界都是违法行为,但迷野带却没人能制定规则。他没能遵守对他老师的承诺,所以最后我销毁了他的一切。”
罗彬瀚敬畏地往后缩了缩。他见过乔尔法曼在馒头赛里的身手,但还真没想到她是个游侠。
“但我留下了他收藏的稀有卡牌。”乔尔法曼又补充道,“你想看看吗?”
她从胸前的内袋里掏出一张纤薄的金属卡,上面绘着一只由十二只翅膀和六双眼睛组成的怪诞环状生物。
波帕开始用短手拍打自己的肚子,像在表达欣羡。
“神圣炽翼观察者。”它说,“这张牌有十六点!”
罗彬瀚感到自己跟这里的氛围格格不入。他只得再度溜走,去找一些能让他觉得有趣的书看。令他意外的是这座大书库的表面部分确有能让他感兴趣的内容,譬如许多和梦幻界有关的。他还找到了一本主题是“彩虹独角马大战石心孵化者”的漫画。
有一两次他也看走了眼。他看中一本标题充满新奇和暗示性的图册,结果翻开第十页时赫然发现了非常眼熟的鲨式人鱼。他赶紧把书合上,然而视线一旦脱离书页,锁链松绑的倒计时便会停止。最后他只好翻来覆去地看前九页,直到半个小时走完。
这种时时遭遇惊喜的阅读生活确实让他感到了一点趣味性,但大半天过后终于厌烦了。正好马林也受不住腿脚被锁链捆绑的折腾,决定跟着他一起鬼混。
他们先给自己和菲娜搞了点吃的,又到书库外围的荒峰里转了几圈。这颗星球气候酷寒,鲜有植被,冰风呼啸不绝。马林走不出百米便开始打哆嗦,两人只好缩在避风的岩壁后观望山景。
他们呼吸着冷冽的空气,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马林问道:“你知道他们到底在找什么吗?”
罗彬瀚摇摇头。他在这件事上的情报量并不比马林强多少,况且他也不确定马林是否真的值得信任。
马林心不在焉地呵出一口白气:“那小孩讲的几个词……我没听说过什么‘诡客’,不过‘狮心王族’嘛……这让我想到一首童谣,多半是在门城听到的。”
罗彬瀚有了兴趣,要求他唱来听听。于是马林回忆了一番后哼道:“山顶尖尖峰,山底有条缝。谁从洞里爬出来?龙与食人蜂。蜂群飞进狮子群,扎烂狮心与狮首。脑袋与心各一捧,生出蜂狮与狮蜂。”
“你他妈这是童谣?”罗彬瀚质疑道。
马林目光空渺,悲痛地叹息道:“孩童是残酷的,朋友。天真,但是残酷——咱们的世界可不单纯是因为长大才变坏的。”
罗彬瀚不打算跟他争论,而是继续拖着他在崎岖的山道上散步健身。他们有时聊聊自己刚才看的书,又或者揣测大书库的地底部分会藏着什么。
“你说建这地方的家伙到底怎么想的?”罗彬瀚琢磨道,“他们就把这么大地方丢给一小不点守着?他们自己人呢?”
“我能理解他们为啥这么干。”马林抖抖索索地说,“你想想他们都是些怎样的人:背井离乡,抛弃自己过去的地位和名誉,跑到这种穷乡僻壤来……你真觉得他们都是厌烦了名利?得了吧!他们要么就是愤世嫉俗,要么有些见不得人的秘密——这倒无所谓,得看对旁人有没有害处。总之他们当然不能自己守着这种地方啦,否则联盟秘密派了支搜捕队过来怎么办?当然,我指的是还活着的那些,不过他们中的大部分估计都完蛋了。我刚才在地方日志里是这么读到的。”
罗彬瀚顿感愕然。他始终以为那些轻易流浪星际的家伙总是长命不衰,至少活个万把年不成问题。
“这算是个感情问题。”马林解释说,“他们成天脑袋转那么多东西,最后把自己也想得疯魔啦!一批人无法忍耐现世的平庸,又没法把整个联盟掀翻了重来,所以就决定沉睡下去,等待一个更好的未来……这算我猜的,鬼知道他们具体怎么想,反正他们找了个温度很低的星球,在核心里造了个超级大冰库,然后把自己部封存在里头。那地方还算风景名胜哩。你可以叫它‘冰霜之蛹’,不过在我看来还不如叫‘自杀星’——现在还常常有人去那儿把自己冻了呢!”
他对着愁云惨淡的天空张望了一会儿,最后指向遥远的地平线。罗彬瀚纵目望去,看到那里悬着一颗苍白如雪粒的孤星。
119 亡魂悄立冰川之上(中)
之后很长一段时间,罗彬瀚都没有再想起“自杀星”的事。大书库内实在无事可做,就连食物也只是最简单的昆虫肉与植物根块,到后来他甚至入乡随俗,大胆尝试了崇宏乡学者们最普遍的进食方式——营养针注射。那倒不怎么痛,但他的胃却很不适应这种空闲。
他不记得自己看了多少天的书,最后甚至开始和乔尔法曼学打牌。那是种流行于梦幻界和迷野带的类集换式卡牌游戏,发行化部门发行了初版卡牌和游戏规则书,结果却意外地受到欢迎。于是“群星争霸”以梦幻界中几大主流文明为原型,陆续推出了好几种拓展卡包,并计划下一步将连联盟的其他界区也加入其中。这项策划原本早该实行,但却受阻于石心孵化者的文化审核。
“他们推出的一张卡牌被石心孵化者以宣扬错误价值观为理由否决了。”乔尔法曼解释道,“黑焰之魔,一张20点的古约律无阵营英雄牌,面对真理兽时点数翻倍,只卖出十三张就被石心孵化者禁止发行,后续的拓展计划也受了阻碍。现在那十三张牌在黑市的价格足够买下一颗小行星。”
罗彬瀚对这张绝版牌并没有太大兴趣。他只是个蹒跚起步的新手,刚刚搞懂基础规则和阵营特性,也没有自己收集的卡组。波帕好心地赠给他一套“谐律彩虹国”的常规新手牌组。于是罗彬瀚捏着一堆最高不超过8点的普通牌对上了波帕的“真魔晶壁神国”。他的五匹小天马被三只蛛化精灵的点数压过,唯一一张带有特攻技能的独角兽也被波帕的夺心魔换走,毫无还手之力。
波帕又高兴地躺在地上拍打肚子,乔尔法曼则安慰他说:“你只是需要再提高卡组的质量。”
罗彬瀚很怀疑自己以后是否还会再接触这个游戏,因此没有把她的话当真。为了缓解惨败的尴尬,他装作不经意地问起书库地下的情形,结果波帕却爽快地答应让他参观一部分区域。
这大出罗彬瀚意料,不免怀疑这其中令有阴谋。但此时荆璜正蹲在他头顶一层看书,而他口袋里也有一块新的急火坠,于是他还是答应了。他们三个坐着升降机来到山腹内部,里面的房间异常朴素,几乎只是把岩石凿开,然后又简单地打磨了边角。前几间石室内存放的都是实物和文书原稿,由于年代漫长,其载体已然脆弱不堪,不得不放在专门的密封箱内保存,且也不会借阅给外来者。
他们连续逛了几个类似的房间,然后来到一个古里古怪的空房间。那里头没有任何储物设施或原稿,只在房间中央摆着一个足以躺进数个成人的长方形容器。当罗彬瀚发现这容器内有着可调整的束缚锁和一个明显会刺穿受困者脑袋的激光探针时,他不禁悚然而惊,悄悄伸手抓住急火坠。
万幸这只是个误解,因为波帕紧接着就向他介绍了这个数据传输仪。它能扫描大脑内的记忆信息,将其以电信号方式传输出来,许多崇宏乡学者正是以该形式完成自己著作的底稿。
“底稿?”罗彬瀚问道。
波帕让柜式机器人拿来了一本没有封皮的书,罗彬瀚翻了翻上面的内容,发现是些自己读不懂的符号和涂鸦,像某种陌生语言。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维特点,”波帕说,“还有用母语和声音形式储存的非图像信息。解析器没法直接把它们翻译成通用格式。”
罗彬瀚有点想不通这个问题。在他看来波帕已经完像个人类小男孩,而寂静号上也有∈和李理。它们三个似乎都有独立的类人思维,至少波帕和李理都具备明显的人格色彩。如果人工智能已经到了这种程度,怎么还会为解析大脑信息的格式而烦恼呢?
“你们能把一个人的思想完传输到网上吗?”他比划着问道,“就跟搞个思维复制体差不多?“
波帕摇了摇头。他告诉罗彬瀚那是个非常复杂的结构工程,和单纯的信息传输完不同,要实现自然生物的信息人格化在整个联盟也是一项很大的技术难点,或许得说是个技术黑箱。未必没人成功过,但每一个成功者都有自己的一套理论,而那些理论又都在互相撕咬,且不一定能继续普及下去。
于是罗彬瀚决定不再自曝其短。他们走过了解析室和整理室,来到一个拥挤混乱的房间。里头堆积着各种各样的杂物,罗彬瀚甚至还踩到一个会尖叫的橡皮鸡玩具。
波帕有点扭捏地告诉他这是私人仓库,里头的东西是帕荼摩的遗物。罗彬瀚顿时对前中心城研究员刮目相看。
他从那堆乱七八糟的杂物物捡起一个胡椒瓶似的金属小盒,随口问道:“这是什么?”
“引力扭曲器。”波帕说,“它能存储自身体积十五倍的容量。”
罗彬瀚陡然来了精神。他询问这东西是否还能使用,以及能否出售给他。波帕明显考虑了一会儿,最后说:“波帕可以把它送给你,但是你要给大书库留下一些内容。”
“拿蜡笔来!”罗彬瀚义无反顾地说。
二十分钟后波帕坐在乔尔法曼怀里,看着那张有着红太阳、方块房子、绿球树和火柴小人的作品。它陷入了某种激烈的思考,而乔尔法曼拍着它的头说:“至少你可以把它放入‘原始生命’那一类。”
罗彬瀚自觉画得还不错,足以在他的几个侄子、侄女间傲视群雄,而最终波帕还是收下了画,并把那个金属盒连带着一个手枪柄似的配件送给罗彬瀚。乔尔法曼演示了这两样东西该如何使用:她把柄插进金属盒底座,拼成一个类似胡椒瓶手枪的古怪玩意,然后把一小根蜡笔头塞进“枪口”。当她扣上盒盖,拉紧保险栓后,那被放进盒中的物体便不翼而飞。
她又拉开保险栓,扣下扳机,那根蜡笔从“枪口”里吐了出来。
“这是个简单设备,取物顺序取决于存物顺序。”乔尔法曼把它递给罗彬瀚时警告道:“你要把最常用的东西放在最后存进去。以及,当你穿越星层时它可能会因为参数变化而失效,记得提前把东西取出来。”
罗彬瀚依稀记得马林也提过类似的事。他考虑了一会儿,首先把自己的银质打火机存进去,然后则是四象仪、百发百中球、七色书千里镜、几小袋昆虫。呐戒和急火坠的优先级一度让他犹豫,最后他决定继续把这枚吸引菲娜的戒指戴在手上,而把急火坠最后一个存进枪里。
“这玩意儿就不能改良一下吗?”他忍不住发出牢骚。
“帕荼摩说它有造型就够了。”波帕答道,“改装会让它长得不够像一把牛仔枪。”
罗彬瀚严肃地批判了这种只看皮肤不看强度的毒瘤作风,于是波帕告诉他自己认识一个能改装引力器的人,就住在距离这里二十四光年外,一颗表面充满液态碳氢化合物的星球上。起初罗彬瀚还没在意,直到波帕直白地说“那里是个冷冻库”,他才骤然意识到那正是“寒霜之蛹”。
这已超出他所能做的决定范围,于是他们跑回上层去找荆璜。这时荆璜正手捧一本封面无字的厚书,满脸狰狞地瞪着纸页。罗彬瀚偷偷瞥了眼上面的字,只看懂一张手持草药,旁边跪着一群裸男的插图。
他不动声色地记下了那棵草药的特征,然后才告诉荆璜关于引力器改装的事。荆璜二话不说地甩下书:“那就去看看啊。正好也问问那个人知道点什么。”
雅莱丽伽也把那条细线从书封里拔出来。她看起来有点疲劳,但眼中却闪烁起了危险的光。
120 亡魂悄立冰川之上(下)
他们决定一起去“冰霜之蛹”做个短途旅行。由于波帕和乔尔法曼也要随行,罗彬瀚自然认为他们会乘坐先前那辆轻型飞船,结果荆璜却直接让雅莱丽伽把停留在十光年外的寂静号叫来。
“您这有点明目张胆了吧?”当他们等在书库门口时罗彬瀚说,“咱们那船一看就不正经啊。”
天天泡在书架里的荆璜看上去憔悴了少许。他一边盯着远处的白星,一边扒着自己的额发说:“有什么关系。那破球不就是个冰库吗?常住的活人没几个,外层还没装监控卫星,老子开船上去又怎么样?”
罗彬瀚想想觉得不错,于是也不再抗议。他对先前的深空列车之旅已经有点吃不消,很怀念寂静号上舒适宽敞的软椅,只可惜这个星层的以太浓度无法使用海魔瓶,因此他们只得让寂静号由∈驾驶,不远不近地跟着他们行进。那本是为了避免在一些人口密集的小星球上引起骚乱,而眼下他们倒也不必特意避着波帕和乔尔法曼。
寂静号很快降落在平缓的山坡上。罗彬瀚第一次远距离望着它朝自己飞来,感觉它的整体轮廓轻盈而优美,像只滑翔在空中的燕子。这显然不是他一个人的感受,因为乔尔法曼也赞赏地吹着口哨。
“是个美人。”她说。罗彬瀚再三确认她的眼睛盯着飞船而不是雅莱丽伽。
他们登上飞船。熟悉的舰桥室内一切未变,就连那只黄金幼龙也依然故我地趴在软椅上打瞌睡,对于新来的乘客们看都不看。
∈从空气里闪现,瞬间冲到乔尔法曼面前:“新人!有新人!大副没告诉我有新人!你是谁?人质?雇工?备用船零件?你体内有多少比例是生物结构?你怀里的小孩是你生的吗?”
荆璜把它赶去开船,乔尔法曼则处变不惊地端详起那头幼龙。
“可怜的小家伙,”她挠了两下幼龙头顶的鳞片,“它不适合这个星层的环境。”
“我看它睡得挺舒服的。”罗彬瀚随口接话道。
“那对古约律来说是一种不适应的表现。”乔尔法曼向他解释道,“当它们感到环境在衰耗它们时便会让自己陷入沉睡,这在物理规则稳定的星层很常见。”
罗彬瀚不禁扭头看了一眼荆璜。这会儿荆璜倒没睡着,而是坐在边上翻阅《星光界》。
从进入图书馆以来就消失无踪的星期八这会儿又出现了。她跑到波帕面前,一动不动地望着它。这让波帕往后缩了一点,有点胆怯地说:“你好。”
星期八伸出双臂:“抱抱。”
他们真的拥抱了一下。罗彬瀚暗中偷窥,终于确认星期八的手臂没有“死亡之触”效果,但同时更怀疑她也是个机器人了。
拥抱过后的波帕变得胆大了一些。他开始在整个舰桥室内到处乱跑,莫莫罗跟着它,耐心解答它的各种问题。很快波帕就发现了放在墙角处的三份白塔标准学徒协议。
它发出一声惊叹:“三个学徒!”
莫莫罗打开箱子,让它观看里面的脑部组织。波帕像是羡慕般踮脚望了一会儿,然后说:“波帕见过一个学徒,他还把工作服留在了‘冰霜之蛹’。”
雅莱丽伽立刻抬起头,向波帕打听那件工作服的消息。波帕告诉她那已是快两百年前的事,一个学徒跟随导师到此,在“冰霜之蛹”中寻找某个流亡学者,期间也拜访了大书库。他们是否达成目标不得而知,但当那位白塔法师来大书库道别时,她的学徒已被她拎在手中。她提起自己将工作服留在了“冰霜之蛹”,以防下回需要再来。
这个情报毫无疑问引起了雅莱丽伽的兴趣,而波帕似乎也并不介意把那件工作服找出来借给他们,只是需要先经过波拉瓦蒂——也就是那位常驻冰库的学者同意。在他的数据库中记载着所有(通过正确方式)封存的生命编号,其中多半也包括那件工作服。
这个消息不止让雅莱丽伽关注,同样让罗彬瀚心生好奇。他还不太确信工作服是什么,但雅莱和波帕交谈的只言片语足以让他晓得他们可能要唤醒一位白塔学徒。如今罗彬瀚对“魔法”已经不觉得太稀奇了,但他还是想看看一个给自己起名叫“靛之影”的人到底是什么样。
他们很快在一颗点缀着深浅蓝色的苍白星球上着陆。出舱前罗彬瀚、马林甚至波帕都穿上了一套防冻服,然后才沿着无边无际的冰原走向目的地。
哀风在银野上肆虐,尖啸透过收音器灌进罗彬瀚耳中,让他有种和亲戚家小孩一起走进游乐园鬼屋的体验。
乔尔法曼和雅莱丽伽也被这阵死亡之风吹得发冷,于是她们当着罗彬瀚的面做起了热身运动:用棍子和尾巴互相角力,看谁能把缠结点拉过波帕的头顶。
波帕高兴地仰着脑袋,给她们充当裁判。直到他们抵达一座冰山下的小屋,这场比赛也没有分出胜负。
小屋被一个空气保护罩笼盖,附近植以花草,使得周边呈现出一片温馨的圆形绿地。当他们迈入其中后,寒风当即止歇,一层白雾蒙住罗彬瀚的头罩。他便学着波帕把它取下来。
波帕站到那间红瓦屋门前,屋檐上的铃铛自动摇响。很快屋内便有人跑了过来。
对方打开房门,然后和拜访者们一起呆住了。此人有一副健美的身材与一头耀眼的银发,正是先前他们在馒头大赛选手休息室里偶遇的陌生男人。
“你?”乔尔法曼疑惑地问。
“哦,我懂了。”银发男人说,“你们也是来找波拉瓦蒂的。”
男人把众人让进屋内,给每个人端来一杯热水,然后开始自我介绍。他声称自己名为霜尾,是一位来自梦幻界的巫医,如今前来“冰霜之蛹”看望某个沉睡百年的旧友,但却未能找到负责记录仓位的守库人。
“我来的时候屋门就这么开着。”霜尾端着水杯说,“没人,但也没血迹什么的。我查看了他留下的日志,最早的记录是半个月前。今年也不是冰库大清点的年头……说实话,我有点担心他的安。”
乔尔法曼显然也认为情况不妙。她在屋子里绕了几圈,仔仔细细地看过每一寸地板,然后问道:“你在这儿多久了。”
“整整六天。”霜尾耸着肩答道,“我试着追踪他的气味和足迹,但外头的风太厉害了,没剩下多少东西。桌上有罐打开的虫卵酱,我进来时都孵化了一小半,所以我猜这不是出远门。”
“他可能不小心掉进了液氮湖。”乔尔法曼忧心忡忡地说。
霜尾喝水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我不这么想,”他慢吞吞地说,“前天夜里我看到点奇怪的东西……有个影子,挺瘦小的,跟人类女孩差不多。她就远远站在冰原上,望着屋子这边。当我赶过去时她却不见了,没气味,没脚印,像个幽灵那样无影无踪。”
121 寒霜渐覆眼目(上)
“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马林说。
当他们搜查过整间房屋,以及连通到冰山内的两个大型储物室后,发现一切确如霜尾所说。屋主不见踪影,亦未留下半点文字说明。雅莱丽伽和乔尔法曼商量了一会儿,决定亲自再去冰原周边检查。她们都不打算留守,荆璜则早就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这个结果使得马林抱怨不休,但他的意见显然毫不重要,因此最后三人还是离开了房屋,留下罗彬瀚、马林、莫莫罗、星期八和波帕。这会儿波帕已经和星期八玩得不错,正进行着一种外人无法理解的拍手游戏。
“这绝对是个蠢主意好吗?”马林悲愤地说,“你们该死的就没人读过几个惊悚故事吗?想想看咱们现在的处境。哦,一颗是冰冻活死人的星球,一个失踪的守库人,还有一个午夜在外头游荡的鬼影……这难道还不能让他们有点警觉吗?所有这类故事的悲剧源头——我得强调是所有的——就是分头行动!咱们就应该立刻跑路!”
他的愤慨陈词未能说完。一只有点类似蟑螂的灰色虫子从桌边爬上了他的衣领,他立刻跳起来不停拍打。
罗彬瀚打着哈欠把那虫子摘掉:“你还怕虫?不早该习惯了吗?”
“不,不,死虫和活虫可不一样。”马林说,“我吃的都是熟食,从不碰自己不认识的活虫子。生鲜活食是种变态才有的爱好!你怎么知道它有毒没毒呢?”
这句话提醒了罗彬瀚。他立刻把那只灰虫扔到地上,用脚碾死后丢出屋外,然后又去洗了个手。霜尾正好过来接热水,扭头对他说:“你用不着担心这虫子有毒。它是从那瓶食用虫卵酱里孵出来的,我猜这是波拉瓦蒂做的,总不至于毒死他自己。”
罗彬瀚稍微放心了一些,随口问道:“这是什么虫?”
“我也不清楚。”霜尾捧着杯子说,“我不吃虫子,要是草药我倒还了解些。”
罗彬瀚转头看向他。这男人外表年轻俊朗,极具肌肉美,看起来实在不像个素食主义者。
“你那天为什么会在选手准备室?”他有点好奇地问道。
霜尾怪滑稽似地瞧着他:”因为我是选手啊,否则呢?”
他耸耸肩,把杯子放到一边,然后在罗彬瀚的瞪目下脱掉外衣和裤子。期间罗彬瀚差点要喊莫莫罗过来打流氓,幸好对方还围着一块兜裆布。
那具充满刚韧线条的雄性躯体开始膨胀、变形。细细的白毛如野草疯长,转眼覆盖了他部的皮肤。当一切结束时,站立在罗彬瀚面前的变成了一只巨大银狼。
它用骇人的银白兽瞳盯着罗彬瀚,咧嘴露出一个笑容。那可能是在表达友善,但效果大违初衷。
听到动静找来的马林也看到了银狼。他吃了一惊,但很快便冷静下来,似乎早就猜到了霜尾的真面目。
“你是人狼还是狼人?”马林问道。
银狼似乎无法吐出人言,于是又变回了健美大赛小伙儿。他一边穿上裤子一边答道:“我是狼人,天生的变形者。不过你们用不着紧张,我奉行素食主义。”
他重新穿好衣服,捧着自己的水杯走开了。马林在他离去后才扯着罗彬瀚的胳膊说:“咱们最好别太相信他。谁能保证他说的是真话?”
罗彬瀚也并未完信赖霜尾,但仍然没感到紧张,因为他既不相信这颗星球上有某种鬼怪能比荆璜更横,也不相信一只魔法银狼能抗住莫莫罗原体的践踏攻击。这片荒凉之地简直就是特意为后者准备的。
他们走回前屋。这会儿波帕已经找到了守库人的数据器,通过身份认证,然后搜索起有关白塔学徒工作服的信息。莫莫罗则走进后头的储藏室,帮它搜索一些可能用得上的文件和日志。
罗彬瀚和马林无所事事,只好坐在桌边,跟完放弃搜索的霜尾一起喝水闲聊。
桌子是由一种淡黄近白的木头制作的,闻起来有些沉郁的馨香。罗彬瀚摸了摸桌面,随后留意到整间屋子都是砖木结构,跟整个星球的环境格格不入。
就在玻璃窗外,大气环境常年低于零下五十度,星球表面的水凝冰不化,覆盖整片大陆,地下和冰渊中则蕴含着大量液态碳氢化合物,使得整个星球自内部散发出恐怖的极寒。而距离此处最近的恒星是一颗光芒微弱的白矮星,使得这颗星球短暂的白昼几乎跟夜晚同样昏暗。铅云蔽空,寒风彻骨,确然如一个幽灵出没的死者国度。
“你能想得通吗?”马林和他一起望着远处的冰山说,“有人觉得现世不好,宁愿硬邦邦地躺在这底下,等着一个更好的世道。难道世上还有比这儿更糟糕的地方?”
罗彬瀚难以回答。他是个在父母争端和家族纷扰中长大的人,通常不愿评判别人的价值观。况且真心而论,他倒不认为这里像马林说得那么糟。这颗冰球寂静、安宁、罕有人至,倘若有足够的资源和设备在这儿建造一间舒适小屋,或许还有点网络信号,那么罗彬瀚觉得待在这儿也不错。他可以搞个温室,种点正常的蔬菜水果。
他心中立刻闪现出宓谷拉的影子,于是匆忙地逃离思绪,给自己猛灌热水。坐在他旁边的霜尾却把马林的话听了进去,他沉思了一会儿后说:“过去我认识一个住在森林里的老人。当我还年轻时他给予我很多启发,并教导我如何抵抗对鲜血和狩猎的冲动。在我心中没有比他更接近智慧的人,然而他却终日活在某种莫名的恐惧里,最终选择沉睡于此地。我不知道他设定的唤醒时间是多久,不过每隔几十年我就会来这儿逛逛,思考他为何要这么做……也许他们确实感受到了我们未能察觉的东西?”
“又或者他们只是单纯把自己逼进了幻觉里。”马林接话道,“当然,当然,他们是些聪明人,但你得承认智者亦有盲目之时。若他们选择自杀,那便是真的对世界灰心丧气,我也没啥可说。可冰冻自己算什么呢?抛弃现在,直抵未来,这岂不是一种惰性?况且我可不觉得未来会更好,我宁可就活在现在。”
霜尾饶有兴致地歪着头:“你不觉得未来会更好?”
“为何我得这么想?”马林说,“咱们看待过去时总觉得乌烟瘴气,而未来的人显然也会这么看待我们。你以为在那种世道醒来会有什么好事?没准他们只会志满意得,嘲笑我们是原始的猴子——或者灰狼,你懂我的意思——然后我们多半也瞧不惯他们,你碰到那些唠叨世风日下的老人就会明白这点。再看看咱们的一生,童年时代啥也不懂,照样轻松愉快,可成年后便得奔波忙碌,到了晚年呢?我都不忍心说下去了。不,我不怀念过去,可也不想去未来。这两头都是火海刀山,至于现在呢?现在虽然没什么值得高兴的,但起码我也习惯啦。我宁可死在这个世道,也不想去未来知道终极真理是什么。反正那对我绝不会是个好消息。”
霜尾聚精会神地听他说完这番话,然后有点困惑地笑了起来。
“你真是个古怪又消极的人。”他评价道,“不过还挺有趣的,是个打发时间的好伴侣。”
罗彬瀚也开始思考起冰冻自己的问题。他对这个世道是否糟糕尚且难以判断,可倘若他把自己冰冻起来,那就意味着他将永远见不到父母和周雨了。至于荆璜倒多半还在,还有宓谷拉……这漫长的等待是否能靠偷懒逃过?或许在未来的某一天?
门外的铃铛声打断了他的思绪。于是他起身开门,发现外头站着满头冰屑、表情郁闷的荆璜。
“……你咋整的?”
“不小心撞冰山了。”荆璜拂了拂头发说,“周围没见着什么东西,先回来看看这里的情况。”
罗彬瀚无言地弹掉他脑袋顶上的一粒冰屑。这时屋角的波帕欢呼起来。
“波帕找到了。”它高兴地举起双手说,“法术骨殖动能服,存于六号湖第104仓位。”
122 寒霜渐覆眼目(中)
荆璜闻声走了过去,向波帕询问仓库的具体坐标。他对着光屏上的地图看了一会儿,然后说:“我先去把东西取来好了。”
“你可以带上一份学徒协议试试。”波帕说,“也许那里是别的东西。波帕不知道波拉瓦蒂怎么称呼学徒的工作服,但这个看上去最接近。”
它接着又给了荆璜几个别的坐标,似乎是些内容存疑的封冻物。荆璜把它们一一记下,然后随手抓了一个银箱朝外走去。他正要出门,忽然又回头望向屋里。
“莫莫罗人呢?”他皱眉问道。
“搁里头找资料呢。”罗彬瀚说,“你打算把老莫也叫出去?这屋子里满门老幼不管啦?”
“……我不想和白塔的人说话,让他去好了。”
罗彬瀚被他的自闭征服了,正好也不愿再思考任何关于冰冻和未来的问题,于是他自告奋勇道:“少爷你就放过老莫吧。我跟你去还不行?招聘新员工嘛,我是身经百战,见得多了!跟我老头的人事经理谈笑风生。”
说完他提了提裤腰带,套上防冻服,目光深邃地跟着荆璜走了。
他们沿着冰原和冰山的交界处行进。期间偶遇一些泛出幽蓝光泽的冰隙,迫使他们转弯绕道。或许是因为对环境不适应,或许是因为即将唤醒一位白塔学徒,荆璜显得分外沉闷不乐,时不时用箱子敲打挡路的冰柱。
罗彬瀚以为如此迫害一位勤奋学子是不对的,只好主动把箱子提到了自己手中。那确实有些沉重,不过以他如今的体能也算不了什么。
他在这场长旅中感到有点无聊,于是用粗笨难控的防冻手套象征性地揪一揪荆璜的头发,问道:“你就不能直接飞过去吗?”
“这里的环境不适合。”
罗彬瀚估计这又是和什么“星层”、“以太”相关的东西,只好继续徒步跋涉。
冰原终于消失在他们身后,接着则是连串角峰与冰蚀谷。道路愈走愈险,终于让罗彬瀚有点吃不消。他戳着荆璜脑袋说:“这么远地方你不早告诉我?这到处都是冰山冰窟窿的,早知道我就搁屋里蹲着让老莫来了。”
荆璜蔑然地瞥了他一眼,最后什么也没说。他们绕过险地,走上一片平缓的冰坡,罗彬瀚脑中又开始转悠起霜尾和马林的话。他不明白是什么让霜尾的朋友如此恐惧,宁愿以沉眠冰下来逃避,而马林的观点同样使他莫名——马林显然和他不同,没有什么值得眷恋的亲友,他只是单纯地厌恶着未来和“终极真理”。那到底又是个什么意思呢?
至于罗彬瀚自己,他倒没有太复杂的念头。可是如果未来连一个熟悉、亲近的人都没有,他该如何锚定自己呢?这和在一艘星际海盗船上流浪可不一样,他将永远地和过去割裂开来。那究竟有何不好他也说不上,但一觉醒来发现周雨没了肯定是挺糟糕的。
“到了。”荆璜说。
他们停在一座巨大的冰崖前。罗彬瀚低头俯瞰,望见底部有一汪幽蓝如宝石的湖水——那肯定不是真的水,大约是某种液化的碳氢化合物。在湖畔冰层的极深处隐隐显出许多模糊轮廓,像有东西被封冻在地底。
“这玩意儿我们怎么弄出来?”罗彬瀚目瞪口呆地问道。
“挖吧。”荆璜说。
“草,你挖啊?我在旁边给你鼓鼓掌?”
荆璜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罗彬瀚陡然意识到刚才对方是故意说了个冷笑话。
一种奇怪的感觉在他心底蔓延开来。
风吹乱了荆璜的头发。荆璜抬起手,随意地梳理了一下,然后说:“我下去唤醒,箱子拿来。”
罗彬瀚提着箱子,朝他走了两步:“急什么?这地方挺有诗意的,我想再看会儿。”
“你觉得这里有诗意?”
“能不诗意吗?人体冰棍配寒霜星球,再加个能量塔就齐活了。”
他站到荆璜旁边,指着下方的冰层说:“你看那块冰,像不像一朵花?”
荆璜看了过去,显然没找到什么像花的冰,于是罗彬瀚又说:“我想起来了。当初我去医院看周雨,打电话让你给我带点慰问品,结果你他妈给老子买了一大束白玫瑰。你当时到底怎么想的?有拿白玫瑰送病人的吗?”
“随手拿的。”荆璜毫无愧疚地回答。
罗彬瀚嫌弃地往后退了一步,然后骂道:“你知道当时周雨看我抱着花是啥眼神吗?得亏这事我妈不知道,不然就啥也说不清……”
他猛然甩臂,将手中的银箱狠狠砸向对方后脑勺。这倾尽力的一击成功将对方撞落悬崖。接着罗彬瀚立刻往远离悬崖的方向逃跑,同时竭力想从衣袋内掏出存放着急火坠的引力扭曲器。
防冻服严重妨碍了他的动作,而他也不敢冒险停下脚步,只能在奔跑中试着把手臂抽出防冻服的袖管。
他成功跑出了十来步,然后停在原地动弹不得。那绝不是体力耗尽或卡住了冰隙,他感到某种东西牢牢固定住他的双脚。
这种状况罗彬瀚曾在很久以前体验过一次。于是他低下头,看到脚底有一团不属于他自己的影子。在如此愁云惨淡的阴天下,那道细长的影子依旧漆黑如墨。
阴影里有某种东西蠕动。
如灰霜般暗淡的昆虫从影中浮出,爬向他的鞋子和裤管。这些灰色的虫类仅有指甲盖大小,数量却好像无穷无尽,像要慢慢将他淹没。
隔着防冻服,罗彬瀚能感觉到它们正在拼命往自己的皮肤内钻挤。他无处可逃,也不敢贸然打开封闭的防冻服,只能加倍努力地试图把手从防冻服袖管里抽出来。
“你很警觉。”有个声音在他背后说。
罗彬瀚僵硬地转过头。
冰崖上方悬浮着红衣的少年。他身上毫发无伤,如幻影般静静停留在虚空中。狂风刮卷他的衣发,在裹挟冰粒的剧烈气流中,他像什么也没发生过那样谑然微笑。
他落在冰层上,向罗彬瀚慢步走来。无数道阴影从他衣内滑出,将他彻底覆盖隐藏。当幽暗褪去后,站在罗彬瀚面前的是个看上去和荆璜年纪相若的长发女孩。她停在罗彬瀚两米开外的地方,似乎不打算靠近那些灰虫。
女孩穿着一件箭袖长摆的黑色布服,带着点古代侠客的感觉,然而上半身又套着极具科技感的金属背心。这种古怪的装束罗彬瀚以前只见过一次,那正是在他和荆璜初次碰面的夜晚。
女孩用手梳理了一下黑发,然后用幽深的眼睛望向罗彬瀚。
“对我们共同的先祖致以敬意。”她说,“长别不需悲哀。”
一条影子从她脚下闪出。它的速度比菲娜更快,罗彬瀚只瞄见它出现,却不清楚它落到了何处,直到某种轻淡的冰凉感穿透他的腹部,然后那里又开始发热。
罗彬瀚低下头,发现自己的防冻服被打穿了,一个比拳头稍大的洞出现在他的肚子上。他不知道这个洞开得有多深,但却能感到寒风从中穿过。
血液和脏器从洞里滑出,又马上被外界的酷寒封冻,沉甸甸地挂在衣服外。几粒血冰掉在地上,脚底的虫群立刻蜂拥而上,贪婪地将它们分食殆尽。
“活人的脑子对它们更有用。”他听见女孩的声音说,“但这里很冷,你不会感觉到太大痛苦。”
她的声音和阴影都迅速远去,渺然无踪。而罗彬瀚确实没感到什么疼痛。他勉强把脚从虫群里抽出来,朝后踉跄几步,摔倒在地上。
他的下半身彻底失去了知觉,视野也开始模糊。虫群化为混沌的灰潮,迅速地向着他爬来。他的脚再也使不上力气,只好尽可能用双臂往后挪拽。
身体的温度在迅速降低,罗彬瀚甚至惊讶自己为什么还能保持清醒。当灰潮侵略到他的脚边时,他竭尽力地横过身体,用手中抓着的银箱砸了过去。
灰潮塌陷了几块,然后益发猛烈地朝他涌来。他意识到自己绝不能停留在原地,于是用尽力往地上一撑,抱着银箱滚向十步外的冰崖。略微倾斜的冰面帮了他的忙,让他没费多少力气就滑向崖边。
灰潮终于被他甩在后方。然后他身下一空,向着不知深浅的虚无处摔落。
123 寒霜渐覆眼目(下)
风声渐响,冰霜的细粒不断打在他脸上。
罗彬瀚从严寒中苏醒,发现身处于一片坚硬广阔的冰岸上。幽蓝色的液态碳氢湖就在他五米开外,通往湖面的冰层上染满了鲜血。
他稍稍抬头,看到湖上站着身穿红外套的短发女孩。她把手插在兜里,踏着水面朝罗彬瀚缓步而来。
李理走到他身前,头发上积满冰霜。
“又一次我们沦落至此,先生。“她低头对罗彬瀚说,“为何你总将自己置于绝境?”
罗彬瀚没有力气回答,但隐约明白李理为何会出现在这儿。
“我们先来理清一些基本情况。”李理说,“一个身份不明的杀手,能够模仿他人的形象,还会操纵某种阴影。此人与你过去遭遇的‘矮星魔’极为类似,我们不妨假定他们是同党。她袭击了你,但恐怕这只是一连串行动的开端。她曾想取走你手中的学徒协议,唤醒一个白塔学徒——她需要那学徒做什么?我们暂且不得而知,但你应意识到在她压倒性地战胜你后并未取走战利品……这是为何呢,先生?”
她在罗彬瀚面前蹲下,帮他擦掉脸上由鲜血凝结的红霜。这好像让罗彬瀚的思绪变得清晰了一些。他移动视线,看到不远处还翻倒着几只灰虫。
李理和他一起看向那儿。
“她在避开虫群。我们尚且不知缘由,但这无关紧要。关键在于,当她认为虫群已将你食尽,此人或许还会去而复返,因而我们务须争分夺秒——而你的时间也所剩无几。看看你自己的样子吧,先生。你的腹部有贯穿伤,脏器和腰椎损坏。这将导致你的下身完瘫痪,而在掉下来时你的左手和肋骨也折断了。若你仍属凡躯,现在我们已无缘于此商议。”
罗彬瀚勉强弯下脖颈,望向自己的腹部。他看到那个混杂着冰霜、血块和肠道的可怕空洞。断口边缘如此齐整,犹如被刀片切开的豆腐。
这无疑是足以让常人毙命的伤害,而极寒更加速了死亡的脚步。他也想不通自己怎么还能继续做梦。
李理在他身旁坐下,仰头望着天空。黯淡的苍穹正变得更加昏暗,铅云黑沉如铁,好似酝酿着一场暴雨。
“现在和上次不同,先生。”李理平淡如水地说,“我们在此地看不到任何来自外界的转机,而你亦无余暇等待。我们唯有在少数几个选择中权衡利害,选取你最想要的那个。你务须明白此事绝无周之法,牺牲何者皆在你心。”
她把手伸进口袋,从中掏出一把类似胡椒瓶手枪的装置。
“第一个选择,让我们像上次那样寻求援兵。你取出那块玉,设法将它砸碎,我们将极有希望脱离险境。但你应当注意到此事并不容易——看看你的伤口大小,先生,它离你装引力器的口袋太近了。这意味着引力器或许已经损坏,而你的血把防冻服的裂口凝固在皮肤上。若你想从破损处取得引力器,这就意味着你有极大可能要把自己的肚子撕裂。即便如此,你或许只能拿到一个损坏的装置。我们无法预判它是否还能正常运作。”
李理松开手,她手中的装置掉落地上,摔碎成无数飞溅的水滴。与此同时天际雷鸣暗响,乌云躁动不安。
“我们的第二个选项。”李理继续说,“你看到前面的湖了吗,先生?倘若它由液态碳氢化合物构成,那么它的温度至少低于零下一百度,这将极大降低你身体的活性,或许使你陷入休眠,支撑到其他人前来营救——然而,我们面临着技术和局势的双重风险。我们缺乏维生设备和冷冻防护剂,亦无充分信息判断你在此等极寒缺氧环境下幸存的可能。同时请你务必记得,凶手随时可能去而复返,即便你将学徒协议留在岸上,她仍能从消失的防冻服知道你并未丧命虫口。她也许会继续寻找你,也可能趁着其他人察觉前发动下一次袭击。”
雷霆迫近。鲜血从李理身上溢出,蔓延于冰层表面。她的脑袋转过一百八十度,以一种极为怪异的角度望向罗彬瀚。
“最后的选择。”她用粗重如野兽喘息的声音说,“你手中还有一个援兵,而你已两度见过它被打开,密码就藏在你的脑海内。你可记得那三名学徒各自的特长?其中两人或许对你有用,唤醒之物就在咫尺。但它被冰层封冻,你必须找到开启的方法。想想这是一座冰库,而非自杀者的弃尸堆,他们势必做好了被唤醒的准备……为何他们要选择在此地沉睡?六号湖104位!答案就在这地址里!”
一道苍白的闪电撕裂天空,而后世界陷入黑暗。罗彬瀚再也看不到自己畸形的同伴,只能听见她愈发混沌扭曲的声音。
“长眠并非至恶之事,先生。越过恐怖之幕,死亡亦为宽恕。若你至此安歇,灵魂反得解脱——而欲力逃生,今日你将踏过界限。何不在此止步呢?”
那声音终于与雷鸣混为一体,再也无法区分。在铺天盖地的暴雨中,罗彬瀚靠着下巴和右臂发力,一点一点朝湖畔挪去。他挣扎着爬到湖边,死死盯着湖面,看到深处隐约翻涌的气浪。他知道眼前仅为梦幻,却乞求其中隐藏着真实。
银蛇越空穿过,湖面倒映出一个血肉模糊的怪影。
“我看到你做出了选择。”李理的声音在他背后说,“许愿必有所失,悔恨亦无可赦。你必须及时回首。”
那浸满鲜血的肉块倾倒下来,将罗彬瀚推落湖中。他穿越那层薄如蝉翼的镜面,然后又一次在地狱般的严寒中苏醒。
冰面上有一小滩凝结的血,想必是他摔下来时造成的。四周昏暗但却干燥,没有丝毫雨水痕迹——这本就该是一颗不可能下雨的星球。
罗彬瀚试着动了动四肢,双脚无所回应,左臂则剧痛地僵死着。唯有右手尽管钝木不便,却仍旧忠实地给他回应。
他的防冻服已经破损,内部供氧和加热系统却还未停止运作。冻血又将伤口和布料紧紧黏合在一处,使得服装内部的氧气和热量得以保存。尽管酷寒正透过腹部的致命伤蔓延,他却奇迹般保持着顺畅的思考。
刚才的梦境仍然残留在脑海内,李理的话使某种情绪从他胸中悄悄涌出。
他把手探向腹部,隔着手套摸到一只在伤口外徘徊的虫子,捉住它碾死在冰面上。
那生命破碎的触感让他心旌激荡,仿佛能从他物的死亡中汲取自身的延续。伤口已不再疼痛,甚至严寒也被沸腾的骨髓和血液驱走。
罗彬瀚意识到某种变化正在发生。他躺在冰面上,感到脑浆正缓慢地燃烧,心里却一点也不觉得在意。
空中云翳蜿蜒,好似一条扭曲爬行的巨蛇,使他油然生出一种将其扯断的渴望。但是不能死去。不能死去。若欲达成使命,首先不得死去。
燃烧的身体催促他行动。他用右手探到腹边的伤口,大略摸索出皮肉和衣料的边界。它们已被血块冻为一体。
他的手继续往旁偏移,隔着衣服摸到口袋中的引力器。它就在伤口旁边,形状上已然缺失一角。
这的结果令他心生厌恶,于是把手探入腹部的空洞中,再度捉出一只灰虫碾碎。他根本感受不到冻死的血肉,却能轻松知道虫子存在于体内。那并非意念感知或魔眼透视,只是再简单不过的本能罢了。
嫉恨生命。排斥生命。消灭生命。火一般的冲动在胸膛中翻滚不休。躯体的意志正愤怒于自甘堕落、容忍生命的“某人”。
他忍耐住那股无名的憎怒,开始向湖边爬去。
124 骨头露齿而笑(上)
罗彬瀚爬到湖边,清澈幽蓝的湖面映出他扭曲的脸。但在这煎熬身心的毒焰中,他的思绪反而轻畅了许多。
他把右手探入湖中,隔着防冻手套抚摸湖岸,发现那里并非自然形成的坡岸,而是平整的、宛如水库围墙般垂直向下的冰壁。因为液体极度清澈,湖底仿佛近在眼前,但他的右臂没能够到任何东西。
他扳下一块冻死的脏器扔进去,看着它过了大约三十秒才沉底。他不知道这湖的密度是多少,但湖岸周边区域的深度已经超乎想象。
这不像是个纯天然的地貌。
干燥的风刮过湖面,许多小冰粒砸在他的头罩上。这里的温度使得水分无法靠空气流通,地貌变化似乎是由风蚀完成。
罗彬瀚还记得自己路上经过的那些奇怪地形。既然岁月能给星球地表造成如此大的变化,那么和冷冻库相关的设施就该考虑到这点。倘若真有一个冷冻库的唤醒控制台,它应当既不难被守库人找到,也不会太容易被自然意外所侵蚀。
某个非常靠近冷冻库,相对隐蔽,可又是稳定、无风的位置。那里最好有天然的低温制冷源,否则也不必挑拣这颗酷寒的星球。
他对着湖底搜寻。在那看似毫无杂质的冷色中,一片略为清澄的区域引起了他的注意。那片异样的色块淡微至极,犹如蓝宝石上的一点缺痕,但却非常靠近冰岸下的冷冻库。
罗彬瀚对着那里观察了半分钟,期盼看到一些气体冒出湖面,以此证明湖底确实存在一个常温区域,然而却未能如愿。
时间渐渐流走。他只能沿着湖岸爬向那片区域,然后抱着银箱滚进寒波当中。
极寒将更多伤口附近的身体组织冻死,幸而半破的防冻服仍然为他提供了氧气和视野。穿过湖面以后,他发现遥远的湖床附近躺着一块巨大的银白金属板。它深深嵌入液态湖底部的固体板块中,光泽几与冰床无异。冷流从它周围穿过,却被某种透明的罩子隔开。
他在沉落过程中尽量调整着位置,成功使自己落在罩子顶部。这个装置存在着固态实体,无法像空气罩那样自由穿梭,而罗彬瀚也未能找到任何类似锁或开关的设备。
脏腑散发的寒气正在蔓延。他毫不犹豫地用拳头砸碎这层材质近似塑料的护罩。
湖“水”开始灌进罩内。
罗彬瀚并不清楚这底下的设备是否能够阻止液体的渗透破坏,因而只得拼命地挤入其中。他掉到那块金属板上,发现它表面排满了整整齐齐的圆盖,每个盖子上都有一个拉环和数字编号。尽管深水环境影响了视野,他还是能勉强辨别出那些按序排列的数字。
他爬向写有104的盖子,把它从金属板中掀起,然后砸向藏在里头的按钮。他已尽可能用最快的速度完成,然而湖“水”还是渗透进了缝隙中。
按钮没有反馈。
光亮,声音,震动,一切罗彬瀚期望的反应都没有出现,唯有液面不断上涨。
这让他的心往下直沉,同时脑袋中如有火焰炙烤。有个低沉的声音正在呼唤他,等待他,想要挤进他的体内。他分不清那是化为现实的噩梦,还是濒死时产生的幻觉。这声音他从未听闻,但却感到一种莫名的亲切,使他强烈地想要予以回应。
他不自觉地向着冥波深处伸出手,李理的脸却从思绪里一闪而过。
金属板已经被完淹没。骤然惊醒的罗彬瀚收回手,把自己的上半身侧翻过来,准备撕开腹部的防冻服,用那个残损的引力器做最后尝试。就在这时他看到不远处的冰壁内微微发光。
那是一个方型的透明小舱,此刻正散发出日光般晕黄的暖色。数秒后它开始穿越冰壁,朝着罗彬瀚这边靠近。它的水平位置比湖床稍高,正好呈一个向下的倾角滑向被罗彬瀚打破的控制台外罩。
小舱破壁而出。
它身后紧跟着喷出一股由冰融化成的水流,又重新在湖底凝结为一条横出的冰柱。靠近小舱的“湖水”则在瞬间沸腾气化,形成大量上涌的气泡。
这阵骚动略微干扰了罗彬瀚的视野。他有点焦急地把自己拖出外罩,向着那个停在附近的方形冰冻仓移去。这会儿他已能看见舱内躺着的东西。
那是一具惨白而完整的人类骸骨。它看上去如此逼真,和周雨家中的模型也无甚区别。
罗彬瀚不知道自己是否找到了正确的东西,但局势已经骑虎难下。他把银箱的提带咬在嘴中,用单手在湖床上攀爬。周围的环境如此昏暗模糊,他甚至不清楚自己是否真的还活着。
他爬到小舱边,手法粗暴地掀起舱门,贴在外头的几张薄片被连带着一撕两断,然后他抓住那颗骷髅头,将它从这水晶棺材似的容器里拖出来。
骷髅头的顶部有个圆形空洞,看上去和银箱内部的罐状容器底座完吻合。于是罗彬瀚松开嘴,让银箱掉到湖床上,凭着渐渐模糊的记忆输入密码。
箱子在第三次尝试时成功打开了。他抓出固定在箱内的脑罐,一把塞进骷髅头顶部的空洞内。某种机械咬合似的触感从他手中传来。
骷髅头漆黑空洞的眼窝骤然亮起,从中射出妖异血红的光,数秒后它挣脱了罗彬瀚的手掌,如海草般在湖底漂浮着。浓重的血光自它脑内散发出来,一直延伸到肋骨和脊椎附近,使得它酷似某种黑魔法复活的死灵妖物。
骷髅眼芒闪烁,一个声音在罗彬瀚脑海中响起。
“……尊敬的老师您好,我是来自灵蔷之塔的蓝鹊,很荣幸能参与您的研究!记录器显示我已在旅行中冥想了快一百天,而这里完没有网络信号,能否劳烦您告诉我这是何处?哦,以及,我忍不住要说您的着装真有个性。那腹部的空洞是某种法术仪式的构成要素?还是为了在特殊区域活动而做的伪装?您是个传统的死灵系法师吗?当然我绝不是一个保守的袍色主义者,可您的工作服看起来实在是……我想‘栩栩如生’是个比较贴切的说法。这些伤口、血块、断肠、还有肌理组织——它们甚至还能结冰冻死!您是怎么把它做得这么逼真的呢?它看上去是种很传统的技艺,难道您使用了某具真人的遗体?我必须承认我对这种做法还不是很适应,但我听说它在部分地区很常见习俗……接下来您是否也会传授我这种技艺?我迫不及待地学习一些新知识了!任何流派都没关系,我愿意了解一切关于法术的秘密,比如您是如何让这具躯体如此真实地运转起来,像是心跳减速、体温降低、细胞坏死、大脑……哦,等下,你的大脑颅骨是封闭的,看上去没动过手术……”
它的声音渐渐轻了下去。罗彬瀚已经说不出言语,只能面无表情地和它对视着。好一阵后那声音再度响起。
“你,好像,是个古约律?”它不甚确定地问道,“我不太熟悉你们的特征,但你现在的各项身体数值,这看起来就好像是……天啊,你现在真的濒临死亡?!”
它在罗彬瀚脑袋里失控地尖叫起来。
125 骨头露齿而笑(中)
在临时凿出的洞穴中,一个骷髅冲着刚刚醒来的罗彬瀚微笑。
它跪地正坐,未着寸缕,骨质洁白而又闪亮。看似和普通头骨一样的脑袋却有细微的拼接处,足以令它做出一些幅度不大的表情。此时此刻,它正面对幽蓝的火堆,竭力对罗彬瀚挤出笑容,两排牙齿在火焰映照下森森闪耀。
“你好,我是蓝鹊。”它的声音在罗彬瀚脑中响起,“我对刚才的误会表示歉意。每次见到新老师时,我总是希望能给对方留下完美的第一印象,但我太紧张的时候就会反应过度……以及,很抱歉我最后的尖叫把你震晕了。我不是故意这么大惊小怪,可过去我从没在这么紧迫的情况下进行过急救。我,呃,比较喜欢有条不紊地工作,提前做好日程规划,如果和最后期限逼得太近,我就会表现得有点神经质……”
“没事。”罗彬瀚说。
骷髅挺得笔直的背稍微弯曲了一点。罗彬瀚揣测那是“松了口气”的意思。
火焰和影子在洞中摇曳。他和骷髅安静地互相瞧着对方。
“呃,我想可以先谈谈你的伤势。”骷髅的声音继续在他脑袋里说,“我把你从湖里捞上来以后用了几个基础的治疗术:重伤治疗、造血再生、骨骼弥合……我对你的腰椎和肠子没什么特别好的办法,所以我拿这件工作服的部分材料施了两个仿生变形术,给你接了一个人造的腰椎和肠道。它们可能不是那么吻合,你在半个月内最好找个医师重新弄一次。”
它指了指自己胸前,罗彬瀚看到它的左肋和右肋各少缺一根骨头,想必是拿来作为填充自己身躯的材料了。
“谢了。”他说。
“这没什么。”骷髅答道。它不安地扭了几下,然后说:“所以……我们能谈谈到底怎么回事吗?我的意思是,我可很少在一个非法师的人手上醒来,况且你还伤得这么重。如果这不是件简易工作服,而是需要咒语启动的正式法衣,我都不敢想象会发生什么……这里到底是哪儿呀?你的伤又是怎么回事?”
罗彬瀚沉默地看着它。这些问题他在睁眼前便已准备好答案,然而却奇怪地不想回答。他觉得精神涣散,情绪冷漠,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
胸膛中充满了空虚,稳定跳动的心脏竟让他毫无真实感。他隐隐感到自己的某种“灵魂”好像已丢失那片湖中,永远地冻结住了。
他不明白自己身上发生了什么,不过也觉得无所谓。他只是在等待一个使命。
“好吧。看来你不愿意回答。”骷髅小心翼翼地说,“或者你想不起来了?你的脑袋也受了伤?”
罗彬瀚终于决定回答,他控制着脸上流露出一点恐惧和迟疑,然后答道:“我是被一个杀手追到这里的。”
“噢,这个我倒不算惊讶。”骷髅绕着自己的手指头说,“我看你伤口的样子就挺不同寻常的。就是说,这是你们的私人恩怨?我想我不该掺和进跟学业无关的事……”
“不,我不认识她。”
“那……”
“她杀了一个白塔法师。”罗彬瀚毫无犹疑地说。
他感到心口有一瞬间微微颤动,随即又变得毫无感觉了。于是他继续说道:“这里是迷野带的‘冰霜之蛹’,一个让人自愿冰冻休眠的地方。六天前,我来这里看望一个休眠的老人,结果守库人却失踪了。我和几个朋友等了他几天,后头又来了一个白塔法师。他手里提着你的箱子,告诉我们他准备在这里取一套旧的工作服给你,然后和你一起在迷野带做点研究。我想看看他要怎么唤醒你,所以就跟他一起来了湖边,接着一个黑衣服的女人就冒了出来。她杀了你的老师,让一群虫子吃了他,也差点杀了我。我只能带着你的箱子跳进湖里,把你唤醒过来。”
骷髅呆呆地望着他。它能摆出的表情有限,但半张的嘴很明显透露出震惊。
“你说她一个人杀了一名正式法师?”它惊慌地问道,“她还把尸体喂给虫子?这是真的吗?”
“不然我为什么会有你的箱子和密码?还刚好知道你的工作服藏在哪里?”
罗彬瀚心如止水地说着。他并不担心对方会识破,因为他记得在三名学徒当中,尽管蓝鹊拥有最高的导师认可率,填写的修习法术却很有限:只有基础通用、生命治疗和植物研究。除非基础通用里就包含着读心或审讯的法术,否则他便暂时是安的。那可能性不会很高,因为靛之影的主修法术里不仅有“基础通用”,同时还罗列了一个名叫“心灵探控”的类型,这两者想必不至于是完重叠的。
尽管如此,他也做好了被对方质疑的准备,可骷髅的反应比他想象得更离奇。它用两根干瘦的手骨抱住天灵盖,开始在罗彬瀚的脑袋里哀嚎。
“天啊,天啊,天啊……这件事竟然让我碰到了……还是在这种地方?我该怎么办?我甚至还不会几个战斗法术。天啊,他们会杀了我们所有人!”
罗彬瀚有点被它搞糊涂了:“你在说谁?”
骷髅放下手臂骨,目光——或者说眼窟里的血光——极为沉重地盯着罗彬瀚。
“我想我知道杀了我新导师的人是谁。”它用一种明显是故作冷静的语气说,“我希望你不要恐慌,但必须清楚我们现在的处境有多危险——天啊,我确实听说过这样的事发生,可是宇宙的范围这么庞大,我认为它不会被我碰上……总之,我们遇上的可能是一伙极度凶恶的海盗。他们的首脑叫做‘玄虹’,过去一段时间他们针对白塔法师实施了数十次谋杀,而且没有一次失败!有些传言说他们还杀过静默学派的人,不过这点没法验证真伪……呼!总之,我们现在一定要小心行事,别被他们发现我们的行踪。”
罗彬瀚皱了一下眉。骷髅立刻安抚般地抬起两根手臂骨:“我知道,我知道。这听起来很吓人,但是我们得保持冷静,好吗?冷静是一个法师的基本素质,而求法之道注定充满艰险。也许我还不是那么你还有几个朋友在这儿?他们都是什么样子?”
“……会让你有点紧张过度的样子。”
骷髅在他脑袋里哈哈大笑:“你的朋友是静默学派的人?哦别闹了,确实我们有很多纠纷,不过我想也没有那些法师笑话里讲得那么夸张。我个人完能接受一个古法师的存在。他们擅长的法术和流派是什么?有人熟悉战斗法术吗?我们现在得团结一切可利用的力量!”
罗彬瀚至少同意它的最后一句。但问题在于,他并不清楚应该如何回到那座守库人小屋,而蓝鹊也没学过任何地形勘探类的法术,他们两个等若是迷失在了这片冰封大地上。
“还有一件事我可能得告诉你。”最后蓝鹊吞吞吐吐地说,“给你急救时我用掉了先前储存在脑袋里的几个备用法术,而仿生变形术有点冷门,所以我没有提前准备一个,为了施展它我只好消耗这具工作服里预存储的以太能量,然后我还用了意念交谈、简单漂浮、环境清洁、防冻之油,哦,还有仙子火焰……我想我现在可能施展不了几个法术了。你和你的朋友介意给我一段时间的人身保护吗?直到我抵达一个正式法师的法师塔?”
它的上下颌骨微微拉伸,两排牙齿形成完美的弧形,再次极尽所能地冲着罗彬瀚友善微笑。
126 骨头露齿而笑(下)
在离开冰窟以前,罗彬瀚和蓝鹊一起检查了损坏的引力器。那个类似枪柄的部件消失了小半,而存放物品的金属瓶体却幸运地保存下来。
蓝鹊让罗彬瀚拿着它,然后把自己的眼窟窿凑到近前细看。
“唔……我认为我知道这个装置大概是怎么运作的。一个旅行家在养伤时向我展示过类似的东西。让我想想……这个坏掉的部件是控制器,而这个完好的是引力发生器。鉴于里头存放的东西还没掉出来,我想能量源和流通回路都没被损坏。”
它让罗彬瀚扣下扳机,结果“枪口”里什么也没吐出来。蓝鹊挠着自己的下颌骨继续思考。
“我猜这是控制台损坏了。”它说,“你的东西都还在引力器里头,但我们发不出取消引力扭曲的指令,所以没法把它们取出来。也许等我们找到合适的材料就能把它修好。”
这对罗彬瀚不能说是个好消息,但也不算最坏。他本来做好了里头的物品会部损坏的心理准备,因此还不至于太过失望。
“你确定能修好它吗?”他问道。
蓝鹊似乎没什么把握,但说如果有构造图的话可以试试。它还十分委婉地向罗彬瀚打听这件骨殖工作服附带的参数说明表在哪儿——那通常是几张轻便的薄片,用以记录工作服之前的所有者、性能极限和内置法术。正常情况下法师们会把它和工作服放在一起,作为封条或者里垫。
罗彬瀚想起自己打开冰冻舱前似乎确实见过某种类似纸片的东西。它们贴在舱上作为封条,然后被罗彬瀚撕成了两段,显然已经无可挽回。他只好一口咬定自己从没见过这种东西。
于是他们开始商量究竟该如何找到守库人小屋和罗彬瀚的同伴。按照罗彬瀚的估算,他唤醒蓝鹊的位置距离守库人小屋至少有二十公里,而在那之后蓝鹊又带着他跑出了大约一公里。途中的波折已经让罗彬瀚完丧失了方向感,但他还能大概记得一些途中见到的地貌,尤其是小屋外广袤的冰原。如果能再次回到那片冰原的边界区域,他有很大把握能找到小屋。
蓝鹊提出它可以飞到高空寻找罗彬瀚想要的冰原,或者干脆释放一个闪光魔法作为求救信号。这两种选项很快都被他们否定,因为毫无疑问那个杀手现在距离他们更近一些。他们必须尽可能低调地行动。
“好吧,”蓝鹊说,“我这儿有一些想法。既然你和我的前导师是完依靠步行走到冷冻库的,而且途中一直在观光,我觉得对那些风景的印象应该还留在你脑袋里。假如我们从湖畔出发,把路反着走一遍,你就能认出那些你们曾经看过的地貌。再说一个正式法师肯定会施展辨别方位的法术,你们走过来的路不可能兜了很多圈子,只要我们把初始方向选对,后头应该没多大问题。你觉得怎么样?”
尽管蓝鹊的前提假设存在某些巨大的错误,罗彬瀚对它提供的方案却觉得挺不赖。他果断赞成,然后又详细地向蓝鹊描述了那个杀手的能力:飞行、变幻外貌、用阴影定身和杀人、以及从影子里释放虫群——他还无法确定那些灰虫本身就是阴影的延伸,又或是单纯地被藏在影子里。
蓝鹊聚精会神地倾听着他的描述,然后不停地点头:“好的,好的,很有意思——哦,我是说很可怕,这听起来比较像某种古约律,或者是被赋予特定法术效果的魔武士……你还说我的前导师曾经用一大块冰砸在她的后脑勺上,结果她什么事也没有?这是个值得思考的情报。一个正常的法师可不会让别人砸中自己的后脑勺,她肯定对自己的身躯强度很有自信。让我想想,那可能是一个阴影武士,一个梦魇领主,或者一个魔虫之心……慢着,慢着,有没有可能她是个液态金属机器人?只要有人用附灵魔法给她绑上一些恶魂阴影……”
罗彬瀚开始意识到这名盟友跟他想象中的法师有点偏差,尤其在应对紧急状况时恐怕不那么靠得住。他打断了对方的浮想联翩,提醒它是时候开始行动了。他们耽搁了许久,恐怕杀手已经注意到他的死里逃生。
“哦,抱歉。我有点职业习惯。”蓝鹊说,“以及,我好像忘了问你的名字?”
罗彬瀚准备抛出那个以前用过的假名,但停顿片刻后却说:“我叫罗瀚。”
互相认识过以后,罗彬瀚和这位白塔学徒一起走出冰窟。临行前他想把那簇烧化冰壁的蓝色火焰一起带走,结果蓝鹊告诉他“仙子火”在效果消失前是恒定的,它最多可以决定火焰的大小,但却只能保持在那个位置燃烧。
这件事又让罗彬瀚意识到白塔法师和古约律的差异。他不能按照和荆璜相处的经验来评估蓝鹊,于是又进一步询问了蓝鹊某些法术效果的细节,得到的回答实在不容乐观。
在他们接下来或许用得上的法术中,“简单漂浮”可以在十小时内让蓝鹊缓慢地悬空飞行,但能够承受的额外重量有限,无法在空气环境内带着罗彬瀚一起久飞。“意念交谈”是个长期效果,能在十五米内允许施法者和指定对象进行意念沟通,事实上他们刚见面时蓝鹊就已自动释放了这个法术,因为这具骷髅工作服本身没有发声装置。“防冻之油”或许是最符合当下需求的一个法术,它能在十二个小时内使受术目标的皮肤渗出一种燃素油脂,维持其体温处于正常水平。由于罗彬瀚的防冻服已经破损(蓝鹊暂时让它的断口埋在罗彬瀚的皮肉里,好让氧气不至于外泄),这个施在他腹部的法术确实必不可缺。
罗彬瀚扶着冰壁走了几步,仍然觉得左臂和肋骨隐隐作痛,腹部则有一种可怕的空洞感,仿佛那里填满的血肉只是纯粹的幻觉。蓝鹊告诉他这是治疗法术的后遗症,因此他也就不再理会。
蓝鹊漂浮在他旁边,两条腿骨无力地耷拉着,双手则虚托着一团光球。这个法术名为“生命探测”,可以感知到附近百米内的生命存在和大致方位。
“但这个法术不是很牢靠。”蓝鹊说,“它不像‘生命感知’、‘遥视’或者‘灵魂侦察’,能够告诉你探测到的生命究竟是什么。它也分不清动物和植物,不能察觉细菌、病毒和微生物,还很容易被别的法术欺骗过去……我猜这就是为什么它被放在基础通用项目里。”
尽管如此,罗彬瀚还是觉得它挺适合他们现在的处境。这颗星球上没有天然植物,因而他们可以用这个法术防备虫子和那个杀手。
他们小心翼翼地沿着冰山的阴影行走,尽量避免暴露在高处的视野中。这耗费了额外的时间,但最终让他们平安抵达湖畔。这时天色渐黑,罗彬瀚在距离他坠崖点数百米外的冰坡后暗暗观察。他没有看到任何虫潮或少女的影子,一切都如他刚来时那样,就连血迹也分毫不剩。
这个发现令罗彬瀚忧喜交加。他当然不希望撞到那个杀手,可湖畔的迹象似乎也说明荆璜他们并未前来寻找自己。难道他们还未意识到自己的失踪吗?还是小屋中已经发生了某种变故,以至于他们无暇来寻找自己?
他压下纷乱的思绪,勉强在夜晚降临前辨认出来时的方向,好让蓝鹊施展一个防止迷失的恒定指针法术。很快蓝鹊托着的光球内部就多了一个发光的箭头,指向远方漆黑的夜色。
“好了,现在让我们开始吧。”蓝鹊在他意识中小声说,“天啊,我还没经历过这么……脱离计划的冒险。真希望我们两个能把它搞定。”
127 獠牙撕裂寒风之喉(上)
这颗星球的夜晚没有月亮,仅能靠着映照在冰面上的星光提供照明。远处的山脊在夜色中变得陌生而诡怪,犹如不断呼出刺骨冷风的巨兽。
光线对环境的影响如此之大,罗彬瀚很难分清那些白日时显得晶莹宁静的冰山,唯有倚靠一些形状较为特别的峰峦去确定他们是否走错。但实际上冰块的形状相差无几,他并无完把握认对,与此同时还要关注脚下的道路,以免失足跌进深不见底的冰壑当中。
蓝鹊飘在比地面稍高一点的位置,离他挨得很近,用手中探测法术的微光为他照路。尽管罗彬瀚担心这法术的光亮会暴露他们的行踪,可它的效果又是如此重要,因此他们只好让蓝鹊尽可能用身体挡住光亮,使它从百米外看着更不显眼一些。
“这里的夜晚真是凄冷。”蓝鹊在他脑袋里说,“它让我想到过去的一位导师。她把自己的塔建在终年积雪的岩峰上,研究冬雪玫瑰和霜晨草。她是我碰到的最内向的导师,但她的塔可真漂亮……而你呢,罗瀚?你来自什么样的地方?”
罗彬瀚不想跟它多谈。他的副心思都放在认路上,甚至连担忧寂静号成员的情绪也兴不起来。
“乡下。”他十分应付地说。
“噢,你是指原始文明?这我能够理解,你看上去就比较老派。身体、服装、说话态度……当然,我完尊重你们古约律的风俗习惯,而且我觉得你们这样也挺酷的……”
“你为什么觉得我是古约律?”罗彬瀚打断它问道。
他的问话让蓝鹊安静了几秒,然后才有点结巴似地说:“但是、但是……你看起来也不像是个现代法师呀!我没在你身上看到任何法术痕迹!”
“所以你为什么不把我当个普通原始生物呢?”
“嘿,别轻视我的学识水平!我也许在刚醒来时犯了点小错,但那不代表我缺乏常识。原始智人种绝不可能带着你的伤势在这种温度下幸存,更不要说你的体内常温远远高出平均值,还有藏在你眼睛里的那个……祝福?诅咒?魔性?好吧,我确实认不出它的具体效果是什么,但那绝对、肯定、确定是某种古约律的力量!”
罗彬瀚开始感到厌烦。他根本不想听蓝鹊的滔滔不绝,甚至对这位白塔学徒的存在都心生憎恶。这种毫无由来的敌视情绪让他觉得自己非常奇怪,因此他不跟蓝鹊争辩,只是继续埋头走路。冰山间的窄道在夜里益发险恶,而一旦他失足跌落深涧,飞行缓慢的蓝鹊也无法像荆璜那样轻松把他救上来。他不能踏错任何一步。
蓝鹊仍然紧跟在旁边。它把手里的光球往下压了压,以便把路面照得更清楚一些。
“……你在生气?”它试探地问道,“因为我提到了你的身份?噢,抱歉,我只是单纯地好奇,如果这对你是个禁忌的话题,我们可以避开它。没关系,我读过一些关于你们习性的书,如果你不愿意和我交流,我也完理解你的……”
“你不理解。”罗彬瀚跳过一条冰沟后说。冰沟的宽度超过三米半,底下长满了风蚀塑成的尖锐冰刺。若为安他本来应该绕路,但却不想花费那点时间。夜色开始让他心神不宁,仿佛某种危险正在迫近。
他看了一眼蓝鹊手里的光球,什么变化也没有。
“你们真的很讨厌和外人讨论自己。”蓝鹊依然不屈不挠地说,“没问题,我们还可以谈谈别的。你对离开故乡这件事怎么看?我听说古约律很少对自己出生地外头的事感兴趣,你怎么会想到来这里探望朋友?”
“和你有关系吗?你觉得我不该出来?”
“不不,我可没这么想。我只是想增加一些自己对古约律的知识。你们身上有那么多未解之谜,但又总是不肯和世人沟通。以前我只能偶尔在远处看着你们,或者说几句礼貌话,还没出现过一个机会能像现在这样让我接近一个古约律……”
光球表面突然闪过一道火花。
蓝鹊的声音瞬间安静下来。他们同时趴在冰块的阴影里,向四周到处张望。这时他们仍在地势险恶的冰山地带,视野范围十分有限,什么可疑的东西也没找到。
“你认为那是什么?会是你的同伴来找你吗?”蓝鹊毫无必要地悄声问道。
罗彬瀚又看向光球。火花一直在它表面闪个不停,提示他们某种生物正在百米内游荡徘徊。但这个法术过于简单,他们没法知道被探测到生物到底有多少、有多近,以及究竟是不是他们的敌人。
此时他们距离小屋还很遥远,罗彬瀚估计可能连十分之一块的路程都没到,所以没指望凑巧碰到哪个出来寻找波拉瓦蒂的熟人。况且如果是荆璜或莫莫罗找了过来,他们应该远远地就能望见一个红色或白色的发光体。
两人忐忑地趴在冰面上,不敢往前多走一步。未知使得这件事益发恐怖,他们只得祈求那个引发法术反应的东西是几只落单的虫子,而很快就会离开或冻死。然而光球的示警却一直持续不断,毫无消失的迹象。那东西不肯离开,一直就在他们百米内待着。
罗彬瀚不敢说话,只能用手拍了下蓝鹊的腕骨,再指指那个光球,意思是问这法术是否可能出了点问题。这星球上不应当有天然生成的动植物,所以他们碰到的活物非友即敌,但无论是哪一种,对方都不应该一直在附近逗留,又迟迟不现身于他们面前。罗彬瀚听过那个女杀手的谈吐,不觉得她是喜欢慢腾腾玩弄猎物的拖延症类型。
他们足足等待了三四分钟,火花终于从光球上消失了。罗彬瀚立刻从地上跃起,朝着指针的方向小步奔跑。
“小心!小心脚下!”蓝鹊匆忙地飞在他旁边说,“我的‘简单漂浮’可不是‘闪电之翼’,别跑得那么急!你会把我甩下的!”
罗彬瀚认为它说得有理,于是伸手拽住它的一根肋骨,像在放飞风筝前握着撑竿起跑那样拽住它行动。这种模式还带来了意外的便利——骷髅身上的浮力使得他在跳过沟壑时更加轻松了。
“把我放下来!”蓝鹊在他脑袋里尖叫道,“我又不是滑翔机!这太丢脸了!”
罗彬瀚才不在乎它的尊严问题。他连续不断地翻越三个冰坡,在微微气喘中看到远处稀疏的角峰和大大小小的凹坑。那景象激起他脑海中的一丝印象,使他确信自己正走在正确的方向上。
他松了口气,松开抓着蓝鹊肋骨的手,慢慢沿冰坡滑向地面。蓝鹊的双手必须托住光球,因此愤怒地飘起来,甩动脚骨踢他的后背。
“真不敢相信你刚才那么做!至少你应该跟我说一声……”
它的抱怨被一股尖锐如鬼哭的风声打断。两人都被那异样的动静吓了一跳,紧接着罗彬瀚却发现自己的防冻服并没有被吹动。那不是风。
啸声再度响起。这次罗彬瀚总算听清楚了——那是从他们身后响起的狼嚎。
128 獠牙撕裂寒风之喉(中)
罗彬瀚并没有听过真的野狼嚎叫,但曾经替别人养过一段时间的哈士奇。那只被他堂姐过度溺爱、严重缺乏训练的成犬给他带来了很多麻烦,当他试图将其关在铁笼里时,长久而又极具穿透力的嚎声就会响彻整个屋子。
彼时他认为真正的狼叫也不会比撕家犬的吵闹更恐怖了,然而那和此刻回荡在夜色里的嘶嚎根本无法相比。它的声调中充满了强烈的情感色彩,愤怒、敌意、憎恶,还有一丝微弱的恐慌,这些情绪激荡混杂,撕裂了呼啸的狂风,远远传到罗彬瀚的耳中。
他感到自己的每根骨头都在因为这声音而震颤,像要从血肉里钻挤出来。与此同时蓝鹊也在他脑袋里惊叫。
“野性之声!”它不可思议地说,“那是森林萨满?德鲁伊?还是什么魔兽?它怎么会跑到这种地方?”
罗彬瀚再次抓住它的肋骨,拖着它往回跑去。他无视掉蓝鹊絮絮叨叨的抗议,循着风声破碎的方向寻觅。
狼嚎仍在持续。声调时起时伏,像在不断地变换着位置。
“等等!”蓝鹊叫道,“别随便靠近一个发出这种声音的生物!它现在的情绪肯定很狂暴,没准也会攻击我们。你认得它吗?这是你的朋友之一?”
罗彬瀚没有回答。他和霜尾的交情似乎还够不上是朋友,然而当他看到冰面上点点闪耀的银色液体,心中还是升起一股不祥的感觉。
蓝鹊飘到冰面旁,用指骨关节轻轻蘸了一点银色的液体,凑到红光闪烁的眼洞前。
“这种颜色和光泽……变形者?高等狼人?你的朋友是个高等狼人?”
罗彬瀚对它招招手,示意它上前说话,然后一把抓住它的肋骨,纵身朝着前方陡峭的坡道滑落。他们差点被风吹进旁边的深沟里,但蓝鹊还是成功依靠漂浮术把罗彬瀚拽回正确的道路上。
“你疯了吗!”它愤怒地喊道,“我可没法完承担你的重量!我们会一起掉下去的!我受够了,如果你再碰一下我的肋骨……”
一个庞大的影子从他们面前掠过。它在冰面上完失控地滑行了几十米,然后猛烈地撞上冰壁。
罗彬瀚的动态视力已经和过去天差地远。他能很清楚地看到那个经过他面前的影子有一身茂密闪亮的银毛,以及如铁钩般锋利的爪子。它被撞飞到冰壁以前曾竭力想要停下,甚至在冰面上留下了数条深可没指的爪痕。
这恐怖的爪长却未能令它的主人平安无恙。巨狼被某种力量摔向冰壁,水银似的血液溅射到三米以外。它愤怒的吼嚎霎时变得衰弱。
罗彬瀚从它的体态和毛色断定这确是霜尾。他沿着巨狼飞出去的轨迹看向另一边,却没能发现攻击它的凶手。
“我们需要上去帮忙吗?”蓝鹊迟疑地问道,“你的朋友看起来状态不太好。”
罗彬瀚没有动。他还没搞清楚情况,也不能完断定霜尾的真假,因此依旧站在原地看着。这时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后背微微一沉,某种东西压在了自己背上。
他侧眼望去,正好看到一张蜥蜴的怪脸紧挨着他。它把前爪搭在罗彬瀚肩上,身体高高地拱起,舌信则在急促抖动,仿佛正恐惧着某种即将到来的灾难。
“菲娜。”罗彬瀚试着叫了它一声,结果没什么反应。它攀上熟人的肩头显然不是想表达亲近,单纯只为找个更有安感的庇护架。
罗彬瀚毫不客气地把它从肩上抓下来,状似体贴地抱在自己怀里。他一边安抚性地摸它的鳞片,一边决定等下如果女杀手出现,他就扬手把这只蜥蜴扔到她脸上。如果能麻痹敌人是最好,最差也能争取到一点额外的逃跑时间。
银狼踉踉跄跄地站了起来。它的腹部肯定受了重伤,血液从那儿滴滴答答地砸向冰面,转眼形成一汪银色的小池。
它怒焰腾腾的眼瞳扫到罗彬瀚,先是流露出看到猎物般的饥渴杀欲,旋即却猛甩脑袋,低下头用鼻子磨蹭冰面。当它再度抬首时,那眼中的凶光完消失了,剩下的只是疑惑和忧虑。
巨狼警告般冲着他们急切吠叫,不停地甩动尾巴。蓝鹊紧盯着它问道:“你能听得懂狼语吗?我想它在向我们传达某种警告信息……”
罗彬瀚不知道霜尾想告诉自己什么,但却察觉怀里的菲娜正越来越狂躁。它又开始尝试从罗彬瀚的怀里挣脱出去,逃向更加荒凉无毛的冰封之地。
这信号让罗彬瀚知道危险正在迫近,可周围却空旷无人。他还没看到那无形的威胁来自何方。
银狼的吼声骤响。
它用爪子狠狠拍打地面,然后朝罗彬瀚他们跑来。这个动作终于令罗彬瀚幡然醒悟,立刻低头看向地面。
几缕细细的、纤丝般的影子,在冰层深处悄无声息地蔓延。
那好似某种发达的植物根系,从不知多远的地方侵蚀到他们脚边。它们细若游丝,又覆盖得如此密集,看起来就宛如是冰层本身的纹理和裂痕。
阴影之网不知何时已将冰坡脚下包围,距离他们不过数米。罗彬瀚来不及思考让它抓住会发生什么,立刻粗暴地拽紧蓝鹊的肋骨,对着它吼道:“飞过去!”
“什……”
冰层之下的细网中蠕动起虫影。
罗彬瀚马上退向冰坡边的一块高岩。他先抓起挂在他胸前的菲娜,对准银狼扔了过去,然后用双手举起蓝鹊,朝着霜尾的方向跑出两步,自岩顶边缘用力起跳。
他成功在蓝鹊提供的浮力提拉下跨越了将近十米,堪堪避开蔓延中的阴影巨网。紧接着一股不自然的旋风托在他们脚下,帮助他们又滑出几步,平安落到银狼旁边。
霜尾额头浮现出一个发光的符号,但和馒头大赛时不同,那符号眼下忽明忽暗,显然受到了主人身体状况的影响。
阴影之网又朝他们爬来。
他们的背后是一面长达百米的冰壁。这时蓝鹊也发现了冰层下蠢蠢欲动的影子和虫群,它吓得赶紧往上飘去,旋即被罗彬瀚毫不客气地拽回地面。
“放手!”它尖叫道,“别做这种损人不利己的事!拉我垫背对你们没有任何好处!”
罗彬瀚镇静地把它甩到地上,双脚踩住它的脊椎骨说:“至少我能先看看这影子是怎么杀人的。”
“你是个该死的垃圾!”蓝鹊崩溃地吼道。
“行啊。”罗彬瀚说,“你想想清楚,你的前老师难道不会飞吗?还是你觉得自己可以就这么直接逃到大气层外头去?这里也许十几年都不会有外人来,更不会有施法材料给你补充。你觉得如果我们都死了,单凭你可以活多久?”
蓝鹊的声音开始呜咽。罗彬瀚懒得理它,而是转头看向银狼。
这会儿霜尾的身体开始剧烈变形,转眼之间,那个银发小伙儿又出现在他们面前。他脸色苍白地捂住自己的腹部,气色惨淡地冲着他们咧嘴笑笑。
“火。”他虚弱地说,“你们有谁能使用火?火能暂时挡住它们,但不能留下任何缝隙……”
罗彬瀚立刻把蓝鹊从地上抓起来,十分友善地给它掸了掸骨缝里的冰屑。
然后他看着十几步外的影子问道:“你还能用几次‘仙子火焰’?”
129 獠牙撕裂寒风之喉(下)
霜尾把手按在自己的腹部。三分钟前那里有一道触目心惊的撕裂伤,罗彬瀚甚至还帮他从伤口血肉里捉出了几只灰虫。而随着时间流逝,那里竟肉眼可见地愈合起来。
“我们这一族的身体素质通常都不错。”他轻描淡写地解释了一句,然后挪动身体,让自己尽可能均匀地烤到火。
在他们身旁是一堵自地下两米开始燃烧的火墙。它环绕中间的三人,在冰面下融化出大致呈现圆形的宽阔隔离带,顶端则高出地面半米左右。由于影网就埋伏在冰下十公分左右的位置,这由十二个“仙子火焰”法术组成的防护罩暂时将它们隔绝在了外部。
刚开始时他们尚且惊魂未定,一起靠在火圈内观察外头的影子,确认它是否真的无法脱离地面,又或者从更深的地方钻过来。结果看来它似乎并没有那么“聪明”,触碰到仙子火焰后,影网没有改道而行,只是不断朝火中涌出虫子。罗彬瀚在头盔里面闻不到气味,但从霜尾的表现估计现在火堆里肉香扑鼻。
一旦得到喘息,霜尾的伤势就开始迅速好转,根本不需要蓝鹊的帮忙。但他紧跟着也解释说这只是表面现象。这颗星球上并无月亮,因而他无法汲取阴性之光来补充自己的精力。
罗彬瀚没时间打听他和月亮的关系,而是急切地问起他和菲娜为何会出现在此地。如果荆璜或雅莱丽伽回到小屋后发现了异常,那么他们显然应该亲自过来寻找自己,而非委托给霜尾一个外人。
“事实上,我们还没发现你失踪了。”霜尾说,“在你和那个男孩一起离开几个小时后,波拉瓦蒂突然回来了,告诉我们自己只是一时兴起,去最远的冰冻库那里做了次大检查。他问了我和你们的来意,然后提议你们的人继续在屋子里等着人员聚齐,而他可以先带我去看看自己的老朋友……我当时没有起疑,只是直觉上有点奇怪,不过我发现你的蜥蜴非常躁动,一直想攻击笼子逃出去。”
他指了指菲娜。这会儿蜥蜴正趴在蓝鹊的骨头架子上烤火,对于刚才扔飞它的罗彬瀚不理不睬。
“我基本上能读出所有动物的情绪。”霜尾同情地看着罗彬瀚说道,“当然,这不等于交流或者命令,但我能感到那时它很渴望出去。我以为它只是单纯地闷坏了,所以我征得了你几个朋友的同意,又给它涂了点防冻油,然后就带着它一起出来了。本来我觉得这不成问题,因为我来这里前带了一个保持温暖的祝福,再让它待在我衣服里……直到波拉瓦蒂袭击我以前,这想法都还挺顺利的。”
“那不是真的波拉瓦蒂吧?”
“我想不是,至少不是原本的那个他了。”霜尾盯着罗彬瀚腹部裸露的部分,问道,“而你也遇到了假朋友?”
罗彬瀚模棱两可地答应了一句。此时蓝鹊正和菲娜一起怒气冲冲地背对着他们,让他不便详细向霜尾解释自己的遭遇,以免之前的谎言穿帮。无所顾虑的霜尾则爽快说出自己的经历:他和菲娜一起跟着波拉瓦蒂离开小屋,途中菲娜却越来越躁动,甚至表现出对波拉瓦蒂的攻击意图,这时霜尾便开始对此人产生怀疑。
“当我变形成人类状态时,对于危险的知觉会跟着迟钝一点。不过我认为自己还是应当相信你的小宠物的判断,所以我假装跟他很亲热,聊起我们上次一起在屋子里通宵打牌的事。当然那事儿压根没发生过,所以我就知道他是个假货。我马上变回原型,差点把他扯成两段,接着他就变成了某种……我暂时还无法确定,不过那肯定是某种黑暗性质的生物。他用影子袭击我,起初我稍占上风,直到他突然把自己给撕得粉碎。那过程让我挺不知所措的,没法告诉你们究竟发生了什么,总之他体内流出的黑血渗透进了冰层里,变成现在围着我们的这种东西。”
霜尾龇着牙戳了戳自己的肚子:“我得承认自己有点大意了。那影子……你不能让它跑到你身下去,否则它就会一下从地底穿出来,缠住你的身体,然后把你剖开。我试着召唤了几种元素力量,水和风适合这儿的环境,可对它好像都不痛不痒。我勉强弄出来一点小火苗,那东西就立刻把我扔飞了。”
“所以它没什么智能。”罗彬瀚说,“否则它可以直接砍掉你的头,那应该也能阻止你召唤火焰。”
“你说得不错。”霜尾同意道。
这件事让罗彬瀚开始觉得奇怪。霜尾的描述确然和自己的遭遇有相似处,但不同点也有很多。那假扮荆璜的女孩也使用影子,可她的影子快如闪电,与此刻潜伏在地中的影网完判若两物。况且无论影子本身多么笨拙,至少那女孩不是个白痴。哪怕她此刻只是躲在百米外稍微看上一眼,也会明白这简陋至极的火墙是可以从底部绕过的。她当初能指挥影子给罗彬瀚的肚子开洞,那么让这道影网绕点路应该也没什么难处。
他考虑了一会儿,然后问道:“你遇到的那个假波拉瓦蒂,他在被你识破后变成了什么样?还是在用波拉瓦蒂的外表?”
“这么说吧,他好像就是一个空壳。”霜尾答道,“外表是人,内部是影子。我好像还在影子里看到一个胚胎似的东西,但我不确信那到底是什么。”
罗彬瀚意识到他和霜尾碰到的可能不是同一种东西,若非如此霜尾恐怕早已遭遇不幸,可这也意味着他们的敌人不止一个。荆璜、雅莱丽伽和乔尔法曼都迟迟没有回到小屋,那到底只是因为搜索费时,还是他们遇到了别的意外?
他的心情逐渐变得焦躁。有种介于痛苦和关切之间的感受几乎就要滋生出来,然而在他能明确地分辨以前,情绪又像冻进湖里般无声地消失了。
“我们不能一直干等着。”他开口说,“仙子火焰时间有限,我们身下的冰面也会融化,也许还会有其他敌人找过来。”
霜尾又用那种有点滑稽的表情歪头看着他。他像对这种危险境况习以为常,因此语气轻松地说:“我也希望能求救,不过那得有办法和你的朋友联系上——如果你真的有,你早就这么干了。所以要么你没有,要么那是个大动静,让你搞不清楚自己会把什么玩意儿招来。”
“我们可以在天上放个烟花。”罗彬瀚冲着蓝鹊扬了扬下巴说,“或者叫它飞上去,在空中放一个火焰法术,那样应该能持续更久的时间。但我不建议让它单独行动,因为这玩意儿八成会丢下我们逃跑。”
抱着菲娜烤火的蓝鹊转过脑袋,极为逼真地冲他做了个吐痰的动作,又用脚骨狠狠踹在他大腿上。罗彬瀚无动于衷地继续对霜尾说:“你有什么想法?还是你有更合适的法术?”
“我没什么合适的法术,”霜尾答道。他的脑袋慢吞吞地摇晃着,罗彬瀚仿佛能看到他身后有只隐形的尾巴也在同步摇摆。两人互相盯了一会儿,最后霜尾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我能问问你们的关系吗?”霜尾说,“为什么那两只都对你这么愤怒?”
130 黑燕栖息阴影之窝(上)
为了不让菲娜产生更强烈的叛主意图,罗彬瀚最后还是把它从蓝鹊的骨头架子上抓了回来。他把菲娜扔在腿间,然后对霜尾说:“这个是我养的,那个是我捡的。”
霜尾扭头看了看蓝鹊的脊梁骨:“这位想必就是你们要唤醒的白塔学徒。说实话……之前我以为你们关系不错。”
这几句话已经危险地触及了罗彬瀚所捏造的谎言,因此罗彬瀚立刻说:“我不认识它,只不过它的前老师也被杀了,我按照那人的要求把它唤醒而已。”
“噢,原来如此。”霜尾说。他的表情很不在意,看来把这当作是罗彬瀚来到“冰霜之蛹”前发生的事。
罗彬瀚不愿在这些无聊的细枝末节上浪费更多时间。他只想尽快脱困,然后去确认寂静号的其他几人究竟境况如何。但此刻如果真的释放一个求救信号,招来的到底会是援军还是杀手,他却没有任何把握。
在反复的考量后,他抬头对霜尾问道:“那个假波拉瓦蒂和你一起出发前有查过你朋友的休眠地点吗?”
霜尾轻摇脑袋的动作顿了一下:“……不。他没有。”
罗彬瀚并不在乎他的懊悔,他继续问道:“那么他为何要特意把你骗到这里来?”
霜尾立刻警惕起来。他和罗彬瀚都开始打量周边,试图寻找处某些与众不同之处。罗彬瀚比前者想得更多一些:他意识到那个女杀手是真的按照地址把他带到了蓝鹊的工作服附近,而地址信息却是由波帕查出来。那女杀手几乎不可能事先准备好某种非常复杂的埋伏,可霜尾却还是被另一名杀手引到了相同的路径上来。
是假波拉瓦蒂觉得自己没把握对付霜尾,所以想去湖边和那个女杀手会合吗?那是否意味着女杀手的确仍在那附近,且还有着绝对的把握杀死霜尾?但既然如此,她何不亲自去小屋那里呢?
“那些虫子。”蓝鹊闷闷的声音在他脑袋里响起。
罗彬瀚转头看向它。那具骷髅依旧背对着他,仿佛刚才什么也没说。霜尾则继续浑然不觉地张望着周围——‘意念交谈’每次只能指定一个交谈对象,在连续使用十二次‘仙子火焰’以后,蓝鹊不得不节省最后的两三个法术容量,没有对霜尾施放一个沟通法术。
“你说什么?”罗彬瀚问道。
蓝鹊总算转过头来:“我说那些虫子!它们和影子完可以分开,根本不像一个整体性的法术。而且你看,刚才你轻轻松松就捏死了几只,尸体也没有消失。所以它们不是某种被召唤来的异界生物,或者诅咒与元素的具化,这些只是普通的生物……它们是不可能凭空出现在这儿的,你懂吗?”
“你想说它们是被放在影子里带过来的?”
“不,不,那可能性很低。”蓝鹊说,“你不了解空间装置的原理……通常空间携带装置可以分成两种:缩张类和连通类。前者将固定的空间大小进行扭曲,比如你的引力扭曲器;后者是把某两个特定的空间位置连接起来,那就是传送门的基础原理。大部分缩放类法术是禁止携带生物的。它们的原理基于对以太要素的震荡和同调,让未经处理的普通生物一直待在里头是致命的,它们会发狂、昏迷、甚至是化为脓水——这曾经还是一种很流行的武器制作方法。但这些虫子的数量……它们不可能部处理过,所以我猜那影子是一种连通类的空间法术,它肯定是把虫穴和我们这里连通了起来。而设在虚空里的传送门是没法移动的,如果你想携带它,首先得给它一个凭依的法术对象——就是这些影子!那个女杀手让虫子吃掉我导师时肯定释放了一个影子,再把它留在湖边,等着虫子吃完后进行回收。也许后来的假守库人根本没能联系上她,只是想继续利用她留下的影子!但他被你的朋友识破了,所以只好自己再亲自造了一个,而这才说得通他为何要跑这么远!”
它一下从原地飘了起来,异常亢奋地对着火墙胡乱比划。
“这法术显然有很大的代价……他把自己撕碎以后才出现了影子,那肯定是在进行生命祭献,这是某种非常接近古约律的法术!是必须消耗灵魂才能制造的道具?难怪他宁愿用一个现成的!这实在是太……但那还是太奇怪了,为何他们要传送这些虫子过来?”
它又趴回地上,把罗彬瀚从火墙边挤开,然后从那里捡起一只被他碾碎的灰虫,凑到眼窟前久久盯视。
“它在干什么?”霜尾有点困惑地问道。
罗彬瀚坐到原本属于蓝鹊的位置上,简略地复述了刚才的谈话。霜尾耸耸肩说:“我不知道这和我们现在的困境有什么关系,不过我倒觉得这些虫子是本地种。你瞧瞧它们,这种天气依旧活蹦乱跳,而且你记得吗?波拉瓦蒂的屋子里也有一罐活虫卵……“
“什么!”蓝鹊在罗彬瀚脑子里尖叫道,”你们见过它的活卵!还是在守库人的家里!”
罗彬瀚徒劳地挡了一下耳朵。他真的想不明白在意念沟通中为何还会存在“音量“这种东西。
“你没吃过虫卵吗?”他不耐烦地说。
骷髅眼中红光炽烈,气势汹汹地从原地飘了起来。
“你这个只知道吃的蠢货!难道你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守库人有活虫卵,那么也许这些虫子的巢穴就在这颗星球上!也许他就是发现了巢穴,所以才把虫卵收集回去做研究。而且、而且……天啊,那些杀手特意把尸体留给这些虫子食用,而这里是一整座装着沉睡活人的超级大冰库!也许有些冷库现在已经……”
它有点绝望地在原地打起了转。罗彬瀚也觉得有些吃惊,但没生出什么特别的感想。他依旧把蓝鹊的话转达给霜尾。
“还好我们没试吃一下那些虫卵。”霜尾晃着头说,“或者其实吃掉它才是正确的?”
蓝鹊默不作声地把自己丢回地上,像具真正的死人那样一动不动。罗彬瀚本想任它自生自灭,一个想法却忽然划过脑海。
他踢了踢骷髅的腿骨问道:“你觉得这影子是个传送门?那它为什么还能攻击我们?”
“看看你们两个的伤口,你这个只知道吃喝拉撒的烂人白痴。”蓝鹊仍然赖在原地说,“你们两个的伤口都那么整齐、平滑,显而易见它是利用空间撕裂的边缘来切割你们!而那些虫子呢?它们都是从影子中央爬出来。这是某种利用灵魂性质的多态法术结构,一种形态用于攻击,另一种形态用于传送,所以如果它没法攻击到我们时,你看,它就像现在这样一直吐虫子。”
罗彬瀚又默默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抓住蓝鹊的骷髅头,把它硬拖到自己脸前。
“如果,”他说,“我们在它吐出虫子时跳进去,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能抵达传送门的另一端?”
131 黑燕栖息阴影之窝(中)
蓝鹊安静地看着他,眼窟里的红光非常细微地摇曳着。
“你疯了。”它说,“你是个脑子有问题的人。我早该知道这点。”
它一把甩开罗彬瀚的手,不声不响地躲到霜尾旁边。而霜尾似乎也被他们两人的表现迷惑住了,既没有阻止蓝鹊躲藏,也没有反对罗彬瀚的进一步追击。
“你少说废话。”罗彬瀚又把它强行拽了出来,“原理上是不是这样?还是说你们的传送门是只许出不许进?”
“那里是它们的老巢!我们会被活活生吃的!”蓝鹊冲着他喊道。
“那是我和他,不是你。”罗彬瀚说,“我还不知道这些虫子吃不吃骨头呢。装你脑子的容器应该也挺坚固的吧?在虫堆里埋个几年也无所谓?”
他的脸上立刻挨了一记充满“骨感”的巴掌。
蓝鹊看起来已经准备立刻施放一个“仙子火焰”在他肚子里,因此罗彬瀚还是松开了手,冷淡地盯着它飘到角落里缩成一团。
气氛凝固如铁。隔了一会儿后霜尾用尽可能自然的声音说:“好吧,我看出来你们两位之间有点小矛盾,不过或许我们应该先考虑脱险的问题?请恕我提醒,我们至少还有一个共同的敌人存在,她比我们都强,而且我们现在这位置还挺明显的。”
蓝鹊总算稍微伸展开了一点,于是霜尾对罗彬瀚说:“你们刚才在争执什么?我听见你说要穿过这些影子?”
“对。”
“这听起来不像个好主意。你为什么有这种念头?”
不知为何,当罗彬瀚听到霜尾说话时就感到心情平定。他的思维和谈吐也变得更为顺畅放松一些。
“那些虫子不是我们的威胁,”他缓和语气解释道,“影子和杀手才是。如果我们想释放求救信号,应该尽可能选一个远离他们的位置,就算是虫海里也无所谓,我们可以支撑一段时间。”
“虫海不代表没有其他敌人。如果你说的那个女杀手恰好也在那儿呢?”
于是罗彬瀚把自己的遭遇极为模糊地说了一遍,尤其强调那个女杀手始终在尽量地避开虫群。他曾以为那是虫群本身有什么特别危险之处,可如果蓝鹊判断无误,那么事实就截然相反。那女杀手的行为更像是在“保护”、“饲养”着这些虫子。
——这绝不允许。他们应该把这些虫子部毁掉,一个也不留。
这个念头在罗彬瀚心中猛烈地蹦跳了一下,旋即又被他的理智压了回去。他很清楚地知道如果自己说出这句话,即便是态度客观的霜尾也会认为自己疯了。那肯定不符合他想要达成的结果。
霜尾陷入了沉思,紧接着又提出几个问题:像是虫巢可能藏在地底深处,又或者星球的背面。如此一来他们无论朝头顶发射多少求救信号,也毫无被其他人发现的希望,而数量不明的杀手们却仍可能闻风而来。那时他们的处境恐怕会比现在就更糟。
“那是个波拉瓦蒂能够发现并带走虫卵的地方。”罗彬瀚说,“它不会是完封死的,有办法通往地面。或者至少能让这些虫子活下去。”
“你觉得它们需要氧气吗?”霜尾戳了戳虫子的尸体问道,“我知道忒丽种蠖能在真空里存活两个月,不过那毕竟还是需要提前储存氧气的。如果它们是普通生物,至少需要一个有氧的孵化环境?”
罗彬瀚同意他的看法:“那么应该是人造区域,或者那些杀手给它们造了一个合适生存的环境。但你说过今年不是冰库大清点的年头,波拉瓦蒂却还是发现了虫卵,那地方应该离开小屋不远。”
“影子呢?即便我们跑到虫巢内,影子也依然可能会攻击我们。”
“那也不会比现在糟多少。”罗彬瀚说。
霜尾低头考虑,旁听的蓝鹊则摇起了头:“你们两个在讨论一个毫无踪影的事……有那么多潜在的可能性,而你们所说的大部分都是臆想!至少现在我们还清楚自己的位置,我宁愿就在这里释放一个求救信号。再说你们怎么能跳进那个影子里?它打开的门太小了,我们不可能钻得过去!”
“那就让它开大一点。”罗彬瀚说,“如果这是一扇双向门,我们也可以进去确认情况后再出来。那不耗多少时间。如果你觉得那里的环境没法释放求救信号,那么我们就回到这里发射。”
蓝鹊看上去已经完放弃了跟他讨论,而是转头恳求似地看向霜尾。
“说老实话,你的提议有点疯狂。”霜尾说,“我无意冒犯,但你好像和我们刚见面时有些不同了……又或许只是我们还缺乏对彼此的了解。无论如何,我觉得冒险了解一下我们的敌人是值得的,直觉告诉我这事儿还远远没完。”
“你变成人类时可没有什么直觉!”蓝鹊有点生气地说。可惜霜尾无法听到她的抗议,而罗彬瀚也故意不予转达。
“我记得你有一种屏障魔法。”他对霜尾说,“在馒头大赛上你用那个法术拦住了三号。”
“那是风的加护。”霜尾纠正道。他紧接着了然地哦了一声:“你想让用那个……但我不保证它起效,一只有实体的独角兽和一道法术影子是两回事。不过我确实能让加护变成一个你需要的形状。但你怎么让影子变成传送门呢?我得警告你,如果你靠得离它过近,它就会保持着攻击形态,而且速度也很快……我自信躲闪的速度一定比你们两位快得多,可是你看,它还是给了我一下。”
“那就一直让它吐虫子。”罗彬瀚说。
他让霜尾变回狼形,于是霜尾先站起来伸展了一下手脚。他的衣服早已不知所踪,一直赤身**地坐在冰面上,看着颇不雅观。不过既然他那玩意儿对在场所有人都不构成威胁,罗彬瀚也就无视了他的招摇晃荡。
银狼再度出现于火墙内,把本来就有限的空间挤得毫无余裕。罗彬瀚贴着它的脑袋,把手臂伸到它嘴边。
“咬一块肉下来。”他说。
巨狼眨着眼看他。
“那些虫子是肉食性的。”罗彬瀚解释说,“我们把肉弄碎以后扔过去,引它扩大传送门。然后你用你的加护固定住它,我们趁机跳进去——我见过那影子张开的样子,它肯定能张到允许一个正常人竖着通过。”
霜尾一时没有反应过来,而蓝鹊飘在他们头上,开始歇斯底里地尖叫:“你就是个疯子!我不会再由着你发疯了,我现在就要用‘火花之舞’!”
“那我就先把你塞进那个影子里。”罗彬瀚说。
他们互相怒视,直到银狼无可奈何地变回人形。
“你们看上去就像我林子外那对天天吵架的秃鹫。”他说,“除了孵蛋就是吵架,让我做梦都头疼。如果我不是森林守护者,那我早把它们都吃了。你们考虑过我的立场吗?我花了近百年的时间学会克制肉食欲,而现在却硬要我咬掉一个活人的血肉。”
他有点恼火地瞟了罗彬瀚一点,然后才继续说道:“不过我还是觉得这个计划值得一试,只是需要换点材料。”
说完这句话,他又变回狼躯,用爪尖在自己腿上拉划,割开毛皮和肌肉。鲜血立刻汩汩而出。
银狼的鼻子抽动两下,从喉咙里响起一阵低沉的呜声。
银白的血液飘了起来,像一颗颗珍珠般浑圆地滚动着,跨过火墙,慢慢接近到影网上方。
132 黑燕栖息阴影之窝(下)
当血液靠近时,阴影立刻便有所察觉,于是调整了脉络的位置,更多地汇聚到血珠之下。它似乎还能够明确分辨出那些血液对虫群没有威胁,因此迅速地铺展开来,从细网变成一小摊黑池,密密麻麻的灰虫自其中涌出,堆挤着爬向悬空的血珠。
银狼耐心地等待着虫群堆高,时不时把血珠再抬起一些,直至影子停止扩散,它才骤然发出一声长嚎。狂风从它脚底卷起,扑向那虫堆之下的影池。那本该是无形无色的景象,罗彬瀚却能“看到”某种障壁在风中逐渐成型,呈圆柱形向外扩散,一点点挤压着虫群。
他不自觉地把手盖在眼皮上,轻轻往里按了一下。眼球深处传来刺痛,好像有个细小尖锐的碎片正在燃烧。它深埋在眼窝后方,一路从视觉神经刺穿到脑髓深处。
但那只是幻觉。他静静地对自己说。那里什么也没有。
他忍着眼睛的异物感,把视线重新投向火墙外。影子或许是被风压所迫,或许是为了避免伤害到虫群,因此并未转换形态,而是继续朝外扩散。从巴掌大的一小滩,变成足以容纳脸盆通过的窄道。
加速涌出的虫群碰到了血珠,风障的外扩似乎也难以寸进。这时影池的大小已经足以容许一个成人竖着通过,然而那如小山般高高堆积的虫群却把它堵得水泄不通,令人难以想象在彼端究竟是个怎样的世界。
罗彬瀚没有去想象。他平静地往前迈出一步,准备跳出火墙,挤进那个通向未知之地的阴影通道。他非这么做不可,因为那声音正在……
某个力量拉住了他。罗彬瀚回过头,看到蓝鹊正拽着他的胳膊。
“你是个神经病,”它语气崩溃地说,“为什么你要这么做?为什么你要让我碰到这种事?你滚去死吧!”
它开始竭力拉扯罗彬瀚,想把他从火墙边缘拖拽回来。这行为着实让罗彬瀚搞不明白,但那骨头工作服质量过轻,没有使用增强法术的蓝鹊根本不足以和他抗衡。
他一甩手臂,很轻松地把摆脱了蓝鹊的指骨,把它挥到对面。
“如果你不想去可以留在这里。”他冷漠地说,“我先去确认对面的情况,如果我回不来,你大可以直接在这里放信号。”
“这根本不是关键!”蓝鹊愤怒地吼道。
它那不知由来的怒气让罗彬瀚更加奇怪了。他有点莫名其妙地瞪着蓝鹊,然后听到对方说:“我本来以为你是个可以理喻的人。我想你愿意跟白塔法师交流,帮我的前导师唤醒了我……我还以为你不是那种古约律!但现在看来我完是错的!”
罗彬瀚不禁呆了一下。在短暂的几秒内,某种近乎于内疚的恐怖情绪袭击了他的脑髓,让他产生了电击般的痉挛感。可紧接着他眼球深处的碎片也穿刺得更为深入。一个声音在他颅内无穷无尽地回荡。
“那么确实是你错了。”他毫无波澜地回答道,旋即毫不犹豫地跳出火墙,落入那高高涌起的虫堆当中。密密麻麻的虫子隔着防冻服挤压他的身体,那种异物蠕动的触感完将他包裹起来。为了不让虫群马上啃食进体内,他用双手紧紧盖住腹部的破洞,然后晃动双脚,深深沉落到虫潮之下。
穿越中空的风之屏障,他浸入漆黑如墨的阴影底部。那感觉如同透过凝稠的油脂,落进永无止境的深渊当中。
周围广袤无边,但却空无一物,连时间的概念也不复存在,只剩下他在永恒的恐怖中掉落。俄而这种错觉又消失了。头顶传来一股巨大的吸力,拖着他急遽地向上攀升,穿透一层焦油似的影幕,然后又重新被虫群吞没。
罗彬瀚继续用一只手护住腹部,另一只手则挥拨划动,狼狈地从那无以计数的灰虫之海中爬了上来。几只虫子趁机钻过他的指隙,趴在他腹部裸露的皮肤上大口啃食,旋即被他用力碾死在那里。
他开始不停地起跳,蹬腿,靠着被踩死的虫群作为落脚点,同时抬头观察周围的情况。
这片虫海的环境幽暗,但却并非真的漆黑无光。在这巨大冰渊的顶部正对着星空,点点微光依稀可辨。渊底群虫堆聚,好似一条灰黑**的河流,自高处某片广阔的凸岩上潺潺而落。
在那比渊地高出十数米的冰岩顶部,静静地躺着一艘漆黑如夜色的飞船。它有冰冷而美丽的轮廓线条、复杂却精巧的外部构件,以及稍稍朝着内侧收拢的两翼。
这艘无比熟悉的飞船,落进渊底的罗彬瀚眼中,犹如一只栖息在阴影下的燕子。
虫群从黑燕的腹中蜿蜒落下。
罗彬瀚对寂静号的大致构造已经非常熟悉。他知道那个位置是让船员着陆的出舱口,打开时通常需要雅莱丽伽输入某种认证密码。但此时那扇门却如同损坏般敞开着,任凭虫群自由通过。在那灰色潮水的间隙中,隐约透出一种墨绿的幽光。
那光芒中传来了清晰的声音,呼唤着罗彬瀚走入门中。这时他终于确信无疑,那就是他前来此处的理由。
虫海中突然泛起几片波澜,然后一个惨白的骨架从里头钻了出来。
“呼!看来这些虫子不吃仿生材料。怎么样?你这该死的白痴?现在看看是谁求谁了!”
蓝鹊在虫海上方飘起几米,气势凌人地看着还在不断起跳躲避的罗彬瀚。它似乎正准备发表一段胜利感言,但很快发现罗彬瀚根本没理它。
“你在看什……那是飞船?”
它顺着罗彬瀚的视线看向冰岩,发出一声惊叹。这时虫海里再度掀起骚动。一股旋风将所有的虫子扫开,随后银狼从底部跳跃而出。它笔直冲上一处稍高的平台,气息奄奄地躲在上面休息,甚至没有余力和另外两人多说一句。
蓝鹊不再注意那艘黑船,而是重新落回罗彬瀚旁边。它搭住罗彬瀚的肩膀说:“你在发什么傻?那些虫子都已经开始咬你的衣服了,快点往上边爬!我只能给你减轻点重量,别指望我能带着你一起飞起来!”
罗彬瀚轻轻地甩开它,眼睛仍然盯着那艘和寂静号一模一样的流虫之船。
“你先飞上去求救吧。”他说。
蓝鹊惊愕地往上飘了一点。它差点就这么顺势飞走了,但旋即又忍不住问道:“现在你倒不在乎我单独逃跑了?你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
罗彬瀚没有理它。蓝鹊的存在已经无关紧要,因此他很快就将对方抛诸脑后,专注地朝着那块冰岩靠近。他扯开咬在肚子上的虫豸,开始攀爬险峻如斗的寒岩。有几次他差点跌落虫海,但身体却本能地指导他如何避开危险。
黑燕腹中的呼唤益发响亮。
133 黄粱浮露幽隐之间(上)
墨绿的、浓稠到像有实体的光弥漫在通道内。
与奔泻的虫流逆向而行,他从那似曾相识的穴口进入黑燕腹中。飞船内的环境与外头的冰渊截然不同,氧气和温度都趋近于常人的生存条件。
而且不知为何,这里竟然十分的潮湿。
地面、墙壁、头顶,目所能及处部都在渗水,濡湿感弥漫在空中,仿佛船内刚下过一场阴冷的细雨。整条通道就在雨中慢慢地腐烂,滋生出灰暗的菌虫。
这个联想让他感到心情愉快。
那甚至已无法用“心情愉快”来形容。想到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他的心跳就在砰砰加速,即便是初恋也没有这样使人激动的喜悦。
怀着迫不及待的心情,他继续朝着前方迈进。现在整件事都很顺利,因为这艘船的结构他已经很熟悉了,所以后面的事做起来也一定会很简单。
越是往里深入,他所见到的景象就越发离奇美丽。原本工整平滑的合金构造变得斑驳而柔软,从破败处生出畸形的尖骨。地面也凹凸不平,在薄软如败絮的金属下挤满了剧烈搏动的血管和脏器。
他随意地踩烂其中一颗肉瘤,看到黑血与幼虫从中流出,汇入长长的虫群队伍。那景象令他发出一阵哈哈大笑,然后又继续忘我地游荡着,好似在欣赏着朋友精心打造的花园。
去往舰桥室的途中,他想起了一件事。
“……差点忘了。”
他耸耸肩,从旁边的墙壁下掰下一段尖骨。那粗糙的形状不是很趁手,但也足够使用了。
准备好一切后,他便不再玩闹,径直循着虫流来到舰桥室里。
依然是格局熟悉的圆形大厅,从入口到中央都积满了腐水。原本模拟着星空影像的地板上堆满虫卵。多余的装饰和陈设自然都没有了。
这个如同虫群“子宫”的房间中央,只有一个被铁钩和锁链吊起来的“生物”。它有着腐菌般病态的暗白皮肤,半人半枭的干瘪头部,十二只柔软无骨的触手,以及一条长长的、盘绕整个大厅数圈的濡湿肉尾。
没有一种现成的生物能够形容它。如果非要比喻的话,罗彬瀚觉得它就像一只钉在铁箱里的古代变形虫标本。
对,说是“标本”再合适也不过。生物的头、身、手、尾,部都被铁钩和尖钉牢牢固定在原位,丝毫也移动不得。被剖开的腹腔内空荡无物,只有一些灰虫在烂肉里穿梭。
罗彬瀚走上前去,抬脚踏住它的尾巴。于是那生物缓慢睁眼,露出两个挤满灰虫的空洞。
“啊,”它说,“看看谁来了。”
它的喉咙里同时有十几个高低不同的嗓音,以各自的语气吐出相同字句。那错乱的声线无法分辨男女老幼,却令人觉得无比动听。
罗彬瀚用脚尖碾烂了它的一小段尾巴,然后回过头对它微笑。
“这里很适合你。”他说。
对方缓慢地蠕动起触手般的长臂。但那十二根无骨的怪臂已被锈钉穿透在地,只能如湖面微澜般轻轻起伏着。
“你踏进深水里了。”那生物向他慢声喃语,“新王、神王、疯王……双星缀于他的王冠之顶,谋杀铺就他的御墀之基,五柄宝剑见证五次罪行——而你,你不过是点缀剑柄的一颗珠子。红王已在路上,黑王犹困棺中,胜负昭然若揭,你我皆为埃土。”
“你什么也不了解。”罗彬瀚说。
生物轻慢地昂起头,像在不以为然地窃笑着。于是罗彬瀚走上前去,温柔地拍了拍它的脸颊。
“潜伏渊中的时代过去了。”他说,“你们已听不见世界的吼声,也失去了王族的尊重。现在你们的唇舌和耳目都一无是处——但也没必要把它们留给焚辰的宠物。长别了,斐兰凯尔的囚徒们。”
他举起抓来的尖骨,将它从生物的眼窟中穿刺进去,深深扎进脑质内部。它那交错混杂的声线开始嚎叫,音色令人如痴如醉。
喜悦的笑声从他嘴里冒了出来。
他在癫狂之乐中游离恍惚,失去了对外部的感知,直至一股滚烫的力量将他甩飞出去。昏暗的圆厅骤然被亮光充满,他在眩目中短暂地失去了视野。
“你在干什么?”
耳中传来了少年冰冷的声音。
他适应了亮光,调整着双眼的焦距,看向声音发出的方向。
视野上方站立着红衣黑发的少年。
少年的周身被炽烈彩光所笼罩,如同披着一袭霞焰虹火。仅仅是注视着那个辉煌而恐怖的形象,罗彬瀚就感到思绪在迅速蒸腾。这个是必须杀死的敌人。然而无法战胜,现在没有任何手段战胜。
在他得出结论的瞬间,眼球深处的刺痛感便如朝露逢日般消失了。他的意识像张薄纸片般“翻转”过来,露出干净空白的正面。
罗彬瀚眨了一下眼,看向站在他面前的荆璜。
红衣少年仍然像往常那样臭着脸,头毛乱翘,眼神阴沉。他的身上没有虫子,头发上也没有冰霜。
“看个屁看,快点起来!”荆璜踹了踹他说,“都他妈什么时候了还躺着?起来!别妨碍老子清垃圾!”
他一把将罗彬瀚从地上拽起来。这时罗彬瀚才注意到周围奇特的环境:他们正待在一个光线明亮、色调冷峻的金属圆厅里,纯粹由合金构成的墙壁呈现出钢青色。靠墙的位置陈列着一排排温室孵化箱般的透明容器,每个容器内都躺着一只足有拳头大小的肥硕肉虫。它们在不断地排卵,而又有一些体格稍大的灰虫负责将卵鞘从通气管运输到外部。
罗彬瀚对着这副景象呆呆地看了一会儿,然后又转头望向圆厅正中。不同于寂静号点缀着鲜花的休闲圆桌,那里只是一个极小的金属台子。台上孤零零地摆着一颗形状古怪的头骨。它色泽暗白,微微有点胶质的透明,且小得像是儿童的骨骼尺寸。
那怪异头骨此时已被一根尖锐的金属条刺穿,造成的裂痕几乎要将它四分五裂。而那金属条看上去规则不整,简直像是从某个大部件上撕扯下来的。
罗彬瀚还想再仔细观察观察,可荆璜却把他拽到自己后边,然后拂袖一扫,无数翠星冲着那头骨扑了过去。当绿火席卷完整个圆厅后,不止头骨和金属条人间蒸发,就连箱内所有的昆虫也只余少许残灰。
荆璜呼出口气,然后在原地坐了下来,看着不打算马上离开。罗彬瀚揪揪他的头发说:“你干嘛呢?刚才不让我躺着,现在您自己先安歇了啊?”
“等雅莱过来。”荆璜挥开他的手说,“这船我不会弄。等她过来再看看能不能启动。”
“这船怎么回事?我这才丢了多久,寂静号就给您对头祸害成这样啦?”
“……你看它像寂静号吗?”
罗彬瀚闻言环顾四周,又跑出去瞅了眼外头的走廊。此时走廊上安静祥和,只有地面残留少许焚灰。尽管主体配色稍有不同,罗彬瀚还是强烈地感到这艘船和寂静号的内部格局完一致。
他跑回去对荆璜问道:“这真不是寂静号?设计雷同成这样,少说算个借鉴过度吧?”
荆璜瞪了他几秒,很不爽快地站起来,大步走到圆厅中央。他把自己的左手按在平台上,合眼沉默不语。
“这艘船叫幽隐号。”他在睁开眼后说。
134 黄粱浮露幽隐之间(中)
罗彬瀚开始考虑这整件事。从众多蛛丝马迹中,他逐渐得出了一个可怕的结论。
“……你抢了他们的船?寂静号本来是他们的?”
荆璜不屑地扭过脸。那在罗彬瀚看来和默认也没什么区别。他一把拍在荆璜的脑袋上:“草,少爷,你抢劫也挑挑人吧!搞那种普通犯罪团伙就算了,你整这些阴阳怪气的家伙干嘛?话说他们到底是谁啊?”
“他们是之前跟你提过的矮星客,比你上次遇到的矮星魔要难对付一点。不过既然幽隐号会出现在这里,来的人是谁我大概也猜到了。”
这句话提醒了罗彬瀚不久前发生的一切,他连忙简短地告诉荆璜自己遭遇女杀手的事。听完后的荆璜皱眉说:“以后这种事还会有的……回头我把赤县的《步天歌》、《连山歌》和《无想咒》默写出来给你。你今后就从这里头抽句子来对暗号吧。”
“至于这么麻烦吗?我当初也就是没想到这茬,要不然我还不清楚你开口的德行?”
“少逼逼,让你背就背。”
虽然对背书任务深恶痛绝,罗彬瀚也没有继续跟荆璜争执。他感到身体和精神都异常疲惫,只想立刻昏睡过去,可某种深切的焦虑又在阻止他入眠。
他开始不自觉地回想之前发生的一切:他怎样唤醒蓝鹊,怎样遇到霜尾,怎样莫名其妙地和蓝鹊起了争执。他们穿越影子来到这片冰渊里,看到这艘和寂静号惊人相似的船,然后……
罗彬瀚敲敲自己的脑袋。他的记忆似乎在这里断层了。他能记得自己主动爬上冰岩,走进船内,来到舰桥室,可这个过程中的细节却完遗失。
记忆里没有半点画面和声响,好似一场醒来后便迅速消融的噩梦。只有他的右掌心仍在发痛。他抬手看去,发现那里的防冻服已经破损了。一道裂伤横贯掌心中央,看着就像是他曾经用手紧紧地攥过刀片——那可能是攀爬冰岩时无意间划伤的。
伤口已经自行止血,看起来甚至有点愈合的倾向,于是罗彬瀚就再没理会。他对眼前的处境更关加注,而且有一万个问题可以用来轰炸荆璜。
“蓝鹊和霜尾呢?”他用脚尖踢踢荆璜的腿,“还有刚才被你烧掉的骷髅头,长得奇奇怪怪的,那是啥玩意儿?”
荆璜冷冷地朝门边一甩袖,估略是说那两人还在船外。鉴于走廊上到处都是虫灰,罗彬瀚估计这会儿冰渊里也是一片火速出殡的氛围,因此不必担心两名同伴的安。但他注意到荆璜并没有回答第二个问题,而是假装在看天花板的风景。
他猛揪荆璜的头发,再辅以没完没了的噪音攻击,终于让对方不胜其烦地开口:“那是诡客的残骸。”
“诡客?那不是你在找的玩意儿吗?”
“我要找的是活的后裔,不是残骸。它们这种邪物的躯体可以用来制作一些特殊的法器,像是魔眼、咒舌、毒牙……所以邪物本身也经常因为这种理由被杀掉。刚才你看到的那个骸骨已经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的产物了,搞不好还是从斐兰凯尔的王陵里挖出来的。”
荆璜用手指沾起圆台上的余灰。那些灰烬的色泽似乎比罗彬瀚以前见过的更深一些。
“诡客的存在本身就会招来扭曲,所以才被放在这里作为发信器的增强装置。这和当初你捡到的虫雕是类似的原理……不,恐怕就是在你们的星球上找到了其他备用的发信器吧。不过没关系,现在你老家那里已经不可能再诞生雏体了。”
一簇鲜红的火苗跳出他的指尖,把残灰也烧成了几缕青烟。随后荆璜转过身来,眉目间透出淡淡的阴翳。
“喂,有件事和你确认一下。”他说,“刚才你在这里时看到了什么,现在还有印象吗?”
“不就看到虫子和骷髅头吗?还能有啥?”
虽然记忆有一点朦胧,但在结合自己的现实处境后,罗彬瀚很快便想起了之前发生的事情。他肯定地作出回答,而越是如此相信,能够回想起来的记忆片段也就越多。
他是如何走进门内,顺着虫流穿过金属走廊,找到这个装着头骨的舰桥室……只要顺着逻辑稍加回想,画面便清清楚楚地构建出来。
荆璜冷眼瞥着他说:“你知道这个舰桥室在你进来之前应该是半封闭的吧?”
“什么意思?”
“这艘船和寂静号的内部基础防御设计完一样。虽然为了让孵化的虫群出去而留下了很小的出口,但走廊和舰桥室入口都是可以被激光封锁的。正常来说,一个毫无防备的家伙走进来只会被切成肉块而已。”
罗彬瀚被他的话吓了一跳,立刻想起自己右手掌上的伤口。但那平整细薄的切口似乎和他认知中的激光武器不太一样。
“你真不是唬我?”他半信半疑地问道,“我刚才出去逛一圈也没事啊。”
荆璜也注视着他右手的伤口,过了一会儿后说:“我进来时早就把它们部破坏掉了……也可能是阿萨巴姆忘了把防御系统打开吧。”
“你说了个啥鬼名字?阿萨巴姆?”
“你不是被一个留着黑色长发的女人袭击了吗?有资格使用幽隐号,而且还会这样乱搞的矮星客,估计也只有那个家伙了。”
罗彬瀚又想起了那个眼睛幽黑的少女。他的腹部顿时隐隐作痛,更糟糕的是这名字还搞得他有点想喝奶茶。
“……‘阿萨’是她部族的名字,‘巴姆’在他们的语言里是‘魔女’的意思。她的过去我也不是很清楚,总之那家伙和我一样,不是很擅长使用机械。”
荆璜古怪的语气立刻引起罗彬瀚的注意。他意识到这是种很不同寻常的状况:荆璜非但早就知道‘幽隐号’的存在,甚至还能说出敌人名字的由来。如果对方叫“李狗蛋”倒还好说,可罗彬瀚怎么琢磨都觉得“阿萨巴姆”不像是个修真世界里该出现的人名。
他想向荆璜问个究竟,但这时门外有了动静。一只森森的骨掌搭在门边,然后则是半个骷髅脑袋探出,鬼鬼祟祟地朝舰桥室内窥探。当它发现里面两个人都在看着它后,这才不情不愿地飘进门内。
“你们好。”蓝鹊语气不自然地说,“我只是想来看看船里的情况……这里一切都顺利吗?”
罗彬瀚不知道蓝鹊是否对荆璜使用过“意念交谈”,但荆璜明显能够知道它想表达的意图,不冷不热地回答道:“这里没事。”
“啊,我看出来。你们看上去都挺好的……刚才的火把这儿烧得很干净……”
蓝鹊欲言又止地僵在原地,左右手的指骨间互相绕来绕去。那似乎是它紧张时惯用的小动作。
罗彬瀚有点不太好意思跟这个倒霉的学徒说话,而荆璜则毫不客气地问道:“你到底想干嘛?”
“……我只是想提个小小的建议。”蓝鹊语气虚弱地说,“我们最好快点离开这艘船。刚才我回忆起了自己读过的书,如果我没记错,这艘船属于一个非常危险的海盗团伙,它的名字叫寂静号……”
“你认错了,这不是我的船。”荆璜断然否认道,“我船没这么丑。”
蓝鹊异常安静地看着他。
罗彬瀚立刻从地上跳了起来。他还没来得及出声解释,一声惊天动地的尖叫已然穿透他的脑膜。
135 黄粱浮露幽隐之间(下)
罗彬瀚不太确信一个只剩下大脑是纯原装(这点也很存疑)的生物是否还会因为受惊过度而昏迷。不过在他看来,至少有三十分钟的时间里蓝鹊是完处于当机状态的。它静静蜷缩到角落边,仿佛一具遗留在失事飞船上的遇难者遗骸。
这个画面不止令后来的霜尾摸不着头脑,甚至当雅莱丽伽走入舰桥室时,她也忍不住一直盯着那墙角的骷髅看。
“别看了。”罗彬瀚坐在骷髅对面的角落说,“那是船上的摆件。”
雅莱丽伽目光难明地望了他一眼,最后什么也没问地去帮荆璜研究船只控制。
她的态度已经足够客气,但仍然不能帮助罗彬瀚缓解尴尬。他还清晰地记得自己不久前是怎么对待蓝鹊的,但却完解释不清自己那么做的缘由。当他试图回忆当时的感受时,简直就像在审视旁人的行为般毫无共鸣。
他记得自己很愤怒,但愤怒的理由却说不上来。那恐怕只是在死亡威胁下过度惊惧而造成的失态表现。尽管罗彬瀚明白这是人之常情,但还是暗自感到丢脸和惭愧。他真心盼望自己当时能表现得更镇静一点,而不是对着一个外人乱发脾气。
这种狼狈境况在荆璜说漏嘴以后变得更为严重,以至于罗彬瀚已经完不知道该如何去跟蓝鹊搭话解释了。他在心底挣扎了一会儿,最后决定装聋作哑到底。
当下他安安分分地坐在距离蓝鹊最远的墙角,开始无聊地折腾自己的残破引力器。另一边雅莱丽伽的工作似乎也不顺利,整整两个小时她就一动不动地蹲在圆台下方,用白色细线连接起地面和她的耳道。荆璜则坐在她旁边闭目养神。
又过了半个小时,走廊里传来好几个不同的脚步声。罗彬瀚刚刚有点紧张,结果就听到波帕在呼唤乔尔法曼的声音。他们毫不遮掩行踪,想必是被雅莱丽伽或荆璜叫来的。
莫莫罗、星期八、马林、波帕和乔尔法曼先后走了进来。他们都在打量这艘船的内部构造,看上去无人受伤。
罗彬瀚下意识地数了数。倘若算上波帕和蓝鹊,这房内竟然有整整十个人,自他登上寂静号以来还从未在舰桥室里遇到过如此热闹的场面。
率先进门的莫莫罗左右张望了一下,然后直奔着他冲来。
“罗先生!你还好吗?”
他跑到罗彬瀚面前,用万分痛心的表情看着罗彬瀚腹部的破洞。那氛围已经开始令霜尾和马林侧目,逼得罗彬瀚赶紧大声解释,竭力证明自己此刻绝对平安无恙。
尽管如此,莫莫罗依然目光恳切地向他道歉,并保证一定不会再离开他寸步。罗彬瀚十分感动,但还是坚决地推拒了对方纯洁的好意——以寂静号目前的人口规模,让两名男性天天睡在同一间屋子里是没有必要而且绝不正常的。
一张怪脸从莫莫罗的肩后探出,对着罗彬瀚吐了两下信子。罗彬瀚冲它招招手说:“菲娜,过来。”
菲娜冷冷地缩回舌头,一溜烟消失在房间内。自从罗彬瀚穿过影子后,本来扒在罗彬瀚胸前的它就失去了踪影。当时罗彬瀚完没有这只蜥蜴放在心上,而现在想来它应该和霜尾一样,是溜去了冰壁上躲避虫群。
鉴于他自己也没想起菲娜的安危,甚至还琢磨过用蜥蜴当肉盾,罗彬瀚不免心中有愧,觉得难以去谴责它的弃主而逃。不过舰桥室内比外头温暖得多,又有莫莫罗和霜尾,他倒不担心这只蜥蜴会真的冲进外头的寒天冻地,从此一去不返。
他使劲浑身解数,终于劝阻了决心要跟他形影不离的莫莫罗。然后又用莫莫罗带来的虫罐头把菲娜引诱出来。在他蓄意讨好地喂了十几条虫子后,蜥蜴终于同意被他抓回怀里。
“看来你们的感情交流很顺利呢,罗先生。”莫莫罗欣慰地说,“果然只要怀着一颗真诚的心,没有什么生物是不会被打动!”
罗彬瀚幽幽地看了他一眼:“老莫,你看到墙角那个骷髅没?”
“罗先生是指那位白塔学徒吗?”
“对,”罗彬瀚说,“它现在已经被我们那少爷吓到自闭了。我觉得它可能需要你去打动它一下……话说如果光剩下一个脑子,你还能跟它合体吗?”
莫莫罗沉思片刻,然后有点为难地答道:“这个问题我也没有仔细思考过呢。因为通常教官们都是建议跟一个相对健的成年人合体,而且白塔学徒们都是要专注学业的呀!我的存在会打扰它们学习的。”
罗彬瀚拍拍他的肩膀:“没事,我也就随口一问。总之现在那学徒再不开导一下恐怕都要退学了,你赶紧去劝劝。你想啊,一个未来的白塔法师,这是对地方发展多有帮助的事!怎么可以被咱们少爷给劝退了呢?你身为一个命中注定的光之守护者,绝对要阻止这种悲剧发生!”
莫莫罗目光坚定地朝着蓝鹊走去了。一次搞定两个麻烦的罗彬瀚松了口气,正要继续对着引力器自闭,雅莱丽伽却拔掉细线,从原地站了起来。
“船长,我找到一些信息。”她对荆璜说,“飞船启动需要一个特殊认证,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东西。这艘船我们无法使用,但我查看了导航仪的未加密日志,幽隐号近期在外域边缘的几个星球逗留过。”
荆璜睁开眼睛问道:“知道是什么样的星球吗?”
“有两个是外域的交通港,还有一个属于杜兰德人。”雅莱丽伽答道,“另外几个位置我没有印象,它们的星层没有被额外标注,可能是在陷阱带上。”
荆璜低头思考起来。
当他们聊天时,波帕似乎对墙边的那些昆虫孵化箱有了兴趣。它在地上仰头张望,于是乔尔法曼把它抱起来,让它得以用手摸摸箱壁。
“绾波子也用过这种箱子。”它充满怀念地说,“她用这种箱子培育了馒头菌虫和水银虫。她还用这个给帕荼摩烤馒头。”
“啥玩意儿?”靠在旁边的马林说。
“加热器烤面包。”波帕强调道,“高温可以杀死过量的馒头菌虫,还可以把它们烤出不同的味道。绾波子很擅长这个,她在箱子底部专门加了一个馒头片的插槽。”
马林没有说什么,但表情看起来像是在为帕荼摩哀悼。而乔尔法曼直勾勾地盯着孵化箱底部。
某种东西显然吸引了她的注意。她打开孵化箱的顶盖,,用手摸了摸箱子底部。
“奇怪,”她说,“你们来看看这个。”
所有人都被她叫到了孵化箱前。乔尔法曼用手抹开箱底覆盖的残灰,于是他们看到那平整的金属板上有一块边角圆润的近方形凹槽。
波帕从她怀里跳了起来,摇摇晃晃地扑到孵化箱表面上,把脸紧贴着玻璃壁往内观看。
“绾波子的孵化箱!”它惊叫道。
136 连山深岫出云远(上)
雅莱丽伽和乔尔法曼一起仔细检查了所有孵化箱的底部。除了其中三个,剩下的部都有相同的凹槽,显然并非意外撞击所致。于是她们把两种孵化箱各自拆开一个,露出箱体内部的构造。
罗彬瀚自知缺乏机械方面的基础知识,但也能够轻松看出这两种外观相似的装置在内部却截然不同。没有凹槽的那个完由机械装置组成。加热器、通电线、喂食管……哪怕和罗彬瀚认知的稍有不同,但结合周围部件也能大致猜出用途。而有凹槽的那个箱子内部却叫他完看不懂:有许多晶簇状的石头、几个装着不明彩色粉末的打孔盒子、青铜与锡铁制作的传动零件等等。那看起来简直像某种古怪的后现代艺术品。
波帕坐在被拆解开的零件前,小心翼翼地摸着那些装粉末的盒子。
“绾波子的药粉和箱子。”它既怀念又伤心地说,“它们和过去一模一样。”
乔尔法曼安抚了它一会儿,然后转头看向荆璜。
“这艘船属于你的敌人?他们的基地在哪儿?”她握着两根金属棍问道。
荆璜也围观了孵化箱被拆解的部过程。当波帕确认这是绾波子的物品后,他的脸色便显得不怎么好看。
“你还是不要想着去找他们的老巢比较好。”荆璜直截了当地说,“以你的能力,不要说对付真正的矮星客,哪怕是刚刚孵化出来的矮星魔,最多也就是同时应付一到两只吧。过去它们一直以杀手组织的面貌混迹在联盟境内,想消灭你这种半机械生物多得是办法。”
乔尔法曼紧盯着他:“你看起来对它们的底细很清楚。”
“有些孽缘而已。它们的组织起源于外域,和我熟悉的某个文明有着相同的始祖……这些都不重要了。除非有情况需要,否则矮星客是不会留下活口的。既然那个绾波子的东西出现在这艘船上,那么她恐怕已经被阿萨巴姆处理掉了吧。”
说完这番话后,荆璜冷淡地转开脸,似乎不想去看波帕的反应。而乔尔法曼却依然坚持道:“没有尸体就没有死亡。那个杀手必须说出部过程和尸体下落。”
“那也要你抓得到她才行。刚才天上那个烟花放得那么明显,方圆百里内谁都看得到吧?她现在肯定知道我们发现了幽隐号,绝对不可能再主动现身了。矮星客之间自有一套联络和聚集的方法,如果四个时辰之内还不离开这里,接下来你们就等死吧——非但你们要死,为了防止你们把同伴冻在冰库里休眠,他们还会把整颗星球内部的休眠者都消灭掉,这就是他们行事的逻辑。现在你们唯一的办法就是跟着我们一起离开,那样或许还能让他们专心追杀这边,别搞些无谓的屠戮。”
荆璜的话不止让乔尔法曼难以接受,就连罗彬瀚听完也颇惊异。倒不是因为这些矮星客的手段有多么残酷,而是他从没想象过荆璜面对一个主动打上门的敌人时非但不捋袖子,竟然还如此熟练地打算战略转移。
“我不认为逃跑是个好主意。”乔尔法曼干脆地说,“如果我们走了,他们一样可以毁灭这颗星球。我们应该呼叫安保,然后就在这里抓住他们。而且你不可能让波帕放弃调查它朋友的下落。”
荆璜烦躁地甩起了袖子,似乎不知道该如何接话。这时雅莱丽伽蹲下身,把那个没有凹槽的孵化箱外壳抓到手里,非常仔细地检查着它的缝隙和接口,又放到鼻子前闻了闻。
“这个设备很新。”她说,“它是近期才做出来的。如果这是绾波子设备的仿制品,他们找到她的时间不会很长。既然他们在试图用别的方法仿制她的炼丹术设备,那也许表示他们并没有抓住她。”
这个推论确然十分动听,可罗彬瀚总觉得雅莱丽伽还有未竟之语——矮星客们没法再让绾波子制作同样的设备,那确实可能是因为人不在他们手中,但同样也可能是因为她早就已经遇害,而矮星客们顺便利用了一下她的遗物。
这种可能性是如此的显而易见,罗彬瀚相信乔尔法曼也能轻松想到。但面对波帕渴盼的目光,在场没有一个人愿意出声打破雅莱丽伽所说的假设。
“我刚刚读取了它们近期去过的所有外域星球。”雅莱丽伽继续说道,“如果你们跟我们一起离开,我会告诉你这些星球的坐标。”
乔尔法曼看了看波帕,明显地犹豫了起来。她很快又提出新的顾虑:“我们还没有找到波拉瓦蒂,不能丢他一个人在这儿。”
“我恐怕他早已凶多吉少。”旁听的霜尾插嘴道,“有个杀手扮成他的样子来过小屋,至少他们碰过面了。”
这句话让波帕和乔尔法曼都沉默了一会儿。好半天后乔尔法曼把波帕抱了起来,对着它问道:“你认为他们可以信任吗?”
波帕沉思了一会儿,很快点头说:“波帕信任公主。公主说紧急的时候可以向荆璜求助。”
荆璜脸上冷淡的神情立刻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仿佛被人抢了一个亿似的阴沉臭脸。他立刻踹了一脚莫莫罗说:“让你看个人都能给看成这样!下次再丢我就把你俩用绳子绑死!”
面对这种无理迁怒,莫莫罗依然充满内疚地不停道歉。罗彬瀚看不下去地挥手道:“行了吧少爷,这会儿就别迫害老莫了。咱们现在不是要跑路吗?那这艘船怎么办?就这么丢在这里不管了?”
“烧了。”荆璜说。
罗彬瀚差点以为他真的在开玩笑,直到对方开始把所有人都赶出船舱。当熊熊绿火把冰岩上的黑燕吞没时,罗彬瀚已经坐在银石巨人的手掌上,毫不费力地离开了那座冰渊。他们在巨人奔跑了五分钟后便回到小屋前面的冰原,再度登上寂静号。
波帕和乔尔法曼都没怎么迟疑地上了船,蓝鹊则好似幽魂般安静地跟着莫莫罗,唯一徘徊在入口处的只剩下霜尾。
“其实我有自己的船。”霜尾说,“一艘短途旅行用的小飞船,就停在不远的地方。”
他没有理由要跟着寂静号的成员们一起逃亡,因此罗彬瀚也完理解他的想法。
“不然我们送你过去?反正现在时间还多。”他对霜尾说。
霜尾站在原地犹豫了起来。他银白的眼瞳越过罗彬瀚,注视着某个遥远的地方。
“出发来这里以前,我曾经得到一个预示。”他缓慢地说,“一个先知,告诉我这趟旅途将指引我解开自己的疑惑。我想也许我该听从直觉——再说现在不是个落单的好时候。”
他抓住舷梯的扶手,紧跟着罗彬瀚走进寂静号内部。
寂静号里或许从未同时间有过如此多的访客,然而也从未像现在这般安静压抑。所有人都快步前进,沿着和幽隐号同样的路径来到舰桥室。
∈从空气里跳出来,直接扑到蓝鹊面前。
“各位好!没想到这么快我们又增员了!这位朋友的样子显然已经离世多年……”
雅莱丽伽打断了他:“我们现在马上启航去外域。”
“外域?现在?马上?我们的航海图是不是还没准备好?我还没下载好最新的期刊!至少你不能错过中心城最新政治消息,一个超级震撼的大新闻……”
“他们已经来了,我们必须离开迷野带。”雅莱丽伽说,“就现在。”
137 连山深岫出云远(中)
罗彬瀚到最后也不清楚那个中心城的大新闻究竟是什么。在寂静号起飞后,他所要面对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埋进腹部血肉里的防冻服破边拆出来。
这个工程倘若有蓝鹊帮助,想必能够轻松许多。然而眼下罗彬瀚实在难以面对那位静坐角落的倒霉学徒,因此只能让莫莫罗用小刀割开皮肤,把埋进去的线头布料部取出来。他还想起了自己的腰椎和肠子,蓝鹊似乎说过要他尽早去看医师。
寻医问诊对于当下的情况显然不合时宜,罗彬瀚只得暂时不去理会。他如释重负地脱掉那件脏污破烂的防冻服,把菲娜关进笼子,再惯例地跑去上了个厕所,然后便一头栽进床里睡着了。
梦境暧昧而又模糊,像一幅洇浸在浊沟里的墨水画。罗彬瀚恍惚间走进了自己的小学教室,看到幼年的周雨坐在窗边,正握着一把手术刀写作业。他走到周雨桌旁,想看看哪门科目的作业得靠刀片写。
门外传来了他们初中老师口音浓重的呼喊。
“周妤、周妤……四班的周妤到了吗?”
罗彬瀚捅捅周雨说:“叫你呢。”
“我们不是四班的。”周雨头也不抬地回答。
罗彬瀚也想起来了,他们两个都是一班的。
“重名啊?”他稀奇地说,“我看看去。”
他跑到教室门边,看到一个肤色苍白的少女走向楼梯口。那侧影伶仃细瘦,尽管容姿出众,整个人的气质却很阴沉忧郁。
她回过头来,朝着罗彬瀚的方向望了一眼。
“罗彬瀚,你在这里做什么?”
如同过去的时候,少女用那种不冷不热的疏远态度说:“不要留在这种地方。周雨现在很忙,没有时间一直看着你。心里有疑问就去找玄虹之玉吧。”
她那独特的说话语调令罗彬瀚生出一丝伤感和怀念。他想到尽管自己和对方总是不大合得来,可实际上也已认识了许久。她和周雨因为姓名相似而凑巧结下的因缘,以及两人最后那令人痛心的结局,自己从头到尾都是见证者。
可以说,三个人的青春是一起度过的。如果少了她,那么罗彬瀚对过去的记忆也将支离破碎。家里信仰邪教的魔女、附在活人身上的女鬼、会把男人骗进山洞里的蜘蛛精……像这种过去老是被他拿来恐吓周雨的话,如今已经再也没有机会说了。
他想再和对方聊上几句,少女却拒绝地摇起了头。
“别在这里浪费时间了。你有其他事要做吧?”
她对着罗彬瀚伸出一根手指。罗彬瀚霎时感到天摇地动,脚下的走廊轰然瓦解,伴着他一起重重地跌回床上。
他猛地睁开眼,从交织着回忆的怪梦里脱离,少许压抑仍然残留胸中。
那种感觉在他心间萦绕了快十分钟,罗彬瀚才无精打采地爬下床,去给不停敲打笼门的菲娜喂食换土。当他把虫罐子搁到桌上时,突然看到几本杂志似的书躺在那里。他回忆了一下,想起这些好像是李理给他的精神补偿。
自从人鱼画册以后,他对仓库里拿出来的东西都有点缺乏信赖,因此始终没翻阅这几本内容不明的刊物。直到今天,他认为是时候面对挑战了。
他勇敢地抓起这几本书,跑出去找马林试试毒。
当他走进舰桥室时马林正和波帕隔桌对峙,气氛险恶凝重,而莫莫罗、乔尔法曼和霜尾在旁观战。罗彬瀚靠到近处,发现他们正在桌上打牌。
马林拿着一副大约是从乔尔法曼那里借来的“宝石征略四圣联合”牌组,依然是对抗曾经把罗彬瀚打得毫无还手之力的“真魔晶壁神国”。他显然没有得到乔尔法曼最好的那些牌,因此只能用一些低能力普通牌来对付波帕。令人惊异的是他非但没有丢盔弃甲,甚至最终以两胜一败扭转战局,成功反击了波帕的强势牌组。
霜尾和乔尔法曼在旁边鼓掌,而波帕又躺到桌面上拍起肚子,唱着那首“国王砍了赌鬼的头”。
罗彬瀚也对马林啧啧问道,“你怎么这么熟练啊?”
“这游戏挺简单的。”马林说,“比我老家玩的那些容易上手多了。面对强敌的诀窍就是消耗他的头一局,让他把所有英雄牌都用掉,然后你替换走你的好牌,这样一来你就有希望拿下后头两局。”
罗彬瀚耸耸肩:“你觉不觉得梦幻界这地方有点太水深火热了?它们怎么会有那么多乱七八糟的势力?”
“这就是世界啊,朋友。”马林叹息着说。然后他很快就被罗彬瀚骗到了软椅上,开始逐一翻阅那些李理宣称“可以舒缓精神”的刊物。
马林把书放在膝头,罗彬瀚躲在椅子背后,看着他翻开第一本。呈现于他们眼前的是一副慵懒闲适的餐厅画卷。画里传来管弦乐与食物的芬芳,趴在桌上的猫散漫地看了他们一眼,然后喵喵叫了两声。
马林试着点点那只猫,它伸了个懒腰,有点不耐烦地走开了,如此数次后甚至还作势挠了马林的手指一下。直到他从柜台上拿起一片酱肉悬到空中,那只猫才蓦地跳上桌面,仰头渴望地看着那块肉飞舞。马林把肉喂给它,这只猫便任凭摆弄了。
“草。”罗彬瀚说。
他们翻过下一页。溪流潺潺、空气清新的森林,一只小鹿睡在草丛间,被马林的手指点醒后便生气地冲他们呦呦直叫。
马林熟练地把远处的嫩枝叶划了过去。
他们在不知不觉中看完了整本刊物,把一切认识不认识的生物都撸了一遍,甚至连狼和食人蜥也没有放过。最后他们都精神焕发,意见一致地认为这是本猛男必备的健康读物。
“有时我真的不太理解你们智人种的趣味。”霜尾坐在附近,用手托着下巴评价道,“你们甚至不喜欢给同类舔毛。”
他很快也无法保持这种冷静克制的态度,因为马林在接下来的书中抽出了一根形状笔直到完美的树棍,树皮嫩青,顶部带着一片抽芽的新叶。他们按照书头文字的指导移动画中世界,用木棍在那片漫无边际的海滩上到处乱挖,得到各种乱七八糟的战利品。从藏宝图到幸运短裤无所不有,最后又能根据藏宝图找到更稀有贵重的收藏。十分钟后完美树棍就落到了霜尾手里,而乔尔法曼也加入了猛男看书的队伍。
罗彬瀚看得浑然忘我,直到有人揪住他的头发,将他拖出了快乐的人群。他定睛看去,下手之人正是眼神发困的荆璜。
“你干嘛?”他问道。
“睡醒了。”荆璜说,“走,去跟我背书。”
罗彬瀚没有马上明白他的意思,于是荆璜又说:“说了要把《步天歌》、《连山歌》和《无想咒》教给你。你没有阴阳星数的基础,要把这些内容和几万字释义背下来需要花点时间。”
“你刚才说多少字的释义?!”罗彬瀚抱住桌角喝问道。
“……关你屁事,少逼逼。”
荆璜伸出手,把他连着桌子一起拖走了。
138 连山深岫出云远(下)
由于舰桥室的出入口空间有限,而罗彬瀚并不想被荆璜揪成一个秃子,因此在半途中不得不忍痛放开桌脚,万般无奈地跟着荆璜走进一个完陌生的房间。
“草,这是你卧室?”
此前罗彬瀚从未进过寂静号其他成员的私人区域,因此很自然地想象成一个和自己卧室差不多的小房间。但出现在他面前的景象却和他的预期大不相同。
这整个空间大约只有他房间的二分之一体积,金属地板上铺满竹席,墙角有两个类似蒲团的草编圆座、一个仅能容人跪坐使用的矮桌。此外便看不到任何其他的陈设,可以说是毫无生活的气息存在。
这个画面着实给了罗彬瀚不小的心灵冲击。他想象不出一个梳头都靠别人伺候的小祖宗是怎么在这种地方活下去的。
“出行在外,起居从简。”荆璜说。
“放屁。”罗彬瀚嗤之以鼻道,“你住我家的时候睡地板了吗?棉被羊绒被还不盖,老子放多少年的羽绒硬被给你扒出来。”
荆璜对他理也不理,直接用脚把矮桌勾到房间中央,又把两个草座踢到桌子两边。一切布置妥当以后,他从衣袖里掏出纸笔扔给罗彬瀚。
“我口述,你笔记。”他面无表情地说,“写完一篇才准出去。”
罗彬瀚抓住对方丢来的纸笔——纸是小学语文作业本,笔是蓝色按压式圆珠笔,怎么看都像是从他家楼下小卖部买来的。他静静地对着这两样东西看了一会儿,然后悲愤欲绝地对荆璜说:“你他妈知道老子多久没用手写过字了吗?”
“练练就熟了。”荆璜说,“先从《连山歌》开始。第一句:艮内艮外,其象连绵;山自中出,得道之先。”
罗彬瀚顺手在本子封面上写好名字,然后眼神放空地转起了笔。
“不许偷懒。”荆璜伸脚从桌子底下踹他,“写!写不完就关这儿到死!”
“写屁!我他妈哪知道你念的哪几个字?”
“我不是都翻译成你们那里的概念了吗?”荆璜不耐烦地说,“《连山歌》所述乃是八相生化、术数推演的启蒙之法,以山为第一相。你们那里的演化有所不同,是以天为第一相,而且诸多变化已失本意,只剩些框架还留着。既然八相的概念都在,还有什么不好理解的?这是雪霙真人编来给青山都的凡人小孩启蒙用的,五岁小孩都会的东西你学不会?”
罗彬瀚毫不羞耻地反驳道:“你少跟我来这套。我们那儿早打破封建迷信了。老子五岁的时候给你背这玩意儿?有这功夫我玩玩拼图积木不开心吗?”
荆璜揪住他的头发说:“你和这支笔今天必须废掉一个。你自己看着办。”
罗彬瀚只得痛苦地开始书写。他从大学毕业以后几乎就没再手写过签名以外的东西,最多就是给周雨和老妈寄几张明信片,且原则上绝不超过二十个字。当他写满足足六页纸后荆璜终于停了下来,拿过他写的内容看了看。
“这什么玩意儿?”他指着纸面问。
“拼音。”罗彬瀚不慌不忙地答道,“巽这个字咋写来着?”
荆璜愤怒地夺过笔,把他所有的拼音标注都改为汉字。罗彬瀚老神在在地看着他挥笔:“别急,慢慢改。教过我的老师都夸我很能磨练他们的耐性。”
他悠闲地扯着身下竹席的线头,等到荆璜终于把本子甩还给他,这才打了个哈欠说:“这就完事了吧?我先回去把这些玩意儿背出来?先跟你说清楚,我背古文那是从小学开始就不行,这么一大篇不清楚意思的东西你要我背出来,那少说也是三五天的事,而且不保证是长期记忆——话说少爷,咱们弄个暗号至于这么折腾么?把你那看过的电视剧对几句台词出来不就完事了?”
鉴于荆璜看的是些韩剧和清宫剧,罗彬瀚自信以矮星客的思路绝不可能答对,整个计划可谓是天衣无缝,只可惜荆璜始终不肯同意,他只好带着那个本子跑回去背书。临走前他跟荆璜确认道:“这玩意儿不是什么独门内功心法吧?可别背着背着我就自动走火入魔了?”
“……你背乘法表会走火入魔吗?”
荆璜毫不客气地把他踢了出去,并要求他两天之内背完所有内容。罗彬瀚认为这完是无理取闹,但也只能将就着走回舰桥室里。这时看书的人群已经各自回房,只有墙角处静静地蹲了一具骷髅。
罗彬瀚心虚地朝它看了一眼,有点把不准对方此时的状态。他觉得荆璜应该不至于刻意不给它安排房间,但莫莫罗此时偏巧不在场,罗彬瀚也不敢自己去问。
他壮着胆子走到刚才马林坐的位置上,收走放在椅面上的几本刊物。那些书明显比他带来时少了两三本,罗彬瀚估计是被某几位乘客不告而拿了。
那显然是违背寂静号只赚不亏的图书管理政策的,因此罗彬瀚在心中记下这一笔,然后才坐在椅子上翻起了他的课堂笔记。那些简短的四字句对他而言犹如天书般意味不明,可当他真正试着去记忆时却发现一切异常轻松。他似乎在刚才动笔的过程中就已有了大致印象,等到第二遍重温时,许多句子便自然而然地连贯起来。
这种远远超出他常规学习能力的表现令罗彬瀚既惊喜又遗憾。他替他天天盼着家族里变异点读书基因出来的老爹感到十分可惜,但同时决定回去以后永远不要把这件事说出来,以免给自己招来被迫考研的厄运。
当他为了更多的摸鱼时间而奋斗时,墙角处的影子发生了可疑的变化。罗彬瀚假装自己没注意到,甚至还刻意朗读出声,摆出一副沉思斟酌的模样。直到对方几乎快要凑到他身后,他才仿佛刚刚发现似地合上练习本。
骷髅又紧张地往墙角飘去。罗彬瀚赶紧扬起本子说:“你对这个感兴趣?”
两人互相望了一会儿,最后蓝鹊微不可觉地点点头。它有点犹豫地说:“我听见他要你背什么东西……我只是有一点好奇你们的法术理论,绝无恶意……”
“你要看也行。”罗彬瀚说。他猜荆璜既然允许他手写下来,应该也不介意把乘法表给隔壁班的瞅两眼。
蓝鹊害怕而渴盼地盯着他手里的本子,于是罗彬瀚又说:“你应该看不懂我写的字。不过反正我现在要把它背出来,你可以在旁边听。”
最终蓝鹊在他旁边坐下,一动不动地听着罗彬瀚背书。这个场面不免让罗彬瀚感到自己老谋深算,得意洋洋,直到半个小时后蓝鹊主动拿过了他的练习本。
“我想我已经能把听到的内容和文字对上了。”它拿着练习本说,“我可以帮你核对背诵内容是否正确……不过为什么这纸上有两种字迹?其中一种还写得这么难看?噢,这本子封面上还有你的名字……等等,为什么这里有三个字,而你的名字音节只有两个?这根本不符合你们语言的发音规则!”
罗彬瀚的表情顿时僵硬了。
139 步天游极攀星寒(上)
这场因为疏忽而导致的真名危机最终还是成功被罗彬瀚化解。面对蓝鹊怀疑的视线,他费尽唇舌地使对方相信“罗瀚”和“罗彬瀚”都是自己的真名,只是在不同的场合有不同的用法。
“好吧,”蓝鹊半信半疑地说,“我确实听说一些类型的文明会有这个习惯……你们管那叫什么?字号?”
它没有追问细节,罗彬瀚也决定将错就错,直接含糊地认了下来。
蓝鹊仔细地记下了那三个字。它已经从“东震隐龙,森罗其下”这句话里掌握了“罗”字,但对另外两个字却很陌生,于是罗彬瀚简单地解释了这“彬瀚”这两个字代表的涵义。
“文质彬彬、知识浩瀚。”蓝鹊理解地说,“明白,这是你给自己起的学名?”
罗彬瀚赶紧摇头。这名字当然源自于他的父母,甚至还可以说颇有一段故事:尽管他的父亲已经用诸多商业成功证明了自己的能力,却仍然对当初升学的失利耿耿于怀,并坚信家族的下一代必须要做得更好。这一执念或许导致他费尽周折地去追求一个原本不太亲近的高学历对象,缔结婚姻,然后给罗彬瀚起了这个名字。
遗憾的是,无论是他的婚姻还是罗彬瀚的学业,两者显然都没有达到他的理想预期。当罗彬瀚长到足够形成记忆的年龄时,父母的纷争便以其母要求再就业,而父亲却希望她留在家里教育罗彬瀚为开端,最终发展到无所不吵的程度。而等到他开始念小学时,他的母亲终于接到了其父怀孕情人打来的电话,于是她收拾了行李,在三天之内便办完了一切离婚手续。
她拿走了原本属于她的一切东西,但唯独没有坚持带走罗彬瀚,或许是因为当时她的经济状况颇不理想,罗彬瀚也从来没有问过。或许是出于愧疚,父母双方对他的学业要求都放得很宽,他也就很不幸地没能成为他名字所描绘的那种人。
蓝鹊对于他的身世似乎颇有好奇心,但罗彬瀚没法把这部的真相告诉它,只能极其模糊地说自己的姓名代表一个父母未能实现的期望。如今他的母亲已完不作要求,只希望他能避免成为他父亲那种人;而他的父亲则把学业方面的期望完放到了现妻的儿子罗骄天身上。
一旦想到罗骄天,罗彬瀚不免又感到十分头疼。这个少年人可能是罗家三代以内智商最高的小孩,在生母的严格监督下又十分勤奋刻苦,学业成绩一直名列前茅。但他这位名字就很有存在感的弟弟同时也有着极其强烈的自尊心,动辄就和他性格急躁的生母吵架,也不愿意按照父母的要求去读金融、商学或者法学——罗彬瀚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父亲老拿当年的周雨给罗骄天做榜样的缘故,这高中生居然铁了心想要学医。他的生母为此大哭大闹,差点导致罗骄天离家出走,最后只好委托罗彬瀚从中调停。
这个任务十分艰巨,因此罗彬瀚原本计划等出国回来后再找罗骄天谈话,或许还要拉上周雨搞个混合双打。但这一次的出国距离显然和往日不可相比,使他猛然意识到自己很可能会错过罗骄天明年的高考时间。
蓝鹊被他骤变的表情吓了一跳,连声问道:“怎么了?怎么了?你想到了什么问题?你的名字里有诅咒?”
罗彬瀚赶紧解释自己只是在担心弟弟的一场重要考试。听到这个回答,蓝鹊立刻变得满不在乎起来:“噢,一年后的考试?纯理论的?没关系,这准备时间很充分,他会通过的。”
它的态度提醒罗彬瀚这具骷髅在某种意义上也是个学霸。于是他向蓝鹊咨询道:“你有兄弟姐妹吗?平时他们的学习你有指导过吗?有什么经验没?”
“呃,这个嘛……我想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当我通过白塔考试时我的弟弟才半个月大,其实我对他没什么印象。”
蓝鹊捏着本子,有点吞吞吐吐地说:“当你踏上求法之路的时候,为你完成手术的法师通常也会帮你进行改名仪式,宣布你成为一个新的个体。他们原则上不建议学徒再跟过去的家庭有所牵连,所以我也没再回去看过。不过当我通过考试时得到了一大笔奖励金,我想那应该能让他们过得挺不错的。”
罗彬瀚并不清楚蓝鹊来自什么样的环境,对于它的选择也无可评议,只是突然间有点担心起罗骄天的前途来。那小子有没有可能背着父母偷偷填写志愿,然后在高考结束时卷起铺盖就跑?如果罗骄天真的成了周雨的学弟,罗彬瀚不敢保证他生母到时候究竟会做出什么事来。他和那位新夫人不算太熟悉,可也听说她当初为了罗骄天能上一个最好的私立高中闹了多大动静,所以绝不愿意触动她在这方面的神经。
如今罗彬瀚已经对此事鞭长莫及,只能期望和罗骄天关系不错的周雨能代为收拾残局。他深沉地叹了口气,然后对蓝鹊问道:“你现在不害怕我们了吗?”
蓝鹊迟疑了一下。
“不,我现在已经反应过来了。”它说,“霜尾遇到了一个变形能力者,他分不清对方和守库人。而你重伤垂死地掉进湖里,把我唤醒过来……那不可能是你的同伙做的。更何况你们的船上还有一个永光族,他不可能看着你们进行这种犯罪却不制止。所以结论显而易见,你们没杀过白塔法师,或者可能没杀过任何人,只是遇到了一场精心策划的陷害。这下倒是完说得通了,这真的解释了我的很多疑问。”
“什么意思?”罗彬瀚奇怪地问。
“他们从没披露过‘玄虹’的真实长相,还有你们其他几个船员的信息。”蓝鹊解释道,“显然他们有目击证人,还有白塔法师的回溯法术,而像你们这样的古约律也总是很容易从各种细节判断出生地,所以我一直很不明白联盟和塔尖法师们为何迟迟不公开你们的细节信息。看来他们也注意到这里头存在问题。以及,我在上一次研究时稍微调查过你们过去的信息,发现‘玄虹’曾经是无远域官方通缉名单上的第一位,但这个通缉很快就被无远星取消了。这事儿一直也让我想不明白。”
罗彬瀚顿时想起了法克,也就是荆璜嘴里的0312。那是他唯一认识的无远星人,尽管行为举止有点异于常人,但总体上其实还挺有礼貌的。作为一个明明没有头发却还每天按时下班的程序员,他对荆璜可谓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荆璜可是实实在在扯掉了他一具分身的脑袋),而且在这种情境下还照样能把荆璜气得怒发冲冠。
“我估计他们有点复杂的小恩怨。”他只好这样对蓝鹊说。
140 步天游极攀星寒(中)
不知是否因为有蓝鹊的帮助,罗彬瀚比自己想象中更快地背完了那整整六页的内容。而在这个过程中他和蓝鹊也总算冰释前嫌,至少是能够心态正常地互相交流了。
那有一部分恐怕要归功于莫莫罗,而另外一部分则是因为蓝鹊对他默写出来的《连山歌》抱持着高度的兴趣。它在帮助罗彬瀚背诵的过程中屡屡发问,以极其惊人的速度掌握了至少上百个汉字的大致含义和发音。
尽管它的学习能力如此出类拔萃,最终还是受限于罗彬瀚的母语文化水平,无法完破译这段文字所表达的内容。它对着练习本沉思了许久,然后恋恋不舍地把它归还给罗彬瀚。
“我认为这些文字是在简述一套基于外部元素的占卜系统。”它对罗彬瀚解释道,“艮、乾、巽、离、兑、坤、震、坎——他们用这八个符号组合来代表六十四种事象的发生,并且给每个事象括以一个特定的称谓。它们背后应该还有一套更详尽的规则,用来说明这些事象的代表意义和解读方法,不过那肯定非常复杂,所以才没被写进这些概要式的文字里。”
罗彬瀚恍然大悟,终于搞明白自己这半天究竟是背了个什么玩意儿。他不由对魔法学霸心悦诚服,但蓝鹊却仍然纠结地掰着自己的手指骨。
“这里还有些事我想不通。”蓝鹊说,“如果结合前后文,我们能假定这些符号各自代表着一种‘元素’。比如第一位的‘艮’,它显然是在指‘山’。而最后一位的‘坎’是指‘水’……我不理解为何会有这样的排序,这到底代表着什么意思呢?”
罗彬瀚不明所以:“这排序有什么问题吗?随便排的不行?”
“不,不,那绝不应当……要素的排列次序是整个系统架构里非常重要的部分,它必须要有所指向,尤其是第一位和最后一位。我了解过一些同类的体系,通常应该从“天”或“地”开始。你看,这系统里的确有指代它们的‘乾’、‘坤’两个要素,但却不在任何特殊的次序位置上,这里头一定得有某种意义。”
它又把自己缩成了一团,陷入长久的思索。为了不打扰它,罗彬瀚只好捏着本子悄悄离去了。
他比荆璜要求的更早一天背完了《连山歌》,本以为会很快遗忘,结果几个小时后竟然也记得清清楚楚。这种情况甚至让罗彬瀚有点轻微地焦虑起来——他当然不会嫌弃自己的记忆力太强,可总觉得这种匪夷所思的进步来得很不祥,仿佛一个将要破产的人却在浑然不觉地透支信用卡购物似的。
因此他额外等了一天,踩着时间的底线去找荆璜,告诉他自己已经背完了部的内容。荆璜看起来并不吃惊,甚至也没有怎么考校,只是随便抽了几句后便甩出新的纸笔。
“今天把《步天歌》写下来。”他对罗彬瀚说。
这个安排完在罗彬瀚意料之内。他无趣但也老实地坐回桌前,心里还在想着那几本不翼而飞的猛男快乐刊物。然后他听见荆璜念道:“坐钟守瓶,关目张心。周宫巡游,清浊分定。东龙氐角,以威以德。亢心流火,寒冥夺气。房尾攒抱,晦月有伤……你看着我干嘛?写啊。”
罗彬瀚放松心情,平静地把笔递给对方:“笔给你,你行你来写。“
荆璜伸手要揪他头发,罗彬瀚立刻奋起反击,同时凛然怒斥道:“你们这是封建糟粕!这玩意儿谁会写啊!你他妈平时说话是这样吗!”
“我已经翻得够明白了!谁让你们的语言不够精炼!”
罗彬瀚义愤填膺,差点以罢课来捍卫他故乡宝贵的白话文改革成果,但最终敌不过对手凶焰嚣张,被迫重新执笔听写。他写了大概五十字,荆璜凑过来看了一眼,然后说:“你他妈写的啥玩意儿?”
“拼音啊。”
“那字呢?”
“这不有吗?一半都是字呢。”
荆璜一脚把他踹开,然后面无表情地拿起笔,刷刷不停地写完十页纸,再把整个本子扔到罗彬瀚脸上。
“滚,一天之内背完!”
罗彬瀚抓着本子,充满快活地告别荆璜,向着舰桥室溜达过去。波帕、霜尾和马林正在打牌,罗彬瀚跟他们打了个招呼,然后直奔坐在角落里看书的蓝鹊。
他发现这时的蓝鹊与昨天不同,竟然在骨头架子上套了件淡绿色的袍子。那长袍的衣料纹理有点像麻布,款式简单朴素,但是又宽又厚,还有一个兜帽可以把蓝鹊的脑袋遮起来。
“我借用你们的植物温室做的。”蓝鹊对罗彬瀚解释道,“一点对植物纤维的催化法术,再让机器人搭了个自动纺织机。你觉得看起来怎么样?如果接下来我们落到有人的星球上,我觉得这能让我看起来更普通一点。”
罗彬瀚觉得这袍子的裁剪挺适合它,只是造型难免令他想起游戏里的巫妖或者亡灵法师。他有点好奇地问道:“等我们着陆以后你怎么办?回白塔吗?”
“哦,这个,我当然会回去。不过这里很难找到一个法师塔,莫莫罗先生保证回头会找一艘民船送我安返航。”
它的语气听起来并不急切,或许是出于对永光族的信任。而早在罗彬瀚走近以前,它的眼睛就早早盯在了练习本上。
罗彬瀚把本子递给它:“来吧,这是今天的活。”
蓝鹊尽量用矜持的姿态抓过本子,然后飞快地翻阅起来。但这一次似乎连它也遇到了无法翻越的障碍。
“这些文字被叫做《步天歌》,所以显然它是和星象学有关的知识。”它让练习本自己漂浮在空中,好让罗彬瀚也能一并看见上面的内容,“我认为这些奇怪的字都是某种星辰类型的指代,但如果没有释义,要解读它可太困难了……真遗憾,我想我没法提供更多帮助。”
尽管如此,它依然帮助罗彬瀚在四个小时内背完了文,同时自己也掌握了更多的汉字。按照它这样的学习速度,罗彬瀚甚至怀疑对方明天就能用自己的母语写论文了。
提前完成任务的罗彬瀚决定直接去找荆璜。因为这次背诵是如此前所未有的高效,他在天降横财式的不安中也多少感到一点自豪,然而当他敲开荆璜的房门后,却震惊地发现荆璜正趴在案上奋笔疾书,手肘边用完的练习本和废笔堆成小小的高丘。
“……你他妈在干嘛?”
“写释义。”荆璜说。他放下手里的笔,抓起最底下的三十本练习本,然后把它们统统塞进罗彬瀚的怀里。
罗彬瀚低头看了看。他的自豪和快乐都像拿到《暑假生活》的小学生那样消失了。
“这是你要我背的部释义?”他沉重地问道。
“这是《连山歌》的,”荆璜甩着手继续说,“前五百字释义。”
141 步天游极攀星寒(下)
五天以后,寂静号降落到一颗无人的岩质行星上,进行简单的基础物质收集。罗彬瀚坐在环境可视化后的舰桥室内,望着这颗星球迎来一个漫长的日出。
马林诺弗拉斯于这个曙光灿烂的清晨走到他面前坐下,先是仔细打量了一下罗彬瀚的样子,然后说:“你记得我们正被一群诡秘的杀手追赶吗?”
罗彬瀚机械地点了点头。
“然后你知道咱们正待在一个无法之地吗?”
罗彬瀚又点了点头。
“世道正在越变越糟。”马林唏嘘地说,“外头风声四起、战火连绵,到处都是些要你小命的怪物。联盟刚刚发生了一场政治地震,紧接着白塔和静默学派起了冲突。大环境恶劣如斯,现在阴谋与杀戮又跟咱们如影随形——而你,我亲爱的朋友,你身处这错综复杂的乱世漩涡里,唯一干的事就是天天跟着那个白塔学徒背书!那是个满脑子里只有法术知识的骷髅啊!你他妈到底在想什么!”
“交作业。”罗彬瀚精神恍惚地答道。
马林痛心疾首地抱住自己的脑袋。霜尾也凑过来插嘴说:“所以,你和那个白塔学徒的关系又好了?我还以为你们一辈子都不会再跟对方搭话。”
罗彬瀚嗯了一声,但其实根本不知道霜尾在说些什么。他此刻既不在乎联盟会不会已经毁于一旦,也不关心自己和蓝鹊的关系是否亲近得过了头。萦绕在他心里的念头纯粹而又简单,那就是赶在荆璜下一次变出更多练习本前把那些莫名其妙的句子统统背完。至于为什么要背,何时能背完,那已完超出他的思考承受范围。
“他现在看起来像个刚刚被法术瓦解心智的理识。”霜尾说,“他需要新鲜空气和对土地的亲近,我们应该带他出去走走。”
于是他和马林把罗彬瀚架起来,拖去外头的大地上散步。罗彬瀚任凭他们两个摆布,而脑袋里还在走马灯般一遍一遍地播放着那些他写下的《连山歌》文字。在读了荆璜写的释义以后,即便他根本不明白这些描绘着各种山川怪象的文字有什么意义,但与之对应的画面和《连山歌》原文却硬是挤进他思绪里,像无意中听见的洗脑歌曲那样挥之不去。
他不知道这是正常现象,还是他已经背书背到神经短路。当他以此询问荆璜时,得到的只是更多用白话文写满的练习本,令人怀疑这些释义无穷无尽。他本想尽可能偷懒摸鱼,却发现只有背诵了新的内容,才能把那些陈旧的、已经循环播放到让他想吐的部分给赶出脑海。
“超凡之识乃食人饿虎。”马林悲哀地叹息道,“他算是完蛋啦!”
罗彬瀚听见了他的话,但没怎么放在心上。他并不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热切求知的疯狂学者,又或者突然间不可名状地掌握了某种世界真相。那些文字带给他的唯一麻烦就是太洗脑了,但那跟某些流行歌曲的效果也没差多少。他把这种感受描述给蓝鹊,蓝鹊便告诉他这是法术学习时的正常现象——白塔学徒在成为法师前的七成以上时间里都得处于这种状态,否则根本没有希望在百年内完成学业。
“我挺好的。”他冷静地说,“背完就行了。”
这下连霜尾也认为他行将入土。他们悲伤地拖着他走进一片石头森林,马林按照他故乡的习俗捡起一粒碎石子,让罗彬瀚扔出去,然后宣布石头落地的位置埋葬着过去的罗彬瀚。
罗彬瀚不知道这俩人是不是认真的,但在接下来的旅途中他总是被拖出去强制散步。他们不敢离开飞船太远,只在能一眼望得着荆璜、雅莱丽伽或莫莫罗的地方行动,随时防备着那些杀手找到他们。有时他们也讨论接下来的行程和计划。通过马林和霜尾的交谈,罗彬瀚大致晓得他们已从迷野带绕过旧星河战线,来到漫无边际的外域空间里。
他们仍在按照雅莱丽伽从幽隐号上获得的坐标调查星球,但并非每一个都去。如今寂静号只会停靠在没有生命,又或至少是没有文明存在的地方。也只有这种时候荆璜会从房间里出来,飞去远方逛个两三天,回来后再重新上路。波帕和乔尔法曼则另有一套行事办法,他们会坐着寂静号内携带的子舱飞行器(那比直升机还要小一些)环星飞行数圈。因为据说绾波子贴身携带的玉饰里藏有一个能被波帕接收的发信器,足以让波帕在一定距离内感应到她。
双方的努力最终都付徒劳。无论荆璜在找什么,他和寻找绾波子的小分队都一样毫无收获,只有蓝鹊的资产在旅途中越发壮大起来,它现在基本占领了温室,还得到一个小房间开辟法术花园,从中获取大量制造布、纸和药物的原材料。当寂静号落在一颗蕴含丰富魔力水晶的行星上,它甚至以此作为施法材料,重新给自己做好了两根闪闪发亮的水晶肋骨、跟波帕合作修好了罗彬瀚的引力器,还帮他弄了弄肠子和腰椎。
在将罗彬瀚局部麻醉以后,蓝鹊切开他的肚子,对里头的情况研究了良久,然后跟头皮发麻的罗彬瀚说:“看来我低估了你的愈合能力……奇怪,你和我工作服材料变成的仿生器官融合太好了,通常那应该怎么样都会有点排异反应。我本来以为会看到你肚子里烂死了一团肉瘤。”
罗彬瀚觉得那未免有点过分了。不过蓝鹊看起来并无恶意,还询问罗彬瀚是否要继续更换器官。它仍然能给罗彬瀚换个更保险的替代品,并且耐用性和功能性上都要比原来的强些。
除了可能会妨碍到荆璜的强迫症满足,罗彬瀚看不出有何不妥,反正他已躺在了手术台上,索性便让蓝鹊继续它的工作。最终他获得了更强的腰椎和更强的肠道,据说其消化功能足以超越常人十倍以上。
“我是不是能去参加大胃王比赛了?”他随口问。
“你的大肠没问题,但胃不行。”蓝鹊警告道,“我可以帮你换个胃,不过那超出了我的义务范围,我得按白塔标准收费了。”
罗彬瀚其实觉得未尝不可,但最终还是没有这么干。价格固然是一方面的考虑,他也不太愿意丢掉太多属于自己的原生器官——尤其是蓝鹊告诉他这些替代品并不会比原来的更结实多少,除非能弄到更好的材料。那通常没法靠挖矿或粗加工获得,只有专擅此事的法师们才懂得如何获取。
既然在抗揍能力上无所改善,罗彬瀚也不再强求,继续着他勤勉的背书大业。当他终于背到《连山歌》最后三百字的释义时,寂静号降落到了一颗翠蓝色的美丽星球上。
马林和霜尾冲过来拖他出去,嚷嚷着要让他看一个奇观。这种事已经屡见不鲜,因此罗彬瀚并没放在心上。他被半挟持着走下飞船,看到外头正值午夜,三个不同颜色的月亮挂在空中,彼此交相辉映。
“就这?”罗彬瀚不屑地说。
霜尾把他脑袋的方向往斜下方掰了一点,使他的视线转向不远处的山脉。凭借远超常人的夜视能力,罗彬瀚能清楚望见山顶上有好几个围着树叶的野人正在跳舞。
他们又跳又叫,用双手捶打自己的胸口,随后纷纷坐上一艘类似木筏的简陋载具,在山石上划动起木桨。就在罗彬瀚的注视下,那载着野人们的筏子漂了起来。它腾空而起,越过山巅的古木和峻岩,远远地朝着那三个月亮飘去。
野人们荡舟遨空,消失在星海与月亮的尽头。
142 镜岸飘逝时光之流(上)
罗彬瀚站在原地等待了很久,又看到另外两艘船载着那些疑似野人的生物消失在空中。他们一去不返,整整半个小时内没有任何落地的迹象。
“那些是人吧?”他对霜尾确认道,“不是啥鸟变的?”
霜尾耸耸肩说:“变形者通常没这么多数量,我们的繁衍方式对你们来说比较……另类。再说,他们如果能用翅膀飞,干嘛还要坐船呢?”
这时荆璜不知所踪,于是罗彬瀚跑回寂静号的温室,叫蓝鹊一起出来看野人上帝。
来到飞船外的白塔学徒已经错过了木舟奔月的场面,但听罗彬瀚描述完所见景象后似乎已有想法。它叫罗彬瀚从修好的引力器里拿出简易四象仪,打开来看了看里边的数值。
罗彬瀚已许久不曾使用这个怀表似的道具,按照莫莫罗所教,他依次读出历史、生物、宙象、超凡四个表盘上的数值:3、23、15和25。
蓝鹊看了看他的数值,然后把四象仪抓到自己手中。前三项数值的波动程度不大,只有超凡这一项变成了-3。
“这里应该是个非常接近约律侧的陷阱带,”它向罗彬瀚解释道,“这片星层有着非常接近约律宇宙的以太浓度,导致这里的物理规则不稳定,这可能会产生一些反物理现象,也可能直接影响这里的物理常值,比如浮力或光速。有时候它会导致一些文明提前进入星际时代。”
“这他妈是不是提前太多了一点?”罗彬瀚说,“他们就不怕在真空里缺氧死啊?”
“噢,这个嘛,他们可能并不需要用你的方式呼吸,可能本地有些特殊的氧化物质能给它们使用,又或者他们掌握了一些维持呼吸的法术……这不算太奇怪的事。你没看过那本书吗?”
“啥书?”
“《槎舟登月的原始人:岩质行星上的石器时代太空猴》,这书就摆在你们的公共书架上,我还以为你准读过了。”
实际上罗彬瀚并没有碰那一排的前几本书。它们的名字都起得又长又复杂,太容易激起罗彬瀚的逃课本能。
“那本书是过去一篇非常有名的学术报告的简化删减版。当它刚被崇宏乡提交给中心城时,所有人都认为它有希望为约律侧文明起源问题提供一个完美的理论框架……好吧,虽然它很快就被大量关于古约律的事实给推翻了,不过那还是很有启发性的,你应该读一读。以及为什么你故乡的超凡指数甚至比我还小?古约律的数值应该至少比我高出一百。”
“我到底哪里像古约律啊?”罗彬瀚说,“我也就是喝了点子母河的河水,差点为人父母罢了。”
他们又继续在地上站了一会儿,想看看是否还会有野人升天的景观出现,但始终未能如愿。这时霜尾却说:“如果他们能靠木舟飞上去,这是否意味着我们也能?鉴于这里的宇宙规则如此?”
这个提议打动了罗彬瀚。虽然“飞”本身已经不再那么特别,但靠着一艘木船登月就完不是一回事了,那想想就很刺激,值得一整天不背书。
“不过那行得通吗?”他犹带怀疑地说,“他们真的是靠船,而不是法术飞上去的?”
他回头看向身后的寂静号。此时它仍是一艘漆黑神秘的双翼宇宙飞船,而非那艘六桅黑帆船,这似乎暗示着他们仍在一个理性的世界里。
“管他呢,咱们可以先试试。”马林说,“如果行不通,咱们就再找条河玩漂流,我看这儿的环境挺合适,没准还能钓几条鱼烤烤。”
蓝鹊对此兴趣不大,但霜尾和罗彬瀚一致认为这确是猛男所为,于是他们开始讨论如何搓出一条最原生态的木舟或木筏。最后霜尾负责去山脚伐木,马林跟着他收集藤条作为绑绳,罗彬瀚则跑回寂静号里,想找些没准用得上的东西,譬如绳索、钓竿、照相机或者降落伞。
他走进仓库翻找货柜,很快李理就出现在他背后。
“需要什么?”她问道。
罗彬瀚转头看向她。和∈不同,李理似乎从不打算主动变幻自己的形象,永远是黑色短发和鲜红外套。那形象有一瞬间让他感到背覆薄冰,犹如刚从某个噩梦中惊醒。
“我们准备搞艘木船。”他甩头摆脱幻觉,“整个绝活出来。”
李理挑起眉毛,看来仍不理解他的需求。罗彬瀚只得向她描述了一下自己刚才看见的景象,顺便也问问仓管是否对此另有见解。
“飞向月亮的木船。”李理说,“我确实听过类似的童话,先生,但我想那个故事和你现在遭遇的状况并非一回事。”
“说说看?”罗彬瀚边翻柜子边要求道。他又看到了那个装满紫珍珠的罐子,里头的珍珠似乎比过去少了一些。
李理低头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那个童话大概是这样的:一位月神住在世界最黑暗的深渊里,三个渔夫是他的仆从,为他管理着整片星海。每当夜晚降临,渔夫们从他的家中出发,坐木船巡游星海,替他检查星辰的亮度。当一颗星星即将熄灭时,渔夫们便将它摘取,扔进地心深处的火海融烧,再从火海内取出一颗烫得发亮的星星放回天上。有个凡人发现了这件事,但却苦于无法靠近火海,于是他躲在通向地心的洞口边,当木船带着焚星飞向天空时,他用一根干枝沾走了星星上的火,将那概念带到了他的故乡。从此他的星星永远有异星之火燃烧,而又不至将自身焚尽。那是凡人第一次对抗天神。”
“所以下一次还敢?”罗彬瀚接话道。他从角落箱子里翻到了一顶五颜六色的华丽羽毛帽,令他想起宓谷拉曾经打算给他买的那一顶。这帽子几乎没什么用处,但是真的很靓。
“我想这故事也许还有后文,只是我还未听闻。”李理平静地说,“我等着你哪天告诉我呢,先生。”
“那我回头打听打听吧。”
罗彬瀚又在仓库里翻了一会儿,最后只找到一个看着挺结实的铁箱,大概可以用来装食物或者鱼,于是他便拿着箱子和帽子出去了。半途中他又偶遇了波帕和乔尔法曼,看样子正打算出去巡游。波帕被他的帽子吸引住了,问他究竟打算戴着这帽子去哪儿。
罗彬瀚解释了他们的猛男升天计划,同为精神猛男的乔尔法曼当场决定加入,而波帕高高兴兴地把帽子裹成自己的斗篷,坐在罗彬瀚的铁皮箱里四处顾盼。
他们出去找到了马林和霜尾,这时银狼已经用风刃切倒了一大排树木,足够他们造五六艘筏子。马林编的绳子有点松松垮垮,但在乔尔法曼的帮助下也很快绑好了木筏。
然后他们面面相觑,有点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竹筏并未自动漂浮起来。
“也许这里头有个仪式?”马林说,“咱们也得像那些野人那样跳个舞?”
他们开始怪叫、乱跳、用手猛锤胸口,但是木筏好像决定纹丝不动。于是他们又脱掉衣服装成野人,再拿木桨对着地面瞎划,一直反复地折腾到了天亮。
143 镜岸飘逝时光之流(中)
黎明初至的时候,雅莱丽伽和莫莫罗也从船上走了下来。前者拿着两颗龙蛋,后者则抱着那只黄金幼龙。他们来到山坡前的空地上,将一群人腰围树叶、狂呼乱舞的景象尽收眼底。
雅莱丽伽神态不变地问:“你们在干什么?”
上半身完光溜溜的罗彬瀚不免有点尴尬,连忙俯身捡起外套披好。
“我们在研究一个能让木船飘起来的法术,”他表情严肃地说,“这需要集合我们所有人的精神力量。”
“真的吗罗先生?”莫莫罗高兴地说,“太好了!那么请让我也加入吧!我也希望能够为大家做出一点帮助!”
说完他温和地把幼龙放在地上,准备脱衣加入猛男的队伍。罗彬瀚赶紧拦住他:“别!别!我们这计划已经吹了!你穿着衣服来就行!”
雅莱丽伽制止了就要冲进猛男队伍的莫莫罗,然后向他们询问具体经过。当罗彬瀚仔细解释了他们所见后,她晃着角上的链子说:“你们是否考虑过别的要素?”
“啥要素?”
“地点。”雅莱丽伽说,“那些野人是从山顶出发的,如果平地上就能直接起飞,他们用不着爬那么高。在你们脱光衣服以前为何不先到山。
雅莱丽伽以一种难以言喻的目光扫视过打扮成野人的猛男团,然后若无其事地说:“我要去检查一下山里的环境,看看这里是否适合放生龙类。”
罗彬瀚看向那只幼龙。自从霜尾和蓝鹊上船,这只幼龙便被搬进了莫莫罗的房间,罗彬瀚已经颇有些日子没见过它。这会儿它的外貌没什么变化,但破天荒地没有埋头酣睡,而是半睁着眼,懒懒地打量起周围的环境。
“它喜欢这地方?”他向雅莱丽伽确认道。
“没那么喜欢。”雅莱丽伽说,“但也还算不错,而且这里没有太先进的文明,这有利于它的安。”
罗彬瀚对这件事没什么发言权。他跑去把雅莱丽伽的建议告诉其他几人,他们便穿好衣服,一起扛着木筏朝山上走去。
这颗星球如今正值暑夏,天气有些炎热。山中生机盎然,草木葱茂,灌木中生长着某种深红近紫的心形莓类,看起来鲜美多汁。罗彬瀚顺手采了几颗放进口袋内,准备带回去让蓝鹊看看能否在寂静号上培养几株。
他们沿着一条平缓的野路走到半山腰,雅莱丽伽怀里的幼龙变得越来越有精神。它把眼睛睁得很大,专注地望着高处。
“它对上面感兴趣。”一直盯着它的霜尾说。
他们仰头朝上张望。此刻日光明媚,山间没有云雾,让罗彬瀚能够一眼望至乱石嶙峋的山巅。从这个角度看去,那里既险峻又荒凉,只有裸露的陡峭岩体,以及从石隙里钻出来的几株老树。那些树高大、稀疏而又畸形,几乎看不到叶子,使人意识到它们的生存境况与山间的同类们是多么大相径庭。
“你看到山,“那就是站在高处的代价。如果你再继续跟那个白塔学徒混下去,你的头发迟早也会那样。”
罗彬瀚摸了摸自己脑袋,他的发根依然结实,头发黑亮浓密,暂时没有变成绝顶风光的迹象。
他们继续朝高处走,途中偶尔望见几只山间走兽。罗彬瀚能认出鹿和山羊,其他的却一概不识。当他正打量一只看起来茸茸肥美的类雉生物时,马林突然发出一声惊奇的叫声。
“看看山,“那天上的是什么?”
罗彬瀚按他的提醒仰起头。这时他们大约已走了三分之二的路程,恰好位于山巅的正下方。从这个角度望去,他看到山巅像一根巨柱直指苍穹,而在那天柱尽头碧空澄净,犹如镜面般倒映出淡淡的山川景象。
他们惊讶地停下脚步,观察那海市蜃楼般虚幻的影子。罗彬瀚不知道它是何时出现的,但很确定当他们待在山脚下时绝对没有看到这奇怪的现象。
那让他他想起了某个古代故事,是说山中偶尔会出现繁华的城市幻象,只有远望时才能看见,因此而被古人视为阴府之市。在他的故乡,那已被解释为一种大气光学现象,不过鉴于这里的原始人已经实现了载人航天,罗彬瀚也不敢对光学现象抱有太大信心。
“那是什么?”他老老实实地问雅莱丽伽。
雅莱丽伽没有立刻回答,看来这也不算是一个星际常识。她对着天上思忖了一会儿,然后说:“那山脉的走势看起来和附近很像。”
罗彬瀚仔细辨认了一下,确实从空中幻象里找到了他脚下的这座山峰。
“所以这只是个镜像?这里的天空把地貌反映出来了?”
“不,那不可能。”雅莱丽伽说,“你看看那些树的样子,树冠是黄绿色的,那上面看起来更像是过秋天。”
罗彬瀚没有马上反应出她的意思,而霜尾却了然地哦了一声。
“我明白了。”他说,“那里是一条捷径……或者你们管它叫隧穿点?难怪刚才那些人消失得这样快,他们是通过这里去了别的星层。”
罗彬瀚瞪大了眼睛。他意识到这件事可能比野人航空还要稍微复杂一点点。
他们加快了脚步,迫不及待地朝着山顶赶去。那空中的幻象似乎只有在某些特定角度才能看见,有时他们心急火燎地攀爬山岩,以为它已经彻底消失了,等到下个转角后却又看见它依然静静地映在天上。
最后一段山路又陡又窄,没有现成的路径可走。他们只得靠着树藤和岩缝硬攀上去。那做得格外宽敞的木筏子如今吊在霜尾的腰上,当他们快要爬到山顶时,一股干燥的山岚呼呼吹过。
木筏摇曳了两下,随后下面那一头微微上翘,十分轻盈地飘了起来。它先是把自己摆成了水平位置,然后像热气球那样慢慢朝高处升去。
霜尾赶紧拽住系着木筏的绳子,不让它脱离众人的掌控范围。
“我们怎么办?”他说,“跳上去?”
罗彬瀚看了一眼他们的人员。这时他们人多势众,还有雅莱丽伽和莫莫罗。除了没能带来荆璜,似乎再也没有比这更安的情况了。
“冲冲冲!”他兴奋地跳到木筏上。其他人也纷纷跟上。每增加一个乘客,木筏便微微朝下一沉,最终却仍旧平稳而缓慢地朝上飘升,转眼就约过了山巅。
乔尔法曼取下背在身后的两只木桨,开始享受她的空中划船。高处的空气里仿佛浸满了水分,甚至让人在行动时有点凝稠的感觉。
所有人都望着逐渐靠近的天空,只有罗彬瀚在无意中低头看了一眼地面。他望见山脉蜿蜒如伏龙,横贯东西,埋首水中。
“……嗯?”
他突然觉得眼前的风光有点熟悉,仿佛自己已经在何处见过——又或者是在哪儿读到过。
144 镜岸飘逝时光之流(下)
一层幻象飘在云层之下。它纤薄透明,阳光与云影都能毫无阻碍地穿过,投映到下方连绵的山脉上。除了罗彬瀚的眼睛,地上没有任何一处细节能证明这天空之镜的存在。
木筏飘飘摇摇地爬了上去,像被高涨的潮水推升。当乔尔法曼试着用桨划动时,木筏也极其真实地晃曳转向,把坐在上头的众人搞得晕头转向。
“停一下,停一下。”罗彬瀚扒着筏边说,“咱换个司机成不?”
乔尔法曼遗憾地交出木桨。接替她的人是雅莱丽伽。这下木筏变得稳定了许多,他们也终于得以腾出余力审视现状。头顶的景象越发逼近,是一条狭长如银河的窄带,最边缘处距离他们仅有十数米。他们既能笔直向前,去往更遥远的外层空间,也能稍微偏移一些方向,划进那奇异的镜像当中。
雅莱丽伽选择了后者。她娴熟地调整了一下桨的方向,整艘船便朝着幻象飘去。当他们靠近到一臂距离时,晴空骤然变暗,视野变得灰雾蒙蒙,令人什么也看不清楚。
然后他们被某种漩涡吸起,穿越冰冷的液面。木舟剧烈地摇晃了几下,激起一阵水声。
罗彬瀚的视野恢复了。他环顾周围,发现他们正置身一座湖上。湖面飘满了落叶和浮萍,苍茫水雾氤氲正浓,笼罩着湖岸周围的树林。
空气有点湿寒,像是刚刚下过一场雨,天幕则缀满霁云,沉暗无光。这一切细节皆与刚才不同,然而当罗彬瀚仔细打量周围的山势时,却意识到他们似乎并没有跑出多远——他仍然能找到那座横贯东西的巨大山脉,最高的几座绝峰也还保持着大体的形状,只是能让木舟升起的那个山头却不见了。
罗彬瀚有点摸不着头脑的张望了一会儿,然后问道:“咱们这是穿越了时间还是空间?”
他很欣慰地看到马林和霜尾都在摇头,跟他一起茫然不解。只有雅莱丽伽四处看了看以后说:“我们穿越了一个非常邻近的星层。”
“你咋知道非常邻近?”
“历史线相似,”雅莱丽伽说,“距离越近的星层,它们的历史就越同步。一旦差异出现,它们会逐渐拉开距离。”
“我倒是第一次听说这个。”罗彬瀚耸着肩膀说。他从口袋里掏出昨夜刚用过的四象仪,打开来读了读上面的数值:5、22、13、-15。
“呃。”罗彬瀚盯着最后一项数值,“您老人家确定您刚才的推理是对的吗?”
雅莱丽伽也看到了表上的读数。她似乎没法立刻提供一个完美的解答,于是说:“四象仪所呈现的数据是不完备的。”
“是说这玩意儿会出错?”
“不。”雅莱丽伽说,“但这四个指标在连续星层上的拟合线不能完美符合它们的邻近程度。有时数值相近的星层在实际表现会非常不同。”
罗彬瀚不太懂她的意思,但明白反正自己手里的怀表很菜。他恨铁不成钢地合上表盘,把它揣回自己兜里。
他们划着木筏往岸上游去,然后才开始环顾这个既眼熟又陌生的世界。罗彬瀚有点发愁他们该如何回去,但其他几个人似乎都挺宽心。他们告诉罗彬瀚这种长期出现的隧穿点一般都是双向的,只是在方法上可能需要研究研究。
没人急于研究撤退路线,而霜尾很快在岸边发现了野人的足迹。他们都对那些原始人充满了好奇,于是霜尾爽快地把外套和内衣统统甩给罗彬瀚,变回一只银狼到处嗅探。
它很快锁定了方向,领着众人钻进茂密的老林深处。不久前的雨给它制造了一点困难,让它时不时需要在原地徘徊片刻,确定正确的路径。
罗彬瀚趁着这种时刻打量周围,观察林中植物与上一个世界有何不同。他觉得那些高大茂密的乔木非常相似,而灌木和野果却少了一些,那可能也只是因为季节差异。
他们走了大概两三个小时,渐渐从开始的兴致高昂变得无聊烦闷。起初罗彬瀚还担心这陌生的世界里暗藏某种不可预测的危机,然而当他看到那只幼龙在莫莫罗怀里睡得肚皮仰天时,剩下的一点忧虑顿时也烟消云散。
最终他们在一条宽阔的河流旁彻底丢失了野人们的线索,霜尾徘徊岸边,数圈来回后终于放弃,蹲下来舔起了自己的爪子。乔尔法曼则提议让莫莫罗变出原型,从高处看看是否能有线索。
“至少我们能在天黑前看看这树林的尽头是什么。”她说,“这里看起来也很原始,没准还会有恐龙存在?”
罗彬瀚很惊讶她竟然知道恐龙,但真心觉得她的提议很不错。于是莫莫罗独自跑开一点,变回原型后用手掌把所有人托了起来。
越过茂密参天的树冠,他们的视野立刻变得清晰了许多。罗彬瀚纵目远眺,看到几十公里外的山脊、公路,以及一栋五层高的疑似混凝土建筑。
“呃,”罗彬瀚说,“老莫,你稍微往下蹲蹲,把身体藏好。”
莫莫罗配合地弯腰坐下,甚至还把脑袋压低,像在练习憋气那样埋进了树涛当中,只剩下托着众人的手掌举在林海上方,让他们继续观察远方的景象。那建筑实在太远了,以罗彬瀚如今的视力仍不太够用,于是他又掏出自己的七色书千里镜,对着那栋楼观察起来。
他惊讶地发现那果然是栋充满现代风格的钢筋水泥建筑。玻璃窗干净明亮,露出里面贴满瓷砖的房间,建筑表面刷着醒目的红色油漆,高处还有一个金属标牌:一颗燃烧火焰的树,树身上打着一个红叉。
以罗彬瀚的经验只能得出一个结论:那恐怕是座防火站。
他对着那栋楼瞪了一会儿,然后移动千里镜,试图在建筑周遭找到活人的踪迹。这时乔尔法曼拍了拍他,指向一片远离建筑的林子说:“那是我们在找的野人吗?”
罗彬瀚把镜片移了过去。他看见一群皮肤黝黑、腰围树叶的野人正兴高采烈地走在山路上,其中几人还拖着一个树藤编成的网。
那网里倒着三四个身穿登山夹克的活人。
“草。”罗彬瀚说,“原始人的逆袭?”
他被这场面迷住了,情不自禁地从口袋里掏出之前摘的浆果,边吃边继续用千里镜跟踪野人们的动向。乔尔法曼也从他口袋里偷出一个果子,边吃边评价道:“他们的体格很不错。”
罗彬瀚也同意她的观点。这些野人尽管皮糙肉厚、外表脏污,但身高都在一米八以上,手脚粗长,肌肉壮实,令人觉得他们的食物来源肯定相当充足。
这种健硕阳刚的完美身材也使他们的载歌载舞更具观赏性,吸引着众人目不转睛地眺望,看着他们唱,看着他们跳,看着他们停在一处空地上升起篝火,搭好烧烤架,把几个活人绑在台子上,然后磨起一把手臂长短的石刀。
罗彬瀚一下把嘴里的浆果汁喷了出来。他赶紧给腿上的幼龙擦了擦脸,然后猛挠莫莫罗的手掌心。
“老莫,别低头思过了!到你挣业绩的时候了!”
莫莫罗抬起脑袋,温和地问道:“怎么了罗先生?那边的居民遇到麻烦了吗?”
“那边的居民已经要熟了!”罗彬瀚催促道,“整快点啊老莫,新的风暴已经出现,你咋还能停滞不前呢?组织已经决定了,今天就是你在这个星球出道的第一集!
145 石器烧烤馒头(上)
在弄清究竟发生了什么以后,银石巨人立刻原地起跳,朝着野人们聚餐的方向奔跑过去。
罗彬瀚被风压按趴在他的掌心。他眼看马林已经两眼翻白,立刻声嘶力竭地吼道:“慢点啊老莫!烤肉还没上架呢!”
巨人充满歉意地低下头,用另一只手盖住他们,遮挡住高处的狂风,尽可能沉稳地迈步前进。罗彬瀚坐到他的小拇指上俯瞰地形,指挥他从树木更为稀疏的方向行走。
这时野人们已然注意到朝他们走来的庞然巨物。他们停下手中的活计,仰头观看这一奇景,一点也不害怕。当银石巨人来到他们面前时,罗彬瀚甚至看到其中一人背对着他们,顾自埋头磨刀。
巨人蹲下身,很小心地用指尖戳戳他的背。那磨刀的野人才转过头来。
他看起来已经上了年纪,皱纹满面,发辫灰白,但微微眯起的眼睛仍然显得很警醒。当他看到巨人的身姿后也没有吓得惊叫大呼,而是将石刀抱在胸前,昂首对天转了两圈。
“呜!”他大喊了一声。
所有野人也跟着喊道:“呜!”
然后他们转过身,像什么也没发生那样继续磨刀的磨刀,添柴的添柴。
银石巨人在他们旁边盘腿坐下,有点困扰地歪头看着。他等了足足三分钟,这才有一个野人跑到巨人面前,嗯嗯啊啊地比划了一会儿,然后指向莫莫罗的脚。
莫莫罗抬起脚。他脚下已经压断了好几棵树,野人走过去挑挑拣拣,最后抱起一棵粗细适中的断木,心满意足地拖着它走回烧烤场地。
巨人呆呆地看着他们举起石斧,开始把那棵木头劈成大小合适的柴禾。
“草,太放肆了!”罗彬瀚勃然大怒道,“遇到出警还这么嚣张?真把自己当宇宙大邪神啊?老莫,给他们点颜色看看!”
巨人严肃地点点头,眼中射出灿灿光芒,随后一个声音在罗彬瀚心中响起。
“各位异世界的客人啊,请你们不要对本地居民做这样残酷的事情。要知道他们和你们是有着统一命运的同类呀!虽然你们还处在历史线的不同阶段,但你们的后代终有一日也会踏上和他们相同的道路,所以请怀着对待后裔的温柔释放他们吧!”
野人们抬起头,怔怔地看着他。
“哇?”他们中的一个对磨刀的老野人问道。
老野人眯着眼睛看了莫莫罗片刻,最后认可似地说:“呜!”
然后他走到绑着被俘者的木台前,敲了敲其中一个女人的腿,又指了指莫莫罗。所有野人都高喊道:“呜!”
“看来他们打算把这条腿分给你吃。”乔尔法曼说。
银石巨人耷拉着头颅,双眼射出委屈而又困惑的光。那模样实在令罗彬瀚看不下去,他只好让莫莫罗把自己放到地上,然后朝着那群野人们走去。
“你们滴,良心大大地坏!”他活动着手脚批判道,“逼灯泡眼吃人肉,邪道!大大的邪道!代表月亮审判你们!”
野人们对他毫不理睬,直到罗彬瀚开始替那些被俘者解开绳索,他们才拿着石枪石斧上前阻拦。其中一个壮汉抓住罗彬瀚的胳膊,想把他从木台前拖开。
这壮年野人的力气大得惊人,但对如今的罗彬瀚而言还不算太离谱。他挥拳击倒对方,同时乔尔法曼也挥动木桨,把周围几个野人统统撂倒。
剩下的野人们都停止了工作,警觉地聚集到磨刀老野人周围。罗彬瀚趁机把那几个现代人从台子上解救下来。当他搬动最后一个年轻女子时对方竟然醒了,她睁开眼睛,颇为秀美的脸庞充满迷惘地望着罗彬瀚。
“呃,你好。”罗彬瀚说,“没你事了,接着睡。”
他按照雅莱丽伽教的挥舞拳头,在对方后颈上方轻轻打了一下。结果可能是用力不大恰当,那年轻女人痛叫了一声,更加清醒地瞪着罗彬瀚。
“我来。”乔尔法曼爽快地补了一拳,然后把那年轻女孩放倒在地。一个酒红色的金属方块从女孩衣袋里滑落出来,罗彬瀚认出那是一部手机。
他已许久不曾见过这充满故乡气息的装置,不禁缅怀地把它捡起来。它的外观款式与他故乡接近,但屏幕却能向两边翻拉,变成原先三倍以上的面积,明显比他故乡的技术更先进一些。
屏幕上跳出一个密码锁,阻挡了生人的随意浏览,罗彬瀚只得遗憾地把它塞回主人口袋里,将注意力转回另一边的野人。
老野人举起石刀,冲着他们发出一阵意义不明的叫声。变回人型的莫莫罗充满歉意地说:“对不起,祭祀先生。但是我们不能让你继续伤害这些本地居民。”
罗彬瀚拍拍他的肩膀:“老莫你跟他们整这么客气干嘛?对这帮刁民强硬点!吃人还要分腿,一看就是熟练工了。杀不杀咱们可以稍后讨论,你那行善十则先给他们来几遍啊。”
于是莫莫罗双手合十,身放圣光,脸上露出纯洁而悲悯的表情。就在他开口前,那个老爷人又叽里咕噜地叫了起来。
“说啥呢?”罗彬瀚问道。
莫莫罗摇了摇头,态度坚决地说:“不是的,不是这样的,祭祀先生……这些都是你们的同类,不是什么生活在黑暗世界里的魔鬼呀!就算吃掉他们也不能净化你们的世界,还是请你们回到属于自己的星层吧。”
老野人似乎理解了他的意思,也明白自己无法与对对面的陌生人们抗衡。他不太情愿地举起石刀说:“哈!”
所有野人的脸上都露出失望。他们互相比划安慰,然后开始收拾场地,似乎准备就此离开。趁着这个时间,雅莱丽伽让莫莫罗把那些昏迷的现代人送回防火站。
“您这也太明目张胆了吧?”罗彬瀚在旁边说,“这世界手机这么发达,您还让老莫跑到人前,信不信两分钟后网上就有直播了?”
“那对我们无所谓。”雅莱丽伽说,“这里没什么可留意的,我们会跟着这些野人回去。”
于是莫莫罗又变回巨人的身姿,罗彬瀚把那几个昏迷的现代人搬到他手掌上,指挥他去往防火站。这种明目张胆的行为显然不可能再被忽略,罗彬瀚能清晰地看见防火站内有人影和手机闪光灯晃动,他拍拍巨人的手掌心说:“这下你火了,要不要趁机介绍自我介绍一下?”
莫莫罗为难地说:“这样不合适呀,罗先生。我还没有得到常驻某个星球的资格呢。”
他把几个昏迷者放在屋顶,然后便以单手遮面,带着罗彬瀚跑了回去。这时野人们也已将烧烤场收拾完毕。他们拆掉木台,把大些的柴禾背到身上,然后唱着“呜呜噜噜”的怪歌往回走去。罗彬瀚等人不远不近地跟在后头,他们好像也并不在意。
他们一路走到中途的河边,野人们这才停止前进,坐在地上稍事休息。他们先是分批靠近河边喝水,然后各自从腰间系绳里解下一个小木筒,用手指挖出里面的白块吞吃。
罗彬瀚好奇地靠了过去,发现他们手中的东西竟然像是蒸好的白面团。
“哇?”其中一个野人对他说,然后爽快地把一小团白块递给他。就在罗彬瀚伸手接过的瞬间,那白块剧烈膨胀起来,变成了原先的两倍体积。
罗彬瀚瞪着那团白块不动了。野人似乎有点着急,连连跺脚催促他快吃。十秒后那团白块又膨胀了一轮,变成一个非常接近馒头的半球形状。那景象突然让罗彬瀚有点害怕,不敢细想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野人手上。
“你们都来看看这个!”
他抓过馒头,快步朝着其他人走去。当他将手中之物展示给众人时,那一小团馒头菌虫已经分裂成了两个完整的团块。
146 石器烧烤馒头(中)
当馒头数扩展到十六个时,罗彬瀚不得不把它们交给乔尔法曼,让她把这场天灾消灭于萌芽之中,只剩下小小的一团被捏在波帕手上。
它看看那一块白团,肯定地说:“绾波子的虫子。”
团块开始膨胀。波帕不舍地把它捏小了一点,但却阻止不了它的疯长。乔尔法曼拍拍它的脑袋说:“我们还有希望找到她。”
波帕终于松开手,让她把最后剩下的那一小团也塞进嘴里。然后他们一起看向那些坐在河边休息的野人。在短暂的沉默后,马林首先干咳了一声。
“馒头菌虫是不能作为长期主食的。”他谨慎地说,“这些野蛮人长得这么健壮,那可没法光靠着吃素食和浆果办到,况且咱们刚才也看到了……我不想把事情说得太悲观,不过咱们最好还是有点心理准备。”
他没有直接说出那个猜想,但没人不明白他的意思。
“绾波子是个炼丹士,”乔尔法曼否决道,“她不可能被他们抓住。”
“说得有理。”马林立刻附和道。
气氛稍微轻松了一些。鉴于双方沟通存在着明显的困难,众人决定先跟踪野人回到他们的居住地,再详细打探他们是如何获得这些馒头菌虫的。途中乔尔法曼不断安慰着波帕,告诉它绾波子可能就在这颗星球上,藏身于野人当中,又或者不小心将一点馒头菌虫遗落在旷野里。
波帕很快变得高兴起来。它不再玩那顶华丽的羽毛帽,而是爬到罗彬瀚肩膀上,一刻不停地监视着那些野人,仿佛生怕他们会突然人间蒸发。
罗彬瀚拍拍它的脑袋,又看了一眼乔尔法曼。他知道马林和乔尔法曼都没有把话说完:倘若绾波子真的平安无事,她绝没有道理不回迷野带,却长期待在这样一颗食人族聚居的星球。作为炼丹士和馒头菌虫的持有者,她也无疑明白这种生物的危险性,把它随意丢失在路上是完不合情理的。
那到底是什么样的状况让野人得到了这些菌虫?如果绾波子健、清醒而又装备充足,野人们显然无法危害到一个云中城炼丹士,可倘若她当时昏迷、重伤,又或是完丧失了记忆呢?况且那名为阿萨巴姆的矮星客还拿到了她的孵化箱,没准她正是先遇害于矮星客,然后遗体又被野人们发现……
罗彬瀚不敢再细想下去。他强迫自己的思路往乐观一点的方向走:这些野人没有试图吃掉他们,甚至还差点跟他们分享“美食”。
这或许是因为莫莫罗显而易见的非人身份。可当一个宏伟如斯的巨人出现在眼前时,他们何以能如此镇静淡然?那是某种特殊的宗教理念所致?还是说他们曾经不止一次地见到过同样体积的生物?假如他们对所有外星来客都采取类似的态度,或许绾波子也能得以幸免,不至沦为裹腹之餐。
这些思绪困扰着他,让他走得心不在焉,途中甚至还踩到一只腐烂多时、蛆虫丛生的死鸟。马林赶紧把他拉开,对那鸟尸吐了口唾沫。
“这在我老家可不是什么吉利兆头。”马林紧张兮兮地说,“你接下来最好别去人多的地方。”
鉴于马林的老家已经成为永远的历史,罗彬瀚不知道那些迷信习俗是否还值得相信。不过这里本来也没什么人多的地方能让他凑,除非他打算加入食人族群体的烧烤派对。
他们平安无事地来到湖边,看着野人们从树林的隐蔽处拖出木舟。那船用粗壮的木头凿空而成,涂满红绿色的颜料,再黏上羽毛和树叶,看上去甚至比他们粗制滥造的筏子还精致些。
磨刀的老野人对着旁边的同族们比划了几下,随后便有两个野人跑过来,对着罗彬瀚他们手舞足蹈。他们的语言发音极为简单,还要配合手语才能表达出完整的意思,幸而莫莫罗能通过某种心灵沟通的方式理解他们。
“祭祀先生想要邀请我们坐船一起回去。”他有点疑惑地翻译道。
罗彬瀚也感到很有些摸不着头脑。他亲眼看到这些食人族捕捉异世界的现代人,毫无玩笑意味地准备把受害者宰杀啖吃,可这会儿他们似乎又变得热情懂礼,非但不介意自己的烧烤会被强行打断,还邀请扫兴者们共乘一舟——罗彬瀚本以为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会以一场暴力冲突收尾。
“他们想把咱们骗到船上再下手偷袭?”马林猜测道,“或者他们只喜欢吃理识侧的文明?”
前者毫无成功希望,而后者暂时也难以验证。最终他们还是分头坐上野人们的船,和他们一起漂向湖心。
出于安考虑,罗彬瀚、莫莫罗和马林共乘一舟。罗彬瀚和莫莫罗一前一后,把战斗力倒数第一的马林夹在中间。这个安排让罗彬瀚不得不直面前方划桨的野人。
对方看起来很年轻,如果考虑到野外艰苦的生活环境,恐怕只有十六七岁。这令罗彬瀚莫名想起了自己的弟弟罗骄天,可是罗骄天细皮嫩肉,还因为效仿周雨而搞得有点小洁癖,和野人绝对是天壤之别。
年轻野人目光大胆地盯着他,毫无顾忌地咧嘴一笑,露出洁白到晃目的牙齿。那牙简直白得匪夷所思,令罗彬瀚怀疑对方每天都刷牙三次以上。
这些雪白的牙绝对吃过人,他自然地想到这个事实。野人们对穿梭星层如此熟练,他们绝不可能是第一次跑去异界打牙祭。
他们拿着石头工具飞上天,看到了一个更先进文明的世界,但唯一所想的事却是狩猎肉食,这令罗彬瀚多少有些五味陈杂。可是那些现代人又怎么会毫无察觉呢?如果有那么多人无故失踪,他们早该注意到山林里有某种诡异的食人族出没,难道在现代社会中失踪一个活人会那样无人在乎吗?就连家属都漠不关心?
坐在他对面的野人忽然嗯嗯啊啊地比划起来。他指了指天空,然后又指了指罗彬瀚手中的铁箱子。罗彬瀚不知道他的意思,但看出他眼神中的渴望。
“你想要这个?”他抬了抬铁箱说。
野人也听不懂他的话,靠莫莫罗用光之呼唤转达了罗彬瀚的意思。于是年轻野人用力地锤了锤自己的胸膛。
罗彬瀚没看出什么问题。这箱子很结实,但作为凶器却不如石斧石枪来得顺手。他尽管纠结着对方那排啃过人肉的牙齿,却也觉得很难下手杀掉一个跟自己弟弟差不多大的活人。最后他还是把铁箱交给对方,看着对方盛了满满一箱湖水。
“你还不如盛点鱼呢。”他忍不住说,“这样就用不着吃人了。”
莫莫罗也翻译了这句话,但年轻野人还是满脸无辜地望着他。
木舟飘到了湖心,野人们仿佛等待着什么,纷纷躺在舟上唱歌睡觉,或者彼此捉头发里的虫子吃掉。罗彬瀚则看着那个年轻野人用铁箱舀水玩。或许是因为这野人令他想起了罗骄天,他发现自己很快就熟悉了对方的长相,能够把他和其他面貌黝黑的同类区分开来。因此他决定叫这野人“小箱哥”。
他起完了名字,然后意识到这可能是个不太聪明的决定。如果绾波子遇害于这个食人部落,乔尔法曼和波帕当然有理由采取一些复仇行动。那时他得亲眼看着一个起了名字的生命消失,而不是一个无名野人受戮。
野人们在湖中等待到了傍晚。当夕阳周围开始泛红时,湖面的波光也隐隐燃烧起来。
湖中的落日在波光里亮得发蓝发白,寒冷如一轮满月,随后苍白的空洞蔓延扩大,将湖面上的木舟数吞入其中。
147 石器烧烤馒头(下)
穿越湖面与天空之后,他们跟随野人来到一片深陷群山包围的盆地区域。那里清泉淙淙、果树繁茂,建筑以打磨过的石头混合黏土垒成,顶部则加以树枝干草编成的顶盖。那结构限制了房屋的大小,但整齐的环绕式排布仍然令人感到壮观。由房屋围成的环形街道上撒满碎石砾和干草,好让居民出入时不至于满脚烂泥。
这已初具文明气象的场面大出罗彬瀚意料,更令他吃惊的是在村落外的缓坡上还有一大片疑似农田的区域。那里明显以人工方式种植着某种低矮的绿叶植物,农田边围着木头篱墙,几只身躯肥硕、脑袋类羊的动物趴在里头休息。
它们的存在又加重了罗彬瀚的疑惑。他对古代历史与文化所知甚少,但也明白易子而食在饥荒时代并不稀奇。如果这些原始人是基于食物的缺乏而去狩猎,那对他反倒易于理解,然而从他们身处的环境看,这片乐土足以让野人们吃饱喝足。以他们目前的人口规模尚有富余,何苦要穿越星层去吃活人呢?那只是出于对肉质的渴望?还是一些奇怪的宗教理由?
他们一路走进村落最中央的圆屋,在里头坐着一个头戴兽皮骨冠的壮年男性野人。他骨骼高大,肌肉结实,坐下时甚至能占两个人的位置。
磨刀的老野人领着他们进屋,然后与这位疑似首领的人物打起手势。野人首领专注地看着,系在头冠两侧的叶状装饰物在火炬照亮下微微摇曳,发出一种近似金属的冰冷光泽。
那光泽吸引了罗彬瀚的注意。他不动声色地观察许久,终于确信那是他曾经在迷野带流珠町看到过的青铜荧光树树叶。它们此时被毛发丝绑着,悬吊在野人首领的双耳下方。
他悄悄碰了碰乔尔法曼,示意她留意野人首领的头冠。她显然也明白那意味着什么,微不可觉地点了点头。
“你打算怎么办?”罗彬瀚低声问道。
“视情况而定。”乔尔法曼答道。她用手摸了摸背在身后的金属棍,罗彬瀚相信那两根细棍足以抵过这里部的刀枪棍棒。
老野人结束了对他首领的汇报,然后安静地退到旁边坐下。紧接着野人首领向他们说:“呜!”
这个音节对罗彬瀚已经颇为耳熟,且对方的表情无甚敌意。他明白这大概是某种打招呼的方式。
罗彬瀚回头张望了一眼,发现雅莱丽伽不知何时已经失踪了。他很清楚地记得穿越湖面时她在另一条船上,怀里还抱着那条幼龙,因此并不担心她的安。这危险的女人要么是自己带着龙跑了,要么就隐身藏在附近。
“上吧老莫,”他退而求其次地推了推莫莫罗,“现在就决定是你了!”
被钦定为临时外交官的莫莫罗走上前,态度温和地坐到野人首领面前。这一次他没有开口,而是将自己的手伸向对方。
野人首领晃晃脑袋,有点疑惑地将自己的掌心与莫莫罗相合。一圈柔和的白光从莫莫罗周身绽放出来。
这个过程持续了足足二十分钟。期间罗彬瀚等人无事可做,唯有坐在原地等待。几名野人钻进屋内,用树叶捧来了许多水果放在他们面前。
放在罗彬瀚面前的水果堆似乎比其他人都丰富一些,甚至还躺着几块焦黑的片状物。罗彬瀚试着戳了戳,察觉那是烤到外表焦黑的馒头片。
他有点纳闷地抬头看去,看到负责给他端盘的野人正是牙齿雪亮的“小箱哥”。当罗彬瀚与他视线接触时,他又眉飞色舞地咧嘴而笑,用手指了指天空。
罗彬瀚推测这是在表达某种回赠,只好挤出笑容,捡起一个黄澄澄的水果开始剥皮。当他吃得有点发撑时,莫莫罗终于离开野人首领,神情困惑地回到他们身边。
波帕和乔尔法曼尤为关切地望着他,却没有立刻得到绾波子的最终下落。莫莫罗只是礼貌地朝着野人首领鞠了一躬,然后说:“大概的情况我明白了。这件事我需要去和几位同伴交流一下,请您耐心地等待几天。我一定会尽快回来答复的。”
这些话令罗彬瀚满头雾水,只看到野人首领郑重地用手指着天空说:“呜!”
他们一起走出野人们居住的村落。期间罗彬瀚观察着莫莫罗的神情,觉得对方看起来并不哀伤,似乎说明绾波子并未遭遇不幸,可同时也很肃穆,没有任何成功营救到某人的喜悦。
忐忑不安的氛围伴随着他们走到野林中,乔尔法曼终于忍不住向莫莫罗询问结果。
“她还活着吗?”她直言不讳地问道,“或者是被他们吃掉了?”
莫莫罗立刻摇了摇头说:“绾波子女士没有被吃掉。她好像是在两百多年前来到了这里,大概停留了十几年时间,然后就失踪了。”
“她已经离开了这个星层?”
“好像也不是呢……她的飞船好像因为某种原因而损坏了,一直被存放在首领先生祖先的坟地里。他们答应过绾波子女士代为保管,但是有一天她再也没有回来,直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三代,结果也还是没等到她。首领先生知道我们和她一样是天外来的,还想委托我们帮忙寻找她。”
这个答案是罗彬瀚怎么也没想到的。他和马林互相看了一眼,然后问道:“这是刚才你说要回去商量的事?”
“不是的,罗先生。寻找绾波子女士对我们是义不容辞的事情,所以我已经直接答应下来了。我想既然绾波子女士没有坐飞船,应该也还留在这颗星球上,只要我和玄虹先生每天绕着这颗星球多飞几圈,总是能够找到一些线索的。”
莫莫罗充满信心地将手按在胸前:“虽然这可能要辛苦一段时间,但是只要想到波帕先生和绾波子女士重逢的画面,这些付出就绝对是值得的!我想玄虹先生一定也完理解这种心情吧!”
“你第一天认识咱们那小少爷是不是?”罗彬瀚说,“还是你成心想气死他?”
莫莫罗用无比单纯的目光凝望着他。罗彬瀚只得转开话题:“那你最后和那首领说啥呢?怎么听着好像他和你提了一个很重大的要求似的?还要你回去跟少爷征求意见?”
“那是关于文化方面的问题,罗先生。这些本地居民们好像坚信着一个关于末日的预言,所以才不停地穿过星层去猎食活人。刚才和那位首领先生交谈时,他告诉我预言显示的末日已经快要到了,如果不能把另一个世界部吃掉的话,他们的世界就会毁灭。但是根据预言,会有一个代表光的使者来拯救他们,帮助他们把对面的世界彻底消灭。”
说到这里时,莫莫罗脸上终于露出了烦恼的表情。他有点踌躇地说:“那位首领先生好像把我当成预言中的使者,还请求我去把生活在另一个世界的黑暗信徒们统统吃掉……”
“草,那你能咋办吧?”罗彬瀚说,“真就大吃活人啊?这怕是有点不够年龄吧?”
“当然不是呀!”
莫莫罗突然激动地上前一步,抓起罗彬瀚的双手。
“这件事完是错误的!”他激动地宣布道,“这些本地居民一定搞错了什么!虽然不知道是预言的错误还是解读的错误,但我无论如何都想要纠正这件事!罗先生,请帮我一起改变这颗星球吧!”
罗彬瀚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突然间打了个哆嗦。他想起自己不久前踩到的那只死鸟。
148 永光殒灭未返之乡(上)
因为这个请求是如此显而易见的危险,罗彬瀚果断抽回了自己的双手。他苦口婆心地对莫莫罗说:“老莫啊,不是我不理解你的心情,主要我们现在不也麻烦缠身吗?找绾波子我不反对,但你要给这帮野人搞文化观改革怕是有点难吧?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听过没?想让他们放弃吃人习俗,我保守估计也要整个两代人,那还不如直接把天上的窟窿堵了呢。”
莫莫罗有点失望地垂下脑袋。那样子实在让罗彬瀚不忍心,只好提议一起去找雅莱丽伽,看看她是否能用她神奇的智慧攻克难题,或者干脆攻克野人首领。
他的建设性意见立刻让莫莫罗恢复了乐观。他们在原地呼唤了一会儿,罗彬瀚甚至大胆喊出了“野人不算超纲科目”的口号,结果空气中也没有挥来无形的鞭挞。他由此判定雅莱丽伽确实已经抱着龙走了,没有隐身后躲在他们旁边。
这种不声不响的消失让罗彬瀚觉得有点纳闷,但也还不至于感到担心。当下他们决定先回寂静号休息会合,而莫莫罗在归途中为他们详细说明了自己从野人首领那里获知的信息。
“……神圣的太阳生下了三个女儿。太阳负责在白天照料万物,女儿们则负责在夜里守望梦境。三个月亮感到黑夜寂寞,于是悄悄地将自己的精神传递给不同事物,由此诞生了上百个不同的部族。神圣的呜达族是众族之族,是承担着守护世界责任的部族。他们一直驻守在通往魔界的天渊下,每月三次渡过天河前往魔界,消灭企图入侵的黑暗居民。”
“完了。”罗彬瀚说,“一月搞三次,四舍五入就是吃了一个亿——话说这里一个月多长啊?”
“好像是六十多天呢,罗先生。他们是根据三个月亮的相对位置来划分历法的。”
那比罗彬瀚想象得稍好一点,但也并没有改善到哪里去。如果这个习俗已经形成了神话传说,想必至少维持了百年,那么被吃掉的人也已经难以计数。以如此恐怖的失踪率,他简直想不通另一个世界的人怎么还没发现这里。
莫莫罗又继续向他们说明这些部族们共同的宗教信仰:在他们中间存在着一些掌管祭祀的老人,被认为是由月亮们赋予梦境的先知。在每年特定的十个日子,三个月亮将同时呈现圆满,此时先知们便能从梦中得到关于未来的启示。
部族生活中的方方面面都高度依赖于这些梦中得来的智慧。关于黑暗世界降临和光明使者的出现,正是距今大约一千年前的先知们集体入梦所知。依照他们所言,在十个百年后的第十次三月共圆,深渊便会降临此世,此时空中双星闪耀,火与光明的使者从天而降,将黑暗一扫而空。
罗彬瀚隐约觉得这个预言有些似曾相识。他还没想起这种熟悉感的来源,马林已经语气了然地哦了一声。
“又是永光预言。”他说,“连这里都有,不过这些野蛮人显然解错了意思。”
“永光预言到底是啥玩意儿?”罗彬瀚问道。
他显然是在场所有人中唯一一个需要额外说明的,就连霜尾都在盯着他,像在吃惊于他竟然不清楚这个词的意思。
“那是个没着没落的东西。”马林见怪不怪地说,“一个老掉牙的英雄神话,我觉得你别关心更好。那只会干扰你的正常生活。”
尽管他这样劝告,罗彬瀚还是暗暗记下了这件事。他表面浑不在意,转口跟莫莫罗讨论起如何寻找绾波子,而等回到寂静号后却马上溜进了温室。
这时的温室已经额外连通了一个小房间,一排排植物生长在铺盖土壤的地面和木架上。穿着淡绿布袍的蓝鹊正在其中穿梭检查。在它肩膀水平的位置漂浮着铺开的黄纸,一支羽毛笔正快速地自动书写。
它显然正专注于自己的工作,当罗彬瀚走进来时也只是心不在焉地招呼了一声,直至罗彬瀚讲完自己的经历,然后问起永光预言的概念,它才像是受到惊吓般往上飘起。
“永光预言?你问我永光预言?”
“对啊。”罗彬瀚郁闷地说,“有那么奇怪吗?”
“噢,抱歉,并无恶意。”蓝鹊飘得离他近了一些,“这只是……我真的以为你不可能没听说过它,毕竟那是古约律们相信的东西。”
“所以你不相信?”
“这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蓝鹊掰着骨指答道,“预言是一种非常另类的法术体系。根据遵循的原理不同,它可能会对同一个现象得出完不同的结论。还记得之前你给我看的那些文字吗?我猜那也是两种完不同的预言体系,不过它们的应用范围很具体,通常不会告诉你太庞大的事象。而永光预言不一样……它是一个‘大现象预言’,白塔暂时还没有公开对它的官方意见,但我跟随过的几名导师都认为它实现的可能性很高。毕竟,上一个大现象预言已经被盗火者和联盟的出现证实了。”
听到蓝鹊口中冒出了联盟领导人的名字,罗彬瀚终于意识到这件事比他想象得更为复杂。他果断呼叫∈给他送来一壶热茶。在他捧着茶杯吹气的时间里,蓝鹊简单地解释了上一个大现象预言的故事。
它指挥着羽毛笔在空中划动,一行淡绿的荧光字迹凭空浮现,用通用语文字书写着几个名词:焚辰之月、盗取星火、萌芽、镜之表里。
“上一次的大现象预言被称为‘火月预言’。它由不同星层、不同文明的预言者们在彼此隔绝的状态下先后提出——好吧,至少是提出了高度相似的内容。具体文本和解读差异很大,但它们无一例外都包含着这四个关键要素。在联盟成立以后我们尽可能收集了一切出现相似预言的文明样本,最后确认它只可能指向盗火者。这是白塔第一次接触到能够跨越如此多星层的预言现象,或许这是因为联盟的诞生对这些星层产生了整体性的影响。在那以后,我们把这种情况称为‘大现象预言’,而接下来我们找到的就是‘永光预言’。”
蓝鹊轻轻一抹,把那行字迹挥散在空气中,再指挥着羽毛笔重新书写。罗彬瀚依次读出空气中浮现出来的名词:第十月、双星之子、火中降生、永光的使者。
“这些是所有相似预言具备的共同要素,”蓝鹊让羽毛笔把四个词重重地圈了起来,“我们把所有具备这四个要素的预言统称为‘永光预言’。从上一次预言的经验来看,它很可能指向联盟的最后一位升月者,还有这次升月带来的影响……”
“永光吗?”罗彬瀚喝着茶说,“那到底算啥?天国降临啊?”
“这很难确定,每个作出预言的文明都由不同的解读,我听说银辉之塔和秘盟正在尝试弄明白它的意思,但……预言是个非常不完善的法术体系,它太接近古约律了,以至于你很难用一套完美的逻辑去规范它——更别提现在联盟官方还没有正式承认它的存在。”
罗彬瀚被茶水呛得咳嗽了起来。他一直以为自己听的是官方说法。
“别这么大惊小怪,”蓝鹊不太满意地说,“法术是一种介于法则和想象之间的力量,这让我们在很多证明程序上没法满足联盟的要求。大现象预言、渊论、焚辰之月……像这些仅仅被约律侧宣称存在的事物不可能通过评审,哪怕是盗火者提出的也不行。每次顶上会议他们都要把针对焚辰之月的议案否决一次,塔尖法师们都已经习惯了。”
它愤愤地挥抹掉字迹,然后开始收拾温室。罗彬瀚默默地喝着茶发呆,直到蓝鹊带着一个大木箱飘到他面前。
“走吧。”它催促道。
罗彬瀚茫然地看着它:“去干嘛?”
“去干嘛!”蓝鹊怪叫了一声,“你说去干嘛?是你告诉我这里有永光预言!显而易见我得亲自去收集资料,否则以后我拿什么来写回归报告?我被海盗绑架去了外域,然后至少有一个月的时间什么研究和学习也没做?如果我交了一份这样的报告上去,考核官会直接在资料审核阶段就把我淘汰的!别磨磨蹭蹭的,现在就带我去那个野人部落!”
149 永光殒灭未返之乡(中)
罗彬瀚压根没想到他的好奇心会给自己招来这样的麻烦。他目瞪口呆地放下茶杯,在蓝鹊喋喋不休的催促下走出飞船,领它去研究那个野人部落。他本想让莫莫罗和自己同去,可一时竟然找不见人,只有乔尔法曼和波帕正好空闲,爽快地同意再陪他们走一趟。
如今他们已知晓野人部落的位置,因此犯不着再靠劳动双腿。乔尔法曼熟练地开出寂静号上的小型飞行器,只用了十分钟便把他和蓝鹊送到地方。
舱门刚一打开,蓝鹊便急不可待地飘到高处,转着圈打量周围的环境。
“哇!这个部落还挺不错的嘛。农业、畜牧业、砖石建筑,最后还得加上食人习俗……相当有意思,你们先走吧,我想我要在这里待上几天。”
它带着木箱朝部落飞去,麻布质地的朴素斗篷在风中猎猎飘舞,露出仅有白骨的手足,犹如凋零的死神从天而降。
本想先抓住它告诫一番的罗彬瀚只能呆然地望着这一幕,由衷希望呜达部族的预言传说里没有什么关于骷髅死神的部分。
“你该学学怎么驾驶这个,”乔尔法曼敲着飞行器的驾驶台说,“下次你就可以自己开船来接送它了。”
罗彬瀚下意识地答应了一声,然后才琢磨着这话有点古怪。他很想解释点什么,但似乎又没什么可解释的。
“先回去吧。”他摆摆手说,“折腾这一天的,我都困死了。反正那骨头架子身上没肉,把它搁这儿估计也没事。”
乔尔法曼把飞行器往回开,离开盆地后罗彬瀚忽然又感到有点后悔。他意识到现在把蓝鹊单独丢下并不能算特别安。倒不是说野人们能把一具会飞的骨头怎么样,可谁知道那个叫阿萨巴姆的矮星客会不会又突然出现呢?如果她恰好先发现了落单的蓝鹊该怎么办?
这个念头一旦浮现,罗彬瀚顿时觉得坐立不安,甚至有点埋怨蓝鹊的自说自话。他想对乔尔法曼提议他们先回去接走蓝鹊,等次日再送这个神经质学徒去野人的部落,但又有点不好意思这样反反复复。正当他琢磨怎么开腔时,远处山巅上的影子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罗彬瀚立刻叫住乔尔法曼,请她把飞行器开到那座山峰的半山腰处停下,然后自己单独出舱,徒步往顶上走去。
他拨开一层层枝叶和荒草,直到一座孤崖出现在视野尽头。通往深渊的高耸断岩上坐着红衣的少年,如同雕塑般静止地凝望着天空。
罗彬瀚走到岩石下,敲了敲石面说:“少爷,这天都黑了,该下课了噢。要知道光学习是没有效率的,你总得腾点时间写作业吧?”
荆璜扭头看了他一眼,结果只字未语。罗彬瀚顿时心生警觉,后退一步问道:“当初我去给周雨探病,带的花是啥颜色?为什么要带那种?”
“……红的好看。”
“东震隐龙的下一句是什么?”
“森罗其下。”
罗彬瀚舒了口气,当即爬上岩石,揪着对方的头发骂道:“你丫装什么装,差点把老子吓死!”
荆璜爱理不理地打开他的手,看起来心情不佳。罗彬瀚也习惯了他这种周期发作的自闭状态,只简单地说了说他们白天的遭遇。
荆璜听后没有露出一丝奇怪,反倒像是早知如此般点了点头。
“聚灵集气,地天相通,这里的风水形势本来就是如此。不过区区的两界互连罢了,也不算什么大乱子。”
罗彬瀚瞄了他一眼说:“这原始人都跑去二十一世纪薅羊毛、吃羊肉了,还不算乱啊?您给我举个更乱的?”
“那你见过九界互通的结果吗?”
“啥玩意儿?”
“在无远域的中心区域有九个非常邻近的星层,因为历史线相似,它们在相同位置的相同星球上都诞生了文明。正常情况下,那九个世界应该有相似的历史发展,结果却阴差阳错地分化成了完不同的文明类型,彼此互相窥视,也计划过互相入侵。到头来那九个文明部都被困死在高灵带的包围里,其中六个灭亡了,两个苟延残喘,只剩下一个成功发展出去……那个最终胜利的文明就是无远星,也就是你所属界区的统治者。”
“哟,挺牛逼的嘛。”罗彬瀚说,“看不出法克那光头这么苦大仇深啊。九强争霸赛杀出来的,难怪头发都没了。”
“他们也不过是侥幸罢了,否则早在四百年前就该毁于‘道绝’之下了。”
荆璜满脸不爽地挠了一下岩峰,在光滑坚硬的石面上抓出数道深痕。罗彬瀚赶紧往旁边挪了挪,口中劝道:“冷静,冷静!您是跟那活光头有仇,咱别祸害这死石头了吧?现在咱们这山高皇帝远的,别惦记老仇人了。倒是这帮吃人的咋整?他们都快把老莫愁死了,你有招没?”
“你们不想让他们吃人,那就自己去教化啊。”荆璜冷冷地说,“他们是生于王道前的上古之民,又得灵地滋养,天性近道,淳朴无垢,想施教化是再容易不过的事情。”
罗彬瀚觉得荆璜对于“淳朴无垢”这个词的理解显然有很大偏差。他摆摆手说:“你就是一复古主义者,懒得跟你争,让老莫自己想办法去吧。哦对了,还有一件事,那白塔学徒跑去野人部落了,我怕它搞出什么意外。你那急火坠有没有多的?有就再给它一个?”
“它要是一直待在那里也无妨。”荆璜说,“我已经借这片山脉的形势布了阵法,外人要闯进来会先惊动我。”
罗彬瀚顿时放下心来。他眼看荆璜足下生云,似乎又要跑路,立刻拽住他的头发说:“等下,等下,再问一个重要的问题。就最后一个。”
“有屁快放。”
罗彬瀚突然踌躇了一下。有个细小如蚊蚋的声音在他脑中低语,劝他别去问、别去想、别去关注。让这蛮荒的夜晚如池水微皱般静悄悄地平息。
“你和永光预言是什么关系?”他说,“之前咱们遇到那条装狗的老龙,她跟我逼逼叨叨的东西应该就是永光预言吧?还说你是什么永光继选?第十月升起,双星闪耀渊顶,永光使者自火而生……这到底是什么意思?真要你拯救世界啊?”
荆璜意兴阑珊地侧目扫了他一眼。
“这个世界不需要谁来救,那个预言也是骗人的。信之无用,只会平白招惹是非而已。”
“真的吗?那咋其他人都说得一套一套的?”
“那是因为他们和这件事无关,也不会试图按照这个预言行事。”荆璜说,“以前有个男人也被当作永光继选,他相信了这个预言,认为自己的牺牲可以永远地破除黑暗,所以就背井离乡,去了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为了追逐预言,他犯下一桩无法挽回的重罪,结果非但什么也没有办成,甚至连故乡都回不去了。他最好的朋友用尽一切办法解救他,最后却不得不亲手杀了他。”
夜风在罗彬瀚的耳畔号叫,不知为何,他的心跳开始砰砰加速。
“那关你啥事?”他强自镇定地说。
荆璜跳入云中,隔着虚空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说:“那个男人就是‘冻结’的哥哥。他是赤县与白河的混血儿,被三代掌教亲手所诛。要论关系的话,他还是我母亲的主婚人。”
说完这句话,他拂袖转身,踏着烟云飞走了。
150 永光殒灭未返之乡(下)
次日清晨,罗彬瀚怀着一点忧郁的心情醒来。他在山间偶遇荆璜后做了个怪梦,是一场办在教堂里的中式婚礼,到处都张贴着喜字与贺联。一头直立的狼身穿礼服,手持经书,用莫莫罗那种庄严圣洁的声音朗诵证婚词。
罗彬瀚倒很希望瞧瞧新郎和新娘的模样,无奈怎么都看不真切,只有无数个长得跟荆璜一样的花童在空中乱飞。那场面过于恐怖,吓得他直接从床头滚了下来。
他只得满腔怨气地起床洗漱,然后去往舰桥室找人。荆璜果然不在,甚至连莫莫罗也不见踪影,只有雅莱丽伽坐在书架边看《薰渠》。
罗彬瀚讨好地凑上去:“您老人家回来啦?那头懒龙呢?”
“我把它放在山上。”雅莱丽伽说,“先让它适应一段时间的野外生活。如果它没法接受这里,我们再把它接走。”
“那老莫呢?去野人村宣扬禅法了?”
雅莱丽伽不置可否地玩着自己的角链。罗彬瀚把这当作默认,不免对野人们此刻的生活状况产生了少许担忧。如今那里不仅有一个为回归报告而疯狂的白塔学徒,还有一个曾经让星际黑帮分子尝试自杀的狂热宗教分子。
为了解救这些淳朴的野人,罗彬瀚大胆地对雅莱丽伽提议道:“要不您老人家也过去瞧瞧?”
雅莱丽伽扬起眉毛看着他:“为什么?”
“您不是更有效率么?老莫那行善十则把野人们一个个说过去得多久?我看不如请您来个斩首行动,把那野人首领给收编咯,让他从此沉迷美色,无心吃人,岂不胜造七级浮屠?”
“你不理解他们的组织结构。”雅莱丽伽说,“他们的首领是推选出来的,一旦某个部族首领被内部认为无法履职,其他部族的首领们会要求他主动禅让,控制单个领袖毫无意义。而且呜达是众族之族,他们的族人定期要和外面的部族交换,保证守护者的体内流着每一个部族的血。即便我们控制住那村子里的所有人,一旦我们离开,他们会被新血给替换掉。”
“草,原始人还搞这么复杂?”
“他们很看重守护者的使命。”雅莱丽伽答非所问地说。
“他们这是怙恶不悛!不思悔改!”罗彬瀚愤慨地批判道,“政治制度搞得有鼻子有眼的,咋就吃人的毛病改不掉了?再吃就让老莫把他们房子给拆迁了,看丫老实不老实……话说您老人家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
雅莱丽伽对着他微笑,然后从花瓶里抽出一支花朵糖递给他。
“部落东边的屋子里有个年轻女孩,扎三个辫子,脸上有个树枝形状的刺青。”她不紧不慢地说,“如果你要去那里,帮我把这朵花送给她,告诉她这是我的回礼。要是你想找点乐子,她也完欢迎。”
罗彬瀚往后退了一步:“这不合适吧?老莫正搁那儿忙呢,我就不去凑热闹了。反正我也帮不上什么忙……”
“我有个忙需要你帮。”雅莱丽伽说,“我需要研究一下这些部落的集体传说。既然你现在无事可做,何不带着你的朋友们去看看对面的情况?”
罗彬瀚起先没有明白她的“对面”是指什么,直到雅莱丽伽指了指头天空之外的另一个世界。
他有点错愕,没想到自己竟会被委以如此重任,但雅莱丽伽毫不给他考虑的时间,立刻从椅子旁边提起一个工具箱,接二连三地交给他一些小东西。
“即时翻译器。”她首先递给罗彬瀚一个耳塞似的白色胶体,“它会读取对方说话时的脑电波,生成联盟标准语翻译给你。但它无法真正让你学会他们的语言,所以你还需要把信息采集器插入他们的公共网络里。”
她又递给罗彬瀚一根非常纤细的金属线,末端连着一颗圆球。罗彬瀚有点质疑这东西是否能跟那个世界的电子设备接口匹配,雅莱丽伽却告诉他只要能伸到接口内部就足够了。
他还没完搞懂这两样东西的用法,紧接着又被塞了一根迷你手电筒似的玻璃短棒,可以让目击其光亮的原始生物丢失五到十分钟的记忆;一朵芬芳馥郁的仿真茉莉胸花,闻到的普通人将昏迷至少四个小时;最后则是一根自动变形的电子探针,可以捅开大部分结构简单的机械锁,换言之就是允许罗彬瀚在那个世界打开任何一扇非电子解锁的车门、库门或防盗门。
罗彬瀚捏着那根探针看了一会儿,然后郑重地对雅莱丽伽说:“我能问问您老人家为什么会有这些东西吗?”
“它们都是基础通用工具。”雅莱丽伽说,“如果你缺一些简单原料,或者单纯想与世隔绝地度个假,去找个陷阱带上的原始文明是最简单的。联盟的监管无法覆盖那里,他们也无法前往区域法庭申诉。”
罗彬瀚不敢深思自己的老家是否也接待过许多这样的“旅客”。他把这些杂物整理好放进衣袋,准备招呼马林和霜尾一起拖着木筏出去鬼混。这时雅莱丽伽制止了他,把他领到底部的子舱停泊区。
雅莱丽伽拍拍他的狗头:“那个世界的入口周边很安,可以让你试着做点事情。至少你该学会驾驶子舱飞行器。”
罗彬瀚觉得这个机会来得有点唐突,以自己驽钝的资质恐怕难以掌握。但雅莱丽伽对他表示要么他今天用自己的脑子学会,要么她就让他学会。
于是忠诚勤劳的罗彬瀚立刻向他博学的船副积极请教,在短短两个小时内掌握了基础的驾驶技巧。雅莱丽伽让他在山间开了几圈,认定他已经能够独立上路。
“这倒比开车简单多了。”罗彬瀚评价道。
“你只是在使用智能辅助系统,”雅莱丽伽说,“切换到纯手动就完不同了。假如你遇到飞行器失控,别试图人工修正,立刻按紧急逃生键。”
罗彬瀚记住了她的忠告,为了防止自己单独沦落到这种处境,他决定捎上马林和霜尾。如果可以的话他还想带上乔尔法曼,但一来飞行器空间有限,二来她和波帕早就出发去搜寻绾波子的踪迹了。
已然厌倦空山美景的马林正想找点乐子,于是爽快接受了他的邀请,他们接着又合力把无聊到发呆的霜尾也骗上船,朝着天空中的镜像飞去。罗彬瀚原本担心这架飞行器会像当初凯奥雷的飞船那样失效,好在最后还是顺利地穿越了湖面。
“别傻了,”知道他顾虑后的马林说,“这只是个带着点神秘的陷阱带而已,它离约律宇宙可远呢。再说你看看它隔壁是个什么情况,没准再过几千年,这里的以太就会彻底消退,变成他们邻居的样子。这在陷阱带上都是常事。”
他们照着第一次跟踪野人的方向飞,绕过那座防火站,在数十公里外发现了一个非常现代化的小镇子。仗着和本地人高度相似的容貌,罗彬瀚和马林大摇大摆地走进镇内,霜尾则因那头罕见的银发而不得不罩上兜帽。
小镇上似乎人口不多,但各式商店很齐。为了完成雅莱丽伽的信息收集任务,罗彬瀚首先带着两个旅伴找到一家手机店。
店员殷勤地向他们招呼询问,他的言语通过罗彬瀚耳朵里的翻译器,近乎同步地转化成了联盟的通用语。
罗彬瀚假意咳嗽两声,表示自己没法说话,然后任由店员介绍那些新款手机。这体验对他再熟悉不过,马林和霜尾却都觉得挺有意思,在他背后互相耳语着。当店员介绍到某个新品,罗彬瀚一下认出那是他之前解救女孩所用的同款。
他露出感兴趣的表情,店员立刻加大了对那款手机的赞美,从它先进的三叠屏幕到超薄机身,再从高清像素夸到最热门的时尚代言人。
店员滔滔不绝的推荐令罗彬瀚油然生出一股恶作剧的冲动。他差点打算用雅莱丽伽给的失忆棒弄昏对方,然后偷偷拿走几个手机,但旋即想到对方可能会因此失业,只好打消这个令人兴奋的主意。他让马林和霜尾制伏对方,带着邪恶的笑容拿出一根细金属线,来回比划着店员的鼻孔和眼睛,恐吓了足足五分钟后才意犹未尽地把它塞进柜台上的电脑接口里。
做完这一切后,他们赶紧用失忆棒解决店员,带着收集到的信息逃窜回飞行器上,然后开始毫无良心地放声狂笑。
151 螺丝起子芳唇(上)
这次临时起意的恶作剧带给罗彬瀚意外复杂而持久的情绪体验。捉弄无辜的店员使他感到莫名亢奋,这段时间积压在他心中的阴霾好像被一扫而空。马林和霜尾显然也觉得很有意思,一致认为他们还可以再多玩几次。
归途中他们一直兴致高昂,某种隐秘阴暗的得意在罗彬瀚心中滋长:他们的行径是毫无风险的,如果他愿意甚至可以反复去折腾那个店员一百次,而对方却浑然不觉。那无关利益或仇恨,只是游戏旁人的感觉使他感到很过瘾。在那里他可以轻松自在地掌控住局面,而不再为了一些虚无缥缈的事情而心神不宁。
这种乐趣直到走进舰桥室时都还刺激着他的神经,直至他在书架旁坐下休息,听着室内回荡的抒情音乐时,那股狂热却倏然消退了。
他好似突然被人泼下一头冷水,把闷烧的激情和恼火都熄灭了。对那倒霉店员的愧疚感涌上心头——那人又做错了什么呢?不过是普通地干着自己的工作,他干嘛要去平白恐吓对方一顿?失忆棒确实已帮他摆脱了麻烦,可如果那店员不幸是个心脏病患者,他当时做的事又会变成什么样?
这个念头让他觉得有点惶恐。他还意识到自己不久前去了一个和自己故乡那么相似的地方,竟然半点也没有觉得亲切或怀念。当时他抱持的心态实实在在就是个闯进纸房子里东突西撞的星际海盗。
这突如其来的打击让他沮丧地在座位上抱住了头。而马林恰好口叼糖花,抱着一本娱乐刊物来找他。目睹他颓态的马林大为惊奇,拔掉嘴里的花茎问道:“你怎么了?”
罗彬瀚有心向他解释,可竟不知该从何说起。那挥之不去的挫败感由来已久,不仅仅因为那个被他欺负的倒霉店员、昨夜临渊独坐的荆璜,又或者是之前他和蓝鹊的龃龉。他感到自己的整个人生都充满了无尽的混乱和错误,而他却和儿童一样束手无策。
他没法把这些都告诉马林,只能简单地说了说他在恶整店员后的感受。
“这算什么!”马林不以为然地叫道,“我们不过是逗那伙计玩了一会儿!这点小事就让你觉得负罪?你当初在馒头大赛上打晕保安时可一点都没犹豫!”
他的指控确有道理,罗彬瀚不禁反思自己是不是一个无可救药的极端智人种族中心主义者。可最后得出的结论却并非如此。这两件事的真正区别在于,打晕蝇人完是出于雅莱丽伽的指使,而他身边还有荆璜和莫莫罗,足以让他确信自己的行为不会真的引发任何严重后果。然而当他站到那个店员身边时,他却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被某种偶然的冲动所控制。
那听起来过于莫名其妙,所以罗彬瀚放弃了解释,只是无精打采地瘫在靠椅上。马林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很快又露出了然的表情。
“我懂了,这根本不是因为我们戏弄了那个倒霉伙计。”他说,“你正犯抑郁呢,朋友。现在你感到自己的人生一塌糊涂,世间万物毫无欢乐。此乃情感充沛者常有之事,毕竟涨潮来得越快,退潮也总会变得更勤。咱们得顺应水势来消解这种痛苦。”
“你又懂治水了。”罗彬瀚闷闷地说。
“我是个艺术工作者,好吧?激情乃是灵感的源泉,有段时间这种感觉差不多天天缠着我,让我只能靠喝酒入睡,结果梦里还老是看见我的老家,那对一个心灵敏感的人可真是折磨。不过后来我也习惯了,琢磨出点窍门来让自己好受。”
罗彬瀚终于有了一点兴趣。他坐直身体,想知道马林是如何从他非比寻常的身世里逃离出来。
“诀窍就是找个女人。”马林说。
罗彬瀚呆若木鸡地看着他,而马林神情泰然,继续说道:“我知道这听起来令你觉得荒唐,但爱欲乃治愈一切伤痕的良方,亲爱的朋友。你曾经问我为何不想对圣融晶使复仇,那是因为复仇只会叫你烧空自己,最后落得一无所有。但只要你掌握得足够好,爱欲却能从各方面滋养你。当我把部精神放在一个女人身上时,噩梦便会离我远去。如今那蓝发的姑娘已经走啦!我看你也伤心得够久了,是时候让自己放松放松了。”
“草,你丫又思春了是吧?”罗彬瀚怒道,“少给老子出馊主意。再说你那也算是追求爱情吗?你就是馋人的身子,你下贱!”
他生龙活虎地从椅子上跳起来,劈手抢走马林带来的猛男娱乐刊物,又跑去骚扰躺在野地里晒太阳的霜尾。他撸着霜尾闪亮丝滑的背毛说:“你不是为了得到什么启示才上船的吗?结果就天天在这儿当懒狗?”
变成巨狼的霜尾伸伸懒腰,打了个堪称狰狞的哈欠,随后一爪拍到罗彬瀚脸上。尽管罗彬瀚力能拔桌,结果仍然被这只狼人毫不客气地按趴在地。
罗彬瀚在心里记下这笔账,接着开始连声求饶。最后他被迫学了三声哈士奇叫,霜尾才尽兴地松开爪子放他离开。他悻悻地交出了猛男娱乐刊物,独自跑去找雅莱丽伽汇报工作。
雅莱丽伽不在寂静号上,只让∈转交给他一段留言,告诉他如何用寂静号的主机连接信息采集器,从而快速浏览获取到的情报。这个新技巧对罗彬瀚来说倒挺新鲜,他成功研究出了如何导出信息,在∈帮助下慢慢消化那海量的信息。
和他想象中的“盗取语言”不同,这个信息采集器在短短十秒钟内入侵了一整个星球的公共网络,并复制下了一切能够接触到的网页信息。它们是如此的庞杂浩瀚,以至于罗彬瀚竟然不知道该从哪里入手。他对着环绕自己的柱状光屏发了半天的呆,最后还是∈用这些情报做了一个语言归纳,把所有本地文字和语言都翻译成了联盟通用语。
一颗存在三个大洲的星球,国家的总数是七十九,最早的文明起源于北方山脉……像这些政治和历史的信息在罗彬瀚读来都很无趣。他随便地扫了几本和电影,然后搜索起关于目击巨人的情报。
在他想来,既然这个世界有着更先进的手机,那么莫莫罗的出现肯定会被传播到网上,引发巨大的震动。出乎意料的是他什么也没搜到,无论是关于巨人拯救了失踪旅者的新闻,还是任何与此有关的视频录像。
他以为是自己的搜索关键词不对,于是让∈按照莫莫罗的形象在这些网络信息中寻找相似,得出的结果依旧是查无此事。
罗彬瀚感到事情变得有点古怪。这会是政府已经发现并封锁了消息吗?还是说那个拍下莫莫罗的人因为害怕而没有发布到网上?可他先前却分明在防火站内看到了闪光灯亮起。
他决定去把这件事搞明白。
152 螺丝起子芳唇(中)
接下来的时间里罗彬瀚开始频繁地穿梭星层。他又去了那个防火站,远远观察里面的动向,估计里头常驻的有大约三十人。基本上都是男性,只有某个明显怀着怀孕的女人会在每日中午走进防火站,和门卫态度亲昵地交谈着。
罗彬瀚看到她三次,很快明白这女人和门卫是一对夫妇,家就住在之前他去过的小镇上。女人大腹便便,行动不大利落,却依据频繁来防火站看望丈夫。两人看起来简直如胶似漆。
由于防火站不放生人入内,罗彬瀚打算先从这位孕妇入手打听。那天当他看着对方走出防火站,便立刻将飞行器藏在林子里,假装散步的旅客和她偶遇。
这时罗彬瀚的翻译器内已经加入了这个世界的语言信息,足以指导他和当地人完成一些简单的交谈。而他的发色也与当地最主流的淡棕色明显不同,他便索性装成一个跑来林间散步的异国旅客,用不甚利落的当地话和对方打起招呼。
他衣衫单薄,两手空空,因此女人对他并不怎么起疑,两人很快互通姓名,交谈甚欢。罗彬瀚得知她和她的丈夫都姓“木杜”(这只是翻译器提供的音译,他并不清楚它的发音是否存在其他隐意)。她住在附近的原石台镇,原本曾是酒吧的女招待,怀孕以后则辞了工作,暂时休业在家,只趁着散步时去看看丈夫。
罗彬瀚随便给自己编造了一个大洋之外的国籍和身世,然后坦然自若地打探起近期防火站内的动向,结果木杜太太的反应十分寻常,对巨人或怪物之类的内容一个字也没提起。她并非天天都来探望,因此可能恰好错过了莫莫罗的现身,但她的丈夫已在防火站执勤一月有余,绝不可能漏失那惊世骇俗的一幕。
他观察木杜太太的言行,觉得对方不像撒谎,而门卫也没有理由向妻子隐瞒这桩怪事,除非他受到了来自高层的重大压力。
但那似乎有悖常理。依照罗彬瀚的经验,这类半乡村地区的消息总是在社区和交际圈里传得飞快,而政府则永远慢上半拍。莫莫罗的出现还未过去一星期,这个国家的官方机构如何能完确信此事的真伪,并让当地的居民们对此浑然不知呢?
这里的科技水平或许比他老家更高,但他仍不觉得政府能达到如此惊人的控制力。为了验证这一点,罗彬瀚打算再去小镇居民间打听一下。
他把木杜太太送回镇上,暗暗记下她的住址,然后沿着街道闲逛。这里大约罕见新面孔,因此路人也常常盯着他看,但说话时却显得比较拘谨。这些人的态度令罗彬瀚有点心虚,总感觉是自己当初对店员的恶作剧遭到了揭发。
这种心理促使他避开了那条通往手机店的直路,拐进一条相对僻静的小巷。他决意在这里随机埋伏一个落单的小镇居民,逼问对方是否知道关于巨人现世的消息,然后再用记忆棒清除自己的犯罪痕迹。
这个计划在他踏入小巷的一瞬间便宣告破产。小巷深处已有人捷足先登。一群有男有女的年轻人正对某些事谈得火热,当罗彬瀚过来时却立刻鬼鬼祟祟地止住话头,颇不友善地盯着他。
他们五男三女,总共八个人。这个数量对罗彬瀚没有太大安威胁,但却没把握不让任何一个人逃走。他还闻到空气里飘着一股呛人的植物焦臭味,与之相似的气味他曾闻到过几次,是在他妹妹的前男友身上。
罗彬瀚不想惹这个麻烦。他转身就要离开,那几个年轻人在后头嘻嘻哈哈地叫他,故意说些脏词来试他听不听得懂。这些人都比罗彬瀚小,估略是念大学的年龄,所能说出的挑衅都对罗彬瀚不痛不痒。但其中一个女孩的声音却和其他人不同。
“慢着。”那个有点尖细的声音说,“这个人我有点眼熟……他在梦里打过我一拳!”
罗彬瀚对这声音没什么印象。他诧异地回过头,看到一个梳着高马尾的女孩。她的辫梢做过卷烫和挑染,混杂一小撮酒红色,脸上的妆化得又浓又花,还穿着一条带撕边的紧身裤。她这身天翻地覆的小太妹打扮让罗彬瀚差点没认出来,直至瞥见对方手上攥着的酒红外壳手机,他才猛然意识到此人正是不久前他从野人手里解救的俘虏之一。
他顺势扫向其他人,想找出另外几个当时的被俘者,但没发现特别眼熟的。那也可能因为这些人的打扮都过于新潮,和穿着登山夹克的俘虏们俨然是两个物种。
巷子里的年轻人们开始哄笑,大概是为了刚才听到的话。
“你在梦里见过他?”其中一个家伙油腔滑调地说,“他还打了你一拳,难道就没对你做别的?”
“我对她这款的没兴趣。”罗彬瀚说。这倒不是气话,因为他妹妹在初中时也爱打扮得像个杀马特,这已经让他听腻了母女间的争吵。
年轻人们发出一阵谑闹。有的向他挥拳嘘声,有的则纯粹是幸灾乐祸。另外两个女孩搭着酒红马尾的肩膀,好像以为自己怪可爱似地捂嘴笑个不停。
酒红马尾冲着他比划了一下自己的双眉。她的眼神说明这是个侮辱性动作,但罗彬瀚不知道它的意思。他无所谓地问对方:“你什么时候做的梦?”
“山里。”酒红马尾说,“我在山里散步时睡着了,醒来时脑袋后面疼得好像挨了一下,那是你干的。”
“我干嘛打你?难道因为你长得丑吗?”
年轻人们又发出一阵哄笑,还有几个明显是想收拾他一顿。罗彬瀚观察那酒红马尾的样子,认定她再没有多余的情报价值,便马上转身离开,想找些更年长聪明的人打听消息。
他走出半条街,听到身后响起很轻的脚步声,扭头瞧见那酒红马尾一直跟着他。这小太妹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图,在被看到后索性大步走到罗彬瀚旁边。
罗彬瀚停下脚步:“你想干嘛?”
酒红马尾抬头挺胸,很有点傲慢地盯着他:“你肯定打了我一拳。”
“您有证据吗?有就去法庭告我啊。”
酒红马尾愠怒地哼了一声。罗彬瀚见过她素颜的模样,知道她长相不错,可看到那张大花脸便好感无,觉得自己是在跟一个精神初中生说话。
他闷头继续往前走,结果酒红马尾还是不依不饶地跟在他旁边。这种行为已经严重干扰到罗彬瀚的侦察计划,使他原本就很低落的情绪雪上加霜。他很想找个没人的小巷,给她后脑上再补一拳,结果偏偏走到了一条笔直平坦的大道上。这下罗彬瀚无路可逃,只能对那酒红马尾说:“你再骚扰我我就报警了。”
“我爸爸是这里的警长。”酒红马尾说,顺便得意地挺了挺她贫瘠的胸膛。
罗彬瀚看了她一眼:“你爸管你严吗?”
“这不关你的事。”
“你现在走开这就不关我的事。”罗彬瀚说,“否则我就告诉他你在吸溺叶,让他把你扔进管教所。”
酒红马尾惊愕地看着他。罗彬瀚简直感到好笑:“难道你觉得你们掩饰得很好吗?”
“可你不该知道管教所。”酒红马尾说,“你不是个住在山里的野人吗?”
153 螺丝起子芳唇(下)
情况一下就有所不同了。
罗彬瀚从原本的不耐烦变得又礼貌又热情。他提议两人找个地方坐下聊聊,这突兀的态度改变也许吓到了酒红马尾,让她拒绝跟罗彬瀚单独去镇外的荒地,而把地点选在附近的酒吧。
“我没带钱。”罗彬瀚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他根本没有这个世界的合法货币,最多是在引力器里揣了几枚金币应急。那显然不适合直接拿来付酒钱。
酒红马尾爽快地表示自己可以请他喝一杯。有个本地人领着自己熟悉社区,这对罗彬瀚而言倒也不错。他配合地跟着对方走到街角,进了一间挤在宠物店与游戏厅中间的寒酸小门。那门户窄到仅容一人进出,在走廊侧边挂着写有“夜猫窝”的荧光板。
穿过狭窄的走廊,店里头的格局倒是宽敞不少。色调墨蓝的昏暗环境中回荡着爵士风格浓郁的音乐,下午的时间没多少客人,只有年轻的酒保坐在台前玩手机,看到酒红马尾时态度散漫地打了个招呼。
他们显然是老相识,彼此都用不着客气。当酒保听见她点了两杯饮料时立刻瞥了瞥罗彬瀚,低头跟酒红马尾窃窃私语。罗彬瀚原本不想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但那酒保一点也不懂得收敛,而他现在的听力又比常人好出太多,被迫把那些议论自己的话数听了进去:长相太老,穿着太土,而且还是个外国人,会跑到这种地方来准是没什么钱,只想随便骗几个傻姑娘睡一夜。
酒红马尾替他辩解了几句——根据酒吧的称呼她大概叫做“茜芮”,但罗彬瀚觉得自己没必要记住这个名字,他已经单方面决定命名对方为酒红马尾。
他假装没听见那两人的闲话,顾自在角落里坐下,打量这酒吧的布置。尽管他从来没喜欢过泡吧,对于这种娱乐场所的装潢设计欣赏却颇有心得。他能感觉出这地方通常是为年纪更大一点的人准备的,从笨重的木艺桌椅到墙沿挂着的波普画,这里给他的印象就像个竭力隐藏老态的中年人。
罗彬瀚并不觉得这种气氛很乏味,相反还挺喜欢整体的色调。墙壁深黯的蓝色使他想起了宓谷拉的头发。
当他静静体会那种无力的空虚感时,酒红马尾端着两个色彩鲜艳的玻璃杯坐到他对面。她把一杯浮满碎冰的宝石蓝色鸡尾酒放到罗彬瀚面前,自己则猛饮一杯加了柠檬片的橙色酒品。
罗彬瀚看着她动作粗鲁地吞咽酒水,喉管在嫩薄的皮肤下有力鼓动,像一只不安分的蠕虫。当她终于放下酒杯时,那杯中的液面已经往下掉了三分之一。
“你忌酒?”她对罗彬瀚问道。
罗彬瀚当然不忌讳酒,但他不知道这汪美丽的宝石蓝里是否添了别的佐料,也不清楚他如今的身体能否抵抗一些强效的麻醉类药物。为了不让这层怀疑破坏气氛,他假意凑到杯边抿了一点,然后直奔真正的主题。
“你刚才提到了山中的野人。”他装出一副单纯的好奇态度问道,“那是什么意思?”
酒红马尾抬眼看着他。她的妆太浓,甚至影响到罗彬瀚判断她的表情,只能从那目光里辨出她的不以为然。
“你不用装模作样。”她十分直率地说,“我知道你是他们的一员。”
“他们是谁?”
“山中的野人们。那时我醒来了,看到他们就站在你身后,特别恭敬地围着你。你在他们中身份很高?你跟他们长得也不一样,是因为你接受任务要混迹到我们中来?”
她那胸有成竹的姿态一度让罗彬瀚感到深浅莫测,然而等听到后面几句时,他才明白这女孩所知甚少,几乎完是误解了状况。他晃着杯子里的冰说:“我不清楚什么野人不野人的,今天以前也没有见过你。我是来这里旅游的。”
“撒谎,”酒红马尾说,“你就是他们中的一员。我以前从没见过你,而且打赌镇上的旅店里也没有你的入住记录。”
“证据呢?我就不能住在朋友家里?”
“哪个朋友?我父亲认识镇上所有住户,这里总共也就几百人。”
她的偏执让罗彬瀚难以回应。于是他耸耸肩说:“行吧,就当我是。你打算把我上交国家?”
“我想见见他们。”酒红马尾要求道,“不是像你这样的斥候。带我去山里,去他们居住的地方。”
“你去那里干嘛?”
“我想逃脱这里的一切,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这句话令罗彬瀚深感错愕。他隐隐然察觉出某种非常严重的谬误,可却无法明确地将之辨别出来。为了弄清楚这女孩究竟是怎么回事,他压低了声音说:“对,我是他们的人,被派到这里来巡查山外的世界。但我们可不会随便让普通人加入,你得通过审核才行。告诉我你是如何知道我们的?”
酒红马尾乖顺地答道:“我很小的时候就见过你们。黑皮肤的野人,还有像你这样看起来很普通的斥候。当时妈妈告诉我你们是神圣的一族,不能被凡人发现,所以就把我藏在草丛里。你们的人把妈妈带走了,那时我就清楚你们还会再回来的。上回我去山里找你们,那时你们就想带我走?但为何最后又把我扔回来?我已经做好足够的准备了,你现在能立刻带我去山里吗?”
店内的音乐不知何时已经换过一首。罗彬瀚捏着杯子,手心有点湿寒。他觉得自己很可能听到了一个相当血腥的故事。
“你太小了。”罗彬瀚说,“他们不能带你这种年龄的人回去。而且你知道跟他们回去以后会发生什么吗?”
“会远离一切烦恼呀。母亲是这样告诉我的。当时她也说我太小了,难道我现在还不够大?”
这回答加重了罗彬瀚心中的不祥感。他勉强镇定地问:“镇上的人都这么期盼吗?还是只有你如此?”
“这当然是少数人的秘密。镇上的人不相信你们存在,他们也不会去那么深的林子里。不过我不一样,我亲眼见过你们,而且知道你们就住在山里。一直以来我都在找你们,只不过你们藏得太好了。”
酒红马尾变得急切起来。她抓着罗彬瀚的手腕问:“到底怎么样才能加入你们?我想念我的母亲,我不属于这里。”
罗彬瀚轻轻拉开她的手说:“那你老爹怎么办呢?”
“他会好好的。他是属于这里的。”
“你也更适合待在这里。”
这完是出于善意的言论,可对方居然立刻眼眶湿润。
“我一点也不适合这里!”她压低了声音,但依然流露出激动,“你知道我每天过着什么样的日子?我已经忍受不了了,如果你不肯带我去找他们,那么我就对所有人揭穿你的身份,然后自己去山里找他们。我已经成功了一次,那么我肯定还能成功第二次。”
“你冷静点。”罗彬瀚说,“我也没说一定不能带你去,是吧?但我来这里是有任务的。如果你能帮我完成任务,我也可以让你见见我那些野人朋友们。”
他感到自己在说一桩十分荒唐的事,仿佛对一只白兔保证会把它送进老虎嘴里。可这番话却让酒红马尾瞬间喜笑颜开。她猛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在罗彬瀚的脸颊上重重亲了一下。
那动作来得毫无征兆,以至于罗彬瀚根本没有反应过来。当他意识到发生了什么时,那柔软的嘴唇已然和他的皮肤脱离接触,只留下一股清淡的鸡尾酒混香。他从中辨别出烈酒和柠檬汁,闻来酸甜而又苦涩。
罗彬瀚有点呆滞地望着对方。酒红马尾充满暗示地说:“我不介意给点报酬,只要你肯带我去找他们。事实上我还能给得更多。”
“你这是白搭。”罗彬瀚阴郁地说,“我就不喜欢你这款的。”
“为什么?你觉得我不够漂亮?”
“你不够村姑,而且还低龄。少他妈性骚扰大人。”
酒红马尾耸耸肩,抓过罗彬瀚的宝蓝色杯子,跟自己剩下的半杯残酒调换了一下。
“这下你总可以喝了,里头没加东西。”她指着橙色的酒说,“来吧,说说你的任务。”
罗彬瀚低下头,看到那杯子边缘留着一个暗红的唇印。他把杯子转了个向,用干净的部分喝了两口,然后感觉心情更糟糕了。
154 幻想迷溺青叶之烬(上)
回到寂静号后,罗彬瀚直接在舰桥室找到了雅莱丽伽。
“我碰到一件怪事。”他对雅莱丽伽解释道,“有个中邪的小丫头知道山里藏着野人,还一心想加入他们。她现在觉得我是野人派来的间谍,催我赶紧带她去见皇军。我估计她肯定是小时候目击母亲被野人吃掉,吓出精神问题了。”
雅莱丽伽抬头看看他,问道:“你脸上为什么有唇印?”
罗彬瀚赶紧又用力地擦了擦,凛然说道:“这个不重要。”
“那么重要的是?”
“那丫头必须吃药。”罗彬瀚态度坚决地说。
“她对我们没有妨碍。”
“她骚扰我,影响我的日常调查工作。”
雅莱丽伽的眼神有点嫌弃,但最后还是让他坐下讲讲细节。罗彬瀚告诉她自己怎样为了莫莫罗的名声问题跑去镇上调查,结果却被酒红马尾纠缠不放。他在镇上酒吧里详细询问了情况,得知想要加入野人们的并不止她一个。镇上好几个青少年都相信神秘的野人传说,并希望能从苦闷压抑的社会里逃脱出去,加入永无烦恼的山中部落。
这对罗彬瀚而言自然十分荒唐。他能百分百确定如果那些青少年进入山中,他们唯一的下场就是填满野人的肚子。呜达部族从根本观念上就不把他们当作同类,而是“魔界里的黑暗居民”。再者罗彬瀚也不理解这些青少年究竟对现实生活有何不满,以至于非要认定一个茹毛饮血的神秘原始社会能让他们过得更舒适。在他看来,如果只能选择一个世界生活,那么有着三叠屏手机的彼岸即便不能木舟登月,也无疑比用树叶擦屁股的淳朴部落舒服得多。
他疑心这背后藏着某种别有用心的宗教宣传,可当他试探酒红马尾这种疯狂念头是否是别人灌输给她时,她却一口咬定这是自己的真实想法,。罗彬瀚还和酒保与其他几个镇民谈了谈,发现他们的态度完正常,且对“山里有野人”的说法只会一笑置之。
“是啊,乡下地方都会有这种传说。”酒保半玩笑半讽刺地对他说,“有野人才有探险家,然后才有旅游业嘛。”
他说这话时酒红马尾就在旁边,罗彬瀚偷眼瞟她,发现她的神情举止又变得完正常,一点都没有露出刚才喝酒时的疯样儿。
她带他逛遍了整个小镇,大致弄清了街道格局,然后在小镇广场角落的秋千架上落座
“所以,你出来是为了找一个巨人?”她饶有兴趣地问道。
“是找关于巨人的传闻。一个银色的人形生物,比大楼都高,眼睛亮得像电灯泡。你有听过说这种生物出现在镇子附近吗?”
“我从没听说过这么奇怪的东西。”
罗彬瀚回忆了一下自己从野人手中救回酒红马尾的场面。他明确记得那时莫莫罗还未变回人形,可酒红马尾似乎无印象。也许因为当时她只清醒了一小会儿,又把注意力放在野人身上,根本没发现自己旁边站着怎样的庞然巨物。
酒红马尾答应帮罗彬瀚打听这方面的消息,并接受了一枚金币,约定在他下次来时提供相应的现金。罗彬瀚再三警告她不许跟踪自己,然后便趁着夜色回去了。
他把自己经历的一切告诉雅莱丽伽,然后问道:“有什么办法能让这小丫头正常点吗?”
“你首先要知道她为什么不正常。”雅莱丽伽说,“为何她如此渴望脱离自己的社会?”
关键就在于罗彬瀚不知道。他在自己的老家也见过一些口头上推崇古典文化的人,但其中决计没有谁真的打算去非洲部落过原始生活。酒红马尾只能说是鬼迷心窍。
他只得告诉雅莱丽伽,像那种年纪的青少年是难以用常理揣度的,他们和他的老妹一样情绪善变而又异想天开,更何况酒红马尾还在私底下吸食溺叶。根据他从信息采集器上得到的知识,那是一种被法律禁止交易的致瘾性植物,然而由于易种易得,在特定地区的学生群体中仍然非常流行。长期吸食则会导致幻觉和精神偏执。
罗彬瀚严重怀疑那是酒红马尾发神经的真正原因,但如果溺叶确是罪魁祸首,那就意味着任何开导和劝告都无济于事,他只是单纯碰到了一个有点像他老妹的小神经病。
“一种致瘾植物。”雅莱丽伽说,“你为什么不去问问蓝鹊?”
她的话令罗彬瀚茅塞顿开,连忙开着飞行器去往野人部落,等他到了地头才想起来自己手头根本没有溺叶,甚至也没有亲眼见过溺叶的实物。那他还能跟蓝鹊讲啥呢?让白塔学徒凭着想象研究吗?他有点懊恼于自己的莽撞,但一时半会儿也弄不到溺叶的样本,只好先去跟蓝鹊打个招呼。
他把飞行器停在盆地的入口处,远远看到农田外侧的山坡上多了一间小屋。那屋子基本是由四棵巨大的活树与缠绕在树干间的藤蔓构成。帘幕般浓密的藤叶间开满了一串串青色的花簇。
这风格独特的建筑显然不是人力能在短时间内完成,也省掉了罗彬瀚打听蓝鹊住处的功夫。他走到树屋旁边,试着扒开藤条往里窥探。那些如玉铃铛般精致的花朵却骤然绽开,对着他喷出一股股刺激性的湿雾。
罗彬瀚惨叫着捂住眼睛。直到蓝鹊匆忙从树冠里飘下来,把一种湿冷腥臭的乳液滴进他眼内,那种火烧火燎的痛苦才算是消减下去。处理完他伤势的蓝鹊对着藤墙洒出一把亮闪闪的粉末,树藤立刻解开缠绕,让出一个通往屋内的孔隙。
它把罗彬瀚扶进里头坐下,然后有点埋怨地说:“你不应该随便窥探一个法师的私人领地,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幸亏我只能建一座临时工房,如果这是一座法师塔,这会儿你肯定什么都不剩下了。”
“谢谢提醒。”罗彬瀚揉着眼皮说,“但下次还是麻烦你们竖个警告牌好吗?这里又没有门铃给我摁!”
蓝鹊看起来有几分歉意,但仍然坚持警示牌会拖防御系统的后腿。它给罗彬瀚倒了一杯茶水,然后指点道:“你下次可以直接在外面喊我的名字。哨兵蘑菇会把消息传给我的。”
罗彬瀚不想知道“哨兵蘑菇”又是什么。他喝了几口热茶,然后把酒红马尾的事情挑重点部分说了说——出发以前他已特意照过镜子,确定自己脸上再没有留下奇怪的痕迹。
他本不指望这次拜访能马上有所收获,可蓝鹊听完后马上从座位上飘了起来。
“溺叶?让人致瘾?我想我可能知道你说的是什么。”
它飘出屋子,不出十秒又回到罗彬瀚面前,把一片浮萍大小的羽状深裂嫩叶递给他。
罗彬瀚并不清楚溺叶的实物外观,因此直接掏出打火机点燃叶片。一股焦臭弥漫屋中。这是他第二次闻到类似的气味,竟然已经不觉得抵触。
“就是这东西。”他肯定地对蓝鹊说,“你从哪儿找来的?”
“呃……就在这附近。”
“附近?这东西长在山里边?”
蓝鹊微妙地安静了一会儿。
“事实上,”它语气谨慎地说,“它们一直种在田里。”
155 幻想迷溺青叶之烬(中)
罗彬瀚趁着夜色跑进耕田里,检查上面种植的作物。
在初次来访时罗彬瀚曾远远眺望过农地,打量那些陌生的绿叶植物,但作为一个城市居民,他对现代化的耕种技术都仅知皮毛,更别提异世界的原始部落庄稼。当时他只觉得有点怪,因为那些绿叶植物既不像谷类也不像蔬菜。如果单纯以叶片为食,其产量显然不足以担当野人们的主要口粮。
沿着粗糙的土垄,他涉入田地深处,仔细观察那些青翠细弱的草本植物。飘在他头顶的蓝鹊则为他介绍自己这段时间的研究成果。
“……一种泛茄科述象属的植物,跟颠倒星的无忧草可能存在远亲关系,所以它们的外形也有点相似。它的根块无毒,适合食用,花叶内则含有微量生物碱,不过偶尔食用没什么问题,最多只会让人产生一点毒物兴奋效应。”
罗彬瀚蹲下身,把手插进土里,摸到那些埋藏在泥中的浑圆根块,触感有点像是土豆。紧接着他又掐下一小片嫩叶,拿到鼻尖前闻了闻。
“这东西难道只能让人精神兴奋?”他有点费解地问,“为什么我听说它还会让人致幻?”
“那完是两回事。我刚才说的兴奋效果基于生物碱。而致幻的部分是因为它属于泛类植物,花叶里蕴含着以太要素和梦境之色。”
它看了看罗彬瀚茫然的表情,不太情愿地补充道:“你可以理解为魔法植物。”
罗彬瀚恍然大悟。
“这里的土著居民把它叫做‘泥叶’。”蓝鹊有点恼火地提高了音量,“他们把它视为泥土的精华——根块填饱族人们的肠肚,花叶启迪先知们的智慧,果实则驯服野兽们的狂性。”
“启迪智慧?这玩意儿不就是单纯的致幻药吗?”
“不,当然不是!我刚刚告诉你它的致幻成分是以太和梦境之色!也许以太对你陌生了点,可难道你连梦境之色的意思都不清楚?”
罗彬瀚耸耸肩,用眼神直白地告诉对方自己就是个文盲。
蓝鹊绝望地在空中摇晃了两下。
“我开始好奇你的身世了……不,你不用真的告诉我。我不该知道一个海盗的身世,否则我就不得不把它写进自己的回归报告里——总之,吸食任何含有梦境之色的东西时都可能会导致你做一些特殊的梦。”
“啥梦?有颜色的梦?”
“我是说预知梦!”蓝鹊气咻咻地说,“这就是原住民们的先知们获取智慧的方法!他们通过这个来看见以太之潮的波纹!”
罗彬瀚充满怀疑地看着手中的嫩叶。他认为自己毕竟是个医学生的挚友,有义务捍卫一下科学的尊严——再说靠烧叶子来获取智慧怎么着也太扯了,他甚至觉得跟雅莱丽伽睡一觉都来得靠谱些。
“每个人用这玩意儿都会做预知梦吗?”他有点跃跃欲试地问。
“当然不是,梦境之色的效果因人而异,至少目前还没找到规律,或者说我们还没弄清它究竟是植物的哪一部分……你这眼神是什么意思?这可不是我的学业水平问题,如果它能被解析和提取,我们早就把它列进占卜魔药表了!”
罗彬瀚耸耸肩,决定百闻不如一见。他朝远离蓝鹊的下风方向走了几步,然后抓下一小把叶片,把它们部放在火苗上炙烤。
焦臭随着风渗入他的鼻腔。
这是目前为止罗彬瀚闻到的最浓烈的一次。起初他仍觉得很不舒服,简直就像跟十个吞云吐雾的烟鬼关在同一间封闭车厢里,刺激得他差点喘不过气来。
“嘿,你用的量太多了!一次最多是一片……”
蓝鹊生气地警告着他,但那声音并未靠近,反倒离他越来越远。罗彬瀚有点奇怪地回过头,发现那个披着宽敞斗篷的影子正逆风倒飞,远远避开泥叶的熏烟,消失在夜色的深处。
罗彬瀚觉得对方这么干未免有点没礼貌,不够也能体谅它抗拒二手烟的心情,便宽容大度地放它逃跑。他皱眉忍耐住那股臭味,看着鲜嫩的绿叶在火苗中慢慢蜷曲发黑。
风中的焦臭气味渐渐变得复杂,像一根粗绳被人悄悄剪断,拆散成无数凌乱松垮的纤丝。在缠绕纠结的嗅觉谜团中,一根鲜红夺目的细线分离出来,沿着他的呼吸管道深深扎进脑内。
一股血肉般腥甜的香气。
罗彬瀚突然感到很饿,简直记不起来自己上顿饭是什么时候吃的了。那肯定是在他去小镇以前,是∈在他查看资料的时候送了食物过来吗?
饥饿随着回想而愈发剧烈。他不由自主地看向地面,知道那泥土中藏着许多肥大的块根,但那却不是他真正想要的东西。
他因找不到目标而倍感焦躁,直至一滴水打在他的鼻尖。那寒冷的触感吸引他仰起头。
空中落下了红色的雨。
犹如天之云眼悄然睁目,三轮满月下出现一道狭长的裂隙。暗红的浊流涌动其间,沿着裂隙边缘点点倾落,化出血雨般艳丽的景象。他伸手接住几滴雨丝,鼻间便立刻充盈着血肉散发的腥香。
他把手掌凑到眼前,看到雨水中漂浮着蝇卵般细小的杂质。它们吸附在他的皮肤上,缓慢地蠕动扭曲,犹如婴儿在贪恋子宫的拥抱。怀着对这些异物的嘲弄,他舔舐了一下手掌中的血水,尝到酒液般清醇的甘味。
身后有人低声轻叹。
他醺然回首,越过连绵的血雨,看见远方有一片绚烂的花树林。朱桃与白梅同时开放,交织成繁丽的烟霞。
烟霞之下,他看到了一个年轻女子的幻象。
一个光辉的,绝艳的,飘渺而雬美的影子。蒙蒙然如雾花镜月,湛湛然似流水春冰。正视其容的瞬间,双眼因那形象的炜煌而从深处开始灼烧。
他知道这个“人”。
说不出名字和来历,但是只要目睹那个身姿,其身份便已清清楚楚。
罗彬瀚伸出手去,在尝试捕捉幻影的刹那惊醒过来。花树的景象如水镜般破碎四散,天地颠倒翻覆,他站立不稳地摔倒了。
“……罗瀚!罗瀚!”
有个声音在呼唤他,由远及近地回响脑中。他失焦的视线因此找到目标,看向飘在他面前的骷髅。
“罗瀚!听得到吗!”
蓝鹊用右手指骨捏着一个瓶子,左手则急切地狂扇他的脸。那力道其实不重,但因为打得次数太多,罗彬瀚还是感到脸颊火辣发痛。
“你一次性吸得太多了!”蓝鹊生气地说,“先知们集会的时候每次只会点燃一片叶子,你这个蠢货!我告诉过你每个人的反应程度都不一样,结果你偏偏对泥叶非常敏感。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如果我刚才没去找祭祀借舒缓药,你可能要在田里疯上三天三夜!”
罗彬瀚迟钝地看着它,感觉自己的灵魂似乎还徊留在血与花的幻梦里。在良久的躺卧之后,他的思维终于从麻木中恢复,注意到周围的环境已经是白天,太阳位于他的头顶,从果树的叶隙间洒落斑斑碎光。
他昏迷了一整夜。
156 幻想迷溺青叶之烬(下)
在树下稍微休息了一会儿后,罗彬瀚有点头重脚轻地回到树屋里。蓝鹊帮他倒了点热茶,然后把手中的瓶子塞给他。
“这是用泥叶果实做的舒缓药,能减轻吸食花叶的副作用。”蓝鹊说,“你最好再继续用几天。把它涂在鼻子底下,或者吃下去都行。”
罗彬瀚接过它递来的东西看了一眼。那装药的容器由水晶打造,造型精致圆润,像是个香水瓶,显然不是野人们的东西。而里头的药物便没有那么讨人喜爱了。那漆黑的膏质又稠又臭,使人联想到焦油和粪便。罗彬瀚沾了一点在鼻子下,立刻觉得呼吸不畅,头脑发晕,比第一次闻到叶烟还要难受得多。
“这药是泥叶的果实做的?”他有气无力地问,“自己制毒自己解毒,服务一条龙啊?”
“这是一种很常见的繁殖策略。”蓝鹊解释道,“它们在春夏季节利用花叶来使动物和昆虫上瘾,这样到了秋季落叶时,想缓解痛苦的动物们就必须吃掉大量的泥叶果实,再通过粪便把它的种子播撒出去。这套机制对肉食动物也起作用,所以能让泥叶在播种范围上占据优势。”
“那动物吃叶子也会做梦吗?”
“理论上是的,不过这需要更多试验才能知道,因为有些物种对特定的植物更敏感……你还记得你们船上那条龙吗?你们是不是把它放出来了?”
“对,怎么了?”
“前天夜里它跑到田里吃了一大片泥叶,差不多有六十株被它啃坏了。原住民们有点生气,不过祭祀们决定不追究这件事。你们最好还是盯住那头幼龙。”
罗彬瀚哑然无言,最后只能保证会把这件事转告给雅莱丽伽。他没太把幼龙和野人们的纷争放在心上,更多地还是在想前夜做的梦。
“预知梦。”他揉着脑袋说,“这是说梦到的东西都会变成现实?”
“那也不完是,得看具体的内容——所以你昨夜到底梦见了什么?”
蓝鹊的语气透露出一种不自觉的期待,而罗彬瀚也不觉得这件事有必要隐瞒。他简略地说了那个怪梦的内容,盼着蓝鹊能给他一点启发。血雨、花海、女人……他怎么也不信这些东西会出现在现实世界里。如果这真是所谓的预知梦,那他看到的大概只可能是某种象征性的隐喻。
羽毛笔在他说话时开始自行书写,飞速记录下他讲的每一个字。披着麻布袍的骷髅则在房间里打转乱飘。
“唔,很有启发性的梦。土著们告诉我泥叶只能预见短期内的事情,除非你在三月同圆之夜吸食。昨晚只有绿月和蓝月是圆的,这说明你梦到的事会在近期内发生——”
“如果它真的会发生的话。”罗彬瀚插嘴道。
“它当然会发生,因为你是古约律嘛。你们对梦境之色最为敏感。你的梦肯定指代着近期内将要发生的某种变化,我得想想怎么解读……血雨,不是什么好兆头,但也可能预示着生命降临……花树?现在春季已经过去了,那不可能出现在现实里,它应该代表复苏、好运、爱情……然后你还梦到了一个女人?她长得怎么样?”
“大概挺漂亮的吧。我没看清楚。”
蓝鹊高兴地鼓起掌,发出吃吃咔咔的骨头撞击声。
“你将遇到一段恋情。”它充满自信地宣布道。
听到这句话后罗彬瀚的第一直觉是此人已经被马林收买。他重温了一下蓝鹊填写过的主修法术科目:基础通用、植物研究和生命治疗。
“你他妈根本就不懂预言法术是不是?”他善意地提醒道。
蓝鹊反应激烈地飘上了天花板。
“但是我有自学过!那才是我成为学徒时填报的第一科目,只是……好吧,愿意教这个体系的导师太少了,他们挑学徒也很苛刻。我想等我成为正式法师后会有更多的选择机会。”
这对罗彬瀚倒是桩新鲜事。他从不清楚蓝鹊是为了什么而踏上这条寸毛不生的求法之路。
“你干嘛想学预言?”他奇怪地问,“如果一件事注定要发生,那你提前知道它到底有什么用?”
骷髅的两个眼窟窿心虚地闪烁着。
“不,你说的这种是‘确定性预言’,它也被称为‘神谕’、‘天启’或者‘命数’。但还有其他的预言种类,比如‘可能性预言’、‘选择性预言’,或者‘诅咒性预言’。后面这些更接近常规法术,而且有很大的操作空间。如果你纯熟掌握了后面几种法术,那就意味着你有资格成为一座学派塔的塔尖法师。”
罗彬瀚想起了“永光预言”。他随口接话说:“这就是你要学预言法术的目的?你想成为塔尖法师?”
蓝鹊含含糊糊地发出几个音节,像是在承认罗彬瀚的揣测。可它的声音听起来又很言不由衷。
罗彬瀚觉得它并没说实话,但也不打算挖根究底。他又沾了点膏药抹在鼻子下面,然后问道:“所以我昨晚看到的究竟是哪一种预言?永光预言又算哪一种?”
“大现象预言都是确定性预言。”蓝鹊言之凿凿地说,“它由不同星层不同体系的预言者共同完成,这意味着它几乎不存在失败的可能。至于泥叶引发的梦……我还在研究这件事。原住民的祭司们给我看了他们祖先留在山洞里的占卜记录,看起来他们还没碰到过预言失效的情况,但我还不敢肯定,最近他们正为预言的事发愁呢。”
“发啥愁?”
“当然是永光预言啊。显而易见他们错误解读了其中的一部分,因此认定在预言发出的一千年后黑暗将会降临这里,而他们等待的双星启示和光明使者却迟迟没出现,现在距离那时间已经很近了,所以他们正在拼命说服罗莫,想让他去吃掉对面的黑暗世界。”
罗彬瀚差点忘了还有这茬。他感觉自己有段时间没看见莫莫罗了,估计行善十则普渡计划在野人间推广得不是很顺利。
他思考了一会儿,有点困惑地说:“所以,他们的这个预言只是搞错了?等这一千年结束的时候什么也不会发生?他们还是会继续去绑架对面的人吃掉?”
“这我可说不准。也许他们对梦象的解读出错了,也许预言里的‘千年后的三月同圆之日’恰好就是第十月升起的时候,按照这里的时间换算大概是……二十天以后?”
罗彬瀚瞪着它:“你是说二十天以后那什么永光使者就出现了?”
“我只是在说一种可能!不过那确实不怎么说得通,我想还是他们的解读问题。”
他们最终没有在预言的问题上讨论出什么结果。罗彬瀚也不是很在意,因为他打心底里不相信这短短二十天的时间内能发生什么惊天巨变,让这个运行良好的星球突然迎来末世——即便真有那样的天灾出现,也绝对不可能靠着吃光另一个世界的人来解决。
“我们等等看吧,反正该来的总会来。”他如此说道。
蓝鹊对他疏慢的态度不太满意。它打算说点什么,而这时一个蘑菇从桌角的树根上长了出来。罗彬瀚眼睁睁看着它从黄豆粒大小开始膨胀,眨眼间便已肥壮如一颗大青菜,立在那里摇摇摆摆。
“哦,等等,外头有人找我。”
蓝鹊立刻朝上飘起,穿出由茂密树冠形成的屋顶。罗彬瀚也靠着墙角的垂藤爬了出去。他望着蓝鹊和一个田野边的野人交谈,两人沟通的样子很融洽,或许因为蓝鹊身上半点肉都没有。
这个念头让他心情很糟,不断地想着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泥叶和溺叶,那可能只是历史接近而导致的巧合吗?
蓝鹊很快回到了树屋,在他旁边悬停着。
“他们请求我再多提供一点香料,这样等其他部族来聚会时就能用来招待。”蓝鹊说,“刚才我们聊到哪儿了?对,关于预言。其实我还有些别的想法,当那和主流意见不太一致,所以你最好别往外说。”
罗彬瀚瞟着它,用眼神表示自己根本不知道它在扯什么淡。这似乎让蓝鹊安心了一点,它踌躇着说:“我曾经追逐过某个人。她是属于……属于一个特殊流派的法师。在我很小的时候她告诉了我很多关于那个流派的秘密——总而言之,她认为确定性预言也是一种可破解的法术。就像诅咒性预言一样,如果你掌握某种力量,就能突破预言里所宣示的命运。”
它的话让罗彬瀚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他用手扶住树枝,有些紧张地问道:“什么力量?”
“爱,”蓝鹊犹犹豫豫地说,“但必须是真爱。”
罗彬瀚掐断了手里的树枝,差点从树顶摔下去。
157 真爱遗藏古铜之心(上)
树冠被晃得一阵乱颤,但罗彬瀚最终成功保持住了平衡。他坐在树枝上回思往事,随后低头问蓝鹊:“你是不是在报复我?”
“我没在开玩笑!”蓝鹊加重了自己的语气,“强烈而纯粹的爱能够破除诅咒,这件事有过成功先例,那是发生在……等等,你刚才说我在报复你?我为什么要报复你?你先把这个解释清楚!”
罗彬瀚马上顾左右而言他,直到成功让蓝鹊忘了刚才的话题,他才若无其事地问:“所以,以前真的有人用爱来破除了诅咒?”
“哦,对。”蓝鹊说,“那件事后来被编成了一个很有名的故事,叫做《雪女王》。我听说它的真实原型是这样的:曾经有个来自冰蕤之塔的法师,她被派去回收一面魔镜。那镜子附有某个古约律施下的迷心诅咒,会让照到它的人变得冷酷无情。法师从几个海盗手里找到了那面镜子,但却在争夺过程中失手将它打碎了。镜子碎片被风吹进了某个路过的男孩眼中。那男孩立刻性情大变,成了一个残忍又危险的人……噢,慢着……”
它突然停下话头,若有所思地盯着罗彬瀚,两个眼窟里的红光异常剧烈地闪烁起来。
“你看我干啥?”罗彬瀚说。
“不,没什么。我只是想起一些杂事。你用不着在意。”蓝鹊飞快地答道。
罗彬瀚觉得它的态度有点怪,可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他继续听蓝鹊讲故事的下文:魔镜的碎片改变了男孩的性情,而冰蕤之塔的法师解不开这个来自古约律的强力诅咒,只得把男孩带去冰蕤之塔看押,和其他法师们共同研究救治方法。
她把男孩放在塔底的监牢里,交给他一堆施了混淆咒的冰棍,然后要求男孩用这些冰棍拼写出“永恒”这个词,就会放他自由离开。然而因为她施下的混淆咒语,每当男孩接触冰棍时便会忘记如何写字,结果怎么都拼不出正确的词。
于是他忘记了过去的一切,也不想着逃出去伤害他人,只是日复一日如木偶般在寒冰牢狱里试图拼写“永恒”。这样的僵局持续了整整五年,直到某天一个女孩爬上森寒云顶,找到冰蕤之塔。她告诉守塔人自己是那男孩的青梅竹马,经历无数艰险才打听到男孩的下落,并哀求法师们让她把男孩带走。
被魔镜诅咒的人是危险的,因而法师们拒绝了她的请求,只肯让他们见上一面。女孩便走到地牢顶部的洞口,冲着底下呼唤男孩的名字,请求他永远和自己在一起。她没有得到回应,只能一直坐在牢外哭泣。她的眼泪不停地流,三天三夜未曾停歇,法师们都担心她会因心碎而死。当第三个夜晚过去,那位带走了男孩的法师终于走到牢前,要强行将女孩赶走。
女孩宁死也不愿离开。她紧紧地抱住洞口边的冰柱,结果她的泪珠从洞口滴落到牢中,正好流进男孩眼里。魔镜的碎片被那滴眼泪带了出来,诅咒立刻遭到破解。男孩从那冷酷残忍的心绪中骤然惊醒,在女孩的指导下写出了“永恒”。他丢掉冰棍,走出牢笼,和女孩一起返回故乡。
他们幸福美满,法师们则见证了奇迹,所有人皆大欢喜。唯有那个负责回收魔镜的法师气得要死,因为她终于发现自己已经被几个作家谣传成了生性冷酷残忍,到处诱拐年轻男子的“冰雪皇后”。
“……那是稍微引发了一点骚乱和官司。”蓝鹊说,“不过这件事还是很轰动的。白塔法师们首次发现可以用非仪式法术的方式破除一个如此强力的古约律诅咒。他们为此提了很多理论假设,像是情绪性无意识施法、诅咒逻辑条件漏洞,或者只是镜子的碎片恰好在当时到达了它的法术极限寿命。这件事到现在没有最终定论,可有个法师告诉我,那是因为真爱本身就是一个强力而古老的破咒法术。它存在的时间还在白塔和秘盟以前,在法师们认识到以太和元素结构以前。那是连古约律们也控制不了的法术,可它却没法通用任何手段验证。不管你怎样精心设计测试环境,都没法故意地把它浮现出来——因为那必须是毫无杂质的真爱。”
它说完这番话,故作不经意地望向远方。午时的艳阳照耀在树冠与田野上,鸟啁与蝉鸣合奏出一首盛夏之歌。罗彬瀚望着蓝鹊洁白的骨骼,不自觉陷入了深邃的冥思。
“一个法师告诉你这个故事,而且当时你还很小。”他缓缓地说,“你真的确定她不是在逗小孩玩吗?”
蓝鹊的骨头架子一下变得僵硬了。
“她就是在逗你玩。”罗彬瀚充满睿智地断言道,“哪家大人会正经跟小孩解释什么科学原理,肯定都是讲个童话混过去啊。你居然还真的信?”
“这不关你的事!”蓝鹊在他脑海内厉声尖叫,“我才是专业的法术研究者!”
罗彬瀚晃晃头,心平气和地从树顶跳到屋外。蓝鹊给的舒缓药还攥在他手中,他打算拿过去给酒红马尾试一点,看看能否使她的精神变得正常些。
他本打算直接走人,蓝鹊却跟着飘了过来,看上去欲言又止。
“你还想说啥?”罗彬瀚问。
“没什么,我就是想随便问一问,”蓝鹊掰着自己的指骨,期期艾艾地说,“你有比较要好的玩伴吗?就是那种,特别亲密的,过去经常相处的,愿意为你牺牲点什么的人?就像是青梅竹马的感觉?”
“你问这干嘛?”
“呃,我只是感觉你最好提前预备一个。”蓝鹊说,“如果你刚好需要使用……我是说如果你刚好需要帮助,一个青梅竹马总是更可靠些,对吧?从幼年时期开始建立的关系更能保证情感纯度——我的意思是说情谊更真挚纯粹,所以你当然应该找个人当青梅竹马!这绝对是一个很棒的提议!”
它极其浮夸地干笑了好几声,接着又紧张兮兮地问:“所以你有吗?”
“那大概也可以算是有吧。”
“那太棒了!她跟你差不多大?还没来得及结婚?她已经有对象了吗?”
“他男的。”罗彬瀚镇静地说。
“噢,噢噢……男的。”蓝鹊顿了顿说,“我猜这也行得通?”
罗彬瀚瞪直了眼睛,完搞不明白它在发什么神经,只好把这当作是学术研究者的随机性抽风。他不予理会地跳进飞行器里,告诉蓝鹊自己打算把泥叶果实做的舒缓药给对岸的现代人试试。
“这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吧?”他对蓝鹊确认道。
蓝鹊心不在焉地回了一句,那样子就根本没听清他的问题。直到罗彬瀚飞出谷地,借着舱外的环摄像头检查身后,依然看见那个斗篷飘飘的影子悬浮原地,像为某个难题冥思苦想着。
158 真爱遗藏古铜之心(中)
去往另一个世界前,罗彬瀚又回了趟寂静号。这次他没有去马林或霜尾,只是让∈把关于溺叶的资料又调了出来。那些内容多到十天十夜也不可能看完,他只得尽量挑出重点的部分浏览。
罗彬瀚第一次接触“溺叶”这个词是在某本里。那时他还没单独去镇上调查巨人的消息,也并没意识到溺叶和他老家的某些致瘾植物有何不同。在那本畅销中,主角的某个朋友因吸食溺叶而得了妄想症,坚信自己身处于一个虚假的画中世界,唯有投身湖水才能洗脱污浊,成为真实纯粹的活人。那个精神病患最终在夕阳下投湖而死,“尸体怎么都没法捞着”。
当时罗彬瀚只认为这是对岸的一个重大社会问题,且作者对吸食溺叶的感受描写过分详细,简直应该被扭送去检验一下。然而在去了蓝鹊那里后他的感受又变得有所不同,尤其在意这个角色的尸体失踪问题。
他让∈查询了关于“溺叶”成分的信息,结果确像蓝鹊所说,叶片含有一种类似烟草的生物碱。那其实并不怎么危险,真正的问题是它具备一种原因不明的致幻效果,且有概率引发严重的精神疾病。尽管研究者还未找出其致幻成分,但临床观察和统计数据都支持这一结论。
∈给他看了几张溺叶成株的照片,果真和野人田里的泥叶极为相似,只是叶片颜色更深,是种接近松叶的墨绿。罗彬瀚还让∈帮他整理了溺叶的起源和历史,发现它被世人所知的年头并不长——大约两百年前,一个考察队在涞马洲唐池山脉的大裂谷中发现了首株野生溺叶,研究后认定它是茄科地萍豆的远亲植物。
考察队把其中一株作为样本带回了文明世界。这件事起初并未引发重视,直到烟草公司发现该物种有利可图,于是积极游说政府通过了食品检验程序,在市场上作为另类香烟贩卖。溺叶烟因其独特风味迅速地风靡世界,直到大量成瘾者出现了致幻和精神问题,公众才开始质疑其安性。
争议和抵制一直持续至今,最后各国均对溺叶采取了不同程度的限制,作为发源地的涞马洲直接禁止了非药用生产和贩售。那在法条上约束得非常严厉,可惜实施效果却很不如人意。
循着这条线索,罗彬瀚又查询了“涞马洲唐池山脉大裂谷”。那是一道横贯涞马洲北部的巨大山脉,自东部海岸而起,直抵中西部的大平原北面。山脉中间被一个巨大的裂谷截为两段,形成了一个奇异复杂的生态天堂——西边是稀疏荒凉的低矮灌木,东边则是高大茂密的乔木林区,古树绵延两百公里,直至最东部的原石台山区。
那里正是连接着两个世界的通道所在。先前罗彬瀚所去的原石台小镇则在山区和平原的缓冲带上,距离裂谷边缘不过两百公里。倘若以直线距离估算,那差不多也就是他居住的梨海市和邻省都会蜗角市之间的距离。
那完是野人们可以靠着步行走到的地方。考虑到泥叶那狡猾的播种方式,甚至根本不需要野人们亲自到裂谷里下种。
罗彬瀚心烦意乱地关掉资料,决定停止盲目猜测,亲自去那裂谷里看看情况。
在他进行这段调查的期间,∈一直以投影形式旁观陪同,似乎对他的行动抱有高度兴趣。他甚至把自己的头发也变成了一串串溺叶。
“其实我可以跟你一起去。”他对罗彬瀚自告奋勇,“把我的数据下载到子舱里怎么样?那样我就能给你提供实时帮助啦!”
罗彬瀚有点意外:“还有这种操作?”
∈向他担保那在技术上没问题,至多是对设备硬件有一点点超额负担,驾驶辅助系统可能会偶尔卡顿,安设备和平衡器也得关掉一部分来腾出运算空间,不过如果能得到一个机智又风趣的信息集合体心智分流支陪伴,这些牺牲毫无疑问都是值得的。
罗彬瀚完认同它的理念,深深感谢他的提醒,然后直奔寂静号仓库去找李理。
“你的数据放在哪个设备上?”罗彬瀚对她问道,“我能把你带出去吗?”
听到他提议的李理挑起眉毛:“你这么做的目的是什么呢,先生?”
罗彬瀚告诉她自己准备去对付一个青春期的小神经病。那丫头某些方面颇得他老妹的神韵,搞得他有点应激反应。他迫切需要一个心理顾问来协助分析,这个人最好理性、平和、善于沟通、占内存少,而且还不会老催他谈恋爱。
不知为何他觉得李理很适合这个岗位,而在听完他的需求后,李理也干脆地让他拿起某个连接在角落上的黑匣子。那东西像极了罗彬瀚老家的移动硬盘,甚至连数据接口都一模一样。
他拔掉接口连线,李理的影像立刻消失了。紧接着他又跑回自己房间,换了套看上去更正经点的衣服。正在休息的菲娜被这阵动静惊醒过来,隔着笼子对他暗中观察。
罗彬瀚想起自己这几天都没怎么亲手喂它,于是顺手把笼子提起来,准备在旅途中巩固巩固感情,还能预防小镇警长对他实施逮捕。
诸事准备周,他带着两位异性旅伴登上飞行器,再度去往天外的彼岸。期间他拿出自己许久未用的私人手机,把李理的黑匣子插了上去。
手机屏幕亮起,但没显示出正常的开机界面。雪白的屏幕上只跳出一行红色宋体汉字。
——你好,先生:)
“呃,”罗彬瀚盯着手机屏幕说,“就这?你人呢?”
——这是为了节省简单设备的运行空间。
罗彬瀚只得接受了这种表情包都发不了的祖父级网络交友模式,唯一让他满意的是这下他可以拿着手机到处恐吓别人了。
他把飞行器停在小镇外的林子里,然后提着菲娜的笼子,照旧在镇中到处溜达,钻进每条小巷寻找酒红马尾。这镇子实在很小,他以为很快就能发现目标,结果却一无所获,只好坐在广场的秋千旁等着,直到傍晚都没找见人。
这情况令他有点担心,逐渐开始计划去找这镇子的警长打听打听。这时背后有个声音喊他,罗彬瀚扭过头,看到街角站着一个女孩。她的棕发披散肩头,穿着宽松的针织毛衣和牛仔裤,还背了个双肩书包,看上去一副女大学生气。
罗彬瀚差点把眼珠子瞪掉,直到对方走到面前,他才终于确信这人真是酒红马尾。
“你从良啦?”他关切地问道,“还是吹叶子被老师逮住了?”
虚假的女大学生蔑然昂首,撩开额头的碎发。
“这不是你说的款式吗?又老气又听话的村姑,你就喜欢这样的,是吧野人叔叔?”
“那是你误会了。”罗彬瀚说,“我不是只喜欢村姑,我是单纯不喜欢你。”
“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
“督工啊。巨人的消息,记得不?有线索没?”
酒红马尾恼怒地甩了一下书包:“我正在找!”
言下之意就是一无所获。不过罗彬瀚也不失望,他阴险地冷笑着,把蓝鹊给的舒缓药递了过去,让酒红马尾涂在鼻子底下。
酒红马尾警觉地后退了一步:“这是什么?”
“催眠药。闻一下就能把你迷晕,然后带去割器官卖了。”
罗彬瀚故意这么说,果然看到酒红马尾一把抢过瓶子,满脸挑衅地把它放到自己鼻子底下。尽管她此刻未施脂粉,那副欠人毒打的表情还是跟罗彬瀚的魔鬼老妹如出一辙。
她把瓶子放在鼻下闻了片刻,表情渐渐变得难测。罗彬瀚并不确定这药对她究竟会有什么影响,不免担心会弄巧成拙。
“怎么样?”他佯装镇静地问道。
酒红马尾目光迷离了一会儿,然后冲他轻轻微笑。那笑容完真诚,柔顺得令人毛骨悚然。
“我没事。”她用驯服温婉的声音说,“谢谢你的关心。”
159 真爱遗藏古铜之心(下)
罗彬瀚着实有点吓坏了。他有一段和自己老妹铁血残酷的斗争史,因此应对不良少女还算颇有心得。如果对方照例阴阳怪气,那对罗彬瀚而言根本就不算新鲜事。可眼前的阵仗他却从没见识过,也不知道该怎么处理。
“你干嘛突然这样讲话?”他有点害怕地问。
酒红马尾仍然微笑着,根本没听到似地自顾自说:“这几天我一直在图书馆准备资格考试的资料。我答应过父亲今年要为申请高等学院努力,可我其实没有专注学业,一直在查你问我的东西。这件事让我觉得有点压力。”
她的谈吐清晰,目光明醒,一点也不像是失去心智后的胡乱发言。罗彬瀚只好无视这种突变,先对她提议道:“你还是把药还我吧。”
酒红马尾——虽说她现在既不酒红也不马尾——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没动。她想了想说:“这个东西使我感到舒服了很多。不用再被叶烟折磨,我不想失去它。”
“草,你想对我明抢啊。”罗彬瀚威胁道,“还想不想去见野人部落了?”
“我不想。那是个荒谬的念头。这世上根本不存在野人,我只是因为青春期才想着跟爸爸作对。如果我人间蒸发,他就会多关注我一点,而不是天天加班。”
这个回答对罗彬瀚堪称完美,让他情愿把那一整瓶舒缓药都白送给对方。可因为这转变来得如此诡异,他反而有点耿耿于怀,又试探着问道:“那你以后还吸吗?”
“再也不吸了。”酒红马尾说,“我要好好准备考试,念高等学院,然后找个好工作。”
“你说真的?”
“当然是真的,谢谢你给我这个。我想你是某种来给我警示的天堂使者。”
至此罗彬瀚已经无话可说。如果这种良心忽醒的情况将来也会出现在他老妹身上,那绝对能把他感动得老泪纵横。他决定功成身退,把药留下后就姑且退出这个精分少女的生活。
“这样也行吧。那药就留给你……”
他口袋里的手机突然振动起来,打断了他的话。罗彬瀚拿出手机,瞄了一眼雪白屏幕上的红字。
——别留下药,先生。你必须再回来观察一次。
他有点愕然地读完这段提醒,想知道李理为何会有这样的要求。可酒红马尾就站在面前,让他不便对着手机麦克风说话。
“那是你的手机吗?”酒红马尾看着他说,“那是什么年代的古董?你等我一会儿。”
她转身走开了。罗彬瀚差点以为她要携药潜逃,可很快她便重新出现在罗彬瀚面前,将一个新的三叠屏手机交给他。
“我帮你买的,用这个新的更好。”
“……你哪来的钱?”
“你给了我一枚金币。那东西纯度很高,可以换一笔足够的现金。”
“那你哪来的渠道换钱?”
“我找古董店卖的。老板很喜欢我,不会追究东西的来历。”
罗彬瀚无言地接过手机,稍微犹豫了一会儿,然后把李理的黑匣子假装成充电器插上去。他这么做是为了让李理得到一个更好的运行设备,可是那新手机却半点反应都没有。他只好又把黑匣子连回旧手机上,屏幕立刻亮起。
——不要让我登录一个安性未知的设备,先生。她在转移你的注意,你必须要回你的药。
那两行字透露出一种坚决的态度,罗彬瀚只得抬头对酒红马尾说:“你先把药还我。”
“就不能送我一瓶吗?”
“能,但这瓶我得还给别人。等我下次来再给你带瓶新的。”
他面不改色地扯了个谎,半哄半骗地拿回了舒缓药。当酒红马尾把瓶子还给他时,菲娜在笼子里骚动起来。它焦躁地团团乱转,用尾巴狂扫积在笼子底部的垫土。
“这是你的宠物?”酒红马尾说,“我从没见过这个品种的宠物蜥蜴,你确定它合法吗?不过它的样子倒是挺漂亮的。”
她伸出手,隔着笼子去摸菲娜的尾巴。菲娜立刻跳到笼内最远的角落,蓄势待发地半张开嘴,那样子酷似攻击狩猎前的准备姿态。
罗彬瀚本想把它拿出来透透气,却没想到它如此讨厌生人,只得打消了这个主意。
“它是我捡的,还不清楚是什么品种。”他耸耸肩说,“天快黑了,你回家吧。”
酒红马尾仍然恋恋不舍,想再得到那种舒缓药。她如同上瘾般的反应让罗彬瀚由衷害怕,连连保证自己会很快带着药回来。
“你真的不能把这瓶给我?”
“这瓶太旧了,我怕过期。”罗彬瀚拒绝道,“回头给你带新的,每周每月给你带。”
“就不能是现在?”
“下次,下次。下次一定。”
酒红马尾幽怨地望着他:“那你下次什么时候来?”
罗彬瀚预感自己必须说个准确的日期,否则便难以脱身。他语调极其诚恳地说:“明天。明天我再来。”
他把酒红马尾打发离开,然后决定明天的事明天再说。出于内心的不安,他还远远地跟踪着对方,确定她走进家中,而不是又跑去了山里。
夕阳将坠,他回到寂寥空旷的小镇广场,看到几只乌鸦聚在地上。也许是心鬼作祟,罗彬瀚总觉得那些漆黑的小眼睛正诡恶地偷窥着自己。
他用碎石赶走乌鸦,然后拿出手机对屏幕问:“这小神经病到底怎么回事?”
屏幕上的字回答:我不知道,先生。
“那你干嘛让我把药讨回来?”罗彬瀚说,“我还真没想到这药效果这么好。再给她多用几次没准就痊愈了?”
——你认为她刚才的样子是一种康复表现吗,先生?
罗彬瀚一时答不上来了。他很难判定刚才的温顺小兔和之前的不良疯妹哪个更不正常一点,那感觉像站在一片遍布诡雷的平原上,往哪儿走都可能被炸飞。
“明天再看看吧。“他咕哝着说。然后回到飞行器上,绕过小镇往西边开。他不准备就这么回寂静号,而是要趁着夜黑的时候飞去那个溺叶的发源地看看。
唐池山脉大裂谷位于涞马洲的北部荒野,是这颗星球上最大的陆地断裂带。它的两岸由于地质运动而出现明显高低差,又因此形成了截然不同的生态环境,同时还分布着近百个湖泊和十几座死火山。
由于过去乘飞机差点失事的经历,火山这个词的出现让罗彬瀚有点敏感,但他调查发现这颗星球已经上百年未出现过火山喷发现象,倒是地震和海啸频发。后两者对一个活动于大陆中部的飞行器显然都没啥威胁,所以天灾必不可能干扰到他今夜的冒险。
他一帆风顺地飞到裂谷边缘,在月色下俯瞰那片蛮荒世界。西边荒原漠漠,灌木稀零;东边幽林萧萧,树浪翻涌。两者中央是深不可测的幽邃鸿沟,被世人称为这颗星球的童年伤疤。
然而在罗彬瀚眼中看去,那道巨大裂谷好像微微翘着,如身下的星球咧开巨嘴,露出狰狞的笑容。
飞行器钻进谷内,按照∈的设置扫描周遭环境,寻找任何类似溺叶,又或者具备明显异常特征的物品。不出多时,地图上便显示出密密麻麻的红点。
罗彬瀚往红点最密处飞去,越是深入谷地,新发现的红点就越多,甚至在地图上涂出了一块血红色的心形图案。他开始感到不对劲:形状可以只是巧合,但如果溺叶是依靠动物排泄种子繁殖,那如此密集的生长区便显得不合常理。
按照探测结果,飞行器最终降落在裂谷西侧的角落深处。那是片干燥无毛的沙土地。罗彬瀚跳出飞行器,找了根棍子开始挖掘。他每挖深一点,肩膀上的菲娜便甩动尾巴,警告似地打一下他的后颈。
罗彬瀚留意了它的反应,但觉得那还没激烈到需要罢手撤退。当树棍触到某个坚硬物体时,他蹲到坑边,拂开沉积的细碎泥沙,露出其中隐藏的秘密。
一团粗壮虬结的树根,又或是坚硬枯死的老藤。它们如一张密不透风的罗网覆盖住坑底,让外界毫无窥探的余地。
三色月辉撒在它们沾满尘沙的根茎上,散发出晦暗冰冷的金属光彩。罗彬瀚认出了它的光泽,那是历经锈蚀后的青铜枝叶。
160 金歌鸣破败朽之城(上)
罗彬瀚有点茫然地站起来,环顾自己周遭的环境。他站在一片斜倾的岩壁下,几乎处于裂谷最低处。谷底两侧散布着许多不规则的岩体构造,犹如鬼魅山魈矗立月下。山壁的阴影中暗蚀洞籁,当夜风吹过时发出骇人的嚎啸。
他在这阴森的荒野里静静聆听着,有几次仿佛捕捉到某种细足蠕动的声响,而当他真正想要去锁定声源时,又会发现那不过是风打枝叶的杂噪。
蛮荒世界在夜色里沉寂着,让他感到自己正置身一场幻梦,随时都会在家中床上醒来。只有脚下的青铜枝叶半隐半露,坚硬,顽固,充满真实感,把他牢牢锚定在错乱纷纭的现实中。
这场真人冒险已然让罗彬瀚感到吃不消。他选择拿起手机申请场外求助。
“现在咋办?”他对李理说,“我是不是先撤比较好?”
屏幕上跳出文字,让他把手机摄像头对准坑底。罗彬瀚这才知道李理刚才什么都没看到。他马上用手机把那些青铜枝扫了一遍。
手机开始振动,发来一个来电号码完空白的呼叫。罗彬瀚接听了这个颇为惊悚的幽灵电话,从扬声器里传来李理的声音。
“我想这种方式商量会更有效率。”她说,“你现在怎么考虑这件事呢,先生?”
罗彬瀚告诉她这件事显然和云中城的炼丹士绾波子有关。这又让他费了点时间向李理解释绾波子是谁。
“她两百多年前在野人那里失踪了,现在那小机器人还在对面世界找她呢。”罗彬瀚说,“我觉得她可能根本就不在对面了……她两百年前来过这里,还不小心把自己的东西撒了,所以这里有她的青铜树,还有溺叶。你觉得我这个说法怎么样?”
“我部分同意,先生。”
“所以我现在是不是应该把其他人先找来?反正我也没别的招了。”
罗彬瀚诚恳地表达着自己的无助。绾波子失踪是在野人世界的两百年前,而考察队发现溺叶也是两百年前,鉴于这两个世界的时间流速几乎完同步,罗彬瀚断定溺叶的出现和绾波子有关。可那已经过去太久了,如果绾波子还在此地,她总不至于整整两百年的时间不去取回自己的飞船。
但她究竟去哪儿了呢?被某个政府秘密绑架关押了吗?罗彬瀚不认为当地政府能对付一个星际炼丹士,除非她也被一群疯狂的仇家紧咬不放。
他并不了解绾波子的生平,因此也无法再推断下去。回去告知波帕和乔尔法曼似乎是最好的选择。
就在他准备爬回飞行器内时,手机里的李理说:“我对你的猜测有一个小小的疑问。”
“啥疑问?”
“青铜是怎么从地里长出来的呢?”
罗彬瀚呆了一下。他不知道这个问题和自己的猜测有何联系。
“这个嘛……大概就是神奇的炼丹术?我们船上不也有俩平地起飞的吗?”
“我不是在问青铜怎么长出来,先生。我问的是怎么从‘地下’长出来。”
“这重要吗?”
“这显然是一切的关键。我们姑且不考虑这种超积累植物——我认为不如说是类生命金属——是否真能无条件地在天然环境下生存,但你告诉我你过去看到的青铜树是长在陆地上的。它们不会自己埋进地底。倘若这不是因为某种极为凑巧的地质运动后果,那我只能认为这地下尚有更大的隐藏空间。”
“你到底想说啥?”罗彬瀚稀里糊涂地问。
“有人设法进入地下,在地底播种了它们。”李理说,“你得注意观察周围,先生,你不觉得这附近的山洞听起来很深吗?”
罗彬瀚闻言又跳出飞行器,把视线落在山壁的阴影处。每逢风声刮过,岩石缝隙中便发出许多空洞的回响,仿佛山脉本身在低沉喘息。
那些山窟一定很深,而且内部有所连通。当他专心聆听时这个念头便愈发强烈。他循着寒声飘来的方向走到两块岩体的低坳处,发现那里有个天然的岩洞。
细微气流和土腥气从洞中散发出来,罗彬瀚探头往里窥探,发现一条崎岖向下的天然裂口。那罅隙看上去很宽敞,足以供成人平安通过。
罗彬瀚首先瞄一眼菲娜,确认安警报等级没有提高,然后对李理说:“你能开手电吗?”
手机后部的闪光灯亮了起来,照出山隙深处的环境。许多纤毛般细长反光的尘埃弥漫在通道底部,严重干扰了罗彬瀚的视野。他不得不扶着石壁往里走了几步,才能看清那底下的情况。
那似乎是某种山体内部坍缩而形成的天然洞窟,呈现狭长弯曲的类椭圆形。裸露的洞壁以大片青黑色岩面为主体,有着明显的晶体颗粒与杂质,某些部分则黝黑光滑如墨色的玻璃。
李理让他把手机镜头对准岩壁照了一会儿,随后告诉他那应该是某种高温热接触形成的变质角岩,而混杂其中的玻璃质则更像黑曜石。
“那说明啥?”罗彬瀚问。
“我们离火山不远呢,先生。”
罗彬瀚有点警惕,但仍然记得这个世界已有上百年未见火山喷发,根本没有道理在此刻单独针对他一个。他小心地抱在洞口观察了一会儿,确定里头没有异动,这才沿着斜道滑下去检查情况。
成分不明的丝状尘埃飞进他口鼻内,呛得罗彬瀚打了个喷嚏,有点担心那东西有毒,但看看菲娜又没什么反应。于是他继续往深处走,在第三次被飞尘呛得打起喷嚏时,旁边的岩壁已经变得极为潮湿。表面积水闻起来混杂着铜锈和腥香。
罗彬瀚伸手摸了摸岩壁,觉得那些石头有点发软。就在他准备向李理打听一下这又是什么石头时,岩壁对面的景象吸引了他的注意。
一片由青铜藤条交织出的墙柱。它完覆盖了一整面洞窟,宽高难以估量,只能从那上窄下宽的弧状轮廓判断出其主体还在地底更深处。
这堵青铜藤墙以着不可思议的顽强钻透了山体和岩石,将它繁复精美的花叶展现在罗彬瀚眼前。当罗彬瀚走上前时,藤条开始伸展蠕动,发出一阵吱吱嘎嘎的金属扭曲声。
一根藤条穿透岩顶,伸到罗彬瀚脸前,末端绽放出六瓣的铜花。花朵并非古锈的暗青色,而是金红灿烂,湛亮如新。
罗彬瀚盯着这朵眼前的铜花,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他偷偷瞄了眼手机,李理也没有提供任何场外提示。
“呃,”他说,“在吗?”
洞窟安静了几秒,接着青铜之花骤然收拢,朝罗彬瀚发出一声冲锋号似的金鸣。青铜藤柱的内部响起震耳欲聋的金属扭曲声,无数枝蔓从洞窟的岩石底部钻出,抓向罗彬瀚的脚底。
菲娜率先蹿出罗彬瀚的肩头,朝着洞口的方向跳了过去。罗彬瀚很想谴责它的不忠,但也只能跟着夺路狂逃。他在那恐怖的金震之音里逃上斜坡,因为过度紧张而磕绊了一下。他的手抓向潮湿的岩壁,那瞬间觉得自己好像抓在了一块鲜活柔软的冷肉上。
罗彬瀚来不及细想,又直起身继续逃跑,头也不回地冲出洞口,紧随菲娜跳进飞行器里。等他一路狂升逃离裂口的顶部后,才看到岩壁两侧的泥岩如黑色洪流般滚滚滑落,转眼间将他刚才停留的地方彻底淹没。
罗彬瀚呆若木鸡地望着这一幕,接着发现不止他刚才所处的区域,整个大裂谷都在疯狂地震颤、崩裂。岩石山体脆弱得好似湿泥,被源源不断地撕离地面,连带无数土壤和林木一起滑向裂谷深渊。
大地的狞笑向着东西两面扩散,一场范围远及上百公里外的恐怖地震开始了。
161 金歌鸣破败朽之城(中)
地震直到凌晨时才彻底平息。
裂谷附近的地貌简直已面目非。林被损毁无数,而山中栖息的鸟兽们也完没有预感到地震的发生。它们被这阵动静吓坏了,或者在林间盲目逃窜,或者如坏掉的木偶般呆立原地。
一只很小的鼠类动物从林子里逃了出来。面对泛黄的野草和萧瑟的秋风,它仓皇地张望着,仿佛在思考自己究竟能够去哪儿。这会儿已是深秋,它的洞穴和存粮已部付诸东流。它究竟要如何度过一个漫长的冬季呢?
但它并不打算放弃。迎着旷野之风,它用爪子抹了抹脸,准备奔跑向新的生活。就在这时一道细长的影子射了过来,重重刺在它的侧腹部。它立刻浑身僵硬地倒下了。
一只怪模怪样的丑陋蜥蜴爬过来,张嘴把它吞进肚里。
“嘛。”蜥蜴砸吧着嘴,不太高兴地评价道,“嘛嘛。”
“都这时候了还吃老鼠呐?”目击了程的罗彬瀚说。他坐在一块腐朽的横木上,有点崩溃地把脸埋进双掌中。
吃饱后的菲娜溜回他腿上,用舌头点射他手掌上的戒指玩。在那一次次“呐呐”的呼唤声中,罗彬瀚终于忍无可忍,抓起菲娜关进笼子,然后愤怒地对天空比了个中指。
被切成免提模式的手机振动了两下。扬声器里的李理声音说:“你看起来需要放松一下情绪,先生。”
“我咋放松?”罗彬瀚有点神经质地说,“这破地方从人到星球都针对我。我他妈只是好奇想下去看一眼,结果它就闹这么大动静?有必要吗?啊?我能不能拥有一点正常的游戏体验?”
“我们是在正常地办事,先生。”李理平静地说,“刚才只是一场调查过程中的意外波折。若你想让事情有所进展,承担一些风险和破坏是不可避免的。”
罗彬瀚觉得那场地震显然已经不是“一些风险和破坏”的程度。他毫不怀疑如果此世政府知道他是罪魁祸首,甚至会有专门的军队被派来追杀他。可他也只是对着一朵小铜花说了句话,然后便引发了如此规模的地震灾害,这简直不讲道理。
他的思绪被这场天地剧变闹得彻底麻木,一点也不想思考其中的缘由。可这会儿距离黄昏还远,他无法通过湖面返回另一个世界。最终他把飞行器开向原石台小镇,想看看那里的损失情况。
黎明前的小镇黑暗但却热闹,地震的余波遍及此地,严重损坏了电力系统。人们不敢待在家里,只能跑到空旷的地方呆着,对这毫无预警的灾难议论纷纷。
罗彬瀚趁乱混进人群,跟着来到小镇广场上。他一眼就看见秋千旁的酒红马尾。她这会儿还穿着套单薄的睡裙,脚上趿着塑料拖鞋。
“看看你干的好事。”她打着呵欠,对灰溜溜跑来的罗彬瀚说,“整个小镇都差点毁了,这下你满意了?”
罗彬瀚差点没给她吓死。他赶紧偷窥周围,见无人在意他们的谈话,这才恐吓道:“你胡说八道什么?啥叫我干的好事?再造谣诽谤我就不给你带药了!”
酒红马尾不屑地笑了:“谁想要那种臭烘烘的烂泥。你留着它治自己屁股上的痔疮吧,野人叔叔。你肯定在做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才把自己搞得这么脏。”
罗彬瀚瞪着她的脸。现在她的神情语气又变成了小疯妹,而他上次离开甚至不超过二十四小时。他很难说是地震还是此人更让他感到崩溃一点。
“你现在还准备读书考学校不?”
“别说白痴话,我才不去那种恶心地方。”
“那您准备啃老一辈子啊?”
酒红马尾不满地说:“我要去山里啊。这是我们说好的!”
这会儿她又改了主意,令罗彬瀚恨不得把这整颗星球都炸了。为了确认此人不是人格分裂症患者,他提醒道:“你记得我俩昨天傍晚刚见面吧?那时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提起这个,酒红马尾便愤慨地跳了起来:“那是你骗我这么说的!你和你那臭烘烘的药膏!你还想让我一直服那玩意儿,好阻止我去山里找野人。你这个屁股烂疮的贱人!”
“你这都哪儿学来的?”罗彬瀚头痛地说,“不许瞎嚷嚷,再闹我就给你强行吃药治疗了。”
“你敢。那我就告诉爸爸你性骚扰我。”
罗彬瀚懒得理她。他现在被地下铜树的事吸引了注意,暂时不急着去研究这个小疯妹身上的谜团。为了不让她真的去举报自己,他摆了摆手说:“我走了。这地震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但震源是在大裂谷那儿,离你们够远了,估计后续不会再发作。你自己好好待着,多注意点安吧。如果过几天还是没水没电就告诉我,看看我能不能给你搞点办法。”
“我又不待在这儿。”酒红马尾说,“爸爸去维护治安了。他让我先去骨蓝市的叔叔那里住几天。我肯定会无聊到死,不如现在就躲进山里去。”
罗彬瀚警告道:“你敢去我就把你杀了分尸。”
酒红马尾鄙薄地格格发笑,挺着胸说:“你不做点别的?我看你其实是个软趴趴,要么就是喜欢带把的。”
“滚。”罗彬瀚说,“我真要喜欢男的,对你这一马平川的铁汉身材早该把持不住了。二十岁的小姑娘嘴里都是些什么玩意儿?”
“你管不着,软趴趴野人叔叔。”
“哦,那您自己待着吧。我回去找个身材能看的玩了。”
罗彬瀚转身要走,这时酒红马尾却拂着头发问:“你想去市里看看吗?”
“啥?”
“骨蓝市。等下我得自己开车,或者找个人送我,多载你一个也没什么。既然你跑到山外来,难道不想看看市里的样子?反正我正无聊呢,可以带你到处转转。”
这个提议出乎罗彬瀚的意料。他回忆了一下骨蓝市的地理位置——这城市据说是因过去挖掘出了巨大的蓝色龙骨而得名,距离原石台镇不过数十公里,那对飞行器来说是能轻松跑上十个来回的距离。
罗彬瀚觉得自己正无事可做,在返回野人世界前最好也不要再去接近大裂谷,而且还能监视酒红马尾老老实实地去她叔叔家里。
“行啊。”他同意道,“不过我不坐你的车。我有自己的。”
“你还有车?让我看看?”
“就不让你看。你要想坐我的车就得把眼睛蒙起来。”
罗彬瀚不太愿意暴露飞行器的事,因此想叫她知难而退,可没想到酒红马尾对野人的私家车兴趣极大,甚至答应了他这个完无理的要求。她先领着罗彬瀚回家,给自己换了身衣服,又让罗彬瀚把满身泥污灰尘擦擦干净。
“你肯定在草丛里钻过,”她说,“身上到处都是细毛。”
罗彬瀚靠镜子打量了一下自己,发现身上果然有很多纤毛状的灰尘。他进浴室里脱掉衣服抖了抖,再出来时却吓了一跳:酒红马尾又穿上了之前那套破破烂烂的杀马特衣服,梳着马尾辫,辫上还有一线挑染的红发。
“你就这样去见你叔?”他震惊地说,“还有你他妈什么时候染的头发?”
酒红马尾冷笑着瞄他一眼,拆散马尾辫子后轻轻拉扯,拔出一束酒红色的假发。她甩开头发,披上宽松的针织外套。一个女大学生。
她把外套的领口拉到左手肘位置,歪斜又暴露地挂在肩膀边,然后将酒红假发贴回原位,扎成马尾模样。一个不良疯妹。
罗彬瀚叹为观止,决定回去就给他老妹买顶正常点的假发。他催促着酒红马尾收拾完行李,然后带着她出了镇子。
“眼睛蒙了。”他把一条不透明丝巾递给对方。
酒红马尾不情不愿地照办了。然后罗彬瀚把她搬进飞行器内,调整目的地坐标,尽可能平稳地向着骨蓝市飞去。
162 金歌鸣破败朽之城(下)
在这场短暂的旅途中,罗彬瀚一直留神监视着酒红马尾,不让她偷偷拉开蒙眼的丝巾。期间好几次对方企图把手伸到耳边,都被他毫不客气地打开。
“嘿,为什么你的手老是离开方向盘?”酒红马尾说,“你应该看着路而不是我!”
罗彬瀚气焰嚣张地拍着肚子:“现在路上空着呢。”
“你在放什么屁?现在应该有一堆人等着离开小镇去城里住几天……不过我确实没听到其他车的动静。你走的是正路?”
“你猜啊。”
酒红马尾脸上露出强烈的怀疑神态,罗彬瀚也由得她去。事实上他甚至有点好奇对方看见飞行器后的反应。她也会觉得这是野人本该拥有的东西吗?
他最终没有给自己找这个额外麻烦,而是老老实实地把酒红马尾送到了骨蓝市,让对方在一无所知中完成了这辈子最诡异的顺风车旅行。
飞行器打开了隐身模式,绕着城市边缘盘旋了几圈,让罗彬瀚先对这里产生一个大致的印象。骨蓝市比原石台小镇先进很多,但以都市为标准也不算特别出众。总面积至多只有梨海市的三分之一,而且尽管建筑风格很现代化,整体色调却有种灰扑扑的陈旧感。罗彬瀚直觉这里人口很少,不是什么繁荣的大都会。
大裂谷地震结束未久,天空变得异常通透洁净,没有半丝残云留下。高楼密布的市区从高处看去就像一个放置在强光灯下的精美模型。迎光的玻璃和金属闪耀发亮,背光处的阴影也更加浓重。
从高空俯瞰这一幕让罗彬瀚产生了眩晕的感觉,生平第一次他发现自己有点恐高症的倾向。他把飞行器停在某栋明显废弃的大楼顶部,再把酒红马尾从飞行器里搬出来。
为了不让对方有机会对自己冷嘲热讽,他搬酒红马尾的方式是直接把对方的肚子抗在肩上,像个搬运工送货那样直接把她带到楼底。下楼梯时的颠簸引发了她的不满。
“你干嘛要把我搬这么久?”她抗议道,“怕我回去找到你的车?还有你该死地到底把车停在哪儿了?为什么这里的路这么颠簸?”
罗彬瀚一概不答,只是闷声下楼,从安通道出去后才把她放到街上,摘掉蒙眼的丝巾。
“哦,终于舍得让我看看外头了?”
酒红马尾用手挡住阳光,到处张望着。认清周围的环境后,她撇着嘴说:“你还真把我带到这里来了。”
“不然呢?”
“没什么。我还以为自己摘掉眼罩后会出现在哪个废弃仓库里呢。”
罗彬瀚双手环胸,有点懵惑地看着她。他觉得自己应付不良少女已经很有经验了,可此人显然超出了正常的青春期叛逆程度。
“你他妈知道自己在干嘛吗?”他忍不住带着点严肃地问,“你以为自己嘴巴上讲的这些事不可能真的发生?还是你觉得自己可他妈另类了,碰到什么危险都不在乎?”
他的语气已经近乎严厉,就算是训斥自己老妹时也不过如此。酒红马尾被他的态度震了一下,低头假装理了理自己的衣服。
“这用不着你管。”她硬邦邦地说,“你又不知道我的感受。”
“我他妈才不关心你的感受。我只想知道你这傻逼什么时候会把自己作死,这就叫奇葩观赏。”
酒红马尾抬脚往他的裆部踹。这招也是不良少女通用技俩,罗彬瀚早有丰富经验,不费吹灰之力地躲闪开,然后继续跟着她往前走。
“你干嘛还跟着我?”酒红马尾说。
“奇葩观察啊。而且我还得盯着你回你叔叔家。”
“你没权利管我去哪儿!我想什么时候回去就什么时候回去。”
“少放屁。镇上一堆人都看到你跟我走了。到时候你要是失踪在市里,我找谁说理去?”
罗彬瀚随口说完这句话,结果发现酒红马尾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色。他立刻后悔了,好声好气地改口说:“你现在不回去也行,不是说要带我看看这地方吗?”
“好吧,那你想去哪儿?酒吧?舞厅?按摩店?”
作为好几家夜总会的小开,罗彬瀚对于前两者的感觉就像一只鸡被关回了鸡笼里,属实无甚乐趣。至于后一种选择,哪怕他真的有心尝鲜,也绝不接受被一个冒牌女大学生领去。
他绞尽脑汁琢磨了一会儿,说:“我记得这里曾经挖出过蓝色的龙骨?就收在市立博物馆里?去看看那个吧。”
这是他在仓促间想到的最保险省心的消遣场所,毫不意外地遭到了酒红马尾的大肆嘲弄,途中她还不肯罢休,接二连三地说了好几个关于他下半身能力的恶毒笑话。
罗彬瀚自诩兴趣朴实,人格刚健,因此对她的诽谤中伤毫不理睬,直觉拿出手机和李理打字聊天。他向李理抱怨自己实在拿这个小神经病没辙,问她是否应该再用点舒缓药。
李理没有给他太积极的反馈,只简短地回了几个字:不建议这么做。
——那还能怎么治她呢?罗彬瀚打字问道。
手机里的旅伴安静许久,然后留给他一个匪夷所思的建议。
——你得试着从疯子的眼中看世界,先生。
罗彬瀚扭头瞥了瞥酒红马尾,觉得李理这根本是在刁难自己。直到他们坐公交到了博物馆门前,他还是不知道怎么实施这个建议,而手机也再未给出任何说明。
他绝望地对酒红马尾问:“你觉得疯子平时都是怎么想的?”
“疯子干嘛还要想东西?”酒红马尾说,“他们既没责任也没考试,是我就什么也不想。”
罗彬瀚觉得她更有发言权,便让自己头脑空白地踏进博物馆中。这间市立博物馆就和骨蓝市本身一样又小又旧,大略分了艺术、历史、自然等几个区块。他在里头了解了这个城市从贸易集市发展起来的五百年历史,因为靠近唐池山脉而具备的独特自然生态环境,近代还出了一个颇得业界赞誉的雕塑家,以风格前卫怪诞而闻名。
这寒酸展馆里最大的镇馆之宝,毫无疑问是那块五百年前被发掘出来的蓝色巨骨。专家们鉴定认为那是一块恐龙化石,因为某种未知原因而使骨骼表面结晶化,变成一层暗蓝的硬质外壳。
罗彬瀚在中央展厅里看到了那块磨盘大小的骨头。他觉得这玩意儿真是见面不如闻名,那所谓的“结晶化外壳”看上去灰扑扑的,只在光照下透出一点点蓝。他很快失去了兴趣,跑去研究历史展厅的另半边——那只发现了溺叶的考察队正出自骨蓝市的研究机构,展馆里还留着当时的数码照片和纪录片资料。
他点开影像资料,看着几个考察员把发现的溺叶挖掘出来。那时他们对这件事的影响一无所知,都笑得很开心,甚至还拿着手机跟溺叶自拍合照。罗彬瀚尤其留意考察队挖掘溺叶时的环境。那里看上去和他昨夜去的裂谷底部非常相似,使他愈发确信溺叶的出现和绾波子脱不开关系。
这件事是他在博物馆中最大的收获,可此外再也没有别的东西引起他的注意。当他们最终走到馆顶餐厅休息时,总共才不过花了一个多小时。
“你还想去哪里?”酒红马尾咬着饮料吸管问。
罗彬瀚已经想不出了。他甚至差点说出要去图书馆,但他直觉那里不会有所收获。这时他想起了李理的提议,于是自暴自弃地对酒红马尾说:“你觉得这里什么地方最刺激?别老是夜店酒吧的,有没有更疯一点的?”
酒红马尾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
“我向来很讨厌这里,宁愿在镇子上待着。”她说,“所以我不知道这里有什么可玩的。”
“你为什么不喜欢这儿?”
“这里老是有股腐烂味,生活让人窒息,具体的我也说不上来。你自己看看啊。”
罗彬瀚闻言望向屋顶下的街道。他看见灰扑扑的水泥马路与稍微生锈的铁皮路灯,还有远处林立的楼房和广告牌。那些景致在他看来再寻常不过,但这时他又想起李理的建议,便强迫自己继续长久地凝视城郭,捕捉酒红马尾说的那股“腐烂味”。
“感觉如何?”酒红马尾问道。
罗彬瀚缓慢地摇头。他只觉得这地方光线太好,瞪了一会儿就让他眼睛疼。视神经深处抽搐不已,像有一颗野草籽正生根发芽。
“没啥感觉。”他揉着眼睛说,“不过我想到一个好去处。”
163 石雕堕毁狡伪之声(上)
罗彬瀚不知道这个主意是怎么从他脑袋里冒出来的。当他看着那繁杂又统一的城市轮廓时,他忽然想起之前看到的那些雕像。它们由一个叫做奥杜佛多的艺术家完成,被誉为是这座城市的艺术明珠,按照他作品的年代估算,此人如今大约在五六十岁上下。
在骨蓝市博物馆中展示着许多他的得奖作品照片,还有两个他专门为骨蓝市五百年庆典制作的雕像实物。其中一个是完由骨架组成的巨龙,象征城市的历史与精神;另一个则是背生蝶翼的春之女神雕像,是为宣传春季花车游行活动而作。
那两个雕像都极尽精美繁冗,但却从细节透露出某种令人不适的躁郁。罗彬瀚尤其不喜欢那尊女神像:它的轮廓柔美典雅,神态栩栩如生,却在雕像表面浅刻着无数密集排列的六边形图案,在灯照下犹如漆黑的蜂巢。
依据旁边附注的文字说明,这些六边形图案寓意着“蜂的勤劳带来甜蜜”,正是春之女神的精神内涵之一。但在罗彬瀚看来,这些规整的六边形花纹与女神曲线柔和的躯体实在很不相称,密集得令人反感。
尽管如此,罗彬瀚却注意到酒红马尾对那尊雕像格外关注。她在女神像面前站过足足五分钟,脸上透出少有的专注,倒好像挺喜欢那种风格。他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刚才望着城市风景的时候,那尊有着蜂巢纹理的女神像又浮现在他眼前。
他想到李理让他从疯子的眼中看世界——艺术家和疯子岂不是仅隔一线?
“我们去找找看那个雕塑家怎么样?”罗彬瀚说,“刚才介绍上不是说他就住在这里吗?我们就去打听打听,看看能不能找到他的工作室。”
酒红马尾二话不说地同意了。她好像完没考虑过那位雕像家的**或人身安问题,当场就拿着手机搜索起来。罗彬瀚揉着眼睛说:“你这玩意儿真能查得到吗?应该属于个人**吧?”
罗彬瀚的计划其实是去找市内有名的艺术馆。按照他的经验,像奥杜佛多这种身价的艺术家总要和本地的艺术商保持一定往来,如此才能有客源保证。他们大可以沿着这条思路试试,哪怕行不通,这个探索过程也可作为消遣。
但酒红马尾另有办法。她告诉罗彬瀚十几年前有个国际艺术奖项在公布候选人时发生了严重失误,大量受邀名人的**住址被泄露出去。那些名单岑曾经广传网络,她的某个朋友就刚好保存了一份。
罗彬瀚开始对她刮目相看:“你还有这种朋友?”
“事实上这就是我自己,”酒红马尾说,“我总是计划着什么时候戴上一个动物面具,再带上刀和枪去拜访他们。”
“你仇富啊?”
“不,那只是为了好玩。”
罗彬瀚并不把这个小疯妹的话当真,只是要笑不笑地说:“你这样只会被他们的保安打个半死。”
酒红马尾无所谓地耸耸肩。罗彬瀚觉得自己离李理说的疯人视角又近了一步。他的眼睛大概是被风吹进了沙子,越往外看就越不舒服。
“我找到了。”酒红马尾说,“在百兰公园4号。”
那已经是十多年前的地址,不知道是否还能作数。但当罗彬瀚发现这地址位于偏僻的城郊后却多信了几分。他生平只熟悉两个艺术家,那就是周雨的女友和准岳父。这父女两人在世时都住在梨海市远郊,一栋与世隔绝、交通和购物都极其不方便的老旧西式别墅里。
那大概是艺术家的某种怪癖,而房子如今已然在周雨的管辖下,听说是交给了一个偏远乡下来的农村妇女打理。
他和酒红马尾一起叫了辆出租,去往城郊的百兰公园。期间罗彬瀚的眼睛还是有点胀痛,一触阳光就会流泪。酒红马尾发现了他的情况,帮他扒开眼皮吹了吹。
“外表看上去没什么事,也没看见血丝和别的……你要不要去医院检查检查?”
“不用。”罗彬瀚说。他不确定这个世界的人在体内构造上是否跟自己完一致,最好还是避开任何穿帮的风险。
他们坐出租车去往百兰公园。期间罗彬瀚坐在车上低头思索,审视自己此刻究竟在做什么。那两座代表城市的雕像影子仍然在他脑海中徘徊,让他产生了某种迫切的渴望。
去见那个雕刻家,他模模糊糊地想道,这是可以确定一些事情的。
他昏沉地思索着,直到司机停车时才惊醒过来。大概是处于封闭车厢内的缘故,他眼睛里的异物疼痛减轻了许多。罗彬瀚由此判断这个世界的空气环境可能对自己不太适合,不过反正他一两天内就会回去,因此也犯不着太紧张。
百兰公园4号矗立在城郊某片山丘的顶部,是一栋三层的圆顶小别墅。它装潢华美,却与旁边几栋隔得很远,有种格格不入的冷漠感。
看到这栋建筑令酒红马尾非常兴奋,甚至主动抱住罗彬瀚的胳膊说话。
“你觉得住在那里每年得花多少钱?”她说。
罗彬瀚瞄了她一眼:“你羡慕啊?”
“不,当然不。我对占据那么大的空间不感兴趣。”酒红马尾说,“可我倒想看看那么多钱可以让一把火烧多久。”
这是个倾向危险的发言,但罗彬瀚也习惯了。他们一起来到庭院大门前,却意外地没看到任何安保人员。罗彬瀚按了按门铃,好半天里头才走来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人。
对方衣衫不整,目光阴沉,隔着门向他们询问来意。罗彬瀚告诉他自己是来找那位大艺术家寻求商业合作,想给自己的家族企业定制一个独一无二的镇店雕像。
他此刻的打扮穿着其实不怎么支持他的言论,但对方还是放他们进了屋内。年轻人介绍说自己是奥杜佛多的学生,眼下大艺术家有事出门,自己正代为做一些简单的原料处理。不知为何,他似乎挺喜欢酒红马尾,总将目光放在她身上打量。
“我们能去工作室里看看作品吗?”罗彬瀚问。
“现在可能不太合适。”年轻学生礼貌地婉拒道,“工作室里太乱了。”
罗彬瀚不打算强求,但酒红马尾却对那年轻雕刻家死缠烂打,央求他偷偷带自己去看一眼。罗彬瀚看出她根本不是喜欢雕像,只是单纯叛逆心发作,非要强人所难才觉得高兴。
那青年立场不坚,不出几个回合便举旗投降,答应带他们进去看看。但在那之前他要先收拾收拾,把部分涉及商业机密的未完成品盖起来。
这听起来没什么不合理,因此罗彬瀚配合地留在会客室里,一边喝茶一边观看墙上的照片。酒红马尾却像个趁着万灵节逃出地狱的魔鬼,开始片刻不停地鼓动罗彬瀚跟自己一起在这栋房子里纵火,或者去把工作室里的雕像都砸了。
“你是想气死你爹吗?”罗彬瀚无动于衷地喝着茶说,“你尽管去,以后就在女子监狱里想着怎么进山找野人吧。”
酒红马尾踢了他一脚,故意把茶水打翻,扬言要偷袭工作室后就跑了出去。罗彬瀚坐得正舒服,又不觉得她真有能力实施刚才所说的犯罪,便依旧窝在沙发上观看照片。
那些相片是老艺术家的往昔作品,大多数跟人体有关,但却又不完是写实的风格。他似乎很喜欢把部分人体和别的零碎东西拼在一起,像是大量齿轮、钉子或是贝壳,在极度的繁美炫目中又密集得让人心底发毛。
一张由婴儿躯体和贝壳四肢组成的雕像照片让罗彬瀚想到过去。他在去门城前穿越的那片贝壳海,还有寂静号仓库里的紫珍珠,艺术家们是否也在梦中见过这些呢?
罗彬瀚走到相框前,看到底下写着这座雕像的名字——《诞生》。
他的眼睛又刺痛起来。他正要伸手揉一揉,楼下的工作室里传来女人的尖叫。
164 石雕堕毁狡伪之声(中)
罗彬瀚扔掉茶杯,向楼下的工作室冲去。
刚才的尖叫声戛然而止,只持续了两秒不到,但罗彬瀚肯定那是属于酒红马尾的声音。虽然他不清楚小疯妹又闯了什么祸,但那动静显然不是个好兆头。
他冲过楼梯和走廊,用肩膀撞开工作室厚重的铁门。
“喂,冷静点!我们会赔偿你……”
映入他视线的是无数深红色的涓溪。
室内的石头地板已经磨到发白,一道道重物搬运遗留的凹痕正逐渐被鲜血填满。沿着那些红线追溯,他看到酒红马尾躺在一个石台上。那雕刻家一手掐着她的脖子,另一只手则握着刻刀,刀尖没入她的胸口。
那刀身插陷很浅,因为酒红马尾正拼命握住刀柄抵抗,鲜血从她指缝间不断涌出。她已竭尽力,以至于连喊叫都发不出来。
罗彬瀚冲了上去。他用拳头猛击那雕刻家的肩膀,把对方打得飞出去好几米,然后检查起酒红马尾的伤势。
“我没事……”酒红马尾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想看看那堵墙……他……他突然抱住我……我让他滚开,他就……”
罗彬瀚拉下她的衣领,确定胸前的伤口很浅,不至于伤及性命。她的掌心却被刻刀划得很深,浓稠的鲜血从中淌出,混杂着一点黑色的石屑。
他撕开自己的外衣,简单地替她包扎了一下,然后让她自己把手举高止血。
“你还有别的地方受伤没?”他问道。地板上的血迹太多,简直像是已经谋杀过一个人了。
酒红马尾摇了摇头。罗彬瀚还想再问问清楚,被他打飞的年轻雕刻家已经站了起来。他抓着刻刀,摇摇晃晃地朝两人走来。
罗彬瀚把酒红马尾拉到自己身后,抄起旁边的凿石锤警告道:“你老实点,站在原地别动。”
对方在原地站住了。他抬头看着罗彬瀚,表情平和而舒缓。
“不是我做的。”他耐心地说,“刚才你的同伴想砸掉这些雕像,我不允许,她就想用刀偷袭我……”
“他在撒谎!”酒红马尾叫道,“我什么都没做!是他单方面袭击我!”
他们双方各执一词,隔着罗彬瀚互相瞪视。罗彬瀚手握审判的榔头锤,目不转睛地监视着雕刻家,但同时也悄悄防备身后的酒红马尾。
“行吧,我建议我们所有人都冷静点。”罗彬瀚说,“别管是谁先动的手了。我只想知道地上这么多血哪来的?你俩是先合伙把谁杀了吗?”
他发现对面雕刻家的表情马上僵硬了。宛如是抓到了某种关键证据,酒红马尾立刻喊道:“是他的血!刚才我反抗的时候扎到了他的背……他是个不怕痛的怪物!”
雕刻家立刻持刀扑了上来。罗彬瀚矮身避开,挥拳打在对方后脑勺上。此刻他心中对这件事仍然充满疑问,因此不愿痛下杀手,只想先把这充满诡异的雕刻家制服住。
那一拳结结实实地命中目标,足以让任何健壮的铁汉当场昏迷。可让罗彬瀚吃惊的是对方却仍然清醒着,转过头看向自己。
这个动作让雕刻家的脖颈转了整整一百八十度,颈骨发出一声脆响。
罗彬瀚愕然僵立,紧接着发现对方后背上深插着一柄刻刀。刀柄大半都没入背心,毫无疑问已经是致死的伤害。那画面的冲击令他忘记了留神脚下,差点被某块石料给绊倒。
雕刻家握刀刺向他的眼睛。他偏头避开刀尖,踉跄着后退了几步。对方还想追击,却被他挥舞的锤头给逼退。
罗彬瀚退到墙边,平复了一下心跳。
“你到底是什么玩意儿?“他厉声问道。
雕刻家脖颈歪斜地看着他,脸色惨白,目光涣散,犹如一具行尸走肉。可当他开口时声音却仍然平和温顺:“这只是误会,先生。“
“误会个屁!”罗彬瀚挥着锤子说,“你瞅瞅你自个儿的样子。这还误会个啥?阴间来的误会啊?”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断颈的雕刻家温声答道,“你肯定是太累了,需要休息一下。”
罗彬瀚用力眨了几下眼。他很确定自己没在做梦,至于是不是疯了却不好说。无数疑问在他脑袋里盘旋,让他搞不明白情况怎么会突然间变成这样。
“相信我。”雕刻家说,“不管你现在看到什么,那都不是真实的,不过是你心中恐惧形成的错觉。世界只是投影,宇宙只是幻梦,你不需要为此产生任何忧虑。如果这不是一场梦,你怎么会落到这样奇怪的境地呢?”
罗彬瀚茫然地看着他,感觉自己竟有点被说服了。他迟疑着想要放下锤子,酒红马尾便开始猛踹他的腿根。
“别听他胡说八道,你这个软趴趴的臭野人!”她气急败坏地尖叫道,“现实就是他是个怪物!现在准备把我们都杀了!快点用你的锤子把它干掉,否则就换老娘来!“
说完她冲到旁边,想要提起一把足有半臂长的大锤。那显然超出了她的力气,于是她又把手插进兜里,掏出一把干燥萎缩的叶子,当着另外两人的面把它点燃。
燃烧的干叶散发出一阵腥臭。
雕刻家突然发出一声恐怖的咆哮。那音色完不像人类,而如山洞内回荡着风的嚎啸。
“不许烧!”他愤怒地吼道,“停下!停下!不许烧!”
他的脸颊开始抽搐,浮现出深深的痛苦与悲伤。紧接着他丢掉刻刀,状若疯癫地向着那束燃烧的干溺叶扑了过去。
罗彬瀚踏步上前,用锤头狠敲他的脑袋。雕刻家的头顶瞬间瘪陷,却仍然不依不饶地想要抓走溺叶。罗彬瀚只得掐住他的脖子,把他拖进工作室深处的材料库里死死捆住,出去后锁紧仓库的门,再用一堆半成品的石雕把材料库门口死死堵住。
做完这一切后他终于松了口气,瘫坐在地上喘息回神。酒红马尾捧着那堆烧干的溺叶灰,默不作声地靠到他旁边。
罗彬瀚疲惫地看了她一眼:“说说怎么回事?”
“他袭击我。你不是都看见了吗?”
“我只看到后半段。”罗彬瀚不客气地说,“但他干嘛无缘无故袭击你?”
“我怎么知道?难道你还觉得这是我的错?我只不过进来看了看,然后他就抱住我,在我脖子后面乱闻乱嗅!我当时吓坏了!”
当她说到这里时罗彬瀚不禁轻轻哧了口气。酒红马尾立刻愤怒地质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没啥。我只是记得某些人半天前还说自己会被绑架到小仓库里去,这大概就叫做心想事成吧。”
罗彬瀚用手臂护住踢向他裆部的一脚,然后继续说:“不管这东西是什么,今天以前他肯定都好端端的。而你他妈最多跟他独处了五分钟就差点被杀了,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都说了我没做任何事!我只是想看看那面石墙上的雕画,而且他也同意了……”
罗彬瀚闻言转头,看到工作室最深处摆着一堵长宽均为三米的黑石墙壁。盖墙的遮尘布此时已经被拉下,裸露的石墙上浮刻着一具异常高大的女神像。那雕像只完成了躯干和脑袋,手脚便似困缚在顽石当中,犹待创造者的刀锋去解放。
神像的整体轮廓很美。体态健硕壮实,线条浑厚有力,带着一种野蛮而异类的美感。然而她的脸却又畸形怪状,一双眼睛大得不成比例,简直像是个蜻蜓脑袋。
这尊怪脸女神未着寸缕,但不会让人产生分毫邪念。那并非因她的脸破坏了美感,而是因为她完美的身躯已经从腹部破碎,剖开的子宫里是挤满了破茧的蝴蝶,它们爬出女神的腹部,覆满了她的大半个躯体。女神的残躯与她生育的蝴蝶共同构成了这副极尽震撼与恐怖的浮雕作品。
罗彬瀚出神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他感觉那石头的形体下仿佛隐藏着真实的生命,蝴蝶们随时都要振翅而飞,将这整个房间都吞没在彩翼的粉末中。
他还想把那种感觉体会得更清楚些,但这时门铃响了起来。它叮铃铃地唱个不停,非常清楚屋内有人在家。
罗彬瀚和酒红马尾一起跑了出去。透过客厅的监视录像,他们发现门口站着好几个陌生的男人。他们的穿着都很考究得体,手中却拿着枪械和刀,仰头对监控摄像头微笑。
“你好,亲爱的邻居。”领头的男人用平和礼貌的语气说,“今天我们想来拜访你,现在可以进来吗?”
165 石雕堕毁狡伪之声(下)
罗彬瀚和酒红马尾面面相觑。
他脑袋里闪过无数种念头,有许多更令人安心的理由可以解释眼前的新状况,但最终理智还是让他接受了现实。他没有跟门外的访客虚以委蛇,而是用沙发和柜子死死挡住别墅屋子的正门,然后跑回楼上寻找枪械。
酒红马尾跟着他,有点惶惑地问道:“他们是谁?”
“邻居。大概吧。“
“那他们想干什么?他们怎么会在这个时候……”
“你问我也白搭。”罗彬瀚说,“别废话了,反正不是来做客的。”
他在半分钟内逛完了二楼部的房间,撞开一扇锁住的房门。里头是间明显有人使用的卧室,衣架上挂着些年轻男子的外套。
罗彬瀚跑过去掏了掏那些衣服的口袋,从最外围的风衣里摸到了钱包。他匆匆打开瞄了一眼,发现少量现金和一本老旧的驾照,那上头有年轻雕刻家的照片,底下则写着他的名字:奥杜佛多·维威纳。
这时罗彬瀚的耳朵里仍然塞着翻译器,足以跟这个世界的人对答如流,可在文字阅读上还是很蹩脚。他觉得自己看到的这个名字有些眼熟,却一时想不出来历,直到酒红马尾惊叫道:“奥杜佛多?他就是奥杜佛多?可他至少应该五十岁了!”
罗彬瀚合上钱包,揣进自己兜里:“对,而他现在还能对你性骚扰,然后歪着脖子蹦蹦跳呢。”
底楼传来了撞门声。
罗彬瀚继续搜索房间,粗暴地拽开每一个带锁的柜子,终于在床边最底部的抽屉里发现了手枪和子弹。可等他想拉开枪膛时立刻心底一沉——这枪的内部构造很陌生,他根本不知道该怎么装子弹。
“你在磨蹭些什么!”酒红马尾叫道,“他们要进来了!”
她一把抢过罗彬瀚手里的枪,三下两下把子弹装好,然后上膛拉栓。那动作娴熟至极,令罗彬瀚怀疑对方下一秒就会拿枪口指着自己脑袋。
酒红马尾把枪递给他:“拿着。”
罗彬瀚接过枪,看到她手掌上包扎的碎布已经松脱,露出底下的刀伤。伤口结起一层黑痂,血已经止住了。
客厅发出一声巨响,有人用枪械打烂了锁头。然后则是一个男人热情柔和地呼唤:“邻居,邻居,你在家吗?”
罗彬瀚掀开被单垂落的一角,示意酒红马尾躲进床底。这时客厅里传来重物推动的声响,那些人已经在排除门后的障碍了。
他深吸了口气,持枪跑到楼梯拐角,蹲伏在正对客厅的死角处,回想自己刚才在监控镜头里看到的场面。
对方大概有七个。如果是一群持刀的普通人,罗彬瀚觉得自己没什么可怕的,但他们中的两个拿着类似步枪的武器,且种种迹象表明这些邻居可能对自然规律不是很尊重。
客厅里响起脚步声。那个优美犹如男高音歌手的声音继续呼唤道:“邻居,邻居,你在吗?”
罗彬瀚差点出声让他滚,但最后忍住了。一个主意突然从他脑袋里跳出来,趁着那群人搜寻客厅的时间,他单手持枪警戒,另一只手则伸进口袋,掏出自己的手机。
他用单手打字,询问李理是否能入侵别墅里的其他联网设备,结果得到了肯定的回答。于是罗彬瀚悄然起身,溜回二楼的卧室,把李理的黑匣子接在雕刻家的电脑主机上。
酒红马尾从床底下探出头:“你在搞什么鬼?”
罗彬瀚对她嘘声警告。然后看着电脑屏幕亮起,跳出一个没有任何说明的安装进度条。进度走完后屏幕又恢复了黑暗,只剩下中央一行红字。
——你需要我怎么做呢,先生?
“控制这里部的智能家具。”罗彬瀚说,“电视,音响,自动门……能控制多少就控制多少。”
“你在跟谁说话?”酒红马尾问,“屏幕对面的是谁?你在山外头还有其他朋友?”
罗彬瀚没空回答。他现在终于知道雅莱丽伽面对自己时是什么感觉了。
电脑屏幕上开始列出一行行网络地址和机器码信息。别墅里的智能设备数超出罗彬瀚预计,让李理足足列满了五面屏幕。
通往二楼的阶梯上传来一些响动。那男高音深情的呼唤声飘近。
“邻居,邻居,你在吗?”
“我在这里呢。”客厅里传来了回答。罗彬瀚听出那声音像极了自己。
好几个脚步立刻冲了下去,紧接着则是五六声干脆利落的枪响。那动静让罗彬瀚惊出一身冷汗,清楚感受出这些入侵者们的杀意。
电脑屏幕上的一行机器码消失了,罗彬瀚估计那是客厅里的电视机或音响。
这个状况让那群闯入者们混乱了一会儿。罗彬瀚自己的手机没法联网,于是便趁机打开酒红马尾给他的新手机,连上别墅内的无线网络。屏幕上立刻显示出室内的三维地图,七个红点在底楼来回徘徊,被各种电器和警报系统制造出的动静勾来引去。
罗彬瀚注意到这会儿有个人非常靠近楼梯。通过楼梯口的监控镜头影像,他能看见此人手持枪械,正对楼梯进行监视。
这时其他人还散布在底楼各处,尽力搜寻一切可疑的声援。罗彬瀚感到这是一个值得尝试的机会,于是叫李理控制住楼梯旁的照明壁灯。
壁灯不断闪烁。持枪人的目光马上被吸引过来,罗彬瀚趁着这个空挡从二楼一跃而下,先控制住对方持枪的手,然后把他的脖子一把拧断。
那闯入者的颈骨发出断响,可罗彬瀚却没有丝毫放松的感觉。此前他从未有过扭断别人脖子的经历,如今做来也不大难,可还是感到很不对劲。
捏在他手中的皮肉仿佛没有生命,更像握着一层薄薄的皮套,里头塞满了细细的、温暖的砂铁。
闯入者倒在罗彬瀚怀中,头颅因颈骨折断而倒仰,后脑勺已经挨到背部,还对在对着罗彬瀚歪嘴发笑。
那实在是生命的奇迹,可罗彬瀚暂时没空琢磨原理。他抓过旁边的长颈花瓶,从这未知生物的嘴里捅了进去,一路撑裂咽喉和声带,确保他无法发声引来同伴。
这段时间李理负责掩护着他的行动。她让远处厕所里的灯光忽明忽灭,家庭影院和音响系统乱响。罗彬瀚趁机把自己手里这个拖上二楼,锁死在最深处的房间里。
他马上跑回二楼拐角,准备继续伏击下一个,却发现情况有点不对劲。
入侵者们开始往这里接近,他们互为依靠,有条不紊地走来。罗彬瀚起初以为他们只是在地毯式搜索,却发现他们的目标直指楼梯口。无论李理怎么在其他地方制造杂音动静,这些人都变得毫不理会,仿佛突然间就识破了他的把戏。
罗彬瀚的掌心开始流汗。他刚才的偷袭做得又迅速又安静,没道理会被这么快发现。
“邻居,邻居。我的好邻居。”那个男高音的声音呼唤道,“你在哪儿呢?让我们瞧瞧你的脸吧。你在楼上吧?何不下来跟我们叙叙旧呢?”
罗彬瀚沉默地掏出手机,查看李理帮他调取的楼梯口监控画面。他看到那六个人把路团团堵死,为首的男人手持步枪,打扮得体,胸前领带上还别着个精致的蜻蜓胸针。当他再度开口时,罗彬瀚知道他就是那个喋喋不休的男高音。
“邻居,你在看着我呢。”他对着摄像头微笑,“把你的摄像头关起来,让我们面对面畅谈吧。”
他突然用枪口对准镜头,一下把监控摄像打得粉碎。
溅飞的金属碎块恰好打在罗彬瀚眼角,差点让他当场失明。罗彬瀚闷叫了一声,用手捂住那处伤口。他感到温热的液体流了出来。
紧张和愤怒让他的心跳如雷鸣鼓噪。受伤的眼球从深处开始胀痛,那粒野草籽贪婪地吸取着血水,开始顺着神经疯长,疯长,疯长……
这样是不行的。没关系,现在谁也不会看到。
他把怀里的枪械扔开,掏出那根致人失忆的闪光棒。
——这个东西大抵对它们无用,因为是针对人脑结构而制造的工具。这点他非常清楚。但是他不需要太长的时间,一瞬间就足够了。
他把闪光棒从拐角抛出去,然后闭上了眼睛。视觉机能至此关闭,眼球内的野草却如触须神经般伸了出去。越过空气,越过拐角,越过抛出去的闪光棒,轻轻地缠绕住那个攻击他的男人。
他“看”到对方举起枪口,对准了失忆闪光棒。那特殊的光频穿过男人的眼睛,形成一段特殊的神经电信号。
——在他理解中,那个频率会销毁人在数分钟内形成的记忆结构。但那只是对正常脑结构的生物体而言。当那持枪的敌人接触到光频时,就仅仅只是视神经有了一瞬间的僵死。
如同狩猎的水蛇,他顺着触须锁定的方向游了出去,身体自发地穿过空气,降落到对方面前。
他把手指伸进对方僵死的眼球中。指尖触碰到了蚯蚓般蠕动的神经,于是他轻轻一夹,把那内部的构造绞得稀烂。
闪光棒掉在地上。
他抓起领头男人的枪,对着另外的五人不停扫射,先把他们持刀的手打断,然后又抓起旁边的桌子,一下下把他们部砸成肉泥。
这不是长久之计,但目前也足够了。
一大滩肉泥在地板上蠕动,看上去暂时没什么乐趣可寻。他抓起领头男人的头发,把他拖进雕刻工作室内。途中每一个石雕都似乎在挡他的路,因此他毫不留情地将它们统统踢倒踏碎,然后把男人的脑袋按在平滑石面用的电动打磨机上。
“邻居,你用不着这样。”双眼只剩两个血窟的男人笑着说,“你现在太紧张了,看到的都是幻觉。咱们何不坐下来好好聊聊呢?”
罗彬瀚拍拍他的脑袋:“我不紧张,好邻居。我想把你的面具摘下来,然后咱们面对面地畅谈。”
说完他按下打磨机的启动键,把对方的脸按到飞速旋转的磨盘上。
166 杀不出个黎明(上)
关于艺术,罗彬瀚并没有太多的发言权。他从未对那种东西萌生过兴趣,甚至可以说充满了恐惧。这种恐惧的源头和周雨的女友有关。
如果要用动物来给异性打比方,那么罗彬瀚会觉得有的女孩像兔,有的女孩像猫,有的女孩像花豹,这些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高下之分,都属于各有千秋的异性魅力。
而周妤给罗彬瀚的印象就是蝴蝶。
优雅、静谧、终日绕着花飞舞的女画家。蝶翼既轻盈又漂亮,可一旦靠得太近,就会看到翅膀底下怪异的昆虫身躯。如果是周雨在场的时候,她看起来还会更亲近一些,而只要跟她单独相处,那种陌生的恐惧就会悄悄浮显。
这女孩子是某种冷血的异类。人人都会有一点这样的不安感。
大概就因为这个缘故,她从未有过特别亲近的同性朋友。这就是哺乳动物和昆虫之间的生物壁垒吧?
——罗彬瀚在盯着那枚蜻蜓胸针时自然地想到了这些。
一股呛人的腥臭让他回过神来。他看向工作室门口,发现酒红马尾半隐半露地趴在室外看他,手里抓着一束燃烧的溺叶。
他们彼此陌生地对望了一会儿,罗彬瀚才察觉自己双手充满奇怪的粘腻感。他的手上沾满了肉汁般的白色物质,那不久前还是一颗活着的头颅。
头颅以下的部分正躺在旁边,胸腹腔都被刻刀划开,露出里面蛆虫丛生的结构。内脏、肌肉、神经、骨髓……那样子不像是为虫所吞噬,而是从一开始就部由虫所构成。
由无数异形虫体集合起来的身躯,因为脑部被碾碎而暂时丧失了行动能力,涣散地各自扭动着。破损的颅腔内吐出纤丝般的线虫,正慢慢地扭结成团,想要替代上一个被磨烂的脑部。
这景象终于让罗彬瀚想起了刚才所发生的事。
记忆不太真切,但在那股熏烟下还是能回想出大概。是他自己亲手用打磨机把那个由丝虫团拟造的伪脑给取了出来,然后一点点磨成浆液。
他看着那个正在重生的人虫之躯,一时不知该怎么处理。打烂脑袋不行,也没有现成的化学品和高温焚化炉,那么最简单又节约的办法,大概就是把它切碎、烧熟,然后吃进肚子里了。
当然,负责构成“胃部”的虫子搞不好也有抗酸性,所以“下水”的部分还是直接烧化别吃比较好。
酒红马尾终于从门边挪了过来。她高举燃烧的溺叶,把它当成护身符似对准了罗彬瀚。
“我们该怎么办?”她对罗彬瀚问道,“这些人……他们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也是罗彬瀚想问的,但现在却无人可以解惑。他从地上站起来,用遮尘布擦掉手上的肉泥,然后说:“我们先把这几个玩意儿关起来。”
他们跑回楼梯口,看到那几具被枪打烂的尸体还横七竖八地躺在那儿,手脚抽搐,嘴中喊叫,没有一个肯老老实实地死着。
罗彬瀚觉得有点为难。他上前抓起其中一个,那人脑袋和肚子都被打烂了,脂肪颗粒如软虫般滚落出来,在地板上无力地滑动。
“朋友,你用不着这么暴躁。”对方声音友善地说,“我们只是想来拜访一下,不会打扰你工作的。”
罗彬瀚把他往工作室的方向拖去,口中敷衍回道:“没关系,别客气。来,跟我去看个宝贝。”
他把所有侵入者都拖进工作室,赶走躲在门边偷看的酒红马尾,然后启动打磨机,挨个儿地把他们的脑袋处理了一遍。这活儿既费体力也费时间,当他好不容易搞定后,天色已然变得昏暗起来。
罗彬瀚洗了洗手,擦掉自己身上的碎肉,决定尽快踏上归途。这场冒险延续了太久,几乎把他的理智都耗光。他不敢想象自己再待下去还会碰到什么神奇的状况。
他跑回二楼,准备拔下李理的黑匣子带走,这时卧室里的多功能电话响了起来。罗彬瀚拿起听筒,听到李理在里头说:“先生,刚才我通过网络连接入侵了这个城市的市政府和治安署内网,并访问了三十多个国家的安部门数据库……”
“你还会这个?”罗彬瀚震惊地问。
“是的。”李理说,“这就是我为何不建议你将我连接到未知网络上——这些我们不妨日后再谈。现在我要警告你危险正在逼近。十分钟前,骨蓝市治安署在无报警情况下大队出动,他们车辆上的导航目标正是此地。目前我已伪造了他们的导航路径,并用信号灯系统在路上制造了数起车祸和拥堵,但这恐怕不会拖延太久。我认为你应该在他们动用战斗直升机以前尽快撤离。”
听完她的汇报后,罗彬瀚静静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诚恳地问:“到底是我在精神妄想,还是这个世界太他妈疯狂?”
“我想你们都没问题,先生。”李理说,“事象的逐层累积终将把真相带到你面前,在那答案被揭示以前,你只需耐心仔细地收集线索,并竭力克服这过程中的必然风险。”
“你说得好像你看过剧本似的。”
“刚才我在这世界的网络上看到了足够多的信息。如果你非要问我,那么是的,先生,我认为我现在已经掌握了你想知道的一切答案。”
对于这样的豪言,罗彬瀚不免将信将疑:“那你干嘛不直接告诉我?“
李理静默了几秒,然后用温和的语气说:“我不应该干预你自身探索的过程,先生。有些时候答案并不为我们所喜,强予他人亦无高尚可言。若你真想解开谜团,钥匙早已在你心间。”
她主动挂断了通讯。罗彬瀚只能迷茫地拔下黑匣,插回自己手机上。酒红马尾鬼祟地从门边探出头:“那黑盒子是什么?还有你刚才在跟谁打电话?”
罗彬瀚默然地抓住她的手,快步往屋外走去。李理在手机里为他规划出了返回飞行器位置的逃生路线。为了在傍晚前回到寂静号,他显然需要借一辆好车。
他们跑进了别墅旁边的车库,罗彬瀚用那把从未使用过的万能钥匙打开库门和车门,又引得酒红马尾连连发问。这下他开始对雅莱丽伽产生罪恶感了。
这世界的车盘跟他知道的有点出入,因此他让酒红马尾负责驾驶,自己则拿着手枪坐在旁边。直到轿车开出库门,笔直朝着市区冲去时,酒红马尾脸上还是一脸茫然的表情。
“我真不知道我们在做什么。”她在路口打着方向盘说,“你这副表情准备去干嘛?抢银行吗?”
“对啊。”罗彬瀚硬邦邦地回道,“今天你可算浪够了,高兴吗?”
“确实挺有意思。可是我跟你一起杀了这么多人,这下你要怎么把我送到叔叔家呢?”
罗彬瀚有几分钟的时间不想再跟她说话了。他默默看着窗外,回思自己不久前在别墅里的所作所为。他好像是应该为自己的作为感到震惊,但实际上什么感觉也没有,那只是单纯地“知道这些事发生过了”。
车子一路顺利地冲进了城区。进入大路以前罗彬瀚把黑匣子插到车上,接口吻合得不是很好,但这点接触就足以让李理入侵进去,把地图打在车内的导航仪上,展示出通往飞行器的最佳路径和周边路况。这些因车祸而造成的大拥堵毫无疑问也是李理干的。
罗彬瀚还在研究地图,一辆卡车从拐角处冲了出来,笔直撞向他们的前盖。酒红马尾惊叫着打了个急弯,千钧一发地从旁边绕了过去。
她平安无事,没绑安带的罗彬瀚却重重磕在侧窗上。窗玻璃哗然而碎,留下一大片蛛网般的裂痕与血迹。
罗彬瀚摸了摸伤口,然后摇下车窗,对着那辆追来的卡车疯狂射击。直到他点爆卡车的前轮,看着它一头撞进旁边的民居,这才心平气顺地坐回原位。
酒红马尾透过中央后视镜偷偷瞄着他。
“你瞅个毛瞅。”罗彬瀚说,“看好你的路,开好你的车。”
车辆继续在城市道路上狂驰,向夕阳落下的方向发起冲锋。受李理控制的交通信号为他们大开绿灯,一切塑料或铁杆做成的路障都被撞飞出去,甚至连主动冲上来的行人也不能减慢车速。当罗彬瀚射爆第三辆冲撞过来的陌生车辆时,他听到酒红马尾在格格乱笑。
“疯啦?”他百忙中回头说。
“我梦到过这一幕!”她尖叫着说,“你是怎么控制住信号灯的?你能控制住别的吗?比如导弹和潜艇?你甚至能把这整座城市炸掉!”
罗彬瀚不知道李理能不能,也不打算做实际测试。当车子冲到飞行器停泊的楼下时,他拔掉黑匣子,一把扛起疯癫状态的酒红马尾,在一分钟内冲过十楼,埋头钻进飞行器内部。睡在笼中的菲娜被惊醒了,十分不爽地用尾巴敲打笼壁。
夕阳的底部触及了地平线。
是否暴露已经无关紧要。他开着飞行器朝天际冲去,耳边还回荡着酒红马尾癫狂般的大喊大叫。
“飞啊!”她兴奋地喊道,“再飞高一点!”
她的声音像酒精般刺激着罗彬瀚的神经,狂乱之中他甚至想把这小疯子活活掐死。他的血流因兴奋而加速翻涌,胸口却突然弥漫起毫无缘故的悲伤。
飞行器直接划过小镇,踩着夕阳的最后一点光辉钻进湖影中。他们跨越世界,坠落山巅。这时酒红马尾已经彻底疯了,抱着罗彬瀚又哭又笑。
“滚。”罗彬瀚说。他继续驾驶着飞行器,把它降落在寂静号停泊的旷野上。直到他挣扎着从飞行器里爬出来,酒红马尾还像个树袋熊那样死死缠抱着他。
“野人!野人!”她尖叫着喊道,“妈妈!我进到山里了!”
罗彬瀚忍无可忍,想把她一拳放倒,结果酒红马尾抢先摸住他的脸,对着他变态般又亲又啃。她的口水和眼泪糊了罗彬瀚一脸。
如此超越底线的行为令罗彬瀚举起了枪。就在这时,旁边传来重物坠落草丛的悉索声。
他转过头,看到披着斗篷的蓝鹊站在不远处,脚边滚着一个竹篮。
酒红马尾还抱在他身上乱亲发泄,没有发现不远处的**骷髅。罗彬瀚只好这样跟蓝鹊互相看着。
“呃……我只是想着再送点舒缓药……”
蓝鹊的声音正常地传到他脑袋里,可它的骨架却僵硬得一动不动,仿佛已经在荒草间风化了一百年。
167 杀不出个黎明(中)
在发疯似地狂亲了罗彬瀚一阵后,酒红马尾终于放开他,转身迎向苍茫的山野。她看上去像是准备扑进草丛里打几个滚,却突然注意到了蓝鹊的存在。
“人骨?”她诧异地说,“这是被你们处死的人?他犯了什么错才会被晾在这儿?”
她跑了过去,好奇地对着蓝鹊的骨头摸来摸去。罗彬瀚能看出白塔学徒正竭力装死,甚至为此熄灭了眼里的红光。
虽然觉得这根本无需隐瞒,他还是把酒红马尾拉了回来,指着远处的山说:“你看到那里没?你想见的野人就在那座山里,但没有我的带领你永远也找不到。知道怎么做能讨好我吗?去,现在给老子采十个蘑菇回来,不然这具尸体就是你的下场!”
酒红马尾态度桀骜地骂了他两句,又故意狂踩他的脚,根本没把罗彬瀚的威胁放在眼底。但她心情极佳,因此还是哼着歌朝远处蹦去。
蓝鹊等她走远后才飘过来,像鬼火一样在半空中摇曳着。它再也没有说话,罗彬瀚只得主动开口澄清:“刚才是个误会。“
“什么误会?”蓝鹊说。继而它好像自己就明白了,连忙语无伦次地说:“不不不,没关系,我刚才只是没想到……我完理解这种爱好……事实上也不算很理解,不过我知道它理论上是存在的,我只是没想到你会……噢,算了,这不重要,总之……反正这也不算太稀有……”
为了不让尴尬继续膨胀,罗彬瀚只得打断了它:“你跑到这儿来干嘛?野人村出事了吗?”
话题一旦转开,蓝鹊的语言能力马上恢复了正常。它立刻流畅而迅速地说:“不,他们现在很好,只是有点忙着筹备节日庆典,我在研究他们的习俗和巫术传统,顺便也给他们帮点忙。现在霜尾和莫莫罗都在那里,一起帮忙做装饰,那真的很有意思!我只是想着当时给你的舒缓药只有一瓶,如果你要拿来给别人试试,那你自己就不够了。所以我用野人们去年存下的果实又做了一点药,顺便也来这里看看我温室里的东西。”
它飘回原地,捡起掉在地上的竹篮,把一些杂物和花草匆匆收进里头,再将其中一瓶药交给罗彬瀚。
罗彬瀚伸手接下:“谢了。不过这药非得用吗?”
“看身体状况。”蓝鹊答道,“先知们差不多天天都要服用,以此来中和泥叶的效果,切断自己与真实之梦的连结。我不知道你后续的反应怎么样,如果你觉得没什么困扰,那么我想不服应该也没问题?”
罗彬瀚点了点头。夏夜的微风从草尖吹拂到他脸上,带来阵阵清凉。他感觉自己陡然间放松了许多,在对岸发生的一切都遥远如噩梦。
“那些野人在筹备什么节日?”他问道。
“暑圣日。那时夏季的最后一个三月同圆之夜,通常也是他们祈祷秋季丰收到来的祭日,所有的部族都会聚集起来,共同进行祈祷仪式。这本来就是个非常重要的祭典,而且今年只会更盛大。”
“今年?为什么?”
“因为预言呀!这次节日正好就在他们预言的‘黑暗降临’之日,我猜他们会准备点额外的内容?”
罗彬瀚的心忽然一沉。野人们的预言,他原本觉得这种事纯属荒谬,可在经历了骨蓝市内发生的一切后,他突然就没那么有把握了。
“……那些人觉得世界末日就要到了,然后还打算继续过节?他们到底怎么想的?”
“呃,他们对世界自有一套观念。”蓝鹊说,“他们是一个非常典型的先知文明,在这样的文明看来,过去和未来都已注定,无可变更,他们要做的只是将那一切必然的事件都经历过去。诞生、繁衍、死亡,一切都是注定要发生的,即便是神灵也须服从宿命的部安排,所以没有任何事物值得他们恐惧。”
“那是真的吗?他们的一切都注定好了?”
蓝鹊晃晃腿骨:“我也不知道。从原则上白塔法师们不认可这种宿命论,他们更倾向于相信这是倚赖星层流速差完成的同向历史前瞻,不过毕竟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是吧?如果他们自己不介意,我想这种无忧无虑也不错。再说他们的节日筹备确实很精彩,你也应该去看看。”
罗彬瀚是有一点兴趣,但更重要的事萦绕在他心间。
“我回头再去。”他说,“还有点事要处理。”
他目送蓝鹊飘走,然后去寂静号上问了问乔尔法曼和波帕的下落。结果非但没找到这两个绾波子的相关人,甚至连霜尾和马林都跑去了野人的村落里,偌大的飞船里只剩下星期八和∈。
这突然的空寂让罗彬瀚产生了一点被遗弃的错觉。他只得郁闷地走出飞船,借月色在远处找到玩疯了的酒红马尾。
“你得回去。”他对酒红马尾说。
“我不。”她眼也不眨地秒答。
“你知道野人过的是什么日子吗?”罗彬瀚头疼地说,“他们连上厕所都不用纸,一星期不见得能洗一次澡,吃的东西一辈子就那么几样,更别提生病发烧什么的,这你受得了啊?就算你是个铁血生存狂,那你老爹咋办?”
无论他如何好说歹劝,酒红马尾都丝毫不为所动,并坚信能在野人部落里找到她的母亲。罗彬瀚不太愿意深入思考这一点,但他不记得自己曾在呜达族的部落里见过任何外族女性。野人与对岸的相貌差距明显,绝不仅仅是靠装扮举止能轻易混淆的。
他本可以强行把对方带回去,但酒红马尾却威胁说自己要再跑去骨蓝市,找治安署自首认罪。这下罗彬瀚没辙了。他还没搞懂那鬼地方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不可能让这个梦想成真机单独跑过去找死。
那不仅仅是她一个人的安问题——此前骨蓝市一直风平浪静,他不知道为何酒红马尾一去便让雕刻家发了狂。如果她继续保持着这种危害性,没准连原石台小镇都要遭殃。可矛盾的是罗彬瀚也不太愿意让她见那些野人,省得对土著们的肚肠产生太大诱惑。
正在他琢磨办法时,酒红马尾已经发现了寂静号。她的表情显示她有一万个问题准备向罗彬瀚轰炸。作为一名响当当的男子汉,罗彬瀚立刻把她关进某个临时清理出来的客舱卧室里,决定等下去骚扰雅莱丽伽来处理问题。
他的行为不可避免地被∈发现了,由此聆听了整整十分钟关于联盟对待非管辖区域人口贩卖问题的精神性指导建议。罗彬瀚敷衍地应和着他,锁死了酒红尾卧室的门,准备去野人村落看看雅莱丽伽在不在。
他正要走出舱门,听见飘在旁边的∈说:“我有一个小小的疑惑,你刚才到底去了哪儿?”
“对面那个星层啊,怎么了?”
“那里现在还好吗?是哪几个国家在打仗?”
罗彬瀚莫名其妙地望着他,不知道他何以突然关心起对面的国际形势。
“意见仅供参考。”∈说,“你知道自己现在体表的辐射量严重超标吗?我好奇什么样的地方会突然间把你变成了一颗**脏弹,世界大战后的文明废墟?他们现在开始用饮料瓶盖作为新的一般等价物了吗?”
168 杀不出个黎明(下)
罗彬瀚在∈的指引下快速来到清洗室,心情复杂地做一个更细致的身检查。
“其实你用不着这么紧张,”∈跟着他安慰道,“我检查过你的细胞情况。它们现在都好好的,没受什么大影响,否则我早就会警告你了。别这么愁眉苦脸的嘛!这又不是什么带着灵场效应的大毛病,就算你的细胞坏了,我们还是可以用你之前的尿液样本提取还原出干细胞……”
罗彬瀚没心情知道自己的尿液样本发生了什么。他简单地用水和沐浴乳清洗了身,换掉之前的衣服,体表辐射量立刻大幅降低。∈在他清洗后的遗留物中找到了辐射源头。
一份样本的模型影像被摆在他眼前,罗彬瀚定睛看去,发现那是根漆黑的毛发。
“这啥玩意儿?人发?我的还是别人的?”
“不,这是我放大后的模型,取自你的上呼吸道粘膜。”
∈挥了挥手,那根幻影头发立刻缩小了二十倍不止。这下罗彬瀚认出来了。那纤毛状的尘埃物正是害他在大裂谷地下山洞里狂打喷嚏的元凶。
罗彬瀚意识到情况不妙。他从那儿逃出去之后可跑了不少地方。
“这玩意儿有辐射?”
“错不了。钋、铯、镭,还有高纯度的铀,这玩意儿简直就是放射性金属收集器。但可不光是收集,因为这些粒子不是在自然地衰变,而是被中子流击中过——有意思,难道说这玩意儿会自己进行核反应?嘿,它还有纤维素细胞壁呢!”
罗彬瀚并不能完跟上它的思路,但光是从听进去部分就已感到不妙。
“你觉得这东西到底是什么?”他干脆地问道,“它是活的还是怎么着?”
“它显然是某种植物脱落下来的绒毛,反正我是这么想的啦!管他呢,也许这里的动物也有纤维素细胞壁呢?要是没有,那它就是植物,我猜它是一边生长,一边采集,也能用核反应给自己增加能量。我倒不清楚它拿这些能量来做什么,难不成它需要长到把地心凿穿?”
∈乐得嘎嘎大笑,罗彬瀚却没空体会他的幽默感。他惊恐地想起刚才酒红马尾曾对自己又搂又亲、百般骚扰。
“我体内呢?”他尽可能冷静地问道,“这玩意儿我绝对吸入过。我体内的情况怎么样?”
∈把双手摊开:“什么也没有,你体内完健康。就是体温高了点。最近是否觉得心情不快?建议你及时补水,保持心情放松。”
罗彬瀚觉得这简直荒谬。他要求∈再给他做了一次方位的检查,得到的结论还是他体内什么都没有。不止是被他吸入的放射性物质,就连体外物质引起的细胞损伤也并不存在。面对∈的报告,罗彬瀚只得屈服于数据。他转而要求∈给酒红马尾也做一次身体检查。∈正要照办,罗彬瀚的手机响了起来。
“我想这次检查由我来做更合适。”李理在他接听后说,“相比∈先生,我对原始生物正常的体征数据更熟悉一些。”
罗彬瀚觉得她的主张不无道理,便把一切都交给了她和∈去安排。他在舰桥室坐立不安地等了一刻钟,检查结果便送到他面前。
“一切正常?”他不敢相信地问。
“一切正常。”李理说,“她的身体状况完没有受到辐射影响,至少还未到减损健康的程度。”
“所以这他妈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她的皮是用铅做的吗?”
“我更倾向于是放射线本身的问题,它的电离强度不足以对你们两个造成伤害。”
罗彬瀚不是很懂辐射,但觉得李理和∈的说法显然存在矛盾。他试着阅读李理给出的报告单,可唯一能读得懂的就是最结尾的两个字:无危。
“好吧。”他放下报告单,“你保证那小神经病不会死于辐射病?”
“我保证。”李理控制的机器人说。
她的语气平淡而富有说服力,而从历史记录上来说她也从没欺骗过罗彬瀚,于是罗彬瀚最终决定相信她——反正他也没有更好的选择。
辐射的事情只能这样不了了之。罗彬瀚把报告单扔开,决定先去把那群失踪的家伙统统叫回来。现在他已经一万年没见到过荆璜和雅莱丽伽了,急着想跟他们分享分享自己在对岸的疯狂小冒险。而乔尔法曼和波帕肯定也愿意知道一下关于绾波子的最新消息。遗憾的是这几人他谁都联系不上,唯一能肯定找到,并且绝对靠谱的寂静号成员只有莫莫罗。
他叮嘱∈关好酒红马尾,然后坐上飞行器去往野人村。这一次他还谨记在骨蓝市得到的教训,早早把菲娜放出来挂在肩上。
当他处理完这诸多琐事之后,三色月亮已然高高低低地飘在天上。他急不可耐地发动飞行器,自黑暗中穿越旷野,冲着野人村落的方向驶去。这是他首次在夜里驾驶飞行器过去,而夜晚的山脉看上去变得有些陌生。为了确定自己不会迷路,他把飞行器升到高处,想直接锁定野人村落的篝火,又或者从蓝鹊屋里散发出的法术光芒。
他确实找到了村落,可同时又发现了更远处有另一片移动的光源。那整齐排列的红点闪耀在黑夜里,像只蜿蜒爬行的蜈蚣。
罗彬瀚诧异地拿出七色书千里镜,看到山道上行走着一队野人。他们手持火把,秩序井然,样子同村落里的差不多,可打扮却稍有不同。男人们身上有更多艳丽的花纹,像用白垩和红土之类的颜料勾成。女人们则头顶巨大的花冠,脚上套着一串串碎骨编成的环饰,美丑老幼皆然。唯独一个坐在木头抬架上的女人并非如此,她角上细链叮当,口中咬着花茎,侧身坐在辇上,如山野的女神般性感动人。
罗彬瀚立刻激动地把飞行器开了过去,准备恭迎他伟大的船副于今夜莅临野人村。他开始在脑海中拼命组织措辞,想尽可能生动详细地告诉对方自己在这段时间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荒唐事,又是如何险象环生地杀出重围,得到跟他英明神武的船副共同欣赏下次黎明的机会。
他冲到雅莱丽伽旁边,控制着飞行器和野人队伍们同步行进。队伍里的土著们都好奇而平静地打量着他,只有雅莱丽伽依旧施施然地咬着花茎。
罗彬瀚清了清嗓子:“您老人家又在这儿吃着呐?”
雅莱丽伽终于抬了抬眼皮。就在罗彬瀚激开始一场激情澎湃的表演前,她轻描淡写地说:“昨天你去了原石台镇,给那女孩试了药;接着去了裂谷地下,引发了一场大地震;你把那女孩带去了骨蓝市,结果你们杀了一个雕塑家和他的几个邻居;最后你和她抢了辆车一起逃回来。”
“搞啥玩意儿?”罗彬瀚说。
雅莱丽伽侧目看了他一眼:“耳朵里的翻译器。”
“啊?”
“它会记录你周围的影音资料。当我们在同一个星球时就立刻把数据发给我。”雅莱丽伽说,“它是我在离开门城后改造的装备。另外还有李理,我让∈提醒你,这样你就会想起带上她去。”
罗彬瀚已经说不出话来,甚至觉得无法呼吸。
“你监视我的生活!”他气愤地谴责道。
“我在让你习惯生活。”雅莱丽伽咬住花说,“这就是为什么最后你能平安回到这里,等着看明天的太阳。”
169 找不到只青蛙(上)
雅莱丽伽从她的位子上跃回地面,对着负责抬架的野人们打了几个手势,然后让罗彬瀚把飞行器停到路边。
“跟我来。”她用一种极不寻常的柔和语气说。
此时罗彬瀚还沉浸在被偷窥生活的震惊和委屈里。他还不至于有胆量跟雅莱丽伽对着干,但免不了有股怨气藏在心底,让他在离开飞行器后始终一声不吭。
雅莱丽伽并不介意他的态度,反倒目光奇异地端详着他。那和她往日充满危险性的眼神不同,是种亲切体谅得过了头,甚至会令人感到不安的神色。
罗彬瀚在这样的注视下很快变得局促不安,既想继续咬牙发闷火,又想质问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你有很多疑问。”雅莱丽伽说,“如果你真的想,天亮以前你就会得到答案。”
她开始往远离野人队伍的方向走去,罗彬瀚紧跟着她问:“所以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干嘛不直接告诉我?”
雅莱丽伽一点都不急着回答。她站在山道边眺望着月亮,好像她跑离野人队伍只是为了看风景。好一阵后她总算说:“你成功从那里跑回来了。”
“是啊,不然呢?这不是您老人家的安排吗?”
“我希望你活着回来。但你也可能死在那儿。我不能实时地得到消息,一切意外都可能发生。”
罗彬瀚谨慎地保持着沉默。雅莱丽伽的说话方式让他感到很怪,不知怎地他想起自己当初就是在雅莱丽伽的要求下去对面打探情况,她还特意教了自己如何驾驶飞行器,以及使用各种工具。如今看来,这一切的安排似乎都起到了作用。
“这场冒险让你觉得有趣吗?”雅莱丽伽问。
她的问题让罗彬瀚本能地想要说几句怪话,然而当言辞滑到嘴边时,他听见自己说出来的却是:“挺有意思。”
那不是他原本想说的内容。可他并没有被谁迷了心窍,那确确实实就是他自己的想法。
雅莱丽伽像是早就知道答案。她用那种温柔而使人悲伤的奇怪目光看着罗彬瀚说:“现在你要学会更主动地做出选择了。”
“什么?”
“他希望你保持着平凡。”雅莱丽伽说,“但现在应该把选择留给你自己。有时候异样是有用的,如果你愿意支付代价,不该有人替你做选择。”
她让自己的尾巴从空气中显形,解下一把缠在上面的弯刀,把它从鞘里拔出来。罗彬瀚认出了那湛蓝艳丽的刃身,它曾经轻松地把沙斯开膛剖腹——那件事也感觉过去很久了,他甚至快记不起沙斯的脸。
“这把刀是一个熟人送给我的。”雅莱丽伽转动刀身说,“它很锋利,并且带着一个引火的咒语,让我曾经很喜欢。”
“曾经?”罗彬瀚隔着一点距离问。当雅莱丽伽拿出刀时他差点拔腿就跑。
“那是和今天无关的一个故事。”雅莱丽伽说,“也许哪天我会告诉你的。”
她用手指捏住刀身,这样刃朝自己地把弯刀递向罗彬瀚。当罗彬瀚纳闷地握住刀柄后听见她说:“你已经受了考验,现在它是你的了。”
罗彬瀚愕然地看着她,雅莱丽伽却好像早已筹划如此。她将那皮制嵌金的刀鞘也递了过来。
“把它放进去。”她说。
罗彬瀚稀里糊涂地照办了。刀身滑进老旧的鞘里,发出沉甸甸的金属摩擦声。这件事好像带着某种相当严肃的仪式感。
“你已做出决定,你将与昨日不同。”雅莱丽伽说。她犹如念出祷告词那样把这句话重复了三遍,让罗彬瀚又紧张又困惑。
当她念完这段意味不明的话后又继续表情奇特地看着罗彬瀚,既带着点宽释和放松,可好像又有点同情。她俯身在罗彬瀚耳畔说了一段复杂而晦涩的音节,告诉他这是弯刀的引火魔咒,一种现今已然失传的古语。只要念出这个咒语,这把由仙子们锻造的陨石刀就会重新被火点燃,然后烧向被刺中的敌人。然而在那以前,它会首先灼伤握着刀柄的主人。
“你只能在必要的时候对必要的人念这个。”她叮嘱道。
罗彬瀚把刀抓在手里,仍然感到无比的困惑,还有一些心慌。从一座充满怪物的城市里杀出来仿佛是他看着别人干的事。
“我们接下来要去杀谁吗?”他尽量用玩笑的口吻问。
雅莱丽伽摇了摇头,伸手指向远方的火光:“那些人来自云的部族卡玛和太阳的部落刚佛。他们来此参加暑圣节,还有等待了一千年的黑暗降临日。”
“您不会要我把他们都杀了吧?”
“不,”雅莱丽伽说,“我要你去见其中一个人。她是刚佛族的先知,就坐在队伍最后边那个带遮布的架子上。今夜你应该去和她谈谈。”
“和野人先知?可我听得懂他们说话吗?”
雅莱丽伽好像不觉得这是个问题。她坐在山石上呼吸着夜间的新鲜空气,像个刚刚给新手玩家布置完任务的高贵nc那样对罗彬瀚不理不睬了。
罗彬瀚只好回到飞行器里,赶上行进中的野人队列。他果然在队伍最后看到了几片用染过色的粗麻布制成的篷盖。
他把飞行器停在附近,然后直接跑进队伍里。直到他明显表现出接近篷中先知们的意图后,守在旁边的几个年轻野人才伸出胳膊拦住他。这会儿罗彬瀚已经走到篷架下面,能够清楚地看见上头坐着好几个人。
他们大多很苍老,皮肤松弛得可怕,甚至令人怀疑是否脑袋还清醒。倘若没有装扮上的差异,罗彬瀚甚至很难分清他们的性别。
但他已经知道雅莱丽伽让他找的人是谁了。
尽管岁月和衰老几乎毁灭了五官轮廓的细节,也磨平了大部分差异,在这群所谓的先知中仍有一个与众不同。她的肤色稍白,头发浅棕,身材比周围的老人更矮小些。当罗彬瀚看向她时,对方松垮的嘴角微微拉升,露出一点笑容。
“晚上好。”她用非常干涩模糊的声音说。她的发音已经变形得非常严重,但罗彬瀚还是听出那是对岸世界的语言。他握着刀的手抖了一下,然后用同样的语言回答:“晚上好。”
老妇人皮肉松弛的笑容渐渐扩大。她让守在旁边的年轻野人把罗彬瀚引到面前。这时罗彬瀚才发现她没有双腿,盖在下半身的麻布片深深凹陷下去,只是纯粹的装饰品。
“你想向我寻求什么答案?”老妇人对他问道,“未来?过去?或者只是想知道我们是谁?”
这些都不是罗彬瀚想知道的。当老妇人的视线和他相接时,一种似曾相识的熟悉感令他喘不过气来。他在心中告诉自己这不可能。从任何角度都不可能。时间、年纪、性格……没有一处对得上号。
“你有女儿吗?”他声音颤抖地问道。
老妇人好像回忆了一会儿,然后轻轻晃了晃头,目光流露出伤感。
“是的,我曾经有。”她轻轻地说,“她在一百年前死去了。”
170 找不到只青蛙(中)
老妇人邀请罗彬瀚登上木架,跟她并肩坐着谈话,但那木架看上去很不结实,且还被四个野人用肩托着,那种神秘的地位感让罗彬瀚感觉很不自在,好像自己正参与了某种鬼怪妖精的夜游活动。
他拒绝了邀请,在旁边跟木架齐排行进。这给他们之间的交流造成了障碍,那女人实在是太老了。刚见面时几句简单的交谈似乎就已耗尽了她的力气,让她再也没法大声说话。在接下来的旅途中,她只是静静眯着眼睛,似睡似醒地望着前方。罗彬瀚思绪万千,趁着这段沉寂打量这些老得可怕的“先知们”。
他们几乎快要腐朽到脱离人形,定然无法再从事耕作或渔猎,可同时又得到了非比寻常的礼遇,这对于一个原始社会实在是种奢侈的行为。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些老人活到这把年纪就足够令人惊奇了。罗彬瀚强烈地感到自己对这些野人部落们了解得太少,甚至还搞不清楚他们是否存在私有制——这可关乎到“小箱哥”究竟能拥有他的铁箱子多久。
在他们翻越一座矮山后,行进的队伍暂时停下休息。罗彬瀚终于和老妇人单独相处。他坐到木架外,跟她面对面地互望着。
这些老人们的头顶大多秃了,或者只剩几缕干枯的细发辫。在他们当中,老妇的头发已算保留得很好,且竟没有变白,偏浅的棕色证明着她与众不同的血统。
“你不是这里的人吧?”罗彬瀚直截了当地问。
老妇人眯着眼睛看他,缓慢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你会在这里?”
“命运。”老妇人说,“它指引我来到这里,将双星的轨迹合二为一。”
她说话的声调语气也像个先知,然没有了另一个世界的痕迹。罗彬瀚掂了掂自己心中所有疑问的分量,捡出他现在最关心的那一个。
“你说你以前有个女儿。”他要求道,“你还记得她的名字吗?仔细说说她的情况。她是怎么死的?”
老夫人望着篝火的光发了一会儿呆。
“我已忘得差不多了。”她低缓地倾诉道,“过去,我为起诉一家烟草公司而调查他们的商品,来到那叶子的发源地。在附近的镇子上我碰到了她的父亲。我没想过结婚,却和他有了女儿。婚姻,那记忆已很模糊。但我还记得留在那里的最后一天——那天黑暗降临,我最爱的两个人也难逃噩运。他们都永远留在了那儿,而我和最后的幸村者们被这些圣族带走。多么遥远的记忆,那天黑暗扮成了他和我的女儿,千方百计地想要骗我留下。他抱住我痛哭,亲吻我的腿脚,趁机把黑暗渗透进我体内。但那时我已看透他们的伪装,并用圣叶将他们驱退。”
罗彬瀚看向她光秃秃的腿根。那断口隐藏在布匹遮盖下,但断面的整齐轮廓依旧可辨。
“这么说来,他们弄断了你的腿?”
“不,”老妇人悠然说道,“黑暗,它所贪噬的乃是炽光,而非血肉。它将我的同胞们夺走,那是为了掩盖它脆弱的子宫。可是凡人无能为力,我们只能逃啊,逃啊,一路从故乡逃进山里。那过程中我的双腿已遭侵蚀,无可挽回,圣族们只得帮我将它净化……啊,那时还有许多人在场,西里、桑德拉、杜木,我还记得每个一起逃亡的同伴,到如今,只剩下我。”
当她说话时,罗彬瀚静静地望着火炬的阴影在地面上蹿动。他想到了很多此前从未思考过的东西,但却觉得那些似乎都没什么可吃惊的。到最后他还是对着老妇人问:“为什么是你?在所有逃亡的人中,唯独你活到了今天?”
老妇人垂坠的皮肤又拉动起来。她用近似于欢乐的表情把手伸进形同虚设的松垮领口,来回摸索探寻,最后在罗彬瀚惊愕的眼神里掏出一团墨绿的干叶球。
“圣叶。”她说,“最初我为证明它是魔鬼的饵食而来,最后却因它的圣力而获救。即便黑暗也会醉于梦境,那时它们便轻忽大意,控制不住亡者的灵魂,真实对它们是最大的痛苦,胜于任何武器和牙齿。”
“但还不够杀了它们,是吧?”
“没人能杀死黑暗。”老妇人说,“它生出血肉,但它不是血肉。它带来死亡,可它本身不会死亡。你只能跟它共存,直至永远的光明到来。”
罗彬瀚摇了摇头。他已听过许多童话,但还是不相信永远的光明会存在。
“永光最多只会存在于个体身上。”他这样对老妇人说,“这世上从没永远的光明过。”
“过去不曾。”老妇人答道,“而未来将至。”
“这是什么见鬼的预言,还是你自己的想法?”
“这是命运。”
罗彬瀚不在乎地耸耸肩说:“那你真能预言吗?”
“你想知道什么?”
“明天的天气。”罗彬瀚说,“告诉我明天早上会是个晴天吗?”
很难说这是不是预言,但当老妇人抬头看了会儿天空后,她给予罗彬瀚一个非常肯定的答复。这很符合罗彬瀚的需要,所以他决定不追究这其中的原理。
“既然明天是个好天气。”罗彬瀚继续对她说,“你可以早点起床,到外头散散步,看看朝阳。”
老妇人的目光有点滑稽。她不无揶揄地看看罗彬瀚,又拍拍自己的断腿。
“你理解精神就行了。”罗彬瀚说,“干嘛这么抠字眼?如果你对散步不满意,你就让别人代你散步啊。”
他在野人们再度启程时离开,跟那断腿的老夫人分道扬镳,回到自己的飞行器上。他刚一坐下,藏在他背上的菲娜爬了下来,鬼鬼祟祟地探爪摸向他指间的戒指。
罗彬瀚摸了摸它的头,有点纳闷那无聊的玩意儿究竟为何能让它乐而不疲。继而他想起当菲娜喝下驯化之香后,这倒霉戒指就是第一个给予它惊奇的东西。这能算是某种雏鸟效应吗?
他决定改天做点实验试试,比如找雅莱丽伽把这戒指的声音弄得更特别一点,也许就能根治菲娜玩戒指的毛病。这个创想直到他回到寂静号时仍然在他脑海中回荡。他把戒指脱下来,跟菲娜一起放进笼内,然后又把李理的黑匣子还回仓库里。做完这一切后,他才来到关着酒红马尾的房间前,让∈把房门解锁。
酒红马尾从里头扑了出来,杀气腾腾地挂在他身上。
“你跑到哪里去了?”她恼火地质问道,“你想要十个蘑菇,还把老娘关在这里?而且你身上一股女人的花香!”
罗彬瀚把她从自己身上薅下来,说:“你又知道是女人了。”
“呸,你这个软趴趴。”酒红马尾讥讽道,“你连男人也睡不了!”
罗彬瀚懒得在这种成败皆输的话题上跟她争论。他直接拽着对方的胳膊说:“你还想见野人不?想就给老子听话点,不然我现在就要你去采十个冬虫夏草,你他妈先给老子熬这儿等个春去秋来。”
这下酒红马尾终于闭嘴了。罗彬瀚十分舒畅地吐了口气,拉着她往门外走去。
“你要带我去哪儿?去找没人的仓库吗?”
“找你妈。”罗彬瀚说。
171 找不到只青蛙(下)
坐上飞行器后,酒红马尾做了一件令罗彬瀚万万想不到的事。她脱掉自己的高帮靴和羊毛袜,然后开始揉脚。
罗彬瀚被她的行为深深震撼了,赶紧把她推到最远的角落。
“你这是什么意思?”酒红马尾不满地说,“我今天穿的是新鞋!它太夹脚了!”
“那关我屁事。”罗彬瀚无情地把她的脚丫从座位上拽下去,“说归说,闹归闹,不许拿脚气开玩笑!”
受到镇压的酒红马尾变本加厉,企图拿脚趾怼他的鼻孔。罗彬瀚好不容易才拿野人的下落稳住她,却死活无法让她把鞋子好好套回脚上。她非但不肯穿鞋,甚至还恐吓性地脱起了外套。
“你再脱试试?”罗彬瀚威胁道,“知道那些在我面前脱过衣服的女人最后都怎么样了吗?”
酒红马尾嗤之以鼻:“你是个软趴趴,能把她们怎么着?”
“我不需要把她们怎么着。”罗彬瀚说,“她们要么被土匪揍了,要么被枪打了,要么就去很远的地方治病了。”
酒红马尾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照样把外套脱到腰间系着。过了一会儿她用脚趾踩踩罗彬瀚的大腿。
“说说那个去治病的。”她要求道。
罗彬瀚斜着视线瞄她:“凭什么?”
“你提到这个时的语气都不一样,你肯定最喜欢这个去治病的。”酒红马尾说,“我闻得出来。”
“你属狗仔啊?啥事都闻?”
罗彬瀚把飞行器开到了矮人盆地附近的半山坡上。这时仍是凌晨,星月枯寂无声,山林仍在黑暗中沉眠。他特意选了一个看不到野人部落的位置停下,然后靠在座位上打起盹。
“你干嘛跑到这里来睡?”酒红马尾问道,“这里有什么特别的吗?除了我以外?”
“您是真的很自信噢。”罗彬瀚说。
酒红马尾又开始拿光脚踹他,逼他打开飞行器让自己出去。这次罗彬瀚没有跟她唱反调,而是干脆地照办了。
山中的夜晚寒冷又潮湿,光着脚踩下去的酒红马尾立刻哇哇大叫。她明明穿着一套偏厚的秋装,却不肯把外套好好披上,而非要罗彬瀚下来跟她一起做热身运动。
罗彬瀚从飞行器里出来,突然很想抽一根烟,而对香烟的渴望又使他想起了溺叶。
他对酒红马尾问:“你还记得我们在雕刻室里碰到雕刻家发疯的事吧?那时你怎么突然想起来烧溺叶?还有你他妈一直随身带着这玩意儿?”
酒红马尾耸耸肩:“妈妈以前告诉我的。她说这是能够驱邪的圣叶,在自己的工作室里偷偷种了好多。我还在她留下的工作记录里知道了怎么种植。”
“那你挺厉害嘛。”罗彬瀚说。这句话尽管还有点阴阳怪气,但大致上能算是真诚的,因此酒红马尾得意地挺起了胸。
她的样子让罗彬瀚不想再说下去。他聆听着林间的风声,奇怪地发现同样是在山里,这里的风却和对岸的大裂谷里很不一样。它总是轻柔而神秘,如野人低声梦呓般呜呜地吹。这风已经在山间吹了不知道多少个世纪,跟这个星球本身一样任性自我,毫不在乎寄居在上面的生物会怎么想。
如今罗彬瀚知道有些文明可以轻松地把星球拆解重装,甚至整个地拖去另一个世界。那足以证明星际文明的伟力,可这会儿他又感到自己脚下的山川土地是如此一个庞然大物。寄生其上的物种们自诩主宰了它的命运,或是要拯救美化它,那其实都没有任何意义:星球怎么会在乎体表的寄生虫们干了些什么呢?如果寄生虫让它闹起了病,它的免疫系统自然会开始作用,把有害的东西排除出去。那也许会叫它暂时损伤点气色,可在它漫长的寿命里根本不值一提。那不过是一场流感。
他好奇有没有一种病,一种致命的寄生虫,不仅仅在表面损坏它的肤质和外形,甚至还能给它带来真正的“生命威胁”。那得是什么样的怪病呀?癌症?后天免疫系统缺陷?
“你的表情真难看。”酒红马尾站在他旁边说,“就像我爸爸闯进嫌疑犯的房间,结果发现他和另一个男人光溜溜地躺在床上打滚。”
“你他妈跟这档子事过不去了是吧?”罗彬瀚说,随手在酒红马尾的后脑勺上拍了一下。他过去是这么教训妹妹的,通常效果都不是很理想,只会让那个混世女魔头朝他又骂又损,甚至对路边的警察告状说自己性骚扰。
酒红马尾现在无爹可告,但也没有开始恶语伤人。她直接扑了上来,狠掐罗彬瀚胸前和肚子上的肉,还企图把手伸向完出格的区域。
罗彬瀚被迫跟她扭打起来。他感觉自己就像个在公园里练太极云手的老头,没完没了地拍开酒红马尾的层层攻势。最后酒红马尾终于打累了,躺在草丛上呼呼喘气。
“你到底来这儿干嘛?”她问道。
罗彬瀚坐下说:“没什么事,就是想看看山里的日出什么样。”
酒红马尾看上去没意见。她抓起一根草放进自己嘴里叼着,又用脚踩踩罗彬瀚的背:“这儿还有多久天亮?”
“一两个小时。”
“我好无聊,弄点消遣来。”
“我再给你弄个变态雕刻家来杀,好吧?”
“真的吗?”酒红马尾期待地问,罗彬瀚就特别想踹她了。
最后他克制住了自己的**诱惑,只是坐在那儿对她说:“你还记得你母亲长什么样吗?”
“当然。”酒红马尾立刻说,“我家里还有她的照片呢,我们长得很像。”
“你手机里有吗?给我看看?”
酒红马尾掏出自己的手机,往里头翻找了半天。罗彬瀚也在旁边看着她一张张划动。相册里快有上万张图,他本以为自己会看到些不那么合宜的内容,结果大部分却只是普通的山景照片,还有一些则明显是学习笔记。
“我真不知道自己拍了这么多照片。”酒红马尾发牢骚道,“还有这地方网太差了。我都没法登录云相册。”
“你这下知道苦了?苦就回去啊。”
“我就不。”
最终他们勉强找到了一张带有她母亲的图片。那还是在她拍一只飞进屋里的蝙蝠时无意中摄进了墙上的照片。通过极限放大,罗彬瀚看到一个打扮得像考察队员似的棕发女人,有趣的是她脑后也扎着一个高高的马尾。
“你们的眼睛很像,”他说,“外眼角都往外头斜一点。”
“你怎么看出来的?”酒红马尾盯着那像素模糊的图片问。
罗彬瀚把这件事轻轻带过,让她说说自己母亲的事。但酒红马尾能记得的部分实在不多,她当时太小了,只知道母亲走失了,父亲带着她去山里找人,就在那里他们发现了野人和母亲。
“他们也想把我和爸爸带走,但是妈妈却不同意。我跟着她,她就把我放回草丛里。她肯定是觉得爸爸不适合这里,而又不想让他一个人留下,所以也不让我来。不过现在我长大,所以情况就不同了。”
“是不同了。”罗彬瀚说。
天际浮现出第一缕曙光,勾勒出虚空与云河的边界。罗彬瀚终于从草地上站起来,拉着她往山顶走去。
酒红马尾唠唠叨叨,不停地问他们要去哪儿。直到他们登上顶峰,她还搞不清眼下的状况,抱怨他害自己光脚走路。
“往下看。”罗彬瀚说。
酒红马尾低下头,声音立刻从抱怨变成了尖叫。他们所站的山顶下正是野人们聚居的盆地,在黎明之际一览无余地展露出来。这时天色尚早,只有零星几个人在晨风中活动。
罗彬瀚任由酒红马尾发疯,自己则用视线找到村落边缘的一片新营地。那些宿屋是由麻布和树枝临时搭成的,还有一些藤蔓帮忙缠绕固定。他猜测后者是蓝鹊的手笔。
此时那片营地里也几乎看不到人。远道而来的客人们赶了一整夜路,抵达后便都累得睡着了。在那一片沉沉酣睡的安宁中,只有一个老妇人在外头游荡。
她没有走路,而是坐在一辆怪模怪样的木板车上。那车的底板由木料拼成,偏偏还安着金属轴与滑板车似的橡胶轮子。老妇人就把自己放在这样一辆滑稽的板车上,用两根木棍划动地面,在人踪隐匿的黎明时分到处溜溜达达。
罗彬瀚让酒红马尾看向那里,然后便再也没听到她的声音。
他把时间留给酒红马尾,自己则突然有点思念故乡,于是从引力器里掏掏摸摸。等到把所有杂物都拿出来以后,他总算找到了放在最里头的银质打火机。
“现在高兴了吗?”罗彬瀚玩着打火机说。
酒红马尾转过头,泪光闪闪地望着他。她想要说点什么,可罗彬瀚阻止了她。
“刚才你跟我讲了你母亲的故事。”他对酒红马尾说,“现在我也跟你讲一个。”
酒红马尾眨了一下眼睛,看上去有点困惑。罗彬瀚却视而不见地继续说:“以前有一只小蝌蚪,天天想着要找妈妈。但它非常聪明,早就知道妈妈和自己长得不一样,还明白自己太小了,没法登上岸去。所以它就耐心地等着,等到自己长得足够大了,才跑上岸去找妈妈。但它无论怎么找,都没能见着和自己长得一样的青蛙。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酒红马尾摇了摇头。
“因为它不是一只蝌蚪。”罗彬瀚说,“它是从青蛙卵里生出来的寄生虫。虫子小时候碰巧长得像蝌蚪,可长大以后就不会像青蛙了。”
晨曦之光洒落寂静的山顶。早霞宛如流动的火浆,可当晓风从那面吹来时,罗彬瀚还是感到自己冷得手指痉挛。
“茜芮。”他放下打火机说,“你一百年前就死了。”
172 朝晖升起漫长告别(上)
酒红马尾坐在一块岩石上,静静地看着他。
“你这是什么意思?”她问道。那语气里既没有否认也没有慌乱,只是单纯的好奇。看到野人部落后,她那股疯狂的神态似乎突然间就收敛了,有点像个文静的女学生。
罗彬瀚沉默地打着火苗。火苗越来越小,没能点着。他决定不再拖延下去。
“茜芮,两百年前有个炼丹士进入了你们的世界。”他直截了当地说,“她给你们带来了溺叶,或许同时还带来些别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否和她有关。但不管怎样,她在你们的世界里失去了踪迹。在那以后发生了一些很糟的事……或许整个过程花了很久,但是在一百年前,在你出生的时候,你们的世界就差不多完蛋了。你们没法长久地逃到宇宙里,原石台附近的通道是你们唯一的希望——你母亲和其他几个人是最后的幸存者。”
酒红马尾好像没听到他前面的那段话,只是专注地问:“妈妈还带了其他人?”
“是的。”罗彬瀚说,“溺叶长在大裂谷底部,那里环境很危险,我估计她不是单独行动。但你的父亲有自己的工作,所以她只能找别的帮手。我估计这些人和溺叶接触得很多,或许也更容易逃出去。不管怎样,他们都已经死了。你不需要再去找到他们。”
“可为什么我要找到他们?”
罗彬瀚有点说不下去了。酒红马尾侧身看着他,曦光打在她头发上,像火焰在透明的风筝线上跳舞。他想到当初在小巷里见到她的情形。那时她的头发似乎没有这么浅,这么透明,更像他老妹的发色得多。
“你是来杀他们的,茜芮。”他尽可能用柔善的语气说,“你要帮它们找到另一个新地盘,所以你得往山里探索。也许在我来之前你已经被吃掉很多次了……但最后你还是找到了我,想让我把你带来这里。现在你知道进入通道的方法了,也找到了当初逃走的人。当然你还要解决掉我——这是为什么你总在试图贴近我,想要把你体内的东西通过密切接触传给我。但那不起作用,茜芮,我跟你母亲的体质是不一样的。就算你让那个雕刻家发了疯,给我们两个都制造出了表皮创口,你还是没法让那东西感染到我。”
山下去了,现在这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测,或许这其中还有许多错误,但细节已经无关紧要。
“你真的不应该来这里,茜芮。”他把这句话作为最后的总结。
酒红马尾坐在原地,眼睛望着下方的部落。她还保持着原本的表情,肌肉没有丝毫颤动。那是一种完美而又精准的静止,像是按下关机键后的电脑。
罗彬瀚没有催促,耐心地等着看她的下一步反应。来到这里以前他心里已经有了一些预设,有最糟糕的,也有相对好些的。他带了武器,但没有带菲娜和李理,这件事他想自己解决。他觉得那也是雅莱丽伽的要求。
“所以,”酒红马尾说,“我们结束了?你打算跟我道别?需要我再请你喝杯酒吗?”
“你回去吧。”罗彬瀚说。
“如果我回去了,那当初为什么要来这儿?”
她从原地站了起来,背对着山崖。罗彬瀚想到这时如果对着她用力推一把,她绝对会掉下去,摔得粉身碎骨。但那样很可能杀不死她,假以时日她还会复原,或者干脆不复原,就那样零零散散地侵入野人的部落里。
酒红马尾往后退了一步。她的半只脚掌脱离了悬崖边缘,在高空中摇摇欲坠。“
““你觉得这样如何?”她问道。
罗彬瀚还是坐在原地没动。
“是我带你来的,茜芮。”他心情稳定地告诉对方,“就算你跳下去,我也会去把你的碎块找起来烧掉,把所有沾过你血的土地都挖空,扔回另一个世界去。那只是会多费一点时间和精力,你想让我这样做吗?”
“这听起来还是有点意思。”酒红马尾说,“如果我不跳又不走呢?”
罗彬瀚低着头,从衣服的内侧掏出那把弯刀。这把刀他没有放在口袋里,而是靠刀鞘上的两枚扣针固定着,角度已经调整得很合适,只要他把手伸进衣领内就能拔出刀来。
酒红马尾“哦!”地叫了一声。“这刀真酷,你怎么不早点给我看看?”
她跑了过来,用手抓住刀刃。罗彬瀚的手腕因此而重重地抖了一下,曾经切开过蜥魔鳞片的锐器割伤了对方的手掌。
鲜红如血的汁液流了下来,从那伤口的里侧,罗彬瀚看见脂肪、肌肉和骨头的断层。这一次他不再避开目光,或者因为急着替她包扎而慌乱。这一次他终于注意到那些酷似人体组织的结构实际上却是完独立的。它们细小而精妙,彼此缠绕勾连,一点点拼凑出鲜活的人体。若将表面的皮肤剥去,那一定会是蜂巢蚁窝般构造精密的艺术品。
罗彬瀚对着那伤口看了一会儿,不知该如何言说地干笑着。
“你到底算一个还是很多个?”他真心实意地问道,“你能像普通人那样产生情绪吗?”
“你怎么知道我的回答是真是假?”酒红马尾反问他。
罗彬瀚发现她说得有理。他放弃了,不想再知道和这有关的一切。在真正的分别到来前,他最后拍了拍酒红马尾的胳膊,触感温暖柔软。
“你的皮肤看上去倒挺真的。也是虫子装的?还是什么分泌物?”
“你干嘛不自己试试呢?”
酒红马尾说完便扑了上来,风把她腰间的外套吹落在地,又被她自己一脚踢开。
他们的嘴唇撞到了一起。罗彬瀚尝出溺叶与血混合起来的味道,咸腥苦涩近似眼泪。然后他感到某种细长的东西从对方唇间爬了出来,想要钻进自己口腔内。
他及时咬住牙关,把手里的弯刀递了出去。刀刃切开一层层柔韧蠕动的肉团,深埋进腹部。
一个会焚烧中刀敌人的咒语。当他念起来时却率先感到掌心炙烫无比,刀柄啃噬着他的皮肤和心脏。
他看到蓝色的仙子火在对方头发上起舞。有一瞬间她张开怀抱,好似要在火中飘升直上,而转眼间却化为点点黑星散落了。
火焰渐渐消逝,只剩他掌心的烧伤犹在。
罗彬瀚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把弯刀归鞘,俯身捡起掉在地上的外套。他用这件衣服包好所有能收拾起来的余灰,又回飞行器里拿回她脱下的靴袜,部都包进外套当中。
太阳高高升起。他走下山脚,跨过农田,找到那个散步中的老妇人。
她依然眯眼望着他:“早上好。”
“早上好。”罗彬瀚说,“这车不错,哪儿来的?”
老妇人露出一点装糊涂似的笑容。“他们定期过去祛除黑暗。”她说,“在垃圾堆里拿点东西也不算偷。”
她的主张有几分道理,罗彬瀚不再质疑,而是俯身把包裹着靴袜的外套放在车上。
“这些由你保存吧。”他说,“不过你的预言还是有问题。俗话说早霞不出门,今早有火烧云,晚点的时候肯定下雨。”
“我只承诺你会看到早上的太阳。”老夫人悠然地说,“可世事变化无常。”
罗彬瀚点点头,准备趁着晴朗的时候回去。在那以前他又忍不住问道:“一百年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漫长?”
“得看你在想着什么事。”
“……告别。”
“和谁呢?”
罗彬瀚看着她说:“一个你所爱的人。”
老妇人把手掌盖在那件外套上,眼神清醒而又遥远。她浅棕色的发丝在太阳下微微透明。
“那远远不够,年轻人。”她缓慢地说,“短得就像做了一场梦。”
173 朝晖升起漫长告别(中)
返回寂静号以前,罗彬瀚帮着老妇人把车推回了营地附近。
他推着车走在路上,一个野人忽然跑了过来,单手指天,冲着他“呜!”地叫了一声。起初罗彬瀚差点没认出他,等对方做了个拿箱子舀水的动作,他才意识到那就是“小箱哥”。
“啊,看来你们已互相认识过。”老妇人说,“命运在你们之间萌芽。他是杜木的第七个孙子。”
“杜木?和你一起逃亡的人?”
“不错。一个年轻人,有才学,可又有点叛逆心。在逃走的所有人中他是最年轻而有勇气的一个。”
老妇人咳嗽着笑了起来:“他本来不姓杜木,只不过因为他和父母吵了架,所以就搬来做我的助手,还把自己的姓氏发音颠倒过来。哦,我还记得他在离开前和我女儿玩得很好。他把她抱在腿上,跟她一起在客厅里打游戏。”
罗彬瀚不由打量起小箱哥。或许是先入为主,他现在觉得这小子确实长得跟其他野人不太一样,五官更精致分明,依稀有几分被钦定过的英俊。
“也就是说,他祖父娶了本地老婆?”
老妇人闷闷地笑,似乎已经看穿了罗彬瀚心里的想法。
“孤独会让人忽略外表。”她说,“如果一颗心能理解你,你不会在乎它裹着什么样的皮囊。”
罗彬瀚耸耸肩说:“那我还是觉得单着挺好的。”
他走了出去,有点蹒跚地回到飞行器上。按下启动键时他差点疼得叫了起来,拼命吹着自己手心的烫伤。
弯刀上的火烧伤了他的手。罗彬瀚估计这伤一时半会儿是不会主动痊愈了,只好先随便扯了点衣服上的布料把它包起来。他认为这件事雅莱丽伽至少有一半的责任,决定回头就去找她讨个解决办法。
但他并没有马上这么做。某种情绪驱使着他,让他不想在眼下的时刻见到雅莱丽伽。回到寂静号后他首先去了仓库,李理的影像正坐在架子上等他。
罗彬瀚有点想知道对方平时都在仓库里做些什么。她会像真人那样给自己找事打发时间?还是说直接像个被关掉的程序一样停止运转?
“你早就知道了。”他对李理说,“什么时候?”
“当你把我连上网络的一刻。”李理答道,“你得到了那个世界部的网络信息,但并不懂得如何从数据和局去审查它们。即便他们的网络时间数据遭到了篡改,但从实体产业角度着手是很容易看出问题的。他们的工业、农业、能源产业、医疗业……当你发现丧葬产业在一百年内几乎没有任何实质金融流水和财务报表披露时,要想通整件事并不困难。”
“它们有做得这么失败吗?”
“试图毫无漏洞地运转一个虚假的现代社会是非常困难的,先生。工业和信息社会是一整个彼此连贯的复杂系统,任何小要素的问题都会显现在局上。过去我曾见过更小巧细致的案例,但那也同样难逃破绽。”
罗彬瀚无所谓地耸耸肩说:“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雅莱丽伽不让你说?”
“不,这是我自己的判断。”李理说,“当你走进仓库找我时,你要求我帮你解决一个女孩的精神问题。从始至终我在执行这一目标。我注意到你是如此异常地在乎她的命运,因而我认为给你单独的探索时间是必要的礼貌。如果你单纯只想确保自己的人身安,那么你早就该明白了,先生。有几个迹象表露得如此明显,你不可能将其完忽略。”
“说说看?”
“第一个迹象是她的伤口。”
罗彬瀚发出敷衍应和的声音:“还有吗?”
“信息。”李理说,“在对面世界,溺叶存在的时间超过两百年,意味着这条通道持续得足够久。如果这期间野人们不断猎食他们,那大量的失踪人口绝不可能会被忽视,除非他们被刻意遗忘,或是从未失踪过。”
“这些情况都有很多种可能。”罗彬瀚说。
“还有考察队发现溺叶时的影像资料。你在博物馆里看到过它,先生。想想这是两百年前的录像清晰程度,那和他们身处的科技发展周期绝不匹配。而即便你对此没有清晰意识,你也看到录像里的考察队员们拿着手机——他拿的那一款和你获赠的款式在外形上有多大区别呢?市场逻辑使然,此类商品是绝不可能在两百年间保持面貌不变的。此外还有一个重要细节我想给予你提醒:那里没有活火山,却有地震和海啸。此事在地质学上的复杂性远超你的想象。”
罗彬瀚摇了摇头。他并非不相信李理的话,只是感到有些疲惫,暂时不愿再考虑这些。
“那到底是什么?”他吃力地问道,“某种寄生虫?”
“更像一个集合体。”李理答道,“当我们用寄生来描述时,那形容的是某种生物存在于宿主体内与之共生的状况,但我并不这样看,先生。它们复制并替换了原型的一切,即便是最为关键的脑器官也是由大量神经虫替代的。它们是以扮演个体为任务的虫群。”
“它们的目的呢?就是为了繁衍?”
“不……我不这样想。即便是在最团结的社群里,个体和群体之间的目标也存在差异,我不愿意拿单一目标来解释这件事。”
罗彬瀚有点意外地看着她。
李理沉吟了一会儿,然后说:“我想先知道你的观点,先生。既然你来找我,我假定那女孩已经走了。你怎么解释自己这段时间经历的一切呢?”
当下罗彬瀚把自己在山的话重复了一遍。李理双手环胸,用指头轻轻打着胳膊。
“这也是一种可能。”她评价道。
“还有其他的吗?”
“我对此事有另一个版本的解释。但若无进一步实证,我们无法知道谁对谁错。”
罗彬瀚示意她说来听听。于是李理开口陈述道:“有些事物的本质并不在于它的材料和形体,而在于它的构造。你几乎能用任何材料制造一个三角形。”
“这和现在的事有关系吗?”
“这是一回事,先生。当集合体完模仿了某个人类大脑时,我猜测它们可能并不认为自己是虫,而确实把自己视为这个人类。”
“但那些人袭击了我。”罗彬瀚提醒道。
“我们不妨假设这里存在一些安阈值。当你破坏了某些保证它们继续扮演的条件时,那些负责‘保护秘密’的神经虫构造会被激活,然后尝试把危险源消灭。这种报警机制显然是可以跨越个体单位的,我们暂时还不清楚它的极限范围。”
罗彬瀚沉默无语。他很难判断李理的这个假设有多少可能性是真的。最后他艰难地开口说:“那她为什么想要来这儿呢?如果不是为了入侵?”
李理微微偏过了头。她看着罗彬瀚的眼神变得有些像雅莱丽伽。
“泥叶的约律成分会使生物看到某种‘真实’,先生。”她柔声说,“我们假定它对集合体有相同作用,那么当集合体吸入泥叶时,它究竟会知道什么呢?或许它终于意识到自己并非一个独立的生命单元——但是先生,泥叶和溺叶在功能上是有差距的,后者显然经历了劣化与退化,你也亲身体验过其中的不同。如果这种差异在集合体身上同样存在,那么吸取溺叶恐怕并不能达到完的效果。”
“那么……”
“它们只是醉了。”李理说,“那些负责隐匿关键信息的神经虫暂时失去了正常功能,致使整个集合体获得了它们本不该获得的信息——那个世界的真实面貌。然而矛盾之处在于,它们醉得不够深,尚且无法认清自身究竟是什么,因而永远处在渴望逃离异种的恐怖中……以上是我的整体性理论,落实到那个女孩身上时还有一些细处值得商榷:首先是她的年龄,在她母亲离开后她仍然长大了一些,这是因为当时她还在被取代的进程中吗?或者这是那个取代她的集合体响应她的遗愿所为?在幼年期对溺叶的密切接触是否给予了她不同于标准集合体的特性,比如说,更能记忆一些‘非法信息’?基于这些情况,先生,我可以给你讲一个完不同的故事。”
“说说看吧。”
“一个小女孩的亡魂徘徊在地狱边缘。她死去了太久,以至于不记得自己死了,唯一剩下的愿望是见到母亲,跟她做约定过的最后告别。可是她看不到通往阳世的大门,又被阳间的守卫们一次次驱散。她总是失败,被放逐到地狱最深处,然后又回来继续找寻。她这样追寻了一百年,最终天地为她感动,派来一位异乡的骑士带领她进入阳世。她终于见到了思念已久的母亲,于是她再无所求。女孩的灵魂向骑士赠予一吻作为回报,随即在光明的火焰中升入天堂。”
罗彬瀚抬起头,对着天花板看了半天,然后哑声问道:“这是你编的童话?还是你认为的真相?”
“这是我个人版本的解读——严格来说,我们能确认的只有发生过的事实。真相则是另一回事了,先生。”
罗彬瀚点了点头。他觉得现在谈到这里就足够了,于是站起来跟李理道别,平静地离开寂静号,漫步走向旷野深处。这时天空阴沉如孩童哭泣的脸,雨水从云间霏霏而落。
174 朝晖升起漫长告别(下)
接下来的一整天里罗彬瀚什么也没干。他在雨里漫无目的地乱逛,有一搭没一搭地闪着各种念头。
他想到酒红马尾不久前也曾在这片土地上走动,打滚,奔跑。那只是单纯的情绪发泄?还是说她在这过程中悄悄实施了某种渗透?
这种隐患短暂地勾起他的忧心,但很快就把它抛诸脑后——他是雅莱丽伽派去的,现在也没扔掉雅莱丽伽给的翻译器,所以她程都知道,也随时都能找到自己。既然如此她总能想到办法解决。
罗彬瀚很难控制自己不在这个念头上裹挟一点个人私怨。他仍然对雅莱丽伽的隐瞒感到很生气,因此故意迟迟不去找她。期间他也想过去找乔尔法曼和波帕,又或者问问荆璜究竟失踪到哪儿去了,但那似乎总要先联系上雅莱丽伽。
他索性放弃了,听任一切自由发展,自己则呆呆地坐在山坡上观望雨景。他看着银霆在山脉峰峦间狂舞,听着森林在暴风骤雨中长啸,直至夜幕降临,乌云退散,三个将近圆满的月亮孤零零地升起。
一道星河在空中闪耀。那景象又令罗彬瀚想起了自己的故乡,以及流传在那片土地上的野人传说。现在他略微有些怀疑那些传说的真实性,甚至他自己的真实性。如何确保他过往的记忆都是真实的?如何知道他自己不是一个由无数小虫拼凑出来的集体幻觉呢?
他一直发呆到了次日黎明。
天亮以后,从山坡外走来了一个男人,提着两瓶酒坐到罗彬瀚旁边。
马林诺弗拉斯把其中一瓶酒递给罗彬瀚,然后对他说:“我回来时发现你不在,接着从那个开船的嘴里听说了你的事儿,琢磨着你现在应该需要喝几口。”
罗彬瀚接过酒瓶,看了眼瓶中淡玫瑰色的液体,发现底下漂着一只半透明的多足虫。
他无所谓地举起酒瓶喝了几口。酒液芳醇热烈,令人想称赞马林的品味。
“哪来的?”他问道。
“我在温室里搞的。”马林说,“刚好你们有米巴火焰虫的虫卵,还有专门的发酵菌。我从一个矮人那里学到的制法。”
罗彬瀚不禁对他另眼相待,甚至觉得可以暂时忽略他以前干的那一揽子烂事。他们举酒撞瓶,转眼间都灌得晕晕乎乎。
“你的女人缘真的有点问题。”马林吐字不清地说,“当我知道美拉罗有蜥魔血统时以为自己已经登峰造极了,朋友。可是看看你自己,一而再再而三,你招惹的都是些什么怪物?难道你盼着靠这个把自己弄死吗?”
罗彬瀚也有点微醺,大着舌头告诉马林自己以前的异性缘确实不怎么样,稍微感兴趣点的女孩总是不喜欢他——现在想来那搞不好因为她们都是正常人。
“别想那么多啦!”马林拍着他的背说,“这就是我的心得。别想那么多,因为人生总是在失去,你面对或逃跑都一样。如果你觉得累了,那么就别为了面子和道义硬逞英雄,因为那只会叫你自己后悔。你累了,那你就收拾东西,撒丫子跑路。这是你能对抗命运的唯一方式,别管那些冠冕堂皇的说法,反正谁也别想对你的生活指手画脚。”
罗彬瀚觉得有点恍惚:“你往哪儿逃呢?”
“我?”马林摇头晃脑地望着天空说,“我往诗歌里逃跑。它们最后总比我们更长久,明白吧?所以待在那里头会让我觉得安。我不知道你怎么样。你以前有爱好吗?”
事实上是有的。过去罗彬瀚对影视和流行都挺有兴趣,但和如今他切身经历的疯狂相比,那些画面文字里的刺激已很难再引起他的波澜。
马林提议道:“不然你试试写本书,回头把它发表到星网上,这个主意怎么样?”
“我他妈疯啦?”罗彬瀚不假思索地说。
最后马林只得把米巴火焰酒的酿法告诉了他,还顺带讲解了各类虫酒的酿造原则。罗彬瀚觉得这倒有点意思,打算以后试上一试。他们谈了几个小时的酒,然后马林从怀里掏出了两副卡牌。罗彬瀚低头一看,发现是自己放在舰桥室里的“谐律彩虹国”牌组。
他呆滞地看着马林:“你他妈认真的?”
“寻思着你现在也没心思做啥正事。”马林打着酒嗝说,“来吧朋友,如果生活欺骗了你,你又没法给它还击,为什么不先玩一局群星争霸呢?”
罗彬瀚想要拒绝这种无药可救的滥赌行径,可他该死地喝得太多了。等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手里抓着牌组,正和马林进行至关重要的第三局。此时他的总点数只比马林小7点,于是他用最后一张效果牌“星璇魔法”使场上两只独角兽点数翻倍。马林只好弃牌认输。
“你他妈喝醉以后反而打得更好?”他晕乎乎地扫开牌组,“再来一局试试。”
结果那天下午罗彬瀚不停地赢。他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甚至怀疑是马林故意放水。打到夜里的时候他不得不把昏睡的马林抗回寂静号上,还顺道向∈打听了一下米巴火焰酒,得知这种虫酒后劲很大,足以让人昏睡上一整天。
这或许解释了马琳的牌技何以如此大幅退步,可罗彬瀚自己却了无睡意。他在自己的卧室里睁着眼睛躺了一夜,翌日清晨又跑回山坡上坐着。
太阳升顶时又有人来了。不是还在昏睡的马林,而是脸带哀伤的莫莫罗。他跟罗彬瀚打了个招呼,也在旁边坐下。和马林不同的是他什么也没提起,就只是安安静静地待着。
罗彬瀚主动跟他问了两句野人村的情况,他也温和而平静地回答,说现在上百个部族都在朝这里赶来,为暑圣日做最后的准备。
他不厌其烦地向罗彬瀚描述细节:野人们如何把泥叶茎块、水果和湿泥混合,烤成一种彩色的甜糕;用磨出来的彩石粉末充当颜料给布料染色;男女野人怎么互相用肢体语言求爱。当他演示最后一项时罗彬瀚忍不住笑了,因为莫莫罗表演的姿势非常像是在发射光线。
一天又这样过去,直到傍晚时有个野人跑来找莫莫罗,像在请他帮忙。莫莫罗只得匆忙地走了,罗彬瀚有点好奇他要去干什么,但最终没有发问。
他隐隐有种预感,觉得雅莱丽伽很快就会来联系自己。
第三天早上,雨过天晴,空气中泛着潮湿,酷暑也因此而消减。罗彬瀚照旧坐在山坡上,无聊地眺望着霁空,山脉顶部挂着一圈淡淡的虹光,钩织成仙境似的风景。令人怀疑今天出现的人会是荆璜。
他百无聊赖地等待着,直到发现草地上飘来大片棕色的阴影。
那是一群飞速蔓延的蘑菇。它们在旷野中大肆生长,犹如棕色的绒毯铺展开来。每占领一处新地,旧的蘑菇群便迅速萎缩凋谢,恢复成绿色的草原。
蘑菇群推滚到他的脚边,突兀地停住了。罗彬瀚看着它们在风中摇摆,禁不住拿脚踩了一下。
菌群立刻倒卷,利落地从原路返回,转眼消失在山坡后。罗彬瀚呆然相望,直到一个披着麻布袍的骷髅从那个方向飘到他面前。
“你们他妈认真的吗?”罗彬瀚忍不住对它说,“搞车轮战啊?还是值日扫垃圾呐?”
“什么垃圾?”蓝鹊一头雾水地问。
这时罗彬瀚发现自己好像误会了。他赶紧摇摇头:“你来这里干什么?”
“我突然想起一件事,”蓝鹊急促而结巴地说,“这几天我在研究野人们过去记载的预言文字,当然大部分其实是图画……我觉得自己可能搞懂了他们口中的‘黑暗’是什么意思……然后,噢,那天我看到你和一个类虫群心智抱在一起。当时以为那只是你的个人爱好,但我现在又仔细想了想,这里可不是联盟辖区,而且塔沃亚节肢意识群的女王还在开顶上会议,她不可能把下属派到这儿来,再加上野人们的预言……呃,我觉得我可能犯了个严重的错误……”
罗彬瀚瞪着它。他的眼神让蓝鹊说不出话,慌里慌张地掰起自己的骨指。
“你……”它声音颤抖地说,“你应该有透视类法术的吧?或者能对灵魂进行识别之类的?你知道那是个类虫群心智吧?”
“我不知道啊。”罗彬瀚说。
说着他故意摆出一副阴森诡秘的邪笑,眼睁睁看着蓝鹊僵直发呆,往后飞退,随后放声尖叫。
175 冰镜重圆天涯故知(上)
在澄清误会以后,尽管罗彬瀚规规矩矩地道了歉,蓝鹊仍然冲着他发起了火。
“你居然拿这种事开玩笑!”它气愤地高喊,“而我还在担心你会不会已经被植入了寄生卵!你就应该被那个类虫群心智吃掉!”
它看起来随时准备往罗彬瀚脸上拍一个“仙子火焰”,罗彬瀚只得老实认错,然后替自己辩解道:“我以为你能直接透视出我体内?”
“对,这件工作服上有检测法术。”蓝鹊气咻咻说,“但是塔沃亚节肢意识群的某些特化品种是非常小的!它们的卵可以只到你头发的二分之一直径,普通的检测法术很可能会把它们漏过去!你现在没别的事做?我最好再给你做一个详细的身检测。”
“我想用不着。”罗彬瀚说。他还在琢磨自己以前在哪儿碰到过“塔沃亚节肢意识群”这个词,而蓝鹊却不肯轻易地把这件事放过去。它以罕有的强硬态度要求罗彬瀚跟它回到野人村的法术工房,进行一次严格的身检查和局部伤口治疗。
罗彬瀚不愿跟它争吵,正好也有意去野人村看看。他们便一起步行去往山里,途中蓝鹊还在喋喋不休,找各种角度批判他对身体的保养。
“……你的右前额头皮下有轻微淤血,右手掌严重烫伤,还有胃部痉挛——你多久没吃东西了?什么事把你搞成这样?”
罗彬瀚这才想起来他上次接触到的食物已经是前天马林带来的虫酒,但他并不觉得很饿,倒是右手心的伤口让他很头疼。他举起手问道:“这玩意儿你能治吗?”
“我会试试。”蓝鹊很保守地说,“它上面有法术的痕迹,我想不会那么轻易复原。”
罗彬瀚也没有抱太大的希望。他收起手,心思渐渐活泛起来,琢磨着倘若他强迫某人握着刀柄,然后再念动咒语,那是否能够达到同样的效果。就算他不能在人类身上严刑拷打,有个额外的盒饭加热器似乎也挺不错。
他在脑袋里转悠着各种关于加热器用途的念头,每一个都充满了对他那华丽船副的叛逆。直到小路前头的一点骚动吸引了他的注意。
这时他们已快走到野人村中。在通过外围的农田时,罗彬瀚注意到那片茂盛的泥叶下似乎有东西在微微晃动,起初以为那是什么野生小动物,直到枝叶间隙里闪过一片灿烂的金色。
他立刻把自己的发现告诉了蓝鹊,看着白塔学徒飞快地飘过去。
“噢,又开始了。”蓝鹊喝斥道,“你这个贪吃鬼!过量的梦境之色对你没好处!现在你已经开始发胖了!”
它从斗篷底下掏出一小块水晶,然后对着农田施咒,俄而藏在里头的东西便像失重般漂浮起来,被温和地运送到蓝鹊眼前。而那情景同时震惊了蓝鹊和罗彬瀚。
被抓住的盗窃团成员共计三名。为首的主谋嫌犯有一身黄金般灿烂辉煌的鳞片,看起来比过去更加肥壮了。当它被抓获时嘴里依旧叼着几片泥叶,在罗彬瀚的瞪视下懒懒地打了个哈欠。
它的犯罪情节和认罪态度同样恶劣,而相比之下,另外两名从犯都老实得多。它们都只比巴掌稍大,鳞片分别呈现出暗绿和天蓝,但蓝鹊用指头尖轻轻点它们的脑袋时,这两名从犯都已经肚皮胀圆,因为食用了太多溺叶而歪着舌头,晕晕乎乎地喘气。
“那两枚蛋已经孵化了……奇怪,这里可不适合龙群大量繁衍,它们怎么会在这个时候孵出来?”
蓝鹊费解地把三条龙挨个儿检查过去。就在她准备把它们打包带回工房里时,那头黄金幼龙仰天一吼,控制着它们的漂浮法术失效了。它和两个小跟班掉到地上,立刻一扫刚才的慵懒,十二条短腿如野马脱缰,飞奔向村外的自由天地。
罗彬瀚程双手插兜,直勾勾地盯着这一幕。
“它还能破你的法术?”他颇觉有趣地对蓝鹊问。结果蓝鹊根本没理他,只顾对那三个窃贼指点叫骂,扬言下次一定要把苦味营养剂塞进它们的嘴巴里。
罗彬瀚不是很看好这场保卫庄稼的战争,但当蓝鹊放狠话时他明智地保持着沉默,以免被牵连其中。
他的老实在接下来的检测中有了回报。蓝鹊几乎没怎么在身检查里刁难他,基本上只是指挥着一个小晶球在他身上滚来滚去,又让他吸入好几种不同的药粉,观察着他表情的变化。罗彬瀚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舒服,就是被那些药粉呛得咳嗽。
蓝鹊用指头搭着下颌骨,满意地点点头。
“唔,看来你完没事嘛。”它赞叹似地说,“密切接触后一点虫卵都没沾上,你的体质可真不错。噢,对了,还有你的伤。”
它给罗彬瀚额头涂上一点绿油油的药膏,然后念了个咒语。那额头的伤还是在骨蓝市留下的,当时撞得很厉害,但这几天已好得差不多了。等蓝鹊抹掉药膏后罗彬瀚再摸摸那里,感到皮肤前所未有的光滑细嫩。
“你还是去卖面膜吧。”他诚心地对蓝鹊建议道。
解决额头的淤血不费吹灰之力,但治疗手掌上的烧伤却似乎没那么容易。他们接连试了好几种草药和咒语,最后蓝鹊气馁地把自己的骨架往架子上一挂。
“好吧,好吧,我知道了。”它像鬼魂作祟那样在架子上摇摇晃晃,“这不是普通的伤,而是一个‘誓约之印’。没法靠一般性的法术治愈,除非你满足它的消失条件。”
“什么意思?这是个诅咒?”
“更像是一份契约合同。”蓝鹊继续晃着自己说,“誓约之印,或者有些信徒会把它叫做‘圣痕’。它是一个被归类在心灵大类的法术,和诅咒不同处在于它不是别人施加给你的,而必须是你在知情自愿的前提下主动获取的。如果你想取消它,那就必须满足另外一些条件。”
“什么条件?”
“我怎么知道?那得看你给自己下了什么誓约之印。通常那会跟某种品行或美德挂钩——像是虔诚、牺牲、勇气、诚实、慷慨……你得满足它的要求才能把它消去。”
这点雅莱丽伽可没提过。罗彬瀚只得掏出那柄弯刀给蓝鹊检查。他刚拔出刀刃,蓝鹊立刻发出惊叹,飘过来一把将弯刀抢走。
“错不了,这是妖精们做的武器。”它几乎把眼窟窿贴到刃身上,“这波纹般的以太纹理,还有它上面暗刻的妖精语……这是水中仙子们用梦境之星锻造的武器。你从哪儿找来的?家族祖传的?”
“别人送的。”
“噢,那肯定是个非常重视你的人。仙子们制作的武器只会赠送给特定的人,它们无法被贩卖或抢夺,如果没有合适的继承者,她们会主动把武器收回或封印起来。”
罗彬瀚无言地喝起了茶。他沉浸在自己的心事里,好半天才发现蓝鹊也正盯着弯刀,怔怔出神。
“怎么了?”他随口问道,倒也没担心对方在谋夺自己的刀。
“没什么,只是……这把刀令我想起了一些传说。你知道法师最早起源于何处吗?在加入联盟以前,在秘盟成立以前,相传最早的法师们是从妖精那里得到了奥秘。一位人类少女和妖精骑士结合,他们生育的孩子成了最早的自然之子,将法术的秘密泄露给人类,自那以后才有了塔法师。现在那些古代法术技艺已经很少有人学习了,只有一个受秘盟控制的宗派还遵从着隐秘传统,学习那些古代的法术技艺。他们和别的法师们都不一样,学成后也不会在原地筑塔,而是去往完陌生的地方——那个宗派的名字是‘生之叶’。”
蓝鹊轻柔地抚摸着刀锋,像在缅怀一个故人。
“在我小的时候,我见到的第一个法师就来自‘生之叶’。她没有穿工作服,也不习惯雇佣学徒,但是她真的……我从来没见过那样漂亮的人。她就像传说里的妖精,每天晚上都会给我讲关于法师的故事。她总是说我很聪明,很有天赋,只要稍加努力就能考进白塔……罗瀚,我真希望自己能变成她那样的人。这是我卖掉自己部的首饰和衣服,背着父母跑去参加法师考试的原因。”
176 冰镜重圆天涯故知(中)
蓝鹊对着那把弯刀连用了几个检测法术,但还是没能搞明白如何治愈罗彬瀚手上的烧伤。它只能从弯刀本身暗刻的文字拼出一个大概的音节:崔丝黛。
很难说那究竟是人名还是刀名,而罗彬瀚只有一个办法能弄清楚,那就是去问雅莱丽伽。
他喝完了茶,心情平静地跟蓝鹊道别,独自走向野人村外的临时营地。这几天来雅莱丽伽一直不在寂静号上,如果说还有什么地方可能是她的逗留地,那罗彬瀚也只能想到曾经把她奉若贵宾的两个外来部落了。当然,这倒不是说她只能在那两个部落里吃得开。
蓝鹊的法术工房紧挨着田地,与野人们的营地恰在两个方向。在走向村落的过程中,罗彬瀚又发现了霜尾的身影。那头银狼正远远趴在一棵浓荫茂密的果树下打盹,毛皮洁净闪耀,醒目得像一大团白雪。
罗彬瀚当即跑过去,跟多日未见的它打了个招呼。他从莫莫罗和马林嘴里大致知道了他们近期的活动,却唯独不是很清楚霜尾在干什么。
“你最近干嘛呢?”他对霜尾问道。
霜尾懒懒地睁开眼,把自己变回人形,再随手拉过旁边的一片大树叶盖在裆部。
“指导狩猎。”他打着呵欠说,“还有祈风。”
“你?指导他们狩猎?”罗彬瀚怀疑地问。
“他们的技巧很出色,但还有可以提高的地方。”霜尾说,“我教他们如何狩猎一些比较狡猾的生物,比如狐狸和鸟,尤其是野鸡,它们又吵又难捉。”
“所以你就和人类狼狈为奸吗?”罗彬瀚谴责道,“你不是素食主义森林守护者吗?”
“他们对森林的索取很有分寸,而且给我贡品。”霜尾说。
罗彬瀚无话可答了。他不知道霜尾的重点在前一句还是后一句,但这家伙看上去真的挺心安理得的。尽管如此,他发现霜尾的衣服完不见了,野人们似乎也没进贡布料或空屋给这位狩猎教练。
“你干嘛不去村子里睡?还是变成狼对你来说更舒服?”他随口问道。
“倒也不是,我挺喜欢睡床的。”
霜尾摸着下巴说:“只是觉得和他们保持一点距离更好。毕竟,我是一个狼人,我的绝大多数同类都没有素食的爱好。我不介意偶尔和他们相处,不过长远来说,最好别让他们以为狼人们是无害的。”
“至于吗?他们要多少年才能碰见一个狼人啊?碰到了大不了献点贡品送点肉得了。”
“不,那解决不了问题。”霜尾立刻说,“那不是单纯的饥饿,而是对杀戮的渴求。这就像是吸血种没法靠假血浆来满足,因为他们需要的不是物质成分,而是掠夺生命本身。”
罗彬瀚没想到霜尾会突然提起这样的事。他有点稀奇地问:“吸血种?你的意思是说真的有吸血鬼?他们也真的要吸人血活命?”
“是的,那确实是它们在民间故事里的名字,但……实际的区别很大。在我们这些崇月生物中,吸血种是尤为复杂的一类,个体间的差别就像是泛灵长类之于泛智人种。”
霜尾的脸上浮现出一点淡淡的阴翳。
“他们中的大部分只是豢养凡人。”他低沉地说,“几个仆人、整个家庭、一座小镇……甚至是一整个王国和大陆。尽管如此他们仍有弱点,而某些最古老的个体则不然,它们存活的时间太久,你甚至无法再把它们视为吸血种——它们更像是神灵或世界。”
他的最后一句话让罗彬瀚颇为费解,但霜尾不愿再说下去,只提醒罗彬瀚以后绝不要去接触独居的吸血种。他告诉罗彬瀚成党派的吸血种往往更守规矩,且只有最顶层的长辈难以对付。而独居者要么性情危险,要么拥有难以想象的邪力,即便是联盟也不会轻易去通缉那种生物。
罗彬瀚审视了一下自身的人际关系,认为自己绝无可能惹上霜尾所警告的那种危险生物。但事到如今他也承认自己的运气有点邪门,最好还是别说些容易出事的话。
无论如何,吸血种在如今是个遥不可及的存在,因此罗彬瀚很快结束了和霜尾的闲谈,继续去寻找雅莱丽伽。他越过北面的田地,看到稍远处的缓坡上堆积着小山似的木柴,总量足以撑死上千个食人族。大群野人在那里忙碌着,男性负责磨制石头工具、搬运和搭建一些木头高架,女性则集中于制作食品、染织布料。在那片欣欣向荣的繁忙中,唯有雅莱丽伽独自坐在高耸的木柴堆上,埋头翻阅杂志,像个等着被烧死的女巫。
罗彬瀚踱着小步溜达过去,故作艰难地爬上木柴堆,然后抱着自己的右手,撕心裂肺地喊道:“啊!好痛啊!真的好痛啊!为什么我的手这么痛!”
雅莱丽伽放下手里的杂志看着他。尽管她尽量装得不动声色,罗彬瀚还是从她的目光里察觉了端倪——她正在认真考虑是否要把自己踹下去。
这让罗彬瀚感到十分快乐。于是他变本加厉地嚎了半天,这才像突然注意到雅莱丽伽那样夸张地跳起来,使劲把她脚边的木柴往下蹬。
“您老人家在这儿歇着呐?”他笑眯眯地说,“这厢给您请安了呀。”
他清楚地看到雅莱丽伽肩膀上的曲线悄悄绷紧了,就跟以前听到“迷信之鸽”说话时的反应一样。这下他尚在萌芽阶段的篡位计划又有了更多的可选手段。
或许是不想再给他任何额外的僭越机会,雅莱丽伽直截了当地说:“你的手不会自然愈合。”
“那我该咋办?以及你咋不早告诉我?”
“我已告诉过你了。”
“你这是虚假宣传!”罗彬瀚理直气壮地批判道,“治不好的玩意儿能算烧伤吗?这就是在迫害单身贵族!”
雅莱丽伽直接伸出自己的手,向罗彬瀚展示了她的掌心。那手掌骨肉匀称,布着一层薄茧,毫无烧伤痕迹。
“我用过这个咒语很多次。”雅莱丽伽说,“抉择既定,而烈火无阻。补足你的缺憾之物,伤口便会痊愈。”
“我还缺啥?”
“一项品德。”雅莱丽伽偏过头说。
罗彬瀚顿时大怒:“这船上缺德的又不止我一个!凭什么非要老子整改!”
雅莱丽伽皱着眉头看了他一会儿,然后从原地站了起来。罗彬瀚立刻端正态度,准备投降招安。但这次雅莱丽伽没有用上她的尾巴,只是从背后拉出一张纸质清单。
罗彬瀚见了大吃一惊,连声认错道:“不至于!不至于!现在大夏天的,搞加急不合适!”
雅莱丽伽听而不闻地把清单递给他。“去把这些东西弄来,”她要求道,“就在今夜以前,这是你需要完成的最后一项任务。”
罗彬瀚低头读起清单,发现那上头的内容简直包罗万象:鸡蛋、蔬菜种子、百科书、计算器……甚至还有发电机和自行车。这些东西的种目是如此繁复,罗彬瀚确信哪怕是在大都会的超级卖场里也很难一下凑齐,更别提在不到二十四小时内把它们部搬到这个原始世界来。为了理性地分析这件事的难度,他仔细地数了一遍清单条目,整整二百四十九行。
他放下清单,镇静地对雅莱丽伽说:“我招供了。我是匪谍,你毙了我吧。”
“你可以找人帮你运输。”雅莱丽伽说,“用你的脑子办成这件事。我只看最终结果。”
话音刚落,某种无形的软鞭狠狠抽打在罗彬瀚屁股上,然后又缠住他脚踝往前一拖。雅莱丽伽款款坐回原位,以君王般无情的眼神看着罗彬瀚失去平衡,咕噜噜地滚下柴堆。
177 冰镜重圆天涯故知(下)
罗彬瀚泥塑般坐在柴堆底下,看着野人们既忙碌又欢快地来来往往。他想到这是一群十多天后便会迎来“黑暗降临之日”的末世残民,而在场唯一不高兴的居然只有自己。
被清单压倒的无助笼罩着他。就在他准备重攀柴堆,去对雅莱丽伽死缠烂打时,一个野人兴冲冲地跑了过来,以手指天,对着他说:“呜!”
罗彬瀚一眼就认出他是小箱哥,既有点感动也有点绝望,挥着手说:“一边玩儿去。”
小箱哥蹲了下来,亲切地用手掌摩挲他的脑瓜:“呜!”
“你能换句话吗?”罗彬瀚不爽地问。他想起自己还带着那个翻译器,便把它拿出来塞进耳朵里。
“呜?”小箱哥说。
翻译器什么反应也没有。
“这里的声音语言不完备。”柴堆上隐隐飘来雅莱丽伽的声音,“他们的思维中不存在完整的内部语言,翻译器无法代替他们组织表述。”
“那老莫是怎么和他们交流的?”
“那是魔法。”雅莱丽伽说。
罗彬瀚愤怒地看着小箱哥,对方却满脸惊喜地冲他笑着。那表情令罗彬瀚突然有了主意。他立刻跳起来,跑进村里找到莫莫罗。
这时莫莫罗正端坐在草席上,宝相庄严地宣讲桑莲大师的事迹。一群年纪很轻的小野人围着他,睁大眼睛聆听他温柔的声音。
罗彬瀚狂奔而至,挤开挡路的小野人,一把抓起莫莫罗的手:“老莫!我需要你!”
莫莫罗疑惑地问:“罗先生你怎么了?”
罗彬瀚喘着气说:“我接下来正准备讲呢,你千万不要害怕。”
莫莫罗立刻肃然地说:“请讲吧,罗先生。”
“刚才雅莱丽伽给了我一个任务。”罗彬瀚说,“她夸我德才兼备——试问谁不知道?然后又给了我一张清单,让我按这个去弄东西。”
莫莫罗礼貌地等着下文。罗彬瀚把那张清单递给他说:“你看看这个。”
清单被莫莫罗拿去阅读,结果那些小野人们也跑了过来,很有兴趣地凑在旁边看。他们肯定不清楚上面的文字是什么意思,但却都显得莫名高兴,咧嘴笑个不停。
“他们笑什么?”罗彬瀚疑神疑鬼地问。
“只是觉得有趣吧。”莫莫罗眨着眼说,“罗先生你需要多久弄到这些呢?”
“今晚以前。”
罗彬瀚生无可恋地回答,他发现那些小野人们笑得更开心了,有的甚至已经快喘不过气。
“他们到底在笑什么!”罗彬瀚严厉地逼问道。
莫莫罗无辜地说:“他们不是在笑罗先生你呀。”
“放屁!他们从刚才笑到现在!都没停过!”
“那是因为你背后的人呀。”
罗彬瀚猛然回头,看到小箱哥不知何时已溜到自己身后,在那里对着自己手舞足蹈,做出一些搞怪的动作。当罗彬瀚发现时,他便立刻缩回手脚,若无其事地走开。
“他这是什么态度!”罗彬瀚愤怒地问。
“只是在跟罗先生你表达友好呀。”莫莫罗说。
罗彬瀚不想再计较这些。他拿回自己的清单说:“现在只有一个办法能让我搞定这件事。这么多东西我是不可能自己运得回来的,得靠你才行。记得再多带点野人——这些东西很难整的!”
莫莫罗温和地答应了他的要求。半小时后所有行动人员集结在村外。通过莫莫罗的翻译,罗彬瀚成功向包括小箱哥在内的十二名年轻野人发表了动员演说。
鉴于对野人们描述计算器和自行车是如此困难,罗彬瀚在深思熟虑后宣布道:“抢!看到什么有意思的都可以抢!抢完以后堆在广场上集中!但是记得不许抢人!不许抢人听到没有!其他的一针一线都给老子搬走!”
野人们都亢奋地大叫着。他们尽管体格健壮,实际年龄却都不大,只有带头的小箱哥被允许参与平时的“黑暗狩猎”。而这一次因为年长者忙于准备祭典,他们却得以跟着莫莫罗学习“光的智慧”,接下来则背筐抱篓,兴冲冲地跑去见识“黑暗纪元”。
银石巨人把他们部托在手掌上。他们穿越星层,直冲原石台小镇。此时正值午后,阳光灿烂,秋风送爽,镇民们慵懒地享受着生活。
巨人从天而降,重重落在广场上。整个小镇都因此震了一下,广场附近的几座房顶塌了。
罗彬瀚让莫莫罗把一个屋顶掀开,从里头掏出一整套音响设备。然后他拿起了麦克风,对着下方的整个小镇发表侵略演说。
“各位本地居民下午好,”他满脸深沉地说,“我们是来自87星云的高等文明,今日远道而来是为了向大家公布一个残酷的真相。鄙人不是有意要针对谁,我的意思是在场的诸位都是虫子。”
镇民们呆呆地仰头看着他。
“呃,”罗彬瀚说,“看来没用。那算了。我们是星际海盗,来这里打劫的。放心,我们都是有原则的人,只劫财不劫人……那边的,给老子把口水擦了!不许动手动脚的!”
被他训斥的野人一溜烟跑掉了。
莫莫罗安静地蹲坐在广场上等待着,它是如此庞大,以至于连稍微伸展腿脚的余地都没有。十二个来自蛮荒的野人在现代社会里横行无忌,肆意抢夺居民们的财产。从挂在店门口的拐杖糖,到架在耄耋老人鼻梁上的眼镜,他们贪婪地攫取着一切未来世界的资产。这景象实在是文明的至暗时刻。
“你们他妈能拿点对的东西吗!”罗彬瀚指着成堆的碎玻璃怒吼道,“不许专挑亮闪闪的!”
他的要求经莫莫罗翻译后得到了满足。一个彩色皮球很快被献上来,后头还附赠一个哭泣的孩子。
罗彬瀚不得不承认计划出现了严重的偏差。为了弥补这点,他立刻要求把镇长叫来。
“我们还缺一点东西,麻烦这位同志配合下。”他态度自然地说。
面对巨人仁爱的目光,镇长唯唯诺诺地答应了他的要求,然后飞快地跑走去筹备物资。
罗彬瀚满意地坐在秋千上等待,这时有个身影映入他的视线。一个怀孕的妇人正在远处充满疑虑地打量着他。
他认出了对方,于是把对方叫到近前。
“木杜太太。”他正常地招呼道。当他念出这个音节时立刻反应了过来。
对方谨慎地应答了一句,证明她对罗彬瀚确有印象。然后她问道:“你到底……到底是什么?”
“那不重要。”罗彬瀚说,“你还有其他孩子吗?”
她摇了摇头。罗彬瀚不知该喜该忧,只能盯着她的肚子直瞧。倘若此刻他将对方的肚子割开,那里头究竟都是些什么呢?
“这个孩子永远都不会诞生了。”他突兀地对她说。
那一瞬间他看到对方的眼神变得古怪起来。就像有什么东西在她瞳孔深处攒动,随时都要苏醒。罗彬瀚马上哈哈大笑起来:“我开玩笑的。你不会当真吧?”
木杜太太的瞳孔恢复了原状,依旧疑虑而恐惧地望着他。面对着一个星际海盗,那神情是如此的真实,再也找不出比她现在更无助的孕妇了。
罗彬瀚不再做任何刺激尝试,只是把小箱哥叫了过来,想让他们互相看上几眼。然而小箱哥馋得厉害,不停吞咽口水,气得罗彬瀚对他一阵乱踹。
“你早晚得后悔这一天!”他恨恨地训斥道。
所有物资终于在黄昏时收集齐,连带着一堆根本用不着的废物——多数是外表光鲜的玻璃和塑料——部被搬运到莫莫罗手掌上,准备连带着罗彬瀚和野人十二斗士一起运回去。对于那些亮闪闪的废物罗彬瀚一度想部扔掉,可野人们实在太喜欢了,那眼神令罗彬瀚最终手下留情。
“但你他妈必须把这个扔掉。”他对一个肩抗镇上女孩的野人说,“我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哪儿拿的给老子放回哪儿去。”
野人委屈地把女孩放了回去。罗彬瀚又把所有人检查了一遍,确保他们没有夹带零食,这才指挥莫莫罗继续上路。当黄昏刚在空中拉开帷幕时,他们已然抵达了湖畔。
一辆飞行器已经等待在那里。里面是久违的乔尔法曼和波帕。当他们碰面后乔尔法曼吹了声口哨:“你们大丰收了。”
“虽然我还不知道这些玩意儿的用处。”罗彬瀚说,“你们这段时间去哪儿了?”
“地下。波帕觉得绾波子没准会在那附近采集资源。不过看来我们搞错了地方。”
听到这里,罗彬瀚知道雅莱丽伽已联系过他们。他毫不意外地问:“你们准备现在去那里?”
“不错。”乔尔法曼说,“我们听到了你的发现。波帕知道怎么解开那个金属植物。”
“青龙噬金甲。”波帕插嘴道。
“你要一起来吗?”乔尔法曼问。
罗彬瀚被这个名字迷住了。他果断甩开野人们,坐进飞行器内。十几分钟后他们便已深入地下,面对那古朴壮观的青铜藤柱。
一朵灿然的铜花在他们面前绽开,如同睡美人等待着王子唤醒。波帕被乔尔法曼托到铜花面前。它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在罗彬瀚提心吊胆的等待中抬起头。
“巴卜哩啵亚!”波帕说,“亲亲波帕!”
青铜藤柱訇然中开,一轮银月从中升起。
178 层林惊栗至黑终刻(上)
墨绿的藤柱骤然变得流光溢彩。灿漫铜花同时绽放,如无数金星闪烁。藤枝吱嘎吱嘎地拽动,自地底深出吊起一团寒气弥漫的冰球。
它浑圆而又剔透,散发出带着淡淡幽蓝的清辉。当藤柱将它升到洞穴最顶部时,宛如是一轮满月从地心深出升起。
冷雾氤氲弥漫,融解的冰球表面隐约露出一个绰约的女性轮廓。这让波帕高兴地大喊大叫,连声呼唤绾波子的名字。与此同时某种轻微而持续的震颤从地下传来。那幅度远不能和罗彬瀚上次所经历的大震相比,却依旧令人感到不安。
冰球消融大半,内部的人躯已然历历可辨。她看上去是个二十多岁的美丽女郎,一身轻纱般飘逸的青白裙装,长发绾鬓,髻若凌虚,腰间挂着琳琅的饰玉和锦囊。那模样如此鲜活,宛若刚刚才陷入沉睡。
波帕差点从乔尔法曼怀里跳下去。它对着冰中的女郎伸出双臂,呼唤道:“绾波子!”
最后一层冰面终于融去,沉睡的女子颤动眼睑,让残留的水滴从睫毛上滑落。随后她悄然睁目,注视着这个两百年后的地下世界。
她的视线掠过罗彬瀚和乔尔法曼,最终落到波帕身上。那目光里的迷茫一下消失了。
“波帕!”
罗彬瀚还来不及为这重逢的一幕感动,就见她捋袖提裙,极其敏捷地纵身一蹦,越过地上的积水来到乔尔法曼面前。
“天啊天啊天啊天啊……波帕!你还好吗?我都不知道我睡了多久!”
她把波帕抱紧怀里,用脸颊猛蹭小机器人的脑袋。波帕看起来已经高兴得快要当机了。
“你看起来还是和过去一样!我到底睡了多久?真难相信帕荼摩这段时间以来一直没有改动你的外壳!”
她亲热地抚摸着波帕的脑袋,忽然对它做起鬼脸:“巴卜哩啵亚!”
“亲亲波帕!”波帕立刻说。
绾波子用手托起它,在它脑袋左右两边各亲了一下。短暂的几秒间他们沉浸在纯粹的喜悦里,完忽略了外部的一切。
几秒后绾波子终于把波帕松开了一些。她的双眼依旧闪闪发亮,面颊因欣喜而泛着红晕。
“好了,波帕。”她摸着小机器人说,“我很高兴能见到你。但是我们必须先处理正事——帕荼摩在哪儿?有多少联盟军事力量已经抵达了这颗星球?顶上十月有派遣下属或者直接代表过来吗?”
空气一片安静。无人回答她的疑问。只有地底深处依旧传来闷雷般的隆隆暗响。
绾波子把他们每个人的脸色都看了一遍,显然也明白状况并不如她预计的那样。
“……十月没派人来?”她稍带疑虑地问。
“呃,没。”罗彬瀚说。
“那么联盟派了谁来?还有现在的十月已经换人了?我早说过石心孵化者不适合加入顶上会议!它们根本不在乎原始文明的生灭。那群天杀的兔子精,联盟以前对万虫现象从没这么轻慢过!”
她焦虑地跺起了脚,地底深处的隆响和震颤也愈发强烈。尽管不清楚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另外三人却都保持着死一般的沉默。
“算了,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绾波子把一缕乱发抚到耳后,“我们不能一直待在这里。帕荼摩在哪儿?既然你们能找到这儿,他肯定已经发现我留给他的线索了。忘了那冷血混账的联盟吧!我和他一起也能搞定这件事!他现在就在上面?干嘛不来见我?”
“你在上面大概是见不到他了。”罗彬瀚委婉地说。
“他必须来见我!”绾波子有点生气地说,“到了这种时刻他还在犯害羞?我又从没嘲笑过他的口吃!我醒来时的第一眼居然没看到他,真是岂有此理!”
波帕轻轻拉了一下她的衣袖。
“绾波子。”它说,“帕荼摩死了。”
绾波子怔怔地看着它。她脸上的晕红飞速消退,身体轻微地摇晃起来。但这时地底传来一种恐怖的金属撕裂声。原本被乔尔法曼打通的入口又开始崩裂。
这阵动静让绾波子一下站稳了身体。她扶住自己鬓上的银钗,嘴唇颤抖地说:“现在不是时候,我们必须先离开地面……帕荼摩,我们回头再说他的事。”
她用两臂的云袖掩护住波帕的脑袋,随后足下一点,决然地朝着洞穴出口掠去。那身影轻盈好似飞雪柳絮,顺着气流避开了一切坠物。
地底的声音愈发响亮而恐怖。那种怪异、窒闷而粘稠的动静甚至不像土崩岩裂,而如某种巨物正朝上啃食。而放出绾波子的青铜藤柱却在急剧凋萎,一截一截地往下沉落。
乔尔法曼和罗彬瀚也转身往外跑。罗彬瀚落在最后,让乔尔法曼为他扫清前方的一切障碍。他逃到拐角,突然间听到了某种呼唤。
那并非真正传到耳中的声音,但其中的愿望却响彻了他的脑海。他感到那意志有着茜芮的音容和语调,如此鲜活生动,仿佛就站在他的身后。
罗彬瀚忍不住侧目后顾。他看到后方的洞穴里空无一物,可洞穴的岩壁却在蠕动扭结。它柔软而规律地起伏着,好似肠胃的内壁。
他的眼睛开始刺痛,如被不洁的烟尘侵染。这时前方的乔尔法曼拉了他一把,将他拽出缝隙。
“别掉队。”她警告道,“这里很不对劲。”
他们继续往陆地上逃,狼狈不堪地钻出岩壁缝隙,跟绾波子会合后又跑向飞行器,一鼓作气地冲上高空,直到星月都已触手可摘。
夜风安闲地推动轻云,一朵朵经过飞行器旁边。逃亡者们都惊魂甫定,又重新低头看向地面。罗彬瀚的心砰砰狂跳,脑袋里一遍遍回想着刚才洞的瞬间。无名的恐怖将他笼罩,即便下一秒天地崩塌,他也不会感到半点意外。
然而什么也没发生。
不久前遭到过地震袭击的山林如今仍未恢复,乱石倒树遍覆谷底,可这一次裂谷却再未拉开狰狞的嘴角。大地只是在月色里静静地、充满神秘地微笑着。
他们胆战心惊地等待了许久,结果仍然动静无。乔尔法曼大胆地降低了飞行器的高度,以便更清楚地查看谷底情况。他们看到树木凋零,荒草凄凄,刚才的动静没有一点波及到地面。
“这就结束了?”罗彬瀚说,“坟头长草,恩怨勾销?”
“看起来暂时没什么危险了。”乔尔法曼观察着地面应答道,“但那地震很不正常。”
他们互相商量了几句,直到乔尔法曼提议天亮后再下去看看,一直沉默的绾波子才终于开口。
“多亏师祖保佑我们才逃出来,”她压抑怒火地说,“你们现在倒还想去寻死?”
她蓦地站起来,让乔尔法曼打开一点飞行器的前舱盖,然后摘下鬓边小钗扔了出去。那银钗在夜色中划出一道坠线,掉进茂盛如沼泽的野草丛中。
那些细长的柔杆纷纷摇曳起来,原本向下垂落的球状末端同时朝向天空,表面裂开一条横缝。这时罗彬瀚才看清它们并非植物的花苞,而是一个个饱满浑圆的眼珠。
从地底探出的眼睛盖满了谷底。它们在夜色里摇摇晃晃,贪婪而冰冷地望着天空。
179 层林惊栗至黑终刻(中)
飞行器如孤岛般悬停在空中。
由于耽误的时间比预计更多,飞行器内的几人已经错过了黄昏之刻,只好等待下一次机会。他们在飞行器的保护后严密监视着地面上,看那些令人战栗的眼球草随秋风摇曳。那并不是愉快的体验,但他们既不敢轻易让“大地的眼睛”离开自己视线,也不敢下降到可能会被袭击的高度。
他们提心吊胆地等了十几分钟,罗彬瀚终于才终于放心地打量起绾波子。此前的情况过于仓促,直到这会儿他才真正看清了对方的容貌细节,且注意到她的衣饰并不寻常:乍看是轻纱做成的裙装,但却流转着一层微光,尽管衣裙的主人静坐不动,那披帛似的长带依旧如轻烟般飘舞着。
绾波子用手掌撑着脸,安静地沉浸于自身心绪里。波帕被安置在她腿上,心满意足地来回张望。在这诡异的境遇中,这小机器人却高兴得像是置身天堂。
良久以后绾波子终于露出脸,轻声说道:“我且梳理一二……诸位是只身而来?无得后援在外?”
“差不多是这样。”罗彬瀚说。他估计绾波子心目中的后援至少得是正规军。
“几位也不知此处缘由?”
罗彬瀚干脆地摇了摇头。乔尔法曼则补充道:“我们知道这里的居民部被虫子取代了。这里有一个类似塔沃亚节肢意识群的生物。”
绾波子顿足道:“非也,那外头的不过是层画皮,它的真身实在地下……我本道帕荼摩早晚会来找我,他是中心城人士,届时一看便知究竟。谁知来得却是你们。眼下青龙噬金甲根基已毁,难以久迟,这却怎生是好?”
罗彬瀚张大了嘴看她。
“你这般瞧着我作甚?”绾波子道。
“没事,没事。”罗彬瀚说,“就是突然觉得你说话方式好像变了。”
“噢,”绾波子立刻拍拍自己的脸,“不好意思,我心乱的时候就忍不住用老家口音说话。现在好点了?”
罗彬瀚连连点头。
“那我们继续说这件事……那天我来这里找些需要沉积年头的材料,谁知此地居民看似平凡,却半点受不得我身上的避虫药,我便晓得此地大有问题。后来又听见这山里时有怪声发出,我便来一探究竟,循声进了一座里。那山内腹已空,通柱直往地心。可奇的是内里并不炎热,是座冷却多时的死山。我在里头愈探愈深,下过橄榄面,直至地幔后,才见得各中玄虚。原来那里头浆池已熄了,剩下的尽是些残灰余烬。地中初火被一巨虫吃得干净,内里尽是它的身躯顶了。我心知此事非同小可,欲要先出来传信,却不想惊动了此怪,逃到半途便被困住。我知难以脱身,就在岩间植以青龙噬金甲,再服下玄冰丹定住自己,以待有人寻来相救。噬金甲天性猛暴,专擅吞金,恰好与那巨虫夺食相克,如此方得相持。可惜今日一过,便再也用不上它了。”
绾波子怅然地叹息。罗彬瀚则偷瞥向另外两名听众,发现他们都十分专注地聆听着,好像对这番话毫无异议,使罗彬瀚感到自己有点格格不入。
他悄悄凑过去,在乔尔法曼耳畔问道:“她在讲什么?”
“大虫。”乔尔法曼确信地解释道,“地底有吃人的大虫。我们现在很危险。”
这是一种实用的理解。但罗彬瀚觉得他可能需要更写实而详细的阐释。
“你说地底有只虫子。”他重复道,“它还吃了什么玩意儿?地火?”
绾波子开始发愁。她苦苦思考后说:“好吧,我想换个解释更适合你们——某种集合生物侵入了这颗星球,它们和沃塔亚节肢意识群不一样,在形态上更像原生生物,也不吃碳基生物的常规食物。星球表层生物圈根本不足以提供它们所要的能量,它们需要更大规模的能量和质量——更多质量。”
“比如火?”
“比如辐射元素、岩浆、还有星球的质心物质——它已经把这颗星球的地核吃空了,只剩下一些过于不活泼的残渣。当时它正在向上吞食地幔,所以我把青龙噬金甲种在底下,让它们互相制衡,争夺反应物质。它在局部时对元素的夺取能力较低,所以过去一直没靠近噬金甲的覆盖区。但现在不同了,把我运出地面会让噬金甲的根部断裂,它很快也会被吸收。而当那集合生物不再需要伪装时,它可能会把整个地壳一撕两半!”
说完这番话,绾波子立刻抱住波帕,把下巴搁在它脑袋上不停喘气。
“我还是不太习惯用联盟的通用语法讲话,”她虚弱地解释道,“我得缓缓。以及我太久没活动身体了,你们可有水食?”
飞行器里只剩几颗乔尔法曼带来的浆果。波帕把它们抓到绾波子面前,然后充满爱心地轻拍她的脸。
她咽下浆果,有点懊丧地宣布道:“此地已不可留。我们当速速离去。”
这是个明智的建议,但可行性却很低。罗彬瀚又低头看向地面,见那些眼球草依然仰望着他们,引人靠近般簌簌轻摇。仅仅是半个多小时后,它们已面扩散,郁郁葱葱地盖满了整片谷地。漆黑的草叶和浊白的眼球混杂起来,像黑色的浪里漂浮着许多死鱼。
他不敢同那些植物般的器官视线相接,并非因为它们如何瘆人,而是恐惧着在黑潮中看到某只熟悉的眼睛。出于同样的理由他也不想把飞行器开去别处。原石台小镇、骨蓝市、这世上的每一处人居……那些地方如今到底是个什么样呢?
某个念头突然击中了他。他对绾波子问道:“那座湖会怎么样?如果地下的东西爬出来,是不是意味着通道也会摧毁,而两个世界将永远地分离?”
那是他此刻衷心期盼的结果,但绾波子的脸色却很迟疑。
“此事我亦不知……我量此虫所为,似是坊间所传一怪,名作‘万虫之虫’。其物一经破蛹,则可化一为万,化万为一,杀之无尽,贻害无穷。可个中细节究竟如何,云中城内并无活人亲见。”
绾波子懊丧地抱住波帕,再也没提关于“万虫”的事。罗彬瀚几乎确信她知道野人们的千年预言,可双方谁都不愿主动说起。
他们渐渐停止了讨论,安静等待着下一次黄昏。这段时间既令人焦虑,同时又相当苦闷无聊,以至于波帕开始一根根重插绾波子的发簪,乔尔法曼则歪在椅上打起了哈欠。
罗彬瀚仍然监视着下方的眼球草丛。这会儿恐惧已逐渐从他脑海中淡去,更多的则是一种朦胧的省悟。他暗自琢磨着许多零碎的事实:雅莱丽伽让他去收集资料、李理提醒他火山停止了活动、野人们延续千年的预言……这一切似乎都指向某种无可变更的趋势,可有些事却让他想不明白。强烈的困惑与烦躁让他下意识地揉起了眼睛。
“你怎么了?”乔尔法曼问。
“我在思考谁应该被追究责任。”
罗彬瀚说:“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那虫子早不醒晚不醒,偏偏在这个时候爬出来了?”
绾波子黯然道:“那是因青龙甲将枯……”
“对,因为青龙甲没了。”罗彬瀚打断她,“但青龙甲为什么没了?因为我们叫醒了她,所以这是我们干的。”
“我们不知道地底有大虫子。”乔尔法曼抗议道。而波帕紧紧抱着绾波子的胳膊,像在宣布无论如何它都会照样唤醒自己的朋友。
绾波子摸着它的头说:“天意如此,无怨于人。”
罗彬瀚不是一个虔诚的自由意志论支持者,但这次他却强烈感到整件事无关神秘的宿命,实实在在是藏着一双有形的黑手。他冷静地问:“人确实是我们叫醒的,但我们当初怎么知道要来这里叫人呢?”
“是你发现的。”乔尔法曼指认道。
“对,”罗彬瀚说,“那么请听下一题——我他妈是被谁指使的?”
180 层林惊栗至黑终刻(下)
在长达一天一夜的等待中,罗彬瀚反复回忆离开故乡后的经历。从他和雅莱丽伽的初次见面,直到最近一次他被派来处理清单,当他过滤完所有细节后,唯一得出的结论就是他一点都不了解雅莱丽伽。
除了她真假未定的名字,罗彬瀚甚至对她的种族也一知半解。她的故乡到底在哪儿?她还有其他同族吗?既然她的种族具有如此古怪的特性,那福音族的社会又会成什么样?
罗彬瀚越想越感到头皮发麻。雅莱丽伽的形象在他心中持续膨胀,变成了一个比地底巨虫更为可怕的魔怪。他不知道她的目的,但能肯定她在这一连串事件中绝不无辜。
乔尔法曼对他的揣度很不以为然,声称这件事无法怪责任何人,因为找到绾波子是波帕的愿望。为了实现这一目标,她不会拒绝任何帮助,更不会枉自揣度某个信息提供者。
罗彬瀚可不觉得自己过度发散。他自认比乔尔法曼有一项优势,那就是他见过雅莱丽伽怎样凶残地收割人心。她是如此冷酷无情,让心碎之人足以堆满一个星球。
他决定这事儿非得问个明白不可。
这念头持续了整个白天。在焦躁的等待中,就连那些眼球草都失去了威慑感。一等斜阳西坠,乔尔法曼马上把飞行器开向湖畔。
眼球草失控疯长了将近二十四个小时,占领区域早已超越裂谷底部。它们然不受高度差影响,轻易渗透到谷外的森林中,隐藏在树荫和灌木下。无论飞行器开出去多远,罗彬瀚总能发现地上的阴影里藏着几只朝上张望的眼睛。这状况令他怀疑整片大陆都已经被这种眼球草占领。
“这玩意儿到底是什么?”他忍不住问道,“那虫子本来就长这么多眼睛,还是它突然想要开眼看世界了?”
绾波子摇头说:“不对。你看它们色呈暗绿,又能自地底深处而出,其坚韧实非寻常。我料想这是那万虫之虫夺了我的噬金甲,以此为基所仿。”
罗彬瀚不禁感叹道:“这东西看着就很明目,能拿来泡酒吗?”
绾波子皱眉审视着他,好像突然怀疑起了他的来历。但她什么也没问,只道:“此虫有两个本事极是危险,其一为仿化万物,据其禀赋;其二则为神思相传,万里共通。眼下它尚未孵化,后一个本事也不完,可若是叫它进了仙灵之地,恐怕是诸天万界皆可如一了。”
“那我们他妈不是死定了?”罗彬瀚说,可实际上还没感到怎么担心。他心目中的唯一指定幕后黑手仍然是个长着犄角和尾巴的女人。
他们在仓促的谈话间已经冲到湖畔,触目的景象却糟糕至极。湖岸完被眼球草覆盖,苍苍地在夕阳下望着来客们。它们不但占领了湖岸,甚至还有些暗绿的莲叶漂浮在近岸的水面上。
当飞船来到湖面正上方时,那些圆圆的莲叶鼓了起来。叶中裂开细缝,露出死白的眼睛。
罗彬瀚着实没想到这一出。他还没见过长在水里的虫草,只能跟它们互瞪以示友好。
“现在咱们还下去吗?”他问道。
负责驾驶的乔尔法曼也在犹豫。夕阳的影子落在湖心,那片水域依旧平滑如鉴。水面清澈得一览无余,底部没有异物。这逃跑机会千载难逢。
眼球莲叶漂浮着,开始向湖中央飘聚。
这下他们再无选择,只能向着生路速冲刺。当水面近在咫尺时,距离他们最近的睡莲仍在十几米外。
水面泛起波澜,夕阳溶解出的空洞也随之震荡。
水下仍不见物,可湖波却异常地涌了起来,像只手掌温柔地围捧住飞行器。浪沫水花溅入空中,在罗彬瀚看向它们的瞬间凝固起来,化为细小而透明的胶质眼球。
他猛然意识到危险正是来自于水体本身——那还算是水吗?或是某种藏在水中的透明生物?
柔浪如虫茧般把他们层层包裹。一股源头不明的力量拉拽着飞行器外壳,想将它拖向湖岸。飞行器在那凶猛的力量下左摇右晃,几乎要翻倒过来。
乔尔法曼在这阵混乱中成功保持了控制。她抬起手,按下顶部某个罗彬瀚从没留意过的粉色按钮。飞行器内立刻响起音乐声。
“咿呀咿呀哟——咿呀咿呀哟——”
那并非乔尔法曼钟爱的《若将星海拥入怀中》,而是一种更简单活泼的旋律。稚嫩可爱的童音在其间咿呀歌唱,响彻整片湖面。
水茧突然凝滞了。它失去了凶态,软趴趴地坠回湖内。水面涟漪不断,好似一个醉汉想挣扎再起,却无力摆脱土地的怀抱。
飞行器开始解体重组,各种构件如万花筒那样变换着,让罗彬瀚眼晕目眩。外舱盖变形融化,原本透明如玻璃的顶部降到两侧,变为白色的塑料材质。短短几秒之内,罗彬瀚发现自己坐在了一艘敞篷式天鹅游船上。
天鹅船的前颈部挂着粉色的炫光灯,童歌音乐仍在不停地播放。
它优雅地拨开清波,一头扎进苍白的洞中。直到天鹅船徐徐自空中落回山顶,罗彬瀚仍旧痴然地坐在原位,听着咿咿呀呀的童歌。
“这他妈是什么?”他恍惚地对乔尔法曼问道。
乔尔法曼耸耸肩:“我也不清楚。”
“那你怎么知道按这个键?”
“我以前试过一次。”乔尔法曼说,“它的颜色很鲜艳,让人想按按看。”
罗彬瀚不由感到一阵恐怖。他想到这仅仅是个粉红色的未知按钮,而如果在乔尔法曼面前放一个红红火火酷炫闪亮的核弹启动键,此人也完可能毫不犹豫地朝下拍掌。
“……你难道真的不怕它是自爆按钮?”
“它旁边有说明书。”乔尔法曼答道。她指了指变幻到自己侧边的粉红按钮,这时罗彬瀚才发现按钮下还有一个金属铭牌,上面刻着好几行联盟通用语写成的小字:
03型瑗式子舱飞行器第二形态操作说明:
方向控制:舵盘方向键
灵场升降:白色菱键
储存仓:黑色方键
第一形态安转换:粉色圆键
取消安防护:长按粉色圆键
本产品经无远第一基地最高技术院评审通过,准予三级权限制造,机器编码见产品底部及基础界面。
本品未经通用性评审,严禁私人改装拆卸。如遇技术问题,请联系无远星下属基地,或僬侥国皇家技术部。
罗彬瀚读完这几行字,静静仰头望着空中的幻带。乔尔法曼用手长按粉红圆键,回荡湖面的童歌戛然而止。
她准备开口说话,罗彬瀚沉着地抬手阻止她。
“我现在什么都不想知道。”他斩钉截铁地说。
他们又按了一下粉红圆键,天鹅游船变回飞行器,载着他们杀回野人村落。罗彬瀚心如止水地跳下飞行器,在短短十分钟内就设法找到了他的船副。
“我已经发现真相了,”他沉重地宣布道,“真正的凶手就是……”
“是我。”雅莱丽伽说,然后继续用小锉刀磨她的犄角。
罗彬瀚愤怒地质问道:“你为什么非要做这种事!难道不抢答你会死吗?”
雅莱丽伽懒散地看了他一眼,然后放下锉刀,从草丛里站起身来。她摇晃尾巴,居高临下地俯视着罗彬瀚。
罗彬瀚立刻准备向船谢罪,然后听见雅莱丽伽问:“你怎么救一个被女巫诅咒的人?”
“啥玩意儿?”
“第一步是让诅咒发生。”雅莱丽伽说。
“哈?”
雅莱丽伽拍拍他的头,把他扭向田野的位置。
“黑暗必须如期降临。”她说,“你想知道为什么,就得自己去找答案。”
181 蝶翅不期而展(上)
罗彬瀚仰起头,严肃地看着雅莱丽伽。
“我能先看一下参考答案吗?”他问道。
雅莱丽伽的回答是挥舞起暴政者的铁鞭,无情抽打在罗彬瀚的屁股上。这场起义连三分钟也未能坚持,罗彬瀚便被迫向田野的方向逃跑。
这是因为讨伐不当而付出的代价,附近目击的野人们却笑得东倒西歪。那让罗彬瀚气坏了,发誓早晚要让他们喝不到一口肉汤。
他奔到田野尽头,发现这里已变得迥然不同。十几个小山似的柴堆散布着,还有用鲜花、干草、泥叶和木棍扎成的华丽假人。它们围绕在各个火堆旁,披着彩染的麻布批盖,头顶带着荆冠,冠身装饰六种罗彬瀚不甚熟悉的植物,像在遵循某种古老的巫术制式。
罗彬瀚正研究着这些沉默寡言的木头朋友们,其中一个却突然飘近了。罗彬瀚着实被唬了一下,旋即发现那其实是蓝鹊。
但它又不再是罗彬瀚眼熟的那个蓝鹊了。这会儿骷髅身上打扮得出奇华丽,长袍和斗篷上染成彩色,腰间多了一个干草围裙,手脚挂着用干草茎串起来的野雉羽毛串,头顶戴的荆冠和假人相同,还额外点缀了几片鲜嫩的浆果枝与亮闪闪的玻璃碎片。
罗彬瀚看着它喃喃自语:“夏威夷度假的印第安巫妖王……”
“什么?”蓝鹊问道。
“没啥,”罗彬瀚立刻说,“你这一身整挺好的啊。”
“噢,你说我身上的?这是他们的妇女们帮我做的。你觉得怎么样?”
蓝鹊平展双臂,在原地飘了几个圈。那场面就像是个灿漫瑰丽的原始人文化符号走马灯在罗彬瀚眼前启动。
他突然想起那篇关于法师袍色的文章,那似乎是在讨论什么政治立场的问题。罗彬瀚倒不清楚蓝鹊对此是个什么态度,但不得不承认它是他一生中见过的最酷炫的骷髅。继而他又想起另一个头发染色的姑娘,不禁觉得有些伤感。
“你怎么了?”蓝鹊问道。
“没什么。”罗彬瀚说,“我碰到个问题。怎么救一个被女巫诅咒的人?”
他并不指望真的能得到答案,可蓝鹊立刻有了反应。
“噢!你是指《古代非常规系统法术破解精要》这本书的第二大章第三小问?”它亢奋地说,“你也看过这本书?这是法师考试的基本纲目之一啊,我当然背得出答案:第一步,让诅咒发生;第二步,修改它的实质性内蕴,控制危害并放大有利条款;第三步,补足损失项。”
“哦。”罗彬瀚说。
“你已经理解了?”蓝鹊期待地问。
“我躺了。”罗彬瀚说,“再见。”
他转身作势要走,蓝鹊一把拽住他的胳膊:“等等!好吧,好吧……我们可以换成实例讲解。这儿有一个经常被拿出来用的经典案例:从前有个国王为刚出生的公主举办庆宴,他邀请了王国部有法力的人,却唯独忘了一个脾气古怪的女巫。结果生气的女巫诅咒了他的女儿,让她成为绝代佳丽,却要在十八岁那年被纺车针刺中而死……”
“慢着。这他妈也是真的?”
“啊?噢,应该吧,我并怎么清楚这案例的来源。总之!这时候一个语言学法师站了出来。她知道不遵循白塔法术系统的古约律诅咒是无法直接破解的,所以她就采用了一个延避策略:第一步,她承认女巫的诅咒事实会发生;第二步,她将死阐释为表现而非本质,让公主只是陷入假死,并保持了她诅咒中获得的禀赋优势;第三步,她在这基础上补添了一个自己的祝福——假死的公主早晚将被真爱之吻唤醒,而那时城堡里所有人都将获救。事实证明她的策略完成功,甚至还成为了教科书级的经典案例!”
蓝鹊还拽着罗彬瀚的胳膊,兴奋地往上飘升。罗彬瀚将它拉回原位,问道:“非得搞这么复杂吗?”
“复杂!”蓝鹊嚷道,“这是最完美的策略!”
“不能直接让人在假死一秒后复活吗?非得让外头来的流氓啃一口?”
“当然不行!这不符合语言类法术的规则!条件越复杂、流程越模糊的法术才越容易成功。而且你必须付出足量代价才能导出结果,这就是为什么中过诅咒的人就更容易受祝福法术影响。诅咒也是一样,否则那女巫大可以在宴会当天杀掉公主。她首先必须付出或给予,否则就无法夺走,这在法术语言学上叫做‘但是原则’——如果你能在自己的诅咒或祝福内容里加进一个‘但是’以复杂化整个系统,那么这个法术就已经成功了一大半。只要运用合适,它甚至可以在某些情况下允许你超越自己的法术等级。”
“也行吧。”罗彬瀚说,“那么预言呢?这玩意儿也能改?”
“预言?预言可不一样……有些人主张所有语言类法术都有相同的本质,他们管那叫‘有限许愿机理论’。不过在白塔看来,预言是个彻底独立的体系,尤其是确定性预言。它的存在不会受到预言者影响,即便无人将它预言出来,它所描述的事象也注定会发生——至少目前法师理论考试纲目的定义是这么主张的。”
“也就是说预言家绝对不会错?”
“那当然不是。当预言法术施展时,通常你能看到的不是一个明确的结果,而是某种象征性的表现。像是声音、画面、文字,这些无疑指向某个将会发生的事实,这可不保证你能正确解读它。”
蓝鹊的话让一些零碎的碎片在罗彬瀚脑海中渐渐组织起来。那缠绕在他身边的谜团变得分明了,但仍差着一根线头把它拉扯清楚。
他还在思忖这整件事的走向,而蓝鹊毫无察觉地继续说:“像这里的居民们显然对永光预言产生了严重的误读,这是因为他们缺乏对更远区域的认知。他们把‘深渊’理解为‘黑暗’,并把它联系成了邻近星层上的类虫群心智生物群体,那显然是夸大了一个新集群心智物种的威胁性——”
“呃,”罗彬瀚说,“关于这个吧,其实……”
他说得很犹豫,而蓝鹊正在话头上,丝毫没留意到他虚弱的提醒。
“他们现在把我们也代入了预言里!”白塔学徒张开饰满羽毛的手臂,半是叹息半是愉快地说,“我研究过他们的预言记录,看来他们会把天外来的一切生物都纳入自己的神话体系。最早是三千年前来的黑夜之神和灰烬之神——年代太久了,我没法从壁画上认出他们的物种。距离我们最近的则是你们要找的绾波子,她好像被视为某种洞穴女神。唔,我猜这是从她带来的金属矿物导致的?而现在霜尾是他们的林神,而莫莫罗先生是智慧之神。哦,当然最后还有我!猜猜看我是什么神?”
“……死神?”
“当然不是!我是药与农耕之神。至少壁画上像是这么回事。他们还特意为我做了这身暑圣日的神灵装扮呢!这些居民真的很可爱,如果他们能改掉吃虫子的习惯就更好了。唉,可惜我没法跟他们相处太久,否则我就能想想怎么改善他们的农业结构……”
白塔学徒是如此的兴致高昂,令罗彬瀚不免有点心虚。他咳嗽了几声说:“蓝鹊。”
“怎么?”蓝鹊亲切而惊奇地说,“嘿,这是不是你第一次喊我的名字?”
“我们认识有一段时间了。”罗彬瀚缓缓地说。
“是啊。这真不可思议。”蓝鹊欢快地回答道,“我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而转眼我们已经一起跑出了这么远!我还从没想过自己会跟白塔法师以外的人聊这么久。这确实有点耽搁学业,不过偶尔一次也不错,对吧?”
“我好像总是给你带来坏消息。”罗彬瀚耿耿于怀地说。
蓝鹊在他脑中发出一阵大笑:“噢噢,是的,我最近总是大喊大叫,超出过去的总和。不过那也不能算是你的错嘛!我喜欢计划性,但还是得学会适应突发状况,毕竟一个白塔法师应该能应对任何事,对吧?”
“对。”罗彬瀚说,“所以如果我之后再告诉你些什么,你会试着保持冷静,绝不尖叫吗?”
蓝鹊安静了几秒,像是有点疑虑。罗彬瀚不顾一切地开口道:“我们找到了绾波子,把她从对面带回来了。”
蓝鹊眼看着又要飘起来,但成功忍耐住了。它默不作声地停在空中,骄傲地冲罗彬瀚挺起两排肋骨。
“呃,然后。”罗彬瀚说,“我们还顺便不小心唤醒了一个藏在地底下的东西。那玩意儿已经把星球的质心部分吃完了,很快就会撕破地壳爬出来。绾波子说它叫万虫之虫。”
他眼睁睁看着蓝鹊冲天而起,像被戳破的气球在半空狂舞。
“万虫之虫?你说对面的是万虫之虫?!”
它用手掌抱着自己的天灵盖,如地狱归来的怨鬼般惨嚎起来。
“我们必须告知联盟!”它尖叫道,“一个万虫蝶母的雏体就要孵化了!它会把整个星层都覆盖掉!然后是下一个!下一个!一个一个又一个!”
罗彬瀚沉着地跳起来,抓住它的腿骨,将它拖回地面上按住。
“其实还有一件事。”他说,“它是我老板故意叫醒的,她说要让黑暗降临这个世界——我跟你说这个事儿主要就是觉得你脑袋不错,能帮我寻思寻思她的动机。”
蓝鹊的喊声早已戛然而止。它看上去将永远保持安静。
182 蝶翅不期而展(中)
罗彬瀚客气地把蓝鹊从地上扶起来,又帮它理了理头骨上歪斜的荆冠,热情鼓励道:“别低头,这样王冠会掉。”
蓝鹊没有吱声,也不像正在帮他思考,罗彬瀚便继续和颜悦色地说:“我现在有一个想法,不知道是对是错,只好请你给参谋参谋:我寻思着太后她老人家也不是什么魔鬼,突然间搞个世界末日出来,总得有点说头吧?像你刚才讲的那个,如果你打不过一个诅咒,那你就当场加入它……”
“让它先行发生以削弱效力。”蓝鹊气若游丝地纠正道。
“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嘛!你觉得有没有可能靠这个来对付预言呢?之前那预言是说,黑暗降临,然后被啥用光明使者消灭吧?这是不是说如果暑圣日那天真有东西杀过来,它就注定会失败?”
随着他充满希冀的话语,蓝鹊眼窟内的红光终于又再度明亮起来。
“嗯……没法完排除这种可能。”它沉吟着说,“是的,如果这是个确定性预言,而且没有被误读,那就意味着它必须在指定的时刻被兑现!可你没法保证这里头不存在误读,因为它太像一个被曲解的永光预言了,那些构成要素的雷同该怎么解释?巧合?我看过他们记载千年预言的壁画,那真的是个非常模糊的意象。而他们的解读方法完基于经验积累,那是很有可能在特殊事件上出错的——但你又确实提出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
它忘记了星层覆灭的危机,心不在焉地飘回半空,像常人踱步那样绕着罗彬瀚团团打转。这让罗彬瀚松了口气,心里最后一点负罪感也烟消云散。
“那预言的记录壁画在哪儿?”他有点感兴趣地问,“我能去瞧瞧吗?”
蓝鹊爽快地答应,领着他往盆地出口的方向走。途中它告诉罗彬瀚那些壁画藏在某个非常隐蔽的古老洞,由呜达部族派人看守。通常那里只允许先知们每年进去三次,并带着和他们数量匹配的少男少女,用未经人事的纯洁之手绘下这一年中所作的重要预言。
“当然,我们是例外的,随时都可以进去。”蓝鹊补充道,“因为我们是‘神’嘛。这些居民们认为我们会受到某种更高的力量约束,无法破坏他们神圣的历史壁画。不过我们当然不该这么做。”
“我们?”罗彬瀚质疑道。
“还没人告诉你吗?你也被他们神化了,昨天夜里他们刚刚完成你的壁画呢!”
这下罗彬瀚感到自己非去看看不可了。他们乘着夜色翻山越岭,经过数不清的小径和隐穴,总算抵达了蓝鹊所说的历史洞窟。深夜的洞前垂箩袅袅,守着两个警醒的野人。当他们看到蓝鹊时都尊敬地让开道路。
这让罗彬瀚想起了自己不久前被野人们嘲笑的场面,不禁怀疑蓝鹊话语的真实度。但他又真的在洞内发现了自己的壁画:一个用磨碎的矿石红粉末涂成的人影,细节很模糊,但仍能从着装和肩膀的蜥蜴认出那是他本人。这画中人物站在一堆五颜六色的杂物面前,不远处的坡上是个头生犄角的女人。
“这啥意思?”罗彬瀚问,“他们把我当什么神?”
“这得结合壁画下面堆的石头来看。他们用不同的石堆来表示神灵的立场、性格和对人的帮助。让我瞧瞧……他们认为你跟从黑夜,是**女神的跟班,性格胆小而喜欢使唤人,会为女神搬来贡品……唔,我认为他们想表述的意思介于‘劫盗之神’和‘**信使’之间,所以才把你画在雅莱丽伽旁边嘛。”
“放屁!”罗彬瀚怒斥道,“这些人听风就是雨!根本不懂神话!”
他气愤地继续往里走,看到了顶天立地、脚边围着一堆小点的银白巨人;手执提篮和泥叶,脚底长满蘑菇的骷髅;坐在林间叼着野鸡的银狼;甚至连马林也抱着酒瓶似的容器,出现在狂歌乱舞的野人队伍前头。
罗彬瀚开始感到这些壁画的趣味,但还注意到这里头缺失了某个人的身影。他的心微微一沉,嘴上什么也没说。
洞穴平缓而又深邃,不止画着历代被野人们奉为神灵的天外来客,同时还记载着各种其他类型的预言。壁画底部堆满了不同颜色、数量和形状的石头,用以记录这些壁画的年份和解读信息。
罗彬瀚很快看到了衣袂飘飘的绾波子,再往后便鲜少有天外的记录。八百年前某个人类掉了下来,根据蓝鹊的解读,那是来自对面星层的旅行者。他迷失在这蛮荒世界里,幸运地被野人所救,可却违背禁忌服下了供给先知们的泥叶,最终未能抵挡侵蚀,在精神癫狂和对幻梦的极度饥渴中去世了。
“泥叶的侵蚀?”罗彬瀚疑议道。
“噢,是指梦境之色。”蓝鹊说,“我告诉过你的。泥叶有两种成分对人有用。一种是生物碱,它的原理和大部分烟草类植物差不多。但梦境之色不同,它会让少量以太要素残留在你的脑袋里,那对超凡度太低的陷阱带生物是很危险的。他们将不断梦见超越本身世界的风景,有的会被吓疯,有的严重成瘾,最终那都会导致他们丧失一切对现实的感觉。”
“那这里的野人呢?”
“据我观察他们倒是适应得不错。可这里仍然是陷阱带——你看那些先知们的模样。那显然也是某种轻度的后遗症。”
“行吧。”罗彬瀚有点别扭地说,“咱们还是别聊这个了。”
蓝鹊并未留意到他复杂的情绪,依旧领他来到另一片壁画面前。这次罗彬瀚看到许多小人围坐在地上,望着空中深不见底的鸿沟,漆黑的液体从里头倾漏而出。
在鸿沟之上又燃烧着炽烈的火。那是由黄金与赤铁的粉末层层涂抹而成,历经千年而仍未损灭。火海两端各用云母镶着一个圆点,代表两颗星辰,而星辰中间则绘着“光的使者”。
为了保护壁画下的叙事石堆,罗彬瀚无法走得离洞壁太近,只能在一米开外仰望那双星间的轮廓。它看起来很难说像个人,至多是个有手有脚的生物轮廓。不知是文化因素还是对预言的忠实还原,这位救世主身上还套着个宽大的麻布袋。不知为何这让罗彬瀚总觉得它更像个女性。
蓝鹊为他讲解了这幅壁画的细节意义:天上的鸿沟被野人们认为是通向魔界的天河,火焰是光明的实体,而两颗星则是使者的随从们。
“你看到小人旁边的十棵树了吗?它们的果实都是金色的。野人们认为山脉深处有片神圣的森林,每隔一百年,那里便有一棵树会结出太阳的果实。十棵树代表着一千年,这是他们判定预言应验时间的理由。”
“那你觉得呢?”罗彬瀚问。
“我?我也说不准。‘十’在大部分泛智人种文明里都是代表圆满的数,所以这十棵树也许指代的就是‘永光’。诚实地说我还是觉得这更像一个被误读的永光预言,尽管那对我们的处境不是个好消息。毕竟,预言只会应验一次……”
它的话好像一道灯光,从罗彬瀚思绪万千的脑袋里明晃晃地闪过。
“等等,”他说,“预言不会实现两次?”
“那显而易见,不是吗?如果它不精准地指向唯一一件事,那又怎么能叫预言?”
蓝鹊有点不满地飘到他面前。它在空中载沉载浮,壁画上的光明之火乍看就像是从它的头颅里迸发出来。
那对罗彬瀚来说也差不多是事实。他觉得自己如有神助,竟在毛线团的迷宫里拾到了一根非常细小的线头。
“只要这里的预言被提前应验了,那它就不再是永光预言了?”他有点急切地问道。
蓝鹊点了点头,但似乎不大理解罗彬瀚这么问的理由。
“那么如果所有的‘永光预言’都提前应验了呢?”罗彬瀚说,“那是不是意味着永光预言就彻底不存在了?”
183 蝶翅不期而展(下)
蓝鹊飘在空中琢磨了一会儿。
“我没法回答这个问题,罗瀚。”它有点无可奈何地说,“如果一切预言都不再指向永光,我们便没有任何手段验证它是否真是一个必然会出现的事象了。也许它从开始便是一个巨大的误会,也许它仍然会按照既定结果发生……这一切还有很多不确定因素,尽管法师们研究了这么久,大部分重要预言还是在事后才能被完解读出来。而即便你的假设成真,这在实施层面也是不可行的。”
“为啥?因为世上的黑暗不够造腾?”
“你能想象符合要素的永光预言出现过多少次吗?光是白塔记录在案的可信版本就有九百多个,它们是由不同星层的不同文明作出的。这还没算那些隐世避居的古约律呢!你怎么可能把它们部提前应验掉呢?你可以抹消掉一万个预言,可只要有一个漏掉,那么它就还是个永光预言呀。哪怕你提前应验了所有现存的预言,只要‘永光’是必然事象,那就会有新的预言出现。你只是闭上的眼睛,那不会让整个世界消失,明白吧?”
罗彬瀚无言地点头,而蓝鹊却有点犹豫地靠了过来。
“也许我不该问这么多,”它说,“但你为什么要想着消抹永光预言?我们还不清楚那是好事还是坏事呢。”
“只是觉得‘永远的光明’听起来怪不吉利的。”罗彬瀚耸耸肩说。
他含糊地扯了几句转移注意的话,又说想多看看野人们的壁画,于是蓝鹊也忘了深究,继续领着他往里走。
洞穴里的一切都被保存得很用心,可岁月毕竟还是留下了自己的痕迹。千年以上的壁画多少褪色模糊,而已经和地面完粘合的石堆证明这一带数千年来从未发生过大规模的地震。
蓝鹊为罗彬瀚展示了许多琐碎但也有趣的记录:野人们如何学会用野兽的膀胱来控制后代数量;某次日食后泥叶茎块的产量翻了三倍,导致了史上第一个死于急性胃扩张的人出现;曾有一位以脾性乖张著称的族长试图发动政府战争,建立属于野人们的统一王国。
第三个故事的壁画篇幅尤为漫长。罗彬瀚也以为这事在一个充满先知神棍的世界里怪稀奇的。他忍不住多跟蓝鹊问了两句。
“这记录太久了,没法保证它完真实正确。”蓝鹊说,“我的理解大概是这样:坏脾气族长去了对面的世界,觉得那里又繁荣又热闹。他想跟对面学习,让本地居民们也住过去,先知们却都反对他的想法。他一怒之下决定杀掉所有先知,包括他的亲生母亲。他的某个儿子无法忍受这种暴行,于是用毒药将他杀死。作为弑父的惩罚,他阉割了自己,又被先知们任命去守护通道,也就是呜达族最早的族长。”
罗彬瀚感叹道:“这真是父慈子孝啊。不过其实也没必要搬家嘛。他们从对面抢几个人过来教书不行?”
“那是很难成功的……唉,你没法改变一个星层的基本特性,而那又对文明发展至关重要。比如,陷阱带上的原生文明将受到以太要素干扰,永远不可能通过粒子探测算出遂穿方程,而那点微量的以太要素也不足以让他们倒向约律侧。除非他们的星层上有天然的隧穿通道,否则便会被困在自己的世界里。”
罗彬瀚耸耸肩说:“那样其实也还行。”
“还行!”蓝鹊义愤填膺地说,“你对陷阱带文明的处境太不了解了,罗瀚。它们简直是生活在无时无刻的悲惨和苦难里。先不说发展水平对生命质量的影响,它们还很容易被拿来充当奴隶和实验材料……”
“和飞船盆栽。”罗彬瀚望着天上插嘴道。
“……成熟的理识文明总是把陷阱带当作社会学理论的模拟器,而后来它们又开始用陷阱带收集能源和操控以太,像石心孵化者、传道天官、授果之妖……这些案例最后的结果都很糟糕。古约律们倒是对陷阱带兴趣不大,除非它们想蓄养奴隶,可它们的一根毛发对陷阱带来说就够危险了。”
白塔学徒认真地说:“这真的真的非常糟糕,罗瀚。盗火者提过几次援助陷阱带提升的议案,但得到的回应很少。现在联盟的主流观点认为星河战线才是首要任务。”
罗彬瀚敷衍地点头表示理解。他认为自己没什么可抱怨的,毕竟他的老家也战事频发,并且从未考虑过要把野生动物们培育成才。
他们走到洞穴的最深处,一路直达野人们的历史源头。那里画着三千年前出现的“黑夜之神”和“灰烬之神”。
那是两个明显来自天外的形象,但罗彬瀚很难理解它们被命名的理由。“黑夜之神”外表犹如一个干瘦的黑衣老人;“灰烬之神”要高大年轻些,但却长着犄角、翅膀与尾巴。如果不是那形象的胸部平坦直顺,罗彬瀚甚至怀疑他是三千年前跑着这里养鱼的雅莱丽伽。
关于这两位神祇的石堆记录十分有限,只告诉后人他们至高至伟,为部落们带来了泥叶种子和耕作方法,至此摆脱了饥荒与蒙昧。而关于他们称号的由来,壁画里却没有一丝一毫的解释。一切都掩盖在了过去的长河中。
最后罗彬瀚感觉有些累了。他想起自己太久没睡过安稳觉,回程途中这种疲惫愈发强烈,他忍不住坐在路旁休息一会儿。
蓝鹊也坐到他旁边,安静地发起了呆。罗彬瀚没有读心术,但猜想它正在思考万虫蝶母的事。
“我们到底在面对些什么敌人?”他对蓝鹊问,“万虫蝶母?还有初始梦境?这些东西到底在发什么神经?”
蓝鹊叹了口气,有点难以启齿地说:“我真希望能回答你的问题,罗瀚。我相信一个法师应该是强大的——博学又饱经训练,聪明又从容不迫,什么事都有应对办法。可事实是就连秘盟中最有权力的那些管理者们也有许多不知道的事情。”
“比如?”
“那实在太多了,罗瀚。你甚至可以说是每一件事……我们只能根据观察到的事象来提出理论,预测规则,可规律在星层间总是脆弱的。也许明天我们会发现‘以太’是个完错误的概念,也许下一秒白塔的整个理论系统都会土崩瓦解。这些都是完有可能的。过去联盟至少做过上百个关于‘最坏状况’的预案。”
骷髅丧气地垂下了自己的脑袋,那样子让罗彬瀚觉得有点稀奇。
“最坏状况?你是说星河战线打崩了?”
“不不不,战争只是联盟的战争,对白塔来说微不足道。‘最坏状况’指的是‘大焚劫’,或者‘灰马之灾’、‘黄昏日’、‘道绝’。目前我们只听说无远域的黑石之国成功度过这种灾害,把相关记录递交给了联盟,因为这件事他们甚至成为了十月的最新候选——可如果有一天这灾害并非发生在某个星层,而是在整个联盟境内呢?盗火者呼吁顶上会议为这种可能性做好预案,但那时我们到底能做什么?”
它纠结地掰着指头。罗彬瀚则望着天上五光十色的星辰,其中一颗鲜红似火,尤为明亮。那星星令他目眩神昏,不自觉地想要睡去。
“我不该提这些丧气的事。”他在昏沉中听见蓝鹊说,“回到你刚才的问题。关于万虫蝶母,它是一种具有毁灭性的集群心智生物形成现象。不需要特定物种或环境要求,任何足够数量的基础生物都能构成雏体。当它们具备充分智能后可以把自己伪装成任何形态的文明和个体,并对外自称为‘万虫蝶母’。至于初始梦境则是一种源头不明的人格突变病症,通常发生在精神敏感的幼龄泛智人种女性身上。”
“……一种病症。”罗彬瀚不满地嘟囔着。他的眼皮开始打架。
“法师们也找不到更好的解释,罗瀚。所有的‘初始梦境’在身体和灵魂上都没有发生质变,她们只是随着睡眠次数增加而迅速衰弱下去。当然,她们还会声称自己和另外两种现象都是为了‘真月’服务,但没有证据能验证这些话的真实性。如果它们真的是某种技术产物,那也已完超出我们的理解范围,所以联盟在正式口径上只能把她们描述为癔症患者——就像原始文明在婴儿期把一切自然现象都当作神秘,‘初始梦境’的患者们也幻想了‘真月’这个病源。事实上她们只是一群发了疯的神谕歌者……”
罗彬瀚低低地哼了一声。他的脑袋已然垂落,眼前朦胧昏暗,唯有那颗血火之星闪耀。
“第三个渔夫是谁?”他在昏睡前口齿不清地问。
“渔夫?”
“初……虫……和谁?”
他没能完整地说完句子,意识便已向着温柔黑暗的梦乡跌落。在似真似假的风声中,他听到高处传来蓝鹊的声音。
“罗瀚……你是说观测者零一?”
他在梦里点头,不知蓝鹊是否能看见他的动作。
“那是……乐园……知智慧……”
蓝鹊的声音越来越模糊。
“……被称为‘至圣福音’。”
184 云君回翱明夷始开(上)
回过神时,他站在一片竹林面前。
深郁的青竹在风雨中摇曳,翠浪层层相叠,从远处露出的楼阁檐角向他涌来。空气潮湿清新,弥漫着草木的清淡香气,闻来心旷神怡。
不过这只是一个梦。
对于入睡前的事情记得一清二楚,所以他明白这只不过是个在山道上做的梦。无论看起来多么真实,只要发同行的蓝鹊喊上几声,想必这一切都会烟消云散。
尽管如此,这个梦还是出奇的真实。他回首后望,视线越过朦胧雨雾,在遥远处看到楼厦的轮廓。那城区灯火通明,却笼罩在阴云之下,看起来既繁华又昏暗。
这里像是某座城市的市郊,可罗彬瀚不记得梨海市郊区有这样一片竹林。竹海深处的楼阁古意盎然,像在召唤他靠近。
他怀着好奇心走入林中,沿着石板小径曲折前行。竹影在他两侧层层拨开,翠色浓得像要随雨水一起淌下来。那景象淡泞清净,仿佛连世界的声音都已消失。
这里与外界的尘嚣简直像两个天地。
他忘乎一切地往前走,直到曲径深处传来了某种人为的动静。
唰、唰、唰。节奏整齐又拖拉的闷响,是枯枝编成的扫帚落在石板上。他知道有人在前方扫地。
因为周围的气氛是如此安宁,他想也不想地循声赶了上去。转过迂回的石径,声音源头是一个手持笤帚、黑发披肩的女孩。
她穿着浅白色的连衣裙和缎带凉鞋。因为面向楼阁,只给罗彬瀚留下单薄的背影,像一只伶仃而纤弱的白蝶,随时都会被风雨给吹走。
罗彬瀚看着她的裙角飘荡,熟悉的感觉让他心绪翻涌。
“菜粉蝶。”他喃喃地说。
女孩手中的动作顿住了。她放下扫帚,长长地叹了口气。
“你没有被哪个女人杀掉还真是奇迹呢。”
周妤翩然回身,用极具标志性的礼貌表情望着他。那种神态是她的“战斗模式”,既不失优雅又足够疏远,专门用来应付周雨以外的闲杂人等。
如果是在过去,对此姝深有阴影的罗彬瀚是决计不敢顶嘴的。但因为只是一场偶然的梦,他便觉得怎么样放肆都无所谓了。
“干嘛?”他笑眯眯地说,“我这么清清白白的良家少男,谁好意思杀我?不怕遭雷劈啊?”
“是啊,毕竟摔盆栽也要看主人的脸色。需要我送你一张标签贴吗?可以写一下主人的姓名防丢失呢。”
她毫不客气地吐出刻薄话,缺乏血色的薄唇也扬起相当恶毒的微笑。那也是从不在周雨眼前展现,但确确实实属于她本性的一面。可悲的是连这点糟糕至极的人格缺陷,如今竟然也让罗彬瀚感到怀念。
“要死。”他自言自语道。
细雨打在周妤的发上。她用手拂去雨珠,然后冷冷地说:“闲逛完了就快点离开吧,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这到底是哪儿啊?我瞅着怪有意境的,还雇蝴蝶精当保洁呢。”
“……你想变成漂漂亮亮的水晶雕像吗?”
“啥?”
周妤偏了一下头,似乎不想再理他了。她闭上眼睛说:“郁楼的主人是不会见你的。识相的话马上回去吧,否则等那个家伙过来就讨厌了。”
“谁要过来?周雨吗?”
罗彬瀚立刻感到一丝振奋。他太久没和周雨聊天了,迫切需要倾吐下自己这段时间的感想,哪怕只是在梦里也行。
遗憾的是,周妤摇头否定了他的想法。
“周雨现在是不会来这里的,他有很多重要的事要办。倒是你,不管在哪里都毫无长进呢,还打算混吃等死吗?”
“倒也不是。”罗彬瀚诚实地说,“现在外头乱得很,我得在这里静静。等有人叫了我再出去。”
周妤扬起细长弯曲的眉毛,最后一言不发地扫起了地。罗彬瀚不免感到有些无聊,他大胆地说:“你知道我这段时间经历了什么吗?要不我给你讲讲?”
“……你已经不甘寂寞到要和梦里的死人闲聊了吗?真为你的人际关系担心呢,去试试和垃圾桶说话如何?那样至少可以给旁人减轻一点生活负担。”
罗彬瀚丝毫不介意她的冷嘲热讽。他认为梦中的人物和垃圾桶也没差,况且能气到蝴蝶精可太有趣了。他故意啰里啰嗦地跟她说了许多废话。直到周妤手里的扫帚杆危险地扭歪了一点,他才心满意足地闭上嘴巴。
“都是些无聊的事情。”她冷淡地说。
“那不是我们也要受牵连吗?”罗彬瀚说,“如果那虫子真能过来,不止野人,我们也讨不了好吧?”
“坐船离开不就好了。那里本来也和你们没有任何关系。”
“那祸不是我们闯的吗?”
“难得你有这种自觉。不过请别太把自己当回事了,那种东西就算你什么也不做,早晚也会醒过来的,不过是几十年的差距而已。”
“你咋知道几十年?”
“随口说的。你想要跟自己梦到的东西较真吗?”
一个梦里的人告诉他梦里的东西不必较真,这实在让罗彬瀚感觉很怪。他抱怨地说:“这不是忍不下心嘛。那野人平常对你客客气气的,任你白吃白喝,现在人家落难了我们拔腿就跑,以后我白吃谁去?”
周妤态度冷淡地扫着石板路,像要把原本就很干净的路面扫到一尘不染才罢休。
“你知道的吧?”她说。
“知道啥?”
“这件事会怎么解决,自己不是很清楚吗?否则也不会跑到这里来了。没有重要心事的人是找不到郁楼的。”
她微微偏过头,露出轻飘飘的微笑。
“对,就是你想的那样。到底要做到什么程度才行呢?这可就说不清楚了。真要是那么在意的话,你就把那个世界覆盖掉吧。”
“啥玩意儿?”罗彬瀚更加莫名其妙地问。
“我在说你的事情呢。如果实在不喜欢看到的东西,那么就把眼睛闭上吧。”
“哈?我疯啦?只要我不睁眼,世界就不存在?”
完没有玩笑愚人的意味,周妤自顾自地拨弄秀发,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是啊,不就是这么回事吗?”
一种高越而嘹亮的啸声从远处荡来。
罗彬瀚下意识地望了过去,望见远处有白鹤腾飞。鹤的唳声此起彼伏,回响在竹海之上。
“看来是回来了呢。”女孩在他耳畔说。
听到周妤的声音如此之近,罗彬瀚不免吃了一惊。他转回视线,发现对方的脸就在距离自己十公分不到的地方。
她幽深的眼瞳,苍白到病态的皮肤,以及带着忧郁气质的秀美姿容,都让人想要退避三舍。虽然罗彬瀚是真心这么认为,脚下却一点都动弹不得。
漆黑如潭水的双瞳凝视着他。视线中没有一丝一毫的**意味,如同某种通透而冰冷的无机物。
“虽然周雨不认同,我却觉得无所谓呢。就稍微给你一个提示吧,罗彬瀚。关于眼睛到底要怎么用……”
他的视线里只剩下那双眼睛。
莹光闪烁的视觉器官,如同水晶打造的假物般镶嵌在人类眼眶里。和那双赝品对上视线后,周围的空气就仿佛凝固住了。心跳越来越响,每一下都像在撞击着某种无形的屏障。
体内传来嘎啦嘎啦的清脆响声。
周妤轻盈地朝着后方退去。她的双眸犹如两轮辉月闪耀。罗彬瀚想要伸手去抓住她,却根本无法弯曲关节。
因为皮肤也好,骨骼也好,在和那双眼睛对视的瞬间,部都开始嘎啦作响。他稍微用力地一挣,身体便整个倒在地上。躯干被摔得四分五裂,手臂咕噜噜地滚了出去。
他呆呆望着空中飞过的鹤群,发现一道裂纹出现在视线中。当然并不是天空被割裂了,想必只是他的面部和眼球也摔出了裂痕。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怀着疑问,他侧目往旁边的地面看去。入目的既没有鲜血也没有碎肉,只是许多漂亮又闪耀的水晶碎块。
他意识到那个就是自己的躯体。
“这就是‘晶祖’的眼睛。虽然和你的性质不一样,但看到的视观是相似的。这样大概理解了吗?想让世界消失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白色的裙角飘荡着,像一只蝴蝶在空中飞舞,撒下花粉般轻微的声音。
“但是看到的东西是不会被忘掉的,罗彬瀚。用那个视观去修改世界的话,看到的景象也会反过来修改你。整个世界都消失的话,到那时你又算是什么呢?”
纤细的双手将他的头颅抱起举高,然后又无情地松开。他的视野在空中急遽翻转,直到地面猛然撞来。
他的视野崩解四散,像一面镜子破碎成百片千片,陷进雨水泡软的淤泥内。当罗彬瀚从深沉的噩梦里蓦然惊醒时,那雨雾的湿冷仍然残留在眼球深处。
185 云君回翱明夷始开(中)
“你总算醒了。”马林说,“来点酒?”
罗彬瀚昏头昏脑地接住酒杯,还搞不清此刻的状况。他只觉得阳光强烈到睁不开眼。而身下柔软毛糙,是一片茂盛的草丛。
周围很吵闹。十几个野人在敲敲打打、载歌载舞。那可能是本土的某种艺术形式,但对罗彬瀚而言除了嘈杂外没听出什么名堂。
“我这是在哪儿?”他问道。
“村子北面的坡上。”马林说,“那白塔学徒把你从外头搬回来的。它的屋子空间有限,就把你放在这儿了。”
“而我居然一直没醒?”
“它说你看上去太累了,所以给你用了点助眠的药粉。那倒是挺贴心,不过我还是怀疑它的药到底安不安——你睡觉时的表情跟见了鬼似的。”
罗彬瀚揉着眼睛说:“那也没啥,我梦到个认识的人。”
“女人?”
“滚,那是我发小的女朋友。”
不知为何,马林的眼神变得更加复杂,混杂着惊奇和钦佩。唱诗人耸耸肩,举着酒瓶说:“如果你觉得这事儿不顺心,至少酒杯永远是你的朋友。“
那安慰的语调让罗彬瀚有点莫名其妙,但他确实愿意喝几杯热热身。等到他的喉咙开始火辣辣发烫,眼内的不适感也就消失了。
他想起了刚才的竹林之梦,不禁对马林问道:“你说人梦到的东西真有意义吗?”
马林耸耸肩:“他们是这么说的。”
“他们?”
“法师、巫婆、预言家,当然还有艺术家们。他们把梦当作浪潮的歌声、诸神的倾语、宇宙灵感的具现化……反正就是这么些玩意儿。”
“你呢?你不也写诗吗?”
“我睡着后只乐意想着女人。”马林说,“有时,是的,我会从梦里撷取灵感。但润色组织总是要等到清醒的时候,所以我不认为这事儿对我特别重要。”
罗彬瀚点点头。他对诗歌不感兴趣,于是清了清喉咙说:“有件大事我得跟你讲一下,关于对面那个世界……”
“噢,万虫蝶母。”马林说,“世界末日,我知道。今天早上刚听见那白塔学徒在田里头尖叫。它肯定心理压力很大,居然用群体传声术到处吓鸟,我从旁边路过,差点没被它吓出心脏病。”
他又若无其事地喝了几口酒。罗彬瀚瞟着他:“而你现在这么淡定?”
“寻思着这事儿和我没啥关系。”马林态度寻常地说,“那东西在刚出生时是很慢的,我们大可以直接坐上飞船逃走,或者再带几个野人,因为他们真的挺热情的。唉,我真心替他们感到遗憾。”
“你这就想着跑路啦?”
“不然呢?等联盟开完讨论会赶过来?那没准都是三百年后了,他们会直接派调查员来,把这两个星层都清理一遍。如果他们来得再迟一些,那没准需要对付的就是几千个模拟文明。不过他们以前也应付过更危险的事,没啥大不了的。至于咱们嘛,我看最后能做的就是多和这些野人朋友们喝几杯。”
马琳举起酒瓶,对着野人们高声大叫。狂欢乱舞的野人队伍们也乱哄哄地向他挥舞手臂,拍打肚皮。罗彬瀚从他们的神态里瞧出了了马林的慷慨——所有人都已喝得醉醺醺的。
无人在意世界末日,甚至连受害者们都在酩酊傻乐,罗彬瀚只得跟着举杯痛饮。
马林给他鼓掌,还唱了一首祝酒歌。那小调细腻柔情,竟然很是动人。小箱哥也跑过来,趴在草丛里聆听。
罗彬瀚拍拍他的肩膀:“再过几天你老祖宗的世界就杀过来啦。你这落叶归根也算是一步到位了。”
“呜。”小箱哥同意地说。
罗彬瀚也跟他喝了几杯,渐渐感到有点醉意。他伤感地倒在草丛里发了会儿呆,然后捅捅高声唱歌的马林。
“你觉得真爱会是魔法吗?”他严肃地问。
“什么魔法?”马林晕乎乎地答道,“你看了什么玩意儿?”
“我说现实呢。”
“现实。”马林重复了一遍,“哪儿有现实?你瞧瞧他们过的日子,跟你可有半点相同?你能永远忍受他们这样浑噩的生活?你过你的,他过他的,命运互不相干,谁也不晓得所谓的现实是什么。我不想说一个我从没见过的东西不存在,所以真爱嘛……不无可能?你想想这事儿也挺玄乎的,你怎么就能觉得某个人和其他人不一样呢?这就像从沙滩里挑出一个最漂亮的贝壳,然后你还要永远觉得它那么漂亮,那么独一无二。挺古怪的是吧?听着像是怪物才干得出来的事。如果某天联盟宣布世上部的恋人都是中了哪个古约律的诅咒,我肯定半点都不觉得奇怪。”
“干嘛非得是古约律?”罗彬瀚抗议道。
“我只是打个比方。”马林含糊地辩解道,“古约律,它们总是最不可理喻,有时又长情得令你想不通。”
“比如?”
“比如狼人。他们大多很残暴,可有些又会跟猎物们走得特别近,不愿意吃掉它们。那不止要被同族孤立,还会被袭击和驱逐。你看咱们那位白花花的朋友,他可曾向你表达过对自己同族的思念?他还算好的啦,不过是交了些森林里的小伙伴。我可听说过有只狼人跟啄木鸟结了婚,更别提和人类的了……唉,关于这题材的故事一度挺流行的。后来有些狼人靠这种故事骗食物们送货上门,很多星层就把这个题材给禁了。”
马林不无唏嘘地摇着酒瓶:“真是因噎废食。那题材出过许多畅销故事,我也趁机赚过一笔呢。”
他在罗彬瀚的要求下唱了那首自己编的曲子,作为回报罗彬瀚也唱了一首老家的歌。马林很快掌握了调子,还把它编成通用语版本。他们正唱得起劲,树丛忽然悉索作响。一头银狼从里头跳出来,化为**的年轻男人。
“什么狼爱上羊?”他好奇地问。
“没什么。”马林打着酒嗝说,“你也来点?”
霜尾原则上不吃虫肉,但似乎不介意来点发酵虫酒。他欣然加入醉鬼小组,开始跟他们一起漫无边际地闲侃。
“老兄,你最近跟这帮土人走得太近了。”马林说,“我都担心你会爱上他们。”
罗彬瀚以为马林只是在开玩笑,但霜尾竟然没有反驳,而是趴在太阳下低沉地说:“和他们相处很轻松。”
“是啊。至少他们不会朝你扔火把。真可惜他们也快完蛋了。好人没法长命,世道就是这么回事。”
霜尾显然也知道万虫蝶母的事。他皱眉无语,看起来有点闷闷的。罗彬瀚直接把酒瓶递给他。
“咱们还是喝酒吧。”他说。
他们一起喝了个昏天黑地,好几次睡着又醒来。马林起码唱了一百支曲子,唱到喉咙嘶哑失声。然后他们又打起了牌,罗彬瀚无往不胜,让马林身一丝不挂,而霜尾学了三十声狗叫。
中途罗彬瀚觉得自己依稀看到了蓝鹊。它远远地站在坡上望着他们,又不知何时离开了。罗彬瀚模糊地想过要去找它问问来意,最后却还是躺着喝酒。
狂欢至少持续了两天,直到马林搞来的最后一瓶酒也被喝得精光。罗彬瀚的脑袋嗡嗡作响,感觉自己随时都会因为酒精中毒而暴毙。
马林的状况比他糟糕十倍,还在朦胧中时不时地抽泣几声。罗彬瀚悄然倾听他的呓语,猜想马林梦到了自己的老家。
他拍醒马林,告诉他酒会已经结束。而马林颇不甘心地咕咕哝哝,说要再去弄点虫酒。结果他刚站起来便开始呕吐,胃液里甚至混着血丝。
这景象把他的两名酒友给吓坏了。他们慌忙带着马林冲向寂静号,让∈对马林进行紧急检查和救治。
马林很快被机器人推进手术间,霜尾则跑出去找点醒酒的药草。直到这时罗彬瀚才意识到他们干了件多么无聊的蠢事。他疲乏而沮丧地坐在舰桥室里,漫无目的地翻阅《星光界》,顺手搜索了“万虫蝶母”和“初始梦境”,给出的解释和蓝鹊毫无区别。
他又搜索“至圣福音”,得到的解释是:一种通过生殖体液交换传递多重信息的非定态泛触手冠类生物,经其多次传递后的衍生物种通称“福音族”。
那没有多少帮助。他心烦意乱地合上书,准备去看看马林的情况。当他抬起头时,发现星期八正站在他面前。
她如潜行的猫那样安静,视线一瞬不瞬地盯着罗彬瀚。那眼神令罗彬瀚觉得很奇异——不像孩童,可也不像成人,只是一头站在笼外观察人类的野生动物。
“抱抱?”罗彬瀚见怪不怪地问。
星期八安静地看着他。她的金发与海军裙总让罗彬瀚联想起一部恐怖片。那曾经是他的童年阴影,但如今也算不上什么了。
“他要走了。”星期八说,“许愿?”
罗彬瀚歪了一下脑袋。他很欣慰野生动物拒绝了抱抱,可完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许啥愿?”他迷茫地问。
星期八重复道:“许愿?”
她的眼神像在等待着罗彬瀚回答,可罗彬瀚仍然不得其解。他试探着说:“你先给我解释下,谁要走了?”
星期八往门外跑去,罗彬瀚只得起身跟上。他们一路跑出舱门,来到茫茫旷野上。这时天空黑如浓墨,血火之星在三轮微瑕的月亮旁闪耀。
风正从四面八方向着旷野汇集,像有生命般徘徊暗啸。星期八站在风群中张望,最终指向月下的山脉。当她伸出手指的瞬间,从那黑暗的山脊曲线下亮起一线红光。
如同颠倒的火流星,光芒自地面向天空升起,随后又抛落一道弧线,向着他们两人所站的旷野飞来。
罗彬瀚竭尽所能地睁大眼睛,望着荆璜在月下踏云而归。红衣少年散去云头,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们,随后抬手将袖子一甩。
一个个金灿的球体从他袖底滚落,四散在草丛中。
罗彬瀚低头看了看,发现那些金球外皮坚硬,有分明的果蒂和脐眼,酷似某种树木结成的果实。他数了数,草丛里一共有十个黄金果实。
他木然地问荆璜:“这些哪儿来的?”
“我摘的。从这山里的灵穴之地。”
“你摘它来干嘛?”
“样子好看。”荆璜说。
186 云君回翱明夷始开(下)
“我先捋一下。”罗彬瀚说,“您这段时间跑哪儿去了?”
“山里的灵地。”荆璜说。
“你去那里干嘛?”
“闭关。”
“那你带来的这些是?”
荆璜有点不耐烦了:“都告诉你是我摘的。到时候船上每人吃一个,再留下一个收藏,剩下的部卖掉。”
“草,”罗彬瀚说,“你消失这么久就干这事儿?人家过世界末日呢,您跑去摘人家的果子?你有心吗少爷?”
他还要继续谴责,星期八跑到荆璜面前伸出手臂:“抱抱。”
“不要和他抱抱。”罗彬瀚警告道,“你荆荆对别人趁火打劫,坏东西,不抱抱。”
荆璜鄙视地看了他一眼,忽然又皱眉问:“你的手怎么回事?”
他盯着罗彬瀚的右手。那烫伤痕迹至今没有消失,因此罗彬瀚找了块绷带把它缠起来,以此减轻碰触时的痛苦。他三言两语解释了经过,然后说:“玩意儿烦得要死,自己又不愈合。少爷你有招没?”
“没有。”荆璜说,“我不认识。”
他的回答简直刷新了罗彬瀚对这个诅咒的看法。一个能让荆璜没招的东西实在很难得,如果下次能用来烫别人就更棒了。
荆璜催他把地上的黄金果实收起来。罗彬瀚很不情愿地捡着果子,嘴里抱怨荆璜像个乱扔玩具的八岁小孩。荆璜竟然也没有吱声,只是在旁边等着。
这种老实让罗彬瀚极不适应。他抬头盯着荆璜看了几秒,等着对方来点传统节目。结果荆璜却对他平淡地笑了一下
罗彬瀚差点被这一幕吓死。他猛地后蹦三尺,厉声质问道:“你船上的亲妈叫什么名字?”
“你要死啊?”荆璜说,“老子教你背了那么多内容,你他妈问我这个?”
他迈步朝船中走去,罗彬瀚紧跟在他背后,顺手把那十个果子堆在舰桥室里,然后准备继续鉴定目标的真伪。这时∈从空气里跳出来,先对归来的船长表达了深厚致意,随后宣布马林已经脱离危险。
“戒酒,戒烟,戒辛辣食物,懂吗?”∈挂着听诊器,推着金丝眼镜说,“当然你也完可以换个新的胃和膀胱,然后继续喝到爆炸。有谁想试试吗?我想试试!我还没帮人组装过膀胱呢!”
荆璜难得地没有赶开他,而是问了一声怎么回事。当他知道马林的情况后便一语不发地朝着诊疗室走去。
罗彬瀚不动声色地跟上,歪嘴对∈小声说:“你给这人身检查下。”
“为什么?他看着挺健康的,膀胱没问题。”
“我怀疑他是虫子变的。”罗彬瀚几乎是确信地说。
∈没有把他的警告听进去,放任荆璜来到马林的床前。喝到吐血的唱诗人这会儿明显好转了很多,正无精打采地用手指在空气里虚弹。
“噢,”他有点惊讶地看着来客,“你回来了?”
“你怎么搞的?”荆璜说。
“偶尔有点感情释放过度。”马林耸耸肩说,“想着过几天就是世界末日了嘛。当然,不是我们的末日,不过那也怪伤感的不是?啊,总是这么回事,陷阱带容易发生这种事。”
像是为自己的行径感到尴尬,马林开始东拉西扯地碎语。他提起的大多数词都让罗彬瀚陌生,只有零星几个似曾相识。
他提到了“传道天官”,嘲笑他们把自己打扮得像佞臣戏子,对陷阱带大谈宇宙天地,可最终目的不过就是等着一块块精心筛选、填满以太的人形能源石主动跨过星层,“飞升”进自己的工厂。紧接着他又讥嘲起“授果之妖”,先是对他们拿陷阱带拍摄的娱乐剧一通数落,接着又诟谇他们所谓的“零干预纪录片”。
“圣融晶使研究过他们的片子。”他要笑不笑地说,“他们拿原始动物做脑细胞催化手术,专门搞出一些有噱头的文明形态,然后又投放点病毒、搞搞基因编辑和杂交,再弄点爆炸和战争场面。然后他们声称那是‘零干预条件下的陷阱带自然环境纪录片’。那片子卖得可好了,要不是最后造假丑闻揭露,让他们面临天价赔款,这生意肯定还能做得更大点。”
他一口气说了太多的话,让本就沙哑的喉咙雪上加霜。罗彬瀚配合地在旁边倾听,暗自吃惊于马林竟然记得这许多既不诗意也不愉快的事。在那些话语中他好像看到了另一个从未认识过的马林。
同样让他陌生的还有荆璜。当马林像个醉汉那样唠叨不休时,荆璜竟然一个字也没说,只是站在墙边平淡地听着。罗彬瀚不时偷觑对方的表情,总想去找几片泥叶来烧烧看。
他时刻观察着可疑分子,顺便还给马林叫了杯水。那是他几度去给周雨探病时养成的习惯,结果马林生龙活虎地从床上跳了起来,除了喉咙还有点嘶哑外根本一点都不虚弱。
“咱们走吧。”马林语气正常地说,状态和刚才判若两人。
罗彬瀚呆呆地问:“去哪儿?”
“当然是离开这儿。”马林说,“现在咱们的人齐了,为啥不走呢?难道咱们非得等到最后一刻,看着那些野生朋友们死光,然后再火烧屁股地跑路?咱们的告别酒也喝完了,现在是时候各奔前程啦!”
他是如此的坦然无愧,以至于罗彬瀚根本反应不过来。这时荆璜慢步走来,坐在床边看着他们。
“你就这么一直跑下去吗?”荆璜说。
他的语气并非挖苦,平淡得像在陈述事实。罗彬瀚下意识地算了算,这可能是荆璜和马林有生以来的第二次对话。
马林也露出一点吃惊神色,但并不显得怎么害怕。面对一个能绝对掌握他生死的对象,他只是有点自嘲地揉着脸颊。
“我猜就是这么回事。”他总结道,“我继续逃,直到哪次没能逃掉。不是今天,不是明天,但反正早晚会来的。”
“你可以找个安的地方住下来。”荆璜说。
“哪儿算安呢?中心城?那儿的人杀我用不了一根手指,光是他们的无聊都能要了我的命。边疆?看看那些睡在冰霜之蛹里的人,他们就这么莫名其妙地被干掉啦!话说那里的虫群也是个雏体?”
“这不用你来担心。”
“这倒不错。”马林同意道,“毕竟我不是个从早到晚都怒火冲天的神灵。”
诊疗室里陡然安静。罗彬瀚看到∈从空气里变出一个音量条,把它直接拉到静音档,然后在荆璜背后肆意地鼓掌喝彩。
荆璜仍然坐在床边,眼睛盯着地面。罗彬瀚在心里帮他模拟了十种涉及或不涉及直系亲属的回应方式,结果荆璜却一个都没用上。
“既然你这么厌恶权力者,”荆璜说,“你想要怎么样的世界呢?如果把你放到那个位置上,你又准备如何作为?”
马林从嘴里喷出一口气,就好像忍不住笑声那样咳嗽起来。
“不,不,我不厌恶大人物。”他说,“我只是不愿同他们,还有他们的那些伟大计划打交道罢了。若把我放在他们的位置上,那是在拿绣花针当剑使,拿我自己的性命开玩笑。为啥我要想着替换掉他们?就因为他们不小心炸了一片池塘,或是压根就没想过挽救点路边的野草?要我说那和权力没什么关系,那不过就是生活的本质。”
荆璜抬头看了看他:“本质?”
“本质就是我们正在死去。”马林闭着眼睛说,“你得到一样东西,你早晚会失去它。你得到它时总是最新、最好,然后一切便开始走下坡路。如果这就是命运使然,那有什么东西比生命更可贵?诞生,那是我们所得到的最好的东西,然后我们便要开始衰败,一日不如一日。时间根本不在乎你是谁,大人物,野草,或是一只树上的猴子。所有人都在逃跑,谁也犯不着愧疚,谁也用不着负责,因为咱们最后都难逃一死。你只能接受它,然后继续逃下去。”
“你是这样想的。”荆璜说。他的语气既不肯定也不否定,只是了然地对着空气低语。
马林疲惫地坐到了地上。寂静号应当是绝对安的,可他看起来比在沙斯的仓库里还要彷徨。
荆璜目视前方,落点越过马林,移向未知的空虚处。
“如果这是真的……”
他对着虚无的空间倾诉,马林沉重的呼吸充满房间,把他的声音盖了过去。
罗彬瀚始终紧盯着他,试图捕捉他细碎的话语。他看着荆璜站起身,像梦游般恍惚地走出去,一直走到三月照耀的夜色中。
荆璜在草丛中站定,血火之星于他头顶闪耀。那景象是如此的不祥,让罗彬瀚立刻快步走了过去。
“喂,少爷。”他跑到荆璜旁边说,“你盯着天上干嘛呢?这关头了还想着补课呐?”
荆璜转过头,静静地、目光涣散地望着他。
“如果诞生的一刻就已经是生命的。
罗彬瀚呆了一下。
徘徊野中的风嘶嚎起来,一瞬间直冲云霄而起。在那离箫般悲凉的绝鸣中,荆璜好像骤然从梦里惊醒过来。
“我要走了。”
他十分寻常地,像是邻家少年打个招呼那样微笑着说。然后便抬起脚,踏入无形的风中。
罗彬瀚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他妈这时候往哪儿跑?”
荆璜回过头,视线穿越罗彬瀚,看着并不存在的某处虚无。
“之前我去了山里,”他说,“山灵已经和我相应。那些气脉凝结的果子就算是报酬吧。”
“我他妈问你这个了吗?”罗彬瀚说,“你到底想干嘛?”
“这是考验。”
“考你妈?”
“那个人把信号器放过去的。”荆璜说,“你看到的蓝色龙骨,那是他出的题。”
那话语让某种事实撞进罗彬瀚脑中,让罗彬瀚觉得喘不过气来。但这会儿一切都不重要了。
“你下次什么时候回来?”他问道。
荆璜没有回答,脸上带着解脱的表情。他的衣袖如流水滑石,轻轻脱落罗彬瀚的指间。随后少年乘风而去,落入天渊的深处。
187 虺目无想而张(上)
罗彬瀚在草丛里醒来。
他是被某种杂音惊醒的。朦胧间他以为自己设了个特别吵的床头闹钟,清醒后才察觉那是真实的鸟叫。
群鸟在天际翱飞。它们无分大小和种群地聚集鸣啼,好似一股黑色的浓烟在天上打旋。
它们不知疲倦的叫声里暗藏着某种狂热,让罗彬瀚觉得非常讨厌。旋即他想起了昨夜——应该是昨夜——那个突然归来又离去的人。
他猛地从草丛里跳起来。入目的景象却叫他一下睁不开眼。
天空晴朗得没有一丝云翳,整片土地都被纯粹热烈的阳光笼罩。金色闪耀四野,既使人目痛神昏,有宛若置身天堂。
酷热如死的晴日之下,远方的山脉正在开花。
——说是“山脉开花”也许并不合适,但当那风景映入眼中的一刻,罗彬瀚自然而然地想到了这个形容。那肯定是非常多的,甚至可能是部的草木在一夜之间进入了花期。错落纷繁的彩色交叠起来,简直如印象派的画作般绚烂而又不真实。
罗彬瀚在原地呆立。
风中飘来浓郁的草木芳香,鸟鸣片刻不曾停止。每样事物都处在最旺盛繁荣的时刻,仿佛是这个世界正在炫示着自己强烈的生命力。那明明是美好得令人沉醉的景象,罗彬瀚却无端地联想起行将腐烂的尸体。因为在死者的身躯崩解以前,想必也会这样前所未有地膨胀起来。
他迷茫地走回寂静号里。∈像往日那样跳出来和他打招呼,在三十秒内告诉罗彬瀚好几个信息:马林已经被安排休养、接下来的三天部都是大晴天、经常被摸的植物容易长不高、照顾植物人经常翻身才能保持肌肉鲜活美味。
罗彬瀚没有心思了解食人族必备冷知识。他对∈问道:“他去那里干什么?”
“谁?船长?”∈说,“这我无可奉告。他肯定不会同意我告诉你他去了对面,用他那神奇的古约律办法把整个星球地幔烧到一万度以上,点燃地壳下部的剩余残渣物质,同时抹掉那个大虫子的意识,把它作为新的质心来支撑星球稳定,最后重置一下地表以确保历史同向性安——至少几百年内安,然后旧星河战线的驻守基地差不多也能赶来啦!我肯定是不能把这些酷炫的事情到处乱说的,对吧?更别提过段时间他就会像个植物人一样被人背回船上,那时你就会惊喜地发现我给你的植物人护理小诀窍是多么朴实而有用!请记得在最开始的一星期,你可以随便揪他的头发,或者在他脸上乱涂乱画。但是两个月后他就搞不好会记得发生了什么。六个月后有极高可能性复苏,那时你就千万别说漏嘴了。”
他热心地让机器人给罗彬瀚送来了一支可擦除记号笔,并建议他从现在开始构思绘画图案。
罗彬瀚接过笔,静静地和他互相看着,然后诚恳地问:“你很恨他吗?”
“我不是舵!”∈歇斯底里地尖叫道,“他必须面对我的真名!”
“行吧,我回头跟他建议。”罗彬瀚说,“但是你能不能再多说一点无可奉告的内容?”
那当然是无可奉告的,但谁也不能阻止一个无感情的船舵在自己驾驶的船上自言自语。他高声回忆起二十天前荆璜让他模拟了一颗岩质行星地壳破裂的景象,还表示自己突然很想重温一下那个壮观的场面,于是当着罗彬瀚的面把舰桥室变成了息投影厅。
他们站在虚空中,看着下方缓慢旋转的星球。那大体呈现蓝绿色的球体在云层下半隐半露,看上去和罗彬瀚的老家异常相似。
“这是咱们落脚的星球,至少地质结构和地表环境都是拿这儿来参考的。”∈说,“挺漂亮的不是?但现在我们假定它不是一颗正常星球,而是一颗岩石蛋。质心被一只可释放替代磁场的大毛虫替代,而这大家伙还吃光了里头所有活跃的高能物质。那等到它想破壳时,咱们脚底的星球就会这样——”
星球剧烈震动。遮盖着星球的云纱被搅碎,海洋犹如一袭被人甩动的蓝布,层层涌起推高,直冲千米的高空。随后陆地也跟着崩溃,死火山在地质的巨变中复活,熔岩星星点点地喷发。
地壳上的每种颜色都在鲜活流淌,整个星球在那瞬间就像一团颤动的液珠。岩石柔软得和细沙无异,粉碎后坠进汹涌奔流的泥浪。在那黑褐的浪潮间,罗彬瀚看到他屡次游荡的唐池山脉被泛红的细纹包裹而悄然陷落,像一道泥沼表面的皱褶被风抚平。
它一直向下凹陷,直到裂口豁然而开。地壳如同脆弱的丝蛹,被内部的成虫轻易撕裂。
漆黑的、闪着金属光泽的生物,在探出地壳后已然继续蠕动、推挤,把吃剩下的两块内部发红的空壳彻底分开。它破蛹而出,在虚空中朝着两边无限伸展,从罗彬瀚脚底蔓延到墙边。
一只漆黑的蝴蝶在宇宙中张开鳞翅,将星尘部笼罩在阴影中。
“这是万虫蝶母真正的样子?”罗彬瀚看着脚底问。
“差不多。”∈说,“好吧,其实我还是做了点艺术加工。毕竟没有活人见过它孵化的瞬间嘛。按照联盟目前的理论,它应该会在孵化后变成一个普通的星际文明,然后开始寻找新的食物来源和可用信息。所以总的来说,它应该不会真的变成一只大蝴蝶?我知道这种形态不太适合在普通宇宙里赶路,可至少它真的很酷!”
“到那时怎么办?直接把它干掉?”
“我得强调那不太现实。”
“没有捷径?比如消灭主脑之类的?”
∈立刻疯狂摇头,从头顶拉出一块画着大红叉的牌子。
“大错特错!”他像罗彬瀚的高中老师那样激动地拍着牌子,“万虫蝶母!我们考的是万虫蝶母!不是塔沃亚节肢意识群。一个万虫蝶母雏体有领导者吗?没有!失去多少数量会让它丧失集群心智特性?部!”
“一个不留?”罗彬瀚确认道。
“一个不留。”∈严肃地说,“所以它们会在成熟后的第一时间消灭所有目击者,并将自己分成数百个群落朝不同方向行进。你发现一个群落,那意味着角落里还躲着一百个。你需要的是百试百灵的星层倒灌爆破法!请确定在无隧穿通道的前提下使用——当然那基本没戏,因为万虫蝶母找出隧穿方程的速度可比你爆破快多啦。”
罗彬瀚开始感到烦躁,并不完是因为∈疯疯癫癫的说话方式。
“联盟是怎么做的?”他问道,“他们是怎么消灭成型的万虫蝶母的?”
“你说谁?联盟?咱们什么时候消灭过万虫蝶母了?咱们还没跟万虫蝶母控制的区域接壤呢!那至少还跟星河战线隔了上百个星界单位距离,咱们只是作为未来的邻居观测了一下那里。而如果它不小心靠得太近,或者干脆跑到境内产卵,联盟就只好把那个星层隔离起来,再把那里和域外的高灵带打通。那就是把不可回收垃圾倒进海里嘛!如果哪天它们从海里爬出来我也不意外。你想看看约律虫子吗?我真的很好奇它们会变成什么样!”
罗彬瀚制止了他的亢奋,提醒他把话题转回到目前的处境来。在他的要求下,∈不情不愿地删掉了盘踞舰桥室的蝴蝶阴影,继续展示那颗破碎星球的命运。
“瞧瞧这两个半球,它们会被彼此的引力牵引,理想状况下形成一个双星系统……噢,事实上是,考虑到他们还要互相争夺月亮。还会把对方的小碎片撕下来,砸在自己的脑袋上。这肯定得持续一段过程,直到它们的新系统最终稳定。”
两片残骸互相环绕追逐,期间它们先在巨大的引力下逐渐变形,形成两个熔岩球似的光亮天体,然后又慢慢地冷却为岩体。
两个岩体的表面开始下雨。∈声称它们的雨季很可能会持续千年,直至海洋形成,一切从头再来。
“还会有生命?”罗彬瀚有点意外地问。
“这倒没准。”∈说,“不过肯定不是你认识的那一批啦!而且我瞧没什么前途,因为这两颗星星剩下的资源可贫乏了。”
罗彬瀚无言默立。而∈依旧兴致勃勃,继续向罗彬瀚展示着他的演算结果。他告诉罗彬瀚荆璜曾要求他提供几个可能的解决方案,而作为一个成熟优秀的分流支,他当然是鞠躬尽瘁献策献力。
“我建议他把附近的那颗气态巨行星拉过来。”∈说,“就拉到十个月亮那么远的距离。按照我的计算,那正好可以产生足够的引力潮汐,让地壳里的剩余物质燃烧起来。不过那样一来这颗石头星星难免也要变点形状嘛。它大概会给拉成长条形,像个见了亲妈的孩子那样向气态巨行星狂奔,然后一头撞进去,从里面抢走非常非常多的氢——吸血长辈是年轻一代的传统嘛!然后那颗气态行星没准会和最近的恒星发生点问题。就像老妈也难免回回娘家。最后它们就拖家带口地掉进恒星里,整齐、干净、团圆、完美!”
他热烈地给自己鼓掌。罗彬瀚礼貌地等他喝完彩,然后问道:“那少爷怎么说?”
“他让我断掉跟星网的链接,把自己装进一个简单存储器,用引力炮超光速弹射到最近的白矮星内部炽热气体里。”
∈幽怨地说:“你能想象他说这种话吗?引力炮怎么可能弹射出超光速!在那以前我的存储器就完蛋了!”
罗彬瀚终于明白了植物人照料小贴士的由来。他敷衍地点点头,找了几个借口从舰桥室溜走。
他想着先去找雅莱丽伽,可走到旷野上时却又停住了脚步。艳阳照得他睁不开眼,甚至还有点想流泪。这一切到底能改变什么呢?
过了好半天他终于适应了阳光,慢吞吞地放下手臂。这时身后传来一声细响,他惊觉有人跟着他。
星期八背着手站在他后面。罗彬瀚不知道她已站了多久,那孩童的视线让他感到很狼狈。
“许愿?”星期八问。
“行啊。”罗彬瀚说,“那就再来三个愿望。”
星期八点头同意了。她张开双臂说:“抱抱。抱抱。许愿?”
罗彬瀚感到自己作为许愿者的选择权受到了严重侵犯。他气愤地扭过头以示抗议,结果星期八还是坚持着要他继续许愿。
这让罗彬瀚从狼狈变得有些烦躁。他差点就说出要让星期八把荆璜弄回来,可最终还是控制着自己别去讲些令人尴尬的蠢话——倘若星期八真有如此才能,雅莱丽伽绝不会白白浪费这样一个人才。而他也不想许什么愿,不想说出一件真心所想的事,然后又眼睁睁看着它落空。
“给我点启示吧。”最后他对星期八说,“你不是知道他要走吗?如果你有什么本事,那就告诉我我能做什么?”
星期八看着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拉着他的手,往旁边走了两步。罗彬瀚等着她的后文,结果她却松开手,远远地跑开了。
“你这算什么意思?”他快要气笑了地说,“让我在这里等着?等天上掉馅饼啊?”
他愤懑地仰起头,几乎想要对着太阳痛骂,但在那之前他却发现空中有一个细小的黑点。它就在他的正上方,越来越大,越来越清晰,麻布斗篷猎猎而舞。
一具骷髅从天而降,准确地撞击在罗彬瀚胸前,如炮弹般将他轰进了草丛深处。罗彬瀚连一声惨叫都来不及发出,灵魂出窍的飞升感已经开始拥抱住他。
坐在他肚子上的蓝鹊吓得开始惊叫。
“噢,抱歉,真的抱歉!”它结结巴巴地说,“我是不是不应该用这个急坠术?可我刚才探测这个位置是没人的!我没想到你会站在这儿呀!罗瀚?你有在听吗?罗瀚!”
188 虺目无想而张(中)
罗彬瀚完发不出声。蓝鹊的骨头没有多少斤两,可落地那一下却沉得要命。他感到自己的腹部被一柄铁锤猛撞,精神似将获得永远的解脱,去向无忧无虑的彼岸世界。
他还来不及露出笑容,一记骨感十足的巴掌落在他的脸上。
“罗瀚!”蓝鹊尖叫道,“你还听得见吗!给我点回应!”
从天而降的印第安骷髅揪起他的衣领,对着他的脸蛋左一掌右一掌,招式连绵,运劲狠辣。罗彬瀚在那火辣辣的触感中放弃了精神世界的超脱,再度困囿于现世生活的苦痛。
“别打了。”他奄奄一息地说。
蓝鹊慌忙停下对他的加害,扶着他从草丛里坐起来。直到确信罗彬瀚并无性命之虞,它才埋怨地说:“你不是一直在发呆吗?干嘛突然往旁边偏了几米呀!我测算得好好的,想着直接降落到你旁边,可就是这么一点点误差!”
“对,是你准备突然降落。”罗彬瀚说,“现在却怪我没找对站的地方?”
他嘴上这么说,视线却悄悄地移向旁边,想抓住某个绝对不清白的抱抱魔怪。可这会星期八又像以前那样人间蒸发了。
蓝鹊让他吸了点止痛的药粉,又给他矫正了肋骨的位置。那过程花了十秒不到,完超出罗彬瀚以往的认知。他忍不住问道:“你是不是升级了?”
“升级?你指我的法术效率提升?那是因为我找到了新的施法材料。”
蓝鹊把刚才拿来止痛的药粉展示给罗彬瀚。它呈现出淡金色,边缘散发微光。
“这是什么?”他问道。
“我觉得这是某种类似卡巴拉星球生命树的植物。”蓝鹊急切地说,“这正是我来找你的原因,罗瀚。你看到昨夜从山里飞出来的火光了吗?”
“那是土匪头子出山。”罗彬瀚说。
他的形容让蓝鹊歪了下头,似乎对他和荆璜之间的关系亲密度有所质疑。罗彬瀚很难跟它解释这段复杂的因缘和他们习以为常的交流模式,而且老实说,他现在心里还有点对荆璜的火气。因此他假装没察觉到蓝鹊的诧异,只催促它说清来意。
“……总之,我根据那道火光的轨迹找到了源头,一片完被绝壁包围起来的深谷,你知道我在里头发现了什么?一整片性质类似卡巴拉生命树种的黄金森林!我暂时没想好怎么给它命名,不过我猜那一定就是预言壁画里的神圣之森。那些树叶的确蕴含着活跃的生命能量,不过我没找到传说里的‘太阳果实’,按理说那儿至少应该会有九个果实存在……”
“十个。”罗彬瀚打断它说,“都在船上堆着呢。”
蓝鹊二话不说地冲进寂静号里。它在舰桥室发现了荆璜带来的果实,像个见了财宝的海盗幽灵般乱舞狂飙,随后又趴在果实堆上,用身体死死盖住那些闪耀的金光。
罗彬瀚无情地把它拖下来,告诉它那些亮闪闪的果实已经沦为寂静号私产,再者蓝鹊也根本没有用来消化水果的身体器官。
“我当然不是为了吃它!”蓝鹊争辩道,“以及按照联盟规定,这些果实应该属于本地居民,那可不是你们抢到就归你们了。”
罗彬瀚的良知认同蓝鹊的观点,但他的脑袋并不认同他的良知。最后结论是他不打算把这些漂亮果子物归原主。
他拽着蓝鹊说:“少废话,我们是海盗。”
“你们有那么多,难道就不能给我一个吗?”蓝鹊不甘心地用骨指攀住桌角,好让罗彬瀚没法把它轻易从那堆果实旁拖开,“我只需要一个!半个!或者只是一小片!这真的非常重要!”
它的喊叫总算令罗彬瀚住了手,开始正视蓝鹊的索求。尽管罗彬瀚还不知道这些果实的用处,却觉得自己其实可以分出去一点——当然不能是部,可既然荆璜走前交代让船员们每人吃一个,那么从他自己的那一份里扣下少许给蓝鹊似乎没什么问题。蓝鹊着实帮过他不少忙。
“说说看理由。”他要求道。
蓝鹊肯定听出了他语气的松动,但仍然警觉地扒着桌角。
“当我发现那片森林时想到了一种配方。”它飞快地说,“魔晶尘、龙鳞粉、蜈蚣蒿……当然还有泥叶!但是我还缺最后一种原料,那必须是一种充满当地以太精华的正向物质。”
“这些果实。”罗彬瀚说。
“对,对,就是它们!我试着用树叶做替代,可那效果肯定达不到预期。”
蓝鹊从自己的斗篷底下掏出一个刻着符文的水晶瓶。瓶中盛满琥珀色的溶液,一片淡金树叶在其中沉浮。
“罗瀚,我需要果实。”蓝鹊一字一句地说,“这配方只是我的一种假设,我不知道它究竟能起多大的作用。我必须让每一种原料都达到最佳效果!”
那近乎绝望的哀求语气差点让罗彬瀚当场交出果实。他及时控制住自己的手,继续对白塔学徒说:“这药到底有什么用?”
“我希望它会把服用者送进月境。”蓝鹊说,“如果剂量足够,那么服用者将会非常,非常地深入月境,甚至直接进入某个原种的梦境。你知道那意味着什么吗,罗瀚?”
“意味着掉进火海里?”
“火海?不,那和火海没什么关系呀?我们是要把万虫蝶母送进第一原种的梦里!让它就在里边被吃掉!”
罗彬瀚糊里糊涂地看着它,可惜蓝鹊误解了他的知识水平。它充满理解地点着头:“我知道,我知道。我也没有把握一定能连接到第一原种,事实上生命之树的属性更符合第二原种的性质,但是我想我们可以用一些仪式来补足,像是蛇蜕、死尸,或者任何跟死亡挂钩的法术符文……”
“打住。”罗彬瀚说,“你别跟我讲那些有的没的。现在我问你答,答对了我就把果实给你。”
蓝鹊立刻僵停在空中。它身一动不动,只是乖巧地点着脑袋。
“你配的那个药能让活物做梦?”
骷髅点了点头。
“做梦的东西会死?”
“那和联盟常规定义下的死亡有点不同。”蓝鹊小声说,“不过是的,它会永远地留在梦里,直到被第一原种完消化——只要它确实进了第一原种的梦境。”
罗彬瀚想起了那条火海里的银龙,那只猎犬。它是怎么自我介绍的来着?银尾辉龙?第二原种?
“原种到底是什么意思?”他问道。
蓝鹊准备要开始解释了。在它开口前甚至做了个酷似深呼吸的动作,罗彬瀚由此判断出这个答案将会极其的复杂和冗长。他立刻叫停,让蓝鹊只用三句话说明。
“它们通常被认为是永恒不灭的概念。”蓝鹊十分痛苦地拣选着用词,“它们在部的星层里都具有统一性和唯一性。它们的本体无法被观测,只有寄身才具备物质实体和人格表现。”
“而你刚才提的第一原种是?”
“死。”蓝鹊果决地说,“第一原种指向死,第二原种指向生,这是法师们最为熟悉的两个原种概念。我们还不知道是否真的能称它们为生命……但当你深入月境时就能看见它们的梦,罗瀚,所有的原种都以灵魂为食,但第一原种是‘死’的实体化,它在理论上能杀死任何符合生命概念的东西,而我指的可是神秘学意义上的生命。它的梦境绝对能杀死万虫蝶母!只要我们能把万虫送进去……”
它的声音渐渐低下去,那语调中的果决也消失了。罗彬瀚并不懂得法术或魔药的原理,但蓝鹊的表现已经说明了这件事的成功率。
他很想就这样不管不顾地把果实给它,但最后还是问:“你的药对万虫蝶母会起作用吗?”
蓝鹊有点嗫嚅地答道:“我不知道,罗瀚。没有任何一本书告诉过我要如何应对万虫蝶母,而我不是一个战斗法师……我甚至还不是一个法师!我从来没有独立地完成一个研究项目,而这个配方还是新的。现在我唯一知道的是泥叶会对那些地表的伪装虫起效,可那并不代表我配的药也会对成型雏体起效。我甚至不知道它能不能对人类起效,毕竟这效用只是我的猜想……”
它开始灰心地摇晃起来。而这时罗彬瀚伸手扶住它说:“我可以把果实给你,部的。”
蓝鹊又僵死不动了。
罗彬瀚继续说:“但你必须先证明它的效果,至少是在人身上的效果。怎么样才能证明一个人去了月境?**会消失?还是说梦里的伤痕会出现在身体上?”
蓝鹊呆呆地看着他,仿佛看着一个陌生人。直到罗彬瀚又问了几遍,它才回过神说:“那取决于进入月境的形式。我本来就是为了这个才来找你的,罗瀚。”
“你想找我试药。”罗彬瀚说,“为什么是我?”
“那是因为你的眼睛,罗瀚。我不知道你是否注意到了这点,但你的眼睛里藏着一个诅咒……”
“我知道。”罗彬瀚说。突然间他就毫无障碍地接受了这一点。
“那是一个古约律的诅咒,那肯定会让你产生一些……变化。我不能说这是好事,但古约律生来就和月境联系得很深,这意味着只要通过恰当的仪式,你的眼睛很容易看到月境的景象。而如果你喝下我配的药,那应当会让你立刻进入月境,那里是精神之界,以太之乡……”
“我们需要试试。”罗彬瀚打断它说,“只要我能进入月境,这药就算成功了?”
“成功了一半。”
“那也算不错。”
蓝鹊迟疑着举起水晶瓶,那是用黄金树叶所制作的“劣质药水”。
“你可能会看到一片血红的荒原。”蓝鹊说,“活着的月亮,说人话的乌鸦,冻在地里的巨蛇,跳舞的骷髅……”
“跳舞的骷髅?”罗彬瀚盯着它插嘴道。
“我没在开玩笑!”蓝鹊尖叫道,“你必须给我听清每一个字!当你见到所有这一切时都没关系,你只要站在原地等着,等到药效过去,你就会苏醒过来。但是绝对不要走动!记住了吗,罗瀚?不要进入任何一个地洞、通道或者门扉!村庄和城市也绝对不行,如果里头的人想让你进去,你必须明确地拒绝,说你不想进去,说你绝对不会进去!不要听,不要看,不要问,不要回答,绝对不能同它们接触,更不要同意支付任何东西!”
它一边叨叨不绝,一边颤抖着打开瓶塞,从里头蘸了极其微量的一滴溶液。那分量即便是喂给蚂蚁也嫌少。
罗彬瀚站在旁边等着,眼看蓝鹊将那根蘸了药水的骨指朝他嘴唇触来。就在距离他们接触还剩一公分距离时,蓝鹊停了下来。
“我觉得这不是个好主意,罗瀚。”它绝望地说,“这太无谋了。我不能为了这里的居民让你冒生命危险。现在只剩下三天的时间,我们应该逃走去告知联盟……”
“这不是为了那些野人。”罗彬瀚说。
蓝鹊当然不会明白他的意思。罗彬瀚抓住它的腕骨,郑重地摇了几下。在那瞬间有种强烈的悸动击中了他,就好像直到此刻他才意识到自己和蓝鹊间也存在着某种奇妙的友情。
“你还记得壁画上的内容吗?”他对蓝鹊问道。
“当然!你是想说画上的那些树?我本以为那只是单纯地指代一千年时间……”
“我是说那个,“我希望那个人是你。”
他咬住骷髅的指尖,口中尝到一种微甜的苦涩。那涩味迅速麻痹了他的身,将他拖进无知无觉的黑暗。
189 虺目无想而张(下)
像是有什么事情搞错了。
醒来的时候,罗彬瀚发现自己坐在车厢里。车窗外是阴暗的隧道,风声随着车厢摇曳而呼呼作响。
车厢内的电视正在播放广告,一个穿着白大褂的异国人手持药盒,面带微笑地说着广告语。因为车外的风声太大,罗彬瀚根本听不清他说了些什么,只能从底下的字幕中瞥见“纶星医药”这四个字。
他环顾四周,从熟悉的布置判断出自己坐在一辆地铁列车里。车厢不停抖动,但环境并不冰冷,既然暖气系统还在运作,罗彬瀚认为这应该不是什么大逃杀或丧尸末日的前奏。
但他想不起来自己为何在这里了。
他记得自己是谁,过去的记忆也清楚连贯,甚至还能准确叫出童年好友的名字,可是唯独坐上地铁的这段经历暧昧不清。再者他也不知道这里到底是哪条路线,他不记得梨海市有这种配色的地铁车厢。
这件事很不对劲。他心里能隐隐约约明白这点,就好像一具隐形的骷髅正绕着他的脑袋尖叫乱飞,恨不得拽着他的头逃出这里。
但是自己到底要去哪里呢?
罗彬瀚疑惑着,开始悄悄打量车上的其他乘客。他不知道此刻的时间,但此时车厢内空旷得像在凌晨。他所坐的车厢里没有别的乘客,邻近车厢内也不过寥寥几人,有的在睡觉,有的则戴耳机听音乐。
他悄然窥伺着这些乘客。他们看上去都很正常,却莫名让罗彬瀚感到很紧张,某个回声残留在他脑袋里,十分严厉地禁止他去和那些人说话。
但情势似乎又在要求他必须去找个人谈谈。他坐在一列目的地不明的车厢里,还记不起来自己出现在这里的缘由。这简直就是梦游症患者的典型征兆。
罗彬瀚摸了摸自己的口袋,想找找里头是否会出现日记本或着碎纸条,上头没准就会写着长长的文字,告诉他自己是如何患上了这种间歇性失忆症。遗憾的是他非但没有得到任何提示,甚至还发现自己没带手机和钱包。一个悬念顿时在他脑袋里挥之不去:他到底是怎么进入地铁站的?偷偷跳栅栏?
列车开始减速,驶入下一个站点。
罗彬瀚从广播里听见这一站的名字叫做“米根竹大学站”。那倒是有点耳熟,因此他决定在这一站下车,去找站内的务人员寻求帮助。
这个主意从理性上无疑是最优选择,但他脑内的杂音却总是响个没完,仿佛里头有个小人在大吵大闹,想尽办法阻止他下车。那让罗彬瀚稍微耽搁了一会儿,而车门关闭的警报声已然响起。
罗彬瀚跳下座位,准备快速地冲出去,结果这时一个拿着手机的青年恰好从门外进来,彻底挡住了罗彬瀚的出路。他们差点头碰头地撞上,而车门在青年身后悄然闭合,列车继续驶向下一站。
意识到自己耽误了罗彬瀚下车,青年歉然地对他笑笑。
“不好意思,刚才朋友突然发了消息过来,没注意到你要下车。”
罗彬瀚摇摇头,瞥了眼对方的手机。他本想看一眼现在的时间,却注意到青年打开的聊天界面上是些犀牛和大象的表情包,窗口顶部的聊天对象显示为“高大壮”。
他假装什么也没看到,依旧坐回原位,等着下一次列车进站。新上车的青年则坐在他对面,神态悠闲地跟朋友聊着天。
“你是来这里旅游的吗?”他说。
起初罗彬瀚以为青年是在用手机跟对面语音,直到发现对方正面带笑容地望过来,才明白这句话其实是对自己说的。
作为地铁上萍水相逢的乘客,这种关怀让罗彬瀚感到十分古怪。对方亲切随和的表情也未免过分自来熟。
他警觉地沉默着,用肢体语言表达出自己拒绝交流的态度。结果青年却好像根本读不懂空气,依然若无其事地笑着说:“因为看你穿的衣服很薄,而且也没有帽子挡雨,我很少看见本地人在现在的时节穿成这样。下雨的晚上穿成这样出去,很容易感冒的,还是带把伞比较好。”
罗彬瀚不出声地盯着他。结果青年非但没有尴尬,反而从容不迫地打开背包,从里头拿出一把折叠伞递了过来。
“需要吗?”他笑着说,“正好我住的地方离地铁站很近,姑且可以援助一下别人。如果很需要住所的话我也可以帮忙——不过那可就要收费了,而且仅限今晚,毕竟我家里可不是旅馆啊。”
罗彬瀚没有理会他的雨伞,青年好像也不在意。他把伞放回包里,悠闲地哼着一首曲子。过了一会儿后青年说:“你知道有些人会住在地铁隧道里吗?”
那好像是在故意吸引罗彬瀚的注意力,但他的声音却有种奇特的力量,让罗彬瀚无法不去倾听。
青年一本正经地说:“是真的。以前在城西的某段隧道里住着一群无家可归的人,因为隧道和防空洞相连,他们就把那里当成了临时租屋。后来那里好像遇到了一个杀人魔,结果所有的住户都被碎尸杀死了。当时我有个朋友也被卷了进去,结果回来的时候脾气就变得更糟糕了。不过她原本就是个稀奇古怪的人——知道双重人格吗?我的朋友虽说在**上是个女孩,却宣称自己还有一个名字发音相近的男性人格。很有意思吧?上次我说她的男性人格搞不好是杀人鬼,结果差点被她的雨伞捅穿喉咙。生活还真是有各种各样的危险啊。”
他爽朗地笑了起来,好像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然后他又轻松地对罗彬瀚问:“所以真的不需要去我家住一晚吗?”
罗彬瀚开始考虑换个车厢。因为刚才过分专注地倾听青年说话,他发现自己已经连续坐过了三四个站。而哪怕是作为一个失忆的人,他也完确定这个青年不是正常人。
他从座位上站起身,青年立刻举起双手说:“好了,好了,我不开玩笑了。刚才的话都是故意逗你的,不用放在心上。我也不是什么坏人,只是个稍微有点无聊的大学生而已。”
像是作为佐证,青年从背包里掏出了一张学生证。证件封面印有“米根竹大学”字样,里头则有他的照片和介绍——文学系二班的学生陈伟。
青年坦然地把学生证放在罗彬瀚眼前展示了一会儿,然后有点困扰地笑着说:“这件事听起来很不可思议,不过我是受人委托才会在凌晨三点坐上这班地铁的。怎么说呢?我这个人经常撞到没法用常理说明的情况,稀奇古怪——我想用‘如梦似幻’来形容会更合适吧?我倒是不介意帮人跑跑腿,所以姑且问一下。这位先生,你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吗?”
罗彬瀚站在原地,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啊,果然又是这么回事。”
青年既像愉快又像头疼地叹了口气,然后笑着说:“那么你就是我今天要找的人了。请不要紧张,我是受一个大圣人委托来帮忙的。像接待失忆的游客这种事,老实说我已经碰到不下六七回了,就算是实习助手也有资格转正了吧?所以还是请坐吧,不必做任何额外的事,把今天当成过一次偶然的奇遇如何?”
他的声音温和而放松,有种强烈的说服力。尽管罗彬瀚心里疑惑万分,身体却配合地坐了回去。他下意识地握住栏杆,掌心的疼痛却立刻叫他松开了手。
青年关注地望了过来:“手上是烫伤了吗?”
伤口红肿而灼痛,形状是奇怪的长条形,罗彬瀚也觉得那是被某种东西烫伤而留下的痕迹。他一时想不起来缘由,但却知道这是非常重要的伤口。
他一言不发地把手掌揣进衣袋里。看到他的动作,青年像是出于善意地提醒道:“讳疾忌医是不行的,最好还是去医院里看看吧。虽然现在有点晚,不过我正好在附近的私人诊所里有熟人。”
“不用。”罗彬瀚说。
他心里还想着手上的伤,结果却听见对面的青年在发笑。
“原来你不是哑巴啊。”青年说,“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把你的灵魂吃掉了。”
车厢内的灯光骤然熄灭。黑暗当中,坐在罗彬瀚对面的人影也变得模糊起来。
“听说过蹈火者吗?”
坐在他对面的“乘客”在黑暗中继续说着话。他的声音仍然像那个热情又有点奇怪的青年。
“穿过烧红的铁板却不会受到损伤,那在宗教上被视为心灵圣洁、追随光明的象征。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火是那样毁灭性的力量,把它赋予一种纯粹正义的属性不也很奇怪吗?如果说火是象征着生命力的话,那么能克制它的品格并不是纯洁,而应该是‘无’才对。换句话说,能够穿越烧红铁板的蹈火者,其实是‘什么也不去想’的人。”
黑暗的影子站了起来,在呼呼的风声中走近了一步。
“对火的恐惧,对自我的保护,这是维持着生的基石。但是蹈过火的人一旦成功,就势必会把这些事部看空。最初究竟是为什么蹈入火中呢?正是因为结果必须靠着抛弃动因来实现,所以这个仪式从来没有真正地诞生过圣人。”
“影子”一步接着一步,摇晃着来到罗彬瀚面前。血红闪烁的鬼瞳在他额头上缓缓睁开。
“不过,那对你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因为你的灵魂将会被我吞噬——”
黑暗里的“他”在诡异地笑着,而突然之间车厢内恢复了明亮。
“终点站新月路站到了。请体乘客下车。”
青年“啊呀”一声,收回了挡在额前的手机。手机屏幕上正放映着动态图片,是一只血红发光的鬼眼在黑暗里左顾右盼。
“失误,失误。”他笑着说,“每到三点半的时候这辆车就会有一分钟左右的熄灯时间。这个是我偶然间发现的规律,本来想着要用这个恶作剧一下,结果兴头上没把控好时间……果然还是要多练习几次才行。那么我要在这一站下车了。至于你,只要继续坐在这里,等着列车开下去,应该就可以顺利离开这座城市。今天的奇遇就到此为止吧。”
青年走回自己的座位,重新背上双肩包,走到自动打开的车门旁。在出门以前,他突然又回过头来。
“刚才的玩笑果然还是有点过分了,”他笑着说,“真抱歉,那么作为补偿就说一声吧——像那种浓度的药是没用的,因为那些虫子并没有整体性的灵魂。如果想要挽救谁的话,只要试试睁开眼睛就足够了。”
列车开始发出关门前的鸣叫。于是青年离开车厢,回归到深夜的城市当中。
190 孤注投往夙愿之池(上)
“我们最好抓紧时间。”∈说。他敲敲空气,打出一个倒计时投影,显示的剩余时间是一小时又十分钟。
蓝鹊无助地飘着,看上去想问又不敢问。当莫莫罗周身的白光淡去后,它才终于垂着头挨近了一些。
“他怎么样?”它期期艾艾地说。
莫莫罗摇了摇头。
蓝鹊一下从原地升了起来:“你是说他受伤了?被抓住了?他的灵魂已经被夺走了?”
“我没有办法联系上罗先生的精神。”莫莫罗缓慢地说,“他没有回应我的呼唤,这样的话就连暂时性的合体也做不到。虽然躯体还存活着,但他的心灵并不在这里。”
蓝鹊呆呆地望着他,似乎一时间没法消化他的话。
“我给了他药。”它茫然地说,“我以为那只是……那不可能会有足够的效用……我还没有使用任何对原种有指向性的媒触……他是怎么进去的?除非他本来就有……”
“那不重要了。”雅莱丽伽说,“我们还有事要做。”
她从座位上站起来,命令∈去调试好飞行器。在这期间莫莫罗什么也没说,只是哀悯而沉重地看着蓝鹊。直到∈宣布距离暑圣季只差一个小时,他才轻声对蓝鹊说:“很抱歉,蓝鹊学士,我对罗先生现在的情况无能为力。我的故乡并不是真正从月境起源的古约律,所以唯独那里是光之呼唤无法抵达的。现在我必须去帮玄虹先生互法,等我回来以后再一起想办法唤醒他吧。请不要担心,因为罗先生是个很坚强的好人,我相信命运一定会眷顾他的!”
蓝鹊安静地停在空中,直到莫莫罗担心地抓起它的手腕,它才回答道:“我没事……你们去吧。我想我派不上什么用场,也许留在这儿照顾一下罗瀚更好。”
莫莫罗坚定地向它保证自己会把荆璜带回来,然后设法唤醒罗彬瀚。但蓝鹊显然心不在焉,根本没把他的话听进去。它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甚至根本不知道雅莱丽伽和莫莫罗是何时离开。
寂静号上只剩下它和∈清醒着。第三个人尽管还具备所有的基础生命表征,却已有七十多个小时未曾苏醒。蓝鹊能通过测量仪看到他的脑电波正在激烈变化,曲线如疯人的涂鸦,混乱得毫无规律,不符合它读过的任何一本解梦指南。
“我真心建议你跟着他们过去看看。”∈对她说,“让一整个星球的地热复苏,那可不是随便能看见的事。你想想那不是一整支舰队,就是一个暴脾气的小鬼。他在那里跺跺脚,整个星球里头就变成了大火炉,这可多新鲜!是我就不会错过这种场面,而不是待在这儿陪一个植物人。反正有一整个飞船的防护系统给他开着。”
蓝鹊没有接话。它闷闷地降落到地上,用双手兜住腿骨,整个人在病床边缩成了一团。
“我搞砸了。”它懊悔地说,“如果我不插手,事情根本不会变成这样。我不知道他们已经有计划了!该死,罗瀚为什么不告诉我他们有能力解决万虫蝶母?他根本不应该喝下我的药。”
“嘿,嘿,别这么苛待自己嘛。”∈安慰道,“那挺正常的不是?你看那个红衣服的小鬼,他每天坐在房间里睡啊睡,谁知道他是个行走的高能反应堆?我每天给他的身体扫描一百遍,从来没找到过他的热量是从哪儿来的。”
蓝鹊把脑袋从膝盖骨中间稍稍抬起了一点。它有点迟疑地说:“好吧,我确实想不通这件事……他和我知道的古约律不太一样。这里肯定不是他的出生地,他不应该能在这儿使用星球级的法术。也许你不介意告诉我原因?在你权限许可的范围内?”
∈惋惜地冲她摇头,伸手在自己嘴边做了个拉链子的动作。
“对不住啦,我亲爱的骷髅朋友。如果这事儿是船长的命令,我觉得自己肯定能找到点什么机会,但保密指令是船副下的。足足七百多条,我暂时还没琢磨出什么越狱的办法。那可是个难缠的女人,而我不想接到心智总支的回收警告。”
“没关系,我理解。”蓝鹊有气无力地说,又把下颌骨搭回膝盖上。
∈热情体贴地凑到它旁边,继续劝解它不必难过。
“生命各有不同,犯不着为这件事苦恼嘛。”他对蓝鹊说,“瞧瞧我们两个。你甚至没法直接同我说话,就因为我没有一个实体大脑能用来接收你的法术。你说这算什么道理?难道我这样的无实态生物就不配享受法术交流?这就是为什么我必须搞出这个实体接收模块来跟你聊天。”
他飘到墙边,敲敲那个不久前刚造好的电子脑装备,然后又感叹道:“这真的让我特别同情心智总支。你明白吧?像我这样的分流支只用管一艘船,结果就遇到这么多不讲理的家伙。而总支呢?他可是在给的每一个字,再给它们分门别类地保存好,根据不同的安等级发送给不同的媒体和机构。我觉得他在处理十月的言论时肯定特别想把自己删了,对比下来我只是应付一个小鬼和一个女人,感觉突然就轻松挺多的,是吧?你也应该这么想,至少那小鬼还没法烧掉一个星系嘛!——慢着,他真的不能?我倒是还没见他这么干过。他能?他不能?他能?”
∈开始计算瓶中插花的花瓣数。蓝鹊看着他的动作闷笑了两声。
“噢,没事的。”它说,“谢谢你的安慰,但我不是在想玄虹之玉的法术原理。当然那也是个非常重要的问题,只是……我现在真的很担心罗瀚的状况。我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醒不过来。是我给的剂量太多了吗?还是他遇到了别的意外?我真害怕他在月境碰到危险,毕竟我们对那里还了解得太少了。如果我用了媒触,至少还能大概知道他会被什么东西吸引,可现在我完,完没有头绪。我想那可能和他的过去有关,可是这船上没人愿意告诉我关于他的事,他的眼睛……你了解这些事吗?或者这也是保密事项的一部分?”
“这倒没什么需要保密的。”∈爽快地说,“他是个原始智人种嘛!人挺乐观的,还有点倒霉,不然也不会跑到这儿来。其他的事儿就没了,你只需要掌握这些信息就能把他饲养好,妥妥当当的。不过也记得别随便投喂,那很容易出事故。”
蓝鹊的颈骨一下垮了,脑袋啪地掉在膝盖上,看起来心若死灰。∈只好放了几首鼓舞人心的音乐来给它打气。
“投下一枚硬币,心怀十足诚意,”他用声线完美的电子合成男高音跟唱道,“金属小片儿包你如意,诸神定会给你助力。在寒夜的雨里,你投下许愿硬币,爱情事业个个顺利,考试准是场第一。哦场第一!”
他朝蓝鹊鞠躬谢幕,然后自己播放了一段观众猛烈鼓掌欢呼的背景音。蓝鹊不得不跟着环境给他鼓掌。
“谢谢,”它说,“我当然希望能通过毕业考试,不过那还要等些时候……现在我只希望罗瀚能快点醒过来。随便是什么人救救他,玄虹之玉,白塔法师,哪怕是诅咒他的古约律——我做的药就要害死他了,我到底该怎么办?”
它痛苦地抱住了头颅,通过电子仿生脑转译出来的声音近乎哽咽。而这时睡在床上的人猛地坐了起来。
他像弹簧一样突兀地起身,大口喘气,脸上是冷汗。扎在他身上的探针和采集器被扯掉,杂乱地滑落到地板上。
蓝鹊吓得直接窜上了天花板。
“罗罗罗瀚——?”
床上的人看了它一眼,然后开始猛烈地咳嗽。他咳得那样用力,像是要把体内的器官都喷出来。
一个小物件真的从他嘴里吐了出来。它沾着唾液和血丝,在无死角的灯光照射下闪闪发亮。不是血块,不是树叶,不是一口有毒的苹果肉,而是一枚扁平、崭新的圆形物体。
一枚镶着银边的白色水晶筹码,朝天的反面刻有蝴蝶图案。当∈指挥机器人把它捡起来后,他们看见这枚筹码的面值——1。
191 孤注投往夙愿之池(中)
罗彬瀚让∈把那枚筹码拿到自己面前。他抓过那东西喘气问道:“现在是什么时候?”
“你昏迷后的第三天。”∈说,“觉得很累?你的大脑一直高度活跃,比你清醒的时候起码高三倍。我觉得你肯定得看到点有意思的东西。不过你该先打一针营养剂?还是我得把开塞剂拿来?我觉得三天时间还用不着那个,但如果你需要点安慰剂帮忙……”
“他们人呢?”罗彬瀚打断他问,“雅莱?老莫?”
“他们出发去参加祭典了。嘿,瞧瞧你的骷髅朋友。它可是放弃了那那那那那么大的一个场面来照顾你。感动不?就连那个唱歌弹琴的都跑去了,而一个搞法术研究的却没走。我觉得你完应该给它写封感谢信。”
“我用不着那个。”蓝鹊结结巴巴地说,“罗瀚,你觉得身体怎么样?”
“我没事。”罗彬瀚说。他想从床上跳下来,却发现手脚虚软无力。
∈让机器人给他按摩四肢肌肉,而这段时间蓝鹊则向他解释起经过。
它告诉罗彬瀚自己是怎样试图用各种法术来唤醒他,那些都是教科书上明确记录过的月境之梦唤醒方法,可对罗彬瀚却一点用也没起。当事情彻底超出它的预计时,它便马上叫来了雅莱丽伽和莫莫罗,但他们同样束手无策,直到罗彬瀚自己苏醒过来。
蓝鹊高兴地在原地转了一会儿,突然又严厉地说:“但你必须给我一个解释!”
“啥?”
“∈告诉我你们早就有办法解决万虫蝶母了,而且他也把这件事告诉了你!我不敢相信当我找你试药时你居然一个字也没提?如果你因此死了,那完就是你自己犯蠢导致的!”
它张牙舞爪地扑了过来。罗彬瀚想要下床避开,结果双腿却使不出劲儿,差点让自己脑袋着地。
蓝鹊惊叫着扶住他:“罗瀚,你的腿?”
“有知觉,能动。”罗彬瀚有点纳闷地说,“就是麻了。”
他试着抬了抬手臂,空乏软弱的感觉仍然存在。蓝鹊也捏着他的手臂甩了甩,就好像那只是个连在他身上的长条肉口袋。
“奇怪。”∈靠过来说,“我有注意保养病人的肌肉活性,况且你也不过睡了三天。这可不像是正常水平的娇贵。我也不记得有在你的基因里查到渐冻人症状突变。你确定这不是你自己的心因性问题?”
罗彬瀚也感到迷茫,蓝鹊则紧张兮兮地说:“这可能是生命力被吸取的征兆。罗瀚,你在梦里看到了什么?为什么你会从嘴里吐出一个……这是硬币?筹码?”
它紧张地指着罗彬瀚的手心。然而当罗彬瀚想把那水晶圆币递给它细看时,它却立刻往后退开。
“不不不,最好别把这个给任何人,罗瀚。这是你从月境里带出来的东西。它肯定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你必须非常小心地对待它。这是谁给你的?”
“我在梦里没见过这东西。”
“真的?奇怪,如果这是某种仪式的凭证,它应该是你自愿接受的,否则它无法向你索取报酬。”
罗彬瀚也不记得自己做过类似的事。他把自己还能记得的部分告诉蓝鹊,那不过是坐在一班午夜的地铁上,跟一个自称是大学生的青年聊了会儿天。对方确实说了些奇怪的话,但除此以外他们从未交换过任何东西,又或者在口头上达成过约定。
蓝鹊仔仔细细地听完了他的话,还追问了许多细节,比如他们谈话所用的语言、地铁经过的站名,甚至是青年使用的手机款式。大多数问题罗彬瀚都答不上来。梦中的细节正随着清醒时间而迅速褪色,他甚至想不起那辆车的车厢配色。好在青年说过的话他却能记得很清楚,简直像一卷磁带插在他的脑袋里,随时等着回放那些重要内容。
“他说你的药没用,”他告诉蓝鹊,“因为万虫蝶母没有整体性的灵魂啥的。这话有意义吗?”
蓝鹊不怎么吃惊地叹了口气。
“那恐怕是真的,罗瀚。事实上这正是我之前在担心的事。我能制作的药剂量太少了,而这个雏体可是吃掉了一整个星球的内核。即便把十个生命果实和田里所有的泥叶都用掉,我也不知道这是否真能彻底消灭它。或许它们会因为集群心智而共同入梦,也或许只有直接摄入的那部分才会受影响。我没法断言哪一种可能性更大……只有很少一部分塔尖法师掌握了窥视月境的方法,我们对那里所知极少。像你所描述的情况肯定是某个古约律的梦境,可我从没听说哪个古约律会把自己的梦境弄得像一座陷阱带城市,那真的很不符合他们通常的喜好。还有你带来的东西,我在思考它究竟应该算是哪一种。货币?筹码?”
蓝鹊隔着三米距离来回转圈,远远打量那圆币的样子。罗彬瀚把圆币翻来覆去地看了几遍,没找到任何日期或地区相关的信息,只有正面的面值数字和反面的蝴蝶图案。由此他觉得这东西更像是筹码。
“但这有什么区别吗?”他问道,“这玩意儿难道还真能购物用?”
“不,不,你绝对不能用它进行任何交易!它只是一种仪式性的礼器,所以搞清楚它的性质是至关重要。一枚货币代表着交易,通常人们在召唤古约律的仪式里会用到这个,而如果你从古约律那里收到了任何货币性质的东西,那代表着它从你身上拿走了什么……那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的,罗瀚!没准这就是你灵魂的订金,懂吗?而如果这不是硬币,只是筹码,又或者别的什么通行证,那情况要好得多。那可能只代表着一个赌约,而只要你不去下注——只要你不去做它建议的任何事,那它就没法拿你怎么样。它还来不及对你下手呢,罗瀚,虽然我不知道它为什么会主动把你放回来,难道说这只是药物时效的关系?”
蓝鹊神经质地唠叨着,在房间里团团乱转。那样子令罗彬瀚生出一股罕有的亲切感。他用尽可能友善热情的声音说:“蓝鹊。”
“怎么?你又叫我的名字?”
“我想我可能知道这个赌约的一部分内容是什么。”罗彬瀚说,“不过我还想不通一件事,那就是如果我接受了这个赌约,然后我又输了。那会发生些什么?失去灵魂?还是变成啥怪物?”
“噢噢,这个我知道。任何涉及双方意愿的法仪都必须保证知情权,最多可以在告知形式上采取一些技巧,但绝不能不告诉你。所以它肯定对你告知过部的赌注条款。”
罗彬瀚开始苦苦回忆梦中青年说过的话。那确实提到了很多乱七八糟的内容,可青年似乎从未向他索求过什么。
“他好像邀请我去他家住一晚。”罗彬瀚不太确信地说。
“你答应了?”
“没啊。我那时都没跟他说话。”
“那么应该不是。保持沉默在法仪上代表着拒绝,有时甚至比出声拒绝的效力都强。”
蓝鹊纳罕地跟他对望着,最后只能无可奈何地说:“看来我们暂时没法弄清这件事了。既然它真的没提任何关于赌约代价的事,也许那只是我们忽略了,也许……也许它不是和你打的赌?”
罗彬瀚举起手中的筹码,充满疑问地望着它。
“噢,这通常被叫做‘代理人仪式’,就是说,双方通过法术达成某种支付约定,而执行的判定标准则落在第三方身上。白塔的学徒协议流通市场就经常用这种法术来执行学徒包的升值预期交易。唔……但我从没听说过古约律用过这个,它们应该只喜欢以物易物的直接交换。”
蓝鹊思考了片刻,最后爽快地一挥手。
“管它呢!我们根本不需要搞清楚这些,只要把这枚筹码藏好就行了。天啊罗瀚,我真高兴你能平安醒来。现在我们知道我的药没法起作用——我是有点沮丧这点,但至少我们不会犯下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误,而且现在我们也有了对付万虫蝶母的方法。一切都在计划当中!”
它眼窟里的红光因为高兴而闪烁着,那样子让罗彬瀚也觉得很欣慰,不想破坏它的心情。他动了动自己的手脚,发现这会儿知觉已经恢复了许多。
“蓝鹊,”他说,“我记得马林在温室里藏了一瓶酒,你能帮我找出来吗?”
“酒?现在?”
“我觉得现在值得搞一瓶。”罗彬瀚说,“人家野人是千年等一回,还不允许我喝两口同喜吗?”
蓝鹊对于他的要求很不满意,但还是碎碎叨叨地飘了出去。等自动门彻底挡住它的背影后,∈突然刷新在罗彬瀚床前,满脸高深莫测地盯着他。
“事实上,温室里没有藏着多余的酒。”∈慢悠悠地说,“每一瓶酒都得经过我的检验,然后才能装箱运出去。而它们被你们喝光啦!那唱歌的还差点因此膀胱爆炸。”
罗彬瀚侧目看着他:“它知道吗?”
“谁?知道什么?”
“蓝鹊啊。它知道我们船上的小少爷要躺上几个月吗?”
“那当然不!”∈说,“如果咱们每碰到一个临时上船的幸运乘客都要把底细抖一遍,那得添多少麻烦啊。我可不想天天碰到敌船围剿,而这时船长要么躺着睡觉,要么就只会说‘撞它’。我感觉自己就像一个婴儿保姆!”
他用双臂抱住自己痛哭起来。罗彬瀚没理会他的戏剧演出,而是要求道:“我要联系雅莱丽伽。”
“什么?现在?”
“对,就现在。快点,不然蓝鹊就回来了。”罗彬瀚毫不客气地说,“别装傻,我知道你有办法立刻联系她。我又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了。”
他再三催促,∈只好对着空气拨盘。它从嘴里发出叮铃铃的声音,随后一个光屏在他们面前展开。
雅莱丽伽站在屏幕正中央。她背后的天空漆黑一片,数道火柱腾腾燃烧着。野人们围坐在火堆旁,安静而整齐地望着天。罗彬瀚匆匆一扫,没有看见莫莫罗。
“您老人家在忙呢啊。”他笑眯眯地对雅莱丽伽说,“这边跟您请个安。”
雅莱丽伽甩了一下角上的链子。她把表情控制得很好,但罗彬瀚还是能分辨出一点诧异的神色。看来神奇雅莱毕竟不是真的算无遗策。
“我碰到点怪事。”他慢吞吞地告诉雅莱丽伽,“这让我突然产生了两个问题,我觉得只有你能帮我解答。”
“现在不是时候。”雅莱丽伽说。
她身后的夜空正在撕裂,乌云靡碎,天渊如血。那些火柱剧烈摇曳,脆弱如风中之烛。
罗彬瀚盯着那末世般的景象:“我觉得现在正是时候。”
雅莱丽伽挑了眉毛。她看起来随时都会挂断通讯,于是罗彬瀚继续说:“我琢磨了一下那个把我的手烫伤的咒语,觉得它有点不厚道。”
“我告诉过你它的愈合需要条件。”
“但你没告诉我需要什么条件。”罗彬瀚说,“那肯定不尊重我的知情权。但我刚刚听人说‘可以在告知形式上采用一些技巧’。我寻思你看上去刚好就像个技巧派。以及,我又仔细回忆了一下你把刀给我的那晚,你对我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主动做出自己的选择’——可是我得多主动才能算是主动?不能有一点犹豫?不能有一点怀疑?否则就算是被情势所逼?”
他停顿了几秒,有点胸闷地追问道:“为什么那次我会被烧伤?是因为拔刀前我曾想让她回去?”
雅莱丽伽终于用正眼看着他。
“你做出决定以前的心态并不重要。”她说,“重要的是当你完成选择时,你必须接受那些要付出的代价,你必须明白那将造成永远的改变。不去动摇,不想回头。你要将选择贯彻到它结束以后——那意味着你必须毫无悔恨。”
罗彬瀚沉默地低着头,看了看右手上的绷带。
“我还有一个问题。”他说,“我听船舵说您家少爷烧一颗星星要躺半年。”
“通常是的。”
“就是说还有不通常的情况。那时他又得躺多久?”
雅莱丽伽没有马上回答。她看看天空说:“你可以给一扇门换很多次锁。”
“所以?”
“总有一次它会坏到再也打不开。”雅莱丽伽说,“当整扇门彻底老坏后,花时间去换锁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它永远也无法再被使用。你不会预测到它在何时损坏,但每一次换锁,你都知道它离报废更近一步。”
她关掉了通讯。
192 孤注投往夙愿之池(下)
光屏瞬间熄灭,像一扇门在罗彬瀚鼻尖前重重甩上。他无声地扭过头,和∈互瞪了几秒。
“她急了。”罗彬瀚得意洋洋地说。
“你死了。”∈不失庄重地提醒道。
他飘起来正对床铺,变出一只黑色礼帽按在胸前,按照罗彬瀚故乡的礼节规规矩矩地鞠了三个躬。当他准备致哀悼词时蓝鹊回来了,怀里端着一小罐植物汁。
“罗瀚,我没找到你说的酒。不过我从温室里弄了点混合植物汁,这应该能帮助你活血……你在笑什么?”
“我想起了高兴的事。”罗彬瀚眼也不眨地说。
蓝鹊糊涂地看看他,又看看∈。当它把视线转向后者时,∈拼命地冲它挤眉弄眼。
“这是什么意思?”它问道。
“我觉得你最好再重新考虑下自己的交友标准。”∈说。
罗彬瀚挥手把他赶来,然后让蓝鹊靠得更近点。他和那骷髅头四目相对,严肃而热情地说:“蓝鹊,我们是朋友对吧?”
蓝鹊警觉地抱住床栏:“你是不是又有坏消息!”
罗彬瀚连声否认,然后陪着笑脸解释道:“我就是有点好奇。你看这筹码它又圆又亮,我做的梦呢它又怪又长,你说它怎么就能这么怪呢?”
“怪?可是月境就是这样呀。”
“对,对,我知道。我也不是不信你,主要就是想长长见识。你说这筹码又没眼睛又没嘴,怎么知道我有没有需求呢?”
“噢,那很简单!通常你只要对凭证物表示出明确的意愿就行。比如具有象征性的投掷、把它按在赌桌上,或者直接用言语表明你的意愿。古约律的法术在这方面总是弹性很大,我猜这是为了方便和凡人打交道?”
“像这样?”罗彬瀚说。他扬手把筹码抛了起来。圆币在空中打了十几个圈,漂亮利落地掉在它们中间。
罗彬瀚立刻摸摸自己的眼睛,没觉得有什么不同。
“你确定是这么用的?”他问道。然后蓝鹊尖叫着给了他一巴掌。
“清醒点罗瀚!”它喊道,“你被催眠了!离那个礼器远点,它正在干扰你的心智!”
罗彬瀚用枕头挡住了剩下的巴掌,拣着蓝鹊进攻的间隙说:“它没有。我就是想试试。”
“试试!它会把你的灵魂吃掉!会让你给哪个不知名的恶魔服役一万年!而那还算是我们能想象得到的情况!”
“不错,”∈在旁边插嘴道,“它还可能把你的屁股眼彻底堵死。”
“放屁,它干嘛这么做?”
“正是为了阻止你放屁呀。少一个生物放屁,苏米璠星系就会少一点危险。那里的生物真的太敏感了,你明白吗?你制造的那一点点粪臭素会要了它们的命。”
罗彬瀚不是很确定“苏米璠星系”是个真实地名,又或者只是∈捏造出来讽刺他的隐语。他以病患的身份要求∈去给他拿了一份开塞剂,然后握着药剂瓶从床上爬下来。这会儿他的手脚差不多恢复好了,能够自己慢吞吞地走路。
“我可以扶你去厕所。”∈说。
“我不是去厕所。”
“那你捏着一瓶开赛剂去哪儿?小旅馆吗?”
罗彬瀚套上鞋子,抹了把脸说:“我要把这玩意儿塞你船长嘴里。”
∈当场给自己换了身女式晚礼服,用九千九百九十九朵玫瑰花的幻影环绕自己,然后疯狂地朝罗彬瀚抛飞吻。罗彬瀚忍无可忍,立刻便冲出房门,夺路而逃。
他在走廊上狂奔。身后远远传来蓝鹊的呼唤。它用的显然不是“简单漂浮”,声音竟然离罗彬瀚越来越近。
“罗瀚!”
它刮到罗彬瀚旁边,整具身体横空飞行,几乎跟地面平行。
“你去哪儿?”它跟着罗彬瀚说,“你现在应该待在船上,以及把你手里那枚筹码放下!它对你太危险了!”
罗彬瀚顾不上回答。他只是竭尽力地奔跑,像在身后有一条恶龙在追赶。直到蓝鹊猛然加速,绕到走廊前方拦住了他的去路。
“你又开始了。”蓝鹊气吁吁地说,“就像我们刚见面的那一次。你又变得狂躁、粗暴、自作主张,而且完听不进人话。我觉得这不是你的正常状态。你究竟在发什么火?就因为玄虹之玉用了一个星球级的法术?”
“是啊,你肯定不惊讶。你们用法术炸太阳都算日常吧?”
“当然不是!我承认星球级的法术很罕见,以及我也知道那肯定不轻松。这是你在担心的事情吗,罗瀚?因为那个法术会付出很高昂的代价?你觉得我作为一个法术研究者会猜不到这个?可我坦白说吧,我觉得如果现在的你参与进去,那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你已经中了一个‘诅咒’,罗瀚!你要明白这意味着你的任何决定都可能被扭曲成负面效果。”
这段话没有给罗彬瀚带来任何感受,愤怒或者自惭,那些心情此刻好像离他非常遥远。好在这一次他也没有对蓝鹊产生任何敌意,他并不想伤害对方。
“这不是诅咒。”他简短地对蓝鹊说,“我现在很清醒,虽然你可能不信。”
“不,我相信。”
罗彬瀚呆了一下。蓝鹊不像是在说气话。它稳稳地飘在空中,有点遗憾似地望着罗彬瀚。
“曾经我认为这完是诅咒导致的。”它放缓了语调,近乎温柔地说,“但现在我不这么想。至少它不是无中生有……每次你和我谈话时,我感到你的精神并不集中在现实,就好像它仍然留在某个很遥远的地方。我认为你的心有残缺,而你试图忘掉这件事,这是为什么当你面临失去时总是会采取最极端的做法。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变成了这样,又或者这是许多成因共同造成的后果——但那确确实实是你人格的一部分,罗瀚,我开始觉得你眼睛里的诅咒并不是改变了你,它只是激发了你的某一部分,某些特别糟糕的部分。当你被激怒时就好像一个分毫都输不起的赌徒,只会把部的赌注都押上,要么就大获胜,要么就是死。可你知道最让我不安的是什么吗,罗瀚?当我回想我们认识以来的一切情景,我总觉得你的目的不是胜,而是死。”
罗彬瀚从没想过蓝鹊会这样评价自己,但一时半会儿也不知道怎么驳回。他的思绪还缠绕在更遥远的事上。
“为什么它们要干这种事?”他对蓝鹊问道,“给一面镜子施加诅咒,又或者给别人喉咙里枚硬币,这对它们到底有什么好处?就因为这样能吃点灵魂?”
“我们是这样解释的。古约律的观念自成一系,而根本没人能知道‘原种’在想什么,我们甚至不知道它们是否会‘想’。灵魂能给它们带来力量?又或者那只是出于某种拟人化的趣味?况且有时候它们并不索取灵魂。忠诚、财富、名誉……它们有时候也会拿走这些,只要那是你看重的东西。”
“但它必须事先告诉我?”
“但它必须事先告诉你。”蓝鹊说,“它们并不懂得隐瞒和撒谎,罗瀚。因为它们的语言是与生俱来的,那本身就是咒语和法术,每一个音节都将招致后果。”
这个回答对罗彬瀚来说就足够了。
“它没有告诉我任何后果。”他确信无疑地对蓝鹊说,“它没有向我索取,但给了我一个没法拒绝的建议。”
“也许你只是不知道它向你索取了什么。”
“那就等知道了再说吧。万一它是在拿我跟别人打赌呢?”
罗彬瀚绕过蓝鹊,径直去向子舱飞行器的存放室。结果那扇门紧紧封闭,根本不肯为他打开。
∈在屏幕上对他做鬼脸:“船副下的指令,现在不允许任何人动用飞行器。”
罗彬瀚熟练地拔出弯刀。他告诉自己这肯定没什么好后悔的,无论是做出决定前还是做出决定后,这肯定是他主动做出的选择。
他用弯刀划破那扇金属门,成功突破到飞行器旁边。可飞行器本身也被锁死了,他的一切身份特征都无法通过验证。这显然也是雅莱丽伽干的。
罗彬瀚开始思考如何找出一个漏洞,好让∈把整艘寂静号开到雅莱丽伽的脸上去。这时蓝鹊默不作声地飘了进来。它冲着飞行器洒下一把淡金色的粉末,念起冗长拗口的咒语。
黄金般的枝叶从飞行器缝隙里爬出来。它们如蜘蛛缠丝般将整个外壳包裹覆盖,然后向着地面和墙壁蔓延。
∈立刻从空气里跳了出来。
“嘿!”它抗议道,“这玩意儿带着灵场!它在破坏我们的船体材料!”
“噢,对,没错。”蓝鹊说,“这是一个用生命树汁液为原料施展的强效速植法术。它可以在五分钟内把这艘船部占满,而且你没法很快消灭它,因为我挟持了这艘船上的一名原始智人种。如果你毁了我的树,我就撕了你们的盆栽——这肯定是个级别很高的紧急情况,对吧?你必须把安隐患彻底排除,比如把这艘飞行器和我一起扔出去,当然我会带着人质一起,这样才能保证我的安。你肯定没法百分百判断我是否能实施我的威胁,而且要不惜一切代价保证人质生存,是不是?所以你会把我和飞行器一起扔到这艘船的指挥官那里,让我和她面对面地谈判!”
“你太出色了!”∈语带哽咽地说。
它果断地一挥手,室内的重力瞬间改变方向。罗彬瀚和蓝鹊一起砸在飞行器的舱盖上,随后舱盖自动打开,又把他们两个死死关进飞行器内部。
屏幕上迅速跳出导航定位窗口,自动选取了野人村落的所在。∈在广播里义正词严地说:“提出你的条件!但是不要伤害人质!重申一遍,不要伤害人质!”
“我要跟你们的指挥官面对面谈判!”蓝鹊喊道。
飞行器如离弦之箭,被∈迫不及待地丢出寂静号。直到他们穿梭在乌云滚滚的夜色中时,罗彬瀚才终于抬眼看向蓝鹊。
蓝鹊一动不动地端坐着,稍后则双掌合十,像是宗教徒祷告那样举在胸前。
“我在许愿。”它对罗彬瀚说,“我在向那个告诉我什么是法师的生之叶许愿,你今天要得到的东西至少抵得过你将来要付出的。”
193 游蜉翻倒世界之扉(上)
是日吉期,天晴气佳,柳风柔曼,暮云轻流。诸生提灯携盒,并邀乡民,宴于院外芳滨。
良辰将至,拜礼未行。俄然贵客西来,代执尊长位。
主人奉杯敬前,献于西宾,曰:
“今既吉日,游之先生可作一曲?”
宾客接杯应然,林中独行十步,抱琴起歌。歌曰:
刀如虹,音玲珑。
音如珑,色烿烿。
曳水云衣飘,邈然红袖摇。
青鸾揽镜照,一奋鸣九霄。
西行伏虎还天统,南平海煞守离宫。
举世英贤皆惭窘,独步风云为神通。
主人闻而大赧,又托谐语曰:“今乃二人之喜,先生独不言子蕴,是我一人孤婚耶?”
宾客对曰:“虹既显,雨当去。子既出,父可除。”
主人笑曰:“先生怀冰饮露,友其父久矣。焉出此话耶?”
宾客哂然不答。
主人未得其言,亦不复催,即取林中一叶吹之。百鸟纷至,俱舞鸣相和,乡民皆以为神异。
是时海中鲸啸,声高而越,似与吹歌遥应。群鸟惊声四逃,多入屋舍之间,避于椿凳上下。凳上婴童惊醒,以手攀羽,耶耶而乐。
宾客进户见之,出谓主人曰:“此子形神类汝,不若父。今好取羽,日必远飞。”
主人笑曰:“虹儿今岁尚幼。小时如何,大未必然。”
宾客不语,少顷复问:“此子可定名姓?”
主人摇首答曰:“昔诞此子于舟中,正值失群罹难,又逢西土夙怨,争斗甚剧,未及寻告子蕴。是时但见海上初晴,虹生天外,乃起乳名耳。日前初与子蕴相商,拟来俱不甚合。先生若有嘱意,不烦指点。“
宾客回曰:“既为汝出,且伴天虹,可取虹玉意,乃作一璜字。何如?”
主人闻之而喜,曰:“甚善。”进得户中,试以其字呼之,凳上小儿咿呀而应。
宾客喟然曰:“此子已识己名。天命早定,恐非贞吉。若从修道,勿使身离乡土,近其父类。“
主人笑曰:“虹儿尚不记事,岂知字意何解?若从修道,乃离生死忧怖,何分他乡此处。”
宾客心益忧之,曰:“其土无亲,必害。”
主人拜谢其意,又敬杯盏,对曰:“虽隔天地浩瀚,幸共日月辰空。斯子精诚所至,天涯亦为可亲。”
说罢俯身抱儿,依偎哄劝,意甚爱怜。正是轻摇慢拍,又吟一歌,歌曰——
“雅莱关下灯。”
荆璜闭着眼说。他摸索着伸出手,抓住身下干燥发烫的土地。光秃秃的土面没有一点植被痕迹。
他有点烦躁,不愿意睁开眼,又呼唤道:“雅莱。”
山林寂静,无人应答。他继续叫着船副的名字,停留在残梦消逝前的余音里。
“玄虹先生,你需要什么东西吗?”有人在他心中说,“雅莱女士还留在那边统筹情况呢,现在还是不要让她来到这种危险的区域比较好。而且这里也没有开灯呀。您一定是梦见了什么辉煌明亮的景象吧?“
荆璜很不情愿地睁开眼睛,看到一个巨人双脚张开,顶天立地地俯视着自己。它的身体湛亮明洁,好似镀了层新银,在黑暗的世界里发出皎皎白光。
他躺在地上,像只红蚂蚁般面无表情地仰视巨人。
“你闪你妈呢。”荆璜说,“大晚上闹得人睡不着,不许发光!”
他从地上坐起来,环视整片空寂的山谷。放眼天空,黑暗深邃得不知尽头。
星球的大气层已经开始逸散,而替代星球磁场的万虫也学会了改变自身磁性。如今这颗行星再也无法将恒星赋予的光热漫反射开来,由恒星活动造成的高能粒子射线流却将不断地穿透这个星层,将所有生命暴露在强烈的辐射下。即便那吞噬地心的巨物不想爬出来,星球表面也会很快地沦为炼狱。
最简单的结论就是,这里已经是个没有什么希望的地方了。然后作为历史同向性导正的结果,
“这是不对的,玄虹先生。”莫莫罗说,“曾经我故乡的太阳被彻底熄灭,整个星系都陷入了永远的长夜。我们的先人也认为不可能得救了。但是奇迹之光确实是在那个时候出现了。虽然已经无法再回到过去的形式,但我们从另一种层面得到了拯救。那时我的祖先们便发下誓言,永远都不会忘记那光芒闪耀的瞬间。只要心中的光还未熄灭,我们就要永远地战斗下去。”
“你要战斗关我屁事,我他妈让你过来是为了找人念经吗?”荆璜说,“少逼逼,不许读我的神识。等下不要让任何东西靠近我。“
巨人坚定地点头,发出一声吐气似地呼喝,然后沉步沉腰,一脚踏平了某个即将隆起的土丘。
地面如沸水般骚动着,丘峰就像翻滚的水泡般不断涌起,向试探着逼近山脉深处的少年和巨人。那是整个星球最后的生命和光源。
巨人不知疲倦地将它们踩平。在破裂的山泡里爆出肉质的根须与利刺。它们在空中毫无顾忌地生长,时常缠住巨人的手足,旋即又在盛放的白光中枯萎断裂。巨人一刻不歇地战斗,好像一个鞋底滚烫的人在薄冰上跳舞。它无处落脚,然而也未让任何异物侵入身下的山谷。
荆璜坐在谷中,像入睡那样安静无声。
并没有什么复杂的内息搬运,他只是回忆着残留的梦。
那些混乱的梦。迄今为止无数次所见的景象,既有绝对能够断言是真实的记忆碎片,也有无法辨明真伪的幻视神听。
比如说,从来都没有听到过的对话,根本不可能见证的事实,还有仅存在于梦中的歌声。固然都是从来没听“她”提起过的事情,但细细想来却又完合得上。
那就是赤县跟随在他身上的“天道”吧。
虽然要知道真相并不困难,但是事到如今能够给他部解答的人,大概就只剩下一个了。所以他是绝对不会去问的,即便是一生一世都无法知晓答案,也绝对不会回头去看上一眼。
尖锐的警鸣划破夜色。他睁开眼,看到银石巨人胸前的银灯变成了红色,急促而吵闹地闪烁着。
永光族在境外的战斗极限时间平均是三分钟。
那是它们存储和吸收自然恒星光芒的容量极限。在没有火花塔支援的漫漫深空中,即便是炽热的恒星也难逃最终熄灭,湮灭在终古不变的寒冷和寂静中。
企望着改变什么。企望着点燃什么。期望着挽救什么。那不过只是循环起伏中的一环。当那自我燃烧的短暂时刻结束时,留下的只会是冰冷的石像。
虽然明白这点,他只是毫无感想地注视着。当巨人的脚步第一次踉跄时,他才如触动机关般空洞地微笑起来。
“……道。”
身体自动地站起来,字句从唇间流出。
某种东西从天外流淌下来,逐层替代掉本身的血肉。虽然是那样毫无疑问地消抹着自身,他却连一点抵抗的意志也生不出来。
——温暖的、熟悉的,犹如母亲的怀抱。
漆黑如月的弯刀在风中摇曳,他扣动手指,向刃身敲出一串震音。
母亲的怀抱收紧,随后自喉中唱响未竞的高歌:
相思梦,梦成空,
空思恸,心忡忡。
荆山藏玉秀,天姬怀石琼。
素心且把酒,桃梅映雪融。
乾坤看破死生共,阴阳定数旦夕穷。
百年芳情孤自赏,廿载魂游成道终。
194 游蜉翻倒世界之扉(中)
“我我我们们们不不不该飞这么高!”
蓝鹊在颠簸中喊叫,长音随着风暴而起伏断续。罗彬瀚尽管被重力系统保护着,却仍然被乱转的船身晃得头晕眼花。他在意识模糊中琢磨着“意念交谈”到底是个什么原理——它能让罗彬瀚感觉到语调、音色、音量,甚至还会有结巴和颤音。难道蓝鹊平时就在自己的脑子里这样自言自语?那实在是个值得重视的问题,因为如果这种交流允许无限制的提高音量,那简直就是白塔学徒最强的战斗法术。
他想控制住飞行器的翻转,但却不清楚自己究竟应该做些什么。雅莱丽伽没教过他怎么应付这个。自动驾驶系统的窗口上是显示错误,而∈也在突然之间完失去了联系,他便完丧失了对飞行器状态的把控。
他也找不到任何故障的理由。当他们飞到山脉上方时,身下的载具就像卷进了某种无形的湍流,把里头的两名乘客死命猛摇。他还听见蓝鹊喊着什么“以太反涌”之类的词句,但实在没工夫打听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情形显然不是好事。罗彬瀚在眩晕中摸索着以前雅莱丽伽告诉他的紧急逃生按钮。找到那个键没费多少时间,他却迟迟没有按下。
“罗瀚!”蓝鹊喊道,“我们必须离开!这是以太的潮涌!”
“以太的什么?”罗彬瀚说,差点咬到自己的舌头。
“潮、涌!那是说这附近的以太浓度已经超出星层平均值,并且还在持续上涨。这是某种大范围法术的征兆。我们的子舱飞行器会被以太蚀坏的!我们现在必须离开这艘船!”
罗彬瀚在频繁回转的视野里搜寻着地面。他认出了野人们居住的山脉。飞行器在空中螺旋翻滚,竟然仍朝着那预定的方向飞去。
颠簸中罗彬瀚觉得地上的山脉好像活了过来。它蜿蜒匍匐在黑暗的大地上,风吹动上头的山林,就仿佛一条巨龙正自呼吸。
他看到火光闪烁在巨龙环盘的躯体间。那是野人们堆筑的木架火堆。火堆围绕成完整的圆圈,如同一颗被山龙镇守的火珠。
那景象让他忘记了紧急逃生键,只顾着迷地盯视。恍惚间他好像看到了野人们围绕火堆而坐,仰头等待着什么。祭司们距离火焰最近,领头高唱祭歌。雅莱丽伽、马林、霜尾、绾波子、波帕和乔尔法曼也都在那里。除了隐匿在火焰照耀外的霜尾,其他人都站在祭祀们旁边。
在完失控的飞行器中,罗彬瀚不知道自己怎么能把数千米外的这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他先是看着雅莱丽伽,那长角的女人正对着火焰,近得像是随时都要扑进去。然后他又发现了星期八。
星期八也在看着他。
视线交错的瞬间,她举起手中抱着的羽毛帽。罗彬瀚感到那有点眼熟,像是曾经放在仓库,然后又被波帕要走的那一顶。帽上羽毛迎风飘扬,星期八拔下其中仅有的一根粉色羽毛。
罗彬瀚想到了一件事。他抬起手,按下头顶那个粉红圆键。
飞行器开始变形,化成一艘童歌阵阵的天鹅船。它在空中晃荡了几秒,旋即便平稳地朝上升去。
“复合船?”蓝鹊趴在船边惊叹,“你们连子舱都是复合船?”
“物有所值。”罗彬瀚说。
“但那可不是随便能买到的!你们的飞行器这么小,要设计第二形态的难度是正常飞船的几百倍、几千倍!市面上可弄不到这样的好东西,不过它的造型……这是你们私人定制的?”
罗彬瀚短暂地考虑了几秒,既不觉得这艘船符合雅莱丽伽或荆璜的审美,也不认为这是矮星客们应有的风格。最后他放弃了,信誓旦旦地对蓝鹊说:“这是艺术。”
蓝鹊根本没理会他苍白的解释,而是自顾自地读起了下方的金属铭牌。
“03型瑗式子舱飞行器。”它念道,“……请联系无远星下属基地,或僬侥国皇家技术部。所以这是你们的产品提供者?呼,僬侥国?我不记得自己接触过这个词,我猜这是无远域的文明。你们和那里的皇室有交情?”
罗彬瀚来不及回答了。他们已经越升越高,直往山顶的天渊而去。这会儿地上的人们似乎已经发现了这艘又唱歌又发光的可爱游船。野人的队伍因此发生了少许骚动,雅莱丽伽也转过身,像是要追赶天舟那样快走了几步。
但那显然来不及了。天鹅船滑到云边,罗彬瀚对着她挥了挥手,然后便被头顶的深渊吸了进去。穿越黑暗的瞬间他不免感到彷徨和恐惧,可同时又有一种报复得逞似的快意。
蓝鹊在紧急地呼叫,提醒罗彬瀚抱紧船只,取出武器,随时准备好在降临异世的瞬间展开自卫。可当天鹅船真正冲出去时,他们发现任何防卫措施都毫无必要。
着陆的地方是湖。一片幽黑但却安静的水域。罗彬瀚不知道荆璜干了什么,但曾经阻挡他逃回寂静好的胶质生物已经不复存在。水域的周围荒凉不毛,地面漆黑如焚灰,没有看到一根眼球草冒出来。
在三轮圆月之下,山脉最中央的位置,犹如是灯光聚焦的舞台中心,巨人正与无可名状的地底敌人战斗。它胸前的红灯闪烁,令罗彬瀚感到揪心。然而在观战了整整十分钟后,他发现巨人仍旧毫无退意地守护在山脉间。
“假灯?”罗彬瀚怀疑地说。
蓝鹊否决了他的猜测,但也不知道战况何以能延续至此。他们一起仰望着巨人战斗,好似在世界的中央起舞。当它的光芒越来越黯淡时,四野却仿佛渐渐明亮起来。
那并不是错觉。
他们没有找到升起的太阳,而天空却在变得越来越亮。三轮月亮随着空际放明而逐渐淡去,却仍旧停留在原位,证明此刻的时间仍属夜晚。
他和蓝鹊懵然相望。
“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他问道。
“我还指望你知道呢!”蓝鹊说,“不是你千方百计想来这儿?”
罗彬瀚只好承担起自己的责任。他把天鹅船调回飞行器,然后驾驶着它飞离地面,从高处观望巨人附近的情形。那时他发现了巨人脚下的山谷。
“罗瀚,我认得那个那里的地形!”蓝鹊挤到窗边,一把抓住他的胳膊,“那里在对岸就是长着生命果实的山谷!那里肯定就是整座山的以太穴点!”
罗彬瀚没有听进去它的话。他呆呆地看着那片山谷,像是被某种事物吸走了灵魂。
他问蓝鹊:“你有没有听到歌声?”
“什么?歌?现在?”
“对,就现在。有个女人在唱歌。”
他迷离惝恍,指向山谷的深出。在红白辉映的繁花深处,看到了一个似曾相识的影子。
光辉的、飘渺的、雬美的幻影。身形的细节无可描述,映入视野的只有血火般美丽的深红。
红色流入双眼,神经开始刺痛发烫。在心智融化以前,他含混地叫出那个的名字。
“她”转过身来,爱怜而虚无地微笑着。
195 游蜉翻倒世界之扉(下)
看到了红衣黑发的“女性”。
无以描述的身姿,若要用言语形容,就只能说是“像朱鹤一样的少女”。
黑似鹤翎的长发,绯若朝霞的纱帔,赤如鲜血的广袖,都如流水般逶迤垂落。因为极度浓艳的色彩,周围的整个世界简直都变成了黑白色。
在“她”所经之处,光热从地表下“生长”出来。橙红、蓝紫、苍白……融混的火焰如彩罗飞纱,蔓延在荒凉的土地上。那景象过于光灿而恐怖,在目击的时刻使人产生了眼球融解的错觉。
“罗瀚!”
他的脸被外力掰开。视野从那流溢朱红的幻象里脱离,一时间竟像失明般什么也看不见。
他感到蓝鹊干枯的指骨拍打他的脸颊,焦急地对他说:“你的眼睛在流血!”
罗彬瀚摸向自己的脸,在皮肤上沾着温暖的液体,散发出奇怪的腥香。那气味让他像饮酒般晕眩。
蓝鹊要求他不要去碰自己的眼睛,然后连续念了几个咒语,可是没什么效果。罗彬瀚没耐心继续等下去,他抓住蓝鹊的腕骨:“你看得见那山谷里的女人吗?”
“什么女人?清醒点罗瀚,我们离那里太远了,还被山坡挡着,你不可能看得见那里的情况。”
蓝鹊兜住他的脸,用安抚式的轻柔语气说:“你已经开始产生幻觉了,罗瀚。保持冷静,现在这颗星球还很安。莫莫罗先生表现很出色——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不过事情并没有你担心的那么糟糕,好吗?我认为情况在我们的控制下。我在那个山谷读到了很高的以太浓度,超出这具工作服的测量极限。那已经很接近高灵带的临界值了。玄虹之玉在使用某个非常强效的法术,这是我唯一能告诉你的。而我认为这个法术的强度可以覆盖整颗星球,那就意味着它具有完消灭蝶母的可能。那看上去没什么问题,而且我们也没法插手,因为现在靠近那里太危险了。我怀疑我们会在百米以外就会遭到灵魂蒸发。但是情况现在看上去真的不错,也许这里根本不需要我们,也许我们就应该老实待在这里,等着他们把问题解决。”
它尽量让语气显得胸有成竹,但罗彬瀚听得出它同样心有惶惑。
他直接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没什么。”蓝鹊说,“那里的以太强度让我没法用侦测法术,而且距离太远了,超出这具工作服的。不过目前他们还很顺利,我甚至在那一带看到了植物!噢,这肯定是某种法术的迹象,但它们看上去很真实,而且还在往谷外扩散……真有意思,那附近看起来就像另一个世界。这是时间回溯?但那些植物看起来可真奇怪。”
”你没见过那两种树吗?“
“不不,我当然认得它们!都是泛蔷薇科落叶小乔木,杏属和桃属。这两种类型的植物在云中城文化区域带是很流行的。我只是觉得它们不应该是这儿曾经有过的原生植物,这里的土壤和气候条件……慢着,罗瀚,你现在能看得见?”
蓝鹊展开五根指骨,在他眼前乱晃。罗彬瀚准确地截住它。
他的双眼仍然紧闭着,眼眶内溢满温暖的液体,随时都像要把眼球给泡化。
“你是怎么看到我的手的?”蓝鹊问,“心灵洞察?物体透视?”
罗彬瀚摇了摇头。他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没有办法清楚地形容出来。
那大概不是“视觉”。
就像是突然能像蝙蝠那样感知到超声波,又或是猫狗一下拥有了四种视锥细胞,他感觉到某种超出五感外的“机能”从眼睛里生了出来,它如触须般贪婪地向着外界蔓延、侵略。
因为无法适应这种超出常规的状态,眼睛原本的功能被完侵占了。但可以断言地说,那是两种完不同的“感官”。
但是他的身体却理解不了这点。
像是电脑上多出了一份格式陌生的文件,根本找不到正确的运行方式,所以大脑自动地选取了形式最为相似的工具。
触须向着天空攀爬,逐渐勾勒出世界的面目。既没有色彩也没有形状,非要说的话只是一种“质感”。
清澄游动的天,浑浊凝滞的地。两者在失去色相的空间里慢慢变形,搅合成一团混沌的鸿蒙,然后重新界限分明起来。在那清浊分界的最后一点上,他重新“看”见了山脉的轮廓。
见证了整个过程的同时,心里自然而然地理解了“那个顺序”的意义。
——艮内艮外,其象连绵;山自中出,得道之先。
地气宣发,由地通天。正因为是天地的连接点,所以才被赋予了最初的位置。由山,及天,及万象,最后通往无尽的水源。
这条路径就是“山中人”所架设的“道”。
山脉开始扭动。它的头部从大地上扬起,伸向着、清气弥漫的天际。狭长沉重的身躯升入半空,随后又倒折如虹,猛然钻入地中。
视觉的触须像两条游蛇,紧紧追随着它的行踪。它们冲破泥土和岩层,直下最黑暗的地心深处。
“山龙”发出尖啸。周围的顽石开始变亮,迸发出道道金红色的裂纹。炽气在一瞬间就蔓延出万里之遥。
沉睡壳中的胚胎惊醒了。它顶开遮掩身躯的碎石岩渣,寻找着灼烧蛋壳的热源所在。那究竟是预知到了自身的灭亡而想要抵抗,还是因为饥饿而贪婪地逼近食物,在那剧烈的蠕动里实在无法判断。
没有一点迟滞,山龙钻近那庞大的身躯里,所到之处只剩下沸腾的石浆。它穿越融化的岩心,朝着更深处前进。壳内充满了光与火,而它却仍不停歇。
罗彬瀚突然清醒过来。那绝不是吉兆,他明白它已经无法终止,哪怕是把壳中之物吞吃殆尽,“路径”也会凭着惯性继续下去。
现在是时候了。
他抬起手,将握着的圆币轻轻抛出。水晶筹码在空中回旋,落入一只戴着黑羊羔皮手套的掌中。
不知何时,对面坐着的人已经不是蓝鹊,而是戴着黑色兜帽的陌生男人。他斜坐在旁边,怀里抱着梨状响胴的木琴。在丧失形色的视野里,只有对方的形象却很清楚。
这位来客将筹码轻轻抛起,落回罗彬瀚的腿上。随后他站起身来,将藏在兜帽下的脸贴近罗彬瀚。
“我赢了。”他微笑着低声说,“天气该变了,你说呢?”
客人戴着手套的食指在琴弦上一划而过,没有声音响起,反倒是山龙的呼啸戛然而止。
世界在他的弹奏下失去了声音。一秒,两秒,三秒,随后罗彬瀚感到寒意沁骨。他抬起头,看到已经关闭的视觉里再次出现颜色。斑斑点点的红泪溅落进土地中。
血雨从天而降。在那遥远的乌云上滚响雷声,一瞬间露出了宛如楼宇城市的阴影。
196 栩然化蝶凌虚(上)
血雨铺染了大地。
已经丧失的视觉随着雨水扩散而恢复,他看到世界变得面目非。血溪流过之处,大地裸露出深红的纹理,犹如切割粗糙的肌肉断面。
血土在雨中成形、扭曲,病变似地痉挛,最后隆起瘤块般丑恶畸形的山峰。天上的满月们互相啃噬,在撕扯中失控地旋转变形。三色辉光不断拉长,像无数渔线散满天空。
星月的色彩部混染成一团污浊,如同线条的漩涡倒悬于世界之上。癫狂混沌的风景深处,某个比星球更庞大的阴影在蠢蠢欲动。
在这噩梦般无序的世界里,黑手套的主人正在弹琴兴唱。
他就坐在罗彬瀚对面,把穿着黑色皮靴的右腿翘起来,以此支撑那把怪琴的底座。水晶拨片在琴弦间挑动,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琴手随着弹奏而歌唱,然而罗彬瀚只感到耳内灌满了某种空洞而响亮的风嚎。视觉已被异物完侵占,思维也随着天之漩涡而深陷迷狂,唯独他的听觉却麻木不仁,好像脑袋两侧只是长着两个毫无用处的肉孔。
他知道那是因为“功能残缺”。
没有能够替代听觉在这个世界里运作的“机能”,所以不可能听得见非人之音。只是看着这个世界,他好像就自然地理解了很多事情。
“那是你的幸运。”弹着琴的男人说。他放下琴,从活皮做成的凳子上站起来。那凳子发出哀泣,随后被他轻轻踢倒。
他们所坐的肉船开始尖叫。一个被从中间剖开的巨大脑袋,颅内的组织被挖空,只剩下被焦尖木桩撑起来的外壳。
人头船在他们脚下摇晃,剩下的半张嘴裂开,变成一扇通往血雨之地的门户。
客人向罗彬瀚伸出手,邀请他共赴噩梦。
“现在去吧。”他说,“今夜你将拥有双星之火,有人替你付了账。”
身体完不由自主,罗彬瀚只能点头表示同意。黑手套落在他的脸上,轻而易举地摘下他的双眼。
琴手把他的眼球托在左手掌上,随后抬步走出人头船。船门犹自不知疲倦地吼叫。
“叛徒!叛徒!叛徒!”
它在血雨中发出雷鸣般洪响的指控。
“宁威尔·纳壬什芙·阿尔蔻勒克斯!叛徒!叛徒!叛徒!”
琴手穿过船口,然后倏然回身,把手轻按在它的唇上。
“嘘、嘘!”他亲昵地低语,“别闹了,佗基瓦,咱们相处的时间还长着呢。”
人头的嘴唇下钻出一排骨针,末端穿着细长发紫的神经。针尖在上下嘴唇间往返,将狂吼的船口紧紧缝合。
琴手徘徊于寂静的雨中,步履轻捷如独舞。线条狂乱的天空垂下道道细线,织成颜色浑浊的绳椅。
他登上浊绳之座,升向天中的涡流。
生满瘤山的地面在视线里展开。琴手拉断一根细弦,对着下方划动,土地**的肌层从两侧割开,剖露出内部的胎体。
如同切开死尸的子宫,流胶状的黑色婴儿在其中响亮哭叫。一条火龙于它周身绕行,让它的皮肤焦黑枯干,寸寸剥落。
“它干得不错,”琴手对罗彬瀚的眼睛说,“但用不着如此。今晚属于你了。”
他拉下浑浊的天丝,向着火龙扬荡。丝线缠绕住那光热的灵躯,把它拖向涡流旋转的天空。
火龙在空中挣扎摆动。它每扯断一根丝线,身体便沾上一点浑浊的色彩。看到这景象时,罗彬瀚开始转动眼珠。
琴手态度悠然,对着掌心上的眼睛摇头。
“那伤不到他。”他说,“让我们先和客人告别。”
他把右手伸进外套底下,掏出一把刃身幽蓝的弯刀,从口中念出那个罗彬瀚所知的咒语,刃身便烧起幽蓝的火。
黑羔皮手套在火中融化,露出里头发白腐烂的死人手掌。他将弯刀轻轻掷下,投向躁动嚎哭的胎下。
蓝色的火在雨中生长。每一滴血雨都是助燃的油膏,涂满黑色胎儿的身体。当刀刃落入胎内,血泥构筑的子宫在瞬间灌满火油,变成了腐臭滚烫的熔炉。
琴手拉起一缕天丝,绕成团团线球。在婴儿的哭声中他低吟慢唱,歌调轻缓如摇篮曲。
“我会把你还给你的父亲。”他一边绕线,一边对血肉的熔炉诉说,“他总拿星星烧火,我喜欢这个主意。现在我借他的火烧一碗汤,这是我们待客的方式。”
他把缠好的两个丝团抛回空中,像两颗色泽污浑的星星缀在绳座两侧。然后琴手起身离座,踩着晦暗的绳阶,步向益发腐烂的地面。
天涡凝滞地旋转,浊光铺落在他脚前,一路指向远方的山脉。琴手拾阶而下,同时抬臂前举,伸展开左手的掌心。
罗彬瀚的眼睛在他手掌上自由滚动着,既能望见浊流涌动的天空,也能看到手套表面渗透的雨迹。
“看那边。”琴手语带柔情地说,“看看她吧。多么可爱的姑娘,模样还跟小时候差不多。那时我看她就像自己的女儿,那永远十八岁的漂亮丫头,我情愿她留在山里,去西边,或者一直待在她的岛上。如果她不把自己的绳子交给另一个凡人,她将永远保持青春。而现在呢?他们甚至看不好一个十六岁的青春期小孩——这不禁使我重新思考自己当初的错误决定。”
他施然走下天阶,来到血肉之地的尽头。一道完整的山脉横贯雨中,上头覆满了花树。
血雨飘在树梢,聚成一层朦胧的红雾,浸满了桃梅芳香,而树根处却仍然干燥清爽,没有分毫打湿的迹象。树木扎根的土壤乌黑松散,混杂着青草的嫩芽,看起来肥沃而自然。
以山脉为界,林中与林外泾渭分明,就像两个世界被拼接在一处。
罗彬瀚在黑羔皮手套上转动眼睛,他看到不洁的双星悬挂天际。在双星之间,丝线如蛛网罗织,缠绕着曾经钻入地中的火龙。
琴手把左掌举到面前。他的兜帽边缘用银线绣着蛇形纹饰,在那布料的阴影下露出半张苍白的脸。
那半露的脸令罗彬瀚感到少许似曾相识。但旋即对方勾起微笑,将他对那脸部轮廓的熟悉感完冲淡了。
“现在该去看看那男孩了。”琴手对他的眼睛轻声说,“有人已经付了帐,我会把这里的事儿部解决——暂时如此,可你们真的觉得跑到外域就能解决问题?我诚心建议你们回去,但不是现在。有人这会儿正忙着呢。等到时机恰当,那男孩必须回到能庇护他的地方。至于你,既然我们有那么点间接的交情,我不妨给你一个小提示:你和那男孩走得很近,对你来说火焰会比冰晶更简单,而愤怒会比冷酷更容易。如果你非做不可,至少用你擅长的方式,别想着去模仿谁。”
困缚在空中的火龙发出怒啸。琴手随意地扬扬手指,天上的漩涡便加快转动,绞紧缠绕火龙的丝线。晦暗的丝茧将它完封锁,再没发出一点声音。
他收回手指,带着满身雨迹踏入花树林中。腥香湿漉的雾气紧跟着他,在干燥的林间弥漫。
197 栩然化蝶凌虚(中)
他的视野跟随着琴手进入花林。
虽然根本没有耳朵,他听见了振金为奏的歌声。既陌生也熟悉的青年声线,于花林深处孤绝地高歌。
拨开朱白纷错的花枝,在空寂的山谷中看到了红衣散发的青年。
他在花树下回过头来,看向迈入林中的琴手。仿佛遭遇天敌的野禽,他立刻扬起头,没有表情的脸上流露出杀意。
“用不着这么恼火,也别把脸板得像你父亲。”琴手说,“我不过是帮人带了趟路。看啊,你的好朋友在这儿呢。不想用你本来该有的样子跟他打个招呼?”
他举起左手,放到自己的脸前。罗彬瀚的视线钻入漆黑的兜帽底部,然后又挤进两个冷冰冰的眼眶内。
一切严丝合缝,就好像这个脑袋、这具身体从最开始就是他自己的。
罗彬瀚睁开眼,放下盖在脸前的左手,看到二十多岁的荆璜站在花树下。黑发长如鹤翎,赤如鲜血的广袖,部在视野里鲜艳却虚幻地流动着。
毫无真人的感觉,就像是涂抹在空气中的幻影光画。只要伸手一抹,那个形象就会立刻从现实里消失。
他看着罗彬瀚,杀气从脸上褪去,仍旧如幻画般空洞地站立林中。黑色的玉刀在他头顶旋转,像一轮漆黑的弯月。
罗彬瀚走上前,伸手去拉对方的衣袖。他的指尖碰到那流溢飘舞的深红,然后像是插入流水般穿了过去。
他挥手抓向青年的脸,结果也是一样。手掌直接从对方的头部穿过,没有在青年脸上掀起一丝波澜。
“你应当看清楚后再行动。”
他的嘴唇自动张开,从中吐出无关他个人意愿的言辞。接着他的脖子被某种外力压低,迫使他的视线看向青年脚下。
他想抵抗这莫名其妙的指挥者,却发现除了眼睛,身体没有一项机能能够愿意听从他的指挥,只能用视觉来维持住对自我存在的认知。
虽然能够使用的感官如此有限,但确如口舌所言,他看到了需要被发觉的东西。
从花树根部伏延而来的,密密麻麻的透明经络。细软如母亲缝衣的丝线,一个挨着一根地穿透地面,编织进血红的长袖中,其数目已经无法计量。
依靠这些丝线,青年就像是从立体书上站起来的剪影,和地面完地融为一体。而将他从地中“吊”起来的,是自空中垂落的黑白丝线。
其一为黑,其一为白,穿入青年头顶的是螺旋缠绕的双股玉线。犹如悬吊木偶的牵索般引向高空,其尽处根本无法看清。
从虚空探来的绳,从树中长出的丝,由天地两端将那个”形象”固定起来。越是认知到这个事实,他所能看见的丝绳就变得越清楚明确。
那究竟是对真实之物的认知在逐渐加深,还是把虚无之物赋予了幻想的形体,此刻他已经完无法分辨。但是答案本身并不重要,需要实施的事情怎么样都不会改变。
要把那些丝线扯断。思维是这样想的,身体却完没有行动。
“这需要你自己来。”
他的唇舌窃窃言语,嘶声细如蛇的吐信。
“你只有眼睛能到这儿。”那声音告诉他,“否则你便回不去。你该学会善用它,去做任何想做的事。”
“不是任何事。”他的嘴唇紧跟着又说,“在必要的时刻就足够了。”
“无刻不为必要。”
“只有现在是必要的。”
意见相反的言辞不断从口中吐出。简直像是他的嘴自己跟自己争执。然而无论哪一边,那都和他本身的想法毫无干系。
眼睛凝视着空中的线,无形的触须延伸出去。他想象着把那道黑白纠缠的线变成易碎的晶体,结果却什么也没发生。
那根本做不到。他不理解那种“重序”是如何实施的,也完不喜欢那种形式。
太麻烦了,太精细了,太平淡了。把事物的原貌保留和改写,那种复杂繁琐的事情光是想象就让他厌烦。明明可以更简单地解决,他需要的只是——
切割。撕裂。分解。单纯又快乐的破坏行为,根本不需要建立新的秩序。冷冰冰的死亡,像雨一样濡湿又安静的死亡,光是想想就无法接受。
想要的是暴乱。
混沌。狂热。疯癫。任何形式的毁灭都要像火一样暴烈地燎烧。那样多么热闹,那样多么有趣,那样就不会剩下多余的东西。
在认清这点以后,他就突然间明白了。自己当初之所以会收留那个红衣的天外客,既不是出于好奇,也不是为了报答救命之恩。在那个被翠星之火包围的夜里,在差点被卷入烈焰的恐怖当中,他却前所未有地感觉到了自己生命的真实。
死掉其实也没关系。家族部被杀光也没关系。只要能够触摸到生命的真实感,不管是怎样危险的事都正合他意。约律也好,理识也好,那种无聊的分界怎么样都无所谓。掠夺、杀戮、死亡,只要生命的形式还是如此,冠以什么样好听或者新奇的名义根本就无所谓。
既被世界所忽视,自身也忽视着世界,在双向的拒绝和蔑视当中,他从来没有感到任何的不适应。之所以会向着陌生的少年发出邀请,那和飞蛾扑火完是一回事。
那不过是对焚尽一切的“死亡”感到着迷而已。
他的眼睛转动着,流露出喜悦的神采。虽然现在能动的只有眼睛,他却感到前所未有的自由,好像咬开了灰暗的蛹,振翅朝着火焰飞去。
视线已经快要延伸出去,他的左手却自动抬了起来,遮挡住外面的景象。
“罗彬瀚。”
从口中响起言语,简洁而又平静地呼唤着。
他认出了那个声音,既觉得不可思议,同时又感到一种阴暗的狂喜。他早知如此,而且也早该如此。
“这件事只能做一次。”那声音说,“以后就不要再睁开了。”
那可不是你说了算的,他在心中想道。
遮住视线的左手放下,露出飘荡在空中的黑白玉线。
抓住那一瞬间的空隙,从眼球里延伸出无形的触须。就像蜥蜴吐出舌信,袭向飘荡空中的飞虫,把那似有若无的偶绳死死卷住。
烧起来吧,他在心中这样想。不要简简单单地扯断,应该顺着这根天绳,烧到它的尽头去。
视野随着念头而产生了扭曲。他看到绳上舞起晦色的光澜,那不是真实的火焰,却锋利地搅磨着玉线的丝股。
晦暗的光澜沿着天绳往上攀爬。在他来得及兴奋以前,身体却违背意愿地走了上去。“身体“伸出左手,紧紧握住绳索的断口,阻断了他的视线。光澜烧化手套,裸露出里边的皮肤。
跟死人般的右手不同,左边的手看起来既完整又鲜活,手指修长整洁,在侧面和腹部都结着薄薄的茧。那似乎并不像弹琴留下的痕迹。
“身体”的左手在光澜中崩解,他看到那上面的皮肤丝丝剥落,然后是肌肉经管的撕裂,原本的形体面目非。
那只血手松开断裂的绳索,向着他的眼睛伸来。指尖扣入眼眶,把内部粘稠发烫的球体摘下,轻轻掷向天空。
罗彬瀚又感到视野开始旋转。天涡、血地、花树,三种景象轮流经过,在混乱中他看到红衣的青年倒了下去,而琴手的身体站在原地,用血手掀下遮面的兜帽。
他看到了非常熟悉的,依稀是故乡朋友的脸。
视线开始下落,坠向血雨滔滔的大地。在极度惊愕的心情中他睁开眼睛,一下从地上坐了起来。
青色的原野映入眼中。芳草萋萋无尽,在风里舒缓地轻摇。
“罗瀚!”
他听到有人在呼唤他,并非从脑内,而是随风传进耳中。他茫然转头,看到旁边跪坐着树一样的女孩。
她的躯体由木头和根须构成,茂密的青藤叶是披散如瀑的长发,开满天蓝色的藤花。当她眨动眼睛时,露珠凝成的眼睛在朝阳下闪闪发亮。
“……蓝鹊?”
罗彬瀚沙哑地说。他的身体麻木迟钝,活像刚苏醒的植物人。而出现在眼前的形象是如此陌生,也令他怀疑自己已沉睡百年。
木头女孩发出欢呼。凝聚在眼眶中的露珠顺着她的脸颊流下。然后她展开枝叶萌生的双臂,给了罗彬瀚一个充满晨雨湿气的拥抱。
198 栩然化蝶凌虚(下)
罗彬瀚看了她一会儿,然后又看向安静平和的荒野。两者都变得和他熟悉的不同了。
“呃,新发型不错。”他对蓝鹊说,“怎么弄的?”
“这要问你啊,罗瀚。我不知道你做了什么,但是当刚才那阵雨下来时,我感到了非常可怕的以太浓度。那是没有用法术和仪式塑形的自然以太,当它落到这个星球上时好像变成了某种和生命有关的定向概念。我的工作服淋了雨,马上就发芽了。我没法防护住那个浓度的以太,所以我就顺着它的方向给自己施法,做了一个木头的外壳,而那居然完顺利!如果是我一个人正常施展,我肯定没法造得这么精细灵活。”
蓝鹊甩了甩藤条铺成的长发,向罗彬瀚展示它灵活自如的双手。那是由新树的嫩枝长成的,能够柔韧地往内外弯折。她的皮肤上盖满了褐青色的树皮,但却似乎没有影响她的灵活——所有的关节处都是靠根须连接起来的。那让蓝鹊看起来简直像个另类的木头机器人。
“其实我里头还是那件工作服。”蓝鹊告诉他,“这就像是套了一件防护衣,能把我和外界的以太隔开。”
她低头让自己眼眶里的露水流光,露出空洞洞的树窟窿,罗彬瀚果然从里面发现了自己熟悉的的红光。
那打消了他的一部分疑问,但更多的问题冒了出来。他左看右看,根本认不出自己在哪儿。这是片晨光笼罩的原野,一串串花瓣尖长的橘黄野花在迎风摇荡。空气湿润清凉,带着点雨后的寒冷。
他寻觅了好一会儿,终于在这陌生的世界里找到了熟悉的事物。在数公里外,唐池山脉的轮廓连绵起伏,像一条苍龙伏卧在地。
罗彬瀚抓住蓝鹊湿漉漉的手臂:“我们在哪一边?”
“哪一边?噢噢,你是指星层?我认为我们还在万虫蝶母寄宿的星球上,不过……”
蓝鹊环顾周围,然后像盖棺定论那样说:“我觉得事情已经结束了,你注意到那些橘黄色的花了吗?我经常在山里看到它们,但不是这儿。而是另一边。野人们管它叫做‘信使花’。当它开放时说明收获水果的时候到了。但这种花对环境的要求很高,我不认为它能在低以太地区生存。这里肯定发生了非常巨大的变化。”
“是啊,我看出来了。”罗彬瀚盯着她的脸说,“还好我身上没长蘑菇。”
“你在说什么啊,罗瀚?这不就是你做的吗?”
罗彬瀚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但蓝鹊看起来如此笃定,以至于令他不敢断然否定。他向蓝鹊描述了自己能够确信是现实的部分:他们两个坐着飞行器,看到巨人在山脉上中战斗。
“然后我看到一个女人。”罗彬瀚不太有把握地说。
“你确实是这么告诉我的。”蓝鹊认可道。
“那你看见了吗?”
蓝鹊摇了摇头,但这一次她没有再向罗彬瀚宣布那只是个单纯的幻觉。他们只是互相困惑地望着,但这一次罗彬瀚却没有心焦如火,只是有点沉甸甸的感觉。他模糊地感到蓝鹊的说法至少是部分正确的——事情已经暂时结束了。
他马上想到了荆璜和莫莫罗。可山脉的方向既没有红云腾空,也没有银晃晃的发光巨人。目睹他飞入天渊的雅莱丽伽同样没有找来——关于这点他现在倒还觉得挺庆幸的。
“我们去那里找找老莫吧。”他对蓝鹊提议道。
蓝鹊同意了。她站起身,稳稳地站在地上。她的木头新装在关节处似乎相当笨拙,靠柔韧的根须提供弯折空间。这不免让蓝鹊走路时显得有点摇摇摆摆,像棵刚从地里拔出来的树。但她仍然很高兴地来回踱了几步,然后撩起自己青藤组成的长发。
“你看看这个。”她对罗彬瀚说,“我小时候遇到的生之叶法师就是这样。她的皮肤看起来像树叶,头发也是藤枝长成的。我经常看到她的头发开花,还有鸟钻进里面唱歌。但那不是工作服,而是她得到的森林祝福——在我进入白塔以前还以为所有的法师都和她长得一样呢!如果我通过法师考试,我肯定会做一套这样的法袍,不过我觉得湖光叶的质地更适合做皮肤,至少关节的部位得改良一下。你怎么看呢,罗瀚?”
罗彬瀚觉得这造型确实很漂亮,且也很有法术专家的派头。他并不介意装成鸟给蓝鹊唱唱歌,只可惜他的嗓子还哑着,而且四肢无力,差点站不起来。
蓝鹊马上过来扶起他,建议他再休息一会儿。但罗彬瀚已经无心等待,蓝鹊只好用木头手臂撑着他,跟他一起走向数千米外的山脉。
道路在蹒跚的脚步下显得格外漫长,罗彬瀚这才想起了他们的飞行器。他向蓝鹊打听那寂静号公共财产的下落,结果蓝鹊却告诉他飞行器已经完蛋了。
“你真的不记得了,罗瀚。”她说,“是你把它弄坏了。”
罗彬瀚无印象,只好让蓝鹊讲讲那究竟是怎么回事。他看见木头女孩把手指搭在下巴上,发出邦邦的敲打声。
“我只能告诉你我看到的部分。”她沉思着说,“你告诉我你听到了一个女人的歌声,但我却没有听到你描述的声音,然后你开始自言自语,说着关于山和龙的词。当时我认为你陷入了某种精神幻象,毕竟那在以太之潮中是很常见的。可接下来我发现你一直攥着那个从月境带来的礼器……那是件很奇怪的事,罗瀚,我可以坦白地告诉你,在你对着山脉发呆的那段时间,我已经偷偷把它从你口袋里拿走,放在我自己的座位底下,因为我担心你会做出什么冲动的事。可突然间它又不知怎么回到了你手里,而我完没有察觉出任何施法迹象——或许那时我被其他东西吸引了注意?你在我阻止前就抛起筹码,又重新接住它。”
“我重新接住它?”
“对。然后你的状态明显有点不对。我没法举出太多的证据,但那时我觉得你好像变成了另一个人。不是那个粗鲁又狂躁的你,而是……你让人觉得很优雅,但又有点可怕。”
罗彬瀚的脸扭曲了。他想象不出蓝鹊描述的样子,他平时喝咖啡都用筷子替代搅拌棒。
“我也觉得那不是你。”蓝鹊诚实地说,“你被某种东西附身了,罗瀚,当时我就是这么认为的。那肯定是给了你礼器的月境生物做的,我本想让它把身体还给你,可是当时它看了我一眼……我的工作服突然失去了动力,后来我发现核心里有一个零件变成了水晶体,影响了信号传递。我只能看着你走出去——从空中走出去。你直接穿过了飞行器,好像踩着绳子那样升起来。你在空中停留了一会儿,然后就完消失了。那时我被困在飞行器上,想要飞上去把你接下来,可突然间我的工作服就完停摆了。”
“你是说它坏了?但你现在又能动?”
“不,不,它没有损坏,除了一个可替换的小零件变成了水晶。奇怪的是那段时间它却完失效了,所有承载在上面的法术被暂时性地消除了,你能理解吗,罗瀚?就好像我掉进一个以太都无法存在的地方,一个……完虚无的地方。我很难解释那种感受,但当时我真的非常害怕,幸好那种感觉很快就消失了。我的工作服恢复了运作,天亮了,还在下以太雨,它激活了这片土地的生命力,还让我的工作服也发芽了。我在雨里飘来飘去,终于发现你睡在那个地方。”
蓝鹊有点僵硬地笑了两声,然后说:“这真是奇怪的遭遇。所以你呢,罗瀚?你记得的事又是怎样?”
罗彬瀚失神地摇摇头。
“你什么都不记得?”
“不,我都记得,”罗彬瀚说,“但我他妈的没法解释。”
他的答案更加强烈地激起了蓝鹊的好奇心。在白塔学徒的强烈要求下,他只能舔了一下干枯的嘴唇,试着描述他那怪诞的噩梦。
“我看到一个黑手套的人接过了筹码。”他对蓝鹊说,“他说要下雨了,然后天上下了血雨。他拿着我的眼睛走出人头船……”
“人头船?”
“别问我。他走出人头船,这时天上部都是发光的线……”
他们在原野上艰难行进了好半天,罗彬瀚总算磕磕绊绊地讲完了他的梦。蓝鹊神贯注地听着,像是在审查一件非常重大的事。当罗彬瀚停止言语后,她庄严地点了点头。
“我明白了。”她说,“但我觉得后半段还有点模糊,你能稍微详细地复述一下吗?”
“行啊,从哪儿开始?”
“人头船。”
罗彬瀚看了看蓝鹊的表情,用认真的语气告诉她:“你还是别研究这事儿了。”
“好吧,可是……罗瀚,有件事我还是要告诉你。当你——或者依附你的某个古约律升到空中时,我注意到那时天上正好有两颗星星在闪烁,就在你的左右两边。你从外套底下拿出了那把仙子的刀,刀上燃烧着火。我忍不住想那个画面就像是……”
“别想了。”罗彬瀚说,“反正这事儿完了。”
他们继续向前走。蓝鹊果然不再问关于噩梦的事,但罗彬瀚心里却忍不住去想。他并没有说出部的细节,比如梦境最后那张酷似周雨的脸。
那让他心头莫名沉重。当他们走到山脚下时他张口呼唤道:“蓝鹊。”
“什么?”
“为什么飞蛾会扑火?”
蓝鹊吃惊地看着他。
“这算什么问题?罗瀚,原因有很多啊,迪斯亚灵魂蛾以火焰为食,梵伦伽蛾依靠温度来决定后代的性别……”
“不是,我就说普通的蛾子,没啥能力的那种小飞虫,你懂吧?”
罗彬瀚艰难地踏上山坡,然后继续问:“它们为什么要扑火?那真的是因为它们喜欢光热?”
蓝鹊笑了起来。
“当然不是啊,罗瀚,你在想什么?那完是个意外——很多昆虫依靠日月的光照来判断方向,那是它们的天然习性呀。可是后来地上也有了火,那干扰了它们对方向的把控。它们当然不是想着要烧死自己,只不过是因为灯火而迷路了……这听着有点残酷,对吧?不过那真的很难避免,除非你买了白塔的护蛾灯!你见过那个吗,罗瀚?那是个很有意思的小道具,我希望有机会能送你一个。”
罗彬瀚对护蛾灯其实不太感兴趣,但蓝鹊的话不知怎么给了他一点安慰,让他胸中的大石略微轻松了一点。
他们翻过山岭,找到了躺在树下的莫莫罗。后者正睁着眼睛望着天空,看上去没受什么伤,只是表情带着点困惑。
罗彬瀚上前拍拍他:“老莫,少爷人呢?”
莫莫罗也不知道。这下搀扶罗彬瀚的变成了两个人,三人组继续深入山脉,寻找行踪不明的荆璜。当最后的残雨彻底停歇时,他们终于在绝壁下发现了目标。
被绝壁包围的山谷开满了花树。红白之花如云霞辉映,荆璜背对他们,倚坐在一棵桃花树下,仰头望着花枝。
罗彬瀚终于感到胸口的重担消失了。他大步走上前去,揪起荆璜的头发。
“喂,少爷,你一个人坐这干嘛……”
荆璜的头随着拉扯仰了起来,如木偶般空洞无力。
他眼中的神采已然干涸了。
199 二类结合伦理学(上)
赶来的雅莱丽伽伸出手,摘掉荆璜发上的一片花瓣。
“他需要时间。”她说。
她从地上站起来,抱着荆璜走向飞行器,像是已经结束了一切的讨论。罗彬瀚不顾生死地伸手拦住她:“就这样?”
“就这样。”雅莱丽伽说。
“少爷得昏多久?”
“一段时间。”
那肯定不是个有良知的答案,即便是雅莱丽伽也不行。她在罗彬瀚孜孜不倦地瞪视下又补充道:“这一次不会太长。”
“这怎么判断的?”
“他的左手还在。”雅莱丽伽说,“如果真的足够严重,他身体的机械部分会脱落。这次他只进行了一半。”
她的回答让罗彬瀚安心了一点,但同时忍不住问道:“这一次?”
雅莱丽伽晃着尾巴:“宇宙有很多意外。”
那确是事实,但罗彬瀚觉得无法令自己满意了。他沉着地指了指天,又指了指地。
“您老人家看看这天上的星星,地上的野草。”他说,“它们不是星星,也不是野草,它们都是我头上的问号。我说真的,少爷他到底整啥呢?”
雅莱丽伽看了看旁边的蓝鹊,在片刻考虑后说:“他在接受考验。”
“考验啥?渡天劫呐?整得跟一泣血杜鹃似的,能不能给孩子一点平凡的童年生活?再这样我报警了啊。”
这番话又令他的屁股毫无悬念地挨了一鞭子。那疼痛实在难忍,但这一次罗彬瀚没有退缩。他觉得这事儿的后果已经超出了自己的容忍底线。
“我们今天必须把话说明白。”他捂着自己的屁股坚持道,“不然咱们盆死角破。”
雅莱丽伽一尾巴把他扫进飞行器里,然后带着他、莫莫罗和蓝鹊起飞。她毫不停留地穿越通道,一路返回寂静号中。途中罗彬瀚过度专注于逼问情报,半天才发现到他们穿越湖面的时间是下午。
他吃惊地意识到黄昏的时限已经不复存在,但很快就无心再理会这种细枝末节。和雅莱丽伽的对决容不得丝毫分心,稍一犹豫就会败北。
飞行器停入维护区。雅莱丽伽抱起荆璜,笔直走向后者的房间。罗彬瀚怀着必死之心继续跟随。
“为什么少爷走哪儿哪儿出事?”他用∈递给他的铁盘子捂住屁股后说,“还有他怎么就躺了?因为他把人星球给绿化了一遍?”
“那不是他做的。”雅莱丽伽说,“他还没来得及完成。有人抢在了他前面。”
“谁呀?我啊?”
雅莱丽伽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罗彬瀚感到心头发毛,但这一次他决定死不罢休。
“之前我醒来的时候从嘴里吐了个筹码似的东西。”罗彬瀚说,“波帕不是也被人送了一个吗?我看着和那个挺像的,不过我的是白色的。我把它扔了一下,就做了个奇怪的梦。梦里还出现个神叨叨的男人。你知道那个男人是谁吗?”
“我不知道。”雅莱丽伽说。她的语气没有任何问题,但不知怎地罗彬瀚就是认定她在撒谎。
“那男的还弹琴。”他故意说,“你之前不是提过你前男友吗?说是又会写诗又会音乐,他是不是你前男友?”
雅莱丽伽置若罔闻地走进荆璜房间,把怀里的荆璜安置在墙角。她对着荆璜的脸审视了一会儿,然后掏出梳子帮他理了理头发。
罗彬瀚站在旁边,暂时停住话题。直到雅莱丽伽收起梳子,他才像恍然大悟似地说:”我知道那个男人是谁了。”
雅莱丽伽侧眼看着他。
“我在梦里听过一个名字。”他说,“那人头船好像在不停地骂他叛徒,还叫出了一个名字,那名字真是特别的长,叫宁巍峨·那人神父·啊啊渴死。”
雅莱丽伽的尾巴猛地弹动了一下,肩膀的曲线紧紧绷住。罗彬瀚假装没有看到,又抠着自己的耳朵说:“也可能是您威啊·拿人绳斧?拧威亚·哪任神父?”
“纳壬什芙。”
话刚出口雅莱丽伽就咬住了嘴唇。她表情沉着,但加快摇晃频率的尾巴透露了她的懊恼。那实在很不常见,罗彬瀚猜想是倒在墙角的荆璜干扰了她。
“宁威尔·纳壬什芙·阿尔蔻勒克斯。”他清楚地吐出记忆里的发音,再一次问雅莱丽伽,“这个人是谁?他和少爷什么关系?他到底想干什么?”
雅莱丽伽不言不语地盯着他,像在重新审视他的盆子是不是合适。
“你的手好了。”她说。
罗彬瀚举起右手瞄了一眼。雅莱丽伽是对的,但那现在不重要。
“先说这个纳壬什芙。”他强调道。
“最好别经常提这个名字。”
“咋地?说了会招食死徒啊?都啥时代了还玩魔法小棒棒?”
“会有乌鸦盯上你。”雅莱丽伽说,“你可以叫他‘蛇’。他认识船长的父母。”
“所以他是来帮咱们的?”
“不。他已经死了,他的灵魂属于第一原种,只有执行献祭的人才能见到他。他给予你多少,你就要付出多少。”
罗彬瀚下意识地低头扫遍自己身。他不敢说毫发无损,但至少没感觉出哪里丢了重要零件,不免怀疑雅莱丽伽是在危言耸听。
“他是不是还会变成你亲近的样子来骗你?比如你的好朋友?”
雅莱丽伽没有直接回答,只是简单地说:“他诡计多端。”
这还是罗彬瀚头一次听到雅莱丽伽这样评价别人。那感觉的确有些新鲜。但他并没觉得那梦里的黑手套有何狡诈之处,至多是像个喝醉了酒的精神病患。
“你说他认识少爷的父母,这算有仇还是有恩?”
“他很关心船长的母亲。”雅莱丽伽说,“他和船长母亲的师兄走得很近。当她住在山中学习戒律时,他看着她一点点长大。”
罗彬瀚企图梳理这里头的伦理关系,但缺失的信息仍然很多。他在沉思片刻后总结道:“他是少爷他爹的精神干岳父?”
雅莱丽伽显然不怎么喜欢他的说法,但却没有过于强烈地否认。罗彬瀚着实被这个消息震动了一下——他早知道荆璜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但突然之间他瞥见了其中的一点细节,就好像书里的人物跳出纸面,那感觉怪到没法形容。
他一时不知该如何继续提问,可又实在是好奇极了,最后只能对雅莱丽伽恳求道:“再跟我讲讲他精神干姥爷的事儿?”
雅莱丽伽考虑了一下:“别和他吵架。”
“啥?”
“别和他吵架。”雅莱丽伽重复道,“这是我听船长说的,他没解释过原因。”
“行,那我回头自己去逼供少爷。”罗彬瀚说,“下一个问题,他爸妈怎么回事?敢情一家子都是神仙?”
雅莱丽伽眨了一下眼睛,迅速地扫视整个房间,就好像屋里还躲着第三个听客似的。直到她把四壁空空的房间检查完,才转头对罗彬瀚说:“船长很少提他的母亲,但我确实知道他的父亲是谁。”
罗彬瀚竭尽所能地竖起耳朵,听雅莱丽伽揭晓那个悬置已久的答案。
“他是无远星教育院的管理者。”她快速而平淡地说。
这词对罗彬瀚还不算太陌生,但也有些日子没接触了。他不得不稍微回忆了一下这个世界的政治版图,然后终于意识到雅莱丽伽说了些什么。
“他爹是无远人?”他高声说,“跟法克是一个地方的?”
“0312是第三代。”雅莱丽伽意味不明地解释道。那在罗彬瀚听来既没撇清什么也没说明什么,但紧跟着的内容就大不相同了。
“无远是一个去政治化的工程师文明。”雅莱丽伽继续说,“他们没有婚姻制和家庭制,所有人都根据基因蓝图计划进入培育阶段时的序列编号命名。0312就代表第三代基因蓝图的第十二个被培育者。当他们离开培养舱后会直接进入教育院,完成所有学业测试,按照评估结果分配工作任务——船长的父亲是这个评估流程的最高决定人。在整个过程中不存在固定的指导者或陪伴者,所有的学习和答疑过程都将由基地系统本身完成。他们也可以按照自身意愿选择社交对象,但不存在任何社会性制度用以保证他们之间的关系。这是船长离开的原因之一。”
罗彬瀚张大了嘴。他差不多能听懂雅莱丽伽的每一句话,但组合成段落就变得不可捉摸。
“啥意思?少爷跟他爹怎么了?”他试探着问。
雅莱丽伽只好重新组织措辞。
“他们不是父子。”她说,“在无远的概念里没有伦理关系,他们只是基因密切关联体,就像你和一只植入了你基因的老鼠。”
200 二类结合伦理学(中)
雅莱丽伽提出了一个罗彬瀚从未设想过的情况。荆璜的父母确实存在,并非遥不可及的模糊概念,而是像他自己的父母那样有名有姓,还有工作和户籍。这些突然贴到他脸上的细节反倒叫他丧失了真实感。而且他仍然记得自己的幻觉中看到的女性,形象简直像是荆璜的异性翻版。
他想向雅莱丽伽打听打听荆璜母亲那边的事,但雅莱丽伽正是事务繁忙的时候。她告诉罗彬瀚自己在外头还有一点善后工作,而鉴于荆璜暂时丧失了意识,他们不能长久逗留在一个地方。
罗彬瀚从她的话里听出了风紧扯呼的意图。那确实比起回答他的问题更紧急,再说关于荆璜父亲的消息也足够他消化一阵子。所以最终他还是放任雅莱丽伽离开,把这段难以置信的婚姻关系留到下一次再追问。
雅莱丽伽如风一样走出去。罗彬瀚则有点彷徨地溜到荆璜旁边,习惯性地揪了一下后者的头发,又扒开眼皮看了看。那感觉就像在摆弄一具制作精细的皮偶,让他马上就不舒服地松开了手。
身世的命题依旧困扰着他,令他想起过去荆璜住在他家里时的一些细节。比如,荆璜在梨海市所看的那些电视剧——尽管他没表现出任何赞赏意味——似乎部都是以女性为第一角色的,里头或许还会加几个恋爱用背景板雄性,但据罗彬瀚所知那从来不是主要看点。有段时间罗彬瀚还在自己的视频网站付费账号里发现了《巴拉拉仙女堡》和《魔兵美少女》的最终集观看记录——他老妹从小学开始就不喜欢这种题材,只爱观赏健美型男明星的屁股和胸肌。
当时罗彬瀚把那归结于修真外星人对动物生活的猎奇心理,可如今他感到事实似乎不尽如此。那是否在某种程度上反映着荆璜的童年环境?又或者只是对生父的敌意迁怒到了所有“父亲”角色身上?
无远。罗彬瀚每想到这个词,脑袋里总是马上跳出法克的脸。他认识法克的过程和周雨有关,具体的细节如今已经有些模糊,但他仍然记得那是在一家医院里。当时法克是一家医药公司的程序员,去探望某个陷入长期昏迷的同事。
罗彬瀚已经忘了他和周雨为什么会去那家医院,但周雨似乎也认识法克那个昏迷的同事。罗彬瀚只依稀记得那人姓雷。
后续的事情充满了做梦的感觉,他只能断续地拼起一些前因后果。但是无论如何,法克给他的印象并不糟糕。
实际上法克在跟普通人相处的态度上绝对比荆璜要好得多。他既会带着普通的百合花去探望昏睡多时的普通同事,也能正常地和罗彬瀚谈论电影或者。罗彬瀚不记得他怎么笑过,但也从没见他对陷阱带的原始居民们横眉冷目。走路时一直跟别人保持半米以上距离,即便没车也会严谨规矩地等待绿灯,偶尔宣布些超常的话语比如“绝不加班”。
一个友善、内向、平凡中又带着点奇特性情的光头码农,这就是被荆璜称为“0312”的法克留给罗彬瀚的印象。他实在很难把对方跟雅莱丽伽口中描述的无远星联系起来。
罗彬瀚在对法克的回忆中走出荆璜的房间,去往温室的方向。他是习惯性地去找蓝鹊,想跟她打听打听关于无远星的事,结果却扑了个空。温室里没有那个木头壳学徒,只有马林坐在桌边,桌上摆着一套颇为复杂的金属仪器。
“你这是在干嘛?”罗彬瀚问。
马林告诉他自己正在给火焰虫去毒,好继续做酿酒的原材料。罗彬瀚盯着他的脸看,估计他在身体上已经恢复得差不多了。
“你少喝点吧。”他对马林说。
“干嘛这么小心?”马林答道,“换个器官也许挺贵,但修复一点酗酒损伤又花不了多少。”
“你现在有钱?”
“写几首曲子就有了。”马林耸耸肩,“我看这件事就挺适合写曲子的,只要别把咱们那位船长的真名透出去。”
罗彬瀚反应了好一会儿才知道马林指的是什么。他不清楚马林现在究竟知道多少,也不敢告诉对方自己在这事儿里参与的部分,只能旁敲侧击地向马林打听经过。
“看来咱们那位船长确实有些特别。”马林说,“我去参加了暑圣日祭典,确实是一场狂欢,但没我想象中的那么刺激。我本以为他们会搞点末日的传统节目,比如临时婚礼、野外群媾、动物……”
正在喝果汁的罗彬瀚被呛得咳嗽起来,赶紧对马林警告道:“船上有没成年的呢,少胡说啊。”
“你在搞形式主义。”马林满不在乎地说,“这船上不可能有真正的‘孩子’,好吧?你们他妈的是海盗,连你都揍过星际警察,没人会被几个**的玩意儿吓到。”
罗彬瀚承认他的说法确有道理,但仍然坚持要培养一种道德上的仪式感,并把荆璜和星期八统统划到未成年组。
他的心底仍在纠结无远问题。当马林把试做的火焰酒递过来时,罗彬瀚对他问道:“你说如果一个人出生就没爹没妈,那他是什么感觉?”
“你指孤儿?”
“也不是。”
罗彬瀚考虑了一会儿措辞,然后说:“不是那种死了父母的,而是生来就没有父母。不光他没有,周围的人都没有,他就不知道有父母这个概念存在。”
“懂了。”马林说,“你想问公养制?那在联盟不常见,但也不算特别稀罕。圣融晶使就是那么干的。它们靠一个所谓的圣地来培养后代,然后再交给专门的教导员抚养。那肯定比碳基生物的婴儿好对付得多啦,所以通常没什么问题。它们甚至都不存在基因上的亲戚,当然也就没有父母,在我看来那对它们没啥困扰。因为它们本来就不需要嘛!你想想你也没有子宫,这不会困扰你,因为你从来就没觉得自己该有。如果你突然有了,那反倒要叫你不知所措了。”
罗彬瀚被他的比喻震住了,情不自禁地护住自己的肚皮。他经历了一番激烈的思想挣扎,然后沉痛地问道:“那如果突然间有了呢?”
马林大吃一惊:“你有了?怎么来的?”
“我他妈说的是父母啊。如果圣融晶使突然有了一个亲爹,或者有了一个儿子,你觉得那会怎么样?”
马林呆呆地想了一会儿,然后迟疑地说:“我想象不出来那种场面。那完不符合它们的社会认知,它们的母语里都没有‘父亲’这个单词……那肯定会让它们很震惊,没准还会串电流。那是它们在思维紊乱时会有的表现。”
“所以它们会对自己的这个亲人怎么看?”
马林彻底答不上来了。罗彬瀚感到心情愁闷,几口就把杯里的酒部灌进了肚中。
“你觉得取消婚姻制会不会更好?”他有点晕晕乎乎地问,“我没看出婚姻能让爱情更长久,也许取消了也不坏?”
“那得取决于具体情况。”马林也有点伤感地答道,“而且你搞错了,朋友。婚姻制可不是为了爱情准备的呀。那关乎权力、地位、财产、继承……除非这些东西你都不要,或者都没有。如果没有婚姻,你母亲怎么能在离开时拿走属于她的赔偿呢?那至少会让共同利益体的背叛者付出点成本。”
罗彬瀚想了想,还是承认马林说得对。他的母亲和他本人的确都在婚姻制中获益匪浅。
“我还是搞不懂这个问题,”他有点晕乎地说,“你还记得沙斯吗?你说他的父母结婚了吗?”
“我猜没有。”
“但是我记得蜥魔对伴侣的忠贞要求很高?”
“那是对于同类,我可不保证对异类也肯定是这样。二类结合的后果通常都不怎么样。你们书架上不是摆着那本白塔法师写的大作吗?你还没读过?”
“哪本?”罗彬瀚茫然地问。
马林好像也记不太清楚书名了。于是他跟罗彬瀚互相搀扶着走回舰桥室,去找他提过的那本书。它果然就摆在舰桥室的书架上,很早以前就已被罗彬瀚瞄到过。
罗彬瀚栽进旁边的软座里,把那本书抓到膝盖上。他以前只觉得这书标题奇长,而如今才注意到它的封皮到底画着什么:正面是沙漠和天空,反面则是幽黑的深海。
他打开了《游鱼与飞鸟——二类结合现象在各星界民间传说中的异同比较》。
201 二类结合伦理学(下)
前言:一首颠倒的歌
在有机会正式接触到微语言学研究以前,我曾经是一名主修仪式学下属死灵残信解析的初级学士,也即是通常我们所说的“守塔人”。
那段日子里我刚刚通过法师资格考试,因而暂时性地获得了额外的闲暇和金钱,同时却面临着更多来自本塔常规**务的持续压力。正如绝大多数新晋的守塔法师一样,我既对崭新而开阔的学习生涯充满向往,又因前途未卜而不免内心惶恐。为了应对这种压力,我所采取的做法是在职权允许范围内尽可能多地运用我所擅长的专业技能。
考虑到本书可能存在的那些对白塔法术体系不甚了解的读者,我将用一个较为通俗而夸张的方式描述我当时的主要娱乐活动:我把那些从外头收集来的,还未正式进行鉴定封存的法术物品简单分类,从中取出特征明显的古物,以性质测试的名义提取它们内部蕴含的死灵残留信息。具体表现常常为我坐在一张接骨木拼成的圆桌前(这材料不是必要步骤),花一到两个小时用尽可能少的以太颜料(作为守塔人能调动的资源而言已算很奢侈)绘制荷玛加恩符文,再根据古物的材料和外观猜测它的源头,寻找对应语系的咒文。如果我能做对这流程中的每一件事,且这件古物确有某些特别的历史,那么桌上便会冒出一个徊荡在过去的亡魂,向我昭示它离世前最后的景象。
对于各星界古语言史的学识浅薄时常使我走入线索的死巷,不得不凭着运气和直觉乱闯乱撞。这些试探十之七八会以失败告终,极少数的成功则令我欣喜若狂,并因年轻莽撞而把它们归之于自己的才能。如今回想往事,我需要指出那其中是有许多偶然因素存在的。
我很愿意花费大量篇幅来谈谈我那屈指可数的几次成功经历。譬如我曾听到一位巫王的护卫骑士在临死前对某个敌人发出的怒吼,从秘银盔甲上提取的残信显示他在生命中的最后一刻怒容满面,视线却朝着低矮的地面。结合他所使用的种种陀瑞珥天壁系的俚词,我推断这段遗言的付与对象极有可能是一只石心孵化者。
还有一次我试着提取了几块磨成印章的骨头,得到了一位三头十二臂的女武神形象。她的两个头容貌狰狞,而中间那个却美丽无比,,是用以施展魅惑术的法术媒介。在生命终末时她浑身鲜血,腰上挂着人头与静默学派的暗月符文,口中高颂拉戈贡王的多个化名。这肯定也是一位殉道者。
基于我所使用的法术特性,我在古物中认识的新朋友们往往没有一个不是惨遭横死、满怀怨愤。而唯独一次并非如此。那天一只林妖找到了我所负责接待的塔门前。她交给我一面破损的镜子,并抱怨它的歌声频繁地引起路人好奇,给森林招惹麻烦。她屡次试图将之丢弃,结果镜子总是自己回到原处——某个被地震所暴露出来的古代王族山陵(事后的鉴定证明那面镜子内侧有一个用归乡石粉末写成的返回咒文)。那镜子的屡次返回激怒了她,令她不惜远跨三个世界找到传说中愿意收集各种诅咒物品的白色尖塔。
我谨守职责地接受了她的保管要求,且马上注意到这镜子的不同寻常之处。它无疑是古老的,在样式上带有明显的精灵类风格,然而其工艺和材料处理上却与精灵的手法大相径庭,几乎可以认定是由人类工匠技艺和法师附魔共同完成的仿制品。这令我对它不报希望,但仍然在无聊中对它进行了残信提取。
出于阅读趣味性的考虑,在此我将略去那些繁冗而枯燥的施法过程,以及比前者耗时百倍的纹章学和材料学考佚过程。在那段时光中我尤其感谢两个人,一个是我的微语言学指导者,时任本塔第五级执钥法师的笛风·鱼吟(本书完成时他已是塔尖法师的强力候选人之一);以及尊敬的杜兰德人达达獭克先生,他和他的糖果店因其区位优势和极其周到迅速的外送服务,使得我在和古籍的漫长战斗中不至晕厥而死。
最终,我依靠一种源于艾森岛精灵语反溯出的仙子咒文成功提取了那面古镜上的残信。得出的结果,尽管不能说具有多大的学术意义,却足以叫我在私人层面上大开眼界。
镜中提取到的残信,其主体部分是一位衰老的精灵巫妪。由于大多数精灵的衰老、死亡和风化皆在瞬间完成,我还从未见过如她那样老态龙钟的精灵类。她那宛如人类般老态龙钟的形象,以及对此表现出的泰然安详都使我印象深刻。而在她生命消逝前的最后一刻,她未对自身命运置以任何评论,只是以类艾森岛语系的精灵语唱了一首歌。
当时,由于我在施法过程中忽略了一项重要因素,导致她唱的每一句歌词都完颠倒,迟迟未能解开歌词的意义,直至数年后我协助本塔法师进行一项关于折射法术的研究,才突然意识到“镜”这一要素极由可能会介入我独立的残信取出仪式,使这个过程添加上“颠倒”的概念。我立刻翻出当年所留下的歌声记录,重新尝试破译工作。
该歌的歌词经笛风·鱼吟勘审,并经我简陋而直白地翻译,其大意如下:
精灵的骑士来到少女门前,
看见她正拿水盆清洗衣物。
他知爱意正将两人牵系,
然而凡人之誓无可信任。
他不愿留在那凡人的村庄,
戴上苍白卑琐的金银指环。
于是他说:
我愿起誓和你结为夫妇,
但先请为我做一件套衫。
它不能露出褶缝与针脚,
在无水的枯井里头洗濯。
最后挂去荆棘丛中晾干。
那荆棘自创世未曾开花,
如此我们便是命中夫妇。
少女听见情人所言,
知他心中所思所想,
于是她说:
我愿为你缝制这件套衫,
但先请你为我找来材料。
必要选在沙滩与海洋中间,
让公山羊用犄角犁开土地。
播种时洒下胡椒种,
再拿皮革镰刀收割。
请你种出缝衣用的,
芫荽、鼠尾草、艾菊和百里香,
再用孔雀羽束来我的门前,
如此我们便是命中夫妇。
这首歌至此再无下文,因而我无从判断歌词中的两位主人公究竟结局如何。但这过程中所描述的情节使我联想起了一个关于白塔起源的说法,也即是“精灵起源说”。
鉴于本塔对学术公开向来持积极态度,我将在此直接向诸位非法师的读者们做出解释:尽管秘盟在现阶段上宣称白塔最早起源自陀瑞珥天壁系的几个联合巫师城邦,但几大主流学派从未放弃过自己作为最先发源者的主张。除却秘盟所组织的议会,银辉、桐石、圣栎是最为强势的三派,而此外的说法也未被完否决,其中有一种说法尤受民间的欢迎,即是认为法师最早源自于精灵和人的结合。精灵骑士与人类少女的婚姻诞生了具备法术资质的第一代法师,由此将以太的秘密流泻入凡人社会。
这一起源传说,或者民间故事,恰与我所听闻的亡灵之歌相互吻合。这种巧合使我产生了高度兴趣,而正好彼时我野心勃勃,预备申请去建立属于自己的附属法师塔。那意味着我必须拿出与之相称的研究成果,且能独立经受住任何水平的法师问询。
这就像是冥冥之中的安排。我即刻决定以此作为出发点,从其语系特征追溯法系起源,彻底探明这段历史的究竟。这场旅途远比我预想为久,最终导致我几乎游遍了联盟的各个星界。其中的过程说来繁琐,但追究这一切的源头,那首颠倒的歌是鼓舞我出发的最初动因。
考虑到传说在流传过程中发生变种的可能性,我扩大了自己的搜索范围,在各个星界追寻任何关于“人神结合”的近似传说。那最终对我的论文命题并无太大帮助,却意外使我注意到了另一个饶有趣味的事实:所有这些传说,只要能够锁定其确定的原型,其本质几乎都是古约律生物与低以太地区文明生物的结合。
那当然并非绝对的断言,但在我搜集的大量资料中,有近乎九成以上的案例均符合这一规律,较为典型而又具备地域性特征的有:梦幻界的精灵骑士传说、崇宏乡的永无岛传说、无远域的玉音女传说。
更多的传说则具备某种程度的普遍性,尤其在陷阱带区域呈现出极为混杂的状态。共同之处在于,理识侧往往被表述为“人”(或当地占有统治地位的物种)的一方,而约律侧则被冠以许多实际并不精确(甚至是完错误)的身份描述,常见的身份描述包括:神女、神王的公主、天国骑士、妖魔、人鱼、青春不老者、自然或元素的精灵(被如此描述的古约律往往并非真正的精灵类)。
我将所有的故事类型大致区分为以下几类:
一、天国骑士类。该类型传说的核心意象在于,具备某种武力功能的“骑士”因某种使命而来,并与当地的异性缔结婚姻,最终则因伴侣打破某种戒律而永远离开。
二、羽衣类。这一类的传说往往与“神女”(但不必要是女性)的形象相联系。与第一种类型相比,其与凡人的结合具备某种程度的非自愿性,控制其去留的关键意象即为“羽衣”——抑或者豹皮、羽毛、纱裙,种种根据其主人公的身份而定。而最终“神女”也将因“羽衣”复得而离开。在此类型中亦有较为独特的分支,譬如生在蜗牛壳中的仙女,又或者以魔药、咒语、赐福而从凡人转变为“神”,因此不得不离开凡人世界的案例。除此以外,“被长辈发现禁忌的婚姻”和“遭到伴侣的遗忘和背叛”亦是经常出现的离开(甚至是死亡)原因。
三人鱼类。此类型的核心要素并不在于“人鱼”的物种,而在于作为“神”一方的主动性。在这类传说中往往仅存在单方面的结合意愿,而未能得到“凡人”的回应,最终却同样导致毁灭性的后果。同类的案例包括向阳花传说与昙花传说。
四、……
以上的这些类型尚且不足以概括我所搜集的部故事,然而凭借这囫囵笼统的介绍,我希望足以使诸位读者共同领略关于二类结合现象在联盟各星界中是如何被描述和理解的。对于迄今为止我们所面对的前所未有的、复杂而混沌的世界格局,固然征服与解析是常用之道,而接纳与融合亦然。尽管古约律们往往并不存在赖以保证经济与人身关系的文明制度,它们对誓言——包括情话和婚姻——却仍然有着高度的重视。那种对契约灵活性和违约补偿条款必要性的无视往往导致悲剧结局,而联盟的法律和制度往往无法将之囊括在内。要理解这种事实究竟是如何发生,参考民间传说是一种较为便利而快捷的手段。
出于这一考量,我用旅途中搜集到的部资料撰写了此书。尽管其内容与我的研究目标相差甚远,而可敬的笛风·鱼吟遗憾地告知我这些资料无法为我的独立建塔提供任何形式的支持,我仍然决定将其对公众无偿出版,作为我这趟旅途的最终成果。
至此,再次感谢尊敬的笛风·鱼吟,以及达达獭克先生,是他出于友情而为我找到了合适的出版商。若我对此书有任何寄望,那便是能够为这两人带来少许欢乐,并让那首颠倒之歌的故事得以圆满——不仅在于精灵骑士和少女,而在我所收集到的每一个以不幸收尾的传说中。
202 神灵搭讪艺术家(上)
罗彬瀚垂着头,用双手抱住自己的脑袋。他心神激荡,浑忘外物,直到有人轻轻拉了一下他的头发,他才猛地抬起头,怀着强烈的希冀望过去。
站在那里的并非荆璜,而是留着木头外壳的蓝鹊。她帮罗彬瀚理了一下乱发,然后说:“罗瀚,你该洗头发了。它们现在都能给我的关节上油用。”
罗彬瀚现在确实有些不修边幅,但已无心再维持形象。他仍然用单手撑着脑袋,沉闷而冷漠地对着天花板发呆。
蓝鹊有点担心地问:“罗瀚?你还好吗?刚才我去了趟温室,发现我留在那儿的金雀草少了几个果实。你是不是把它当浆果吃了?”
罗彬瀚回想起他和马林饮酒前先喝的那杯果汁。他不知道马林是拿什么做的,不过里头确实飘着点类似浆果的黄色小球。
“那玩意儿有毒?”他有气无力地问。
“不,当然不,它在合理剂量内都是安的,否则我怎么会随便把它留在温室里呢?但是它会加剧酒精对神经的影响,那可能会让你们变得非常容易醉。我刚才还看到那个诗人在走廊里对着墙壁说话呢,他把那堵墙叫做美丽的康辛挪拉夫人。”
罗彬瀚发出了几声闷笑,但很快就因头痛而重新抱住脑袋。蓝鹊连忙从把手伸到腰间,这会儿她又给自己披了件麻布斗篷,腰上挂着一串药草袋。她从里头掏出一点粉末点在罗彬瀚的鼻子下。
“好点了?”她问道。
罗彬瀚点了点头,但其实并没觉得好多少。错误的饮酒方式只给他带来一点轻微的晕眩,真正让他头痛的是那些白纸黑字的内容。可蓝鹊自然不明白他的忧愁所在。她费解地端详着罗彬瀚的脸色,像在琢磨他为何看起来这么糟糕。
最后她建议罗彬瀚去泡个热水澡,然后晒晒太阳。罗彬瀚扒了扒自己的头发,又脏又打结,缠得像用过一整年的渔网。
他只好跑去洗澡,在热水池中继续发呆,泡得身皮肤都发白浮肿,直到∈忍无可忍地在浴室里放起了他老家的地铁终点站到站音乐,还模仿列车员的声调请浴池里的乘客下车。
罗彬瀚心不在焉地爬出来,差点把裤管套到手臂上。愤怒的∈立刻指挥机器人给他收拾打扮。那过程中罗彬瀚也完没上心,等走出浴室后才发现∈给他整了件特别诡异的黑色紧身皮衣,看着就像随时会从口袋里掏出副墨镜戴上。
他摸摸自己丝般柔顺又平添青春感的中分头,又瞅瞅脚上皮靴的粉红色鞋带,决定还是不去跟∈争论这个问题,反正这船上也没谁的打扮是符合他老家对正常人的审美标准的。
等他走回舰桥室后马上便开始后悔这个决定。蓝鹊竟然没有离开,依然坐在那里等着他。当她瞧见他这身穿着时便不停地发颤。由于她现在的外观,在罗彬瀚眼中看来那就是个闹鬼般疯狂抽搐的诡异木头人偶。
“我很抱歉。“蓝鹊断断续续地说,”你的新造型很不错,它让你显得很有精神!”
罗彬瀚怀疑她在嘲笑自己,但蓝鹊坚决不肯承认,还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特别喜欢他的鞋带。她邀请罗彬瀚一起去外头走走,好好晒晒太阳,罗彬瀚也想不出拒绝的理由。
他先撂倒了在走廊上和康辛挪拉夫人说话的马林,把这发疯的酒鬼丢给∈照料,然后才和蓝鹊一起走出寂静号。船外的旷野阳光灿烂,天气晴朗,让罗彬瀚骤然发觉自己已经连续对着那本书读了几个小时。
他嘴唇发干,思绪紊乱,完没留意旁边的蓝鹊在说些什么,直到蓝鹊用木头胳膊摇晃起他的身体。
“罗瀚,你已经盯着太阳看了十分钟了。”她警告道,“我不清楚这对你的眼睛是不是有害,但还是先告诉你一声,因为你是个粗心大意的人。”
罗彬瀚没法反驳她的评价,但也不觉得特别难堪。他抓着自己的头发说:“蓝鹊,我跟你打听一个事。”
“什么事?”
“玉音女。你知道这个词吗?”
“当然!”蓝鹊立刻说,“我注意到了你在读的那本书。那是鳍游之塔的塔尖法师在独立建塔前写的。它不算是正式的法术著作,不过在联盟境内流传很广,这也是因为秘盟觉得这本书有助于扩大白塔的影响力。其实我一直对鳍游学派很好奇——他们是鱼吟学派里最奇特的分支,实际上活动方式更接近旅法师,只是保留了传统的塔衔制度,他们简直就像学术版的生之叶……”
罗彬瀚没有心情去关切白塔法师们的流派问题,他打断蓝鹊说:“鳍游的事咱们下回再聊,先说玉音女。”
“噢噢,抱歉,我有点兴奋过度了。”
蓝鹊梆梆地拍了两下自己的脸颊,然后说:“我确实读过那本书,也知道那个故事。不过你为什么对它感兴趣呢,罗瀚?”
“觉得有点耳熟。”罗彬瀚说,“所以那书上讲的是真的吗?”
“这我没法向你保证,不过跞刃·鳍游提供的考证过程和细节都非常详尽。我想他不至于在这部分造假。”
罗彬瀚的脸色顿时变得更加难看。他实在很难掩饰这种糟糕的情绪,因此马上便被蓝鹊察觉了。
“罗瀚?”
“没事,”罗彬瀚转过头说,“我就是酒喝多了,胃有点不舒服——就是说,在无远域那里确实有一个仙女嫁给了凡人,然后被那个凡人出卖死掉了?这件事真的发生过?”
“不不不,你读得不够仔细啊,罗瀚。你说的只是玉音女传说的一个版本,跞刃·鳍游并没说它是真的,他只是承认了‘这个故事确有原型’。你想想看他对永无岛传说的评价,就会发现他对玉音女传说的评价是很保守的。那肯定意味着原型和故事间有很大的差异,让他不方便做太明显的断言。”
“我搞不懂你们。”罗彬瀚说,“既然原型和故事差别很大,那他是怎么把两边对上号的?”
“有很多办法呀。比如玉音女的特性:曾经是人间王国的公主,居住在南方的海岛上,吹奏的曲乐能够指挥鸟群。这些不常见的特征能把她和陷阱带里的普遍性传说区分开,而刨除掉其中典型的象征性的隐喻成分,那剩下的很显然就是她的原型特征。还有与她结合的凡人,在故事描述里被称为‘复国者’,那在普遍性传说里也是很少见的。记得吧?最常见的是农夫、牧民、骑士以及王子。我猜跞刃·鳍游肯定已经找到了和这个传说对应的原型人物,他的行文里显然就有这个意思,只是没有直接说出来。”
“那他干嘛不直接说出来?”罗彬瀚有点怨愤地质问道,“如果他真的知道了那是谁,不应该像前面几个传说那样直接说明白吗?”
蓝鹊简短地思考了一下,然后说:“那和前几个传说的情况不同,罗瀚。永无岛和精灵骑士的故事是在联盟建立前就开始流传的,但鳍游指出玉音女的故事要短暂得多,基本只在无远域范围内传播。他特意这么强调,或许是想告诉我们故事的原型人物仍然在世。他肯定不想吃**官司,再说这故事的结局也不太好,或许他担心那会给原型故事里的后人们带来麻烦。”
“好吧。”罗彬瀚说。他估计蓝鹊不可能再知道更多了,只能改口问:“你对无远星了解多少?”
“没多少呀,可能还不如你多呢,罗瀚。毕竟玄虹之玉是从无远域来的。”
“但你们不是到处都有塔吗?在无远域也应该有?”
“不,无远域还没正式纳入联盟范围呢!暂时还没有白塔法师获得在那里建塔的官方许可——我倒不敢保证没人偷偷做,但那肯定不会有官方报告了。毕竟无远域……那是个非常非常偏远的角落。”
罗彬瀚请蓝鹊尽可能详细地说说这件事。看得出来白塔学徒对此确实所知有限,在一阵苦思冥想后,她只能对罗彬瀚说:“过去联盟一直没有关注过无远域,顶上会议和白塔都以为那只是片断断续续的荒凉陷阱带。在无远星向联盟提交了‘天绝’雏形的技术说明资料以前,我们甚至不清楚天绝的原型是他们做出来的。那件事在中心城引发了非常大的骚动——就像是我正站在院子里研究曼德拉草种改良,后院的山里突然冲出一只猴子,递给我关于改良草药的套育种图谱,完整法术过程和原理解析。你能想象那有多震撼吗?紧接着没多久他们又发来了关于‘道绝’灾害的资料记录。在那整个行星年,智思城和中心城最大的话题就是讨论无远星提供的资料,以及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
“你们有结论吗?”罗彬瀚问。
蓝鹊摇了摇头:“对新文明的接触通常是由盗火者去做的,如果他没有在顶上会议披露,或者书记员认为那不适合外传,外界就没法知道其中的细节。不过我想情况很快就会改变了。”
罗彬瀚疑问地看着她。蓝鹊甩着自己头发上的藤花说:“你应该多关注点时事,罗瀚。在梦幻界的石心孵化者月陨以后,无远星就是下一个十月的候选。我不知道顶上会议现在讨论到了哪一步,但在我上一次封箱前,我的导师明确告诉我秘盟正在和无远域商议建塔事宜。”
她再没有更多的消息能告诉罗彬瀚,而罗彬瀚也已对这些宇宙时政感到心理疲惫。他们便一起沉默地走在荒野中。当蓝鹊用浆果和草籽引诱野鸟落到她头发上时,罗彬瀚静静地看着,想起跞刃·鳍游在他的书中记录的第一段民歌:
一位公主站在岛上,
既是主人也是宾客。
她的歌声引来鸟雀,
百花也愿为她盛开。
一个孩子落下尘世,
他来自遥远的天空。
石头星星盖满白霜,
那是他已逝的故乡。
一位公主来到人间,
既是神祗也是英雄。
她的战车是云与火,
歌声抵过万马千军。
一个孩子徘徊荒野,
他无父亲也无母亲。
石头星星远在天涯,
终有一日他将归去。
啊,星辰,星辰,燃火之石。
它将公主送到孤儿眼前。
啊,明月,明月,凝冰之玉。
它让孩子目睹天神临世。
倘若没有星月暗助,
他便无法长大成人。
跨越流水与青树山,
将那丝线轻系指端。
203 神灵搭讪艺术家(中)
等罗彬瀚回到船上时马林已经醒了。这位酒鬼诗人坐在软椅上,双腿大咧咧地岔开,没穿裤子和内衣,只披着件桃红色的睡袍,再配镶亮紫色水晶的腰带。罗彬瀚很难确定这是马林的品味还是∈的。
他差点扭头就走,但最终忍耐着上前说:“酒醒了?”
“差不多。”马林说。
他揉着浮肿的眼睛,还想给罗彬瀚讲讲暑圣祭的事情。关于那一夜诡异离奇的天文怪象,山中回荡的宛如世界之兽般恐怖的风嚎,还有在最后时刻群鸟齐鸣,百花怒放的盛景,这一切都已被他记录在纸头,拟定要写成四到八首叙事歌。他给罗彬瀚念了其中的一小段草稿:
祭日之火爬上薪堆,焰势熊熊熯天炽地,
山中群民绕台而坐,肃静可闻叶落水滴。
倏然狂风席地,如同魔鬼放声尖笑,
黑暗撕扯火烟,天幕裂开无边渊薮,
——这是何等惨怖的终日!
就连满月们也黯淡失色,
仓皇躲进乌黑的云翳中。
马林的朗诵抑扬顿挫,情蕴丰富而热烈,从任何方面都极具欣赏价值。罗彬瀚由衷为他的艺术才华倾倒,但还是尽可能用闲话的平淡口吻说:“我现在碰到一个问题。”
“你指那个白塔学徒?”马林说,“我警告过你别和白塔的人走得太近,朋友。现在你俩的距离绝对是过从甚密了。”
罗彬瀚莫名其妙地问:“这和蓝鹊有什么关系?”
“关系大着呢,老兄。它现在变成一个女人了——准确来说是个木头人,但我们大概能把它归类成女人了。但同时它还是个白塔的。这意味着它早晚要离开,懂吧?他们这类人除了法术以外什么都不想。只要到了能和白塔联络的范围,它会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你现在和它靠得越近,那会让你在分别的时候越受伤。我这不是在说分别有问题,因为如果是我就不会受伤,但老兄你?你可十足是个感性的人。感性又缺乏自我保护,这点对你不是啥好事。”
罗彬瀚对马林的评价有点摸不着头脑。他当然明白蓝鹊是要回到白塔的,但那和他们现在的友谊没有任何矛盾之处。他也不认为蓝鹊回到白塔就会立刻采取什么危险的行为,比如向上级揭发荆璜——如今他很怀疑蓝鹊就算揭发了不会有什么用,寂静号肯定不是第一天在联盟境内违法乱纪了。
“我们以后还可以再见面。”罗彬瀚耸耸肩说,“或者书信交流。既然他们能把文件递给上级,那总有一套固定的办法联络吧?”
“那倒不假。在联盟境内,星网和鸽子信都能帮你找到一个白塔的成员。如果它是法师而非学徒会更容易些。但那可没解决你的问题。”
“我到底有什么问题?”
马林欲言又止。最后他委婉地说:“你想象这样一个画面。某天你那位蓝头发的姑娘回来了。她带着浑身的电火花走到你的门前,而同一时间你的木头人法师朋友也已完成学业,千里迢迢地前来探望你。她带着部的法师行头站在你的窗前,想给你一个突然惊喜。她们一个喊‘罗彬!’,同时另一个喊‘罗瀚!’。接着她们发现了对方,一直盯着对方看——这就是你躲在自己房门后偷窥时发现的情形,而那时你要怎么办?”
“呃。”罗彬瀚说。
“这是我经常面对的风险。”马林语重心长地说,“庇所当修在暴雨之前啊,朋友!”
“……你说的情况太巧合了。她们干嘛非得在同一个时间来见我?”
“我不过给你一个现实场景。”马林说,“那当然不一定真的发生,可如果你那个蓝头发的姑娘真能回来,且你又和咱们的法师朋友保持长期联系,你可得想好她们之间是很难忽略彼此存在的。”
罗彬瀚认为马林的话纯属是杞人忧天。宓谷拉归期难测,蓝鹊的法师资格考试也变数良多。况且就算这两件事真的撞在同一个时间段,那也是两件高兴的事重合在一起,他又有什么可心虚的?
“我们先不谈这个问题。”他语调镇定地说。
马林了然而又怜悯地看着他。罗彬瀚莫名心慌地抹了把脸:“你别扯那有的没的。我真有个事儿找你。”
“你可别指望我能把一个白塔法师怎么着。”
“这和蓝鹊没关系,好吧?”罗彬瀚有点恼怒地说,“你干嘛老揪着她不放?我想问的是别人。我刚刚发现我的一个朋友……”
“是你的朋友,还是你本人?咱们之间就用不着艺术性修饰了。”
“朋友。”罗彬瀚斩钉截铁地说,“我的一个,呃,一个老家的室友。以前我不太清楚他的身世,但最近我好像知道了点他家里的消息……”
“你最近都在外域,却知道了你老家朋友的身世?”马林狐疑地说。
罗彬瀚含含糊糊地遮掩了几句。他不觉得马林怀有什么歹心,但直觉却让他尽量地隐瞒掉荆璜、玉音女和无远星之间的关联性。
“你别管这么多。”他对马林说,“总之我知道了点他的身世。以前我以为他就是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然后我发现他在国外其实有点身份。应该有点像王公贵族?他老妈可能是个啥公主……”
“所以他碰到了继承权问题?”马林插嘴道。
“不不,我估计他妈那儿没什么问题。”罗彬瀚舌头打结地说,“问题是他爹。我听说他爹是另一个国家的……呃,是个校长?教育部部长?总之我估摸地位也挺高的。他爹妈结婚了,可能是联姻,也可能是别的啥道理。总之他们两个生了我室友。”
他的描述实在欠缺条理,让马林听得稀里糊涂:“你到底在说啥?”
“圣融晶使和魔法女神结婚了。”罗彬瀚流畅而绝望地宣布,“他们生了我的室友。你怎么看这个事儿?”
马林一时间没有答话。这位饱闻宫廷秘闻的唱诗人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天花板,满脸放弃地问:“你他妈为啥会有这样的室友?”
“我他妈没法跟你解释这个问题。”
“那你怎么能指望我给你回答?而且我还不知道你的问题是什么。对,这身世是挺奇怪的,但那又怎么样?我还听说过跟啄木鸟结婚的狼人呢。这还不至于击穿你的想象力吧?”
他的质疑令罗彬瀚再度感到为难。那倒不是因为他没法跟马林分享自己的感受,而是因为他很难在描述中不透露任何此事和荆璜有关的迹象。他毕竟是承认马林有一定业务水准和生存智慧的,那就意味着马林也很可能读过鳍游写的书,并能把玉音女的故事和荆璜联系起来。
“好吧,我试试看这么跟你讲,”最后罗彬瀚说,“以前有个魔法王国的公主,她捡到了一个孤儿,照料了那个孤儿一段时间。她住在一个岛……一个荒山上的宫殿里,那儿不允许外人上去,所以她在回去时把孤儿送进了王国最好的学校。后来那个孤儿长大了,开始寻找自己的身世,才发现自己来自另一个……呃,很远的国家。他差不多是那国家的最后一个人了。”
马林的表情产生了微妙的变化,差点让罗彬瀚以为他识破了自己的言语包装,但旋即就从诗人的眼神明白自己想岔了。
“这故事和你没关系。”他赶紧说,“完就是巧合,好吧?他的老家就是单纯地碰到了天灾——反正我是这么听说的。总之那孤儿长大了,又遇到了那个魔法公主。他想要光复自己的祖国,但却发现自己……”
“他爱上了魔法公主。”马林说。
“……你也听过这故事?”罗彬瀚紧张地问。
“没有。”马林说,“但这再明显不过了,好吧?故事都是这么发生的。而且朋友,我不是想冒犯你,但你讲故事的技巧实在有待磨砺。我用膝盖也猜得着后头会发生什么。他既追求公主,也想要光复国家。这通常只会导致抛弃和分手,但既然你说这是你室友的故事,我猜那位孤儿老兄至少过了一段时间的婚姻生活,但结局肯定不会好。那老兄最后成功了还是失败了?”
“我估计是成功了。”
“恭喜他。不过这下我猜公主死了,或者反目成仇,否则你的室友早该在他老家学习王室课程了。”
“差不多。”罗彬瀚说,“她……消失了,去了天上。”
“你这是夸张还是事实?”
“关键就是我不知道啊。”罗彬瀚抓狂地说,“我听到的版本是,魔法公主恰好会一个魔法,能够解开那个孤儿故乡所遭受的诅咒。但是那魔法只能用一次,如果用了她就得回到天上——你说这到底算啥?啊?那到底是他妈什么意思!为啥他们就不能直接把事情说明白!”
马林被他突如其来的喊叫给震了一下,赶忙从椅子上站起来,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冷静,冷静点老兄。那不过是故事,我是不知道你怎么把它和你室友联系起来的,不过反正它都已经过去了。如果你非要问我对这件事的看法,我会告诉你这没什么好稀奇的,答案显而易见:那公主被骗了。”
罗彬瀚抬眼阴郁地看着他。
“权力之路充满牺牲。”马林说,“一个流浪的孤儿认识了一个青春不老的公主,他们关系好到足够把他送进学校,然后他们再重逢,甚至结婚。你想想这事儿里得有多少巧合和古怪的地方?如果你是公主,你会爱上这么一个地位低下的小鬼?如果你是孤儿,你会想着向一个魔法女神似的姑娘求婚?他甚至还有一个国家等着去复兴……这事儿恐怕从一开始就是策划好的。我很替你的室友难过,但他的家庭完就是个阴谋的产物——这就是我的看法。”
204 神明搭讪艺术家(下)
罗彬瀚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坚决地拉开马林的手。
“我不信。”他说。
“不信什么?我的观点?”马林耸耸肩,“我只是提供一种思路。”
他说得很随意,显然不打算跟罗彬瀚争个短长。但罗彬瀚却无法让这件事轻易地过去。他闭上眼睛默默地回忆了一会儿,这才说:“你的想法解释这个传说挺合适,但我觉得这传说可能不是真的。”
“那我没法帮你,这故事还是你告诉我的呢。”马林说,“不过慢着,我总觉得自己好像在哪儿听过类似的故事?”
他露出了记忆被触动的神情,吓得罗彬瀚赶紧拽住他东拉西扯,决不让任何跟“玉”或者“虹”有关的字眼进入他的脑袋。这策略最后像是成功了,马林没能想到玉音女的故事,只是有点遗憾地对罗彬瀚说:“我在门城听过很多民间流传的故事,也会试着打听打听它们的出处,发现它们中的大部分背后都隐藏着真实——未必是部的真实,可人们总会把一些不能说的东西放进故事里。在我看来,你所讲的故事有极高可能性是真的,朋友。它有很多不常见的细节,而你又怎么判断它不可信呢?”
“我见过我室友老爹那边的人。”罗彬瀚说,“我觉得他看起来不像是你老家的那一类。我这也不是骂你,但是……他的画风和你们不太一样。”
“你这词是什么意思?”
罗彬瀚无言以对。他脑袋里浮现出法克吃麻辣香锅时的样子。那油光锃亮的光头,严肃如老干部的表情,过分一本正经以至于显得完不正经的言论——那和马林描述中刀光剑影、权欲交错的宫廷阴谋完格格不入。
他还记得自己第一次听到“法克”这个名字时的场面。那时他还未正式见到其人,仅仅是从周雨口中知道有这么一个程序员的存在。那名字差点让他笑到胃部痉挛,身为互联网原始人的周雨自然不明白这件事的笑点,竟然还专门去问了法克他名字的意思。
“——平之若水谓法,胜己之私谓克。做人应当正直为公,这是我名字的意思。”
据说法克当时是这样回答周雨的,而周雨也把这段话用手机原原本本地发给了罗彬瀚。那固然让罗彬瀚的胃痉挛风险更上新高,如今想来似乎也颇为符合法克平日里的言谈举止。
也许法克不能代表部的无远人,但罗彬瀚依旧很难想象他们的国家复兴于一场阴谋:无远星——荆璜口中的黑石之国——曾经濒临灭亡,把幸存的一个孩子派去赤县。那孩子遇到了一个“神女”,长大成人后还与之结合。而他们这么安排的目的只是要让她解除一个诅咒。
他实在没法把这黑童话式的传说和一个拒绝加班的光头联系起来,只好决定把这件事暂时藏在心里,等荆璜醒来再问个水落石出。反正这件事也没什么可着急的,他甚至还无法确定玉音女是不是真的和荆璜的身世有关,也许那只是一系列传说要素重合造成的误会呢?
“这事儿有问题。”他喃喃地说。
“这世界本来就问题。”马林说,“所以你干嘛揪着一处不放?我能告诉你的只是我听说的情况,那就是古约律的脑子都不大能转弯。我这不是想辱骂他们或是怎么着,我的意思是,一旦它们承诺做某些事,那就好像有根绳子吊在它们脖子上,强拖着它们去干似的。当然从咱们的立场来说,神灵也有好有坏,但它们本质上其实没啥区别。而且他们欣赏人的标准是很相当古怪的。金钱、仪表、能力、权势……那可能都不如送他们一片树叶来得有用。它们看到的听到的都和咱们不一样,所以生来就自有一套古怪的逻辑。”
罗彬瀚并不太认同马林的说辞。他还没完弄清楚“古约律”到底是个什么概念,但如果荆璜也是其中的一部分,那他觉得荆璜学他老家方言的速度还是能称得上头脑灵活的。
“所以,”他仍然有点纠结地问道,“你觉得一个魔法女神会爱上什么样的人?她是看上了他哪一点?有没有可能是发型?”
“发型?”
“没啥,”罗彬瀚说,“当我没提过。我就是想不通这事儿是怎么发生的。”
“而我想不通你怎么会想不通这事儿。这他妈不是明摆着的吗?”
马林突然有点气愤地指控道:“你自己就在跟两个搞魔法的纠缠不清啊!”
“那是两回事。”罗彬瀚坚决地说,“跟我没关系,好吧?别老把话题扯到我身上。宓谷拉可不是什么魔法公主。”
“老兄,你看到她最后是什么样了。她是一个高等文明最后的血脉,她的头发乱飘,浑身带火花,还能说些让人搞不懂的魔法秘密——那他妈就是我们通常在故事里叫做魔法公主的人好吧?你问我女神会爱上什么样的人,要我说神灵就不应该爱上任何人,但她反正又不会按照我的观点行动。我哪儿知道你是什么地方吸引了她?”
“因为我当时的发型像绵羊。”罗彬瀚板着脸说。
马林竟然被他的回答给迷惑住了,一时答不出话,只顾盯着他的头顶瞧。
“你他妈认真的吗?”罗彬瀚有点狼狈地说,“难道我就没点啥别的优点?”
“噢,当然不是,你的鼻子那一块长得不错,挺像我认识的一个星网剧演员。话又说回来,古约律是不大看重容貌——很多情况下你的物质形态对它们根本无所谓,理解吧?所以比起你有什么优点,你是怎么对待它们的没准会更重要些。”
马林严肃地宣布道:“跟古约律打交道是一种天赋。可能存在于任何形式的物种身上,也许是你,也许是一只鸟,也许是这儿的某个野人。我就知道某个野人特别擅长跟霜尾打交道。你看咱们那位狼人朋友,他既帮那些野人办事,又老想着要跟他们保持距离。那肯定会让正常人没法理解吧?可那村子里就有一个野人能和他玩起来。”
罗彬瀚怀疑马林在转移话题,可他说的后半段内容的确引起了罗彬瀚的兴趣。他有点诧异地问:“霜尾和一个野人走得很近?”
“不错。照我看他们简直如胶似漆。”
马林的用词差点令罗彬瀚走入误区,直到诗人补充申明说这暂时只是一种夸张修辞,而不是指霜尾和野人有任何实质性关系的发生。
这是比罗彬瀚误会的情况好点,但仍然令他感到吃惊。这段时间里有太多事情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以至于他完没时间去关注几位同行乘客们的近况。
这个突发消息暂时冲淡了玉音女传说带给他的阴霾和烦恼。这正是他现在求之不得的事儿,因此他立刻决定要眼见为实,让马林带他去看个究竟。
“现在去?”马林说,“看看时间啊,你是真的不需要睡觉吗?”
罗彬瀚这才想起他是天黑后才回来的。蓝鹊已经去了野人村落的树屋,而他则回来睡觉,尽管他一点都不觉得困。
马林的黑眼圈还没完消去,罗彬瀚不得不遗憾地送人回去休息。他仍然不想睡觉,安静空旷的飞船又令他觉得有点寂寞,以至于差点跟进马林的卧室里观光。直至对方愤怒地在他面前甩上房门,他这才孤零零地跑去查看荆璜的情况。结果星际大海盗的状态还是老样子,像具精美的木偶那样靠在墙角一动不动。
罗彬瀚遵照∈先前的嘱咐把他放躺下,瞅瞅他的脸色没什么问题,于是便在房间里跟∈指挥的机器人玩起了牌。∈指天发誓自己不会利用监控权限偷窥罗彬瀚的牌面,但这次罗彬瀚没有喝酒,还每隔几十分钟就跑去给荆璜翻个身,所以照样输得很惨。
他们一直打牌打到了次日天明。当第一缕曙光照到寂静号的顶部,他立刻在∈的提醒下冲向马林的房间,把马林强行从床上拖起来,催促他带自己去看看霜尾的近况。
马林抱怨不绝,但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被他押着走。他们坐飞行器去了野人村落,在农田不远处的树丛里找到了霜尾。
他们看到那头巨大银狼正在朝阳下困意朦胧地打着呵欠。它的后腿附近还躺着一个大约十三四岁的野人,姿态惬适地枕着霜尾厚实的皮毛。当两人走到近处时,发现后者正高高兴兴地给霜尾摘掉毛梢凝结的朝露。
这画面对罗彬瀚造成了重大的冲击。他僵挺挺地站在原地,瞪着那沉浸在清晨慵懒里的一人一狼。直到霜尾从草丛里爬出来,用小碎步慢吞吞地溜达到他们面前,变成银发的青年人。
“呃,”罗彬瀚说,“你在干嘛?”
“睡觉。”霜尾回答道。
他看上去非常自然,一点也不尴尬。那种坦然反倒叫罗彬瀚无所适从。
“你怎么突然和这里的村民这么要好了?”罗彬瀚又问。
霜尾甩了一下头,目光掠回后方,依旧用低沉闲散的语调说:“只是那一个。他很喜欢跟着我到处跑。”
“草。”罗彬瀚说,“所以你就让他跟着?”
“我试过甩掉他,但他在追踪上有天赋。”霜尾答道,“群体里偶尔会有这种人,比起同族更亲近森林。这不常有,所以我准备教他一些关于森林的知识……可能会花几年的时间。”
这回马林也跟着罗彬瀚一起张大了嘴。
“几年?”马林说,“朋友,我可不觉得我们会在这地方留更久的时间。当初我们只是来找一个失踪的炼丹士,记得吗?现在人已经找到了,咱们尊敬的船长又出了点意外状况,是时候该脚底抹油了。”
霜尾的表情显示他对马林说出的事实并不意外,但他只是微微地笑了一下。
“你们确实该离开。”他说,“不过我打算多待在这儿一段时间,看看这里接下来的发展。”
他看起来心意已定,并非言语所能劝回。而罗彬瀚也不知他的决定是否明智,只能充满震撼地看向躲在树丛里张望他们的小野人。
“现在你信我的话了吗?”马林在霜尾走开后捅捅他说,“那野人小鬼绝对是他妈的古约律搭讪天才。而如果他可以让一个狼人留在这种穷乡僻壤,你就永远也猜不着魔法女神会爱上什么人。”
205 夜神暗匿试炼之约(上)
霜尾的事情像一记重锤砸在罗彬瀚的后脑勺上,彻底把他从对玉音女传说的混乱中敲醒了过来。他意识到这段时间自己实在是错过太多重要的事情了。
他甩下打着哈欠的马林,直追霜尾而去。可是等他来到那一人一狼面前时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他咳嗽了几声:“还有空多聊几句吗?”
银狼翻了个身,重新变回人类的姿态。罗彬瀚马上注意到那小野人目光里露出了失望。他显然喜欢霜尾的狼形胜过人形。
“我们可以在这儿谈。他听不懂我们的话。”霜尾说。
罗彬瀚不知该从何谈起。霜尾宣布的消息实在是太突兀了。
“你不跟我们走了?”他确认道,“一直留在这儿?”
“一段时间内。当我处理完这里的事,我会想办法离开。”
罗彬瀚对此有些疑虑,因为霜尾并没有属于自己的飞船,而寂静号的子舱飞行器也并不支持跨越星层的长途旅行。但霜尾看上去却一点都不烦恼,似乎早已想好了对策,罗彬瀚也只能无可奈何地说:“就为了教这个小孩学点东西?”
霜尾点了点头。
罗彬瀚不禁又去端详那位天赋异禀的小野人,看到他皮肤黝黑,耳朵招风,手脚偏长,眼睛倒是很明亮灵活,躺着时甚至有点像只瘦小的狼。这让罗彬瀚既好奇又有点忐忑,不知道这个话题是否适合继续追问下去。但霜尾自然的态度减轻了他的疑虑。
“你们怎么突然间关系这么好了?”他问道,“上次你才跟我说要跟那些人保持距离,现在你就跟这小朋友打成一片了?话说你到底打算教他点什么?”
“只是一些和森林沟通的基础。”霜尾说。他只回答了一半的问题,然后就停下了话头。罗彬瀚以为他不打算再说下去,接着又听他缓慢地说:“我们有时会有这种感觉。”
“啥感觉?”罗彬瀚心不在焉地问。
“徒弟。”霜尾说,“或者子嗣,有时候我们会自然地知道该去找什么样的目标。”
“所以到底是什么样的目标?”
“有天赋的生物……或者是能杀死我们的生物。”
“啥?”
“不是说这孩子。”霜尾补充道,“他只是有一点特别的直觉,你们的法师把那种天赋叫做‘森林之子’。等我教完他该学会的东西,他就会自己去探索剩下的部分。”
一阵风从谷外的隙口吹来。罗彬瀚注意到那小野人马上抬起了头,神态警惕地聆听着。那样子仿佛正在窃闻他人的絮语,可落进罗彬瀚耳中的唯有呼呼风声。
“他能听到自然之声。”霜尾说,“至少是一部分。”
“那到底算啥?难道是风在跟你说话吗?”
霜尾沉吟了一下说:“你可以这样理解,但那不是单纯的话语……有时它们会告诉你一些消息,有时则会劝说你干一些事。”
“比如?”
“一些你可能不太愿意做的事。”
霜尾脸上含有地露出了一点不安。那罕有的样子让罗彬瀚突然想起了马林对古约律们的评价——就像有吊绳拖着它们去干某些事。他同时又想到了蓝鹊,尽管他还不能明确地用言语描述出来,这会儿他却隐隐察觉到了所谓的“古约律”、“泛约律”间藏着怎样的不同。
他怀着一点了然问:“它让你干过什么?”
“狩猎。”霜尾简洁地答道。罗彬瀚从他的语气里听出狩猎对象肯定不止是野鸡和兔子。
“然后你现在还教这个小野人去听?”
“我在教他如何控制和运用。”霜尾纠正道,“听到自然之声是一种与生俱来的天赋,那不需要教导。但在聆听的过程中,他该知道要如何保护自己。这是需要前人指导来完成的。放任这种天赋会导致……巨大的悲剧。”
罗彬瀚请他解释得再清楚些。于是霜尾坐直了身体,目光望着远处的村落。
“那情况即便在我们和吸血种中也是很罕见的。”他缓慢地说,“有一些个体,它们不止能听到‘自然之声’,还有‘世界之声’。有人说那是星辰之歌,有人说那是浪潮最深处的原种吼声,但只有那些听到的生物才真正知道它是什么。然而,那种听觉是与生俱来的。从它们出生的一刻就被是世界之声所环绕,使它们丧失一切对物质界的感受。那就意味着……”
“植物人?”
“疯子。”霜尾轻轻地说,“它们生来便被那声音迫向疯狂。狮心的凯达,深红的维拉,死莲的宁薇……这些名字一直从我的长辈传到我这里。”
罗彬瀚本在琢磨他口中的疯子们,却没想到霜尾忽然提起了自己的长辈。这又一下让“父母”的话题跳回了他的思维里。
“你的父母都是狼人?”他禁不住岔开话题问道,“我以前听马林说你们繁衍挺难的。”
霜尾露出了一种奇特的表情,就好像罗彬瀚说了件非常滑稽的事。
“我没有父母。”他说,“崇月生物和你们对于‘子嗣’的定义是很不一样的。有很多种可能的方式让我们制造后裔,但通常不会采用……交配。那对吸血种尤为不可能,不管它们的**是否具有活性。它们会用自己的血控制更多眷族,但那不等于子嗣。它们通常也不愿意制造子嗣,越是古老的个体越是如此。”
“为什么?控制人口啊?”
“子嗣会削弱它们本身的力量。”霜尾说,“新的名字必将取代旧的。除非它们已决心结束永恒,否则子嗣有害无益。当我诞生时,必然有一只狼人在某处死去,而我继承了它的部分知识和名字。我生来明白自己和同胎的兄弟姐妹不同,而我决定终结生命时,另一只狼人就会诞生。”
罗彬瀚听糊涂了。他想了想说:“那你们的人口岂不是固定的?”
“如果不出任何意外,是的。”霜尾说,“但偶尔会有特例。非常小概率的混血儿,或是某些隐秘的祭仪,那都可能会制造出从未有过传承的新个体,这样的例子在我们的族群里万中无一。这就是为什么我们的繁衍如此困难。”
罗彬瀚觉得这件事尚有努力的余地,但霜尾显然对扩大族群并不热衷。最后他们又把话题转回了那小野人身上。
“你收徒弟总没什么关系吧?”罗彬瀚警惕地问,“徒弟出师不至于要了你的命?”
“他还不会。”霜尾懒洋洋地说,“和老师决斗是那些法师的传统,我们没有这种要求。况且徒弟杀死师长对我们是一种禁忌。他会遭到严厉的诅咒,通常是变成人狼之类的。”
这下罗彬瀚又知道了一种制造人狼的方法。他看出霜尾留下的心意已定,只好低头拍拍那小野人的脑袋。
“别成天沉迷撸狼了。”他苦口婆心地劝说道,“一个男人抱着皮草不放,这还像话吗?去去,没事就多跟女生翻翻花绳。那个才有前途。”
乐意听风声说话的小野人完没把他的忠告当回事。而变回狼形的霜尾抬起爪子,轻轻松松地把罗彬瀚拍了一个跟头。它用尾巴盖住自己那位小朋友的肚皮,又继续趴在地上打起了盹。
他们和谐安宁的氛围让罗彬瀚倍感冷清寂寞。他拍掉屁股和裤腿上的杂草,想起自己也有一个算得上亲近的野人朋友,于是便决定去看望一下小箱哥。
“现在那些野人们都在村子里吗?没出去狩猎之类的?”他对那两人问道。结果根本没人回答,他只好气愤地走开,亲自去村落里寻人。他从东边一直逛到西边,最后在靠近盆地出口的位置发现了小箱哥,这血统奇妙的野人正坐在地上,满脸憧憬地仰头望着前方的山岩。
那块岩石上坐着雅莱丽伽,怀里则抱着一大束鲜花。
罗彬瀚差点被这个场面吓得心脏骤停。他立刻冲上去。抱住小箱哥的脸一阵猛拍。
“别看!千万别看!”他厉声喝道,“一个两个的有没有安意识!男孩子要学会自我保护知道吗!”
“呜。”小箱哥晕晕乎乎地说。
罗彬瀚随手把他扔在地上,自己拦在他和雅莱丽伽中间:“您老人家这就有点不忌口了吧?”
“我没对他怎么样。”雅莱丽伽说,“只是给他看了点东西。”
“啥东西?”
“他的未来。”
“诶哟。”罗彬瀚条件反射地说,“您还是个预言家呐?”
他差点就准备抱头蹲防,结果雅莱丽伽竟然没用她的尾巴。她从山岩上跳下来,示意罗彬瀚跟着她走。
“您又想干嘛?”罗彬瀚半惊半疑地问。
“带你去看历史的结束。”雅莱丽伽说,“它们的山洞已经塌了。”
206 夜神暗匿试炼之约(中)
罗彬瀚差点没明白雅莱丽伽指的是什么,琢磨了一会儿才想起野人们的壁画山洞。
“那洞塌了?”他愕然地说。
“地震。”雅莱丽伽轻描淡写地说,“船长制造了一次跨星层的灵场重合。用这座山脉积聚的灵场效应去控制那边的环境。这会让两边的地质稳定性都受到一些影响。”
这时罗彬瀚才想到了先前和马林闲聊的内容。刨除掉辞藻修饰,他确实记得马林提到过地震什么的。尽管他缺乏对野人文化的熟悉和认同,这种千年文物的损坏还是令他本能地感到惋惜。
“咱们少爷这样是真的不行,”他走在山道上时对雅莱丽伽申诉道,“他这体质怎么回事?跑到哪儿就祸祸哪儿?门城那金毛男的地盘就算了,我老家是多单纯朴实的地方,差点就给星际恐怖分子当病毒试验场。现在又给人千年的壁画扬了。我说当海盗也不能这样啊,要钱就要钱,掘人祖坟干什么?”
雅莱丽伽没理会他的胡说八道。罗彬瀚也并不指望这能打败十恶不赦的星际海盗二头目。他只是给自己找点动静和消遣,但这种尝试在登上峰腰后也很快失去了乐趣。
他看到谷地遍体鳞伤,林带上纵横交错,割裂了翠色的长幅,在遥远处形成裂谷般的巨缝。那角度令罗彬瀚觉得它很像是唐池山脉的大裂谷。
这个想法的背后似乎暗藏着点令人不安的东西,因此罗彬瀚没有把它诉之于口,只是继续跟雅莱丽伽东拉西扯。他们来到罗彬瀚曾经去过一次的洞穴前。负责看守的野人已经不见了,洞口垒满石堆,堵得密不透风。那封堵明显有着人工的痕迹,而非单纯的洞穴塌陷所致。
雅莱丽伽把手按在封死的石堆上。罗彬瀚以为她会念个什么咒语把石堆烧化,结果她只是单纯地把石头搬开。
罗彬瀚赶紧上前说:“我来,我来。”
雅莱丽伽松手让他来。罗彬瀚深知报复早晚将至,于是利落地向他的船副展示起忠诚。他把洞口清出一条足够供人出入的缝隙,听到身后的雅莱丽伽说:“你的手的确好了。”
“对,完好了。”
罗彬瀚甩甩手腕,有点抱怨说:“我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原理。这刀真的讲规矩吗?”
“这把刀叫‘底波维拉的无悔。”
“谁的无悔?”
“末日圣堂的创始人,一个福音族。”
罗彬瀚呆了一下。这是他第一次听见雅莱丽伽提起自己的同族,而“末日圣堂”对他也有几分耳熟。他不太确信地认为索玛沙斯提亚在死前提起过这个词。
他马上乘机追问道:“你和这个福音族认识吗?她是你祖先?”
“下一次我会告诉你的。”雅莱丽伽说。
“下一次是哪一次?“
“离开这里以后。我会说明在末日圣堂——在公主山的第三峰所发生的一切,我在那里认识了船长。”
雅莱丽伽无视着罗彬瀚张大的嘴继续说:“我第一次见到他时,他失去了意识,被我的前男友关在地牢里。他们在研究他身上的灵场效应。”
“啥玩意儿?”罗彬瀚高声说,“谁把他关在牢里?!”
“我的前男友。”雅莱丽伽清楚地重复道。
这对罗彬瀚来说实在是个重磅炸弹。他觉得自己根本无法忍耐到寂静号启程跑路,非得现在就弄清楚荆璜和雅莱丽伽前男友的矛盾不可。如果那不是雅莱丽伽和荆璜的初遇,他简直要怀疑荆璜的牢狱之灾就是因雅莱丽伽而起。
“我能打听打听您前任的下场吗?”他慎重地问道。
“我们分手了。”雅莱丽伽简单地回答。
她不肯再透露更多细节,而是径直走向洞穴深处。罗彬瀚紧追着她,不小心踢飞地上的石块,在墙角发出砰然巨响。他吓了一跳,这才开始注意到洞的环境。
就像雅莱丽伽告诉他的,绘有壁画的洞墙已经剥落大半,而作为说明“文书”的石堆则散落一地。它们曾经在漫长岁月里慢慢粘合成牢固而分明的整体,如今则再度支离破碎,混乱得难以再分出彼此。
他们跨过那些轰然倒塌的历史,来到洞穴的最深处。那是“灰烬之神”与“黑夜之神”的降临。它被描绘的位置恰到好处,在绝大部分壁画都被损毁的当下,唯独这副“历史之源”却仍旧留在墙上。
雅莱丽伽站在壁画前,久久地凝视着上头的景象。罗彬瀚一度以为她在看那个长着尖角和翅膀的男性,但旋即察觉她视线的重点实际落在旁边,那老人般的“黑夜之神”。
“拿出你的匕首。”她对罗彬瀚说。
罗彬瀚照办了。接下来雅莱丽伽让他用刀尖刻在“黑夜之神”的头上,用他自己故乡的文字写一个数字“六”。
“啥意思?”罗彬瀚捉着刀柄问。他对野人们的文物毕竟还是有点爱惜,不大好意思再去落井下石。
“标记你的敌人。”雅莱丽伽说,“他是矮星客的首领。你必须牢牢记住他的样子,做好面对他的准备。”
罗彬瀚瞪向墙面上的黑衣老人。那画像本身就很抽象,且又过去了太长的历史,以至于难以辨识细节。可在雅莱丽伽的提醒下,他终于察觉到这老人的服饰与那个曾经袭击他的黑衣女孩阿萨巴姆是非常相似的。
他毫不犹豫地落下刀尖,扎进岩石的表面。先是在老人的脑袋上重重一点,然后在脖颈间划出一横。那种不假思索的果断令他自己也为之诧然,因而在写到一半时顿住了。
“这个数字是什么意思?”他问道,“难不成在夸他很六?”
“第六次的试炼。”
罗彬瀚又要发问,可突然间他好像自己明白了什么。一道电流从他脑袋里窜过,激起许多他过去未曾联系起来的细节。“黑夜之神”带来了泥叶,那是野人们历史的开端;阿萨巴姆的船里有虫子和万虫蝶母的发信器;荆璜拥有寂静号,同时还认识属于矮星客的幽隐号。
他看向雅莱丽伽:“这是他给少爷下的套?”
“其中之一。”
“就是说还有别的?”
“他活得很久,比大部分星层更久,那让他有足够的机会控制许多事。而我们对他知之甚少,包括他的真实姓名——矮星客们称他为‘大宗师’。”
这又是一桩新鲜事,罗彬瀚心想,他以前倒是没听雅莱丽伽承认她对什么事“知之甚少”。
“好吧,”他说,“总之这是个老僵尸,但他和少爷有什么关系?就因为我们抢了他的船?”
“我们没有。”雅莱丽伽否决道,“他把船赠给了船长。他们之间有一个约定。”
“啥约定?让少爷到处给他清虫子啊?”
“十二次试炼。”雅莱丽伽说,“完成十二件大宗师要求的功绩,他们便会停止在联盟境内的一切活动。在这期间他不能返回故土,也不能向任何理识侧的势力公开他们的约定。如果他获得胜利,‘大宗师’需向他俯首认输。”
“而如果他输了呢?”
“他必须承认‘大宗师’是对的。”
罗彬瀚不明白那究竟是什么意思,而雅莱丽伽不肯说得更清晰,又或许她觉得那没法跟罗彬瀚解释。
“你会自己看到的。”她只是这样对罗彬瀚宣布。
事实上罗彬瀚也不是很在乎。他抄起刀,在“黑夜之神”的身上刻出深深的撇捺。一个留给敌人的标记,他以为那该是深可见骨的东西。
“第六次。”他盯着自己刻下的汉字,“所以才过去一半。”
“我们还有很多时间。”雅莱丽伽说。
他们在洞穴里的事就这么干完了。临去以前,雅莱丽伽向他简单说明了接下来的计划:之前她已向旧星河战线发送了救援信号,如果这里足够幸运,几十年内就会有联盟的紧急救生员前来查看,帮助他们恢复文明。先前她让罗彬瀚搜集的一切杂物将为到来的救生员提供参考,供他们估算这个文明的类型和发展阶段。而野人们也会用得上那些种子——在山脉的灵场效应被荆璜利用后,这片区域很可能已经不足以支持泥叶的繁荣生长。野人们很快将面临农业的颠覆,而失去泥叶后先知们也将归于寻常。
罗彬瀚有点茫然。他从没想过万虫的危机解除后还要面临善后问题。
“你是说这里会变得和对面一样?”他问道,“这是咱们干预的结果,还是说不管怎样都会发生?这也是预言的结果?还是你们说的那个历史同向导正性?一切都是注定的?或者这是自由以前最后的注定?”
雅莱丽伽拍拍他的脑袋。
“你在头发烫。”她说,“你该出去散热。”
罗彬瀚也觉得现在的大脑转速很不适合自己。他摇摇晃晃地转身往洞口走,可就在出去以前他想起了另一件事。
“对了,”他扭头对雅莱丽伽问,“那个长角的又是谁?就那个老僵尸旁边的‘灰烬之神’。”
雅莱丽伽的眉毛微微蹙起。这问题竟似乎让她感到为难。
“我不知道。”她说,“我对他没有任何印象,或许他来自更遥远的地方。”
“你觉得他也是咱们的敌人吗?”
“那不必然。他不是矮星客的成员,但他曾经出现在先知的梦里,有另一个称呼用来描述他。”
雅莱丽伽的尾巴轻轻摇曳起来。
“红王,”她念道,“他们这样称呼他。”
207 夜神暗匿试炼之约(下)
金鳞的幼龙趴在树根上。另外两只则抱着树身,笨拙地试图往上攀爬。当罗彬瀚和雅莱丽伽找到它们时,那两个攀登者同时扭过脑袋,结果忘记抱紧树皮,一路从树干中段滑了下来。
它们摔得仰面朝天,四条短腿乱蹬。只有在树根上休息的黄金龙安然无恙。它比两位同伴都要壮实肥胖,很有点轻蔑地扫着它们。
罗彬瀚走上前去,戳戳它的脑袋:“胖虎,你一个人干嘛呢?”
幼龙打了个喷嚏,一口咬在罗彬瀚的手指上。罗彬瀚大叫了一声,赶紧把带着牙印的指头抽了回来。他疼得龇牙咧嘴,立刻退开几步,隔着三米距离对它大加斥责。而明显长大了一些的黄金幼龙也毫不示弱,对着罗彬瀚不停发出一种尖锐的吸气声。那跟罗彬瀚想象的龙啸完不同,像把幼犬和蜥蜴的声音混合了起来。
他们间的跨语言吵架止于雅莱丽伽的接近。她把三只幼龙逐一抱起检查,最后用双手举着黄金幼龙,与它视线齐平的对望着。
“你接受过他们奉献的食物。”她对幼龙说。
幼龙呼出一口气,好像听不懂似地左张右望着。但那对雅莱丽伽毫无用处。她依然将它举着,陈述似地说:“现在他们需要你提供一点帮助。”
幼龙掀了一下粗短的尾巴,目光专注地听着。罗彬瀚从不清楚它的智力水平究竟如何,但它显然能明白雅莱丽伽的意思。
“他们需要你去维持地心。”雅莱丽伽说,“现在两个星球被同一片灵场效应覆盖,它们的地质活动将呈现一致。你要保持那片火海流动不衰,不让它冷却,几十年,或者一百年,直到有天外的人前来接管,在那之后你可以从星球守护者的职责里脱离。”
幼龙喷出了一口气,腔调透着不以为然。于是雅莱丽伽用单手举着它,从背后的小包里掏出一颗金灿灿的果实,放在它面前晃了晃。
它瞪大了琥珀般的眼睛,一口咬了下去。雅莱丽伽及时抬手躲开,把它举得更远了一些。
“成交?”她说。
幼龙烦躁地转着尾巴,最后还是闷闷地叫了一声。雅莱丽伽把果实抛了过去,它张嘴接住——罗彬瀚瞥见它口腔里挤着一排笋苗似的乳牙——然后把果实严严实实地裹在口中,发出咔擦咔擦的脆响。短短几秒内它便伸直脖颈,把果肉连同嚼碎的果核一起咽了下去。
它的两个同伴爬了过来,目光向往地盯着它的吃相。
“有这么好吃吗?”罗彬瀚怀疑地问。他总觉得卖相像黄金的东西尝起来肯定不怎么样。
幼龙打了个饱嗝。它黄金般的鳞片忽然焕发出光芒,阴影和色彩在平滑如镜的鳞面上流转。罗彬瀚无意识地盯着那些奇异而抽象的色块,在那瞬间觉得自己看到了一些类似山川河流的图案。
光晕转瞬即逝。幼龙又打了第二个饱嗝,把短小的爪子按在凑近的罗彬瀚脸上。
罗彬瀚扒开那散发泥腥味的龙爪,认真地问雅莱丽伽:“我吃了果子是不是也能拥有这个特效?”
“你没有同调这个星球灵场的能力。”雅莱丽伽说,“即便你有,那不会有任何实际用处。因为我们不会留在这儿。”
“那我能得啥好处吗?”
“它会帮你抑制一些疾病,延长你的自然寿命。”
“就这样?”罗彬瀚怒道,“为什么我没有特效?我在乎那点寿命吗?”
三只幼龙一起朝他轻蔑地喷气,罗彬瀚毫不示弱地回以中指。没有任何理由让三只异族知道这个手势的意思,但它们却都开始抓抱罗彬瀚的裤管,试图爬上去咬掉他的指头。
满身是龙的罗彬瀚奋力挣扎,雅莱丽伽却毫无帮忙的意思。她用尾巴尖扎着罗彬瀚的后衣领,把他连带着三条龙一起拖着走。
他们坐进飞行器里,穿越天渊的界限。罗彬瀚忙着应付那些在他身上乱爬乱踩的幼龙,没精神管雅莱丽伽怎么操作飞船。他把手指藏进拳头里,三头幼龙就拼命对他的脸吐口水。罗彬瀚被那股味道熏得发晕,发誓再也不用和“龙涎”有关系的香味剂。
飞行器落到地上。雅莱丽伽却没催着他出去,而是留在船上输入着什么。罗彬瀚刚用指头插住黄金幼龙的鼻孔,就感到整个飞行器轻微而稳定地抖动着。某种东西从底部伸出,托高了飞行器的位置。
他隔着窗朝下方张望,但看不见飞行器底座的情况。
“我调出了激光钻头发生器。”雅莱丽伽说。
“我们还有这玩意儿?”
“不那么好控制。”雅莱丽伽说,“在陷阱带,进入地底比太空更危险,压力变化会产生很多意外。我们缺乏重型设备。”
罗彬瀚这才意识到他们的钻头是拿来干什么的。坐在钻头里深入地下,这可是他迄今为止从未体验过的事情,那让他马上忘掉了脸上的龙口水,强烈要求雅莱丽伽把环境可视化打开。同时他还谴责雅莱丽伽向他隐瞒了如此丰富的飞行器功能。
“你们到底从哪儿搞来的这玩意儿?”他拍着身下的座位说,“以及它到底有多少功能?”
雅莱丽伽启动激光钻头,让飞行器开始向地表以下沉落,然后又拉了条飞行器功能清单。罗彬瀚定睛看去,发现那上面的项目足有上百条:飞行器、以太船、可变控浮力运输器、激光钻探机、急冻维生舱、广场式声光息影院、无菌加压治疗舱、磁性微粒拘束笼、固定式灵场通讯基站……
罗彬瀚扫了一会儿,佯装镇静地问:“什么是生殖波动期自主修养仪?”
“你用不着那个。”
“我知道。我就是想见识见识。”
雅莱丽伽用一种洞明如炬的眼神看着他:“它需要**调试和数据验证。”
罗彬瀚不免有点遗憾。这会儿三头龙也觉得他的手指索然无味,挤在他大腿上睡成一团。罗彬瀚大着胆子摸了它们一把,结果又得到几个崭新的牙印。
他揉揉指头和掌心,彻底放弃了对龙类寻求手感的尝试,转而观察外头的环境。通过飞行器的环境可视化系统,他看到自己脚下有一团明亮的紫光。那并非他常识中圆锥形构造的“钻头”,而是旋转扩散的发射性光束,像一把电动清洁刷不断地刮卷下方的地质层。
岩石与泥块在那高能射线的照耀下变得柔软如烂泥,一层层向飞行器的侧面剥开。他们深陷其中,上下前后都密不透风,仅有的光源就是脚下的“钻头”。借着那亮紫的冷光,罗彬瀚看到液化的地质层是怎样往上升起。
它们运动时发出的巨响被隔绝在舱外,只有某种类似机械运作发出的嗡嗡声。那阴暗而寂静的氛围令罗彬瀚不由地感到紧张。他觉得自己并非在钻地,而是正沉落深海,但旋即又意识到自己的目的地可能比世界上最深的海沟还要低。
钻头飞速前进,把地壳一层层地展示在乘客们面前。地质的断层截面纷繁又清晰,美丽如玉石的纹理,可色泽和质地在光照下却更像是活物的内脏。
他们好似在一头巨兽的身体内钻行。有时是紧密结实的肌层,有时是油状的脂肪,有时则是内脏般黑暗的空腔。在地底巨大的压力作用下,缤纷的刚玉与金属如同体液般流过,在被激光熔融后散发出迷幻的色彩。
罗彬瀚在这美丽又怪诞的环境中煎熬着,甚至开始想念头顶那片空旷的星空。他在漫长而寂静的下沉中甚至合眼睡着了许久,直至一阵恐怖的怪响把他惊醒。那声音在他听来完就是来自地狱的恶鬼嚎叫,可雅莱丽伽告诉他那只是自己调低了舱内的隔音效果,让岩层中的运动声传了一部分进来。
她警告罗彬瀚此刻外部高温、高压,足以在舱外隔离场取消的瞬间把他们部挤成一个皮球大小的肉块,再随着岩层流动磨成齑粉。根据环境变化调整隔离场需要一些基础知识,因此她绝不建议罗彬瀚独自使用钻探机模式。
罗彬瀚完同意。他认为这种奇异旅途对自己一次就足够了,而此后的余生他都宁可老老实实地待在地上,甚至是天上也好些。
“但这玩意儿呢?”他举起手中的黄金幼龙问道,“把它放这里头还能活?”
“它不会惧怕光热。”雅莱丽伽说,“底下会有适合它的位置。等它长得足够大时,它会找到更容易的办法离开。”
罗彬瀚摸摸龙脑袋,不出意外地又被咬了一口。“这合适吗?把一未成年孤零零地扔在这儿?”
雅莱丽伽看了他一会儿说:“它是龙。看守世界是它的天职。”
“我咋记得它的天职是抢劫公主和好看的宝贝呢?就这玩意儿一不耕田二不种树的,它能看守个啥?”
“它不为文明看守世界,它是在为世界看守世界。”
罗彬瀚一拍大腿,气愤地说:“凭什么差别对待!敢情这天下就不是人民群众的天下了?”
三头幼龙又开始冲着他吐口水,把罗彬瀚淹得怀疑它们肚子里藏着一个无底水库。这痛苦的龙涎浴持续到他们落入一片热气蒸腾的火海上方。
罗彬瀚对此毫无防备,几乎被那极度炫亮的光芒致盲。他惨叫着捂住眼睛,在恢复视力的期间听雅莱丽伽解释着情况。
“我们现在很靠近地核。”她不紧不慢地说,“这里的大部分能量被蝶母吸收了,剩下的不活跃部分被船长点燃。这层火海将贯通两个星层的热量,持续给这里带来地热和地磁保护,但如果没有后继者介入,它们不久后就会重新冷却。”
罗彬瀚揉着眼睛说:“少爷这么菜?就不能一劳永逸吗?”
“那他必须留在这儿。”
雅莱丽伽顿了顿,补充道:“永远的。”
当下罗彬瀚决定还是算了。他让雅莱丽伽把黄金幼龙抱走,在隔离场的保护下钻出舱外。令他吃惊的是另外两只幼龙也摇摇摆摆地跟着爬了出去。
“这样行吗?”他问雅莱丽伽。
雅莱丽伽看起来也不那么确定,但最后还是任由它们自己作主。他们看着那三个亮点在升腾的气浪中逆流而下,消失在汹涌无尽的火海下。罗彬瀚盼着能看到一些特别的迹象,证明那三头幼龙仍然存活,可等了半天却什么也没有。
雅莱丽伽告诉他那需要时间,改变世界和维护世界的付出方式是完不同的。
“以后我们可以再回来看看。”她说,“但现在我们该走了。”
于是他们离开火海,重返星空之下。
208 初声献上离曲(上)
离别比罗彬瀚预想中来得更加突兀。他们刚一迎接阳光,雅莱丽伽便马不停蹄地把飞行器开到野人村中,给罗彬瀚半个小时做任何他想做的事。
罗彬瀚起初认为自己孑然一身,根本没啥需要在野人村里干的。可当他细数一番后却发现半个小时根本不敷使用。他不得不拔足狂奔,首先冲向蓝鹊的藤树屋。
他猛拍屋外树根上长出来的蘑菇:“在吗在吗在吗?”
蘑菇缩进树根的缝隙里。不出十几秒蓝鹊从树冠中探出头,手里抱着一个木箱。
“快好了!”她冲罗彬瀚嚷道,“再让我收点种子!”
罗彬瀚从她的话里明白她已经得到过撤退通知,于是抛下一句“搞快点”,然后跑向下一个目的地。他冲过那些焚烧过的篝火架,找到外来部族们驻扎的营地。
断腿的老妇人正望着天空发呆。当他冲进来时,她迟缓地眨了一下眼睛。
“我要走了。”罗彬瀚气喘吁吁地说,“顺道来你这儿看一眼。”
“旅途顺风。”老夫人应答道。
她看起来很迷离。罗彬瀚没计较她冷淡的告别语,而是扫了眼屋内摆设,注意到墙角处放着一双靴子。
“明天会是晴天吗?”他问道。
老妇人古怪地歪了歪嘴角:“我不知道。”
罗彬瀚盯着她直瞧。她摊开双手:“我没用泥叶。”
“干嘛不用?反正现在田里还有很多。”
“结束了。”老妇人悠然地说,“它因某种使命而被赐予我们,现在它将要被收回。今天或明天,那没有区别。”
那话语隐隐令罗彬瀚感到不舒服,但似乎又没有足够的立场去干预。最后他只能说:“我们以后可能会再回来。到时候再跟你唠。”
“不必。”老妇人说,“我们不会再见面了。”
她的目光清楚明亮,不向发出了老迈的昏言。罗彬瀚犹不死心地说:“你都苟了百来年了,总不至于我刚走你就没了吧?我又不是啥死神体质。”
老妇人怪滑稽地看着他:“你能肯定走的是我?”
“你想说我啊?那你倒是说说我会怎么死?”
罗彬瀚肆无忌惮地挑衅着对方。他疑似是碰上了某几个预言的实现,但内心深处仍然不怎么信任这套东西。更何况上次的晴天只持续了半日。依照如此程度的预言准确率,他以为即便对方声称他必死无疑,那也最多只能算是半死了。
老妇人仰头思考了一会儿。
“小心鸽子。”她说。
这实在是个很令人摸不着头脑的劝告。罗彬瀚想想自己上次见到鸽子的场景——大约在迷野带的餐桌上。总不至于因为他吃了那样一道菜,就有鸽子要啄瞎他的眼睛吧?
好奇抓挠着他的心,可老妇人没有再提供更多的信息。罗彬瀚自己也吸过泥叶的烟,明白那幻梦中见到的图景是很抽象而离奇的。他强烈怀疑老妇人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他没时间浪费给琢磨鸽子,只好再看了眼墙角的旧靴,然后匆忙跟老妇人道别。时间已过去大半,他立刻赶去最后的目标。
找到小箱哥的过程花了他大概五分钟。对方在他和雅莱丽伽离开后似乎就没怎么挪过位置,依旧在山壁下徘徊张望,像在等两人回来找他。当罗彬瀚出现时,他高兴地给了罗彬瀚一个拥抱,而罗彬瀚眼尖地发现他臂上套着一个金属环。
他把这件事记在心里,最后拍拍小箱哥的背,跟他一起望着村庄发呆,看见几个曾经被莫莫罗教过的小鬼在外头疯跑。这时他忽然感到一点遗憾,觉得自己本可以多来这儿逛逛。他还想到自己住的小区附近有个迷你乐园,每天傍晚会有几个小孩在那儿吵闹,他也不知道自己是否还能再听到那种噪音。
他深沉地拍了拍小箱哥的肩膀:“照顾好你祖宗的老乡。”
“呜。”小箱哥同意道。
半个小时即将耗尽,罗彬瀚启程赶回雅莱丽伽身边。途中他碰上了蓝鹊,她正指挥着好几个漂浮半空的箱子往前行进。
罗彬瀚跑过去,纵身抓住那几个箱子,提着它们往前狂奔:“赶快赶快赶快!”
被木头外壳拖累的蓝鹊远远落在后头,冲他发出恼怒的喊叫。罗彬瀚突然感到一阵毫无道理的开心,故意假装听不见她的呼喊和谴责。
他拎着蓝鹊的箱子冲进飞行器里,看到雅莱丽伽正盯着一个还剩十二秒的倒计时。当他的屁股挨上座位时,那红得发亮的计时器才停止跳动。
他一边喘气,一边偷瞟雅莱丽伽,认为自己从她脸上捉到了细微的惋惜。这令他得意洋洋,差点把蓝鹊的箱子打翻了。他赶紧收拾起摊子,赶在蓝鹊到来前把一切粉饰太平。
“小箱哥手上那个是什么?”他随口对雅莱丽伽问道。
“信息记录器。”雅莱丽伽说,“等联盟的人赶来,他们会从那里面得到之后的情况。另外我在里面放了些基础工具教程。”
罗彬瀚很怀疑小箱哥是否能理解雅莱丽伽给的教程,但他决定不追究细节。
“为什么选那小子?”他改口说,“就因为他牙齿最白?”
“他拥有另一个星层的地权。他的血脉已很微薄,但原住民已经消失了,这意味着当他去往那里时,没有人能比他的地权更高。”
“这事儿重要吗?丫能收租子是咋地?”
雅莱丽伽简略地说:“只是以防万一。”
罗彬瀚还想多问几句,但蓝鹊已经摇摇晃晃地出现在田野边缘。她看起来气坏了,像个恐怖片里的恶灵木偶那样张牙舞爪,一头栽进飞行器内。
“罗瀚!你不应该乱动我的东西!”她掐着罗彬瀚的脖子,恶狠狠地喊叫道,“你会把自己搞伤的!”
这件事的后果远比罗彬瀚预想得严重。直到他们进了寂静号内,蓝鹊仍然怒气难消,喋喋不休地数落着罗彬瀚之前的行为,还接连举了好几个外行人乱动法术物品的悲惨案例。罗彬瀚嘴上不停地答应,装出一副懊悔的样子,私下里却偷偷感到宽慰。
雅莱丽伽和寂静号都太安静了,只有蓝鹊制造的噪音能让他确信事情还在常轨上。如此一来,被人训斥也似乎成了安感的来源。
两小时后他改变了主意。
“你要往哪儿跑,罗瀚?”蓝鹊残酷地叉着腰说,“你给我坐下。今天我必须给你一个难忘的教训,否则你以后肯定还会再犯!你是个粗心、暴躁、无脑,而且还不爱洗头发的大懒鬼!”
“我错了。”罗彬瀚有气无力地瘫在沙发上说。∈趴到椅边帮他测量脉搏和心跳,又指挥机器人给他递了一碗鸡汤风味的营养液。
“你没有真的认识到错误。”蓝鹊气咻咻地说。
“人是我杀的。”罗彬瀚精神恍惚地承认道。
蓝鹊脑后的藤发差点竖了起来,但她再没冲着罗彬瀚大吼大叫,而是长长地呼出了一口闷气。她肯定不是真的需要呼吸,罗彬瀚甚至没感觉她那木头脸上的孔洞有出气,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郁闷的单音——他都不清楚蓝鹊是从哪儿来的声带,能发出那种稍带点尖锐和活泼的青春期女孩的嗓音。
“我可是真的在担心你的安,罗瀚。”蓝鹊晃着她开满花的头发说,“我只是个从灵蔷之塔出发的学徒,随身带的东西没什么太高的危险性。可要是你惹毛了秘盟之盟——我指的是十三宗里的任何一个法师,他们可会给你一顿好看的!我得趁着回到白塔前把常识灌进你的脑子里,这样你才不会被人一下干掉。你看,就像这样。”
她捞起脑后的一根细藤条,把它啪地一声折断。罗彬瀚打了个激灵,浮游的意识终于回到现实。
“你要回白塔了?”他有点茫然地重复道。
“是啊。你的船副没跟你说吗?她告诉我下一站是去森莱球——那是个杜兰德人控制的中立区,以前做旧星河战线的物流生意。既然那里有杜兰德人,那就肯定有贸易、旅行商和网络信号,我就能去往最近的法师塔了!那大概就是……差不多十天后?”
罗彬瀚张了张嘴,他没想到自己和蓝鹊的离别也来得这么快。
209 初声献上离曲(中)
一旦得知他们接下来的目的地,罗彬瀚立刻将前头的心事抛诸脑后,转而为新的离别感到忧伤。这种情绪脆弱的状态令他自己也很诧异,最后只能把它归罪于更沉重的背景:荆璜还在继续沉睡,他甚至没法在日常生活里找到合适的对练人选。
他试图再跟蓝鹊多聊一阵,可后者开始忙着撰写自己的回归报告。罗彬瀚暗中偷窥,认不出她写的文字,也不好意思总在她身边晃荡骚扰,只好去找其他人消遣。
他首先在大厅里看到了马林和莫莫罗。马林倒是老样子,莫莫罗则安静地坐着,神情深邃令人生畏,宛如正沉思着世界的终极问题。罗彬瀚不敢贸然打扰他,只好先跑去跟马林嘀嘀咕咕。
“我早告诉你了。”马林说,“这就是白塔。他们在踏上求法之路时就发誓不被过去的一切关系所牵绊,成为法师后他们也许会回去看看,但别指望能有什么太深的感情。”
“那之后呢?他们就没点新的朋友?”
“这我可说不准。”
马林还想议论一下白塔法师的社交观念,罗彬瀚赶紧转口打听起杜兰德人。他先前总把它们想象成带着高礼帽的诡异糖果商,马林却给了他一个完不同的描述:色彩斑斓、黏湿滑腻的皮肤;像金鱼那样略微突出的大眼睛(有些少数族裔还会在腮侧延伸出巨大的水泡,盖住位于颈部的鳃);说话声调永远如波浪般上下起伏,悦耳动听,实际上却会榨干你钱包里的最后一个子儿。
这完不是罗彬瀚想象里的糖果奸商,他吐出嘴里的花茎说:“鱼人?”
“差不多,但最好别在它们面前这么提。”马林说,“那是个文化意义上的蔑称,就像把你叫成猿人。”
实际上罗彬瀚在这方面觉得没啥好在乎的,但鉴于马林警告他说杜兰德人有雇佣保安卫队的传统,他决定等着陆后还是礼貌点。
“既然他们有保安队,我们干嘛不请他们去给霜尾那儿帮忙?”他突发奇想地问,“他们能把整颗星球上的人都搬走吗?”
“不建议这么干。”马林谨慎地说,“他们的糖确实挺棒,但你最好先弄清楚他们的收费标准,还有被他们决定收容的种族都是些啥下场。我挺喜欢咱们那些野人朋友的,犯不着让他们变成星际难民。毕竟不是每个民族都像猫人那么自由散漫。”
“谁?”
“我指杜兰德人的保安卫队啊。”
罗彬瀚意识到事情又跟他想的完完不一样。他跟马林仔仔细细地打听了一遍,终于明白杜兰德人雇佣的并不是那些和他有过几面之缘的苍蝇头,而是一群失去故土后到处漂浮的流浪民族。
“它们以前住在一个叫乐潘庭的地方。”马林向他解释道,“基本上算是一片漂在宇宙里的浮地,被各种元素掌控者住着。猫人算是里头顶无害的种族了。它们脾气有点古怪,但大体上还是挺好相处的,不过也没啥地位。后来佗佩堪的资源商占了乐潘庭的一块荒地。他们耍了点手段,声称只用小山堆成的金币换那块野地,结果用一种微生物富集技术把整片大陆的元素水晶部采走了。那对元素生物来说可是断子绝孙啦!所以也没啥可说的,元素掌控者们跟他们打了差不多一百年,谁也不算是赢了,但乐潘庭这下彻底完了。猫人们也大多跟着佗佩堪的船跑散了。有的是被卖了,有的是自己想往外头跑——那些玩意儿是不怎么会魔法,但有时候想法简直跟古约律一样怪。它们又很少结群,完随着性子乱窜,只有其中的一支比较稳固,最后就跟随了杜兰德人。”
马林简单地向罗彬瀚介绍了这伙信奉“狮群之道”的猫人集团,还有它们现在的聚居地“颠倒星”。根据他零碎的描述,罗彬瀚在脑袋里勾勒出一个长近人高、浑身绑满皮带和尖钉,同时嘴里还叼着鱼骨糖的猫头牛仔。
他们在这个话题上越谈越起兴,最后马林决定献唱一曲由当红猫人歌手创作的流行歌《乐潘普伦西》。
他叫来∈给他伴奏,在一整个虚拟乐队充满电子音的旋律中开始演出。
“啊乐潘!乐潘!平坦又方正的乐潘!”马林唱道,“天空又矮又圆,大地又平又方。一下跳进宇宙深空,一下钻进大陆背面。普伦西它拿着铁棒,到处敲打恶棍流氓。喵喵!它拿着铁棒,还有皮靴,还有鸟毛帽子。喵喵!它走在冰晶大厅,它走在火焰山脉,它走在自然之森,最后它跳上了糖果高塔!喵喵!”
这首歌还有下半部分,但罗彬瀚已经听不进去了。他倒在地上笑得死去活来,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这就是贵星际的流行乐坛水平吗?”他上气不接下气地问。
“那你他妈指望看见什么?”马林沉着地说,“那是一只猫站在舞台上唱歌,好吧?你还想不明白它为啥会流行?”
罗彬瀚对此没啥特别的感觉。他没养过猫,姑且自认是个狗党。在笑够了“喵喵马林”以后,他终于从地上爬起来,溜过去骚扰沉思中的莫莫罗。
“老莫,你想啥呢?”他坐到莫莫罗旁边说,“刚才马林那歌唱的,你居然都能忍住不笑?”
莫莫罗眨了眨眼睛,平和而稍带疑惑地说:“马林先生唱得很好呀。音调和节奏都和原唱者非常接近呢。”
罗彬瀚拍拍他的肩膀,决定不去评价一个**良心的审美水平。
“我还有件事得跟你说道说道。”他严肃地对莫莫罗说,“你有个习惯得改改。”
莫莫罗一下坐直了身体:“请讲吧,罗先生!我很希望能听到自己的不足之处!”
“也不算是不足吧。我得问一句,你有姓戴的亲戚吗?”
“没有呀,罗先生。我不记得认识过姓戴的同族。”
“那就好。”罗彬瀚说,“之前我好像看见你和万虫打架,还发射光波来着。这次你打地鼠就算了,以后如果是对波,记得一定要从右边发。这样胜率才高。”
莫莫罗迷惑地歪头看着他,陷入了对这一结论的原理分析。罗彬瀚快活地跑开,先去探望沉睡若死的荆璜,接着又想找波帕玩一会儿牌。结果乔尔法曼和波帕都不在,属于绾波子的房门也紧闭着。∈拒绝向他透露那房间里的动向,罗彬瀚也就无从得知那三个人究竟躲在屋内干啥。
他继续找人骚扰,盯上了坐在温室里的雅莱丽伽。他发现日理万机的船副正坐在桌前,面前摆了热茶与水果,趁着船长挺尸的机会公然摸鱼。
“您老人家现在很闲呀。”他假装不经意地晃过去说。
雅莱丽伽用一根指头勾起茶杯,视线若有若无地瞄着他。那样子像是要以不变应万变,因此罗彬瀚开门见山地要求道:“讲讲您前男友的事儿?”
“不。”
“讲讲噻。反正您现在也闲着。”
“我在考虑要给你布置的任务——你想知道在末日圣堂发生的事,你必须用自己的努力来交换。”
“您又想让我干啥?”
雅莱丽伽端着茶杯,凝神思考。几分钟后她放下杯子说:“我们的下一个目的地有白塔的人员驻扎。我需要你把船上的三个学徒都护送回去,拿着白塔的失物归还感谢金回来见我。”
“草,”罗彬瀚说,“您这是人口买卖啊!”
“然后我会告诉你末日圣堂的事。部。”
罗彬瀚不假思索地一拍桌子:“成交!”
他差点冲出去寻找立字据的纸笔。但雅莱丽伽按住了他,用危险的语气对他说:“在把它们送回去之前你必须再做一件事。”
“啥事?您吩咐。”
“待客之道。”雅莱丽伽宣布道,“她在我们的船上待了一段时间,并给我们的温室提供了改进。有必要在离别前给她一点款待。我们有足够的钱财请她去杜兰德人的商区里玩一圈——你负责送别,你就得把她进入塔门前的部事情做好。”
210 初声献上离曲(下)
“来,我跟您捋捋。”罗彬瀚说。
他用手耙了耙自己的头发,镇静地回忆道:“以前我和宓古拉出去玩,您和老莫还跟着呢。结果呢?差点没给马林那货害死。然后我又带那被虫换了的小丫头乱跑,然后老子他妈差点被一整座城市扬了。就这德行您还敢让我带女的出去逛啊?”
“那些是巧合。”雅莱丽伽说,“和现在的事毫无联系。”
“那您咋就知道那地方安呢?”
“杜兰德人会管好自己的地盘。”
罗彬瀚对此很不相信,并强烈怀疑雅莱丽伽是想看看自己还能惹出什么乱子。
雅莱丽伽甩着自己角上的链子说:“你不用那么紧张。她和前面几个女孩是不同的。”
“有啥不同?因为她是个白塔学徒?”
“她没在你面前脱过衣服。”
罗彬瀚顿时如醍醐灌得一点不错,蓝鹊既无衣服可脱,甚至还越穿越多,那简直就是保险箱套着保险箱,再保险也没有了。
“这肯定是衣服的问题。”他确信无疑地对雅莱丽伽说,“所以跟我没有任何关系。”
雅莱丽伽带着迷人的微笑,对他的想法表示赞同,并声称在战场上脱掉外衣本就是一种不祥之兆。她提到过去曾有一个风光万丈的杀手组织,可不知怎么,他们的人只要在任务中丢掉了那件标志性的黑红外衣,就会难以解释地死于非命。这种现象接连发生了五六次,以至于他们只得暂时终止营业,以图搞清楚那是不是有谁对他们施加了诅咒。
尽管雅莱丽伽举出的例子让罗彬瀚感到少许不对劲,他还是很高兴自己的清白得到了证明。当下他忘了找纸笔要雅莱丽伽立字据,而是想起了另一件要事。
“我需要升级我的自卫能力。”他严肃地对雅莱丽伽说,“我觉得我现在的装备根本不行。”
雅莱丽伽表示愿意听听他的需求,罗彬瀚便首先提出自己想要一把能用的,有效的,有杀伤力的枪——他始终觉得那东西比一把燃火的弯刀更能带给自己安感。
“你要什么样的枪?”雅莱丽伽问道。
“都行。不过能把它的外壳换成黄金的吗?”
雅莱丽伽没说不行,但她明确地向罗彬瀚表示那会让所有人把他当成一个刚刚才接触到星层隧穿的泛约律贵族乡巴佬,并大幅提高他遭到盗窃、抢劫和诈骗的概率。
罗彬瀚只好改变主意,转而要一把不那么酷的手枪。紧接着他又摘掉手上的戒指,把它推到雅莱丽伽面前。
雅莱丽伽无言地打量着戒指上的龙纹,看起来很不愿意用自己的手去碰它。
“这戒指能不能帮我改改?”罗彬瀚说。
他把自己想要的效果极尽周详地描述给雅莱丽伽,然后充满期待地离开了。接下来的几天里他都热切地等着雅莱丽伽把他的装备送来。在等待期间,他尽量克制自己不去想荆璜和蓝鹊,只跟马林和莫莫罗一起消磨时间。
那天他和马林又聊起了猫人,还有它们童话仙境般奇妙而悲惨的故乡。拿着铁棒的猫咪普伦西毕竟没能赶走那些来自佗佩堪星系的贪婪商人,掌控乐潘庭的四大元素(地、水、火、糖)也最终难逃末路,理识文明又添一笔血债。
“但佗佩斯们也没好到哪儿去。”马林说,“那帮理识确实采空了乐潘庭的资源,可他们没搞清楚元素们的存在方式——每一个元素掌控者死去,它们便进入一种‘轮回’,在本土上随机地选择物种降生。鉴于乐潘庭的生物数量在战争中被削减了九成,结果有三个元素都诞生在了当时驻守乐潘庭的佗佩堪雇佣军身上。他们不声不响,跟着整船整船的元素水晶一起回了佗佩堪星系……唉,授果之妖还专门给这件事拍过纪录片呢。我是挺瞧不起它们作假,但得承认它们对佗佩堪星系被元素化的过程还原得挺不错的。那些冰海、火原,还有糖果悬崖……特效和音乐一流,镜头语言也非常出色,你有空时一定得看看。”
他又提起了授果之妖,罗彬瀚便忍不住多问了几句。那是出于某种模模糊糊的警觉,毕竟他老家也时时冒出一些目击不明飞行物的小道新闻。但同时他问得很谨慎,以免再度触发马林的伤心事。
结果这次的马林一点也不伤心,他耸耸肩说:“你问它们现在的纪录片?那得等上一阵子啦!我上次准是忘了跟你讲这事儿。以前它们拿陷阱带的动物做基因改良手术,先弄出点有意思的杂居星球,然后再拍拍战争和物种繁殖。通常它们鼓捣这些事儿时总会把自己装成某种约律类。比如,它们会突然出现在一群原始文明面前,打扮得光鲜亮丽,告诉原始猴子们自己是天神或者魔鬼,这样即便联盟的巡查员路过,也没法查到它们头上去。它们是计划得挺好的,可是……唉!这些理识文明有思维惯性,你懂吧?它们总是倒霉在自己的习惯上。”
罗彬瀚好奇地问:“它们不是搞的陷阱带鱼塘吗?没招惹约律吧?”
“你这就是理识思维啊,老兄!”马林说,“它们也觉得没当着约律类的面干就不会出事,可你得明白对于某些约律类来说,名字和身体的重要性是相当的。总而言之,授果之妖在某颗星球上冒充深渊恶魔,拍了好几部有点特殊口味的片子,还诱骗那些倒霉的原始人采光了自己星球内的高能矿物献祭给它们,最后就拍拍屁股跑路啦。它们以为这事儿做得天衣无缝,但那群星球枯竭的倒霉蛋们就彻底绝望了。为让了伟大的‘能恶魔’回来,他们在整个星球范围内搞起了血祭召唤,堆了上千座碎尸山,结果你猜怎么着?他们真的成功了,一个住处邻近的深渊魔王被他们的绝望吸引了过来,等他搞清楚是谁冒充了他以后,这位大领主可是气坏啦!据说他想找授果之妖算账,但对付不了以太消除器,所以他直接从梦境里找到了白塔,然后又通过白塔向理识里个头最大的那个盗火者投诉——这真的是我知道的最在乎自己名誉的恶魔了。”
“草,”罗彬瀚说,“这样都行?他们连恶魔的投诉都受理?”
“原则上不行。因为当时授果之妖还没签署顶上公约。他们对陷阱带做的任何事都不会触犯联盟法律。但联盟可是它们最大的消费市场啊,老兄!盗火者不能指责他们拿陷阱带做啥,不过逃税可完是另一回事了。”
“什么逃税?”
“就是那些纪录片啊。完真实的纪录片在联盟可以被归入教育类资源,那意味着任何加入联盟的文明都要给予相应额度的税收减免。但如果这里头有重大虚构成分,那就绝对得按娱乐类资源的标准加税,还要加上虚假申报的处罚金呢。”
马林不无唏嘘地叹道:“那可是商誉大爆炸啊,朋友!盗火者提交公诉的消息一从中心城放出,授果之妖在刻贝城的估值马上缩水了四成,它们整整一百个基准年的片子都算是白拍啦,还得先接受联盟指派的第三方专家组调查,否则就没法继续执业。这方面还怪可惜的——我的意思是说这毕竟是文艺界的损失,你明白吧?”
罗彬瀚应和了几句。于是谈得起兴的马林又说起了石心孵化者和传道天官的遭遇:前者试图在陷阱带搭设一个基于许愿机原理的无限能源架构,结果它们高估了陷阱带生物的思维严密性,由此产生的架构逻辑漏洞导致了以太反涌,整个星层几乎被魔力的浪潮吞没;后者则过分低估了那些飞升人形能源块的变异性和发展性,以至于那个被哄骗的文明最终分裂成了约律和理识两派。受害者中的理识派四处奔走,大声疾呼,随后清醒过来、发觉自己受骗的暴怒能源块们奋起精神,施展仙法拆掉了“天官”们的整个采矿基地。
“它们都是被惯性思维害了,朋友。”马林感慨地说,“约律类不讲道理。什么道理都不。它们就是老记不住这点。”
罗彬瀚同样心有戚戚,语气沉重地说:“做人永远不要去钓鱼,钓鱼业障重。拿陷阱带的痛苦满足自己,到了晚年都会现世报。”
他们一起怅然地叹气。这时雅莱丽伽来到舰桥室内,将一把手枪和一枚戒指放在罗彬瀚面前。
“这是你要的东西。”
罗彬瀚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他顾不上研究手枪,而是抓起戒指,一口气冲回自己的房间内。
菲娜正趴在笼子里睡觉。罗彬瀚把它拎到自己腿上放着,冲它晃了晃手中的戒指。此时戒身上的纹饰变得更丰富了——他让雅莱丽伽在龙纹对面加了一个简约抽象的凤凰图案。
他首先摸了摸龙纹。
“呐。”戒指说。
打盹的菲娜抬起头,目光专注地望着他。罗彬瀚对它咧嘴一笑,然后摸摸另一边的凤凰图案。
“嘤。”戒指说。
菲娜僵住了。它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戒指,好半天后颤抖地伸出爪子,碰了碰戒指表面。罗彬瀚不动声色地调整着戒身,确保它碰到的是凤纹。
“嘤嘤。”戒指哀愁地说,“嘤嘤嘤——”
菲娜的爪子僵在空中。它的脸因为极度的震惊和悲伤而皱成了一团。那简直让罗彬瀚快活得如登极乐。
“气不气?”他笑眯眯地说,“气不气气不气气不气——”
菲娜的舌头如子弹射出,狠狠在他脸上打了一下。罗彬瀚顿时失去了对身体的感知。他僵在原地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菲娜用尾巴勾走戒指,溜到角落里独自悲伤。整整十个小时后雅莱丽伽才走进他的房间,把他摆到床上去熬过剩余的毒素效用期。这场寻欢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直到寂静号着陆,他的脸仍未恢复知觉。
准备下船的蓝鹊在看见他时吓了一跳。
“罗瀚你干嘛摆着这副表情?船上发生了什么事?还是你身体不舒服?”
“没事。”罗彬瀚神情木然地说,“我现在就是后悔,非常后悔。”
211 其后致以爱诗(上)
“后悔?”蓝鹊问。
罗彬瀚不好意思跟她解释自己干的事,只能继续用木然的表情说:“我后悔以前太冲动,主要是后悔没对你态度好一点。”
“噢,罗瀚,你用不着在乎这个。”蓝鹊爽快地摆摆手,“那一切都过去了,好吗?我是一个法师,将来要经历的还多着呢!而且这段时间让我学到了很多新东西,我很荣幸能经历这些。”
她豪气地拍拍胸口,主动提出要和罗彬瀚交换星网账号,可罗彬瀚根本不清楚那到底是啥。蓝鹊叉着腰思考了一会儿说:“唔,好吧。我想我们稍后再解决这个问题。”
于是他们走向飞船出口。罗彬瀚主动帮蓝鹊提过两个木箱。其中一个装满蓝鹊精简过后的私人物品;另一个则放着两份无缘和罗彬瀚见面的学徒协议。他还想把肩膀上的菲娜也放在箱子顶部,结果被尾巴毫不客气地抽了一下。
蓝鹊笑了起来:“你怎么又惹它生气了?”
“没那回事。”罗彬瀚甩着手说,“丫就是冷血动物没良心。本来想帮它戒点坏毛病,结果记恨我好几天了。别管它了,我先把你送回去。”
这时他还没跟蓝鹊提起过雅莱丽伽的“待客之道”,正琢磨如何自然又合理地介入话题。结果蓝鹊却说:“不不,我不是马上去这里的法师塔。我想先去杜兰德人的店里走一走。你要跟我一起吗,罗瀚?或者等我逛完后再回来跟你道别?”
罗彬瀚差点以为蓝鹊有什么读心秘术。他赶紧表示自己完空闲,很愿意陪着蓝鹊去走一圈。
“那太好了!我想在走前买点东西,或许还能去它们的店里吃一顿。你有试过糖城的百味汁吗,罗瀚?”
罗彬瀚瞠目摇头。蓝鹊捋捋藤发,果断地宣布道:“你应该去吃一次,罗瀚。正好你们的船副送了我一笔钱。我想我可以请你去吃一次!”
“呃。”罗彬瀚说。他感到情况似乎有点颠倒了。
“还有莫莫罗先生。”蓝鹊继续说,“我很感谢他给我的开导和帮助。他有空跟我们一起来吗?”
罗彬瀚倒是挺愿意莫莫罗加入蓝鹊的送别会,可同时他又担心这不符合雅莱丽伽对他提出的任务要求,因此而拒绝告诉他末日圣堂的事。从另一方面来说,莫莫罗近日来的表现也颇令罗彬瀚在意。
“我觉得老莫最近有心事。”他半真半假地对蓝鹊说,“估计他是没心思出去玩了。有啥好吃的我给他打包带回来吧。”
蓝鹊没怎么起疑,只是显得有点遗憾。她又若有所思地抓着头发说:“我挺喜欢我现在的造型,不过这一身有点太沉了。反正我很快就会回归协议状态,也许我应该先脱掉它……”
“不许脱!”罗彬瀚声嘶力竭地喊道,“统统穿上!一件也不许脱!”
他的反应不免又让蓝鹊惊诧。罗彬瀚硬着头皮向她解释,说自己特别喜欢她这个造型。蓝鹊对他的疯狂赞扬有点不好意思,但还是决定暂时不脱了。
“好吧,我觉得这么点路也耗不了多少能量。”她说。
罗彬瀚不停点头,还竭力想挤出点笑脸,但他的脸皮很不配合,只能尽量用目光表达出鼓励和赞同。他们商定了一切,然后便向着外头的世界出发了。在此以前罗彬瀚特意找过雅莱丽伽,索要了一切能得到的信息,在这些准备工作的帮助下,他们顺顺利利地走出了港口,进入糖城外围的普通居民区。
依照雅莱丽伽所言,森莱球是一颗被改造过后的荒漠行星,星球的总体积相当于他的半个老家。它的表面没有海洋,降雨量极少,水体被锁在地下,因而大部分区域都被灰黑色的沙土所笼盖。
罗彬瀚以为这样的星球难以孕育生命,雅莱丽伽却告诉他这种星球诞生高等文明的概率反而比罗彬瀚老家那颗复杂又多变的蔚蓝行星更高。因为尽管地表资源有限,荒漠行星的大气环境却能在漫长岁月中保持稳定,鲜少让其地表的文明由于气候剧变而遭受毁灭性打击。
正是这种显而易见的优点吸引了杜兰德人在此驻扎。他们对星球地表进行了小幅度的改造,然后便把它当作外域贸易的中转站。那大约没什么太大的利润,但他们主张的重点在于要先抢占市场,把生意最大程度地铺开。为此他们精心筹划,按照他们的商业惯例在当地搭建了一座糖城(考虑到境外的生意份额毕竟有限,实际上不过是几条糖街),以此为中心辐射了一切相关的设施与建筑。
自然,他们也派来了猫人保安队。正如杜兰德人长期以来对外宣称的,他们的野心不止于化的基石之一,因而理论上星河战线推进到哪儿,他们便要把生意做到哪儿去。然而在外人眼中,象征糖城存在的并非它们本身,而是奉行狮道、群聚为义的猫人团伙。不同于通过皮肤吸收糖分,且极易因此过度兴奋的杜兰德人,猫人们既能依靠糖份提升专注性,又无水生生物的种种困扰。这让它们的地位更加无可动摇。作为领导的杜兰德人总是常常调换修养,而保安头子却稳如磐石,百年如一日地在糖城内溜达巡逻。关于双方那些暗流汹涌的权力争夺,还有因此产生的文化笑话永远是大众们津津乐道的话题。
走出港口以后,罗彬瀚终于见到了那些马林向他描述过的猫人。事实上早在门城中他便已见过能直立、说话,甚至是给人接手的怪猫,可这里的猫人们又有少许不同。它们的体型都偏大,毛色以橘黄和烟灰为主,个别在站起来时甚至能到罗彬瀚的胸口。尽管如此,它们那副藐然的神气却好像比罗彬瀚还高两个头似的。
居民区里有各种各样的面孔,但大部分都是猫。当罗彬瀚和蓝鹊走过时,擦肩而过的猫人往往无视罗彬瀚,却忍不住瞄向蓝鹊微微摇荡的藤发。
蓝鹊一点也不在意。她看上去简直开心极了,到处左张右望,不放过任何一只被她头发吸引住的猫。
这让罗彬瀚多少有点被冷落的感觉。他悄悄对蓝鹊问道:“你老这么盯着它们看,不会把这几只惹毛了吧?”
“你在说什么傻话呀,罗瀚。”蓝鹊笑咯咯地回答,“它们是糖城的猫人,被别人关注是它们第二喜欢的事!”
“那第一是啥?”罗彬瀚问道。
蓝鹊来不及回答,一道阴影已经拦在了他们面前。罗彬瀚打眼看去,发现那是只气宇轩昂、副武装的黑猫。
它的皮毛油黑发亮,显得身材格外削瘦,但比罗彬瀚见过的任何其他猫都高一些,视线足以跟两人持平。那双深邃如黑夜的眼睛幽幽望来,令人难以揣度它内心的想法。
“两位好。”它说,“我以前没见过你们。”
它的声音低沉动听,但和智人还是有着明显的差异。罗彬瀚没法说得太清楚,只是觉得它吐出每一个词时都像要带出一个拉长的尾音。还没等他琢磨完这位黑猫保安打招呼的目的,蓝鹊已经大大方方地回答道:“你好,长官。我们今天是第一次来。”
“到这么远的地方来观光?”
“噢,我是白塔的预备学士,受命来这里提交一份报告。这位是我雇佣的护卫。我们想在完成公事前去糖城里看看。”
罗彬瀚忍不住偷瞄了一眼蓝鹊,没从那张木头脸蛋上看出任何心虚的神态。黑猫保安似乎也没怀疑她的理由,只是若有所思地翘着尾巴,尾尖微微弯曲。
“我们很荣幸能受到新客人的赏识。”它慢吞吞地说,“以及,我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你的头发。它的造型很漂亮。”
“谢谢。你想玩一玩吗?”
罗彬瀚以为自己听错了蓝鹊的话。但紧接着黑猫便欣然同意,翻身倒在地上。蓝鹊弯下腰,将绿藤如瀑布般垂落下去,然后不停地抖动它,发出“吱吱吱”的声音。
黑猫亢奋若狂,不停地用爪子去拍打藤条末梢,企图把上头的花抓下来。这场游戏在罗彬瀚的旁观下持续了整整三分钟,蓝鹊才把头发甩回背后,俯身挠起了黑猫的下巴和肚皮。在双方都完尽兴后,黑猫从地上站起来,用爪子慵懒地拍拍毛灰,然后说:“第一个路口往前。祝你们观光愉快。”
它心满意足地走了,留下罗彬瀚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蓝鹊则梳理起自己被挠乱的头发。
“看到了吗,罗瀚。”她说,“它们是不怎么喜欢外族,但它们生理基础上决定了它们很适合做服务行业,因为这就是猫人们第一喜欢的事情——让别人帮它们梳毛。”
212 其后致以爱诗(中)
或许是第一只黑猫的举动证明了蓝鹊是个好说话的人,在他们前往糖城的过程中,陆续有五六只猫跑来跟他们搭讪。大部分都是冲着蓝鹊的头发来,只有一只橘黄的母猫肯让罗彬瀚挠挠她的后颈。
“我头发上的花闻起来有点像荆芥。”蓝鹊解释说,“它们喜欢那个味道,那会让它们想起自己的故乡,还有糖果也是。”
她又跟罗彬瀚讲了讲猫人们的故事。当猫人们首度以保安的身份进入糖城时,杜兰德人对它们几乎毫无信心。糖果商们认为这些归属于泛约律的蛮族动物毫无头脑和纪律,还因为观察力强而非常容易分心。
但同时它们也有许多前任们缺乏的优点:身手灵巧而矫健,足以在高耸的冰糖塔间穿梭巡逻;浓密的毛发能有效隔绝皮肤和高碳糖晶体的接触,避免渗透性伤害;旧栖息地的元素文化令它们天生对糖类产品抱有好感。
最重要的一点在于,尽管糖类同样是猫人们的有效兴奋剂,实际上它们却不具备尝出“甜”的味觉机能。这种特性最大程度避免了它们像前任保安们那样监守自盗,最后在严重成瘾中走向崩溃。
这些优势最终使它们在糖城站住脚跟,并成为杜兰德人宣传的“糖城文化”中必不可少的一部分。它们既为游客们提供安保障,本身也成为了娱乐体验中的构成之一,声名远扬联盟境内。这显赫名誉的另一面则是它们与杜兰德人花样百出的权力争夺史。它们曾为了更高的待遇而集体拒绝和游客接触,最后却败于杜兰德人的荆芥阴谋,在那之后它们每日把杜兰德人的防护服偷扔到巧克力喷泉里,接连迫使十四位新领导主动卸任休养。
“势单力孤的杜兰德人是很难有勇气和一群猫人对抗的。”蓝鹊在排队等候时对罗彬瀚说,“它们是水生生物,能抗住钝击和水压,但猫爪对它们来说可头疼了。而且杜兰德人自己就对糖很敏感,致瘾风险非常高,所以实际上它们也很难一直待在糖城里。”
直到蓝鹊说出这句话的时候,罗彬瀚确实还没看见任何一个符合马林描述的杜兰德人。他身边最多的是猫,游客们则很难一言以概,总体上来说,罗彬瀚觉得它们长得都不算太惊悚,至少远不像门城那么处处皆怪,其中几个甚至还称得上美丽。罗彬瀚尤其注意到队伍最前方的一个红发女性。她已经站到两扇薄荷色硬糖门的中间,由两名猫人保安协助着,往自己身上套一层塑料般透明轻薄的覆膜。当她把薄膜完整地贴好后,看起来就像是她的脸上多了层平滑的光。
她在原地转了两圈,伸手打量贴在掌心的覆膜。这时罗彬瀚看清了她的脸,发现她在五官上也长得非常像一个智人种。雪肤光洁、翠眼明亮,眼眶微微深陷,嘴唇则鲜润如玫瑰花瓣,在他老家的标准上无疑是位惊艳的美人。同时她又丰满而高挑,罗彬瀚目测她能跟没长角的雅莱丽伽持平。
红发女人打量完了自己的双手,随后抬起头,对着后头的队伍露出朦胧的笑容。她不像在针对任何人,但罗彬瀚却总觉得她在冲着自己笑。他偷眼看看其他人,发现其他人也正不自觉地冲着那红发女人傻笑。
罗彬瀚不自觉地躲到蓝鹊背后,悄悄拉过她问:“你看见前头那个女的没?”
“我看见了呀,罗瀚。怎么了?”
“她是不是龙变的?”
蓝鹊被他逗笑了。她把他从背后推出来说:“你总是有些傻想法,罗瀚。世上哪有那么多会变形法术的龙呀?”
“世上也不该有那么多万虫蝶母。”罗彬瀚幽幽地说。
“对,所以我们同时碰到两件事的概率就更低了,对吧?”
罗彬瀚根本不相信概率,尤其是在认识荆璜以后。在他的坚持下,两人特意从队伍里溜了出来,换到与红发女人相隔更远的队尾,以免等会儿走上同一条路。当罗彬瀚无意间回头时,发现那双翠绿的眼睛正紧盯着自己。
“呃,罗瀚,”蓝鹊扭头看着他,“我觉得你有点神经过敏。”
“我没有。”罗彬瀚缩在她背后说。
“你有。难道你是被万虫吓坏了吗?又不是每个女孩都是集群心智生物的拟态。况且你和那位女士连话也没说过呢!”
“我不要和她说话。”罗彬瀚坚定不移地宣布道。他没法说出个道理,但固执地认为那红发女人不怀好意。
蓝鹊强行把他从自己的背后拖了出来。幸好这时那红发女人已经彻底不见了。当他们也走到那扇色泽鲜艳的硬糖门前时,一道细光从他们身上经过。
蓝鹊顺利地穿越过去,而罗彬瀚却被旁边的猫人拦住。
“体内水分超标。”它宣布道,“你必须穿上隔离服。”
另一套塑料似的薄膜套被送到罗彬瀚手上。猫人们毫无帮忙的意图,只是一起懒懒地趴在检查站后,盯着罗彬瀚手法笨拙地拆开包装,研究那玩意儿究竟该怎么用。已经进门的蓝鹊只好折回来帮忙,同时向罗彬瀚解释这道繁琐程序的必要性。
“水在糖城内是危险品。”她轻松地抖开薄膜套,继续对罗彬瀚说,“街道和建筑表面覆盖的都是重结晶糖,大部分碳基生物都能食用。但里头的骨架部分是高碳糖,它们很坚固耐用,但水解以后将会成百上千倍地膨胀,那会在几秒内堆出一座糖山来!杜兰德人就是用这种办法来做地形的。不过那也意味着它对很多原始生物是非常危险的,轻轻舔上一口就会让你糖中毒而死!所以如果你想对着屋子咬一口,最好别去啃承重墙……你听到我的话了吗,罗瀚?”
罗彬瀚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心里还在回忆寂静号过去的某次“补货”。他想到荆璜曾经把一整颗红宝石糖嘎嘣嘎嘣地嚼了。那件事就好像是上辈子发生的一样遥远,他决定在这儿找找类似的糖,带回去测试下荆璜的牙口。
蓝鹊帮着他穿好了隔离服。当她把那层薄膜贴到罗彬瀚脸上时,那感觉就像是涂了一层冰凉的润肤油。罗彬瀚摸摸口鼻,没觉得呼吸有什么阻滞。
他和蓝鹊一起穿过门户,踏上琥珀糖般缤纷剔透的街道。罗彬瀚从纷乱的思绪里回过神,无意识地扫过周围,挤进视野里的景象立刻让他没法再考虑那些有的没的。
他的反应让蓝鹊满意地点着头。
“怎么样,罗瀚?”她说,“杜兰德人的糖城可是联盟规模最大的娱乐连锁店。它们真的很擅长搞这一套。这里的一切都是糖,从效用角度来说根本没必要,但杜兰德人就是这么坚持的。它们认为糖城的任何一块地方都必须能进嘴里,否则就会丧失糖城的特色所在——不过别真这么干,罗瀚,试吃高碳糖地基是个很危险的项目,你得先签责任书才能这么干。”
她拉着罗彬瀚继续向前走,为他介绍视野中一切稀奇古怪的东西。首先是散布四方的半透明白色高塔。它们纤细玲珑,塔檐镂刻成雪花的形状,系上糖丝絮编成的飘带,窗户则是用各色宝石糖拼缀出图案。这些专供游客赏景的冰糖塔共计四座,恰好将整个“糖城”给包围起来。
比冰糖塔更近一些的地方散布着蒲公英形状的“灯”。它们大约也是某种糖果制品,杆部洁白如牛乳,顶端是遍布细纹的琥珀状球体,散发出柔和迷幻的幽蓝荧光。蓝鹊告诉罗彬瀚那是“深海盐石糖”,造型模仿了杜兰德人故乡里的某种发光盐矿。关于这点蓝鹊还向罗彬瀚反复强调:那实际上仍然是利用水解激活而发光的糖块,只是故意做成了盐晶的形状。她还向罗彬瀚担保,他们在糖城是绝对找不着一粒盐的。
罗彬瀚以为倒也不必如此。他确实觉得雅莱丽伽爱吃的那种花朵糖风味绝佳,但咸食同样富有魅力。
“那对杜兰德是行不通的,”蓝鹊否决道,“它们可以造咸味的糖果,但绝不会往里面放盐。这是一个文化问题——盐是一种非常普遍的法术材料,罗瀚,它象征着纯洁、诚信和永不改变,那通常是用来和圣灵或神祗立约用的。杜兰德人认为这种文化象征太严肃了,不符合它们的商业理念。另外它们从社会性质上而言是坚定的无神论者,那也让它们拒绝把主流的施法材料掺和到糖里去。”
“草。”罗彬瀚说,“那它们对法师呢?就不会把你们赶出去?”
“它们照常做生意呀,罗瀚。只要你付得起价,它们允许任何势力进糖城里玩。这就是它们的口号——糖乃碳基生命之光。”
蓝鹊甩了甩她的碳基头发,毅然地宣布道:“冲吧罗瀚,我要在回塔前花光口袋里所有的钱!”
她抓起罗彬瀚的手,气势万钧地跑过面包树与果汁河沟,向着远处高高涌起的巧克力音乐喷泉冲去。
213 其后致以爱诗(下)
罗彬瀚完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他被蓝鹊拽着乱跑,踩过绿色软胶糖仿造的草地,还不小心把一只脚踩进黏糊糊的果汁水沟里。那流体的稠度差点把他的鞋留在里头,幸而隔离服起到了效果,不至于叫他光着脚丫跑路。
他们去近处看了那个巨大的蚊香形黑巧克力喷泉——蓝鹊声称这是由多种高单宁质植物种子粉末混合杜兰德人的香料做成。她教罗彬瀚如何揭开口部的隔离服,然后用挂在泉边的脆皮勺尝味。
罗彬瀚试了一口,首先感到一种微苦在口中扩散,随后甜味渐浓,层层叠加。在他品尝期间,两个长着垂象鼻的游客直接跳进甜酱里,软趴趴地瘫在喷泉最外围的水道中随波逐流。
它们看起来飘飘欲仙,却让罗彬瀚顾虑起卫生问题。蓝鹊则向他保证在喷泉的中间区域饮用是完干净的。糖城内部所有的甜浆流都会在一次周转后返回地下深出的处理工厂,在那复杂如蜂房蚁穴的提纯过滤器中走一遍。杂物、细菌、病毒……甚至连诅咒法术也难以在工厂最末端的贝娅丽七大银杯祝福下生效。杜兰德人煞费苦心,企图永久性地解决一切它们在经营生意中遇到过的问题。
“它们有强迫症。”罗彬瀚舔着脆皮勺评价道。
“它们是一个广受认可的理识文明。”蓝鹊说,“你要知道这在联盟是很难的,要处理好方方面面的关系!”
“但它们不是无神论吗?怎么还搞诅咒净化的?”
“它们认为那是为了服务体验而做出的让步。总有些客人对公共环境怀有强烈的戒心。罗瀚,我说的就是你。如果你要把每个女孩都怀疑成危险生物,那你就没几个好玩的地方可去了。”
她跑到温泉末端,欢呼一声后跳了进去,把蘸着甜酱的藤发到处甩。旁边演出的猫人乐队都直勾勾地瞧着她,鼓点和银铁器的节奏顿时变得七零八落。随着音乐声起伏喷涌的温泉也混乱起来,像条污泥的触手到处乱晃,淋了罗彬瀚一脸甜酱。
他抹抹脸,想把躲在外套和隔离服中间的菲娜捉出来,让它代自己体验一下巧克力泳的感觉。但作为肉食动物的菲娜似乎对这整座糖果城和活跃其中的猫人们都兴致缺缺。它固执地藏在黑暗的衣摆里,死死扒住罗彬瀚的腰带。
罗彬瀚只好承认糖果并非普世之乐。他放过了自我封闭的菲娜,自己用旁边的糖丝棉帕擦掉脸上的巧克力汁,然后义无反顾朝着蓝鹊发起冲刺。
他重重地落进池中,把甜浆溅了蓝鹊一身。被淹进巧克力泥潭里的菲娜狼狈地划动四肢,拼命凫到喷泉边缘。它在那儿抖掉身上的巧克力浆,然后愤怒地冲罗彬瀚大喊大叫。
“干嘛,”罗彬瀚说,“你又不是不能吃甜的。试试呗。”
菲娜拒不妥协,但也没有当场离家出走。尽管它因体积和物种而没被要求套上隔离服,猫人们却都对它虎视眈眈,像把它当成了某种电动老鼠玩具。菲娜在那无数不怀好意的视线下一动不动,只等着罗彬瀚出来后钻回自己的庇护所。
那反应令罗彬瀚也很意外。他一边和蓝鹊互相用巧克力浆打架,一边偷偷地观察麻痹蜥与猫人们之间的紧张氛围。好在猫人们似乎只是单纯的好奇,直到罗彬瀚和其他几个客人爬出喷泉,它们也没对菲娜采取任何有违商业精神的举动。
他和蓝鹊在巧克力喷泉里玩了好半天,终于一起脏兮兮地爬了出来。穿着侍应生礼服的猫人及时上前,递上两块桌布大小、支持蘸酱食用的麦饼糖布。一只猫格外殷勤地帮蓝鹊擦拭头发。它已经足够小心谨慎,结果还是在擦拭巧克力浆时碰掉了许多花叶。
几乎所有猫人都惋惜地甩起尾巴,反倒是蓝鹊满不在乎地拍拍胸口。
“小问题。”她轻松地说。随后她闭上眼睛念念有词,脑后的藤条簌簌摇曳。它们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长到三米以上,翠绿的新叶与橘黄色的新花从藤条上抽芽绽放。
她抱起那一大束拖到地上的藤条:“你们有剪刀吗?”
猫人们争先恐后地溜过来为她服务。它们弹出收在肉掌内的爪尖,将坚韧的枝条刷刷切断。等罗彬瀚把自己脸上的巧克力浆都擦干净时,出现在他面前的蓝鹊已经变成了齐耳的妹妹头造型。
罗彬瀚扭头瞥瞥旁边的猫人。它们每一只的眼神都天真无辜,却把双手藏在背后。
“我觉得这个造型也不错。”蓝鹊撩着鬓角评价道,“感觉很清爽。不过我能要点优惠吗?”
最终指挥乐队的猫人领班向他们允诺了糖城餐厅的一次性八折优惠(店主是他的侄子),那看起来让蓝鹊十分满意。
罗彬瀚的外套被完浸透了,贴着隔离服的里衣却干干净净。粘稠如米胶的巧克力浆未能在那层薄膜上留下丝毫痕迹。他放弃了这件自己从老家带来的旧服,用它把菲娜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打成一个小包。
菲娜从领口的位置探出头。罗彬瀚防备着再遭偷袭,结果它看上去倒还挺满意,单纯只是想探出脑袋透透气。罗彬瀚把小包抗在肩头,心中琢磨以后弄个背包装它,那样至少比放在肩膀上低调多了。
他继续和蓝鹊到处游玩。他们先是企图攀上一面倾斜超过九十度的乳糖墙。那墙面嵌满巨大的坚果和糖豆,在攀登时不允许使用任何法术或外置科技产品,爬上去后便能免费品尝上头的乐园百果混沌风味千层蛋糕,或劲爆跳跳糖海啸炖锅。如果游客愿意额外加付百分之三十的服务费,他们还能向旁边的任意猫人发起竞赛挑战,胜利者将获得由九十九种甜香料扎成的“芬芳之冠”,而倘若不幸失败,戴着芬芳之冠的猫人在习惯上也会给大客户一个安慰的拥抱。
挥霍着海盗钱财的蓝鹊毫不考虑价格问题,果断向芬芳之冠发起了挑战。她不出意料地失败了,接替她的罗彬瀚原本能得到稍好点的成绩,但不幸在逼近终点时错误地选择了抓住一枚糖豆,豆身松脆的外皮爆裂开来,让他重重摔到下方的松饼垫和蜂蜜池里。
不过他们也并非毫无收获。选择了劲爆跳跳糖炖锅的蓝鹊把战利品分给了罗彬瀚一半。而那只被选中和他们竞赛的雪白母猫戴上芬芳之冠,分别给了他们一个馨香蓬松的拥抱。它同样也被蓝鹊的头发迷住了,恋恋不舍地挨着蓝鹊的脸蹭了许久。
他们满意地离开乳糖攀墙,跑到水果糖(水晶软糖球里包着各种水果)池里和猫人们玩起了躲避球大战,坐在巨型泡泡糖内部沉潜百米深度的枫糖浆湖,观赏底下漂浮的深红海藻群。它们在清澈微金的糖浆里舒展起伏,犹如火焰在琥珀中舞蹈。
“你看那里,罗瀚,”蓝鹊对他说,“那是集糖红海藻,杜兰德人的起源。”
他们一起坐在泡泡糖里,听穿着潜水服的猫人导游(三倍于自助价格的价格)解说那段历史:在糖城出现以前,在联盟成立以前,杜兰德人生活在某颗海洋行星的海底深处。在原始时代,它们的一生都随着洋流变化而不断地洄游。那段路线艰险而漫长,靠途中生长的红海藻提供养分。依赖着红海藻富集糖分的特性,杜兰德人得以熬过旅途,成功产下后代。
红海藻伴随着杜兰德人渡过了整个文明的童年时代,和海洋一样在它们身上留下了深深的烙印。只有深暗的颜色能避过某些掠食者的搜寻,因而明度较低的杜兰德人成为了贵族,色彩鲜艳的族裔则被贬笑为鱼类;同样只有对水中糖分敏感的杜兰德人得以在黑暗冰冷的水域里保持亢奋和活力,循着浓度变化找到红海藻的聚生区。它们因此而得以存活,同时从基因深处刻上了对糖的迷恋。直到它们学会了如何冶炼金属、开采油气,直到它们走上陆地、飞向天空,文明的童年时代依旧影响着它们的文化与思想。
猫人导游的介绍至此而终,随后它游向藻群,摘下与出价相应的分量作为两人的纪念物。在这段时间里蓝鹊轻轻地叹着气,罗彬瀚不禁侧目看她。
“它没有说完部的故事。”蓝鹊向他解释道,“时间有限,所以我想它省略了后面的部分。如果你有兴趣,罗瀚,记得可以查查‘红裂’这个词。”
罗彬瀚答应了。他们和导游一起回到湖面,又用一架巨行橡皮糖弹弓飞出百米,从蛋筒烟囱里直坠饭店内部。
蓝鹊报上巧克力喷泉乐队指挥的名字,饭店老板便守信地给他们打了折扣(但据说仍比糖城外头的同类消费水平高出五倍),并给他们端上了蓝鹊推荐的百味汁和精灵花宴套餐——尽管后者和精灵几乎没有任何关系。
罗彬瀚原本担心自己自己会因为单一的甜味而齁渴至死,但发现事实并不如他所想。百味汁里毫无疑问有着一定含量的水,精灵花宴里则有甜油、蛋类和饼干。这不免让罗彬瀚质疑起糖城的纯粹性。
“以前杜兰德人确实争议过很多这样的问题。”蓝鹊用手指蘸着百味汁说,“糖城是不是应该是完的、纯粹的糖分?是否必须每一部分都完的可食用?它们对这点的看重超乎了一个商业噱头的作用,不过最后它们还是为了推广性而做出了妥协。少量水份并不会真的有害,因为所有会剧烈水解的高碳糖都不会暴露在表面上,它们只是作为仓储、承重和支撑的部分。”
“那它们干嘛非要我套上一层膜?”
“因为你流出的汗可能会造成磨损和脏污。而且它们认为必须给游客们提个醒——如果你不穿这层额外的衣服,你就不会记得这地方可能会要你的命。杜兰德人就是这样理解碳基生命的。说回到纯粹性问题——最后它们主张符合部分条件的碳水化合物与蛋白质也应该被算作广义的糖,这是它们的‘万物皆可为糖’理论。”
“除了盐。”罗彬瀚有点抱不平地啃着咸味饼干说。
“对,除了盐。它们坚决不肯让过这一条底线,因为海水是海水,红海藻是红海藻。‘你想要盐,那你就去当个神信徒啊’——它们的某个高层是这么说的。我想短时间内是没希望了。”
罗彬瀚稍有遗憾,但总体上仍然心满意足地吃完了这顿饭。蓝鹊同样声称自己已经吃饱,尽管罗彬瀚看到她程只是把手指上的细根须到处插。
“我的工作服并不真的需要进食,罗瀚。我只是想尝个味道。密封器里的营养液还够我用几十年呢。”蓝鹊向他解答道。
一切都很完美,而天色也已走向黑夜。他们的时间所剩无几,罗彬瀚最后提议去看看那些醒目的冰糖塔,蓝鹊却否决了他的愿望,把他带回了糖城的入口。她对着入口处的猫人悄声吩咐了几句,又折下一根带花的藤条交给它,那灰猫便利索地跑远了。不出几分钟,它从另一边的屋檐上从天而降,递给蓝鹊一个方形的小镜子。
蓝鹊把它交给罗彬瀚,然后说:“这是我给你的礼物,罗瀚。一个便携登陆器,你可以用它在联盟覆盖到的地方登录星网。我想你的船副能教你怎么使用它……其实我本来给了你另一份礼物,连同我的星网账号一起留在温室里,你得回去看看它,好吗?你肯定会被它吓一跳的!”
罗彬瀚接过了镜子。他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忘了准备点什么礼物给蓝鹊,只好说:“我来结账吧。”
“不,那用不着。等我回到白塔后钱就没什么意义了,罗瀚。我会以协议状态继续学习,直到成为真正的法师。”
最终罗彬瀚还是坚持付了钱,并拿额外的部分买了一只糖果鸟棒棒糖,开玩笑地插在蓝鹊的头发上,还学着家里的鹦鹉叫了几声。蓝鹊被他古怪的声音逗笑了,最后还是不得不说:“我们该去法师塔了,罗瀚。”
于是罗彬瀚取回寄存在门口的行李,又把她送进了糖城。在某个偏僻安宁的角落里,他见证了“万物皆可为糖”的擦边球极限——整座完由甘宁木料制成,并以谷类粉末染成白色的七重高塔。白塔法师们不但重金贿赂保安头子,同时还巧言善辩,有力论证了纤维素和木质素都可以视为广义上的糖。
蓝鹊提起部的行李,最后向着罗彬瀚挥挥手,随后向着那座木塔走去。罗彬瀚目送她的影子消失在发光的塔楼深处。在那过程中他几乎忘记了呼吸,就那么神贯注地盯着,但是蓝鹊一次也没有回头。直到她彻底走入塔中,真切的分离感才在罗彬瀚心中酿成。
他明白自己也许再也不会见到这位学徒了,于是把蓝鹊的礼物揣回兜里,转身向寂静号走去。
一切结束了。没有意外,没有风波,这是一次顺利而完美的送别。而现在他该去找雅莱丽伽了。
214 往事吹扬镜底之尘(上)
罗彬瀚在寂静号的温室中找到了雅莱丽伽。她坐在桌边喝茶,面前摆着一盆奇怪的花。植株通体暗蓝,散发出温和的荧光,乍看像盏仿制成盆栽的小夜灯。
罗彬瀚走向前,打量这朵小杯状的五瓣花。他注意到花蕊是密密麻麻的针管状小簇,里头有细丝状的复杂结构。而花盆培土表面覆盖着一层晶砂。那让他稍觉眼熟,像蓝鹊以前常用的某种施法材料。
培土中插着一张卡片。罗彬瀚把它从土里抽出来,阅读上面用羽毛笔书写的文字:
致罗瀚:
这是一朵用毛茛和星尘晶合成的回音花。当你对它释放心灵共鸣类法术时,它的结构将被以太震动,发出你想要的任何声音。当我们在那颗下雨的星星上时,我发现无法用‘意念交谈’唤醒你,所以我用法术和雨水制造了几颗这样的种子。其中一颗放进我工作服的喉道里,成为我说话的声音。当我第一次用它喊你时,你很快便醒了过来。
我认为它是你的幸运物,因此我决定再将其中一颗种子培育出来,留赠给你。我已事先在里头录下了一段声音,并固定了它的结构。对着它轻轻吹气,你会听到我的留言。
罗彬瀚读完卡片,试着对那朵花吹气,那些针管状的蕊心立刻颤动起来。
“罗瀚!”它用蓝鹊的嗓音说,“记得洗头!”
那声音既让罗彬瀚惊奇,不免也感到一点困窘。他装作完镇定的样子,把那朵花搬到远离雅莱丽伽的角落,然后自己坐到船副对面。
“我把她送回去了。”他说,“您老人家有啥想对我说的吗?”
雅莱丽伽放下茶杯:“证明。”
“啥证明?”
“白塔的感谢金。”
罗彬瀚呆住了。他完忘了这件事。
雅莱丽伽看看他的脸色,遗憾地摇了摇头。罗彬瀚一拍桌子怒道:“挣钱对咱们算是个事吗?我看重的是情谊!”
“而你没准备她的礼物。”
罗彬瀚没法回答。他开始在“倒打一耙指责对方偷窥自己的生活”,以及“撒泼打滚要求对方说出过去”这两个选项间徘徊。很难说两者谁更有希望达到目的,但都同样让他的屁股面临很高的安风险。
他还没做好牺牲的决心,雅莱丽伽又说:“那张卡片背面写着一个星网账号,是谁的?”
罗彬瀚立刻跑回盆栽边,把插在上头的卡片翻过来。那上头果真留着一串长长的数字号码。
他想起了蓝鹊的另一样礼物,把它从口袋里掏出来:“这玩意儿该怎么用?”
雅莱丽伽的表情明显变得满意了许多。她让罗彬瀚把镜子拿到她面前,对着它照照自己的眼睛。镜子对面的一下景象变了,罗彬瀚看到镜中有个和雅莱丽伽很像的女人,但却没有犄角,头发和眼睛都是深黑色。在她的头上挂着一个令人眼熟的名字:雅伽莱。
“这是我的账号。”雅莱丽伽说。
她滑动镜面,按动了几个选项后把镜子凑到罗彬瀚眼前。罗彬瀚看到了镜中的自己——脸型五官大约确实属于他本人,但他既不知道自己长了对狼耳朵,也不记得自己额头上纹过刺青,甚至于连他的虹膜都被改成了一种不明显的暗红色。
“这啥玩意儿?”
“你的星网账号。”雅莱丽伽说,“没有通过身份认证的临时游客账号,靠你的虹膜识别和登录。这会影响你能够访问的区域,但他们允许你对容貌做小幅度微调以保护**。”
罗彬瀚瞅瞅镜子里的形象,很不满意地说:“这整得花里胡哨的,不严肃。”
雅莱丽伽让他自己修改。于是罗彬瀚给自己整了顶大羽毛帽,还有青蛙般慈祥友善的大眼睛,最后则在下巴上加了点青草须。他自我感觉这模样既能凸显亲和力,又能兼顾隐蔽性。那天才的构思甚至触动了雅莱丽伽,她就像第一天认识罗彬瀚似地打量他。不过最后她还是不肯说出赞美之词,只是教罗彬瀚如何拉出搜索界面,找到蓝鹊并申请加为好友。
罗彬瀚找到了一个完陌生的女孩。她看上去当然不是那个熟悉的骷髅,又或者藤发木头人,只是个穿着皮背心和红绒短裙的棕发少女,眼睛明亮,脸蛋圆圆。他不知道那是蓝鹊某次研究项目时穿的工作服,又或者她尚未放弃原躯时的长相,唯一透露出这形象与蓝鹊关联之处的就是她怀里装满蘑菇的木篮。
他在雅莱丽伽的指导下给蓝鹊发了条问候信息,但并未马上得到回复。这个结果不出意料,因此罗彬瀚尽量不让失望露在脸上,而是若无其事地把镜子揣回兜里。
“这玩意儿需要充电吗?”他问雅莱丽伽。
“这是简易版,内部能源可以连续使用十万个小时。”
雅莱丽伽目不转睛地盯着他,让罗彬瀚感到少许别扭。他故意歪歪扭扭地绕着桌子转圈,捏起嗓子学他老妹的声音。
“难为姐姐有心了。”他柔情款款地对船副说,“今个儿天气可好,不如咱们叙叙旧?”
雅莱丽伽又开始绷紧她的肩膀,像在忍耐着不把罗彬瀚一拳打出去。那令罗彬瀚自觉大占上风。紧接着雅莱丽伽说:“我可以把末日圣堂的事告诉你。”
罗彬瀚闪回桌前,在三秒内替雅莱丽伽倒满茶水,正襟危坐,点头陪笑:“在呢,您讲。”
“这不是无偿的。”雅莱丽伽说,“你没拿到白塔的感谢金,那意味着在白塔看来她是独立回去的。在她成为法师以后,你无法以‘曾经帮助人’的身份去白塔向她递信,请求她给予你一定程度的援助。我要求你从另一个方向去弥补这点——去和她聊天,弄到她成为法师前的名字,另外在我们离开这里以前,我要看到你的星网账号上有至少十个好友。”
这两个要求似乎都不算特别苛刻,罗彬瀚立刻答应下来,心中却有点纳闷。
“您老人家干嘛这么在乎我的社交生活?”他忍不住问道,“难道我看起来很缺朋友吗?”
“只是以防万一。”
“啥万一啊?万一我没了您怕凑不够人抬棺?咱就这么缺钱呐?”
雅莱丽伽用手捧着茶杯,云淡风轻地说:“如果我们都不在了,你需要知道谁能帮你回去,或者在宇宙里继续生活。”
罗彬瀚半张的嘴猛然闭紧了。他已酝酿好一肚子流利:“这不是扯吗?您这船如果沉了,我那时候能讨得了好啊?不得给您家小少爷的仇人撕巴撕巴扬咯?”
“世事难料。”雅莱丽伽说。
罗彬瀚坚决不信这种可能性的出现。他敲敲桌子说:“您少散布不实谣言,制造无畏恐慌。到时候出了事是要负责任的,懂吗?少整这些有的没的,快,说说您那前男友的事。”
雅莱丽伽露出一点笑容。她从罗彬瀚口袋里掏出那面镜子,对着自己的眼睛照了一下,然后在自己的账户里翻找起来。足足几分钟后她才把镜面转向罗彬瀚,展示里面灰扑扑的陈旧画面。
镜中是一个穿着深红礼服的男性。他浑身装饰着精美典雅的珠宝,扎起的长发柔亮发白,光泽犹如珍珠。尽管他有着明显异于常人的高鼻尖,以及带着少许鳞片的眼睑,罗彬瀚却不得不承认这是他见过的最俊秀的男性之一。与他那诗人般安静忧郁的气质相比,前贵族的马林顿时减色八分,像个粗鄙低俗的流氓酒鬼。
“他叫维拉尔。”雅莱丽伽介绍道,“我和他认识在公主山下的农庄,他向我讲述了他的祖母,然后我们便彼此熟识、交往、相爱。那天他向我求婚,我同意了,跟着他一起回到公主山。我在那里见到了船长。”
“然后少爷把你俩婚事搅了?”罗彬瀚猜测道,“您老人家发现这位帅哥人面兽心,虐待儿童,一怒之下跟他掰了?”
雅莱丽伽既没否认也没承认。她鼓励罗彬瀚继续猜下去,于是罗彬瀚舌灿莲花,大胆创作,激情讲述了雅莱丽伽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夜半勇劫黑狱,过五关、闯六将,将那红衣小儿救将出来,随后长啸一声,呼来宝船寂静,施施然乘风而去。
“我猜得怎么样?”罗彬瀚很是自得地问。
雅莱丽伽目光难测地盯着他。在罗彬瀚反复追问之后,她才露出意味深长的微笑。
“结果差不多。”她说。
215 往事吹扬镜底之尘(中)
“我们应该上她。”新来的狱卒说。
他的提议令老狱卒们哄然大笑。其中一个好像往地上吐了口痰,嘶嘶地嘲笑着说:“那你就去啊。用不着害羞,没人会偷看你的小棍儿。”
刚上任的新人被他们的反应激怒了,立意要实施自己刚才的念头。他的脚步声噔噔快响,迅速朝牢门逼近。他走到通道中间,另一个更轻捷的脚步赶上他。
“嘿,新来的,消消火。”一个细柔点的声音笑着说,“我建议你别这么干。有什么必要啊?外头的村子里多得是小马驹,你想骑哪一匹,她们的父母要欢天喜地。”
“村子里可没有长角的。”
“那有什么要紧?你瞧瞧你的粗手,碰什么都能光滑得像圣油。带进房间关上灯,就是个男的你也摸不出来。”
他油滑的谑语又激起狱卒们的哄笑,声音回荡在吊顶上悬挂的黑铁锁链间。一滴凝结在铁锈上的露水坠了下来,正落在牢门前。
水珠表面映出细如蚂蚁的倒影,通道上的两名狱卒在水珠中晃动交谈。
他们很快从普通的谈话变成了暗藏火药味的争执。新人大约是刚从下面的牢房里调来,自以为得到提拔,因此急于立立威风。这样的事老狱卒们也常干,可他们很清楚该找什么样的下手。
“我是出于好意才这么教你,新人。”那细柔的声音说,“上一批人都被带走了,但这些房间很快会被重新填满,法师、奴隶、祭品……到时候你爱找谁都成。只要你别去碰这个长角的女人,你就能活到那一天。”
新人因为愤怒而喘着粗气。他映在水珠上的身体是变形的,只能粗略分辨出他赤铜色的皮肤。加上他那暴虐狂躁的性格,足以推断他大约有琐祆深渊的血统。
如果他面前的是外头的村民,那副暴怒公牛的模样确实挺吓人,可老狱卒们根本不在乎。他们还是在笑,细柔嗓子的半羊人萨缇轻轻踢着地面。他的脚步听上去和所有人都不同,是羊蹄敲打金属的声音。在公主山外的民间传说中,这种声音会令闻听者灵魂受制,任凭羊角恶魔摆布。
事实上萨缇并不会这类魅惑性质的法术。他有种类似山羊的习性,喜欢往陡峭的山壁跑,但他并不总是一个人去。通常他会去下层的牢里挑选两三个不那么重要的囚徒,把他们一起拖到最险峻难逃的山崖他命令他们在那里自残、决斗、互淫,最后则把他们部推下悬崖。坠落者撕裂灵魂的哀嚎会随猛烈的风啸响彻涧壑,再透过牢顶的小窗钻进来,令所有囚徒肝胆俱裂。
这个爱好和特长让萨缇在狱卒中很受尊重。尽管如此他也懂得把握分寸,从不去碰超出他权力范围的囚犯。眼下撞见有新人想尝尝鲜,他不像其他狱卒那样冷嘲热讽,而是用羊类曼声好气的腔调劝说着。
“你得仔细考虑这件事,想想自己是怎么得到这次晋升的。”他笑嘻嘻地低语道,“在你来这儿以前,戴着你那块小牌子的是个大家伙。我都说不上那老兄的种族,不过他肯定有食人魔的血统。他来的头三天就干了你想干的那事儿。哎呀,那可是一场好戏,他抓住她角上的链子,把她的头对着墙一通猛捶,然后拖进最里头那间屋子。那中间的混乱就别提了,血呀、头发呀、扯下来的指甲呀……总之那老兄可会折腾了,链子摇晃的声音吵了一夜,害得我们谁也没睡着。等第二天早上我们再去看,她就血淋淋地躺在角落里,我们差点以为那老兄搞了一整夜的死人哩!”
新人的呼吸因为亢奋而变得粗沉,像野兽低吠蠢动。萨缇尽管不会法术,却是煽动暴力和**的天生好手。
他一下一下踢着羊蹄,以描述喜剧的莞尔语调说:“别那么着急呀,新人。那事情不过发生在七天前,可你瞧瞧她现在的样子。伤口好了,指甲也长出来了,又是匹难缠的烈马啦。你再想想你前任去哪儿了?”
新人的呼吸顿住了。那躁动的野兽嗅到风声,不得已暂时按捺。他思考起萨缇的话,发出模糊而不满的哼声。
“她是底波维拉尔送进来的。”这新人缓慢地说,“我听说,他们之前……”
“唉,一个被他骗昏头的小姑娘嘛。这又不稀奇,咱们就别去议论大人们之间的事儿了。”
“底波维拉尔不会帮她。”
“当然啦。否则怎么会把她送到这儿来?”
“那么没人会罩着她。”
“我也没说有人会罩着她,那是这女人自己的问题。那天早上,我们把她收拾了一下,扔回她自己的牢里。你那位大块头前任程就坐在地上看着,呆呆傻傻的,像是脑袋给她的角顶坏了。他坐在那儿想呀想,想了整整三天三夜。最后他彻底疯啦,害怕得跟个落群的小鸡仔儿似的,把自己的脑袋对着墙撞,撞得头骨碎片都掉进了脖子里——喏,你瞧瞧你后头,那块最新的印子,还带着点红呢。它就是你前任对人间最后的慷慨馈赠。”
新人突然变得安静了许多。半羊人在他旁边闲闲地哼笑着,一根根掰着指头数。
“这事儿也不止一次啦。新人来了又去,总是忍不住自己的好奇心。从我来这儿开始总共有三十四个人上过她。三十三个都死了,没死那个则被底波维拉尔调走了。我到今天再没见过他。这女人身上藏着某种诅咒,这就是为什么底波维拉尔不敢碰她。”
他慢步上前,温柔地对着新人低语:“回去吧,新朋友,去村子里找只漂亮活泼的小马驹。因为我没耐心给人挖坟,我只会把你的尸体扔到山底下去。”
最终那新人没有穿过通道,而是原路折了回去。他的脚步迟缓,透着一种不情愿,因此那或许只是暂时的妥协。
萨缇吹起了口哨,在原地张望了一会儿,最后朝着通道深出走来。他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最终停在牢门前。
“看来你今天逃过一劫。”他对牢里说。
佯装休息的雅莱丽伽睁开眼睛。她曾经观察过的那滴水珠已经被踩在羊蹄下,外表跟她颇有相似处的狱卒正微笑着打量她。
“我不觉得这新人靠得住。”萨缇用散漫的语调说,“我看他要不了几天就会来上你了,除非有新人住进来供他折腾。”
她谨慎地沉默着。在所有狱卒中萨缇是令她感到较难应付的一个,因此她从不主动和他交谈,只从别人那里寻觅机会。然而,这半羊人有着一种基于变态心理的幽默感,非常喜欢过来挑起话题。她意识到对方在试探自己,但目的还不明确。
“有时候我真好奇你和底波维拉尔发生了什么,”萨缇又说,“多么遗憾,你们从外表上倒是挺般配的一对。不过现在肯定是不同了嘛。他把你骗进公主山,然后扔进这里。真是可怜的小姑娘,我希望明天你能多几个可爱的新伙伴。”
他说完这番话,在原地等了一阵,然后又吹着口哨走开了。
216 往事吹扬镜底之尘(下)
翌日清晨,雅莱丽伽在彻骨的寒冷中醒来。夜间的山风像鬼怪嚎叫,吵得人难以入眠,而牢狱的地面是内部刻满咒文的铁砖,在夜里冷得像冰,还能阻止法师从中逃离。
在这种地方连续过上三夜,足以使一个饱尝惊惧的普通人迅速衰弱,因寒冷而患病,最后悲惨地死去。在那过程中他要足够幸运,才能不被哪个狱卒提前挑出去,在刑具或山崖间结束生命。
雅莱丽伽从狱卒们的聊天里了解到这样的事时常发生,但从未在自己身处的牢房里见过。她所在的地方,从狱卒言谈里判断,极有可能是公主山第二峰最高处的天桥之狱最顶端。此地的囚犯是由不同学派的“大人们”送来的,尽管理由不尽相同,会被关进这里便代表着他们具有某种危险性。他们大多能克服恶劣的环境,而死于别的什么原因。狱卒在其中仅占很少的一部分,因为“大人们”仅允许狱卒们适度玩乐,而非刻意杀死。按雅莱丽伽观察到的情况,大部分囚徒是由专门用途的——包括她自己。
她想起了底波维拉尔。昨夜她梦见了他,一个猩红近黑的狭长影子,皮肤则浮着木腐菌似的苍白。相传那种肤色代表诡客之血,与狮子山的斐兰凯尔们同出一源。在末日圣堂,在第二峰,甚至在整个静默学派,这血统都会带来极大的尊重,尽管它本身既不代表任何才能,亦无法使持有者像斐兰凯尔们那样受到诡客钟爱。
那血液只会让人不断地做梦,穿过混沌之海,通向诡客们浮游而出的无尽深渊。那里无物不有,那里也无物得存,融解的万象会揉碎梦者的精神。在雅莱丽伽漫长到她自己也难以溯源的记忆河流中,这样的梦曾经出现过两三次。每一次都令她醒来时精疲力竭,浑身僵冷。
幸运的是那个做梦的人和她之间隔着太远的传递链条,传递过程中的每一环又都试图忘掉它。等到雅莱丽伽出生时,她从母亲那里继承到的东西已然被前人构建的思维迷宫层层包裹起来:最外层是当代的,最实用和安的工具性知识;稍微深入几步,看到的是她母亲和前几代人在游荡过程中所收集的那些信息,那已丰富得足以应付一个人能在宇宙中遭遇的大多数状况;在那无数岔路迷途的最深处,藏着被她母亲归为“禁忌”的知识。
那些知识,仅就雅莱丽伽知道的内容,至少包含着两类。其一是源头难以明确的诡客之梦,其二则是毫无疑问的,属于她祖先的起源记忆。
创始者、赋能者、母神——在联盟的语境中命名为“至圣福音”。那无可形容的伟大生物,如丝绦、如蕊柱、如织网、如混沌……它们的貌无可洞察,留在雅莱丽伽记忆中的只是一层深绿而粘稠的肉须织网。那须网没有实体,可以轻易地穿越深空与星球。被它们所拥抱的生命亦将深陷织网的连接,分享创始者所知道的一切。**的改造带来了精神质变,生命们继承了创始者的部分特性,在进行生命因子传递的过程中,所有已获取在记忆器官里的信息也将一并录入。
这些被选中的生命毫无规律。任何性别,任何物种,只要它们的繁衍形式存在着生命物质交换,那伟大的连通者便赋予它们继续传递知识的能力。它们既改造受拥抱者,同时也诞下继承双方记忆的子嗣。与末代们仅能改造子嗣的能力相比,“乐园”里的初代们完美无缺,与母神的威能近乎相当。
——要回到乐园去,雅莱。
当她出生的时候,那传递了无数代的声音这样说着。不要留在这凡俗的地方,要回到母神统治的乐土,精神与**永恒欢愉的圣地。在那里知识与快乐完等价,生命的延续亦毫无缺憾。那里没有误解与偏见,万事皆可交融合一。
但是乐园太远了。与那漫长的旅途相比,整个联盟所覆及的星层根本微不足道,像河岸中央飘着的一根芦苇。当第一个真正的福音族来到这里时,她穿越过高灵带的边缘,在那里丧失了改造受拥者的能力。由她诞下的第一代共有三个,随后她们便分开了。她们的知识太相近,彼此同行毫无意义。其后所有的福音族也学着她们,绝不与同类长久相处。
那是一条漫长复杂的血脉线。雅莱丽伽能从自己的母亲一直追溯到初代的次女梅伦德拉。梅伦德拉死于白塔法师——或者说白塔前身的构建者——银辉之杖的手中。在梅伦德拉死前的那段时间,她疯狂地去和法师们欢好,把那些雅莱丽伽也不愿久视的记忆部传播出去。许多法师因此而转变了性质,沦为她的信徒与仆从。
她那行为并非出于个人的爱好,而是为了一个明确无比的信念:回到乐园。
回到乐园。找到返回乐园的办法。找到初代和母神。那是让她们重归完美的唯一办法。长女底波维拉,次女梅伦德拉,三女莎兰希拉,所有的福音族都渴望着重返乐园。
那愿望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当雅莱丽伽初次遇到底波维拉尔时,对方的言语是那么的令她惊奇而震动。
那苍白的男性,就像他声称的祖先底波维拉一样,穿着猩红色的长摆礼服。礼服的样式很古典,甚至于有点像裙子。在雅莱丽伽的记忆中,那种样式是过去斐兰凯尔的贵族们所钟爱的,颜色则毫无疑问象征着他的祖先——并非第一代的长女底波维拉,而是她那开创了末日圣堂的同名后代。
他们在山边相遇,第一眼就感觉到对方身上的某些特质。在那之后的一切都顺理成章,因为当他们第一次谈话时,底波维拉尔真诚地说出了他的愿望。
“雅莱,”他说,“我不打算回到乐园。”
雅莱丽伽好奇地盯着他。她很少遇到同族,但记忆告诉她绝不会有一个福音族不渴望回去。但底波维拉尔没有撒谎。说这些话时,他始终用真挚、深情而忧郁的目光注视着她。
“我们应该在这里重建乐园。”他像许诺般低语道,“我们自己的乐园,不要再像三姐妹们那样分离,也别像‘深红维拉’那样屠戮同胞。在最终之日到来前,我们应该团聚在一起,这就是末日圣堂的意义。”
他珍珠般苍白的头发在山风间颤动,令雅莱丽伽相信他的确是维拉之血。而他的神态与语调毫无作伪,令雅莱丽伽所掌握的一切知识和经验都肯定他的诚实。维拉尔是真诚的,当时是真诚的,甚至把她扔进牢狱后也是真诚的。在那三十四次充满暴力的折磨间,雅莱丽伽已从愤怒与狂躁变得冷静成熟,反复审度自己缘何落到如此地步。她终于明白自己被那重归乐园的渴望冲昏了理智,从未仔细考虑过维拉尔是“维拉之血”的事实。
长女底波维拉,因其另一位母亲的血统,是三姐妹中唯一怀有巫师才能的人。她既是福音族也是女巫,因而得以同时把两种力量传递给后代。她的女儿按照女巫们的习惯,继承了“底波维拉”之名。
第二位维拉在巫术力量上比母亲更出色。依赖着超凡之力,她曾一度成为所有福音族的希望。为了寻找乐园之路,她打开自己,倾听世界,随后便声称最终之日必将到来。他们要逃离那无尽的毁灭,那就必须团结一致,逃向光明的乐园。
乐园。乐园。这个词让福音族们前赴后继,急急奔向她的怀抱。近乎九成的福音族来到她所建造的圣堂,迎向他们的则是由刀斧和女人肢体拼凑成的“舞妖”们。他们被肢解、剁碎、焚烧,最后填满圣堂中央的空洞。当这一切完成时,玉座上的底波维拉走下台阶。如浅溪般的血水涂红了她的裙袍,从此她和她那被做成“舞妖”的母亲得以区分。一个是长女维拉,另一个却是“深红的维拉”。
深红维拉,她杀光了维拉一脉所有继承福音族特质的后裔,自己最终也消失在那焚尸的洞穴中。她的行为超出了福音族们所能理解的极限,那是智识的瓦解,魔性的癫狂。而这一切未曾早早引起雅莱丽伽的警觉,只不过因为令她身陷囹圄的这一位男性——他甚至连名字都是祖先的阳性变格——根本没有继承到福音族之血。男嗣在女巫们的观念里是低贱的。巫术才能低下,也无法孕育有力的继承人,因而很容易被当作消耗品使用。那未必是真的,可底波维拉尔在巫术上确实天资平平,绝无听到“世界之声”的可能。
她躺在冰冷的地板上想着这件事,终于认定底波维拉尔的疯癫无关乎祖先之血,不过是对“乐园”病态的痴迷。他从头到尾不曾撒谎,只是一个治不好的精神病人。
当她这么想时,监牢门口发出了动静。从狱卒的说话声中她知道有大人物来了,可那并非底波维拉尔,而是笃笃地敲着木棍的乌头翁。
他是这里的常客。雅莱丽伽悄然侧耳,倾听他和萨缇之间的寒暄。那半羊人对他谄言媚语,谈起了某个被送进来的囚犯。
“哎呀。”萨缇说,“就这么一个?您可不必亲自来。”
乌头翁的声音总是很僵,像是嗓子里挤着骨头。他用那让人不舒服的音色说:“他很特别。你们不能动他。”
这是一种不常见的“招呼”,尺度堪称严厉。雅莱丽伽被略微激起了一点好奇。她耐心地坐着,听乌头翁和萨缇闲话,断断续续地提起了“流星”和“船”。好半天后乌头翁终于走了,萨缇哼着小调走向牢门。
他有意无意地停在了雅莱丽伽牢门前,把拖着的新囚徒放进对面的牢里,临走前还对装睡的雅莱丽伽眨眨眼,像是知道她一直在偷听。等他离开视野后,雅莱丽伽才睁开眼睛,观察对面那个新人。
映入她眼前的首先是一片红,像底波维拉尔,可体型却小得多。她眨眨眼,看清那是个昏迷的红衣少年。他一动不动,左臂的袖子底下空空荡荡。
217 雏雀啁啁而鸣(上)
接下来的整个白天,雅莱丽伽都在观察那个新来的囚犯。她见过不少被关进来的人,有些在开始时也会选择佯装失去意识,以图避过刑虐和侵犯。但当狱卒们兴致上来时,他们根本不在乎囚徒是不是醒着。
但眼前这个年轻男孩(至少外表上是)其实根本用不着装昏。狱卒们的放纵只能针对比他们地位更低的人,而面对“大人们”的吩咐,他们绝不能违背一丝一毫。无论如何,这男孩在牢里的时间都会是安的,尽管雅莱丽伽不会断言说这是好事——乌头翁带来的人很多,但带出去也很快。她曾听到两个狱卒在闲聊中讨论乌头翁的“仪式”,抱怨他消耗祭品的速度太快。
雅莱丽伽估计乌头翁正和维拉尔一起策划着什么。在她被扔进这里以前,维拉尔常常以喜爱的口吻提起乌头翁。而在末日圣堂,被称为“受尊重的”通常意味着极端残忍和偏执。
有另一个问题萦绕在雅莱丽伽的思绪里。当她被维拉尔所描绘的幻想所迷惑时,她相信了对方所说的“末日圣堂已经变得完不同”。那时她以为维拉尔指的是末日圣堂不再像深红维拉的时代那样疯狂了,但现在看来那无非是换了一种形式。深红维拉的女巫血统来自于姐妹会,而不知何时他的后人却将整个末日圣堂并入了静默学派。
当时她觉得那不必然是好事或坏事,因为“公主山”早已不是统合在一处的群峰。在第二次大屠杀结束后,整个圣地在时空上被撕扯得支离破碎,以拉戈贡王长女为名的群峰像山崩中落下的碎石,滚散到星层的各个角落。她知道第六峰已经在誓言上归入联盟治下,而第三峰公然向作为联盟代表的白塔宣战,从此他们对外自称为“禁忌学者”。
其余诸峰则沉默着,潜隐着,不向尘世泄露任何真实想法,一如他们在旧时代的传统。出于情感的盲目,雅莱丽伽一度相信第二峰确如维拉尔所说,是完不与俗世往来的净土。她本可以先去外头的村子里打听风声,可她先碰见了维拉尔。
她太想见到乐园,又或者只是太想碰到一个同类。那是他们双方的不幸——现在只是她自己的,但那早晚会是底波维拉尔的。
在她观察那红衣少年的整个白天,她也带着这些思绪在自己的记忆迷宫中徘徊,试图找到一条解决当前困境的办法。恐惧和耻辱在那过程中逐渐淡去,只剩下星海沙砾般数之不尽的残信。
她怀着复仇之心艰难地跋涉其间,追寻任何有助于解决困境的线索。直到天色将黑时,雅莱丽伽仍未看到对面的红衣少年动上一下。他没有翻身、呓语或是呻吟,像是个假人那样静止着。
雅莱丽伽甚至没观察到他的呼吸起伏,几乎疑心他已经死了。她能笃定他并非尸体,完是相信乌头翁不会让一个“很特别”的囚犯意外死去。她一时看不出来他吸引乌头翁的地方,只觉得他的服饰有点像是云中城的人,但相对来说要简朴得多。
一阵脚步打断了她的思绪。某个狱卒穿过通道,来送每天的食物和水。这份工作通常由一个叫都弗的雄性山怪完成。他个头不高,但力气很大,总被指派这种无聊的工作。因为他们种族的外形普遍给外界这种印象:凶暴、粗鲁、呆蠢而又贪婪。
雅莱丽伽并不因此而轻视他。在她看来这山怪暗藏着自己的狡诈和贪婪,每次来送饭时,他会趁机向囚徒们揩油或敲诈,把“大人物们”不屑于拿走的一点私人物品部吞入囊中。这种行为在此层的狱卒当中是很独特的,像萨缇就从不对金银珠宝感兴趣,他单纯喜欢看人哭嚎和坠落。
都伏通过牢房的缝隙把食水交给她。一块生肉,还有用动物器官盛满的水,那水里掺和着某种药物,会令大部分食用者身体虚弱,精神不振。据雅莱丽伽偷听到的只言片语,这些肉和水都是圣堂祭祀后剩下的东西。
她注意到今天装水的容器不像是胃或膀胱,上面还沾着血丝和脐带。这种事大约十次里会有两到三回,它控制着自己不去考虑这些新鲜血肉和器官的源头。前主人显然已经用不上它们了,但她需要尽可能积蓄力量,保持清醒。
如今牢里住客稀少,环境冷清,都伏一共只拿了两份口粮。他把多的一份给了雅莱丽伽,贪婪地对着她浑身上下打量几眼,随后才回过头去分配另一份。这次他没有将食物和水从栏隙里一塞了事,而是慢吞吞地开打牢房。
雅莱丽伽停止了撕咬生肉的动作,静静观望着这一幕。在她的牢狱生涯中见过每一个狱卒对囚徒们干的事,他们中的大多数口味都不是很挑剔,尤其是对小孩子。
她不认为都伏敢违背乌头翁的命令,但在那之下仍有许多弹性空间,尤其是对面的少年毫无醒来的迹象。都伏悄祟地走进牢中,把那少年翻了个身,正面仰躺在地上。这会儿雅莱丽伽终于看见了他的侧脸。一个异常漂亮的人类孩子,即便是在雅莱丽伽那庞杂无尽的记忆迷宫中,要找到这样光艳完美的人类脸庞也极为困难。
都伏的表现比她更为吃惊。他对着少年的脸看了一会儿,像在权衡着代价,或者思考方法。那目光和神态令雅莱丽伽感到情势不利。在片刻的考虑后,她故意换了个坐姿,在那过程中用力晃动脖颈。
穿在她犄角上的粗铁链被牵动了,发出一阵哗哗乱响。那链子穿过她的犄角,多余的部分沉沉垂地,源头则经过吊顶附近的某个洞,一直通到牢房外。雅莱丽伽曾经试过几次,猜出这铁链最后通向狱卒们留守的牢房入口,因此只要她活动的动静稍大,很快就会有地位靠前的狱卒(通常是萨缇)前来查看。
都伏被铁链的噪声镇住了,恶狠狠地瞪着她。雅莱丽伽不再继续激怒他,只是假装对自己的指甲产生了兴趣。她知道尽管这山怪在狱卒当中地位卑微,但得罪一个负责给自己送食物的人是很危险的。
这种冒险行为于她并不常有,不过如有合适的机会她也并不吝于出手。那无关知识或**,她只是向来偏爱动物的幼崽。
都伏愤恨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随后把手伸向红衣少年的袖口,寻找暗袋或钱囊。雅莱丽伽稍一考虑,终于决定任他去摆弄。毕竟得让都伏得到点什么,而那又注定不会是太大的损失——任何真正宝贵的东西显然都已被乌头翁拿走,剩余的浮财在囹圄间一文不值。
山怪在少年宽大的袖子里什么也没摸到。他晦气地咒骂着,又将手伸向少年的领口。那看来希望不大,雅莱丽伽也以为他将空手而归,结果都伏却从里头抓出了一根白色的丝绳。
白绳挂在少年的脖颈上。都伏拉扯丝线,最终从少年的怀中掉出了一块半月形的漆黑石头。石头沿着主人的肩膀滑落在地,发出异常清脆的叮响。
雅莱丽伽和都伏一起盯着那块漆黑而光润的石头。后者看起来似乎有点迷惑,不清楚自己是否收获了一样有价值的战利品。他不太高兴地伸出手,想把石头从少年脖颈上拽下来。
紧跟着的事超乎雅莱丽伽意料。抓着石头的都伏猛然尖叫了一声,凄厉得像是被刀扎了眼睛。他扔掉手中的石头,极度痛苦地抓着手掌。一缕青色的烟正在他掌心飘升。
那烟越来越浓,都伏甚至来不及对罪魁祸首施以报复,便惶惶地跑出去寻求援助。在他的身影彻底消失后,雅莱丽伽立刻靠到牢门前,仔细观察那块黑石。她发现石头表面正闪烁着点点翠绿的细光。
那翠光吸引了她的注意,以至于十几秒后她才察觉红衣少年已经睁开了眼睛。
鲜红如血的衣袖流动起来,覆盖住闪着奇特光点的黑石,随后这新来的囚徒坐起身,没有表情地环顾周围。
雅莱丽伽已来不及佯装睡着。她坐在原地,等着对方向她询问来龙去脉。然而当对方转头跟她对望时,雅莱丽伽没看到想象中迷茫无措的落难神态。
他有着跟发色相同的漆黑眼睛。在和雅莱丽伽互望许久以后,他的目光变得酷寒而空漠,那令雅莱丽伽想起天桥之狱下方的无底深涧。
少年冰冷地对她开口,用声调奇特的联盟语言吐出一个词。
“妖魔。”他说。
218 雏雀啁啁而鸣(中)
尽管自称为“福音族”,他们却并非真正的一个“种族”。
在那遥不可及的乐园之中,生命们部具备着母神的特质。万物被永恒而完整地同化为一。那里没有种族,形态只是纯粹的形式,而精神互相交融理解着,“异类”和“他者”皆是已逝之词。
因那永无困惑与冲突的完美,漂流在外的遗族们只能感到益发地痛苦和思乡。他们的拥抱只能传递思想却无法再制造更多同族,不得不以仅剩的生育方式来维持数量。这困境延续至今,直至不同血脉分支的福音族在外貌上变得天差地远。
人们常将雅莱丽伽与普通的魅魔混淆,而那甚至无法被判定为错误。她的祖先,次女梅伦德拉,正是初代福音族与一名雄性魅魔所生。不同于人躯的姐姐与鹿身的妹妹,梅伦德拉生来长着一对长长的犄角,近乎笔直地朝着天,像某种上天赋予的冠冕。当她蛊惑了大量法师之后,从盟约中堕落的求法者们竟也真的一度给她加冕。那圣冠用法师们献上的塔尖水晶制成,里头塞满了被杀害的殉道者灵魂。
那对隐秘的盟约法师们而言无疑是一种宣战。在他们的五大象征物——冠冕、织锦、权杖、苇笔、金杯之中,“智慧之冠”被认为是导师与圣贤的荣誉。它一度只被授予掌握权力的白塔法师,后来又在法术集会中指代地位最高者。而如今在联盟时代的语境中,秘盟法师们口中的“戴冠冕者”几乎成为了盗火者的另一种称呼。当梅伦德拉夺取法师们的冠冕时,等若是宣告她那继承自乐园的知识凌驾于白塔之上。
雅莱丽伽几乎相信那确是事实,至少,在某种程度上,白塔的求法者同样追逐着乐园。就在梅伦德拉死后,她那些有着法师血统的后裔们部遭到了搜捕和调查。银辉之杖亲自将他们押往银辉之塔,最终却将他们员都予以释放。在那塔中的记忆出现了明显的断层,雅莱丽伽确信这种缺损是银辉之杖所为。那对世俗事务表现出异常关心的骷髅法师抽走了——或者说隐藏了——梅伦德拉一脉后裔中的某段记忆。在雅莱丽伽反复地搜寻后,她认定那正是梅伦德拉用来诱惑法师们叛节的巨大秘密。
她猜想,但也仅仅只能是猜想,那秘密是“真理的织锦。”
在秘盟法师们孜孜追寻着“秘艺”的过程中,诸多流派彼此影响着、冲突着,对一种流派的精研极有可能导致对另一条道路的极端无知与傲慢。然而最终众塔仍然达成了一个粗略的共识:他们坚信法术之道的真相在于物质与精神的统一,通过形式与智识予以协调,最终通往无穷至高的力量之源。在那被称为“天界”的无上法源中,回荡着十大原质奏响的和谐乐音,昭示着世界的终极真理。当位于中央的第十质点——生命的知性——被彻底填满时,以太之流从中涌出,盈满了他们身处的整个宇宙。
冠冕、智慧、理解、慈悲、严厉、美丽、胜利、荣耀、基盘、王国,以及作为本质的“知性”。法师们将之视为通往星辰的“蹈火之途”。他们渴望效仿曾经的织法者们,通过此路直达天界,目睹那无穷无尽的以太源泉,萌发万象的完美理式。他们将其描绘为“秘艺的原籍”、“世界之书”、“真理的织锦”。这些命名并非单纯的雅称与赞美,而是法师们冀图以此将那概念从以太中摘出,化为能够为尘世所理解的形式——正如他们将十大原质对应十月之名,希望以此形式将整个联盟与理式的天界连结,免遭以太浪潮的倾覆。
而,那种倾覆,从某种意义上而言,正是底波维拉尔想要的东西。他没能继承到任何祖先的记忆,却痴迷于自己幻想中的“乐园”,不知疲倦地向雅莱丽伽讲述他癫狂的迷梦:世界终将毁于焚星之火,只有乐园能够幸免于难。在万事万象的灰烬中,乐园的眷族们继续着永恒的梦幻,将新时代的苗种埋入土中。那里将成为末日中最后的圣堂。
那迷梦中唯一吸引雅莱丽伽的只是“乐园”,但她从未期盼过旧世界的毁灭。然而维拉尔却偏执地相信旧秩序的末日才能引来真正的乐园。他把这种思想传播给身边的每一个人。雅莱丽伽有时会觉得这件事荒唐可笑。维拉尔坚信自己是“深红维拉”的直系后裔,她却能从种种迹象判断出相反的事实:维拉尔没有任何福音族的血统和能力,他和“深红维拉”的关联来自于后者的另一位母亲,死莲姐妹会的理莎法。他那微薄的诡客血统,以及眼睑处细微的鳞片,无一不是“蛛之母“后人的象征。
那即是说,尽管维拉尔体内确实流淌着部分和“深红维拉”相同的血,但绝不可能像梅伦德拉那样将危险的知识分享出去。所有拥有力量却选择服从于他的人,既非被知识所逼,也非被法术所惑,仅仅是陷入了他那絮絮不断的幻想与狂梦。他们情愿相信维拉尔的血统胜过现实,又或者只是情愿相信那关于永恒乐园的幻象。可每当雅莱丽伽想因此而嘲笑他们时,她想起自己其实也是一样。即便是意识到维拉尔是个疯子以后,她也并未真正地憎恨着他,直到那幻想狂从她身上夺走了一样东西。
她发誓要报仇。但首先第一步,她要让这个牢房产生一点改变。那变化的时机由不得她来决定,因此她唯有耐心地等待。
在新囚徒入住的第二天,她期盼的特殊迹象出现了。但那并非由新囚徒引起,而是从牢门外不期而来。
底波维拉尔过来看她。这种事大约十天里会有一次。有几次他来时雅莱丽伽还没从伤势中恢复,只能蜷躺在地上休息。维拉尔会像过去那样呼唤她的名字,目光悲伤而忧郁,那实在是叫她作呕。
这天维拉尔走到牢门前。他照例提前遣开了所有的狱卒,带着他的四个黑骑士护卫,可除此之外还多了一个访客,默默地跟在维拉尔身后。雅莱丽伽看了他一眼,心中暗自感到吃惊。
她认得这个新来的访客。这浑身鳞片的丑陋雄性过去是她的狱卒,一只沉默又冷酷的蜥魔。雅莱丽伽曾想把他作为逃狱的突破口,半推半就地和他发生了关系。
直白地说,这位自称叫库玛奥的蜥魔尽管手段粗糙,毫无章法,但带给雅莱丽伽的体验还不算糟糕。在进行到最后时,库玛奥不知出于何种想法,竟然从她的身体里离开,慌慌张张地洒在了别处。雅莱丽伽因此而功亏一篑,未能知道他何以会加入末日圣堂。当他把基本没伤的雅莱丽伽押回牢内,又完好无损地回到其他狱卒们身边时,雅莱丽伽听到了那些人不可思议的怪叫。
她很清楚库玛奥为什么没像前几个那样崩溃——那些关于诡客之梦的记忆通常是被藏得很好的。只有当她极度痛苦、愤怒与疲乏时,紧锁在迷宫最深处的恐怖图景才会浮现到意识表层,原原本本地传递给那强迫她的人。那时她总会强迫自己清空意识,不去思考和记忆任何看到的景象,而施暴者们却浑然不知死期将至。
在三十四个和她发生过关系的狱卒中,只有库玛奥得以存活。但他的幸运并未维持多久,很快便被维拉尔调走了。雅莱丽伽没抱任何侥幸,很确信维拉尔知道他们间发生了关系,或许很想知道库玛奥从她这里获取了什么。遗憾的是,由于库玛奥在最后关头的夺路而逃,就连雅莱丽伽自己也无法确信他得到了哪些。她觉得这迟钝古怪的蜥魔肯定被维拉尔干掉了,没想到对方又出现在自己眼前,看起来似乎还得到了提拔。
维拉尔站在牢门前,眼睑周围的鳞片微微发亮,映着金属的冷光。他身后站着那四个铁铸的护卫,再远一点的地方就是库玛奥。
“雅莱。”维拉尔柔声说,“你还好吗?”
雅莱丽伽早已度过了质疑此人精神状态的阶段。换在往常她会倒头睡觉,或者冲着对方的脸吐唾沫。但眼下她没这么做,不是为了红衣的疯子,而是想知道库玛奥身上发生了什么。她尽量隐秘地去偷看那只蜥魔,但对方只是直挺挺地瞪着前方的墙壁,像在逃避与她对视。
维拉尔并不介意她的冷淡和轻蔑。他将手抵在牢外的横栏上,恰好在法咒的禁锢范围外,又开始滔滔不绝地诉说他的那些梦幻。雅莱丽伽早已听厌了,知道这疯子眼中的爱慕与狂热不过是出于对乐园的幻想,把她当作一个寄托道具。
“我们应当在一起。”他还在不厌其烦地喃语,“你没有理由拒绝我们的梦想,你只是在生我的气。但那是必须的……那是必须的。”
他的声音开始激起雅莱丽伽的怒火。如果她现在能做任何事,那么她会砍掉这疯子的四肢,当着他的面骑到蜥魔身上去。当角上沉重的锁链提醒她暂且伏于形势,因此她只是继续用眼角余光打量蜥魔,琢磨着这个得到晋升的幸运儿是否能为她所用。她想得过于专注,不自觉间过滤了维拉尔的疯言疯语。
底波维拉尔看起来对她的反应并不气馁。他也有着精神病人的偏执和耐性,对着空气足足讲了半个多小时。当他深情地提起他怎样为雅莱丽伽挑选了十个乖顺伶俐的村姑作为侍女,并且已割掉她们的舌头来进行训练。他还想说更多的细节,这时对面的牢房有了动静。
那新囚徒,把雅莱丽伽称作“妖魔”的红衣少年用手指扣响黑铁地板,像在敲打一首曲子。维拉尔本来无视了那种动静,可不知为何,红衣少年敲地的节奏总是比他的话声抢上一拍。那节拍赶乱了维拉尔的语气和呼吸,迫使他转过头,迈着迟缓危险的步子走到少年的牢门前。
红衣少年望着天花板,继续用右手敲地。当维拉尔走到他旁边时,他敲打的节奏慢了下来,而维拉尔刚要张口,拍子便立刻急如暴风骤雨。为了能让在场者都听清楚自己的话,维拉尔不得不拉高了音量,用稍显变形的尖锐声音说:“你想干什么?”
拍声暂停。红衣少年侧目看了他一眼。
“聒噪。”他说。
维拉尔安静了几秒。雅莱丽伽猜想他在反应这个词的意思,而紧接着红衣少年站了起来。他走到牢前,跟维拉尔隔牢相对——事实上他要矮两个半头——然后像此处的主人般傲慢地一甩袖子。
他仰头对维拉尔说:“丑。吵。滚出去。”
219 雏雀啁啁而鸣(下)
雅莱丽伽和底波维拉尔的相识还不能说很久,但她已观察过对方的许多生活细节。维拉尔的头发总是纹丝不乱,衣袍鲜艳如新,透露出他在第二峰中他的实际猜能如何,单凭诡客之血便足以叫他比千万人更尊贵——寂静学派与白塔最大的分歧,在于他们从不认为知性是天界力量的内在核心,甚至也不是必然要素。蹈火而上的星辰之途毫无意义,因为血脉胜于心智,就像土地近于星空。
她大体可以断定底波维拉尔从未遇到过这种境况。被一个关在黑狱里的囚徒如此藐视地驱赶,那绝不是维拉尔能理解的事。就连库玛奥也因诧异而扬起了尾巴,但很快就因为雅莱丽伽的视线而收了回去。
他们都盯着维拉尔的背影,想看他会怎么反应。雅莱丽伽飞快地考虑了好几种他可能拿来惩罚冒犯者的方法,不免有点替那新囚徒担心,那还不至于真的叫她困扰。
她确实喜欢幼崽,但那不代表她得管一个叫她“妖魔“的小东西死活。而既然他那样莽撞地挑衅维拉尔,要么这男孩确有自己的依仗,要么他早晚也会因别的蠢事死掉。
维拉尔的肩膀微微动了一下。他低下头,看着笼内的少年。当他开口时声音并不愤怒,更多的是奇怪。
“小孩,”他问道,“你是谁?”
他的背影挡住了雅莱丽伽的视线,令她瞧不见牢中少年的表情。她只得尽量把身体往墙边靠,越过维拉尔的手臂去观察情况。
红衣少年冷着脸,没有回答维拉尔的问题。他的神态不像害怕,而是不屑于将名姓告知对方。维拉尔等了一会儿,大约觉得自己的行为怪滑稽。他轻轻地哧笑了一声。那种笑声是雅莱丽伽过去所熟悉的,往往出现在维拉尔提起某个厌恶之人的时刻。
“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谁,小孩。”他说,“是谁把你关进来的?覃犸?枯叶夫人?”
他让库玛奥叫个狱卒进来。过了一会儿萨缇来了,他踩着踢踢踏踏的小碎步,貌似恭敬却满眼黠笑地出现在雅莱丽伽眼前。
“大人。”他微微躬身说,“有何吩咐?”
“这小孩是谁?”
“我们不清楚他的名字。就在昨天,曼罗斯提拉大人刚刚把他送进来。他嘱咐我们不得动他,其他的什么也没说。”
萨缇柔顺而讨喜地微笑着,眼睛里却闪烁着不怀好意的光。雅莱丽伽略略一想便明白了:昨天都伏烧伤了手,萨缇不可能不清楚这件事,但他却故意对维拉尔只字不提。传说萨缇是枯叶夫人的宠儿,雅莱丽伽不清楚这谣言的真实度,不过根据半羊人对维拉尔的态度,她感到此事确实极有可能。
维拉尔微微扬起了头。他在听到乌头翁的名字后便不再说话,只是安静地思考着。站在牢中的少年似乎也对他失去了兴趣,自顾自地走向牢房深处,对着墙壁盘膝而坐,留给外人一个矮小却相当倨傲的背影。
那态度让维拉尔又发出了笑声,一半是遭受无礼的气恼,一半则是真实地感到滑稽。他没有命令黑骑士们把红衣少年从牢里押出来,用咒缚银链吊到监狱外头的万丈深渊上,也没有要萨缇从下面的牢房里搬来剥皮或拔甲的刑具。看来他对乌头翁的尊重胜过了对自己尊严的维护。
“我会亲自去问德勒文。”他态度冷淡地对萨缇说,“既然他这么嘱咐你们,那你们就该看紧这个小孩,别做些卑贱无聊的事。”
“好嘞,大人。”
维拉尔就这么走了。由于那红衣少年打断了他的雅兴,他比平时至少早离开一个小时,这让雅莱丽伽很感满意。她多少有点感谢那古怪又大胆的小孩,但同时也很清楚他活不了多久了。
萨缇站在两个牢房中间,若有所思地左看右看,最后他还是转向雅莱丽伽说,“嘿,美人,你那位前情人怎么了呀?干嘛打听一个小鬼的事?”
雅莱丽伽伸伸腰,转身背对他睡了下去。直到萨缇消失不见,她才小幅度地挪动身体,在不触动角上铁链的情况下悄悄观察对面的囚徒。
她实在没多少选择,在这方寸之地里的每一样东西都被她看过无数遍。她可以逃进自己脑中的迷宫,但那并非毫无风险。相比之下,新囚徒的外表既新鲜又醒目,她姑且把这当作一种临时的消遣。
红衣少年一动不动。他入狱以来的大部分时间都是如此,令人难以分辨他究竟是清醒还是昏睡。直到傍晚时都伏给他们两个送来食水,雅莱丽伽都没看见他的背影哪怕有一丝颤动。
每天一顿的口粮,照例是生肉和用内脏盛装的腥水。自昨天开始红衣少年便分毫没碰自己的那份,雅莱丽伽不清楚他是在强自忍耐,还是像喝花心露水的精灵类那样无需浊食。她以着一如既往的强韧精神吃完了自己的那份,随后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入睡。
她在梦中脱离了牢笼,依旧流浪在漫长无尽的荒野中。有些地方热情好客,会给予她丰厚的招待与关爱,有些地方则对她的样貌深恶痛绝,企图用石头和铁叉把她赶走。她并不是很在乎他们的态度,因为那庞杂的迷宫里记录了太多相似的事,他们只是一粒粒转瞬即逝的微尘。
长及人面的白草在她眼前不断分开,像是过去她曾走过的某片无名野地,在寒秋的霜冻里缓慢枯萎着。她听到一只鸟有点忧伤地低鸣,始终跟随着她前进。十步,五十步,一百步。她陡然意识到那叫声并不是梦境的一部分。
雅莱丽伽睁开眼睛,转头望向牢门。室内昏黑彻寒,凄厉如鬼怪的山风钻挤过小窗,又沿着牢房中间的走道肆虐。这一切告诉雅莱丽伽现在仍属深夜,但却有一只鸟低低地叫着。
她循声望过去。借着淡如薄雾的月光,她发现对面的红衣少年正倚坐在牢边,用侧脸贴着刻满咒文的栏杆。距离他不到一掌的牢外站着一只灰扑扑的山雀,正仰头打量着他。
它看上去并非特别的物种,然而当红衣少年冲着它伸出手指时,山雀展开翅膀,轻巧地跳了上去,随后又跃到少年的左肩。它扑扑翅膀,就此伏卧在少年的肩窝顶上。
雅莱丽伽不能肯定自己是否会错了意。她觉得自己从它啾啾的叫声里听出了某种同情,仿佛它正为少年的处境而悲伤——不止是身陷牢狱的困顿,还有少年残缺的左臂。山雀时不时用羽尖拂过那里,像在确认红袖底下真的空无一物。
少年抓过扔在边上的生肉,掐了很小的一片喂给它。山雀有一搭没一搭地啄着,时不时亲热地挨蹭着少年的脸。它足足吃了半个小时,才在少年催促的弹指中飞出天窗。
雅莱丽伽把这程都尽收眼底,感到自己像是做了个奇异的梦。她在黑暗里无声地观看着,直到不知不觉地睡着。等到次日清晨她从寒冷中醒来,昨夜所见的一切都已变得难辨真假。
但很快她便知道什么是真的了。
红衣少年盘腿坐在监狱中央。他不再像前两天那样闭目昏睡,而是旁若无人地咀嚼着什么。雅莱丽伽在他牢房的边缘找到了那块动过少许的生肉,而少年的腿上却躺着一串沾满露水的新鲜浆果。
没多久乌头翁来了。大约是因为昨日维拉尔的事,他前来查看自己囚徒的状态。当他走到牢门前时,红衣少年吐出一颗牙齿大小的果核,打在他苍老的脸颊上。
“谁给他喂的食物?”乌头翁高声质问着狱卒们。无人敢于应答,都伏则开始双腿打颤。
少年鼓动腮帮,轻蔑地看着牢外的众人。他摘下一颗野果,继续拿它砸向乌头翁,迫使这老巫医闪身躲避。
“把他抓出来。”乌头翁命令道。
红衣少年冲着他冷笑,然后又叼起一颗野果。当乌头翁再要退后时,他却朝都伏招起了手。
“嗟,”他面无表情地说,“来食。”
220 天狱磨泯心隙之界(上)
在和维拉尔走到如今的地步以前,雅莱丽伽就已经听说过“天桥之狱”。不仅因为从外头的村民对它敬畏如神,甚至连梅伦德拉的记忆里也存在着它的影子。但那时它并不叫这个名字。至少在第一次大屠杀前,这横贯在无底深涧上空的拱桥状监牢都被用来关押外来的异见者,拉戈贡王长子的支持者,又或者远道而来的法师。
在当时,它的主人绝非如维拉尔这样难登台面的三流人物(至多就是三流,即便雅莱丽伽最爱他的时候也没法否认这点),而是由“蜗中眼”的几个得意门生们共同控制。他们利用老师留下的财富和力量控制着公主山,还转为反对他们的人打造了这座监狱。用来自拉戈贡王长女的尸油,一千个品德完美的圣贤者的骨灰,数百万精灵类奴隶们浇灌的咒铁……他们用尽了一切自己所知的最为奢侈与恶毒的巫术,其行为的意义已然超越了单纯的囚人,乃是对自身威能的炫示与对敢于反抗者的恐吓。许多个凡国或神国曾因他们而覆灭,最终使他们凑齐了一百个不同王室成员的头骨,依照他们眼中的尊贵程度依次融嵌进咒铁长桥的最底部。
在其中得到最高地位的,是他们老师最小的女儿依丽特丝。“可怜的小公主”——他们近乎是羞辱地以此称呼她,没有留下丝毫对亡师遗孤的怜悯,又或许那正是对“蜗中眼”在拉戈贡王时代至高无上的权威所采取的报复行为。他们至此将这座足以困死一切法师的恶毒监狱称为“铁髅虹”。
自那以后发生的事对雅莱丽伽来说是模糊的。峰主们一度联合起来残害他们老师的遗血,而最后却又反目成仇,彼此屠杀,以至被外来者赶下了权力的巅峰。第一次大屠杀以旧峰主们的败北告终,第二次则几乎是两败俱伤。在这过程中,“铁髅虹”关押过各种立场的囚犯,镶嵌在它底部的头骨因咒术的掩埋而深藏进桥体内,它的名字也在频繁往复的权力更迭中逐渐磨灭。当雅莱丽伽和维拉尔一起偶经山道,看到那悬在山间的漆黑虹线时,她发现维拉尔对这个名字的记忆十分单薄。
“那是天桥之狱。”他这样对雅莱丽伽介绍道,“以前的峰主们留下的东西,可以拿来关押法师。”
可以拿来关押法师。这就是维拉尔对铁髅虹的认识。他向雅莱丽伽夸耀说这是整个静默学派最为坚固和古老的牢笼,是“深红维拉”也无法逃离的地方,却连它的真名也完不晓得。这并不令雅莱丽伽惊奇,因为有着姐妹会血统的维拉尔毫无疑问是外来者,在“蜗中眼”的学生们掌权的时代,他和他现在掌管的末日圣堂都毫无疑问会被统统扔进里头,受尽折磨后再凌迟处死。
但是如今时代变了。“蜗中眼”与他的两位同胞哥哥皆已殉于王庭的崩圮,他所创立的秘密结社,一度立意要在静默中远离世俗,追求永恒之道,如今却充斥着各路疯子和刽子手。当雅莱丽伽还爱着维拉尔时,她觉得他只是因迷梦而抑郁偏执,而如今她身陷牢狱,反倒益发感觉维拉尔天真得可爱——简直就像婴儿在母亲的遗体上吮吸腐血。
这位小可爱在牢里闹得不可开交的关头又出现了。当乌头翁狼狈地躲闪着红衣少年的野果核喷射时,他光鲜而威仪地走到牢门范围内。红衣少年不假思索地转移了目标,把最后一颗果核轰向维拉尔。
雅莱丽伽不知道他是否故意而为,但果核的最终落点是灾难性的。维拉尔现身时正如往常那样,端庄而又清高地微微昂头。他大约是想靠过去跟乌头翁说话,一枚果核自斜下方急射而来,正中他那通常难以被外人窥见的鼻孔。
维拉尔呆然地站在原地,像没弄懂状况般轻微翕动着鼻翼,果核却没因此而掉出来——那恐怕是牢牢堵在了他的鼻道里。这状况让所有人都明白了一个事实:倘若他不想它继续堵在那儿,就只好用手指或细棍把它掏出来。
红衣少年盯着他,脸上没什么表情,嘴巴却因惊愕而微张。过了一会儿,雅莱丽伽看到他悄悄将剩余的野果枝藏进袖子里。
牢中一片安静。囚犯、狱卒、护卫以及乌头翁都如木雕般僵立着。站在这堆人边缘的库玛奥踮脚探了一下头,他的视线撞上雅莱丽伽,便立刻慌慌忙忙地缩回去。
维拉尔终于明白了自己身上所发生的事。他用衣袖遮住半张脸,因为愤怒而急遽地喘气,可因他鼻道里特殊的拥堵状况,他越是呼吸剧烈,那种细孔被堵住时发出的粗重呼声就越响亮。最后他不得不张开嘴巴呼吸,以免果核呛进更深的地方。
乌头翁匆匆地拨开人群,快步走去为他检查。他只隔着维拉尔的衣袖看了几眼,就用毫无玩笑意味的关切语调低声说:“维拉尔,你得把它取出来。你的呼吸道和诡客们一样脆弱,它可能会伤到你。”
维拉尔没法答话。他仍然用一只手遮住脸,狼狈而狂怒地扫视过那些安静的狱卒们。每个人在迎接他的视线时都不苟言笑,肃然端严,可雅莱丽伽看到萨缇的眉毛越蹿越高,几乎要贴到他的鬓角去。
最终他不得不跟着乌头翁暂且离开,去一个没人看见的地方解决他的问题。他刚一消失,所有的狱卒们都发疯般撞击墙面、敲打桌椅,或是直接在地上滚来滚去。没人敢于发出一声嘲笑,因此一切都在寂静中完成,宛如是哑巴们在疯人院里狂欢。
红衣少年板着脸,盘腿端坐在牢中央。他任由牢外的人怪态百出,自己则眼神放空地发起了呆,仿佛刚才所发生的事和他本人毫无干系。
雅莱丽伽躺在自己的地方,一下一下甩着尾巴。她考虑片刻,掰下铁链边缘磨坏的一点角片,朝着少年那边扔了过去。
红衣少年将视线移向她。自从他刚来那天吐出“妖魔”这个词后,他们两个就再没说过别的话。
雅莱丽伽盯着他。这会儿她趴在地上,用手肘撑着上半身,差不多就跟对方的视线水平。她觉得这少年从这个角度看去似乎在微微发光。
“他们会报复你的。”她对少年说。那是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她都诧异自己何必要再说一遍。
红衣少年看看她,又继续眼神放空。足足十分钟后,独自一人的乌头翁走了回来。他来到牢门前,手中没有寸铁。
“我们谈谈吧,孩子。”他说。
红衣少年仿佛没听见他的声音,兀自神游着。但紧接着乌头翁慈祥而宽容地微笑起来。
“或许你并不相信,”他说,“我只是个迟钝笨重的老头,但我能懂你的想法。我活过的岁月很长,见识过各种各样的人。现在你觉得我们对你毫无威胁,因为你的身体并不由凡质构成。然而——噢,我的孩子,精神世界就是另一回事了。在我看来你多得是弱点,譬如说,如果你再假装听不懂我的命令,下一次我会让十个孕妇在你面前剖开自己的肚子。”
221 天狱磨泯心隙之界(中)
关于这位新来的红衣少年,雅莱丽伽并不怀疑他是有力量的。他也许身份尊贵,也许法力高强。然而像拥有这两个条件的人,命丧此地者已难以计数。
静默学派的法系构建,截然不同于源自陀瑞珥天壁系贸易文明的白塔。“五元素”、“九特性”、“十本质”、“十二原理”,以及与这些基点天然对应的“神圣几何学”、“象征图形学”、“符号理论”……对于这套秘盟法师构建的“通过理性中和而将意志化为力量的法术之道”,即便是已然加入联盟的第六峰也绝不会产生一丝兴趣。有时白塔法师们自诩为古精灵和织法者的遗产继承者,并不断拓展完善着那套庞大的体系,而对于四散崩裂的静默学派而言,无论权力者如何更替,他们所信奉的法源都从未改变。
“学者们”所追逐、模仿的神秘源头,与他们一度敌视的姐妹会出于同源,乃是拉戈贡王的长女露忒勒娥丝。
传说,当永恒之王还居住在月境最深处时,他那隔绝在一切时空外的王国阿狄亚塔尔就漂浮在时空乱流之上。只有月境中最为古老的生灵,以及受到他眷顾的英雄亡魂才得以进入其中。他是如此的不朽而伟大,以至于世界也对他心生嫉恨,诅咒他的血脉无法延续。
某一天拉戈贡王走到王国的最底层,在万象混沌的涡流里看到了一朵尸山上含苞待放的黑色莲花。他将手伸向乱流,毫发无伤地穿越那无数个世界,却在摘取莲花时被瓣缘割破了手掌。他的血液流入尸水与花根中,于是从盛开的莲花里生出了一位无比美丽的少女。她便是拉戈贡王的长女露忒勒娥丝。
露忒勒娥丝美貌无比,生来便拥有无穷的法力。她是第一位女巫,也是第一个听见世界之声者。她因拉戈贡王而生,对他怀着至高的忠诚。在给自己命名之后,她跟随拉戈贡王回到王庭,替他管理一切亡魂与魔物,然后为他生下了三个王子。通过自己超凡的天赋,她预言三位子嗣各自的天赋和道路:长子将和父亲同样不朽,终有一日他也将称王;次子拥有杰出的头脑与才能,他将成为兄长的辅臣;幼子则继承了母亲和姐姐的智慧,生来便法力高强,足以同月境最古老的生灵匹敌。
三位王子成长的快慢各不相同。幼子每日都在变幻为新的形象。当他第一次摇摇晃晃地走出宫殿时,因为疏忽而踩碎了一只蜗牛的壳,他把破碎的蜗壳拿到眼前,对着壳上的花纹观看。那纹路就此映在他的眼球上,令他得以窥见世界的本质。他在瞬间长大成人,向自己的母亲和姐姐告别,去往王国外的尘世。他的力量来自于母亲,而作为对他的祝福和保护,露忒勒娥丝向世界隐瞒了他的真名,从此人们只知道他是“蜗中眼”。
紧接着长大的是次子。他也如母亲所预见的那般,既聪明又受爱戴,不出三天便能够治理整个王国。永恒之国的臣民们无不称颂他,赞扬他,给予他和父亲相当的尊敬。
长子的生长最为缓慢。当两位弟弟已经成年,他犹在摇篮中酣睡。当次子坐在天马之车上巡视王国,他才刚刚走入王国的花园,冲着无数的奇葩异卉间咯咯发笑。
露忒勒娥丝密切留意着三位子嗣的成长。她看到静默学派在以她为名的天界之山中建成,看到王国里的生灵们暗暗称颂次子的名字。她所察觉的预兆越多,对未来的预见便越发清晰。
当次子第一次开始谋划时,露忒勒娥丝对一切已然洞察于心。为了阻止阿狄亚塔尔的毁灭,她邀请次子来到当初她所诞生的深渊,在那里将他杀害。她悲泣着,命令自己的十三个侍女把遗体肢解,抛弃到无数分裂的世界中。
王国的谋篡者死去,露忒勒娥丝便以为一切已然结束。她悲痛欲绝地回到王庭中,整整沉睡了一百次冬夏轮回。然而,远在外界的幼子察觉到了兄长的遇难。他趁着母亲沉睡时悄悄游走于梦境,将兄长的遗体逐一拼起,再让一只吞噬过无数世界的吸血蝙蝠将生命奉献给长子。
当黑夜降临时,已死的次子自无尽深渊里归来。他和最小的弟弟一同回归故国,向不死不朽的父亲和法力无穷的母亲发起叛变。他们一同将露忒勒娥丝的侍女们杀死,只剩下侍女长理莎法逃出了阿狄亚塔尔。紧接着子嗣杀死母亲,兄长杀死弟弟,就连不朽之王也在那世界的诅咒下魂飞魄散。
阿狄亚塔尔沉落进深渊之下,自此去向不明。“蜗中眼”也随着他敬爱的兄长消失于人世。他那些留在公主山的学生们崇敬他,同时也憎恨他;渴望得到他那源自母亲的伟大知识,同时又畏惧他那起死回生的恐怖力量。他们坚信血脉是将逝者召回的必然要素,因此将“蜗中眼”的后人斩尽杀绝。其后他们又将忠于旧师的人投入狱中,成为了铁髅虹最早的试验者。在这里,在无数亡魂的奉献与”蜗中眼“血脉的诅咒之下,任何强大的法师都无法施展自己的力量。
他们越是跟浪潮连结得紧密,所遭受的精神痛苦就越大。雅莱丽伽曾亲眼看到一个疑似白塔法师的人在进来当天开始精神紊乱。他徒劳地试着施展那些自己熟悉的法术,结果却什么也没发生,只能绝望地以头撞墙,哀求某些不存在的东西停止啃咬他的内脏。这里所有的狱卒们都被精挑细选,是那些最能善用**,同时也最为冷酷、麻木与缺乏同情的种族。这些优点使得他们在铁髅虹内空前强大,丝毫不会受到诅咒的干扰。同时统治者们还会交给他们一些激活牢内法术的口令(最多只是铁髅虹所有诅咒中的一二成,她猜想最危险的那些已经随着峰主们陨落而遗失了)。
雅莱丽伽只体验过其中的一两个,是她刚被扔进来的几天里遭受的。自那以后她便明白自己必须耐心蛰伏,伺机而动。而如今红衣少年似乎也要经历这个过程。
所有的狱卒们都被调来了。萨缇打开牢门,红衣少年在乌头翁的命令下自己走了出来,四下打量着通道里的情形。两名狱卒上前,一个拽着他的右臂往后扳,力度像要把它从躯体上撕下来;另一个则粗暴地拉扯他的头发,迫使他仰头盯着乌头翁。
”说出你的名字。“乌头翁要求道。
少年有一会儿没说话。乌头翁便微笑着吩咐旁边,要他们去他的小房子底下找几个怀孕的女人过来。红衣少年这才语调平板地说:“姬藏玉。”
“很好。”乌头翁称赞道,“自我介绍是礼貌沟通的第一步。现在把这个喝下去。”
他让身后的狱卒递上一个焦黑的瓶子,看上去有点像某种骨头磨成的。那狱卒走上前,想直接掰开红衣少年的嘴,但乌头翁却喝止了他。
“让他自己喝。”他说,“学会配合是第二步。”
后头的狱卒松开了红衣少年的手,好让他自己拿起瓶子。少年对着瓶口闻了两下,随后深深地皱起眉。
“你杀了多少。“他用通用语对乌头翁说。那声调在雅莱丽伽听来相当生涩,仿佛还没习惯如何说话。
乌头翁矜持而了然地微笑着。他那苍老脸庞注视着少年,用老师对学生指导般循循善诱的语气说:“你现在还在思考别人,孩子。我已听萨缇说了你进来以后的表现,一言以蔽,你表现得很超然。这让我对你的来历深怀兴趣。但是无论你的血统源自何方,我将告诉你一个经验:你想真正的超然,那无关你的品质与身世,那只关乎权力。”
他顿了顿,然后说:“现在把药喝下去,孩子。然后跪下求饶。”
222 天狱磨泯心隙之界(下)
曼罗斯提拉·德勒文长着一张苍老而变形的脸。他露出来的双手枯黄,脖颈惨白,然而整个头部却如焦炭般漆黑,在下巴的部位没有胡须,反而覆盖着乌鸦般杂乱的羽毛。
对于这位“乌头翁”,雅莱丽伽所知极为有限。她根据他的姓氏发音猜测此人和刻贝城的“麓金家族”有关,但这想法却又有很多矛盾之处:作为从智思城分化出去的商业城市,刻贝城在诸多方面遗留着难以抹灭的白塔痕迹,那对于一个尚未表明任何归顺意向的静默学派分支而言绝非善地。而“麓金家族”——尽管雅莱丽伽只是从先辈的记忆里看到过其中的某个男丁——并不具备乌头翁那样的奇形怪貌。她难以想象什么样的遭遇会把他变成这样。
除了未必真实的姓名。雅莱丽伽对他仅知道两点,其一是他对维拉尔的忠心耿耿(又或许是对末日圣堂的),其二则是他的残忍与冷酷。
“我再重复一次。”乌头翁说,“跪下。”
抓着红衣少年头发的狱卒开始施力,想把囚犯按压下去。但雅莱丽伽看出他未尽力,或许是想让乌头翁的惩罚更严厉些,因为那通常对狱卒们有实质好处。比如上一次,乌头翁允许他们凌辱一个有夜妖血统的法师,并生吃掉她的眼睛和手指。
值得一提的是,那夜妖是覃犸抓来的。这是个雅莱丽伽尚且无缘一见的人物,据说他很少待在山中,而是常年游走在附近的星层间。那源源不断的受害者大多由他抓来。雅莱丽伽不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但料想他和维拉尔、乌头翁不同,不会用巫术、占卜、魔药或者祭仪,而是善于用刀斧征服敌人的那一类。从狱卒的只言片语中她知道此人和枯叶夫人保持着某种不那么平等的伴侣关系,后者似乎能轻易把他呼来喝去。
覃犸、枯叶夫人,还有末日圣堂的维拉尔与乌头翁,这四位奇人是雅莱丽伽已知的第二峰砥柱人物。她对比记忆中静默学派的辉煌时代,乃至于如今统治着第六峰的“霜风大王”,在第三峰向白塔和联盟发起宣战的“禁忌学者”,不得不承认第二峰已然人才凋敝。即便如此,曾经被交给“蜗中眼”小女儿打理的第二峰仍旧留存着诸多拉戈贡王长女流传下来的秘密,再加上“深红维拉”的遗产,雅莱丽伽并不奇怪他们是如何将那些精怪,甚至是学士级别以上的白塔法师们抓获到这里。
然而,在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她也察觉到第二峰还远未沦落到被这四人完掌握的地步。枯叶夫人的仆人们私底下嘲笑着维拉尔,而乌头翁对覃犸的囚犯也毫无顾忌地加以虐害。她很惊讶这四人竟然仍未彼此谋杀,唯一合理的解释便是他们也受命于人。
她试图弄清楚那人是谁,但作为一个深陷牢狱的囚徒,线索总是遥不可及。狱卒们只会说“那些大人们”,而维拉尔则对末日圣堂加入第二峰的过程只字未提。在被监禁的这段日子中,雅莱丽伽尽管不可避免地留下了许多痛苦的记忆,但也从那些死掉的狱卒们身上得到了更多零碎的细节。她觉得自己很难再从狱卒身上有所突破了,因此乌头翁的言行举止就格外令她关注。
乌头翁一直盯着红衣少年。他显然察觉了狱卒的小动作,但却默许了这一切的发生。而那自称为姬藏玉的少年则表现出与外形颇不相符的力气。他毫无反应地站在原地,似乎连头发也没断上一根。这表现超出狱卒的预计,使得那只拉拽他头发的手不断加力。最终那可以算得上是毫不容情的,可少年仍旧漠不关心,甚至没往他的方向瞥上一眼。
他无视一切围绕着他的狱卒,对乌头翁问:“你听说过‘徼绤槖’这个名字吗?“
乌头翁微微抽动了一下脸皮,但没透露出任何明显的意向。
“我没让你发问,孩子。”他说,“你还有一次机会。骄傲会断送掉生存的机会,现在任何人对你的处境都毫无帮助。你要学会服从,这是唯一的办法。”
少年像是完没听见他的话,又继续问道:“那么‘大宗师’呢?你认识他吗?“
他所吐露的词语让雅莱丽伽也觉得十分陌生,无法从记忆中寻出一点痕迹。她密切观察着乌头翁,发现后者的眼睛中也流露处轻微的诧异。那并非被人戳穿隐秘后的震惊,乌头翁确然和她一样,对少年所提的两个名称一无所知。
和雅莱丽伽不同,他对此似乎并无兴趣,只是缓慢地敲了敲手上的木杖,口中念诵着一段经文。铁廊上回荡起不自然的风。
当他发出第一个音节时,狱卒们便目露惊恐,散而退,只剩下红衣少年满脸莫名地站在中央。紧接着他脸上的疑惑也消失了。一张人脸的印痕深深陷进他的皮肤里。
那是一张干瘪枯萎的亡者之面,眼眶空洞,嘴巴大张,如同在无声地哀嚎着。紧接着少年的脸、手、腹、背,身上到处都浮现出这丑陋的凹印。它们挤压着少年的身躯,然后开始撕咬起他皮肤。
少年晃了一下,几乎要跪倒在地上。但他及时踏出一步,以着负重者的站姿看向乌头翁。
“认识一下这座桥上最久的居民。”乌头翁向他介绍道,“这些尊贵的陛下与殿下们。当这座桥建成的第一天,他们便和它永远地融为一体。在这儿,他们既是最久的囚徒,也是真正的主人。当他们遇到像你这样浑身散发出生气的新客人时,新鲜感会让他们忍不住想要热情地挽留你。”
鲜血从人面的口中崩溅出来。那些亡灵贪婪地啃咬着少年,想从他身上夺走更多象征生命的血肉。然而无论他们怎样攫食,如泉水涌泻的鲜血却无法进入他们早已不复存在的肠胃里,只是徒劳地淌满了地面。这种浪费令它们绝望欲狂,在少年身躯上到处游动着,寻找新的地方啃食尝试。
乌头翁轻点木杖,踏过鲜艳的血泊。他把木顶尖锐的鸟嘴对准少年的嘴唇,按动机括。那设计巧妙的机关骤然张开,几根咒铁针扎进少年的上下唇,撬开牙关,割分舌头。他手法娴熟,用这工具迫使受害者张嘴,然后把那漆黑瓶子里的液体部灌进少年嘴里。
少年一声不吭地站着。保持站立似乎已是他最后能做的抵抗,而那也远超雅莱丽伽第一次碰到这些“狱灵”时的表现。她不自觉地在牢中坐直了身体,紧紧盯着少年的脸色。
乌头翁把瓶子里部的液体灌进少年口中,然后扔掉瓶子,抽走自己的鸟嘴杖。他在退开后又等了好几分钟,这才念动经文,让“狱灵”们消失不见。
“今天你没有学会服从。”他对少年说,“这些死婴与母亲的油膏是从昨天的素材里提取的。如果下一次你仍然不懂得礼貌对待主人,我会直接用十份新鲜素材来作为原料。”
他用鸟嘴杖蘸取了一点地上的鲜血,又让狱卒们把僵直在原地的少年扔回老房里,随后不紧不慢地离开了。在他走掉以后,都伏亢奋地在红衣少年的牢门前走来走去。他甚至俯下身,贪婪地舔食地面上残留的血迹。
这一切被雅莱丽伽看在眼中。她静静地在牢里沉思了一会儿,随后开口呼唤都伏过来。
都伏显得很警惕。他显然知道和雅莱丽伽共度一晚的男人都是什么下场。但雅莱丽伽冲着他直笑,就像当初她引诱库玛奥那样,最终都伏难以抗拒地靠了过来,伸出越过栏杆,探向雅莱丽伽的胸前。
那就是雅莱丽伽要的机会。她一把抓住都伏的手,像狱灵那样狠辣地咬了下去。齿尖陷入山怪粗糙如石的皮肤,一直印到那肮脏下作的骨头上。
都伏的惨嚎响彻了牢房。这是雅莱丽伽入狱以来听到的最美妙的声音。
223 摇篮曳曳而晃(上)
雅莱丽伽终究为自己的冲动行为付出了代价。尽管都伏没有胆量像前几位那样把她拖出牢房,彻夜吵得人睡不着,也不太敢违背维拉尔的意思剥掉她的皮或指甲,他却能在另一个角度上报复雅莱丽伽。
整整三天的时间,他当着雅莱丽伽的面把她的那份食水扔出窗外,然后脱掉裤子冲着她耀武扬威。他那话儿对雅莱丽伽来说很是一般,既不值得欣赏,也没局促到见不得人。她无视了这种普普通通的场面,可饥饿却是另一回事。
每天早晨,夜里凝结的水气会从天花板上掉落下来,提供给她极少量的补给。但她却不能以钢铁为食(她已在考虑逃出去以后做做这方面的改造)。
她已饥肠辘辘,几乎没力气从地上站起来,并且预期在她生命垂危以前,都伏是绝不会给她提供半点哪怕最令人作呕的食物的。为了能让自己坚持下去,雅莱丽伽一边在心里告诫自己这完是自找的,一边尽可能地节省体力,卧在地上静静休息。
大部分时间她都在沉睡,极少数难以入眠的时刻,她便去观察对面的囚徒。在第一次被狱灵攻击后,姬藏玉(如果那是他的真名)的样子就和那些被剥掉皮的倒霉法师们差不多。他整个人都和那身红衣融为一体,几乎看不出原来的形象,三天的时间以来,他保持着最初被扔进牢内的样子,像连一根手指也不曾动过。都伏放进他牢内的生肉已然开始**,散发出难以忽视的异味。
这种反常令雅莱丽伽感到奇怪。包括她自己在内,她见过好几个囚徒遭受了“狱灵”的招待。那当然是炼狱般的酷刑,可乌头翁向来会把握分寸。倘若不加阻止,“狱灵”会把受害者拆得粉碎,这种浪费对那老巫医而言是不可容忍的。法师毕竟比山外成批豢养、催熟的奴隶们难得,每一个零件都必须利用到最多化。因而雅莱丽伽也可以断定,无论他怎么虐害这个新囚徒,也断不会让稀有素材毁在狱灵们贪婪而无用的口中。
通常,囚徒们在被刑虐后仍有余力呻吟、惨叫、哭泣。他们的伤口会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流脓溃烂,令他们片刻不得安宁。姬藏玉是她所见过的遭受狱灵伤害后最为安静的囚徒,他似乎始终没有恢复意识。
雅莱丽伽开始推测这里边存在别的因素,比如乌头翁给他灌下去的那些母婴尸油。通常那是拿来作为祭仪的素材,对于大部分关在这里的生物都不会可口,但也不至于要命。然而,她也知道对于某些古约律而言,“洁净”是一种带有禁忌性质的要求。有些精灵绝不能沾染血腥,否则便将堕为凡俗,迅速衰老;有的灵修不可心生邪念,否则便法力尽失,死于非命。在这些纷繁复杂的要求中,尽管有一些令雅莱丽伽也感到不可理喻,但大部分却都出于某种伦理性或道德性的立场。
底波维拉尔曾经送给她一把刀。刃身幽蓝的弯刀,相传是“深红维拉”所留下的遗物。因底波维拉一脉的女巫之血,仙子们为她打造了这把武器,在末日圣堂成立时委托一条蛇献给她。按照维拉尔的说法,“深红维拉”正是用这把刀肢解了她的亲生母亲,制成了这世界上第一只舞妖。
雅莱丽伽还记得当时的场景。那时她与维拉尔才刚刚陷入热恋,却没决定这段恋情究竟该持续多久。出于种种原因,她并没有拥抱过维拉尔。她在自己的记忆中看到了太多例子与教训,如果说福音族那独特的生活方式在感情上总结出了某种教训,那就是“无利可图的冲动之爱绝不长久”。
当福音族和某个伴侣从最早的激情中消退,彼此便已分享了一切所知所见。然而讽刺的是,当他们中间不存在任何争议和陌生时,那种促使他们走到一起的炽热爱意也会骤然无踪。退化后的福音族无法将伴侣改造为同类,那就意味着若无后代诞生,他们所分享的知识也终究会随着伴侣死亡而消失,追逐乐园的人数无法由此增长。
乐园。乐园。他们最长久渴求的唯有乐园,而非对某个伴侣的忠贞。当一位热恋中的伴侣蓦地醒悟到这点时,那也就意味着他们之间关系的终结。
但是,在那段时光,在那个时刻,雅莱丽伽认为维拉尔会有所不同。他们有着共同的祖先记忆,有着共同的对乐园的憧憬和渴求,尽管维拉尔并非真正的福音族。但那又怎样呢?若他和末日圣堂真能让乐园降临此地,那么是不是福音族已经无关紧要。这里不会再有纷争或怀疑,一切都将进入永恒的和谐。若能达成如此的梦想,一切牺牲都属值得。
那时她这样说服自己,而第二峰在她眼中又是那样美丽。她坐在黄昏时分的山崖上,看山底的河流在淡霭中闪闪发亮,像一条辉煌蜿蜒的金带。维拉尔总是乘着一艘熏柳木制成的小船,穿过那片河流遍布的谷地。他会把护卫们留在底下,独自走上这座偏远的小峰。
“雅莱。”他说,“我想给你看一样东西。”
他带着一个古老的银质长匣。打开匣盖后,雅莱丽伽看到深红的绸垫上躺着幽蓝色的弯刀。
维拉尔把刀取出来,拿在手中转动。雅莱丽伽和他紧密地挨在一起,看着刃身在余晖下幽光闪烁,如一泓靛蓝的湖水。她被这柄武器的华美吸引了,但并不清楚维拉尔为何要给她看这个。
“这把刀叫‘底波维拉的无悔’。“维拉尔介绍道,”它是仙子们献给深红维拉的武器。“
他向雅莱丽伽讲述了关于这把刀的血腥历史,以及附加在刃身上的火焰魔咒。那番话令雅莱丽伽也感到吃惊。她用手指轻轻碰了碰那把刀,从指尖传来山泉般冰冷的触感。
“底波维拉的无悔。”她费解地低语道,“为何这样叫它?”
“我不知道。”维拉尔说。他的目光里蕴藏着真切的怀念与哀伤,令雅莱丽伽的胸膛里有一阵细微的悸颤。她想到“深红维拉”屠杀了那么多福音族,其中甚至包括她的母亲和她自己,而对于这一切疯狂和残暴的作为,“深红维拉”遗留给后人的唯一感想竟然是“无悔”。
当她在努力将这件事抛进记忆迷宫的深处时,维拉尔把弯刀倒了个方向。他用手捏住刃身,而将刃柄递向雅莱丽伽。那动作起初让雅莱丽伽不明所以,直到听见他说:“雅莱,我想把它送给你。”
雅莱丽伽惊异地望着他。她看到如血灿烂的晚霞铺展在维拉尔身后,映红了他苍白的皮肤。那一刻他的目光真挚又动人,哀伤如冰,热切如火。
他说:“你是最适合的人,雅莱。你该拥有它,然后我们一起让事情变得不同。让’深红维拉‘所做的一切都过去。“
那就是他在求婚前向雅莱丽伽赠送的最为贵重的礼物。作为回答,雅莱丽伽决定结束她漫无目的的漂泊,永远地停留在末日圣堂。
而那些念头在如今想来是多么遗憾而又可笑。她不知道那把刀去了哪里,当她醒来时它便不在身上,想必已被维拉尔收了回去。不过收回去也不失为好事,因为她心中着实悔恨交加,按照维拉尔的警告,一个充满悔恨的人非但无法顺利地使用它,反倒会被上面的咒语所伤。她不希望在割开维拉尔喉咙时烫伤自己的手。
古约律的禁忌实在是一项令人讨厌的事。整整三天她看着姬藏玉倒在那里,没有动弹一根手指。雅莱丽伽不得不相信这和乌头翁灌给他的东西有关。少年身上显然有某种类似于“不得食人”的禁忌,致使他沉睡至今。那会令他丧命吗?雅莱丽伽也不敢确定,但很少有这种“洁净”方面的禁忌会立刻把人杀死,她猜想那就是乌头翁敢于这么做的原因。
第四天晚上,都伏依然没把食物交给她。他在姬藏玉的牢前徘徊了一会儿,神态透着贪婪。雅莱丽伽无力驱赶他,在厌烦的同时还觉得有点诧异,她觉得都伏表现出来的病态痴迷已经超出了一般程度,简直像是在吸食姬藏玉的血后产生了某种致瘾反应。她怀疑如果没有乌头翁的命令,都伏会把那个血淋淋的昏迷囚徒生吃下去。
最终都伏还是走开了。又是一个寒冷煎熬的夜晚降临,雅莱丽伽在半梦半醒中瑟缩着,梦到过去的维拉尔、那把蓝色的弯刀,还有她自己的母亲。某种温暖的感觉浸泡着她,令她感到身心安适,宛如又变回了过去那个蜷缩在母亲怀里的小女孩。
某种光亮令她睁开眼睛。有一瞬间她以为自己已经脱离了牢狱,因为室内没有丝毫风声,空气温暖如春。但紧接着她看到了那一排刻满咒文的铁栏。
青苍的月色越过小窗,铺在两侧牢狱中间的走道上。黑铁被月华浸润,呈现出玉石般的光泽。
在这方寸的月光前,“她”幻影般站立着。
“她”的红袖逶迤如流水,令雅莱丽伽以为自己看到了“深红维拉”的亡魂。紧接着“她”转过头来,在鹤羽般披散的黑发间,雅莱丽伽看到一张辉煌而空洞的脸庞。
“她”充满神秘地微笑着,漆黑的眼瞳注视着雅莱丽伽,逐渐流露出母亲般的爱怜。
“——如此。”
“她”的声音如玉石敲击,回荡在雅莱丽伽的脑海中。
“有劳这位女郎了。”
“她”轻轻地说着,穿过刻满咒文的栏杆,来到雅莱丽伽面前。朱红的长袖流向雅莱丽伽的角,紧接着那张脸便轰然破碎。
碎片四散飞射,雅莱丽伽下意识地闭上了眼。当她再睁眼时已然从这诡异的梦幻中醒来。天光大亮,从小窗洒进来一片白斑。
她去看对面的牢笼,发现那里头空无一人。那少年死了?越狱了?这两个念头最先跳进她脑袋里。
然后她听到旁边传来的咀嚼声。
雅莱丽伽转过头。她看见自己牢里多了一个室友。昨日血肉模糊的姬藏玉正盘腿坐在她的牢房角落里,自顾自地咀嚼野果。他的衣袍鲜艳如新,皮肤光洁完整。
她盯着他,忘记了自己的怪梦,甚至忘记了自己还身在牢狱。足足十分钟,整个牢房只剩下少年的咀嚼声。
“……你吃吗?”少年面无表情地问。
224 摇篮曳曳而晃(中)
吃完早饭以后,姬藏玉在牢房里到处转悠。牢里没有多余的东西,他只能把那几根凭空出现的野果枝揉碎,用它的汁液在牢房中间画出一条线。
雅莱丽伽起初看不懂他在干什么,直到那条不偏不倚、纵横笔直的中线画成。她看看左边的自己,再看看睡到右边去的姬藏玉,终于恍然大悟——这就叫做“私人空间”。然而令她困惑的是,姬藏玉把所有必要的生活设施(主要就是一条手臂粗细、通往牢房外的排污管道,以及每半个月会流出少量清洁用水的吊顶水孔)部都划给了雅莱丽伽。她不禁好奇对方是否要每日一次穿越这条界线来解决他的生理问题。
等到狱卒们发现有人换了房间时已经是下午了。当时萨缇牵着一条粗重的铁链穿过走道,铁链末端绑着三个身穿步袍、神情迷蒙的僧侣。
他快乐地吹着口哨,把僧侣关进深处的牢笼,然后原路走回去,途中两度经过雅莱丽伽的牢房。雅莱丽伽看着他从自己牢边走开,已经前进了好几步,突然间身影顿住,然后倒退着走了回来。
“嘿,美人。”他盯着雅莱丽伽牢内说,“我不记得给你安排的是双人间呀。”
雅莱丽伽躺在牢房左侧,懒懒地抬头看了他一眼。这会儿她已经吃了好几颗野果,稍微攒下点力气,可不愿意浪费在萨缇身上。
萨缇等了一会儿,没趣地转过视线,看向右侧的姬藏玉。后者正靠在墙边呼呼大睡。
“喂,小鬼。”他敲敲牢门,发出哐当巨响,“谁给你换的房间?”
依旧没人理他。萨缇在外头徘徊了几圈,最后还是没敢打开牢门,冒险让这两人对付自己一个。他踢踢踏踏地跑开,半天后带着一大串人热闹喧天地回来了。
走在最前面的是乌头翁,面色比平常更加漆黑。这老巫医刚刚出现在牢边,姬藏玉一个打挺跳了起来。他鼓起脸颊,十几枚果核如连珠炮般喷射出去,部打在乌头翁脸上。
乌头翁气恼地咆哮着,张嘴准备念诵经文。他刚发出第一个音节,一枚果核便打进了他的喉咙里。打得又准又快,显然蓄谋已久。
他痛苦地猛咳。不幸的是站在旁边的并非他自己的拥趸,而是满脸笑容的萨缇。半羊人用极度关切的声调不停询问他的状况,左手猛拍老巫医的后腰,另一只手则虚拦在随从们身前,不允许任何人破坏他对尊敬的曼罗斯提拉大人实施救助。
乌头翁咳得说不出话来。他尽管有着禁忌的知识与魔鬼的心肠,**却着实脆弱。遗憾的是他那丰富的人生经验仍然帮助他在最后免于窒息晕厥,成功把果核吐了出来。
“你这个不识好歹的倒壶鬼。”他在盛怒中厉声吼道,“腐坑坟墓里孵出来的杂种小畜生,妓女与湿奴的下贱崽子——”
姬藏玉从地上站了起来,朝着牢门的方向走去,身上绽放出一种很不自然的光辉。那是绝不应当出现在“铁髅虹”内的情况,牢外的所有人都明显地震动了。狱卒们大多和乌头翁一样后退,而随从们则忠诚地上前护卫——他们都笼罩在厚重的护甲里,目光僵直迟钝,看起来头脑不甚灵活。雅莱丽伽推测他们和维拉尔身边的黑骑士一样,是某种改造手术后的产物。
她微微伏下脑袋,装作对刚才发生的一切浑不在意,心中暗暗琢磨着乌头翁所说的话。她对这老头丰富而肮脏的词汇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但却察觉其中某些用语颇不寻常:“腐坑”是一个亡灵法师们常用的设施,而“倒壶鬼”不属于她知道的任何生物俗称。就像“曼罗斯提拉”这个发音罕见,且特意放在名字前头的姓氏,“倒壶鬼”一词也在刻贝城中有悠久的历史,被用以形容那些连人身自由都失去的破产者。尽管这个词随着刻贝城的崛起而广泛流传,它仍然不应该挂在一个静默学派成员的嘴边。
雅莱丽伽把这件事记在心头,继续偷看局势发展。姬藏玉在一片森严的戒备里走到牢前,把手伸向牢笼的间隙。
他刚刚将指尖探出栏隙,无数铁针从两边的栏杆里生长出来。至少二十根咒铁针穿透他的手指,往肉里灌注一种溶解性毒素。那是任何试图将身体跨出牢房者都会遭到的对待,雅莱丽伽就见过一个矮小的精灵类在极度绝望中把头探出铁栏,试图靠着自己幼童般的体型挤出去。它的结局无需多言,乌头翁在事后回收了遗体颈下的部分。
姬藏玉的身体晃了晃,最后还是撑住了。黑血沿着咒铁针流出,坠落到地上。他稍稍往回抽拉手指,针刺便开始松动,允许他的手回到牢内。
那让牢外的每个人都松了口气。尽管没人知道他是怎么进了雅莱丽伽的牢房,至少他没法轻轻松松地出来。相比之下,他对毒素的抗性倒是小事一桩。
姬藏玉把手收进袖子里,笔直地盯着乌头翁。他用一种肯定的语气说:“你们是天陀罗的传人。”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乌头翁有点厌烦地斥责道,“闭嘴,你这烦人的小怪胎。”
他举起鸟嘴杖。当他开始念动咒语时,雅莱丽伽看见姬藏玉的后颈处飘起一根细长的白绳。
“怒火于事无补,德勒文。你不该浪费素材。”
一个女人的声音响起在走廊中。那声音听起来干涩、幽冷,却有奇异的吸引力。雅莱丽伽从流动的空气里闻出似香似臭的苦腐气味,令她想到那些沉积百年的黑暗密林。
乌头翁停下动作。他把鸟嘴杖驻回原地,目光因警惕而发出幽光。受辱的怒气转眼从他脸上消失无踪。
“夫人。”他像平常那样不动喜怒地说,“什么风把你吹来了?”
牢房边缘出现了一抹近黑的深绿色。雅莱丽伽不自觉地绷紧了神经,暗中注视那个曲线玲珑的身影。
她知道那一定就是“枯叶夫人”,可看到的景象却大出她的意料:无数枯黑的死叶覆盖在她身体表面,盖住胸部与下体。她裸露的肚腹和手臂都翠绿鲜艳,带着叶脉的纹理。在她膝盖以下是一条长长的,如蛇尾般蜿蜒粗壮的树根。
那不是树妖,不是林精,不是任何一种精灵。那似人非人的形象令雅莱丽伽茅塞顿开:“枯叶夫人”很可能不属于任何一个传统意义上的约律种族,而是利用荧光物质钙反应来转换神经电信号的高等文明——被联盟官方认证为合法智慧种族的“朵灵”。
枯叶夫人游到了牢笼边。她的脸是一朵花纹酷似人面的白色小龙兰,没有真正的眼睛,由透明纤丝组成的头发却在空中自由地飘浮,折射出不同的颜色。雅莱丽伽推测那是某种替代视觉功能的感光器。
她刚到牢门前,头顶感光的植物纤丝立刻朝向姬藏玉。这似乎令她疑惑了一会儿,随后她垂下花朵组成的脸,对着表情不悦的乌头翁。
“午安,德勒文。”她说着话,声音从她腹内发出,“我来取走我的眼睛。”
她旁若无人地游向牢房深处,萨缇刚刚关押那几个僧侣的房间。几声短促的惨叫从那里传来,雅莱丽伽看到姬藏玉的衣袖猛烈晃动了一下。
枯叶夫人很快就游了回来。她藤蔓组成的须手上挂着六个血淋淋的眼球。狱卒们都低头退开,只有萨缇笑嘻嘻地迎上去,殷勤地为她擦拭沾在树根上的血迹。
“哎,夫人,您来得正是时候。”他腻声腻气地说,“咱们这儿刚来了个爱串门的小鬼头。”
枯叶夫人看来确实不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她听萨缇说明了这起神秘的换房事件,脸部的小龙兰微微缩张,像是正感到好奇。
她转向牢中的姬藏玉:“这是你做的吗,孩子?”
“不是。”姬藏玉说。
“那么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不知道。”
姬藏玉答得很果断,但没人能确定他是不是在撒谎。枯叶夫人安静地思索起来。
在旁边的乌头翁脸色很糟,他刚要开口说什么,姬藏玉用手指敲了敲牢门。这一次他敲着栏杆的内侧,确保不会触发任何防御措施。
“你是这里的主事?”他对枯叶夫人问道。
“你可以这么说。”
“目的?复活天陀罗?”
雅莱丽伽注意到这是少年第二次提起“天陀罗”这个词。而枯叶夫人看起来也和乌头翁一样毫无头绪。她微微偏头,花瓣向四周舒展。
“我们不想复活任何人,孩子。”她柔声说,“亡者都应永逝,再不重返。”
“那你等意欲何为?”
枯叶夫人扬起脸,看了看窗外。
“乐园。”她顿了顿说,“或者家园。”
这个答案在雅莱丽伽听来已经没有任何诱人之处,姬藏玉却沉默地低下了头。他考虑了片刻,然后又敲敲牢门。
“放我出去。”他要求道。
枯叶夫人的头发滚卷着,像深水里的藻丛在起舞。她有点费解地问:“理由?”
“我要入伙。”姬藏玉说。
225 摇篮曳曳而晃(下)
当整件事告一段落后,底波维拉尔才姗姗来迟地出现在雅莱丽伽眼前。他肯定听说了那场神秘的换房事件,或许还知道了姬藏玉匪夷所思的入伙要求,因而脸上带着明显的怒气,几乎染红了他俊秀苍白的脸。
他快步走到牢房边,这时雅莱丽伽正和她的新室友各占一地,互不相扰地休息着。目睹他们间疏冷氛围的维拉尔喘了口气,脸色稍微缓和。
“小孩,”他严厉地说,“你出来。”
姬藏玉没有马上理会这个挑衅。直到维拉尔又反复地对他呼喝了好几次,他才终于抬起脸,看看挡在两人中间的咒铁栏杆。
“你进来。”他对维拉尔说。
怒火彻底点燃了维拉尔的眼瞳。雅莱丽伽甚至怀疑他真的会照着姬藏玉的话做。她看着维拉尔从腰间抽出一柄黄金打造的枝状短剑——那实际上是一把用以诅咒接触者的魔杖。
尽管雅莱丽伽对他的能力颇多质疑,她很清楚维拉尔身上流淌着真正的姐妹会之血,而且是理莎法之血。若放在一个完整的继承人身上,那力量足以令白骨生肉、骷髅起舞。而哪怕如维拉尔这样毫无分量的末裔,要施以扭曲**的诅咒也是轻而易举。他或许不能像理莎法那样用一个眼神使自己的敌人肚破肠流,生出无数畸形的子嗣,但倘若被他的剑杖刺中,即便是精灵类也可能受诅变形,成为浑身流脓的丑陋怪物。
她警觉地从地上坐了起来,一方面想组织措辞制止这场危险的冲突,另一方面却感到血液鼓噪,热切盼望维拉尔能主动走进牢内。他走进来,和那少年决斗,或许少年会因此而死,可她却会有机会撕开维拉尔的喉咙。
幸运的是,维拉尔不像乌头翁那样熟悉铁髅虹的一切。即便怒气填胸,他也不得不高声喊来萨缇,要求他为自己开门。
听闻他要求的萨缇无疑是高兴的,大约巴不得看这样一场好戏。可他嘴上还是说:“哎呀,大人。我想这不合适。”
维拉尔的脸色更红了。萨缇像没看见那样接着说:“这小鬼的下场还没定呢,大人。之前他斗胆向夫人提出入伙,这可不能让他随便说说呀。”
“夫人不会同意的。”维拉尔厉声说。
“这得看夫人。”萨缇笑眯眯地接话,“我不过是个奉命行事的,大人。若您进了牢房,出了三长两短,我得怎么跟夫人交代呀?”
“你认为我会输给这小孩?”
“不,当然不。可是您看,这小鬼前几天还被曼罗斯提拉大人整得规规矩矩,结果今天下午我进来一瞧,人都不在自己的房间里啦!谁给他挪的位子?连夫人都没搞清楚呢。这小鬼多得是古怪,大人,我要是您就不会去跟他一般见识。”
或许枯叶夫人的名字在维拉尔心中确有分量。他破天荒地听进了萨缇的劝告,不快地把金枝剑杖收回去。
“他不能待在这个牢房里。”他对萨缇要求道。
“那可挺费劲的呀,大人。前几天都伏被他烫伤了手——这小鬼多半是个和火元素有点关系的玩意儿,还能绕开一点狱里的限制。当然啦,比起他换了房间这事儿,那不过是个小问题,最多是碰他时得小心点。夫人嘱咐我们这几天都正常待他,别给他出去的机会。再说让他待这儿能有什么害处呀,我瞧这两位倒相处的挺好。”
那显然正是维拉尔不愿意看见的事。他的视线在姬藏玉和雅莱丽伽中间来回移动,直到发现他们两人中间那条笔直而分明的中线,他脸上的潮红才略微褪去了一些。
姬藏玉一直盯着他。维拉尔的脸色刚一恢复正常,他马上朝中线的方向走了一步。
维拉尔的神情凝固了。他恶狠狠地瞪着姬藏玉,后者冲他轻蔑地吹着气,然后大步迈过了中线,毫不客气地溜进了属于雅莱丽伽的地盘。
这让雅莱丽伽也无法再置身事外了。她稍稍偏过头,瞄着新室友在她旁边坐下。她以为这已经算是超格,但紧接着姬藏玉开始用手指掰开自己的嘴角,冲着维拉尔扮鬼脸、吐舌头。
维拉尔差点又拔出他的金枝剑杖,好在萨缇对他轻哄慢劝,拉回了他的理智。
“那讨厌鬼故意招引您呢。”他说,“何必搭理他呀?就这么个小不点,他能干点啥?”
他的话音刚落,姬藏玉立刻身体一仰,朝着后方躺倒。在外头看来他俨然已经靠在了雅莱丽伽的肚子上,只有雅莱丽伽自己瞧得清楚:实际上姬藏玉的身体只是以一个别扭的姿势悬在空中撑着,和她连一根汗毛也没碰上。
如果这时她稍微挪一下身体,新室友的小把戏就会立刻被外头两人看穿。可维拉尔的反应实在令雅莱丽伽觉得鄙夷又可笑,她都搞不清楚这人在愤怒些什么——她在这儿完都是因为他的命令,他的预谋,他的疯狂。而现在他倒表现得像个受侵害者似的。
她感到恶心欲吐,故意静躺着配合姬藏玉。维拉尔对这件事的愤怒程度已可称得上反常。如果不是萨缇半劝告半威胁地把他带走,雅莱丽伽毫不怀疑他会真的闯进来跟一个来历不明的小鬼决斗。
维拉尔刚一消失,姬藏玉马上坐直身体,远远避开雅莱丽伽,准备溜回自己的地盘。
他的自觉对雅莱丽伽来说不算坏事。她对这个奇怪的少年仍然感到很陌生,捉摸不透他的想法。当福音族遇到这样的状况时通常有两种选择:要么就为了拓展知识而拥抱,要么就为了保证安而远离。
哪一种办法都不适合她如今的处境。她摇了两下尾巴,拂开粘在手臂上的灰尘。
“你想干什么?”她直截了当地问。
姬藏玉被她的声音惊了一下。他飞快地瞟了眼雅莱丽伽——那感觉倒好像是他刚做了件错事——然后又坚决地把脸扭了回去。
雅莱丽伽又晃了两下尾巴。她习惯了被某些人当作怪物与祸根,有时甚至会发生流血冲突,只是这少年的态度令她感到颇为有趣。他显然不喜欢自己,可又不介意把食物分给自己。那或许是出于某种“报答”,不过雅莱丽伽很难确定对方是否知道自己曾经援护过他——她倒也不指望能有什么报答。
她只是想满足满足自己的好奇心,而一个福音族从各种意义上都是很难被拒绝的。
“你刚才在偷看我。”她故意这么说。
“没有。”姬藏玉背对着她答道。
雅莱丽伽从地上爬了起来,绕着少年画下的边界来回走动。过去她很少在牢里乱走,一来为了节省体力,二来那条长锁链总是压得她脖颈酸痛。她极其厌恶听到那种叮铃哐当的嘈杂声。
这种嘈杂声如今开始困扰其他人了。姬藏玉很不高兴地扭过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脚。每当雅莱丽伽的趾蹄踩到中线边缘,他便张嘴欲语,而紧接着雅莱丽伽又若无其事地把脚收回去,他警告的话语便没法出口。
这样的把戏反复几次,他终于意识到雅莱丽伽在故意玩弄他,于是紧紧抿住嘴,继续低头面壁。雅莱丽伽又问道:“你刚才想激怒维拉尔,那是为什么?”
“他弱。”姬藏玉说。
雅莱丽伽在某种程度上承认少年是对的。维拉尔心智软弱而性情浮躁,维拉尔手脚迟钝又身躯脆弱,但那仍然不能解释姬藏玉吃力不讨好的挑衅行为——除非他想趁机制服维拉尔,再挟持他脱困。
这个念头闪过雅莱丽伽的脑海。她试探着说:“你不是真的想加入他们。”
姬藏玉没有答话。他可能是不屑于告诉雅莱丽伽自己的想法,也可能是顾虑着潜在的窥听者。但沉默本身已是一种回答。
雅莱丽伽心中有困惑,但也感到一种未知的期待。她没忘记对方是怎么无法解释地出现在自己的牢房里,而在那发生以前,她还做了个非常奇怪的梦。
她灵机一动,对姬藏玉说:“我知道你是怎么过来的。”
姬藏玉的肩膀耸动了一下,不甚明显地回过头。雅莱丽伽又模棱两可地透露道:“有人在帮你。”
那几乎可以被解释成任何情况。姬藏玉将信将疑地瞄着她,雅莱丽伽却不再轻易暴露底牌。她坐在中线边缘,不紧不慢地用尾巴扫着地面。
“说说你是怎么进来的。”她对少年要求道。
姬藏玉不乐意地皱起了眉:“你先说。”
那对雅莱丽伽来说并不是什么忌讳。她略一考量,便果断地回答道:“底波维拉尔把我关了进来。”
“那白毛怪?”
雅莱丽伽反应了一秒:“对,那是底波维拉尔。”
姬藏玉奇怪地打量着她:“何故?”
他的声调遣词有时带着点生硬和别扭,但还在雅莱丽伽能听懂的范畴内。结合少年的神态,显然是迷惑于她和维拉尔的关系——即便是雅莱丽伽也没法忽视一个事实,那就是时至今日维拉尔仍然把自己表现得像个用情至深的追求者。他完沉浸在自己的戏剧里,搞得后头进场的观众们稀里糊涂。
鉴于这位新室友或许能成为她的助力,雅莱丽伽不介意向他说说这一切的来龙去脉。她保留了一些关于末日圣堂与深红维拉的秘密,只简略解释了自己与维拉尔的过去:怎么相遇、相爱,然后是维拉尔怎样给她下了药,让黑骑士把她打得动弹不得,再扔进这座监狱。
姬藏玉缩在墙角,和她隔得远远的,但却听得很专注。等雅莱丽伽说完,他咬着嘴唇考虑了一会儿。
“他负你?”他问道。
“他背叛了我。”雅莱丽伽纠正道。
姬藏玉跟着她念了一遍。他好像理解了,又接着问:“为何?”
这已涉及到末日圣堂和福音族的秘密,雅莱丽伽还不愿向一个来历不明的人吐露。她只是斟酌地说:“他需要实现一个返祖魔咒。”
“返祖魔咒”对姬藏玉而言又是个陌生的词。雅莱丽伽不得不向他解释这个法术的具体效果,说清它是如何通过血脉的关联,使被施术者变回其祖辈的形态。有时只是一部分外貌和能力,有时则连思想也会彻底翻覆。
姬藏玉很快把握了她所表达的意思。他若有所思地看着雅莱丽伽:“他要返祖你。”
雅莱丽加从他肯定的话语里察觉出了某种事实。姬藏玉如此确信维拉尔想返祖的人是她,甚至不多问一句理由。这不像一个不谙世事者该有的逻辑——除非他知道什么是福音族。
“不。”她说,“维拉尔不想对我用返祖魔咒。那咒语很危险,很容易让被施咒者出现意外……但他夺走了我的角色。”
姬藏玉歪过头,似懂非懂地说:“角色?”
雅莱丽伽伸手摸向自己的腹部,那片繁复的刺青正微微发烫,灼烧她的皮肤。仇恨的怒火在她脏腑和小腹里翻腾。
“母亲。”她说。
226 巢中回响安眠之歌(上)
在雅莱丽伽第一次听说他们的计划时,出于对底波维拉尔的信任,她竟没有升起一丝警觉,只是为这个构思的异想天开感到诧异。
维拉尔想要在这里重构乐园。为了实现这一愿景,乌头翁向他提供了“返祖魔咒”:只要能通过任何一个福音族回溯到乐园中的祖代,恢复他们赋予拥抱的能力,那就意味着所有生命都能成为福音族。但那甚至也不是维拉尔的最终目的。他想要的是至圣福音——并非经受改造后的自然生命,而是最初的、带来一切的”母神“。
雅莱丽伽不能说自己没有任何向往,可理性却令她对维拉尔连连摇头。
“返祖魔咒能追溯的是三代。”她告诉维拉尔,“如果你想追寻更古老的血脉,那只会让我变成怪物。”
她的记忆里有很多关于返祖魔咒的信息:它是怎样通过“蜗中眼”流传下来,然后在无数落魄血脉企图重拾过去荣光时酿成悲剧。返祖魔咒的核心作用正在于对亲缘性的追溯,通过血与地位的关联,它激活被施咒者身上潜在的血脉和能力——甚至是原本不存在的能力。
但它正如许多“蜗中眼”流传下来的其他秘仪,在超出常理的力量背后充满着不可控的危险。对祖先的追溯往往是为了谋求某种天赋,而最终却得到疾病、缺陷,乃至于记忆和人格的认知错乱。跨越的代数越多,这种难以预测的风险便愈发显著。
类似的案例在雅莱丽伽记忆里数不胜数。最新的一个是在她祖母的时代,某个混血巫师试图将自己还原为精灵,结果魔咒却只在少量肝脏和血液中发生了效果。两种完冲突的构造给他造成了致命性的伤害。而从辈分计算,那巫师想要反溯的精灵血统不过是他的太祖父。
雅莱丽伽并没有仔细数过自己记忆中包含的代数。她的记忆被刻意梳理和分类,并不完依时间线索进行,每代福音族的“私人收集”更使她的脑中充斥着各种各样毫无干系的人生记忆。如果非要分清他们哪些是自己的祖先,哪些则只是露水姻缘,雅莱丽伽就必须仔仔细细地想个半天,把他们相关的一切记忆从迷宫里找出来翻阅过。
即便如此,她能确定的是自己和梅伦德拉之间隔得很远,至少在十代左右。而想要从她追溯到梅伦德拉,从梅伦德拉到初代福音族,再从初代变化为真正的至圣福音……她不认为那是件现实的事情。
她生来就被告知了这个真理:一切福音族都是平等的,他们在知识与眼界上的积累可以被轻而易举地抹平,伦理与秩序更是毫无必要,但唯独一者他们无法超越。
他们无法变为“母神”,也无法同化“母神”。至圣福音尽管赐予了他们一切,却不和他们构成任何伦理形式上的关系。它们是创造者、给予者、织网者,单纯地赋予着信息融合与交换,而从未和任何生命有过情感意义上的交流。而如果有任何一个至圣福音——雅莱丽伽甚至无法确定它们能否用“个”来表述——出现在联盟境内,它无疑会跟“十月”掀起比论道战争更为激烈的冲突。
那会令许多生命死亡,许多文明毁灭,许多星辰熄灭。那和雅莱丽伽想要的然不是一种东西。她把这件事告诉维拉尔,而正如她所料想的,维拉尔对这件事一点也不在乎。
“为神圣之事而死是他们的荣耀。”他说。
雅莱丽伽知道他对这一观念是真实相信的,那也正是静默学派长期以来所奉行的准则。生命的价值高低取决于它和浪潮的连结程度,而死亡本身正是被浪潮否决的象征,所以短寿的生命生来卑微低下。那无关乎它在未来能否依靠更换器官或别的方法延长寿命,它的出生便已注定它的价值——除非它迎来生命的质变,就像被至圣福音拥抱。
雅莱丽伽不想跟维拉尔争论这个。她爱着他的天真和迷梦,愿意为此容忍一切相对次要的异见。她不再用凡世的安性来作为劝说理由,只是单纯地向维拉尔证明返祖魔咒是不可行的。
“我距离母神太远了,维拉尔。”她说,“一次跨越十代的返祖魔咒只会杀死我。”
后来雅莱丽伽总是想起自己当初的这句话。她后悔自己的措辞,怀疑正是“一次”这个字眼给了维拉尔那疯狂的灵感,但当她冷静下来后却明白那不过是自己在给维拉尔找借口。她的言语不会改变任何事,因为维拉尔和乌头翁显然早就有了计划。
他们蓄谋已久,所以在她提出这样的申明以后,维拉尔竟还胆敢握住她的双手,向她保证自己绝不会让她发生任何意外。他说她是乐园未来的母亲与女主人,而母亲是独一无二的,绝不能有任何闪失。
那让雅莱丽伽开始感到困惑。她不明白维拉尔想干什么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令她松开了维拉尔的手,这时她听见维拉尔说:“让我们的孩子来完成这个魔咒。”
她的记忆自那以后变得有些失真。显然她第一次对维拉尔发了火,要求他解释自己的言辞。她记得自己当时竟然还指望着维拉尔只是一时昏头,语态严厉地跟他强调了这个计划的荒唐可笑。她还没来得及有自己的孩子,没来得及让任何生命分享她独特的命运,但她绝不允许维拉尔拿它们来做一个必然失败的恶毒魔咒的牺牲品。
况且,她在盛怒稍缓后又对维拉尔补充道,梅伦德拉一系的福音族在生育方面有着天然的困难。属于魅魔的那部分血统使她精于惑人,却很难受孕,每次的怀孕周期又相当漫长。即便她能在十年内拥有三个孩子(那已是不可思议的幸运情况,通常需要伴侣拥有强大的法力和旺盛的精力),对于维拉尔的目标而言也是杯水车薪。
她反复地提醒维拉尔,告诉他要实现跨越十代以上的返祖魔咒是多么困难。那会造成无数的错误、畸怪、死亡,即便有成千上万个孩子也于事无补,而基于这种亲缘性的法术又是无法靠着克隆或复制法术来替代的——某种被双方认可的关系性才是魔咒得以成立的关键。
这无关价值和理念,是再清楚不过的事实问题,而维拉尔永远也没有能力解决这一障碍。雅莱丽伽以为光凭这点就足够劝服维拉尔,可她忘了末日圣堂里不止有底波维拉尔,还有乌头翁。
“德勒文已经想到了办法,雅莱。”当时维拉尔这样对她说,“一个办法,让我们有千千万万的孩子,而丝毫不会伤害到你……我们只是需要一点牺牲。”
他把手伸向雅莱丽伽的脸颊,从那袖子里散发出一种带着点**味的醉人芳香。雅莱丽伽闻到了,在恍惚中回想起这是一种麻痹性的食腐植物花汁。
她扇了维拉尔一巴掌,把他打得倒在地上动弹不得,然后转身冲向峰底。那四个通常守在山下的护卫这次却暗中埋伏着,它们把步履蹒跚的雅莱丽伽打晕,而当她醒来时就发现自己已经身处牢狱。身上少了武器,却多了那个刺青,那个维拉尔想要她做出的“牺牲”。
一个永久性的、不可逆转的诅咒被施加在了她身上。她可以无数次地刮掉皮上的刺青,无数次地替换掉体内的子宫,但只要那诅咒依附着她的灵魂,她的每一个孩子都将注定流产。
227 巢中回响安眠之歌(中)
传说,在长女露忒勒娥丝诞生以前,拉戈贡王曾经伪装成凡人,到尘世间四处游逛。在这过程中他与多个种族的女子结合,并使她们受孕生子。然而他的种子早已遭受世界诅咒,所有的孕妇都只能生育出畸胎和怪物,未经啼哭便即夭折。
拉戈贡王深感悲痛,终日郁郁寡欢。一只母猫头鹰窥见了他的心事,于是将自己的孩子衔到拉戈贡王面前。它向拉戈贡王致礼,表示自己的配偶已被英雄鲁芬里所杀,如今愿将仅有的子嗣献给永恒之王。为了证明自己的牺牲意愿,它啄开自己的腹部,扯断肚肠而死。
目睹此事的拉戈贡王接受了它的奉献,把自己的血液饲育给它的雏子。幼枭迎风长大,变成一位有着棕白羽翼和鸟首的青年男子。他被取名为奥赛瓦,忠实地跟随在拉戈贡王左右。
奥赛瓦英武勇敢,无惧黑夜,又能自由飞行。他被拉戈贡王视同己出,领受王族的尊贵,直至露忒勒娥丝生下三名王子,他才主动要求摘去王族姓氏,以利爪作为自己的代称与徽章。露忒勒娥丝喜爱他的忠诚,将长子托付给他护卫,
从此奥赛瓦成为了长子最亲密的侍从与伙伴。当“蜗中眼”与复活的次子归来时,这位枭之子同他们英勇作战,最终一起消失在王庭的崩落中。
不同于学生众多的“蜗中眼”,关于奥赛瓦的传说没有任何能够令雅莱丽伽鉴明真伪的证据。然而姐妹会中确然存在着一种“奥赛瓦礼”。
那是一种针对绝嗣者的巫术:当一个女巫自身因为诅咒或污染而无法生育时,她们会寻找满意的婴儿,设法让那婴儿的母亲自愿将孩子献出,然后剖开肚腹自杀。在母亲死后,女巫会宣称接受献礼,那婴儿便成为了女巫的孩子。它——通常是她——会继承那位女巫母亲的天赋,随着年岁渐长,甚至连容貌和性格也逐渐趋同。雅莱丽伽并不清楚这其中的细节和原理,她只大略明白“奥赛瓦礼”是无子的女巫们夺走别人孩子的仪式。
她同样不知道乌头翁是怎么掌握了“奥赛瓦礼”,但根据维拉尔的只言片语,她逐渐认识到这巫术成立的条件实际上颇为复杂:
首先,接受献礼者必须没有任何后嗣存活,同时也要像拉戈贡王那样丧失正常的生育能力。献出孩子的母亲必须是有天赋、自愿而且孤寡的,且要在献出后亲手杀死自己,以表明这个婴儿在世间再无其他的亲缘依靠。最后,接受献礼者需要用古老的阿狄亚塔尔语宣布自己愿意接受这个孩子。
雅莱丽伽可以想象女巫们为了完成这些苛刻条件会做出何等可怖行为,而乌头翁和维拉尔更是登峰造极。他们要抢走的不是一个孩子,而是源源不断的孩子,好在那些注定要成千上万的失败里寻找到一个极为渺茫的成功,用那些小孩们的尸骨堆砌出真正完整的福音族——甚至是真正的“至圣福音”。
那是为了乐园。底波维拉尔这样辩称。一旦乐园建立,过往的部牺牲都属值得。他恳求雅莱丽伽理解这层牺牲的重大意义,并成为那些孩子们神圣的母亲,好让他们尽快参与到返祖魔咒的孵化过程。他还告诉雅莱丽伽,为了在返祖魔咒中完成十代以上的追溯,每次仪式还需要准备等量寿命的祭品,最为节约的方式即是献祭那些高寿种族的婴儿。那就意味着在每一次制造乐园的尝试中,他们需要杀死一个母亲和至少四个婴儿。
那是雅莱丽伽第一次在他面前失去了理智。她把手伸出铁栏,企图抓烂维拉尔的喉咙,结果却被咒铁针扎伤了。接下来每次底波维拉尔出现,她便用尽自己知道的恶毒词汇诅咒他,羞辱他,逼得维拉尔狼狈而退。这种反击最终止于乌头翁的介入。他警告雅莱丽伽停止任何反抗行为,而违抗他要求的代价是她遭到了狱灵们的攻击。
情势迫使她暂且按捺,但始终不松口答应维拉尔的要求。维拉尔夺走了她的孩子,而她绝不要别的母亲的孩子。她的拖延终于使乌头翁不得不先开始进行一些相对次要的准备工作:献出孩子的母亲必须完自愿,那不能靠法术达成,只能用一连串精心设计的折磨来摧垮和诱导她的精神;母亲必须是孤寡的,在世间没有别的亲属可以托付,因此要么就得清剿她的家族,要么就得从完孤寡的人中制造出“母亲”;最后她要有天赋——那是专指一种对浪潮的感知能力,这一点尤其令乌头翁难办。除此以外,他们还需要非常大量的幼儿,单纯从外部掠夺显然是不敷使用的。
雅莱丽伽猜测乌头翁用了一些办法来“繁殖”合适的素材,再设法把他们调整成最佳状态。他的研究显然不很顺利,于是从某天开始送给雅莱丽伽的食物就从普通的糕粮与水变成了生肉块,紧接着又有了内脏、胎盘和细小碎肢。
她确实被这种残忍和恶毒震动了,估计这是乌头翁在带头向她施压。他非但在食物上采取血腥变态的压迫策略,还故意安排了好几个暴躁、好色又脑袋愚笨的狱卒。当雅莱丽伽第一次被拖出去后,她马上明白真正的背后主使是这恶心又凶残的老巫医——维拉尔不过是个没心肠爱幻想的小蠢货,他根本想不出这样的主意来。
乌头翁兴许是想试试另一种方法制造出的“后裔”能否用在返祖魔咒上,又或者单纯只是想把她脑袋里的秘密挖出来看看。这老焦皮做出的任何行为都已不会让雅莱丽伽意外。她记下他们之间的每一笔恩怨,盘算着如果她能弄到一捧青春之泉,她要请乌头翁先喝上几口,让他变得皮肉紧实、神采焕发,然后把她经历过的事也统统体验一遍。曼罗斯提拉·德勒文值得她费这些劲儿。
至于维拉尔,自那以后他就减少了看望的次数,且总是尽量避开黄昏的送饭时间。他是在心里不赞同乌头翁?还是单纯地不想在那种时刻面对她?雅莱丽伽对此已经不怎么关心了。
在这段牢狱生活中,她已策划了好几个复仇计划,可每一个都有不小的风险,又很难让她把死亡清单上的人名一网打尽。她只好耐下性子等待。如今情况发生了一点小变化,她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新室友或许会成为千载良机。
她向新室友简单讲述了自己的经历,又打听对方沦落至此的原因。这个交流过程颇让雅莱丽伽伤神,因为姬藏玉总是闷闷无语,需要她一点点探问。询问的结果也让她感到哭笑不得:姬藏玉并非被覃犸抓来,又或者由乌头翁捕获至此。他是在昏迷中坐着一艘飞船,任凭飞船的自动驾驶把他带到了峰上。飞船过去并不属他所有,因此他也无法解释终点何故在此,那很有可能只是他因为不懂操作而胡乱输入了一个坐标。
雅莱丽伽完没想到这个答案,更没想到姬藏玉还有一艘飞船。那是个意料外的好消息,只可惜那艘船现在肯定也被乌头翁掌控着。
她思忖了一会儿,对姬藏玉说:“他们不会真的接纳你。”
姬藏玉的神态并不是很在乎。就如雅莱丽伽先前所判断的,他看起来不像是真的打算“入伙”。
“出去就行。”他说。
这下雅莱丽伽不太赞成了。即便脱离了铁髅虹,她也不认为对方能在第二峰的森严戒备里轻易脱逃。雅莱丽伽自己的计划总是涉及一个先后次序:先解决谁,再解决谁,从易到难,逐个击破。再具体些就是先抓住维拉尔,再拿他对付乌头翁或枯叶夫人。
“你想出去吗?”姬藏玉问。
“那需要时机。”
姬藏玉抿起了嘴。他又重复道:“出去就行。”
“你能确定自己出去后逃得掉?”
“不逃。”姬藏玉自然地说。
这时天色已黑。他皱着眉抓了抓自己凌乱的短发,对雅莱丽伽说:“你,收拾好。后日放你出去。”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背对雅莱丽伽,倒下身体入睡了。
228 巢中回响安眠之歌(下)
这一夜雅莱丽伽没有睡着。
她考虑着姬藏玉的话,还有自己前夜所做的怪梦。种种迹象都显示那个梦与姬藏玉出现在她的牢房里有密切关联,但她还尚未弄清楚具体的因果。她还想起了自己入狱的那一天,她是如何第一眼发现自己腹部的纹路:柳枝、菱奴草与蛇蛛的组合,那诅咒名为“孤妇之泣”,是理莎法对私通的侍女们施以惩罚所用。
这诅咒未有已知的破解之道,即便真的存在,也定然极难获取。雅莱丽伽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在有生之年找到办法,又或者只能孤独无靠地让这一脉消失。
她思潮起伏,同时发现姬藏玉睡得也并不安稳。他不像前几日那样安静,而是频繁地翻身、呓语,雅莱丽伽听到他模糊地呼唤着几个名字,其中出现最多的一个发音像是“红胡”。
他像在某个动荡的噩梦里徘徊,时而挥手乱抓,时而像在追逐某个影子,最后他甚至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
这动静差点让雅莱丽伽以为他被自己的梦惊醒了。她看向姬藏玉的脸,却发现他眼神迷幻,犹在梦中。
他的梦游行为让雅莱丽伽马上联想起昨夜,可这会儿姬藏玉的表现又很不一样。他明显没有意识到雅莱丽伽的存在,只是专心致志地盯着脚下的地面。一层淡红的阴影在他脸上弥漫,渐渐凝聚成羽毛般的花纹。
姬藏玉久久地站立着,不明白缘由的雅莱丽伽只能静待观察。直至曙光钻进窗口,她才在朦胧睡意里感觉到姬藏玉动了一下。
“抓着了。”她听见姬藏玉说。
那话语驱散了她的睡意。她抬头张望,只看见姬藏玉的右手微微抬起,指向空无一物的地面。他的手掌中什么也没有。
他还在梦中。当雅莱丽伽这样想时,姬藏玉空蒙的眼睛却转动起来。他用一种刚睡醒似的眼神环顾牢房,然后很不习惯般抓起自己的头发。
“红瑚,”他语调麻木地对雅莱丽伽说,“梳头。小冠。”
雅莱丽伽轻摇尾巴,饶有兴趣地盯着他。她目睹姬藏玉脸上的红纹淡去,而眼神却慢慢变得清醒起来。他显然也意识到了自己刚才对雅莱丽伽说的话,目光开始漂移不定。
“梳头?”雅莱丽伽故意说。
姬藏玉有点僵硬地甩甩袖子,走回属于他的墙角坐下,背对着雅莱丽伽不动了。雅莱丽伽原本无意多追究这件小事,可她越是盯着姬藏玉的背影,就越容易注意到他那满头黑发有多凌乱,那显然是由相当拙劣的修剪手法导致的。
牢狱之灾已使雅莱丽伽鲜少关注自己的仪容。她没有像样的洗漱工具,只能靠着极为有限的水源来维持卫生,同时也善用每一个狱卒拖她出去的机会。尽管那会让她伤痕累累,但在事后却经常能让她得到一些额外的清洁机会。乌头翁不是真的想杀了她,更不会让她死于伤口感染之类可笑的理由。
为了那势在必行的复仇,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忍耐一切外部环境的糟糕。然而,当她认真打量起姬藏玉时却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她的新室友在衣着上可谓是纤尘不染,甚至找不出一滴血迹,可唯独那头短发四处乱翘,如同被巨鹰洗劫过的鸟窝。
她应该忍耐。雅莱丽伽这样告诫自己。和一个未知的新盟友必须保持合适距离,可她发现姬藏玉的身上实在太干净了,这种反差比纯粹的地狱更加令她难以容忍。
她最终还是开口了,用尽量若无其事的口吻说:”你的头发很乱。“
这话题当然是突兀的。姬藏玉回头诧异地望了她一眼,又伸手抓了抓自己的头发。雅莱丽伽估计他是把它们捋平,但手法却很拙劣:他老是毫无章法地乱扒,或者直接从发尾那里梳起,倒好像以为自己顶着一头长发似的。当他把手收回去时,那顶上的发丝翘得更厉害了。
“行了。”姬藏玉说,看来不打算再继续挣扎。
他的表现终于让雅莱丽伽感到忍无可忍。她主动站起来,迈过中线走到姬藏玉面前。
“你应该尽量显得整洁。”她说。
姬藏玉的表情显示他并不觉得这件事十分重要,于是雅莱丽伽耐心地予以劝说,告诉他形象的修饰能争取枯叶夫人的好感。一个整洁、完美的形象显然在谈判上更有气势,证明他对眼下的情况游刃有余。而倘若顶着这样日益糟糕的一头鸡窝,就连维拉尔也会认为他是因为饱受惊吓才会日益邋遢。总而言之,仪容乃是战术的必然组成。
她的话让姬藏玉有点将信将疑。直到雅莱丽伽提起维拉尔,他才终于做出了让步,同意让雅莱丽伽帮他稍微梳整下发型。
雅莱丽伽用手指帮他捋顺那些翘起的碎发。她原以为要跟许多打结作战,结果却发现姬藏玉的头发就和他的衣服同样干净,它们的不驯跟空气里的灰屑没有任何干系,纯粹就是不愿服从管教。雅莱丽伽一遍遍地把它们按下去,又在十秒内看着它们倔强地反抗着星球的引力,把尾端高高翘起。
她接连试了好几次,不得不承认在没有其他工具或药剂帮住下无法达成自己预期的效果。而这时姬藏玉已经俨然要睡着了。他似乎完不怕雅莱丽伽趁着这个机会把他的脑袋送出铁栏间隙。
这时从走廊深出的牢房里传来一些喃喃的语声。雅莱丽伽警觉地竖起耳朵,听出那并非狱卒们的脚步,而是被枯叶夫人夺走眼睛的僧侣们在说话。他们并非互相交谈,只是在念诵某种经文。雅莱丽伽听了一会儿,大略知道他们侍奉的是护佑某片特定区域的林神。
那解释了枯叶夫人为何想要他们的眼睛。在姐妹会的传统中,女巫们会去接近乡民,用巫术帮他们治病或受孕,有时甚至是控制天气和农耕,作为报酬她们有时会要走村民的孩子,养大后当作自己的侍女或奴隶,有时则要眼睛、舌头或耳朵,风干防腐后挂到野地中。通过这种巫术,她们将极大地扩展自身的监视范围。
雅莱丽伽猜测那是枯叶夫人的目的,可仍然有一些疑惑未能解开:巫术是重视血统的力量,而此前她从未听说朵灵族里出现过女巫,那就如同一个节肢意识群里出现了神谕歌者般不可思议。从乌头翁到枯叶夫人,她隐隐感到静默学派第二峰的领袖团体中充满了反传统分子。
僧侣们还在念诵祈祷的经文,请求他们所信仰的林神为他们解除伤痛,重拾光明。他们的声音充满了宁静和虔诚,仿佛忘却了现实的苦难,而雅莱丽伽却知道真相的残酷:覃犸是狱卒们众口称道的猎手,他在劫掠后从不留下任何供人追踪的线索。那意味着无论他们如何祈祷,那位林神都绝不会出现在他们面前——如果它还没有被覃犸消灭的话。
雅莱丽伽从未想过要祈祷。福音族把至圣福音称为“母神”,那只是一种基于事实的描述,却从未建立过任何神庙与宗教。理由清楚明了:“母神”不会回应他们的任何请求或献祭,只是纯粹地执行着自己天然的使命。即便维拉尔真的让一个至圣福音降临此地,它绝不会对雅莱丽伽有丝毫的偏爱和怜悯。
“母神”不是母亲,而是造物主。雅莱丽伽在这阵思绪里陡然感到一丝酸楚。姬藏玉正半梦半醒地在她身前抱膝而坐,无论他实际上是什么,那种姿态都令雅莱丽伽联想到孩子。而她几乎已经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她抓着姬藏玉头发的手失控地抖动了一下。对方被拉扯的力道猛然惊醒,诧然地回头望她。雅莱丽伽马上从自己的情绪里抽离,装作若无其事地看着天花板。
“你的头发很难弄。”她说。
姬藏玉应了一声:“那不弄了。”
雅莱丽伽没打算放过他。她又装作无意地问:“小冠是什么?”
这个问题显然让姬藏玉很不高兴。他一声不吭地跑到另一个角落睡下,把脑袋顶着墙使劲蹭了几下,刚梳好的头发马上又变得乱糟糟。
雅莱丽伽挂在嘴角的微笑顿时消失无踪。她不能容忍自己的成果付诸东流,立刻走过去重新给他梳理。这一次姬藏玉表现得很不配合,总想趁她暂停的机会溜到别的角落去躲着。当雅莱丽伽再次帮他弄得整整齐齐时,他们已然把牢房的四个角落兜了个遍。
这下雅莱丽伽终于相信对方出现在自己的牢房里并非本意——如果姬藏玉能自由进出不同的牢房,他现在肯定已躲到她完瞧不着的地方。
她不允许姬藏玉再次毁掉自己的努力,因此要求他不得让脑袋着地或挨墙,直到下一次和枯叶夫人谈判。姬藏玉不满意地冲额头吹气,把几根碎发吹得一扬一扬,但最终他还是妥协了,报复性地占领了原本属于雅莱丽伽的地盘,拿垂在地上的锁链当枕头睡觉。
雅莱丽伽忍了又忍,最后拽动锁链,把他拖到自己旁边。
“你可以睡在我腿上。”她对姬藏玉说,“别压着那根链子,那会影响我移动。”
她的说法显然自相矛盾,可姬藏玉倒也没有质疑,他直接往旁边的地面一滚,依然背对着她,还用双手挡住耳朵。
“光头念经。”他闷闷地说,“吵。”
这次雅莱丽伽终于决定随他去,她用手摇着铁链玩,唱起了一首记忆里留下的摇篮曲,以此盖掉那些僧侣们不知疲倦的诵经声。很快她和姬藏玉都睡着了。在梦中,她依旧漫步在自由而无尽的荒野里,从某片乱石间拾起了一只山雀。
那只山雀对着她鸣叫,发出的声音却是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嘶力竭的哭泣与一个苍老急切的说话声。她的梦幻随之结束,在那愈发嘈杂的骚动里睁开眼睛。
枯叶夫人来了。她的身边跟着乌头翁和狱卒们,距离最近的萨缇手里还抓着一个大肚子女人的头发。这会儿那妇女已然半死不活,犹在用撕裂的声音嚎泣哀求。
“我已考虑了你的要求,孩子。”枯叶夫人在牢外说,“那并非无可能,但你必须证明你自己。”
萨缇把抓来的孕妇掼到地上。那情况已经再明显不过,雅莱丽伽感到自己的背脊本能地紧绷了起来。
姬藏玉比她醒得更早。他站在牢房边,正好隔开了雅莱丽伽与枯叶夫人的视线。
“证明?”他对枯叶夫人问。
枯叶夫人那条不知源头的树根尾巴卷了起来。她用它套住地上哭泣的女人,把这名孕妇拖到姬藏玉面前。
“杀了她的孩子。”她直截了当地要求道。
229 焰上烁闪玄黑之虹(上)
姬藏玉看看那个哭泣到近乎晕厥的妇人,又看看等待在旁边的枯叶夫人。
“为何?”他问道。
“证明你的决心。”枯叶夫人答道,“我要知道你会为了我们的目标付出一切,不像你旁边那个女人。”
她指的显然不是那个孕妇。姬藏玉回头看了眼雅莱丽伽,不知为何反倒显得有点高兴。他酝酿了一下词句,用不甚利落的联盟语说:“杀人,能显决心?”
枯叶夫人灵活而轻柔地扭动身体,先是升起了五米有余,在那无数烟熏血染的吊具间摇曳,随后猛地一折,将她那张小龙兰构成的鬼脸贴到了姬藏玉脸前。
“这是一种牺牲。”她说,“你选择一些,抛弃另一些。我们想去往乐园,有的生命就必须去往深渊。她和她孩子的血都会被奉献给一个返祖魔咒。而你,要么参与其中,要么成为他人参与的工具。德勒文对你不感兴趣,他只想要你的血。”
被点名的乌头翁抬起了头。他的目光中闪烁着某种混杂不悦的急切。
“我必须再跟您强调一次,夫人。”他音调干涩地说,“他的血液里藏着日炎精华,井中之镜显示他是一只金色的乌鸦。这小鬼来自月境深处,我们得谨慎对待他。”
“那对我们正好。我们很需要了解月境的人来解决返祖魔咒的问题。不是吗,德勒文?他的血还能稳定你那些精神受损的材料,我想我们还是有合作的余地,而不是单纯地把他一次性抽光。”
乌头翁明显更倾向于后者。不知为何,他对姬藏玉的态度产生了一种微妙的变化。这老巫医不再想过去那样从容,也没有喷出任何恶毒的言辞。他只是千方百计地想着劝阻枯叶夫人。从他的种种表现中,雅莱丽伽甚至嗅出了一丝异样的恐慌。
最终枯叶夫人对他的劝说不耐烦了:“我们可以先看看这孩子自己的主意,德勒文。观察的时间还多着呢,今天只是第一步。如果他不能证明自己,那么他就是你的了。”
乌头翁的脸色缓和了一些,雅莱丽伽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而那也正是她所担心的。早在昨天她就想到这种“试炼”的可能性。如果姬藏玉想出去,他必须取得枯叶夫人的信任,而任何言语推诿都会被视为不可靠。他们必然要求投降者以残忍的手段证明自己,这正是雅莱丽伽自己至今仍受困于此的原因。
她知道这势所能免,可也没有任何办法能够逃避这种考验,因而只能静静地观望着。这是一个她从未面临过的事态,而她不确定自己希望姬藏玉如何选择。
“先让我出去。”姬藏玉说。
枯叶夫人让萨缇打开了牢门。由于那场神秘的换房事件,狱卒们似乎相信姬藏玉掌握着某种隐秘的邪术,因此变得格外警觉。乌头翁反而冷笑着,在防备中显露出一种傲慢。他这种态度确有道理:牢房只是一种给犯人增添痛苦的刑具,狱卒们则更像是这些刑具的**配件。真正能把那些法师、精灵与一切身怀异力者囚困住的正是铁髅虹本身。
——对于月境而言,死亡是另一种形式的降生。对土地的权力既被赋予诞生者,也被赋予死亡者。公主山的前峰主们对这一理念深信不疑。他们用咒铁制造了形成魔域的铁髅虹,而后又给它浇灌了巫术的亡魂。从依丽特丝开始的每一位牺牲者都成为了铁髅虹的“居民”。它们已非生时之物,但也无法就此消逝,或者去往命中应属的月境国度。铁髅虹成为了它们的坟墓、监狱与王国。自从雅莱丽伽进入这里以来,她从未见过任何生命能与这些“狱灵”们对抗。
姬藏玉也做不到,这一点已然在先前得到证实。无论他来源于何方,就像大部分月境中的庞然大物一样,“地权”于他有着巨大的约束,而那正是“蜗中眼”的学生们所擅长的技艺。
牢门被打开了。姬藏玉在狱卒们的包围下走了出去。他来到那孕妇的面前,萨缇悠闲地递上了一把光洁明亮的曲刃刀。
“你得用这个。”他摆弄着刀刃说,“这把祝祭刀。又轻又方便。拿它在那女人肚子上轻轻一划,把里头的东西剖出来再剁碎,这样它就会被算成是返祖魔咒的祭品,明白了吗?下刀得轻柔,因为这女人快临盆了,她搞不好一紧张就会直接把肚子里的小东西挤出来……别这么瞧着我呀,小鬼,你是懂了还是没懂?”
姬藏玉不露情绪地看着他,像是根本没听懂他说的话,但还是上前拿走了那把曲刃刀。萨缇对此多少有点戒备,不过在雅莱丽伽看来毫无必要。她一眼能看出那柄刀又短又薄,尽管看起来闪耀骇人,实际上却又钝又脆,用力一掰或许就会变形。那并非用来和敌人斗争的武器,而是典型的仪式道具,专用来折磨祭品,放大他们临死前的情绪力量。
这样一把刀不会对狱卒们有丝毫威胁,可对那孕妇就大不相同了。当姬藏玉握着刀走到她面前时,她颤抖着停止了呻吟和啜泣,蜷缩身体,尽己所能地保持安静,仿佛期盼着以此让死神忽略她的存在。牢中的雅莱丽伽看不清她的脸,只能瞧见她肥胖笨拙的体态。她的手腕上有一圈明显的磨伤,麻布农裙脏污不堪,拿枯黄的发绺粗糙缝补过几次。
她看起来只是普通的农村女人,不幸被卷入了疯子们的表演里。出于顽强的求生本能,她做出了自己所能想到的一切应对,然而等握着刀的姬藏玉在她面前蹲下,用刀柄托起她的脸时,雅莱丽伽还是听到了她崩溃的哭泣和求饶。她请求姬藏玉放过她,为此愿意付出家里的部田产和仅有的一只羊,她的丈夫和父母也会努力筹集足够的赎金——听到这里时萨缇禁不住发出了笑声。
“唉,傻姑娘,你在想些啥呢。”他笑眯眯地说,“你哪里还有丈夫和父母呀?覃犸大人倒是对田地不感兴趣。至于羊嘛,上回他还说要找两只跟我一样的角挂在坟地里哩!”
他的话只是让那孕妇顿了一顿,随即又继续翻来覆去地向姬藏玉祈求。或许她在被抓来后早已被无数遍告知了这些事,因而宁可把萨缇的话都当作是虚言恫吓。雅莱丽伽也希望如此,但她知道事实恐怕相反。
姬藏玉用仅有的右手抓着刀,刀柄顶着孕妇的下巴。他们这样对视了一会儿,姬藏玉问:“你是何地人士?”
“请放过我。”女人依然抽泣着说,“你都可以拿去,别的都拿去。我丈夫能去船上做工,他愿意出高价赎回我……”
和使用阿狄亚语的萨缇不同,她说的是一种非常类似联盟语的土语,因而雅莱丽伽基本能够听懂。掌握着这可怜俘虏生死的姬藏玉似乎同样如此。他又把老问题重复了几遍,最后索性用食指点在女人的额头上。
这是个在场其他人都无法理解的动作,但那绝望的孕妇却马上安静下来。她变得闷声不响,几乎让雅莱丽伽以为姬藏玉已经用某种手法杀了她。
但数秒后姬藏玉从地上站了起来,那孕妇却发起了抖。她用手扶主墙,试图用她正在流血的双脚撑起沉重的身躯。
姬藏玉转头看向枯叶夫人。
“我有最后一问。”他说。
枯叶夫人毫不留情地拒绝道:“你不能换别的证明方式。”
“不换。”姬藏玉说,“你们同徼绤槖,是何仇怨?”
枯叶夫人的发丝开始簌簌轻摇,像在回想姬藏玉提起的这个名字。但姬藏玉看来并不打算真的要一个回答,他很快便回过头,继续看着那个孕妇。
“想活?”他说。
孕妇有点木讷地看着他,最后点了点头。
“将这胎儿生出来。”姬藏玉说,“马上。”
他丢掉手中的祭刀,向狱卒们投以冷然的一瞥。紧接着雅莱丽伽看到了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的一幕:姬藏玉甩开衣袖,露出散发光亮地的手掌。他没有用这只手打向任何一个警戒的狱卒,而是重重拍击在妇人累赘的腹部。
230 焰上烁闪玄黑之虹(中)
女人的尖叫在牢房里回荡。
她的声音原本虚弱,此刻却空前洪亮,中气充足到令雅莱丽伽吃惊。紧接着她又一下卧倒在地上,裙面渗出红黑色的血。
谁也不知道事情为何发展至此,就连枯叶夫人也仍在发怔。在这种时刻,唯有乌头翁表现出那种被雅莱丽伽所认可的冷酷和狡猾。他没有试图喝问或制止,而是果决地念诵起经文。可没等他念到第三个音节,一条细绳如毒蛇般自角落里窜出来。
那绳索吊住他的脚脖子,将乌头翁抓到空中倒悬着,随后一阵猛荡,把他像钟摆那样来回摇晃。乌头翁还想把经文念完,结果那些悬挂在吊顶上的锈铁链似乎撞到了他的嘴唇和牙齿。他发出沉闷的痛叫,几滴鲜血洒落到地板上。
雅莱丽伽更希望那条白绳能吊着乌头翁的脖子而非脚踝,但她也没工夫关注老巫医的死活了。狱卒们已经开始骚动,之前曾经打算把她拖出去的赤铜皮肤站在最前边。这新人大约是真没什么经验,非但没像萨缇那样后退拉开距离,反倒主动往前冲了过去。他毫不停顿地来到姬藏玉面前,提起拳头朝下猛砸。
此前雅莱丽伽估略这新人是乌头翁送来折磨自己的牢房配件。此类角色的核心功能在于令人痛苦,在头脑与武力上难免降低要求。尽管如此,她原本还是比较相信琐袄深渊血统在暴力之事上的天赋。结果那新来的刚冲到姬藏玉面前,后者就挥了挥袖子,柔软的布料扫到新狱卒的面颊。这第一个出头的倒霉鬼便飞了出去。
姬藏玉稍稍往后退了一步,随后身体前倾,像被风带动的落叶那样跟着新狱卒飞了出去。他落在都伏和一个反踵人中间,拂袖横飞,把他们都扫了个跟头。
他的动作看上去轻盈而流畅,没有分毫激烈的感觉。然而当他把三个狱卒统统击倒时,距离那孕妇倒地还不出三秒。雅莱丽伽还来不及抬起自己的上半身,姬藏玉已经冲到了狱卒们的中央。这会儿他距离萨缇、枯叶夫人和乌头翁都很近,似乎是个千载难逢的良机。
萨缇正护卫着枯叶夫人后退,而乌头翁则仍在与那条吊起他的白绳纠缠。他的两名护卫用漆黑细长的剑刃挑起绳索,试图把它切断,但那绳子却如有生命般狡猾灵活,总是不断在刃口处松开,又在紧贴乌头翁皮肤的位置打上新的捆结。那显然没法在短时间内解开,而被剧烈摇荡着的乌头翁也不敢再轻易喊叫,以免在念诵那段佶屈的古咒语时咬断自己的舌头。
姬藏玉离他只剩五步,三个狱卒挤在他们之间的狭小通道里,看上去也不怎么顶用。这古怪的少年移动时轻得像一阵风,而打人时却沉得像千斤石头。
他的衣袖飞舞,缠住狱卒的脖子,如先前那样准备把他们往旁边扔开。但当某个狱卒差点把头插进牢房缝隙时他又改变了主意,猛地横出一脚,把对方高高地斜踢向吊顶,挂在那堆生锈的铁链间。
锈链发出哗然躁响。它们在这牢房的镂空吊顶上至少有百年的历史,悬挂过无数遇害者的尸体,也被充当过绞架和刑台。雅莱丽伽曾经被一个狱卒用那铁链勒得窒息,知道链子上沾满了血与汗水,黏膩得有种腐木的触感。直到三个飞上去的狱卒让整个走道上的铁链部声响大作,雅莱丽伽才察觉它们仍有着金属的质感:冰冷、锋锐、危险而又动听。她的神经被那动静惹得亢奋起来,情不自禁地甩着角上的铁链,想从那沉重的负担里摆脱出来。她想要重归旷野,想要从这苦囚中得到一点新的刺激,她还想要对维拉尔的复仇。
姬藏玉来到了乌头翁面前。护卫们立刻放弃切割那狡猾纠缠的白绳,腾出武器来对付他。
他们是乌头翁精心培育的工具,水准又和大部分狱卒不同,行动起来快如闪电,即便在雅莱丽伽入狱前也没把握能用冷兵器应付他们。姬藏玉两次想要从他们中间钻过去,直奔正和白绳纠缠拉锯的乌头翁,可护卫们纤细的利剑却成功将他拦下。当他第三次想要冒险冲过去时,其中一个护卫削下了他的一截衣袖,差点让他连仅剩的一只手也失去了。
姬藏玉抽身闪避,翻掌按在对手的铠甲护肩上。那块咒铁混合着黑闪晶制成的巫术合金竟然凹陷了,留下一个浅浅的手掌凹印。与此同时另一把剑也递到了姬藏玉的后背,他不得不朝后飘退,以免遭遇腰斩的惨祸。
他又退回了五步以外。被他击中的护卫不自然地垂着手臂,把剑替换到另一只手上。这守护者的手臂显然已随着盔甲变形而严重骨折,或许是完断裂。黑血从盔甲缝隙里溢出,他却没有发出一丝声响。雅莱丽伽猜想乌头翁早就剥夺了他这方面的能力。
这两只优秀的傀儡令姬藏玉功败垂成。他低头看了看衣袖上的豁口,似乎还想再尝试一次,然而他短暂的时机已然结束了——枯叶夫人在萨缇的护卫下退到了三十步开外。在他们中间的狭窄走道里塞着乌头翁和他的护卫们,还有十多个体态高大的狱卒。哪怕姬藏玉能一秒一个地解决他们,剩下的时间也不足以改变局势。
枯叶夫人平静低沉的声音在牢间回荡。她念诵着和乌头翁相同的经文,从容得像在唱一首摇篮曲。姬藏玉抬袖冲着她一指,空中的白绳扔下乌头翁,灵动而又迅捷地游向新的目标。
但这一次他无法得逞了。白绳索靠着出其不意偷袭乌头翁,瞒过了那些丧失自我的护卫们。可这一幕早已明明白白地落进萨缇眼中。没等白绳沾到枯叶夫人的边,这半羊人便微笑着跳出来,扯出缠在腰上的小皮鞭,向着那条白绳抽打。他的鞭子简直同手臂一样灵活,成功套住了飘在空中地白绳索,在那上面留下一道鲜红的血印。
姬藏玉立刻皱起了眉。他伸手招引,白绳倒退着飞进他的衣袖里。
萨缇站在原地,颇有点自得地甩着他那闪亮光滑的乌黑小鞭子。
“我就猜是这样。”他笑眯眯地说,“圣器是不能被脏东西触碰的,对吧?你瞧瞧我这条小可爱,费了几百个小可怜的心头血编成的,怪方便的不是?”
姬藏玉用指尖滑过白绳,停留在那条皮鞭留下的暗红污渍上。跟着他抬起头,也冲萨缇露出不怀好意的笑容。
他轻拉白绳,绳索的另一端从地上抬起,上头挂着一串叮当作响的铁钥匙。
萨缇摸了摸自己空荡荡的腰带。
“嘿,这可不像话。”他嘀咕着说。
姬藏玉就在雅莱丽伽的牢门前。当枯叶夫人的念颂声渐趋响亮时,他毫不迟疑地用钥匙打开牢门,从衣袖里扔给雅莱丽伽一个白玉瓶子。
“赤泉水。”他言简意赅地说,“喂那女人。”
雅莱丽伽本能地抓住瓶子。一切发生得太快了,她还没想好要如何行动。可当她刚从地上站起来时,姬藏玉的脸便扭曲起来。他的脸颊不自然地凹陷下去,印出一个哭泣的鬼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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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1 焰上烁闪玄黑之虹(下)
姬藏玉晃了一下身体。雅莱丽伽以为他要倒下,但紧跟着他便退回到走廊里,让出足以令雅莱丽伽通过的空间。他皮肤上的鬼脸印记开始游弋撕咬,像上次那样啃食他的血肉。它们是如此贪婪又众多,要不了十几秒就会让人浑身浴血地倒下。
无论雅莱丽伽能做什么,他看上去都败局已定。这念头不止雅莱丽伽有,乌头翁和狱卒们显然也是这样认为的。他们明显松懈了,乌头翁甚至往前靠了两步,走到足以跟姬藏玉正面说话的前方。
“闹剧结束了,孩子。”他说,“看来你没有自愿为乐园效忠的意识。不过我们仍然可以利用你剩下的部分……”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因为姬藏玉又抖了一下衣袖。他的皮肤上冒出一层流溢彩光的薄膜。
透明如水泡的薄膜快速膨胀,转眼已经撑出他的身体外。它看去脆弱得经不起指头戳刺,结果却把那些鬼脸从姬藏玉的皮肤上隔离开来。狱灵们不依不饶地紧贴着光泡飘移,在上面压出一个个深坑,但却没能再伤到光泡里的少年分毫。
姬藏玉朝那些鬼脸打量了一眼,扭头望向雅莱丽伽。
“半刻。”他说。
他又踏足冲出,带着身外的光泡撞向狱卒们。那层阻拦狱灵的光膜对他本人却毫无影响。当狱卒们被气泡挤得动惮不得时,姬藏玉却能自如地把衣袖伸出光膜外,扫得对手们人仰马翻。
他并非完占据上风。光泡上的凹陷正在加深,几乎能映出狱灵们脖子和肩膀的轮廓。任谁也瞧得出它不足以提供长久的防护。乌头翁马上往后退去,他的护卫们则无畏地上前争取时间,和姬藏玉在狭小的空间里缠斗起来。
战况陷入了胶着。只有姬藏玉能灵活地用衣袖攻击到护卫们,而后者的武器却无法穿越那层轻薄的防护。但与此同时,姬藏玉却也总是避免让他们过多地击打到彩光表面。
他们的搏斗像疾风扫荡飞叶,在狭窄的通道里造成了剧烈的气流,狱卒们也很难上前帮忙。雅莱丽伽趁这个机会钻出牢笼,跑向倒在地上的孕妇。
半刻。她不熟悉这种时间计量的单位,但估计那是姬藏玉能够抵抗狱灵的极限。
一切发生得飞快。当她抓着瓶子跑到妇人旁边时,那感觉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妇人倒在地上抽搐呻吟。少量鲜血混杂在一大摊羊水里,把她的裙子彻底打湿了。
铁链拉拽住雅莱丽伽的角,让她差点够不到那个妇人,她忍他们的搏斗像疾风扫荡飞叶,在狭窄的通道里造成了剧烈的气流,狱卒们也很难上前帮忙。雅莱丽伽趁这个机会钻出牢笼,跑向倒在地上的孕妇。
半刻。她不熟悉这种时间计量的单位,但估计那是姬藏玉能够抵抗狱灵的极限。
一切发生得飞快。当她抓着瓶子跑到妇人旁边时,那感觉不过是几个呼吸的时间。妇人倒在地上抽搐呻吟。少量鲜血混杂在一大摊羊水里,把她的裙子彻底打湿了。
铁链拉拽住雅莱丽伽的角,让她差点够不到那个妇人,她忍着头骨被拉拽的疼痛蹲下去,检查孕妇的状况。她从孕妇的种族判断一个正常的生产过程至少需要数个小时,可对方的种种表现却告诉雅莱丽伽她的子宫已经开始收缩——那胎儿就要出来了。
雅莱丽伽还不能完确定姬藏玉的计划,但事情已由不得观望,她只好随机应变。她听到护卫的剑斩空时发出铮响,狱卒们乱哄哄地高声喊叫,乌头翁又在念诵某种经文。她来不及回头看上一眼战况,而是把手伸进妇人的裙内,帮助她拓宽通道。
情况很糟糕。检查的结果告诉雅莱丽伽这妇人很可能是首次生产,意味着风险更大而时间更长。她不清楚“半刻”会有多长,可如果它长到能让一个孕妇顺产,那么显然也足够姬藏玉从这里一路打到铁髅虹的出口了。
她的视线不由地落到对方高高鼓起的肚子上。被姬藏玉扔下的祭刀就在不远处,她伸脚便能勾到。她的知识足以让她准确地把胎儿取出来,但这里没有任何医疗工具能在之后帮助孩子的母亲。
这个念头在她脑中闪过。她感到心跳重重地搏动了一下。维拉尔的脸在她眼前一闪而过。
她咬住嘴唇,把姬藏玉扔给她的玉瓶打开,摇了摇里头的液体。它远比外形沉重,当雅莱丽伽摇动它时,听到里头有细微的水声。
孕妇正在断断续续地尖叫,喘得像是肺部正在着火。雅莱丽伽扶她抬起一点身体,用瓶口撬开她的嘴唇,把瓶中淡红的液体倒入她口中。那液体的成分雅莱丽伽认不出来,她只好希望自己给孕妇喂了恰当的分量。
瓶中液体流入孕妇的口中。起初几秒什么反应都没有,可紧接着那妇人的尖叫却变得更响了。她的身体滚烫,在混乱中攥住雅莱丽伽的手臂,竟然令雅莱丽伽感到了一阵疼痛。
她的力气还在增长,眼睛大睁着,流露出恐慌与害怕,可痛苦的神色却大大减少了。她腹部的收缩和痉挛开始加剧,但却变得更规律而有力,证明她正有意识地将胎儿从体内排出去。
雅莱丽伽意识到这妇人正逐渐恢复力气,甚至恢复得有些过了头。她非但没法再帮上什么忙,反倒不得不注意躲闪,以免被对方在神经异常的亢奋中抓伤。更令她感到不安的是,当妇人的呼吸彻底恢复节奏时,她清楚地看到对方涣散的瞳孔中流露出狂乱的喜悦。那不同于使用了某麻醉药物后的意识混沌,而像是沉醉于某种雅莱丽伽看不见的景象。
在这极度疼痛的分娩时刻,雅莱丽伽想象不出她何以会露出这样的表情。那反常令她不由地停顿了一会儿,然后便从妇人掀起的裙子底下看到一小个血淋淋的脑袋。
胎儿就要出来了。她想到这件事,忘却了刚才那一幕给她留下的阴影,伸手去帮助胎儿从口上脱出。她背后的风声已经变得十分轻微,而乌头翁烦人的念经声却愈发响亮。雅莱丽伽从他的声调里听出了一种胜券在握的自信。
她控制着自己不回头去观望战况,只顾低头接生。除此以外她做不了什么,那根穿在她角上的咒铁链子不允许她走那么远。
一块沾满污血的鲜活肉团滚落到雅莱丽伽手中。她有点意外地发现这婴儿的双脚是反踵的,个头也比普通的人类婴儿大得多。当雅莱丽伽抱起他时,他开始用一种非常刺耳的声音怪笑,双手在空中乱抓,仿佛正和某种无形之物嬉戏。
雅莱丽伽感到有点轻微的恶心。她以为自己会喜欢任何生命的幼崽,可内心深处却承认这婴儿并不讨人欢心。当她转头看向婴儿的母亲时,发现那妇人脸上流露出的厌恶比她还要强烈十倍。这并非她自愿孕育的孩子,看起来也未能激发出她丝毫的母爱。
那事实让雅莱丽伽微微震动了一下,但没时间多想这件事。她抱着胎儿回过头,发现姬藏玉已经跪坐在通道中,任凭两个护卫击打着他的护罩。那层保护着他不与狱灵接触的光膜上挤满了狱灵们干瘦的身躯,近得几乎能贴到他的皮肤。此外他的衣袖上还沾满了某种锈痕般的菌斑,像某种致死性的诅咒,正逐渐朝他身上蔓延。
那菌斑无疑正是让姬藏玉动弹不得的原因。他用衣袖击打护卫,同时也将那诅咒带进了自己的防护当中。雅莱丽伽抱着婴儿,叫了他一声。
姬藏玉回过头,他的下巴上已经沾上了一点灰腐的颜色。
“扔过来。”他说。
雅莱丽伽照办了。她将婴儿掷向姬藏玉,本以为他会伸手接住,结果那条白绳钻了出来,吊着婴儿越过姬藏玉,把它扔在两名护卫中间。
护卫们对这意外情况迟疑了一会儿,而那婴儿的笑声变得更加尖锐而恐怖。短短几秒之内,他的声音已然高亢得令人忍受。
“咿——咿——”
婴儿像在嚎泣,又像在怪笑。他的两只反踵兴奋地乱蹬,眼瞳无规则地转动、扩大,最后把整个眼眶占满。
“咿——咿里——依丽特丝!”
雅莱丽伽感觉自己从婴儿的哭笑里听到了某个人名。那不像错觉,因为婴儿的声音正变得越来越清晰,仿佛他的声带在这短短几息里就已发育成熟。那声音益发令人痛苦,如同有人正在她的颅腔内抓挠。
乌头翁同样忍受不了这种声音。他徒劳地堵住耳朵,厉声命令道:“杀了那小野种。”
护卫们遵从他的命令,将剑尖戳向婴儿的头颅和心口,而就在乌头翁发出命令的同时,那婴儿也像是有所知觉般尖叫起来。
“出去!”他嚎哭道,“赶出去!”
跪在地上的姬藏玉一下动了起来。他那被诅咒侵蚀的身体陡然变得轻盈无比。他飘到了两名护卫中间,那两个曾令他左支右绌的对手便倒下了。他们的咒铁剑刃发出惨白的光亮,在所有人的视线中软化融解,落成一滩漆黑的铁汁。
荆璜抱起地上的婴儿。这时他身上散发出强烈而扭曲的焰光,在那曾光芒的干扰下,雅莱丽伽甚至看不清楚他身体的轮廓,只能分辨出一团火红而流动的色块。一种荒诞的错觉侵袭了她,令她感到视野中的热源只是一团混沌的色彩,而非真实存在的活人。
她听到乌头翁在说话。不再那么充满自信,这次他充满愤怒、迟疑和恐慌。
“你,”他说,“这是什么?”
“看不明白吗?”
从光芒中传出了酷似姬藏玉的回答。雅莱丽伽隐约觉得那声音比她过去所听的更成熟一些,不像少年的嗓音。但她从未听过第二个人有那种别扭生疏的联盟语发音。
那声音从容、迟缓,带着一点嘲笑般的轻松,紧跟着又说:“生鬼地,开鬼瞳。饮红泉,识无间……此处主人想要苏生,想赶你们出去,懂了吗?”
乌头翁又开始念诵经文。
“德勒文,停下!”他后方的枯叶夫人忽然喝止他,“那婴儿和孩子不对劲,你已经召唤过狱灵了。你不能被带进去……它们在干扰你的思维!”
婴儿在姬藏玉怀中窃窃地发笑,使闻者心惊肉跳。那声音似乎加剧了乌头翁要消灭他的决心,因此完无视了枯叶夫人的警告。他加快了念咒的速度,同时自己则往后退去,让狱卒们为他争取时间。
那其实没有任何必要。姬藏玉看起来毫无追击的意图,只是静静在原地站着,就连婴儿也不再用他响亮的怪声折磨人,只是低低地吸气喘气,听起来却仍像是怪笑。乌头翁在他“咿——咿——”的低喃声中念完了经文。
什么也没有发生。姬藏玉仍旧站在原地,像是悬在空中的一团红斑。铁髅虹那禁锢了无数人的咒文失效了。
婴儿开心地直发笑。
“咿、咿,依丽!”他在姬藏玉怀里唱歌似地说,“依丽特丝!回!回!”
乌头翁再也没说话。他粗重的呼吸和吞咽口水的声音部落尽雅莱丽伽耳中,本该令雅莱丽伽感到快意,但此刻牢中所有人都保持着奇异的静默。
“如此。”姬藏玉说,“那就回去吧。”
狂风从那团流动的红色中刮出,向着四面八方扩散。雅莱丽伽看见风中舞动着无数翠绿的光点。它们如此荧亮美丽,炫目得让雅莱丽伽丧失了视野。某种漆黑狭长的物体混在风中,贴着她的头顶穿了出去。她听到背后有金属的撕裂声,回过头时发现是那扇用以通风的小窗。
现在已经不能再说是“小窗”了。它变成了一个浑圆的大洞,狂风通过它扑向牢外,把雅莱丽伽也往那光亮刺眼的洞口刮去。
雅莱丽伽竭力想要稳住身体,逆着风向去查看姬藏玉的状况。在这过程中她惊讶地发现自己角上的铁链不知何时被平整地削断了,只剩下很短一截在风中摇摆。
她在这完意想不到的时刻自由了,就连出口也近在眼前。尽管外头并非平地,她却大可以攀着铁髅虹出去。但这会儿她却没有一点逃跑的意思,直到那条白绳飘了出来,一端挂在她的腰上,另一端则缠住了孕妇的脚。
那绳子以惊人的力道拖着她们两个飞向窗口,雅莱丽伽丝毫也拉拽不动。在无法反抗的恼火中她甚至对它的无害感到困惑——依这绳索的力量,哪怕只是缠住腰,恐怕也足以把乌头翁给挤成两段。
她和孕妇被拖出窗口,抛入空中。高处的山风吹得她们天旋地转,根本分不清上下。雅莱丽伽在混乱中看到那无穷无尽的绳索末端还插在窗口内,从里头拖出三个盲眼的僧侣。
这景象从她视野里一划而过,转眼已经远在千米以外。最后她和孕妇都落在一片潮湿的野地上,茸软芬芳的嫩草扎着她的脸,而阳光灿烂明亮,让她一时间抬不起头。
三个盲眼僧侣也落了下来,掉在她的旁边。他们对刚才牢中发生的事所知有限,此刻也只能茫然地摸着身下的青草地,对彼此发出询问安好的声音。那些对话总算让雅莱丽伽回到现实,她想到姬藏玉和乌头翁,立刻抬头四处张望。
他们落在一座低矮平缓的山坡上。前方是树林和涧溪,渐次通向平坦的原野地带。而后方群峰递起,最中央位置是两座高及流云的裂峰。在它们中央巨大的裂谷上空,悬挂着一道细长漆黑的拱线,如同联通着两座山峰的虹桥。
雅莱丽伽目不转睛地望着它。她发现自己在爱着维拉尔时从未认真打量过铁髅虹,或许是为了不让自己有任何心理负担。而如今她终于有机会细观它的真实面貌。它那曲面上无以数计的尖刺与悬链、轮廓如鬼脸的小窗,还有从各处接口缝隙中蔓生出来的枯树根……当那些令人感到畏惧的细节相隔了如此遥远的距离后,它们看起来反倒纤细而精美,犹如虹桥本身镂刻出来的装饰物。
枯树根和尖刺上只挂着几具风干的尸体,而那些小窗后头却隐隐闪动着翠光。那种不自然的翠光越来越强烈,最后竟然映满了整片天空。
一度刺痛雅莱丽伽双眼的太阳变得黯淡而飘渺。染上翠色的山云则扭曲翻滚着,像火焰般汹涌蹿跃。它们聚集在漆黑的虹桥附近,使得雅莱丽伽很难分辨是否有人正从里头逃脱。
她旁边的妇人也缓了过来,喘着气爬到她旁边,一起望向色彩诡谲的空际。当妇人看见黑虹时强烈地瑟缩了一下,脸上却流露出着迷的神色。
“那是我们刚才在的地方?”她有点不太确信地对雅莱丽伽问道。
雅莱丽伽点点头。
“它看起来……很陌生。”妇人嗫嚅着说,“里头的人怎样了?”
雅莱丽伽无法回答。漆黑的虹桥在翠云中时隐时现,似乎散发出扭曲的光晕。当云气被山风吹走时她们终于发现那并非错觉。黑虹本身正在燃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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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2 令名将至此传(上)
雅莱丽伽犹豫了几秒,站起来向着燃烧的黑虹走去。她知道那儿不是安的方向,但她得确定枯叶夫人、姬藏玉和乌头翁的下落。
“你去哪儿?”那孕妇拉住她的手问。
雅莱丽伽察觉她的手心滚烫,抓握的力道又稳又重,一点也不像个刚生完孩子的普通女人。
她直白地告诉妇人自己的目的地:“我要回那里去看看。”
“那是魔鬼的地方。你不该回去。”
妇人劝说着,语气友善而真诚。雅莱丽伽猜测这是因为自己帮助她生下了那个奇怪的婴儿,或许妇人把自己当成了一个盟友。但她却没有类似的体会,她只感到心烦意乱,想要尽快弄清楚牢中其他人的生死。
“我必须去。”她对妇人说,“我会找找你孩子的下落。”
说这话时她并不悲观,相反觉得那婴儿活下来的可能性很高,毕竟他被抱在姬藏玉的怀中,而眼前燃烧着的铁髅虹显然和姬藏玉有关。除非那少年的计划是跟乌头翁同归于尽,否则他总不至于把自己也一起烧死。
尽管理论如此,雅莱丽伽仍想亲眼确认事实。她坚决地表达地自己的意向,并建议妇人带着那三个僧侣离开。可这会儿妇人也不干了,她抹抹脸上的汗水与污渍说:“我跟你去看看。”
雅莱丽伽以为这实无必要。她可以顾好自己,但不代表还能兼顾一个刚生完孩子的虚弱母亲。她向妇人保证自己会尽量替她寻找到那个婴儿,结果妇人却不以为然地呸了一声。
“我不需要那个小怪物。”她说,“他是魔鬼的崽子。你听到他那笑声了吗?那声音直叫我发抖。他不是我的孩子,他是魔鬼播撒在我身上的毒种,我可不想再见他第二面。我跟你过去是为了找找看那个长角的,我得搞明白他说我丈夫的话是真是假。现在那些怪胎没心思顾我们了,说不定他会被人打断腿呢。”
她的声音流畅、清楚,粗鲁中甚至带着点自信,几乎让雅莱丽伽以为自己面前换了一个人。不久前这妇人还奄奄一息,此刻却反倒精神焕发,用不着雅莱丽伽搀扶就主动站了起来。她抓起地上的一把草叶,像没事人那样粗糙地擦了擦自己下体的污渍。
雅莱丽伽猜测这是玉瓶里的液体造成的,而妇人自己却坚信这是因为魔鬼的种子脱离了她的身体,她便马上恢复了过去的健康与精力。雅莱丽伽不打算和她争论,而是向那三名僧侣简单说明了他们的处境,建议他们暂且隐蔽起来,随后便和妇人一起搀扶着走向裂峰。
翠光弥漫空际,云层中闪烁着零散的亮点,像是自由飞舞的星辰。炎风与火云覆盖了整片山区,犹如传说中的焚星之日降临。
那道黑虹在翻滚的翠云上若隐若现。它表面的窗棂与格栅被火光映亮,像鳞片般冰冷地闪烁着。当灼热的风吹得雅莱丽伽视野昏花时,她感到两峰间横贯的并非一座铁铸的死物,而是某种巨大狭长的怪虫、毒蟒,或者是飞龙。
她们花了许久才走到近处。空中险恶的氛围没有丝毫缓和,而焚风变得更加危险剧烈。雅莱丽伽闻到一种焚烧尸体般的焦臭味,浓烈得令她喘不过气来。她浑身是汗,濒临虚脱,简直像是刚从井里捞上来。
妇人的情况跟她差不多糟糕。“我们不能再过去了。”她气喘吁吁地对雅莱丽伽说,“这地方被诅咒了,那些魔鬼要被上天惩罚。瞧瞧天上那些亮点,那肯定是被派来消灭他们的天使。我说咱们还是别过去,好姑娘,省得被那些魔鬼连累。天使是公正的,不过再好的人也有疏忽的时候,我们肯定不能和魔鬼为伍。”
雅莱丽伽没说什么。她从妇人的言谈大概揣测了对方的信仰,幸运的是对方至少没对她的角说什么,那对于两个萍水相逢的落难者而言就足够了。
她继续坚持着往前进,直到皮肤因为灼伤而微微发痛,不得不躲到一片凹岩后稍事休息。这时她们已靠近悬挂黑虹的裂峰,大约是下方千米的位置。雅莱丽伽总算分辨出那些高处翻滚的翠云并非水雾,而是裹挟着无数光点的白灰。
重重灰云的后方是裹在一层薄焰中的铁髅虹。它的轮廓因为炎热而扭曲,但依旧横贯于裂谷中央。上面的枯树根已化为零星的白灰,而铁刺也在烈火中慢慢变形弯曲,朝着下方的深渊滴落。
雅莱丽伽发现虹桥顶部坐着一个小如豆粒的影子,正低头俯瞰着下方稀疏零星的铁雨。那一点朦胧的红色令她感到胸中的分量陡然而轻。她从凹岩里跳出来,竭力冲着那个方向招手。
他们的距离太遥远,重重飞灰又严重地阻碍了视野。在好几分钟里那个影子都没有给她任何回应,或许是没留意到她,也可能是刻意无视了她。可雅莱丽伽还是坚持在灼烫的风中招手,她心中有一种难以解释的自信,告诉她这事儿总会有个结果。
桥上的影子立了起来,然后在桥边纵身而下,如羽毛般轻盈坠落。最终姬藏玉踩着朦胧的红烟,满脸不高兴地落到她面前。他的右手还抱着那个反踵的婴儿。
“何事?”他问道。
雅莱丽伽端详他的样子。姬藏玉身上没有血口或灰斑,就连被护卫们割破的衣袖也奇迹般恢复了。除了空空荡荡的左臂,他看起来简直毫发无伤。她暂时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办到的,但那并不妨碍她感到一阵开心。
“你的头发又乱了。”她轻摇着尾巴说。
姬藏玉把婴儿交给她,然后伸手抓抓自己头上。他头顶的一绺头发桀骜地翘了起来。雅莱丽伽也帮他按了两下,结果却适得其反。
她只得暂时放弃,对姬藏玉说:“你需要固发剂。”
姬藏玉有点困惑地盯着她。看来他从没用过此类物品,雅莱丽伽不免感到有点跃跃欲试,只可惜现在并非讨论发型的良机。她低头瞧瞧那怪异的婴儿,发现他此刻仍然醒着,用没有眼白的漆黑瞳仁观察着周围,却没有再发出惊悚的怪笑。
“乌头翁在哪儿?”雅莱丽伽问道。
“逃了。”姬藏玉说,“回头找他。”
雅莱丽伽从未觉得乌头翁是个愿意轻易死去的人,但姬藏玉的回答也很出乎她的意料。少年的语调显示出他对乌头翁的生死并不那么感兴趣,于是她紧跟着又问道:“枯叶夫人呢?还有那些狱卒?他们还在里头?”
姬藏玉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摇了摇头。他跺了跺脚,从足底生出一团鲜艳的红云。在雅莱丽伽反应过来前,她和妇人已经被那层无形的云雾带向空中。
焚风与灰烬随着红云逼近而散逸,他们朝着燃烧中的黑虹直上,最后落到左侧的裂峰上。在某处避风的立岩下,雅莱丽伽看到几十个大大小小的影子躺在那里。他们遍体鳞伤,衣衫褴褛,是关在铁髅虹下层的囚徒,而在立岩凌空的另一侧则挂着和雅莱丽伽十分相熟的狱卒们。
他们被那条白色的绳索绑串在一起,倒悬于万丈深渊之上,像串瘦长的葡萄般摇摇晃晃。雅莱丽伽趴在红云上细细点数,发现除了萨缇外的每个人都在这里头。这些牢房配件们如今成了姬藏玉的俘虏,大多数正狂怒地咆哮,少数则在冷冷地喝斥,试图叫所有人配合起来,停止那让人反胃的晃动。
这一切骚乱止于红云的飞近。当姬藏玉面无表情地坐到立岩顶上时,狱卒们都安分下来,同时竭力把脑袋朝上扭,想看清楚绳索的主人会怎么对待他们。
“嗨,美人。”其中一个狱卒干笑着和雅莱丽伽打招呼,“你现在看起来气色不错。”
雅莱丽伽趴在岩体上,将上半身探出去看着他们。她冲这头曾经想吃掉她脚趾的半犬魔微笑,用尾巴勾住吊着他们的绳索,缓慢而恶意地推晃着。
绳索底部的狱卒串开始剧烈地摇摆、打转,一些不太适应高空的倒霉蛋放声惨叫,那半犬魔则尖叫道:“咱们没什么仇怨!我没碰过你!我还拦住了纳布当那蠢货把你拖出去!”
他所说确是事实,但那些行为无关于对雅莱丽伽的善意,也丝毫无法挽回她的心意。她转头看向姬藏玉。
“我们应该把他们扔下去。”她说,“他们是这样对抓来的人的。现在他们也应该试试。”
在她看来这是再公正不过的处置,对她如此,对岩体另一侧的囚徒们亦然。可令她意外的是,姬藏玉什么也没回应,只是有点迟疑地皱起了眉。他的表情令雅莱丽伽的心沉了一下。
“你同情他们?”她问道。
姬藏玉直接摇头。
“那你应该杀了他们。”她劝导道,“这是他们应得的。如果你不这么做,他们会出去杀别人,比他们弱小的人,什么事也没做的人。”
姬藏玉显然听进了她的话,可他仍然皱着眉,像是在跟某种念头交战。
“不能杀。”他有点为难地说。在雅莱丽伽张口询问以前,他又指了指白绳说:“此物不杀。”
雅莱丽伽朦胧地理解了他想表达的意思。不管理由为何,看起来姬藏玉没法担当处刑人的角色,但那也不碍什么。她让姬藏玉把狱卒们提上来,好让她亲自动手——事实上她在考虑是否需要亲自动手,那些坐在旁边的囚徒们同样有权利享受复仇。
姬藏玉低头沉思着。雅莱丽伽看得出他在动摇,她还想继续劝说,她怀里的婴儿却突然舞动起手脚。
“咿、咿、咿丽!”婴儿细声呼唤,“在上面!在上面!”
他的声音中断了雅莱丽伽的计划。她抬头看向黑虹,发现那些灰化的树根正在蠕动脱落。
关于那些缠绕在桥外的树根,此前雅莱丽伽还没机会深入思考过它们的来历。她从不记得峰主们有这种崇尚自然的审美,而眼下她仔细考虑这件事,隐隐觉得那或许和枯叶夫人有所关联。
姬藏玉也注意到了黑虹上的情况。他不假思索地踏足,想要独自飞上去查看,雅莱丽伽及时抓住了他。
“带上我。”她说。
她觉得清理牢房配件们的计划可以暂时延后。毕竟他们已胜券在握,而她不希望在这种时刻让姬藏玉出什么意外。于是她抱着婴儿登上红云,跟少年一起飞了过去。
他们悬停在和桥峰水平的位置,看着那庞然的拱状牢笼在烈火中融解。用以通风和维持某些法咒的窗户都已被烧得变形,起初像一张张哭泣的鬼脸,很快则塌陷得完不见形状。
在如此致命的高温中,那些来历不明的枯树根却表现出了明显超凡的性质。它们几乎被烧成了一堆积灰,却还能顽强地蠕动收缩。
姬藏玉驾着红云,沿它们脉动的方向跟去。他们一路来到黑虹与右侧裂峰的接口处,再顺着树根一路向下,直往裂谷深处的阴影里钻去。
婴儿在雅莱丽伽怀里乱动,口中又开始发出那种令人厌恶的笑声。在他制造的噪声里,雅莱丽伽还听到另一种有规律的气音。它轻微但却急促,既有点像活物轻喘,又有点像林木被风吹动的悉索声。
那声音从崖壁上的某个洞窟里传来。洞壁边缘挤满了焦黑的树根,萤火虫般密集的翠光在树根缝隙里进进出出。雅莱丽伽认出它们和烧掉铁髅虹的是同一种东西,但还不确信它们为何会跟着树根跑到这儿来。
她很快得到了答案。在跟着姬藏玉烧尽树根,钻入洞窟内部后,他们在那洞窟深处看见了一团臃肿而苍白的半透明肉块。它的质地有些像水母,但浑身长满了细长的须茎,正痛苦不堪地痉挛着。在它那通透的腹腔里充满液体,而液体中漂浮着一颗小巧的少儿头骨。
姬藏玉的脚步顿了一下,像是没想到会遇见如此形象的生物。而当雅莱丽伽看到这景象时,她反倒突然间明白了一切。
“这是朵灵族。”她对姬藏玉说,“它们的本体。”
苍白的触须探进旁边尚未枯死的根须里。他们眼睁睁看着那些深藏在山石缝隙间的植物扭结缠绕,最后编织出一个小小的女人轮廓。
她只有雅莱丽伽半个手臂的长度,静静地趴在肉块上方,用双手拥抱着肉块的腹部。紧接着另一条触须探进地缝里,从里头捞出一个尚未完腐烂的死人头。树根从耳道插进人头内部,那人头便豁然睁开眼睛。
“你们找到了。”它用走调嘶哑的声音说。那声音雅莱丽伽过去从未听过,但却并不妨碍她认出它的主人。
“枯叶夫人。”她轻唤道。
趴在肉块上的小小女体动弹了一下,仍然没有松开自己的怀抱。那颗人头却摇晃着发出干笑。
“德勒文不该抓你。”人头说。
姬藏玉没有理会人头的言语。他大步上前,走到那肉块的旁边。当他把手插进肉块的腹中时,趴在肉块上的树根女体开始发疯似地捶打和拉扯他。但那力道实在是过于轻微,让姬藏玉轻而易举地把肉块中的头骨抽了出来。
人头开始啜泣,而婴儿高声大笑。
“咿丽!咿丽!”婴儿说,“回来!”
人头则喊叫道:“还给我!”
姬藏玉在这两重噪音中无动于衷地举起那个头骨。他沉默地转动它,打量了它一会儿,最后终于肯定地点了点头。
“依丽特丝。”他说,“跟我走。去白河幽州。”
233 令名将至此传(中)
当姬藏玉把头骨抽走后,枯叶夫人在一瞬间萎靡了下去。这次并非那用树根扭成的拟态,也不是被她当作发声工具的人头,而是它无头无眼的本体。
那团透明而中空的白色肉块陡然塌陷,像被盐堆腌过般皱缩发紧。雅莱丽伽对朵灵族的生态所知尚且有限,几乎以为她已经因为腹部的贯穿伤害而死去了,但紧接着触须蠕动了一下,勉强把那颗歪倒的人头扶正。
“别带走她。”人头磕磕绊绊地说,“留下来。”
它的声音僵硬得听不出感情,可用词却像在祈求。姬藏玉回头望望雅莱丽伽,冲着她伸出手掌。
“瓶。”他说。
雅莱丽伽把收在腰上的玉瓶还给他。姬藏玉拔开瓶塞,来到枯叶夫人的面前,微微倾倒瓶身。
很小的一滴红液落到枯叶夫人身上,像墨水渗进白布里。她的触须激烈地舞动了两下,紧接着部插进树根里,控制着它们扭结成一个高达两米、尾部延入岩中的女人身躯。这根躯已经像极了雅莱丽伽第一次看到的枯叶夫人,只是头顶缺了那朵充作面孔的花。
人头被提了起来,放入根躯敞开又合拢的腹部。随后那具拟态游弋着,小心而谨慎地在他们面前伏低身躯。雅莱丽伽不知道她在铁髅虹里遭遇了什么,但看起来她已完放弃了抵抗,任凭命运下达处置。
她的态度似乎令姬藏玉也很不习惯。他又扭头望望雅莱丽伽,对枯叶夫人问道:“你当真不认识大宗师?”
“我从未听过这个称呼。”枯叶夫人从腹部发出答声。她的反应已很恭敬,甚至带着点恐惧与绝望,雅莱丽伽觉得她不像撒谎。
姬藏玉又问:“你和此地旧主是何干系?是他们传你术法。”
枯叶夫人摇着头。她低声说:“我从未见过他们。当我来到这里时,他们已经消失了。没有尸体,没有坟墓,只是消失了。我以为这儿只是一片单纯的遗迹,想在这里暂时落脚。但我却听见了她……她在哭泣,就在那座桥里。我忍不住去找她,那可怜的小姑娘,我看到她被封在一个铁洞里头,而洞口被切开了。她就在最底下,淹没在发臭的雨水和蛛网中。她看上去那么脆弱,无助,我忍不住把她从那里抱出来,亲自来照顾她。以前我试过把她带走,可那孩子太虚弱了。她不能离开这片区域,至少要和那座桥联结着,所以我把她带下来,放在自己的身上……她是个可怜的孩子,请别伤害她。“
她没有五官的脸低垂着,几乎伏贴着地面,而根部的细小分支却纷纷扬起,充满渴望地朝向姬藏玉手中的头骨。她想夺回她的孩子,但又深知面前的敌人不可阻挡。
姬藏玉沉默着,看起来短时间内没打算再说话。但雅莱丽伽可不会轻易被打法。她走上前去,有意无意地把姬藏玉从枯叶夫人的正面拉开。
“说得更详细些。”她要求道,“你对这里做了些什么?你是怎么找到乌头翁和底波维拉尔的?“
枯叶夫人在她的追问下不得不透露更多:她在挖出桥中的孩子后如何把她安进自己的体内,用自己的营养来供应她。那对于朵灵族而言是一项疯狂的行径,可不知为何她却完控制不住自己。她只想着要把一切给她,而她也确实那么做了。那行为几乎杀死了她,但当那孩子在腹中与她联结起来后,她便奇迹般地恢复了。
她非但没有因为异物的侵入而死去,反而看到了更多不可思议的景象。荒诞怪异的知识每日在她脑中自然生成,持续拓宽着她的视野。她对那些危险的咒语充满熟稔感,就仿佛她很早以前就已将它们掌握和遗忘,而如今又重新记起。她用这份力量唤来了覃犸和他的手下们,让他们四处狩猎来供养自己的孩子。
而不久后底波维拉尔与乌头翁也出现了。他们准确无误地找到了这废弃已久的第二峰,声称自己是应邀而来,准备在这里重建属于万物的乐园。
那时枯叶夫人正为自己的心事而困扰。她感到自己体内的孩子总是在哭泣,渴望着回到昔日父亲长大的故国。可她并不清楚那孩子的故国在哪儿,只清楚那是一个梦幻、遥远而又永恒的地方,一个只有美好与奇迹的地方——就像是乐园般的地方。
末日圣堂在此时向她展述了他们关于乐园的夙愿与计划,那在她听来毫无疑问就是她那可怜孩子所念念不忘的故乡。于是她毫不犹豫地接受了末日圣堂,张开双臂欢迎他们。她给乌头翁提供了研究的场所和素材,同时又让覃犸更多地狩猎来获取素材,这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尽管乌头翁始终没有找到当初写给他和维拉尔邀请信的人。依照乌头翁所说,那是一个年幼的女孩,在递出邀请信后便用刀割断了自己的脖子。她的遗体被乌头翁解剖,结果却并未找到任何异常的痕迹。
这桩怪事对枯叶夫人而言并不烦扰。她坚信着命运在眷顾着她,而那递信的女孩也必是她孩子的化身,年幼而美丽的依丽特丝。她的孩子在冥冥中指引着她,想借她的手推开乐园之门。她将不惜一切代价完成那小姑娘的愿望,因为她的孩子是那样可怜、可爱,世上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够与她相比。
“你错了。”姬藏玉说。
枯叶夫人从她近乎呓语的诉说中停下,安静地伏卧在地上。她没有外观明显的听觉器官,却无疑正在神聆听。
姬藏玉抬起了手中的头骨,用毫无波动的声音说:“人死气消,余物一化为二。清善者是为神魂,浊恶者乃谓身魄。神魂飞天,身魄入地,便归天地循环所用。尔等天陀罗传人与白河系出同脉,专擅截魄驭死之术。昔日你遇天陀罗后人遗骨,实为她身魄所聚,化为妖邪鬼物。你神魂受其所迷,为伥为魅,多造恶孽。今当取此不祥之物,归于白河境内。你身积杀孽,不思悔悟,亦是因果自招。现下我将你禁制此地,不过稍加惩戒,日后是何发落,凭天意作定。”
他说完这番话,接着转身朝着洞口走去。枯叶夫人的拟态从腹中发出一种绝望的叫喊,想要追上他的脚步。然而当她快靠近洞口时,点点翠光在她的根部亮起,眨眼间烧出无数细小的空洞。她无力地倒在地上,像个真正被夺走了孩子的母亲那样抽搐嚎哭。
姬藏玉消失在了洞口。枯叶夫人的哭声则持续着,直到她注意到雅莱丽伽仍然站在原地。
“你?”她嘶哑地说。
雅莱丽伽一直耐心地等待着。她知道姬藏玉有艘船被扣在乌头翁手里,并不担心少年在他们分开的短短数分钟里人间蒸发,因此她才站在这里等着姬藏玉离开,好去做属于她自己的事情。
她慢步上前,走到洞口的交界处,摸到了一块形状狭长而又相当沉重的石头。她把它抱起来,对着枯叶夫人微笑。
“他不想杀你。”她对枯叶夫人说,“但我不一样。在我看来,你不值得浪费时间在监禁上。”
枯叶夫人的拟态趴在地上,没有发怒或求饶,只是平静地说:“你没有当过母亲,是吧?”
那理莎法创造的刺青还留在雅莱丽伽腹部,令她一直心碎神伤。枯叶夫人的言语正中她的伤口,本该叫她愤怒欲狂,然而奇怪的是,雅莱丽伽发现自己一点也不生气。她的心情仿佛在看见枯叶夫人的模样后便恢复了安宁。
“你也没有。”她说,“你不过是个自我陶醉的可怜虫,从别人那儿抢来东西,满足你自己的牺牲感。你是个杀人狂,只想着表演你自己的戏码,可怜你自己的影子——你永远不会对我和那些人感到歉意的,是吧?”
她抓着石头跳上去,先是砸断了连结枯叶夫人拟态的树根,然后则来到那团透明的肉块前。她用石块尖锐的下端狠狠刺进肉块深处,拔出来,又刺入,反复不断,直到她脚下只剩一滩肉泥。
雅莱丽伽喘了两口气,感到稍微有点疲惫。她感到这块石头多少有点不趁手,可也没地方供她精细打磨了,还有更要紧的事得办。
她抓着石头走出洞门,去寻找乌头翁和维拉尔。
234 令名将至此传(下)
在终结了枯叶夫人以后,尽管复仇的快感令雅莱丽伽稍有雀跃,但她没忘记由此产生的另一个问题,那就是理应跟随枯叶夫人的萨缇不见了。
洞窟内的空间一览无余,半羊人绝不可能像树根一样缩进狭小的石缝里。雅莱丽伽曾怀疑他利用某种隐匿法术埋伏在角落,等着自己松懈的时机,可她杀了枯叶夫人后却没遇到任何偷袭。
她终于确信萨缇是逃跑了,狡诈的半羊人一看势头不妙,便毫不犹豫地抛弃了枯叶夫人。这确实出乎雅莱丽伽的预料,但也并非无可能。萨缇向来是所有狱卒中最擅长判断形势的一个。
她沿着山道行走,脑中思考着萨缇可能的去处:也许他会藏在这星球的某个角落里,靠着劫掠和谋杀为生;也许他并不打算就此歇手,而是已经出发去寻找覃犸。
覃犸——她熟悉这个名字,但却没见过对方本人,甚至不清楚他的种族与身份。从狱卒的描述中她只知道此人忠诚地服从于枯叶夫人,但现在枯叶夫人死了,覃犸却迟迟没有出现。她猜测他现在根本不在第二峰里。
萨缇也许去找他了,那么覃犸是否还会回来?他将从此销声匿迹,或者坚持为枯叶夫人复仇?雅莱丽伽衷心希望那是后者,因为尽管她不是被覃犸抓来的,他们之间也大可以仔细地算算帐。
她沉思着这些问题,直到姬藏玉从天而降,飞落在她的面前。
他的表情不太寻常。
雅莱丽伽以为这是因为自己握着沾有肉泥的石块,于是把这件临时武器往身后藏了藏。
“怎么了?”她装作无事地问道。
姬藏玉显然看到了她的武器(雅莱丽伽也没真的打算瞒着他),但他并未追问枯叶夫人的结局,而是皱着眉说:“我撞见那白毛了。”
他说的无疑是维拉尔。那正合雅莱丽伽的心意,可姬藏玉的表情却不怎么对劲——不是“碰到敌人”的反应,而是“碰到怪事”的反应。
她立刻让姬藏玉带她去看看。当他们坐着红云落到山脚时,雅莱丽伽终于明白了姬藏玉为何会露出那样古怪的神态。
淡金丝带般的蜿蜒长河不歇地流淌着,昔日维拉尔总是经过它来到雅莱丽伽面前。河面少见水草浮萍,清澈而平滑,倒影着天空中的翠色,河水却呈现出美丽的薄红。
他们沿着薄红的水流追溯,在上游的河道分叉处,雅莱丽伽看到浅滩中垒起一座比人更高的血肉之丘。当河水从旁经过时,缕缕鲜血混入波浪当中。
雅莱丽伽想象不出这东西是如何被制造出来的:它由完被拆碎的肉、骨、盔甲残片和各种杂物组成,散得那样均匀完美,没法认出其中的任何一位成员,只有那些漆黑的咒铁碎片还能辨别出来,让她知道至少有一个乌头翁或维拉尔的护卫已经不复存在了。
或许不止一个。她从山丘庞大的体积得出结论,至少有二十个人被铸成了这一奇观,而那已远远超出乌头翁和维拉尔平时所携带的护卫数。她用木棍对着那座血丘轻轻翻动,没有找到类似麻布片或女人长发的东西。不过她知道服侍维拉尔和乌头翁的远不止几个护卫,或许其他的仆役和助手们也被加入了这座血丘内。
姬藏玉趟过河水,走来扯了扯她的手臂,示意她跟自己走。雅莱丽伽扔掉鲜血淋漓的木棍,又随着他进入河岸旁边的疏林。沿着浓烈刺鼻的血迹,她看到了在林中踉跄探索的维拉尔。
他显然已经跌跌撞撞地走了一段时间,头发凌乱,衣袍破散,口中嘶哑地呼唤着乌头翁的名字,沾满血污的双手在空中摸索着,好几次差点被脚下的树根绊倒。
雅莱丽伽悄无声息地走了过去。这会儿她怀里的婴儿已经停止吵闹,神态餍足地入睡了。雅莱丽伽把石头放下,轻声呼唤维拉尔的名字。
维拉尔立刻转过头。他脸上的血迹和衣袍同样深红,而双眼的位置剩下两个可怕的空洞。下手的人不止夺走了他的眼球,甚至还精准地割下了他的眼睑,使得他丝毫无法掩饰自己的失明。
“雅莱?”他颤抖着说,声音近乎啜泣。
雅莱丽伽盯着他的脸看了一会儿,转头望向姬藏玉。少年无声地冲她摇头,伸手指向维拉尔后方。
他用足尖在地上一点,像阵微风般轻盈地飘过维拉尔,穿向树林的更深处。雅莱丽伽也跟着他,当她经过维拉尔时忍不住多朝他看了一眼,发现他手中还攥着那一支金枝剑杖——可它已被某种非常锋利的东西削断了,只剩下光秃秃的半截。
她的脚步顿了一下,踩碎了地上的枯叶。维拉尔立刻急切地冲她的方向抓探,同时开始呼唤她的名字。雅莱丽伽灵巧地避开,抬步追赶姬藏玉的身影。
少年在百米开外驻足。当雅莱丽伽赶到他的身旁时,她首先看到了数以百计的鸟类。雀、鸦、雉、鹰、枭,这些大大小小的尖嘴生物都安静地栖息在树梢上,如哨兵般监视着林中的空地。直至姬藏玉吹了声口哨,它们才纷纷振翅飞散,带起一阵羽风。
在那片曾经被群鸟环伺的空地上,灌木与荒草已被大量血迹染红。一颗人头被插在削尖的熏木桩顶,表面爬满虫蚁。雅莱丽伽只看了一眼,立刻从焦黑的肤色与鸦羽状的胡须认出了他。那是乌头翁的脑袋。
她走上前去,找了几片枯叶刮掉人头表面的虫蚁,露出乌头翁已被严重啃食的脸孔。尽管他的脸残缺坑洼,那副极度惊恐而扭曲的神态却仍未被完蚀尽,使人难以想象他在死前的一刻究竟经历了什么。雅莱丽伽接着用树枝戳了戳他的口腔和鼻孔,发现颅内灌满了某种类似蜂蜜的稠液,而草丛里散落着少许大小均匀的肉块,跟他们在河边看到的那座血丘材料相像,似乎说明了乌头翁头颅以下的去处。
他的表情如此痛苦,毫无疑问在死前经历了巨大的折磨。雅莱丽伽甚至怀疑他是在活着的状态下被切成零碎、插上木桩。如此酷刑对他是否已算足报应?她无法下出定论,可她现在也没法再追加点什么了。
姬藏玉挥挥衣袖。几点翠星从中扑出,将乌头翁和整个木桩点燃,转眼化为白灰。他们一起看着那些飞灰消逝在风中,然后彼此对望。
雅莱丽伽知道姬藏玉在和她思考同一个问题:这是谁做的?
他们又折回去找维拉尔。看到乌头翁的下场后,雅莱丽伽不得不为维拉尔的幸存感到惊讶。那显然不是靠维拉尔的实力办成的,可为什么对方偏偏愿意饶他一命呢?
她怀着疑问回去,看到维拉尔已经跌倒在地上,像跟母亲走失的孩子那样急切地呼唤着她的名字。他看起来那样可怜落魄,使雅莱丽伽的心情也如林风般萧瑟。
她把婴儿交给姬藏玉,自己走到维拉尔面前蹲下,呼唤他的名字。维拉尔明显地颤抖了一下,瑟缩而又渴望地把手伸向她。
“雅莱。”他颤声问,“是你吗?”
雅莱丽伽回应了他,伸手抚摸他的脸,从那苍白的脸颊一直划到他空洞的眼窟,又稍稍往里探了一点。她施力轻柔如尘落,维拉尔却抖得更加厉害。
但她没有再做什么,只是温暖而耐心地问:“维拉尔,这里发生了什么?”
她的语调似乎击溃了维拉尔的情绪。他真的像个孩子那样哽咽起来,断断续续地说着自己是如何在林中遭遇了袭击。
在一切发生以前,乌头翁禁止维拉尔再进天桥之狱,说要亲自和枯叶夫人讨论一些重要的情况,并阻拦她将那危险的小孩纳入第二峰中。维拉尔本想参与进去,但乌头翁的态度却异乎寻常的严厉,他只得悻悻地放弃了。直到天桥之狱燃烧起来,他才匆忙地向着那里赶去。就在半途中,他遇到了浑身血迹的乌头翁。
老巫医身受重伤的样子使他感到异常震惊。可乌头翁却什么也没和他解释,只是咆哮着让他马上逃跑,离开这片森林,离开第二峰——离开这个星球。
“她!”维拉尔听见乌头翁声嘶力竭地吼叫,“她在这里!”
那显然是在说一个女性,因此维拉尔以为那是雅莱丽伽。他还来不及问个清楚,从疏林里的角落里窜出了许多漆黑的影子。它们长得像绳须,快得像闪电,薄得像纸片,而锋利犹胜刀片。维拉尔来不及看清它们的貌,影子已经伸到他的眼前。
他再也看不见任何东西了。
在无尽的黑暗和剧痛中他对周围发生的一切都浑浑噩噩,只能听见乌头翁扭曲变形的嚎叫,持续了足足十数分钟,紧接着世界便安静了。他感到某个冰冷而矮小的生物站在自己面前,没有一丝呼吸的动静。
“谁在那儿?”他近乎癫狂地问。
没人回答。那个散发阴寒的影子退去了,只剩下他迷失在毫无光亮的森林里。乌头翁再也没有回应他的呼唤。他只能徘徊,直到雅莱丽伽到来。
“别离开我。”维拉尔再次恳求道。
雅莱丽伽不知道该如何处理这段新的情报。这时姬藏玉走了过来,表情难以揣度。他指了指维拉尔,像在询问雅莱丽伽要怎么处置他。
维拉尔还在抽泣,看起来可怜极了。他那样子令雅莱丽伽想起了许多往事,最终也下定了决心。
“维拉尔。”她牵起他的手,语气温柔地说,“跟我来。”
维拉尔毫无反抗地跟着她和姬藏玉走了。途中他抓着她的力道一会儿松,一会儿紧,既害怕她的怒火,又恐惧自己会被抛下。他这点心思也完写在脸上,雅莱丽伽不禁又对他感到一点怜爱。
他们回到了吊着狱卒们的山峰下,姬藏玉踩出了那团飞翔的红云,准备飞上峰顶。可他突然又停住了,十分警觉地仰头往上望。
雅莱丽伽顺着他的视线望上去,发现峰顶上站着一个陌生的女孩。
一个服饰漆黑而肤色雪白的女孩。她如幽魂般悄立崖顶,长发在风中飘扬,如同乌鸦的羽毛。当她俯瞰着下方的狱卒时,一道道舞动的影子从她背后伸展出来,慢慢地探向悬崖下方的白绳。
雅莱丽伽听见姬藏玉从口中吐出一个词。
“阿萨巴姆。”他说。
他猛地一踏脚,红云迅捷无比地朝崖顶冲去。与此同时舞动的影子也稍稍往后一缩——犹如毒蛇弹出去前的那一弓身——然后狂暴地刺向崖底的狱卒们。它们从不同的方向同时贯穿狱卒,随后又像刺猬般膨胀,无数纤薄而锋利的尖刺在瞬间爆发。鲜血飞流直下,几乎淹没了整片红云。
姬藏玉急促地喘了口气,又挥挥自己的衣袖。一层透明的光泡将血瀑和他们隔开,保护着红云登上崖顶。
漆黑的长发女孩依然站在崖顶,那些被掉吊的狱卒则已经变成了一堆形状稀奇古怪的碎肉串。女孩漠然地看了它们一眼,用手拂开飞扬的发丝。她紧跟着看向姬藏玉,表情里的敌意消散了。
“你应该自己杀了他们。”她说,“这是第三件。”
雅莱丽伽看到姬藏玉的脸因为怒火而微微发红。
“他派你来的?”他问道。
“不,大宗师不允许我帮你。”女孩说,“如果你不能自己出来,我不会做任何事。”
“那你如今又在做什么?”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敌意,以至于让那长发女孩露出了一点困惑和不满。她瞪着姬藏玉,用同样冰冷而愤怒的声音说:“我在做你该做的事。你该清洗这里的罪恶,你该惩罚这里的堕落,而不是让恶的种子散播出去。他们理应被惩戒,而你只会想着自己的规矩!大宗师不该选择你这样懦弱的人!”
姬藏玉无视了她的言语。他接着问道:“你把那些囚犯带去何处?”
“我遣散了他们,让他们去我们的地方生活。“
“是去你们的地方为奴?”
女孩不再辩驳。她安静地盯着姬藏玉看了一会儿,然后举起自己的左手。她的手中握着一个水晶球,当她转动球身时,雅莱丽伽看到漆黑的虹桥在里头燃烧。
那是一种白塔公开贩卖的录影法术道具。
“你仍然不理解我们的追求。”女孩说,“但是你会明白的。大宗师已经看到了一切,今天所发生的事将会传扬出去:你怎样消灭了第二峰,杀光了这些罪人。现在这一切刚刚开始,你的称号只会慢慢地传扬出去——而总有一天,这个名字将代表我们的胜利。“
姬藏玉冲了过去,像要抢夺她手中的水晶球。可女孩却一下陷进了地里。她被自己的影子吞没,消失得无影无踪。少年只来得及抓断了她的几根头发,然后怒容满面地站在原地。
他甩掉断发,一声不响地走到崖边。雅莱丽伽差点以为他要跳下去,结果却看到他收起白绳,把那些残留的尸体烧成一团灰烬。
随后他抱着婴儿,闷闷地坐在崖边发呆。
雅莱丽伽心中有很多疑问,但也似乎明白了一些秘密。她觉得来日方长,于是走到姬藏玉旁边,用尾巴轻轻点了点他的肩膀。
姬藏玉回头瞄了她一眼。
“我听说你有一艘船。”雅莱丽伽说,“我想它多半还在这附近。等你找到它,介意搭我一程?”
姬藏玉犹豫了几秒,最后点了点头。他尽管面带消沉,还是站起身来,出发去找自己的船。雅莱丽伽跟他约定在这里会合,然后便去处理自己的一点私事。
她还有最后一件事要解决。
幸运的维拉尔被一起带了上来,听完了黑发女孩与姬藏玉部的对话。他完没理解发生了什么,只是一心一意地抓着雅莱丽伽,向她表达自己的歉意和思念,请求她不要离开。
他看上去实在惶恐极了,雅莱丽伽不得不用手轻轻抚摸他的脑袋,以此安定他的情绪。那触感令她想到过去,那个天真又忧郁的维拉尔,那个长不大的孩子,尽管事情已经完过去了,她发现自己似乎仍然有点爱着那个影子。
她牵着他来到峰边,向他描述自己看到的风景。黑虹上的火已经渐渐熄灭了,天空也恢复了平静,夕阳的光辉铺满无云的天际,像红琥珀般艳色动人。她还看到了淡金色的河流,蜿蜒去往大地的尽头。从这样的高处,那堆血丘根本看不到一点痕迹。
这是一个无比美丽的黄昏。
这些描述令维拉尔又高兴起来。他把手伸进怀中,取出一把带鞘的弯刀。雅莱丽伽意外地发现那是“底波维拉的无悔”。
“雅莱,它本来就该是你的。”维拉尔还在这么说看,充满恋慕的神气,“我只是暂时把它收起来,但我已经把它送给你了——我们说好要和底波维拉不同。”
那一瞬间雅莱丽伽感到了真实的哀伤和遗憾。她忍不住想象一种可能,如果,仅仅是如果,维拉尔没有那个关于乐园的迷梦,他们相遇在一个更平凡无害的地方,在充满鲜花和音乐的繁荣城市里,那或许会成为一段更好的恋情。
她接过弯刀,抚摸着维拉尔的脸颊承诺道:“我会让这一切不同的。”
维拉尔高兴地笑了起来。于是雅莱丽伽凑上去,亲了亲他充满血污的脸。她温柔地拥抱他,最后才凑到他耳畔。
“维拉尔,”她低声细语,“我们分手了。”
她猛地用力,在维拉尔来得及惊恐以前就把他推出了悬崖,看着他笔直坠落,和夕阳一起消失在深渊的黑暗中。这一切又快又突然,她想那应当没有太多痛苦。
这一切结束了。她收起弯刀,坐在悬崖边发起了呆,直到头顶被一团阴影笼罩。雅莱丽伽奇怪地仰起头。
她看到头顶悬浮着一艘翼如黑燕的巨大飞船。
姬藏玉从船上飘了下来,怀里还抱着那个婴儿。他满脸不高兴地瞧瞧周围,对她问道:“走?”
“当然。”雅莱丽伽说。她盯着那艘船,对它的来历感到十足好奇。
又是一段新的流浪开始了。
235 猫与牌与漫画书(上)
罗彬瀚手夹一根∈递给他的卷烟,陷入了短暂的凝思。当他终于把那青雾袅袅的卷烟塞进嘴里时,嘴里化开的甘草甜味也完在他的意料当中——∈递给他的是一根冰雾香烟奶油糖。
“我听明白了。”他叼着烟糖说,“你们把人家都安排了。”
“还有覃犸,我们最后没能找到他。”
“你们还欺诈盲人。”罗彬瀚接着说。
雅莱丽伽开始摇晃尾巴,盯着他的后背。那是个危险的征兆,但罗彬瀚自觉身居正义,应当大胆发声,于是继续批判道:“你瞧瞧少爷这干的是啥事?先用果核打老人,再拿拳头打孕妇。嘴上废除死刑,实际见死不救,还跟蛇蝎女妖狼狈为奸,双簧表演,像话吗像话吗像话吗?”
他把屁股紧紧贴住椅面,还要继续借题发挥,雅莱丽伽终于忍无可忍,朝着他的后背重重抽了一下。
罗彬瀚老实了。他揉着火辣辣的后背,假装什么也没发生那样问道:“所以那鬼婴儿怎么样了?人亲妈失踪不见,你们就把人孩子一起带走了?我咋没在船上见过他?”
“我们托人把他寄去了无远下属基地的收容所。”
“所以他现在也是无远人?”
“不。”雅莱丽伽立刻说,“无远只承认进入他们基因编辑序列名单的个体是内部成员,那孩子只会生活在下属辖区。”
罗彬瀚以为那多少算是一桩好事。他想了想,忍不住问道:“所以他亲妈是被那个奶茶妹抓走了?还有希望找得回来吗?”
“船长把这件事告诉了0312。他们会通过自己的渠道转告联盟。”
她的语气像是在说这件事基本没门。罗彬瀚抓了抓自己的头发,不想再追究联盟的办事流程。他转口问道:“那婴儿到底怎么回事?出生就这么能逼逼,神童啊?”
“他有一种被叫做鬼瞳的能力。”雅莱丽伽解释道,“当一个婴儿在充满死亡的环境里出生时,他可以看到附近残留的信息。他的眼睛会被作为通道打开,让死亡的记忆替代他自己的。如果他保持着这个能力长大,他将能自由地和死者交谈。”
“那他能帮我问问我老家的几个死人吗?”罗彬瀚期待地问。他的脑袋里已经拟好了一长串名单,从好几个死因不明的名人,到他罗家祖上声名狼藉的太爷爷。后者对罗彬瀚确然十分重要,因为他听说这位老祖宗曾经在山中迷路,被迫跟一只野生猿猴做过露水夫妻。那事儿十有**只是农村里流传的风言风语,可如果那是真的,罗彬瀚就得好好考虑下自己对异性的偏好是否受到过祖辈影响了。
可惜雅莱丽伽拒绝了他的要求。她声称荆璜早已封掉了那个婴儿的眼睛,确保从铁髅虹带出来的恶魄不会继续影响他的心智。只要那婴儿像这样长到成年,他的眼睛终将趋于平凡,再也无法使用。
一个天才儿童就此泯然众人,罗彬瀚不禁有点替他惋惜。他很想惯例地谴责一下,可雅莱丽伽的尾巴又长又有力,足以实现对他身体的覆盖,他只好选择闭上嘴。
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说:“我还有个问题。”
雅莱丽伽充满威胁地看着他。罗彬瀚正襟危坐,庄严正派地说:“我知道您老人家的前任是个世间极上?”
“那是他的帐号。在过期以前,没人能帮他注销。”
“对,这就是我的问题。”罗彬瀚说,“为什么连这货都能上网冲浪?你们星际社会都他妈不管邪教的吗?再说他这精神状态还上网干啥?想当网红拐骗人口呐?”
“这是一个技术障碍。”雅莱丽伽说,“星网很难追踪超凡区域的登录信号。只要你不进入任何十月控制的核心地带,他们便无法判断你究竟是谁——这是为什么他们开放了游客制。维拉尔说他注册这个帐号是为了跟某些底波维拉的遗族保持联络,但他本人非常厌恶星网。在我遇到他时,他已经很久没使用过这个帐号了。“
“他还有亲戚活着?”
“只是他那样说。我不认为深红维拉有那么多遗族留下……那是件很奇怪的事,但我没法去查维拉尔的帐号。”
罗彬瀚对技术问题和血统问题都没什么发言权,话题便就此打住。他深沉地吸着香烟糖,发现雅莱丽伽好像有点心不在焉。
他大胆地用手拍拍她的肩膀:“您老人家想啥呢?还在琢磨您极品前任的亲戚啊?”
雅莱丽伽摇了摇头:“我在想另一个人。”
“另一个前任?”
“库玛奥。”
罗彬瀚差点没想起来这人是谁。他搜肠刮肚,总算从雅莱丽伽冗长的自述里找到这个名字。
“那只跟您学习过的蜥魔啊?他不是一直跟着您极品前任端帽子的吗?也应该被那变态奶茶妹干掉了?”
“我以前是这么想的。”
“难道您后来又看到他了?”
“是索玛沙斯提亚。”雅莱丽伽缓慢地说,“他知道末日圣堂和福音族,也认得我的刺青……那不像是一个巧合。蜥魔是非常团结的种族,他们很乐意跟偶遇的同类交流信息。”
“所以您姘头可能还活着?而且去过门城?”
“那只是一种可能。”
那显然是一种充满了疑问的可能。萨缇也许是自己跑了,可罗彬瀚总觉得雅莱丽伽描述里的库玛奥脑筋没那么灵光。那蜥魔明显跟不上状况,也不见得比乌头翁的护卫们更强。他没法凭自己的实力逃过阿萨巴姆的杀戮,可后者又有什么理由放他离开呢?
“这事儿整得乱七八糟的,都啥玩意儿啊。”他发着牢骚说,“老莫和星期八呢?他们那时都不在船上?”
∈亢奋地冲上了桌面。
“噢,这个我知道!这两段我可是一清二楚,让我来给你演个明明……”
雅莱丽伽看了他一眼,∈只好停下话头。他颇不甘心地从空气中拉出音量条,拖到静音档,然后冲着罗彬瀚尽情而无声地倾诉。
“那是另外的故事了。你没必要现在知道。”雅莱丽伽说。
罗彬瀚瞄了眼滔滔不绝的∈,可惜他实在读不懂唇语。
“也行吧。”他耸耸肩说。
这场漫长的闲谈令他感到充实又疲劳。尽管雅莱丽伽透露的许多信息都让他心绪翻涌,罗彬瀚还是觉得有些更重要的仪式应当去完成。他咬碎香烟糖,把它混合着蔬菜汁一起灌进肚子里,然后心满意足地跑去上厕所。等他在坑位上清空肚肠时终于想起了另一个被忽略的问题:依丽特丝的头骨在哪儿?
他没在任何地方见过类似的东西,舰桥室、荆璜的房间,亦或者存放李理的仓库。没准荆璜也像寄婴儿般把它寄回了那个叫白河的地方,但那真的安吗?在枯叶夫人被它迷得发了疯以后?
罗彬瀚决定不去探索这个危险的答案。他可不想往肚子里塞任何食物以外的东西。他提上裤带,又去荆璜的房间里溜达了一圈。
荆璜还是躺在原地,外表栩栩如生,没出现明显的保质期问题。罗彬瀚端详着他,不免回忆起雅莱丽伽刚才讲的故事。他叹息着蹲下身,给荆璜翻了几个身。
“你瞅瞅你自己。”他揪了两下荆璜的头发,“小白菜,地里黄,长到三岁没了娘。”
荆璜继续睡着,罗彬瀚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看见他原地蹦起来踹人,只好满怀忧愁地继续去别的地方溜达。令他意外的是舰桥室里没有马林,只有莫莫罗和乔尔法曼坐在一起,目不转睛地翻阅着一本书。
当罗彬瀚凑过去时,他发现那并非《星光界》之类的星际读本,而是老旧发黄的纸质漫画书。
“你俩看啥呢?”他问道。
莫莫罗热情地邀请他坐下共读。在罗彬瀚出去的这段时间,他的心情似乎好转了很多,又像往日那样精神焕发,白光闪耀。
“这是我前辈宇普西隆的故事,是我特意从白苹星上购买的珍藏本!罗先生想要一起看吗?”
他怀着高兴和自豪向罗彬瀚展示漫画书的封面。罗彬瀚定睛看去,只见这漫画书的封面背景大红大蓝,充满着他老家上个世纪的老土气息。画面中央是个昂首挺立的青年汉子,虎背熊腰,仪表堂堂,方正的面孔上洋溢着热情和自信。他胸前漂浮着一颗云雾缭绕的星球,身后则呈现出巨人般的影子轮廓。
罗彬瀚有点被这个形象迷住了。他自觉这段时间听说了太多的变态,急需这种朴实刚健的猛男气质来弥补自己对世界的信任感。当他总算把视线从人像上移开时,这才注意到封面顶部还写着一行鲜红夺目的标题。那不属于他认得的任何一种文字。
“这写的啥?”他问。
莫莫罗和乔尔法曼异口同声地答道:“《白苹星流浪英雄传》!”
236 猫与牌与漫画书(中)
宇普西隆深深地望着眼前的女孩。她的秋波似水,黑睫颤抖,悲伤而又坚强。
“纱渡小姐……”
“西隆君,请你不要再说下去了。”
橘纱渡把手按在胸前,低着头细语:“没关系的,西隆君的态度我已经明白了,是我不该在这种时候说令人困扰的话。请不要为这件事烦恼,继续一起战斗下去吧!只要西隆君可以平安回来,我就已经很高兴了。”
“不是这样的,纱渡小姐!”
宇普西隆昂起头,用急切的声音高声说道:“我并不是不理解你的心意!一直以来我都非常感谢你的收留和帮助,能够守护你和援助团的各位是我最大的荣幸,是支撑我继续战斗的动力!我并不是为了名誉或认可而战斗,而是为了和大家一起迎向明天而战斗!”
“……可是,西隆君是想要回到自己的老家的吧?等你想起来自己的身世,就会离开这里了。像西隆君这样优秀的人,或许已经有自己的家庭了呢。”
“不,根本没有这样的事,纱渡小姐。我绝对没有组建过家庭!”
宇普西隆斩钉截铁地回答。橘纱渡的眼睛微微发亮,又有点迟疑地说:“可是,西隆君已经失忆了吧?或许只是你忘记了……”
“我没有忘记,纱渡小姐。”
宇普西隆看着女孩柔美的脸,终于决定把自己最大的秘密吐露出来。
“其实我从来都没有忘记过自己的身世。在我踏上这片土地的第一秒,心里就只有一个想要实现的愿望。请倾听我的真心话吧,纱渡小姐!一直以我所追求的是——”
他昂首挺胸,用凛然的态度说道:“我要在实习期得到最高评价,成为一名优秀的星际刑警!”
“……哈?”
罗彬瀚和屏幕里的橘纱渡一起张大了嘴。他对满眼放光的莫莫罗说:“这就是你前辈?”
“是啊罗先生。宇普西隆前辈是他那一届最优秀的毕业生。”
他看看手里的漫画书,又看看屏幕里播放的《白苹星流浪英雄传》,最后说:“你跟你前辈差挺大啊。”
“是的,我还有很多要学习的地方。”
那并不是罗彬瀚要表达的意思,但罗彬瀚觉得也没必要较真。他已经翻完了关于“宇普西隆”的漫画故事(由白苹星漫画家根据当地历史记录创作),还看了几集由同一个原型故事拍摄的《白苹星流浪英雄传》。那跟他过去在故乡看到的特摄片颇不相同。
在漫画书的封面背后上写着整个故事的剧情梗概,在莫莫罗的帮助下,罗彬瀚大略知道了那段文字所写的内容:
宇普西隆是一位来自光之国度的应届毕业生。根据永光境的最新政策要求,他必须在一个星系内航空期陷阱带文明的星球上独立完成一个考试期的执勤任务,才能被正式授予守护者职称。根据教官的分配,他本应前往联盟边境、长期受到境外星际海盗团伙骚扰的白芷星,结果却阴差阳错地落足在了与其有着相似历史的镜像行星白苹星。
在历史落后白芷星五百个恒星年的白苹星,当地居民们从未知道联盟与永光族的存在。当宇普西隆抵达时,白苹星上正爆发一场围绕卫星殖民地归属权的战争。除了地面进行的小强度常规热战外,他发现白苹星的技术人员们还在偶然中发现了一种以太流控制技术,那足以令陷阱带通行的各类常规通讯侦察手段彻底失效,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巨大的人形战斗装甲,依靠着驾驶员目视来进行接近战。
种种迹象令宇普西隆意识到这颗星球上的战争幕后隐藏着更为黑暗的秘密。为了揭开真相,夺回和平,他假扮为一个失忆的异国青年加入了民间武装组织“勇心自救会”。为了在一次危机中拯救自救会成员橘纱渡,他被迫亮出了自己的真实形态,却被外界误解为某种秘密研发的新型战斗装甲。勇心自救会自此被进入了诸国的视野,在多方势力的争斗漩涡中越陷越深。随着战斗的危险不断升级,宇普西隆也一步步走近了那隐藏在暗中的真相……
“所以那真相到底是啥?”罗彬瀚问。
莫莫罗张嘴准备回答,乔尔法曼立刻发生一阵嘘声。
“不要剧透。”她警告道,“那会破坏他的看剧体验。”
莫莫罗立刻守口如瓶,任凭罗彬瀚怎么追问也不回答。他和乔尔法曼一起冲着罗彬瀚灿烂微笑,引诱他去把整个剧集看完。罗彬瀚首先翻了翻漫画最后,不出意料地这才只是一个小章节,然后又查了查剧集数——整整六百多集。
他实在忍无可忍,企图直接跳去最后一集偷看大结局,乔尔法曼扑了上来,当场把将制服在地,然后要求莫莫罗把剧集锁死成顺序播放模式。
“赶紧停下来啊!”罗彬瀚绝望地喊道,“老子不要看长篇!”
“你看了就会喜欢上的。”坐在他身上的乔尔法曼说。
罗彬瀚开始拼命挣扎。他居然真的撼动了乔尔法曼,成功把她从自己身上挤开。可乔尔法曼远比他有技巧性,轻而易举地扭住了他的关节,让他没法从地上站起来。罗彬瀚试着用膝盖或手肘去推搡她,结果却被她拗得嗷嗷惨叫。
直到莫莫罗完成设置,乔尔法曼才松开了对他的钳制。她有点奇怪地盯着自己的手,又对罗彬瀚点点头。
“你的体能不错。”她说。
罗彬瀚怨气未消,愤愤地拍打了一下身上,然后对莫莫罗控诉道:“老莫,你脏了。”
莫莫罗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眨着眼说:“没有呀,罗先生。”
他仍然满脸无辜,但罗彬瀚已然认清了他的真实面目,坚决不向这个学长脑残粉低头。他气愤地没收了莫莫罗的漫画书,准备拿回自己的房间好好批判一下。在那以前他随口问道:“马林人呢?”
“马林先生去了糖城。”
罗彬瀚本想找那酒鬼灌灌汤打打牌,这下也只好作罢。他瞧见乔尔法曼,总算想起这船上还有另外两位乘客。
“绾波子和波帕呢?”他问道。
“绾波子在整理资料。”乔尔法曼说,“她说她在陷入休眠前发现了一些材料,觉得有必要把它们递交给联盟。她和波帕已经为这件事干了好几天了。”
罗彬瀚有点好奇地追问了一句,但乔尔法曼也说不清那资料的具体内容。她只提醒罗彬瀚别去打扰,好让绾波子安安静静地完成她的工作,而等到她整理完资料,乔尔法曼会负责护送她和波帕返回迷野带。
“就是说你们也快走了?”罗彬瀚敏锐地问道,“还有多久?”
乔尔法曼耸耸肩:“也许几天内?”
这个消息让罗彬瀚多少感到一丝伤感。他们毕竟还是有不少美好的记忆,而很快又要分道扬镳。
“所以这几天我们应该抓紧享受共处的时光。”乔尔法曼说着,熟练地从舰桥室的书架上抽出两副牌。
罗彬瀚立刻从伤感中恢复过来。他意识到这是对剧透警察加以报复的千载良机,当下一拍桌子:“老莫,拿酒来!”
“酗酒和赌博都是不良习惯,罗先生。”莫莫罗不赞成地说。
罗彬瀚向他反复保证自己只是小赌怡情,莫莫罗这才同意帮他弄一点低度数的淡酒。结果罗彬瀚连微醺的感觉也没有,这或许影响了他的发挥,害他被剧透警察打得一败涂地。当他千辛万苦地赢下一局时,乔尔法曼甚至还给他鼓起了掌。
“你进步了许多。”她评价道,“现在你得用更高难度的牌组了,我觉得‘谐律彩虹国’有点限制你的发挥。“
罗彬瀚还有点舍不得。他已对这套牌组产生了一点感情,颇不习惯丢掉那些花里胡哨的小马驹。于是乔尔法曼又建议他去收集一些同阵营的稀有牌,比如“无序的友情”、“梦魇黑月”、“爱之水晶”,又或者添加一些中立英雄牌,像是“欢宴之宾”、“莲僧”、“冰雪女王”。
她提醒罗彬瀚这些英雄牌都价格不菲(但还不至于每张都稀有得像黑焰之魔),不过罗彬瀚自觉正常消费的机会不多,买一张英雄牌既能提升自己的战斗力,也对当地税收大有助益。他心动了,向乔尔法曼打听这东西该去哪儿买。
乔尔法曼告诉他星网会提供公开的订购与拍卖渠道,可那只适合居住地稳定的合法客人。对于像寂静号成员这样的特殊玩家,最好的办法是从别人那里征用,此好的办法则是去当地的娱乐场所问问。
“糖城里或许会有。”她说。
罗彬瀚的房间里还收着一整袋金币,他特意回房把它找到,准备试试用它换点趁手的家伙。闷闷不乐的菲娜也被他从床底下扒了出来,放在肩膀上挂好。准备万后,他和乔尔法曼马上便付诸行动,兴冲冲地前往糖城。
当罗彬瀚再度接受猫人的检查和覆膜处理时,他忍不住想到自己现在和蓝鹊所在的法师塔那么接近,其实完可以再过去看一眼。可是那其实又没多大意义,他也不好意思跟乔尔法曼提出这样的要求。他纠结着,直到发现远处的糖果街道上站着马林诺弗拉斯。
马林并非一个人独自游玩。他此刻举止斯文,风度翩翩,正和旁边的异性游伴热烈交谈。而当罗彬瀚看清楚马林这位游伴的背影时,心里却立刻感到大事不妙。
她雪肤丰润,体态高挑,有一头鲜血般红艳的长发。
237 猫与牌与漫画书(下)
罗彬瀚警觉地停下脚步,躲到牛乳灯后头。当乔尔法曼想走过去和马林打招呼时,他赶紧把她也抓到自己旁边。
“别动,有情况。”他警告道,“那女的有问题。”
乔尔法曼仔细看了看红发女人。
“不错。”她说,“她的体温很低,和环境差不多。”
她的结论让罗彬瀚益发相信这红发美人大有问题,或许是一条准备把马林吃掉的龙。他有点神经兮兮地问:“你能透视吗?她裙子底下是不是有尾巴?”
“我没看出来。”
“那她还有啥不对的地方?”
乔尔法曼又观察了一会儿。
“她特别火辣。”她确凿无疑地说。
罗彬瀚承认她说的是事实,但总觉得这个结论没啥帮助。他不禁认真地看向乔尔法曼,质疑着她的脑回路和性取向。
“美丽在约律侧是一种警告色。”乔尔法曼补充道。
罗彬瀚想把这句话问个明白,可马林和红发女人已经快要消失在街角。他们只好停止交谈,蹑手蹑脚地跟了过去。途中马林和那红发女人一直热烈地谈着话,偶尔还一起爆发出笑声,使人好奇他们究竟有何可乐。
这对游伴没有走当初罗彬瀚和蓝鹊一起的观光路径,而是直接转入中央的岔道。罗彬瀚估计他们是要去餐馆,连忙拉着乔尔法曼绕了另一条路,想抢在马林之前躲进餐馆里埋伏起来。
他们一路狂奔,来到餐馆门口,却发现门前已然挤挤攘攘,站了整整十个猫人。它们的衣着和其他糖城内的服务人员不同,是崭新而鲜亮的纯布制服,胸前亮闪闪的铜扣,个个都昂首挺胸,精神抖擞。在它们中央则站着一个浑身笼罩在透明防护衣下的奇特生物。
它穿着一身厚重的深蓝连身礼服,背部微驼,手里抓着珊瑚与珍珠制成的拐杖。在礼服下裸露的皮肤光溜滑腻,像被刮掉鳞片的鱼皮,颜色却五彩缤纷,混杂着橙红、薄绿、柠黄与水青,当它将脸转向罗彬瀚的方向时,露出的是一张酷似鱼类的兰紫色面孔,后背绕着一圈水囊似的仪器,两端导管插进脖子两侧的鳃内。
罗彬瀚从没见过这么花哨的生物。他呆呆地在原地站着,幸好乔尔法曼反应及时,拉着他若无其事地往旁边走去,装作是一对散步至此的游伴。
“那是个杜兰德人。”她对罗彬瀚说,“肤色鲜艳的是商人。这儿的糖城规模很小,它没准就是老板。”
罗彬瀚自然十分吃惊,没想到自己会在餐馆前头偶遇娱乐城大老板。而更令他在意的是这位前呼后拥的杜兰德人老板并没有直接进入餐馆内。他只是站在店门前,任由他气派十足的猫人卫队把整个出入口都堵住,看上去像在迎接什么人。
他和乔尔法曼远远地观察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上去探探口风。他们装作刚玩累的客人走向店门,十名猫人护卫不约而同地用一只眼睛盯着他们,尾巴上的毛朝上竖起。等他们走到更近处时,一只黑猫快步走上前,将他们拦在五步以外。
“请留步。”它说,“今天餐馆暂停服务。”
罗彬瀚故意发出一种特别失望的声音,有装作颇不甘心的样子:“就不能打个商量?我们是付钱进来的啊。”
黑猫护卫彬彬有礼地向他致歉,向他承诺会归还一半的门票费用,同时城内的其他项目今天都将免费提供。它的言辞非常客气,完不像罗彬瀚之前见到的那些猫人,但态度却很坚决。它尖利的指甲已经伸了出来,只是出于礼貌而朝内弯曲。
罗彬瀚可不打算跟它们起冲突。他马上准备拉着乔尔法曼走开,这时从街道的另一边出现了马林与红发女人。
那被猫人们保卫着的杜兰德人立刻迎了上来。而仿佛早已跟他熟识,马林旁边的红发女人也同样快步前进。她伸开双臂,跟杜兰德人大方而热情地拥抱了一下。
“乌奥娜!”杜兰德人说,“欢迎,我盼着见你很久了,只是一直腾不出时间,请原谅我坚持要把地点选在这儿,因为对我来说,这世上没有比糖城更适合招待合作伙伴的地方了。”
“我同意这点,达达图巴先生。事实上我已经在这儿仔细考察过很久了。糖城是个迷人的地方。”
红发女人开口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拖腔,显得优雅而又迂回,跟她和马林聊天的样子大不相符。她的笑容里总像带着一丝迷雾,穿着高跟鞋的脚轻轻在地上转动。
“我真心希望今天我们能把事情定下来,达达图巴先生。”她俯身对杜兰德人说,语调暧昧而神秘。
杜兰德人用带蹼的双手驻着杖,抬头不动声色地瞧着她。
“当然,我们都希望如此。”他说。
他们一起大笑。然后杜兰德人又说:“介意替我介绍一下那位英俊的小伙吗?”
乌奥娜往后退了一步,自然地勾住马林的胳膊,把它拉到杜兰德人面前。
“这位是马林诺弗拉斯。”她落落大方地说,“我预备聘请的艺术顾问。马林,这位是达达图巴先生,森莱球的拥有者,整个星系最富有的人。”
马林像个老手般上前行礼,跟达达图巴客套了几句。他似乎完游刃有余,直至瞧见另一边的罗彬瀚冲他疯狂打眼色。
“呃。“马林说,“你在这儿干嘛?”
所有人都看了过来。罗彬瀚只好干笑着冲马林挥手:“真巧哈。”
“熟人?”乌奥娜问道。
罗彬瀚立刻想要否认,可乔尔法曼已经点了头,马林也毫不遮掩地说他们现在是同船旅行的游伴。达达图巴立刻转变了态度,他示意猫人们让开通道,邀请罗彬瀚他们一起进餐。
那阵势无可回头,罗彬瀚只好答应。他有心想要拽住马林悄悄说上几句话,可后者却一直紧跟着乌奥娜,令他咬牙切齿又无计可施。他只好偷偷对乔尔法曼叮嘱道:“我们等下得小心点,有机会就跑。”
“为什么?”乔尔法曼问。
“你没看他们刚才的模样吗?”罗彬瀚说,“那俩笑得老子发瘆,肯定在搞非法买卖。美女保安加礼服,不是军火就是贩毒。”
他说得很轻,但走在前头的乌奥娜还是回眸对他一笑,吓得罗彬瀚躲到了乔尔法曼身后。乔尔法曼把他拖出来,拍着他的肩膀鼓励道:“可你是海盗。你不会输给她的。”
罗彬瀚实在不这么想,可抛下沉迷美色的马林似乎也不那么义气。他只好硬着头皮走进餐馆,在最中央临时拼成的餐桌前坐下。达达图巴没有一点多余的话,立刻便宣布开始用餐。前几道小菜是百蔬爆爆汁、飞螳跳豆和炸油手指,然后则是双皮海鬼奶油蜂巢汤和蠕虫血冻冰淇淋,这些菜尝起来远比它们的名字和外观正常,可不知怎地,罗彬瀚从这份菜单里隐隐感到一股杀气。
他因为紧张而味同嚼蜡,与此同时乔尔法曼和马林却都吃得津津有味。乌奥娜不紧不慢,优雅如品美酒,而达达图巴则显得很节制,每道菜只动上一两勺,便示意旁边的猫人帮他端走。
所有端上来的菜肴吃完后,他这才宣布开始上主菜。乌奥娜顿时坐直了身体,跟杜兰德人四目相对。他们互相礼貌地致以笑容,令罗彬瀚只想离这张桌子远远的。
达达图巴让护卫们拿来硬糖小刀,剥掉桌子表面的垫,露出里头淡黄温热的饼皮。真相终于揭晓:这桌面本身就是今天的主菜,一张巨大的、内部填充了十重酥层、几十种酱料和上百种香料的百衲甜煎饼。
杜兰德人拿着小刀,在饼皮表面轻轻划动。他别有深意地说:“你准备吃多少,乌奥娜?”
“这得看您愿意分给我多少了,达达图巴先生。”
“我很乐意热情待客,但那也得考虑客人的胃口。”
“这不用您担心,我胃口好得很。”
所有的猫人都微微摇动着耳朵。刀口在那绵软的饼皮上陷进去一点,流出黄金般香甜的内馅。达达图巴用刀身抹着馅料说:“你能有多好的胃口,乌奥娜?”
乌奥娜从桌前站了起来。她微微躬身,低垂的领口露出一段雪白的曲线,对达达图巴露出云雾般的笑容。
“我都能吃得下去呢,如果这样不失礼的话。”她说。
气氛已然剑拔弩张。罗彬瀚终于决定现在正是撤退的时候,他硬着头皮在桌子底下踢了踢旁边的马林,对他狂打眼色,示意他们必须在这两个黑恶势力谈崩冲突以前逃走。
“你干嘛?”马林小声问。
罗彬瀚有点唾弃地瞪了他一眼,但也无法堵住这情场老手的嘴。他尽量不动声色地说:“咱们得跑了。”
“跑?为啥?”
“不跑等着吃流弹啊?”
马林莫名其妙地看着他。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想明白了,欢乐地拍了拍罗彬瀚的背。
“不,不,朋友,你完搞错了啊。”他满脸古怪地说,“乌奥娜可不是你们的上游产业。她是做娱乐业生意的,一个小企业的销售负责人。你肯定也会感兴趣,因为她负责卖的是……”
他还来不及说完,乌奥娜骤然一甩头发,向达达图巴冷冷地宣布道:“我们要群星争霸的部份额,只付服务费,不接受分成。”
“你的口气听起来像头鲸鱼。”达达图巴说,“一个简单的牌类游戏,却想要整个糖城为你们让步。”
“我们有这个价值。群星争霸在梦幻界已经是消费总量最高的游戏。”
达达图巴轻蔑地哼了一声:“不过是在梦幻界,女士。那地方的娱乐业发达程度比境外也好不了多少。你们还没见过真正像样的对手呢。”
“比如拿着糖果堆积木的老古董?”
“这些糖果积木比联盟存在的时间都长。”
“那难怪人们已经开始烦它了。”
他们开始互相攻讦,恶劣程度令罗彬瀚目瞪口呆。他从没见过如此充满火药味的商业谈判,达达图巴将群星争霸评价为“给傻子和幼儿玩的加减法小游戏”,乌奥娜则宣称糖城是“童年延滞症患者搭起来的无聊积木塔”,在无数互相贬低的言语中罗彬瀚终于勉强搞懂了他们的目的:听起来乌奥娜计划将群星争霸推广向梦幻界以外的更多区域,而作为拓张的第一步,他们计划与杜兰德人联手,在各地糖城内首先推广尝试,培养新的玩家。
马林泰然地坐在原地,像没事人那样请一个猫人递给他刀叉,然后埋头切割桌面,一小口一小口地送进自己嘴里。他边吃边跟罗彬瀚耳语,告诉他这桩生意其实是稳成的——在糖城推广卡牌游戏对双方都有赚头,只是在利益分配上还有得争夺,此外乌奥娜另有一点不满:杜兰德人坚持要求群星争霸的开发商们另建一套卡牌生产线,要用被糖城认可的糖类作为材料。那对杜兰德人是传统,可乌奥娜觉得这种要求对游戏本身有害无益——没有任何一个玩家会选择把自己珍贵的英雄牌吃掉,除非它将要被输给对手。
“那你在这儿干啥?”罗彬瀚也偷偷切着桌面问。
“巧合。”马林说,“我在这儿观光的时候碰到了乌奥娜。当时我在试唱组曲——就是之前我跟你说要写的那个,乌奥娜一听就喜欢上了。她邀请我去给群星争霸做艺术顾问,主要是编一些角色曲子和诗文。”
“你真打算去啊?”
“我还在考虑。”
马林看上去相当心动,罗彬瀚也自觉不应当阻拦朋友去寻求一份更正当的工作。可他心里总觉得有点不安——那可能是因为他偷吃了太多的馅饼。
乌奥娜和达达图巴已经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他们吵得酣畅淋漓,浑然忘我,能吃多少桌饼已经然无关紧要。获益者成了三个蹭饭的闲人,他们在战火中不停地偷吃,直到一低头就能看见自己的膝盖。乔尔法曼不但自己偷吃桌面,甚至还时不时地给离她最近的猫人喂上一口。
罗彬瀚感觉撑得不行,不得不起身要求散步消食。一名猫人领着他进了里头的小隔间,建议他在此稍作休息。他在里头做了几个简单的小运动,然后不自觉地睡着了。梦中他仿佛听到蓝鹊在呼叫他,走到他的身边,瀑布般的发丝垂落在他脸上。
他觉得那有点瘙痒,不禁睁开眼睛,发现一缕鲜红的头发就在他眼前摇晃。
罗彬瀚吓得跳了起来。乌奥娜不知何时出现在房间中,面带微笑地看着他。
“看来我吓到你了。”她说,“抱歉,只是看你睡得很熟。刚才在餐桌上不太愉快?”
罗彬瀚赶紧摇头:“你的生意谈完了?”
“是的,我和达达图巴先生达成了一个初步协议。”乌奥娜说,“你是马林的朋友吧?很高兴认识你,介意告诉我你的名字?”
她的姿态那样随意从容,像是在进行普通的社交辞令。这让罗彬瀚稍稍松了口气,随后用诚恳的声音自我介绍道:“我叫周雨。”
乌奥娜眨眨眼睛,冲他微微一笑。
“好名字。”她说。
那听起来像是话题的结束,可乌奥娜却没有就此离开。相反她越走越近,最后把惊恐的罗彬瀚逼到了墙角。
“你干嘛?我喊人了啊。”罗彬瀚警告道。
乌奥娜脸上仍然带着笑容,红唇微微张开,从中露出两颗尖利的犬牙。她的脸突然间似乎变得不再那么美丽,而是灰白、僵硬而又扭曲。当罗彬瀚准备真的叫来乔尔法曼时,她用铁箍般冰冷的手掐住罗彬瀚的脖子。
尖牙从她口中探出更多。罗彬瀚几乎发不出声音,只能竭尽所能地去掏外套内侧挂着的弯刀。在他来得及拔刀以前,墙外响起一声异常尖利的猫叫。
乌奥娜立刻松开了手。她像是有点吃惊地往后退去,盯着罗彬瀚头顶上方的窗户。罗彬瀚喘着气往上瞟去,只瞥见一个娇小的黑色影子转瞬即逝。
他用手抓住刀柄,再看向乌奥娜。这会儿她那可怕的死人面孔如错觉般消失了,又是那个绝丽的红发美人。
“你是什么东西?”他嘶声问道。
乌奥娜若有所思地看着他,最后又恢复到云雾般的笑容。
“恕我失礼。”她说,“只是好奇你身上的诅咒从何而来。那在我而言是很勾起猎食欲的——毕竟,我们是生活在夜色里的一族。”
她嫣然地拨动头发,款款向屋外走去,把手按在门把上。就在罗彬瀚以为她要离开时,这危险的生物又回头,冲着他妩媚一笑。
“我无意冒犯年长者的使节,还请你替我向那位大人表达问候。”她说,“愿他一切顺利——双星庇佑,恒王真血,雨潮黑月,宁薇之子,死莲会与女巫们的君主,纳壬什芙的宁威尔陛下。”
238 故事从头说起(上)
等到罗彬瀚僵硬地走出房间时,发现达达图巴已经离开了。餐馆里只剩下马林、乔尔法曼和乌奥娜。
乌奥娜又在和马林说话。他们聊得那样亲热,仿佛之前罗彬瀚所遭遇的只是一场积食所导致的噩梦。
“你的脸色很糟。“当罗彬瀚走近时乔尔法曼说,“吃坏肚子了?”
罗彬瀚摇了摇头。他有心警告乔尔法曼自己刚才所经历的一切,可乌奥娜正用含笑的翠眸看着他。她戴着琳琅珠链的手距离马林不超过二十公分。
“我们正在考虑拓展阵营。”乌奥娜说,“以前我们的阵营设计集中在梦幻界,如果我们想把生意往外推广,就得把其他地方也加进来。那意味着一些过去被我们分为中立的英雄牌必须重新归类。”
“你们得重新把历史线整理一遍。”马林接口道,“我是说,你们的卡牌设计做得很不错,但它们之间的故事线可没那么让人满意。你们把每个阵营的历史都打乱了,如果玩家们只是偶尔打上几局,这没什么问题。可要想让它更进一步,你得想办法在背景故事上下功夫。”
“这就是我们现在准备做的。我们需要把整个游戏嵌入故事里,马林,而我觉得你会是很大的帮助。”
乌奥娜用老熟人般亲热的语气喊着马林的名字,又补充道:“我很少见到有人对我们游戏背后的故事这么感兴趣。”
“我只是对这游戏挺感兴趣。”马林说。
他们又继续聊这个话题,讨论如何设计整个游戏的背景故事。马林提议为游戏做一个非真人对战版本,以此来作为教学关卡,并帮助玩家们了解每个阵营的有劣势。他们越谈越投入,简直叫罗彬瀚坐立难安。
乔尔法曼也在旁边听着。罗彬瀚悄悄拉了一下她说:“咱们得赶紧把马林弄走。”
“为什么?”乔尔法曼问,“你有急事?”
罗彬瀚没法跟她解释得太详细,只好硬着头皮说:“我肚子疼。”
“我送你回去。”乔尔法曼马上拍着胸膛说。
罗彬瀚只好开始胡编乱造,信誓旦旦地声称自己的腹痛是个老毛病,只有马林酿的一种酒能够缓解。他以为这样说便足以让马林那被美女冲昏头的脑袋清醒一些,可那王室阴谋爱好者这会儿居然迟钝了起来。
他非但没听懂罗彬瀚的暗示,还傻乎乎地问:“什么酒?”
罗彬瀚又僵硬了。他有点惊恐地瞧瞧乌奥娜,见这危险生物又开始冲自己微笑,两点森白从她的红唇间露出来。
“我觉得今天已经谈得够多了。”她说,“很高兴认识你,马林,不过我得回自己的船上跟我的上司汇报今天的谈判成果。至于你,记得考虑我的邀请,我衷心希望你能成为我们的商业伙伴。”
她用木糖签蘸着果汁,在一张糯粉纸上写下一串地址,折起来递给马林。然后她冲马林抛了个飞吻,旁若无人地走了。
这女人刚一消失在门口,罗彬瀚马上冲向马林,扒开他的眼皮检查瞳孔,又试图抢走他手中握着的糯粉纸。马林在他的魔掌下奋力挣扎,高声质问他到底是何居心。
“那女人有问题!”罗彬瀚掰着马林握紧的拳头说,“你赶紧离她远远的!”
“你在说什么鬼话?”
“她刚才袭击我!”罗彬瀚气势汹汹地指控道,“她绝对是龙变的!”
乔尔法曼把他们两个分开,各自按到一边坐下。马林余怒未消,认为罗彬瀚完是神经过敏,还要求他把整件事说个清楚。
那正是罗彬瀚想做的。事实上他也对马林的状态很不信赖,严重怀疑这个情场老手是否已经中了某种魔法,才会对一个来历不明的女人那样亲近。乌奥娜确实美艳动人,但既然马林能在雅莱丽伽面前知难而退,那就没道理被另一位性感女神轻易迷得神魂颠倒。他想起了第一次遇到乌奥娜时的感觉,益发相信这里头大有玄机。
他把自己刚才的遭遇向另外两人说了一遍,特意强调了乌奥娜袭击他时那张恐怖变形的死人脸孔,她那近似野兽的尖牙,还有足以钳制住罗彬瀚的惊人力量。他尽可能把一切细节都讲得详细,除却乌奥娜离开前对他所说的最后一段话——他直觉自己不该把这个名字告诉雅莱丽伽以外的人。
当罗彬瀚将自己所遭遇的整件事说完,马林的反应却并不激烈。他不像罗彬瀚担心的那样坚决表示不相信,或者质疑罗彬瀚的精神状态,而是思索着点了点头。
“你讲的不像是龙。”他说,“不过这听起来像是一个吸血种。”
“吸血鬼?”罗彬瀚问。他立刻想起了自己过去所看过的许多电影,可他之前还没把乌奥娜往那方面联想,因为她可是在阳光下行动自如。
“别让她听见这叫法。”马林警告道,“那怪没礼貌的,老兄。不过你说的这事儿挺重要的,难怪我觉得她有点与众不同。”
他如此爽快地相信了罗彬瀚的说辞,却没能让罗彬瀚感到丝毫轻松,因为马林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提升了警觉,反倒只是一种见了稀有物种似的惊奇。
“你不会还想跟她搅在一起吧?”罗彬瀚难以理解地问。
“我还在考虑。”马林说,“没想到她的种族这么另类,不过生意就是生意嘛。她提的待遇还挺丰厚,老实说,是我很难遇得到的肥差。再说我对崇月生物也没啥信仰上的障碍。他们袭击人不过是为了满足原始本能,那可比什么论道战争正常多啦。乌奥娜还是个企业高层,多的是愿意给她风险的食材,我想她还不至于非要吃我才行。”
“你这就是侥幸思想。”罗彬瀚指责道,“她要真的不差这一口,那他妈为什么搞我?老子差点给她啃了!”
马林被他问得无言以对,只好承认罗彬瀚的不信任确有道理。他还是没有丢掉那张纸条,但却保证不会轻易在落单时跟那女人联络,更不会告诉对方寂静号的地址。他在安问题上到底还保持着点理性,一直告诉乌奥娜自己的名是“马林沙多”,确保对方无法根据姓名在门城的记录里找出自己。
罗彬瀚仍然怀疑马林中了某种魔法,可也拿不出什么证据,只好把这件事放在心里,等着回去找雅莱丽伽参谋。他们又在糖城中闲逛了一会儿,这才回到寂静号上。
在那期间罗彬瀚并没忘记从乌奥娜手下救了他的那声猫叫。他打量着途中遇到的猫人,特别是那些整体呈黑色的品种,可每一只猫人似乎都比他见到的影子要大得多。他以此询问马林,得知那就是“狮群之道”这一族群的正常体态。
“没有特别小的?”他不太相信地问道。
“你指多小?”
罗彬瀚回忆了一下那道闪现的黑影:“和普通猫差不多。”
“我可不觉得它们有那种小个头,除非是幼崽。”
马林的话让罗彬瀚突然间心生好奇:“它们的幼崽在哪儿呢?我怎么没见过?”
“武装学校啊,朋友!所有的幼崽都得集中上学,它们可是很重视集体教育的。不过如果你想见它们,那就在它们休假里的日子里去人店,那是唯一允许未成年猫人干活的地方。”
罗彬瀚记下了这个奇怪的名字,准备择日再去探访。但首先他得回去找雅莱丽伽,向她好好说说这个乌奥娜。
239 故事从头说起(中)
等罗彬瀚找到雅莱丽伽时,她正在帮荆璜整理仪容。她一边把上次罗彬瀚揪乱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一边听罗彬瀚控诉自己差点死于吸血种的危险遭遇。
“她肯定是想把马林吃了。”罗彬瀚义愤填膺地告状道,”大白天的就勾搭良家少男,一看就不是什么正经女人!这风气肯定得治治,不然哪个清白的男人敢出门!”
雅莱丽伽目光难揣地看了他一眼,把梳子收回自己的小包里。
“一只黑猫救了你?”她说,“纯黑色?”
罗彬瀚也没法给一个确定的回答。他只听见了猫叫,还看见一道残影,甚至不能断言那真是一只猫。而在他听过的所有关于吸血鬼的传说中,似乎并没有哪一个强调过吸血鬼会惧怕猫叫。
他询问雅莱丽伽,得到的回答也是否定的。雅莱丽伽先确凿无疑地告诉罗彬瀚猫无法克制吸血种,又在片刻沉思后说:“猫和猫头鹰都是女巫的朋友。”
“为啥?就因为它们撞头?”
“猫是露忒勒娥丝的使者,猫头鹰是她长子的护卫。”
“所以那只猫到底为啥要和吸血种过不去?它们有仇吗?”
“它不是在和吸血种作对。它是在救你。”
雅莱丽伽纠正着。她的语气透着一种笃然,使罗彬瀚意识到她并非在推测,而是切实地知道那只猫的来历。他立刻穷追不舍,怀疑这事儿又和雅莱丽伽的前男友有什么关系。
“它和静默学派没关系。”雅莱丽伽否决道,“在遇到船长前我从没见过它,但我确实听说过它的存在。”
“这猫还有来历呐?”
“如果它确实是我知道的那一只,你可能也见过它一次。”
罗彬瀚不明白她这话的意思。于是雅莱丽伽又说:“门城。那时它把我们引去了剧院。”
这件事几乎已经从罗彬瀚的记忆里消失了。他努力回想,终于记起那只在市场上放跑大量蜥蜴,然后又但着他们的面溜走的古怪黑猫。
那只黑猫的形象随着回忆而逐渐清晰。罗彬瀚有点不敢相信地问:“就那玩意儿?它从门城就一直跟着我们?它图个啥?”
雅莱丽伽没有回答,只是再三向罗彬瀚保证那只黑猫不会对寂静号的成员造成威胁。而既然身为吸血种的乌奥娜也见到了那只黑猫,她绝不会再对罗彬瀚采取任何危险举动。
罗彬瀚对于后者颇为怀疑,但还是被雅莱丽伽打发回了自己的房间里。他有点头晕目眩地坐在床上发呆,感到整个宇宙中唯有这小小的闭室属于自己。而这房间本身也在不断变化着。如今它摆满了罗彬瀚的各种衣物、从仓库里挖来的几本娱乐刊物、莫莫罗珍藏的漫画书、蓝鹊送他的回声花和小镜子。他抓起镜子看了眼,蓝鹊仍然没给他回复。
他放下镜子,又注意到挂在墙上的鸽子标本。那针对智者的诅咒物正目光诡谲地盯着他,像是正窃窃策划着某种阴谋,罗彬瀚不由想起了那个老妇人给自己的警告:小心鸽子。
“你想干啥?”他对鸽子说。
迷信之鸽继续窃窃地盯着他,因为距离过远而没有说话。罗彬瀚感觉更不舒服了,就好像整个房间内少了什么东西。他把没机会用掉的黄金袋放回原处,暂时不打算再接触群星争霸这款游戏。
但他仍然觉得少了什么。这种感觉迫使他在屋内兜起了圈,直到看见一个空空荡荡的笼子时,他才陡然意识到自己究竟丢了什么。
他立刻开始回想菲娜是何时走丢的。他肯定带着它进了糖城,然后遇到了乌奥娜和马林。他还带着它进了餐馆,不过菲娜显然讨厌甜食,一直都趴在他肩膀上一动不动,保持着和仿若无物的环境色。尽管这段时间他几乎完忽略了菲娜的存在,可倘若他背部的重量有着明显的变化,那不可能叫他毫无察觉。而要说从某个时段开始他再也没意识到菲娜存在——那就是他被乌奥娜惊醒以后。
罗彬瀚赶紧叫来∈,跟他确认菲娜不在寂静号的任何一个角落里,接着又跑去找马林和乔尔法曼,询问他们是否记得菲娜跟自己在一起的时段。结果他们两人几乎都是毫无帮助。鬼影麻痹蜥实在太擅长隐匿了。
他确认了部想得到的可能,脸色逐渐变得难看起来。一种相当令他内心挣扎的可能性浮出水面:就在他惊醒以前,菲娜已经被乌奥娜绑架了。
“我得换宠物了。”他沉痛地说。
乔尔法曼不赞同地看着他:“你可以直接去找她问问。”
马林已经把那张写了乌奥娜地址的糖纸掏了出来,罗彬瀚立刻坚决地把他的手拍回去。
“她肯定是想陷害我,折磨我,凌辱我。”他神经质地说,“不去。下次养只狗算了。”
那显然不能算是一种有担当的言论。乔尔法曼开始拖着他往寂静号的舱门走,她劝说罗彬瀚先回糖城里看看,确定菲娜不是在哪个甜酒缸里喝得酩酊大醉。罗彬瀚尽管不太相信,但还是跟着她走了。他们走出寂静号,一个小巧的黑影立刻从天而降,扑落到他们面前。
罗彬瀚起初以为那是一只鸟,可等它落地后他看清楚了,那是一只目光灵活的蝙蝠。它的口中还咬着一张折叠起来的黑色纸张。当乔尔法曼抽出背后的长棍指向它时,它便把纸张吐在地上,快速地飞走了。
他们捡起那张纸,闻到上面散发出微苦的沉香。纸面上的字迹宛如用水银写成,飘逸而又不失端正:
致周雨先生:
我在归途中意外拾得一个可爱的鳞片姑娘,根据达达图巴先生的说法,她并非糖城原本所有的生物。我给她饲喂了一些我的食物,看来她非常喜欢,结果一路跟随我到了船上。目前她的状况良好,正和我相处愉快。
鉴于马林先生曾告诉我你养着一个特别的宠物,我推测鳞片姑娘或许是你带来。倘若情况属实,请你来我处将她领走。而如她和你并无关系,我将在一周后把她送去更合适的地方。
又及,我不确信本船上的食物适合她大量食用,请尽快前来认领。
你忠诚的乌奥娜
罗彬瀚盯着这封信,差点又要冲回船上去找雅莱丽伽。乔尔法曼拉住他说:“我们得去把菲娜接回来,不能让她被抛弃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你说得好像它是个未成年少女似的。”
“她是个内向的美人。”乔尔法曼严肃地说。
罗彬瀚有点牢骚,但最后还是承认不该这样抛下菲娜,但同时他也严重不信任乌奥娜的居心。他跑回寂静号上,把这件事告诉∈,让他转告给雅莱丽伽。
几分钟后∈给了他回复:一个手捧两套礼服的自动机器人。其中一套是缀满银片和纤丝,颇具金属质感的高叉礼裙;另一套则是搭配着帽子和手套的男士礼服。
“她让你们打扮得好看点再去。”∈说。
240 故事从头说起(下)
罗彬瀚并非没有出席过正式的宴会场合,但“打扮得好看点”付出的代价远比他想象中大。在过程中他差点和乔尔法曼恩断义绝,因为后者居然一上去就想拿男士礼服。
“这件更适合我。”她自然地说。
罗彬瀚愤怒地质问道:“那你看另一件适合我吗?”
乔尔法曼瞧瞧他,再看看花里胡哨的鱼尾礼裙,最后只好恋恋不舍地让出男装。她表示礼裙的造型对她的行动不利,要求∈至少把下摆裁一裁。
∈请示了雅莱丽伽,很快回复说:“那会影响美观。”
“美观不重要。”乔尔法曼说。
“船副不这么想。她说如果你们要去见那个吸血种,打扮得好看点就够了,因为反正你们用不着武力冲突。”
“她保证啊?”
“她是个女人,”∈委婉地说,“女人中的女人。”
罗彬瀚立刻叉起了腰,态度嚣张地要求雅莱丽伽立字据。∈去帮他转达意见,回来后递给罗彬瀚一张纸条。罗彬瀚打开一看,里头画着一张床。
“这啥意思?”
“她说如果你再浪费时间,她就好好教教你为什么不会有武力冲突。”
罗彬瀚当场决定事不宜迟,必须马上把被人掳走的寡妇营救回来。他换上那套有点累赘的衣服,和乔尔法曼一起钻进飞行器,飞往糖城附近的公共港口。根据马林提供的停泊号码,他们很快找到了乌奥娜的暂居之地。
那是一艘比寂静号还要大两倍的白色岛形飞船,表面漆涂着黑红相间的商标,既像一张红唇含笑的女人面孔,又像一只握着短剑的畸形枯手。图标底部用红字写明了飞船的所有者:桩园娱乐。
乔尔法曼告诉罗彬瀚这就是群星争霸开发商的名字,而商标看上去也完一致,并非某种打着法规擦边球的山寨品。罗彬瀚想到这没准是个藏了一窝吸血鬼的游戏公司,不禁感到心态复杂。他还细细琢磨了一下“桩园”这个名字,总觉得那像是某种怪物版本的“枪毙名单”,既傲慢又充满了恶趣味。
当他们走进“桩园娱乐号”内部时,迎面所见的装饰益发加深了罗彬瀚的这种感觉。寂静号的飞船形态时简洁而舒适的,但有时仍然透露出一种淡淡的阴森,而“桩园娱乐号”简直就是踩着他的脸跳起了骷髅舞。它的整个通道都被涂成漆黑的底色,照明系统做成银架与白烛的样式,墙面却用夸张的漫画风格绘满了各式各样的妖魔鬼怪,或怒目狰狞,或龇牙诡笑地望着他们。
罗彬瀚有点先入为主,对这些怪画分外敏感,总觉得里头藏着某种恶意。乔尔法曼对这种装潢风格则要接受得多。她安慰罗彬瀚说墙上画的怪物都是些很有名的卡牌角色,且都是十五点以上的稀有英雄牌。
罗彬瀚不满地质问道:“稀有牌就这卡面?美工是干啥吃的,能不能尊重点观众的审美?”
“它们都很强。”乔尔法曼说。
罗彬瀚准备好好批判一下她这种无可救药的强度党思想,但迎接他们的人已经出现了。一个看起来仅有十七八岁的年轻人穿过走廊,身穿绒布的灯笼中裤和泡泡袖衬衫,乍看打扮得很古典,可却踩着一双后跟奇高的棕黑犰狳鞋。他金色的头发蓬松卷曲,像鸡窝般凌乱翘起,罗彬瀚差点没认错他的性别。
他哒哒地走到两人面前,对他们弯腰行礼,用清楚的少年声音说:“宾勒普女士请两位去待客室。”
罗彬瀚猜测他指的是乌奥娜。他和乔尔法曼互相瞧瞧,跟着这高跟鞋少年一起走向通道深处。期间罗彬瀚总是忍不住盯着这位迎宾者的脚,想搞清楚他是怎么能在这样一双魔鬼鞋子的拘束下行走自如,可对方就像天生把鞋长在了脚上,健步如飞也毫不费力。他们穿过画满各式怪物的走廊,还撞见几个半透明的鬼影冲他们尖笑(高跟鞋少年声称那是制造气氛用的息影像),来到所谓的待客室中。
那是一个明亮灿烂、宛如玻璃温室般的房间。墙壁外有着极为逼真的山野景色,墙边的嵌地式花坛里种满玫瑰、肉桂、茴香、番红花,以及各种罗彬瀚压根认不出来的植物。
穿着一条翠绿螺旋裙的乌奥娜正坐在白玫瑰花丛旁边,用手轻轻晃着花上的黄金吊篮。那篮内垫有深红软布,当罗彬瀚走到近处时,他看见菲娜正安静地躺在篮中睡觉。它看起来非但毫发无伤,甚至还惬意得侧着身体,冲乌奥娜露出鳞片软薄的肚皮。罗彬瀚立时咬牙切齿。
乌奥娜巧笑倩兮地打量着他们。“欢迎,”她说,“我喜欢你们的打扮,简直叫人认不出来。这可爱姑娘是你的?我正巧遇到它,擅自给它喂了点吃的,希望你不介意。”
罗彬瀚当然不信巧合,可也没法明说。他只好感谢乌奥娜帮他照顾宠物,并提议赶紧由他把这闯祸精带回去好好教训一通。
“何必那么着急呢?”乌奥娜说,“真遗憾马林没跟你们两位一起来,我很希望再听他谈谈对我们企划的观点。他实在是个很有见地又风趣的人,务必请两位再次替我转达对他的邀请。”
她说得实在挺真诚,不禁令罗彬瀚有点糊涂起来。他忍不住问道:“你真想聘请他帮你们做游戏?”
“否则呢?”乌奥娜眨着眼睛问。
她的笑容饱含深意,完清楚罗彬瀚的言下之意。可罗彬瀚也不方便说得太不客气,就在他举棋不定时,乌奥娜爆发出一阵响亮的笑声。
“好了,好了。”她说,“很抱歉我开了些不怎么礼貌的小玩笑。这是我的失礼,周雨先生……”
“周雨?”乔尔法曼疑惑地问。
罗彬瀚尴尬地咳嗽了一声。乌奥娜仿佛没听见那样继续说:“作为群星争霸的业务负责人,我真诚地向你保证自己并无恶意。我很欣赏马林,因为他是个有才华的人,我相信你作为他的朋友也能理解我的意思。至于你我之间……”
她顿了顿,目光暧昧地看了一眼罗彬瀚的脖子。
“我们有点小误会。”她说。
“误会?”罗彬瀚没好气地反问道。
乌奥娜笑吟吟地推着金篮。她那绿缎面的螺旋裙上装饰着一层层雪绒毛与孔雀尾羽,好似无数的眼睛睁望过来,令罗彬瀚心底发毛。她很快又放软了声音说:“我正打算解释呢,周雨先生。我们之间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那完是出于误会,正因如此我才执意要邀请你来这儿坐坐。现在请坐下吧,两位。先前达达图巴先生的宴会是挺有趣的,不过事实上,我觉得自己这边也不错。”
她邀请两人在花坛边的小桌前坐下,随后让高跟鞋少年端上一瓶琥珀色的酒。以及三个银质的小碟子。每个碟中都有一朵用生肉片卷成的血红玫瑰花,精美尤胜真物。
那瓶酒香味奇浓,且随着时间不断变化,乌奥娜声称那是由各种花蜜混合酿造而成。而生肉片则源自于上好的矮脚黑羊羔,是她故乡最为出名的珍馐美食。她把这两样东西都介绍得可口至极,但罗彬瀚仍很抗拒。他严重怀疑乌奥娜口中的“羔羊”是否跟他认知一致,因而对那朵生肉玫瑰碰也不碰,只勉强喝了几口琥珀花蜜酒。
乌奥娜再三劝说,最后也没能把他打动。那似乎令她改变了策略,从她的商业计划一路谈到她那因为星层震荡而天翻地覆的故乡:过去曾经遍地是农田、荒野、沼泽与山岭,怪物和恶灵四处横行,而今却完演变成了电子产品的天下。大部分人类都开始对身体进行机械化改装,以至于传统的怪物们无处可去。说到这里时她一点也没有心虚,反倒觉得怪有趣似地咯咯直笑。
“他们和你差不多,乔乔。”她对乔尔法曼说,“不过我们那儿的技术水平要稍低一些,况且还总是在内斗。当我出差离开那里时,听说贫民窟里正在掀起一场暴动,我很好奇回去以后会看见什么。”
“正义的事业必然胜利。”乔尔法曼严肃却没头没尾地回答道。她完无视罗彬瀚疯狂的眼色,早已把那朵生肉玫瑰给吃完了。乌奥娜对她的胃口大加赞赏,又跟她聊了足足二十分钟,这场小宴会才终于趋近尾声。她没有像罗彬瀚担心的那样强迫他吃掉碟中的生肉,而是爽快地直接摘下金篮,把它连同菲娜一起递给罗彬瀚。
“她是个可爱的姑娘,周雨先生。”乌奥娜说,“真希望我也能有一只。请把这小篮子也一并拿去,因为我瞧她挺喜欢的,就当是我给她的礼物。”
罗彬瀚客套了几句,不想在这件事上多做纠缠。他在乌奥娜的坚持下接过金篮,为自己终于能离开而感到庆幸。可紧接着他听到乌奥娜说:“我还有几句话想跟您单独谈谈,介意给我几分钟的时间?”
她的意思显然是要支开乔尔法曼,因此罗彬瀚不假思索地想要拒绝。他差点就要说出口,却看见乌奥娜正用翠绿的眼瞳凝视着他。那眼中充满着一种近乎挑衅的戏谑神采,使得罗彬瀚毫无由来地感到心中暗火。他不动声色地按了一下外套下的弯刀,点头同意了。
乔尔法曼走去门外等他。在她走出房门的瞬间,罗彬瀚立刻做好了准备,随时都会把菲娜扔到对面女人的脸上,再用弯刀扎穿她的心脏,念出引火的咒语。可这一次乌奥娜并未试图靠近,她反而退了两步,走到另一束红玫瑰边。当她再度回头时,脸上没有了笑容,显得平静而庄重。
“我向您道歉,周雨先生。”她说,“想必您还在介意我们之前发生的事,但那正如我刚才所说,是一点小误会导致的。当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身上的气味使我把你当作了另一个人——就在三天以前,我的一名子嗣遭到了谋杀和肢解,而刚才指引你们进门的正是和她相貌相似的同胞弟弟。请务必原谅我的无礼,因我绝无冒犯那位大人的企图。眼下我已彻底确信您的清白,作为对此事故的赔礼,我会在稍后奉上些许心意。”
乌奥娜的话彻底惊呆了罗彬瀚。他陷入了思维混乱,有点迟钝地问道:“你怎么知道不是我干的?”
“酒与肉,先生。”苏奥娜微笑着说,“你喝下兽油之酒,还把它当作甜蜜,却被一盘普通的羊肉吓得半死。请原谅我使的这个小把戏,但我还从未见过这样嗅觉不灵的猎食者。”
罗彬瀚呆若木鸡地看着她捂着而笑。但这会儿乌奥娜再也没对他做什么,而是叫来高跟鞋少年,把他和乔尔法曼一起送了出去。直到罗彬瀚提着金篮回到寂静号上时,他依旧没有回过神来。听说了这件事的马林跑来找他,颇感兴趣地对着那个金篮子研究了半天。
“所以怎么说?”马林问道,“你现在觉得她能信赖吗?”
罗彬瀚难以描述地摇了摇头,但并非完否定的意思。马林耸耸肩说:“我好奇谁杀了她的子嗣,那肯定是个厉害的角色。”
“这和我们有啥关系?”
“这可关系到我的前途啊,老兄。乌奥娜是挺有魅力的,他们的生意也很有吸引力,但我可不打算加入一个被变态杀人狂盯上的企业。”
“那你咋不看看自己现在待在什么地方?”罗彬瀚说,“咱们杀人狂还见少了吗?”
他这句无心之言意外给马林造成了相当长远的影响。接下来的整整三天里,罗彬瀚总是看到马林一个人坐在舰桥室里琢磨着。罗彬瀚终于意识到这家伙并非玩笑,是真的在考虑乌奥娜的职业邀请,而如果他最终决定接受,那也意味着寂静号又要失去一位乘客了。
罗彬瀚不愿阻拦他发展前途,可心中又不免有点寂寞,而荆璜依旧毫无醒来的迹象。这件事的结果是他忍不住屡屡去骚扰雅莱丽伽,直到被他搞烦的雅莱丽伽写给他一个地址,让他去糖城里好好冷静一下。
“这啥地方?”罗彬瀚捏着纸条问。
“人店。”雅莱丽伽答道。她紧接着就用尾巴把罗彬瀚扫出自己的浴室。
这是罗彬瀚第二次听到“人店”这个词。出于空虚和好奇,他带上菲娜摸了过去,在一座冰糖塔的底层找到了目的地。
人店——和它的名字恰好相反,是糖城内少数为猫人们开设的娱乐场所。尽管对大部分符合标准的客人免收门票费,这里却严厉禁止任何毛皮过敏或身黏湿的生物进入,因为猫人们在店中不会遵从任何服务准则。在人店中它们只是尽情满足自己的**,那就是跑到任何一个空闲的人面前,吃喝玩乐的同时享受免费的按摩服务。糖城的传统规矩让它们仍然把对方叫做客人,可实际上却根本不会听从任何要求,如果没得到充分的抚摸,它们会毫不犹豫地奔向另一个更好的目标。
这种黑色产业因其客观必然性而广泛存在于各地的糖城当中,在颠倒星更是闻名遐迩。罗彬瀚只试了一次,很快便无法自控地沉迷进去。他那一整天都泡在店中,跟一只虎斑的小母猫尤其投缘。第二天还是想去,第三天亦然。
直到第四天清晨,罗彬瀚依旧溜去那里打发时间。他并非完沉迷于母猫的肚皮,还在看店中一本以猫人为主角的侠客,正读到欲罢不能的阶段。他趁着店里冷清时早早占了座,结果那只虎斑小母猫却没出现。罗彬瀚这才想起幼年猫人似乎是要去学校的。
店里的酒保是一只有点肥胖的橘色猫人。它照例给罗彬瀚端来了薄荷糖与甜酒,还额外赠送一小盘奶味小饼干。罗彬瀚挠了挠它的下巴,跟它聊起自己正在读的。
他知道那只小母猫今天多半不会来了,可心中依旧恬适安然,享受着生活中平淡的遗憾与安宁。可就在这时店门开了。他和酒保猫人同时望过去,第一眼啥也没瞧见。
一只异常娇小的黑猫从门外走了进来。它的体态接近幼犬,尾巴微钩,且始终用四足行走。在这清冷安宁的早晨,它旁若无人地走进店里,跳上罗彬瀚的桌面,跟他面对面地蹲坐着。
黑猫的眼睛锐利明亮,口中衔着一片翠绿的树叶。它把叶子吐在桌面上,然后沉声说:“来杯烈酒。”
酒保猫人和罗彬瀚一起盯着它。罗彬瀚自不必说,酒保也呆呆地甩着尾巴,像是从没见过这么小的同类。
黑猫不耐烦地用尾巴敲打了一下桌面。
“酒,劳驾。”它说,“要最烈的,最大杯。我和这个人可有的是话要谈。”
酒保猫人慢吞吞地走开了,耳朵还竖得老高。黑猫则傲然地坐在桌面上,用前爪把那片树叶往罗彬瀚的方向一推。
“把这东西给那小子。”它用雄性浑厚而沉着的嗓音说,“它会让他提前醒过来,这样你们才能安点。”
罗彬瀚机械地接过树叶,揣进兜里,继续直勾勾地盯着它。
“你是龙变的,还是虫装的?”他沉着地问。
“别问蠢话。”黑猫说,“我是一只猫。这几天来我一直在观察你,想瞧瞧你打算做些什么。可现在看来如果我不插手,你就准备死在母猫的肚皮上——真是令人印象深刻的创举。”
它轻蔑地哼了一声,踮着脚在桌面上来回踱步。当罗彬瀚试图俯身确定它的公母时,黑猫毫不客气地用爪子在他脸上挠了一下。
“坐下。”它威严地要求道,“你们在大麻烦里了。我正计划让你派上点用场。”
罗彬瀚捂住脸直吸气。他瞪着这只架子奇大的猫问道:“你到底谁啊?”
“你可以叫我少东家。”黑猫庄严地说,“这是威尔起的名字,如果你不喜欢它,那就直接叫我猫——诚实地说,我对你们这些泛智人种的称呼方式不感兴趣。”
罗彬瀚揉着脸的手顿住了。他听到了“威尔”这个称呼,而在他所知道的所有名字中,只有一个似乎能和它搭得上边。
黑猫没有理会他的眼神。它又在桌子中央蹲坐下来,宛如俯视老鼠般高高在上地打量着他。
“我准备告诉你一些事。”它说,“欲知未来道路如何,必先了解过去之事。你到现在遭遇的一切不过是小小的余震,在真正的麻烦到来以前,我得让你做好适当的准备。那就意味着我得把事情从头说起。”
罗彬瀚茫然地看着它,对它的话似懂非懂。
“什么是头?”他问。
“威尔。”黑猫说,“一切因他而起。但那对于你太遥远了,你得先知道另一个人。”
“谁?”
“那小子的父亲。”
241 潮汐锁定月之暗面(上)
当罗彬瀚还在自己的老家生活时,他曾短暂地饲养过一些宠物,且时常用牛肉干逗弄公园里的野猫。他不能算是一个专业尽责的动物爱好者,但总能在食物的配合下摸到自己感兴趣的花色。有时他确实觉得那些生物眼睛里藏着某些他不知道的秘密,可从未想过自己某一天会坐在桌前,听一只老气横秋的猫讲“那小子的父亲”。
他盯着黑猫,一时不确定它口中的“那小子”究竟是谁。于是黑猫不耐烦地说:“她没跟你提过这事儿吗?”
“谁?提啥?”
“我指那只魅魔。也许在她眼里你是个彻底的蠢蛋,可她多少总该和你提过一点——赤县跑出来的小鬼有个算是生父的关系人,知道吧?就是那个因为和他老妈亲热过几次,从此就得背上一条人命和无数账单的雄性亲属动物。你有这么一个,他当然也有这么一个。”
罗彬瀚呆若木鸡地瞪着它。这时酒保猫人款款走来,礼貌地为黑猫呈上一杯超大量的气泡甜酒。那杯子简直像个小脸盆,普通体型的猫人也得用双爪才能吃劲捧起,黑猫则直接把脑袋埋进盆中,咕噜噜地大吸特吸。罗彬瀚见状益发震惊,因为一天前他亲眼看到几个猫人被几口烈酒就灌得烂醉,在狂舞中直接把自己挂上了天花板。
黑猫很快抬起头来,动作你知道的部分。”
“什么部分?”罗彬瀚有点痴呆地问。
“那小子的老爹。”黑猫说。它的发音突然彻底改变了,不再是联盟通用语,而是罗彬瀚老家的语言。当罗彬瀚惊愕地看它时,它没有一句解释,只是嘲笑地抖了抖胡须。
“呃,他是无远人。”罗彬瀚用家乡话说。
“然后?”
“他管教育部?”
他对面的听众甩着尾巴,显然对这个回答很不满意。可这就已经是罗彬瀚了解的一切了。他索性朝黑猫一摊手,示意自己在船上仅有的主要职责就是呼吸。
黑猫发出轻蔑的哼声:“那魅魔就告诉你这个。”
“咋了?她又骗我了?”
“真实。”黑猫评价道,“但只是部分的真实。若按你那点可怜的头脑,她用不着对你撒谎,只要隐瞒最重要的部分就够了。”
罗彬瀚表示洗耳恭听,黑猫便用爪子蘸着酒水,在桌面上写下几个不大端正的字。罗彬瀚探头望去,觉得那像是他老家的文字,可又有些似是而非。
“这是他们曾经的称号。”黑猫点着那几个字说,“当他在赤县活动时这么称呼自己。那已是一段过去的往事,不过他那叛逆期的崽子显然还没忘记。那小子顶着这个称号干那些蠢事,还把账单部寄去无远星……”
罗彬瀚听得有点糊涂。他要求黑猫停下来解释,于是黑猫点着那几个字念道:“怀石道人、藏玉先生。”
“啥?”
“那小子的母亲和父亲。”
这下罗彬瀚终于跟上了黑猫的节奏。他瞪着那几个字,就仿佛它们随时会从桌上跳起来。
“敢情他一直在拿他爹妈的名号搞事呐?”
“母亲和父亲。”黑猫纠正道,“藏玉才是他的老爹。据我所知,他在每一桩抢劫案里都使用‘姬藏玉’这个名字。”
罗彬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只能装作毫不在意地鼓鼓掌:“孝子,孝子。”
“那不过是小鬼的赌气。”黑猫不以为然地说,“他在发脾气,因为这称号可是一段风云岁月:他的父亲曾经掌控过赤县的某个小王国,让那位女王聘请他为王家法术顾问——用当地的说法,她的国师——然后在国境内实施了极度激进的改革。他驱赶了所有不愿支持他的炼气士,然后又废除了当地部的土地和宗教制度。修士们拿他毫无办法,因为他是个没有法力的凡人。他们至多不去主动给他降雨,可连放片野火也不肯——这就是那些山中人的木头脾气。当时威尔可气坏了,他踹开修士们的洞府,把他那位最好的朋友骂了一遍又一遍,最后也没能催动那些木头人。至于他自己呢?他不能违背过去的誓言,所以也没法打发安德去把那年轻人杀了,最后他只能……好吧,我猜他不喜欢我提这段。总而言之,那是‘藏玉先生’的辉煌时代,他的名声和思想传遍整个赤县,既受万人抨击,也被万众追随,就连天子也向青山都询问他的来历。威尔永远不会承认,不过那年轻人确实干得挺不错的。”
它讲完这番话,再度把头埋进宽阔的酒盆中。而此时罗彬瀚已然听得浑然忘我——那并不意味着他真的听懂了黑猫的每一句话,可对方在只言片语中透露的信息已足够令他惊异。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向黑猫确认道:“你刚才讲的是荆璜他爹?”
“不然你在听什么?那只虎斑母猫生下的第一个崽的故事?”
“他爹在赤县的微小工作就是造反?”
“我没这么说。”黑猫否认道,“那只不过是他的策略,为了对付威尔,也是为了他的祖国——这事儿说来可就复杂多了。但那一切已过去很久,当那小子的母亲消失,他便不再使用‘藏玉’这个称号了,现在没几个人知道‘藏玉先生’是谁。就连赤县的人都管他叫‘老人’,至于在无远星呢,他的编号是01。”
黑猫刻意地停顿了一会儿,像等着罗彬瀚发言。可罗彬瀚完不知道要说啥,只好生硬地耸耸肩:“就01?不该有四位数吗?”
“他是第一代的第一人。”黑猫立刻说,“也是上一期基地幸存的最后一人。当他将整个无远星重启时,过去的序列记录已彻底遗失,那意味着他是第一代的唯一一人。他用不着再用四位数来区分自己和别人了。”
罗彬瀚仍然觉得有点困惑。他从黑猫的语调中听出它很重视这件事,可却仍不知道这事儿究竟重要在哪里。编号、名字、称呼……那对他而言只是些“新鲜事儿”的程度罢了。
“你还没抓住重点。”黑猫不紧不慢地说,“教育院在你的语言里无法体现出它在无远星的那种地位,所以我才拿数字跟你说话,至少你还能数得清自己有几根指头。那年轻人,在拿到他现在的编号以后,和过去就完是两回事了。他是教育院的执掌者,那意味着他掌控着无远星部项目的通过权限。他决定谁能毕业去接受任务分配,他就是无远星实质上的最高权力人。而如果无远域将作为新的版图纳入联盟,他将作为无远星的最高直接代表加入法。他突然感到嘴唇发干,喉咙渴得要冒火。
“你是说,他的生父是……”
“如果一切顺利,”黑猫替他补充道,“那小鬼的父亲将成为‘第十月’。”
242 潮汐锁定月之暗面(中)
罗彬瀚干巴巴地咀嚼着饼干,对天花板沉思了好半天。
“顶上会议到底能决定点什么?”他认真地问。
“所有凡人领袖们会干的事。”黑猫回答道,“外交、教育、文化、税收……用威尔的话说,他们在一堵烂墙上堆砌烂泥,好让它烂得有点新鲜感,每天都能受不同的罪。这就是你们智人种的政治。”
罗彬瀚对政治稀里糊涂,一窍不通。他不跟黑猫纠缠这个,而是问道:“这玩意儿能跟皇位似的搞继承吗?”
“至少无远不行。”
“那儿子犯的事会影响他老子的前途吗?”
“你首先得证明他们是父子。”黑猫提醒道,“民间传说是一回事,让无远星的人承认可是另一回事。上回,威尔在清醒时特意给无远星写了封长信,把那赤县小鬼殴打警察的事儿连图带画讲了一遍。他还把那封信交给了西比尔们,让她们传递到每一个能触及的星层角落去,现在整个月境都对这事儿清清楚楚了。”
罗彬瀚有点莫名其妙地问:“那又怎么样?”
“你没瞧见那封信的标题。”黑猫说,“——祝贺无远星01在教育院任职三百周年。”
罗彬瀚静静地跟黑猫互瞪了一会儿。
“他干姥爷跟他爹关系特不好,是吧?”他对黑猫说。
“那有很多历史因素。”
罗彬瀚现在正是适合听点历史八卦的时候。他请黑猫把这两人都仔细讲讲,而要真正地从头说起,他就不得不提出一个更,“可你到底是谁?”
“我是威尔的老朋友。”黑猫有点傲慢地自我介绍道:“当他还是个凡人时我们便认识了。他带着他那紫眼睛的小徒弟,在整个阿尔比蔻斯——或者你们管那地方叫白河——到处游荡,寻找他的目标。那时他还年轻,自信,精通巫术,专挑有名的怪物下手。他在那些狩猎人里声望很高,却从未提起过他自己的本质。”
“本质?”
“女巫之子。”黑猫说,“一个非常特别的女人生下了他,也让他继承了她的天赋。他的眼耳生来便和月境相同,每时每刻他目睹着浪潮的起伏,聆听着世界的吼声。那天赋给了他智慧,还给了他加倍的折磨和疯狂。他的父母只好把他关在屋子里,终日与世隔绝,一直到他学会如何从那无尽的幻梦里脱离。等他再长大一些时,他决定完成一桩重要的事业,所以他远渡重洋去了阿尔比蔻斯。在那里他犯下了一桩无可挽回的重罪,而你在今日所遭遇的一切损失,那不过是当初那场谋杀所造成的小小余波。”
“我没觉得我的损失和他有关啊。”罗彬瀚有点纳闷地回答。他说不清自己到底损失了什么,最主要的就是宓谷拉,那怎么看也不像能归咎到荆璜的干姥爷身上。
黑猫沉沉地望着他,带着点欲言又止的神态。它挑拣了一下措辞,最后说:“威尔有他母亲的头脑和才能,还有他父亲的品格与韧性,但是倘若你把这事儿反过来看,那么他有他父亲的感情用事,以及他母亲的残酷无情。这话由我说可不大合适,可他的性情比猫更善变,你见过他还算友好的时候,但那不代表他不会夺走你的东西。事实上,如果他待你还算不错,那通常意味着你已经失去点什么了。”
罗彬瀚不禁低头打量自己的身体。他手脚完整,身心健,除了一如既往的纯洁之躯外可谓毫无问题。
“我失去了啥?”他有点紧张地问,“他不会那么变态吧?”
黑猫无言地用尾巴拍打盆面,溅起一片冷酒泼在罗彬瀚脸上。罗彬瀚抹了把脸,若无其事地对黑猫说:“我觉得他主要就是有点老不正经,你看看我船上那少爷都能打酱油了,他还抱着个琴跟陌生人弹小曲,走路也跟跳舞似的趟啊趟着走,这多不庄重——话说他到底死的活的?我怎么听说他早被干掉了?”
“他能从阴世返回。”黑猫说,“我很好奇你是否也能。”
“你想啥呢,我哪会这花活儿?”
“你看起来比他更需要这个能力。”黑猫冷冷地答道。
罗彬瀚意犹未尽地闭上了嘴。他对这只黑猫的信赖基本依托于雅莱丽伽的只言片语,以及某种说不上来的直觉。这两者其实都不足以保证黑猫的完可靠,至少没法保证它不会给自己脸上挠那么几下。
“总之,他跑来找我是因为那小少爷。”他对黑猫总结说,“没针对我个人的意思,是吧?”
“他不是为你而来。”黑猫语调奇特地重复道。罗彬瀚把这话当作了完的肯定,顿时感到事不关己,轻松惬意。他试探性地将手摸向黑猫的爪子:“讲讲他犯的罪行?”
黑猫狠狠地踩了一下他的手:“谋杀。他谋杀了自己的至亲,数百名沉睡的贤人被他处死,其中一些还遭到了残酷的诅咒。他拿他们的灵魂和遗骸取乐,剥掉他们的皮肤放进针池,或者活生生地挖空他们的脑袋,拿他们当座驾和装饰。在白河,这种罪行足以使他受到最严厉的诅咒,这是他最终落到今日地步的原因。”
罗彬瀚收回自己的手:“那他还这么浪呐?”
“他有他的理由。听着,我和威尔是老伙计了,那就像你和周雨,所以我不会评价他的某些……策略,威尔的性格像我们,但思考的方式却像你们。不幸之处在于,他生来却属于我们这一类。”
“你们哪一类?猫党?”
“对于你而言,我们都是怪物。”
罗彬瀚耸耸肩。到目前为止他对这黑猫的印象还不错,还远远没到”害怕怪物“的地步,他倒是有点惊奇对方还知道周雨,不过鉴于黑猫能说他的家乡话,知道荆璜曾经住在谁家里似乎也不足为奇。
“后来,”黑猫又继续说,“在他篡夺王位以后,他和自己的兄长陷入漫长的权力争斗,一直到那赤县人给了他背后一刀。这事儿上我从不赞同他的想法,但不管怎么样,他回到了赤县,在那里遇到了那小子的母亲。他看着她就像他的前两个孩子,而亚兰给他带来的丧子之痛一直未能淡去。威尔在大部分时候是理性的,可如果事关他的子嗣,任何疯狂的行为都可能会被实施。当亚兰死时他清洗了姐妹会,把理莎法变成了行尸走肉,而当那小子的母亲消失时,我得说,如果不是他对他老朋友的誓言约束,他准会埋葬整个无远星。他从不喜欢那小子的父亲,从青年时代就监视着对方,这事儿我还被迫参与了一部分。实话实说,我对那年轻人的印象还不错。”
“你指荆璜他爹啊?”罗彬瀚说,“他到底啥样子?跟那小少爷一个脾气?”
“我只能说他们的性格有相似处。”
黑猫的回答使罗彬瀚益发感到好奇。他准备再问,黑猫却晃晃尾巴说:”如果你真的那么想知道,我可以让你看一眼他那时的样子。“
“真的假的?你还拍照留念了?”
“我有我自己的记忆世界。”黑猫说,“在梦境里。”
243 潮汐锁定月之暗面(下)
“喝光它。”黑猫说。
它在桌上绕了一圈,最后回到那个大得夸张的酒盆后,侧身推挤着盆壁。这时里头的甜酒还剩下三分之二,沉重得令它没法挪动。
罗彬瀚帮它把酒盆拽过来,低头瞧瞧酒面,上头映出他自己惊诧的表情。
“你让我喝这个?”
“对。把剩下的喝完。”
罗彬瀚不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就算这是盆清水,那分量都足以损害他的膀胱,更别提这酒的度数还不低。他瞄了眼黑猫平坦如初的肚子,拒绝道:“不至于这么节俭吧?”
“如果你想见那小子的父亲,那就照我说的做。”
黑猫的语气很强硬。罗彬瀚不免怀疑它暗藏祸心,可是观赏未来星际领导人的机会听起来实在太有诱惑力,最终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抓起酒盆,咕嘟嘟地埋头猛灌。黑猫在桌上监督,一旦他想放下酒盆,就会被它毫不客气地挠上一下。
他艰难地喝光了酒,瘫在椅子上打起了嗝。黑猫观察着他问:“感觉怎么样?”
“晕。”罗彬瀚说。他晃晃脑袋,想搞清楚桌上是不是真的蹲了三只猫。
“差不多了。”黑猫说。它跳到罗彬瀚腿上,熟练地从他外套里叼出钱包,然后叫来酒保付账。罗彬瀚迷迷糊糊地听着这一切发生,直到黑猫从他腿上蹦起来,对着他的鼻梁来了一记猫爪拳,随后一个翻身落到地上。
“跟我来。”罗彬瀚听见它说。
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追出店门。外头的街道已然变得七扭八歪,像被拉长晒化的蠕虫软糖。罗彬瀚步履虚浮,两眼昏花,只能勉强认出街道尽头有团漆黑的影子。他追了过去,黑影马上窜进旁边的岔路里。
天空亮得发白,可罗彬瀚却找不到太阳的影子。他感到自己的眼睛花得厉害,让世界的形状和色彩都开始简化了。道路两侧的建筑只剩下淡淡的灰白轮廓,而远方的景色也呈现出空濛的黄绿色。
黑猫仍然在他前方奔跑,跟他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罗彬瀚几次试图赶上,道路却好似会主动拉长,而当他放慢脚步时,那种错觉便马上消失了。
他跟着黑猫乱跑,在酒醉中完丧失了方向感。糖城仿佛扩大成了一个无限广袤的迷宫,又或者他们只是反复在同一个十字路口附近兜圈。不知过去了多久,他终于开始感到疲倦。
汗水打湿了他的后背,散发出刺骨的森冷。当他无意中把一滴汗水洒落到街道上,这才发现身上的隔离层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那滴汗珠砸进雪白的地面里,融出细小的深孔。
罗彬瀚有点不知所措。他依稀记得蓝鹊的警告,知道在糖城泼水是危险的。可现在他对一切的感觉都模糊了。高碳糖、水解、安……那些概念距离他遥不可及。他还注意到自己穿着一件配白衬衫的深黑无袖毛线衫,看起来就像他过去就读的私立高中的校服,可那套衣服早就被狗咬坏了,绝不可能被他带到寂静号上去。
他纳闷地停下脚步,想要叫那只黑猫跟他解释解释。可当他开口呼唤时,发出来的却是一声明显异于他平日声线的猫叫。
罗彬瀚大吃一惊,赶紧摸了摸自己的喉咙。那儿既没长出什么,也没缺掉什么,可当他想试着说出一个最简单的句子时,从他喉咙里滚出来的却是一连串含糊的浊音。
“别大喊大叫。”
黑猫从他旁边的路灯上跳了下来,双眼散发出灯泡般异常明亮的青蓝冷光。它对着罗彬瀚发了几个音节,然后说:“你在我的梦里呢,得适应猫的说话习惯,这就是这里的规矩。不过你也用不着鬼叫鬼叫,猫能发的音节足够你用了。”
它指导着罗彬瀚发了几个音,像是“”,当罗彬瀚艰难地把它们成功念出来后,他好像终于抓住了一点感觉。
“这里,你,梦?”他结结巴巴地问。
“我已经告诉过你了。”黑猫不耐烦地说,“这是我的梦,但它也是月境的边缘地带。所以从现在开始你得保持安静,省得引来些烦人精。”
它扭身往前走去,这一次速度适中,正好能让罗彬瀚跟上。这时罗彬瀚已经彻底从酒醉中清醒,发现自己浑身是汗,又冷得直打战,像是刚从深水里爬出来。他的视线却一点点清晰起来。
街道两旁的建筑仍然保持着糖城的大致风貌,质地却变得大不相同,如同一座用旧塑料仿制的伪城。空气中弥漫着青蓝的冷光。橙红、粉紫、明黄……这些在糖城随处可见的暖色已然消逝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锈蚀般深浅不一的灰黑色。他绕过菌斑密布的发霉路灯,经过粘稠浑浊的焦油喷泉,还差点在花坛的铁棘丛中割伤了手。由饼干搭成的墙壁闻起来像烧焦的木头,水晶硬糖窗户则变成了黑黄的冰晶。最令罗彬瀚感到不安的是安置在道路两旁的果冻软椅,它们如今松软地瘫堆在地上,如同去掉血沫后的大块脂肉。
罗彬瀚惴惴地走着,忍不住用脚尖蹭了一下黑猫的尾巴。
黑猫回头瞥他。
“你咋,做这梦?”罗彬瀚费劲地问,“是阳间猫吗?”
“这梦是威尔给我的。”
“啥?”
“他的噩梦之一。”黑猫冷淡地说,“在他某一次被敌人割喉时,无法施咒的恐怖迫使他做了这个梦。他一直保存着它,直到后来把它用一枚金币换给了我——我看得出来你想问什么,我的回答是:闭上你的嘴,别管你管不着的事。”
它陡然加快了脚步,领着罗彬瀚朝“糖城”边缘的白色高塔奔去。当他们走到近处时,罗彬瀚这才看清那根本不是他所熟悉的雪花冰糖塔,而是一座森冷高耸的骨楼。一根根巨兽的长骨堆砌成了壁柱,上挑的獠牙则围成了檐角。在曾经悬挂糖丝絮彩带的位置飘舞着白色的幡条,宝石糖镶拼的窗户则被长满青苔的墓石封死了。
面对这座陌生的白骨之塔,罗彬瀚难免感到畏惧。可黑猫却催着他一起钻进塔中,在黑暗的甬道和阶梯间摸索攀行。期间罗彬瀚好像听见了许多奇怪的声响,像是人的叹息、哭泣,以及咬碎硬物的咀嚼声,可当他屏息细听时,周围又安静地针落可闻。
他们登上塔顶,从一只巨禽的头骨里钻出来。它只剩骨质的尖喙如剑戟般高高指向天空,形成了无比陡峭的塔尖。罗彬瀚在那上面根本站不住脚,只能踩着它的鼻孔来保持平衡。
黑猫跳到塔尖顶上,仰头望向天空。罗彬瀚也顺着它的视线看去,只发现穹顶苍白刺目,回荡着空洞的风声。无数细碎的白雪从空中飘落,渐渐覆盖了骨塔尖。当一点雪粉落到罗彬瀚嘴唇上时,他下意识地舔了舔,尝到淡淡的苦咸味——那不是雪花,而是盐粒。
一个足以容纳成人的吊篮在这阵盐雪中飘摇而下,落到罗彬瀚的面前。篮柄上系着一根银辉闪烁的细丝,连向遥不可及的高处。罗彬瀚引颈张望,竭力向弄清这细绳的另一端通往何处,却只看到天上有着一个朦胧如幻影的圆形银斑。它那样黯淡,罗彬瀚分不清它是太阳、满月,亦或者一艘碟状的飞船。
“篮子?”他对黑猫质疑道。
黑猫冷哼了一声:“你最好知足,因为某些人可是被绑着脖子吊上去的。”
它强硬地要求罗彬瀚坐进篮中,紧接着自己也跳到罗彬瀚的膝盖上,伸爪挠了挠篮柄。系着吊篮的银丝陡然绷紧了,以惊人的力道拉拽着吊篮提升。坐在篮中的罗彬瀚提心吊胆地等待着,直到飞落的盐粒淹没了他的脚跟,银丝的源头才出现在他面前。
一轮银白的满月,清澈犹如古井的表面。它在寒云与盐雪后散发出丝丝缕缕的光芒,每一缕光都交织成了一根银丝,探入不知尽头的虚空中。只有缠着吊篮的银丝不断缩短,把罗彬瀚和黑猫拉向那白洞般空无的月相。最后那苍白而巨大的“孔”终于落到了罗彬瀚头顶,跟他近得触手可及。
罗彬瀚仰着脑袋,呆呆地打量这水面般平坦的月亮幻影。他能透过那层白光看到自己和黑猫的倒影,而在倒影后方却有着更为奇特的东西:山川河流的轮廓、牛马与农人的影子、奔跑的猎犬与奇花异石的园林……各种古老的幻象在月面上变幻,罗彬瀚不知道它们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
“认识一下威尔生父的故乡。”黑猫在他膝盖上说,“克米达露布恩,海之东国——或者你们叫它赤县神州。这是它过去的样子,不过如今变化也不大。”
它猛然跳起,咬住吊篮的悬柄,把它用力地一晃。整个吊篮立刻翻转过来,在那瞬间罗彬瀚感到天地颠倒,不由自主地从篮中滑落。他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惨叫,紧接着便和扑到他脸上的黑猫一起坠落,掉进冰寒刺骨的月面之下。
244 天魔暗引道巫乱(上)
诗曰:
遂古幽昭初成辟,日月青冥轮转开。
天数浩茫洞玄牝,发轫滥觞源东来。
霓羽山藏云间客,霜锷水隐雪中胎。
神通变化无正诡,法性源流任定裁。
青都妙鉴玄光盛,昊赫灵童术辉彩。
经天纬地演道立,致使弥野觋巫骸。
巧夺紫宫春霞色,耀封清微素心白。
量得千秋香火在,岂知杀劫此中埋。
鼎崩祚圮王业散,帝运断流长生台。
社庙颠覆星汉变,烽燹席扫万姓哀。
专气致柔道德士,载营抱魄樗栎才。
雠敌欲屠刀欲向,国殇独赴英魂徊。
皓骨累累支玉柱,碧血涛涛填九垓。
汤洋磐礴多豪迈,儿女寂寞枉牵怀。
桑田石出新意象,霄池焰落旧风采。
万世恩仇一朝去,方显山海真气概。
话说天地之初,万物皆为一气,渺渺茫茫,浑浑噩噩,悬于无极。其性无相无影,缥如云之在天,柔如水之在渊。而后清浊分化,阴阳顿开,万物始生。上及日月星辰,下至草木蝼蚁,皆系此气所出。至于余气未化者,因其轻而无着,便覆于天地星辰之间,遇阳则散,遇阴则凝,涨落类潮,乃称“宣夜之气”。
时天地初化,数演伊始,气中萌发异物,浑噩无口,形似虫豸肉芝。其物合于万象,诞育巨兽,千门万类,众貌不一,然耳目通灵,脱胎而识,触地即走,性多凶暴,且好食人乳子。上古之民怨惧之,乃择山中幽曲阴蔽处群落而居,以避陆中妖祸。
又有南部野族,禀性蛮悍,未得山耕之技,便逐河道游牧。时遭侵袭酷害。其民多蒙其苦,情益勇奋,竟偶俘幼兽,活剥生啖之,甚择其体适者与人交,久之渐得其能,能识宣夜变化,乃自谓曰“巫”。
至于山居者,因匿穴隐之地,中有灵慧钟秀之辈,日夜观思,洞窥阴阳,而得山灵地气之助,开悟神通,遂离同类,以山中客称。时人弗解其能而心畏,未敢轻号,乃以“仙”代之。
是时天地未定,阴阳躁变,仙者众多,然各擅其能,互难克之。唯一人天生异数,上识星衍运化,下达九幽极穷,跳脱凡类,不限死生,众仙皆服其能,尊为师首,是号“乾元”,后封“太始至清玄真仙尊”。其下收亲传弟子百人,又有昊阳、赫月二童子随侍,皆是道术精奇,妙法玄深,是谓:
镇山一气乾元始,号出日月连声来。
洒下智珠灵妙种,百朵金莲同枝开。
却说乾元祖师传授众仙,待至诸子道行精深,颁令各自出山,开辟野中,涤荡兽祸。又嘱日月二童子,使昊阳行西北,诛烛阴、巨鳌;赫月行东南,剿金乌、修蛇。如是百年,众仙皆功成而返,唯赫月童子与金乌相斗,使一盏离火灵灯,正合金乌天火,竟不得焚,便以海中阴阳玉为材、赤泉水为淬,制得两柄刀剑神兵,剥了金乌精血魂魄,引进灵台紫府,炼作一道灵纹。虽得真火威力,却损本来道基,乾元乃令其自闭洞中,修潜千岁,以避祸患。余仙各领法谕,自出辟府,广传道术真统。
兽祸既除,诸民四迁,据得丰沃肥饶之地,始得兴旺之机。而后百族并立,兴师相伐,或邀山中人相助,皆无音讯。待至先民丧逝,后人竟不知仙。
其时乾元合道,遗授法旨,着令昊阳真人掌教继统,坐镇玉畿山中,如是又三百年,昊阳返虚化境,天人交感,洞知黎山王气已显,圣主将出,即令座下十二真仙离山助之。大业既成,乃受天子敕封,尊为“太上至圣道德仙尊”,又建请仙台,以得青山都之命,制文字、定法辟、废极刑、重仁德,天下大治。
如是八百年,天数变更,黎朝气运将尽。黎抗王着令在位国师黄藤真人,使献长生之法。黄藤观其无道,自闭观中,拒而不见。黎抗王遂求方士,辗转觅于傩巫。
是时巫族隐于南荒,潜居避世。忽得天子使来,巫王闻而不顾,视若未睹。座下有巫窃知此事,以为可图,便自海渊掘出一水玉古棺,中含女尸,献与黎王曰:“此为不死国之人,啖肉可得长生。”
女尸千年未朽,气貌美绝,栩然如生。黎王见之失语,连日抚棺而视,不见后妃。如此接连一月,女尸竟活,起棺与黎王抱,自言感其心诚,窃从阴泉返世,需得补人活气方可离棺。
黎王喜极,即令征婴儿五百人,剥掏心肝,又选宗室女童百人,尽沥其血,混以婴心鼎煮十日,尽数哺与女尸。女尸果活,与黎王连榻数日,形影不离,又曰:“妾乃不死国人士,名作太虚散人,可制长生之药,需得如此这般。”黎抗王信之不疑,乃命建一百尺高台,又征民女千人。
朝中有贤闻而骇之,进上急谏曰:“此岂为人主事!必有邪,请碾之。”黎王大怒,令人捉之,斫其手足而投鼎火。余臣寒噤不敢言,暗递书信与国师黄藤。
其时黄藤自闭观中,默诵经文,指点童仆,未问朝政。忽闻此等大事,既惊且疑,便匿身形入宫视之,果如密信所言,再探献尸者形貌,知乃巫族中人。即出宫城,欲往青都玉畿山苍莨宫行,报与其师昊阳真人。
孰知女尸善听鸟语,即知黄藤行踪,说与黎抗王,泣曰:“国师此去,必非王于无道,罪妾于妖邪。恐引天怒,自请碾之。”黎王不应。又曰:“妾亦识方外,可请助之。”黎王即允。
女尸即召巫人,曰:“今黄藤知尔等来历,必告昊阳。尔等未得巫王之允,私与天子相授,何可免罪?当今之计,唯截其途杀之。”
三巫骇然,二人拒之,欲归族中求于巫王雪黎。未出殿门,女尸骤扑其面,挖脑掘心以食。余一人丧胆忘魂,磕地乞之。女尸笑曰:“汝今识本座真容,如何可得活命?”巫人再三哀告,乃曰:“我有一法,今授与汝。汝去将那黄藤人头取来,便饶汝性命。”当下传那巫人一道法诀,又自抠左目,掷与巫人道:“此物且与汝用。”便吹起妖风,直将其送出宫城,追赶黄藤。正是:
为求长生觅巫觋,掘来晶棺美人尸。
百欲千贪图重利,不知血祸杀劫起。
245 天魔暗引道巫乱(中)
话说黄藤道人隐形匿迹,窃窃出了宫城,以为事机隐秘,又忖斯事重大,恐乱民心,须得徐徐观之。便扮凡人,挑一柴担行出十里,待得四下无人,方才摇身一变,恢复本来形貌,只见:
峨冠星衣金银服,琼佩脂环日月衫。
一支慧剑悬宝穗,缘是天人落红尘。
黄藤脚踏飞云,行出百里,眼看玉畿已近,忽闻身后妖风大作,竟有一人赶至。拦在面前,定睛瞧去,却是一献尸巫人。
两人身具神通,一相着眼,便晓道行深浅。黄藤见得此人容无异貌,目罕神光,知非大巫,乃笑曰:“道友何故拦路?”
巫人曰:“今有要事,请国师归见太虚娘娘。”
黄藤曰:“妖邪噬人,何称娘娘。”祭出宝剑射之,巫人不能敌,掉头逃遁。黄藤欲擒之为证,当即驾云相逐,追至一江,但见水浪滔滔,灵机牵动,顿觉不好。
巫人冷笑曰:“真人中计矣!”便诵异咒,引得江浪滔天,触之则腐,又取女尸左目打去。黄藤不知何物,抄到掌中一瞧,立时惨叫,跌落江心。巫人捞之,方见其身化晶玉,魂魄皆封其中,心中亦骇,颤以宝剑割斫其首,裹回宫中交与女尸。
女尸得黄藤首级,碎而啖之,笑曰:“此事既成,汝可代之。”便将巫人变作黄藤模样,遣入观中,督其写下一书,称是圣意所降,欲造百尺高台礼天,名作“长生台”;又征童子、童女各千人祭祀四海。民有怨声,则复古时重刑,轻则宫墨劓剕,重则醢煮虿盆,朝中有忠义者冒死谏之,皆剐夷三族。余骨填长生台下,植以花柳,三年成林,秀景酣人,而惨绝酷极,亦非人所能思。每逢青都遣使巡游,则由巫人以黄藤貌出,极誉黎抗王圣德显明,先世罕有,又得女尸暗中相助,幻化惑骗,竟至未觉。
如是十年,黎抗王终日耽于酒乐,身灶虚孱,乃谓女尸曰:“曾闻妻乃不死国人士,可制长生药,今已十载,朕未见一丹。不知何日方成?”
女尸笑曰:“此事翻掌易耳!妾国中多有灵丹,食之不死,但因一日海潮大涨,覆国而倾,方失继业。陛下可造一潜龙舟,入海渊中取药。”
黎抗王弗解其意。女尸乃召匠人,画一奇物,命其依图而造。工成,则操演军士,至东海滨入渊,果见渊中有奇光,深不可测,欲觅其源,却为渊中海火急流所阻,不得往近。
军士返报黎抗王,问于女尸。女尸曰:“此是海神阻挠。”
黎抗王不悦,曰:“既为神灵,何故挠朕长生?”
女尸告曰:“陛下乃天命之人,举止可摇四海,寿数亦在算中,不可轻变。此神受命青都道门,镇压海外,故而不允陛下长生。”
黎抗王勃然曰:“真贼逆耳!”自此再不复信青都之命。女尸趁曰:“此神虽负强威,却乃至清之气所化,不得触及污秽。妾有一法可破。”便令军士尽掘长生台下垒土,中混尸骨无数,污黑腥臭,大异寻常。再征民间孕妇千人,待得生产,乃迫活食其子,若有不肯,则当母面碾其幼儿,百般虐害残杀,碎肉余骨,皆填埋土中,运往海渊填之。久之,渊中奇光消减,海水红如脓血,军士取而献黎抗王。
女尸曰:“此为我国中灵泉流出,陛下饮之,可活千岁。”
黎抗王乃饮,果觉身心大畅,耳目清明,自此益信女尸,诸般征敛,又广收巫人为用。若有怒而起反者,则以军伐之,以术害之。皇后苦劝未果,反下死狱,太子情愤起兵,亦中巫诅,病瘟缠身,溃脓化水而死。如是六十载,黎抗王容貌如故,而四海荒凉,民不聊生。
是年,昊阳真人将临合道,自死关出,欲授道统于首徒碧垚道人。忽而心血来潮,掐指凝算,便知黄藤下落,即召徒儿碧垚、素猷来见,告曰:“你师弟黄藤已死。”
二仙大惊,追问因果。昊阳乃曰:“此为天外之祸,而今大劫已成,恐难再挽。你等速去探询,再回复命。”
碧垚、素猷奉命而去,连夜飞至天师观中。巫人扮了黄藤,正自寝中,忽得童子来报,道是青都巡使已至。惊出迎之,佯作笑貌曰:“师兄师姐此来何事?”
二仙既得昊阳指点,早知黄藤已害,但见巫人声貌逼真,神态如常,无得破绽,不免将疑。碧垚以言试之,巫人因得女尸相助,俱可相答,且笑曰:“师兄今日好生话多!你我难得相见,怎地空谈旧事。”碧垚便不再问。
这旁素猷见之,却较碧垚多得一窍,察那假黄藤所着衣饰,玉带反系,峨冠错挂,便猜非是中土人士。假意与笑,蓦出一言曰:“师弟可知巫王雪黎?”
巫人不想她忽出此语,心含暗鬼,目露惊色。素猷即知其来历,乃喝曰:“外道尔敢!”取了护身的千秋简,将假黄藤罩下。
巫人欲以邪术相抗,碧垚嗟曰:“本是山水一气,何苦来由。”便祭出青玉小山,迎风见长,将那巫人镇于峰下,化去一身修为。正是:
本因贪私闯巨祸,扮鬼作伥更不堪。
可怜山水本一脉,自今而后两为难。
二仙收了巫人,正欲往宫中问罪黎王,却见城中冷雾幢幢,妖氛弥天。迎面来得一女,宫装贵饰,美绝凡尘,曰:“两位真人且住。”
二仙见之,知非凡人,问曰:“道友何方神圣?”
女子笑曰:“本座乃巫祖太虚,今欲渡化此世,借二真人魂魄一用。”便以眼观二仙,素猷道根稍浅,立时足化晶玉。碧垚急断其足,呼曰:“归去,速报师尊!”乃召风云闪电,将素猷道人送将出城,再欲以玉山镇那女尸,却已中其眼术,魂魄化石,碎身而害。
素猷道人得了师兄相助,一路急驰电掣,扑至苍莨宫前,叩门大哭。洞前童子见之惊骇,忙告昊阳曰:“素猷师叔归矣!双足俱断,不知情由。”乃将素猷抱至昊阳座前,细说来龙去脉。
昊阳闻之默然,素猷曰:“师兄今遭不幸,岂可坐视。请师尊召诸同门,共往巫族问罪。”再三请之,昊阳不应,乃叩首出血,昊阳方曰:“你可知不死国?”
素猷回曰:“未曾听闻,尊请教诲。”
昊阳告曰:“昔有居水者,俯望九幽,洞窥魂魄变化之理,传九大部族,自名傩巫。其祖号太虚散人,与我师乾元同列,后自出海觅一孤岛,建不死国。国中支三十六晶柱,昼夜光明,其民死而复生,生而复死,实为魂魄傀术。其国久亡,而今再现,乃大劫之兆,必有天魔出世。”
素猷弗解其意,昊阳乃令其出,俄而复召之。素猷再看其容,却见昊阳面如白纸,神光潜隐,已是平消百年道行,惊曰:“师尊何故如此?”
昊阳真人曰:“今赴大劫,且延合道之期。”方召余仙聚于宫中,颁法旨曰:“黎朝本为天命之主,传八百年,今气数已尽。我观天星移位,落于豳山,料是媴氏将承正位。你等且去相助。”却不提巫祖作乱之事。诸仙依命而去。昊阳又召童子曰:“你去冰矶洞中,取洞前玉槌,敲得洞门十响,将你赫月师叔唤出关来。”
其时赫月奉乾元之命潜修,冰矶洞封闭千年,十二真仙俱不曾见。童子依言去得洞前,取槌敲之,俄而洞门中开,走出一个女道。却见她:
玉为肌骨月为神,清风磨润衣上珠。
云鬓翻似乌鹤羽,朱衣犹艳红梅图。
一盏灵灯腰间挂,墨刀素剑身畔游。
疑作贵家闺中女,却是凌霄世外姝。
246 天魔暗引道巫乱(下)
却说赫月道人千年潜修,一朝出关,见得洞外光景,问童子曰:“今是何人掌教?”
童子曰:“乃我师祖昊阳真人。”
赫月闻而喟曰:“师父今已合道。”乃以手叩刀剑,振发玉音,作一歌曰:“冰心槁念枯坐洞,缘避因果法沾身。千年止水忽作醒,回首红尘万事非。”唱罢随童子出。
二人入得苍莨宫。赫月见昊阳真人坐于灵龙瑞光座上,进前拜曰:“久暌掌教师兄,今日方得重见。”
昊阳起座回礼曰:“师妹千年苦修,今日功成,可为喜贺。”乃取腰间两股灵绳,一者玄黑,一者素白,分系赫月刀剑之上,嘱曰:“此物名唤相思索,是分阴阳二股,互为牵引。阳绳缚制生人,阴绳镇压死物,师妹可善用之。”
赫月谢曰:“本意再居洞中百载,以图功,却闻掌教师兄遣童子相唤,不知是何缘故?”
昊阳乃将巫祖之事相告,曰:“今受先师所命,坐镇玉畿,掌管教务,未敢轻离。诸弟子道行浅薄,亦不可用。只请师妹往王宫一行,将那妖孽化身暂除。”
赫月应曰:“既是掌教师兄所请,便去走上一遭。”当即问明道路,出苍莨宫,驾起红云,直往都城行去。到得郊地,正是夏时黄昏,信目一望,见得低处燕子群飞,便取一叶吹之,召来百鸟探问。
昔年赫月诛却金乌,炼化其血,又以魂魄制纹,夺其焰心为己,故而胸中自有一股真火不灭。虽损了本来道化根基,于离火之术却多得几分神通。而金乌本为大兽,能令群鸟出没,赫月亦得此技,乃引鸟雀相来,打听宫中情形。
果有一雀啾啾作语,曰:“那宫中,可凶险,尸气冲天。有得鸦鹫,无得凤凰。贵娘娘,吃人心,奇哉怪也。”
赫月听罢,心头雪明,忖曰:“想必便是那妖邪所化。宫中凡人众多,左右掣肘,不若将之引出,再施雷霆手段。”便生一计。
当下赫月摇身一变,扮作一个跛脚老丐,风尘满面,衣衫褴褛,进得都城当中。其时黎王暴政,民生凋零,城边乞者无数,枯骨伏尸,混于人中。
赫月见得此景,意甚哀怜,更动心火。但念昊阳真人所托,当下隐忍不发,且往泥尸间落坐。状似痴木愚呆,实则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尽摘民间风言。
如是数日,见二宫差自道旁过,押得十来缚犯,俱是女子小儿,哭声震天。
赫月一见,知乃良机,当即作歌曰:“路旁骨,繁若絮。台上客,硕如鼠。欲问生人去何处,皆作豺狼身下土。”
宫差闻歌皆惊,循声见一老丐,肮脏卑琐,当即擒之缚曰:“老瘟鬼好不要命!今既谤上,且去磨里碾上一碾。”
赫月笑曰:“小老儿骨硬肉糙,恐碾得磨碎,怎生好赔。”
宫差啐曰:“原来却是疯病。”乃将其充入缚犯,一并提去长生台受刑。及至台下,正逢黎抗王登台赏玩,饮酒作乐。
其人自饮海中红泉,数十载不老,而性益嗜虐凶暴。命将罪囚缚上台来,对女尸曰:“久见碾枭,甚为无乐,惩得多时,亦未见治化。妻可有新法以试?”
女尸曰:“未若剥其衣裹,母子成对押入狮笼。死一则可出,赌其生者孰多。”
黎抗王曰:“善。”却闻哭声乍响,竟是犯中有一老丐,呼来宫差问之,知坐谤上之罪。但听哭声凄厉,尤胜女子。
宫人欲杖喝之,却闻老丐曰:“小老儿非啼将死,乃因孤苦,无伴共入狮笼。”
黎王乐曰:“此间犯人众多,汝自择一。”
老丐喜曰:“善。待得笼来,小老儿自请先入,好教择人。”余人皆以为疯癫。
少时狮笼运至,置于黎王案前。老丐近笼而观,黎王问曰:“汝择何人?”
老丐笑曰:“满台罪人,以陛下为殊,便与小老儿同入!”言罢忽而举足,将左右宫差踢得囫囵滚地,又是挥臂乱打,荡开金叉银斧无数,眨眼抢到黎抗王案前。黎抗王正自吃惊,欲仗妖力相抗,那老丐却只一捉,拿他提将起来,扬手便是十个利落耳刮,打得黎王面肿牙松。
众人惊骇欲绝,因惧株连大祸,忙忙上前护驾。老丐亦是不理,只将黎王团团舞转,专往刀口剑尖送去。如此到得狮笼口前,便揪黎王发冠,摁至栏边,暴喝曰:“孽障畜种,枉得人生!今代你父管教一二!”
黎抗王面贴笼栏,目睹狮口森森,腥臭扑鼻,立时两股打战,人事不省。其虽饮得异泉,仍属人子,又担天命,赫月亦不能害,乃将黎王掷于肴上,附掌笑曰:“贫道乃拙云山抱朴洞黄藤真人座下弟子,因尔暴君无道,害得吾师道消身死,特来寻尔打个开心。今日尽兴且去,明朝再来一乐!”
说罢顿足拂袖,招来十丈红云,又祭出相思索阳绳,将满台女子小儿尽数裹缠,挟入飞云而去。
如此行出十里,已至郊野无人之地。赫月回望身后,却见阴风飒冷,寒雾急袭,知有妖邪追来,心下不惊反喜,暗曰:“吾计售矣!”
当下故作不觉,途经一山,见有炊火,便将云头诸人放下,又使个幻法掩盖。再往前行,偶遇一河,水流涛涛,横贯东西。
赫月方欲越河而去,后头阴风陡地大作,将她围于河上。雾里化来一个宫装美人,笑曰:“道友留步。”观其形貌,正是台上女尸。
是时女尸杀得黄藤、碧垚,却叫素猷道人逃回苍莨宫中,便知玄机已露,日夜惕候。待得老丐大闹长生台,她拿妖目一瞧,见其貌虽老迈,然目蕴神华,气散青花,必是神通之士。心中本甚戒惧,但听其自言乃黄藤之徒,再观法宝手段,皆不能识,确非十二真仙中人,自思量曰:“今世乾元合道,门下众弟子亦多相从,所虑无非昊阳并那十二徒儿。此人乖张激愤,料是昊阳尚未出关,门中晚辈私来报复,当可拿之。”如此方才追来。
这番女尸以为得计,又占水阴之利,便起杀心,却听老丐曰:“美娘娘何故拦人去路?”
女尸曰:“天子乃承运之人。道友今日冒犯,实为大忌,日后必遭因果。妾愿为说情,请共往谢之。”
老丐笑曰:“确是花言巧语,无怪惑人心魂。”乃以袖抵面,厉曰:“孽畜,且瞧我是何人!”撤去身上幻法,霎时只见:
红云急舞,焚风飚驰三千丈。
神光电射,焰气仰冲九重霄。
女尸陡望此景,悚曰:“今中计矣!”再看老丐,却是一朱衣女道,容止二八,腰挂灵灯,身随刀剑,丰神瑞丽压芍药,天姿出尘绰幽兰。还待问明对手根底,却听赫月振剑歌曰:“昔为乾天座下童,掌灯识法灵犀通。盖因一时心火动,千年思过守冰宫。勘破死生光电梦,悟来阴阳造化中。今日奉命入尘里,指刀挥剑斩妖龙。”
赫月歌罢,即取腰间灵灯,往天一吹。霎时风云变色,火覆云霄,方圆十里映目皆红。阴雾纵是惨惨,亦是灼成烫气;河浪虽是滔滔,也叫蒸出飞云。
漫天妖氛既清,女尸亦知事坏,忙以眼观赫月,孰知她定睛瞧去,正见赫月胸中一点焰心,反将妖目晃得昏花。当下再不敢看,只将一双掏心利爪探出,直抓赫月天门。赫月口中叱咤,乃以刀剑相迎。两厢江上一场恶斗,只见得:
云蒸雾漫横河乱,天焚地炽鬼气歼。
利爪扑灭火光里,刀剑穿梭如风镰。
二人斗法数回,女尸便知不敌,欲待遁风而走,却叫素剑拦在身前。未及以爪扑之,墨刀便自后头赶上,乌幽幽往她颈间一横,便将首级割下,带回赫月身前。
赫月见得头颅,初道大功已成,转念又以指探其眉心,觉出里头无魂无魄,这才悟得昊阳言语,自语曰:“难怪师兄只叫暂除化身,却原来一具空傀。”又念魂术乃巫族所长,此事多半难脱干系,心中豪情顿减,愁绪油生。对河出神半晌,方才提了女尸头颅,往回苍莨宫中复命。
247 神人争斗进退难(上)
这厢赫月道人计除女尸,却觉中有蹊跷,即归苍莨宫去。方至玉畿山前峰,便有童子出而迎之,笑曰:“洞前有鹤三唳,师叔祖果真归矣。”
赫月闻言,知是昊阳真人神机妙算,料她行踪,便往苍莨宫中拜曰:“今不辱命,已将化身除之。”
昊阳见过女尸头颅,将手一指,唤来清风化了,曰:“有赖师妹神威相助。”
赫月谢曰:“未若掌教师兄道术神奇。”方问起空傀无魂之事。
昊阳答曰:“昔年黎王欲求长生之法,问于我徒黄藤,未得其顾,复求诸巫。巫王不应其求,而座下三巫欲宣巫统,私闯先祖遗穴,掘出一具水玉棺来。此三人以为得计,却不知早落旁人算中。其二巫遭尸傀害,余一人甘为驱策。”桩桩细事说来,果然分毫不差。
赫月知其法眼通天,暗合道化,能识百般因果,问曰:“既是如此,便是族人私相授与。我居洞中千年,未识外世变化,不知今是何人做主?”
昊阳曰:“是为巫王雪黎。”
赫月沉吟少时,曰:“我闻巫族共分九部,各部出一头领,尊号大巫。诸般要事,皆由九族共议之,并无巫王之说。不知是何起由?”
昊阳告曰:“先师合道后三百年,南疆夏月忽降大雪,色沉黎黑,乃异人出世之相。其后巫族于水中拾一遗婴,名作雪黎。斯人神通幽渊,天性淡漠,而巫术高绝。十岁已精本部巫术,二十则可衡大巫,及至百岁,族中莫能敌之,乃尊巫王。”
赫月讶曰:“竟至如此?”
昊阳曰:“雪黎五百岁时,尝孤入荒中,寻得妖兽相繇。其物蛇身九首,能召大洪,又极奸猾。因其深匿荒中,方避我等清剿,料来当与金乌、巨鳌相若。雪黎既得其踪,便以巫法相制,拆其九魂十二魄,分镇冰渊,尽散戾煞,后又复合魂魄,充入死马以为坐骑。斯等魂术高妙,古来唯其祖师太虚可拟。”
赫月闻之,益奇其事,乃问曰:“不知斯人今较掌教师兄如何?”
昊阳不应,且曰:“此劫因他巫族而起,欲弭大难,还须用上此人。”便遣一道清风,吹来架前竹筒,传与赫月曰:“此信是我书与巫王雪黎,还劳师妹亲往南面一行。”
赫月接了竹简,但见简上三道灵符,封得内中之物,问曰:“既传书信,何不遣灵鹤往之?”
昊阳曰:“斯事重大,不容有失。”赫月始应命而去。她因知事急,片刻不歇,一路逐风追云。如此两个时辰,已然越了伏龙河,抵至南疆境内,望地中林深瘴重,大异东域风土。
昔年赫月奉命除妖,东至海岛,南达水滨,正于此处火烧修蛇。今朝故地重游,心多慨怀,忽见底下恶风骤起,庞影袭面,却是两头野象似的黑雕。根根翎羽如刀利,寸寸金爪碎山石,不偏不倚,直冲红云。
赫月按云避过,叱曰:“去!既是钟灵之物,怎不识我真身!”便催胸中焰心,现出面上灵纹。
那灵纹本是金乌精血魂魄所炼,善能驭火避水,又慑百鸟千禽。但凡羽类见之,莫不驯服。孰想二雕状若疯癫,竟不相让。四只怒睛,赤彤彤火烧丹涂;五尺利喙,冷森森铁打钢铸。逢着赫月道人素昧平生,竟胜似撞了十世冤家,抵死不肯相饶。这厢扇风造势,那头扑啄撕打,尽是搏命之态。
须知赫月因着炼化妖兽,实与旁的炼气士不同。其专擅争斗破敌,却短玄法变化,出手极易死伤,而气华孤高,心烈若火,更惹是非缠身。昔年乾元见此,料她刚则易折,乃令潜修养性。如今虽是彩玉返璞,神锋藏鞘,毕竟心性天成,磨不得十分完满。初时念着远来是客,又惜二雕罕有,不忍轻易杀之。奈何百般驱赶不成,反倒搅得红云散乱,终是动了胸中真火。当下脚踏天罡,口叱真诀,祭出刀剑,只合轻轻一扫,便将二雕斩落。再落林间验查其尸,初初一看,便生万分惊诧。
原来那二雕落下云霄,跌在地头,自是骨断筋折,血肉绽开。但见遍地红泥之间,却有道道黑须,乃自雕尸内出。其状濡腻阴湿,又生阴齿附足,酷似八爪黑鱼。
赫月平生虽降众妖,未见此般异物,心中大是惊奇,自忖曰:“此物状似水生,却现陆中,当真异事。适才二雕行径反常,尸中又含此物,必是遭其寄体,受其所控。”思量来去,实不知是何妖邪,乃暗计曰:“此般恶形怪状,大违五行生化之理,恐非天成地造之物。此地又近巫族居所,料是他等布置,以拦外人侵扰。“但想魂术阴诡,终究心头不喜,乃引一口真火,将那黑须尽作焚灰,方才驾云起行。
如是往南又十数里,陡逢一股疠瘴冲天,色呈艳绿,腥臭扑鼻,飞鸟途径其旁,丈外即毙。赫月望得云下,乃是一条小丘似的妖蟒。伏涧盘山,血信急颤,正是蓄势欲扑红云,心曰:“才除凶鸟,又遇长虫!“照以刀剑迎之,斩得蛇身五裂,再观其腹内,果又见得黑须蠕滚,密如洪潮。心甚恶之,又以真火烧灭。
这般复往南行,又连遇蝮虫、鹿蜀、飞猿、玄蜂、呲铁。诸般异兽奇虫,俱是凶暴反常,见人即扑。赫月悉数杀之,再验尸身,皆有黑须附内,欲要捉之为证,则触绳而化腐水,不留半分痕迹。行出百里未到,处处遇阻,峰峰遭敌,直将赫月气得花容露煞,竖眉斥曰:“好外道!不过与你递封书信,却下如此阴狠手段。今是我在,幸得无事,若换灵鹤传书,甚或门中弟子前来,哪里能得活命?你等族人失德,方害我二位师侄惨死,今又百般避见,岂无心虚之事!”心中越思越怒,又曰:“尔辈这般辱人,无非自恃神通。罢也,今日便出手段,且看是你巫术神奇,还是我道法高妙!“当即取下腰间灵灯,吹出百丈火云,驱得远近山兽俱逃。
她吹灯少息,眼见炽云渐落,焚风迫林,易生山火之灾,心头到底不忍。正欲止气收灯,却见远处林间升出两条飞蛇,各坐活人,装容衣饰皆甚简陋,大异中土之民。再听言语生拗,知乃巫族中人,当即迎头飞去。
那两巫人见她飞来,亦甚吃惊。其一人手举骨笛,正待吹音施术,却见赫月红袖一翻,游出两道白绳,眨眼缚了两人,提至红云上来。赫月不通巫言,乃以玄乐正音喝曰:“我乃玉盈山冰矶洞赫月道人,今奉青都掌教之命,见你族巫王雪黎。尔辈休得放肆,且往带路。“
二巫相顾,皆自茫然。但看赫月怒上眉梢,亦不敢与之罗唣,只得揣度其意,料想乃觅本族居处,便指远方一处山坳,诺诺连声。赫月见他二人老实,方才怒气稍平,松了绳索曰:“且领我去。”便依二巫指点而行。正是:
首战初得胜女傀,便赴新命奔南疆。
本为传书青鸟客,却成风火恃威强。
巫术离奇终有界,道法玄深难下方。
杀尽妖魔克尽险,回首思来终不祥。
248 神人争斗进退难(中)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那头赫月初斗二雕之时,彼处山林却有一方隐地,看似绝壑冥沟,实则流溪蓄湖,别有洞天。其时正属春夏,湖鱼肥鲜,水草茂美,便有一部巫人栖居于此,放牧牛羊。其部名唤“猿取”,因族中人多有长臂,垂能及膝。部中小巫三百,大巫三人,名曰:舍七、当桑、戎湖。
其时巫**分九部,若以旧例循之,当以一部命一大巫,共计九人。然自巫王雪黎问世以来,族中能人迭出,代代相压,前辈方称大巫,后辈已可比肩,竟至名不副实。如此乱得数十年,乃有舍七出世,学巫百载,已胜诸部大巫。盖因猿取一部已有大巫当桑,其龄亦不过双百,按制不可轻退,却叫舍七无得名号。当桑自知弗如,欲得离部禅位,舍七拦曰:“本是规矩老套,怎地叫你离部?”
当桑曰:“能者居之,原是世上道理。”
舍七闻曰:“倒是不错。”乃去寻得巫王雪黎,问曰:“便是你称巫王?”
其时雪黎正自野中独游,答曰:“我名雪黎。”
舍七曰:“寻的是你,且看能耐。”说罢将长臂展招,呼得风中厉鬼成群,俱往雪黎面上扑去。雪黎无言无语,以目静视,诸鬼立不敢前,皆伏地悲号。再一瞬目,阴魂尽化晶沙而散。
此般手段一施,舍七始知其神通冠世,古今大巫,莫与能敌,乃信服曰:“古往今来,天上地下,神通大能,属你第一。”
雪黎曰:“却也未必。”意甚寡然,又往野中漫行。
舍七将前赶上曰:“我且有话要说。”
雪黎闻声驻足,以待其言,却听舍七曰:“我今初过百岁,已胜诸部大巫。虽不及你本事,族中却也无人胜我。便因各部大巫仅出一人,使我不得显名,是何道理?”
雪黎听罢曰:“你将己部大巫赶走便是。”
舍七曰:“我看那当桑也有本事,招魂赶尸,样样好手,胜于旧时大巫,而今不过因着名额所限,便需退称小巫,好无道理。此是你的规矩不行,自是应叫你改。”
雪黎亦不动气,只问曰:“你想改作如何?”
舍七曰:“如今族中大事,皆是你作定夺,大巫称是族长,不过名存实亡。我看如今之计,索性舍了它本来意思,专作个响亮名头。不然区区九人,不能显我诸部英杰之众。我闻东面的道人名头响亮,号有十二真仙,既是如此,我族纵不称个百儿八十,也须得自十三数起,才合威风。”
雪黎听罢,亦觉无甚不可,当下便传王令,废罢九巫之制,而立十三大巫。至于各部杂务,小则归诸长老,大则问于巫王,不限大巫出身。如此百年既过,猿取部乃有大巫三人,除却当桑、舍七,又增一女戎湖,年尚未及双百。
舍七自识雪黎,因服其能,故常与之亲善。二人渐成熟友,形影不离。及至赫月斗雕之时,雪黎正自湖畔孤坐,望天俯水,久而不语。舍七见曰:“何故望天?”
雪黎曰:“观一渊中火海,焚星荡尘。“
舍七闻声而仰,但见天色晴明,碧空如洗。他知雪黎生有鬼目,常发异语,便不以为奇,又问曰:“何故观水?“
雪黎曰:“湖鱼甚丰,可食之。“乃以目望湖,俄而湖面波起,翻出数尾死鱼,皆是腹生晶片,破肚而亡。四人呼来族众,尽捞湖鱼,驾锅烹煮。正是吃在兴头,乍见北面红云滚滚,火光冲天。舍七奇曰:“今日天湿风凉,怎生山火?”
雪黎曰:“非是山火。”照旧埋头饮汤。舍七乃遣座下两名小巫前去查探。
过不多时,却看山外转来一片红云,上悬白索,吊得两个小巫。云头立一年轻女子,光艳绝姿,玉容含怒,方至山前,便振刀剑歌曰:“玉山起云风吹南,苦越万里伏龙关。本为鸿雁传青笺,何故作法施刁难。”
舍七手执鱼串,仰头观曰:“来一女道,怎还唱词?”
雪黎曰:“你也唱便是。“顾自坐下饮汤,打发舍七应付来人。舍七既遭点命,无得推脱,乃执鱼串相迎,以中土言语唱曰:“食鱼食正好,来得一女道。且放我族人,便容你脱身。”
舍七一歌既毕,更是火上添油,但见女道怒盈双目,口吹灵灯,便是百丈红莲席卷。戾炎汹汹如浪,只叫舍七猝不及防,燎得发枯衣着,狼狈不堪。正待颂咒施诅,又有玉刀玉剑劈来,势如暴雨泼披,尽是兜头猛打,迫得无暇他顾。
当桑、戎湖见得不好,忙忙乘犀坐豹,奔前相助。当桑摇一魂幡,招得猛鬼恶怪,戎湖吹一骨镝,奏作引魂幽曲,俱是自己得意手段。三巫合斗女道,竟是堪堪平手,分毫伤她不得。
如此往来数十回合,三巫渐落下风,而风火之势愈烈。赫月道人眼看将胜,心中怒火亦平,暗曰:“今因传信而来,非为操戈斗法。虽是他等无礼在先,却不必分出生死,且先让他三分颜面,后头方好说话。”乃将火势稍收,又使刀剑卖个破绽,放开三巫逃回湖畔。
舍七大意而去,败阵而归,奔至湖畔一瞧,才觉自己满面尘灰,好不狼狈。正自烦恼间,只听雪黎曰:“唱也不如人,打也不如人。”其人立时生怒,回曰:“你便善唱,且去一试!”
雪黎应曰:“我去唱了便是。”
当下雪黎放了石碗,口中数声呼哨,招来一匹乌幽幽的红睛黑马,乃是个剥魂取魄的死物坐骑。他将黑马骑了,便牵缰绳慢行,迎往山头红云,到得赫月面前,尚且冥思片刻,方作一歌曰:“一个不如人,三个不如人。今来见外人,左右是扰人。”
赫月闻他此歌,心甚诧之,暗忖曰:“修道千年,倒未听过这般叫阵。”再看来者模样,见其容貌极轻,而发若银雪,瞳如黑晶,肤近水色,几能透骨辨筋。面上神情澹澹,似是无喜无悲。
她将来人一番打量,观其眼中神光幽潜,周身气散长阴,便觉此人不凡。再见得红睛黑马,亦合昊阳前语,当下直言问曰:“可是巫王雪黎?”
雪黎应曰:“是我。今来正好,可食鱼荤?”
赫月更感诧然,唯觉斯人言行奇异,果应昊阳真人之语。她为道门高辈,辟谷绝荤已久,当下亦不理会,且曰:“我乃玉盈山冰矶洞赫月道人,今奉青都掌教之命,与你递得传书。本是持节修好而来,却遭你等道中埋伏,屡屡为难。诸般凶险之处,若换我门中弟子,必然无得幸免。你等这是何意?”
雪黎曰:“此乃荒中野地,万物来去自如,未曾设得埋伏。”
赫月得他此话,又是怒回心头,质曰:“此地百里行来,尽是妖兽毒虫,专意与我对付。若非你等所为,又是何人手段?”
她口中这番言语,心底又自量曰:“此人虽得奇貌,却不似巫族中人。弗知是真巫王、假巫王?既要保得周,不如且试他一试。”如此心头定计,便佯作怒极之态,喝曰:“闲话莫言,且先与我分个胜负。”便将红袖一招,引得刀剑旋回,直往雪黎头顶落下。
249 神人争斗进退难(下)
雪黎初见两柄刀剑斫来,也未如何念咒施法,只将马缰往旁一牵,化了幻影般移出三丈,曰:“既不喜欢食鱼,倒也不必发火。”
赫月闻言,初道是对方有意寻衅,但观其语态自然,殊无矫饰,却不似装疯卖傻,倒像生得野地,不通人心。当下且不与之置气,顾自提灯吹火,将那黑马团团围了。
雪黎初时亦不理会,待得火近衣衫,方才以目相望,视处火色消隐,幽光舞动,粼粼如水波乍起。任是红莲肆狂,亦不得沾衣着发。
赫月见此神通,心下亦甚罕之,计曰:“这般奇技,却是寻常大巫施展不得,此人当是雪黎不假。但观其应对,赖一双奇目,倒和那女傀有得几分相似,颇是可疑。且看他除了眼目,可有旁的本事。”
当下便念法诀,引得火海变化,作来一个离火幻心阵。只见得:百朵金莲由天降,千道瑞光漫空摇。赤树蓝花香浮动,白雾青烟翩蝴蝶。百八天女焰中现,尺二玲珑掌上舞。曼舞轻歌恍心魄,华容婀娜断人魂。
原来赫月乃是乾元亲传,除却一身离火本事,诸般道术亦是学得。虽不若昊阳神通高绝,却也未输十二真仙。盖因真火威力已足,不消旁的锦上添花,又是修行日久,渐悟返璞归真、大道至简之理,乃将诸般阵法、道术搁下不使,今日遇得强敌,难量深浅,方才尽施本来手段。待得火中天女旋飞,将素剑呼来,使个碎影分光之术。
但见玉剑空中转得一圈,化作百十小剑,蜂鸣四散,尽数落进焰幻天女手中。诸女手执宝剑,或叱或吟,或歌或挽,齐往雪黎刺去。又有朵朵金莲飘落,俱为极阳真火;道道瑞彩扶摇,皆是销骨极光;赤树生蓝花,中射雷霆紫电;青烟作蝴蝶,掀出罡风破金。不过弹指之间,便是祭出个神仙难逃的绝世杀阵,任是十二真仙携来,十三大巫齐闯,亦难讨得好去。
雪黎坐于马上,望得漫天炫光彩影,纵有一双通幽鬼目,总罩不得八面周,乃牵绳曰:“确是你手段好看。”
当下任凭黑马骋跃腾挪,化了一道乌风,在那阵中闪躲。自己执缰安坐,却不理会那炎刀火剑,只把双眼往赫月处一望。赫月亦知其鬼眼难缠,当即避目不视,又引来红云,将己身团团罩了。正想催得阵法变化,却觉心魂沉沉,身骨浸寒,如落冰渊冬井。再看自己衣上,却沾得粒粒晶沙,细如黑雪。
赫月修道千年,实已至返虚化境,但因根基受损,方才滞步化神。其躯不比凡胎,早辟五谷粮,不受水火侵,一身朱红裳,亦是灵法宝。今觉身躯寒坠,知是雪黎所为,忙是引云疾飞,穿云绕谷,以避鬼目。孰知衣上黑雪愈积愈重,终是侵得手足肤发。
此物初沾皮肉,便是嵌筋陷骨,剧痛连心,胜似拿刀生剜。待过少时,手足俱覆其物,其苦胜于凌迟碾磨。赫月清定灵台,强自耐之,思曰:“此人巫术诡奇,竟得染我法身,确是未曾遇过的强敌。”试以焰心相抗,也止护得心首不害,别处却是驱解不得,一时彷徨无计。欲待催动阵法,先克雪黎制胜,却觉元神木滞,运转不灵,加之远了阵眼所在,竟是指挥不得,唯得黑刀在旁护持游走,时发振鸣,音声急锐。如此熬得三刻,终是身寒彻骨,重不能移,迫得降下云头,坐地运功以抗。正在关头,却听身后人曰:“原是一颗烈火心,难怪看去不清。”
赫月惊而回首,才知雪黎骑了黑马,便在近处。其身片尘不沾,不知是如何脱得阵法,蹑到一旁把她瞧了。她见对方如此,终知难得为胜,欲待止戈罢手,却因下风在己,竟不知何能启口。
正踟蹰间,雪黎已至身前,曰:“今若不打,我便将你魂魄松开,你待如何?”
赫月答曰:“自不再同你为难。”
雪黎曰:“也不得烧了旁人。歌却无妨,莫叫我唱便是。”当下又以目视赫月,瞬得几瞬,顿时寒消雪化,复得法身自由。赫月一脱困缚,当即起身撤了阵法,召回素剑,还待上前相谢,又听雪黎问曰:“可食鱼荤?”
赫月大是茫然,不知他何故频问此话,暗揣曰:“尝闻他巫族逐水而居,又以水道喻应魂魄,可见其族崇水。而今屡叫我食鱼,莫非他族中规矩,外客初来拜谒,便食鱼荤,方得信赖?”她虽久不食人间烟火,但凭道心稳固,偶一破戒,亦自无妨修行,又念对方身在主地,胜势相饶,不便拂逆好意,乃曰:“如此多谢厚意。”
雪黎曰:“也无厚意,本煮得多了。”乃骑黑马在前引路,赫月暗中观之,见其神态一派天然,无得矫伪委蛇之状,倒似婴儿赤子,不识恩仇机心。心中千思百转,暗曰:“掌教师兄语其通识幽渊,心性淡漠。如今看来,确然不假。斯人虽得一身惊世本领,却也未行凶暴,恣性害人,料是生在野地,才得淳朴天真之性。”胸中怒气乃消,亦生钦赏之心。
二人到得湖畔,舍七、当桑、戎湖俱在相候,迎面见得雪黎无事,咸露喜色。而看赫月在后,则皆心有余悸,防备惕戒。赫月本非为斗法而来,见状故作不觉,上前见礼寒暄,又细说一路所遇埋伏,再观三巫神态,俱是茫茫然不知其所指。正自狐疑间,雪黎递一碗曰:“且食。”
赫月接碗相谢,试饮一尝,不过寻常羹汤,未觉出奇。但听舍七问曰:“那女道,你说道中屡遭埋伏,可得凭据?”
赫月亦知此事离奇,无奈黑须触而化水,遗尸残骸但得见光,也作飞灰湮灭,实无凭据可拿。正思虑间,便听雪黎曰:“其言无谎。”
三巫既闻其语,知他素有辨魂识谎之能,便自信服。舍七乃曰:“既是如此,我等自去查个分明,不容此物在近侵扰。”赫月始才放下悬心,又将袖中竹筒付与雪黎曰:“此是我掌教师兄所书与你,今本为递此信而来,幸不辱命。”
雪黎接得竹筒,因是上有三道灵符,开不得顶上封盖。其人乃执筒身,以鬼目视之,俄而曰:“我晓得了。”便将竹筒还归赫月,面上不露声色,难知喜怒悲欢。
三巫之中,舍七与他最近,平日相处,素无忌讳。见此情形,当即问曰:“书得何事?”
雪黎曰:“是族中事。”
赫月闻他此语,知乃其人族中阴私,昊阳既未相告,她亦不愿窃得。正要寻个由头引辞,孰知雪黎竟不避她,直言曰:“族中有大巫三人,勾连海外魔域,欲造天下大劫。那道人已知其名,叫我处置。现下无事,便去寻人。”
三巫闻言,自是骇之,赫月亦为所惊,当下消了离去之念,欲观巫王如何收拾。却见雪黎呼来黑马,翻身骑上,缓往山外行去。舍七、当桑、戎湖在后,先叫族人收拾谷中,又取香草骨针,方才各自乘了坐骑,追赶雪黎行踪。
250 奇子入墟悟尘意(上)
赫月使命既成,本当归往苍莨宫复命,但因听得雪黎言语,一时却走不得。见巫族人未得拦她,便顾自飞身跟上雪黎,问曰:“巫王现去何处?”
雪黎曰:“唤我本名便是。今去寻人,问个缘由。”
赫月知他乃指昊阳书信之事,但因未曾亲读其字,毕竟不明周详。见得雪黎并无避讳,直言问曰:“可否将信借我一观?”
雪黎曰:“里头不是信。”便将筒上灵符撕下,刚破封口,筒中便出一道黑气,飘弥欲散。雪黎以目观之,将其化了晶沙。其间赫月瞧得清楚,那黑气却是一股阴魂所化。她一路携来,未想是这般事物,心中亦甚弗解,不知昊阳何故遣送此物。
正狐疑间,闻听雪黎曰:“此魂是一东海渔夫,一日出海捕捞,迷失归途,偶至海中大墟。逢见有人海中招魂,唤得海墟洞开,游出一尊天外魔物。其人目睹妖容,即受惊骇,失了本来心智,于海上徘徊百日,死后亦受其困,日夜嚎嘶。方才读其残念,除却平生二三往事,便余那三巫唤魔之景。那三人我亦识得,今便去一问。”
赫月不想他这般直言不讳,闻罢亦无言语,隔了片刻方曰:“既是如此,何故进了这竹筒中?”
雪黎曰:“未见此魂记得,想是你们道人捉的。”
赫月既从昊阳手上得物,自知乃是青都门人收来。但思昊阳真人久镇玉畿山中,紧闭洞府,谢绝外客,足不出苍莨宫门户,想来亦不至往东海去。而门下十二真仙,或是受命监国,或是自辟洞府,亦不知何人去得东海远地。她思来想去,却念起一人,乃自语曰:“既好游海,或是朱杨师叔所为。”
雪黎问曰:“那是何人?”
赫月方欲言语,后头三巫赶至。舍七打头在前,追问雪黎来龙去脉,便将她话头压下。雪黎又将事由说得一遭,舍七尚自不信,且曰:“我族久居南地,怎去东海造乱?恐是道人胡编乱造,诬我族人。”
赫月听他此言,心中自是不喜,但因念得主客,方才隐忍不发,只曰:“是与不是,一问便知。”二人再不复言,各取一边而行。如是往西南三百里,又遇一湖,湖畔遍搭屋棚,居者或臂生眼目、或肋鼓如翼,乃是瞳电、招风二部。其民皆高近丈,巨态迫人,忽见雪黎访至,忙前相迎,问曰:“大王今日怎来?”
雪黎曰:“见罍未、多荠、仡兜。”俱是二部大巫名姓。
族民依命而去,俄而来得三人,俱往雪黎面前叩下。左手抵得心口,右手擎举对天,恭呼大王,意甚忠挚。
雪黎令三人起,问曰:“你三人皆逾五百岁,若论资历,乃族中长老。何故叛我?”
三人闻话大惊,张口欲言,雪黎曰:“我善辨魂,你等言语真假,一听便知。”三人哑哑无语,再不复辩。舍七见此情形,怒形于色,当桑、戎湖亦不敢语。
雪黎顾自不觉,复问曰:“你三人何故叛我?”
三巫伏地不语。雪黎待得少时,乃曰:“你三人虽不肯言,我若剥魂取念,亦能知之。”正要施术,二部族老赶至,叩地哀求,极言三巫生平功绩,以乞轻恕。雪黎见此,想得一想,曰:“如此也罢。你三人罪在所为,非在所思。今既不愿归我所治,离族自去便是。今后生死自由,不必问我。”说罢便牵马缰,竟欲离去。
舍七越众拦之曰:“岂可如此?他三人私自行事,视王令如无物,今番轻纵,日后必多效仿。”
雪黎却曰:“既觉那般好,效仿亦无妨。”语甚淡漠,似若事不关己。舍七还待再辩,却见地上三巫起得一人,身量逾丈,臂生六目,各能观望张合,乃是瞳电部大巫罍未。
其人怒目圆睁,面含凶煞,直往雪黎跟前行来。舍七正欲喝退,罍未趋前伏地,以头重叩曰:“今尚有话与王说。”
雪黎曰:“你讲便是。”
罍未乃直腰昂首,先望赫月,再瞧舍七,曰:“我族自天地初开以来,繁衍生息,万年不绝,先出巫祖授业,后得分为九部,沿袭至今。以王之见,我等九部是古时强,今时强?”话虽说与雪黎,眼却望了舍七。
雪黎亦无犹疑,即答曰:“既是我在,自然今时强些。”
罍未又曰:“古时虽弱,无处不可去得。今时虽强,却只偏居野地,这是何故?”
雪黎曰:“本来便居野地,古今皆是如此。今世凡民多衍,聚城结邦,庸俗吵闹,我不喜见。”
罍未闻言无语,俄而乃曰:“大王只知神通,弗解世情。素来虎熊居穴,羊鹿游野,何有反覆之理?先时我远出百里,欲寻一熊骨作杖,偶入凡城,才知他等凡夫日子如何。我看那城中之民,个个羸小拙笨,府上之吏,半点法力也无,又与羊鹿何异?今我族人皆为勇武,却叫外头羊民享得丰物,不合世上道理。”
此番话出,舍七亦复不言,貌若沉思。赫月在旁闻得,心中却觉不喜,因是宾客外人,方才充作未闻。雪黎却曰:“你自觉是虎熊,却未必有这等本事。”乃以手指赫月,又曰:“她是东面道人,管得外头凡民。你欲占地抢人,便须打过她去。纵你十三人齐上,我看也是不成。”
赫月侧目视曰:“你等亦是有道之士,怎地以多欺少?”
雪黎曰:“虎有虎威,狼有狼群。单打既是不过,自当多上人手。”言语却甚自然,又谓罍未曰:“我得道人书信,才知今世天子得一水玉古棺,是自不死国出。其国早亡,陷于东海之滨,可是你等命人取出?”
罍未坦言曰:“是。”不待雪黎相问,抢来答曰:“本来不知那国去向,但因一日梦中**,见一银发女子前来,称是我族巫祖,昔时因建不死国,触得天地相忌,乃生劫难,逐入幽渊域外,迷失久岁,欲往归我族,须得打开海墟,连通外域。我思其言若真,则我族既得王力,又增巫祖,当可征于天下。”
赫月冷眼应曰:“却也未然。”
舍七曰:“我看成得。”
二者怒目相视,雪黎亦不理会,且问罍未曰:“她为古时之祖,我为今世之王。若我二人水火不容,你等如何处之?”
三巫闻言,各自不语,意甚徘徊。舍七乃扬声曰:“狼出三代,便分群族,何认祖宗?今既为九部共主,自以王命为尊。”
雪黎曰:“看你也未如何尊我。”正要施令处置,却见罍未忽出长嗟,叩首十拜,陈曰:“本为我族所谋,若出此情,当以王命为尊。只因大王不识世情,方自僭越行事,愿受惩处,但今诸事已成,箭难回首,亦无可挽之地。”
赫月本作鼻目观心之态,骤闻此言,心中却惊,飞至其人跟前喝曰:“此话何意!”
罍未相望笑曰:“海墟中开,又得羊天子血祭数十载,其间幽路早开,乃图一举功成,方才蓄势不发。今既计破,料来便当发动。尔道人灭顶之祸,想是近在眼前。”
话音未落,便听天地隆隆,雷霆穿空,四方乌云团聚、风气乱杂,好似天地初开。瞬目间大雨瓢泼,轰然而下。
251 奇子入墟悟尘意(中)
赫月自入南疆,因虑巫术诡奇,时时观得天象变化。其日虽是半阴,实为拦腰轻云,非属雨兆,待得罍未语毕,却陡逢如此霪雨,心下顿生不祥。当即乘云而起,直飞九霄,及至高近星宫,罡风剐体,宣夜之气凝滚翻覆,再不能上。而其雨犹未止,竟非铅云所生。
她虽修道久时,遍踏四海,未曾见得这般情形。仰首欲寻雨源,唯觉冥空渺渺,清浊难开,偶逢星宫移位,辰光耀宇,乃见得一二奇景。或为神宫异殿,瑶草琪葩;或是黑塔成林,白霜覆地。
如此瞬息变幻,赫月目不暇给,几觉神昏意炫,方才惊悟曰:“不好,此是域外之景!今既能见,必有天魔降下!”
她想明此节,当即清神守念,撤下罡天,心中计曰:“此处天生异象,必是应劫之地。且先将左近凡民散去,再思如何应付。”主意打定,便驾云北飞,欲将左近山民带至城中,交与官府安置。孰知连行五十里,竟未见得雨歇之处,心中隐生焦急;再出三百里,雨势益急,直如盆泼缶灌一般;及至千里方圆寻遍,亦未觅得寸土尚干。任是赫月神通广大,一时彷徨无计,心曰:“此雨竟似无边无界,若不止歇,莫非要将陆上皆化了沧海?且直往一处去,探个深浅分明。”
当下她不管不顾,吹了万丈焚风,径往正南而飞,一路疾若流星射矢,飒踏千峰,直抵南海之滨。但见海上怒雨掀波,巨浪迭起,翻似蛟翻鲸滚。滩上群民号哭,争相避逃,却哪里奔得过大洪之势。当即按下云头,抛出白索,将滩头诸民救下,因着地上汪洋肆虐,实无安放之处,只得暂且捎在云间。那诸民非同巫人,不曾见过这般神仙本事,忽地登得云上,只吓得手脚发软,又是叩首呼叫,谢得赫月相救之恩。赫月与其言语难通,亦难得解释,只得携了诸人,再往海外打探。
如此飞得不知多久,仍是八面浩茫,水天混沌,不见晴处。赫月举目四顾,唯觉天地朦胧,直如洪荒未化之时,心中茫然若失。
其时云上诸民惯得高处,皆自卧坐而息,有乡老通中土言语者,受托往告赫月曰:“今次海神发怒,降来大难,谢得神仙娘娘相助,方才保性命。而今家园俱失,器用无存,又是饥渴,实不知如何是好,只求娘娘施恩。”
赫月闻他所言,亦知凡民仰仗天时,必多困苦,乃叹曰:“今既如此,且替诸位寻个去处,再谋他事。”便使白绳刀剑,自海中捞得数尾大鱼,炙得熟透,以供诸民充饥。待得诸人食罢,方才调转云头,归往陆中,心中暗忧此雨无止无歇,竟成覆世大洪。
正自凝愁间,望得海中有一山岛,耸峙浪间,方圆约合百里。鸥鹭成群,龟鳖如磨,又有绿树琼花,硕芝芳草,端的是世外仙境。她见岛上物产丰富,心中便是一动,暗思陆上情势难测,不若将众人暂放此岛之上,料来当是无碍。思量反复,终觉孤岛无援,恐生变故,仍是携了诸民返回陆上,另觅一处高地安置。
其时群民家当皆失,又有丧亲、丧友者,虽得劫后余生,却不知后日如何,一时婴啼妇泣,唏嘘不绝。赫月素不能见这般疾苦,只得呼来刀剑,自山腹辟得洞天,又以法术催得苗木,化来熟果十数筐,皆付民中乡老,嘱曰:“今是天下大洪,须得以法治之,方可止歇。你等且在此居住,待得水患平息,自来寻你等处置。”
乡老再三称谢,拜曰:“幸得神仙娘娘相助,来生必结草衔环。”
赫月曰:“乡老言过。”方才起云而去。她虽言欲治水患,心中却知此劫非浅,殊无把握渡得。但想此雨若真遍及天下,遭洪者何止万千,单凭救赈,不得长久,终需求本治根,往那东海之墟一探。
她心念此事,再欲归巫族治内,先与巫王雪黎商议对策。奈何先番南行出海,又是安置凡民,已耗去一昼一夜,待得北上折返,唯觉地中江河纵横,已成泽国水境,竟致道迷路失,寻不着巫人去处。她知事急如火,不可蹉跎,心曰:“既不见巫人去向,且归苍莨宫去。掌教师兄既知三巫之事,想来早有筹谋。”
当下调转云头,径往东北而去。越得伏龙河,雨势弥凶,直如天河泻落,又是阴寒销骨,浸之则生疠病。赫月本忧雨祸覆广,今见所虑成真,亦是无可奈何。途中偶见凡民落难,必落而施援,再听民间风谣,皆言黎抗王暴行无道,遭引天怒,施降鬼洪祸水。其害非止毁田淹舍,更有人言曾见水覆茔地,浮骨漂尸,竟有死而复生者,皆半身露于水上,呼引活人来助。若有生人近之相救,则遭其噬拽,溺水而毙,半日乃出,便与前者共立水中,再招活人前来。如此人鬼难分,诸民唯图自救,不敢涉险。
赫月闻之骇异,再问个中详情,方知此雨诸般怪诞。譬如积洪之处,常有大物潜游,其体庞直追鲸象,而不知源头。其物隐伏波中,不露真容,每逢潮起,则乘势毁屋决坝,迫近生人。凡落其左近者,俱沉水下,不见尸身。又有淋雨者背生脓疮,急病不起。家人以刀剜疮,却成一巨口,大如斗盆,嘈嘈怪歌,闻者皆丧心魂,入水自没。
诸民本居凡世,罕睹仙灵,而今番大劫,方信鬼神之说,俱言乃黎王之过。赫月本甚哀之,却见所救者多得欢喜,慨曰:“今虽不幸,可与暴君偕亡!”心中益恸,乃伤暴政逾洪,民生多艰,暗忖曰:“我自闭门修道,不知世间惨酷,方令天子行此大逆。掌教师兄既知天命,何故不加劝阻?”不觉暗生疑窦,又自答曰:“想是闭府修行,未察天数,方才耽了监世之责。”便不复思此事。
如此一路行去,断续救得千人,方至青都地界。却看玉畿山耸立地中,擎如天柱,上生青云,倾覆万丈,尽将外头妖雨挡去。方圆百里之内,竹莲曼生,清风涤尘,纵有斜雨侵来,亦化甘露琼浆。
赫月见之而喜,曰:“必是掌教师兄手段。”方将诸民放下云头,嘱曰:“此乃我师兄道场,料来无受祸水之害,你等且先在此修养。切记小心,勿出山界。”再三叮咛,见得诸民安分,方才独往苍莨宫去。
她初到山前,守门童子即来接引,稽首曰:“今奉掌教法旨来迎,幸见师叔祖无恙归来。”
赫月问曰:“今逢妖雨大洪,宫中可自安好?”
童子答曰:“俱如往矣,未见生变。倒是濯缨山洗瑕洞出得一人,今在掌教座前,正候师叔祖相谈。”
赫月骤闻此言,愕曰:“竟是朱杨师叔遣出门人?何故与我相谈?”
童子曰:“我亦不知,唯奉令尔。”
赫月知他一介守门童儿,既非亲传,亦不掌鉴,自是道行低微,想来问亦无用。当下且将满心愁怀收拾,颔首曰:“我同你去便是。”
252 奇子入墟悟尘意(下)
话说那头赫月道人未寻见巫族故地,便归苍莨宫去,方知东域水祸之重。而南疆虽亦雨势连绵,但因峰回岭折,地势居高,一时却未成灾。其雨初落,巫人皆未着意,唯是雪黎仰首瞻之,俄而乃对罍未曰:“你可知此雨来历?”
罍未叩首答曰:“此为巫祖威能所化,连下百日,可使道人尽去。”
雪黎闻言则笑,告曰:“此水发于幽渊,内皆死气。连雨百日,道人固尽去之,你等也无幸望。待得九界天地死气聚成,便可为血祭泊舟,直往渊中。此世生化万载,不过作她登天一阶。”
罍未因知雪黎素无诳语,于其所言莫不深信。骤听此话,不啻雷击于顶,当下木然无言,面若死灰。雪黎见他如此,亦不再言其他,却看舍七手执骨针、香草,欲对三巫刺面为记,以施逐族之罚。
雪黎止曰:“今既如此,不必逐他。“
舍七曰:“此三人私行叛逆,轻蔑王命,怎可不逐?便是天塌地陷,也先逐了出去,再图应对。”便要捉了罍未来刺。罍未既是伏罪,亦无相抗之心,眼见针将着面,雪黎忽地以目观之,骨针皆化黑沙而落。舍七意更不平,回首讨问缘由,雪黎答曰:“本来已是寡数,今若逐他,巫中更少能者,日后难敌东面神通。”
舍七忿曰:“既是你在,何惧道人?”
雪黎不答,仰首观天,冥思良久。旁人不敢相扰,俱在雨底相候,忽见其人闭目摇首,告三巫曰:“你等中道人计矣。”
三巫俱甚茫然,弗解其言。雪黎亦不置词,却令二部收拾行装,另迁居处。至于罍未、多荠、仡兜三巫,皆获轻赦,暂夺大巫之号,不行逐族之罚。雪黎既下此命,又与舍七曰:“你将余下七部皆召至山上,我且有话要说。”
舍七领命从之。因是九部各有所居,平日少相往来,连耗数日,方才将众聚集,共往雪黎处去。此时各部大巫俱知雨祸之事,几多议论,不知后事如何。
诸人到得山上,却逢雪黎正自抚马,眼观北面,神宁气静,无见半分怒态。待得众巫上前见礼,方回首曰:“你等可知北面是何去处?”
一巫答曰:“是道人之地。”
雪黎摇首曰:“再往北处如何?”
众巫咸不能答。当桑乃曰:“我等世代居此,不问外事。今若非瞳电、招风之乱,焉知外头那等纷乱?”
雪黎曰:“虽是纷乱,亦有丰裕之处,你等心可往之?”
舍七即曰:“旧地本来甚好,何必理会外头之事?”当桑、戎湖称然,另有三大巫应声,余众皆不作答。雪黎观之,乃曰:“今是思动者多,思静者少。”
余众不敢应之,罍未越群而出,拜叩陈曰:“既服王下,一切皆尊王令,不敢妄为。但世上能者居之,今王既无敌于世,何可令羊天子在位?所求者无非族人之利,请王思之。”
雪黎再摇其首,曰:“你等世代生息野地,再动机心,终究斗不过道人手段。”
罍未因知自闯大祸,不敢强辩。但听雪黎此言,心下毕竟不服,诘曰:“前日女道亦属道人,闻其虽具神通,亦负于王。何惧之有?”
雪黎曰:“当惧者非那火心子。”便不复答之,只以手指正北,告曰:“此行北去直至海滨,乃是一方冰天雪国,地头广阔。虽有酷寒,不乏诸般灵材丰物,亦是道人未抵之处。日后你等若逢急难,可往是处避之,以保性命周。”此话说罢,便即翻身上马,径往空中行去。
众巫见此皆惊,纷纷上前,拦驾问曰:“大王今去何处?”
雪黎答曰:“眼下天漏已成,死气通海,无可挽之。东面道人洞知此事,予我三计以择。其下策乃迁东山,闭门绝世,与他道人共居一处,以图苟存;中策乃西行越洋,至得海外异乡,名唤白河幽州,其地古时天裂,坠落一城,自此便与天通。若至白河,可借此天缺,远赴九界之外。此二策我俱不喜,故今择上策从之。”
舍七问曰:“何作上策?”
雪黎曰:“此事既因巫祖而起,我今便往东海墟下,寻而杀之,可平灾祸。现即起行,若久不返,日后九部复归大巫治下。诸般要事,你等可自决之。若逢急难,便往北去,以图周。”此番话说罢,当下再不停留,轻牵缰绳,直往东北而去。
他独行不出少时,身后兽嘶风鸣,却是舍七赶至,告曰:“今既欲杀巫祖,便与你同去。”
雪黎直言曰:“此行凶险,难知胜算。你本非她对手,不若留于此世,派些用处。”
舍七曰:“便是倚多为胜,总强了单打独斗。族中今有十二大巫,多得一人不多,少得一人不少。”
当下二人偕往东去,过得片刻,身后闻人呼声,乃是当桑、戎湖赶至。两人到得近前,行礼作拜,当桑曰:“今随大王同去。”
雪黎侧视舍七,曰:“又少二人。”舍七应曰:“十人足矣。”
如是又行。抵至伏龙河,但见浪涛滚滚,恶气冲霄,鸟飞不过,叶落难浮,是一天险地煞的关隘。三巫见而心惊,身下坐骑亦不敢前,唯靠雪黎在前引路,缓缓飞渡。正至中段,后头又复来人,前为霜缑、珠娃、轮日足三部大巫,共是四人;后为凿齿、吠蛮、瞳电、招风四部大巫,却有六人。到得伏龙河外,齐向雪黎拜曰:“今愿随大王同往。”
雪黎久不得言,后谓舍七曰:“现下如何?”舍七亦无话答,只作不闻。当桑见状,出而劝曰:“今既王命已出,诸位自当遵从,且归部中相候。”
话音方落,罍未答曰:“今是罪身,已无大巫之职,愿随大王同往,以洗前过。”又有珠娃部大巫妹娩上前告曰:“我部本以珠生,今已潜卵于穴,继位得人,愿同王往。”其言方毕,则有凿齿部大巫锐方继曰:“本部素尚勇悍,若落人后,必难服众。王欲逐之,请先退猿取、瞳电二部。”十巫各有所言,皆成道理,当桑亦不能逐,乃谓雪黎曰:“诸族自意如此,我亦不得勉之,请王自决。”
雪黎寂然无语,忽而仰首观天,又复俯望泽国。
舍七问曰:“何故观天?”
雪黎曰:“今见渊路中开,劫火将落,状若红莲。”
舍七又问曰:“何故观地?”
雪黎曰:“今识世上之情,方知己命由来。”再不复语,却引十三巫俱过伏龙河,直往东海之滨。
诸人到得海上,但见浪峰迭峙,雷霆裂空,天河倾落,其色黑浊如泥。海面生一巨涡,浩瀚广蔚,几近城郭。涡眼深陷水下,涌得汩汩红泉,直如血漫汪洋。
雪黎驻下黑马,临涡而观。舍七与之共乘,亦望身下光景,唯觉涡眼幽邃深谲,久视则生诸般乱念,心中终是忐忑。但念得今日已来,终是振作精神,谓雪黎曰:“此涡形势古怪,料想其下即为大墟。我等不知里头深浅,弗如由我先行一探。”
雪黎曰:“不可。”便自翻身下马,欲得独落涡中。方才松下缰绳,却听天外一人呼曰:“巫王且慢!”举目望之,见得天外风摇云飙,色若流火,未几奔至眼前,却是一红衣女道。其子手执灵灯,身游刀剑,正是赫月道人。
253 仙姝逝羽传二姬(上)
雪黎见得赫月忽至,亦甚惊异,曰:“是火心子。”
赫月上前见过,告曰:“今知事由因果,乃为援手而来。”又望余众诸人,诧曰:“原知巫王只取太虚,怎地却添这许多随从?”
雪黎曰:“他们皆来送我,不入墟。”舍七怒眦雪黎,正待言语,却觉魂魄受缚,口舌僵。余巫亦复如斯,尽被雪黎魂术所定。
赫月虽见众人古怪,但因度势,无暇理得,先谓雪黎曰:“先我归苍莨宫中,遇得濯缨山洗瑕洞朱杨师叔派遣门人传令,告我诸事缘由。师叔本叫我归冰矶洞候之,但知巫王来此,故赴相助。”
她此番话毕,目中尚有言语未尽,却是说还休。雪黎见之,心中洞明,曰:“火心子已知你掌教定计。”
赫月无语应之,良久方曰:“纵稗于野,乃为引火焚秽,以绝虎狼;养魅于堂,方得折柱断梁,再起新灶。今是大破,必有大革,是为一举两利之策。”
巫人闻言,多不解意。唯得雪黎对曰:“是然。何故不喜?”
赫月曰:“天命所任,是无可喜之处。既为掌教师兄法旨,自当奉之。”
雪黎又问曰:“那今何来?”
赫月曰:“今时天魔作乱,戮我神州,势不能容。巫王虽为外道,亦有一餐之义,故来助之。”便提手上灵灯,告曰:“昔年我师乾元入化,乃取星天两仪之气,炼了二样灵宝。其一名唤乾天四象金水鉴,由我师兄昊阳掌之;其二名唤混元八景离火灯,自幼与我不离。此物内蕴真阳,清浊秽,专破邪。今入此海墟,料是处寒所在,可为巫王照之。”
雪黎稍稍思忖,应曰:“好。”当下目观海面,凝得一座晶峰,将余巫俱置其内,嘱曰:“今去墟中,归期难测,或不能返,你等且待于此。若得大胜,料想三必归,若生不测,则你等拘缚自解,可返族中。”
众巫闻言皆急,奈何躯受制,言语不得。舍七自咋其舌,血出为咒,方才稍破魂术,出声唤之,亦是无力回天。
雪黎、赫月二人共落渊中,不复回首。余众枯卧海上,因得晶峰庇护,免遭浪噬雨侵,便见天中异光不断,幻境丛生,时有飞城火龙,铁船鱼星,陆离奇物,莫能解之,咸归域外幻气所化。而海上潮浪高起,屡没峰顶。水深处巨物巡游,密如藻烟,怪状莫名,言不能述。
诸人虽皆神通之辈,因受海中魔气遮障,瞧不清深处光景。唯是瞳电部罍未、多荠二巫生得臂目,能窥魂,却比旁人多识几分,一见海中渊景,皆作狂呼惨号,失魂落魄,待得晕厥复醒,方回神智。旁人问之,皆不肯答,且以臂目对天,不复观下。
及至夜中,则月隐星熄,黑如闭炉,只听得峰外异声桀桀,似有活物攀援晶峰,抓挠其表,要进得峰内。既不能入,则发伪声之,或作女子咽歌,或为小儿哀啼,待到天明将至,竟出人语曰:“今归矣。既降巫祖,却遭道人暗算,伤重失力,你等速出相救。”其声其调,悉如雪黎。
众人闻而骇之,亦知此物非人,但因舍七切心焦,怒而喝逐。峰外之物顿作尖啸戾笑,口念异经,快不可辨,其声恐悚已极。又复刨峰挖晶,重凿轰然,至旦方去。
如此三昼三夜,雨势如故,而海中怪景益剧。水族皆生多目、须足、棘齿,状貌庞而丑怖,几不忍视。而夜中必来异物,掘挖晶峰,又发雪黎之音。或曰己已为巫祖所害,魂制傀,求来相救;或称不幸遭逢恶诅,化魔怪,痛啼哀哭。
舍七闻而愈怒,熬得三期届,魂缚渐开,正出峰相搏,却逢西面清光大盛,浮耀海上,寰宇洞明。再看峰外景象,惊见一蛟尾之怪,高逾十丈,躯顶缠绕百头,或虎或龟,或人或豕,皆是死气覆面,湿腐已久。其尾长而无鳞,延入海中,深不知源,两臂生得红丝纵横,形似箜篌。其怪以镰爪拨丝,则发近人之声,前夜作雪黎言语,皆从此器成音。
众人虽生南疆,多见奇兽毒虫,未知世上竟有如斯诡怪。正愕然间,西面清光耀至,照及蛟怪,犹如火映冰,立时消骨融,化作脓水。其尾坠落海下,即听渊中巨鸣,声传百里,直如山崩海啸。纵是大巫本事,亦教七窍流血,神魂不守。
正值翻覆之际,西首亦响乐音,细时泠泠,放时飒飒,意若泉石松冈。清风扫浪,瑞彩漫空,愁雨色淡,九和香弥。转眼天外飞来双鹤,朱顶白羽,背顶各立童子,颈中又系金绳银索,牵引后头一架青舆。舆底青云如莲,蔓生百丈。正是:
沉香雕辂,上挂五色玉结缨;
甘露凝帷,内燃八宝炉生烟。
瑶石精英打辐辋,龙凤幅象造轩辕。
宝辇一派祥瑞气,载得真教道德尊。
舆到墟上,双鹤引颈高唳,二童执笛抱琴,齐声曰:“掌教驾临,诸位退避!”
二童呼罢,但见舆上落得一人,着羽袖青绦服,头戴玄莲紫星冠,手中抱定一柄六面精铜法剑。容有月之仪,目湛芒神光,步步风云相随,到得涡眼之上,挽剑振鸣,声四海,作一歌曰:
“道解玄微极复返,气归元无假亦真。
算通因果消劫运,跳出命数绝寰尘。
三尺梧桐竹下抚,九界乾坤掌中镇。
太上唯余至公意,仙人本是忘。”
一歌既毕,敛化风云,自往涡中进了。
众巫睹此形,尽皆瞠目,不知缘由。正自茫然间,鹤顶二童子相携落峰。其一人步态飘摇,貌约总角。穿青麻袍,头戴月牙冠,肤白如羊脂,貌美胜新花,眉间又生一朱斑,乃作天成智慧珠,宛胜似画中金童。到得众巫近前,唱喏行礼,嘻嘻笑曰:“我乃濯缨山洗瑕洞朱杨真人座下掌鉴童子妙杏。今随掌教真人来此,是为平弭大劫,止清雨祸,救得我赫月师叔。诸位义随巫王赴难,其可感,但想墟下直通域外魔国,是非我等与诸位能敌。还请及早归之,以执族中事务。”
舍七曰:“不见我王,岂可归返。”
妙杏童子笑曰:“巫王今弑其母,纵得自由之,必遭神魂重创,迷落外域冥海。料其如能归返,亦在百年之后,诸位何急一时耶?”
众巫闻言皆愕,但听雪黎不返,又复急怒焦切。舍七勃然曰:“白面小儿,满口胡言!”当即自出晶峰,往涡中跳去,妙杏童子亦不来拦,且在旁含笑相看,复又劝曰:“诸位今失巫王,已是运数有损,今后罕得灵才降生。既料前路艰难,不若蓄留余力,潜心韬养,不失他兴旺之机。”
舍七冷笑曰:“倒叫你事事做得,话话说得。”当下再不理会,只意往墟下寻人,正待跳落海波,涡中却出一股罡风,吹得潮浪四起,竟将巨涡搅散。风后随出道道青光,触水生莲,覆海结花,又一人继青光出,踏花凌波,翩至峰上,正是昊阳真人。但见其右手执法剑,左手挽抱一人,红衣胜火,白发如霜,昏昏未醒,却是赫月道人。昊阳到得二童子前,方将赫月放下,命曰:“且将你赫月师叔带上驾去。”
众巫见得赫月生返,多有喜慰。但观其鬓发皆白,银苍如雪,死生实难定论。妙杏童子指抵赫月眉间,俄而叹曰:“师叔神魂受创,道元亦亏,料是巫祖所伤。幸得一股火扶持焰心,方至不消。”说罢便将赫月右手掰来,见其掌中握一黑玉,弯如虹月,其内翠星点点,瑰艳非凡,顿时笑曰:“嘻,此物奇哉,未曾见得!料是魔海所孕火,又为巫王魂术所拘,倒成一样绝世灵宝。”乃将黑玉置于赫月襟前,抱往舆中去了。
254 仙姝逝羽传二姬(中)
妙杏童子既去,昊阳真人合剑于怀,往众巫处礼曰:“东海之乱暂消,诸位请归故地。”
群巫欲待争辩,却觉其人步光履尘,初时尚在眼前,转目则去千里。而空际青舆亦返,穿云过海,难觅影踪。诸人莫能奈之,再望海中,虽是恶浪阴浊,怪鱼游徘,却独不见先时大涡。商议再三,当桑曰:“如今之计,唯得先归族中,潜伏生养,以候大王。”
锐方驳曰:“我王本来无事,是自道人来得,方成现下局面。我等不与那道人论个清楚,却似鼠兔逃穴,是何道理?今当尽起精锐,与他道人一搏。”
二巫言语来去,顿起争执。旁人本意相劝,亦遭卷挟,唯是舍七独坐,意甚冷淡。戎湖见之,窃问曰:“现下两面相争,你却如何作想?”
舍七曰:“生要见人,死要见尸。你等自去,我便在此处候之。”
戎湖劝曰:“王曾言若得大胜,三日必归。而今未返,定生变故。但看现下雨晴,必是王胜,或真如那道人所言,需得多耗时日。我等皆有久寿,纵费百年,又有何妨?今且归之,再图后计。”百般说之,奈何舍七决意甚坚,竟奈何不得。
众巫于海上又候三日,终无雪黎音讯,相继返归陆中,唯是舍七独留,如此三月,孤坐晶峰,餐鱼饮露,未尝与人一语。待至一日晚时,舍七正自观海,却看西面火星越空,抵至身前,竟是赫月道人。
其人红衣艳容,昔如故貌,唯是霜发银白,见得舍七在此,讶然问曰:“何故淹留?”
舍七曰:“候人。”便不理会。赫月闻亦无语,顾自乘云而去,半晌复归,手提瓢葫,内置醴酒,坐与舍七共饮。待得夜中,观见海上月升,方谓舍七曰:“前我与巫王共入墟中,照见五方十径,异兽无数,携与克之。再往前,见一奇殿,晶莹通透,直如水玉,殿中坐一女子。我待观其容,便遭术相害,仅守心首不失,未知外事如何。其后醒来,便在苍莨宫中。料是巫王相助,方得周。”
舍七问曰:“可知他下落?”
赫曰摇首曰:“既得雨止,当是巫王胜之。但问我掌教师兄,只言于墟下渊中拾我,未见余人。料是他们争斗甚剧,流落域外所致。”
两人各自无言,静观海上潮生。赫月心有所应,起作一歌曰:
“沧浪如巉兮,岁可平山岳。
沧浪如岚兮,时可变所趋。
月出皎其上兮,不能得常盈。
今待节气迁兮,斯人胡不归?”
终驭风云而去。
其后数月,东域豳山媴姓因感天命,发檄天下,陈斥黎王十罪,便发义军伐之。黎王乃请野中方士以害,则有青都炼气士奉命相护,军前布阵斗法,各施神通。媴姓屡屡得胜,及至中土粹秀关,却遇巫士相阻。
原来众大巫归得族中,各部争执不下,终是分道离心。猿取、霜缑、珠娃三部潜退荒内,后又乘战乱北行,迁至冰茔关外。其余六部乃以凿齿为首,呼应黎王之请,受封天师圣号,随朝武帅剿讨豳山之乱。
其时青都众仙遵受昊阳之命,伴引豳王,暗中护佑。初知大巫扶黎,尝往劝归,而遭阴伏,遂起争斗。道巫各有损陨,凡人死伤更重。烽连数月,昊阳、赫月皆隐不出,及至妙杏童子奉令出粹秀关,布下大灭绝阵,方才一举荡平巫祸。此后巫族南脉才俊凋零,日渐式微,终泯凡民,而北脉孤避寒野,匿迹隐踪,不知居所。
当年岁末,豳师抵至黎王畿。百姓皆争庆贺,相约起义,自城内暗降吊门,执棍夺兵,呼迎王师。黎王自知罪重,未等兵至王宫,便举宗室**。诸仙因循民心天命,不便救其眷属,乃施幻法,将一应宫人侍奴挟走,又择宗室中非嬗姓而年幼者,暗中带出火场,俱吹一风,送去四方乡野僻地。
斯役既成,豳王遂封天子,又奉青都为天师正统,分封众臣。轻徭赋,重法度,治二十载,天下复昌。
乌飞兔走,冬去春来。一日赫月独坐冰矶洞中,正是元神周游,浑忘物我,心中忽有所触,遽然醒转。出得关来一问童子,方知二十载光阴已逝,问及昊阳近况,童子曰:“先时掌教收得一个闭门徒儿,托在朱杨太师叔祖座下,便自坐关不出,年来亦有十余载。”
赫月既闻昊阳收得新徒,追问来由,方知其为西域人士,天生异相,目有重瞳,号作“郁离”。其性谦敛柔直,本为西土豪族之子,富可敌国,因从修道,乃弃诸般荣贵。虽为昊阳之徒,却在朱杨座下管教。其人悟性超然,虽止修道十载,已逾众人百年苦功,居家时又曾习武,因武入道,剑射亦为精绝。
赫月既知此闻,心甚奇之,问曰:“我等自先师始,少收西域门人,如今倒得一位。不知可往一见?”
童子曰:“郁离师叔今在洗瑕洞中闭关,恐不得见。”
赫月怪曰:“洗瑕洞乃苦修思过之地,既非触戒受惩,何故去那处修行?”
童子答曰:“此是朱杨太师叔祖吩咐,我等亦是不知。但闻郁离师叔须得闭关百年,后出西海行事。而今乃为出行准备。”
赫月闻之,心中虽甚诧异,但知朱杨行事素来出人意表,亦不复诘童子。转念思来,心曰:“而今师兄已收闭门弟子,料是合道将近。我今出关,亦可觅些门人。”
此念既起,便往苍莨宫前,与守门童子嘱曰:“今去云游,不知归期。若逢掌教师兄出关,你等代为转告,勿使牵念。”便出玉畿山去,先游东海故地,初见碧涛滚滚,浩芒壮阔,出得百里,逢一黑石礁岛,上生参天巨木,今已枯死,乃她当初寻得金乌所在。又复迂回折返,寻觅晶峰,终未所得,亦不知舍七去向。再复东行,则海潮水色渐暗,魔气滋生。水族形怪而性凶,甚或生得翅足长须,高袭百丈,飞鸟亦不能逃。
赫月见之,料是当年雨祸遗害,陆上虽已得昊阳遍清魔气,四海却是广阔无边,难得拔尽。再行千里,便觉法身震荡,心魂不宁,方才折返归乡。
她飞至半途,恰逢骤雨,眺见海面红潮滚滚,初时道是鱼藻积群,抵近观之,才知水色如此。心甚异之,乃施避水诀,入海寻源。及至深处海沟,千孔万穴,迂曲折勾,终不知其始。当下乃取须弥瓶,将赤水灌得一厦,复归陆中。
她行本欲寻大巫舍七下落,终不得成,心中郁郁难解。到得人烟之处,变作一个褴褛老丐,穿井过市,踽踽独游。但看民生繁荣,方才稍解愁怀,但看得街头小儿,俱是凡根凡骨,灵慧不开,未见合意之材。偶逢佳资,则又年小恋家,断不肯跟生人去得。赫月自幼成孤,亦不愿勉之。如是数月,忽看城榜贴文,称是南地诸国大水,需运赈粮,且限官道往来。
赫月闻此,亦思昔年南疆之事,心曰:“既生水患,且去助之,也瞧南面有无可塑之才。”当下不走中土官道,照旧乘云驭风,越得伏龙河去。
255 仙姝逝羽传二姬(下)
自豳王登位以来,分封诸侯,疆至四海。因其发于东山,则东域多为宗室、文臣,西土多封于武将。至于南、北二地,各有奇险,难施外涉,便予地中氏族,以图顺治。
南疆自铸犁关起,崇山峻岭,深林幽瘴,抵至南海之滨,共三候国,十二伯国。又有小国十五,则为黎前古邦。民风淳朴,互不往来。候国三者,以北至南,是为露兰、乐华、飞熏,皆近东南,不与巫地接壤。赫月一路周游,遍观三国风貌,其盛虽逊东域诸国远矣,然民世居此地,不知天子,亦甚安乐。
及至飞熏国南,又入十二伯国。因近外海,连日大雨,又无青都修士驻护,深患水祸,滋疾害疟。赫月见之,便扮野医,施符布水,洪疏引道。其间偶至市廛,见有女童插标自贩,上前问之,称是举家亡于水患,故以身售求一寄处。赫月心甚悯之,又见其言语伶俐,便即收入座下,唤作“银盏儿”。待至水患初平,又自河上拾一渔女,呼作“星灯儿”。二女皆有灵骨,修行数载,便入门关,可称炼气之士。
二徒随得赫月南游,遍历十二伯国、十五小国,不觉几度春秋。那日赫月心血来潮,呼来二徒曰:“你等修行已久,今可学腾云之术。”便授心法口诀,指点关窍。她知两人初学,飞不得高远,恐骇凡人,便引去南海之上,听任二徒试演。
银盏儿虽为首徒,悟性稍逊,星灯儿却甚敏慧,不久即能独行。其人初得神通,忘情失矩,直往南面汪洋而去。赫月恐生变故,忙自跟随。如此徐徐行得半日,星灯儿气竭不支,赫月才自迎上。方将弟子接下,却听其曰:“师父且看,那处似有人烟。”循而观之,果见海中高起一岛,密树凝翠,香花堆霞,中处升得袅袅炊烟,似有人家。
赫月初见此岛,便觉眼熟,一时未曾忆得,到得近处,但看岛山中陷,内有数十棚户。道中站一老妇人,正自晒衣,望见三人飞至,初时惊诧莫名,待瞧赫月模样,却是转惊为喜,迎前呼曰:“竟是神仙娘娘来此!”
她一声呼来,赫月却甚茫然,问曰:“乡媪如何识我?”
老妇笑曰:“神仙娘娘忘矣。昔我少时,尝遇海神降难,乃是神仙娘娘救之。”赫月始念起当年之事,盖因其后道元损伤,久养青都,竟致忘却,不想今朝重逢。老妇将她端罢,叹曰:“娘娘生得天人相貌,一分也未改得,怎地却成白发?”
赫月亦笑曰:“身容俱是幻念,乌丝霜发无妨。”便不再提,反问曰:“当年别于陆内,本意寻些人烟,好为扶持。今又何故居此野地?”
老妇曰:“亦是得娘娘之福。”细说来龙去脉,原来其人系赫月当年南海所救难民,后下山返乡,恢复耕织。但因巫地动乱,多有巫人出走国外,或传凡民,聚集山野,竟成匪患。其下者掳掠奸淫,烧屋劫道;上者占山称王,月取贡赋。因其多通巫术,官府亦不能剿,只将城门紧闭,任其肆虐山野,尤以边民受害尤剧。有户不堪其苦,但闻巫人惧海讳洋,又忆当年海上见闻,便聚亲友出海,寻觅彼时孤岛。其间几历艰险,竟达所愿,乃居此南岛,渔耕樵牧,不闻陆事,亦有十载。
乡民避世隐居,不意见得赫月忽至,俱是惊喜。当即摆酒设宴,连贺数日,及至赫月欲辞,方有乡老求曰:“本为避趋匪患,方至此间绝地。今虽免遭**,却屡逢得怪鱼奇龙,年来每月益增,竟有生足而登岛者。我等虽苟安之,心实惶惧,今既逢得娘娘,想是天意见怜。恳请留之,愿为建庙造观,世代供奉。”余众皆应其声。
赫月久历四方,多积伤郁,亦喜岛上清净。今得岛民相邀,始生留意,乃曰:“既是如此,再且留些时日便是。”辞却观庙之奉,自往山中开辟洞府,又驯几只雀儿,染作朱颈,以为信使。自此深居山内,指教徒儿,匿足不出。岛民若逢急难,则以歌呼红颈雀,稍施米谷,便可悬信递书,多为祈雨驱怪,亦有恶疾、寤生之难。但有所求,赫月或是亲至,或遣徒出山,必为解难,如此数十载,岛民皆奉为岛主,或称“赫月娘娘”,不知海神之说。
那日一妇分娩,昼夜未出,气息将绝,急使朱鸟传信山上,片刻来一素衫女郎,却是银盏儿,告其民曰:“我师忽闻要事,欲赴东海,使我来主此事。”便将娩妇看过,惊曰:“你腹中阴祟郁结,怎地是个鬼胎?”忙归山中禀报,少时执一玉瓶,内盛红浆,饲以娩妇。其妇气息乃顺,诞一怪儿。三眼单足,口生黑齿,见人即笑。
岛民见而畏之,其母亦不敢哺,唯求赫月处置。星灯儿乃抱归山间问之,复曰:“我师已收为弟子。”又曰:“今岁凶煞,海中魔气凝沉,若见怪鱼,不可食之。”
如此数月,海中异怪愈增,竟致渔荒,诸民求于赫月,银盏儿出而告曰:“我师已于东海取一灵石,镇于岛山之下。山泉经而成赤,诸位可往饮之,以驱魔气。切记只饮一掬,万不可多,多必生祸。”
岛民依言入山,果寻赤泉一汪,饮后气健身强,皆得壮力,再食怪鱼,亦无病困之扰。有男子窃饮三瓢,后月余,腹胀如鼓,内中有物蠢蠢,宛如胎动。求诸山中,赫月亲至,以刀剖解其腹,取一怪鱼杀之,又以灵药弥伤,告诸人曰:“本来吩咐小心,再敢私违,必不施救。”岛民自此严从,不敢犯戒。
而后数年,山中多一奇物,单足跃步,能通兽语,又善踏波,屡戏岛民,性甚好谐。岛民问于赫月,乃知是昔年怪胎,因从赫月修道,学得几样神通。岛民闻而羡之,亦有欲从赫月者。赫月告曰:“修道须得根骨,若无妙性,不过蹉跎。”遍视岛上诸户,只指一女婴曰:“此儿尚可。”其母大喜,即曰:“既得娘娘青眼,请携归去,服侍左右。”自此抱进山内。数年方归家中探望,亦是招火避水,初具神通。
自是岛中每有新儿,皆抱与赫月观之,若有合意者,便入山中修道。转眼百年即过,凡民衍息兴盛,入山者亦近百人,洞府狭促,乃由民中长辈请命,众修士协力施为,沿山造一宫阁,名作离火神宫。宫中分作十殿,各司其职,凡入宫修道者,即司庙事十载,后或留于宫中,或还俗归家,皆由己意,始称“神宫侍者”。
至于赫月及诸亲传弟子,先居洞府,后迁宫中。赫月修行日深,趋于合道,终日独坐宫底红浥殿中,临渊听泉,不问世事。
某岁年关,时值正午,忽见天日成蚀,星落如雨,霄上霓虹漫空,瑞云蔽宇。宫中侍者不知其源,禀入红浥殿中,赫月闻而叹曰:“是为师兄合道。”再不复言,呼来众弟子曰:“昔我有一灵灯,可招先天真火,后应魔劫,毁得灯碎火熄,只余灯芯一点真阳未灭,存在青都玉盈山冰矶洞中。你等且去拜会新掌教,便将那灯芯取来。谁若能掌得灯芯,便是天意所定,承我道统。”
众弟子应命而去。赫月观其修为,虽未明指,料是两位长徒得灯,但想银盏儿性稳基实,星灯儿灵巧开慧,虽非绝世之材,若有残灯相倚,足可坐镇南海。当下悄出神宫,独徊海上,作歌曰:
“煌日向晚兮,故人鹤去;
惊涛击雪兮,斯士未归。
沧海之浪来兮,月出皎皎;
沧海之浪去兮,月逝苍苍。”
如是相候数月,未见诸弟子归来,赫月渐感心焦,又是天人触动,暗知不祥。欲待亲往寻之,初至海滨,便见银盏儿驾云飞来,血染重衣,落在身前。惊而抚之,觉其道基尽毁,凭怀中灯芯支持。欲待施救,银盏儿醒曰:“今已无治,师莫徒劳。”
二人师徒百年,情如母女。赫月闻言大恸,搂之入怀,泪落潸然。乃将赤泉喂下,银盏儿回光返照,执手告曰:“原奉师命西归,正逢新掌教闭关,未曾见得,便去洞中取灯芯。本意星灯儿得之,谁想灯芯却往我来。既得此物,便离青都,飞至伏龙河上,谁想星灯儿忽施暗算,众师妹皆遭毒害,”我仗灯芯相护,脱得毒手,方来传信。此子本作嬗姓,乃前黎余孽,又归一异教。其主自号红莲圣母,暗使星灯儿拜于师下,今始发动。他等行事诡谲,师务小心。“这番言罢,便以额抵赫月怀中,合目止语,依依难别。赫月携之归宫,日夜渡气传元,道行大损,而终不能治,至得十日,葬于宫中。
赫月惊逢大变,实为摧心断肠,终日守灵不语,及满七日,于葬处植下一桑,命诸侍者日以甘泉浇灌,便自离宫远行。数月方归,自此绝口不提。
神宫经此一变,赫月亲传弟子尽丧,而己心血大伤。独往红浥殿中修养半甲,不问岛事。中或收得岛民之子,俱非合意,仅为外殿侍者,不作亲传门人。待得心境稍平,方才出宫归陆,续续向东,欲拜往苍莨宫中。
那日正行野中,途径一村,忽闻村口大噪,有民呼曰:“鬼婆来!鬼婆来!”皆执杖斧奔出,若迎猛兽。
赫月怪之,暗随观看,却见乡民逐得一个怪影,火烧杖打,驱出村去。其体类若妇人,肤黑如炭,手足俱长且细,竟胜常人三倍,口中衔一死鸡,四肢并爬,转瞬逃进林中。
诸民既将此物赶走,亦不敢追,各自散去。赫月因觉罕怪,当即踏风分草,追那长影入山,峰转荫绕,到得一处绝壁顶上,竟见木舍梯田,是户人家。怪影到得户前,以爪叩门,呼曰:“阿囡开户。”其声却甚平和,与寻常女子无异。
其声方落,户门即开,出得两个女童,俱是垂髫之龄,而容姿绝丽,翻似一对同模玉偶。二童到得女怪身前,皆喜笑相抱,呼曰:“阿母归矣!”
女怪左右各提一子,曰:“今得肉食,勿要吵闹。”二童皆作噤声,互以瞬目传情。三人共入户中,起炊生火,皆似寻常人家。
赫月隐观至此,实欲知其究竟,当下便现原身,进得户中。屋内二童似惧生人,皆躲于怪妇身后,女怪却甚从容,端视赫月上下,问曰:“女郎可是青都门人?”
赫月应曰:“正是。你为何人?”
女怪曰:“不过山中野妇,因得怪貌,乃为村民逐之。今以此容相见,冲撞真人,请勿见怪。”便以手遮面,避视赫月。
赫月听其谈吐柔雅,礼度周,又无南地土音,竟不似乡野之民,心中益起疑窦,再三问之,女怪乃伏地曰:“今量隐瞒真人不得,亦有所请,便与真人说之。我本乃中土坔池人士,是为姬姓赩氏之女。”
赫月闻之,悚然动容,曰:“原来你为前黎后族之人,何故成得今日模样?”
女怪答曰:“先朝黎抗王好涉巫邪,亦迫宗亲外戚从之。其时我尚年幼,选入长生台为祭,初服虺丹,便闻豳师攻入,乃被携回宫中,与众宗室共焚。幸得天意怜悯,吹来奇风送至此间,方得活命。其后本意安居此地,了却残生,孰知百载既过,竟得不老。村人视为妖邪,便遭驱逐,在此山间独居。后有一少郎迷途至此,与我结好,才生此二女。她二人方足满月,其父便生奇疾而去,我亦骨痛钻心,貌渐非人。每逢圆月,便感心悸失力,每岁益剧,酷似其父之疾。”
赫月心甚悯之,试以神观其体,却是死气郁结,状若僵尸,无法可治。有心携其赴往青都求治,女怪却自不肯,俯首拜曰:“今既如此,早无生念。唯是二女尚幼,不忍弃之。但请真人收在左右,好得照拂。”便将二童推将出来。赫月逐一观之,竟觉根骨绝佳,不逊己与昊阳,心中顿起怜才之念,劝曰:“既是如此,你便随我回宫,教养女儿。”
女怪本是不肯,但因赫月执意,终是随其折归南海,入得宫中。其后日渐虚孱,虽得赫月百方相治,终是期年病逝,葬于神宫桑下。临去以前,呼来二女,又谓赫月曰:“往日在野,未得取名,今后既从修道,当舍旧姓。请真人名之。”
赫月曰:“本是你出,不必强舍。”沉吟少时,见得二女靡颜曼态,光润玉容,并立榻前,直如明镜内外,心中顿起一念,曰:“既是如此,阿姊名作‘玲姬’,阿妹名作‘珑姬’。“
二女领名而拜。其母闻之亦慰,是夜含笑而去。二姬失得亲母,自从拜在赫月门下,收作关门徒儿。修道三年,皆能翻云覆雨、踏火焚云,及至十年,宫中侍者无可敌者;年未及三十,已至炼气大成,将临化神境界。纵如赫月之资,未闻如此神速,心中既喜且忧。是岁携得二姬,共赴青都,求见掌教郁离真人,告曰:“今收二亲传弟子,乃在南海野岛长大,不知世上规矩。故请托在掌教师侄门下,以授道律正统。”
郁离应曰:“善。”便将二姬寄在山中抚养。其时二姬年近三十,但因修道有成,仍作童子容貌,不谙凡尘,终日嬉游山间,与宫中寄客交好。如是十年,赫月乃归领之,又请郁离曰:“师侄今既执掌教务,当得金水鉴用法。请试为推演,以知二徒命数。”
郁离真人曰:“善。”便入乾天殿中观鉴,半日遣童子出,告赫月曰:“二玉共一绦,焰心无双成。”
赫曰闻之,心益愁闷,乃携二姬归岛,授其诸般神通变化。暗窥二徒平日表现,坐卧不离,亲密无间,情极亲昵。偶有互扮嬉戏之举,宫人皆不能辨。每逢寿岁,则互作贺语,折作青鹤,悬于青桑之枝。
及至二姬百岁之年,赫月自知元寿将近,欲合天道,乃闭红浥殿,坐生死关。其虽倾力一搏,奈何当年先得金乌真火之害,复在墟下损得真元,及至爱徒遭害,终至根基动摇,功败垂成。关中坐得十载,终知合道无望,便呼二姬来见。待到殿中,皆作二八少女,拜在身前,齐问安好。
赫月定目凝神,细观二徒。只见得羽发纤颈,曲黛清瞳,瑰姿烟态,样样成双。珊磲盘花绕垂髻,珠贝结佩缠光足,虽皆岛民打扮,胜却豪门金翠。
再观各自不同。乃见玲姬服白,纤似飞雪璇花;珑姬服红,灼如丹焰朱火。又思二姬平日举止,心曰:“玲性柔,珑性烈。玲喜静和,珑好孤远。玲亲凡民,珑疏尘心。”
赫月比较来去,心觉二徒皆有可取,一时难定主意。思虑良久,乃命曰:“你二人且出宫取,西归陆上,寻一合意之物,归来同我述之。切记二人分道,不可互通声气。”便以一日为限,静待二徒归返。
待至月起时分,珑姬先至,玲姬后归,各在袖中藏物。命取观之,皆为陆上新花,相视而笑。再看其类,则珑姬取一白梅,玲姬取一朱桃,各自盛开,料非同地折来。
赫月见此,先谓珑姬曰:“何故折梅?”
珑姬即作一歌曰:
“寒天苦地发高韵,冰刀霜刃凿素心。
守得幽淡香自远,忍来寂寞意更矜。
九九归元繁化简,岁岁迟开慢胜勤。
但藏灵台真性在,独枝寒玉越渊云。”
赫月听罢,又谓玲姬曰:“何故折桃?”
玲姬亦作一歌曰:
“雨化庚泥风抚柳,日消霜雪电斩棘。
山径拔生绝艳客,乡垄添开吉缘司。
万物始化三三念,森罗萌动生生息。
任凭春秋轮转变,漫树瑶英复抽枝。”
赫月兼听二姬,心中初定取舍,便问曰:“是无情苦?有情苦?”
玲姬曰:“是无情苦。”珑姬曰:“是有情苦。”二人答罢,互视诧然,又复相笑。赫月乃曰:“且莫寻乐,你二人近前来。”便将殿中刀剑引来,白绦素剑交与玲姬,曰:“此作玲剑。”黑绦墨刀传与珑姬,曰:“此名珑刀。”
二姬各领神兵。赫月又自殿中招来两物,乃是一环一璜。先取白玉环传与玲姬,曰:“昔我执掌混元八景离火灯,后遭毁坏,余得灯芯真火,又采凰羽为引,炼入此物当中。今后可为护身避火,名作七羽凰火罩。”
玲姬既受法宝,赫月又取玄玉璜递与珑姬,曰:“昔我曾与巫王雪黎共入大墟,见得妖龙翻覆火海。雪黎以目杀之,化得此物。其内蕴生阴火灵精,专擅破敌斗法,便作七宫翠星幌。”
二姬各受法宝,拜谢恩师。赫月徊视两人良久,乃曰:“我今合道不成,时日无多。道统衣钵,由你二人传之。待我去后,阿珑执掌神宫,镇辖南海,继我焰心真火。阿玲且居红浥殿中,潜心修行,不可懈怠。”
其命既出,二姬虽甚吃惊,亦自遵从。当下赫月留得珑姬,将焰心灵纹俱灌其体,便自闭殿门,不允徒儿请见。如是一月,殿门自开,唯余红衣委地。
二姬闻得侍者禀报,终知赫月已去,心甚悲恸。共往殿中,取得遗衣埋于桑下,守灵七日。自此严遵赫月遗命,各自司事修行。正是:
火种玉莲生妙子,灯照蛮荒辟初天。
平生经历多舛事,一世风雨尽艰难。
纵使凌云千丈志,难翻遗恨万重山。
蓦里抛得尘寰去,暗计二姝为后传。
256 农家汉仙乡遇怪童(上)
秀峦青山方外地,雪消冰尽春来。
又逢年里醉花时。梢头黄鹂闹,柏下青苔生。
田事耕耘初罢了,暮里溪涧偷闲。
最乐村尾采樵儿。午眠溪涧底,羡煞贵门家。
自先黎覆亡,豳朝始立,及至豳修王媴衍登位,已传五代四百年。修王十二年,四海昌宁,天下大治,中土之内民皆富足,路不拾遗,夜不闭户,乐天安命,弗知今世圣名。
中土以东,出粹秀关,则为东域诸国,以四公国为首,北为桢国、榃国,南为玥国、亃国,俱属媴姓分氏。桢国境北又有一处洞天福地,造化钟灵,风水绝胜。游人观之,但见:
峦峰顶艳林奔瀑,云霞流彩;峡峪间猿猱嬉戏,鸾鹄舞遨。
茫茫渺渺,幽潭滨畔扬鹤唳;滃滃澹澹,青霭深处闻樵歌。
众崖群岭,峻峭卓绝;青羊白鹿,徘徊雀跃。
金鳞碧爪麒麟卧,彩羽丽冠凤凰游;千光百态,各自悠哉。
往出行数十里,则见东北首陡升孤峰,高抵霄汉。远观时孤高仰止,如玉柱撑天,近抵则崴嵬宏伟,若巨神蔽日。麓处层林染翠,峰段冰雪皑皑,盖因其高绝奇势,一季之内阴阳分割,四时兼备,直似天人居处,得名“玉畿山”。自玉畿山左近百里,群峰连绵,皆有仙客洞府,不受桢国府吏管辖,俨然自成一界,民间呼作“青山都”。
青山都西南半里,有千来人家居住,祖上本非桢地人士,乃是昔年雨洪大难的离民,侥幸得了玉盈山赫月道人相助,方才迁至此间。转眼数代衍息,聚为十数村落,合称“小鸢乡”。
话说乡中李氏村内住得一个青年汉子,名作李禾。父母早去,兄嫂不睦,百般刁难,李禾性亦躁急,有任侠气。既遭指骂暗讽,怒而出户自立,舍了部家产,独在村尾搭一茅屋度日。
其时豳天子尊道重教,应青山都天师之请,大革黎时旧制。废私奴、立官学、改荐制,及至农事,仍从黎时井田之法。每邻八户,各职私田,仅为己用,不得买卖,又共耕一公田,供交定粮,以实国仓。但因李禾只身出户,未登县中簿籍,名下亦无私田,欲请配田,需待县中点户计民,方能批允,算来须得期年光景。
有乡老听得此事,特来劝道:“你与你兄,毕竟同胞所出,怎有隔夜的仇来?不如归得家去,待到点户得田,再思自立。况你本来该得家当,哪因兄嫂一气,便舍了去?”好话说尽,奈不得李禾倔气,便道:“既是如此,我且有个营生指你。县中方得书令,欲征山中良柴若干。此事本按户头分去,但想现是农忙,旁人抽不得手。你是个壮力罕见的,若肯干得,我便与旁户说动,托你尽包了去,每月也可得半吊钱,顶得过日子。”李禾便谢过其人,自此日日往山中樵木。那县中要柴亦有讲究,须得是青都濯缨山上生得一种奇树,斫以为薪,生烟淡紫,馨香扑鼻。其木仅生本地,若贩市中,亦值数钱,盖因长在青都地界,县中严禁私伐,民间亦畏仙怪之说,方才留得余种。
李禾因是官差所指,无此顾忌,但遵吩咐,不取幼株良苗,便多往涧壁绝处寻觅。既入山中,亦采野蔬菇荪。正是春时,山中修篁千片,掘得新笋,亦可充饥解馋。如此一月,不以为劳,竟是乐在其中。唯恨香木有数,不得滥伐,后头新材难寻,便需去云深处觅。
那日李禾争行到傍晚,无甚收获,便在溪间撅了柳条垂钓。正瞅得一尾鲤鱼摆尾,忽听下游嬉闹吵闹,似男子嗓音,中又杂得一女子细声。李禾大奇,心底寻思:“怎地山中却有恁多人闹?”循声找去,遇得石崖拐处一个小潭。
数人立在潭边,戏闹呼咤。李禾定睛细瞧,俱是邻村游侠儿,其人手执素布,似是女子衣物,且对潭中笑道:“小娘是何地人?”再看潭中,果有一年轻女子,抱臂扯萍,容带羞怒,欲同岸上诸人理论,却是不敢出水。岸上游侠儿知她顾忌,放胆恣意,百般谑笑,且道:“我闻古时天仙下凡,皆着仙衣。小娘这般美貌,可是天上下来?若肯同我归家,定将仙衣奉还。”
李禾闻言勃然,大步迈出林间,骂道:“好贼孙!光天化日,欺侮妇道,且瞧老子撕了你的鸟嘴!”抡起碗大拳头,打在其人面上,打得个鼻歪眼斜,只声唤不出口,咕咚便往地倒。旁人见了也骇,但仗人多,发一声喊,便欲将李禾按在地上。
李禾虽是只身,生来便是两膀神力,抵得过牛马撒性。放臂扑扇,便将一众闲儿打得乱叫,眼青的,落齿的,折臂的,慌慌扶了伴当,钻身往林里逃了。李禾追得几步,方才折返,拾来地上衣衫,搁在岸边道:“姑子只身一人,怎地跑来野里头玩水?今后且小心了。”
潭内女子垂头道:“多谢大哥。”却不近前取衣。李禾临潭照影,见得自己虎背熊腰,臂粗如象,面目黧黑,好似一尊烟熏火烤的铁门神,料是那女子心怕,便道:“你自更衣,我且去了。”说罢大步归林,扯开嗓子,唱来乡下小曲,好叫闻者知道远近。过得半盏茶功夫再看,空余潭水,不见人踪。
如此过去数日,李禾再进山中樵柴,闲得扯嗓开唱,正是高兴,林间忽响呜呜笛声,悠扬婉转,暗合歌调。李禾大奇,心道:“野里出了邪鬼,怎地有人跟老子和上?”踏进林中寻觅,笛声便止了。远近山木,没见半个鬼影。
李禾天性胆大,既未觅着人,便当是山精野怪好玩儿,也不放在心上。半晌去了对峰,口中再唱得几句,又听林里笛声。急跑进去巡摸,也未找见活人,只呼道:“邪门!邪门!”到底也未弄出个头绪。
这般连来一载,李禾每入山间唱曲,必有笛声相随。他听得个耳熟,亦生欢喜,心道:“便是个山精野怪,吹曲儿也甚有趣,倒不知如何见得一面。”出声相邀,笛声便自停了。
是年冬日,李禾照例入山,唱得一炷香光景,便听林里笛响。当下停了歌声,高声嚷道:“那吹笛的,你且听着,老子本来山里樵木,做个户口的营生。明年请得私田,便不来了。你若闷得个鸟淡,便来我田间坐得。”
他一喊此话,笛声便歇。李禾年来惯了,也不恼烦,正欲归家炊饭,林间婷婷曼曼,出得一个执笛的女子。银盆黛眉,青眼盼人,俏生生不似村女。到得李禾面前,却行个道人礼节,稽首道:“年初得大哥相救,有心相谢,只是自幼长在山中,不知怎生同外人讲话。大哥莫怪唐突。”
李禾打眼一瞧,初时认不得她来历,待听其言语几句,方才恍然大悟,当下便道:“不碍事。原来你却是山里修行人,既得如此,怎地被那许个鸟人欺了去?”
女子道:“我本孤女,巧得濯缨山晓寒洞妙杏真人收留,留于山间修道,今来已有十载。无奈根骨不佳,性子驽钝,虽自幼年苦修,终不成器。那日山间洗浴,被几个轻薄儿瞧见,心头实在惶恐,亦使不来法诀,天幸大哥相助,才免得惹来大祸。”
李禾道:“原是如此,今后且得小心。”欲要行开,却看女子面色依依,心头亦觉古怪。寻思来去,捉了个话题道:“姑子既在山中修道,想来清苦,若是无聊,可往我田头来逛。我住李氏村村尾,最小户的茅屋便是。”
女子微笑道:“此事我早知了,如此叨扰大哥。”
自是年关一过,县中来人点户登簿,发配田亩。李禾领得田地,又借县中公牛公犁,终日忙在垄间,山中便少去了。至得仲春,那女子果真来得田畔,坐看李禾耕地。李禾不善闲谈,便唱乡下谣歌,女子亦执笛相应。如此久之,心中萌然有悟。是岁年中,沽来小坛花酒,饮得酣畅,便对女子道:“但听姑子修道已久,罕有精进,恐是缘分不合。不知今后如何打算?”
女子闻言,埋首不语,且执衣带,良久答道:“本意长居山中,服侍真人左右,以抱收养之恩。但今识得大哥,却觉乡间甚好,愿为还俗。”
李禾大喜,当即日日勤作,腾来少许钱两,打得一对镶银镯子,赠作定情聘礼。二人你来我去,便在年关成礼结亲。因是女子无亲,李禾与长兄不睦,两人便未声张,只在院中摆得一席,正是执杯对饮,忽听院外笑道:“好个郎才女貌,既摆喜宴,怎地不喊人来贺?”便从门口进来一人。
此人年约而立,木簪碧袍,面貌清癯俊朗,颌下又生一缕羊须,乌黑油亮,甚是飘逸。到得两人桌前,打个稽首笑曰:“贫道是濯缨山洗瑕洞赤柳道人。今知二位喜结连理,特替妙杏真人来贺。”
李禾忽迎外客,亦甚惊奇,眼望其妻韦氏,却见韦氏亦是摇头,以示不识。但观其人风貌打扮,确是青都修士不假,当下便道:“来者是客,真人自便。”
青袍客笑道:“恭喜,恭喜。”便坐下席间,顾自饮酒,又取户外一叶吹得吉曲,竟不逊笛箫。如此连奏三曲,方才尽兴辞去。临前又一回首,同李禾笑道:“我观新郎官面相,是个极妙有福的人物,又娶得我濯缨山同门,日后愿能多与亲近,不知可曾方便?”
李禾道:“自随真人高兴。”
青袍客笑道:“我是一浪荡闲人,日日皆可高兴。”说罢飘然去了。自是常与李家往来,倒胜似进了己家门院一般。
257 农家汉仙乡遇怪童(中)
话说李禾因缘际会,巧得佳配,自是更作老成,收敛少时脾性,免来无事与人结怨。那韦氏曾在山间修行,虽未得甚道行,见识毕竟不同。每遇村人染疾,便为诊断开方,或开得药材,指人去山中寻觅,都可治得大好。
村人瞧她这般本事,多有夸赞捧扬,道是仙姑下凡,也不真较她来处。唯独李禾兄嫂因有构隙,颇多微词。一日李家大嫂孙氏来得李禾门前,正见韦氏濯衣洒扫,便上前指点拿捏,处处挑得刺来。韦氏本是修行人的木性儿,也不同她置气,俱是微笑应了。正说闲话,打门进得道人赤柳,眉开目笑,且往旁站了,听得半晌,上前接了话头道:“这位娘子既是贤能,何不亲自试上一试?”
孙氏闻来,横眼一瞧赤柳,扯脸笑道:“你这道人好没来由。我与我家妹子把些家常,怎叫你横插一杠?真个是瞎子望天窗,瞧了个不明不白。道人虽是出了家,少不得身上二两肉,大剌剌进得妇道人家院里,也不怕人说闲。”
韦氏闻之,脸上怫然动怒。赤柳却不同她作色,且笑吟吟道:“瞎子望窗,定是敞亮心眼儿。道人出家,也识红尘烟气儿。妙哉,妙哉。贫道瞧娘子是个有悟性的,弗如随我入得洗瑕洞,好生修修德行。”
孙氏啐道:“臭不要脸的东西!坟傍边儿的阴沟里钻来,跑得我二弟院头胡赖,也敢同我勾三搭四。再不收脸,且叫我二弟来,将你赶了出去。”
她一番话里挟枪带棒,说得赤柳道人,句句倒叫韦氏着恼。当下韦氏收了衣杆道:“我瞧天色将阴,嫂嫂不若先归家去,收掇自家衣裤。莫紧看顾了我这厢,倒叫自家衣服干不着。”
孙氏听她言语含刺,正是欲待回嘴,忽地哎哟一声道:“怎地染了块墨来?”提起手腕一看,便见皮上拇指大的黑斑,似在哪处染得脏污。拿袖一拭,染得衣上黢黑,舀来井水濯洗,倒洗出满盆墨来,腕上斑痕半点未消,涨得竟有碗口大小。赤柳在旁袖手瞧了,闲闲笑道:“古时先圣闻听恶言,即往河中洗耳濯缨,以求明心净志。今朝娘子手生黑斑,却叫水洗不净,不知是平日攒得多少恶气?嘻,奇哉!”
孙氏一介凡人,哪见这般怪事,骇得脚软心摇,倒似三魂七魄也给勾去大半,直在原地哀叫。韦氏却是个还俗的修行人,一见此状,立知乃是道术所为。但观赤柳在旁,口不念咒,手不掐诀,如何使得出神通,却叫她短了见识,一时不敢定论。但看孙氏怕得狠了,乃对赤柳道:“真人可知此是何症?”
赤柳笑道:“小疾耳。料是娘子腹中积得秽气太多,一时宣泄不完。今且归家,弄些黄连、松针、使君子,捣碎和泥服了,想来便当无事。”
孙氏得他开方,虽是心中不信,无奈别无他法,只得惶惶归了己家,依方整弄,数日方才见好。她这一遭撞了晦气,自此心中便有忌讳,不愿多往李禾家中走动。韦氏听来此事,心中暗是惊异,窃同李禾嘱道:“那赤柳道人来历不明,道法高深,二郎须得小心招待。”
李禾听了孙氏之事,却未放在心头,只道:“那老绿皮,又不念经,又不吃素,动辄上我家里厮混,吹首野曲也鬼里鬼气,左右不像个正经门户。平日不曾见他拉撒,倒没少吃我家粮酒,还待同我嬉皮笑脸,哪像个有修行的人?老子瞧他是千年王八万年龟,无事不出烂泥洞,出来便要惹是生非。若给他门中老仙知晓,少不得打穿他的肚肠。也罢,横竖念他是教训了那孙氏,给你省得些心思,我且记得他便是。”
韦氏知他毕竟凡人,不识道术微妙,当下再不相劝。但观赤柳平日来去,俱是和气团团,又好同李禾谐趣。嬉笑怒骂,百无禁忌,任是李禾粗言俚语,也未见其人动怒,这才放下心来度日。
这般过得数年,夫妇先后得来两儿,长子名作李钓,儿子起作李潭。两儿年岁既小,需得韦氏操神照料,家中不免吃紧。
李禾寻思来去,不愿妻儿苦熬,便又起了斧头,趁农闲时上山斫柴。他因无官命在身,不敢滥伐良木,但取些枯柴干草,背回村中贩了,又能采笋拾菇,捞鱼摸贝,补贴家中用度。
那日李禾入山打柴,午时登峰,遥见天际红霞灿漫,偶有一朵朱云打南面飘过,倒似桃花流溪,煞是好看。他只瞧得个稀奇,也未放在心头,照旧往山间寻觅。逛到暮时,打得两大担柴禾,坐在林间搓绳绑束,忽听得林外呜呜声响,是那赤柳道人叼了柳叶,悠悠曳来,到得李禾身前招呼,面上却比平日更添喜笑。李禾瞥他模样,哼声道:“王八走大路,易绊行人脚。王八喜洋洋,世上要遭殃。”
赤柳道人笑道:“怎来这天大的脾气哩!今日山中有贵客来,我自喜得三分,倒叫你一番冷戳暗讽。”
李禾瘪嘴道:“你是一逛得寡妇门、扒得绝户坟的老油棍。怎生来的贵客,倒叫你喜成这般?”
赤柳道:“来的是南海的贵客,往玉畿山上的道场去,想是为谒见掌教。我今晨观得一眼,实是个娇娇佳儿,倾国绝色。天仙神妃似的人物,村中大小媳妇,无得可比,便是你家中的一较,也是萤火之于日月。”
李禾素知此人嘴皮无良,本不待理他,却猛听得最后一句,立时大怒,连声呸道:“放你娘的狗屁!我家内的如何,岂轮得到你这王八指点。瞧你也是个修行的,终日盯人姑子娘子,早晚惹得祸来,叫人扒得龟壳熬汤。”
赤柳笑道:“我不过说些逗趣话,你倒处处护食较紧,半分容不得家内的受损。罢也,那便不提此事,且教你回头大吃一惊。”
他此话既出,李禾却给说动心思,手中照旧搓绳,嘴上问道:“怎地叫我大吃一惊?”
赤柳只顾发笑,不肯直言。李禾再三勾问,赤柳方道:“你可知来的是谁?”
李禾道:“是你山里头的人,我恁知得?”
赤柳亦不绕他,直言笑道:“量你是不晓得,且同你说道个囫囵:自今朝天子始立,敕封天师仙圣,道统正宗,俱在我东域青都一脉。往上数来,首拜太始至清玄真乾元仙尊,后有太上至圣道德昊阳仙尊,今传第三代,乃是昊阳座下郁离真人执掌苍莨宫,同辈数有晓寒洞妙杏真人、虚谷洞朱蕤真人、璇花洞雪霙真人、金风洞鞠华真人,如是这般,俱在青都辟府潜修。他等之上又有一个师叔,与昊阳真人同辈,法号名作‘赫月’,却是几百年前出得青都,自立了南海一脉。其人道场是个孤悬海外的灵岛仙宫,称作离火宫。今传至赫月徒儿手中,其人未得道号,按岛中规矩,皆唤‘珑姬娘娘’。今已修道二百余年,神通手段了得,又是当今掌教同辈,若数两地渊源,你家内尚得称她一声师叔祖。“
李禾哼得一声,说道:“我不过是个乡下种地的,不识你许多的仙尊、娘娘。此事与我却有何干?”
赤柳道:“若她独来,自与你无干系。而今她至苍莨宫,却携得一个小儿,似个凡人家的孤子。我在苍莨宫外听得一耳,倒像要托在青都地界。既为凡人,不能久留山中,定是留在你小鸢乡里。那珑姬娘娘本意将他放在公塾,兼学兼养,以培性情,我瞧来却是不妙,大大不妙。与其托在公塾,不如养在人家。”
李禾瞪眼道:“既是孤子,却养何人家中?”
赤柳朝他一笑,嘻嘻道:“自是你家中。”
258 农家汉仙乡遇怪童(下)
李禾忽听得这番话,唬得也呆,愣一愣道:“老绿皮,你说得甚昏话。那小儿跟老子非亲非故,怎地放我家中?便是我家里那两个小子,整日价烦人,折腾得我与家内的半条命去。毕竟是我亲生,怪罪不得旁人头上,你倒还想塞来个野的?”
赤柳紧着道:“不折腾,不折腾。那小儿,有意思得很,又安静,定不叫你费许多力气。他虽是半点修道的根骨也无,却有一桩好处,便是聪明绝得,你那长子性厚,次子性敏,都不是食墨水、司官牧的材料,欲要出头,弗如亲近那孤子一二,将来必有用处。若是家中吃紧,添不上一张嘴,我倒也有些法门可办。”
李禾听罢,照是满不在乎,将树皮绳绷了绷道:“我是个莽汉,求得什么秀才儿子?家中那俩小儿,将来若肯读书,便送乡中公塾去,若是不肯,自是跟了我种地,不仰旁人的脸色,倒也饿不死勤快的。平地巴结人家,才是辱没了我家里的名声。你若不讲此事,我便发个善心,也愿接济一二,你既这样说,我偏不去理会。”
赤柳百般劝诱,李禾只是不理,更是肚里起疑,不知这贼道何故念念不忘,专要把外人往自己家中搁去。来回磨得半天,直说得天也见了黑,李禾扛了柴禾欲归家去,赤柳方才叹道:“你实是个油盐不进的铁方头,倒叫贫道两头里为难。也罢,我且不瞒你,今叫你去养那小儿,实不为你家前途,乃图那小儿的命数。”
李禾半信半疑,道:“这又是怎生说法?”
赤柳道:“那小儿,是星宿转世,命在文司。但因生逢凶岁,成了一颗浑浑噩噩的铁石心。今欲点他,需在人间打磨,使通凡情。寻思来去,便是你家的最合适。”
李禾道:“神神叨叨,恁是些玄虚话。”口中虽这般说,因知赤柳确有神通,心底倒信三分。又是稀罕怪奇,说道:“你一个出家人,终日盯旁家的事,操旁人的心,上管天里的星宿转世,下管村头的姑子媳妇,怎不愁你自个儿的修行?”
赤柳笑道:“你自是瞧不懂我的修行。”翘了脚坐在墩上,闲哼唱词道:“都道神仙道行高,不知天意冷似刀。都道神仙真逍遥,不知造化五劫熬。古今上下八方动,天地道人四大空。至方无隅形无象,争锋一子天元中。”
李禾道:“唱得恁鸟词!你个山里的闲棍,淡得出鸟日子,却来同谁争锋?”
赤柳只将眼皮往天顶一掀,笑吟吟顿了片刻,方才道:“何能不争。”俄而又是拊掌笑道:“闲话莫提!横竖是同你说得了星宿转世之事,你总不肯养个闲口,去瞧上一眼也是无妨。噫,早先山里来得一条大黑蟒,终日盘在竹林里憩着,旁的人一概不理,专跟贫道捉对为难。我念它生得不易,也不跟它计较许多,只不往苍莨宫中去,倒叫我无得个清静的地方。不若便跟那小儿一道,往你家中腾个铺来。”
李禾啐道:“去你奶奶的熊!老子家中破屋两间,岂是给你这绿皮王八住得?走,你既啰里啰唆恁半天,老子便去瞧瞧那星宿转世。”到底还是跟了赤柳,未归李氏村,半道折去小鸢乡公塾。
两人赶至地头,天色已黑,塾中学生早放家去,独剩几个大的尚在堂中,借了塾里烛火抄书。李禾平日罕有此地,粗粗一瞧,都是十三四岁上下,平日里偶得一面,堪堪眼熟。还待问询赤柳,瞥见堂外站得一个七八岁的小儿,正仰头望了天中圆月。其儿布衣木簪,简朴伶仃,却是不曾见过的。赤柳瞧来一眼,笑道:“便是他了。”
李禾越堂出去,行到小儿面前,将他面目粗一打量。只觉此子口鼻端正,喜愁不显,比旁的孩子文静些,倒也无甚出奇醒目的标志。当下开口招呼,问道:“那小儿,你叫甚名字?”
小儿仰头看他,应道:“荆石。”言语清楚,竟不惧李禾形貌。李禾听其说话爽利,倒也无甚贵家的娇懦气,心中便生几分欢喜,点头道:“好,我名李禾,是这乡中农汉,住在李氏村村尾。我张儿李钓今是八岁,年后便来此处读书,你二人年龄相若,往后可多亲近。”
荆石应道:“好的。”又往梢头圆月看了。
李禾瞧来出奇,说道:“小小年纪,倒跟个文客秀才似的,可是心中思乡?”
荆石道:“不是。是想圆。”
李禾奇道:“恁是想圆?”
荆石以手指月,平声述道:“圆周以曲,不可尺量。定切成比,必有一定率可依。内切六宫,则取径一周三,必有所损;若以外合,亦有所盈,不得确数。方才以内割心算,取三千二百切,可至四微,犹有余数未尽。我想此率应是无限数,不能定其无差之长。”
李禾瞪眼瞠目,良久不得言语。僵僵在原处立得半晌,折回堂中问赤柳道:“这小儿,说的是恁话?怎地叫人闹不明白?”
赤柳与他干笑道:“星宿下凡么,少不得有些怪处。你且担待着便是。”
李禾道:“老子瞧来不像星宿下凡,倒像邪祟上身。”寻思来去,信步去邻户赊了几颗桃儿,回来递与荆石,问道:“小儿,可吃桃?”
荆石道:“多谢你。”双手捧来一颗,放在嘴边慢慢咬了,又往月上瞟望。李禾瞧他吃相规矩,颇似松鼠啃果儿,方才放下心来,暗道:“虽是说些怪话,吃喝倒也同旁的小娃一般。既是吃喝一样,那说些怪话也无妨。”再同荆石聊得几句,倒也是有问必答,自言乃南疆乐华国人士,先父早丧,独在乡野居住,因是乡中一场大难,方被南海修士携来此地安置。桩桩件件,说得简洁明白,提及丧父,亦无哀啼哭噎,方知赤柳所言“铁石心”是何意思。
李禾虽觉此小儿甚怪,但观其神态大方,静而不懦,举止利落,幼而不羸,毕竟还合眼缘。当下同荆石道:“小儿,你既在我小鸢乡住下,今后且安心读书度日,莫愁衣食银钱。若有甚短缺,可来找我说道,自当照拂你一二。如今你初来此处,寄在公塾,想来不如居家方便。你若愿意,我便回去问问家内的,便让你搭在我家借住。”
荆石谢过一声,却道:“不妨事,住在这里就好。”李禾也不勉强,将剩下几个桃儿与了他,便背柴担归得家去。回头又将此事同韦氏说了,韦氏亦奇,又笑李禾举止,责道:“你这般的个头模样,上去邀人住家,八岁小儿怎敢答应?”
李禾道:“我看不然。那小儿说话稳当,可不怕我,像个有主意的。”韦氏却不甚信,只道:“既是那赤柳道人托付,自当多些照顾。横竖钓儿今已届龄,不如早些将他送去塾中,也好有个陪伴。”隔日便将长子李钓送进公塾内,每日携食带餐,又总多备几分,嘱其分与荆石。如此日久,两人便生亲近,亦如兄弟一般。
259 舞象儿灵河逢青女(上)
日月穿梭,光阴矢去。小鸢乡风调雨顺,安乐太平,乡民偏居野地,亦不知外头寒暑。李家二子李潭年满八岁,入得公塾,习书认字。其兄李钓九岁,与塾中寄子荆石同龄。李钓生性长厚老实,与人客气,多似亲母,而好义慷慨,又有其父之风。他年岁较荆石稍长,同读一载,平日多得亲善,每逢节庆年关,定叫荆石同己归家饮食。如此久之,便同是添了个外姓兄弟。
其时豳朝革除黎法,保井田,去私奴,又改官学法制,使其遍覆中土乡县,民皆识礼知教。及至东南诸国,亦从天子法度,效仿行事。其中尤以东域学风昌盛,地灵人杰,代出名臣贤士。至于布教之所,中土称学,东南称塾,西土称校,所设课程,乡学分作书、数、农、艺、杂,国学添设礼、乐、御、射、史、玄诸般,各地皆有小异,而大体之处相似。
学中讲师,多为本乡学士,及至国学、大学,则聘名生博士,专资授道,唯独玄学一科,因涉阴阳五行、先天八卦,皆属国士之技,等闲不能授之,需自诸国天师观中请得传教修士,专司讲玄。所授生徒,俱是国学英才,中或有根基上佳者,闻而见悟,竟从修道,弃官入山,亦不乏先例。
小鸢乡地处桢国之北,一应徭赋法度,皆从桢国府治。唯独乡中公塾,虽属乡学之列,却近青山都地界,时得山中修士入塾授玄,其中细分,可作“三歌三诀”。三歌是为《连山歌》、《步天歌》、《洞流歌》,分讲八卦演数、黄道星宫、经脉气血;三诀是为《游幽诀》、《化膏诀》、《蒸云诀》,分讲冥神内视、服丹健体、炼气聚元。
此般诸法,虽是玄门启蒙的浅术,毕竟繁琐深晦。乡野之民多性淳浑,耐不得记,传教修士本是应差,亦不强求,仅授些粗浅的常理,好叫晓得天时地方,便利农事耕作。
小鸢乡塾中讲玄之师众多,常来者乃是璇花洞雪霙真人座下的徒孙,道号德音子。其人半百苦修,终是根骨不如,未得精进,又好读经研学,自愿做了传教法修。是日午间,德音子正坐堂前,羽服高冠,修容梳发,案置清茶,手捻雪须,与诸学童讲论节气阴阳,乃以玄乐正音闭目吟道:“天外有气,浑浑如渊海。地运气中,旋旋若鸡子。阴阳始动兮,气息穿行,始成节气,乃有六气、八风、十二月……”
这厢堂前讲学正酣,底下诸学童亦是高兴,盖因李潭晨时爬树,竟捉得一只刚孵的幼雀,悄悄带在案下逗耍。余童见了皆是好玩,假作听课,眼往李潭坐处觑了。又拿了纸条互掷,你来我往,纷繁热闹。独是荆石一人坐在尾席,身畔摞得人高厚籍,逐一取来翻看。他翻书亦不同旁人,瞬目十行,欲将百页读罢,不消半盏茶的功夫。来得公塾一载,库中抄书俱已记熟,因近日库中翻新,增录县里抄来的新卷,方才有些新书未过。
满堂师生,各有好事做得,正是其乐融融,却有人手上失了准头,杏大的纸团斜刺里蹿来,正跳在德音子面上,将老道儿骇得长胡一吹。睁眼瞧去,见得纸团上花里胡哨,画得尽是王八、雀儿、田耗子,登时气煞了老先生,起身往堂下张望。但见堂下诸儿,个个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俨然好学。唯独墙隅坐得一个小儿,身畔籍本堆得老高,手中亦在翻书,却是快似扇风,瞧得旁人眼儿也花。
德音子瞧见此景,气儿也不打一处来,心道:“读书需得动念运神,岂有这般乱翻,平白损了书页。这劣儿,便是装样也不上心!”当下对看案上坐表,点名呼道:“荆石!”其子即时抬首,面色木然,不见慌张,老实起身应道:“先生。”
德音子道:“我适才所讲节气之说,你可听得?”
荆石道:“是。”
德音子面沉如水,捻了长须吩咐道:“你且与我重讲一遍。”
荆石闻言应声,起句道:“天外有气,浑浑如渊海……”一气念来千字,非止词句分毫不差,便连句读抑扬,悉是玄乐正音,大异乡间土语。
德音子听他述罢,大是惊奇,端了茶盏问道:“往日可曾习过吟咏?怎会正音念法?”
荆石道:“不曾。是听先生刚才念过。”
德音子疑信参半,因知玄乐正音乃循东域古调,拗佶深奥。他虽顾念学童无知,读的俱是白浅文章,要能入耳即通,其记力实非常人可及。当下又指书堆道:“书册抄本,何故放在此处?若欲研读,可逐本借来。如是拥积堆置,日久易生虫蠹。”
荆石应道:“皆是今日所读,晚间即归库里。”
德音子听他此言,更复讶然,当即取了他案上书籍,试问书中概意,具能即刻答出。及至抽页取段,试以背诵,亦是滚瓜烂熟。
如此连试十书,竟无一字出错,但问些书中未注的古字音义,却不能答,始知此儿当真是天赋异禀。既是过目不忘,耳闻成诵,又能连读百部,眼耳并用,其记力之强,天资之聪,实可谓惊世骇俗。
德音子教书久时,未逢这般的奇才良质,心中大是喜悦,连声道:“好,好,好。你这童儿,内秀好学,必成大器。既得这般天眷,必是个修道的好根骨。来,且坐下答我一问:清天浊地,是为何物所生?”
荆石道:“是古时宣夜之气所发。”
德音子益喜,又问:“生魂浊魄,归于何处?”
荆石道:“魂归天,魄入地。各归清浊气变,周而复始,再作轮回之用。”
德音子喜不自禁,捻须长笑,连声称好,又问道:“金铜磨镜,是今人之鉴;盆水静池,是古人之鉴;诤友劲敌,是贤能之鉴;恶果孽报,是奸邪之鉴。凡此四者,皆为人鉴。可知何为天地众物之鉴?”
荆石道:“地图。”
德音子欢容辄止,手中顿得一顿,强自定了喜笑,提点说道:“天地众物,但凡举止,皆引气中变化。处处相生相牵,岂不胜于死物灵活?是故何为良鉴?”
荆石静坐案前,目不稍瞬,仍道:“气变难测,不足为依。是地图。”
德音子亦复无言,闷闷捻须,良久才抚荆石头顶叹道:“学生是个经国之才。且好好读书,日后司牧治土,也堪器用。”说罢归得堂前,再讲文章,意态萧索,到底甚是惋痛。近得放学时辰,眼见下头学童个个骚动,又是长吁短叹,怅声道:“今日天阴气沉,便早些歇了。你等且归家去罢。”
诸儿闻言皆喜,嬉笑欢呼,乱糟糟奔出堂去。李潭尤是发乐,拍了荆石肩膀道:“大英雄!平时不说话,今日开口便将先生气跑了。”
荆石道:“我没有。”又把李潭桌下的鸟儿捉来,置在手中看了片刻,说道:“此似戴胜鸟。能食虫,与人有益,放回去吧。”乃将雏鸟放归巢中,又回堂内打扫抄书。
此事虽在塾中所发,因有诸儿共睹,提早归家,又告父母缘由,便是风言广传,不胫而走。乡民皆知塾中有一孤子,博闻强记,堪为神童。
那厢李禾听了传闻,亦甚欢喜,专意提了些果饼,欲往塾中探望。韦氏见了,忙忙提来一个包袱,递与李禾道:“年关给钓儿、潭儿制新衣新被,省得下余布,只是颜色花了些。前日设法染来,又做了几样新的。那小儿既是长个儿的岁数,塾中又甚清苦,衣裳定然是缺的。你且捎去给他试试,若不合身,我再改动。”
李钓应声去了。到得公塾,正逢荆石埋首抄书,便将蒲扇大的黑手拍了他脑袋,笑道:“小子!今可出得风头!”将携来的果饼、衣物一并给他,又道:“这是家内的给你捎来,你且试试合身。”
荆石放笔谢过,抱了包裹,自去后堂更换。待出来一瞧,却是宽松许多,盖因他比李钓瘦短。李禾见了叹道:“你这小苗秧子,短手短脚,又不爱动,日后如何处得大事?莫说旁人,便是寻个媳妇,怕也镇不住家里。今后且多地里练去,好长身体,这衣裳却得再改动些。”又看荆石手中拿了块红布,缝得方正,料面上蝴蝶翩翩,似是韦氏拿新被余料所制,心中奇怪,问道:“你拿的是个何物?”
荆石应道:“应是暖手的布筒。”
李禾乐道:“我那家内的,怎地衣服染了,却将这纹样留下,恐要叫人笑你。我且跟她说说,叫她同你改个样式。”
荆石摇一摇首,也未着意,转头将布筒放了道:“红的也好,不必劳烦改换。”便回内堂换下衣物,交归李禾拿去改动。
260 舞象儿灵河逢青女(中)
自德音子塾中问教荆石,转眼又过得两年光阴。李钓、荆石俱已十二,而李家又添一口,今次却是个女婴,唤作李小笛。
李禾本来受得兄嫂打压,不使成家分产,娶亲已比旁人稍晚,及至得女,已然年近四十。虽是壮力不减,面上难掩几分沧桑,但见老三玉雪可爱,眉目翻似韦氏,却是连日精神爽利,喜上眉梢。及至李小笛满月,特让李钓把荆石从塾中叫来,又去山里钓鱼摸虾,摆来一桌酒菜相贺。
至得傍晚,李钓、李潭、荆石并归。李禾在门口遥遥望见,乃见荆石手中尚还提了竹篮,内皆书卷,又是好气,又是好笑。待至眼前,瞪眼横眉道:“小子你来贺我闺女满月,不拿礼金,倒带些破书来,是恁意思莫不是嫌老子闺女入不得你眼,连那几个鸟字尚不如得”
荆石道:“不是。”自往篮底一抄,掏来支白濯濯的小花簪,递与李禾道:“此是贺礼。”
李禾既知他寄人篱下,平日用度,俱靠抄书扫院补贴,不想他当真带得礼来,不免吃了一惊。定睛细看,才察非是玉珠之簪,乃用碎河贝磨得光润如瓣,钻孔缠丝,绕于木柄,定成个梅花形状。其物构形虽甚简单,却也颇费心思手巧。李禾打量一番,不禁奇道:“你终日闷头读书,怎地还做得这般女儿家的小东西模样倒也精致,莫不是哪家女娃送进塾里,叫你瞧见打扮”
荆石道:“不是。以前见过几支,仿着做的。”却不肯提是何处见得。李禾因知他本为南疆乐华国人士,料是当地风俗,亦不追问究竟,只将簪子交与韦氏收了,留待李小笛日后使用。但想荆石平日木讷寡言,关键处倒通人情,毕竟是把己家挂着,心中亦感欣慰。到得桌上,倒了一底醴酒,推在荆石面前道:“小子,你且试试这东西。”
荆石低头一瞧,推拒道:“我不饮酒。”
李禾道:“此非烈酒,我家老大十岁便能喝得半碗,你今也是个半大的娃娃。再过几年,便是亲也可成得,怎就喝不得一口“荆石才一沾唇,皱眉道:“苦的。”
李禾哈哈大笑:“小孩家胡说八道。此酒酿得合时,又有哪里苦来。”还待再给荆石满上,幸得韦氏横眼瞧他,方才止罢。
至得饭罢,荆石随了李钓,入后屋看李小笛,见是个襁褓裹来的圆肉团子,也未如何长开。唯是李钓看了道:“是像阿娘多些。”
荆石应得一声,问道:“为何叫做小笛”
李钓闻言搔首道:“阿爹最喜提此事,倒不曾和你说过么”乃将李家夫妇结识始末娓娓道来。
荆石听罢无语,脸上隐然有异,良久方道:“原来夫人本是山中人。”
两人正说话间,韦氏正到门前,听得李钓说起旧事,登时神色窘然,轻轻咳得两声方道:“阿荆,你且同我出来。”
荆石平素寡言,罕与旁人往来,同韦氏也未说得过几句。今日忽得招唤,不知是何缘故,只得应了一声,同韦氏去往后院说话。行到院中,正是月色溶溶,满地霜明,荆石借了月色端望韦氏,见其虽已生得三儿,年近四十,仍是眉目端秀,直似三十未到的青年女子。
正自凝思间,韦氏找他近前坐下,说道:“阿荆,你与我钓儿同读几年,平日虽不常来,实也似我多添了一个孩儿。如今你年已十二,想古时豳昭王随父讨黎,也不过和你同岁。你和钓儿、潭儿虽得同窗一场,实则是大不相同。他两个不过乡间燕雀,求个平安康顺,便慰我夫妇之心。你却是个有才之人,料是不会埋没乡野。今来寻你,便是问你日后打算如何。”
荆石应道:“尚未想明,请夫人指点。”
韦氏微笑道:“我也与你送得多年衣食,怎还叫得这般生疏乡间野妇,称得一声夫人,也不怕羞人。你既称二郎为伯,唤我一声伯母也好。我想你既是个文才,明年县中初试,可去投名应考,若得进选,又有城中复试,至十名之内,可入国塾读书,日后自然进得朝中府里。此乃科进之法,本是那城里子弟的门路,换了旁人,我定不做此想,但知你毕竟不凡,若去应试,多半能中。近年我家中顺当,稍有盈余,你途中资用,便可从我家出些,也不必顾虑许多。“
荆石听她言语,默默思得片刻,却摇头道:“志不在此。“
韦氏亦不惊动,又道:“你若心向隐逸,不愿与世逐流,那便留在塾中,做个学士先生,也无愧得何人。“顿得一顿,方又微笑道:“其实我自生小笛,心中便有一念。若你意入仕途,既是留在乡中,倒是不妨一提。”
荆石不知她所指何事,疑目相望,却听韦氏道:“你在此乡无亲无故,又不是好走动的性子,数来数去,竟不过同我一家交好。今我既得小笛,愿且将她指你,待成年后成得一家,也是托得个可靠的。”
此话一出,荆石亦惊,连瞬几目道:“不妥。”
韦氏道:“我今提来不过说个念头,也未要如何立约定聘。毕竟你同小笛尚幼,娃娃说亲,一半不成。将来若你同她另有合意,且将此事罢了便是。”
荆石仍是摇头道:“我亦不留此地。今留四载,县中藏书俱已读过,听闻东域有大川三,灵山十六,皆有玄奇之处。我想今后出乡,亲访其地以验。“
韦氏未想其人志向如此,亦是愕然,良久方道:“你若性好山水,不妨入朝为仕,亦有机会游得。“荆石仍是摇头,却不答其究竟。韦氏亦是无法,但想荆石年幼,来日方长,且不急一时劝说,便道:“今日已晚,你且同钓儿歇在一屋吧。”
荆石应声起步,方欲离去,又复回首谵妄,似有未尽之言。韦氏见了便道:“阿荆若有想问,直与我说便是。”
荆石道:“我闻伯母曾是山中人。既从修道,何故还俗”
韦氏怔怔一顿,旋即失笑道:“我本根骨不佳,又自潭边逢了家汉,自此心思便难定得住了。阿荆你曾见得大修高士,以为修道便是好处。其实山中岁月清苦,尚不及你塾中日子。纵使得了仙人青眼,总是悟透的少些,熬不过的多些。若能得了道行,练气化神的,俱是真仙神人,忘情绝性,自也瞧不上尘心。可我不过粗粗炼得几天气,实不配称山中之人。”
荆石听罢,静立原地,少时点头道:“原来神人无心,我明白了。”脸上神情虽如往昔,目中隐露愀色,对着韦氏躬一躬身,便进屋中歇下。
韦氏觉他反应出奇,还待上前追问,却听墙上细细有声,转头望去,见是一匹毛油目亮的大猫,遍体幽黑,无见一根杂毛,不知是哪家养得。此刻坐在墙头,冷冷望了荆石去处。其时民间风言,道是黑猫能通幽冥,韦氏见了也觉不吉,正待驱赶,那黑猫倒身一翻,落到院外,自往东面山里奔去了。
261 舞象儿灵河逢青女(下)
韦氏既与荆石谈过,心中知其志向,回头悄与李禾说了。李禾是个混人,听了亦不多想,只道:“好,人有四方之志,岂不比食公禄、坐高堂强些?”
韦氏怨道:“你是个手能举鼎的莽人,自不怕道上险恶。若无你这身力气,出行在外,又怎生是好?文坐公堂,总是少吃些辛苦。”
李禾满不在乎道:“男儿丈夫,怕甚吃苦!他既自有主意,莫去拦他。当初那赤柳道人常来我家,非说那小子是甚星宿转世,至得那小子进了塾,倒是罕见那老绿皮的人影了。如今想他说的那些个怪话儿,多半是诳唬的我。当今是天下太平,弄得个星宿下凡,又能做得恁鸟事?”便不再提。韦氏见他是这般的态度,只得嘱道:“出门远行,非是儿戏,需得准备周。我想他在塾中尚有几年可留,你若得机会,须得好生同他说说。纵想游历四方,也是加冠成礼,再出远门不迟。”
李禾满口应下,却知荆石心思早熟,谈吐举止,皆类大人模样,如真打定了主意,实难劝进回头。但想如今时日尚远,大可从长计较,便也不愁远的。再过得数月,既是忙在田耕,又复牵念幺女,不觉已将此节忘了大半。待到年关又至,塾中放得长假,韦氏方又念起旧事,催得李钓去呼荆石来家住些日子。李钓去得半日,又匆匆跑归家中道:“阿娘,阿荆走了!”说罢递来一书,却是荆石所写辞信,自言在塾中学作已久,诸事齐备,便即启程出行,遍访东域诸国,以作风土考志。
韦氏读了此信,既急且怨,顿足道:“胡闹!他今不过十三,初入舞勺之年,怎知道外头险恶艰难!纵是再有绝智,岂熬得过万里山险?今虽太平年岁,保不得野中几个贼盗潜藏,他又如何对付得过?快去田中唤你父来,着他追去。”
话音刚落,灶下柴堆里簌然有声。韦氏拿脚一拨,却是半截黑漆漆的烂草蛇,一遭见光,当即游身蹿尾,急往门口逃去。
韦氏久居山间,遍识物性,认出此蛇无毒,又着紧荆石出走之事,当下便不理会。还待催促李钓去寻李禾,院中陡然落得一只人高的白鹤,扑射似电,正将游蛇踏在爪下,随后朱喙如戟猛出,竟生生将那游蛇啄成数段,吃进肚里,这才收翅引颈,昂首顾盼,其态倨然如人。
李家母子见之愕然。正是茫茫不知所以,院门呀呀而响,一人踏入院中,嘻嘻笑道:“好条狠心歹毒的地爬虫!清朗朗的竹林洞不待,偏往四处打探,咬死道人的步子不放。今借了掌教养的鸟儿吃你一只,倒看你朝谁撒气去。”再看来客,正是赤柳道人。
韦氏见他来得时机正好,亦知天下无这般巧事。暂且按了李钓,迎上前道:“真人久违了。”
赤柳行至鹤旁,手抚其颈,笑道:“不久,不久。本意还望那小子在此留个十年八载,若肯封官进爵,更省却几番力气。罢也,毕竟是本性难移,倒瞧他如何翻出天去。噫,今朝本是个凶日,他出去避上一避,倒也未尝不妙。”
韦氏听罢,益是不解。赤柳又道:“你自不晓得他的祸处哩!须知近年我山里来得一头大黑蟒,活得岁数长了,成精成怪,狡坏得狠,白间夜里,尽是跟贫道对付,偏生它又是掌教养着。说不得,贫道便处处绕着它行事,谁想妖孽狡诈,倒盯上那塾里的小子。若再长留此地,少不得要叫它下毒手害了。嘻,好赖今日逮得它的尾巴,且去掌教面前告它一状。”说罢又是拊掌大乐。
这厢赤柳喜上眉梢,韦氏却是骇得脸白,急问道:“真人切莫说笑。山中乃是清净之地,怎会来得妖邪?又何必盯得那孤家小儿?”
赤柳道:“山中本来阴阳混杂,来去自由。养条野蛇精么,算不得什么奇事。”语气轻薄,却是不肯同韦氏正面答话,再三被逼不过,方才点了鹤首笑道:“你莫忧那小儿去路,区区凡山凡河,且拦不着他哩!你道他在塾中数载,读书抄书,每日能得几个时辰?旁的空闲却是趁人不备,悄悄往山中跑了。一来运足锻体,二来专跟这几只鹤儿讨好。也是些贪嘴好谗的畜生,平日已受道人养着,却没少吃外人给的蚌果,还带人飞得外头探路,倒不怕你主子罚你。”
旁边巨鹤为他一斥,当即伏颈低鸣,似人讨饶。韦氏虽有千言万语,一时心乱如麻,不知从何问起。但见青都灵鹤这般驯服,便知这赤柳道人身份极高,绝非等闲的野修。来去思索良久,终道:“既是如此,听真人安排。”方才止了寻回荆石的心思。
自是数月,李钓已在塾中五年,能识常字、算钱粮,又知农事杂学。他自知不是个做文章的材料,便自结业归家,同李禾一道种地。李潭却同邻村一人结伴,动了行商的心思。如是经营半年,一日正在县中盘货,忽有信客来寻,竟是荆石托得书信,自言已遍历桢国诸地山水,考察地理风物,录得民风经五册,兽经十三册,草木经廿四册,奇物经三册,舆图志一册。一日行至南蹇河下游,偶遇一书商大户遭逢狐患,乃为其周旋治退。彼家主人感念其德,专将其所著书册收下,翻印出版。所得之资三七而开,竟叫荆石拿得大头。自此路资便足,又得了荐信路引,正欲往榃国,沿小天鹭南下。
李潭读得此信,咋舌瞠目,再看信后所附,却是张指了李禾名姓生辰的飞钱票,竟有十两,足得家中一年用度。当下忙忙赶回乡间,将信交与父母。李禾读罢瞪眼道:“怎地他出去游历,旁的不干,净是写书?我看塾里的先生憋些长脚文章,十天半月也是有的。他这六七**十本,跟那母猪下崽似的晕人,是如何吐得出来?”
如是数月,荆石又复来信,自言已至小天鹭川中段。期间多访名医、药士,录得药经图录,因是配图周详,整理得宜,已得国书库令采取,充入国塾库中,所得资费俱捐国中医馆,以报医士指点之恩。
这般书信往来,陆续来得四次,回回细处不同,而皆言所著书册内容如何,不提自己近况。到得第五回来书,离其出游已过五年,自言行至榃国境南,本沿大天鹭川南下,谁想偶逢水祸,竟成瘟疠,只得耽下行程,协同救治,便同当地医官主事者交好,彼此谈道论志,颇多相投。其人号作绛昭子,俗名张端,字庄卿,乃居小天鹭川下游桃林,曾从修道,又医术精绝,常为贫者看治,而不取分文。荆石既遇瘟疠,便与张端同在一馆做事,久之而成良友。
如此数月间隔,总共来得三封书信,俱说天鹭川水祸之事,又屡提张端其人。李禾读罢,又是牢骚怨道:“成天到晚,尽说旁人之事,书也不顾写得。左一个张端,右一个张端,我看便是他娶了妻,还未比那张端亲。”将信丢下不顾。
他本无心之言,孰知待得第四回信来,李潭连夜奔至家中。李禾取来一读,见上头写道:前日水祸已平,方知张端是女,为榃国公卿之后。经其父兄所荐,岁中将赴中土大举。
262 僬侥国诸生赴大举(上)
是岁年关初过,小鸢乡陡遇大寒,各村皆有患寒疾者。其中一户周姓人家与李禾交好,家中老汉却因疾卧榻,须得慢慢将养。李禾既知此事,便叫李钓去得周家田上代劳,以免耽误农时。
周家有一长女,年已二十三,本已许定人家,但因彼家不良,便有周父做主退了婚聘,一时也未觅着合意人选。直得李钓前来代耕,周氏女亦早晚前去,送递水食相谢。两人相处多日,视彼皆有意。加之两家本来交好,互知根底,便由韦氏上门说合此事。又因周氏女年长,家中恐有耽误,便催早早过礼。其时东域虽重礼制,小鸢乡毕竟僻远,三书六礼皆简。两家来回过得几次,便定在夏初成婚。
李钓于乡中人缘本佳,既得婚姻大事,又不像其父娶得乡外人,少不得广告亲朋,邀贺祝喜。思来想去,又舍来几百文钱,到县中邮馆寄了封信与荆石,交代自己婚事。
其时荆石行踪不定,又有年中大举,李钓虽照其旧址寄得书信,不过为个情谊礼数,本不盼他来贺,过得数日便忘。及近夏时,更忙筹备迎请,顾不得旁的闲想。到得吉期前六日,正是夜间昏昏睡下,忽听得院中狗叫。启窗观望院中,见天是丑时方过,外头立得一个十**岁的青年,麻衫木簪,与李钓身高仿佛。
其时天色未明,李钓瞧不清来客脸面,只见其人徘徊墙外,久留不取。当下一手执耙,一手掌烛,出去外头问道:“你在我家院外做甚?”
来客闻声抬头,将他看得一看道:“是我。”其声稳缓澹然,语调平直,不显忧喜。
李钓一听他说话,已觉十分耳熟。走到墙边,两厢对瞧,到底惊叫一声道:“你可是荆石?”
荆石应道:“是。”又自怀中取来一信,正是李钓前时寄的。当下李钓再不起疑,忙将荆石迎进屋中。他两人一番动静,李家余人亦醒,忽知荆石归乡,自是惊喜非常。问其缘故,荆石道:“听闻李钓将要结亲,特来祝贺。”
李钓闻言,本是大为高兴,转念一想,又复忧道:”我闻你要赴中土大举,恐怕路上费时。若在榃国,倒还离那粹秀关近些。今归乡里,到时可来得及?“
荆石道:”不要紧,今次大举不在中土,便在东域举行。“李钓方才放下心来。一家人又是你言我语,询问荆石近况,乱糟糟说得半天,至得天明方休。
李钓忽逢故人,虽是半夜未睡,竟也不觉丝毫困意。但看荆石眼下青黑,料是连日赶路所致,便跟他道:”你以往睡的那屋,今已归了我三妹小笛,倒是我二弟还在县中未归,你可先在他榻上歇了。“便让荆石去房中睡了半日,至得正午方才起床。李钓特意待他吃过午饭,说道:“走,且领你去瞧瞧我新房。“指的乃是在李家近处新搭的一个小院。
荆石应声随行。刚出院们,李钓便将自己与周氏女之事略略讲了,又拿眼瞧荆石。但见荆石神色木木,不甚通透,又重重咳嗽了几声,终是直言道:“阿荆,你如今也已不小,若又合意的女子,可早些定下来。若是没有,也无妨先由我替你张罗。”
荆石脚步一顿,道:“不急。”
李钓道:“现下不急,何日才急?你再喜欢四处乱跑,总不得一辈子不着家。我知你对这镇上的女儿家不熟悉,难免脸上过不去,但无妨先去试上一试。正好我今次结亲,乡中县里皆有人家来贺,我且与你安排着,瞧瞧可有中意的。”
荆石闻言,足下更慢几分,隔了一会儿才道:“考试要紧。”
李钓同他相识已久,听他语气与小时一般,便知必为托词,当即道:“这和你考试有何干系?横竖你要待到我成婚,这几天莫非就耽误你什么了?我既是你大哥,不得不跟你唠叨几句。这娶妻之事要紧的是知根知底,可不能随意敷衍。你将来虽未必留在镇上,那几家女郎中或也有愿同你出去的。”
他唠唠数得几句,却看荆石神态闷然,无在意,忽地想起一事,说道:“是了,你先前来信,可不提得一张姓女郎?你在信中屡番提她,可是心中有意?”
荆石咳了一声道:“不是。她为榃国贵胄出身,日后必许公侯之家,和我不过有些志向相同,是个近些的友人。”
李钓将信将疑,道:“你可非诓我?她同你究竟是怎生情形,且同我说个明白。”
两人说话间,已是踏进新房。荆石正待欲答,忽而指得梁上道:“那处蜘蛛颜色不对,恐怕有毒。”
李钓本待同他好生理一理人生大事,陡听此言,又见梁上确有蛛网,忙忙拿过椅笤,上去捣了网,又踮脚瞧了半天,不见半个活蛛,不禁奇道:“你说那毒蛛在何处?”如此问得数句,身后却无应答,回头一瞧,但见门户洞开,哪里还有荆石影踪,始知是使得个金蝉脱壳之计。
李钓既知遭骗,既气且笑,欲待追出去寻人,哪里还有影踪。逛过村头家内,皆是不见人影,至得傍晚,方见李禾携了荆石自山间归来,口中笑骂道:“好小子!初来我家,旁的不做,便去山里捉蚌玩鹤。若非被我逮着,看你还想乘鹤飞去了。”
荆石给他拽得肩膀,分毫挣脱不得,只得道:“是托封书信罢了。”
李钓道:“你在东域无亲无故,还能写信同何人?来,今且陪我喝酒!”便逮荆石往屋里去,酒过三巡,方才放人归屋。如是七日,直让荆石待不得屋中,终日往山间去。
待第七日晨间,正是李钓婚日,村中青壮皆来帮手,排得老长队伍,一路吹吹打打,游至邻村周家门前。荆石因与李家亲近,便与李潭各捧瓦罐,行在队前。逢小儿拦路,便抓出一把喜糖撒去驱赶。小儿既得好处,便不捣乱,且有机灵的尚唱几句口彩道:“好姻亲,好殷勤。郎是英俊多才有情义,好过王公佳子弟;女是月貌花容更贤淑,胜似天仙掉下凡。”直叫李钓羞得无地自容。
如此乱轰轰走到周家门前,却见院前树下站了一排簪花贴黄的年轻女郎,正正拦在迎亲队伍前头。又是左右包抄,断了众人两翼。队中青壮原本有说有笑,甫见这一字长蛇阵迎头,似是晓得来者不善,纷纷驻足站定,拥在李钓身旁,对周家院子的正门虎视眈眈。
荆石虽是广读书卷,偏对小鸢乡婚俗知之甚少,悄问李潭缘故,李潭压了声道:“好嘛,周老汉给他女儿长脸,这趟便摆个娘娘阵。今个儿这关要过不去,我家的人可就丢大了。”
他话音方落,却见那长蛇阵中出来一个鹅蛋脸、柳叶眉的年轻女郎,一身簇新花裙,鬓插玉簪花,额点五瓣黄,伶伶俐俐走到队伍正前,张口便唱道:“今日晴阳真真好,枝头喜鹊声声叫。诸位大哥来得巧,可是想把鹊儿瞧?”
263 僬侥国诸生赴大举(中)
荆石骤逢此状,面色淡然不变,低声同李潭问道:“此是哪出?”
李潭道:“此是周家叫阵呢。今日若接不下来,莫想见着新娘面。”说罢将喜糖罐往荆石怀内一塞,昂首阔步走出人群,高声唱道:“今日来把你家访,不为喜鹊不为阳。要迎贵家美娇娘,还望小妹让一让。”
对头女郎闻他接歌,嫣然一笑,碎步退到旁边。便有个簪茉莉的圆脸女郎走到前头,开口唱道:“我家雯娘美又淑,好比天上明月珠。你那郎君又何如,怎叫凤凰落家住?”
李潭扭头回望队伍,冲平日相好的伙伴打得眼色,便有人抢出接唱道:“我家小伙样样行,阿妹你可仔细听。心肠好来身子硬,聪明能干又重情。”
对面女郎闻歌既笑,退得一旁,又复有一女伴接唱。荆石看得数轮,心中亦已明悟,对旁李潭道:“这里所有的女子都要唱?”
李潭道:“此事谁说得准去!她们摆得个娘娘阵,出来几人唱过,我们便也得出几人应去。等那领头的女子出来再唱,便算我们过了这一遭。”
荆石举目一望道:“似是我们人多些。”
李潭摇头道:“你莫看我们人多势众,都是靠着把力气来的,可不是人人能唱。这娘娘阵可有规矩,唱过的人不可再上,新郎自己也不准上,仗的就是你亲朋好友多不多。周家挑这一出,托的是精挑细选的娘子军,又事先准备过得。咱们哪想过这个?等下若是人不够了,你也得上去。”
荆石默然片刻道:“不必。”
李潭道:“那老大今便娶不得媳妇,一辈子落个光棍。”
荆石顿时闷闷无语。李潭乃劝道:“你放心,左右便是这个歌调。若你不行,到时我同你诌几句词,总不让你当场发懵。且当是为老大受一回剐。”
荆石板了面孔道:“我跑调。”
李潭却不容他含糊,嘿得一声笑道:“识得多年,我却未听你唱过一句。整来个哑口的喜鹊,怎知道跑不跑调?就这调儿听过七八趟,你还能跑得天上去不成?”
荆石亦是无法,只得立在原地静待。眼看队中能歌者渐少,只剩得三四个汉子堪用,便须得他上去接歌。正是闷闷不乐,那头一个起唱的女郎却忽而走出,口中唱道:“今日见得好人家,桩桩样样确堪夸。愿把娇娘送出嫁,来年生个小娃娃。”唱罢轻轻鼓掌,十来名女郎俱是掩口窃笑,你推我搡地避了道。原来那娘娘阵本是一婚俗,力图热闹吉庆,又能显女方难求。但今对过十几轮,已是赚得个漂亮,又不便落男方脸面,方才出来作结。
那女郎队收了阵势,倒叫荆石逃过一劫。迎亲队伍再往前行,便是畅通无阻,一路来至周家门前,接了新娘花轿,一路吹打回去,跨火盆,起婚宴,行拜礼。闹哄哄到得夜里,方将一对新人拥去新房。荆石同李潭俱在门前,见得新人来,便泼些花生红枣过去。李潭一面撒,一面同荆石提点道:“你那儿尽是大个儿的枣杏,莫扔新娘,省她绊着。砸老大去。”荆石果真听信其言,直冲李钓兜头招呼。李钓给他砸得直躲,信手抄来一枣,趁得旁人不备,便往荆石脸上打去。还待报仇,已给宾客们拥进房内,只剩了荆石同李潭立在门前,闲闲看得热闹。两人相视互笑,李潭道:“成这一桩婚,倒需扒去老大半层皮。”
荆石应道:“你也快了。”
李潭呸得一声道:“我急什么?成了家立了业,往出跑也不便。倒是你且小心,我揣老大意思,一等过完婚事,定操你的闲心。”
荆石笑一笑道:“先收拾吧。”便同李潭将院中残席收了,忙至午夜,方才归了李家屋内歇息。李潭忙碌一天,沾枕即眠。荆石却是躺得榻上,双目明睁,待听鼾声响起,便自起身,取来榻下包袱,又留书信纹银,悄然走出屋去。但见天上云乱星稀,吹得个朱灯摇颤,彩符遍地,虽是满眼人间眷属、相爱相亲的吉祥话儿,却只得一人孤零零立在院中,说不尽冷清寂寞。
他见此情形,出神片刻,探手入颈,牵出一枚白绳系着的玉环来。默然打量片刻,旋即收归衣下,迈开步子,朝着南面两三点孤星而去。自是一夜独行,至得晌午,已是行出小鸢乡百里,终觉身体疲倦,坐在道旁少歇。
他今趟归乡,本意走时想借那山中灵鹤相助,负他进得县里,便好雇车买马。孰知去得山中数次,任是他弄来鲜蚌香果,百般利诱,几只仙鹤却只摇头摆尾,不为所动。若提寄书送信倒还罢了,断断不肯让荆石上了背,不知是嫌成人体重,还是被山中修士驯得规矩。
荆石既诱不得仙鹤相助,亦无旁法,不得已徒步出山入县。他虽无李禾一身神力,却是自小来往山中,又复在外周游,耐力忍心极强,每日睡得两三个时辰,亦无劳病之苦,非能自锻炼得来,实是天生精力殊异常人,唯独酒水却喝不惯,自小吃来总觉苦涩,不知是何缘故。
如此赶到县上,雇了辆马车往南走,到得城中,又改雇骏马良驹,一路披星戴月,费时两月有余,过了玥国旻云关,终至亃国境内。因其都城晇野本在亃北,倒不费多少路途。
这日晨时,荆石入得城郊,遥见道头有一雄城,青砖砌墙,箭楼高起,墙顶垛堞密如鳞栉,远远铺开,边角隐在曦光紫雾当中,竟似是无边无际。纵马驰到近处,才见城外柳林立着个青衫人,体态苗条,正静静朝道上眺望。
此时雾重霞迷,此君隔得又远,瞧不清面貌如何,但其人宽袍缓带,穿屐束巾,伫立间风姿清隽,澹澹然若玉树临风。
青衫人远远望见马来,亦是徐步相迎,到得近前,却看其面敷白粉,眸含清泉,两弯眉描得刀直剑横。一身文士衣衫,翩翩然俊美少年。待得荆石下马,便驻足揖礼,温声道:“推算日子,想子蕴当是这几日里赶到,便时时来城外相候,幸而未曾错过了。”
荆石回礼道:“有劳庄卿费心。“原来此人便是张端。
张端听他以表字相称,脸上微微一笑,随即领头往城内行去,边走边道:“大举是何等要事,子蕴为长兄贺喜,固然情有可原,未免托大。今次主持者乃是亃国二公子邹虞,虽其素有贤名,若非雅量之人,说你蔑视王命,故意不肯应荐来试,直接将你自名单上革除,那可当如何是好?”
荆石跟在她身旁道:“选不上也无妨,其实我并不很想出仕。”
张端道:“不可妄言,此次大举乃是豳天子征辟贤能,非同寻常官府选吏。虽说天子委于亃国公子虞代行监考,也必有中土使者前来督试。此次大举纵不能夺首,若能与其结交,对子蕴进身中土亦有裨益。”
264 僬侥国诸生赴大举(下)
荆石与张端相识日久,知她秉性端严谨慎,一番话确是为己着想。当下只笑一笑道:“公子虞出身媴姓邹氏,已是天潢贵胄,又得中土赐爵封府,向有仁德贤智之名,想必不食活人。”
张端轻看他一眼道:“子蕴博学广识,智绝凡俗,若非时时有些怪语,早当受郡府荐举,无劳我做这个人情。公子虞非魔非怪,怎会有食人之性?”
荆石道:“思及旧事,失口一言罢了。”
张端叹一声道:“闲云孤鹤,烟霞水石,固然逍遥自在,可子蕴毕生学识,却要虚掷荒野,何其可惜。如今既是机会天赐,总当争取一番。我今来晇野,其一是为见你,其二却是另有一番缘故。”却不肯说究竟,至得荆石问起,方才微笑道:“子蕴回头进了考监,便知端倪。”
两人闲谈间,已自城门走至北街。道中车马粼粼,摩肩接踵,八街九陌尽见人声。市间商铺栉比,罗绮宝珠,金柳玉翠,极尽繁华气派。
其时东域追尚文风,喜人柔美雅态,上流男子亦常傅粉施朱,熏衣剃面,不以无须为怪。张端身量本较寻常女子偏高,足穿高跟齿屐、头戴青布纶巾,反倒压过荆石少许。其人又素扮男装,善吐伪音,行态风流自若。路人望之,皆以为如玉公子,频得女子回首顾盼,几至掷果投花。荆石跟在一旁,倒成得个可有可无的伴当。如此到得街角,见有一座偌大宅邸,黑瓦白墙,韵致朴雅,虽落街景闹市,益显宁静淡泊,唯独门前站了两名黑甲武士,手持矛戟,森然可畏。
张端悄声指点道:“子蕴且看那处,便是晇野雪阳书院,今暂辟为考监。你先随我去公子虞府上报到,其后便住此间,以待开题。”
两人又往前行,去往城中腹地。时年亃王依其品级,共得三子三女,公子虞为其次子,本拜亃国车骑将军,又兼受中土天子正卿之职,故而得以开府立事,自设官员,又因其爵封瓴观侯,故府邸也不依例称公子府,皆谓是瓴观府。两人来到府前,递名通报,进去录下荆石名姓。
张端因是世家之女,其兄与亃国王室亦有旧交。进得府中,几名执事竟都识得,且以郎君相称。两相闲谈,张端乃问道:“瓴观侯今日可在府中?”
执事答道:“敝主人今日与客出游城外花野亭,恐当晚归,不得与二位相见,还请涵谅。张郎君若有要事,不妨留下口信,稍后必代禀于主上。”
张端本想欲替荆石引荐,未料邹虞往日勤政俭用,不好宴狩,偏生今日与客出游。心中虽奇,毕竟不便多问,免有钻营之嫌,只道:“不妨事。今来点到勾名罢了。”于是便随执事对点名簿生辰,确是无差,方将荆石名字勾画,着人送去雪阳书院住下,又嘱道:“试生既入考监,无事不得擅出,免有不测。”
张端闻此言语,知道眼下分别,举前再难相见,便一路将荆石送至书院门前,依依作别道:“出题之期,料来还有月余,子蕴可在书院中好生休养,勿再贪黑了。你先前所赠药种我已收到,多谢你费心寻得,待养熟成株,再与你细说成效。”如是叮嘱一番,方才挥手而去。
其后月余,荆石便在院中待举,寸步未得出门。雪阳书院本为晇野国学之所,馆内卷帙浩繁,又极幽静,最合潜心修学。荆石居院一月,如回了小鸢乡塾中,终日阅卷读书,又将途中所记道路、风物尽数绘出,整理成册。这般整弄案头,也不过费了十多日光阴。其后无事可做,便自怀中取出一捧碎玉,试以拼合,又是望梁默算,推演数论。
一日夜中,荆石正自凝思,忽听邻墙有响,乃一男子泣涕,声甚尖锐悲戚。荆石初未在意,谁知其声良久,竟成嚎啕,且伴击节放歌。俄而门户砰砰乱响,一人怒道:“楼青文!你让不让人睡得!”哭声乃止,另一人浑浑道:“对不住,对不住。看在兴头。”陆续便没动静。荆石亦未着意,至得次日天明,方有人来敲自己门户。
荆石开门迎客,但见来者是个月白衫的男子,打扮倒也素净,唯是脑袋偏小,颏圆盖尖,宛似一枚钝头向下的鸡蛋,偏生梳个高髻,两眼红肿如桃。
来人一见荆石,不言其他,纳头拜道:“昨夜饮得多了,多有吵闹,实是对不住这位兄台。”原来却是邻室者。当下两相见礼,互通姓名,才知其人名作楼简,为玥国琓郡人士。
荆石本来未曾着意,听他报得姓名,却觉有所耳闻,当即道:“千秋一栋楼青文?”
楼简干笑道:“是我诨号不假。亦是几位同窗抬举,实是惭愧不敢当。”又问荆石名姓,荆石乃道:“桢国鸢山郡荆石。”
楼简闻言大喜,大步上前,一把抓得荆石双君所著风志,可谓周详尽善,虽无丽藻春葩,益显子蕴文思严谨,广博务实,与旁的风物志风格迥异,早有结识之心。又闻君曾治得水祸狐患,不知究竟是如何成事?敝人生无旁好,唯有两则,一则读史治学,二则听闻作传。今日幸与子蕴相逢,实欲闻君生平,拟为一记。不知子蕴现下可得空闲?且去我屋中坐得片刻,也不耗你许多光阴。”
荆石顿一顿道:“水祸狐患,皆是小术,不值为传。”
楼简道:“不碍事,不碍事。我只问得几句。”便是挽臂扯袖,拉了荆石去邻屋内说闲。荆石本不健谈,奈何楼简是个痴性人,一遇心喜之事,浑忘礼数,更废寝食,生生自晨间谈至夜里,方舍得放荆石归去。自后日日来访,进出若己家。其后陆续又替荆石引荐几人,皆为他旧时好友。其中年岁最小者名作王萏,表字净芝,为嶙国西葭郡人士。其人出身贫寒,性颇偏激,然善编钟鼓大乐,其作遍传东域诸国,名气实在楼简之上。此君来得本早,因与楼简有故,不幸做得院中邻居。每逢楼简夜读史书,必有狂呼乱泣之举,满廊试生皆不得安,但因楼简痴性怪情,声名在外,余人大多忍让,仗王萏一人砸门破窗,止得喧哗。
荆石既识这二生,自此再难清净,日日有客来访,或论经史,或谈棋乐,总是不得安宁。所幸他性本恬淡,鲜与人争,任是旁人唇枪舌战,他自往墙边坐下,静心空神,专致数算。
那日晨间,楼、王二人来他屋中坐得,先是争得几番先朝功过,又议起今朝大举。王菡道:“楼青文,你说今次中土大举,却叫我等在亃国待试,究竟欲作何题?”
楼简搔首苦思,良久应道:“此节实在难说。上期中土来我域征辟,距今已逾甲子。当年大举,正逢牟山崩倒,簨河大水,北鹭沿海之地皆受涝灾。试官便命试生各领一乡,以期年为限治水平乱,届时则派考官巡游各地,访问民情,以此评品论级。”
王菡讶道:“竟是不问纸币,直以实绩为题么?”
楼简道:“上期虽是如此,如今却是天下太平,未闻何地大灾,不知公子虞如何安排。”正议论间,却有院中军士来找,称是外头来人欲见荆石。荆石闻言即去,到得门前,才见是张端立在道旁,手执书扇,仰头观柳。待见荆石出门,方才上前见礼道:“子蕴近月可好?”
荆石道:“好。庄卿何故来此?”
张端微微一笑,脸上却罕欢喜,匆忙道:“今日来此,是为子蕴通报消息。我已猜知本次大举试提,特来相告子蕴,望能早做准备。”
荆石虽知张氏为东域显族,未想竟神通广大至此,默然片刻道:“庄卿因私透题,恐怕不妥。”
张端莞尔道:“子蕴勿虑,本次大举并非寻常文试,早知题目,未必为佳。实则是我自己猜想试题,不敢妄下定论,要请子蕴与我参谋一番。”
她既话说至此,荆石亦不便推拒,又听张端续道:“我前日登府拜公子虞,见府内正备车马辎重,多盛刍牲祭物,似欲举众远祭。又见府人收拢素端、爵弁十数件,其样式缝金绣银,花纹富丽,较寻常形制大为不同,且尺寸极小,状若孩童衣冠,另又一柄铜造的六面祭剑,上刻十六字为:‘受命于天,显德于地。青山封禅,四海镇平。今赐王器,以伏东墟。且休且定,万类安宁。’如此这般,子蕴可知你等将往之地?”
荆石闻听至此,再无犹疑,脱口道:“僬侥国。”
265 哈牟岛猢狲迎新官(上)
荆石既出此话,张端敲扇微笑道:“是,我也猜是僬侥。我见那些车马、礼服之时,公子虞亦在我身旁,却不提车马用途。想是看在家兄面上,有意让我得知此事。”
她话到此处,见荆石容有异色,问道:“子蕴可是想到何事?”
荆石摇头道:“没有。只是以往在书中读到僬侥风志,总觉此地不合常理。但想书中说此是小人国,其民身高不过一尺,居东海滨,仅受天子敕封,不与外人往来。但想今世情形,外海魔气盈填,万妖横生,纵使陆内凡民亦不得去。若真有一尺之民,平素当何以为生?又何以不迁陆中?若非体质殊异,便是他们居处的风土之所致。我本不信此国为实,未料得以亲见。”说罢了皱眉不语,似在苦思。
张端道:“子蕴久历四方,未见得僬侥国么?”
荆棘应道:“我自北往南行,以山河为径,未去过海滨。”
张端闻言,悄然片刻,乃叹道:“子蕴是想去伏龙河。你曾言多年游荡,是想觅一故地,究竟是何处?”
荆棘道即刻无言,末了只道:“我也不知。”
两人街边相见,终非谈话良机,匆匆说了几句,张端便即请辞,临去前嘱道:“我看瓴观府内动静,料想启程之日便在左近,子蕴可早做准备。”方才去了。荆石归入书院,心中尚记此事,便去院中书库寻觅地志杂籍。奈何海滨之地凶险,接海诸国历来封禁航渔,严把官道,不允常人往来,其地情形亦罕见于书志,偶有笔者录得文字,多用“古传”、“风闻”之词,虚实根据难考。
张端来访翌日,院中事官果然前来传报,着众人收拾准备,后日晨间启程。诸生问及去处,方道是往东海僬侥国去。一时人声哗然,议论纷纷。
荆石因有绛昭通报,反倒不以为奇,然而心中益有所惑。至得晚间,楼简呼来两名故友,团聚屋中,交相谈论。其中一人名作汤行健,表字佶康,亦有博学之名,便道:“自古沿海之地,易出灾祟,极难治理。历代官府皆主迁民入内,不设乡县。此俗自古时成例,距今亦逾四百年,何知今日情形。公子虞选在此地大举,纵不顾我等安危,他自己亦要去行监试,实不知是何作想。”
楼简应道:“公子虞今虽代豳天子监举,非他一人独主,乃有中土使者随行。既是将大举定在海滨,想来亦有考虑,佶康倒也不必过苛。”
王萏虽是年纪最幼,言素无忌,又极不喜世家公卿。听闻此言,抢过话头道:“我看不然。僬侥国之说,自来只在古话里闻得,诸位何曾亲见?再想所谓大举,称是各国各郡自访民间风情,推举贤才应试,本是好事一桩,却何非得去海边做得?我看名作大举,实为大祭,待到海边绝地,且将我们赶下海去,瞧谁游得最快,便可称第一。”
楼简失笑道:“净芝此话便是胡缠了。你纵不喜公子虞,也不当出此谤言,未免薄损。”
王菡面不改色道:“好,反正到时我游得快些。虽比不过水鬼海妖,总先丢下你作垫背的。”
楼简遭他抢白,正是哭笑不得。因知其人天性如此,亦不多加理会。谁知王萏得了口头之利,兀自不肯罢休,故作肃容道:“子蕴可善凫水?”
荆石回道:“以前游过天鹭川浅处,不曾入海。”
王萏击掌道:“妙哉!这就两个垫背了。”正是得意,旁边汤行健冷语道:“我善泳,恐君不如。听闻海中水族体庞,喂三保一,方为上策。”
王萏听他出言谑己,也不动色,不忙不急道:“也妙也妙,君乃桢国钺水河人士,想必善河泳,我乃晇耀江江左人士,极善江泳。届时携手并肩入海,受鱼鳖鼓策,奋发竞逐,可称豪雄壮举。胜者光脚上岸,负者沉底喂鱼,此所谓成王败寇,真英雄也。”说罢便敲案几,唱得一首吉乐。
汤行健与他本来熟识,知晓此人性乖,更不理他挑拨,顾自同旁人讨论。王萏落得寂寞,正待再起个由头耍嘴,楼简劝道:”你同佶康是个宿世冤家,处处不对付。你好作乐,他好习书,容不得一起做事。你是个天字一号的大懒鬼,佶康却极好洁,住到一处,胜似是天罡撞了地煞。何苦非要撩拨他去?”
王萏道:“非也。若说好洁,我四人中当推子蕴为首。你莫只看他简衣木簪,岂不见他身带布巾、鞋不沾泥?汤佶康虽勤于打理,尚且舍不得剔了美髯,子蕴可是剔得干干净净,一根不留,可见他眼里揉不得沙子。”
其时东域本尚文柔,剃须、熏香、敷粉者众多,以此为风流秀美之状。屋内四人虽未有敷粉熏香者,盖因出身布衣,不惯派头。汤行健为长须,王萏、楼简俱为短须,唯独荆石面上无须,余人亦不以为怪。
荆石本来正自墙角出神,忽听王萏提及,抬首说道:“我非好洁剔面,只是还未长须。”
王萏闻言大奇,抢到他面前细看片刻,果然不见他唇下须根。端视良久,不由感叹道:“我闻有人生来稀发少须,被戏作是无毛氏。不想子蕴发如常人,偏偏二十而无须,倒也稀奇。”
荆石随口接道:“我本发少,现戴假髻。”
王萏听罢更奇,但连日同荆石拜面,未见其如何脱换。再观其发色乌黑,色亮自然,亦不似伪物,不禁大是怀疑,有心趁荆石发冠抓下来瞧个明白,奈何其人颇是警觉,终无机会。说说闹闹间,不觉天色已晚,诸人各自散去。
荆石本来惯于晚眠,但因后日将起远行,便暂停旁事,早早歇息。孤卧榻上,少顷间神思朦胧,身轻如烟,飘出矮室,直往南天河上,凌云穿月,落得一处异乡。
举目四顾,天如融铁,地若皴石,其间黑柱星罗,高冲云霄。试往近处行走,则见道上覆雪堆尘,银霜铺面,冻人血髓。如此觅寻多时,始终鸦雀无声,未见半分人影兽迹,只剩他伶仃一影,茕立世间,既感身寒骨冷,亦觉凄神怆心,再无拔足之力。正是惝惘当中,忽而脚下踉跄,仰面跌倒。蓦地睁眼,才知是大梦一场。
荆石虽是梦醒,犹觉神魂摇曳,心郁难开。但思梦中景象,生平前所未见,亦无书籍可佐,不知是何故入得梦去。他反复思量其事,竟难入眠,欲待坐起读书,却听自己榻下悉索,隐有细响,似是鼠类活动,受他起身的动静一惊,立时便没了声响。
当下荆石横躺床头,静声不动,待过良久,榻底果然又传碎声,似一活物磨地挠板。
他听得一阵,慢慢伸手抽过榻顶悬帘用的空竿,翻得两个身,耳闻床下动静又起,便遽然发力,将竿子朝声起处一戳。但听床底一声厉叫,入手软劲,定然击中活物。
荆石当即起身,却看一团影子窜出床底,弹指间跃上窗棂。猛回头顾望荆石,两团兽眼莹莹发绿,竟是只成年的黑狸。因是室中昏暗,瞧不清品种细处,唯觉其目光凶暴,近乎于人,又是弓身竖毛,冷冷瞪定荆石,似知此人击己。
荆石见得此物,亦甚诧然,不知何故钻得自己房中。眼看似要上来挠人,当即持被举竿,欲要驱赶。正是此时,忽听得邻室楼简呼声大作,梦中呓道:“虎!虎!”
窗上黑猫忽闻此声,似也一惊,转过身挠破窗纸,径自穿窗而去。
266 哈牟岛猢狲迎新官(中)
次晨时,楼简叩门来入室,脸容乏倦。一见荆石,打了呵欠道:“子蕴昨夜可曾睡好?”
荆石道:“做了些怪梦。”
楼简揉目道:“巧也。我平素沉眠而寡梦,唯独昨怪梦连连,实为罕事。料事间听了那僬侥国之事,心中有所思虑,竟梦得一头大黑虎卧在旁,高及三丈,目紫电,便是落在子蕴房中,将你整间屋子踩塌了去。”
荆石听罢无语。楼简不知昨夜之事,顾自问道:“子蕴又做得何怪梦?”
荆石道:“是只黑猫。”
楼简搔首道:“我闻玄猫乃镇邪招财之物,子蕴梦得此景,当是一吉兆。”
荆石道:“但愿如此。”便不复提此事,只去叫来院中事官,请其修补窗扇。此午后,院中时闻马嘶车走之声,料有应试者先行启程。荆石居室位于院后,同居者约十数人,估略总参试者近百,又皆文人士子,便知一内难以尽发,启程时多半落在明、后两天。到了次午时前后,院中管事果来传信,召众人到院前大街登车。诸人到得门外,又有事官点名勾簿,荆石正等候间,冷不防见得街角施施然走来一人,对他行礼道:“子蕴,看来我们今次是同批出发。”
荆石一看此人,竟是张端,不由怔然,还待问她此言何意,却听上头事官点道:“榃国漓郡张端。”
张端应声上前,报得生辰八字,方才回首往荆石一笑,登上马车去了。荆石看得此景,自是大出意料,奈何张端已然登车,无暇问个明白。正是诧然间,旁边王萏打话道:“方才那是何人?名字听来却甚耳生。”
荆石道:“是一故友。”
他知王萏不喜世家子弟,又知张端真,本来不多言。谁想王萏偏对此事大有兴趣,屡屡追问,登车启程方止。此番行路因是远途,所用皆为四乘之车,又将辕、厢所饰的诸般金银纹饰除去,以免逾越品阶。固是难免累赘,胜在宽敞稳重,足可多人共乘。车队行至城外官道,免了道旁商铺行人的顾及,赶路便轻快许多。但因野中颠簸,四人共乘,毕竟难得宽松,也无谈话的兴头。
如是行行走走,每逢城镇则宿,居野则营。同行试生约是二十余人,而护送的官兵、随行的事官,少说亦有五十,更有数辆辎重载车跟随,慢吞吞行了月余,方才离开亃国境内。
亃都晇野本在域东,再往东走则至玥国南境,抵近沿海之地。荆石归乡贺喜李钓乃在夏初,及至今时,途中已渐有秋风萧瑟,黄叶枯花。待车队递交文牒,穿过旻霜关,便是玥国蒻郡。因是此郡近于沿海,气候与邻地迥异,天色冥冥,树高土赤,燠闷湿。众人久坐车中,皆是汗湿重衣。
尤是旻霜关后已近沿海,往东不设城池,仅有些走商卖货的集镇,竟容不下这一队车马借宿。好在瓴观府亦知此地形,早早通传玥国宗室,又下告蒻郡郡守,令其在集镇外设置棚屋,以供赴此的人马临时住用。
棚屋虽甚简陋,又要几人公用一室,但胜在被褥枕席俱全,水暖食不限,却委实比挤在车厢中好受得多。荆石既与楼简同车,分屋亦在一处,入得室内,正自整被理衣,忽听外头有人问道:“子蕴可在此间?”
荆石一听此声,立知来人必是张端,同旁人道:“是我朋友。”便放下手中褥,走出棚屋,果见张端依旧一副文士打扮,立在门外的老树下头。待他出到门外,行了一礼道:“此处人多,请子蕴借步说话。”便领头朝着远处的荒地走去。
荆石紧随其后,走至无人之处,方才问道:“庄卿也住在此处?”
张端道:“我在镇中租有一屋,并不与你们共居,这也亏得公子虞体谅。”说着又轻轻叹气道:“其实今次大举,我能来参试,已是十分意外了。家兄再是对我包容,若非得了公子虞支持,他也绕不过族中长老去。”
荆石应了一声,片刻方道:“我心中有些疑问,但望不会冒犯庄卿。”
张端道:“子蕴是想知我何故能出试?”
荆石既被她猜中,亦不避讳,直言道:“我于桢、榃、玥等国游历时,所见的官吏皆系男子,不曾听说女子出仕。或许中土另有法度,许女子参试应考?”
张端微微一笑道:“我早知子蕴有此一问。其实寻常官吏,纵无律令法条,亦不见得让女子出仕。但今次大举不同,乃为治理仙地选才。只求贤能,不拘男女,又逢我曾遇仙人指点,公子虞方能荐我。今次若能出举,当有两个去处,其一是往中土,其二是往西域。今次我能来试,是因有天鹭川治祸之功,又得家兄活动,使我进中土,也可为族中多留一条后路。”
荆石听她此言,亦无多想,只点头道:“原来如此。”
张段看得他片刻,忽而又道:“族中虽盼我去中土进仕,以为后人开路,实我自己另有所想。若能得举,当取西域而弃中土。此事我未告与旁人,只姑且与子蕴说之。”
荆石不想她有此语,不由顿了片刻道:“听闻西土久离青都治下,民礼俗皆与东南不同,世家豪强皆蓄私奴、养私兵,权势可压王侯府吏。名上虽奉天子号令,暗里如何未知。庄卿过若去彼处,恐有闪失。”
张端道:“我如何不知此事。但今若不行险立功,便是听任族中安排。我平隐居川下,以男子份行走,已引族内怨言,若然不能出仕,到底做不得自己的主。所幸我幼年得仙人指点,稍通玄理,门下又有几名善武的门客。若得西行,可为强助。”
她字句顿出,语态决绝。荆石听罢,知她心意已定,亦不再多言劝说,只点头道:“庄卿自有主意,但望珍重小心。”
张端低应一声,负手往道外行去。隔得片刻又道:“昔我读史书,曾知西南之地礼度宽松,纵使贵门女子,亦可抛面于外,乃至自择中意之人。南境更曾有女君之国,不知是真是假?”
荆石道:“是真。乐华国因逢宫变,曾立女君。及至南海以外,亦有仙岛孤国,岛中多以女子为尊,行走婚制。岛民自小从母而居,聚为一族,不设姓氏。若有男女合意,仅为夜宿欢好,平仍归本族,不从嫁娶。”
张端本自怀愁静思,忽听荆石应答,抬首诧然道:“子蕴当真博学,竟知这等南疆之事。若然后能得机缘,但愿往南疆一行,以增见闻。”
荆石应声道:“南地风土险恶,也未处处是好。只因民生多艰,才得疏松礼度。庄卿如成事,还是西土易办些。”
两人谈及此处,一时无言,便沿野中信步,但见草木萧萧,青苍积郁,使人望而生愁。张端走在草间,信手摘得一花,忽道:“子蕴可有他事问我?”
荆石摇首道:“无事。庄卿善能举众服人,又有经纬之才,自当为天下用。西域中土,我以为皆可去得。”
他本意称赞,张端脸上却不见喜,只望了远山道:“生为女子,须得经纬之才,方才能出得家来,又有何可得意。我眼下同子蕴说知此事,亦是表明志向。今次大举,我必夺前列,以保西进不失。我知子蕴无心进仕,但今次若不能取职,后恐怕参商永诀,再难相见。我生平友人寥寥,若自此相别,殊为遗憾。”
她抛出此话,不待荆石应答,又匆匆道:“天已将晚,你我久不归营,易惹旁人猜忌。我午间饮酒稍多,一时失言,子蕴勿放在心上。”说罢挥一挥手,匆匆作别而去。
267 哈牟岛猢狲迎新官(下)
众人在镇外休得两日,车马整顿,又复起行。此后五日,皆在野众露营,不见人影市镇,而道旁渐升薄雾,至曙达暮,不但一刻未消,反倒愈发浓重。此时已入秋凉,然而连日未雨,又多金风,本非浓雾时节,凭空生得阴愁漫天,自是令人心浮动。诸生问以事官,却说此为本地常见之事,不必虚惊多怪。
自后几日,道上白雾蔽天,丈外难见人影,赖官道修得平直,才不致使车马仰翻。随行军士亦有所备,一到雾浓处,便取桐油松脂制为火把,罩以薄纱竹笼罩,悬在车厢前后。如此虽不能远见前路,但各车皆能辨出火光,前后相衔,不虞失散。
诸人原先于厢内久坐无聊,时时掀帘观望外头风景,而自浓雾生起,便连外头景色也无法一睹,不免闷气淤神,唯独荆石照旧坐于窗侧,屡屡掀帘外瞻,甚而有时将手伸出少许,似欲沾那白雾。王萏见他行迹奇异,心下怪之,出言问道:“子蕴以为这雾有何不妥”
荆石摇头道:“只是许久未见如许雾景,想起一些往事罢了。”
王萏居于晇野,近处少山,四季偏暖,平生也未见过如此浓雾,便附声道:“以往读那地理风志,皆言近海处云雾频生,未想竟至如斯。莫论那妖魔鬼怪作祟,便是此雾一生,三步外难见人影,岂是可以久居之地我看古志所说,近海之地有柜格、僬侥、寿麻诸国,多半多半还是人言杜撰,绝无可能存至如今。如此再往东行,少不得我与汤佶康脱履散发,海中竞逐。”
荆石听他说来说去,始终不忘捎上汤行健,亦觉无言以对,想了想方道:“此雾虽源起不明,但无毒无瘴,人畜久居,似也不受其害,倒有些像阵法所为。倘若前方有聚阳化清的吉壤福地,当可屏散此雾。”
王萏对玄理并无兴趣,闻言也不曾上心,犹自想方设法,要撩拨汤行健与自己斗嘴取乐。反倒是楼简于此道颇有兴趣,便对荆石问道:“子蕴所说吉壤,不知该是怎样地方”
荆石道:“吉壤并无定势,依风水变化而定。此地既然近海,倘若地藏暗火,脉走龙伏,或许能借河川水势将此雾屏开。”
他所说皆为风舆之象,楼简虽浅学玄易,大略能通其意,于细处却不甚了了,当即着了荆石所说的象辞一一追问。荆石亦无藏私之念,但凡问及,无有不答,但风水之理阐来虽简,用之却千变万化,演化繁多,绝不是三言两句能够说尽。两人断断续续闲说了半日,讲的皆是天下水形之象,楼简犹未尽兴,浑忘车马劳顿。
两人正在兴头,忽听前头遥遥一声尖响,类如鸣金吹号之声。他们所乘的马车应声而止,诸人猝不及防,皆是身子摇晃,险些扑成一团。楼简扶住厢壁,慌张问道:“外头是何声音”另外三人也正茫然,却是无法答他。
混乱之间,前头车帘忽被揭开,那驾车的兵士探头进来道:“诸位先生勿慌,此为军中接应之号。二殿下便在前头等候。”
诸人闻声皆往帘外探看,果见道旁雾薄岩积,似是行至一处峡谷前头。随行官兵俱已下马,各自列队集合,点号之声此起彼伏,又有事官逐一登车核名,确认人数无差,方才请诸人下车聚拢,徒步穿谷过山。
荆石随在楼简后头下车,双足甫沾地面,就往周遭环顾。见两侧石崖耸峙,夹道成线,前伸曲走,不知绵延几里。崖上岩土裸露,色多赭褐、赤黑,石间草木罕迹,唯见轻雾淡烟,缭绕高处不去。连行三四个时辰,谷道却似越陷越深,直插山腹之内。此时虽初至薄暮,但因两侧山壁阻挡夕晖,竟已如黑夜一般。当下诸人就地扎营,早早入寝以待天明。
是夜荆石卧于帐中,半睡半醒,时闻上方凄鸣回荡,酷似猿啼鹰啸。而睁目细听,却又一无所获,唯余瑟瑟秋风之声。啊次日晨时,众人启程再行。诸生平日少走如此长路,多觉困苦难熬,走走歇歇。王萏正是无聊苦闷,忽见得前头一人,咦声道:“那不是子蕴之友”快步上前,拍了张端肩头道:“这位兄台,既无同伴,不妨与我等同行,路上也好谈谈闲话,以免苦闷。”
张端回首,认出王萏,正要驻足行礼,寒暄几句,谁想王萏极是热情,早是挥袖呼声,招唤后头三人赶上。
荆石早知张端行在队中,但料她以伪音言吐,必多失累,不宜与外人多言,便不曾上前招呼。此刻为王萏所唤,只得上前见礼,再看张端,却觉她未着昔日木屐,料是小天鹭川多浅沼泥潭,故而她惯登高屐,眼下因走山路,便换了双黑面短靴。如此虽是便于攀岩过涧,却较平日稍矮半头。所幸她身量本高,放在诸男子间亦不出奇。
张端自前时与荆石相谈,此后再未说话,低头行过礼数,便不再多言其他。余人不知其中微妙,只道她赶路疲乏,无心闲话。当下五人互相提携,结伴而走,唯独王萏累则累矣,话头仍不肯停,时而撩拨汤行健斗嘴取乐,时而又跟张端信口闲谈,极是惬意快活。张端为免引人起疑,对王萏亦不避讳。凡对方谈及之事,无不畅言舒议。她虽不学钟鼓大乐,但宫商乐理相同,谈吐间挥洒自如,更叫王萏喜得手舞足蹈,几忘远徙劳苦。不出办个时辰,俨然引为知己,热情道:“庄卿既与子蕴是故交,无妨今夜也睡在我们这处。想那北府曲目繁多,一时也说不尽,正愿能与庄卿长谈。”
张端随众野营,向来是着了僻处和衣而睡,已颇多不便之处。此刻听得此言,不免大窘,连忙出言推拒,称自己夜多梦呓,且多反侧,极易扰人。谁料王萏一听,非但毫不介怀,更是喜道:“如此正好,横竖这几人嫌我夜里吵闹,庄卿兄今夜无妨与我同寝。”
其时文士结交,彼此秉烛促膝,乃至同席同寝,皆系表达亲近之意,自朝及野皆甚风行,楼、汤听见王萏发此邀请,俱是一哂作罢,并不以为怪事。唯独荆石原本顾自行路,陡听此言,脚下略略一踉,自行上前替张端解围道:“庄卿惯常独睡,与人同寝则易失寐。明日尚要赶路,还请净芝择日再邀。”
王萏怀憾而止,正待再说几句,周遭山势陡低,而白雾又起,远处隐传阵阵闷响,似有兽群奔腾。楼简悚然道:“此是何声”
张端与汤行健皆居于大川大河,曾见洪生潮起。听他发问,同时回道:“海潮”
楼简惊道:“我等尚在近海之地,便能听到如此巨响,那潮生处当是何等景象”
当下众人再少闲话,皆是加紧步伐。转眼谷道走尽,显处前路萋萋原野,再无山崖高峰阻拦,奈何大雾弥漫,仍旧看不清远方情形。诸人正是引颈眺望之际,忽听后头一声惊叫道:“雾中有兽”
话音方落,果见雾里影影绰绰,跃出无数黑影,尽数落在队中。其行止矫健灵活,绝非常人能及。诸人早闻沿海之地多诡怪,此刻亲见其事,多是骇然呼喊,四散逃避。眼看骚乱将起,忽听一个细细尖尖的声音道:“诸位大人勿惊,我等乃受大祭司之命,前来迎接。”
其人虽吐音不正,多有扭腔,所说确为官话。诸人听到此言,恐慌之情顿减,再低头细看,却见十来只黑乎乎的毛猴,高约及人膝盖,身裹布巾,头戴草环,以两足立地,仰头打量众人。其中一只毛猴儿头缠赤布,几步窜到高处岩上,对着众人拱一拱手,咧嘴笑道:“诸位大人远道而来,辛苦辛苦。前头便是驿站所在,我等奉命前来迎接,请诸位跟我们走便是。”
一番话毕,又是抓耳挠腮,四下顾盼,举止外貌,无一不似猿猴,看得下面众人呆若木鸡。王萏猛拍荆石道:“子蕴,你曾治狐祸,可知这猴妖当如何应付”
荆石陡见这能吐人言的红巾猴,一时也无话可说,先轻轻抖开王萏搭在自己身上的手,方才回道:“他非妖物。”
王萏立刻道:“你莫诳我,猴说人语,岂不为妖都怪汤佶康口无遮拦,一路上非要唤我作猴,这下是真将正主招来了。”
荆石看他到了如此地步,尚且不忘要出言涮一涮汤行健,不由也觉佩服,摇了摇头道:“妖类纵然修炼有成,若不借人躯,也不能发人语。他们不是猴妖,只是相貌如此罢了。”
待他这一番话说完,楼简忽然惊声呼道:“国人异貌,矮身若猴,莫非此地已至僬侥古国”
红巾猴当即拊掌喜笑,大声夸赞道:“这位大人好见识敝国正名僬侥,如今幸得虞侯赏识,请来诸位大人光临。现下虞侯已在驿站等候各位,还请快快跟我等前往。”
诸人闻听此言,虽是心思各异,面上皆是缄口,催请那红巾猴人领路。红巾猴人见众人惊情已定,便一个筋斗跃下石壁,跳到队列最前,再双足立定,高声道:“大伙听令,这便护送诸位大人前往驿站,开步”
旁的猴人散在队中,闻言俱都窃窃嬉笑,俄而呼朋引伴,唤众人顺径前行。众人默声上路,数十双眼睛俱都悄悄下瞥,暗中打量那僬侥国人。但见其民皆以两足迈步,披衣裹裙,昂首挺胸,走姿悉如常人,偏偏身上毛发浓密,又是尖嘴瘦腮,生生一副猿猴模样,其景既是怪诞,又颇滑稽可笑。
荆石本在队伍偏后,近处亦落得一名僬侥国人,便时时盯着对方背后打量,见他头戴藤叶花环,身穿陋布皮裳。裹体的布匹甚是粗糙,似以劣麻织成,下身围裳多有磨损,依稀是猫鼬皮毛所制,不着鞋袜,以脚掌触地而行。
他正自观察,余光无意横扫,忽见张端脸带微笑,目光游移,似瞧而非瞧,不禁微感奇怪。当即上前两步,与张端并肩而行,低声问道:“庄卿怎么了”
张端忙转开了脸道:“无事。”
荆石见她反应古怪,心中更为不解。张端被他瞧得定不住,只好小声道:“我虽闻僬侥乃是小人国,却以为其民只外貌矮如孩童,别处则与我们无有不同,未想竟是这般模样。”
荆石点头道:“我也不知他们的外貌实如此状,确实神奇。”
张端略一犹豫,仍是低声道:“我非觉他们相貌奇异,只是看他们走时嬉嬉闹闹,颇似孩童,倒也有些可爱。小天鹭河近处亦有猴群,我采药时常与相伴,是以心中亲近。”
两人未避那僬民听见,皆是细声低语,不敢大声吐字。旁边王萏见他们交头接耳,当即也凑头道:“你二人鬼鬼祟祟,何事不得见光”
张端微笑道:“我初见僬侥国人,心中吃惊,便想向子蕴请教一二。今次大举竟定于此处,不知究竟要我等如何比试。净芝兄所见如何”
王萏一拍脑袋道:“不错,我倒忘了大举之事。原来今趟东行不为下海,而为这僬侥国来。可惜佶康兄识水善泳,今日却要当起山中野人,与我同族为伴,实在可怜。”
汤行健初见僬侥人异貌,也是讶不能言,但一知其众是人非妖,便悉如平常待之,亦不对身畔的僬侥人多施半点异色。此刻听闻王萏提及自己,只冷冷瞥他一眼道:“其民淳朴,汝何能及。”
王萏笑眯眯道:“猫儿亦甚纯真,不食鱼鼠乎”
汤行健当即对道:“鼠类惧之,而人不惧。”
两人因虑有僬侥人在畔,虽自争舌斗嘴,却不好过于冒犯,皆用隐语互讽。那僬侥人果真浑然未觉,径自颠颠领头走路,手中捡一根细草茎,不时衔在口中,又回首望望王、汤二人,奇这两人何故扯天说地,答非所问。张端盼目望它,面上隐然露笑。唯独楼简心在别处,踌躇良久,方才对那红巾猴儿问道:“这位,唉,这位不知如何称呼”
红巾儿冲他一拱手,嘻嘻道:“俺名礁下洞,大人这般称呼我便是。”
楼简道:“好,礁下洞将军,我初来贵地,不知邦中情形,但问一句我等现在何处”
红巾儿道:“大人现已在哈牟岛上,欲往我国度半冥城去。”
268 半冥城归葬祭海神(上)
那头楼简与红巾儿对问,旁边诸人亦听得清楚,俱是讶然不解,盖因一路行来,俱走陆路,不知何时登岛。问以红巾儿,则道:“我哈牟岛与陆中一线相连,便是诸位大人方才走的谷岛道。除却那路能走,旁的地方便是海。”余人方知先前何以闻得海潮之声。
如此行出半个时辰,白雾渐消,忽见野尽处有一城池。那城虽在野中,看去却与陆中大都无异,箭楼高峙,素旌飘扬。到得近处,又见城头并立两人。左首者缟冠素裳,头戴白纱幕篱,长及膝腿,衣袍极宽,纱幕重叠,面前垂以青旒玉珠,容貌莫辨。右首者头戴皮弁冠,上缀五釆玉,身着麟纹玄斋服,身姿俊拔威严,容貌依稀明俊。城下诸人纵不识其面貌,一看后者冠服品阶,乃为中土士卿打扮,即知此人必为公子虞无疑。但看其同伴打扮,既不合中土官制,亦非命妇、夫人之装,非止身份难测,便连男女亦是不知。
众人行在野中,周遭地势平坦,并无遮蔽。公子虞立在墙头,既见队伍行来,挥袖遥遥致意。那素裳人却不为所动,只在城头立得少时,顾自离下城墙,再无影踪可寻。
王萏见了便道:“此人好大的架子。个头倒与我们一般,怎地奇装异服,鬼祟不似活人。”
楼简听他出言无状,连忙嘘了一声道:“净芝不可胡言。你看此君面遮青旒,又同公子虞并立,非是一般官府中人可比。我闻今次大举,中土亦遣使者,多半便是此人。白马青與,玉珠青络,此皆为天师之仪制,恐非凡尘俗子。”
荆石亦附声道:“此人应是修士。”
王萏听他两人言语,侧目道:“子蕴又非玄门出身,如何晓得此人便是修士”
荆石应道:“我出身青都左近,曾见真仙仪容。其人身居近海高处,必受强风,而面幕不摇,重衣无乱,如非修士,不能得此从容。”
王萏闻言,仰头再观,果见公子虞衣摆曳动,冠带飘摇,始信荆石所言,赞道:“毕竟是子蕴心细。方才匆匆一瞥,我却未瞧出来。”
其时道修玄士于东域地位超然,民间广为尊奉。王萏既知其是方外之人,顿消几分不满。又是亲见僬侥国人奇貌,但想近海之地多有怪奇凶险,公子虞能携修士随行,倒叫众人多得定心。
众人行到城底,才见这城墙以石砖垒成,又有沟渠活水围绕。墙壁石砖色苍纹密,类若岩质,其上苔藓枫藤遍覆,显是积年已久。城壁高近两丈,格局气势虽远逊晇都,于这僻地中却独拔其秀,令人望而生触。唯独城门设得有趣,虽甚宽敞,却比寻常矮了许多,仅比众人高出数头,直如桥洞一般。
此时城门已开,诸人穿桥而过,便见城内道上密密匝匝,已立了许多人影,俱是毛脸毛头,身不及常人腰肚,或披布戴巾,或簪花提篮,其打扮却咸似陆中。此刻见诸人进城,皆在道旁指指点点,煞为兴奋。
诸人先前虽已见过僬侥人模样,此刻亲睹其城池人众,也不由惊奇。再看街上屋宇皆以砖石为主,虽是矮门小窗,偏生墙高壁宽,却与内陆相近,看去甚是别扭。
正自观望间,听得远处金鸣锣响,现出一条长长队伍。队中所列皆为僬侥人,身穿白袍,头戴藤帽,足穿黑靴,其服更于内陆相近。为首者皱面佝身,手拄竹杖,通体须发纯白,在颌下编出细鞭,束以玉箍。观其打扮神态,显是首领人物。
果然那红巾儿一见白须者,当即朗声道:“大祭司已到,各位大人请上前。”
诸生虽已闻言,不明虚实,一时无人敢动。正犹豫间,后头有人道:“诸位勿虑,此地便是今次考场,一切俱得安排。”
众人回首后顾,正见一队人马身着玄黑官服,或执笏捧简,或持旌举仗,近前而来。为首者乃公子虞同那白裳人并排,其后则为其府中军士。当下避让两旁,任公子虞穿街而过,行到那僬侥人面前。
公子虞下马扶冠,欠身作礼。白须者亦是两步上前,双手横杖捧高,举过头顶,颤巍巍躬身回礼。他虽体若孩童,却似年事已高,一脱竹杖支持,便身形摇晃,随时欲要跌倒,幸得身侧两名白袍随从扶助,方才行完大礼。回礼既毕,又以杖撑地,对着公子虞口吐异音,其声唧唧呜呜,极为尖细,酷似猴叫猿啼,观其神情动作,却并非胡乱出音,乃是一门诸人听不懂的土语。
那青旒素裳者原与公子虞并立,待白须者出言,便向公子虞靠去。他原比公子虞矮上一头,此时微微仰首,青旒偏转,似与公子虞悄语。只是众人既不见其面,亦不闻其声,难知其言究竟。
白须者一番土语说罢,便停原地,目视公子虞,似等其人应答。公子虞待那素裳者悄语话毕,方才答道:“如此多谢大祭司。既然今日尚有余时,不妨先行海祭,明日再启大典。”
话音刚落,白须者又是欠身一礼,回返队中。公子虞也转身对众人道:“僬侥今日将行海祭大典,诸位先生请随我同观。”
众人初至异乡,不知他所说海祭是何意思,但眼下局面如此,亦唯有点头附和。当下那队僬侥人率前领路,公子虞并素裳人领了群官居中并行,诸士子同军士随后。一条长龙穿市过街,浩浩荡荡,直往城内行去。一路举目所望,往来皆是僬侥国人,亦有走轿、货车,而不见牛马牲畜,想是此地国人身材矮小,难以驾驭。偶经城内市廛热闹处,则见诸般器货,盆碗瓶罐,俱比寻常小巧,而食货多见鱼鲜瓜果。其状千奇百怪,大异于内陆物产,诸人走马观花而过,一时也难细细辨认。
正是来人眼花缭乱之际,前方街道陡然一空。非但行人绝迹,竟也不见屋宇楼舍,唯有脚下泥径纵横,周遭竹木青葱,又时有小溪细泉四涌,如在山野之中,然而沿途所经,确然未过楼墙、城门,倒似这城本来只建一半。欲看远处情形,却被竹林遮蔽,唯独前头隐隐露出一道霜白的石壁,顶线平直工整,不似山峦,也不知是何处所。
荆石随在队中,环顾周遭竹林。正自看得出神,后头张端忽而快走几步,赶到他身畔问道:“子蕴以为此处如何”
她出声极轻,唯让两人可闻。她出声极轻,便只让两人听清。荆石知她心中亦已起疑,便道:“像是阵法,但未窥貌,不敢断言。”
张端点头道:“我也是这般想。此地近海多山,能借风水之势为用,但在城中辟此一地,实在令人疑惑。”
两人皆通玄理,彼此之间自有默契,只稍稍议论几句,随即各自分开,以免招引旁人注意。荆石看罢周遭,又观前头公子虞诸人,见其随行官员多为青壮,无甚出奇。唯是那素裳人先时冷淡,此刻却频频回首,不知看得何物。其人异状屡出,引得王萏察觉,扯了荆石、楼简道:“你们瞧那道人,可是在朝我们看”
269 半冥城归葬祭海神(中)
楼简本来正望远方白壁,冷不防遭王萏一拽,苦笑道:“净芝,人为公子虞贵客,你怎不留礼数”
王萏道:“他既能瞧我们,我们自能瞧他,此是礼尚往来。这道人好生古怪,真不知咱们这些人有何看头,胜过这小人国里的半座怪城。”
楼简深知此人脾性,越是与其争辩,越是难脱泥淖,当下只是摇头苦笑,不再分说。
几人谈话间,前头白壁已然抵近,却原来却并非什么石壁,乃是一座四四方方的天坛。此坛通体色白,顶处离地约有三丈,八面皆通石阶,柱上无雕无绘,唯有道道水纹天成,风韵古朴。王萏本对那素裳人指指点点,一见那天坛模样,却讶然道:“此莫非为请仙台”
其时东域为青山都道场所在,常有修士出巡司礼,诸国无分大小,皆仿中土所为,于国都城兴造请仙台,各有其名,而用处相类。王萏既居晇都郊野,自知亃国邹氏曾建麟趾台。然则但凡请仙之所,必建一国之都,若眼前白坛乃为僬侥国请仙台,则此怪城便为国都,实叫人难以置信。而诸人一路行来,只觉城中居所大同小异,不见高楼广厦,拟似皇宫。迄今所逢似权贵者,便唯有前头白须之人,也不知“大祭司”究竟是何职位。
那白须大祭司走至坛底,俯身委地,口中反复高呼一长词,听来依稀是“拉哥共然弗婆”云云。其后随行的白袍者亦效仿其行,纷纷俯跪在地,先双手高举,口呼其词,随后以额撞地,连磕数响方休。
众人为此情景所慑,实不知该如何应对,但看公子虞等人兀自静立在旁,便也学着袖手旁观,待众僬侥人磕跪完毕,方才跟随他们拾阶登台。坛周石阶既矮且细,便利僬侥人登坛,而常人爬阶却颇吃力。王萏一面走,一面问荆石道:“子蕴可知刚才他们所呼是何意什么吉利吉利,听来倒像念经。”
荆石摇头道:“我未听过他们所呼之词,似乎不像经文。”
张端正低头登阶,闻言亦道:“我也觉得如此。看他们呼时模样,倒像是个名字。僬侥久隔于世,风俗与我等大异,许是他们信奉什么海神。”
其时各地虽奉青都为正统,亦皆有山神水灵之说,民间常与祭祀,甚或官家将其奉进国庙偏殿,编作护法之属,也属司空见惯。何况僬侥本来偏远,其民古怪如斯,若无半点奇风异俗,反倒叫罕。众人听张端推测,皆以为然,王萏点头道:“先前公子虞提及海祭。但此城既非滨海,何来祭祀之地当真怪事一桩。”
他话到这里,已然登至台阶半途,依稀能见坛后景象,口中之言便戛然而止。非但他惊得忘言,但凡登台睹景者,亦皆是瞪目哑口,浑忘刚才所说。但见坛下澹澹泱泱,是潮奔浪涌,水天接色。鸥鹭群飞,沙洲散落,仰眺不知其遥,俯瞰无见其深,轻云飚飞九霄外,百川一汇归沧海。
众人见此景象,足下不由一顿,旋即皆是步履生风,三步并作两步,欲将周遭地势看个清楚。他等人高步宽,自比僬侥人爬阶容易,转眼间已追上前头的公子虞等人,但虑主客尊卑,却不能再超过去,唯有随在后边慢慢登坛。如此挨到坛顶,居高临下而观,更是既惊且骇。
原来此坛前头数丈之地,便是一座断崖,其下浊浪翻滚,鱼鲸出没,已是深深海渊,难测其底。推想方才来路,便知此城竟是建在一处海崖绝顶之上,独造半圈城墙,想来亦因此处是凭渊而建,猿猴难攀,更不需防备外敌,乃唤作“半冥城”。然而诸人连日行路,只觉途径处山脉起伏,丝毫未觉足下地势渐高,也实为费解。
众人还待议论,忽听坛上长鸣四起,其声洪亮如钟,直欲震人心胆。循声四顾,却见几多僬侥人站定坛前,手中各自抱一铜螺,齐声鼓腮吹奏。那白须老者立于正中,手里竹杖高举,头颅高仰向天,作祈祷之状。只是此时螺声贯耳,实听不出他口中是否念得有词。
僬人手中铜螺看似粗笨,偏偏音调极高,众人初时惊讶,稍过时候,便难熬过这般尖响,见公子虞已率先取了布巾堵耳,当下再不客气,皆是抱头掩耳,以免损听。旁边僬民却是神贯注,浑无半点不适,除却吹螺者未动,余者皆是伏地大拜不止,状甚虔诚。台上诸人,各有其态,唯是那素裳人依旧在旁独立,凭风吹扬,静定若虚。
荆石觉出此幕,正自后头盯瞧细看,忽觉有人拍己,扭头一看,却是张端。此时二人耳不能闻,便见张端朝台前指点,荆石循目望去,才见水上木筏无数,呈一字连排,正自坛底往海中飘去。筏上无一活人,唯有百花堆积,其色鲜妍缤纷,似是采摘不久。眼看群筏渐远,水天之际仅余淡淡舟影,众僬侥人方才止住铜螺。白须者放下竹杖,口中忽作一歌,其声呜呜如咽,其调阴阴似雨,虽不知歌词何意,其哀亦可通感顽艳。众人身临沧海,耳闻悲歌,不觉皆受触动。
独歌少时,其左侧一僬侥人悄步上前,跪伏脚下。白须者口中歌声不绝,却将手上竹杖缓缓交与对方,任其双手捧接,膝行而退。荆石见此场面,与张端对望一眼,又同时摇首,以表不知其意。
那接杖的僬侥人跪走至坛后,手中执杖高举,而头颅低垂,伏脸贴地,意甚谦卑。那白须者既将竹杖交出,口中歌声随之慢歇,坛上一时寂静,唯有风声凄啸,斜阳渐沉。
白须者临坛而立,伸手探空,其状仿佛是要捉那残阳的余晖。如此连行十数步,已然走至坛下。诸人不自觉跟上前去,却看他已走至崖前,而足下依旧未停,似是未觉自己身处险地。
众人见此,多是失声惊呼。便有人迈步赶出,欲将白须者救回,还未迈出几步,已被前头官员拦住。此人欲待质问,却见公子虞回过头来,轻轻摇首,示意其噤声莫言。
如此片刻耽搁,那白须者已然走至崖边,双手遥遥抱阳,倾身往崖外落去。诸生见此,呆若木鸡,随行僬民却无半分惶急,反是欢呼起舞,高兴已极。
此般骇景,直叫众人心惊神战。王萏虽好戏谑,亦复无话可笑,只喃喃道:“此地当真邪乎。”
270 半冥城归葬祭海神(下)
众人虽皆东域贤才,因是受举之地不同,学识才艺各有偏重。诸人之中,除却荆石善记非人,当以楼简博史通知,阅卷最广,惊吓既过,便复沉吟道:“我闻古时祭祀神鬼,常以活人为牲品。自豳王称位定礼,便禁行此举,以为淫祀罪行,不想竟在僬侥国遗有此风。”
余人闻皆默然,但因身处异地,又看公子虞无意出头,唯有装作无事。只是前时僬人模样奇特,行止似猴,多觉滑稽有趣。而今再其雀跃之态,倒感凶暴粗蛮,分明身躯小巧,反倒益显可怖。
张端自那白须者落崖,已然转开目光,不忍直视坛前景象,再看荆石神情,却见其面色如常,便低声道:“子蕴对这海祭是何想法”
荆石道:“有些奇怪。”
张端闻言又看他一眼,轻轻道:“只是有些”
荆石原本仍瞧那素裳人背影,听得张端语气有异,方才回过神来,摇头说道:“生人祭祀,乃是当年青都进谏天子,明令所禁。若是修士在场,理当阻止方才之事。”
张端一听,立知他言下所指,也朝那素裳人望去,见其双袖挽于腹前,端然静立,似正看那一众僬侥人起舞,不露半分阻拦之意,不由也觉诧然。正是心中费解,又听荆石续道:“你看他幕篱下所穿服饰,也并非修士羽袍。倒有些像是那些僬侥人祭祀的装束。”
他话音方落,素裳人蓦然回首,直往两人所站处望来。彼时两方相隔十数人,且有幕篱遮面,瞧不见那素裳人视线所落,然而两人见其回首,俱觉此人是在看己。
张端当即垂首别目,又以肘轻撞荆石,示意其莫再多言。荆石却不避对方视线,兀自正目以对,任凭张端几番提点,也似浑然不觉。幸而此时众僬侥人欢声渐止,原先接杖的白袍人走至公子虞身前,同先前白须者一般躬身行礼,又以土语说出一番长话。
公子虞听罢其言,微微欠身道:“如此多谢。”
白袍人又行一礼,便率随众下坛,往城池方向行去。众人眼望队列走远,方才吁气舒声,皆觉如释重负,却听公子虞道:“诸位方才所见,乃本地前大祭祀之葬仪。因其寿数将尽,便自行归海入葬。此乃僬侥风俗,并非以活人为祭,诸位先生不必惊骇。”
众人听他此言,心下稍宽。然想葬乃事死藏形之仪,自古只有逝者入葬,那白须者年事虽高,却也行走如常,岂有自行跳海入葬之礼。再者方才众僬侥人喜气洋洋,若真为送葬而作,更是匪夷所思。
公子虞说完此事,便拾阶而下,往坛前断崖行去。众人因有前鉴,见他登临绝崖,不免提心吊胆。好在公子虞正值壮龄,并无轻生之念,不过立在崖畔观望海景,俄而又道:“自我圣朝始立,**并收,四海归一。僬侥虽孤悬海外,亦属豳王封授之邦,自当治善抚安。昔年青都与其国主立约,每隔百年之期,则拣选贤能入僬侥为治,以为施德归化。今次期满,正值大举之际,便请诸位在此施展所能。”
他说到此处,忽而伸出手臂,遥指海中一众山岛续道:“僬侥国除却此处主城,其余皆以部落群居,散于海上群岛。今次试题,请诸位先生各治一岛,为期一年,期间政效所成,便是今次评考所依。”
此话既出,众人终知此行目的,一时众说纷纭,良久方止。公子虞既宣考题,亦不多给余暇,当即传令军士鼓号,自崖下唤来数十小舟,驾舟者头缠藤冠,皆为僬侥之民。又牵引吊索悬篮,点名按姓,将诸生一一送上舟。荆石本道自己当与楼简、王萏同行,谁想公子虞安排去处,却是故意将人打乱。相熟者俱不同舟,到得荆石,却偏巧和张端排在一道。两人互问所归岛屿,荆石受命处名作“哈牟娑落岛”,张端受命处乃为“哈牟吠舍岛”,料是土语音译,不知其意。
当下两人落篮入舟,驾舟者一看人齐,便即摇橹出海。其时海滨乃凡民禁地,经年寡有访客,陆人能识海景者,举世亦是寥寥无几。今次众人应举赴海,终得有缘亲见,远观唯磅礴宏浩,令人心折,而至亲身入海,方感心神惶恐,难以持定。幸在僬民之舟,看似简陋,实而细处精妙。其木皮白质轻,不知是何树种。中段设一段软席,又结麻索缚住乘客,以免颠簸中失足坠海。筏尾有橹,绘作鱼尾,虽是风急浪高,竟也依旧来去自如。
荆石生平屡次渡川,首趟出海,只觉天地茫茫,四顾皆水,油生渺小之感。再回首看远处高崖,唯见顶上覆一层霜白,约略是那天坛所在,而坛上是否尚有余人,却难看得清楚了。
张端见他回首后望,轻道:“子蕴可还在想那素裳之客”
荆石回头应道:“只是有些好奇。”又转了话头道:“此处与我们言语不通,恐怕王净芝无人可谈,心头寂寞。”
张端闻言亦笑,接话道:“我等虽在孤岛,毕竟岛上有民,非是绝地。他若真难耐寂寞,不妨快些收治岛民,再结木筏以渡,便可去访佶康兄了。”
她虽话中轻描淡写,目中隐露忧色。荆石看她道:“庄卿可觉此事为难”
张端叹道:“公子虞今次行事,实在出人意料。一经公布试题,便将我们分遣入岛,竟连半点分说也无。若岛上情形皆如方才所见城池,其实也不甚为难,只怕连个通官话的都无,那当如何治岛我等与僬民这般悬殊,若不能服之,到时莫说牧治理政,恐怕连平日生计也难维持。”
荆石知她语意,摇首接道:“大举是为选吏,非为练兵。公子虞想寻人辟荒守岛,实不必用我们。听闻西域之地风俗怪诞,公子虞今次特意选僬侥国作试场,想必也存心试探,看看我们在异地何以服众。”
张端一听“西域”二字,亦复不再多言,只是沉沉远望。两人谈话间,木筏已近一座山岛,其上滩涂雪白,树木青葱,倒也似个妙处。摇橹僬民驶上滩头,将两人打量一番,方才伸手指点张端,唧唧发声。张端看他模样,便解腰上绳索,下了木筏道:“看来此处便是我的试场。”
荆石看着她道:“庄卿小心。”
张端微微一笑,对他拱一拱手,朝岛中行去。那僬侥人待她离舟,便跳下木筏,将其往海中推去。他虽身材矮小,力气半点不弱,未等荆石起身相助,木筏已入浪中。荆石见状,不由朝此人多看一眼,见他通体黑毛,手足皆有利甲,真正是十成猴相。其貌其态,与城中僬民无异,而若僬侥人皆有此蛮力,思来亦为惊人。
那僬民正自摇橹,一觉荆石望己,便是咧嘴一笑,目光甚是温善。木筏行不多时,又近一座海岛,与先前张端所登处相去不过二三里,尚能遥望彼处翠峰。待荆石离筏登岸,那僬民又冲他招手点头,约是个道别意思,旋即驾筏归去。
荆石看舟已离得远了,便也转身察看足下山岛,近处白沙软滩,远方翠林重峰,时见鸥鸟群飞,百雀争鸣,看去甚是怡和。他静观片刻,见无险情,便沿滩往近处疏林走去。
自他随队东行以来,沿途所遇奇物繁多,大异于北地物种。此时步入林中,见树皮质洁白,干直叶茂,分枝却生得极少,只在顶处一团圆圆绿盖,形状如金簪草,竟颇可爱。试手一摸,光滑如涂油脂,便知此树与方才所乘木筏乃是同种。正自查看间,忽闻顶上簌簌有响,不似鸟雀动静,当即仰头望去。奈何树顶叶盖茂密,不知那出声的是何事物。凝神窥看半天,亦无旁的声息。
他知公子虞代行大举,指责重大,如今既将诸人只身送往各岛,想来必有安排,心中亦不觉怕,照旧朝岛中高峰行去。行不多时,又闻顶上簌簌,其声虽不甚响,但他久行山林,深谙兽行鸟动,断定绝非风声所致,当下停住脚步,抬头对树顶道:“下来。”
树顶寂然无应。荆石亦不着急,四顾林间,觅得一处干净石堆,又自怀里取出个巾帕小包,放在洗头解开。里头裹来数十枚碎玉,个个豆粒大小,白脂质地,内部隐含细晶,显是同块整玉所出。但因碎块极多,已难辨其本来形貌。
荆石在这碎玉间拨弄片刻,试以拣选拼凑。期间头上屡次发响,他亦不理不睬,只顾埋头手中活计。如此试了半盏茶功夫,忽听上头有一细声问道:“这碎石头究竟有何好耍”
话音方落,便见一道矮影自天而降,正正落在荆石面前。荆石抬头看去,却见是个袒胸皮裙、身披红巾的僬侥人,其人银眼金毛,手执一根木棒,声音稚嫩。但因僬侥人皆为猴貌,一时难断长幼。
这金毛儿初见荆石,丝毫不知客气。两步跳到他膝前,伸手抓过几枚碎玉,放在鼻前嗅得一嗅,咧嘴道:“半点无味,当真是碎石,可无聊得紧。”
荆石伸手道:“拿来。”
金毛儿貌虽不驯,倒也老实,即将原物奉还。荆石得回碎玉,放入巾帕,包裹妥当,收归怀内。红巾儿见他旁若无人,不由驻了棍子望他道:“大高个儿,你可有话想问俺”
荆石看一看他道:“你的官话说得不错。”
金毛儿听了甚是得意,昂首道:“那是自然。俺乃此地护岛将军,岂是寻常可比”
荆石哦了一声,站起身道:“将军贵姓”
红巾儿见他复又前行,也亦步亦趋随在后头,口中应道:“俺没姓,你唤俺骨儿碗便是。”
荆石闻言,回首望了望他道:“骨儿碗”
骨儿碗横棍在肩,晃悠悠走了两步方道:“不错。俺生在骨儿碗,自然便叫骨儿碗。大高个儿,你叫什么”
荆石也不隐瞒,直言道:“荆石。”
骨儿碗听罢嘻嘻直乐,几步蹦到他前头,歪首瞧着他道:“你莫非生在石上”
荆石不理他挤眉弄眼,顾自绕行。骨儿碗仍不罢休,又快步追上他道:“你往哪里去”荆石却是置若罔闻,只顾朝着岛中峰地而行。
骨儿碗见他不理,更是急得上蹿下跳,忽而一横手中木棍,拦住荆石去路道:“且慢,你不可再往前去。”
荆石略一抬腿,跨过木棍道:“为何不可”
骨儿碗道:“那地头多涧,你这般的大高个儿笨手笨脚,去了定要跌跤。若摔个粉身碎骨,废舟老儿少不得怪在俺头上。”
荆石道:“路是我自己走的,何故怪你”
骨儿碗一撇嘴道:“俺是大将军,你既在此处,自然归俺管辖,怎不会怪俺头上走吧,俺知你是那城里派来的新官儿,这便跟我回去见见大伙。”
271 砗磲园试手访三吏(上)
荆石先前虽已见得许多僬民,毕竟多是远观,未曾深交。眼下遇得金毛儿骨儿碗,只觉其非但外貌如猴,性子也颇不安宁,一路走来上蹿下跳,或问荆石内陆风光,或自哼声唱曲,片刻不歇。荆石听他声音尖细,若陆中孩童之音,便问他年龄几何,骨儿碗却只言他事,始终不答。
如此向着西面走了一阵,周遭林地渐显人烟痕迹。地有伏草野径,木见斫痕枯桩,显是常有居民往来。荆石发觉此状,问骨儿碗道:“这岛上有多少人”
骨儿碗走在前头,一面以棍打草,一面回道:“千儿八百,数不清。”
荆石听他答得敷衍,不由微微皱眉,又道:“岛上主事的是谁”
骨儿碗回头瞧他一瞧,忽而嘻嘻笑了几声,索性倒步而走,看着荆石道:“大官儿这话说得好笑,岛上主事的不就是你么”
他虽倒走说话,却能避开重重树障,直如后脑生眼一般,显是对此地熟悉已极。荆石见此情形,仍是淡然道:“我来之前是谁”
骨儿碗抓耳挠鼻,又连做几个鬼脸,不肯正面作答。荆石既问不出话,便顾自埋头走路。那骨儿碗见他是个闷葫芦,反倒十分无趣,几步跳到他旁边道:“大官儿,你可知这岛上有多少头野猪”
荆石嗯了一声道:“多少”
骨儿碗乐道:“你猜。”
荆石摇了摇头道:“我猜不出。”
骨儿碗又道:“这岛上有几处淡泉”
荆石依旧摇头。骨儿碗歪了头道:“你这也不知,那也不知,怎管得了事”
他言语率直,倒不似存心嘲弄,但因僬民天生面目尖瘦,言谈举止,皆似戏台上的花角儿。荆石看了他片刻道:“我会法术。”
骨儿碗立时张大嘴巴,将他上看下看,狐疑道:“你也是祭司不成”
荆石对他一笑道:“你猜。”说完拔步便走。骨儿碗岂肯干休,当即赶上前去,连连追问,急得挥棍乱扫,把周遭花花草草打伏了一大片。正纠闹间,林里走出个僬侥人,冲两人高声道:“骨儿碗,你又捣什么鬼”
荆声循声望去,见来者身披布巾,头蒙草环,较骨儿碗稍矮半头,而面上神情端肃,颇有长辈之风。骨儿碗瞧得来人,脑袋也缩上一缩,站到荆石身后道:“捣什么鬼俺去接新官儿回来,规规矩矩,不曾捣鬼。”
来人自鼻中哼了一声,迈步走到荆石面前,躬身行礼道:“大人新来,想必路生,前头半里便是官栈所在,老人亦住那头。大人可自往歇息,莫信这混儿言语。”
骨儿碗原本躲在荆石身后,闻言便探头出来,正待辩解,被那僬侥人狠狠瞪了一眼,竟不敢再多说。荆石看出他畏惧之态,当下也不点破,只问道:“这位是”
那僬侥人道:“我名水花,管岛上药事。大人若欲寻我,往官栈东行三百步,找一树上悬屋便是。”
荆石端详片刻,拱手道:“明白了,多谢。”
那僬侥人又行一礼,转身往林中去了。荆石目送其影,见其走路时步伐稳当,不像旁的僬侥人那般蹦蹦跳跳,若非体态殊异,言行真如陆上常人一般。
他正观望,那头骨儿碗已然不耐,用棍轻点他小腿道:“大官儿,时候不早了,快走吧。”
荆石低头对他道:“你怕水花”
骨儿碗呆得一呆,期期艾艾道:“俺自然不怕。”
荆石见他反应,实是欲盖弥彰,便只是笑。骨儿碗知他意思,怒道:“有甚好笑”说着便横过棍子,作势欲要打人。
他先前上窜下跳,已显一番灵活伸手,荆石心知此国民众个头虽小,绝非力弱体孱。当即退了几步,不再与之争论。骨儿碗亦不敢真的伤他,收了棍子哼气道:“俺不过看那老太婆年纪大了,行将入土,不屑与她计较罢了。”
荆石本已不提方才之事,听他此言,却不由回头道:“水花是女子”
骨儿碗白眼一翻道:“你这是恁话,没长眼睛么那老太婆自然是女的。”
荆石默然不应,又仔细瞧他模样,唯觉其面皮发红,尖嘴瘦腮。除却浑身金毛罕有,实与方才水花无异,盖因其民遍体覆毛,且话声天然尖细,近似孩童。再想先前所经的半座怪城,果然也是徒有衣饰区别,而不分男女面貌。
骨儿碗性子甚急,也不待他多想,拿棍头戳了他道:“你待魔怔到几时快走。快走。”
荆石受他催促再三,方才拔步启程。如此行出半里,果如那水花所言,寻得一片村落。内中木棚草屋,缘外花径小畦,人烟寥寥,无甚声息。两人前后走出林地,正遇两名僬侥人坐在田间,皆是麻布裹体,口嚼绿枝,一见骨儿碗走来,齐齐跳起呼叫。
骨儿碗见他两人,便昂首挺胸,拿棍头对荆石戳一戳道:“大桃花,小桃花,这是新来的官人。”
那两名僬侥人闻言便笑,四只眼睛滴溜溜朝荆石上下看过,方才齐声道:“见过新官儿”发吐音倒比骨头儿碗更别扭几分。
荆石也道:“你们好。”
两人听罢又吱吱发笑,互相耳语,往田头奔去。荆石不知这两人意思,唯将目光往骨儿碗处投。骨儿碗仰头道:“你瞧俺作甚”
荆石道:“这两位女郎何故发笑”
骨儿碗呆得一呆,挠腹大乐道:“女郎他俩分明男子,新官儿可是瞎了不成”
荆石也不与他置气,只道:“刚才听你称他们名作桃花,是以误会。”
骨儿碗咧嘴乐道:“他们兄弟俩生在桃花下,自然都叫桃花,与男女有何干系新官儿你若是女的,便不是生在石头上了么”
荆石应道:“我不是生在石上。”说罢拔足又行。那村中虽有众多屋舍,却皆门户低矮,常人须得躬腰进去,唯独最前头一栋孤屋木墙草瓦,门扉高及人顶,与周遭颇是格格不入。
他见格局如此,自然往那孤屋走去,骨儿碗跟在他身后道:“那处便是官栈,新官儿以后可在此居住。里头家具都,便是旧些。”
说话间,荆石已至屋前,见那门扉虚掩,伸手在顶缘处轻抹,摸得一层厚灰。再推门入室,反比外面看着好些。屋内仅得一户,东首置榻桌,西首有锅灶,倒也五脏俱。地铺皮毯,壁挂藤网,上头少沾尘灰,尚有六七成新色。
骨碗儿跟进屋内道:“前几日因知新官儿要来,水花老太婆便着人将这官栈收拾了。新官儿觉得如何”
荆石本非好奢之辈,更惯闲游野居,虽未想官栈竟简陋至此,倒也不觉为难,点头道:“有劳她费心。”便将行囊放到榻底,又推开门窗透气。
骨儿碗见他怡然自得,却不肯走开,提身一蹿,蹲在桌头,歪首打量荆石来去。如是半盏茶功夫,见荆石仍不理他,方才开口道:“新官儿,你今日初来,怎不去见见水花老太婆”
荆石正将榻头破被展开抖过,又去查验西首灶头情形,闻他此话,随口问道:“此地先前是何人做主”
骨儿碗道:“你说先前,是问多前”
荆石听他言下有意,便顺话道:“昨日是谁”
骨儿碗道:“昨日新官儿未来,旧官儿已走,无人管事。水花老太婆管药,废舟老儿管带新人,乌码管死人,旁的自己照顾便是。”
这番话来,更添荆石心头疑问。但他已知此地怪异,也不急于一时,依旧循序问道:“此前管事的是旧官他平日做些什么”
骨儿碗先是点一点头,又摇一摇头,跳下桌头道:“旧官来时俺刚出生,没啥记性,不晓得他平日做甚。只知水花老太婆是他教的,习得一身怪里怪气,叫俺见了发毛。”
荆石道:“你今年多大”
他先前路中问及此事,骨儿碗屡屡避答,此刻再问,果然仍听骨儿碗道:“你问这做什么,横竖俺已是顶天立地的成年汉子,记不得具体了。”
荆石看他一眼,慢慢道:“我来时听说内陆每隔百年,才派人来这里。上一次人走时你出生不久,如今已当近百岁。”
骨儿碗先前问荆石岛上情形,样样皆是不知,故而心中未曾设防,谁想偏偏事前公子虞提及过百年之期,却将他年庚露了底。他既被荆石戳穿,面皮更是发红,横着棍子架在肩头道:“俺生得慢些又怎地”
荆石道:“此地之人,寿数大多几何”
骨儿碗昂头道:“寿命哪儿来的准数有长有短。”
荆石道:“只说大概。”
骨儿碗仍似听不懂他意思,鼓起脸颊道:“水花老太婆活到一百五,尚未过半。那乌码今年才七十,已快死了。再短的二三十年,也曾有过,哪有甚大概”
荆石听他夹缠不清,便也不再多问,转口道:“你刚才说了三个人。除了水花,另两人住在何处”
骨儿碗挠挠脑袋,将他拉到榻前床边,棍头指着外面道:“你可见最边上白草铺顶的屋子那便是废舟居住。乌码住在山里,平日不出来,你也不必去见他。”
荆石便道:“好,我先去见废舟老先生。”
当下起身出屋,甫一推门,却见屋外聚得十来个僬侥人,皆围在数丈外探头探脑。待得荆石现身,更瞪大眼睛瞧起稀奇,交头接耳,吱吱不绝。骨儿碗见状,几步跳到荆石前头,竖棍敲了敲地,大声道:“都瞧甚瞧这人是新官儿,你们认清楚便是。大小桃花,你俩莫躲,左右是你俩将旁人喊来”
他举棍一指,果真正向先前两个僬民。两兄弟互相一望,便对骨儿碗歪眼吐舌,扮起鬼脸,眼看骨儿碗举棍要打,转身往外跑开。余人见了也笑个不停,闹哄哄四散而逃,各自钻进屋内。骨儿碗气得呸了一声,收起棍子道:“一群毛腿儿货,出事便跑得快。新官儿走吧,这就去见那废舟老头。”
这岛上孤村本来不大,粗略估来有五六十户,皆是矮顶小户。那废舟居于东北木屋,屋顶遍铺草毯,其色苍霜,不知是何种属。屋前不设门扉,唯挂一张厚实的草帘,遮了屋内情形。
荆石走至屋前,见无门可敲,便立足帘外,还待出声,骨儿碗已率先挑帘而入,进去便呼道:“废舟老儿新官儿已至,还不出来见客”
话声方毕,就听屋内有人低低应道:“大人请进。”
荆石应邀掀帘而入,一进屋内,只觉眼前昏暗,唯有深处一点豆火,火旁立一白袍僬民,弓腰偻背,似已极老。因他此时背对门口,不能见其形貌,只听他又道:“大人远道而来,还请就坐。老朽便是此地生事吏废舟。”
此人体态虽和旁的僬侥人无异,话声却有苍老之气。一面同荆石说话,一面驻杖而行,将周遭白烛一一点燃,不多时星星点点,已是数十团兰火燃起。但见屋内地铺皮毯,壁挂草帘,上绘山林走兽,日月海川,色极鲜妍明丽,再被烛火一映,栩栩然好似身临其境。
荆石既得废舟授意,自在屋中小凳上落座,环顾壁上绘画。骨儿碗却往桌头一跳,便躺上头挠脸扯毛。待得屋内白烛尽燃,废舟方才驻杖近前,同荆石见礼。
荆石借火细看其容,见其皱纹满面,通体白毛。颌下一绺长须,长已垂地,又束以黑络玉珠,倒似先前跳海而亡的大祭司。罕见者乃其是一双蓝目,湛然清透,不见半分老迈昏昧。
这头废舟也将荆石看过,伸杖敲敲桌面,把骨儿碗赶将下去,方才徐徐在矮桌对面的小凳上坐定,对荆石道:“大人初来,想必尚觉生疏。愚朽久居此地,若有疑问,可为解答一二。”
他说话时虽低沉迟缓,但语音礼态,无一不似陆内人士,与骨儿碗等僬民大异。荆石亦不便玩笑,端肃面孔道:“多谢废舟老先生。方才听老先生自称生事吏,不知具体所司是何事务”
废舟一闻此言,唇边皱纹隆起,似是个笑的意思,轻轻顿了顿手中木杖道:“愚朽所理,乃我僬侥国特有之事,无怪大人不知。大人可知我国中民众以何起名”
荆石回道:“先前听骨儿碗提起,是以生地为名。”
废舟颔首道:“不错,大人可觉此事蹊跷”
荆石先前早已存疑,只因同行的骨儿碗性子颠怪,不甚可靠,方才不曾问出口来。此刻听闻废舟提起此事,心中益发明白,略略斟酌片刻,说道:“先前入城时,见贵邦民众形体相似,未有长幼携行、母婴共处者,是否与此事有关”
废舟面上笑容稍显,又一颔首道:“大人观察入微。敝国之中,确无母子共处、夫妻育儿,因我僬侥族人与陆中不同,虽有阴阳之性,却无延嗣之能。新代幼儿,并非母胎所出,而是生于海沫。”
荆石微微一怔,跟道:“海沫”
废舟道:“是。大人乃陆中人士,自然不知海沫。正逢后日满月,愚朽为生事吏,当去沿海寻沫,届时大人随我同行,亲眼一睹,便知究竟。”
荆石听他此话,便也不再追问,转而提起岛中情形。废舟身为主事,果非骨儿碗可比,但凡荆石问及,无不应答清楚。相谈不出半个时辰,已令荆石晓得大概情势。
原来僬侥国本为数十散岛所合,岛民皆具猴貌,而灵智一如常人。国中唯有一城建于陆上,唤作“半冥城”。城内居者乃为国中贵族,以应陆上往来,而岛上居者约占国之**。各岛遗世独居,隔绝外人,纵能隔海相望,啸歌相闻,却多老死不相往来。
荆石眼下所居处,僬侥人语称“哈牟娑落”,意作“小砗磲园”,岛上民居约五百人,除却废舟所居村落,沿周尚有三处聚点,另有五六十人野居山林,罕与村中往来。岛民虽亦耕田植果,但多以渔猎为食,倒也罕遇匮乏。只是海中鱼类偶染外海魔气,性情凶猛,每隔数年,难免出一祸患,须得聚众出海剿之。岛山深处亦伏猛兽,轻易不出,每逢雨夜,则吼啸如霆,声震岛外,闻者无不胆寒。
如是种种,说来虽甚离奇,但荆石既已亲见僬侥国奇态,其后再多怪事,也不足使动容,只向废舟问过那山中猛兽。但听那兽绝少出山,又是夜间活动,还不曾伤人性命。废舟虽有百年阅历,对这山兽竟也唯闻其声,不见其貌。问及何人尝亲眼见过,亦只一人曾有此遇,便是岛上的死事吏乌码。其人经年独居山中,轻易不同生人往来,因其所司职事,余人亦对他避退三舍,不敢触犯。
他两人一番长谈,各自专注,浑忘外物。唯独骨儿碗无事可做,又不耐听他两个的闲话,便在屋中四处闲逛,专逮残焰将尽的白烛,蹲在火前等其熄尽,换上新烛,再将残腊抠了,一一扔进门前那盏铁皮小灯里。如此反复,待荆石与废舟谈歇,屋中倒有大半白烛给他换过,待见得荆石起身欲走,更是喜出望外,两三步跑到门帘边相候。
废舟起身相送,见他如此表现,开口嘱道:“骨儿碗,今后一年,你随大人差遣,不可再自行其是。”
骨儿碗一晃棍子道:“俺省得,不要你老东西唠唠叨叨。新官儿,你接下来去哪儿”
荆石并不理他,先与废舟行礼作别,掀开门帘走出屋外,抬头一望天色,见日已高升,约近午时。
骨儿碗跟着他出了门,又捅他脚跟道:“新官儿,大中午了,你是先吃饭,还是先去见那水花老太婆”
荆石默思片刻,低头对他道:“乌码住在哪里”
272 砗磲园试手访三吏(中)
僬侥虽独称一国,实则上无朝堂,下午县府,群岛散居,各成村落。群岛之上又分生事吏、死事吏、药事吏,皆由半冥城中的大祭司指定,此外竟无旁的编职事官。
哈牟娑洛岛三吏之中,荆石已见过生事吏废舟、药事吏水花,唯独死事吏乌码尚未谋面。依废舟所言,岛上僬侥人一觉将死,便自入山中寻死事吏,但凡身后之事,咸由其一人操办。然而具体如何处置,废舟却不肯言明,只让荆石后日随他夜间出行观看,似是其中颇有衷情。
此刻骨儿碗一听荆石欲见乌码,脸上神情老大不愿。先说乌码所住的岛山地势如何险恶,攀来忒也费力,见荆石不为所动,又改口称那死事吏乌码性情乖僻,说起话来疯疯癫癫,见了也是徒劳。如此推三阻四不过,方才垂头丧气道:“新官儿,你非要见乌码也成。俺领你去他地头,到时你与他讲,莫让我进他屋。”
荆石听他此话说得认真,不似方才搪塞之词,问道:“你怕他”
骨儿碗道:“俺连野猪都不怵,岂会怕这怪厮但他说话怪里怪气,叫人听了毛也抖。”
其实荆石自入僬侥国以来,所见僬侥人除了废舟与水花,说话无不怪里怪气,尤以骨儿碗一口歪歪扭扭的官话为最,更不知还能如何怪里怪气,当下问道:“你是说他的声音奇怪”
骨儿碗道:“他那阴调调还则罢了,是他说的话怪。俺跟你讲不清,你自己去了便知。”荆石听了便不多问,只让他领路前往。
哈牟娑落岛上多生山地,皆在腹中,约占三成,峰峦亦不如何峻拔,然而壑幽涧密,深难测估。依骨儿碗所言,昔年潮水大涨,曾于岛外海中见一兽尸,料是山中野畜不慎跌落沟谷,而深处暗通海渊,方才遗尸于外海。
僬侥人天赋异禀,身手矫健,攀高跃远,不输猿猱,不以山中险路为难。荆石不具此能,只得捡根木杖,沿路缓行。好在骨儿碗熟知地形,倒也不虞迷路失足。
两人一前一后,行至半峰,骨儿碗拿棍指着林后道:“那楼便是乌码住处,俺可不想再去了。”荆石循他指处望去,但见林后有一小楼,楼底吊脚,八面悬幡。楼壁通体漆黑,不加繁饰,仅在八角檐下悬以白幡,望之森然幽寂。
荆石望了片刻,又至楼前,然而敲叩数下,里头无人应声,试以推门,便是应手而开。里头无灯无烛,昏昏如夜。荆石立在原地,出声问道:“乌码可在此间”
屋内寂静片刻,方才隐约传来一声回应。其声呜咽含糊,倒像是梦中呓语。荆石又道:“我是新来岛上的理事官,今来拜访,欲求指教。”
屋中怪声仍自不应,只一味咕咕呼呼。荆石事先得骨儿碗提点,知这乌码说话奇怪,倒也未受惊骇。谁知其声咕噜不绝,又在屋中四处走动,愈听愈不似活人所发。
荆石觉出蹊跷,又虑屋内黑暗,不敢贸进,当下便往后稍退,欲寻骨儿碗问个清楚。蓦然回首,却见身后楼下不知何时立了一个僬侥人,正阴恻恻盯来。此人身裹一袭破布,尘灰褴褛,黑毛又多秃斑,露出底下白惨惨死皮,直似坟中起尸一般。左手握一麻袋,大可装人,里头似已容满,半截拖曳在地,右手握一柄锈柴刀。柴刀刃上污痕斑驳,色泽沉暗,不知沾了何物。
此人现身于楼下,与荆石不出一丈,竟无半分动静。荆石陡然他扮相,也不由退了一步,险些栽进屋中。正待提起木杖防身,已听此人道:“大人何事”其声虽甚生硬,似久不曾启口,但咬字吐音,反比骨儿碗说得正些。
荆石初时不防,被他稍稍一吓,但听其言语如常,便问道:“你是死事吏乌码”
这僬侥人道:“是。大人何事”说话时虽目视荆石,却是头颅低垂,眼珠斜斜上挑,透了额前乱毛瞪看,其态实为悚然。荆石一扫他手上柴刀,口中答道:“我初来此岛,想先见过此处主事。”
对方听得此话,终于仰起头来,与荆石正面相望。却见他脸上处处肿白,不似活人面孔,倒像淤了一层极厚的死皮,隐见底下腐肌黑血,更甚者是其颏下生得团老大肉瘤,瘤上五官俱,分明是另一张面孔。
此瘤面相貌亦怪,既非僬侥人的猴面,也不像内陆常人,颧骨无相,鼻平如削,仅见细细两个黑孔,嘴唇黧黄,细目紧合,不知这面孔下是否尚有神智。
荆石阅卷广博,曾读医术,便知世间有一类怪婴,于母胎发育未成,便成了两人共体。此症本来极罕,未想能得亲遇,不禁心头诧然。
他虽心底惊讶,但虑宾客礼数,不便久视他人之疾。匆匆看清那瘤面模样,旋即上移目光,与乌码正脸对视。乌码对他笑一笑道:“大人请进屋内。”
他这一笑也极难认,因只有那浮皮在动,不见底下肌骨动作,如同戴了层皮套,使人不愿多看。然而荆石素有寻怪探奇之心,并不为其丑貌所骇,定睛察其五官庭府,觉这乌码原本面容也不如何怪诞,只是面皮肿白得厉害,才显得口鼻扭曲。当下应得一声,大步踏进屋内。
乌码亦随其后,将墙上的挂帘拉起,露出八面无棂的圆窗。八面通光,顿时将楼内格局照得清清楚楚。但见楼中饰物类于废舟,然而不设白烛,墙头挂席也极老旧,其上绘画斑驳,已半湮无。屋内正中摆放一口黑缸,高及荆石腰腹,足可并容两人。此外空空荡荡,莫说桌椅盆罐,便连一张床榻也无。
正打量间,只见乌码走到缸旁,蹲下身来,将地头一块皮毯掀起,露出底下暗格。皮毯初揭,便闻里头呼呼咕咕,钻出头黑乎乎的小畜。再看此物长相,蜷尾隆鼻,扇耳獠牙,依稀是头幼年的野猪。此刻出得暗格,便咕噜噜叫唤不绝,在屋内四处拱嗅,尤对那黑缸极为热切,屡屡以头挤撞,似欲将其推翻。
荆石先前在门外听得异声,还道是乌码所发,未想屋中养得一只幼豚,不知是作陪伴,还是蓄得肉粮。正看得出神,那小黑猪却猛抬头,对他嗅得一嗅,忽而舍了黑缸,直往他脚下奔来。荆石见它个虽不大,獠牙却已突出,不由心生防备,手中木杖稍稍握紧,好在这小黑猪并不咬人,只绕着他双足来回嗅探,又拱又撞,不知是何意思。
乌码本来默默无言,见那小黑猪在荆石足边徘徊,目光却微微发亮,盘腿坐在地上道:“大人可有旧疾”
荆石一怔道:“没有。”
乌码又道:“大人可曾与人结仇”
荆石摇头道:“也没有。你问这些何用”
乌码看着他道:“大人死期将近。”
荆石虽听骨儿碗说及乌码之怪,未想对方非但不懂寒暄,更发如此不祥之语。他自己通晓玄理,亦知命数难测,并非凡夫俗子可以窥及。若在陆上偶逢方士算命,听此批语,必为诈取浮财。但想僬侥国不设官币,不重金银,乌码亦和他无仇无怨,实不知是何用意。
他心中未明究竟,只得稍稍拔足,将裤脚从那小黑猪口中扯出,方才问道:“乌码先生此话怎说”
乌码道:“乌喀自小喝死水为生,能辨将死之人。大人今日为它亲近,三年内必有死灾。”
荆石听他话头,知这“乌喀”便是脚畔黑猪。低头再看乌喀,四腿短小,肚皮溜圆,走路尚且摇晃,实是一派蠢呆,何能断死生之事。当下摇一摇头道:“死生非我能定,惧之无用。我今来是为知岛上事务。听闻乌码先生管岛上死事,不知具体是何操持”
乌码恍如未闻,兀自直直盯着他道:“大人知死为何物”
荆石皱眉道:“魂归天,魄入地,有还无,实返虚。”
他所说词句实为洞流歌结语,乃青都三歌中专讲经脉脏腑的一篇。因修士虽寿长岁久,多数仍难逃一死,而歌诀虽主授于蒙童,对此亦不讳言。乌码身为僬侥国人,平生多半不曾听过青都三歌,但因此句甚为直白,他既通官话,也不难懂荆石之意,只挤着嘴唇笑了一笑道:“魂归天,魄入地,那大人何在”
荆石道:“我自然乌有不存。”
乌码又道:“那大人生前是魂是魄”
荆石被他问到此处,也不免微觉奇怪,始知骨儿碗先前的意思,回道:“魂魄皆具,方有我存。如一行舆,失轮不为舆,失厢亦不为舆。”
自他被那小黑猪亲近以来,乌码便始终盯他不放,如此对答一阵,竟不曾眨一眨眼。此刻听闻荆石说话,才将灰瞳转开,目视虚空处道:“轮是死物,厢是死物,组而为舆,看似能动,实则仍为死物。纵然魂魄俱,大人又焉知自己为死为活”
荆石道:“依你所推,世上并无活物,也无生死,皆为零组整,整化零。”
乌码又挤着脸上的浮皮露笑,点点头道:“我是如此以为。”
荆石看看他道:“那你现在所言所想,也不算发于你。”
乌码道:“不错。所思所想,皆是零件所构,虽自以为活,其实亦同车船,不过精巧器具罢了。”
荆石听他如此回答,亦复无言可对,隔了片刻方道:“你与我说这些,是何用意”
乌码道:“大人三年内将死,故而现在与你说之。死生本无分别,望你不必伤感。”
荆石怎想到他兜兜绕绕,最后仍回原题,实为哭笑不得,摇了摇头说道:“多谢,其实我并不觉伤感。”
乌码道:“如此甚好,大人很有悟性。”说罢站起身来,踮脚将黑缸顶上的木盖搬开,续道:“先前大人问我所司何务,答案便在缸中,大人请看。”
话头说转便转,态度极是自然,倒叫荆石有些猝不及防。幸而荆石对这“三年将死”之事并不如何放在心上,看对方不提,也就不予理会,只顾自上前察看缸内。他先前既知乌码为“死事吏”,又见此缸极大,足以容纳数名僬侥人,便已暗暗有了想法,谁知上前一看,里头却无骨无骸,仅见一汪清水,水沿浮了少许白沫,此外澈净见底,一眼便可望尽。
荆石看罢缸中情形,又转头瞧向乌码,候其为己答疑。乌码放下缸盖道:“凡我国中之人阳寿耗尽,死前数年内必然有知,便来我处记下具体时日。其后亡故,遗尸于十日内尽化于水,敛之归海,便生海沫。”
荆石闻言问道:“既然死后化水,何不自行投海”
乌码道:“若非圣贤,不得躯入海,须将遗水存置三年,取其沉淀归海,其余则一律弃之。此是古来规矩,不得违逆。”
荆石听他此言,又想起先前海祭之事。先前众人不知此地风俗,皆觉以活人祭神,甚为蛮野,却未想此举倒是一项殊荣,并非人人可做。
他心中默思此事,旁边乌码仍旧仰头看他道:“大人还有何事想问”
荆石摇了摇头,便见乌码抱起自己足边的小黑猪,顾自走到墙边,盘腿一坐,闭目歇息。那黑猪虽老实窝在乌码怀中,兀自将鼻孔朝着荆石嗅探,意甚恋恋。只憾荆石既已听过乌码之言,对这小畜的亲近实无半点喜意。既见乌码暗示逐客,便一拱手,悄然往屋外退去。待至门旁,无意间回头一瞥,惊见乌码颏下所生的瘤面不知何时竟已睁眼,目色如漆,幽幽相望。
他觉此异状,当即停了步子,再定睛细看,那瘤面却依旧双目紧闭,和先前并无半分不同。反倒是乌码听闻动静,睁开眼道:“大人何事”
荆石看他神色如常,摇头道:“无事。”反手将门带上,下楼穿林而去。
他与骨儿碗一路登山而来,已费不少时辰,此刻出得吊楼,便见斜日挂峰,行将近暮,料想若是夜间行路,必然极为难走,不由足下加紧几分。还未行出数十步,骨儿碗已从树头跃至他面前,一手驻了棍子,昂头问道:“你怎去了这许久”
荆石道:“只说几句,也未花太久。”
骨儿碗斜眼一翻道:“你与他再多说几句,也是白费力气。俺早与你说他调儿古怪,现下如何”
荆石嗯了一声道:“确实与众不同,发人深省。”说罢也不停步,依旧往来路上走。他本善于强记,先前被骨儿碗领着一路走来,早已将沿途路况记住,不须骨儿碗指点。
骨儿碗跟在他后头道:“新官儿,发人深省是甚意思”
荆石道:“你最想知何事”
骨儿碗挠头想了一阵道:“俺想知道眼下哪片林子长果最多。”
荆石点头道:“若有人教你什么样的林子易长果子,就是发你深省。”
骨儿碗将信将疑道:“新官儿,你莫诓俺。乌码那腿脚俺岂不晓得放在岛上也是倒挂,冬时找不着吃的,还得靠水花老太婆接济,他怎知道哪儿的果多”
荆石听了一笑道:“其实我不爱吃果子。”便不再纠缠此节,转而问道:“你先前只说乌码言语奇怪,为何不提他的相貌”
骨儿碗歪头道:“你说他长的那东西”说着握拳放在自己颏下,充作那人面瘤,又吐舌挤眼,约略是扮乌码脸上浮皮。他如此演得一演,见荆石不肯发笑,似乎甚觉无趣,放下手道:“水花老太婆同俺讲了,乌码那小脸儿本是一胎的兄弟,生时位置差了,便与乌码长成一体,生来不出几年便死透了。俺瞧他死了兄弟,又因两个连在一处,不得归葬,也怪可怜的,便不笑他了。反正说怪也不顶怪,没他那调调烦人。”说罢又忍不住扮起鬼脸,却不特意给荆石瞧,纯系自娱自乐了。
荆石看他四下乱跳,忽然问道:“他身上的已是死胎”
骨儿碗回道:“死好些年了。水花老太婆说他俩连着心,乌码若不死,也葬不了他兄弟,就这般拖着。”
荆石点了点头,也不提临去前那一瞥,只是闷头赶路。两人步履匆匆,总算在天黑前下了高地,返归村落当中。此时家家户户俱已闭门,四野静谧,两人走进官栈,骨儿碗不知从何处摸出一支长烛,点起放在榻前小台上。荆石拿眼一望,暗觉此烛粗细形制颇为熟悉,像是从那废舟家内顺来的。
骨儿碗点罢蜡烛,对荆石拱手道:“时候不早,新官儿今日且歇吧。待明天俺再来村里,领你去四下转转。”
荆石在榻边坐下,问道:“你家不在村中”
骨儿碗把着棍子道:“俺喜欢住林里,夜里透风,这些木盒子怪闷气的。”说着便蹦蹦跳跳地去了。
荆石见他去得爽快,也不及再叙其他,又是一日跋涉,便在榻上合衣躺倒,准备入睡。正是半梦半醒间,忽听床头窗外一声碎响,似是踏枝之声,当即睁眼推窗,再探头看外面情形,唯见一地霜白月色而已。
273 砗磲园试手访三吏(下)
次日晨间,荆石尚在眠中,便听外头砰砰连响,极是吵闹。他昨夜本并未梳洗,便是合衣而卧,此时醒来,只将发巾一扶,便起身开门。
门外立有三人。打头的自是骨儿碗,身后尚且跟了两个僬侥人,观其服饰样貌,依稀便是大小桃花。这两人躲在骨儿碗身后,脸上依旧一副嘻嘻乐态,互相咬耳不断,不知究竟有何私话能说个没休。此刻一见荆石目光望来,当即齐声发喊,转身往远处逃去。
荆石眼睁睁瞧着这俩兄弟跑远,也不知该作何反应,便转目看向骨儿碗。骨儿碗鼻中哼了一声道:“两个小东西恁没见识,有甚好怕”又甩个棍花道:“新官儿今日可还方便那废舟老儿着俺领你到四处走走,好叫大伙儿都认识认识。”
昨日荆石与废舟相谈,已知此岛另有两处村落聚点,此外水源、田地、牧场诸般要地,亦皆散布岛沿。此刻一得骨儿碗相邀,当即点头道:“我今日无事,这便走吧。”
骨儿碗闻言便乐,忽而瞧着荆石道:“新官儿,俺听说陆上之人最是麻烦,空张一副大架子,却笨手笨脚得很,又不耐吃苦。如今看来,你虽是个怪人,办事倒也挺爽利,算不得麻烦。”
荆石未想自己初来乍到,竟已成了这骨儿碗眼中的“怪人”,也不知该喜该忧,又点点头道:“你以前见过别的内陆之人”
骨儿碗道:“以往有两三次大祭,废舟老头着俺进那城里办事,偶尔也见着几个大架子。不过那些人话儿也少,性儿也高,爱理不理的,只肯跟祭祀们说话。俺想若陆人皆是如此,那也忒是没趣,所幸新官儿你倒还好。”
荆石听他所言,心知僬侥国地处沿海,岂会有平民百姓来往。骨儿碗所说“大架子”,要么是诸国官员奉令前来通好,要么便只能是青都修士亲至,自不会平白亲人。
两人说话间,足下也片刻未停,转眼间出了村落界处的窄篱,往东面疏林行去。走不多时,便见中央一株巨木,皮黑如铁,遍覆青苔,岁久年深。高处枝头吊悬铁索,串了十来个铁环垂至地面,而顶端深藏叶盖之内,难见里头情形。
骨儿碗走至树前,纵身一跃,轻飘飘窜上铁索,双足蹬着索上铁环,一面荡秋千似地来回摆晃,一面口中喊道:“老太婆,新官儿来了”
荆石听他喊话,顿时想起昨日所遇的药事吏水花。果然骨儿碗喊不多时,便见上头枝摇叶晃,探出一张细瘦猴面。
荆石本来记性过人,近日见得僬侥之民,少说亦有数百,竟也渐渐辨出其五官细处。此刻他看那树顶猴面,立觉其面颊稍瘦骨儿碗,眼垂鼻细,正是昨日里偶一逢面的药事吏水花,当即拱手道:“水花先生,叨扰了。”
树顶那僬侥人闻声探头,将上半截身子探出树冠,观其衣饰草环,果然便是水花。她也不理那吊在索上的骨儿碗,顾自对荆石道:“大人客气。今日前来可有吩咐”
荆石摇首道:“今日巡岛识路,顺道前来与先生打个招呼。”
骨儿碗亦插嘴道:“老太婆,俺和新官儿等下要去东泉。你若有药,趁早给了俺,正好一并送去。”
水花先对荆石微微点头,欠身作行礼之状,旋即对索上骨儿碗冷冷道:“泼儿,你再扯断一根枝,这屋子便要你一板一柱从头搭起。”
骨儿碗原本正于索上晃得起兴,闻言当即松开双手,一个筋斗翻回地上道:“恁是啰嗦,俺不玩了便是。”
水花看他一眼,似欲叹气,最终却只摇一摇头,又将身子缩回叶盖之后。少时叶簇微动,从中坠出一个小布包来。骨儿碗伸棍一挑,便将布包勾在棍头,晃了一晃道:“只这些”
树上水花的声音冷冷道:“苹野得三,桥溪绿得二。旁的一律不给,你也不准偷吃。”
骨儿碗闻言立时昂首挺胸,大声道:“俺没吃过”
水花哼了一声,又钻出头对荆石道:“近来事忙,无暇款待大人,来日必再拜见。大人初来本地,未识水土,岛上野果不可乱食,恐有毒害。若有需要,吩咐骨儿碗去办便是。”
荆石点头道:“我省得。”
水花看了看他,再未言语,转头钻回叶中。荆石见她如此,正欲举步离去,却听簌簌连响,从树顶坠下两枚拳头大小的红球。骨儿碗反应极快,一见那红球,当即高高跃起,双手各接一枚,拿到荆石面前。
荆石取过一枚放到手中,才看清这红球乃是某类瓜果。其色赤艳光润,酷似红柿,但尖蒂体圆,嗅之无味,不知是何果实。正察看间,树上水花又探头道:“此是朱茄,色泽虽艳,实则无毒,大人可放心食用。料想这泼儿平日野惯,定不记得奉食供水,大人无需客气,只管跟他明言。”
骨儿碗一听此言,立刻在地上跳个不停,欲要出口争辩,又似不敢与水花顶嘴,只得拿棍在地头乱捅乱戳。荆石对此只作不见,收了朱茄道:“多谢水花先生关心。”
水花道:“大人多礼。”便将身子缩回叶中,再不闻半点响动。荆石在树下凝目少时,低头拍了拍骨儿碗道:“走吧,去你刚才所说的东泉。”
骨儿碗自水花消失,便对那树屋所在指指点点,作唾口大骂之状。然则他空有十足架势,喉咙里却不发半点气声,活似是哑巴唱戏。他正演得高兴,忽而被荆石拍在头顶,顿时一个激灵,挥了棍子道:“走,走。莫在这晦气地方多留。”说罢将手中朱茄往嘴里一塞,便昂首阔步,继续朝东面行去。
荆石随在他身后慢行,顺手将那朱茄拿出来瞧了一瞧,又剥下外头薄皮,见里头果肉亦是鲜红水润,质类桃李。
他刚将皮剥得三瓣,前头骨儿碗早已将嘴里果儿嚼得干干净净,回头一见他手上慢活儿,不禁咋舌翻眼,扭过身子道:“新官儿,这果儿皮又不碍你下口,你撕它做甚”
荆石手上不停,口中应道:“习惯了。”话音方落,已将手中朱茄剥得干净,浅浅尝了一口,觉其果质软细,甜里微酸,倒也算得美食。他自昨日登岛以来,心中所思尽是僬侥国奇状,以至于滴水不沾、滴米未进,自己竟浑然不觉,直至此刻甜浆入喉,方才觉出几分饥意来。
骨儿碗见他吃得慢条斯理,更是抓耳挠腮道:“新官儿,听说你们陆人极馋,一日要用三餐。可俺昨日领你见人,也未听你吱声,倒将此事忘了。你下次若觉肚荒,便直说出来,省得俺记来记去。”
荆石将手中果子吃罢,方才回道:“无妨,我一人独居,并不依时用饭。你平日如何”
骨儿碗道:“俺也独居,饿了便吃。那些村里的小毛头却不学好,非要按时候吃,忒也没劲。”说罢忽而跳起,将荆石手中的果皮抢过,张在手里瞧了一瞧,见这皮剥得极是工整,自顶及蒂分作六瓣,均匀平滑,直如尺量刀割,不禁又咋舌道:“新官儿,这是什么法术”
荆石道:“不是法术,小时候习惯如此。”
骨儿碗将那瓣皮拿在手里玩了一阵,扬手欲要扔开,似乎又觉此物稀罕,颇舍不得,左思右想,竟索性将其顶在脑壳上,当做一顶六花小帽,又对荆石道:“新官儿吃个东西都这般讲究,莫不是皇帝家出来的”
荆石看着他百般作怪,只淡淡一笑道:“我想只有皇帝家的仆人才学这个。”
骨儿碗道:“那当仆人也好玩。”照旧蹦蹦跳跳,浑然不以为意。荆石在他身后静观其行,只觉他虽有百岁,其思其行仍如顽童一般,不但他一人如此,迄今所见僬侥人中,除了那城中白袍众、废舟、水花等一应事官,其余民众亦多举止跳脱,与其说是小人国,弗如说是顽童国。如此无军无王之地,却能历千年而不亡,思来实是咄咄怪事。
两人一路闲谈,不知觉间已然走出三四里地。行至一片洼地,但见水色澄澄,芦荻苍苍。洼地正中有一浅石堆,其上水波鼓起,汩汩外流,似是地下暗泉涌出,便是所谓东泉。
昨日荆石与生事吏废舟相谈,特意问及水源,得知岛上淡水主出三处,其中尤以东泉洁净,便有百余人邻水而居,成一村落。
僬侥人虽是善耐饥渴,到底也非金刚之躯,对此饮泉极是珍视,仅留之为饮,不容洗用污染。纵以骨儿碗的顽性,见了此泉,竟也老实了几分,跑去摘了两片大叶汲水,同荆石各饮一捧,复又上路。
泉过百步,便是东泉村。格局风貌,与荆石所居的中村倒也无甚不同,无非屋宇瞧去稍多。村中僬民一见他两人来访,俱都呼朋引伴,乌泱泱簇起围观,一时空房清巷,挤得村头水泄不通。
荆石被这些僬民所堵,进退皆难,正要出言相请让路,却听他们叽叽吱吱,说的尽是当地土语,怕也不通陆上官话。幸而骨儿碗与此村僬民相熟,一下跳上前来,口中叽叽高叫,时而指指自己,时而点点荆石,又举起木棍舞了几圈,其状颇为神气。底下众人似是听得入迷,目光瞬也不瞬,直勾勾盯着他舞棍蹈足。
待得他一番土话说毕,僬民已是几回惊叹,目露崇光,皆向着骨儿碗去。荆石固不知其所言,然而察言观色,已觉其中蹊跷。轻轻在骨儿碗头上一拍道:“你刚才与他们说了什么”
骨儿碗别开目光道:“有甚好说不过是告诉他们新官儿来了,以后若有事端,便来寻你。”
荆石笑一笑道:“那他们为何总是看你”
骨儿碗瞥见他神情,更是目光游移,其度煞是可疑。荆石见状,心知其中定有花头,奈何骨儿碗咬定不肯松口,他亦无计可施,当下不急于追究,只道:“你们的土话我听不懂,既然你会说官话,正好教我僬侥之语。”说罢大步朝着村里走去。
村口众僬侥人已知他乃赴命新官,不敢拦他行事,见其走来,纷纷让道于旁,又跟在后头亦步亦趋。骨儿碗在旁蹦跳道:“新官儿,俺学你们陆上人说话,可是花了几年时间,又被水花老太婆打了好些板子。你要学俺这儿的话,少说也需五六来月,到时话学会了,你也要回陆上去了。又是何必横竖俺受了吩咐,你在任一天,便须随行一天,有何话要讲,我与你转达便是。废舟老头心软,这东泉地头尽留给傻子住,他们没见识得很,讲出来的话呆里呆气,你听了也是白听。”
荆石边走边道:“是吗原来你的官话是水花教的。为何我听你们说话却有些不同”
骨儿碗挠头道:“俺倒觉得没甚不同。”
荆石看他一眼,又是淡淡笑过,并不与其深究,转口道:“我学土语有些心得,你只管教我就是了。最迟一个月,总能听懂你们的话,也不必麻烦你时时跟着。”
骨儿碗听罢却不甚信,将脑袋拨得飞快,连连摇了十来下,方才停下道:“新官儿,你莫觉自己脑袋好使,便乱吹大话。当年旧官儿也想跟废舟老头学话,奈何你们陆人耳朵不灵,分明是两个调儿,他却死活听不出差,最后也未学成。我瞧你耳朵跟他一般大小,多半也学不成。”
荆石道:“试试就知道了。”
两人你言我语间,已将村落周边走遍。村人起先尚且瞧个稀奇,待跟着走了几步,见他们只是四处闲走,也渐渐失了兴趣,不多时已散了七八成。骨儿碗看得此状,便道:“新官儿且在此等候,俺先替水花老太婆送药,去去便回。”拿木棒在地上画得一个圈儿,正把荆石围住,这才跳上房顶去了
荆石先前与废舟相谈,亦曾问及药事吏一职。因僬侥国本无真正府治,除却半冥城中的祭祀,剩下便是三吏,其中生死皆为大礼,尚可理会,唯独“药事吏”闻之类似医职,却能并列三吏之位,觉来颇是古怪。他以此询问废舟,所答亦甚不祥,只答说僬侥人生来患一隐疾,多数终生不发,然而一经发作,却足以致死。此病乃僬侥先祖所传,无可根治,唯以药物稍延其害,故而特设“药事吏”一职,专司照应此事。
这番答话虽疑处甚多,但荆石初来乍到,自知此地反常,不能以惯例旧识推之,只得姑且不问。此时思及此事,又见今日风和景明,远处细浪起落,碧涛尽处隐隐露出一道黑线,应是张端所居之地。但想这僬侥国空有国名,实则已近蛮族野地,其民又多猴性,绝非文章教化可驯,楼简、王萏诸人突入异境,真不知眼下光景如何。而张端贵为世家名媛,此番入岛为试,恐怕比旁的男子更艰难几分,思来也不免令人心忧。
他正是心绪起伏,忽听头上哒哒轻响,却是骨儿碗踏檐而归,一个翻身落在眼前,开口便道:“新官儿可是思乡了”
荆石道:“不是。”便举步前行。骨儿碗跟在一旁,兀自问个不休,荆石给他缠得无法,随口道:“你可曾在村中看见野猫出没”
他本无心之问,谁知骨儿碗一听此话,顿时脸露嫌色,连连甩头道:“怎会容那种东西进去新官儿,废舟老头说你们陆人有的家中豢猫,俺可与你事先说好,你们陆人耳朵不灵,不怕祸害。俺可受不了那东西鬼叫,听了脑袋便疼得很。你若住得无聊,养鸡养猪都可随你,就是不能养那鬼东西,否则俺定将它逮了下锅。”
荆石未想骨儿碗身强体壮,飞檐走壁不在话下,竟还忍不得一声猫叫,只得笑笑道:“我不打算养畜。”
骨儿碗犹不放心,还与他叨念不休,道那猫长得如何丑陋可怖。若不知其指而光听其述,倒不像在说野猫,更似是讲那洪水猛禽,听得荆石亦感诧异。不过他知民间有崇猫畏猫之俗,常言猫犬畜类知觉敏锐,其目可通阴阳。此虽系民间讹传,但空穴来风,其必有因,而僬侥人体质奇特,能察常人所不觉,倒也在情理当中。
两人边走边说,一路出了东泉地界,又往山头行去。哈牟娑落岛虽算不得地域广袤,却也非一日能够走遍,但因岛上腹中至北面多为山地,故而三处聚落皆坐于岛南平地之上,牧场、水源亦在南段山峰,中间往来不需踏遍岛,一日光阴赶得紧些,倒也堪堪足用。
僬侥国虽是孤悬幽海,名上仍为天子属邦,亦尊豳国法令。半冥城中设有专人传授鸟字玄音,推广陆中教化。但凡祭祀之属,自幼传授诸学,皆能说陆中言语,先前那大祭司遣人翻译,亦是礼数所限,并非当真听不懂公子虞说话。但群岛之地情形又有不同,岛上僬民终生皆囿寸地,不知岛外乾坤,真如懵懂赤子一般,更无求学向理之心。纵有三吏兼职教化,奈何岛民无意学仿,也是无可奈何。而其土语发乎天然,几乎生来便会,学来不费力,久而久之,自然以用土语的为多。
荆石先与废舟相谈,又亲访村落,为时虽短,却已粗知情形。思量自己在此地任职期年,若欲有所施为,这土语实是不可不学。一出东泉村,便与骨儿碗复提此事。骨儿碗虽不信他能学,但能为人师,十分兴奋,当即指手画脚,叽叽怪叫,恨不能将自己腹里的本事尽数展现一番。
他是一时兴起,纯凭心想而为,一时欲教荆石念会岛上地名人名,转念又觉如此学来无趣,便想教他如何喝架骂人,如此折腾半天,也未说出点门道来。荆石听他这阵高高低低地乱叫,亦知此人绝非良师,当即截了对方话头,照着自己心中所想一一发问,方才稍为理清。
原来这僬侥国土语和陆中官话不同,音韵变化极少,语意区分判于声调高低,亦无逐个文字相对。玄乐正音不过四声主调,已是极为难学,而僬侥国语单音少则六调,多则十五调,常人除非是耳力极聪,且又精通乐道曲艺一类,实难辨得区别。
荆石原本欲学土话,尚无完把握,眼下一知难处所在,反倒成竹在胸,不再以此为难,只让骨儿碗将十五个声调来回念诵,又取常词逐一闻讯。如此过了一两时辰,便知这十五声调看似繁杂,实则高调表喜,低调表悲,平调则吉,曲调则险,类别分明,并非胡乱套用,依此规律推算,亦不难记诵。
他心底默默记诵,又将所知词句分门别类,寻觅其中诀窍。如此脑海翻覆,脸上却丝毫不显。骨儿碗不知他心中所思,见他一声不发,闷头走路,便甚觉无聊,拿棍子捅他小腿道:“新官儿,俺学你们陆人说话时,死活记不得那些怪词儿,水花老太婆便逼我天天讲陆话,讲得多了,自然也记住了。俺看你就这么愣听,要到何日才能用上你且说上几句,让俺听听调子可对。”说罢一阵吱吱唧唧,又拿棍子捅荆石小腿,要他跟着学叫。
荆石略略抽足后退,避开那木棍敲打,方才一笑道:“不必了。既然你这段时日与我同行,也不需我开口,只求能听懂便可。你刚才的话我听明白了,要我复述,恐我发不出那样的音。”
骨儿碗却不信其言,斜目瞟他道:“新官儿已听懂我刚才所说”
荆石点头道:“大概能懂。你说我走路时模样呆傻,像刚生的野猪。”
骨儿碗闻声再不言语,只晃晃脑袋,便若无其事地抄起木棍,往前头打草开路,左扫荆棘,右荡野灌,忙忙碌碌,不可开交。荆石跟在后头,亦不发声说话,就这般看着他笑。
274 共舟人海上寻银沫(上)
此后接连两日,荆石皆同骨儿碗相伴游岛,将岛上聚落、主水源、牧场、田园数巡视一番。骨儿碗自教荆石土语,知他能懂己言,便是老实许多。荆石同他道上闲谈,倒也听得许多要事,譬如僬侥国虽半在海中,仍有农牧之业,并非其不善渔钓,实系此处已近外海,每逢月圆,魔气高涨,水族极易生变。尤其僬侥人虽身手矫健,足以搏猪斗虎,偏偏多毛惧水,一旦逢上鱼类,反而缚手缚脚。如此国中便有一词叫做“凶鱼”,但凡食荤大鱼,又曾伤人者,无论种属如何,皆以此为称。
骨儿碗说得此事,特与荆石嘱道:“新官儿,那些个凶鱼可与些普通的鲨鲸不同,俺见得能跳的,能飞的,游到岛里的,怪是吓人。俺手脚灵活,自是不怕,瞧新官儿没毛没甲,细皮嫩肉,给啃一口可大大不妙。”
两人说说聊聊,到得岛上一口山湖,乃是水量最多的淡水源。湖前石壁隆声如雷,水气扑面,乃是一道悬峰直挂的飞瀑。
那瀑峰高近十丈,陡斜如倾,崖上水流奔腾直下,碎作万千银花,尽数落入崖底石湖当中。这湖一来源于活水,二来周遭多石少泥,十分澈净。上映天光云影,下透鱼虾湖石,望之便觉沁脾宁心,实是一处清凉幽境。
荆石虽事先听过骨儿碗言语,早知此湖为瀑水所成,未想能有这般壮景。当下走到湖边,仰头细观,心中顿生疑问。原来哈牟娑落岛虽有腹山,毕竟非是险峰,秋时未见积雪,而飞瀑足有三丈来宽,水量甚是充沛,不似高处凝水所成。他先前走经岛屿各处,脚下土壤亦甚干燥,料想近日未有大雨,却不知眼前这飞瀑源水何来。
他心中既疑,便招骨儿碗询问。此时骨儿碗已然跳至湖内高石,拎棍打那湖里的游鱼,搅得浪飞水溅,遍体淋漓。忽闻荆石呼唤,便伸棍在石上一撑,凭空翻过数丈距离,堪堪落在湖边石岩上。这一翻又险又快,犹如鹰扑鹘掠,耍得却颇好看,便是荆石也不由微微动容。骨儿碗见他神态,心中甚是得意,舞了两个棍花方道:“新官儿何事叫俺”
荆石道:“这瀑布源头是哪里”
骨儿碗甩甩头上水珠道:“俺也不知。那峰顶头是个倒崖,没爪没翅,人也攀不上去。横竖这水干净,何必管它哪来”
荆石闻言仰头再看,确见那峰底端细细,上头横张,似个蕈菇形状,果然是猿猴难攀。僬侥人既不能登,他也唯有断绝亲试的念头,想了想又问道:“这瀑布可有枯水的时候”
骨儿碗道:“不曾枯过。冬少夏多,再少也有两人来宽。”说罢张开手臂往旁边撑了一撑,以示这两人指的是陆人体态。荆石听他如此作答,便料那峰顶并非积雨融雪,乃有一股稳定的水源。然而但凡地下潜泉喷发,必因地势挤压而成,多见于山中低地。若在山麓、山谷,尚且不足为奇,但那高峰少说十丈,既细且直,寻常地泉绝难出头。
他虽有心探个究竟,亦知人力难为,短期内并无良计可对,唯有姑且记下,日后再图。于是走至湖边,掬水洗面,再慢慢打量周遭,察看有无可用之处。
骨儿碗等得无聊,趴在岸边打水捞鱼,奈何湖内游鱼体型既小,又极敏捷,直如一柄柄白玉小剑穿梭飞舞,任凭他扑打半天,竟也未捕得一条上来。如此玩得无聊,又忍不住拿棍捅了荆石小腿道:“新官儿,眼下天色不早,若再耽搁时辰,可要在山里过夜了。俺在树上睡一夜倒是不难,你可惯得了野地”
他连问数趟,荆石却顾自望着湖水出神,迟迟未曾回答,好半天方才应了一声道:“走吧,去看看别的山湖。”说罢转身走了几步,忽又回首望望那湖,方才快步离开。骨儿碗几步跑到他前头,边走边道:“新官儿,这湖有甚好看,你却像瞧见果子似的”
荆石摇摇头道:“只是觉得白鱼长得有趣。”
骨儿碗道:“那叫月儿鲭,干净些的湖里都有,大也不过指头粗,吃来刺儿却多。没趣,没趣。”
荆石只是一笑,自不与他争论。骨儿碗又道:“新官儿以后若要洗衣洗身,皆来此处。”
荆石心不在焉,随口应道:“我知道了。”顿了一顿,忽而回过神来,又出言问道:“你们平日里洗身都是在山湖里”
骨儿碗道:“不错。那湖大得很,又是瀑流活水,没得凶鱼。新官儿不必担心。”
荆石哦了一声道:“你们爬山洗身,不觉得麻烦么”
骨儿碗闻言便乐,笑嘻嘻道:“俺本来住在野中,天天入山找食也不嫌烦,几月泡一次水,哪里又有麻烦。新官儿,你往后退什么”
荆石板着面孔道:“无事。天已不早,走快些。”
两人如此说说走走,一路倒也平安无事,抵至中村门口,打眼便见两个僬侥人坐在树顶,朝着他们招手喜呼,观其衣饰模样,正是大小桃花兄弟。骨儿碗遥遥望见,啐声道:“糟糕,糟糕,定是废舟老头让他俩来的”
话音刚落,果见大小桃花跳下树梢,朝着两人奔来。此时骨儿碗在前领路,那两兄弟却对他瞧也不瞧,径自跑过他身边,左右将荆石围住,指手画脚,叽叽勤唤。
他们两人同时张口,便胜过十只鸡鸭同鸣,荆石对僬侥语学得又浅,实听不懂他们所言何事,但见他们频频努嘴晃头,又往村头白草屋的方向指点,便对骨儿碗道:“可是废舟先生要见我”
骨儿碗道:“正是,新官儿且去吧。”
荆石便往废舟处去,行至白草屋前,回首不见骨儿碗身影。他正寻那金毛儿下落,却听屋内废舟出声相邀,当下也无暇再管骨儿碗行踪,先道一声叨扰,便掀帘入室。屋内此时又已烛火通明,废舟盘腿直坐于里墙之下,木杖横置于膝,端得极是平稳。他见荆石进屋,脸上微微一笑道:“大人已将我岛游过”
荆石道:“是。耳闻不如目睹,今趟实多助益。”
废舟应道:“如此甚好。今夜乃月圆之日,愚朽职司生事吏,当夜巡海岸,寻取幼沫新儿。前日大人问起敝国生育之事,愚朽便邀大人同行旁观。但想大人巡岛辛苦,不知今夜可还能走动”
荆石未等他说完,已先点头抢道:“无碍,今夜我与废舟先生同去。”
废舟道:“如此甚好。”与荆石约定出行时辰,又问询几句衣事冷暖,便请荆石自回歇息。荆石既知夜间将游,也不再多加耽搁,自回官栈内养足精神。
前日他初来时,官栈内尚无旁物,而昨日一夜未归,里头却多了几个缸罐缶盆,内盛清水果粮,料想是废舟遣人所赠。当下也不客气,拿了水食简餐一顿。正要靠榻小憩,忽听榻前窗牖咔哒轻响,睁目再看,骨儿碗蹲在窗台上瞧他道:“新官儿,废舟老头可说了甚”
275 共舟人海上寻银沫(中)
荆石道:“他只让我今晚与他同去岛岸,不曾提起别的”
骨儿碗一听此言,顿时如释重负,跳到他榻尾道:“不问便好,不问便好。新官儿今夜要去岛岸,可须得多穿两件,夜里海上可冷。”
荆石看他虽口中称好,神情却颇显沮丧,信手将榻前果子递与他道:“你今夜不去”
骨骨儿碗捧了果子道:“自然不去。海上没兽没沟,无甚险地,俺去了也是无用。新官儿莫看废舟老头一嘴白毛,腿脚可是灵便。若那老头得了趁手的杖,俺拿棒子也未必打得过他。你与他同去,安得很。”说罢埋头啃果,似已十分饥饿,转眼便吃得干干净净,又坐在荆石榻旁梳毛舔掌。荆石靠在榻头,见他自得其乐,却也不开口逐客,便这么静静瞧着。
待得骨儿碗将那一头金毛反反复复扒过数遭,终于是按捺不住,屡屡偷觑荆石神色,俄而道:“新官儿,你明日可打算再出去巡岛”
荆石神态如常,说道:“今夜既与废舟先生巡岸,明日多半不能出行,剩下的地方日后再看便是。”
骨儿碗闻言,脸上隐露失望之意。荆石早先已在揣度其思,见他如此模样,便又开口道:“这几日我先暂留此地,不会再去山间。你虽奉两位先生之命照应于我,也可离开几日,不必时时跟着。”
骨儿碗立时欢呼一声,忽而跳到榻头,对着荆石胸前轻轻一拍,随即倒翻跟斗跃出窗去,口中呼道:“新官儿好歇,俺每日晨时来瞧你一瞧,若要去山中,万万先跟俺讲了”话到最后,那声已去得远了。
荆石坐在榻上,低头看一看自己刚换的新衣,襟上湿痕宛然,乃是骨儿碗沾了果汁口水的掌印,不禁哑然无言。伸手将几根杂毛捡开,便倒头沉沉睡下。直到暮时门外砰砰不断,方才自梦中惊起,起身开户一看,却非骨儿碗,乃是大小桃花兄弟立在屋外。
这两兄弟一见他现身,便叽叽发乐,不知究竟有何可趣,又是比手画脚,拉他往外走去。荆石此时已能辨得僬侥语中“废舟”一词,料这两兄弟是废舟遣来相邀,便跟着往村外疾行,果见废舟立在道前。当下荆石上前见礼,废舟道:“大人既至,这便启程吧。”说罢扶杖往道前走去。
荆石看他走路模样,顿时想起白日里骨儿碗所言,但观废舟倚杖徐行,步态缓迟,和内陆老人无异,却浑不似那金毛儿所说。
他盯得出神,脚下不由慢了几分,忽觉身后有人轻轻推搡,扭头望去,便见大小桃花兄弟正蹑步跟在自己身后。他两人步伐虽轻,四只爪儿却在互相打来打去,因贴得荆石极近,免不得让荆石也挨上几下。
这两兄弟一被他目光所触,双双负手背后,对他咧嘴嘻笑。前头废舟似也察觉动静,停步转身道:“大人可有旁事”
荆石道:“无事。”说罢稍稍侧身,露出身后两人,又道:“这两位似想同行,可是废舟先生嘱意”
废舟看一看大小桃花,脸上也无讶色,颔首微笑道:“愚朽年迈,孤身办事恐有不逮,携此二小相助,倒是滋扰大人了。”
荆石哦了一声道:“不妨事。”转头见那两兄弟还在你拍我,我推你,悄悄地厮打耍闹,索性伸手按住这两儿后颈,将其推到自己身前。待两兄弟齐齐转头望他,又照着昨日骨儿碗所教的僬侥语,短短说了句“往前走”。也亏得此话在僬侥语中声调不高,他虽无金嗓妙喉,尚还能吱上一吱。
大小桃花一听他说出此话,四只眼睛登时睁得溜圆,对着他指点跳笑。但听废舟在前头轻轻咳嗽,又敲了两下木杖,方才止住那兴奋劲头儿,携手颠步而行。
四人前后作了三排,往东面走去。起先大小桃花尚在中间规矩走路,待行得无聊,又奔到废舟前头摘花捡草,攀树摸鸟。废舟任他两个玩闹,反倒放慢几步,落到荆石身旁,同他漫谈解闷。
两人前次相谈,说的皆是岛上概况,今次夜里闲谈,荆石无意问起,才知废舟并非哈牟娑洛岛上出生,乃在半冥城中长大。
僬侥人无父无母,若生于群岛,则由生事吏抚育,若出于半冥城,则由祭司处置。废舟既出于城,自幼甚有灵慧,便从祭司学执诸般事务,及至成年,适逢哈牟娑洛岛前生事吏亡故,便前来顶替其职,迄今亦有百余年。诸岛三吏当中,多数如他一般来历,亦有少量本为岛民,被其前生事吏选中,送往半冥城中受训任职。
僬民另有一项异处,称作是思乡之症,却与陆人情怀大不相同,是但凡出生于岛者,若久离不归,则终日恹恹不振,茶饭不思,终致病亡。而若生于半冥城,固无思岛之症,其寿数却多比岛民为短,仅与陆人相类,七十而健者罕有,二十而亡者不稀,是以城中居民亦不乏自愿迁岛者。
两人一路走来,将那半冥城中诸般情形说了个大概。另又讲了岛上每年当向城中缴贡,定例是粮食、果蔬、牲畜几何。诸般事务若在陆内,少不得要费许多人力物力,但因僬民人寡性朴,须纳的贡赋又非大数,便每年从公田、牧场内筹集,倒也并不如何难做。该般事务先前由生事吏废舟操办,而今荆石既来此任岛官,自然要包揽一应职责。好在哈牟娑洛岛纳贡之期定于每年六月,今年早已办过,一时间倒也不急于筹备来年之事。
荆石此来任职,于僬侥国乃是贯行典例,引陆人为官,以表对中土天子之敬,而于荆石自己却是应大举正试,以此政绩而定优劣。他从登岛至于此时,虽对僬侥风土稍有了解,却仍不知自己该有何为,听闻废舟说起岁赋之事,便料想也是自己这期年岛官的考绩之一,便对其中详情额外追问两句,废舟亦是知无不答,对岛上物产之性说得极是详细。待得圆月上梢,星河贯顶,已能听闻远处风呼涛响。再行一段小径,则林尽滩涂,视处旷袤浩渺,乃是茫茫大海。
是夜方经大雨,凝云尽溃,又是海升明月,星罗天穹,波浪间碎光万点,灿灿如银,虽无烛火照明,足以视路识途。四人走至海边,便见大小桃花兄弟自林边树下拖出一艘小舟,推至海边,废舟、荆石先行登船,两兄弟推舟入海,再跳上舟尾摇撸划水。此时潮水大涨,将原先的大半滩涂淹没,他两兄弟又划得熟练,不多时已离岛数十丈。
四人自离村至出海,始终是向东而行,此刻漂流浪里,迎面便见一轮银盘将升,漫眼月辉清寒。海穹相映,幽氛怆迷,飘飘然似凌云飞霄。
那满月悬于海涛之上,看去倒比平常大了几分,引得荆石久久相望。正自看得出身,忽听身旁废舟道:“大人可是起了思乡之心”
荆石收了目光,摇头道:“没有,只是以前不曾见过这样的海景。”又看向对方道:“废舟先生何觉我在思乡”
废舟微笑道:“愚朽虽为野国陋民,也略知陆上文典。游子远行,身无故土之物,唯此一轮明月如旧,何能不有所思呢”
荆石道:“如旧的非止太阴,昼时太阳,夜时辰星,皆是天下共见,何以唯独睹月而思”
废舟略略一想,侧目望月道:“想是夜深人静,更易多思。而月有圆缺,不能常如一态,更起伤情之故。”
荆石默然不评。两人各自观望海天,忽听身后大小桃花兄弟唧唧直叫,循其指处望去,却见北面浪间银光点点,似月华,似碎雪,然而浪止不聚,触水不融,显是另有实物。
废舟见此情形,当即道:“此即海沫,大人可留神细看。”
说话间,木舟已朝那银光闪烁处驶去。荆石身倚舟栏,凝目相望,待得近至三四丈时,方才看清那银光原是十来枚白丸,大小约如蚌珠,莹透通亮,酷似云晶海母。其分明无鳍无眼,而能出没涛浪,不散不沉,却不知究竟是生物死物。
他顾自观看,旁边大小桃花却已翻开舟下暗舱,自里头取出网篓之物,那网兜细细软软,眼孔小如豆粒,竟似以毛发织成,而内骨藏以柳条等韧枝,伸缩收展甚是灵活。当下两兄弟一人驾舟,一人执网,待行到进处,便将那网轻轻撒在银光汇聚处。那十数小丸看去光滑无比,甫一沾网,却似涂了层浆糊,牢牢固在网底,被小桃花一个不漏地连网提将回来。
276 共舟人海上寻银沫(下)
那银丸未落网前,废舟本坐于荆石对首。待得小桃花将海沫捕回,他便走至舟头,轻轻接过网兜。大桃花抛了橹杆,自暗舱里取出个铜盆,盛取海水,置于废舟身前。小桃花亦蹲在盆前,两兄弟皆是目盼废舟,神态中甚有期待之意。
废舟微微躬身,在盆前揭开网兜,将上头所粘银丸一一取下。他下手极轻,每从网里取下一枚,则捧在掌中细看片刻,或沉吟颔首,或摇头嗟叹,再送至铜盆当中。银丸落入盆内,仍是浮于水面,群聚团簇,似有同类相吸之性。
废舟如是将十来枚银丸一一看过,方才对大小桃花点一点头。两兄弟互视相笑,又跑回舟尾摇橹掉头。因此时舟中置盆,他两兄弟驾舟更是小心几分,生怕颠簸过剧,将盆中银丸泼将出来。好在那铜盆本来面小底深,又有网兜覆于盆口,纵然稍有风浪,也不惧有失。
他三人这番忙碌,皆是神贯注,旁若无人。唯独荆石在对舷旁观,将头尾看了个,正是疑问满怀,便听废舟道:“大人适才看愚朽收捡海沫,不知有何欲言”
荆石略略沉吟道:“尝闻废舟先生说僬民生无父母,发于海中。又见此海沫形状略似鱼卵,莫非便是胚育之胎”
废舟白眉微扬道:“大人能识此事,而面无惊色,实有恒常之心。敝国中人生于海中,虽不善泳,却如水族卵生,便是此物所化。此物亦类蚌鳖,有逐月精之性,每逢满月则孕化成型,浮水而出,取后置于暖水中稳养三日,便可孵胎化人。”
荆石嗯了一声道:“想来并非所有海沫皆可孵化。”
废舟喟然道:“十中一二可化,余者大人稍后亲看便知。”
荆石既得他此言,亦不复问,只坐在舟中静观海色。木舟初时向东而行,待走出一段,便转头北上,远远地绕着哈牟娑落岛周游。
此时霄上星繁如雨,月明如镜,映得海面亦是幻光千变,如泼玉珠碎银,浮于潮浪之间,甚是清美动人。而俯观海下,却是冥冥邈邈,深窅暗邃,偶见波涌光流,才知水中有物幽潜。期间亦有水母、鳌虾穿游,犹若游云穿月一般。荆石默坐观景,偶见舟畔游经一鳌,背甲大似车毂,少说亦有甲子年岁,不由脸上微微露笑。他虽神态细微,却未瞒过废舟眼目,便听其问道:“大人何故发笑”
荆石摇头道:“只是小事。”奈何废舟却不轻罢,架不得这老人再三追问,只得坦言道:“先前未至宝地,只于书中偶见贵邦之事,因所志内容奇异,便疑为杜撰,而今身处实地,才知是百闻不如一见。适才看见一鳖,想起书中曾志西域海外亦有一国,名作龙伯,其民体态高大远胜常人,而善钓灵龟。我原本不觉此志为真,如今想来,恐怕是自己见识浅陋。”
废舟听了,却是拈须而笑道:“恐怕大人非止是见鳖而思,更是见了敝处这小人国,才想起那大人国吧”
荆石被他说破所想,只得扭头看海,算是默认。废舟又道:“此龙伯国远在西土,究竟是真是伪,愚朽亦无所知。但想大人今来敝处应试,若得位高者赏识,将来未尝不能亲证。”
他这一番说来,却引得荆石侧目相望。两人互看片刻,荆石方道:“原来废舟先生亦知大举之事。”
两人正自说话,忽听远处呜然有声,如埙如箫,细婉荡徊,似女子幽咽,使闻者戚心。然而荆石静听片刻,便觉此声气久音长,绝非常人能发。正要问于废舟,却见大小桃花兄弟皆已停了掌橹,悄立船尾,目露警惕之色。
废舟横杖在膝,神态端肃。待那幽音渐消,大小桃花方才吐气懈肩,窃声喃语,又彼此摸头捏脸,似有抚慰之意。荆石见此情形,即刻以目直望废舟。废舟道:“方才乃是惧妖之声。此物阴毒,水中颇难应付,幸而今夜不曾对上,大人亦不必为虑。”
他虽说得轻巧,但荆石目睹三人反应,心知适才情形多半极是险恶,便问道:“既名为妖,想是凶物。不知具体情形如何”
废舟俯身看了看舟内铜盆,方才答道:“此物虽唤有妖名,并非真正精怪,实为外海凶鱼,鳍利如刀,长足三尺,而善仿女声。每逢月明潮涨则出海上,诱人近前杀食。此物另有一性,乃能闻人七情,若有活物心怀惧念,立时能知其所在,呼伴围猎。此物多在外海,愚朽亦有十数年不曾遇得,未料偏巧在今日撞上,实虑大人知情后难抑惧念,便是引凶上门,是以适才未曾相告。”
两人正说惧妖之事,前头海上影影绰绰,自浪中露出几处斑驳,是好大一片黑地浮水而出,其上峰岭怪诞,厥状异形,分明是片海礁。待得舟上礁岛,荆石信手一触,只觉其表糙粝而微软,上覆青苔枯藻,又镶干贝死螺,才知并非普通礁石,乃是座死珊瑚岛。但望其规模,真不知经了多少年岁方成,又因何故枯死殆尽。
四人系舟登岛,往那高处攀行。大小桃花手脚伶俐,三步而可蹿上高岩,废舟却仍驻杖慢行,堪堪与荆石并肩持平,边走边与荆石话道:“此处唤作礁山,乃千年瑚石积累而成,深处多有隐穴暗窟,内通海渊底床,大人走时小心。”
荆石回道:“我省得。”俄而想起一事,又道:“此处名为礁山,可是骨儿碗出生之地”
废舟微笑道:“原来那浑儿却与大人提过。若以生时而论,敝国素以沫化为生,如此那浑儿所生之地,实为愚朽屋内,但当年愚朽寻得此儿卵胎,确在那处幽穴之中。”说罢伸杖遥指高处礁崖。
荆石循其所指望去,便见悬下一个大窟,横竖皆有四丈来去,底下积一潭清水,约二尺见方,其色黯青,幽幽玄玄,深不知几许。潭正中银光朦朦,漂着三枚真珠似的海沫银丸,数虽不及方才那十来枚,光华反倒稍盛几分。
废舟见了这三枚银丸,脸上难得见喜,但因隔得远,却也不急去捞,反以木杖指潭边道:“大人可见那处有一白石,形如碗状愚朽当年在此寻得一珠,大近龙眼,取回岛内孵化半年,便是骨儿碗那浑儿。”
荆石听了废舟所言,顺他木杖望去,果见水边有那大碗似的潭石,其色白中微黄,质地与旁岩殊异,倒似巨鱼骨殖所化,当真是名副其实的“骨儿碗”了。
正说话间,大小桃花却已然携网兜赶到。两兄弟走至谭边,先是大桃花以足勾悬石,倒挂窟顶,再以臂擒小桃花足踝,将他倒吊下去。
小桃花身体倒挂,手执网兜比了一比,却不即刻甩出,似觉并无把握,又吱吱叫了两声,竟在空中晃荡起来。拖了他的大桃花运力摆摇,秋千似地荡了七八回,眼看已要扬至窟面上头,小桃花猛一抛网,鞭子般笔直甩出,正正碰上三枚银丸。虽只稍一沾触,但因那织网的细毛能粘海沫,便轻巧将其带回小桃花手中。两兄弟捞珠得手,齐声欢呼,一骨碌翻回窟外,抓着网兜瞧瞧嗅嗅,又彼此拍头摸脸,意表夸奖。
他两人玩了这手猴子捞月,应和默契,妙巧娴熟,显非头次施展。废舟在旁亦是不慌不忙,静等他两人将网兜送来,方才检视那三枚银丸,收进随身的篓罐里。大小桃花待他取了银丸,又自拿网跑开,四下搜觅去了。
荆石见那两兄弟跑远,而废舟兀自立在原地,并无跟随之意,便道:“废舟先生,你先前说海沫化人,十中仅有一二,你如何分辨其中易活者”
废舟背负篓罐,轻轻看了荆石一眼,微笑道:“大人想是猜出了些什么。”
荆石回道:“猜臆无实,未敢定论。”
废舟见他不肯松口,也不故弄玄虚,直言道:“敝民虽不养于人腹,亦与陆人婴胎有相似处。但凡胎表光润明亮,所化幼婴自然更是体健,更有生养之望。且我僬民寿数亦不同陆人,多者可达数百载,少者仅廿卅年,皆是生时便能知晓,正凭其沫胎大小。如愚朽尚有半百之年,而先前海中所拾,若能孵育成活,其寿约在甲子。而潭内三丸可享双百之期。”
荆石哦了一声,不由又问道:“那骨儿碗如何”
废舟笑道:“大人似对那浑儿格外关切。”
荆石亦不否认,只道:“废舟先生既遣他跟随于我,料想是此子有些不同之处。我此为好奇一问,并无他意。”
他二人正说此事,又听大小桃花在远处招呼,其声呜呜,不似先前高亢。荆石听其大意,乃是呼唤自己两人归舟启程,便同废舟往岸处返回。
废舟边走边道:“大人既问于此,愚朽亦不应相瞒。昔年愚朽于潭中拾得那浑儿沫胎,其大如山核龙眼,当可期三百年之寿,而其光湛如坠星,亦属愚朽生平仅见。待其孵化成人,脾性虽甚顽劣躁浮,却也未失灵慧,又得根骨天成,岛上无见能匹者。愚朽虽未与其明言,实有意择其为继任。奈何此儿浑璞未琢,迟迟不能成器,故而特意使其追随大人左右,实欲增其见闻,促其成事。”
荆石道:“既然先生欲托任于他,为何今日不叫他同来”
废舟看着他笑道:“大人想必今日也见过那浑儿,可觉他有半分愿来的意思今夜这两个小儿,愚朽亦是中意其质,将来或以为药事吏、死事吏,故而携他两人历练,也未见两个小儿推脱。唯独那浑儿,早年尚且勉强应答,偶来相助,自愚朽年事渐高,则借口层出,每逢月圆之夜,绝不往村内进出。浑儿顽劣至此,愚朽奈之若何”
荆石听他此话,方才明白骨儿碗原先何故那般扭捏,只得宽言道:“想必他只是懵懂未开,将来自然知晓先生厚意。”
两人说完骨儿碗,便离岸登舟,再往北行。直至月上中天,再未寻得半枚海沫。废舟脸上却无失望之色,趁了闲时与荆石讲道其中缘故。盖因海沫有水族喜阴之性,平时依附岛下岩柱,每逢月圆浮海而出,乃为吸取太华,自然趋月而行,多出于岛东一带。废舟累年操此事务,早熟知海沫常聚之地,是以甫一出行,便有所获,其后往北而去,觅的是漏网之鱼,却要凭运气。纵然一夜再无所觅,也是不足为奇。
荆石得他指点,才知其中玄机,俄而想起一事,又道:“既然海沫有群聚之性,如何能以生地命名若数胎同出一地,恐怕同名者众多,难以分辨其人。”
废舟听他此问,却轻轻叹了口气道:“若能如此,反倒是莫大喜事。大人请看。”说着伸出木杖,将两人中间铜盆上所覆的网兜轻轻揭开。
荆石躬腰看去,见盆中银华团簇,乃是十来枚海沫飘在一处,彼此挨碰摇荡,乍看并无怪处,然而细细一数,却皱眉道:“先前海中找见十四枚,后在礁岛找见三枚,现下却少五丸,个头也与先前不合。”
废舟缓道:“大人看去少了,其实却还在这盆中。”说罢用木杖轻轻一点盆沿浮沫道:“那化去的五枚,便在此处。”
此时因舟行海上,难免风浪颠簸,盆中海水晃起泡花,荆石也未如何在意。他经废舟提点,才觉那泡沫细细密密,良久不碎,立时心有所悟,默然片刻方道:“原来胎名海沫,竟是这般来由。”
废舟徐徐将那网兜覆回盆上,淡然道:“但凡幼胎脱离海源,则多出萎败之象。愚朽先前说十中仅化一二,乃是以归岸后的得数而计。其实每逢取胎,必有提前死衰者,便自行化为水沫。尤其同地而出之胎,其聚众愈多,则化沫者亦多,到头来能存其一,已是侥幸。若逢凶年恶岁,累月而无一活胎,亦非罕有之事。”
荆石听罢稍思几息,应道:“既然如此,若每月去时仅取少数,可否保得更多”
废舟微微摇头道:“此法古时早已试过。若仅取少数,则必无一胎成活。大人道是为何实因群胎集聚,有互补互益之效。若无那死胎所化沫水滋养,则剩者亦无生机。”
荆石闻他此言,亦复无语,方知僬侥人居此世外桃乡,又皆身强体健,内无饥寒忧患,外无强敌恶邻,却如此寡民稀丁,实乃其衍育之困。只是僬民既然不经人胎,纯是从水而生,偏偏却又分雌雄之性,倒也不得不引为一桩奇事。
其后半夜四人行舟,将岛东北一面尽数巡过。其间时逢奇鱼异景,鲸鸣豚歌,然而确应废舟先前所言,再未找见海沫浮出。如此半夜空劳,至冰轮西坠,只得调转舟头归岛。四人置舟登岸,再揭开那铜盆察看,却见里头已是光华零落,仅剩了四枚银丸未消。大小桃花看此情形,难得竟不吵闹,只从舟内取了木勺,将四丸并了海水一一捞起,置入瓦瓶之中。随后两人合抱瓦瓶,慢慢朝中村走去。荆石与废舟随在其后。
大小桃花因要留神那瓶,归路上再不嬉戏乱跑,走得分外小心,待四人慢慢行至村头,已是月沉日升,天光将明。四人走至村口,抬目望去,却见道旁立着一人,体态佝偻,通体漆黑。此人足边趴伏一物,正埋首泥中,哼哼蠕动,赫然是头幼龄黑猪。
废舟见得此人,两道白眉顿时扬起,难掩惊讶之情。待对方走至近前,正是那隐居山内的死事吏乌码。大小桃花原本抱瓶走在前头,陡遇乌码拦路,却似甚为惊惧,哑哑垂首,退到废舟身后。
乌码恍如未觉,慢吞吞走至近前,对废舟微微躬腰道:“老人可好”
废舟神态如常,对他颔首道:“好。今次是谁”
乌码道:“是云桥儿,三日后子时,我来给他收拾遗物。”
废舟应了一声,片刻后道:“你辛苦了。”
乌码脸上也无喜怒,只道:“分内之事。”便往村外野径走去。他两人虽皆为僬民,方才却以陆内官话交谈,才让荆石也听了个明白。待得乌码走至林边,那埋首拱泥的黑猪乌喀亦是忙忙撒腿,跟上主人足迹,却见乌码忽地回过头来,一双灰眼瞧了瞧荆石道:“大人可记得我前日所告之事”
荆石微微一怔,旋即想起那“寿止三年”的说法,点头道:“记得。”
乌码目光转动,掠过旁边抱瓶的大小桃花,方才牵着脸上死皮笑一笑道:“大人今后当少去多水之地。”说罢抱起那黑猪,慢吞吞入林而去。
277 偶回首往事似烟云(上)
昔年荆石周游东域,曾历妖狐作害,水灵起祟,亦多闻民间巫蛊之说。僬侥国虽是陆离诡奇,到底也不及修士神通,是以荆石虽得乌马告警,实则并未如何放在心上。反是废舟分外看重,叫荆石将前日拜访乌马的来由细细说了,便道:“乌马为死事吏,久与死水沾染,对凶事极是敏锐。他既有此语,大人无妨小心一些。”又嘱咐他日后满月勿要随来,平日也少往海边去。
荆石为他再三叮咛,不得随意敷衍,只好亲口应承,方才自归官栈休息。他这一觉睡至午后,忽被异响惊醒,睁目抬头查看,却是骨儿碗溜进房中,张口便对他问道:“新官儿,昨夜路途可还顺当”
荆石道:“有惊无险。”便将昨夜之事一一讲来。
骨儿碗抱了棍子,听得四人归岸时仅余五枚海沫,脸上便露不屑,哼哼道:“那丸儿,若是抱团生的,都没甚大用,便是落单的才顶事。废舟老头忒也仔细,偏要丁点儿不漏地拾了,费那白力作甚。”
荆石听他此话,却来兴趣,自榻边坐起道:“你说落单的才顶事,此话又作何解”
骨儿碗跳到榻尾,抱臂昂头道:“当年俺生在礁山潭里,便是孤零零一个,化后比旁人力大身轻。不止俺如此,像石鬼也是独生,只要不与旁的家伙挤在一处,出生后便厉害些。若要俺说,那聚在一处的丸儿便不该捡,偏生废舟老头多事。他不捡,剩下的晚些自会冲到岸头来,到时再去拾掇便是。”
荆石道:“依你所说,单凡落单海沫,孵后定比别人强些是你和石鬼如此,还是个个都如此”
骨儿碗将头歪得一歪,悻悻道:“倒也非个个顶事。那牧场的小白柳也是岸上单捡的,捡前遭木枝刮伤少许,化后反应便慢。乌马那厮据说也是双生,不算抱团,因他兄弟给凶鱼啃了半截,两颗粘成一团,才成今日的模样。但若不遭这些害事,总是独生的强些。”
荆石听了也不说话,便只看着他笑。骨儿碗给他瞧得极不自在,跳下榻尾道:“你可觉得俺在胡说”
荆石摇头道:“我未曾这样想。废舟先生说他本意让你每月随他出海,你何故不愿去”
骨儿碗哼气道:“俺最烦那乌泱泱的水,有甚好去的不想去便是不想去。”
荆石道:“你以前似也去过,缘何等废舟先生年高体衰,才不想去”
骨儿碗呸了一声,原地跳脚道:“那老头装病装病他那身骨,算个甚的年事已高俺就不去”
荆石未料他脾气说撒便撒,一时哭笑不得。待他嚷得半晌,方才应道:“你不去也罢。我本对外海无意,更想探一探山内情形,过得几日,你可带我再去看看。”
他既不出海,骨儿碗立时停了撒闹,爽快道:“此事自然好说。俺对山里再熟没有,除了那深山里你去不得,旁的地方俺哪处不能领得”当下转怒为乐,与荆石一同饮食闲谈,又扛着棍子溜出村去。
其后数天,荆石闲游村中,熟悉居民。期间屡访废舟,闻讯岛上风土民情。他初见废舟,不知屋内瓶罐白烛是何用途,后来方晓皆为孵育之器。至于烛火,则因海沫孵孕须得热气,又不能遭日光久照的缘故。所憾是他出行那夜共捡五枚,七日后尽数化沫融水,无一得存,方知僬侥人衍育之难竟至如斯。
如此在村中耽得数日,不觉寒露渐浓,瑟风肃杀,已是临近秋末的月头。这日晨时,骨儿碗依约来探荆石,却看对方换了身稍厚的秋袍,又背行囊竹箱,静候官栈门口。
他见荆石如此打扮,不由大为惊奇,砸嘴问道:“新官儿,你今日若要进山,与俺说一声便是,可带这些累赘做甚”
荆石回道:“这次在山内待得久些。”
骨儿碗挺胸道:“有俺在旁,却要你做甚准备要水要食,还不是手到拿来。”奈何荆石决意甚坚,他亦只能任之。
两人就此往东,先往东泉一带重游,再走山湖、沟谷,将日前未能去成的水源尽数看过,及至天黑,便在山中牧场歇息。
僬侥国人通食荤素,五谷五畜皆有所产,但海上诸岛散落,罕有往来,便因地制宜,各有偏重。依照废舟所言,哈牟娑落岛原生并无牛羊,主以山豚为荤食。为免将其猎绝,便特意设了牧场饲养。名为畜牧,实则不过圈下一处水草丰美的野地,任其拱食草果,只于冬日寒时供些饲料罢了。守牧场者,由岛民轮值,今年正是石鬼同小白柳看着。
骨儿碗一进牧场,便是大逞威风,几下攀过木栏,跳进猪群之内,扬声怪叫不绝。猪群闻声即逃,其状惊怖,浑不似陆内野猪凶蛮,料是自小生在岛上,晓得僬侥人能耐。群猪奔逃之间,偶见荆石立在墙外,其人高大威猛,生平实所未遇,更是吓得摇头摆尾,仓皇改道。
荆石见自己狐假虎威,竟还能吓退猪群,心中亦甚无奈。当下任由骨儿碗嬉闹玩耍,尽过兴头,方才进农舍里拜见主人。石鬼、小白柳久居山中,本来十分无聊。今得外客来访,大是喜出望外,便取库存肉食果蔬招待,又不知从何处翻出一坛土酒,色浊而紫,香气却极馥郁,称作是“果果醪”,欲同荆石、骨儿碗分享。
荆石素不好杯,非因酒力浅薄,实是生来味触有异,琼浆而不能尝其醇美,食椒芥而不能品其辛爽,唯觉腐酸刺痛,是以不爱饮食。但遇主人盛情难却,只得强饮一杯方止。骨儿碗却不客气,但凡碗中得满,必然咕噜噜喝个精光,见荆石不饮,索性也抢来自用。荆石看他如此,不免微觉好笑,待其入睡后再问石鬼,才知这果果醪乃是山中两类野果酿成,其汁甘甜而稠,正合僬民所好。
此酒若说风味,未必及得上陆内名酿,只因其制法讲究,工序繁杂,十坛中能成者不过,才得骨儿碗如此稀罕。荆石听及此处,顺口一问此酒工序,石鬼对他亦无藏私,悉数将自己心得告知,果然是繁琐之极。当下又谈过林中物产与冬令物筹,便各自歇息去了。
此日骨儿碗醉醒炉边,晕乎乎喝了半碗清水,又同荆石启程往山中行去,依着远近将山内数座大湖看过,又费一日光景。此时两人已攀至西峰,离牧场村落俱远,实无片瓦足以遮身,荆石便自行囊中取出粗索麻布,觅了两棵粗木挂作吊床,以此将就一夜。他两人宿处居于偏峰,远离深山密林,又有骨儿碗在旁护卫,倒也不惧野兽夜里伏击。翌日醒来,又往西面穿行,每逢山岭陡险,绝不畏难绕路,宁可是攀坡越崖,也不肯漏观地势,不知不觉间已将岛南诸山走遍。
骨儿碗初时只道荆石是普通巡岛,尚未觉出不对,到得第四日清晨,见荆石仍无归村之意,再也忍耐不住,直言问道:“新官儿,你这几天到处乱走,究竟有何好看”
荆石一面收拾吊床绳索,一面回道:“无何好看,只是随意走走。”
骨儿碗却不依他蒙混,径自跳起身来,攀住他肩膀道:“你随意走走,倒跟扒地找果子似的仔细俺不信不信”
他虽不若内陆成人沉重,到底也算不得轻,忽地一抱,立刻将荆石也拽得晃了晃身。幸而他两人身旁便是一棵粗树,荆石当即伸手撑住身形道:“我在熟悉地势,自然看得仔细些。”
骨儿碗见他撑得吃力,倒也难得老实,自行松手落地道:“你要熟悉此地,看看几处要点便是,何必四处乱跑,钻到这野地里来若欲寻果寻药,只管与俺说了,俺代你去取,可不方便许多莫非是信不过俺的本事”
荆石自是摇头不认,但见骨儿碗纠缠不休,才道:“耳闻不如亲见。总要亲眼看过,才知有无遗漏。”便再不理会骨儿碗吵闹,顾自收拾行囊,又复启程北上。
哈牟娑落岛地势北陡南缓,故而村落皆在南面,而腹地峰岭多聚于北。两人越往前行,则越是崎岖陡峭,又无村落补给,更是费时旷日。期间偶遇林中野居的僬民,见了荆石模样,俱是惊奇万分,上前攀话。
这等散居者本来是野性难拘,方才出来餐风露宿,更不懂内陆官话,便赖骨儿碗从中翻译。荆石在旁静听,因先前数日留村,对僬侥国语颇多讨教于废舟,竟也能听懂七成。
如是北行周游,转眼过去半月。山中林木萧瑟,霜风肃杀,刮面时隐隐生疼。两人一番辛苦,好赖是将外围山麓粗略走遍。如此绕着深山绝峰兜了一圈,眼看将近东泉村地界。
这日晨起,骨儿碗自树上醒来,低头不见吊床上荆石。到处寻觅,方见对方坐于林中,身前正对一树桩,上置大张竹纸,手中握了小笔,凝神往纸上涂绘。观其笔锋捭阖,并非写字撰文,倒似在绘画何物。
骨儿碗撞见此景,登时来了兴头,悄没声溜下树来,提足往荆石身后蹑步。
他走到近处,瞧见荆石手中握一竹笔,通体青翠,长粗皆近尾指,大异陆中写字的毛锥毫笔。小巧有余,方便不足,若用以书法丹青,未免太难驭力,难得施出好字好画。而荆石执笔手法亦与寻常不同,并非竖笔悬腕,乃以拇指、食指、中指握管,腕靠于桩,侧笔慢慢在纸上划线。
他虽埋首绘图,也未浑然忘我,一听身后踩踏落叶之声,当即停了笔头,转头看向骨儿碗道:“何事”
骨儿碗身为僬侥野民,虽学得内陆官话,识字写文的本事却甚稀松,更遑论丹青之道。此刻见荆石以三指运一小笔,亦不觉如何稀奇,只探头探脑道:“荆官儿,你清早不睡,却在画甚玩意儿”
荆石也无遮掩之意,稍稍侧过身子,让骨儿碗上前瞧个明白。但见那桩头的竹纸上画得圈圈圆圆,细致清楚,然而非花非鸟,浑不似个像样的物件。
骨儿碗将脑袋左摆右歪,也未琢磨出此图原物,不禁搔首道:“新官儿这是画得鬼脸儿”
荆石道:“是地图。”伸手在纸右边某处点道:“这是我们现在所处。这是东泉,这是牧场。”如此连指十数次,皆是他们沿途所经之处。
骨儿碗毕竟久居岛上,初时未解其中门道,一经荆石指点,当即悟得关窍,对图比照,啧啧称奇,俄而指着图中一截虚线道:“新官儿,你这画得一圈一圈,又是何意此地又无水源,这道道画得恁也碍眼。”
荆石抬目看了看他所指线络,略微笑笑道:“这是高线,断线越密,便是地势越陡。我现下不过画张草图,标得几处高地,是以你看不懂。”
骨儿碗歪首再看,仍觉晕晕乎乎,咋舌道:“你陆人画张地图,也恁多讲究,看着忒也劳累。”
荆石摇头道:“此法是我养父所传,并非陆人都如此绘舆。我生平所见,似独他一人如此作图。”
骨儿碗道:“你父却是个怪人。”歪头瞧得一阵荆石作画,又忍不住拿棍戳他道:“新官儿,你陆上之人,不从水生,却打人肚子里出来,岂不挤得慌那是怎生回事,你且与我说说。”
荆石看他一眼道:“我也不曾生过,如何知道”
骨儿碗道:“你今不生,日后也要生得,岂不当早些打听打听你既有爹,那便有娘,寻娘一问便知。”
荆石听他言语天真,百无禁忌,一时亦不能对,俄而才道:“我自小遭父母所弃,不知身世,是养父抚育。他亦终身不娶,未有偶伴。”
骨儿碗一听此言,大是失望,又道:“那你养爹是甚模样”
荆石道:“也无甚可说。他是个乡间隐士,以往似曾做过些学问,后来便只躬耕田园,很少言语。我刚满六岁时,他身上重病发作去世了。”
骨儿碗本来意头甚高,听得荆石所言,却将毛爪搁在荆石膝头,拍得几拍,似有安慰之意。再同荆石言语,却多几分规矩,小心翼翼道:“新官儿,这般说来,你虽是陆人,却是自个儿长大的,倒也跟俺岛上没甚不同。”
荆石却摇首道:“也非如此。我虽少年失怙,又逢一场大难,幸遇南海修士相助,方免遭人杀害。其后迁至外地居住,也多得一户人家照拂。若无这般侥幸,今日当不在此。”
278 偶回首往事似烟云(中)
荆石说到此处,便将纸笔封筒,悉数收入怀中。骨儿碗仰头望他道:“新官儿,你这怀内又有那碎石子,又有这小竹笔,究竟放了多少东西莫非里头藏了个百宝袋”说着双足微踮,跃跃欲试,便想跳到荆石身上去。
荆石也防他突施奇袭,退了两步道:“没有什么百宝袋,只是些轻便小物。”说罢自怀中暗兜取出几样小物,也不过巾帕,火折,竹笔,还有那帕包的碎玉子,旋即放回怀中。孰知骨儿碗眼睛却贼,忽地扯他衣摆道:“且慢,还有一样”又指着他脖子道:“这可还有一物,是甚宝贝”
荆石低头一看,才觉自己屡番掏取,将颈上一截白绦带了出来,当即将其塞回衣下道:“是个饰品罢了。”
骨儿碗道:“既是你贴身饰品,岂知不是甚宝贝让俺瞧瞧。”
荆石充耳不闻,俯身拾了那装图纸的竹筒收入行囊,又拿前日所储的湖水拭面梳发,便抬步往东泉村走去。骨儿碗是个猴儿性子,越不让他瞧,越是心痒难耐,路上对荆石软缠硬磨,百般探问,非将他颈上之物拿出来看看不可。眼看不能得手,忽而纵身一跳,双臂抱了荆石脖子,挂在他背上道:“让俺瞧瞧,让俺瞧瞧,又不偷你的”
荆石先前给他如此飞扑数次,虽仍觉吃重,到底习惯了许多,任凭骨儿碗瞎缠胡浑,乃至搔痒呵气,皆如石沉大海,不给半分回应。唯独骨儿碗悄悄捞他颈上绦绳时,方才伸手将那毛爪拍开。如此往来数次,荆石纵不怕他捉弄,却也难得行路,只得抓了骨儿碗手臂道:“不要胡闹。”
骨儿碗挂在他背后道:“俺不胡闹。新官儿,你不肯给俺看宝贝,那便讲讲你小时的事。方才你说你遇得大难,又是怎生回事”
荆石本不欲谈此事,但因骨儿碗屡屡捉他衣领,实在缠得无法,方才说道:“你下来走路,我便和你说。”
话音刚落,骨儿碗当即溜下身来,抽出背上缠的木棒,走在前头颠颠倒步。一双眼滴溜溜盼着荆石,但等他揭来下文。荆石看他这般模样,到底不得跟他计较,想一想道:“陆上中土以南之地,有三侯国并立,是为露兰、乐华、飞熏。十二年前,露兰国三公主身患绝症,国主遍请南地名医,又访山中隐修,皆称无法可治。三公主自己却出一策,竟将病情治好。你猜她用了何法”
骨儿碗正听仔细,两只眼儿圆睁道:“俺听水花老太婆说,你们陆人身子孱弱,一辈子病来病去,花头可多,怎猜得出来你们陆人生病,可也弄药来吃”
荆石应道:“是,既是生病,自然要下解方。但三公主所用之药,并非草芝膏石,而是十岁小儿的心器。”
骨儿碗听他此言,自然大吃一惊,张嘴吐舌,呆望荆石,险些撞上树去。荆石将他肩膀一扶,绕开树去,说道:“走路小心些。”
骨儿碗低头蹦开几步,讷讷道:“新官儿,小孩儿心器,怎地还能治病你们陆人生病,皆是这般吃药”
自荆石同骨儿碗结识以来,屡见他撒泼耍赖,百无禁忌,不想此刻自己一番言语,竟叫这金毛儿脸露惴惴,心中亦自微奇。但看骨儿碗实是怕了,便笑一笑道:“不是。寻常陆上之人生病,就跟你们一样摘些草药、地宝来治。倘若食人内脏便可治病,那世上再难有小儿活命。露兰国三公主能得如此,实因她并非凡胎,而是个学过魂术的巫人。她欲拿活人血祭作法,又怕露兰国天师观里的修士察觉,便悄悄派了亲信,扮作盗匪凶兽,专去屠杀边民,劫掠小儿。其时我刚届八岁,养父已丧,居于露兰邻国边陲,靠邻人接济为生。那日她麾下亲信闯入乡中,屠戮村中,只把十岁以下的孩童带去了露兰国都,藏在请仙台内。我在台中居得数月,眼看大些的孩子一个个出去,说是送到好人家安置,自此再不回来,心中自然起疑,便故意报小年龄,打探消息,才知他们都被送去三公主处。我亲见村众被屠,料想那些出去的孩子也必无幸,是以百般拖延,日日等待机会。”
骨儿碗道:“新官儿今既在此,必是最后逃得出去。”
荆石却摇头道:“不曾。当时守台者非止凡人军士,更有数名尸傀。我彼时不知其为何物,曾助一人掘地逃跑,看他刚至院墙,便被尸傀所察,飞去将他杀害。莫说当日我年幼乏力,便是今时再遇,恐也在劫难逃。我既知逃不出去,便和另几个孩子说好安排,设法集得木刺石刀,想趁机行刺三公主。谁知此事刚做一半,我们便被带出请仙台。陆上请仙台本为接引青都修士之用,平日若无祈禳,必然空置冷清,是以三公主才将祭品藏于台中。偏偏那一日却有南海修士忽至,说是察觉陆中妖兽活动,屠戮边民,欲同各国宗室问询。当时来者是位辈分极高的大修,按照陆上礼制,当在请仙台歇驾面王,因此才需将我们带走。那时我并不知发生何事,但见几名尸傀已去,只剩凡人军士押我们出去,便猜是这般因缘。如若当时离开请仙台,其后必遭杀害,是以我佯装服药昏睡,在途中发难,先以木刺盲一军士,而后推翻烛火,点燃木楼灵幡。那修士果然为我惊动,才从军士刀下将我们救出。”
他一番长话说完,便自直前行路,神态平淡如常。骨儿碗亦是破天荒不吵不闹,静悄悄跟得半晌,方才说道:“新官儿,未想你小时这般苦过。”
荆石应一声道:“也未见苦。三公主既需生人祭祀,自不会生生将人饿死。台中所供衣食俱足,远好过荒年流民之苦。”
骨儿碗自小生在僬侥,不知何作荒年流民,听得似懂非懂,只挠首道:“俺小时和旧官儿说话,最常听他讲些鬼啊怪啊,阴森森吓人得紧。问他是真是假,总不肯跟俺说个明白。新官儿,俺看你比那老头儿像样些,可不是说些胡话诓俺俺听你说这般事,晚上却睡不着。”
荆石道:“是我亲身所历,自然不会骗你。但其时我尚年幼,许多细处并不知晓,多是事后回思,推想补漏,或许也未尽周实。”
骨儿碗听了,肩扛木棒,闷闷道:“那三公主恁是坏坯,后来又如何”
荆石道:“既被南海修士抓获,自然已是伏诛。她死之时,是以铁扇自刎其颈,断首裂躯,极为惨酷。你如日后心怀不轨,欲要窃看我颈上之物,或许她死后有灵,化为厉鬼来寻你剖心。”
骨儿碗呸得一声,跳脚道:“胡说胡说俺才不信甚断头女鬼她既能被那劳什子修士抓得,料来也不如何了得。若敢到俺门前,俺且抄起棒子,打得她屁滚尿流。”
荆石闻言亦不辩驳,只顾瞧他发笑。骨头碗闹得一阵,终是独唱无趣,又不甘心遭人小觑,便拿棍头戳了荆石道:“新官儿,你说那修士杀得女鬼,虽未必及俺厉害,想来倒也有几分能耐。你可与俺说说,那修士都有甚本事”
荆石应了一声,随口道:“也无什么大能。那修士是个女子,喜穿红衣,披散发,外貌十六出头,对大人爱理不理,只肯跟孩童多说几句。她似善能使火,也能腾云驾雾,此外还有一把玉剑,能作万千分身。”
骨儿碗听得此话,不由张口结舌,到底仍不服输,兀自犟嘴道:“这几样本事,倒也算不得顶顶稀奇。若俺撞上,只消一棒使力打去,大可叫她乘云而逃。”一番话尚未说完,眼看荆石面上带笑,终是恼羞成怒,又纵身跳到荆石背上,搂了荆石脖颈道:“你笑甚笑甚莫不是小瞧了俺不许笑”荆石给他缠得无法,到底板了脸孔,肃声道:“是你棒法无敌,比她强得多去。”方才脱了困缚。
279 偶回首往事似烟云(下)
骨儿碗自听荆石说得旧事,便是一路嬉闹不休,时时问上几句闲话。荆石若不肯答,便要跳上背去瘙痒挠脖。直至进得东泉村里,料是骨儿碗不想人前失了威风,方才自荆石背上溜下,在前昂首领路。他背上原来缝一皮套,可将木棍竖起抽放。先前赖在荆石身上,便是收棍于套,此刻又抽出来扛在肩头,跃步摇臂,极是神气。
此时荆石已知东泉村内多是新生僬民,貌虽与中村居者无差,实际懵懂憨厚,不谙诡诈。每逢骨儿碗来到,则以为废舟使者,敬若神明。骨儿碗纵有夸大吹嘘,亦是深信不疑。
荆石本来不好闲事,见骨儿碗在此甚是得意,而废舟、水花又皆知情,便任这金毛儿自行玩闹。纵然听得村民议论自己,也浑作未觉之态,只嘱骨儿碗在村内借一处空屋留宿。
僬民既生于海,亦无婚配之说。若有彼此秉性相合者,亦可共居同处,多数仍是独居一屋,自行其是。如此天长日久,村中多有旧户空屋遗留,寻来一宿并不为难。当日两人便共歇一屋,又借村中水食,安闲修养半日。
骨儿碗虽不惯群居,偏偏爱同人说话,先前半月与荆石结伴游山,已是颇为枯闷,此刻周遭人烟密集,哪里还耐得住寂寞,见荆石歇在屋中,当即溜到村中玩耍闲逛。正逢前日暴雨,村内一群闲儿觅得泥坑,便分作两队,捞里头的淤泥打仗。骨儿碗赶了个巧,也混进去一通胡搅,耗到天色将昏,方才跑去近处湖中洗了身上泥污,懒洋洋归往村屋。进得屋中,却看荆石趴伏桌前,尚在小睡,颈间隐隐露得一截白绳。
骨儿碗见得此景,心中又是好奇难禁。当下轻搁木棍,悄祟祟爬上桌去,将那白绳一点点往外处捞。好半天将里头重物提将出来,定睛一看,竟是系了颗长柄的野梨,不由惊得钳口结舌。正是呆呆相看,荆石却抬起头道:“还想看吗”
骨儿碗给他捉个正着,不免羞恼面红,好在僬侥遍体覆毛,倒也瞧不明显。但见荆石对他露笑,只气得蹦跳道:“你骗俺你骗俺怎地在脖子上系个大梨”
荆石信手将梨摘下,递与他道:“以后不可再动我随身事物。”
骨儿碗抱得野梨,几口啃得干净,又气呼呼道:“俺又不偷你的,怎地瞧上一眼都不成你让俺瞧个明白,自然便不动了。”
荆石道:“当真不动”
骨儿碗气咻咻赌誓道:“俺若动了,便叫女鬼夜里寻来。”
荆石听他此话,便从袖袋中取出一枚玉环,递给他道:“这是我平日系颈之物。”
骨儿碗伸手捞过,举在手中左瞧右看,见这玉环白若乳脂,莹然润光,美则美矣,实也无甚稀奇,便道:“藏藏掩掩,俺还道是甚稀罕,怎地又是石头。”便老实将玉环交出。
荆石道:“本来并非奇珍,只因长辈所赐,不便示人于前。你也不可同旁人说起。”便将玉环缠回绳上,照旧挂在颈间。
骨儿碗瘪嘴道:“既是旁人送的,怎地又不让看又不让说”
荆石看他一眼道:“此玉不可轻易损碎。你平日好动,恐怕损坏,是以不给你看。”说罢便不理骨儿碗打滚撒泼,顾自取书作画。埋头画得一阵,忽而手中顿笔,沉吟凝思,神态甚是凝重。
骨儿碗本憋闷气,陡见他如此神态,耐不住心性道:“新官儿,你怎地不画了”如此连叫几回,荆石方才回过神来,应声道:“方才想起些事。”便再不提此事。
两人在东泉村居得数日,将村中民户逐一点得名姓,编撰成册。荆石对册识人,不消半日光景,已将数百人尽数识得,问询平日耕牧,皆是随性而为。当下荆石点得几名稍长者,携其盘点库存,估略冬藏用度。
荆石与骨儿碗连日相处,已知僬民力大体轻,罕得病瘟,非止身健远胜陆人,甚而平日所食所用,亦比陆人少得成,大悖世间常理。他虽有心一探,奈何僬民死而化水,无冢无尸,欲行仵事亦不可为。但以僬民定量而估,东泉村所储谷粮亦有所短,问以村人,皆称是赖中村接济,再有不足,则群游山海,猎鱼捕熊,挨过冬荒时日。
荆石听罢,亦不置评,先令村人取碗分量,以十日为计,令其定时而耗,不得无故多耗。又设三名最长者为库官,但凡存取皆经其手,有所书录。村人口中虽是答应,但观神态举止,俱是新奇好玩,然未当回事。荆石看得分明,知是僬民天性使然,并不多言恐吓,只道:“一月之后,我来此处复查。如是出入过大,又和书录对不上,便要罚你们了。”
村人依依应诺,俄而又是手舞足蹈,暗中打闹。荆石视若未睹,只将书录交与库官,交代出入记法。待得诸事妥当,方才又背行囊,同骨儿碗出得村去。
两人离了东泉村,再入岛北山中游觅,此去便是整整一月光景。期间秋露凝白,北风渐凛。待将北面峰岭游遍,山上已是冬寒初至,遍处清萧。两人甫离村落,骨儿碗尚劝荆石早归官栈,待得数日一过,也知荆石心意甚坚,又极耐野中苦寒,却也无计可施。到得相处日久,却也更生亲近,时时挂在他颈上耍玩。
那日两人行在野中,骨儿碗闲来无聊,戳了荆石小腿道:“新官儿,你来俺岛上恁久,识得俺岛上人,说得俺岛上话,算不得是甚新官儿了。俺且给你换个叫法,你看如何”
荆石道:“你想叫我什么”
骨儿碗道:“俺且想想。”便是苦思冥想,好半天方才搔首道:“俺小时遇得旧官儿,只管他叫老头儿。但看你毛儿也黑亮,皮儿也水滑,定算不得老头儿。俺闻你陆上最厉害的便是仙,那俺叫你一声荆仙如何”
话音刚落,荆石足下略略踉跄,轻咳几声道:“不可胡说。”
骨儿碗挺胸道:“恁是胡说”
荆石道:“仙为炼气化身,脱离凡胎之辈。纵使陆中修士,亦非人人可称。你不可如此呼我,便叫我新官儿也无妨。”
骨儿碗虽甚不服,但看荆石话语郑重,只得道:“那俺唤你一声荆官儿,如此可成”
荆石应道:“那也随你。”
两人说话之间,路至岛北野涧,正见涧中绽有白兰,花开六瓣,皎皎如雪,而其叶色呈绛红,独据苍苔之上。荆石虽曾读百篇药书,却不识得此花,以之问询骨儿碗,亦是不知。
僬侥国悬于外海,风土奇异,群岛花木繁多,不乏五年、十年一发者。而僬民空有久寿,多是小儿新兴,除却常见果蔬,旁的便少钻研。荆石同骨儿碗游山一月,虽无迷途之虞,但凡问些怪草怪树,十趟里总来两三趟答不得,尤以山高处为多。荆石既不能从旁口打听,便取一空簿,将所遇草木的时日、方位录下,再取花叶夹入页中为记。至于偶逢单株幼草,不宜摘采者,则先书其貌,再佐以图绘。
他做得多次,骨儿碗亦是司空见惯。一见荆石取簿,便抛下手中木棍,翻身攀下涧壁,要去替荆石取一片朱叶为记。那野涧深约三丈,壁上多有悬岩缓坡,于骨儿碗实如平地一般。荆石知他本事,亦不为他担心,正是埋头记写,却听骨儿碗忽地发一声喊道:“长条条长条条”
荆石闻声抬首,便见骨儿碗口衔朱叶,飞也似地蹿石攀藤,吐下叶片道:“荆官儿长条条咬俺”
他口中乱嚷,将手臂一伸,往荆石脸前送来。但看他臂上毛茸茸、乱糟糟,一时找不见伤处。荆石察言观色,亦已猜出大概,按了他臂上穴位问道:“是蛇是虫”
骨儿碗道:“大蛇黑条条比俺手粗”
荆石一听那蛇体庞身粗,反倒神色稍松,蹲身捋开骨儿碗臂毛,找见下头伤口,见其肤上赫然是两排齿痕,孔洞排布均匀,并无粗细分别,更是心头笃定,对骨儿碗道:“此蛇无毒,只是小伤,用清水洗过即可。”
骨儿碗先前惊慌,多因猝不及防之故,此刻过得一阵,见咬伤处不肿不麻,立刻转忧为恼,捞起木棍道:“那臭长虫,俺不过摘片叶子,它却躲在下头咬俺今趟俺有防备,且去将它脑袋敲个稀巴烂。”
荆石立刻拦他道:“不必,它非毒物,与我们亦无大害。想那花下藏有蛇窝,你过去时将它惊动了。”说罢又望底下石壁,但见叶赤如火,花白胜雪,而后头壁石黢黑沉暗,难见深处蛇影。
僬民体被浓毛,亦是皮粗肉厚,远非陆人能及。骨儿碗虽遭蛇咬,不过破些小皮,待得荆石取水洗过,已然无甚大碍。唯是骨儿碗自觉丢得颜面,甚是不乐。荆石见他如此,也只假作不觉,顾自问他岛上蛇虫品类。
骨儿碗闷闷而答,所提虫豸无非陆中常类,蛇蟒却颇罕有,且多喜伏居地窟,不善攀树,僬民平日高来高去,自然不甚识得。他数罢虫蛇,又道:“俺平日里撞见长条子,都是在外山林里。水花老太婆说外头的长条子都呆得很,咬也咬不死人,深山草沟里却有毒条子,喷气也可毒人,万万不能招惹。荆官儿你这等细皮嫩肉,若遇虎豹,俺还可打得一打,若被毒条子咬一口,俺可救不来了。”
荆石道:“我自然不去深山。”
骨儿碗得他保证,胸中闷气稍舒,行路时又是蹦蹦跳跳,四处拿棒打草。如此走得一阵,忽而以棒指天道:“咦,荆官儿,你看那云儿却怪,可是要下雨了”
此日晨时,荆石梳发洗面,亦曾仰观天色,见云如鳞斑,高远通透,属晴朗无雨之相。此时听得骨儿碗言语,心中本不取信,谁知仰头一观,却见天色昏蒙,日光黯淡,大片铅云自西而来,势如千浪汹涌,万马奔腾。初看时尚在远处,转眼便已是悬顶盖头,垂垂欲压。
两人见此,皆知雨势不小,忙忙往山壁多岩处赶。还未行出百步,已然狂风袭面,盆雨泼头,慌忙避到树下,却也躲不尽这天河怒溢、汪洋倒倾。
骨儿碗原本蓬毛翘发,被这暴雨一打,顿时身尽湿,瘦丁丁如落水野狗,气得哇哇大叫,指天怒道:“赖皮说好的今日天晴,你岂能变卦”
话音未落,一闪银蛇乍现,正正自他手指处起,穿云裂空,远刺海线。两人尚不及眨眼,便听惊雷轰轰,声响巨震如在耳畔。骨儿碗骇得一跳,待雷声停歇片刻,方才又往空中指点数下,试探那雷霆可是自己招来。眼见并无反应,悄悄松了口气,却不敢再大声喝骂。
荆石见他举止,不免摇头失笑,拍他脑顶道:“树下非是无险之地,先去找个山洞避一避。”
两人急步狂奔,好容易寻得一处凸岩,便在下头避雨。荆石行囊中装得书盒笔袋,俱以油纸密裹,此刻拿出检查,多数幸得无事。正将几张湿纸揭开,忽闻崖外一声巨响,贯耳震听,直如雷霆当头打下。
荆石未防此声,手中不免一抖,险将书页撕下半截。正欲张望声源,却听骨儿碗叫道:“大家伙大家伙醒了”其声惊慌,竟是荆石前所未闻。
荆石看他反应出奇,一时不知其指,当即合上书页道:“是谁“
骨儿碗哇哇急叫,手中比划道:“便是山里那大家伙废舟老头不曾与你说过么”话音方落,便听崖外隆隆巨响,分明是雷轰天破,天上却仍晦晦幽幽,不见一星电闪。
荆石再听此声,忽而心中一动,脱口道:“是废舟所说山兽”
骨儿碗连连点头道:“是,是,便是那大家伙”说话之间,已然浑身发颤,缩作一团。过不多时,崖外又响一声。此趟荆石早有所备,更是听得清楚,立觉此声细高空旷,与雨初雷响迥然相异。再试以辨位,便知此声并非发于空际,却出山地之下,倒似那岛山腹内有巨鲸游鸣,蛟龙舞啸一般。
他顾自钻研那怪声来处,一时浑忘身周环境。骨儿碗见他又是四处乱走,又是贴地俯听,不禁探头道:“荆官儿,你做甚打算”
荆石回道:“我想这声音有些意思。”
骨儿碗瞪目吐舌,又晃了晃脑袋道:“俺早知你们陆人耳朵不灵,未想竟聋成这样,倒是成了福气。”
荆石闻言看他一眼道:“此声虽响,也未必及得上电闪雷鸣,你何故如此惧怕难道你曾见过山兽”
骨儿碗捂耳道:“废舟老头都未见过那大家伙,俺岂能见得再说俺非怕它,只是它叫得忒也难听,咝咝啦啦,挠得人骨头缝都痒。俺一听见它叫,脑袋便发疼得紧。”
荆石心中诧然,摇头道:“我听来却和雷震相似,并无你说的那般。”
骨儿碗听得此言,大是欣羡。奈何崖外巨响屡叫不绝,逼得骨儿碗挠头蹬腿,唧唧乱叫,其状甚是可怜。荆石虽欲为其解难,亦无良策可出,只得将其抱在怀中,抚背拍首,聊以安慰。如此过得半日光景,雨势渐歇,其声亦不再响,骨儿碗方才舒得筋骨,揪了荆石衣领乐道:“荆官儿,你陆人当真是浑身没毛,湿了却也不怕。不过这般薄皮,过冬忒也费劲。”
荆石看他无事,松了手道:“方才便是山兽我闻它雨夜方才出没,何故白日发声”
骨儿碗挠头道:“俺也不知。像是今日雨大,它便以为是天黑得早了。不过那大家伙喜水,若是天晴,定不出来,平日倒也不碍。”
荆石应了一声,又复凝思无语,过得良久方道:“走吧,出来许多日子,且回官栈一趟。”
280 惊幽梦飞雪若璇花(上)
荆石自少独游域中,行囊中多备杂物,亦常防备雨雪。但今次暴雨突兀,他虽护得书簿无恙,几件换洗衣衫却已尽湿。其时又逢秋冬之交,易染风寒急症,当下不敢拖延,勉强捡得少许枯枝,将贴身衣物烤干,便往中村官栈归去。一路上步履匆匆,抄坡截径,才在暮时赶至中村。
两人走到半途,天色又转阴冥,陆续下得几阵冷雨,只将荆石淋得遍身落水。所幸那山兽再未起声,骨儿碗便是活蹦乱跳,半点不惧雨寒。他见荆石唇青脸白,便溜去林中,摘得一片车盘大叶,又跳到荆石背上,替其撑叶遮雨,指点道路。两人好容易到得中村,却看村前一盏昏灯,正是废舟盖了雨笠相候。他见两人归来,脸上松色道:“今日骤雨,又闻山中兽啸,正虑大人安危。若连日再不归来,老朽便要入山寻人。”
荆石上前谢道:“有劳废舟先生关怀。”
废舟道:“大人多礼。你陆人体弱,勿要染了风寒,快往屋中避去。”
当下荆石亦不赘礼,快步进了官栈,见里头已然点得明烛,又铺草席毛毡,温暖如春。他在屋中梳洗打理,整顿杂物,骨儿碗因是外头大雨,出行不便,也蹲桌头相看。待荆石手执巾布,要给他拭干身子,方才一溜烟蹿上梁去,抱了横柱躲藏。任是荆石再三相唤,不肯松手下地。荆石拿他无法,又是久途在外,身心疲乏,只得收了巾帕,自去床头睡下。
他沉沉歇得几个时辰,恍惚间似醒非醒,见得屋外有人窥窗相看,遍体黢黑,其貌昧然,使人望而生怖。俄而门扉轻响,自外打开,又有一黑猫潜进屋内,立在他头前,两只绿眼犹如鬼灯,幽幽冷冷,悄然相看。
荆石见它来意不善,当即睡意消,欲待起身驱赶,却觉遍体僵冷如尸,分毫动弹不得。眼看那猫伸来利爪,竟想将他头盖挠开。正是奋力挣扎,陡听耳畔一声炸喊道:“荆官儿”
荆石闻声睁目,只觉汗湿重衫,心擂如鼓,一声发不出口。再看枕边坐得一个影子,正是骨儿碗目光惶惶,伸手拍他道:“荆官儿,你平日睡得安静,怎地刚才却翻来覆去,又是伸手,又是蹬腿俺看你脸色也差,可是当真病了”
荆石摇头不语,缓得一阵,方才下床梳洗。一往水盆中照面,见自己面色惨白,眼覆红丝,直似死人面孔,不由也觉吃惊。试以诊脉望切,竟查不出异处。除却一张面孔死气骇人,身体却未觉如何不适。
他既查不出病头,当下亦无别策,只作是夜梦惊魂,心神有亏。此时再看窗外,仍见天色昏昏,风雨如晦,凄氛幽怆,不知何时能止。骨儿碗见了也道:“荆官儿,俺在岛中住许多年,今趟这雨当真邪乎。”
荆石道:“是,我也觉得不同寻常。”
自来雨从云出,天水未落,云相先显,方有观天卜雨之术。所谓“云绞云,雨淋淋”,若有铅云高低错杂,层层铺叠,则为连日淫雨之征。而荆石初觉风雨之时,见那顽云虽众,但因风势劲急,所积并不浓厚,便已断定此为“过山雨”。系因霄上阴阳二气不衡而发,本当一泄而散,存时极短,孰知此雨竟像无休无止一般。自他试观云象以来,纵未百发百中,也未出过这般大的差错。沉思久时,到底也未相想通,只得暂耽不理,摘下屋中草笠,径去废舟住处拜访,将先日巡岛诸事几句提过,又说起先前雨中怪响。
废舟听他一番话说完,耸眉道:“大人是欲问山兽之事。”
荆石道:“是。先时我听先生提起山中有兽,只道是寻常虎象,又或湖中水族,偶然生得体庞声洪,不足为奇。但昨日我初闻此兽吼鸣,其声发于山中深穴,而能传于岛。若真为山兽所发,其体态之庞,实可惊世骇俗。其物平日不出山岛,又以何物为食再者它所发鸣声,于我听来并无特异,骨儿碗却称此声刺耳难忍。废舟先生可知此间缘故”
废舟摇头道:“那山兽潜伏山中,百年来已无活人曾见,大人如欲知晓,或可问于乌码。至于此兽吼声刺耳,确是我国人耳聪异常之故。我国中古志有载,道此兽之音共为三重,是为表音、里音、幽音。陆人能闻表音,我国人则能兼听表里二音。其中里音尖利,如刀锉金划,闻者脑痛难禁。然此里音亦非人人皆闻,像愚朽壮时尚能分辨,而今年事已高,仅能闻其表音,却少受几番摧扰。”
荆石听罢道:“如此说来,此兽之音尚有一重既连贵邦民众也无法听出,何以能见录于古志当中”
废舟道:“此志存于半冥城祭殿,乃祭司世代所传,源头已难考溯。愚朽昔年在城受学,曾阅其卷,并不知其来由。”
话到此处,荆石亦无后话可问,只将此事按下不提,又与废舟说论东泉村情形。他游岛多时,細勘地方风土,便知哈牟娑落岛得天独厚,土沃地肥,大可广辟良田。但因僬民本不善种,亦不知择种培粮,多有荒废。当下便同废舟提得山中几处地方,皆是近水良地,又可引渠造塘,蓄养农渔。若得修成一套水利,足可为百世之功。
废舟听他言及此事,桩桩件件,具是清楚明晰,细致周,不由微笑道:“大人连日不归官栈,原来在思此事。”
荆石应道:“是。我今任贵地事官,不过一年之期,实难有所大为。但想诸位多有照顾,自当尽己之能,善治贵地。虽是短日相逢,亦可留些长久之计。”
废舟颔首道:“有劳大人费心。但有一事,大人毋须想明。大人同骨儿碗那浑儿同游数月,现下于他是何见解”
荆石无言片刻,说道:“是儿天性纯真,虽有顽举,并无恶意。”
废舟闻言复笑,捻须道:“大人毕竟陆上之人,发语含蓄,不肯直言。那浑儿之性,老朽自是心中有数。其实我国中之民生来野性,散漫无拘,是像那浑儿的多些,像老朽的少些。国中自古又是散居,名上虽立国主,实则不过空位虚衔,自来不知朝堂府治。老朽虽为生事吏,不过多出几份劳力,空得几分虚名,欲要将这岛上诸人指使如臂,实也万万不能。大人方才所谈水利之策,其思其构固然精妙,若在陆中,多半能得大用,但于此岛却难施行,实是民情有异,难加驱用。再者这般工事,料来非止一年之期,届时大举期满,而工期未竟,大人又以何绩应付考核”
荆石本说岛中政务,未想他忽提大举之事,不由微微一怔。还未启口应答,废舟又道:“其实今次陆中大举,选我僬侥为试,想是为叫诸位大人增长见闻,知晓世间奇异,日后方可随机应变,不拘常法,治得仙家地界。大人来岛未足一季,已能习我国中言语,又熟知我岛中诸事,实非常人能及,今次大举必得看重。只是势头虽具,未作实绩,到底不能服人。大人若欲试中得胜,不如多施小政,修屋授字,俱是可为,但求其效速显,不必图长久之计。”
他一番话说来,俱是应举得名之计。荆石端坐听罢,到底摇摇头道:“贵邦之民身有奇疾,终身不得离乡,学识陆中书文,实则并无大用,不过是讨好中土试官。至于修屋造楼,我观岛上三村皆有空屋闲弃,更不必多废劳力。先生所言纯系应举之策,我本无心仕途,不必如此作为。今既在此受任,便尽所能施展,纵我日后别去,先生亦可按图续造,徐徐为之。至于贵邦过人天性,我亦有所思虑,但想趁此冬闲,稍施整顿,还望废舟先生体谅。”
荆石既出此话,废舟亦复无言可劝,叹一声道:“大人厚意,老朽自当遵从。只有一则,大人却须小心。你可记先前乌码之言”
荆石一怔道:“是。”
废舟道:“乌码专司死事,不发无故之语。先日他在村前,曾嘱大人勿去多水之地,而今大人忽淋急雨,脸色却比先前憔悴许多。大人虽是年轻体壮,不可轻忽此事,日后非止海边少去,也须小心雨雪之事,勿再受此湿寒侵身。”
荆石应道:“我省得了。”又同废舟说几句岛中事务,方才起身告辞,归回官栈休息。
281 惊幽梦飞雪若璇花(中)
是日起终日落雨,接连三日不绝。僬民虽为水生,多不喜雨,便少外出活动,俱在屋中耍玩。骨儿碗以往野居山中,多借山木、石窟避雨,但今见荆石气色不佳,仍是留在官栈相伴。他闲来无趣,便对荆石道:“以前旧官儿在时,平日无聊,便是喜欢同废舟老头儿唱戏。你可喜欢唱么”
荆石正做桌前书字,随z声应道:“你也看过戏吗是本地的戏剧”
骨儿碗挠头道:“俺这儿不曾有戏,倒有跳舞跳神的。但那旧官儿是个戏迷。那怪人,嗓儿又粗又低,偏要捏起来哼哼,可忒有趣,还叫村里的一起跟他唱。什么国王啊,将军啊,女儿啊,他每回看乐了,说这便是草台班子演戏。荆官儿,你又笑甚”
荆石转头道:“我不曾笑。”
骨儿碗自是不依,百般追问纠缠,荆石给他搂得不过,推开他道:“其实戏曲之源系出古时祭天大典,乃使人妆面盛服,扮风雨日月之化神,歌舞祭乐,以为祈福,其后广传衍化,方成百戏风俗。所谓戏者,无非以假仿真,与祭禳醮祀本属同源。你们岛上跳祭神,虽非戏曲,想来亦有相似处。来年春祭,我可略作一观。但听废舟先生所说,你国中上不祭天神雨神,下不祭后土五方,唯信海神。可是如此”
骨儿碗点头应是,又道:“其实那些个天神,海神,俺打小未曾见过,不知它是真是假,但听说俺岛上的都是海神所生,才从水里出得。等到死了,又归水去。荆官儿,俺听说你等陆人死了,遗体化得却慢,须得在土里埋好些年。若到时候,可还再挖出来么”
荆石道:“为何要再起尸”
骨儿碗道:“俺岛上祭海神,乃因它是个活玩意儿,对海祭祀便成。你陆人祭祖,若不挖了出来,又是怎个祭法”
荆石听他此问,一时不知作何应答,是因陆中风俗各异,土葬、天葬、火葬者兼有,而祭祠之俗迥异。他是青都所授,本轻生死礼俗,不愿多谈此事,只简略道:“陆中以碑位灵牌为祭,不必掘人尸地。你若对此好奇,不如自往一观。”
骨儿碗道:“俺是想瞧瞧新奇,但却去不得陆上。一天两天,倒也无妨,若是耽得久了,俺便小命不保。”
荆石知其乃指僬侥国思乡怪疾之事,亦复无话可应。但思生平所学,实不知僬民何故有此怪病,推想或是地方风土暗蕴奇质,僬民赖以为生而不自知,一经离国,便发罕症。他虽作此假想,苦于僬民无尸,也无手段可查,漫然想得半天,随口问道:“你日后若能去陆上,可觉不舍此地”
骨儿碗道:“俺怎晓得舍不舍得俺又没去过外头,至多去那大城里逛个一天半日,也没甚难受的。倒是没了老太婆啰嗦,舒坦得很。”
荆石应了一声,亦不置评。骨儿碗又道:“荆官儿,俺看旧官儿在时,肉也吃得,酒也喝得,跟俺岛上的人没甚两样。怎地你却不喝是你觉陆上的酒好些”
荆石道:“陆中之酿可分五齐三酒,种类制法比你岛上多些。但我素不喜酒,是天生如此,并非酿法之故。”
骨儿碗道:“你恁不喜酒”
荆石听得一笑,只得道:“旁人所喜,未必是你所爱。你国中视黄金如粪土,换在陆人看来,却比不喜酒更怪。”
骨儿碗道:“那黄石头,吃不来,喝不来,又不禁打,又不能种,有恁好的自是你陆人脾气古怪。”
两人你言我语,断续几番闲话,皆因暴雨无聊,只得漫天说地,亦不求论个明白。如此闷得数日,雨势方才渐歇。荆石眼看天上铅云散得大半,便又收拾行囊,欲待出门办事。骨儿碗虽也闷居憋气,但看荆石方歇几日,脸色迟未见好,当下又要远行,心中不觉暗生忧愁,抱了木棍道:“荆官儿,俺以前看旧官儿办事,皆是自己待在屋头,吩咐水花老太婆去处置。城中来的外人,俺虽见得不多,也是个个不爱出来活动,怎地你却终日闲逛,没个样子”
荆石手中收拾行囊,应道:“我是遣来的岛官,不比那些在城里的王使尊贵,自然规矩也少。你若觉得这样不好,我可施个法术,只要你每日晨昏向我跪拜问礼,可令我威严大增。”
骨儿碗大为惊奇,瞧着他道:“怎地俺跪你,你便有威严了此法儿可是当真”
荆石嗯了一声道:“自然是假的。”
骨儿碗怒道:“你怎地骗人”举棍作势欲打,到底不敢下手,还得跳到荆石背上一阵抓挠,方才罢休。
两人趁得晨时雨停,赶出中村,一路直往东泉村去。荆石因得暴雨,耽误数日行程,原本行路甚是匆忙,不想走至半途,见得道中景象,却是眉头渐锁,面如沉水。骨儿碗见他神情奇异,问道:“荆官儿,你可是又病了”
荆石道:“不是。是这条路和上次不同了。”
骨儿碗听他此话,当即四出张望,挠头道:“俺看却没甚不同。”
荆石默然片刻,说道:“此处草木,似比过去多些。色泽品类亦有不同,像是比前几日多长了些。”
骨儿碗虽在岛中居得百年,平日来去多从高处,罕有正经行路之时,何况岛中草木繁多,岂能记得分毫不差。耳听荆石断言,不免将信将疑,说道:“俺看倒没甚不同。许是这几日落雨,浇得草头长高了些。”
荆石摇头道:“不是。”却也不说其他,只顾急步往东泉村去。到得村中,便集众人点库,又令三库官交来库录以核。荆石虽通僬语,毕竟嗓喉所限,难吐长言,便令骨儿碗代转其语。他见三库官言辞吞吐,目神闪烁,料是未从己命,当下也不作色,只催要库录核查。
如此磨蹭半天,才将库录拿到手中,翻开一看,却见上头桩桩件件,科目数额,俱是清楚分明。荆石原本算力过人,过目扫得数息,便知簿上所录皆合自己当初所命,明细总分俱合,浑不似人僬民之能。当下合了书录,又往库中点数,目扫心算,所剩之粮亦合书录,无半分多用。
荆石眼看如此,脸色反不见喜,只让骨儿碗转言道:“你们做得很好,不知平日是如何安排写录”
三人唯唯诺诺,互推互搡,各推旁人。荆石再问几个细处,所答皆非所问。他这般问得几次,三库官未见如何,骨儿碗已是心急火燎,止不住搔首摩足。
荆石问得一阵,终是不得其果,只将手中书录摊开,问道:“这上面文字,可是你们三人所写”
三库管望得一望,或摇头,或点头,或又摇又点,如此乱得半天,到底不曾记得。荆石见他几个问不出事来,便将三人遣下,独自踱步村中,又坐树下出神。
骨儿碗见他如此,竟也不敢胡玩,先同那三库管好生训了一番话,方才凑到荆石身旁,期期艾艾道:“荆官儿,你莫着恼。”
荆石摇头道:“我未着恼。”
骨儿碗道:“俺看你脸色这般,便是在气他们没听你话。方才你翻那书,又问他们许多话来,俺虽不懂你问的甚事,也知他几个答得不对。其实俺岛上的本来不善写字、数数,你当初强要他们那般弯弯绕绕,我便觉他们做不成。”
荆石道:“我原也以为他们做不成。”
骨儿碗瞪眼道:“那你怎地还叫他们做”
荆石道:“规矩总是要立。我本想今日核查库存,必有所短,以此推算错处,按量施罚,可叫他们日后记得清楚些,免得冬时紧缺。未曾想今日核算,并无多拿多支之处,恐怕并非好事。”
骨儿碗听他此言,亦甚吃惊。他乃岛中所生,自知同胞之性,要说守得荆石规矩,实是万万不能。当即溜回村中,寻那三库管悄悄一问,俄而又返见荆石,吞吞吐吐道:“荆官儿,俺看定是你数错了。”
荆石摇头道:“万计之数,我不会数错。”
骨儿碗道:“俺岂不知你脑瓜好使但我刚才问得那三个,都说后头是想拿就拿,未按你规矩来办,如此岂不多支他等欺你是陆人,不说实话,可不敢跟俺胡说。”
荆石听他此话,脸上未露讶色,点头道:“我原也料想如此,那簿上书录,库中多粮,恐怕不是他们做的。”
骨儿碗道:“不是他们,却是何人俺岛上住得百年,可不曾见过闹鬼。”
他此话既出,荆石却是一笑,忽而道:“或许非是鬼崇,而是猫祟。”
骨儿碗一听此话,遍身金毛倒竖,手执木棍道:“恁处有猫那般东西,可不许到村头来,俺且打它一棒”
荆石见他如此,只顾摇头发笑,起身复归库中,将遍处积粮细细查过,各处皆取小粒。又命骨儿碗捉得几只小雀,一一喂下谷粮,验定库粮无毒,方才心下稍安。但想此事离奇,凶吉难测,纵以他生平所学,亦难解通其中道理,不免彷徨无策,心中千丝万缕,彻夜不得入眠。
282 惊幽梦飞雪若璇花(下)
是夜荆石因怀心事,未曾入眠,到得次日东方见白,依旧早起洗漱,唤骨儿碗起身出门。
骨儿碗梦得正香,忽遭荆石唤起,口中喃喃怨话,陡见荆石颜面,却揉了揉眼道:“荆官儿,你昨晚可是睡到好觉”
荆石道:“尚好。”
骨儿碗纳罕道:“俺看你脸色,倒比昨日好得许多。莫不是此地水土与你合些”
荆石闻言,又复取水照面,果见气色康复如常。他本体沛而少眠,一夜未眠,非但不觉疲乏,反比前几日更为爽清。略一沉吟,应道:“许是前几日雨重气湿,今日天晴便好些。”
骨儿碗看他如此,心中欢喜,也不计较其中道理,自去外头拿得两块干饼,同荆石吃罢,又问道:“荆官儿,你今日可还待在村中”
荆石道:“我想看看此月库中粮食用度,近来便留在村里。不过今日暂且不忙,先去山里一趟。”
骨儿碗听他又去山中,颇是烦恼,戳他脚根道:“怎地又去山中”
荆石道:“去找山兽。”说罢不理骨儿碗嚷叫,负起行囊,直往村外行去。
骨儿碗听他这般惊人之语,哪里肯得干休,当即手执木棍,快步追上,连声追问。荆石概不应答,如此半日过去,两人过得古林隘道,又闻飞瀑隆隆之声,乃是回了当初见过的山中瀑湖。
早先荆石见此绝峰飞瀑,便觉不同寻常,并非寻常山中融雪所成,加之冬季活水不枯,便推想是岛山腹内另有热源。待得前日暴雨,山底又传异声,听来犹如龙吟鲸啸,心中更有一念,是觉此声并非活物所发,或是山内生构精绝,暗藏地火,而山壑暗通海渊,每逢暴雨涨潮,则与地火交触,水火相激,震徊洞隧,方成山兽之说。而若得将此热气引出,亦可因势导利,造得许多用处。
他虽有此一念,毕竟纯出设想,未得亲证。又闻死事吏乌码曾见山兽,更使此事扑朔迷离,便决意趁得冬荒无事,验清事由真伪。而今秋时已过,冬寒渐迫,他再入山中观得瀑湖,果见瀑水分毫未减,却比先时更宽八寸余。试问骨儿碗缘由,骨儿碗却是茫然不知,搔首道:“这水要增便增,要减便减,随性得很。俺怎知道理荆官儿你恁是计较,便稍宽得那几分,又有甚打紧”
荆石亦不同他分辩,但想先前大雨,瀑水便增,亦合自己心中所设。只因此瀑发于倒峰,猿猴难攀,方才不得查验,便道:“此处的情形已看过了,我想再去乌码那里一问。”
骨儿碗听得乌码名字,自是老大不愿。荆石任他牢骚,只顾埋头走路,那金毛儿却也难得老实,未加阻挠。两人又行半日,来至乌码门前,骨儿碗留于林中,荆石自往楼中寻人,敲得半天,不闻有人回应,往归问询骨儿碗,才知乌码每月常往海边,居留数日方归。前几日暴雨不歇,料是今日放晴,又去海边归沫。
两人一番跋涉,不觉天色已晚,此时欲归东泉、中村,俱是路途遥远,不及返回,但想山瀑左近洞壁甚多,又近水源,倒可过得一夜,便往那处赶去。走至半途,暮夜悄至,寒风袭人,骨儿碗走在前头领路,不时回望荆石,忽而道:“荆官儿,你陆人毛少皮薄,到得冬天,怎地出来活动”
荆石道:“无事。我制几件厚些的冬衣便好。”
骨儿碗奇道:“俺闻你陆上惯来男耕女织,怎地你却缝衣”
荆石道:“缝衣织布本非一事,况且我未成家,自然诸事自己处置。”
僬侥人秉水而生,纵有后天结侣成伴者,亦无成家立室之说。此刻骨儿碗听荆石提起“成家”二字,顿时大感兴趣,正欲追问详情,却见一点白星落在鼻头,触之凉润冰寒,顷刻间化为滴水。他打个激灵,顺势仰头而望。只看天穹似墨,其下白星纷飞,如小蛾舞空,愣得一愣,猛地跳起身叫道:“雪雪”
荆石闻他吵嚷,亦是抬头望天,只见凝云阴阴,愁雾澹澹,草秽间冷烟弥漫,不胜凄清。上下云烟之间,纷纷扬扬,飘飘荡荡,远山近水,皆落无数白尘苍星,竟是霪雨方歇,新雪倏至。
骨儿碗遍体金毛,厚软如裘,生来浑不畏冷,见得雪花飘飞,顿时兴奋难耐,于野中放足乱奔,时而扑抓雪花,时而翻斗嚷叫,极是快活惬意。如此玩得一阵,到底顾虑荆石,待得雪势渐浓,琼粉扑面,便即跑回荆石身畔,替其扫路挡雪,又问道:“荆官儿,你老家可也下雪”
荆石应道:“东域北地多雪,往常新雪早降,比此处提前十日左右。”
骨儿碗道:“你们陆人光溜溜白嫩嫩,下点雪也愁。以前旧官儿每逢落雪,便喊自己骨头疼,不让俺拿雪团跟他玩。你若沾了雪,可也会叫死叫活”
荆石摇头道:“我本无此症,但你不可用雪打我,否则或许就会犯了。”
骨儿碗应得一声,片刻又道:“不打便不打。俺同石鬼玩去,也是一样。”
两人边说边行,及至雪覆山头,堪堪赶至湖畔。此时天寒地冻,荆石衣衫单薄,亦感身僵难忍,匆匆避进山穴之内,又点火把明烛,方才缓过几分。骨儿碗瞧他辛苦,亦甚着急,跳到他背上道:“荆官儿,俺给你盖一盖。”
荆石哭笑不得,将他抱下道:“未至如此。你若当真不冷,可去洞口睡下,挡些山风就好。”骨儿碗方才应声跑去,一面遮洞挡风,一面探手抓雪。荆石身靠洞壁,遥观其状,果见其丝毫不惧严寒,亦感僬民得天独厚,若非天性淳朴,又难于生衍,陆人实难敌之。
他耳听洞外雪落风鸣,心中漫想冥思,不觉合目睡去。恍惚间仍同骨儿碗游荡山间,行知中途,不见骨儿碗踪迹,但见山下有一深洞,暗不见底,其下隐传异声。攀壁入洞,爬缘多时,仍不见其终处,但见底部火光隐隐,似是炎海翻腾,其中光华显隐,又似天星闪烁。其景辉煌已极,而久视长望,竟生极怖之感。正是惶恐之间,忽听头顶一声异鸣,顿时天旋地转,慌忙坐起,但看四下山壁森冷,又听骨儿碗打鼾不断,才知梦中是假。
荆石坐身在地,怔然片刻,扭头再望洞外,但见夜浓如墨,其间飞琼吹粉,飘洒无数银花,仍是雨雪霏霏。正欲倒头复睡,却听外头呜呜微鸣,似是雀鸟鸣叫。
此时山中静夜,远近皆寂,唯听飞瀑水声低隆,那鸟鸣啼既尖,便如针落静室,细而可辨。荆石听得清楚,当即扶壁起身,出洞查看。他动静轻微,骨儿碗虽与他同洞而寝,也只在梦里咕咕哝哝,辗转几番,依旧面壁大鼾。
骨儿碗素来知觉敏锐,若有野兽靠近,立时能觉而醒。荆石知他本事,看他此刻睡得香浓,便料外头并非险事,当下也不扰人清梦,自行蹑足浅步而出。那瀑湖水潭便在山洞百步开外,两厢之间不隔林木,一望而可见景。
此时正是银霙霏落之际,天上星月光华俱渺,纵然雪地映白,百步开外亦难辨物。然而荆石自洞前望去,竟一眼将彼处情形看得清清楚楚。但见百步远近,泛目昏昏,唯在湖畔雪下独立一影。其人身服白袍,色比新雪,蒙蒙然如雾花镜月,湛湛然似流水春,夜寒沾衣而仿佛未觉。
此时孤岛雪夜,郁郁森森,此影无由静驻,实不知是人是魅。但见其脚畔却有一物,乃是只蓝身翠尾的孔雀,此刻低额伏颈,抵于白影足边,其态极是顺柔。它静静伏得一阵,见那白影并无反应,方才直起身子,尾屏半开半掩,在旁悄然徘徊。而白影望瀑良久,终于侧身垂首,看它踱步。
孔雀得其注视,立时洋洋张羽,抖出翠盖蓝斑,闪烁流丽,雪中益显华美。白影侧头看得一阵,似觉十分有趣,也俯身探袖,去触那孔雀冠羽。
如此情形,尽数落在荆石眼中。他初时惊诧既过,已识出这白袍人打扮熟悉,极像是先前公子虞身畔素裳之人。但眼前人未戴幕篱,却叫他不敢断论,只是默声远观,欲要看清那人面貌。然则此刻雨雪昏昧,星月无光,两人相隔百步,荆石能见其人逗弄孔雀,赖此君周身自蕴光华,衣袂裳裾,素纹分明,纤纤然似寒梅春樱,唯独其面似被晕光所照,虚虚朦朦,看不真切。他正望得专神,那湖畔白影忽而转头,与他对看,俄而抬袖微招,似欲唤他近前。
荆石识出此人打扮,料想对方定为神通之辈,也不因其异态而怖。既得招唤,便微拢袍衫,踏雪上前。行至十步开外,斯人身周清晕渐淡,体态益明,其面皎皎,如月在天,其目凝凝,如水在渊。
她虽气态廓然,脸色却甚柔和,看荆石怔怔立在原地,便自行端看一阵,颔首道:“子蕴别来无恙。”
荆石陡见此人真容之时,便已定在远地,进退不得。待听对方启口,胸中更无怀疑,立身滞然片刻,方才忙忙躬身揖礼。再欲出言,因不知如何招呼,顿了顿方道:“赩仙。”
对方唔了一声,将眼略睁几分,看着他微笑道:“当日一别,子蕴已非昔年蒙童,也懂礼得多了。”
荆石垂首避视其颜,口中应道:“昔年黄口无知,不识大人尊身,多有非仪之举,幸得赩仙仁爱宽谅,未与施怪。”
对方听罢此言,脸上更露一丝惊奇,轻轻道:“子蕴已长大了。”其后良久无语。
荆石既不得她许示,亦不贸然说话。如是相对数息,方才听她道:“今夜雪重风寒,子蕴还当早歇。”
她说到最后一字,其声便已渺然若游丝。荆石原本避礼表尊,垂首不视其人,此时抬头再望,却是雪花纷落,四下幽然,再无游仙之踪。
他遍寻不获,只觉此境似真似幻,疑在梦中,唯有那孔雀在旁瞧他,蓦地收屏垂尾,嗷鸣尖叫一声,钻到草丛中睡去了。
283 若有人兮在山之阿(上)
骨儿碗睡卧洞门,一夜好眠,待得次日醒来,眼看外头雪天白地,万象银妆,便觉十分有趣,伸手捏得洞外积雪,堆起高高矮矮两尊小人。如此耍玩一阵,终觉独乐无趣,回首欲邀荆石同戏,却看对方端坐洞中,怔怔出神。
他同荆石久处,以往虽见对方静思默虑,其态多显庄定从容,为思策度略之状。而今脸上却是一派茫然,大异往常模样,倒似碰到个极大的难题,不知当如何应对。
骨儿碗见他如此,当即跳上前道:“荆官儿,你发恁呆”
荆石静坐洞中,端然忘我,竟是听而不闻。待得骨儿碗扳着他肩膀摇了几遭,方才回神应道:“我无事。”
骨儿碗道:“你今日起来,怎地又不洗脸,又不画画昨日下得大雪,山里路便难走,你今日是回东泉村,还是去见废舟老儿”
荆石嗯了一声,却是迟迟不答。骨儿碗见状大奇,不知荆石昨日尚且好端端做事,何以今晨却似失魂落魄一般。但看他面色疲倦,迷迷怔怔,眼内隐布血丝,显是昨夜未曾睡好,心下已甚怜悯。又想昨日东泉村中遇得怪事,不禁抚得荆石手臂道:“荆官儿,俺看你近日模样古怪,可是梦见何人”
荆石闻声微动,移目看他道:“何出此言”
骨儿碗脸孔板正,眼珠儿先往周遭瞥得几瞥,方才小心道:“俺以往听那旧官儿说你们陆上情形,但凡陆人无故生病,便是有物作祟。依俺看,不是精怪,便是女鬼。”
荆石嗯了一声道:“缘何定是女鬼”
骨儿碗昂头道:“旧官儿跟俺讲得你陆上故事,少说也有百八十遭,次次都皆是女鬼索命,倒没见得男鬼来过。”
荆石又嗯一声道:“只是索命”
骨儿碗瞠目道:“若不索命,还找活人做甚”
荆石默然一笑,终不置评。骨儿碗见他浑不在意,心头更急,蹬足搔耳道:“俺虽不曾见岛上的人变鬼,若是以前有谁变了,也不好说。荆官儿,俺看你们陆人见鬼的事情恁多,定是生来不同,比俺处的容易见鬼。”
荆石听罢,脸上也无波澜,点点头道:“你说得有理,看来我命在旦夕。”
骨儿碗闻他自承将死,心下顿时愁极。然而女鬼来无影、去无踪,趁夜而至,随昼而消,自己再是手快足捷,未必打得过妖魔鬼怪。既是敌她不过,唯有看着荆石这新官儿日渐憔悴而死,想到如此场面,不免悲从中来,但看荆石若无其事,尚且以手梳发,整顿仪容,便吸吸鼻子道:“荆官儿,你等陆人挨不得冷,一冷便是呆了。你且坐在此地休息,俺去打些水来与你。”便自荆石行囊中掏得水袋,扛了木棍去往近处山湖。打头出了洞门,却见前头山湖畔不知何时站得一人,正立石上观影。
是时天晴气朗,阳明映雪,屋前景野极是清爽。但见此人云鬓玉钗,锦罗素裙,类若妇人打扮。其身上衣重裳叠,广袖流仙,服繁胜九重之樱。宫妃贵妇若妆此仪,须得侍娥搀臂,婢儿托幅,方才走得起路来。然而她体态纤薄,茕茕孤立,周遭雪野平如云端,亦不残半丝足迹。欲问人从何来思来唯是自天而降。
骨儿碗见此场面,心头顿时砰砰乱跳,料定眼前不是活人。有心抄起棍儿,绕上前悄悄打她一棒,却怕这女鬼果真如当年旧官儿所说,不是活人拳脚能敌。疑惧之余,尚还觉出几分奇怪,盖因此鬼并非夜间来袭荆石,反倒现身于青天白日,未免太不依规矩办事。
他左思右想,仍觉心头慌慌,欲回洞中拽了荆石逃遁。不想荆石已然起身出洞,望见湖畔情形,径自理衣上前,走至女鬼丈外,躬身如折,正正行了个面长辈的大礼,方才说道:“赩仙。”
女鬼侧头看他道:“子蕴先前村中点库,本意立下规矩,可知何故不成”
荆石回道:“无才识陋,仍未想明差错。”
女鬼道:“此事原出偶然,是因一桩误会,错不在你。”
他两人你言我语,浑然忘却外物。骨儿碗见此场面,更是慌头慌脑,料定荆石已受女鬼所迷,长此以往,后头定少不了那生吸人血、活掏人心的祸事。想到此处,便躲在树后偷窥女鬼手脚,奈何她与旧岛官话中之鬼又有不同,一则日下不显透明灼苦,二则并无裸臂赤腿,反倒穿得层层裹裹,半片多余皮肉也瞧不着。欲看她腿下有无真足,指上可生利爪,除非将其打得一棍,敲晕了细细检查,再无旁的良策。
他正跃跃欲试,却看旁边颠颠走来一物,蓝身翠尾,昂首绽屏,抵至女鬼脚旁,才略收尾,伏额曲蹠,作朝拜状。女鬼一见它来,便停了话头,俯身探袖,替它理顿头上绒羽。
孔雀虽有丽姿,然其鸣声凶厉,刺耳难听。骨儿碗以往曾在山中逢得,俱是惹得鸡飞狗跳,难有讨好。然而那孔雀面得女鬼,反倒不吵不闹,咕咕低唤,甚是温顺老实。
骨儿碗见这花毛鸡身为岛中之物,竟是弃明投暗,去同女鬼示好亲昵,心中极是不满。遥空指指点点,悄骂暗诽之际,忽闻荆石对他道:“骨儿碗,你过来。”
骨儿碗想也不想道:“俺不过去。”
荆石道:“你不来,我就先走了。”
骨儿碗一听此言,顿念废舟与水花所托。再者他与荆石相处连月,颇累情义,此刻弃之于不顾,未免显己懦弱。两相一迫,终究扛了棍子道:“过去便过去。”慢吞吞走到近前,仍低头看着足下,不敢跟那女鬼对视,免得遭其所害。
他正汗毛倒竖,小心提防,忽听头顶上女鬼道:“小家伙,你不与同族为伍,却终日和子蕴待在一处,可觉寂寞”
骨儿碗当即大声道:“不寂寞,乐得很。”心底生怕这女鬼将自己赶走,再伺机害了荆石性命。幸而他意甚坚决,便是女鬼也不得强赶,只好任他留下。方才暗感庆幸,荆石却道:“骨儿碗,我同赩仙有话要叙,你先代我回洞里看守行囊。”
骨儿碗闻言大急,忙忙拽了他裤腿道:“回不得,回不得。俺一人怎看得来许多行李,须得你帮手方成。”
荆石本已拔步欲走,不想为他所牵,心下微觉诧然,问道:“许多行李”
骨儿碗遭他一问,也知托词立不住脚,但因女鬼窥伺在侧,岂能直言相告。当下对着荆石比手画脚,暗示其当随自己同逃,见荆石悟性愚钝,迟迟不知反应,又是瞬目歪舌,连扮怪脸,欲使其神会鬼魅魍魉之凶戾。
他一番良苦用心,奈何是对牛弹琴,半点不能点透伴当。正是心焦如焚,那女鬼却道:“子蕴随身之物,想必俱在那洞中。我且封住便是。”说罢广袖轻抬,便见几点翠星飞出,荧荧灭灭,绕空曼舞,又往山洞飞去,落住洞前不动。
骨儿碗未防她有此妖招,顿时大吃一惊,赶忙溜身藏到荆石腿后,眼看翠星落地,又偷觑那女鬼模样。他身为僬人,于陆人长幼妍媸不甚善辨,此刻打量女鬼,只觉其皮光光、发黑黑,虽同水花老太婆一般盘髻簪饰,却似年龄不大,也未显如何可怖。当下抓紧木棍,给自己壮一壮胆,对那女鬼道:“兀那小丫头,俺是此岛将军骨儿碗,你是何方鬼怪缠着我岛上的人做甚
女鬼俯身看他,偏头道:“你这小溺奴,瞧来不过初初成体,反倒唤我是小左右我总比你长些,纵不唤我一声娘娘,也不该叫我丫头。”
骨儿碗道:“俺又不是陆生人,无父无母,怎地管你叫娘你且报上名来。”
他两个你言我语,虽是交流无碍,实则各说各话。荆石在旁听到此时,终于轻轻咳嗽一声,低头拉了骨儿碗道:“这位是与我同来的青都使者,术法高强,不可无礼。”
骨儿碗虽不知青都为何物,唯独对奇法异术颇存畏惧,一听荆石说人术法高强,又似并非鬼怪,便也不敢逞强装横,将长棍背到身后,口中哝哝道:“那也做不得俺亲娘。”
荆石又咳一声,将他往旁推了推道:“娘娘乃是尊称女圣,非你所想意思。你若不肯叫,跟我同唤一声赩仙也可。”
骨儿碗听得糊里糊涂,抱住他手臂道:“甚么系先系后,恁地乱人也罢也罢,既不叫俺认娘,俺唤她一声娘娘便是。那白娘娘,你找俺岛上的人,却是想做甚”
他不知对方姓名来历,但看其一身白衣,信口便起绰号。其人倒也未见不愉,依旧俯身同他道:“我与小将军岛上这位郎君曾有旧识,今日偶逢,想叙些故话,还请小将军通融。”
骨儿碗听她言语客气,更难得竟称自己一声“将军”,立时志满意得,松开荆石手臂道:“不妨事,不妨事,你且将人带走。”说完此话,转念想到不可如此大意,又扭头道:“暂借无妨,可不能将人带出岛去,否则俺难得跟老头交代。”
对方微微笑道:“既是小将军岛上之人,自然不敢擅越。”
斯人言语吐字,其声清如玉叩,悦而生凉,又是屡把“小将军”挂在嘴边,于骨儿碗听来实如天籁。当下收起棍子,又猛扑一手,捉得草丛边展尾的孔雀,方才挟了鸟蹦跳而去。后头两人共立原处,目送他挟鸟抱棍,一路闹哄哄进得洞内。
荆石正望山洞摇头,却听身旁之人微微吐气,依稀似在发笑。侧眼而望,果见其人面靥淡开,若有薄欢。
昔年他与对方别于东域青山都,自此再未有晤,算来已逾十载。而今端看斯人,霜容玉面未改,宛似画中走出,正是当年救其急难的南海大修珑姬。然其虽是朱颜不老,妆容却同以往大异,风神气貌亦似不同,却叫荆石心下存疑。
他正暗自度察,旁边珑姬忽而转首,望他说道:“子蕴幼时不善处人,而今却得与异族结友,果是长大了些。”
荆石当即转目避视,口中应道:“他是岛上长者遣来伴当,熟悉此地风情,于我扶掖良多。”话到最后,似是尚有下文,却又戛然而止,低头只望脚下。
珑姬觉出他举止异样,偏头问道:“子蕴似还有话未尽,不知欲言何事”
荆石摇头道:“无事。赩仙来此又是为何”
珑姬闻言,却不即答,稍稍理了理鬓旁发丝,方才温言道:“今次因受青都所托,来此代监大举。子蕴既为试生,本当回避免嫌,不使你知我在此。但连日看子蕴举止,实与旁的试生迥异,索性现身相见,也好问你一问。”
荆石听罢未见动容,只点头道:“原来赩仙在此多时了。”
珑姬轻轻唔了一声道:“我职责在身,替那瓴观侯监看诸生情形,并非仅察子蕴一人。先前来得几遭,只看子蕴与那小溺奴闲游山野,似乎尚未规整牧治。”
她说到此处,脸色虽仍温和,语中隐有责询。但想公子虞不问经文,不考策对,直遣诸生治岛,自然是轻席谈、重实业,要以期年之政绩为评。此限说长不长,说短不短,欲在僬国异乡有何作为,纵非登天之难,也须勤于民事教化。像荆石这般孤游荒野,蹉跎月余光阴,实非智者所为。
此间关节,荆石何尝不知。他料珑姬御风乘云,遍看诸岛,对众试生情形了如指掌,而今说出此话,想是自己已然落于人后。然他本来无意求仕,又是心有别计,却不好与珑姬分说。当下只作晚辈恭听之态,点头道:“在此驻留,是为查验山兽一事,并非贪图玩乐。”
他还待再说详细,珑姬却先道:“此事我已晓得。我虽知那山兽真容,可今为监察修士,不可因私助你,你若欲知此事究竟,须得靠你自己本事。其实此物本与今次大举无干,子蕴实不必费神于此。”
荆石不应其言,只道:“本当自力更生,不劳赩仙出手。”
两人谈到此处,再是无话可说。荆石陡逢故人,心绪犹自起伏,虽有千般疑问,但虑彼此身份,终归沉入腹内不表,免有徇私之嫌。正是寂寂无语间,珑姬忽道:“今日雪晴,子蕴可随我去林间走一走”
荆石立道:“尊者所邀,荣不敢辞。”
珑姬闻言,不由向他多看一眼,却只摇头微笑,并不多置评语,便抬步往湖外林间走去。荆石待她先行两步,这才垂首紧随其后。
284 若有人兮在山之阿(中)
两人一前一后,漫步林间野径,放眼处银尘皎皎,映日生光,静美清艳。珑姬迤行在前,缓望顾盼,每见雪林幽景,则驻步少时,定目默观。
荆石见她如此,料是南域气候和暖,少降雪雹,其人更幽居南岛,难见满地落白,是以意兴甚高。他本久历东域山野,惯看素妆,反倒不以为奇,眼望前头服裳委地,簌簌拖行,似雪上流冰,难辨两者深浅。如此在林间行出十来丈,珑姬白裾已沾微湿,地上却如玉砌云堆,不留半分足迹。待到荆石亲身涉雪,方才觉出野道积厚难走。
他将此象看在眼中,脸上亦不露色,只顾拔足走路,免被雪底盘根所绊。正自专注脚下,忽听前头珑姬道:“子蕴初来僬侥,何故对那山兽如此着心”
荆石应道:“曾闻此岛生事吏提及此兽,想它岁逾百年,若是原根凡种,而今必已成妖。若为灵物异数,也当弄明来历。”当下毫无隐瞒,将废舟所述情形,连带他同骨儿碗前日暴雨所遇,俱与珑姬说明。
珑姬初听山兽之事,脸上犹带几分惑色。待听荆石说到后头,却是若有所思,拢袖沉思片刻,方才缓缓道:“今次豳天子令举贤能,所拔皆为杰俊,自不可轻置险地。瓴观侯能率你等来此,实因僬国乃海外异地,虽与陆中不同,却无真正险恶。子蕴方才所说山兽,我已大略知其来历。但此兽事关一桩旧日因缘,我却不能私下与你言明。它既不害人命,于你参试也无阻碍,任其自然便是。”
荆石听她又提此事,口中应声称是,俄而又道:“先前听赩仙称骨儿碗作溺奴,不知是何意思”
珑姬轻啊一声,摇头轻道:“是我忘却了。此地今作僬侥国,溺奴乃其古时称呼,思来颇有蔑意,确然不如僬侥为好。”
荆石闻她此言,心中暗思昔日所阅文志,未曾记得载有“溺奴”之说。但想僬侥人凭水化生,名其为“溺”,也似暗合其意。这般思度少时,抬目再看珑姬,则见其侧身偏目,凝看远山,绿云卷鬓,蝤颈悬丝,而神态廓然,隐有忧悼之意。
他见斯人如此,不由多看片刻,一时却忘避礼,不防珑姬忽而回首道:“子蕴神色迟疑,可是有话要说。”
荆石既为她点破,亦无隐瞒打算,直言道:“冒昧之思,不敢妄言。”
珑姬闻言,脸上悼容顿淡,微微一笑道:“你幼时口无遮拦,眼下倒不敢说了。你但问便是,若无关大举公平,我自与你说之。”
荆石得她允诺,只将头点得一点,却不就言所想,且踟蹰几息,方才道:“赩仙眼下模样,似与十年前略有不同。”
珑姬道:“是怎样不同”
荆石顿得一顿,看看她脸上神情,方才答道:“稍似妇貌。”
珑姬微微偏头道:“子蕴是言我貌老”
荆石立时迟疑不答。实则昔年他见珑姬,虽届两百年寿数,其体貌一如十八少女。而今方过十载,容貌大体未变,眉眼却似长开。颦笑谈吐,俱蕴雍柔,又是绾发钿妆,迥异当年打扮。纵然华服重掩,益可觉出其身段流曲,体高几与荆石相若,俨然已过桃李。荆石年已及冠,而此刻两人共立,乍看仍似姐弟一般。
如此情形,他固心有所觉,毕竟不宜直言长者之私,更顾男女礼防。但听珑姬自己直言点破,亦未敢随意接口,只是低头不语。
珑姬见他面有难色,顿时哂然道:“物有荣枯生死,是为造化自然。我等方外岂较此节再者子蕴所感本也无错,昔年与你逢于露兰,乃用少时相貌,今则是我廿四之容,自然有些不同。”说罢平举双袖,在原地蹈了半圈,目露淡淡欢喜之色,又道:“昔我炼气化神时,体态约近十八,又因不擅变化之术,自此只得容貌常驻。但当年与子蕴青都相别,此后潜修十载,又得大悟,方才破了原先桎关,能得化形自在。”
荆石自重见珑姬以来,便觉其非但面目有变,气质更是殊异当年。他本有过目不忘之能,虽仅幼年相处,时逾经岁,亦是历历在目。想斯人当年风采,譬如烈火寒霜,虽是年少姿容,然而威凛仪峻,孤高之气益拔。而今夕来晤,虽仍风骨出尘,却是锐艳折消,载逸抱柔,宛若飞雪璇花。
其前其后,不过十余春秋,于修士可谓白驹过隙,石火电光,竟得如此大变,实为费解之事。现听珑姬自承巧逢机缘,顿悟灵机,是以境界不同。荆石因受根骨所限,生来便无道缘,于那炼气化精、天人和合之道,纵知其理,未得内中精微,亦难知珑姬所言真假。但看珑姬如今神华内敛,颇有返璞归真之意,方才姑且信之。
珑姬释明此事,便再不提自己道行境界,只问些平常琐事。荆石本不健谈善话,但因珑姬问得细致,亦是有问必答,难免说得多些。及至提起李禾一家,却似叫珑姬颇生兴趣,屡屡询及细处。
一来二去之间,正逢说到李禾夫人韦氏。珑姬原本似甚欣悦,而闻韦氏来历,脸色顿时微变,隐露悒郁之意。荆石觉她神情异样,当即住口不讲,只以目光相询。珑姬见他如此,摇一摇头道:“因缘由人,她既心系凡尘,也无甚不可之处。她说师从璇花洞湔尘子,我也尚有些印象,其人乃昊阳座下雪霙子的徒儿,算来是我师侄。”
珑姬修道至今,不过两百余年,于青都众仙中可算年少,然其师承赫月,辈分上却与当今掌教郁离子同属一侪。荆石屡闻修士讲经,于其谱系渊源亦知大略,不觉有何惊异。所奇者是珑姬幽居异岛,轻看内陆礼教,想必门下亦不乏成家者,偏对韦氏还俗这般着意,却叫他心中不明。
他心中疑惑,面上也未掩藏。珑姬稍一踟蹰,叹道:“子蕴勿虑,我非对那李家夫人不满,不过想起当年露兰之事。”
她说到这里,顿了一顿,转头端视荆石道:“子蕴可还记得那三公主的生母是谁”
昔年露兰国公主修魔,杀戮数百小儿,荆石身为亲历者,自是毕生难忘。其时珑姬赶至,便携了他去往王宫对质,听得几多秘闻。此刻忽听珑姬问起,便点头道:“听闻是一卓姓女修,因对露兰国主心生爱慕,自愿废去修行,做了宫中妃嫔。”
珑姬缓缓摇头道:“她非什么还俗女修,也不姓卓。此人原本姓姕名琰,系前朝遗族,后来隐姓埋名,故意拜在我先师赫月门下,唤作星灯儿。她是我师第二个徒儿,天资却胜长徒银盏儿,若非她戕害同门,本当是我掌门师姐。事败之后,她被我师废去道行,遣返故乡终老,不知如何竟得未死,又入露兰王室,遗下一女,暗与巫族勾连。当年我将你送至青都,便复返南域彻查此事,然而星灯儿与其女俱逝,此事实难再有眉目。我遍查露兰国各地,只知那三公主信得一个密教,名作红莲教,似自西域而起。我方知此事,外海却生变动,使我不得擅离神宫,便将这桩旧案延至如今。”
荆石听到此处,一时亦是讶然无语。他当年虽在露兰宫中,毕竟年幼懵懂,难知诸事因果。而今忽听珑姬点破,稍稍理过思绪,方才问道:“星灯儿既与赩仙同门,必是年已逾百,又被废去道行,如何能再现于露兰以她如此身份,亦不似会慕于蓼王。”
珑姬道:“我初知此事时,也和你想的一般。至于后来亲往星灯儿故居,破开洞府察看,才见她手抄经卷,对比我宫中残卷,诚是一人所写。其后翻阅先师遗札,推想当年先师念了师徒情分,并未将她经络尽截,损伤气血,只是破开三田,使其终身不得炼气聚精。如此一来,她体质虽比常人稍胜,终究是无水之根,寿尽则亡。彼时她也逾百岁,理当仅余十多年的寿数,不知如何同巫族异教勾连,方才延寿多年,潜伏我南域境内。”
荆石默然片刻道:“巫族如此相助星灯儿,不知是何图谋。”
珑姬轻拢袖角道:“此事我也不知。但想千丝万缕,总与那红莲教相干,他等妖邪躲得一时,到底躲不得一世。待得此间事了,我当往西域一行,以平彼处动乱。”
她说到最后,言语间隐露冷调,飒然如秋风肃起,忽而又是回首微笑,摇头道:“话却说得远了。子蕴今已作东域贤才,不必再念此事。且顾自己安好。我看前日骤雨忽来,你这诸岛试生,倒有七八个逢险。你邻岛那位张家女郎出野采药,偏逢雨摧山崩,几受其害,幸我当时已遣门下巡察,才得有惊无险。”
荆石正听她自述前事,未想忽闻最后几句,不由微感愕然。珑姬身为监察修士,公子虞自不会将试生身份隐瞒于她,斯人所说“张家女郎”自是张端无疑。他素知张端才志,自分别以来,虽偶念于游山采草之际,实则并未如何忧心,此刻听得珑姬提起,才知张端竟曾遇险,当下又行躬礼道:“有劳赩仙照拂。”
珑姬扬眉瞬目,嘴含微笑道:“张家女郎得援,何故子蕴称谢”
荆石道:“曾与张氏女共事,是一故友。”
珑姬听完,轻轻看他一眼,嘴角犹带微笑,却是摇头不再言语。
荆石虽非七窍玲珑,亦不是榆木脑袋。但想自己今次出举,系因张端所荐,珑姬既为公子虞贵客,如何不知此事无非是明知故问,有意逗弄自己。但看珑姬脸上似笑非笑,仍觉不甚自在,板起面孔道:“赩仙今来监察,不知带得几个门人”
珑姬看他如此,也稍敛神情道:“此行本为我一人受命,但想良机难得,便也携得门下三人同来,是为使他三个增闻广见。其中两人乃我宫中侍者,料想子蕴不识。”
她说到这里,忽而脸露忧扰,蹙眉叹道:“我生平见得许多小儿,若说叫人为难,当以你和小红瑚为最。非但幼时倔怪,大了也让我猜琢不透。她分明是我抱来养大,脾性倒更似我先师。你幼时是一木石之性,今虽长大了些,到底不脱小儿心思。”
荆石听她此话没头没尾,心中也颇奇怪,但见珑姬双袖环胸,目露沉吟,显是在自说自话,非欲求答于他。她怔怔想了一阵,终是摇头道:“也罢,由得她去吧。你等既已成人,总有自己的主意,非我当管之事。”言罢又望荆石道:“子蕴如今也算得清俊郎君,须记洁身自好,珍重韶光,勿要错失良缘。”
其实荆石面相不过中人稍上,除却五官端正,并无突拔超凡之处。若论清俊秀美,固不及张端女扮男装,比之王萏亦逊三分倜傥。他自己如何不晓得实情,耳听珑姬誉美礼夸之词,只笑笑道:“未得安定,不急成家。”
珑姬看看他脸上神色,到底长叹一声,摇头哂然道:“又作小儿之言。子蕴今虽懂些礼数,却还未改那幼时瑕症。物性然也,奈之若何”转目望去林中,便抬袖朝远处指道:“此行百步,当有早梅数烛,子蕴可愿替我折枝花来”
285 若有人兮在山之阿(下)
荆石听她所请,应声道:“是。”便循她指点而去,走得百步开外,果见林缘处稀稀疏疏,生得几棵梅树。此时初雪方毕,未至香期,老枝上头孤零零绽开几朵早苞,其色素清,几与霜雪同白。
他走至近处,将几棵梅树尽皆观过,合意者寥寥罕得。但见有一枝上同开两朵,皆已绽蕊吐芳,便踮脚折下,携回原处奉与珑姬复命。
珑姬接过梅枝,执在手中闻了一闻,似觉十分中意,点头道:“此花生于孤地,馥香甚清,与我岛上不同。”说罢忽而咬破指尖,将其中一朵染作殷红,又抬手扬枝,口中道:“来。”
话音方毕,便听山内风声大作,一路摧枯拉朽,扬雪激尘,直往林间扑来。荆石为避雪砂击面,当即举袖挡掩,只闻耳畔岚风呼呼而过,声重且湿,犹如活物吐息,却唯独不觉凛冽刺骨,反有清爽畅然之意。那风来得匆匆,去时亦也突兀,不过数息呼啸,旋即复归清寂。
他待风过尘定,便拂开身上碎雪,再看身畔珑姬,仍是亭亭端立,神态澹然。手中梅枝历经狂风,丝毫未损,只是枝上两朵梅花,此刻一红一白,素者如缎裁雪织,朱者似红桃泣血,各自生得一边。
荆石见此情形,稍稍思虑片刻,问道:“赩仙方才请来何物”
珑姬眼望花枝,应道:“方才应我而来,便是子蕴所求山兽,只因子蕴身无法力,不识它真貌罢了。但凡山水聚气之地,经年累月,孕育精华,自成灵识。其物无形无知,非死非活,近与天地同化,然困囿风水形势之间。虽无魂魄躯壳,神通却是寻常修士莫及。只因昔年昊阳合道,曾与天下地灵立约成法,自此方奉青都符箓驱使。此岛地底气脉敛聚已足,而陆上风水格局未成,将来若逢地中大震,或能破水而出,另成一峰,便可化胎为灵。但观此岛灵蕴,料想气数尚久,五百年内不必以此为虑。至于所谓山兽之说,亦因此岛形势而起,和那山灵地胎相类。”
荆石听她所说,不由问道:“此岛山下可是暗藏地火”
珑姬默然片刻,轻轻摇头道:“子蕴猜错了。僬侥地近外海,多有不依常理之处。我今为监察,虽知其中隐秘,却也不便擅告。子蕴若欲探究竟,只能自行参想。但此节本与大举无关,你今为试生,仅有一年光裕,究竟如何作为,须得自作定夺。”
她说到这里,似是喟然有感,顿一顿又道:“也罢,难得子蕴能察此节,不妨再予你一示。先前看子蕴徘徊湖畔,想必已觉出此水异处。你若真能寻出水源,当能窥破山兽玄机。”
荆石听罢她这一席话,既觉出她劝诫关切之意,亦知其决心甚坚,此后纵然逢面,再不会多加提点,当下正容行礼道:“谨遵赩仙教诲。”
珑姬又是一笑,忽而侧首相望,端视少时,说道:“昔年我送子蕴去往青山都,临别以前,赠你子蕴二字,可知此作何解”
荆石坦言应道:“既为长辈所赐,便自沿用至今,不知字中渊源。但请赩仙示下。”
珑姬转首移目,远眺幽林,缓缓道:“我本野中孤女,幸得偶遇先师赫月真人,方才随她入岛修道。未入门前,与我阿母居于南地鬯瓒国中,此国邦界有一奇脉,是座不生草木的童山,唯独山麓处毒荆遍布,生人难进,时人便唤此地为荆山。有一人善观风水,识出荆山显露宝气,便自设法登顶,寻得一块山岩,断言此石中奇珍,便将其献与先朝黎抗王。谁知黎抗王宫中玉匠无能,连鉴三回,皆言此为顽石,引得黎抗王大怒,下令将献宝者活剐。此人受刑之际,犹自嚎啕不止,是因美玉含屈。朝中贤士听闻此事,乃令剖石查验,果见里头暗藏美玉,质白无瑕,价可连城。此玉因是人命所成,自此举世闻名,是谓石中玉,又作荆山玉。当年我初遇子蕴,见你寡言罕语,自行其是,外拙于形而内秀于心,却似那石中之玉。又想你父以石名你,当是盼你坚忍不屈,却有刚极易折之虑,故而与你子蕴二字,是愿你石中藏玉,性坚而志洁。”
荆石听她一番漫语,亦是无言以应,良久避目垂首道:“幼时浅薄,不知道理,幸得赩仙垂怜,方有今日。”
珑姬摇头微笑道:“你本智绝常人,是天地钟爱,与我又有何干昔年我遣子蕴入青山都,一则是那红莲教行事诡秘,若将你留于南境,恐遭暗害;二则是你天资过人,偏为凡骨凡胎,并无修道的因缘,若是携你去我岛上,却怕是明珠蒙尘,枉费子蕴这般资赋。”顿得一顿,又低慨道:“先时送别子蕴,尚是黄口小儿,转眼竟过十年。子蕴今为成年男子,再非昔日失怙幼孤,非我所能轻命了。”
荆石正欲开口应话,忽听得身后簌簌雪响,有一女子声道:“娘娘,瓴观侯请你归府商事。”
林中二人循声回首,却见十丈外来得一个红衣女郎。看去年纪极轻,约莫十五六岁光景,然则眉目含霜,神情倨傲,浑不似及笄之龄。身着艳红短褐,却又无裤无袖,袒臂裸腿,赤足光颈,极是大胆暴露。其臂、腕、腿、胫皆戴鳞纹银环,银链缠腰,左悬玉螺,右挂银剪。发蜷且短,仅及背胛,又以红绳束辫环颈,串以砗磲、珊瑚、海珠诸物,望去琳琅花艳,既是花俏漂亮,也颇气势凌人,大异东域女子。
这女郎光足袒肩,见得荆石在场,亦无羞怯之意,冷冰冰横目相看。但见她肤色如雪,颧高颌尖,生得一张瘦小菱面。两道弯眉既细又高,扬在一双丹凤眼上,益显矜恃,纵有楚楚美貌,反叫人不敢亲近。
荆石与她对视片刻,见是个素昧平生之人,便即退开两步,转头避视。那女郎亦不理睬他动作,顾自上前对珑姬道:“娘娘,今日巡岛已毕,可归半冥城复命。”
珑姬见得这女郎近前,脸色却是柔缓几分,点头道:“既然岛上无事,你与大黑金鼓先回城中便是。”
红衣女郎道:“娘娘何故不随我等同去”
珑姬回道:“今遇故人,叙些旧事。红瑚,你看旁边这位郎君,便是我当年北上时救得的小儿,昔时曾与你提得几句,可还记得此事”
红衣女郎听她此话,方才转头多看一眼荆石,面如寒玉,目若凝冰,意甚冷淡。将荆石上下扫得一圈,扬眉道:“这位想是荆郎君。”
荆石面色不动,照旧回礼道:“见过红瑚真人。”
那红瑚听他见礼,脸上仍是半分不露笑貌,一手支腰,昂头斜视道:“曾闻荆郎君年少才高,多得娘娘赞誉,今日相见,倒也未见出奇。荆郎君今为大举试生,还望好自为之,勿叫娘娘难作监察之职。”
荆石尚未应答,珑姬已是转头扬目,轻轻瞪她一眼道:“妮子无礼,怎与外头郎君这般说话往日宫中见你指教后辈,分明似模似样,如何到得陆上,却似要吃了生人。近日我也不曾说你,又是何故与我置气”
红瑚遭她训责,口中唯声应是,脸上却无半分悔意,兀自眼望荆石,意甚不善。荆石与她萍水相逢,实不知她何故这般厌己,当下假作不觉,只往旁退得半步,匿在珑姬身后。红瑚见他举止,脸上更是变色,忽而甩首转身道:“我且归去复命,娘娘也当早回。”便一踏足,身乘红云而去。
珑姬看她说走便走,又是长吁短叹,转头与荆石道:“此是我门下弟子红瑚。她本陆上渔家女儿,父母因难亡故,由我抱上岛去,算来已逾五十载。她因生父早丧,多受叔伯欺凌,自小厌恶男子,非是独对子蕴无礼,子蕴亦不必介怀。”
荆石道:“不妨。”
两人本在话头,陡遭红瑚一断,便复无言。珑姬仰首望过天色,忽将手中花枝递与荆石道:“此花方才引得地中灵气,可驱阴浊魔祟,子蕴携去养在房中,晚间便可安眠无忧。”
荆石双手接得梅枝,回礼称谢,问道:“赩仙何故知我夜梦之事”
珑姬微笑不答,俄而轻道:“想是山中猫儿顽皮,与子蕴开得几个玩笑罢了。今既有我在此,想是不会再来。”又道:“今日天寒,子蕴当早回村中,勿要逗留野外。去吧,我不耽你的时辰了。”
实则荆石自与她同行以来,虽在雪中漫行,却是周身暖融如春,未觉丝毫冷意,想来其暗中施法所为。她此刻偏说天寒,自是婉言辞别之意。当下称事请退,待她点头默许,方才往回路走去。行处两三步,到底心事难抑,蓦然回首道:“我尚有一事欲问赩仙。”
珑姬微微一怔道:“子蕴但问无妨。”
荆石欲言而止,到底心中犹豫不决,良久方道:“昔年赩仙送我入青山都,是先往玉幾山洞府,又遣灵鹤送我入小仙乡。”
珑姬颔首道:“是。我久居南地海岛,既入青山都,自当先往苍莨宫拜会掌教。再者露兰国疑有巫族作乱,兹事体大,是故要请掌教问鉴占之,卜问吉凶。其时我将子蕴留在宫前,便是随童子去乾天殿中问鉴。”
荆石道:“当时赩仙去得半柱香时辰,想是正于宫中问鉴,后头出来送我时,举止似和先前有些不同。”
珑姬诧然道:“是何不同”
荆石迟疑不应,双目端望珑姬,但看她脸色如常,毫无伪态,方才直言说道:“赩仙出宫门时,曾与童子作别,其后童子归入洞中,赩仙独在门前。其时我立于洞外百步处,曾见赩仙侧对宫门,目望南面,以袖拭面。”
他说到此处,又复犹疑片刻,方才道:“当时我远处所见,赩仙似在落泪。不知是何缘故”
珑姬面色澹然,侧首望空道:“我不曾记得此事,想是子蕴看错了。”
荆石嗯了一声道:“是。其时天色昏暗,应是我走眼错看。”又对珑姬躬身作礼,方才转头离去,行出十几步,再回首看两人原先立处,已是芳踪渺渺,唯余乱雪枯根。
286 朝云去兮暮雨悄来(上)
荆石眼看珑姬已去,当下更无留恋,手中执了花枝,顾自归返山瀑。走了大半路途,方觉风侵肌骨,渐生寒意。好在胸前一股暖气犹存,立时加快步伐,匆匆赶到瀑前,却见骨儿碗正立雪中,手执木棍,跟那翠尾孔雀对峙。两边竖毛张羽,互相叫嚣,一时猿嚎鸟唳,喧嚣吵闹,惊得林中鸟雀俱逃。
骨儿碗自珑姬脚边捉得那孔雀出来,正归洞里玩耍,却不防被那孔雀狠狠啄得一口,顿时大怒,将其扔出洞外。
孔雀本属向阳之鸟,因其尾覆长羽,仪态辉煌,民间多传为亚凤灵禽,豪家更喜豢养庭中。其凤种之说虽多属讹造,然而孔雀性善辟恶,能解百毒,常与蛇、蝎之属为敌,是为物性使然,灵慧天予,可谓吉鸟。唯独其性与雉相似,雄者丽而急躁,长居野岛,更添凶暴。忽遭骨儿碗强抓,亦是尾翎戟张,厉声尖鸣,激得骨儿碗暴跳如雷。正是闹得火沸,忽见荆石归来,却将尾羽一收,自往湖畔石堆下歇起。
骨儿碗虽是气煞,但见荆石归来,到底心中关切,将木棍收回背后,跑到荆石面前道:“荆官儿,你与那白娘娘跑出去做甚了”
荆石道:“说些闲话罢了。”便往山壁洞窟走去,行至洞口,看得洞前地上积雪消融,那几点翠星却是不见。当下直入洞中,取了行囊,便往东泉村归去。
骨儿碗跟他同行,虽听他轻描淡写,却是不肯轻纵,眼珠儿转了几转道:“俺看那白娘娘走路轻得很,若非女鬼,便是城里那些会法儿的。荆官儿,你也说自己会法儿,跟她谁厉害些”
荆石边走边道:“我仅知玄理,并无法力,自不能与赩仙相提并论。她是仙家贵客,你不可胡言乱语。”
骨儿碗道:“俺看她跟你长得大体一般,也无三头六臂,又是个怎生贵法”
荆石闻言一怔,倒给这金毛儿难住。但想此儿既不知青都尊号,更遑论南域神宫,又如何跟他说得清楚。稍稍思忖一阵,方道:“会施法的人也分许多,她会的法比别人高明,能做的事比别人多,别人自然不敢得罪她。”
骨儿碗似懂非懂,挠头苦思一阵道:“俺倒瞧不出她厉害,但想你们陆人规矩,贵与不贵,靠穿着。俺瞧她穿得恁多,虽没挂那金石头银石头,光拖布料也忒麻烦,定不是个好相与的。”
荆石哪知自己随口敷衍,竟得他这一番高论,不由哑然无言,良久方道:“你若下次见她,万不可轻易开口。”
骨儿碗一头雾水,又觉颇是委屈,瞪目道:“恁不让俺开口”
荆石知他脾性,当下也不说理,只笑一笑道:“你看岛上最高的峰是哪一座”
骨儿碗道:“自是深山里头那小尖峰。”
荆石嗯了一声道:“你白娘娘若是发火,只消一剑下去,此峰便作深渊绝谷。”
骨儿碗张口咋舌,歪头将身后山峰望得几望,不免将信将疑。荆石亦任他胡思乱想,只将手中花枝执起,默然打量。正是思绪百转间,忽而背上一沉,又是骨儿碗跳将上来,搂了他脖颈道:“荆官儿,你这花又是甚宝贝怎地一红一白,还能生在同枝上”
荆石道:“这是方才赩仙所赠,并非奇珍,不过是个护身的吉物罢了。回头我放在村中,你不可乱动乱摘。”
骨儿碗应得一声,却不松手,照旧搂在荆石背上。荆石毕竟凡人之躯,既受天寒,又觉吃重,正欲叫他老实下去,骨儿碗却道:“荆官儿,那白娘娘可是骂你了”
荆石闻言一怔,说道:“不曾。你何出此话”
骨儿碗道:“俺看你回来时脸色闷得紧。你说那白娘娘又比你大些,便似俺与水花老太婆一般。那老太婆过去教俺说你陆人言语,说得稍有不对,便要骂俺贪玩。荆官儿,那白娘娘若不曾说你,你何故这般不乐”
荆石自识骨儿碗以来,只觉其天性灿漫,又是野性难褪,确难教养驯化,未曾想其人亦有细心敏锐之处,竟能窥破己心。他既遭骨儿碗说破,亦无掩藏之意,只抬臂将骨儿碗脑袋摸一摸道:“我并非因她言语不乐,是有一事想不明白。”
骨儿碗道:“恁事想不明白俺且替你寻思寻思。”
荆石闻言一笑,却不言语,实被纠缠不过,方才捉了骨儿碗手臂道:“我幼时曾见一桩异事,是与她有些干系,迄今仍未想明。方才跟她说话,便是想以此事问她。”
骨儿碗道:“那她怎答”
荆石摇头锁眉,良久方道:“她在说谎。”
骨儿碗闻言大奇,还待再问究竟,荆石到底不肯明说,只将他抱下身来,搁回地上道:“此事多有疑处,又涉长者之私,不可轻下断论。我方才所说,你莫和旁人提起。”
骨儿碗口中答应,到底不忘荆石方才言语,捉了他裤腿道:“荆官儿,你说那白娘娘同你撒谎,可是想害你”
荆石摇头道:“不是。”又道:“此事未必与我相干,或许是她为旁人说谎。”
骨儿碗听他此言,方才安下心来,抱了木棍道:“你陆人向来心思最多,说起话来也爱兜圈。但凡那白娘娘不害你,随口撒些谎来,倒也随她高兴。荆官儿你恁又操心不乐”
荆石又是一笑,点点头道:“你说得对。仙家之事,本与凡人无关。只是我心中疑惑罢了。”便将手中花枝插在行囊上,再不复提此事。
两人说说谈谈,又入东泉村中。荆石本拟往见乌码,问询山兽之事,但因珑姬忽来,却将他诸般念头打乱。待得住进屋内,便从邻人借来一碗,盛了清水,将那梅枝养入其中,坐在桌前端看。他见枝上二花同开,幽香漫室,不觉又陷凝思。如此由暮至夜,欲要起笔为书,仍是心神不属,难顾旁事,默然收笔睡下。
是晚寝中安宁,一夜无梦,及至次日天明,荆石早起梳洗,骨儿碗进得屋内,跳上桌瞧他一瞧,乐道:“荆官儿,你今日脸色可好许多。怎地身上还带香”
荆石凭水照面,果见自己神完气足,容光焕发,再举袖一闻,却不觉有何异味。他本重洁喜净,勤于洗换衣衫,更无熏香之习。此刻听得骨儿碗此言,也未放在心上,只道:“想是屋内花香。”
骨儿碗道:“不对,不对。俺岂分不清香从何来屋里花香,俺自晓得是桌上来的。你身上另有一香,怪里怪气,倒似肉味。荆官儿,你可在衣里头藏了吃的”说罢扑上前来,鼻头抽动,又嗅几回。
荆石又试抬手闻袖,实无所察,只得将骨儿碗推开几分道:“你若是饿了,自去饮食便可,不必专意等我。”
骨儿碗道:“俺不饿。荆官儿,今日你去何处”
荆石沉思片刻,说道:“近几日且不离村,便在这里办事。”当下便出屋门,召集村中库官,点查书录积粮,交来一看,字迹虽同先前无异,却是错漏百出,难有准数。再去库中点算粮数,竟比前日少得百十余斤。试问库官缘由,又是瞠目结舌,茫然不知。骨儿碗见状大急,欲劝荆石莫与置气,荆石却是神态如常,笑一笑道:“想是山里的猫走了。”
287 朝云去兮暮雨悄来(中)
其后数日,荆石皆留东泉村中,监督三库官记录清点。僬民本性顽皮,最不耐慢工细活,荆石既知比事,亦有计法相应。乃令三人交相记录,错序查验。但有一人不符,则三人皆受轻罚;二人不符,则受中罚;三人不符,皆受重罚。轻者以杖击手,中者一日不食,重者静坐半日。
僬民皮糙肉厚,罕畏苦痛,又耐饥寒,是以轻罚、中罚俱不在意,唯是生性好动,若命其静坐不语,实胜杖打百下。三人连犯数次,已然不耐其苦,每逢荆石查算,必先私下对簿,互为验算,以保不失。荆石见之亦不阻栏,反倒指点核法,又授粗浅数术,以增其学效。如此试得七八次,终得巨细无差。
三库官每犯疏错,荆石必不亲至施罚,而遣骨儿碗代行。骨儿碗既受废舟、水花所命,到底违抗不得,心头却有老大不愿。逮得一日空闲,便与荆石抱怨道:“荆官儿,你行事好没道理。”
荆石应道:“如何无理”
骨儿碗道:“他三个中有人犯错,又非人人都错,怎地三个都罚你若抓得哪个不对,罚他一人便是。”
荆石道:“只抓一人,日后他等必不相顾,难免有疏忽之时。三人合验,方保不失。”
骨儿碗不服道:“俺看你次次皆是一人算得,如何他等便要三个”嘴上虽这般说,毕竟日日相伴,晓得荆石能耐,心中亦甚服之。但想三人共罚,到底心觉别扭,又道:“便是如此,他三个有人错的多,有人错的少,可也算不得公平。”
荆石道:“我是求三人皆无差错。至于公平,乃为行事有用,并非本来目的。”说罢又自埋首作书,不理骨儿碗撒缠。他自知大举期仅一年,欲将岛上治得日月翻新,绝无这般手段,但求能立规矩,驯得几名堪用之人,便算对得住废舟招待。又想废舟专意遣骨儿碗随己为伴,自是盼能使其历练,故而特派骨儿碗督罚。但看骨儿碗虽是跳脱,办事倒也老实可靠,方知废舟确有识别人之能。
他连日歇在东泉村中,居处养得珑姬所赠梅枝,虽仅供以清水,竟是清艳如初,不见半分凋萎。其香弥室漫鼻,闻而舒神。夜中寝眠,亦是酣睡无梦,再不遇先时诸般怪异。
如此过得半月,村中安宁无事,唯是霜风渐重,草木披白。荆石本来简装出行,仅带几件冬服,到底仍嫌单薄,而僬侥国既然为毛民,素无冬装之需,亦不知种棉织裘。正是手足生寒,日日为难之际,忽听村人来报,道有中村客来。出门一看,却是大小桃花兄弟。
两兄弟见得荆石,亦甚欢喜,上前扑抱拍打一番,方自身后取下老大行囊。荆石打开一看,见是数套裘袍棉衣,再让骨儿碗询问究竟,方知是废舟嘱意两兄弟缝制,以备荆石冬时用度。
僬民本来不善缝织,更罕见陆人衣饰。大小桃花临急受命,照着荆石平日穿着,匆忙忙缝得几套应付。此是两兄弟初试身手,自觉与原物堪有七八分相似,甚为欢喜得意。荆石见他两个雀跃之态,唯有再三称谢夸誉,抱了衣被回屋细看,才觉袖长裤短,腰紧肩松,然不合常人体格。穿来非但不雅,也甚不便利。
荆石虽非锦衣华裘之辈,但看僬侥人手艺如此,亦是无言可评。待得谢过赠礼,目送两兄弟走远,方才寻来骨针麻线,将几件冬衣拆缝补改。
他如此举动,自然瞒不过骨儿碗眼目。这金毛儿见他亲手改衣,似感有趣,蹲到他面前乐颠颠道:“荆官儿,你手活儿讲究,倒似陆上的媳妇。”
荆石看他一眼道:“改些松紧罢了,你不要和大小桃花说起。”
骨儿碗虽是脾气任性,却并非驽钝呆傻,先前见荆石态度,早晓得衣裳不如人意,便是嘻嘻哈哈,将大小桃花取笑一番。又抢荆石针线,欲代他缝改衣衫,却哪里做得像样,反叫荆石多费几分周折,忙至夜中方才了事。正欲上床歇息,又闻有物簌簌打窗,是外头银栗纷落,飘起大雪来。
荆石启窗观雪,见得天地素白,漫处银妆,心中忽想哈牟娑落岛偏于南地,而青都尚在更北,此时多半已是遍山银面。至于南域气候湿温,终年罕见积雪,既是少受霜冻苦楚,却也少见一番奇景。如此略略出神片刻,终于闭窗歇下。
是夜荆石因得新被厚衣,睡得更比平日好些。虽听窗外雪声扑簌,风啸如狂,反倒益觉室中暖融如春。正是睡昏头重,忽闻窗外有声啁啁,良久不绝,似是雀鸟啼叫。
他本警觉易醒,被那鸟雀稍闹,便即睁目起身,正欲摸了榻角火折察看,陡听屋内一声低叹,立时睡意消。循声看去,只见屋里户牖紧闭,一团漆黑,唯独桌前远远站得一人,白衫如月,幽华隐隐,直似鬼魅夜游。
荆石见清此人,虽是惊讶,反去不少惕意,当即披上外衫道:“赩仙”
桌前的白衫人应道:“是我。今夜巡岛,本意来看一眼子蕴,未想窗外那小雀闹我,却将子蕴惊醒了。”
此时屋中虽无灯烛,却有珑姬身带灵光,荆石避忌礼数,亦不便正目多看,唯有低头系带,佯作打理。正要起身见礼,珑姬又道:“今来只是兴起一探,旋后便当归城,并非有意扰子蕴歇息。此处亦无杂目,子蕴不必过分拘礼,这般说话便可。”
荆石听她如此吩咐,便停榻上道:“赩仙夜来岛间,可是海上有何变故”
珑姬道:“此处离外海尚远,子蕴无需多虑。只是今夜偶见大雪,想起昔年往事,便出城外小游。”
她说话之间,信手将桌上梅枝执起,低头端看良久,说道:“我虽长在南岛,实则少时却在青山都住过,从掌教门下学律。山中岁寒早冻,料想苍筤宫外当已梅开。而今无缘一见,实为遗憾。”
荆石忽闻她这般言语,不由微微发怔,不知她是何意指。皱眉想得一想,方才问道:“赩仙可是想念青都故人”
珑姬轻轻唔了一声,反口道:“子蕴离乡数年,眼下又寄身于此,期年不得返陆,难道并无思念之人”
荆石遭她此问,一时竟无所答,默默思忖片刻,仍觉无以为想,坦言道:“既知各自皆得其所,徒思空想,并无裨益。”
他说完此话,便闻珑姬在那头轻轻吐气,不知是喟是笑,俄而听她道:“子蕴性情淡薄,未尝不为一德。”却再未置余评,又将那梅枝放回水中道:“今明大雪,子蕴勿忘添衣。”
刑石听出她言有去意,正欲起身相送,心中却生别念。稍一迟疑,仍出言道:“赩仙今夜可有别事
珑姬轻啊一声,似甚意外,数息方道:“我本兴起而游,并无他事要办。”
荆石道:“既是如此,望能稍留相谈。”
珑姬微笑应道:“子蕴既不嫌叨扰,我自是无妨。”
当下荆石披衣而起,取得柜上残烛,还待打火照明,但见灯芯红光一烁,无引自燃。他知是珑姬相助,转头称谢一声,将烛端至桌前。待到近处,却看珑姬罗裙纱帔,珠钗坠髻,打扮又与先前不同,倒似宫装妇服,益显其态婀娜丰绰。
荆石不意见此,足下不由一顿,当即别开目光道:“赩仙何故穿得命妇服饰”
珑姬听他问及自己打扮,神情也甚自然,低头端详裙袖道:“此服乃瓴观侯府上老夫人所赠,子蕴以为如何”
荆石嗯了一声,却也不便细说褒贬。实则珑姬姿容绝艳,纵然荆钗布裙,亦不损本来风采。此服既出公子虞府上所奉,其色雅淡而不失华富,其形缥美而益衬纤侬,更显斯人出尘绝貌。然而荆石陡然见之,总觉心头异样,不若先前自在,欲问缘由何在,却是自己也说不分明。况且珑姬身为尊长,议论其人仪容,实非礼数所合,当下避而不答,转口道:“我观前日赩仙所穿白衣,形制繁复罕有,似为祭祀之服,可与僬侥国有何渊源”
珑姬颔首道:“是。昔年青都与此国曾立盟约,有掌祭之务,我现执以掌教郁离真人代行,与此国大祭司同位。前几日正值冬祭,我须与他城中祭祀同往执祭,是以连日着那祭装。”
荆石道:“先前观半冥城中诸位祭司,其服似也与赩仙不同。”
珑姬又颔首道:“自然不同。我所代行之职,名唤大魂司,其位虽与大祭司相若,实则并非一事。此因古时僬侥分有两族,一曰溺奴,二曰瓞子。先者生来矮小,模样近似猿猴,多作仆役之用;后者则与我等陆人相似,只是多有银发、白瞳者,是此国中贵胄。国中掌神鬼事者,溺奴称祭司,瓞子称魂司。如今此国瓞子因水土不服,血脉断绝,唯剩溺奴繁养至今,故而魂司一职再无真正人选,只以我青都修士代行罢了。子蕴前日见我所着,实为古时瓞子执祭礼服。此国信奉海神,以白水为其徽征,是以祭袍多取素色,而瓞子旧为贵族,好饰缛繁,却与我青都崇朴不同。”
她一番话娓娓释来,始叫荆石知晓其中缘由。僬侥国与世隔绝,陆中记载本来寥寥,多言其民矮小,至于毛身猴态,已是罕有提及,难辨真伪,更遑论“瓞子”之说。此刻听得珑姬说明,才晓得僬侥尚有这段隐史。如此凝思片刻,又对珑姬道:“依赩仙所说,而今所谓僬民,实是古时国中奴隶。然以我所观,其民体健远胜陆人,虽脾性稍过烂漫,心智实无缺损,何以竟被瓞子所驯瓞子既能立国,其后又如何绝嗣灭族”
珑姬听他连问,却是脸露为难之色,沉吟少时,方才说道:“瓞子绝脉已有千年,其中缘由实难断定,想来许与水土有关。至于他等驯化溺奴的手段,乃是其生来喉嗓通灵,善作幽招之歌。我等陆人听闻无事,而溺奴耳中生有异骨,闻之则痛苦难禁,是以他们畏惧瓞子,奉之为神子贵胄。不过此说乃是古传,究竟真伪如何,却也难得验明。”
两人谈及此处,又是相看无言,对坐桌前,各自有思。荆石虽知明日有事,但见珑姬既来,到底不愿轻别,总须寻些话题,方才不显窘迫。他方获知僬侥国旧事,心中尚在反复酌思,却不敢将珑姬晾在一旁,便自随意问些闲话。既是心不在焉,脱口便道:“赩仙以为公子虞其人如何”
珑姬稍稍瞬目,看向他道:“子蕴怎问起瓴观侯来”
荆石本是鬼使神差,脱口便提了公子虞,此刻忽遭珑姬反问,自己亦觉莫名,一时不得答话。好在珑姬本无深究,无意间问得一句,旋即便道:“自我代行监察以来,承蒙瓴观侯盛待,倒在其府上住得一阵。我本方外野辈,不通政务,但观他麾下官吏行事,严明守纪,极有效度,想必是他识人善用,治下有术。先前亦曾与瓴观侯谈及东域诸国,他虽是亃国公子,对别处风土人物颇出洞见,博闻善思,确为庙堂之才,干城之具。”
荆石素知珑姬性情孤高,料来不喜与世上权贵结交,听她对公子虞如此赞誉,想来不止礼数殷勤,其人亦必有独到卓绝之处。他对公子虞本来无甚好奇之心,此刻听珑姬这般形容,不知怎么更失谈兴,默然片刻道:“我居晇都之时,赩仙已在瓴观侯府上”
珑姬道:“比那倒还早些。”顿得一顿,忽而脸露微笑道:“我至跨都之时,约比子蕴早得半月,正见那张家女郎来瓴观侯府上拜访。她父兄与瓴观侯本为故交,自然要说些叙话。其时我亦居于后屋,正听见她将你提来,道你义兄结亲,恐怕你不能及时赶赴,要替你说情延期。”
荆石听她说到此处,方知事情来龙去脉,无怪珑姬先前以此谑笑于己。他情知此事欲盖弥彰,便摇一摇头,直言道:“我与张氏女素有交谊,是觉她才高志远,实可钦佩,并无他想。”
珑姬端目相视道:“我连月巡岛,亦观张家女郎行止,其德其才,甚合心意,思来实为子蕴良配,何故不肯相亲子蕴昔年为我所养,若是顾虑门第悬殊,我愿托瓴观侯说之。子蕴实不必以此为虑,虚言瞒我。”
荆石不为所动,仍道:“我并无此虑,实是心中无意。”
珑姬听他言语郑重,终知此事不成,略略看他一眼道:“子蕴无意张家女郎,可是心有别属”
她本信口问之,但看荆石默然不应,倒似言中其事,不由微感讶然。稍一思索,问道:“可是小鸢乡中的女子”
荆石即道:“不是。”俄而又觉失言,改口道:“不曾有合意。”
珑姬微笑道:“怎地又说不是,又说不曾男女之事,原本天地自然,子蕴今已及冠,若是迟迟不得合意,日后莫非出家终老”
荆石板起脸道:“那便随赩仙出家了。”
我姬看他脸色,不免将信将疑,俄而方道:“子蕴可是在同我说笑”
荆石道:“是。”
珑姬闻言更奇,侧首问道:“你以往与人说笑,可曾有人笑过”
荆石端坐道:“还不曾。会有的。”
两人默然相视,良久无言。荆石正欲言及他事,却看珑姬忽地以袖掩面,钗颤鬓摇,虽恃长辈端持,到底难得忍笑,良久方才抬首,面上犹残春靥。她似也觉不雅,忙忙折袖起身道:“时过三更,当归半冥城中。子蕴请歇吧。”
荆石见她请辞,亦难再挽,眼看她步至门旁,忽道:“赩仙今次北上,究竟因何缘故”
珑姬闻言怔然,回首道:“我自是为监察大举而来。”
荆石目望残烛道:“中土大举,虽是天子所命,毕竟选擢凡人,又是东域之事。于情于理,当由青都遣人,何劳赩仙亲至”
珑姬垂首不语,良久应道:“子蕴毕竟心细。实我今来僬侥,一来是为大举监察,二来亦图一桩旧事。后者却与大举无关,子蕴亦不必虑之。”说罢轻推门扉,踏出屋外,又道:“近日多雪,子蕴且居村中,勿再往山里去了。”
话音方落,其人已出屋去。荆石起身推门,张望屋外,但见茫茫白雪,无影无踪。他孤立良久,方才回屋睡下,此后每逢屋外异响,便即惊醒察看,终究无人再来。如此数回,实是了无睡意,睁目望梁,耳听外头雪声轻软,摩棂敲牖,舒然有韵,不觉东方露白,已抵曙刻。
288 朝云去兮暮雨悄来(下)
荆石本惯早起,虽是彻夜不得好眠,但见窗外光亮,仍是依时离榻。待得鸡鸣三喈,骨儿碗亦自村外溜进屋来,正赶上荆石独坐桌前书文。两人相见,互致问安。骨儿碗似甚惊奇,跳到桌头细细打量荆石面孔,方才疑道:“荆官儿可是昨夜受寒”
荆石看他一眼道:“此屋比之山洞如何”
骨儿碗道:“俺岂不知这地方遮风好些但俺看你前日睡在洞里,可也活生生白嫩嫩,怎地在此屋睡了一夜,反倒眼底青淤淤的”
荆石摇一摇头,却不答他,只信手拿过一果,抛与骨儿碗食用。骨儿碗见得吃食,登时浑忘杂事,只顾呼叫耍闹。闹得好一阵,方才对荆石道:“荆官儿,今日可再去点库”
荆石闻言,手中微微一顿,忽而搁下笔道:“今日去山里。”
骨儿碗咋舌道:“这般大雪,怎地又去山里
荆石闷然无言,埋头收拾行囊,临至出门,方才叫来骨儿碗道:“今日去深山近处一观。”
骨儿碗一听深山二字,立时毛竖身僵,跳脚急道:“去不得你陆人这般笨手笨脚,外头山岭倒还凑合,怎地进得了深山去那处洞也多,崖也多,又有长条条,大猫大熊,若是出得意外,俺怎跟废舟老头交代“
荆石道:“我只在外头看一看,不进去。”
骨儿碗反手一抱,挂在他腿上瞪眼道:“俺不信。”
荆石未想他平日马虎,偏生此刻倒显精明,一时亦无奈何。他本临时起意,未及筹谋远虑,但见骨儿碗意甚坚决,只得坐回屋中道:“既然我去不得,你便与我仔细说说那里情况。”
骨儿碗见他不去,立时大喜,跳到桌头坐下道:“你不去便成。俺小时无聊,喜欢去那深山里耍玩,后来虽是去得少了,却也比村里那些人知道多些。荆官儿你若想知里头情形,尽管问来便是。”便将山中诸般情况细细讲来。
哈牟娑洛岛山域外缓内险,围边群峦尚无峻险,多有僬民散居,唯独岛心数里内连峰叠嶂,幽渊深薮,又有猛兽毒虫蛰伏古林,纵以僬民矫健,亦不敢轻易闯入,便以此方圆数里称作“深山”。
荆石原先巡游山中,虽是细致周,几可遍覆岛,唯独那深山之地不曾去过。直至前夜与珑姬相谈,心中暗有所思,方才同骨儿碗详细问起。所探所询,却非奇花异草,凶禽猛兽,只问山窟地穴之事,又道:“先前废舟先生有言,说那山兽亦居深山之内,平日隐匿不出,藏于地穴深处。你可知是哪一处地穴”
骨儿碗摇头道:“那地头千窟百洞,又深又绕,俺怎晓得大家伙住在哪处俺平日只从树上过去,不曾多入洞中。”
荆石亦知僬侥人性喜高山茂林,而厌幽冷阴湿之地。听得骨儿碗此言,心头并不失望,只道:“那岛上可有旁人熟悉深山情形”
骨儿碗道:“若要比俺更熟,怕是只有乌码。”荆石闻听此言,立时起身道:“那便去问问他。”
先时荆石既知山兽之事,早欲去寻乌码相问,但初时造访不遇,后头又逢珑姬现身,难免心神有乱,便将此节搁下。此时旧事重提,心中却添一股无名郁气,片刻不愿拖延,径自出村入山,去往乌码所居小楼。
其时积雪深重,山道难行,及至悬壁雪深处,又有崩坠之危,每每绕道而行。两人一番辛苦,傍晚方至乌码楼前,却看八角楼门前堆得积雪逾尺,不见半点人迹,试以敲门呼唤,楼中亦无回应。
两人上回来访,便是扑空,如今时隔大半月来,竟仍不见乌码归家。骨儿碗见此情形,搔首抓耳道:“当真邪门,他既是死事吏,平日总要待在楼里,便是去了海边,至多不过六七日,怎地至今不归”
荆石看罢门前积雪,回想前日天气,粗粗估略,料想乌码久未归来,少说已有十日,心中亦甚奇怪。想得一想,便问骨儿碗道:“近日天寒,或许他是去别处渡冬”
骨儿碗连连摇头道:“不会,不会。那人脾气怪得很,素来不跟旁人来往。纵是缺食,也只跟废舟老头儿借去,借完便回自己楼里。俺跟他认识也有百年,不曾见他出去这般久过。”说到此处,又是搔首摩足,状甚不安。
荆石见他如此,心中亦生不祥之感。当下不顾琐碎礼数,直叫骨儿碗撞开楼门。两人进得屋内,只见屋中无火无烛,独剩一缸,隅角挂得三两串果干,亦因未曾妥置,**多时。试以呼唤,不曾闻乌码应答,便连那只黑猪也不见影踪。
两人见得楼中此景,更觉事有变故。荆石即对骨儿碗道:“恐怕他是在山中遇事,不得返回。此事紧急,迟恐生变,你现速回中村,禀告废舟先生,再集人手入山寻他。”
骨儿碗见得乌码出事,亦甚着急。有心赶回中村,又虑荆石一介陆人,不敢将之独留野中过夜。荆石见他神态,早知他心中所想,便道:“事急从权,我若和你同行,恐怕延误时机。你且先回中村去,我今夜便在此地等候。或许乌码正巧归来,也未可知。”
骨儿碗听他这番话说来,心下方且稍安,又是想得一想,将背上木棍抽与荆石道:“既是如此,俺便先行一步。这楼附近乃是乌码居处,寻常野兽也不敢来,荆官儿你留在此地过夜,切莫出去走动。若遇野猫闹事,便拿俺这棍儿来打。”
荆石听他此话,颇感哭笑不得,但见其意拳拳,到底不忍相拂,接过木棍放在墙边道:“好,我不出去便是。”
骨儿碗得他保证,终是出得楼门,几下蹿上树梢,跃林穿叶而去。荆石立在楼前,眼看天色渐黑,风声四起,便将门扉掩合,挂上断闩,独坐角落静歇。
他今日出行,本为询问事由,身上行装甚简,亦未携得书笔火烛,未曾想忽生变故,竟是一人孤困黑楼。虽念乌码安危,亦无旁事可做,当下只得横卧在地,闭目早睡,不觉寐至昏冥。
正是夜梦昏然,忽听屋外窸窸有声,良久不绝。朦胧间起身近墙,借了墙缝往外窥看,只见外头月辉迷蒙,湿雾氤氲,竟是夜中落起雨来。层林叠岭,尽罩霏霏之内,恍惚间如至异域。又闻雨中隐有异香,如鬯如酒,使人闻而醺醉。
荆石正自怔看,身后门扉轻响,暗风冷雨袭背。转目望去,才觉门口进来一人,罗裙云帔,乌鬓花容,依稀正是珑姬。
他本正防备林兽,不意珑姬忽来,欲要起身相迎,却觉目眩神昏,犹如醉酒**,使不得几分力气。再看珑姬模样,竟是衣裙尽湿,鬓坠钗斜,遍身犹带雨气,直如刚出水浴一般。
荆石本已头昏目沉,忽见此景,更是疑在梦中,茫茫然坐起身道:“赩仙何事来此”
珑姬含笑不语,莲步轻移,翩然近前,脚下湿痕宛然,竟露一双赤足,更见其身上绮罗洇透,玉质隐然,樱唇含露,浮芳暗涌,乌云坠颈,凝雨将滴。到得荆石近前,跪身弯颈,附耳轻语道:“今逢骤雨,来此一避。子蕴何故这般相看”
荆石神昏意迟,怔不能答,欲要出言询问,不自觉伸手一探,抓得珑姬几缕湿发。又听珑姬抵耳轻笑,吐气如兰,心中顿忘他事。但看斯人解带摘珠,云帔委地,乌瀑坠席。遍室唯遗玉影耀目,皎然生光。尚自呆望其人,蓦地里软雪入怀,青丝沾面,不由揽而相亲,一时湿花摇影乱颤,环佩撞鸣不绝。神思惝恍迷离,如落云间天外。
他正值意乱神癫,便自推倒玉山,翻身覆去,伸臂欲握其肩,却是扑得一空。惊而睁目,但见暗室陋屋,森冷悄寂,才知竟发一场狂梦。
荆石惊梦骤醒,猛坐起身,唯觉心如擂鼓,头痛欲裂,胸中惶怖已极。吃力喘得半天,仍是痛楚难禁,掩面咳得数下,竟摸得口鼻流血,其色暗沉如墨。
他见此情形,自知身体有恙,欲呼骨儿碗前来,转念想起身在何处。又忆前夜异梦,更觉心烦意乱,茫然不知所以。在原处静坐少时,终于勉力起身,抓得墙边木棍,倚杖走出门去。但看楼外白雪皑皑,遍处银尘,更无半分落雨痕迹。
荆石平日洗漱整洁,或用雪水煮净,或靠骨儿碗打取,少有短缺之时。但因眼下骨儿碗已去,他又体虚乏力,一时却也不顾许多,只取地上新雪,将手脸搓得几搓,方觉精神稍振。
他正欲归返乌码楼中,天外忽现一抹红云疾飞,转眼落在身前。荆石定睛细看来人,只见其红衫蜷发,赤足袒肩,眉目含霜带煞,正是珑姬座下的神宫侍者红瑚。
荆石见得来人非是珑姬,心中已然一松,当下忍得头痛胸郁,躬身行礼道:“红瑚真人。”
红瑚单手支腰,侧身一避,冷声应道:“荆郎君不必多礼。近来天寒雪重,你何故独留山中”
荆石道:“事发偶然,是因我岛上走失一人。我遣伴当回村求援,便留此地相候。”
红瑚听他说罢,淡淡应得一声,似是分毫不放心上。斜目扫过荆石脸色,问道:“荆郎君气色欠佳,可是身有不适”
荆石道:“昨夜受些风寒罢了。”
红瑚又道:“那近日以来,可曾遇何险情”
荆石摇头道:“不曾。真人何出此问”
红瑚远目看山道:“无他。昨夜外海生变,娘娘出往镇之,数日方得归来。临去以前,吩咐我等侍者看顾岛上试生。我既受娘娘所命,总不得叫荆郎君出事。”
荆石听她此番话来,其言虽称看顾于己,语调实是冷淡之极,倒似盼着自己出事一般。他同红瑚初见两面,实不知对方何故这般厌己,心中费解莫名。但念其为珑姬座下,毕竟不愿得罪,仍以礼数应道:“如此多谢真人。”
红瑚道:“职责所在,不必相谢。荆郎君若欲报答,少叫娘娘操心便是。”说罢足下一踏,乘云便走,竟是半眼也不多看。
荆石见她说来便来,说去便去,一时哑然无言。但因他昨夜异梦,虽仅迷思乱想,难免心中有亏,见得红瑚不察,毕竟松得一口气来。当下洗面净手,又归乌码楼中,将遍处角落细细看过,终不曾找得蛛丝马迹,反倒益觉身疲,便靠墙角静坐养息,朦胧半醒。如此歇得半日过去,忽听得房门砰然巨响,竟是骨儿碗破门而入,面色急惶,见得荆石坐在墙角,方才缓得一口气来。
荆石见他如此,心知事必有变,还待出言相问,却看骨儿碗猛身一扑,跳到他怀里嚷道:“荆官儿,乌码给人杀了”
289 藐姑射兮心如渊泉(上)
荆石本来精神不振,但听此等噩耗,立时忘却杂事,将他捉起道:“怎生回事”
骨儿碗手足乱舞,吱吱连声,竟是急得上火,忘说陆中言语。幸而荆石本已习得僬侥土语,此时粗略一听,知是废舟派人彻夜搜山,终在山涧中寻得乌码遗物,方察其人已死。
僬民因水而生,死后亦化清水,不留尸骸痕迹。荆石听得骨儿碗所言,心头却是生疑,问道:“你方才说他是为人所杀,又从何说起”
骨儿碗缓过气来,以陆上言语道:“俺同旁人一起寻他,见他衣服落在涧底,还道是他自己失足跌下去。但往外头找得远些,才瞧见乌喀也死了,那样儿可忒邪门,定不是摔死的。”
荆石稍一回思,即知乌喀乃是乌码所养幼猪。其兽本为山中凡畜,自可留下尸首,问道:“乌码遗物现在何处”
骨儿碗道:“已给废舟老儿带回中村去。”
荆石即道:“我们这便回去。”
骨儿碗见得乌码横死,事由蹊跷,早念荆石安危。一等旁人赶来,便自脱身来寻荆石。对于乌码后事亦不甚明了,但听荆石欲归村里,总比留于山中妥帖,当即满口答应,领路归往中村。
荆石留岛数月,于山中道路实已极熟,但因晨时身体不适,山中雪径又是难走,方才留于原处等候。此时乍闻噩耗,再顾不得己身异状,匆忙涉雪拔山,归返中村。
两人入得村内,正见村中气氛惶惶,诸民交头接耳,围在废舟屋外。骨儿碗上前呼喝驱赶,方才辟开道路,好叫荆石进屋,又自守在屋门帘前,不使外人窥听。
荆石掀帘入屋,但见室内灯火通明,废舟独立墙角,背身俯看一物。听闻门外动静,方才转身瞧见荆石,行礼道:“大人来了。”神态如常自若。
荆石快步上前,匆匆行过礼数,开门见山道:“我闻死事吏乌码亡于山间,其人所驯小畜乌喀亦死。他二者遗物可由废舟先生看管”
废舟道:“便在我处。”说罢让开身前,露出墙角木篮,上盖草席麻布,隐有腥臭漫出。荆石揭开席布,先看顶上一团黑布,濡湿皱烂,依稀似为乌码平日所着。当下借来细棍,将黑布挑出篮来,刚提至半空,布底却有重物坠出,哐当落地。荆石定睛看去,只见此物外圆内方,光亮灿然,竟似一枚银造的钱币,上刻鳞纹蛇线。俯身拾起,才觉币身粘附有物,竟是一截指尖大小的碎肉。枯黑干瘪,状若舌尖。
荆石看得此物怪状,心中不免诧然,将此银钱递与废舟道:“先生可知此是何物”
废舟近身看得几眼,摇头道:“我国中本无通钱,不知此物何用。既在乌码衣内寻得,想必是他私人所藏。”
荆石道:“那币上死舌,先生可知来历”
废舟仍是摇头,顿一顿却道:“我国中之人,偶有死后水化不者,亦非罕事,须得静放数月方才化尽。此舌或是乌码所有,未能化尽罢了。”
荆石道:“若为乌码所有,尺寸不合。”却陡然想起乌码颏下另有一头,乃是其兄弟死胎。若将此银币藏于其头口中,大小却正相合。但看银币与死舌粘连紧密,显是同置多年,如是乌码自己所放,却不知此举何意。他疑心此为僬侥葬仪,问以废舟,废舟却道:“我国既是不用银钱,更无此含币之俗。”语气甚为笃定。
两人议论几句,仍不知银币来历,当下放置桌边不顾,又去看篮底遗物。只见篮内插得一把柴刀,乃是乌码平日所用。另有六七块死肉,腥臭弥漫,因是天寒地冻,倒也未及腐坏。荆石逐一取出,加以拼凑,果真便是那小黑猪乌喀。试以验査伤口,则见断口平滑,躯干虽裂,脏腑竟是冻在原处,未曾落出,定为利器疾斩所成。其中尤有一伤,乃是由臀及口,将之横切而断。
乌喀本为幼豚,体高不及陆人膝头,纵以僬民身量,亦可俯瞰其背。若持利刃杀之,自当提刃刺背,又或割颈放血,如此平切橫斩,实是大违常理,荆石既察此节,心中暗暗一沉,但觉真相未明,便不胡思乱想,只将此事说与废舟,问道:“先生国中祭祀海神,可有这般屠牲之法”
废舟摇头道:“我国中祭祀与陆上不同,素无进献三牲之礼。”
荆石应得一声,目望残尸良久,终是将之归于篮中,盖上席布。往出洗净手面,又归废舟处问道:“事已至此,不知废舟先生心中何计”
废舟拄杖徐行,踱步屋中,许久后方坐桌前缓缓道:“我国中之民,但逢元寿将近,必自心中有感,便往死事吏处挂名以待,罕有疏错之时。但若天时骤变,海上遇险,亦有寿数未尽而早丧者。死生往复,本是寻常之事,虽憾乌码死于陆上,不及收敛归海,但他日升云落雨,也是一般落葬。大人不必以此为怀。”
荆石听他一番话说来,言下所传之意,竟欲将此事轻轻带过,不复追究,心中不免愕然。当即出言道:“若为意外亡故,自是人力难为。但今所见之事,乃是**加害,废舟先生何故不理”
废舟白眉微耸道:“大人想是听了骨儿碗那浑儿所言,方才由此断论。那浑儿素来心急莽撞,言语多有夸张,大人亦不必然信之。”
荆石道:“我非听他所言,是见乌喀死状如此,绝非猛兽绝悬所致。它既死因出奇,恐怕乌码亦非失足而亡。”
废舟沉吟不语,俄而应道:“大人可曾想是乌码杀得其畜,其后再失足落崖我岛上虽多村人,亦有如骨儿碗野居者十数人,或许乌码失足坠亡,其畜乱闯别处,却被途径之人所杀。”
荆石微微皱眉道:“他蓄养乌喀多时,何故杀之至于乌码先死,乌喀后为外人所杀,此事未免巧合。先生若觉如此,亦可召集岛上野居者,逐一问之,便知分晓。”
废舟摇头不应,又道:“大人若欲如此,也无不可。”意态却甚淡然,竟是分毫不以为意。荆石虽是秉性淡泊,不喜于人争执,未想废舟却当真视生死如无物,又逢头疼体病,一时胸中郁气垒结,暗火闷烧,凝眉道:“先生今既不查此事,日后再有他人横死,又当如何”
废舟垂目半瞑道:“若真如此,实我岛上数百年未遇之变,恐怕非是岛人所为,老朽年迈昏暧,但听大人做主。”
他既处此言,荆石亦无言语可应。但想怒急火烧,终归于事无用,便自收拾心神,仍以常态道:“既然如此,我当自往查之。但若逢犹疑,问以先生,还望能得相告。”
废舟应道:“自当知无不言。”
荆石默然点头,又道:“乌码本为岛中死事吏,今既暴死,先生欲择何人替之”
废舟道:“我本嘱意大小桃花接任死事吏、药事吏,今虽事起突兀,亦无更佳人选。方才已叫大桃花收拾行装,今夜即迁林中角楼,接任死事吏。”
荆石未想他择人换任,竟是这般雷厉风行,而村中诸民虽是聚而纷议,却少见悲戚之态,益觉此国轻视死事。他毕竟外人,无由强涉民风之事,只得道:“便听废舟先生安排。”这才起身请辞。出得废舟门外,正见大桃花身背行囊,与小桃花互抱相抚,依依告别,状甚不舍。当下静立门前,远远相望,及至大桃花离村而去,方才归入官栈之中。
290 藐姑射兮心如渊泉(中)
荆石因在官栈歇得一夜,次日醒来,便觉头疼大减,心境沉宁。既无乱梦扰神,又以诊脉自查,所得俱是康健之兆。虽记昨日呕血异症,却仍不知病源何在,自思或为近日奔波劳累,又遇昔年故人,一时心血浮动所致。
他自昨日惊醒以来,但凡想及先前孤楼雨梦,境界迷离,旖旎怪诞,心中实为无措,更不敢与外人言说。当下只将此节压在心底,濯面理发,定意清神,专思乌码之事。独在屋中坐得半日,才看骨儿碗推窗而入,站定身前道:“荆官儿,今日是何打算”
荆石与他相处多时,虽是一张毛脸,已能分辨喜怒,知他此时愁眉苦脸,大异往常,便问道:“你与乌码平日交情如何”
骨儿碗道:“他管死事,原本便是避着旁人。说话又是怪腔怪调,怎会跟俺有交情但想他好端端没了,毕竟可惜。再说大小桃花本来生在一处,现下大桃花既做死事吏,自得分居出去,忒是寂寞。”
荆石不想他竟有这般心思,不由坐于桌前,俯身看他道:“司职死事吏,为何便要去那楼里居住”
骨儿碗道:“俺也不知具体是个怎生道理,但既做死事吏,便要常沾死水,日头久了,定与常人有些不同。不爱跟人往来,旁人见了也怕,若是处得久了,便要脑袋发昏,倒霉出事。药事吏亦是一般道理,水花老太婆做药事吏以前,本也住在村里。俺看废舟老儿意思,是要小桃花接任,日后自也要住外头去。”
荆石自入哈牟娑落岛以来,虽知岛中三吏分职,毕竟诸事繁忙,未及深究细探。除却废舟相见数次,水花、乌码均不甚熟。早先问及药事吏所用治方,俱是僬侥国中独有草木,称有安神定魄之效,而陆人不宜用之。他来时已至肃秋,虽采许多草种木实,却也无法种植试效。至于死事吏平日职责,更是仅知大概,但想僬侥人视其不祥,却与陆中避坟忌棺相似。究竟是当真不祥,还是民间暗传迷信,一时却难定论。
他同骨儿碗问过几句,见其神色仍未开怀,伸手轻抚其头道:“我思废舟先生意思,日后欲着你接掌生事吏,或许便要住在村中。你可愿意”
骨儿碗连连摇头道:“不接,不接俺在山中待得恁好,做甚要当生事吏,月月去海边消遣”
荆石道:“若是废舟先生执意选你,你待如何”
骨儿碗瞪眼道:“俺便乘舟离了此岛,去陆上城里度日。若再逼俺不得,便同你去得陆中,倒不信那老儿追来打俺。”
荆石听他此话,知是赌气胡言,终不放在心上,只笑一笑道:“走吧,今日先去看一看乌码身死之地。”
两人稍事餐饮,便出村口,又往山中行去。乌码死处乃是山中一谷,地近中村,但因重峰横阻,若从山道过去,反不如东泉村便宜。两人一路攀岩翻涧,穿棘跃溪,险险绕到下头谷地。寻得一处乱草丛,骨儿碗以棍轻拨道:“乌马衣衫便是在此处寻见。”
荆石蹲身审看,发觉丛间确有断草倒伏,但其根处枯黄,倒似萎零多时,并非因近日重物坠压所至。再取草底土壤拈摩,竟见碎沙乱泥间黑灰细细,状似余烬,手上不由微微一颤。
骨儿碗眼尖目明,瞅见他些微异样处,当即问道:“荆官儿,你可想得何事”
荆石神色不动,撒回碎土,拭了手道:“无事。天寒风冷,有些僵冻。”便自起身不顾。又是仰头环顾,但见四面合峰,雪林冻石,幽闭荒凉,清怆自生。
此处四面不通,本来极僻,又无泉流奇草,平日自无人来。纵使荆石游山多时,亦只途径山上,未曾下得谷中看过。此时悄立空谷,眺望绝景,实如遗世绝尘,又忆当初拜访乌码,其人曾言己命不过三年之期。其时荆石本未着意,谁想半年未过,自己不曾丧命,反是乌码暴亡野外,心中隐然触动,立在原地凝望诸峰,俄而对骨儿碗道:“你可知乌码何故来此”
骨儿碗道:“俺倒不知。此地无果无泉,又没人肯住,除却他那怪人,谁又往这处来”
荆石应得一声,再望远山景象,却道:“此处望峰观景,倒是以暗待明,地势正好。”
骨儿碗怪道:“待其明”
荆石摇头不语,又令骨儿碗领己去看乌喀死处,却离原先草丛甚远,是片不毛的空地,雪下隐隐发黑,是其血迹所遗。由是时日稍久,已遭飞雪覆掩,痕迹难辨。但量两地之距,隔岩绕坡,实颇遥远,纵以僬侥人敏捷,亦难瞬息而达。倘若乌码先死,其畜受惊而逃,既能遁跑百步,偏又那般死状,又为一则难解之处。
骨儿碗因是乌码之死,本已不愿荆石久游在外,但见他兀自漫山乱跑,心中滋生不满,便道:“荆官儿,你要看乌码死处,俺自不拦着,现下却尽往山上乱跑,却是做甚”
荆石埋首登岩,应道:”我想试试峰上能见何物。“
如此连攀数峰,又至暮晚。两人登得谷地西首一峰,正见残阳将落,漫目火红。荆石极目远眺,见得西面三峰高叠,嶱嵑巉兀,幽然背光。推算方位远近,正是“深山”所在。他凝望少时,终因相隔遥远,又无天光,只得下峰归去。其时天色已黑,两人便不归中村,就近住得东泉村中。
先前荆石暂居东泉村,后去山间寻访乌码,便将许多随身之物遗在村中。而今归返村内,但见桌头木碗清水半干,梅枝横斜,枝上二花仍自吐芳盛绽,颜色如新。当下又添新睡,静坐桌前,思忖今日所见。反复沉吟良久,终觉此事非比寻常,实是不可轻忽,当即起身呼得骨儿碗,问道:“村中可有柴木”
骨儿碗道:“自是不缺。荆官儿可是觉得夜里发冷”
荆石摇首嘱道:“你将库中柴木取来,堆在村前空地。三三作堆,燃为烽火之号。”
骨儿碗听他此言,大是吃惊,欲待询问缘故,荆石却是连连催促,状甚急迫。当下往出呼来村人,携力并肩,堆得九座柴垛,俱是引燃焚烧。僬民本来耐寒,偶有积柴,多为炊事之用,如此垒出九处,已将陈年积累用尽,而荆石亦无可惜之态。眼看火势正旺,又唤骨儿碗问道:“此村中可有乐器”
骨儿碗问以村人,归告荆石道:“旁的不曾有,倒是剩得几个号子,是旧官儿当年作戏教做的。”跑去拿来一瞧,却是五六个木唢呐。
荆石见得此物,不免哭笑不得,但因情势着急,倒也正合心意,当下便道:“你找几个人吹奏此物,余人可在旁和歌,动静越大越好。”
骨儿碗大是纳罕,瞪眼问道:“荆官儿,怎地乌码死了,你又是烧火,又是唱戏俺听闻你陆人落葬,便要吹吹打打,聚人吃饭。你现莫不是给乌码办葬”
荆石道:“不是。”却不道明究竟,只催骨儿碗照办。
僬民本来性喜热闹,东泉村居者又是年岁较轻,更是不谙世事。但见荆石忽起篝火,又命吹乐齐歌,一时群情激昂,欢呼雀跃,俱去抢那木唢呐吹玩。但见火光间群猴乱滚,尖啸长啼,又有唢呐嘀嘀怪响,不成曲调。如此哄闹嬉玩,引得老大动静,远近百里皆闻,更是火光明烁,烽烟冲天。闹得半个时辰光景,便见天外一抹红云落下,远远落在村外暗处。
荆石见得此景,当即快步上前,直冲那红云落处赶去。到得近处一瞧,只见林缘乱草间站得一个青壮汉子。此人肤色偏黑,体态魁梧,脸方口阔,看去甚是朴实憨厚。双脚赤足,身上穿得褐衣短打,裤袖俱卷至臂弯、膝曲处,身前衣襟大敞,露出铁似胸膛,上纹龙鱼游海刺青,若非置身于此,倒似一个寻常渔汉。此刻立得暗处,眼望东泉村火光冲天,群猴唱跳,满面俱是迷茫。
方才荆石见得红云,本料是红瑚来此问询,孰知来得却是个生人。但想事由紧急,亦不顾其他,快步上前行礼道:“这位真人可是南海神宫门下”
那汉子见得他来,挠头应道:“我是珑姬娘娘座下侍者大黑金鼓。这位小哥可是此岛上的试生”其声雄浑有力,语气却甚谨怯,似不善与生人言谈。
荆石听他如此说话,不免微感愕然,但想仙岛与世隔绝,其民多不识陆中风俗,倒也不必以此为奇。当下抛开杂念,开门见山道:“我为此岛岛官荆石,今夜燃火作乐,是因遇得急事,欲引真人前来相见。此为无奈之举,望勿见怪唐突。”
大黑金鼓应得一声,讷讷道:“这倒无妨,不知小哥何事寻我”
荆石见他模样如此,心下不免迟疑,稍作沉吟方道:“真人既是神宫中人,当识一人名作红瑚。今有一事欲与她相告,可否代为传信,请她来我处一见”
大黑金鼓面露难色道:“这却不能。红瑚姐姐今日刚出海外,说是去助娘娘,命我代她巡视诸岛,保得诸位试生平安。小哥若有要事,不妨先同我说,待得红瑚姐姐归来,我自转告于她。”
荆石听闻此话,心头隐觉不安,但既事由如此,再无退路,只对大黑金鼓道:“既是如此,我先与真人说明此事,望能尽速传达,告与神宫珑姬娘娘,务使小心行事。”当下便将乌码横死之事扼要说来,又点明自己查验所得,诸般细处,俱实相告。
大黑金鼓初时听他言语郑重,亦甚紧张,但将事由听到后来,却现迷惘之色,抓头道:“原来小哥岛上死得住民。此事是固可惜,不知怎与娘娘相干”
荆石见他朴实至此,亦复无可奈何,只得先顾左右,但见四野无人,方才答道:“我观乌码横死之事,实有许多怪异。其人时常出没山中,体内暗含无名古币,疑为异教之仪。再者乌码死时,其畜乌喀亦害,死法绝非常人可为。以我所见,必是身具神通之辈。”
他言语至此,已极直白袒露,但见大黑金鼓仍是愣愣点头,难得明白,索性直言道:“我恐乌码信奉异教,暗通邪魔;又或是撞得他人行鬼祟事,方遭毒手杀害。此虽皆属猜测,但凡一事为真,则此地必有大险。贵宫珑姬娘娘于我施恩良多,素甚敬之,是以望她小心万一,唯求平安无事。”
大黑金鼓听他此言,亦露郑重之色,点头道:“小哥既有这般心意,我自当传告娘娘。”便要转身乘云而去,忽而又遭荆石唤住,但听其缓道:“真人请告娘娘,使其务必小心公子虞。”
大黑金鼓闻言惊愕,回首惑然相看。荆石素重求实,本来不愿妄言猜臆,但因事关珑姬,到底不顾一贯操行,闭目沉言道:“今次大举定于僬侥,总不脱公子虞之议。如今我岛上住民暴亡,疑似勾连外道,刚欲查证此事,便闻娘娘出海镇乱,实非寻常事象。既从最坏打算,若是僬侥将出大事,公子虞定涉其中。今虽不知娘娘是何打算,但望她慎行险事,仙龄恒昌,是以出此谤议危言,请恕唐突失礼。”
他将此话说完,便是躬身一礼,正待归返村中,忽听得林间一声轻叹,有女子说道:“子蕴切我安危,出此诤言,倒也不必自责过甚。”说话之间,其人已从林后转出,红衣乌发,曜容绝姿,正是珑姬本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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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1 藐姑射兮心如渊泉(下)
荆石同大黑金鼓谈于野中,本道是天知地知,绝不曾料竟有旁人在侧。他固知修士神通广大,耳目接天,但念大黑金鼓身为珑姬座下侍者,总不至遭人暗伏而不觉,谁想来人竟是珑姬自己,一时却乱方寸,不知如何应对。立在原地僵得几瞬,方才佯作无事,上前见礼道:“赩仙。”
珑姬应得一声道:“子蕴不必多礼。”其声虽仍悦耳,却比往时多得清越,少得幽婉。荆石听出异样,悄然抬目细看,竟见珑姬披发散带,比先前平白矮得一头,纤身如燕,细颈薄肩,俨然二八少女之态。只是斯人负手轻步,眉目间矜高藐淡,反倒叫人油然生畏。
林外两人见她如此,俱是错愕。大黑金鼓小心问道:“娘娘怎又用回宫中模样”
珑姬淡然道:“昨夜出海镇魔,不必顾虑凡人眼目,况且此相用来已惯,最省变化之功。”
大黑金鼓恭敬应下,又问道:“不想娘娘这般早归,红瑚姐姐可也归来”
珑姬道:“红瑚尚在海外收拾首尾,稍后当归。她若不及归来,便先由你代她巡岛监试。”
大黑金鼓诺然应命,珑姬又道:“你且去吧。我与子蕴稍谈片刻,再归见公子虞。”
她此命既出,大黑金鼓自不敢多言,只将荆石偷看一眼,目甚不安,旋即驾起红云,飞身而走。及至其人远去,仍闻村中僬民嬉闹,唢呐乱鸣,直如妖魔乱舞。
林外两人静对少时,皆无言语。荆石本念珑姬出海突兀,心忧其危,但见此刻珑姬忽现,反觉一时无措,还待出言解困,珑姬先道:“方才子蕴所言,我俱已听见,难为子蕴心系于我。不过公子虞之事,我心中自有计较,子蕴不必劳心于此。”
荆石应道:“是。”顿一顿又道:“听闻赩仙出海平乱,本以为数日方归,未想今日便已回僬侥国中。不知外海之事可已平息”
珑姬道:“不过是海中魔气积郁,生出几尾大妖,正巧近得岸地。僬民本来善以应之,不足为忧,但想你等陆中凡人脆弱,是以先行一步,将那几个孽畜除去。既是我亲往出手,自有必胜把握。”
荆石听她言语,不由定睛相视,久不瞬目,及至珑姬抬眼瞧来,方才低头垂目道:“赩仙今日似与先前不同,神采风扬,意兴甚高。”
珑姬道:“形为意化,意定神形。今既取少时之貌,自然脾气也似少时多些。”说罢却冲村头遥遥一指道:“子蕴今已成年,还闹这般阵仗,倒是童心未泯。”
荆石轻咳一声道:“事急从权,倒叫赩仙见笑了。”便要归返村中,止住众人胡闹。拢姬却拦他道:“不必。”
荆石停步回望,但见珑姬远眺村中,神若有思,慢声道:“我幼时曾居山中,偶至凡人村落,也见里头小儿玩闹。但想他们幼时虽是可爱,转眼却作白骨,终究一场枉然。是以不喜亲近,免发无谓之情。而今思之,实是当年境界未达。”
荆石问道:“赩仙何发此慨”
珑姬道:“无他。今是大寒前三日,实为我师赫月真人忌日。思及故人,一时有感。”又以手指天道:“子蕴可知天为何物”
荆石不想她横出此语,应道:“清气浮扬,裹流星汉,是以为天。”
珑姬又道:“如此何为天外之天”
荆石闻言一怔,疑不能答。但思生平所学,未有涉此一语者。思虑少时,仍道:“才疏学浅,不知艳仙所指。”
珑姬仰首望天,目射湛光,淡声道:“物有极性,过之则反。天极之外,又复地缺。其处有无底之渊,凡落渊中之物,莫不沉浮混沌,消磨耗空,不可着实。古往今来,欲穷其尽者不知凡几,而登底者仅一。斯人合渊而潜,居于鸿蒙,渺渺不知年月。世人无识其名,谓以焚辰。先圣慕其神通,欲往问学,赴于渊畔,而见小儿相迎,自名焚辰座下童子,奉命出渊,以拦外客。先圣异之,问其主人居处,童子指往渊中,曰其玉座在底,途有七丘十绝之阵,名风搅,地烈,红沙,黄泉,焦热,幽霞,饥凶,魂棼,歌魙,星瘗。过此十炼而存,即入大渊之底。”
荆石愕然相看,良久道:“此天渊之说,实是闻所未闻。”
珑姬面色空渺,淡淡微笑道:“天下能识此事者本来寥寥,子蕴一介凡人,知之又有何用”
两人正话至此,遥见村中出得一影,逡巡四下,终往林畔而来。到得近前,才知是骨儿碗扛了棍儿,料为寻荆石。
果然骨儿碗一见荆石,面色便喜,埋怨道:“荆官儿怎地闷声乱跑”又见珑姬在旁,立时惊疑道:“怎地又有女鬼”
荆石止道:“不可无礼。此是赩仙施展变化所为。你先时已见过她容貌,如何今日又认不得”
其实骨儿碗身为僬民,惯看毛面,对于陆人容貌反甚生疏。荆石日日相处,尚可眼熟,而珑姬纵是姿容绝世,到底面上无毛,两眼一鼻,又如何识得出来但看她几日不见,凭空矮得一头,又是身着朱服,更是摸不着头脑,瞪眼道:“怎地几日不见,白娘娘又变了红娘娘”
荆石本来起步欲归村中,听他嘴上嘟囔,忽地足下一顿。珑姬侧目道:“子蕴想起何事”
荆石抬首望村,语态自若道:“无事,想起随身一物遗于中村官栈内。骨儿碗,你且去替我取来。”
骨儿碗莫名道:“恁东西这般着急,却要俺现在去取”
荆石神情不变,仍道:“我近来身有不适,自己配得几味药,俱留在官栈里,若是数日不服,恐怕又要发作。骨儿碗,你现下便行出发,去官栈内开我箱笼,找红莲草、镜儿花、仙人藤、祛邪叶,各取一份给我。那箱中草药,我皆以油纸包裹分类,若涂丹砂为记,则为作书样品,切记不可乱动。涂白垩者方为药用,你尽可取来给我。”
他一番说得既繁且快,只将骨儿碗听得头昏脑胀,脑袋乱晃道:“荆官儿,你说的甚玩意儿叫那许多药名,俺一个未曾听过,怎给你找来”
荆石道:“我方才所说药种,皆是你岛上独产。你平日里不好求学,才不识得。若是不知该取何药,便去见废舟先生,将我所说尽数转告于他,他自然晓得处置。”
骨儿碗听他这般言语,仍是老大不愿。荆石再三催促,且道:“我今虽仅小患,倘若轻忽大意,或转重疾,也未可知。还是尽早服药,以求万。”
他话音方落,却觉身后光移影动,暖风暗送。转头望去,正见珑姬漫步近前,哂然含笑道:“子蕴既有不适,何不早些与我说明”
荆石躬身避让,应道:“本是小病,不敢烦扰赩仙。再者今为大举试生,自当处处靠己施为。此病发于岛上,若由赩仙看诊,实对他人不公。”
珑姬不置可否,只负手笑道:“你道理却多。既是如此,我由你自决便是。不过今夜无事,想往子蕴屋中坐上一坐,不知子蕴意下如何”
荆石默然片刻,说道:“赩仙所请,自是求之不得。”又将扛棍的骨儿碗望得一望,心中犹疑百折,终是定声道:“骨儿碗,你去吧。务必取得药方,再来见我。”说罢方领珑姬往东泉村去。
292 登南桑兮帝女焚天(上)
两人到得村前,荆石却不从正路走,绕道避了前头僬民,从村后进得村中。珑姬见此,笑问道:“子蕴何故舍近求远”
荆石平静道:“僬侥本为世外野国,其民散漫放荡,恐怕冒犯珑真人,不如不见。”
珑姬黛眉微扬道:“如何又这般呼我”
荆石道:“我幼时不识礼数,但听真人本为赩姓,便以赩仙称之。如今思来,有失分寸礼度,不合身份进退。”
珑姬失笑道:“你这般叫我许久,偏生今日才觉无礼,可也想慢了些。”转口又道:“名姓尊号,本来俱是空幻,你想如何叫我,随你自己喜欢便是。”
两人说话之间,已然推门入户。刚进屋中,便闻满室香盈,幽然浮芳。珑姬踱步桌前,将碗中梅枝握在手间,目望枝上红花少时,将指头轻轻一点花瓣道:“子蕴倒还留着此物。”
荆石缓缓合门,回身躬礼道:“赩仙所赐,自不敢轻弃。”
珑姬似笑非笑,却将花枝攀在手间,轻摩枝头道:“子蕴自得此枝,可觉精神好些”
荆石应道:“确有安神之效。”便往屋边小缸舀水灌壶。他屋中之水皆取自东泉,自古冬寒不冻,四时不枯,但因离了水源,便无那股温气,冰寒难饮。当下便将泥壶架在墙脚小炉上,又引火折点柴。珑姬倚坐桌前,半身斜斜倚在桌上,却不理他举止,顾自转枝观花。过得一阵又道:“子蕴近来夜眠,可做得何梦”
荆石手上一滞,又复扇火添柴道:“许是偶有短梦,醒来即忘,不曾记得。”
珑姬漫然道:“你正值盛年,竟无寤寐之思”
荆石目望炉火道:“先前真人早有此问,我亦答之。何故旧事重提”
珑姬道:“是么我却忘了。子蕴与那张家女郎交谊深厚,我看来实甚中意,便不禁再三催问。盼你枯木醒春,石上开花,少些钝性。”
荆石取枝挑壶,提得满壶滚水来至桌前,方才道:“庸俗琐事,不敢烦扰真人劳心。我与张氏女不过君子之交,虽互钦慕才学,未曾生得他念。纵然今世永不相见,亦无不可之处。”
珑姬笑道:“子蕴这般言语,未免绝情太过,倒似生怕我将她藏了去。”
荆石道:“并无此意。”取过两个小陶杯,放了岛中摘得茶叶,注下滚水,推至珑姬面前道:“敝处简陋,未有待客之物,还望真人涵谅。”
珑姬探手执杯,将滚烫茶水捏在指间一闻,抿嘴淡笑道:“子蕴在此作试,倒还有心思入山采茶。”也不避烫吹风,便将滚水饮下。荆石定目看她喝茶,忽而道:“当年赩仙在露兰宫中,素喜煮茶慢饮,如今却似变了喜好。”
珑姬握杯道:“此地既无用具,如何煮茶再者本来人心易变,昔年如此,今未必然。”仍是一手握杯啜饮,一手斜倚桌上,执了花枝端看。荆石静坐下首,观其人仙容云态,神情高缈,难测心思。
正无言间,珑姬道:“昔年先师在时,门下师姐皆遭不幸,唯有一人与我同在修行,起居坐卧,俱不分离。本来世上仅我二人同俦,相依相爱,不曾起过半分口角。而今回首思去,竟成百年旧事。”
荆石应道:“未曾听闻真人尚有师姐妹在。”
珑姬静默少时,说道:“昔年先师羽逝,我受命继任神宫之主,另有一姐妹名唤阿玲,与我道行本领相似。但因她生来柔心,性易动情,到底境界难达。一日我于宫底赤泉处闭关潜修,海上忽生剧变,阿玲出而镇之,至第三夜月升方回,竟是重负重伤。我百般施救,终归无力回天。她便自入红浥殿中,闭生死关,求大彻悟,而终究不成。她羽化之时,海上暴雨三日,红潮大涨,我宫中大桑树叶尽落。此景至今思来,犹是断肠摧心。”
她一番言语说罢,便望手中花枝,目中似喜非喜,似悲非悲,若有千言万语,到底不吐一字。待得杯中茶尽,方才侧目荆石道:“子蕴虽为孤子,可曾有过兄弟姐妹之属”
荆石道:“我未满一岁,便已见弃于父母,不知本来名姓,更勿论同胞手足。此事真人早已问过,想也是忘了。”
珑姬却摇头道:“此事我自然晓得。寻常小儿,三岁前难得记事,若遭遗弃,成人后难得想起。但想子蕴生来异禀,记力算心远超常俗,或许竟对身世有些印象,也未可知。”
荆石直言道:“实无半分记得。”
珑姬应得一声,将花枝摇得几摇,又道:“你天资过人,恐怕父母中亦有智才绝顶之辈,不知你养父可知一二内情”
荆石原本言语简洁,多似委应,但听她此问,却不禁心有所动。稍一迟疑,仍是探手入怀,取出一团裹好的巾帕道:“此物或为我身世之证。”便将巾帕解开,露出里头数十碎玉子。
珑姬倚身来看,略略打量几眼,蹙眉道:“但凡良玉积久,内中必定阴阳分化,累藏精华。此玉空有美质,却是个绣花枕头,内里无蕴无灵,实与顽石劣岩无异,又作何解”
荆石道:“先父生前曾在东域暂居,留有一处旧宅。他去世前,曾与我说知此事,让我去旧宅内取些事物。此玉是为其一,据称是随我一并拾来。另有埋于院内的金器,是他祖上所留,拟供我日后生活资用。”
珑姬轻咦道:“如此大事,你当年倒不曾与我说早知如此,我自携你去取先人之物。若是有资在身,总让你过得好些。”
荆石摇头道:“先父临终前虽告知我旧宅所在,却也再三嘱咐,要我成年后再去处置。还说若觉生活合意,便是不去也无妨。我听他当时意思,实是不愿我去彼处。”
珑姬听罢此话,以指叩桌,沉吟凝想,少顷道:“如此说来,你父确知你身世来由,却不愿同你说知子蕴便不曾问个明白么”
荆石应道:“既是先父不愿直言,想必亦有考量。我对身世本无执意,不问亦无不可。”
珑姬视他少时,问道:“既不欲知生身父母,何故将这碎玉子贴身而藏”
荆石道:“是因一事不明。”便指碎玉道:“此物是我自先父故居中掘出,贮于金瓯之内,另有先父遗书一封,说此物当初随我一同置于野外,本是一枚完好的白玉球,被他不慎摔碎,才成如今模样。若我要寻觅身世,需从此物入手,将其复原如初。但我试来多次,无一碎片能合,恐怕这些本来不为整物,也绝非先父所说玉球。”
珑姬闻他此言,信手取来数枚碎玉子,试以拼合凑整,果然参差离错,互不相吻。捡了几枚不成,便对荆石道:“你父既说是玉球摔碎,可会是在收拾残物时漏损了些”
荆石摇头道:“此事我亦不知。在金瓯中所得统共三十六片,皆已在此帕中。先父遗信中也未提及缺损。我因觉此事蹊跷,心中难以释怀,方才随身捎上此物,以期日后想明其中关窍。”
珑姬应了一声,将手中碎玉反复瞧过,终于道:“许是中间出得差错,有所损佚,你父自己也不知晓。”
荆石应得一声,正待将那碎玉收回怀中,珑姬却将玉指收拢,握了碎玉笑道:“子蕴当真对身世分毫不疑么”
荆石道:“既是无影无迹之事,不愿徒耗心力光阴。”
珑姬凝目相视,瞳盈异光,状若日冕,蓦里倾身附耳,同荆石低语道:“若我知晓子蕴身世呢”
293 登南桑兮帝女焚天(中)
荆石虽是自幼为孤,但因生性好静善思,亦少同周遭人家往来,素来不觉有憾。既知父母弃己,亦无认祖归宗之执。纵使偶有思虑,实是好奇胜于缅思。然而其养父遗信中亦有所言,称他乃出于籍籍无名之辈,并非权贵名流之后,若要在此世上寻出身世,除非天意见怜,因缘际会,否则便是镜花水月,徒劳一场。
他既得养父此告,心中亦知此事千难万难,亦不往这处下功夫。孰想此刻陆外野国之中,荒村陋室之内,竟陡听见此话,一时亦感愕然。但看珑姬执花淡笑,澹然自若,其状极有把握,却不似虚言相欺。无言片刻,方才说道:“我本野孤,养父亦是早丧,真人却如何知晓?”
珑姬扬眉道:“我为向道之人,欲知此等小事,又有何难之有?今夜我临时起兴,愿同子蕴说之。若是今夜过去,我料你此生此世再无机会知道此事。子蕴意下如何?”
荆石闻言,一时不得言语,良久才道:“愿闻真人指教。”
珑姬微微一笑道:“我却不会白白教你。若你当真有心,却须亲自随我去看个明白。”
荆石不解其意,正待询问,珑姬已是抬手道:“不必多言。我知你近日流连山中,欲查那山兽之事。正好这两事亦有相通,若你今夜随我去一观,自然明白究竟。”说罢执花起身,状作欲辞。荆石不想她果决至此,亦是措手不及,便要起身追上,转念又止步原处,犹疑不前。
珑姬见他如此,失笑道:“子蕴何故这般扭捏作态?”
荆石道:“先前真人与我提及山兽之事,言语多有避讳,似不欲叫我深究,如何今日却一反故态?”
珑姬但笑不答,俄而拂袖负手道:“我怎生打算,却不必同你分说。你去是不去?”
荆石默然少息道:“今若不去,不知真人如何打算?”
珑姬道:“你既不去,倒问我如何打算?我自是照常行事。你若今夜随我同往,倒可看得一桩趣事。”
荆石虽不尽信其言,单看珑姬神貌举止,亦不似诳话相欺。正是权衡轻重,却听珑姬道:“子蕴若不肯去,我今夜便去别处周游,也是无妨。”
荆石听得此话,脸上不动声色,即刻应道:“既是真人所邀,自当随往同游。只是身为凡胎,恐怕反成累赘。”
珑姬笑道:“有我在此,总不教你落进地沟里去。”说罢再不多言其他,只信手将花枝往襟口一插,顾自转身出门。荆石虽欲留书说明去向,但看她雷厉风行,片刻不留,实是不及找来纸笔。心中稍亦迟疑,便将浓茶水蘸在指上,走至门边,佯作扶墙理衣,暗在壁上书下“深山”二字,方才快步跟上珑姬。方至珑姬近处,便觉脚下红云漫生,状如海潮浮舟,轻飘飘将人托起。
荆石幼时本居南地,后被珑姬携往青山都安置,亦非走得中土官道,是经伏龙河乘云而渡。此时见得腾云,心中自不惊慌,只静静往云中移步,正目直前,端身跽坐,免在高处受晕。待得云至中霄,方才稍觉平稳,低头再望云下,只见山岛岬嵑,林浪连绵,放眼四合,尽是浩荡海潮,偏东处明月高悬,上下相映,直如冰璧对影,二珠悬虚。
他既见此景,想起今日正逢满月,海潮大涨,但因此时亦是冬令,废舟按例并不出海,当在中村屋内。心中思量此事,不由转目再看珑姬,见斯人独立云头,负手瞰世,其姿翩然高蹈,直似芙蕖春松。正出神间,忽听珑姬道:“子蕴现下心中所思何物?”
荆石亦不隐讳,直言道:“触景生情,想起当年真人送我入青山都之事。昔时真人以少时相貌在外行走,所着便似今日红衣。我观赩仙座下红瑚真人亦是如此,不知有何缘故?”
珑姬抬首望月道:“我南海一脉虽与青都同气连枝,毕竟各成道统,术策论说各有不同。自我师赫月始得焰心,便善离火争斗之术,再者南方本为火相,暗合炎离,服红正应此道。”
荆石应道:“如此说来,原是贵宫风俗如此。”
珑姬道:“却也不然。我师赫月本为乾元祖师座下掌灯童子,既是常与火近,便喜朱红之色。我为她所传,幼时亦惯仿其行。但此是少儿慕孺之情,并非明文规矩。再者我与阿玲同胞所出,音容俱是肖似,幼时心性顽皮,常扮彼此身份,戏闹宫中侍者。我师斥我二人无矩,乃令各服一色,以使宫人分辨。自此我常着红衣,阿玲便着白服。”
她说到此处,便即收声止语,良久不言。荆石只道她言语已尽,正是心绪暗转,忽又见她素手轻扬,虚指天际,宛似对空捉月,又淡声道:“我幼时虽是好动,却只喜与阿玲相处,最厌俗世吵闹。倒是阿玲虽性内向,倒爱亲近凡人烟火。如今思来,实则是我喜白,而阿玲好红,我二人互取彼此所好,方才引得外人错想。”
荆石道:“听真人此语,似是有感而发。”
珑姬哂然道:“我姐妹百年相依,早是视彼如己,宛若同心一人,你等俗夫又晓得什么?”便不复言此事,顾自御云乘风,转眼便已翻得数座山头,直往林幽山泉邃处落去。如是绕峰钻壁,过洞穿壑,迂回百折,不自觉到得一处地裂。珑姬方才按下云头,叫两人落在断壁之前。
荆石借光环顾,但见四下深林冷雪,陡岩怪石,竟皆不识,料想已至深山地界。在看脚下地裂,只见其长达百丈,宽处多则十数丈,少则亦在三丈开外,蔚然眩心,深邃不可尽底。此时临渊而瞰,隐闻深处隆声隐隐,宛若龙吟虎啸。荆石聆听少时,便觉几分熟悉,脱口道:“山兽?”
珑姬手按襟前梅枝,淡笑道:“子蕴竟也信那等说法么?此地深处暗通海渊,今夜适逢海潮大涨,倒灌地中空穴,是以作得此声罢了。你若欲观山兽,还须再往下走。”
她此话未出之时,荆石早知不对,盖因先时山兽雨鸣,震动寰岛,远近皆闻。而此时海上大潮,地中灌洪,其声亦不过近处能察。但想造化之威何等惊人,亦不过如此声势,实不知那山兽又为何物,当下便道:“既然如此,真人何故停留在此?”
珑姬道:“不忙一时,尚等两人来此相会。”
她话音方落,便听林间箫声隐隐,呜然幽咽,如泣如诉。其声徊荡善林,婉然凄清。俄而声近地裂,却看林里出得一个中年道人,木簪芒鞋,黑袍竹箫。到得近处,才见此人面貌清癯,气华超逸,眉心隆起一包,倒似多生一只眼来。
来人到得近前,便向珑姬躬身大拜,笑道:“今夜途中偶遇风波,倒叫尊主久候了。”
珑姬拂袖道:“不必赘言。梦女何在?”
来人应道:“梦女前身方死,本意今夜替其寻得寄身,同来拜见尊主。不想途中出些岔子,未得功成,料她如今暂归圣人座下,近日难得再来。”又将眼一望荆石,面上更露奇笑,说道:“尊主今夜巡游,倒还带得一位凡人小友,不知是何来历?”
珑姬仰首侧目,淡淡看他一眼道:“你与梦女久处多时。他是何人,你当真不识得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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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4 登南桑兮帝女焚天(下)
荆石原本在旁静立,冷不防听见珑姬此话,一时却感愕然,再看那执箫道人,却无半点惊色,脸上笑吟吟道:“尊主素喜独行来去,何故偏在今夜带得他来”
珑姬面色微寒,若有不愉,轻轻哼得一声道:“休得啰唣,此事我自有计较。”又转头对荆石道:“此是我门下秋蟪子,今夜本携他来观山兽之势,便让子蕴同往一见。”
荆石神色不动,照常同那秋蟪子见礼,说道:“秋蟪真人既是珑真人门下,想来也是神宫侍者。但看真人衣着打扮,更似陆中人士。”
秋蟪子冲他眨一眨眼,笑道:“非也。贫道本为陆上野修,云游四海,并无正统师从。幸有二三小术傍身,才得尊主收留。”
荆石道:“原来如此,不知真人所擅何术”
秋蟪子但笑不答,似欲将此事轻轻揭过。无奈荆石久盯不放,方才以手抵荆石肩头,附耳低笑道:“今夜星宫乃是铃星主位,戾煞冲月,天地肃杀,易遭刑兵之灾,小友还是不知为好。”
荆石淡淡看他一眼,再不言语其他。两人方才说得几句,便听珑姬道:“走吧,错过今夜,又要等一月方能瞧见。”说罢再起红云,托了自己和荆石往地裂中飘进。荆石转头再看秋蟪子,却见其非但不曾跟上,反往后退了几分,倒似对这红云生畏。待得两边远隔三丈开外,此人方将袍袖一挥,掷出只黄纸鹤来,落地迎风便长,直有磨盘大小,扇翼扬颈,栩然如生,载得秋蟪子上背,便也往地裂里去。
两边一先一后,各自进了地缺之内。那秋蟪子虽是隔得远远,嘴上兀自不止,遥遥冲珑姬笑道:“听闻尊主前几日见公子虞,专意问得岛上一个女郎,于她甚是重视,倒叫公子虞险些将她召来面见尊主。不知又是何等绝色,便叫尊主也需问得一问”
荆石一听此话,立知其人所指张端,心中微微一沉。正是佯作未闻,珑姬已然回首将他一瞧,似笑非笑道:“你这外道,平日我施令颁旨,不见你殷勤,倒在此刻多嘴。那女郎明面上虽是凡人,幼时却因积病体乏,受一云游仙家指点,方通玄理之道。那仙家究竟真身何人,你纵自己算不出来,莫非梦女也不知么”
秋蟪子道:“梦女虽知因由,不肯与我分说,又能奈之若何若是尊主所命,料她必不相瞒。”
珑姬道:“我不需问她,亦知此事缘由。她既不喜你,那便由得她去,不许妨她行事。”
秋蟪子笑道:“尊主此话可也偏心。我二人同为外道出身,而居尊主座下,何故厚此薄彼”
珑姬轻轻回首,往他冷然一笑,却不置词应话。两人几番对答,已然深入地中。荆石听得深处隆声不绝,回荡狭间,声势直如万马奔腾。仰头再望地上,则见虚天处唯余一线清光,色作月白,绵延南北不绝。而四下皆是黑黝,伸手不辨五指,唯仗珑姬周身神光,望见两面土岩缓缓升去,才知自己非落虚空鸿蒙。
三人如此徐徐飘落,越行深处,两侧地岩反倒益远,果是地中别有洞天,旷处广大。落下数里有余,两壁已然遥不可望,而暗中隆声响彻,轰然震耳,直似要将人心胆闹破。荆石毕竟凡胎,听得此声久时,便觉微微耳鸣,头重脚轻。但知身处非常之境,脸上便分毫不露,仍是静容端坐,时时瞻望四合,不去想那海潮之声。如此一阵,忽觉周遭地势渐明。循了亮处看去,才见下头岩中彩石缤纷,金银玉翠簇集,五色云英荟萃,又有夜明石密布崖间,幽光点点,状如翠星漫天。正是出神之际,耳畔忽听珑姬悄语道:“子蕴再往下看。”
其人声如玉铃,悦耳迷心。荆石听得此话,不自觉低垂头颈,越了云雾俯瞰地中。只见:
泱泱黑潮,浩浩冥波。四合奇珍光曜,浪底怪鱼潜游。壁面蚀风迹,石隙洇湿苔。苍雾漠漠,光澜粼粼。苍雾漠漠,寒影迷蒙显冰镜。光澜粼粼,水漩谲怪浮玉轮。纵渡千秋岁,难遇此时情。地渊腹内藏幽洋,暗海深处蕴炎月。火辉煌煌不见底,翻搅鸿蒙尽其中。
荆石骤见此景,只觉心神震荡,好似一道铁钩插进颅中,将他三魂六魄俱勾出来,自往那海中月影里去。浑浑噩噩之间,不自觉站起身来,蹒步走至云边,正是纵身欲跳,蓦地里横出一截朱袖,卷得风云袭面,又将他赶回云上,这才乍然惊醒,霎时背脊生寒,如浸寒泉薄冰。再转头望身前,只见珑姬负手独立,容含薄笑,慢声说道:“子蕴方才是迷了心窍,倒是当真不要命了。”
她一番冷语说罢,云头已至海渊之上,靠在凸岩顶上。荆石扶壁下云,立在岩头。他先前既遭险事,此刻亦不敢再贸然张看,以目望天道:“真人所说山兽本相,可是那水中圆光”
珑姬道:“虽不中,亦不远矣。”
荆石转目正视其人道:“愿听指教。”
珑姬扬袖抬臂,摇指波间光璧道:“古时黎抗王受巫觋所诱,曾掘东海之墟,又是血祭数十载,以致造化损伤,道序崩乱。其后大巫雪黎与我师赫月共入渊中,方止大祸。再后暴君授首,天命归媴,众民休养数代,方忘当时大难。但经此一劫,毕竞天残地缺,海滨之地遗得多处门牑牖,直通天外地极。子蕴看那水中圆影似月,实则是它彼处通联天外,其内奇气充盈,变化无端,凡人触之必失遭不测。昔年昊阳真人见此情形,便在各处海滨下得禁制,隔绝外气相侵,又迁不死国遗族来此镇守,始伪称作僬侥古国。其实所谓僬侥者,皆为当年不死国驯养溺奴,而因其化水而生,方才未曾绝种。”
她一番话轻易抛来,字字句句,尽是惊心之言,直将荆石听得僵立原地,不知如何应对。疑思之间,那秋蟪子也落在岩上,将竹箫往纸鹤头顶一敲,纸鹤便往下头海渊落去。方一触及水中光璧,即刻无影无踪,不知去向。荆石眼看如此,虽未尽信珑姬之言,亦知那水中光璧大有玄机,不可轻涉犯险。
秋蟪子见他神情着紧,反倒失笑道:“小友不必惊惶。此处地缺既在僬侥境内,自是早被昊阳真人下了禁制,等闲之人不可擅近。你便是想进那天外之天,除非是身死魂散,否则也入不得其中。方才那纸鹤因是死物,才得通行无阻。”
荆石视他少时,冷冷不语,又转头对珑姬道:“此处若通天外,不知真人所说山兽为何”
珑姬道:“你看着便是。”信手将襟前梅枝取下,端在面前凝看,神色隐露温柔,端视少时,终是一声长叹,将上头朱花摘下,掷向下头渊海。
但见数瓣红芳翩然而下,恰似朱蝶旋徊,桃花静落。及至浮流水面,刚触水中圆影,便见其中炽光大盛,灵辉流转。两岸绝壁翠石星星,皆放荧耀,更衬得云英流光,晶玉溢彩,炳麟灼烁,陆离千变。
正是目不暇给,底下海流高涌,垒升如峰,其下隐露巨物,绵延百丈,鸿鸿然不知其庞。青莹翠锈,朴坚隐华,其表暗刻麟趾凤纹,虫形鸟迹,山海万象。渊中炎月映居其中,宛似青铜鼎中盛得一枚海沫,亦沉亦载,时明时暗。
浪头高涌少时,地腹之内已然亮如白昼,映得三人脸上光彩变幻,诡谲莫名。俄而地中轰然大震,竟似海鼎之内有气激扬,飙卷地中,其势直似天崩。
荆石乍见此景,只感耳鸣目眩,难以稳立。但奇者是此啸声虽极宏远,分明足可致聋令昏,而竟不伤人。荆石虽慑其威,但露双耳听之,毕竟不觉苦痛,试以遮耳,亦不觉缓,倒似那声自从心中响来。再看身畔两人,则见珑姬亭亭孤立,俯渊观浪,神态似喜若悲。秋蟪子却自贴壁而立,脸上虽是带笑,到底目中现出惧色。
荆石见此人神态如此,心头微微一动。正待细细观望,下头鼎啸渐熄,石光消隐,是归复如常。再看周遭地势,照是奇石冷雾,潮声隆隆,适才分明天翻地覆,竟连一点碎石也未落下。再觅先时珑姬所掷朱花,哪里还得踪迹。
珑姬手执独花,目望海中良久,方才回首道:“子蕴刚才所见,才是你等所说山兽。昔年昊阳真人为补地缺,请令于新朝媴氏,遍掘天下精金,铸得数件镇海法器,才将此世绝于九天之外。此物是为镇海九鼎之一,平日深潜渊中,不显其本相。适才我所掷朱花,因有神通法力依附其上,才引得铜鼎现身,引动昊阳所设绝阵子蕴若想去往天外,便须先破此鼎此阵。”
荆石听她说法,虽知不可尽信,到底仍觉奇怪,口中说道:“真人此话无由。我本凡胎,何故想去天外”
珑姬但笑不答,目中幽隐秋波,那秋蟪子在旁听闻,亦露异笑奇容。两人各有其态,而皆意味深长。珑姬道:“子蕴可闻得此地异香”
荆石道:“是有一些。”
珑姬将目往秋蟪子一瞧,说道:“此人精擅催梦之术,曾制一味梦香,可使凡人睡时引动绮思,化为心魔形色。我先前问子蕴可曾梦见何人,乃为此事而出。眼下子蕴若欲知自己身世,便须答我一问:你今日以来,可曾梦见张家女郎”
荆石低头道:“此事何故引得真人如此看重”
珑姬淡笑道:“我岂看重凡人生死是你当看重此事。”
二人相视无言。此时荆石心中洞明,几无犹疑,虽知此事必有内情,未避连累张端,仍是直言说道:“我不曾梦见张家女郎。”
话音刚落,旁边秋蟪子轻咦一声,笑道:“奇哉小友此话倒是真心所言,并非搪塞隐瞒之语。想那张氏女我见犹怜,小友竟无半点动心,当真有趣出奇。”
荆石冷冷应道:“真人方才所用纸傀,我观来极似当年露兰国公主所用魂术,才是实为出奇。”
秋蟪子闻言大笑,正待言语,珑姬一拂袖道:“秋蟪子,你再管不住口舌,我便叫你今生今世再作不出声来。”又谓荆石道:“子蕴当真不曾梦见何人”
荆石道:“不是。”
珑姬扬眉道:“如此便是有人你看不上张家女郎,又岂有旁家女子和你亲近”
荆石迟疑不答。他心知身前之人必有极大根由,若出谎言相欺,想必也难瞒过,索性死守心事,住口不言。两人默默相视良久,珑姬本自等待,蓦然间似有所悟,啊地一声道:“你、你”
她言未吐尽,旁边秋蟪子已然放声长笑,捧腹抱肚,乐不可支。连笑得数十息,方才柔声说道:“小友当真胆大包天,可敬可怜。”隔得片刻,又是笑容不减道:“实为可惜。”
话音刚落,珑姬已然冷声道:“何惜之有竖子心思,倒敢以囊萤争月本念朱杨师叔祖一番安排,我原也乐得成。今既不能为用,岂有留他的道理。”
她此言既出,荆石心中既无所疑,亦无所虑。稍往后头退得一步,正视珑姬问道:“阁下何人”
珑姬冷冷道:“你是问我何人,还是问你梦中何人”
荆石目不稍瞬,立身直背,定声道:“我所识者,乃南海红浥岛离火神宫主人赩珑。阁下冒借其容,先后欺瞒于我与神宫侍者,究竟是何居心”
那秋蟪子闻言复笑,顿足俯仰,情不可抑。那假珑姬亦露微笑,意甚蔑然,轻轻道:“阿玲自小糊涂,才将你这等祸患留下,到头不过害己。秋蟪,你告诉他我是何人。”
秋蟪子得令上前,正正朝那假珑姬拜了大礼,口中笑道:“尊主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古今绝类,天人贯通。以此荣德盛态,方为梦女所择,继我圣教统帅,尊号红莲圣母。”
荆石愕然相看,不自觉往后退步,及至立足岩边。转首后顾,则见下头海浪涛涛,再无退路可夺。正是寻思应对之际,又听那假珑姬道:“荆子蕴,我今番夜来见你,本是觉你才华难得,欲将你同那张端一并收归座下。倒不曾想你如此大胆,却不能容你同我姐妹不敬。你今日便做了主吧,若是肯从归顺,现便同我立下誓来,日后我自安排你去处,永不见那南海的赩珑。至于张端,反正原本乃是朱杨师叔祖安排,你爱娶便娶,我亦由得你去。”
荆石道:“若我今日不愿从于阁下,又当如何”
假珑姬视他良久,淡笑不言。荆石见之,心知今日必无所幸,但因曾传信骨儿碗,料想废舟必有所觉,再转告于红瑚,便可有得防备。当下垂首顺目,平声应道:“好,我立誓便是。”往前走得几步,口中说道:“今日既遇圣主,愿以己身奉之。自今而后,必从所言”
他说到此处,已然行至秋蟪子身畔,蓦地横手一抓,握得秋蟪子左臂,便是纵身撞去,要将其推落岩下。还未曾如何施力,却见眼前一道黑芒闪过,胸前乍凉还暖。低头再看,只见心口洞大如碗,竟是被一墨玉弯刀贯胸而过。
假珑姬手按弯刀,轻叩而鸣,叹道:“斯子不除,终成祸患。秋蟪,你费些工夫将他吃了便是。”
秋蟪子应声上前,提了荆石脖颈笑道:“小友当真可惜了。”正要张口吸魂,忽地惊咦一声道:“尊主,此人身上似有离火之气。”
假珑姬飘身而至,拾其地上白绳碎玉一瞧,扬眉道:“是急火坠。此地暂不可留,走。”说罢红袖一拂,扫在荆石胸前。荆石只觉似有微风吹面,而后飘身落岩,直坠而下。
浪声涛涛,冷雾茫茫。
岩上红影摇曳。
坠落。
坠落。
坠落。
身躯撞破海浪。
像从朦胧的幻想里跌落,掉进世界的巨鼎之中。
来说一说“那个理想”吧。
海水淹没了身躯。口中,鼻中,耳中,像要被钢铁碾碎般无情地挤压着。寒冷渗透进每一条骨缝。
无论要花费多少岁月,无论要经历多少危险。远征。远征。远征。和过程都不重要,为了能够抵达终点,付出的代价已经无以计数。无数代人的无数牺牲,无数牺牲的无数重演。即便如此,毫无偏移地,毫无动摇地,追逐着最终的理式境界。
溺水。窒息。失血。胸膛中的空洞开始滚烫。理论上已经必死无疑,却仍然倾听到胸中的低语。
明日的我们仍在前进吗明日的我们还有下一个明日吗无论出发了多久,主舰终端的存储器里永远保留着同一份原始信息。远征。远征。远征。克服群星,克服超凡,克服死亡。即便如此对永生也毫无心动。远征。远征。远征。
某种事物在胸膛前发亮。散发出细碎的,翠绿的荧光。夏夜里的萤虫飞舞在黑暗的海鼎中。
因为,总有一天,当征途抵达尽头,我们的事业就会开花结果。因为我们的意志是坚定的,我们的动机是正义的,我们的理想是崇高的。为了这样的事业而奉献自我,生命的存在才真正具有价值。远征。远征。远征。一切**与荣耀都抛弃,只为了正确的事情而行动。
光芒远逝。意识渐渐消失。
我们没有任何的悔恨与遗憾。请记住,我亲爱的同志们,当这场征途抵达尽头时,不要为离去的人流泪,不要对未来的人感到欣羡。因为到那时,我们应当说出的话语是:
徒劳地将手伸向虚空。星月遥不可及。
我们将要解放整个世界。
他坠入黑色的梦中。
单薄的、摇荡的黑色,如同胎儿被子宫包裹。在黑暗的薄膜里安稳沉睡,一直一直到永光的时代到来
“醒过来。”有人沙哑地说。
那声音剥食了黑暗的薄膜。在无边朦胧的幻梦里,他看到畸形腐烂的乌码端坐在宫殿宝座上。殿心的水池中盛开着漆黑的莲花。
乌码离开宝座,步下缀满银线与宝石的晶墀。他的身体在行走中剧烈变形,皮肤如蚕茧撕裂,从骨血中钻出了漆黑瘦长的男人。
他有妖妇的美貌,死白的皮肤,翻滚黑潮的眼睛。当他举高临下地投来视线时,狭长的影子如群蛇狂舞。他的喉咙里迸发出巨兽洪钟般的狂吼。
“醒过来。”他用那恐怖的声音命令道,“我无法及时赶到。把你的小秘密唤醒就是现在”
影子在宫殿中肆虐咆哮。雷霆之声从遥远的天外传来。
“现在,现在,现在她就要输了她们都会失败你希望她永远消失吗等我赶到时一切都已结束她需要你的帮助就现在”
恐怖的兽嚎填满了思考。
“启动那该死的东西”
但是,只要想到那件事。
“你必须抓住她”
于是他奋力睁眼,从莲花与黑暗的宫殿里脱离。
痛觉重归躯体,而雷霆之声犹在耳畔。模糊的视线里飘浮着柔和的白影,像冬季的雪花轻柔落在脸上。然而一点也不寒冷,盖在脸上的是温暖柔软的织物。
是她。不知何时到来,静静地坐在旁边。
想要吐出语言,洞开的胸膛却无法吸进空气。
“子蕴勿动。”她说。
她的手中握着玉质的小瓶,一点点向着他的嘴唇倾落。瓶中流淌出淡红清澈的水,如火焰般延着消化道进入体内。
想要对她说话。无论是幻梦还是真实,无论是第一次还是最后一次。
“红瑚。”
她呼唤着门下。
“你随我同去。”
红色的影子飘近。一如既往,没有分毫怜悯地问:“事已至此,娘娘欲待如何”
请不要离去。
心中这样无声地祈求着。身躯却如火焰焚烧般疼痛无力。
她拾起花枝,握在胸前端正地凝视着。然后轻柔地摘掉洁白的梅花。
“户生病梅,不得不折。”
她冷酷地说。
请不要离去。
“子蕴日后当好自为之。”
白影在视界中渐渐远去。乌码的嘶嚎充斥着脑海。
启动吧。启动吧。启动吧。在黑暗的渊薮中,既没有星光的指引,也无法挽回离去的故人。如果一生中只有一个愿望能够实现,那么即便要永远停留也没关系。
请不要离去。
于是,视界里亮起流动的光。
既不是火焰也不是翠星。他看到发光的数字在整个视野表面飞速流淌,像风雪的大瀑布、翻涌起雷雨与浪涛的海洋。他吞咽指示,接受灌输,领会概念,获取知识,通晓定义与内容;听觉、触觉,嗅觉、味觉,采集到的一切数据不加筛选地涌入脑海,知觉的扩容烧化了思维。
但思维的听觉中传来冷漠的回声。
“警报:灵场源充能成功。安拟态已解除。”
被安放在手边的碎玉石闪烁起冰冷的光,频率稳定地振动着。它们在他的注视中鸣叫、融化,聚合,重组成近乎液态的球体,颤动着飞了起来。
脑中响起了它的宣告。
“请注意:检测到枢体完整度过低。拓展进程打开,生物工程学增强模块开始运行。自检结束。枢体状态中危。开始收集环境信息。宇相定位开始。宇相定位失败。”
“请注意:精细结构常数不稳定。宇相定位法已失效。灵场特征值变动幅度极强。部分域内参数失效。正在引入相应参数。请手动输入物理规则参数。”
“请注意:枢体编号无法识别。原型编号读取中。原型编号0101。无法链接基地记忆区存储,远程记忆载入已取消。重置编号记录为0101。开始执行幸存者保卫设置。枢体思维信息读入开始。任务清单已建立。请保持微子仪连接,并接受任务要求。”
“警告:检测到符合记录的灵场特征值变化。记录编号03赤县,战区配置开启。微子武器化限制器已解除。”
“请注意:最高级指令:保持生存并确定基地位置。”
“请决策:是否解除灵场屏蔽器”
“请决策:是否开启灵场防护设施请选择相应参数。”
“请决策:是否进行枢体修复请选定修复与运行效率。”
“请决策:是否在枢体修复期间将本机待机处理以减轻能耗请设置能耗分配比例。”
“指令已接收。灵场控制模块上线成功。即将开始枢体修复。在修复期间本机将处于待机状态,请使用紧急呼出方式启动。”
“设定完成。”
“修复现在开始。”
罗彬瀚在歇斯底里的尖叫中醒来。
295 勇士跨越魔洋(上)
罗彬瀚不停地尖叫。他感到自己脑袋里的神经正在融化。为了阻止那可怕的灼烧感他甚至试图把手指扎进自己的眼眶里,直到桌上的黑猫跳起来,用后腿狠狠冲他的脸来了一记飞踢,然后灵巧地落回桌面上。
“冷静点。”黑猫说。
它远超体型的沉重一击令罗彬瀚头晕眼花。他痛苦地弯下腰,把脸贴在冰凉潮湿的桌面上。有段时间他什么也看不见,只是摸到桌面上潮湿的液体。最初他以为那是海水,紧接着以为那是酒,可当他终于睁开眼时发现两样都猜错了,那是血。
桌面上沾着一大滩血。色泽殷红,温热新鲜,看上去和他自己的差不多。他摸了摸自己潮湿的口鼻,发现那或许确然是他的血。
“怎会如此”他有气无力地问。
“你最好别一直这么讲话。”黑猫说,“你在威尔的梦里待得太久,以至于他对死亡的记忆开始在你身上显现。我只好先把你唤醒,免得你把别人的小店搞得一团糟。”
小店。罗彬瀚首先捕捉到这个词。他迷迷糊糊地坐在原位发了一会儿呆,脑袋里充满了潮声、雪林、猴子、荒野、黑猫他几乎想不起来自己是谁。
“黑猫。”他咕哝着说,“是你。”
黑猫扬起脑袋,翠绿的瞳孔中闪着傲慢。
“事实上我不清楚你看见了多少。”它说,“威尔在这个梦境里加入了许多小秘密,只向符合他要求的人展示。但如果你说的是僬侥国是的,我曾经在那儿。当那小鬼的父亲整天在山里乱跑时,我一直监视着他的行动,直到威尔要求我尽快离开,就在那个和他有过交易的僬侥人被杀死以后。”
罗彬瀚茫然地揉着耳朵。他觉得脑袋里仍有海潮在隆隆作响,黑猫的声音像是从一千米外传来。寂静号。荆璜。雅莱丽伽。莫莫罗。糖城。没错,他在糖城。但他已然对这件事一点实感也没有了。周围的世界和他毫无关系,就仿佛只是从一个梦跳到另一个。
黑猫严厉地盯着他。它没有一根杂色的毛,连胡须都黑得发亮,可不知怎么罗彬瀚却能看出它正在皱眉。
“我对凡人的能力有点高估。”它低缓地说,“威尔从出生开始就注视着梦境,对他而言那才是世界的本相。但是对于其他人,不是死人就是疯子,我从未见过第二个人能像他那样恢复神智,直到他找到新的那不重要。你最好一直记得自己是谁。”
“我是何人”罗彬瀚傻乎乎地问。
“罗彬瀚。一个凡人。”
“怎地又是凡人”
“别这么说话。那让你显得很蠢。”
罗彬瀚开始冲着它傻乐。他感到这只猫严肃得就像他高中时的中年班主任,同时还仿佛贵族老爷似的神气。那当然不是什么讨人喜欢的模样,不过作为一只猫可就大不相同了。
黑猫把脚踩在他的脸上:“你有一个朋友叫周雨,记得吗”
“嗯”罗彬瀚条件反射地抬起头。
他猛然坐直身体,把手伸进兜里,摸到一个冰冷坚硬的金属方块。打火机。生日礼物。周雨。梨海市。但他此刻不在梨海市,他在天外,群星之外,杜兰德人的商业街小店里。这里没有海洋猴子和飞天仙女,也没有周雨和他的鹦鹉。僬侥国和梨海市同样遥不可及,而那是因为他该死地被星际海盗绑架了。
“荆璜你个傻逼”罗彬瀚气愤地喊道。
他听到旁边传来清脆的破碎声。当他转过头时看到一只足有人高的巨大橘猫盯着他,手里的晶糖瓶摔了一地。他马上想起来这只橘色猫人大约是这家店的酒保。连续好几天的时间他来这儿光顾那记忆已褪色得几乎无法回想起来了。
他赶紧冲着橘猫赔笑,表示自己只是喝多了酒,并且愿意对造成的损失进行额赔偿。直到对方慢慢垂下尾巴,沮丧地打扫起地面,他才鬼鬼祟祟地坐回原位,继续跟桌上的黑猫大眼瞪小眼。
“好吧。”他低声说,“我想起来了。总之此事我是说,这事儿但是方才”
他感到舌头在嘴里笨拙地打结,仿佛一个牙牙学语的婴儿。错乱的词汇和发音在他喉咙里乱滚,他有点惊恐地发现自己甚至分不清哪一种才是他的母语。他强迫自己不去思考这件事,过了好半天才稍微镇静下来。
“我做了个梦。”他艰难而郑重地对黑猫说。
“真是个大新闻。”黑猫冷冷地回答。
“那些是真的”
“你首先得告诉我是哪些。”
“你不知道”
“没法看见你做的梦。”黑猫说,“你所看到的一切,那是威尔藏在梦里的东西。当他决定接受长眠时把这个梦转交给了我,但那只是让我作为捷径使用。他从不希望我看里面的东西。”
“所以,你真没看”
“我尊重他的愿望。”黑猫威严地宣布,“你会偷看你朋友的日记吗”
“呃。”罗彬瀚说。
黑猫的眼神开始变得犀利,罗彬瀚决定跳过这个问题。他磕磕绊绊、颠三倒四地讲述起自己漫长的梦境。当他把那些混沌朦胧的幻觉用言语描绘出来时,他的头脑似乎也终于开始运转。
“然后他爹被掏心了。”他对黑猫说。
黑猫冷定地瞅着他。罗彬瀚点点头,重复道:“他爹被掏心了。”
他猛地站起来,神态癫狂地跳上桌子。
“他爹被掏心了”他咆哮道,“这他妈到底怎么回事”
橘猫酒保又一次摔碎了手里的容器。但这回罗彬瀚已顾不上安抚这位沮丧紧张的店员。他像一个通宵阅读推理的人那样神经亢奋而又神智不清,把手脚挥舞得犹如火锅边缘的章鱼。
“别小题大做的。”黑猫不以为然地说,“你没遇见过谋杀”
它又一次飞踢罗彬瀚的脸,然后翻落到酒保旁边,用尾巴点了点地上的碎片。
“清干净。”它说,“账记在那个人身上。请。”
当它叼着一枝花朵糖回来时罗彬瀚终于变得安静了一些。他默默跳下桌子,有气无力地瘫坐着。
“我见鬼了。”他喃喃地说,“就在他爹被掏心以后。”
黑猫把花朵糖放进他的手里,看着他双目无神地吮吸着糖汁。等罗彬瀚觉得好点后它才说:“你见到那个男人启动了微子仪。”
“什么”
“无远人的工具威尔是这么解释的。当威尔发现自己在僬侥国的契约者非正常死亡以后,他马上让安德赶去那里。但那显然太迟了,因此他选择了另一个办法他把那年轻人拉进了月境,激活了他体内的某个开关,又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在那之后他的力量便被排除了。”
罗彬瀚没能完听懂它的解释,但他暂时也不那么渴望完搞清楚。他心里的问题简直能堆出一座玉畿山。
“后来呢”他急切地问,“他爹怎么整的”
“我不知道。不过,安德声称某种可怕的事在那座岛上发生了。”
它的用词令罗彬瀚也不由感到紧张。他干涩地吞下最后一口,问道:“有多可怕”
“这你得问威尔。”黑猫说,“只有他和安德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当那场风暴结束时,他的母亲失去了部的力量,独自封闭在青山都的某个山洞里。很长一段时间里所有人都相信她必死无疑。而他的父亲在僬侥停留了一阵。一年,也许两三年,当他学会使用他的小工具后,威尔要监视他就没那么容易了。没人清楚他到底在做些什么,但是当威尔再一次发现他时,他在南方担任一位女王的王国顾问,近百个僬侥人跟随着他,充当他的护卫队和先锋官。”
“等等,他担任了个啥”
“赤县的正式称呼是露兰国国师。”黑猫补充道,“或者你可以叫他藏玉先生,但别在威尔面前这么喊。他讨厌这个词。”
罗彬瀚眼神涣散地呆了几秒。他对“露兰国”这个词有点模糊的印象,而对“藏玉”这个词有很荆璜的印象。
“行,行。”他胡乱地答应着。
过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问:“但是为什么这词有什么问题”
“这词让威尔花了很长时间来处理自己制造的麻烦。就在藏玉先生出现以后,整整二十年的时间他们两个在用自己控制的凡人王国互相攻击没有公开宣战,没有土地占领和屠杀,仅仅因为修士们不允许这种事发生但威尔用寄身行走在露兰周边的每一个国家,试图用别的手段处理他当初的一时冲动。显然不大顺利,因为他那位山里的老朋友总在拖后腿。他们就这么僵持了二十年,直到那小鬼的父亲用浮游机动炮群包围了玉畿山。”
罗彬瀚目瞪口呆地望着它。
“他包围了玉幾山。”黑猫肯定地说,“要求天子承认露兰国的独立政治制度,还有一大串关于土地和人身关系的要求。如果青山都拒绝承认,他声称会用炮火覆盖整个青山都的非凡人区域就是这事儿把威尔气坏了。”
296 勇士跨越魔洋(中)
罗彬瀚盯着黑猫。黑猫也盯着罗彬瀚。他们像是一对塑像般互相对峙着,过了好半天后罗彬瀚说:“真的吗”
“我亲眼所见。”黑猫说,“威尔不允许我离得太近,但我在山峰上看见了天空中的炮群。”
“在天上”
“在天上。”
“我不信。”罗彬瀚说,“再让我看看”
黑猫拒绝了他的要求。它有点烦躁地蹬着后腿说:“你在梦里待得太久了。再说,威尔没有把后边的事放进这个梦里。他肯定把它们交给了青山都的人他对赤县的态度很奇特的,即便是以我的角度来看。”
罗彬瀚没听懂它的最后一句,于是黑猫又补充道:“威尔说赤县本身就是一个谎言。”
“那他妈又是什么意思”
“他不肯解释。”
罗彬瀚意犹未尽。但是黑猫似乎不愿再说下,它跳到罗彬瀚的腿上,用爪子挠着他的腿肉催促道:“我们在这儿待得太久了。你最好先回船上去。”
“啥”罗彬瀚说。他旋即才想起来黑猫指的是寂静号。
“你在梦里待得比我想象中更久。”黑猫说,“那不够谨慎,不过我随时能叫醒你。现在走吧,那个福音族身边要安些。”
罗彬瀚不禁有点意动。他还没完从那个漫长古怪的猴子梦里,可与此同时他也感到自己确实有点想念雅莱丽伽了。
“你跟我一起走”他问道。
黑猫的眼神中露出一种明显的不情愿。它沉默地抖了两下耳朵,然后说:“我会跟着你们,但不是在那艘船上。”
“你到底是怎么从门城跟到这儿来的”
“一些小捷径。你用不着知道得太详细。”
罗彬瀚在它的催促下站起身,去找那只趴在柜台前沮丧舔毛的橘猫酒保付账。他不得不为了自己把餐桌弄脏的事情反复道歉,直到对方终于满意地竖起了耳朵。最后罗彬瀚总算用不着自己去清理桌面,而是匆匆地走出店门,踏上回往寂静号的路。黑猫在他旁边迈步小跑,不紧不慢地尾随着他。
“他居然一点都没问我原因。”罗彬瀚有点悲愤地对黑猫说,“你看看那个酒保,我的血流满了小半张桌子,他居然只在乎桌子弄脏了。”
“我告诉他那只是你的呕吐物。”黑猫回答道。
罗彬瀚更加悲愤地抹了把脸。这会儿他没有感到任何不适,就仿佛那些流出去的血真的无关紧要。那实在让他有点疑神疑鬼,不过这会儿他也管不了许多了。他迫不及待地想见见雅莱丽伽,跟她讲讲自己都经历了什么。他相信这次自己绝对能让船副大吃一惊。
“你得保管好那片叶子。”黑猫在半路上对他说。
“什么叶子”罗彬瀚纳罕地问。他紧接着就想起来了,连忙把手伸进衣袋里,摸到一片柔软鲜嫩的桑树叶。
黑猫踱着碎步说:“那棵树长在他的故乡,那个海中的小岛上。那棵树和那小鬼的母亲关联紧密,当那小鬼住在岛上时,他把每一个在海上杀死的怪物带回去浇灌那棵树,直到树冠越过岛上最高的宫殿。它的树叶对赤县人有着复苏的力量,至少对他是的。”
“那对别人呢”罗彬瀚有点好奇地问。
“不建议你尝试。”黑猫说,“它的根部浸泡在赤泉里,明白吗那也许会让你怀孕。”
罗彬瀚果断地打消了一些大胆的想法。他把桑叶往兜里揣揣好,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架势在糖果街道上溜达。洁白的冰糖塔在街道外闪耀,他的嗅觉里填满了花和奶油的香味,令人感到愉悦而又舒软。他近乎贪婪地呼吸着空气,仿佛刚刚从坟墓里破土而出。
“我还是有点搞不明白。”他抖落着双臂说,“两个玉音女”
黑猫的脚步蹲了一下。“这事儿没那么简单。”它说,“赤县远比你看到的部分更复杂,不过最好别在现在提这个。”
“为啥你怕我接受不了”
“如果你知道了会有更多人对你感兴趣。没准会把你的脑袋挖出来读一读。”
罗彬瀚老实地闭上了嘴。但隔了一会儿他又忍不住了:“我想知道”
黑猫威胁地冲他亮出爪子。罗彬瀚赶紧说:“我只问一个小问题,小问题。”
“我听着呢。”
罗彬瀚盯着它尖尖的爪子与健美的四肢。他不免犹豫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大胆地问:“赤县人都不上厕所吗”
黑猫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为啥我在梦里从没见过少爷他爹上厕所”罗彬瀚质问道,“这是正常人能有的膀胱吗难道其他人就不怀疑吗”
“不。”黑猫僵硬地说,“显而易见那只是威尔删掉了无必要的内容。”
罗彬瀚大失所望。他不满地谴责道:“你们怎么能出删减版”
“那你就得看完赤县的每一寸土地。”
罗彬瀚没明白它的意思,于是黑猫不耐烦地甩起了尾巴。
“你以为你看到的东西是怎么来的”它说,“长久以来威尔监视着整个赤县。他用动物尸体作为使魔,透过它们的眼睛连通自己的梦。大部分时间,他就沉睡在这些梦境的碎片里。我认为某种迹象让他产生了怀疑,为此他指派安德挖掘了大量古墓,从那些尸体身上读取赤县的历史。那和他用使魔获取的部分没法相比,不过至少他确实弄清楚了一些事,巫族,雪黎,赫月,昊阳他试图寻找关于乾元的梦,但结果很不成果。后来他还从那小鬼的父亲身上弄到了一部分缺失的片段,不过很难说那是真是假。”
“他到底是怎么弄到的”
“说来话长,总之,后来威尔和那小鬼的父亲一起杀了巫族之祖。那段时间他们确实合作得不错除了那小鬼的出生让所有人都措手不及,他母亲差点为此又死了一次。”
罗彬瀚张大了嘴。他还想在问下去,可这时他已经走到了糖城的出口。黑猫在远离猫人保安的地方停下脚步,看起来不打算再跟罗彬瀚同行。
“我该走了。”它说,“你可以把今天的事告诉那个福音族。”
罗彬瀚不免感到有点突兀。他问黑猫:“你还会继续跟着我们”
“显而易见。或许我很快会再来找你。”
黑猫转身跑向街道的拐角,很快消失在罗彬瀚的视野里。罗彬瀚盯着那个角落呆了好一会儿,然后慢吞吞地向着寂静号的方向走去。他磨磨蹭蹭地登上那黑燕形状的飞船,在走廊里撞见一个绿眼睛粉睡袍的男人。他思考了一会儿,想起来那是马林诺弗拉斯。
“你跑哪儿去了”马林问。
“没去哪儿。”罗彬瀚耸耸肩说,“就是到处逛逛。”
“你的样子看起来就像是刚刚目睹了一个毁灭宇宙的遗迹。”马林评价道。
“死生光电,本座早看得淡了。”罗彬瀚叹着气说。
马林的表情活像见了鬼。罗彬瀚深沉地拍拍他的肩膀,继续朝舰桥室走去。他吃惊地发现雅莱丽伽正坐在书架边睡觉这竟似乎是他第一次看见雅莱丽伽睡觉。他悄悄溜到对面的软椅上落座,盯着雅莱丽伽直瞧。这会儿他飘飘荡荡的思绪终于沉落下来,他感到自己总算是回家了。
297 勇士跨越魔洋(下)
雅莱丽伽很快醒来了。她的苏醒没有任何中间过程,就仿佛直接从熟梦跳到了清醒,然后直勾勾地看向罗彬瀚。她金棕色的瞳孔闪烁着明亮敏锐的光。
“你的衣领上有血迹。”她说。
罗彬瀚低头看了一眼、“我自己的。”他悲愤地说,“我在店里睡得七窍流血,居然都没有一只猫管”
雅莱丽伽晃着角上的链子。罗彬瀚清清嗓子,把桑树叶从口袋里拿出来。他吃惊地发现雅莱丽伽的尾巴轻微却迅速地甩动了一下,就像是野生动物遇到某种突发状况时的本能反应雅莱丽伽显然知道这东西是什么。
她从罗彬瀚手中拿过树叶,慎重地打量、闻嗅,然后犹疑不定地把它放回桌上。当罗彬瀚带着点得意地准备开口时,她说:“那只猫给你的。”
“你又偷窥我的生活”罗彬瀚指控道。
雅莱丽伽摇了摇头,什么也没解释。她盯着树叶,就好像那只黑猫能躲在树叶底下似的。她的反应令罗彬瀚有点忐忑。他有点没头没脑地讲起了他在人店里遇到那只黑猫的事,还有在那之后他所做的怪梦。他记得那些白骨化的冰糖塔,腐肉似的饼干椅,还有漫天飞落的盐粒,雅莱丽伽仔细地听着他所说的每一句话,直到他提起赤县时却把手指竖在嘴唇边,轻轻地嘘了一声。
“我不需要知道这部分。”她说。
罗彬瀚很震惊:“您这都能偷窥到”
“我没看到那只黑猫的任何事。”雅莱丽伽说,“当它靠近你时,你身上的所有设备都失效了。”
“然后你就在这里睡觉”罗彬瀚难以置信地问。
“我想也许梦里会有什么人找我。至于那只猫,它对船长没有敌意。它尤其不会伤害你。”
罗彬瀚不会知道雅莱丽伽为什么这事儿如此笃信,他只能耸耸肩说:“它老踢我的脸。”
“它本可以吃了你的灵魂。”
“那它是真的牛逼噢。”罗彬瀚说,“还有这叶子到底能不能用它怎么跟我说这玩意儿致孕呢”
雅莱丽伽没有理他。她抓起桌上的叶子,走向荆璜的房间。罗彬瀚赶紧站起来,亦步亦趋地跟着她。当他们来到沉睡的荆璜面前时,罗彬瀚下意识地打了个哆嗦。
雅莱丽伽敏锐地回过头盯着他。
“没事。”罗彬瀚抹抹脸说,“咱少爷跟一个人长得有点像,我看了心口作痛。话说这叶子咋用泡水还是干吞呐”
雅莱丽伽走上前,轻轻掰开荆璜的嘴,把桑叶放在他的舌头上,看起来只是让荆璜把叶片含住。
罗彬瀚怀疑地问:“这有用吗”
他紧接着看到荆璜的手指动弹了一下,然后是整条手臂的剧烈痉挛,就仿佛被除颤仪电击的急救病人那样抽搐不已。有那么一瞬间罗彬瀚以为荆璜马上就会从原地跳起来,可这阵不同寻常的反应在短短十几秒内就结束了。
荆璜仍然紧闭双眼。他的脸上浮现出血管似密集的红丝,一络络汇聚成羽状,然后如有生命般鼓动张缩。罗彬瀚的眼睛花了几秒,仿佛看见一只血雀正在振翅。
他紧张地抓住雅莱丽伽的胳膊:“这小子啥情况要起尸啊”
“他在好转。”雅莱丽伽说。可她似乎也并不绝对肯定。他们一起在那儿等了半个小时,罗彬瀚忍无可忍地掀开荆璜的眼皮。
“在吗”他问。
荆璜的眼神没有聚焦,眼球狂乱地转动着,像正深陷于梦境之中。罗彬瀚在他的眼前晃了半天手,最后只得不情不愿地合上他的眼皮。
“这叶子没用”他对雅莱丽伽问道。
雅莱丽伽看上去并不怎么失望。她仔细地打量了一会儿荆璜脸上的红纹变化,然后说:“他还需要一点时间。”
“一点”
“两三天。”
这个答案终于令罗彬瀚感到高兴了些。他忍不住几次三番跟雅莱丽伽确认,直到对方不胜其烦地把他拖出房间。
“有人给你寄来了信。”雅莱丽伽说,“在你的房间里,去把它处理掉。”
她威胁性地扬起尾巴,罗彬瀚这才灰溜溜地钻回自己的房间里。菲娜正窝在墙角的金篮子里睡觉。罗彬瀚踱过去揪揪她的尾巴。
“想我了没”他说。
“嘛。”菲娜轻蔑地回答,溜到远离罗彬瀚的篮子边缘继续睡觉。
她的反应让罗彬瀚多少有点难受。他以为这不大公平他在仙人与海洋猴子的梦里待了那么久,周围的所有人却都不把这当回事,一点儿也没有露出想念他的意思。他们只是觉得他出去闲逛了半天而最致命的是从现实角度而言他确实只出去了半天。
他怀着满腹牢骚巡视房间,在自己床头找到了雅莱丽伽说的那封信件。一个深黑色的信封,烫金的花纹,还有红玫瑰样式的蜡封。蜡封看上去完好无损,但这可不能保证雅莱丽伽就没看过里头的东西。
罗彬瀚捏着信,闻到一股红酒混合着玫瑰的花香。他拆开信封,掏出一张同样色调的烫金卡片,上面用银笔写着短短的一行字。
赠给周雨先生。请代我向你可爱的小伴侣问好。乌奥娜宾勒普
罗彬瀚又往信封里掏了掏,摸到两张纤薄而坚硬的卡片。当他把它们抽出来时发现那是两张群星争霸卡牌,协律彩虹国阵营的“无序的友情”与“宇宙公主”,两张十八点的稀有英雄牌。
他仔细阅读了牌后的技能说明,心中终于感到少许欣慰,而且迫不及待地想找人过过招。于是他捏着自己的卡组冲出房间,试图寻找马林或乔尔法曼,结果这会儿他的两位旧牌友竟然都不见踪影。
“他们都不在。”c懒洋洋地飘在他旁边说。
“去哪儿了”罗彬瀚气势汹汹地问道,“本座今天便是要斩尽杀绝”
“你从哪儿学来的说话方式”c说,“听起来怪恶心的,不过我喜欢它。那个机器女孩进了炼丹士的房间,他们看上去挺忙。粉红睡袍去了糖城旁边的普通城区我是听他这么说的,他想去飞贼酒吧找点灵感。”
“飞贼酒吧”罗彬瀚一点也不记得这地方。
“我猜那和女人有关系。”c说。
罗宾汉认同他的猜想。糖城很好,但无论如何一个只有猫和糖的地方总会使人厌烦,马林多半还需要盐和美女。而作为马林诺弗拉斯忠诚的船友,罗彬瀚觉得诗人的生活作风很不好。他得把对方从女人堆里拉出来,回到一种正派人的生活方式,比如喝酒和打牌。
他和c要了飞贼酒吧的地图方位,然后正气凛然地出发了。当他再次离开寂静号,回到糖城附近时,黑猫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他的身边,小跑着跟他同行。
它看起来有点恼怒:“你出来干什么”
“呃,我找个人。”罗彬瀚说。
“那个福音族还让你出来。”黑猫怒气冲冲地说,“她没有在你身上安装监视器”
“她说你把她的设备搞坏了。”
“那她应该马上换新的。”黑猫毫无愧意地说,“以及她不应该让你离开你的房间。”
罗彬瀚以为这句话未免有点过分。雅莱丽伽要操心的事太多了,她没准还在为荆璜的情况发愁,而自己不过是溜出来找一个下流的酒鬼打牌。那能造成什么损害呢
但黑猫显然不这么认为。它把四条腿迈得飞快,迫使罗彬瀚也不得不加快脚步,像是小跑般匆忙地奔向飞贼酒吧。
“快点找到你那倒霉的朋友。”黑猫说,“然后你们两个回寂静号上,一刻也别在外头乱逛。那艘船暂时还是安的,他不会主动闯进对他不利的地方。”
“谁”罗彬瀚纳闷地问。
黑猫似乎准备回答,但突然间又停下了。它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着,浑身毛发竖起,瞳孔散发出幽冷如宝石般的绿光。
罗彬瀚顺着它的视线看过去。他发现飞贼酒吧就在他们的正前方,一间漆涂得花里胡哨的金属建筑,招牌闪烁着霓虹色的光,看起来比糖城里的建筑暧昧太多。在那巢穴造型的屋顶正中插着一座通体乳白色的雕像,罗彬瀚猜测那就是“飞贼”。
那是一只鸽子。
鸽子所凝视的方向是一片广场,此刻闲人稀少,只有几个猫人聚集在那里。他们或躺或坐,态度慵懒地围绕着广场中心的喷泉池,聆听一位人类琴手的演奏。
琴手是一位容貌稚嫩而亲善的少年。他穿着干净的白色衬衫、黑色长裤和运动鞋,看起来宛如梨海市里刚刚放学过来的男子高中生。然而此时此刻,他坐在一颗属于杜兰德人的星球上,拨动手里的木制吉他,于天空比蓝星更显橙黄的黄昏时刻唱起一首歌。
“有夫名骓贡,多谋复骁勇。
行自红乡来,千古成一功。
西海出蛟龙,伏潜冥波中。
鸣啸何恐悚,形貌难描容。
其心为铁石,凶酷严九冬。
其血腐渊洞,流毒胜蝮蚣。
其目类幽虺,触之得运穷。
其鳞寒宇空,魔寿拟天同。
勇士至西海,寻龙依计从。
九宫奏玉歌,石心亦所动。
七律吟诗颂,腐血尽归风。
云上取天火,寒鳞如雪融。
执剑入龙洞,斩首断龙魂,
龙啸声哀痛,泪出虺目中。
壮哉奇丈夫,立此绝世功
意欲返乡去,迢迢海之东。
望日灼如火,掩面避洞中
入水生虺目,伏地化蛟龙。”
歌声终止。少年放下吉他,把它温柔仔细地安放进背包中。他耐心地拥抱过每一个作为听众的猫人,然后在黄昏中神态寻常地来到罗彬瀚面前。
“你好。”少年微笑着说。
“啊”罗彬瀚说。
少年笑了起来,带着点不好意思地说:“突然招呼你,感觉很奇怪吧没关系,我想自我介绍一下你就明白了。”
他爽朗温和地伸出手,像要和罗宾汉相握。
“我的名字是周温行,周的周,言行温良的温行。嗯,如果这个名字你也不熟悉的话”
少年长着清秀可亲的娃娃脸,眼睛偏圆,四肢纤细。罗彬瀚盯着他,突然感到空气正在变冷。
“换成冻结这个词,你就知道了吧”少年轻轻地说。
298 细语低诉求死之欲(上)
罗彬瀚低头看了一眼脚边。他发现黑猫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
“好吧。”他说。眼睛盯着面前仿佛高中生的少年。这颗星球的暮晚是一种稍带浑浊的绛紫色,在少年的身后聚合成浓重的阴影。那只鸽子雕像就在这片阴影下蠢笨地立着,一点儿也不像个“飞贼”。马林还在那栋建筑里吗他遇见过这名致命的琴手吗
他想后退,转身,找个借口溜走。可那毫无意义荆璜很早就告诉过他,那毫无意义。那是个蠢主意,他很快放弃了,在心中咒骂飞贼和马林。飞贼,狡猾的飞贼,鬼知道那会是鸽子呢
“你跟我想的不大一样。”罗彬瀚假装平静地说。
自称为“冻结”的少年周温行仍然礼貌可亲地微笑着,带着点不失礼貌的困扰。他问道:“那么,在你想象中我是什么样呢”
“呃,我听说你长得很像我的一个熟人。”
“是玄虹之玉说的吧”
周温行自然而然地反问。他当然知道荆璜,没准也知道寂静号和雅莱丽伽。罗彬瀚默认了,在心里回想关于“冻结”的故事。一个杀人狂,一名星级罪犯,一头人狼。以及罗彬瀚在匆忙中闪过这个念头他是某人的弟弟。
这些事实然无法从周温行的外貌上判断出来。如果在罗彬瀚的故乡,在梨海市,每天傍晚他能在学区附近的道路上遇到无数个有着相似既视感的高中男生,或者是还没升到大三的男大学生。那不仅仅是因为外貌的年轻,又或者佯装出的一副人畜无害的表情。
和从未掩饰过自己异类气质的荆璜不同,周温行只让罗彬瀚感觉到平凡和熟悉。“我们是可以理解的同类。”少年周身表达出这样的气质,甚至连广场上的猫人也对他毫无戒心。
罗彬瀚开始有点疑惑了。如果下一秒周温行掏出他的心脏,那似乎一点儿也不叫他奇怪。但是此刻此刻他却不觉得这头人狼打算这么做对方真的是人狼吗他看不出来。周温行的发型也颇具当代男子高中生风格,盖不住眉毛的短刘海,两鬓的发梢正好挡住耳朵顶部,似乎也没有犬牙或兽毛。他的发色乌黑,瞳孔深棕,没有任何染色的迹象。如果罗彬瀚的妹妹也能像他这样打扮得规规矩矩,罗彬瀚甚至愿意去大街上当众唱一首喵个没完的乐潘普伦西。
“请不要用那么奇怪的眼神看我。”周温行语气平和地说,“我基本上能想象得出玄虹之玉是怎么样评价我的。从他的立场而言是理所当然的事,因为我是和无远的逃犯勾结在一起的人。以他对死秩派的感情态度,就算破戒把我杀掉也不奇怪当然了,现在的他暂时是做不到的,所以我才能站在这里。虽然这样讲很难让人取信,不过我其实没什么恶意,只是因为好奇才想过来看看而已。”
“好啊,”罗彬瀚说,“我可以带你去船上看看。”
“免了。我可不想体会那种刺客专用船的防御系统。”
周温行有点烦恼地笑着,轻轻晃了晃身后的琴袋说:“你搞错了。我好奇的不是那艘船,只是你而已。”
罗彬瀚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是周温行却笃定地点着头,脸上的表情仿佛在说“看吧,就知道你不会信”。
“是真的。因为唔,怎么说呢我们的立场稍微有点相似,所以放心好了,我也没有要对你不利的意思。说到底,我不会杀死任何不愿意死的人。”
像是要证明自己的说法,周温行转身向着广场中心的喷泉走去。他的动作完放松,头也不回地迈步,让罗彬瀚不由吃了一惊。这显然是个绝佳的也许还是最后的逃跑机会,但同时也极可能是个陷阱。罗彬瀚有点举棋不定。
周温行站在喷泉边,回过头来说:“你真的一点都不感兴趣吗”
“什么”罗彬瀚忍不住脱口而出。他发现自己似乎有点控制不住心里的烦躁。
“关于白河诅咒的事情。”周温行说。他的脸上挂着一种奇特而理解的笑容,看上去很有亲和力,罗彬瀚却感到一阵无由的厌憎。
白河诅咒。罗彬瀚当然记得这个词尽管和他自己没什么关系。
他的身体自动走上前去。没关系,他对自己说,如果“冻结”想要杀了他,这点距离是跑不掉的。
既然如此,听听对方的话也没关系。只要拖延得够久,他总能找到机会逃走。
他来到温泉边,水波中浮现出他自己的倒影,看起来有种僵硬的陌生感。他仿佛第一次意识到自己的长相从某些角度看颇为怪异。这会是他在学生时代没有异性缘的原因吗
“冻结”站在他半米外的位置。他们仿佛一对关系不错的朋友般共同望着水潭。
“刚才的那首歌,你听见了吧”周温行说,“那首歌的名字是屠龙者骓贡,是在阿尔比蔻斯广为流传的民谣。当然了,原版的歌词不是这样的,不过有个女孩把它翻译成了你们的语言,我觉得按照这个韵脚重新翻唱一版也不错。至于曲子的话,因为我在音乐上好像没什么天赋,所以只是简单地谱了一下。啊,我学吉他也有快三年了,不过还是弹得不太好,和哥哥当然是没法比。说到底,我以前只对医学感兴趣而已。”
罗彬瀚插在口袋里的手指不由自主地弹动了一下。他想起雅莱丽伽的弯刀还挂在自己的外套里侧。
“你觉得这首歌如何呢”周温行问道。
“没什么感觉。”罗彬瀚说。他几乎没怎么认真地上过音乐课。
周温行一点也不介意地说:“那只是我弹得不好而已。原曲在阿尔比蔻斯可是非常有传唱度的不过在王庭附近不行,被哥哥听到的话就会丧命。”
罗彬瀚忍不住瞄了他的倒影一眼。
“会被拖到纳壬什芙的广场上当众砍头呢。因为这种事被哥哥处死的人,在血雾时代至少有几千名吧毕竟从一开始就是因为讽喻哥哥而作的曲子。像骑士长和管家之类的角色大概还可以通融,他是不会容许自己的敌人唱这首歌的。你应该能懂吧就是古代暴君那样的感觉,哥哥虽然喜欢掩饰和撒谎,不过本质上还是个非常小气的人。被他记仇就麻烦了。”
周温行说着,自己轻松愉快地笑了起来。
“是真的。他完不愿意吃一点亏,明明我们在赤县老家的时候他还是很好说话的。现在回想起来,确实我们的性格是在同一个时间段发生改变的。不过我是不觉得那和诅咒有什么关系,是哥哥的本性暴露了而已。他呢,毕竟是女巫和杀人犯生出来的孩子,会干出什么样的事都不奇怪吧比如,像我刚才唱的这首歌就是。当时可是把所有人都吓坏了。不过安德雷尔泰大概是例外吧,那个人就算天塌下来也不会烦恼的。”
他的说话的声调轻快,语速中等,像在和熟人漫谈那样没头没尾。罗彬瀚不免有点茫然,没法跟上他跳跃的思维。他有点怀疑那就是典型的变态杀人狂思维。
“是指那首歌背后的故事啊。”周温行说,“那首歌讲的是他犯下引发诅咒的重罪也就是他亲手弑父的故事。”
299 细语低诉求死之欲(中)
罗彬瀚盯着他的倒影。
“有什么疑问吗”周温行说。
“你们是兄弟吧”
“确实。不过并没有你们认知意义上的血缘关系。我们既没有同样的生母,也没有同样的生父。至于律法上的父亲我就不清楚了。因为哥哥是被魔女宁薇用奥赛瓦礼送给恒王的孩子就像是母猫头鹰把自己的孩子送给拉戈贡王一样。从那个时候开始,骓翼氏和他的血缘关系从某种意义上就已经丢失了吧那么,我和恒王之间是否因为哥哥而被认为是存在亲缘呢长久以来哥哥都是想弄清楚这点。虽然在我看来倒是件无所谓的事情。”
他像是自言自语那样随便地说着,突然把手伸进了衣袋里。罗彬瀚以为自己会看到短刀或者是别的什么武器,结果周温行只是把一个小铁盒递了过来。
“要吗是路上顺手买的东西。吃起来大概是口香糖的感觉,不过吞下来也没关系。”
罗彬瀚缓慢地伸出手,从里面拿走一颗红色的糖球。他开始有点搞不懂自己现在该怎么做了。
周温行充满理解地点着头,笑着说:“不愿意吃也没关系。我只是觉得这样聊天更有氛围而已。榅叶街附近不是经常有那种人吗看校服应该是梨海二中的学生吧,放学后会在那里磨磨蹭蹭地等公车,还有学生情侣在闲逛聊天。我也稍微去过两三次,可惜聊天对象是个很不爱说话的人。像他那样的性格,就算我想表示一下友好也很为难。虽然也没有强求的意思,我其实是比较喜欢和别人沟通的类型。”
罗彬瀚下意识地捏住糖球。他当然知道梨海市湖杨区的榅叶街,那条刚好靠近两个市重点高中的小商业街,距离周雨常住的公寓也不过千米左右而已。
他的脑袋有点嗡嗡作响。
“你去过梨海市。”他说。
周温行的表情仿佛在说“这是当然的啊”。
嗡鸣声越来越响。
关于一些事实,罗彬瀚从未试图把它们联系起来。那到底是他偶然地没能这样做,还是不想这样做
从那天开始周妤失踪了。
既没有理由也没有结局,就这样消失在世界上。那是件多么奇怪的事情,在到处都是监控探头的,即便午夜时分主干路也会车水马龙的梨海市,她就那样不留丝毫痕迹地人间蒸发了。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找到,就连她消失的一点点动机都挖掘不出来。仿佛是悬疑故事里才遇到的情节,根本无法想象她遇到了怎样的事。
是被外星人带走了吗是去她口中的“雨之主”带走了吗这两种可能性罗彬瀚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是成为了某种可怕犯罪的受害者吗但如果是那样,绝不可能连一点凶手的线索都找不到。那绝不是随机犯罪者的习惯。
然后,就在那半年以后,来自星辰之外的少年从天而降。
追踪着敌人而来。追杀着叛徒而来。和来自无远星的法克一起,最后部汇聚到了梨海市。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是什么样的怪物把周妤带走了呢
他的脑海中回荡着轰鸣。
“是你做的吧”他问道。
周温行说:“你指的是什么呢”
罗彬瀚觉得对方的声音很遥远。他仿佛又回到了赤县的梦境中,浪潮轰然冲过思维,胀痛感灌满了他的脑袋。鼻腔里有点蠕动的温热感,他伸手擦拭后摸到了血。
他用衣袖抹了抹说:“是你杀了一个梨海市的女人,对吧长头发到背,紫裙子,白鞋,表情阴恻恻的。你见过这样的女人吧”
“冻结”脸上流露出了然的笑容。
“你说的是周妤吧”
海潮在脑中尖啸。眼球深处开始抽痛。
“我确实见过她。”周温行说,“不过你好像误会了,她并不是我杀死的。之前已经说过了,我不会去杀任何不愿意死的人。”
“是谁做的”罗彬瀚耐心地问。
“答案不是很明显吗玄虹之玉就算不想告诉你部的事,多少应该也提过那个人的名字作为无远星死秩派创始人之一的0206,在梨海市的时候就会自称为方序。这两个称呼,至少也听说过一个吧”
周温行笑容诚挚地说:“作为短暂的合作方,我还是要帮他澄清一下。是那个晶祖的后人首先发现了他,然后才会被他反过来杀掉灭口。方序那个人,除了平时交际比较枯燥以外,其他方面都完不会造成妨碍,就算你当面侮辱他也不会有任何反应。要怎么形容呢据说他是以无远星的0101为基础蓝图改造出来的,在他们的二代中也是最像的一个。不过,就算这么跟你说,你应该也搞不清楚我在指谁。”
“藏玉。“罗彬瀚说。他的眼睛仍在抽痛,而浪潮声却渐渐消失了。
“嗯原来你也知道啊。“
周温行有点高兴地笑着,又把一颗糖球塞进嘴里,宛如总结般地说:“作为死秩派最高序列的领袖,方序已经被人杀死了,或者说是自愿终止微子进程比较合适吗不管怎么样,你已经没必要帮那个女巫报仇了。“
“这就是你找我想说的“
“没有这回事。只是因为刚好提到了,所以就顺便说一说而已。不管怎么样,玉音女的消失和死秩派是脱不了关系的,所以玄虹之玉绝不会容忍任何一个残党逃走。这个情报总算对你有点意义吧现在还有好几个排名靠前的人下落不明呢。“
罗彬瀚确实触动了一下。但他很快便意识到这或许只是对方在调动他情绪的诡计而已。没有必要去验证真伪,如果想知道眼前这头人狼的话是真是假,他只要回头去问荆璜就足够了。
趁着思维逐渐清醒,罗彬瀚把手中捏扁的糖球扔进喷泉里,随口说:“那又怎么样少爷想扬谁还用得着理由吗你找我就为了说这个”
“当然不是。像这种事,玄虹之玉自己也不会否认。我想要和你聊的是他不愿意和你说的事。”
“我对他家里有几亩地没兴趣。”罗彬瀚说。
“那可不是我要说的内容。嗯,还是不要再谈玄虹之玉了。说到底,像他那样从世界中剥离出去的另类,和真正原始的古约律根本不是相同的立场。在这方面,他是不可能理解你的感受的。”
“你指哪方面”
“死亡的方面啊。”
罗彬瀚的呼吸顿了一下。他以为这就是对方给自己准备的死亡宣言,但周温行依旧和气而又耐心,看不出任何危险的迹象。
“不要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再最后重复一次我之前的说明:我是不会去杀不愿意死的人的。不管玄虹之玉怎么说,这一点都不会改变。”
周温行抬起头,大方地直视着罗彬瀚。
“不过,本身有求死**的人就是另一回事了。实现他们的愿望本来就是哥哥该做的工作,我只不过是因为兄弟吵架,不得已才代劳了罢了。至于所谓的白河诅咒,那个东西从一开始就不存在,只不过是哥哥编出来安慰自己的话而已,完没有在意的必要。我可从来没有跟哥哥兄弟相残的打算变成你的角度来说,你也没有产生过杀死周雨的想法吧”
300 细语低诉求死之欲(下)
罗彬瀚从未在周温行说起这段话的时刻想起过周雨。这种突然的类比让他既莫名又反感。他清清嗓子说:“周雨可不是你们这种阴间人。”
周温行没有反应。他脸上充满笑容,眼神中的意味简直可以用顽皮来形容。
“你去过榅叶街角落里的那家书店吗?”他说,“就是那家入口挤在寿司馆和茶餐厅中间的小店。店主人大概是个推理迷吧,除了以外,还专门把犯罪和心理相关的书放在前面。因为正好也是我感兴趣的内容,所以我每次去都会特意买下几本。”
罗彬瀚下意识地看向周围。对方的言谈和语气总让他有一种还在梨海市的错觉。可是周围游荡的猫人又提醒他身处异乡。他还注意到留在附近的猫人正在变得稀少。
“在那些书中有一种说法叫做‘死亡本能’。那即是说,生命既存在着求生的渴望,也存在着求死的渴望。随着存在时间的推移,逐渐地想要把外物和自我全部予以销毁、归零的那种冲动,好像是被你们称为‘求死欲’。我个人很喜欢这个说法。”
天色昏暗。广场上开始变得冷清起来。罗彬瀚不由自主地注意到周温行身后的狭长背包很大,看起来远不止可以塞下一把吉他。他开始在心里默念雅莱丽伽教给他的燃火咒语。
“创造与被创造的冲动,毁灭与被毁灭的冲动。或者说,想要在‘无’与‘有’之间不断改变状态的渴望,哥哥把这种倾向性视为万象的源头——虽然这么说,我并不清楚在他的视观里究竟会看到什么样的景象。如果和他相比的话,我就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听到最后一句话时,罗彬瀚几乎要笑出声来。“冻结”站在他面前,表情真诚地点着头。
“就是这么回事。虽然玄虹之玉肯定不会说我什么好话,不过我并不是什么灭世魔王之类的角色。如果和他们相比的话,我和你的共同点应该还更多一点。”
“是吗?”罗彬瀚说,“你觉得你现在随便找个警察自首,他会承认你是普通人吗?”
周温行寻常地看着他,反问道:“那么,如果你现在回到梨海市,当着警察的面把警车举起来,他会认为你只是普通人吗?”
罗彬瀚突然卡住了。
“大体上就是这么一回事。我和你的状况是相似的。既没有为了某种宏伟的目标而出生,也没有任何改变世界的欲望,只不过因为单纯的偶然才被卷进漩涡之中。我自身没有任何特别之处,只不过是因为哥哥拒绝履行他的使命,所以我才被选中去纠正他的行为。假如这个世界是一幕戏剧的话,我的角色就只是‘诤臣’而已。哥哥非要把这种事称之为诅咒,我也觉得他在某些观念上真的非常顽固。事实上就算没有我,也一定会有别人被选中来负责纠正他,而我本身并没有任何无可替代的地方——不过,要说特长的话倒是有一个。”
他指向罗彬瀚,彬彬有礼地微笑着。
“求生的冲动与求死的冲动,对于不同人的不同阶段并不是等量的。你觉得那些有着强烈求死欲的人会表现出什么特质呢?是凶暴残忍吗?是阴沉消极吗?答案是全都不对。‘死’本身不会和任何一种情感连接起来,只是单纯的对存在的否定而已。所以只要是怀着对‘生’的否定的人,不管平时表现得多么热情、友善、积极——本质上都只是求死者而已。我所擅长的事就是把具备这种强烈冲动的人识别出来,对他们的愿望予以呼应。反过来,只要是具备这种求死欲的人,也一定会不自觉地亲近我这样的帮助者。这样说能够理解吗?我想你应该是多少能够明白的。因为……”
夜晚降临。海潮在黑暗里轰鸣。
“你思考过这个问题吗?”周温行说,“既没有相似的性格,也没有相同的爱好。为什么周雨会成为你最好的朋友呢?”
从杀人狂口中反复地吐出周雨的名字,对于罗彬瀚而言已经完全不是值得惊讶的事情。他心想既然“冻结”认识杀死周妤的人,还把周妤称作是什么晶祖的后人——姑且不管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对方肯定调查过周妤的背景,理所当然会知道周雨是谁。至于他自己呢?荆璜就住在他的家里,被荆璜叫做0312的法克也跟他接触过,那么“冻结”知道他和周雨的关系就再正常不过了。
这里边没有任何值得在意的地方。
“你又懂朋友了。”罗彬瀚条件反射地说,“不是吧?不会吧?杀人狂都开始偷摸大鸡了?”
“反应还真激烈啊。”周温行有点困扰地笑着说。
“我啊?这就激烈啦?不好意思,我这叫不信谣不传谣,没事不要跟陌生人说话。”
“我也没有说周雨什么坏话吧?只不过是想跟你说清楚‘白河诅咒’的本质而已。简而言之,那并不是什么非要让血亲相残的命运诅咒,而是一套亲缘优先的监督机制。如果哥哥愿意履行他作为原种寄身的职责,我就不会是现在的状态。啊,当然,我也没有责怪或者抱怨的意思。总之,我的提醒就是:如果有一天你对周雨产生敌意的话,那并不是说你非要杀掉他不可,应该只是因为他拒绝了某些理应完成的任务罢了。诤臣也好,亲友也好,把这种角色的劝谏行为说成是谋杀,我也拿哥哥的说辞很头疼。但是比起我,无远星的人好像更愿意相信他的说法,所以现在联盟的书上也全部都是他的解释。”
周温行摊开手,带着点无奈地说:“尽信书不如无书,对吧?”
罗彬瀚呆呆地站在原地。他的脑袋眩晕得很厉害,没法再进一步思考下去。
“你到底想要我干什么?”他说。
“有考虑过离开寂静号吗?”对方笑着说,“一起出去逛逛吧?一般来说,为了保证诤臣能够切实地起到监督作用,世界会给你一些特别的礼物。你的会是什么呢?我得到的是和哥哥相似又相反的东西,所以我猜你应该也差不多。会是眼睛吗?会是和‘燃烧’有关的东西吗?方便的话我很想看一看。说到底,我能找到的有着跟我相同作用的人,目前就只有你了。”
罗彬瀚已然感到无法容忍。他当着周温行的面从外套里抽出弯刀,一步步向后退去。周温行镇静地看着他问:“要走了吗?”
“是啊。你想怎么样?”
“放心吧。我是不会去追击的。”
周温行果然站在原地没动,让罗彬瀚几乎要松了一口气。然而紧接着,少年仍然用随意的谈话口气说:“你知道吗,其实求死欲望强烈的人,彼此间也会互相吸引。”
“我对你没感觉。”罗彬瀚想也不想地说。
周温行一下笑了起来,摆着手说:“当然不是我。不过,你身边是出现过这样的人的。很难想象吧?但我已经告诉过你了,求死欲和外在性格并没有任何必然联系,所以说单纯从性格判断是不行的。想知道那个人到底是谁吗?看到这个应该就能猜到了。”
他把手伸进身后的背包里,拿出一小根翠绿的、如头发般柔韧的藤条。
藤条末端开着一朵染血的、酷似雀鸟的橘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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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1 狩猎逐亡流浆之宫(上)
罗彬瀚现在又有了那种感觉。他分不清现实和梦境,脚下的土地如潮水一样波动摇曳,让他几乎无法立足。
“蓝鹊。”他说。
周温行微笑不答,带着藤花向夜色深处退去。
“现在说不定还活着呢。不过,以后就不好说了。”
对方他的声音裹挟在海潮的呼啸中飘来。
罗彬瀚不假思索地追了上去。蓝鹊,他想着这怎么可能呢她在糖城的法师塔里边。
她一直没有在星网回复。
她在白塔。对于白塔学徒来说还有更安的地方吗一头人狼敢于闯进去犯下谋杀的罪行吗那种事件不可能悄无声息
针对白塔法师的谋杀。
她很积极。乐观。友善。有点过分活跃。以及其他学院派的怪毛病。她是最不像会跟“死亡”概念联系起来的人。这怎么可能呢他得、他得
他得拿到实证。
他奔跑着,追逐着目标的脚步,不知何时远离了飞贼酒吧。猎手的身影在他视野边缘,看起来只是在小步快走,可他始终没能赶上。建筑的影子从他眼角两侧飞掠,远处有猫人们经过。他模糊地想起来自己也许应该找人帮忙。
但是来不及了。他不能浪费一秒,让猎手的影子就此消失。
他继续奔跑,直到视线前方出现高耸洁白的冰糖塔。周温行正站在红白条纹硬糖制成的围墙顶部。这穿着运动裤的星级罪犯,传说中的人狼,轻轻地一跳,从墙头跃到冰糖塔上。那画面让罗彬瀚想起他曾在某个夏季看到一只蚂蚱跳上树梢,轻而易举,毫无为难。而当他自己冲到糖城的围墙边时,才陡然意识到这堵墙的高度实际上超过五米,平滑得能当镜子照面,任何一个来自他老家的普通人都别想徒手上去。
周温行在冰糖塔顶端望着他,遥远得像一只蚂蚁。冰糖塔在糖城内高耸孤峙,但罗彬瀚相信既然猫人可以来去自如,那人狼也随时可以找到另一条通路。
罗彬瀚把弯刀放进衣袋,开始攀爬那堵硬糖墙。他意识到这样不行,他绝不可能在身手灵活性上超越一头人狼而且还不是随便哪只人狼,那是“冻结”。
他得想想办法。他得有别的什么优势。比如说,比如说
他的眼球开始胀痛,像眼眶深处有野草籽正在发芽。
这时他听到旁边有个声音说:“你最好别养成习惯。”
罗彬瀚看了过去。先前消失的黑猫正蹲坐在墙头上,姿态冷淡地望着他。
“呃。”罗彬瀚说,“你咋在这儿”
“我一直在。”
“我没看见。”
“我藏在梦境里。”黑猫不耐烦地说,“威尔留下的捷径,确保他没法攻击到我。明白了吗”
罗彬瀚的心往下一沉。他不太明白这里头的技术细节,不过有一点显而易见:如果黑猫也一心想躲着周温行,它显然就不是周温行的对手。
“你最好别招惹他。”黑猫说,“回那艘船上去。”
“不可能。”罗彬瀚回答道。他眼球里的异物感因为这阵打岔而消失了,只好继续笨拙地攀爬围墙。
“你很在乎他手里那朵花”
“不,我要杀了他。”
罗彬瀚脱口而出。他惊讶地发现自己这句话听起来一点也不生气或者激动,那简直平淡得像在陈述事实。而如果那真的发生了,他现在觉得似乎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黑猫盯着他,沉思着。然后它站起身来,跳到罗彬瀚的肩膀上。这突然的重量让罗彬瀚马上滑落了一小截,但紧接着硬糖墙壁就开始扭曲。白骨似的糖枝从墙中冒出来,堪堪让罗彬瀚撑住自己。
“什么鬼”罗彬瀚抓着白骨枝说。
“闭嘴。”黑猫说,“只有威尔才能在梦境里随心所欲。我必须完地集中精神。”
它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沉闷紧绷,活像一个人在咬着牙说话。罗彬瀚赶紧抓着树枝往上攀爬。世界看起来和刚才变得有些不同,可具体在哪儿他却说不上来。
夜空中的阴云鬼祟地打着旋,像在掩饰天空深处的某种活物。风声又细又尖,如同孩童的阴魂在哭泣。冰糖塔上的灯光冷森森地绽放着,宛如灵堂前高悬的白纸灯笼。罗彬瀚参加过亲戚的开吊仪式,觉得自己仿佛正站在一堵顶天立地的灵堂正门前。
“冻结”就站在堂顶上。看起来还不打算走开。
他爬上墙顶。对着几十米外的冰糖塔瞪眼。黑猫狠辣无情地挠了他的后颈一爪。
“抓住钩子。”黑猫说。
有一会儿子罗彬瀚不知道它在说什么鬼话,直到他感到某个冰冷坚硬的东西一下下打在他的背上。他回过头,看到一只血迹斑斑的锈黑铁钩在他面前晃荡。铁钩的顶部连接着锁链,一直向上延伸。罗彬瀚仰头朝上看,发现锁链的尽头消失在苍白如银的满月中央。
他抓住铁钩,掌心里充满粘糊滑腻的触感。
“血”他质疑道。
“这钩子曾经穿过威尔的胸口。”黑猫说,“别多问。抓紧。”
铁钩猛然上升。罗彬瀚在吼叫中飞了出去。从天而降的锁链急剧收紧,把他一下吊上半空,像个完失控的溜溜球那样甩向冰糖塔。这过程中他感到自己随时都会脱手,然后横飞着撞向大地。他死死抓着铁钩,恨不得让它把手腕捅个对穿,但冰糖塔上的周温行却越来越近。
他径直飞向人狼,近得能望见对方脸上的表情:平静,自然,还有点目睹奇观的好笑。是啊,他在心里想,你可有得看了。
周温行往后退步,跳到冰糖塔中段的一处挑檐上。罗彬瀚目测自己将在他上方十米处被塔檐捅烂肚子,只好拼尽力扭动身体,让背部撞在粗砺的塔身雕饰上。他听到窗花破碎时发出的吱嘎乱响,但最后还是成功在窗台边缘站稳。
“别松开钩子”挂在他肩头的黑猫警告道,“你不是完在梦里。现实能伤害到你的身体。你掉下去,我可不一定来得及弄出点什么。”
罗宾汉抓牢天钩,然后低下头观察下方。他首先看到无边无际的地面,笼罩在一层似有若无的黑色薄烟里,仿佛阴世在对他张开怀抱。再朝上一点才是仰头望着他的周温行。
“不习惯高处吗”周温行笑着说,“看到地面的时候,有一种想要跳下去的冲动吧”
“蓝鹊在哪里”罗彬瀚冷冷地问。
周温行又开始往下面的塔檐跳。罗彬瀚从衣袋里掏出刀,抓住铁钩荡了下去。他在空中默念咒语,让弯刀上燃烧起幽蓝的仙子火。
悬天的铁钩粗暴甩动,先把他往塔外荡出百米,然后重重砸向周温行的脸。周温行轻跳避开,和刀刃的火焰边缘擦肩而过。他在和罗彬瀚错身的瞬间轻轻摇头,用手臂挂住下方的塔檐。
“你是没法杀掉我的。”他说,“在哥哥纠正错误以前,我可以说是不死的。就算是玄虹之玉也做不到。”
他松开手臂,朝着塔下的糖城街道坠落。
302 狩猎逐亡流浆之宫(中)
罗彬瀚想追上去,但钩子没有马上动。他拽拽锁链,感到遥远的天空彼端有一股泥潭般的吸力。是谁在天上帮他甩动这条铁链呢他不禁想象出一只庞大无比的巨怪黑猫,像玩弄毛线球那样把铁链拍得到处乱晃。
“再让它动动”他对肩膀上挂着的黑猫说。
“没你想得那么容易。”黑猫近乎恼怒地回答,“我们必须一直停留在梦境和现实之间。如果它们完割离,你根本找不到他在哪儿。”
罗彬瀚朝下俯瞰。他看到周温行像没有重量那样落在一片粉白相间的屋顶上。而如果他自己也那样做,毫无疑问只会叫他和屋顶一起完蛋。
“这小子有超能力”他问黑猫。
“他也许会一点斐兰凯尔的小把戏。”黑猫干巴巴地说,“吕底莎死前亲吻了他,让他沾上了狮眼之血影子们的力量。哼呣。”
罗彬瀚不清楚它的语气词算是个怎么回事,听起来就像是介于轻蔑与羡慕之间。他只知道那肯定不是什么好消息。
“用不着担心这个。”黑猫又警告道,“他的血统驾驭不了影子。你该小心的是他的爪子。”
“哼呣。”罗彬瀚说。他得小心的东西太多了,已经有点不痛不痒。
铁钩开始摇曳,一把将他扯下高塔,甩向屋顶上的“冻结”。在这短暂的过程中,罗彬瀚察觉到黑猫的尖爪正深陷进自己的肩膀里。让那悬天之钩移动起来显然让它很痛苦,尽管罗彬瀚还不知道原理。他顾不上担心这只怪猫,又一次直奔周温行的脸面而去。
周温行轻盈地往旁边滑开两步。他看起来完游刃有余,而如果他真的想,事实上也早可以把罗彬瀚远远甩开。但他不会这么做罗彬瀚现在清楚得很对方可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们似乎将要再次擦肩而过。但罗彬瀚在半空中就松开那笨重迟钝的铁钩,义无反顾地跳向周温行。黑猫在他肩上发出一声恼怒的短叫,他也只假装成没听见。弯刀上漂浮着火,在罗彬瀚的眼前划出亮蓝色的轨迹。他瞄准了周温行的咽喉,但对方又一次轻而易举地避开了。
罗彬瀚落在屋顶上。裹着霜糖外衣的饼干屋顶被他踩得咔咔碎裂,但他虚着脚尖的力道往旁边走了两步,成功避免了整片屋顶的塌陷。他有点惊讶地发现这件事未免顺利得过头,就好像从十米高的地方跳下来只是小菜一碟。
糖霜在他脚底滑动,颤动得清清楚楚。他又走了两步,彻底维持住平衡。然后他回想着雅莱丽伽当初是怎样握刀,怎样挥舞和进攻,最后剖开索玛沙斯提亚的胸膛但是他当然不是为了剖开“冻结”。蓝鹊。他的目标应当是蓝鹊。
他把弯刀的弧度往手肘内侧收了收。就像螳螂在弹出足刀前收缩蓄力。手臂绷紧,背脊压低,那就是雅莱丽伽击打沙斯前的动作。
周温行有点意外地问:“你学过吗”
“她在哪儿”罗彬瀚说。
“没必要这样各说各话吗就算从常识来考量,我也是不可能把答案轻易告诉你的。稍微聊点更容易达成共识的内容比较好吧这个才是正常的谈判方法。”
“你想要什么”
“之前说过了。我只是对同类有好奇心而已,并没有什么特意想达成的目标。说到底,我们各自的使命没有冲突,让你就此消失的话我也会觉得很惋惜。如果继续跟玄虹之玉待在一起,对你完没有益处。就算不想和我为伍,也还是尽早回到你的故乡比较好。想想看,现在那颗星球说不定已经变成废墟了。”
罗彬瀚的肩头不自觉地耸动了一下。黑猫又发出“哼呣”的声音,粗暴地用前爪踩踢他的鼻梁。
“他在吓唬你。”黑猫说,“你那寒酸的老家现在安然无恙。某些力量在确保它的安。动动你的脑子,如果他能对你的老家做什么,那轮不到你在这种鬼地方遇见他。”
“啊,我暂时是不打算回到梨海市。毕竟,不管在杀人的能力上如何占优,他拥有地权的主场优势是我无法弥补的。哥哥不也是看重他这一点吗”
周温行自然地接话,然后伸出右手,像在遮挡空中刺眼耀目的月华之光。他展示出修长而年轻的人类肢体,连指甲也修剪得平平整整,明显突起的指关节,就像是因为书写习惯不良而造成的指节变形。无论怎么看,周温行不具备能够被称为“爪子”的器官。
“你是哥哥养的那只猫吧”他说。
黑猫从喉咙深处涌出一阵颤动的低吼。它浑身的毛如尖刺般竖起,甚至让罗彬瀚挨着的脸颊也感到少许刺痛。
“你应该珍惜离开的机会。”它低沉地说。
“是在说什么呢,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要离开。这个是兄弟之间的矛盾,只要好好说开就可以了。花多少时间都可以。不过在那之前,我还是想稍微收集一点能够作为论据的东西。”
周温行的脸在月华下闪闪发光。他用简直可以称为纯真的神态说:“可以麻烦你现在让一下路吗”
黑猫在罗彬瀚肩头挺直了身体,看上去随时都会扑出去。罗彬瀚侧目拽了拽它的尾巴。
他马上被那条黑色的钩尾巴抽了一下。“准备好。”黑猫说,“他要开始切割了。”
“切割啥”
黑猫来不及回答。周温行的手指在空气中划落,指尖有一点闪烁的白芒,像是梦境月亮的反光。从顶部到底端,把罗彬瀚的视野划破成左右两截。
世界被均匀而笔直地切割开来。
街道朝两边分离。满月从中央撕裂。左右视野呈现出完不同的风景。如果不是因为毫无痛楚,他在那个瞬间简直要怀疑是自己被分尸成了两半。
宛如是从空气里剥下一层墙纸,视野左侧的风景陡然塌陷,露出背后深不见底的黑暗。巨大的风声从四面八方传来,像黑暗中的巨物在粗重喘息。
街道。黑暗。糖果房子。虚无的空洞。因为两边的景象完失去平衡,他产生了强烈的眩晕感,想要往那片无边广袤的世界里纵身跳下。
黑猫发出尖锐而愤怒的厉叫。它的尾巴垂落下去,像影子般贴入地面,无限延伸地扩散开来。左侧的空洞世界被影子重新贴满,随后色彩从漆黑中显现。世界又变回了原样。
罗彬瀚重新站稳身体。他想起了过去荆璜对周温行的评价“没大事,下次弄死他”。哈。
“这他妈什么鬼”他按住自己的左眼对黑猫说,“小心爪子这是爪子的问题吗”
“他能切碎梦境。小心点,我保证你不想落进月境最底层。那是”
“那里才是真正的现实。”周温行说。
他又一次冲着罗彬瀚举起手。这回罗彬瀚跟黑猫一起紧张起来。罗彬瀚开始四处张望,寻找掩体尽管他不知道那是否有用。
“哥哥从诞生开始就在不自觉地创造着梦幻,所以作为监督者的我,就自然而然地懂得了怎样破坏梦境。不过奇怪的是,我好像只能切开哥哥的梦,却没办法破坏到作为基石的月境本身。从这个角度来说,或许无法被梦侵蚀的月境才是真正的现实。所以说,我的能力完就是为了把哥哥吵醒准备的。不要去依赖那只猫比较好吧,因为对于它这种会在现实里变得虚弱的月境生物而言,我就是天生的克星。”
周温行对着他们伸出一根食指,然后笔直地划落。
303 狩猎逐亡流浆之宫(下)
罗彬瀚在千钧一发时避开了。他仍然感到世界像张油画那样被裁纸刀切开,一分两截,但这次他强迫自己倒向正常的那边。
他滚落在糖霜上,鼻腔里吸进了一点呛人的糖粉。紧接着重力颠倒过来,这一半糖果世界变成了天空,他又一次不由自主地摔向下方的黑暗深渊,直至黑猫发出凄厉的咆哮,一层影子撑住了他,变成了被他撞得零零碎碎的饼干瓦片。
罗彬瀚头晕脑胀地爬起来,死死抓住自己的弯刀。
“这可有点离谱了。”他对黑猫说。
“我告诉过你应该回船上去。”黑猫冷冷地回答。它看起来状态很不好,乌黑的毛皮凌乱而松垮,罗彬瀚甚至瞄见一根不知何时出现的灰毛。
“你能应付他”他向黑猫确认。
“它拆,我补。在一堵不是我造的墙上。”黑猫说,“你觉得谁容易些”
“他只能切开梦,是吧如果咱们不在梦境里,他就没法这么搞了”
“说得不错。但如果我和你不是躲在梦境里,他一只手就能把你撕碎。”
罗彬瀚不得不承认眼下的局势很糟。他是决心和杀人狂奋战到底,可没想到还得面对这种状况。当周温行伸出整整五根指头时,他不得不吼道:“把你的梦境取消”
空中的满月一下熄灭了,仿佛它从未存在过。远方氤氲的薄雾荡然一空,罗彬瀚突然间又能够清楚地看见最远处的冰糖塔灯光。他有点舒畅地吸了口气,逐渐能够分辨出梦境和现实的不同。
但现在不是高兴的时候。他当然知道。他喝过赤泉水,遗憾的是那看起来不足以抵消人狼这个物种的体能优势,周温行甚至都没有变形又或许那只是因为周温行是一只特别的人狼
他冲了上去。弯刀切向周温行的胸口。这一次他放低要求,不需要造成什么致命伤,只要让敌手沾到弯刀的火焰就成。周温行灵活地滑开,像走狐步那样在他周围腾挪。罗彬瀚没觉得自己比他慢多少,但却怎么都抓不住他。
“是技巧的问题。”周温行对他说明道,“你对身体的控制力太薄弱了。这样当然没有办法击中我。”
“是吗”罗彬瀚说。他趁着周温行在自己右侧时把左手插进口袋,指尖探到一个坚硬的玻璃圆球。他在口袋里把它扣住,盯着周温行的眼睛狠狠弹出去。然后他握着刀扑向周温行左边的空档,企图让对方主动在躲闪中凑过来。
那几乎真的成功了。他看得出来周温行一点也没有防备他这手。百发百中球像子弹般冲向目标,离对手的眼睛最多只有半公分,但周温行没有试图躲开,只是伸手把弹珠抄住,继续远离弯刀的火焰。
他跳开两步,在躲闪弯刀的间隙里瞄了眼掌心里的东西,然后无可奈何地对罗彬瀚一笑。
“这个是不是幼稚了一点呢”他困扰地问,“玄虹之玉给你的”
“闭嘴。”罗彬瀚挥舞着弯刀说,“我不许你污蔑少爷的人格,信不信我告你造谣”
“只是稍微质疑一下而已。”
“轮得到你质疑吗你有我了解他吗不了解你能评论他吗”
周温行顿了顿脚步,仿佛在思考罗彬瀚说的话是否确有意义。那瞬间罗彬瀚开始觉得对方也许是他生平见过的最老实的人之一,至少在他老家的互联网上没有。作为回报,他再次把手伸进外套里侧,越过扣着弯刀刀鞘的位置,在后背靠近下摆的位置摸到一个厚实的夹层。它大概有一块砖头那么大,用类似魔术贴的材质固定在后背上。当罗彬瀚把它打开时,一把手枪落进他的手掌中。
关于这把手枪,自从雅莱丽伽把它交给罗彬瀚的那天起他就没怎么试过。他把大部分兴趣都给了菲娜所钟爱的那枚戒指,竟然忽视了这明显更可靠的武器鉴于他总是忘了把菲娜随身带着。在他被乌奥娜袭击过后,c专门给他制作了这个能应付一般检测的小枪袋。而现在罗彬瀚发现它确实比什么空间装置之类的可靠得多。
他用身体挡住手枪,与此同时黑猫也配合地蹬了出去。它如一道漆黑的闪电射向周温行的脸。周温行的表情在瞬间变化了,他盯着黑猫,脸上是一种奇特的空洞与平静,随后罗彬瀚看见他的瞳孔收窄,好似尖锐的麦芒;指尖的白光伸展出来,凝固成刀锋般尖锐的弯钩。
那只是在半秒内发生的事,不知怎么罗彬瀚把这一切尽收眼底。某种念头清晰地浮现在他脑海中:周温行会动手的,他想杀了这只黑猫,而那确实会让这头人狼在极短时间内丧失对他的关注。
他拔出手枪,顺着黑猫腹部的空档瞄准周温行的心口。那对人狼而言算致命吗不管怎样他知道弥罗杀死过一只,把那倒霉蛋身的血肉挤了出来,如果有必要他也会对周温行这么干。
周温行猛然看了过来。他的眼睛散发着满月般寒冷的光。当灿亮的激光从枪口中疯狂射出时,他不再试图攻击黑猫,而像鬼影那样来回闪烁,在三秒内冲到了罗彬瀚面前。罗彬瀚眨了一下眼,周温行已经抓住他的手腕,把枪口掰向天空。
他们的脸贴得很近,不超过二十公分,罗彬瀚从那双兽瞳深处看到一片寒冰般的寂静。
“把这个收起来。”周温行低语道,“否则我就不会只是退让了。”
“是吗”罗彬瀚说,“你这就跟不上时代啦”
他用左手挥舞弯刀,迫使周温行后退,紧接着右手又开了一枪。当周温行顿住时,罗彬瀚看到他肩后露出的背包顶部烂了一个洞,肩膀处的衬衫正在慢慢泛红。他中枪了。
那轻易得超出罗彬瀚的想象,使他骤然意识到或许这正是“冻结”的弱点周温行不像荆璜那样无视着一切枪铳炮弹,那就使这人十分的有机可趁。而就在他这么想时,周温行又一次逼近了他。
罗彬瀚还想用弯刀的火逼退他。可周温行轻盈地飘开,绕向他的身后。罗彬瀚反转枪口朝后头射了几发。感觉没中。他猛然抬头,发现周温行早就跳了起来,正在他头顶三米下落,爪尖对准了他的脑门。
他往前扑了出去,紧接着感到自己的后腿一阵裂痛。那几乎已触及骨髓,且还在往上方延伸,像要一路切向他的肚子。但马上他听到了猫叫,凄厉得让人心头一跳。
空中亮起银白的满月。他的身后猛然裂开一条缝隙,从屋顶到地面,然后是视野所及的整个世界。巨大的地裂将糖城撕成两半,越分越开,宛如一座壮伟的峡谷。
罗彬瀚从地上爬了起来。他在百忙中瞄了眼自己的腿,发现那里血流如注,但还不至于完丧失知觉。紧接着黑猫跳上他的肩头。
“留神”黑猫说,“这是我在威尔的梦里最不喜欢的部分。”
罗彬瀚看向对岸。周温行正站在那里,他们至少隔着五十米距离,罗彬瀚不太相信周温行能一跃而过。他趁着周温行举手前就抬起枪口,远远地瞄准那衬衫少年的脑袋。
“结束了。”他说,“你动一下手指我就开枪。她在哪儿”
周温行俯瞰着脚下的深渊,然后对他微笑。那是种罗彬瀚特别仇恨的神妙表情,一种只适合出现在雕像上的东西。
“谢谢你。”周温行说。
他往前一步,踏在虚空上,毫不停顿地摔落深渊。罗彬瀚惊愕地看着这一幕,霎时间以为自己目击了杀人犯的末路,但紧接着他听见黑猫的怒吼。
“底下”黑猫说。
“什么”
“底下”黑猫嘶哑地吼叫,“这里是该死的糖城底下是加工厂”
“可这不是你的梦”
罗彬瀚的声音戛然而止。他想起了周温行的小特长。
“操。”他喃喃地说,有点崩溃地抹了把脸上的汗。下一秒他也跟着跳了进去。坠落的感觉完不像梦境,他的视野急剧变化,在往上俯冲的狂风中逆行,捕捉到周温行的影子。
他看见周温行在无尽的掉落中伸出手指,对着下方轻轻一划。梦中的地下世界一分为二,他们的右手边陡然变得五彩斑斓。机械的灯光延伸千米,无数液态彩虹般的流体在管道与浆池中流动、沸腾。
周温行抽动五指。他们左边也变成了五光十色的彩流工厂。
罗彬瀚已经不想问对方的目的。他看着周温行用手臂抱住一条横悬的管道,绕着它荡了几个圈后站在上面。而当罗彬瀚快要坠进某片粉红色的浓缩糖浆时黑猫厉声嘶叫,浆池一下变成了近黑的深红色。罗彬瀚掉进去至少五米深,再挣扎着从粘稠的液体中爬出来。他抹了把自己的脸,闻到腐臭锈蚀的血腥气。
“就没点更好的选择吗”他愤怒地问。
“你知道噩梦的意思吧”黑猫说,“那可不是为了让你舒服而准备的。”
罗彬瀚没再理它。他仰头去找周温行,发现对方正在上头沿着管道行走。少年的体态在这庞大的流浆工厂中显得微不足道,就像一个病毒潜伏在浩瀚的人体血管里。罗彬瀚对着他举枪又放下他真不知道在这儿射爆点什么会不会让整个星球都上天。周温行是个疯子。现在他总算明白荆璜的意思了。
他爬出浆池,朝周温行的方向追了出去。尽管他比周温行的位置低了十几米,在他脚下仍然是一片深邃而错杂的彩流织网,最远处的光亮细得犹如蛛丝,迫使罗彬瀚每一步都小心慎重,艰难地踩着悬空的管道前进。他在心里疯狂咒骂杜兰德人,咒骂他们为了一点无聊的甜食癖好而搞出如此庞然大物,咒骂他们每一点穷极无聊的梦想和追求。
情绪的崩溃使他胡思乱想。他的眼睛也开始发花,过亮的霓虹光与深邃的黑暗形成了对比,整个空间仿佛被那些原浆流切成了无数莫可名状的几何图形。他模糊地想起这些浓缩糖浆流或许是足以让他丧命的,哪怕只是喝下那么一滴,好在黑猫能让它们变成腐血。他还想不明白这些原浆流为什么都该死地散发着彩色荧光,活像他见过的那个杜兰德人老板的皮肤。那可能就是事情的真相:糖城的浓缩糖浆是用杜兰德人的尸体做出来的。
穿着衬衫的病毒体在几何图形的端点上跳跃。他竭尽力地想要追上,但距离却越来越远。黑猫在他肩膀上响亮地喘气,罗彬瀚瞥见它腹部多了一大片灰毛。
“想点办法。”他说。
“不。”黑猫说。
“什么叫不”
“得留点余地给最坏打算。”黑猫冷定地说,“梦境不会受到现实影响。如果他真的做了,我会把你带走。”
它的话语终于让罗彬瀚感到一阵绝望。这位最强助力已经放弃了。也许糖城怎么样对黑猫本来就算不了什么,它在梦里就可以造一座差不多大的玩意儿。可是上头的人怎么办呢寂静号能脱险吗他还是觉得莫莫罗和雅莱丽伽能给他点惊喜。可是糖城里的那座白塔呢
蓝鹊到底在哪儿呢
他继续追逐,腿上的伤口却终于让他越来越慢。这会儿他终于注意到了,那道撕裂伤快有半米长,快从小腿肚够着他的屁股。万幸血干得很快,没有从管道表面流进糖浆池里,那只是叫他觉得很疲惫。这也是周温行计划的一部分吗
他拖着腿伤一步步前行,来到一片格外广阔的糖浆池前。
一片橘红色的糖浆池。光彩耀眼而温暖,令人想到完整的蛋黄、熟透的橘子、寒夜里的篝火、蓝鹊的藤条头发,诸如此类令人愉快的东西。它看着是那么充满秋天和太阳的气息,罗彬瀚怀疑它是一切橘味糖果的原料。
周温行坐在这片大池的上方,一个或许是出于安考虑而添加的透明护罩上。他采取的是一种类似荆璜的盘腿坐姿,很不像男子高中生。只在这个时刻罗彬瀚才突然意识到周温行似乎也是一个赤县人。
他来到池边,仰头看着罩子上的周温行。这会儿他看见周温行腿边的罩子已经被划开了一个小小的洞口,距离洞口不到十公分,周温行腿上摆着一个模样古怪的皮水袋。
“这个东西叫做沙漠行者。”周温行按着水袋说,“可以装一百倍容量的水。刚才在喷泉边的时候,稍微把里面填充了一下。”
罗彬瀚按了一下腿伤。他知道周温行的爪子有多尖,无论他朝哪儿开枪,他不能阻止洪流从破掉的水袋里倾泻而出。
“这对你有什么好处”他诚心诚意地问。
周温行微笑着闭了闭眼睛,然后说:“只是好奇两者接触起来会变成什么样而已。这个就算是糖果炸弹吧”
“你不觉得你自己也在杀伤范围内吗”
“这种小事,没关系。”
“你还说过不杀不想死的。”
“我不是专门为了杀死他们而行动。不过,也没有顾虑他们安的打算。”
现在罗彬瀚知道他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受害者了。
他的腿越来越疼,几乎让他直不起身。他喘了两口说:“没有商量的余地”
“比如”
“我觉得少爷那船也挺没意思的。可以考虑下其他风格的犯罪生活。”
周。好gk温行看了他几秒,然后微笑着说:“你知道哥哥除了做梦以外,最擅长的是什么吗”
“给嫁出去的女儿出气”
“是撒谎。因为哥哥擅长撒谎,所以识破谎言也是我的特长。前脚才说加入,后脚就把我领进警察局的话,这种同伙正常人都不想要的吧”
罗彬瀚已经想不出一句合适的应对。他太疲惫了,有点茫然事情怎么会突然跳到这种地步。
“就非得这样不可吗”他说。
周温行没有说话,静静地,平和地凝视着虚空。罗彬瀚心中陡然生出一种恐怖的预感。他知道再过几秒,也许一秒,周温行就会松手倒水。什么语言也阻止不了对方,除非他能把他杀了。
对。只能把他杀了。不是射线枪,而要简单地一击毙命。像弥罗那样把他血肉耗尽,粉身碎骨。
眼睛里的神经生长了出来。他的眼前浮现出如飞蚊症般混浊的飘斑。颤动着、鼓动着,集中在周温行的身体上。
对。杀了他吧。没有什么困难的。
因为他们是“等位”的。同样的诅咒,同样的立场,那个“不死”的护佑对彼此就无效了。只要想杀就一定杀得掉。
杀了他吧。杀了他吧。已经对持续关注这件事、持续关心这个世界感到厌烦,为了回到与世界彼此忽视的冷漠状况,就把这个障碍给除掉。
视觉里的幻斑开始生长,化为污浊的光澜。心里不由自主地笑着。烧吧。烧吧。
烧起来吧。绝对不要安静地消失。就算世界毁灭,也一定要在火中尖叫到最后一刻。
在想要将火烧起来的那一刻,他听到了奇怪的歌声。
声音从回转交织的光流中从天而降。迅速地、坚定不移地向着他们逼近。歌声变得清晰而又洪亮。罗彬瀚突然间听清楚了,那首正在唱的歌是:
“我将一往无前,冲破黑暗将这星海拥入怀中,如果胜利绝不轻松,爱与勇气是我本衷,旅途势必有始有终”
304 英雄拥抱星海(上)
罗彬瀚和周温行一起抬起头。
天空中闪烁着一点亮星。罗彬瀚说不清它是什么颜色,乍看像是银白,而边缘却散发出明显的红。
它和歌声一起飞速地逼近。光点变得越来越大,最终像一个小型的橘红太阳挂在天上。一道光束从中射下来,直奔周温行所坐的位置。
周温行在那之前就跳了起来。他仿佛能预知射击轨道般让开十几米,然后发出一声叹息。
“真的很敬业呢。”他说,“是怎么下来的呢,警察先生”
罗彬瀚首先去看橘色糖浆池上方的护罩。他发现周温行制造的空洞此刻被一种奇怪的透明物质封堵了起来。那或许是刚才那阵奇怪的激光射线造成的。具体的原理他暂时没力气去想,他只是松了口气,差点一屁股坐在地上。
光芒缓缓落下。当它降到和罗彬瀚差不多高度时,罗彬瀚终于意识到它的实际大小其实和自己差不多。随着光芒收敛,内部显现出一个隐约的人形轮廓。
他应该说,它,有着充满金属质感的、红白相间的皮肤,头部两侧斜上方长着一对造型奇特的弯角,令人联想到银河系的两个旋臂。当它回首对着罗彬瀚微微点头时,罗彬瀚看见它有一对汽车前灯般巨大而充满锐气的发光眼睛。
他发现这是一个体型非常近人的永光族或许是别的什么非常相似的种族莫莫罗似乎并不能让巨人的形态缩小,罗彬瀚也从没在莫莫罗身上看到那么多红色斑纹。
对方的眼睛闪烁了一下。那动作也许可以称之为“眨眼”。随后它转过头去,双手叉腰,挺胸直立,将右手握拳举顶。
又是一阵刺目的光芒迸发。
罗彬瀚闭眼又睁开。他看到面前站着一个栗色头发的健壮男人,穿着清爽利落的黑色皮背心和运动裤,皮肤是不折不扣的古铜色,在壮实的右胳膊上有一道类似闪电的纹身,底部则用联盟通用文字写着“必胜”这个词。
男人威风凛凛地一甩头,然后朗声吟诵道:“天意昭昭,有呼必召。凶徒恶党,无路可逃”
“这个不是联盟规定的标准警语吧”周温行微笑着说,“虽然这样也不是不行,警察先生还是按照联盟要求念逮捕宣言就好了。”
“我这样念是完合规的。”男人沉稳地回答道。
“话虽如此,我可不知道要怎么接你这种台词。”
“请你配合执法,放下武器,双手抱头蹲下。”
“啊,这个倒是很熟悉。不过这个是陷阱带执法动作吧对我是没有意义的。也要这样做吗”
“是的。请配合我执法。因为你是泛智人种生物,按照规定就是这个动作。”
周温行想了想,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笑着说:“还是不用了。这个动作说出去会被别人笑话的吧旁边的目击者我也不是很方便把他杀掉你看,他连拍照设备都拿出来了。”
“呃。”罗彬瀚说。他赶紧在男人回过头前放下七色书千里镜不过,拍照设备他暗暗记下了周温行的说法。
男人打量了一下罗彬瀚,再次冲着他点点头。
“这位先生请退下。”他说,“你面前的这个人是我近期一直在追捕的星际重犯,联盟及无远域联合通缉名单第七十四位,代号冻结。他是一个非常危险的精神病患者,具有非常显著的反社会人格特征和反生命倾向。根据我得到的线报,不久以前他和无远域的叛乱分子共同策划了一起严重的故意投放高危传染病病原体案件,还涉嫌谋杀一家游戏公司的职员。按照联盟法规,现在我要将他逮捕归案。为了你的生命安,请你配合执法,退离到安区域。”
罗彬瀚有点茫然。
“噢,行。”他说,抬头看了看黑暗的天顶,发现自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上去。半分钟前还趴在他肩上的黑猫已经消失了,他被孤零零地遗弃在管道上,跟两个疑似有神经病的异族关在一起。
最后他只能举起手说:“我去边上逛逛。你们聊。”
他拖着伤腿一点点往后挪,直到跟那两个人隔到五十米以上。这时他又想起了蓝鹊,只得痛苦地走回去。
“他可能有人质”当男人回头时他大声高喊,“他手里有一个白塔学徒”
男人微微地笑了,露出一排白亮整齐的牙齿。不知为何他这个表情对罗彬瀚有点眼熟。
“关于这点请不用担心。”男人说,“白塔的安防卫是足以信赖的。而且我已经追踪这名犯罪分子很久了,可以肯定他没有机会挟持任何白塔的人员。之前他所展示的东西是从一名猫人手里抢走的,我已经拜托人把那位伤员送去治疗了。”
“噢。”罗彬瀚说。他看看周温行的表情,既没承认也没否认。他的心情陡然轻松了起来,思绪变得灵敏而迅捷。他想起当他和蓝鹊分别时曾有许多猫人为她梳剪头发,而且蓝鹊是个只剩下脑袋不可替换的白塔学徒,她那具木头躯体里肯定没有能被当成血的玩意儿。
他的肩膀一下子垮掉了,腿疼得根本站不住,于是直接在原地坐下来。
“你有良心吗你”他对周温行说,“你钓你妈呢”
周温行“呀”了一声,说:“我也没有提过自己绑架了谁吧”
“放你妈的屁。搁我这儿空手套白狼,有种你站着别跑,你看我回头让少爷收拾你。”
罗彬瀚按着腿上的伤,大吼一声:“警察他刚才性骚扰我”
“这个已经涉嫌诬告了吧。”
“不。”站在他们中间的男人端肃地说,“在没有实际证据以前我不会妄下定论的。如果你确实有性骚扰行为,我也会如实地提交给有关部门。罪恶就是罪恶,绝对不能因为可笑就轻视疏忽”
罗彬瀚着实惊呆了。周温行则早知如此似地叹了口气。
“所以我才不喜欢和永光族打交道。”他轻松地说,“没办法。那么今天就试一下袭警吧。”
他把身后的背包放在地上,指尖延伸出锐利的爪片,像散步般向着男人走来。
“提醒一句,警察先生。像这个地方还是尽量不要引起太大骚动比较好,虽然对于高碳糖来说最危险的是水解,如果有能量波之类的东西说不定也会产生意外反应。同样的道理,巨大化也是很危险的。”
和罗彬瀚先前体验的完不同,周温行挥动的利爪掀起了尖细的风声。附近的管道砰然破裂,浓稠的糖浆从里边溢落。
爪离对手咽喉只有二十公分。
罗彬瀚下意识地准备闭眼迎接强光,可永光族警察并没有变身。后者只是大喝一声,握紧拳头迎了上去。
“来吧”他洪亮地喝道,“星海铁拳”
他高举拳头,罗彬瀚看到他的五个指关节发亮,五道激光从里边射了出来。
305 英雄拥抱星海(中)
耀眼的白色射线在空中乱飞。它们乍看像是激光,但却会在某些时刻忽然弯折,如同被镜子反射那样折向另一个角度。这种曲折似乎有规律,可细看又十分难以捉摸,使人不知道该如何躲闪。当它落到某个实体上时,似乎并不会产生任何燃烧或融解现象,只是在表面覆上一层奇特的透明物质。
在射线分割的空间中,周温行敏捷地跳跃着。有时他出现在对手的背后、脚下或是难以转向的侧边,近得能够切实造成杀伤。每当这种时刻罗彬瀚便分外紧张。他试图瞄准射击,但这种尝试最终未能得手,因为他从未练习过射击如此高速的目标,也没法保证自己会不会误中那位从天而降的执法人员。
但是周温行的进攻一次也没有得手。每当利爪袭来时,永光族警察会像个武术家那样矫健地运用四肢,格挡周温行的手腕与腿脚,同时从拳头的关节里放出五道奇怪的射线。光线在空气里接连弯折,迫使周温行躲向管道与糖浆池的后方。
他隐匿进阴影中,彻底消失了。罗彬瀚和永光族警察一起到处张望,等待着他再度出现的瞬间。整整五分钟的时间内什么也没发生,罗彬瀚又开始感到腿疼手酸。当他几乎要确信周温行已经逃之夭夭时,黑猫的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别疏忽大意。”黑猫低不可闻地说,“他可不会轻易放弃。”
罗彬瀚飞快地扭头看了一眼,发现黑猫果然躲在自己身后,把身体蜷缩在他背部的阴影里。那显然不是个舒适自然的姿势,就仿佛它不愿意跟罗彬瀚身前的永光族警察有一点接触。
“你也是在逃犯罪分子啊”罗彬瀚悄悄地问。
“别老讲些蠢话。”黑猫不耐烦地说,“我是猫。没有猫喜欢盯着灯泡看,他简直能把影子们逼疯倒不是说能力方面。”
“你还说别人呢。”罗彬瀚还嘴道,“就你这三板爪,能逼得那死变态藏起来吗”
他竭力想集中精神防备外界的不测,但却发现这实在很困难。黑猫在某些方面是对的,尽管这位永光族警察并不像莫莫罗那样终日带着无法忽视的背景光,某种类似“光亮“的感觉仍然从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罗彬瀚没法形容得很详细,可那让他的眼睛也隐隐酸痛。他不由自主地放松了身体,甚至想要就此倒地睡去。
黑猫狠狠在他背上挠了一下:“清醒点他还在这儿”
“对。”罗彬瀚打了个呵欠说,“但那关我什么事这不是警察同志在这儿了吗我一普通群众还折腾啥”
黑猫目光阴冷地盯着他,但是罗彬瀚一点儿也不在乎。现在他几乎能百分百确定蓝鹊没卷进这事儿里,而且还有一个警察正站在他面前和邪恶战斗,谁能说他不是个无辜路过的普通群众呢他耷着肩膀、两腿伸直地坐着,有几秒的时间甚至还想掏出手机给周雨发条消息,直到他想起来这里既没有他的手机,也没有任何一个通讯商能帮他联络上周雨。这叫他有些意兴阑珊,懒洋洋提不起精神。
他的态度无疑加剧了黑猫的不满,让他的后背几乎沦为猫抓板。可罗彬瀚已然连这点都不在乎了。他揪揪猫尾巴说:“你能变个枕头不”
黑猫的回答是一脚踩在他的脸上。
就在罗彬瀚努力把自己的脸从猫爪下扒出来时,他听到永光族警察发出一种奇怪的咤喝声。罗彬瀚透过盖在脸上的猫毛瞄过去,看到周温行从高处的管道上落下,身周围绕着浓重的阴影。
那是个很不同寻常姿势,周温行的身体整个颠倒过来,宛如在深海中潜游深入。他身躯周围的阴影像潮水那样波动,使观者感到粘稠而浓厚,像是某种黑色的胶质,拖延着周温行坠地的速度。可实际上周温行下降得一点也不慢。他在眨眼间就已经到了永光族警察面前准确来说是脑后,他轻盈如蝙蝠扑落,身周的黑暗卷住对手的四肢,然后则是袭击后颈的利爪。
如果当时站在那儿的是罗彬瀚自己,他认为自己完没法反应过来。周温行的每一个动作都很清楚,但实际上迅疾如风。
不知怎么那竟然让他联想起了阿萨巴姆。尽管罗彬瀚和那个女杀手的相处十分短暂,他总觉得她与周温行移动时的姿态尤其相似:他们的上半身动得很少,有时像在无摩擦的地面上滑行,可当他们停下来时又完从容自如,仿佛某种透明的挡板替他们阻挡了冲势。
永光族警察身上绽放出浓烈的光。如旋转错觉般的白色光芒,边缘则像镶带般带着明显的淡红色。那光芒并非射线,而如流水般涌动,把管道上的空间完吞没进去。罗彬瀚听到黑猫发出气恼的低吼。然后他手中的重量便一下子消失了。
罗彬瀚只好自己闭上眼睛,但那几乎没起到任何作用。他的眼前仍然旋转着莫可名状的光纹,有些像旋转的星臂,亦或者蝴蝶的斑纹,当左右两边的光团旋转到某个角度时,他觉得自己似乎看到了一个有些眼熟的符号。
他没来得及确认清楚,光芒已然消逝而去。罗彬瀚睁开眼睛,看见永光族警察又变成了那个金属皮肤的旋角生物,利落地把手搭在头顶,摆出一个酷似敬礼的姿势。紧接着他的双角开始逐层发亮。
“咤”他口中发出意味不明的呼喝。
随着他的手往前挥出,罗彬瀚眼睁睁地看着一只旋角从他的脑袋上脱离,如飞镖般旋转着飞射出去,追向正在远离光亮的周温行。
旋角的光亮在旋转中扩大,像一面磨盘大小的圆形飞碟。当周温形改变方向时,它也立刻如影随形,灵活地改变着自己的方向。这回旋镖似的旋角逐渐追上周温行,而永光族警察则气定神闲地站在原地,目光紧追着周温行的身影。
事实上那不过是短短十秒也许七八秒之内所发生的事。罗彬瀚目睹了这一切,但完没机会反刍和理解。他瞧着周温行跳上头顶的管道底部,然后反蹬着落到了自己身旁。
那一瞬间他们相距不过两米。周温行冲他微微一笑,罗彬瀚才发现对方的衬衫正面沾满了血衬衫布料本身完好无损,只有底下的血肉之躯严重地熔化了。那不是单纯的高温灼伤,而像是冰遇到火一般严重的侵蚀。罗彬瀚甚是能从他的衬衫上看出紧贴着的肋骨轮廓。
这一切然没有显露在周温行脸上。他只是微笑着,短促地冲罗彬瀚点了点头。
“那么,下次再聊吧。”
罗彬瀚已经举起了枪。周温行在他瞄准前往前奔跑,继续躲避那追来的旋角光碟。他把手伸进口袋中,紧接着他们头顶便传来一阵轰然巨响。他脚下的管道摇颤不已,许多碎石般的硬块掉了下来事后罗彬瀚推测那是地面上的碎糖块,其中一块差点把罗彬瀚砸了个脑袋开花。
“请小心”
他的脑袋里而并非耳中响起了那个永光族警察的警告。旋角光碟半途折回,挡在他头顶上方,坚实地为他挡去了一切坠落物的袭击。
当这阵剧烈的动静过去以后,罗彬瀚也逐渐从脑震荡的余韵中回神。他躺在管道上,再也没有看见周温行的身影。永光族警察又变成了朴实刚建的人类青年,正关切地把他的上半身从地上扶起来。
“这位先生,你还好吗”青年用严肃而不失关心的语态问,“有没有觉得哪里不适”
罗彬瀚的脑袋和腿都疼得厉害,但他还是摇了摇头。那几乎没经思考,他只是本能地觉得在周温行消失以后,他似乎不应该继续跟执法人员离得太近。
“不要勉强。我看到你的腿已经被那名歹徒击伤了。如果不及时治疗,或许今后会留下后遗症。请忍耐一下,我马上把你带去安区域救治。”
罗彬瀚感激地抓住他的手摇了摇。他既眩晕又真诚地说:“谢谢你,泰罗。”
“宇普西隆。”
“宇普西隆是谁”
“我。”青年沉稳地介绍道。
罗彬瀚盯着他,既觉得意外又感到熟悉。他想起了自己在对方出现前听到的那首歌,以及他在强光中看到的错觉般的符文。
“噢。”好半天后他吞吞吐吐地说,“我看过你的漫画。你,没想到,嗯,和漫画里长得还挺不像的。”
宇普西隆爽朗地笑起来,他浓密的眉毛像两个飞镖那样往两侧抬高,有点刀眉飞鬓的意思。
现在他看上去就和漫画里十分相似了。
306 英雄拥抱星海(下)
有必要一提的是,尽管罗彬瀚在飞天以前从未见过所谓的国际警察当然更没有星际,他对“刑警”这个职业是很有过一些耳闻。
在诸多人的口述佐证中,他不止一次被告知自己的父亲曾在警队工作。那时他父亲血气方刚,因为某件事而最终选择辞职,回到父母身边经营生意,最后则成为了罗彬瀚所熟悉的酒店集团老板。
那就像是老年人在谈论自己的峥嵘岁月。太遥远,太不可思议,以至于罗彬瀚从未主动地思考过这件事。他第一次强烈地认识到他父亲或许确然存在着某种类似“英雄”的时刻,那是在周妤失踪以后,他们为了尽可能获取到更多帮助而联络了他父亲的旧上司。直到那时他才真正听说了他父亲提出辞职的原因坦白说他一直以为那纯粹就是嫌弃钱少活多。一段不能说很得意的往事,但是的确,从某种角度来说,竟然帮他父亲赢得了一点金钱以外的尊重。
但此时此刻罗彬瀚并不想追忆那段老兵故事、似水年华。他之所以强烈地想起自己父亲的前职业,是因为他想对父亲说一句:看啊,老头,你以前讲当警察会养成多少奇怪的职业病,可你见过这玩意儿吗
他可以断言说是绝无可能的。一个星际警察正式的称呼事实上是“联盟公共安部单体生物科特项巡查组派出员”总而言之,就是一个星际警察扶着他走上了地面。
宇普西隆一度提出过想背他,但罗彬瀚拒绝了。他自觉状态还行,于是宇普西隆便撑着他的腋下,带着他一起飞向地面。那并不是种被吊升的难受感觉,仿佛是光芒像茧一样包围着他,均匀地裹着他上升。他们至少升高了五百米,罗彬瀚才终于看到头顶上方巨大的空洞与后头的夜空。
那空洞显而易见是某种剧烈爆炸的产物。自那洞后传来嘈杂的骚动。罗宾汉看到无数双耳朵尖尖的脑袋在其上攒动,紧接着好几个猫人飘飘摇摇地荡了下来。他们的眼睛在黑暗里像宝石般冷亮闪耀,直勾勾地对着他和宇普西隆。
“不要紧张,我是中心城派出员”宇普西隆高声说,“我已经和达达图巴先生联络过了,他能证实我的身份。”
他和罗彬瀚一起飞出洞口。来到坚实的地面上后,他双手叉腰,额头再次绽放出炫人的强光。罗彬瀚立刻听见许多恼怒的猫叫声,但许多猫人们同样早有准备,它们都戴着绑带式的墨镜,身上武装齐,表情冷酷那也可能是因为它们大部分是黑猫。现在罗彬瀚看任何一只黑猫都觉得它像少东家。
它们都用武器指着宇普西隆。尽管罗彬瀚不能认出它们的每一样装备,他却怪有意思地发现猫人们的装备方式和自己颇有雷同:一只手是匕首、刀或者铁爪套,另一只手则是枪械或激光棒罗彬瀚认得它是因为马林特别指出过猫人喜欢激光棒。
宇普西隆继续镇定地放光。那似乎并非出于某种阻碍视觉的本意,因为光芒正在逐渐收敛,自他头顶上方形成了一个有点类似小怪兽的图纹:双足站立的矮小蛋形生物,皮肤上长满了不知是珊瑚还是苔藓的装饰。
“这是我的派出员证件。”宇普西隆说,“各位如果有任何身份验证设备,都可以拿出来试一下。”
领头的猫人们纷纷开始把爪子伸进身上的皮甲内,从里头掏出一些可以套在猫爪上的小镜片。这东西罗彬瀚也很熟悉,因为每当他从正门进入糖城时,负责检查的猫人们也总会用小镜片瞧一瞧他。那具体是什么意思他却不大清楚,他从未因此而被阻拦过。
他观察着那些镜片后的猫眼睛,这时宇普西隆转头对他说:“这位先生,你身上带了旅行式的千里镜吧”
罗彬瀚下意识地点了点。
“那么也请你拿出来照一下我吧。这样就可以确认我是不是冒牌货了。”
罗彬瀚并不觉得有这个必要,但宇普西隆却很坚持:“这种重要的安确认程序是不能够省略的。”
罗彬瀚只好拿出七色书千里镜。实际上之前他已经用它看过宇普西隆一次,但结果就和他观看莫莫罗一样“该目标为联盟在编合法智慧种族,根据**政策不予显示。”
然而,当他再一次把镜片放在眼前,按下红色的按钮时,镜片中显现出的则是一种星河旋臂般的扭曲花纹。自那纹路上显出一排排格外端正醒目的黑色字体。
兹有永光境光之国公民宇普西隆担任我部特项巡查组派出员,对联盟境内重大案件进行独立调查行动。请根据联盟及各下属区域相关法律文件予以配合。特此证明。
中心城公共安部单体生物科
罗彬瀚沉着地放下镜片,朝着宇普西隆一点头:“钦差同志辛苦了。”
宇普西隆一下笑了起来。他放下叉在腰上的手说:“误会了,这位先生。我只是普通的巡警而已。”
“也行,也行。”罗彬瀚应和着说。这时确认过宇普西隆身份的猫人们也围了上来。他们已经放下武器,但目光中仍然带着戒备和怀疑。宇普西隆对此视而不见地说:“这里有伤员,请找你们的兽医为他治疗一下。”
十分钟后罗彬瀚被扶到了一架饼干长椅上。他颇感熟悉地望着一只半人高的老狸花猫朝自己走来,先拍拍他的肚子,然后慢吞吞地说:“叫一下。”
“哼呣。”罗彬瀚故意大声说。可老狸花猫并没什么明显的反应。他接着掰开罗彬瀚的嘴看了看他的牙齿,又对罗彬瀚的头发和眼白研究了一会儿。
“注意保护视力。”老狸花猫说。
“我伤的是腿”罗彬瀚恼怒地回答。他直接抬起那条被周温行划伤的腿,结果老狸花猫只是慢悠悠地往那瞟了一眼。
“不要和狗打架。”它说,“你的骨头太重,手脚太慢。”
罗彬瀚被它羞辱得悲愤欲绝,可是老狸花猫一点也不在乎。它慢吞吞地给罗彬瀚涂一种草浆膏药,然后缝合伤口,用的器械看上去然没有先进性可言,跟门城的那一家实在天差地远。好在罗彬瀚至少没在这个过程中感到什么痛苦,他只是觉得腿上痒得难受,像有一层苔藓在皮肤下生长。
半个小时后老狸花猫缝完了。它打了个哈欠,满意地拍拍罗彬瀚的肚皮,又重复道:“不要和狗打架。”
它在罗彬瀚仇恨的视线中慢悠悠走开了。直到宇普西隆再次出现在他的眼前,罗彬瀚一直坐在长椅上,摸着自己大腿后部的缝合伤。他本想直接去找马林或者雅莱丽伽,但猫人们正围着那个地上的大洞,不断派人进出探索。罗彬瀚不愿承认,可他确实很在意周温行的下落。对方有没有可能还躲在里头随时都会用一袋子水把糖城炸上天
当他为此事烦恼时,一直和猫人们沟通的宇普西隆过来了。这位派出员仿佛有着读心术般拍拍他的肩膀。
“请不用担心,”他沉声承诺道,“我追踪冻结这名犯罪分子已经很久了,这次一定要把他捉拿归案。这里的安就放心地交给我吧。”
派出员的声音是如此富有感染力,叫罗彬瀚不由自主地跟着点头。他看着宇普西隆用诚挚坚毅的目光与他对视,然后庄重地握起他的双手。温暖明朗的光从他们双手交握的地方绽放出来。
“所以这位先生,”宇普西隆说,“请你跟我走一趟。”
罗彬瀚眨了一下眼,看到光芒凝聚在自己的双腕上,渐渐固化为两个互相牵引的光圈。他盯着双腕上的光圈看了一会儿,然后抬起头看宇普西隆。
“这是什么”他问道。
宇普西隆又笑了,既有点高兴又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是我的能力。你可以叫它永光手铐。”
“手镯”
“不,手铐。”
宇普西隆拍着他的肩膀。他的语气变得跟莫莫罗一样温和而耐心。
“这位先生,你涉嫌非法持有武器和伪造身份证件。”派出员说,“以及,虽然你身上的伤很符合冻结的攻击习惯,同样有线报声称看到你们曾经相处得非常亲密。在确定你的真实身份以前,暂时还不能排除你是冻结同党的可能。”
307 纵然终景遥遥无期(上)
罗彬瀚开始不停地流汗。
从人体中排出大量的水,这在糖城内不被认为是件足够安的事,因此一只猫人很快就为他带来了防护衣,想确保他的皮肤和外部保持隔离。他尽量配合地穿上了大半,不过当那层薄膜贴到手臂部位时,他只能无可奈何地向猫人保安抖落着双腕,让那对“永光手铐”咣咣乱摇。
猫人甩着尾巴,似乎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它偷瞥向宇普西隆,得到一个充满鼓励的笑容。
“没问题的,我觉得这样也完能穿得进入,只要再努力试试就好了。”
对于他这种充满精神式胜利法的宣言,罗彬瀚断然说道:“绝无此种可能。”
“就试一试嘛。”
猫人在他们的拉锯下摇摆不定,有一度似乎真的在琢磨如何把罗彬瀚手腕上的障碍摘下来。那让罗彬瀚喜出望外,可紧接着宇普西隆说:“我来的时候听说有商队到了,好像有在卖摇尾蒲叶盆栽。”
猫人的注意力突然变得很不集中,对于要罗彬瀚穿上防护服这件事的执着也大大减轻了。它用明显敷衍的态度把薄膜往罗彬瀚手上一缠,好似给他加了一件拘束衣,然后便毫无留恋地走开。
罗彬瀚恼火地绞着手,开始左张右望,试图寻找少东家的身影。他不大相信那只怪猫真的就此离开,完不顾他的死活,可它能斗得过宇普西隆吗如果它足够聪明,那它就应该去找雅莱丽伽,或者莫莫罗。
可实际上罗彬瀚也不能肯定这是个好主意。雅莱丽伽百分百是荆璜的从犯,而莫莫罗的记录似乎也不大光彩。对于他和宇普西隆间的交情是否足以促使宇普西隆相信他的清白,罗彬瀚也不免保抱持着一种相当悲观的态度。
他心情沉重地等待着下一个出现在自己眼前的熟人,而这期间宇普西隆仍然不肯放任他保持沉默。这个星际条子仍然笑容阳光地看着他,令罗彬瀚想起很久以前莫莫罗是如何宣扬行善十则的。他坚强地没有招供,但已经开始双腿打摆。
“这位先生,你在星网上认证的名字是罗瀚,但根据我向达达图巴先生的询问,你的名字是周雨。我应该用哪一种叫法称呼你比较合适呢”
罗彬瀚抖了一下。他意识到宇普西隆可能并不是第一天知道他的存在。他琢磨了一会儿,小心翼翼地说:“您看叫哪个合适吧。”
“那样的话,就用罗瀚先生吧。虽然没什么道理,我总觉得这个名字更适合你。”
罗彬瀚的汗更多了,他干笑点头说:“我也觉得。”
“那么罗瀚先生的老家是什么地方呢或者是没有特定故乡的巡星者出身”
“我鱼塘出生的。”罗彬瀚僵硬地说。
“鱼塘”
“对,就是你们养鱼的地方。”
宇普西隆的目光变得有点好奇。那也可能只是一种钓鱼技巧,但他似乎并不知道罗彬瀚的话是真是假。他仍然用那种很容易争取到信任感的语调说:“罗瀚先生平时有什么爱好呢”
“呃。”罗彬瀚说。他没准备好应付这种跳跃性。
“请别紧张,现在只是随便聊聊嘛。虽然现在我无法识别罗瀚先生你的身份,但也不能断言说你有什么严重的违法行为。只要清除你的嫌疑,最后肯定会释放你的。所以在那之前我们普通地聊聊天就好了。”
谁也不能说宇普西隆笑得不够热心真诚,但罗彬瀚坚决不相信他的说法。要证明他和周温行无关或许并不困难,但他可没忘记索玛沙斯提亚和蓝鹊是怎么提起荆璜的没准荆璜的罪名还比周温行重些呢。
“我真不是刚才那神经病的同伙。”他极尽诚恳地对宇普西隆说,“我俩啥时候亲近过”
宇普西隆从容地回答道:“负责监视冻结的线人说你们曾经在糖街外面的广场碰头。”
“那是他骚扰我”罗彬瀚控诉道,“我被骚扰就是我的问题吗你们这是受害者有罪论”
“当然不是这么说的。不过,线人说看到冻结把疑似冷灰爆豆糖的东西分享给你,像那种一克卖到数万智思币的违禁品,一般来说是不会随便送给别人服用的吧”
“啥玩意儿”罗彬瀚说。他莫名其妙地盯着宇普西隆,宇普西隆也戴着笑容和蔼的面具看着他。过了一会儿宇普西隆说:“看来罗瀚先生并不认识冷灰爆豆糖。这样说吧,在你今天和冻结接触的过程中,他给你提供过一些类似糖果的东西吧”
罗彬瀚想起来了。那个被他扔进喷泉里的糖球。那让他突然间感到强烈的后悔,因为那时他还未强烈地意识到周温行是怎样的一种生物,他姑且只能这么形容。如果换成现在的他,那颗来历不明的糖球绝对会被他尖叫着扔给雅莱丽伽处理。
他想把这件事告诉宇普西隆,但在他来得及开口以前,宇普西隆从衣袋里掏出一颗红色的糖球。
“是这个吧”他问道。
罗彬瀚盯着他手里的糖球看了一会儿,迟疑地点了点头。那看起来确实很像他扔掉的那一颗,不过现在它看起来小了几圈。
“我简单地说明一下这种违禁物的效果。这是一种无远域配方和传统高糖兴奋剂的混合物,按照我从黑市打听到的情报,那种来自无远域的成分叫做莲药,是带有灵场内成分的致幻剂。”
宇普西隆用指尖抠了一下糖球,剥掉外头坚硬的红色糖壳,从中露出内部密密麻麻的黑籽。那看起来像是稍大一些的芝麻,却散发出异常浓重的、宛如奶油般甜美的香气。
“据我所知,这种新型兴奋剂最早是由一个名叫利威达亚的犯罪组织流通出来的。虽然走私并不是我所负责的范围,但是既然东西落到了危险分子手里,他的动机就不能不让人在意了。”
宇普西隆轻轻合拢拳头,把糖球紧紧攥在掌心内。光芒从他的指缝里漏出,当他再次张开手心时,那里已经空无一物。
“对于大部分碳基生物而言,这种兴奋剂的效果都和其他同类的违禁品一样,是导致神经高度亢奋、幻觉产生、体内循环加速、攻击**增强,除了效果强度外并没有特别的地方。但是在极少数个例身上出现过非常可怕的反应。到底是基于什么原理而导致了这种效果,目前中心城和我在光之国的学长都没有得出结论,所以只能暂时搁置,以加强流通控制作为主要的解决手段。说到这里,我必须要严肃地问一句,罗瀚先生,你真的一点也没有吃过这种药吗”
罗彬瀚拼命地摇头。宇普西隆似乎相信了。他令人难解地笑了一下说:“那真是太好了。”
他还想继续说话,但这时达达图巴到了。那肤色斑斓如地底工厂的杜兰德人带着他声势浩荡的猫人保镖队伍,旁边还跟着马林与红发的乌奥娜。
糖城老板显然对情况有一定的把握。他径直绕开地上的大洞,来到坐在长椅上的两人面前。宇普西隆毫不惊讶地起身招呼:“晚上好,达达图巴先生。”
杜兰德人没有寒暄。他开门见山地说:“宇普西隆先生,我希望你立即释放你旁边的周雨先生,他是我的商业合作伙伴。我想他的清白没有任何问题。”
308 纵然终景遥遥无期(中)
罗彬瀚不知道这位糖城老板为什么会替自己说话,但他看到马林冲自己打眼色,旁边的乌奥娜也在微笑眨眼,他推测达达图巴的态度和这两人有关。
宇普西隆的神态仍然很冷静。面对达达图巴的要求,他用不紧不慢的语气说:“我想这还是需要走一些证明程序的,达达图巴先生。就算是商业上的合作伙伴,也不一定完清楚对方的情况。这也是为了公众的安考虑,我想您一定是可以理解的吧”
达达图巴不说话了,脸上保持着一种庄重气派的神态,但看得出来他认为宇普西隆是个难缠的谈判对象。
他想要再度开口,但宇普西隆明显故意地无视了这种迹象,继续语气积极地说:“我简单说明一下刚才发生的事,达达图巴先生。在我上次拜访您时所警告的犯罪分子冻结,已经确定目前正在这颗星球上活动,并且对您的产业有着非常危险的计划直白地说就是他想引爆您的地底设施,这个是贵企业经营场所的通病,就不必我多说什么了。“
达达图巴没什么明显的反应。他的目光掠过地上巨大的空洞,光滑湿润的脸在防护服后皱了起来。
“他不会成功。”糖城老板如此评价道,“他想要用我的城炸掉这颗星球,那他需要倒上足够的水。而如果他潜入底下的办法就是在我城里闹哄哄地炸个洞,那我的保安们会立刻阻止他。”
“虽然不是不相信贵方的安保能力,不过如今看来事实好像不是如此吧”
宇普西隆不失礼貌地笑着说:“目前我还不太清楚他究竟采用了什么办法潜入地下,但这个洞是他在逃脱时引爆的。想必是事先埋设好了炸药。至于进去的手段,我想是一种非常隐秘的、几乎没有人察觉到的办法。”
达达图巴哼了一声。“先前您告诉我您一直在追踪他。”他说,“而现在,尊敬的派出员先生,您甚至不知道他怎么潜入了我的工厂。”
他明显怀有不满的指控没有改变宇普西隆的脸色,反倒叫罗彬瀚坐立不安。后者只好避开马林疑问的视线,佯装走神地望着天空。而宇普西隆仍然用自己的语调解释道:“冻结是一个有着极强直觉的约律类生物,这一点您可能没有切身体会,但我们的资料显示他至少有上百次从更强的敌人手上逃脱的经历,并且仿佛能预知般地避开一切针对他的致命陷阱。换言之,他显然有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生存能力。我不能近距离地监视他,是因为不想触发他这方面的警觉机制不过现在看来他似乎还是提早就知道我的存在了。”
“而他还在策划炸掉我的城市。”
“是呢。看来我并没有起到足够的威慑作用,或许他不认为我是一个足够致命的威胁吧。这侧面可以说明我的能力不足,不过就算这样,我也一定要把他捉拿归案。现在我的同事们已经在这颗星球周边布网,他是没有办法跑掉的。”
“如果他再来袭击我的工厂呢”
“我想他可能已经做不到了。”
达达图巴看上去很怀疑。而罗彬瀚心虚地瞄了眼宇普西隆。然而宇普西隆一个字也没有提起他,只是继续用那种使人感到积极可靠的善意语气说:“根据目前的情报,冻结抵达这里已经至少有半个月左右的时间,但是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进行了一桩谋杀。关于这件事的详情,您可以去询问您旁边的乌奥娜宾勒普女士,我们也是通过她的报案才能彻底锁定冻结的行踪。以我个人的分析,冻结在谋杀这件事上抱有一种非常极端的宗教式态度,像用爆炸谋杀一整个星球的人,这并不是他向来的作风,而且也没有历史证明他有与之相关的手段。结合他这段时间的行踪,我有两个基本的猜想,第一个是他缺乏潜入地底加工厂的手段。”
“他已经进去了。”
“是的。但是用了整整半个月的时间。这和他以前行动的效率相比是完不同的。所以我只能猜测他的潜入需要一些特定的、非常难以凑齐的条件。”
宇普西隆转了一下头,像是无意识地活动筋骨,只有罗彬瀚发现对方的视线非常明确地看了自己一眼。他不禁冷汗涔涔,但宇普西隆下一秒就把头转了回去。
“我的另一个猜想是,他其实并不打算炸掉您的产业。”
“这和事实还真相符。”达达图巴语调轻蔑地说。
“请不要着急,达达图巴先生。我所提出的观点是,他并不以炸掉您的产业为根本目的。虽然这么说令我很惭愧,但是我发现他潜入地下的时机其实已经稍微慢了一点。如果他在进入底下后立刻果断地倒水引爆,我也没有万的把握能够阻止他,但他却并没有这么做。到我出现打断他的行动以后呢,他既没有表现出任何精心计划被打断的懊恼,也没有任何企图强行把计划进行下去的尝试,就那样果断地撤退了。他好像不具备任何对自己必须取得胜利的执著,这在我所面对过的极端犯罪分子中是非常少见的。”
“那么或许他只是想参观我的工厂吧。”
达达图巴毫无疑问是在以嘲讽的语气说话,但宇普西隆只是令人难解地露出一点笑意。
“或许确实是这样也说不定。不过,我觉得更大的可能是他想达成其他的目的。毁灭您的工厂只是一种非必要性的手段而已。”
达达图巴缓慢地扬了扬头:“他差点毁了这个星球,而这是非必要性的手段。”他说,“照您所说,他的根本目的是什么呢或许他是想给谁看看星星爆炸的光呢。“
“这是个很有启发性的观点,达达图巴先生。”
宇普西隆的语气让人很难分清他到底是在认真说话还是在开玩笑。不管动机是哪一种,他都成功把达达图巴气得够呛。他们紧接着又争辩了好几轮,火药味越来越重,以至于所有的旁观者都不敢插嘴说话。猫人保镖们排排端立,一边保持着酷酷的神态,一边用尾巴梢互相打架。罗彬瀚则冲着马林打起眼色,企图用无声的暗示来说明自己的遭遇。可惜的是他们并没有罗彬瀚想象中那么默契,马林的反应就好像他以为罗彬瀚是聚众赌博才被抓的。
罗彬瀚在这种绝望的交流中感到了崩溃,恨不得立刻奔向寂静号呼唤雅莱丽伽。而与此同时达达图巴似乎也跟他一样不愉快。这杜兰德人用尽一切冷嘲热讽与威逼利诱,可宇普西隆就像堵百米厚的棉花糖城墙,表面显得毫无攻击性,实际上则密不透风。派出员既没有说出罗彬瀚在这件事里参与的成分,可也没有丝毫把罗彬瀚释放掉的意思。最后达达图巴终于败下阵来,带着点无可奈何的恼怒问:“那么您究竟打算怎么调查呢要把我的商业伙伴无限期关押下去”
“当然不是。我只是想进行一些基础调查而已。”
“我想我们需要明确您对基础调查的理解。”
“那么这样说吧,我只是想对周雨先生的背景做一些更细致的了解。因为从我看到的情况而言,冻结好像对周雨先生本人有着特别的关注,这是很危险的迹象,因为他对自己以前的受害人也有过类似的态度。而比起立刻抓到罪犯,我认为保护其他人不受伤害才是更重要的,至少和抓捕罪犯同样重要。如果我现在让周雨先生就此离开,这对他的生命同样不负责任,您也不希望自己的合作伙伴遇到危险吧”
达达图巴保持着沉默,似乎在思考如何措辞。在那以前,宇普西隆以一种结束话题般的姿态说:“如果您不放心的话,可以派人跟随我一起调查。我保证在十个小时内就会给出结论的。”
309 纵然终景遥遥无期(下)
罗彬瀚开始思考这样一个问题:艺术作品对生活的虚构究竟能美化到什么程度
他不能说是一个热爱艺术的人,而促使他陷入这种思考的动因完在于,他发现白苹星流浪英雄谭对于宇普西隆的为人描述显然有很大的偏差。那就像是在雅莱丽伽提起这件事以前,他从没想象过荆璜生父是什么样的性格。
在他所接触到的一切关于“宇普西隆”的艺术形象中,那毫无疑问是个耿直坚毅又充满正义感的男子汉,一个再王道也没有的正派主角。他不能说现实中的宇普西隆就不是这样,不过那似乎仍然和他想象的有点区别。
当他们远离达达图巴后这种感觉变得尤其强烈,宇普西隆饶有兴趣地继续跟他闲谈,话题从个人爱好都饮食习惯都无所不包。罗彬瀚尽管谨慎地挑拣着回答,却还是在接触到对方并不严厉的视线时感到心惊肉跳。
那不能说有什么逻辑清楚的依据,但罗彬瀚直觉地有点害怕这位星际条子,尽管他也并不觉得对方会真的伤害他。他只能说宇普西隆的身上有种难以言喻的气势,和实力没多大关系,罗彬瀚倒更愿意用“正气”来形容。
一位黑猫保镖队长受达达图巴的要求尾随他们,除此以外还有乌奥娜和马林。起先罗彬瀚不知道是这两个人中的谁在推动达达图巴帮助自己,但他很快发现马林对事情的来龙去脉相当莫名,甚至在听说罗彬瀚曾跟“冻结”对峙时表现出一种明显的错愕,因此罗彬瀚推断出帮助自己的人是乌奥娜。她为何这么做又是怎么知道自己遇到麻烦的呢
他们走向北角的冰糖塔。在这过程中,乌奥娜在宇普西隆的视线死角悄悄冲着罗彬瀚眨眼,然后把双手放在头顶招了招,就像一只猫扇动耳朵。罗彬瀚由此明白了她的理由这事儿八成跟少东家脱不了干系。
相比之下,马林的表现实在不能说很有情谊。他的脚步磨磨蹭蹭,没精打采地打着呵欠,身上还冒着明显的酒气。如果不是乌奥娜的存在,罗彬瀚甚至怀疑他根本不会跟来,而是直接回寂静号上睡个好觉。
宇普西隆和罗彬瀚走在最前面,黑猫队长与他们并肩而行,但却保持着一定距离。但宇普西隆凑过去和它交谈时,马林悄然上前,对罗彬瀚低声说:“你在搞什么鬼”
罗彬瀚看了一眼宇普西隆。他不能保证这个永光族的耳朵到底能有多尖,因此也不便直接说任何关于寂静号的消息。他只能阴沉地瞪着马林说:“你下次能挑个安的地方喝酒吗”
马林莫名奇妙地瞧瞧自己,没找到任何遭遇危险的迹象。而罗彬瀚也不打算告诉他飞贼酒吧门外曾经坐过一个什么样的恐怖分子。他推推马林说:“你干嘛在这儿待着”
“看你啊。”马林直言不讳地说。他的眼睛盯着罗彬瀚手腕上的永光手铐。那让罗彬瀚更加感到不爽。他有点气急败坏地说:“我有什么好看的去去去,找我们风情万种的雅总去。”
最终马林被他赶走了。前者刚一走开,宇普西隆马上就回头看了一眼,那令罗彬瀚立刻心惊肉跳,恨不得立刻也跟着马林溜走。他心底还有点拿不定主意:叫马林回去是个明智的决定吗宇普西隆提到过他的同事,那说明他不是一个人行动,没准叫马林回寂静号反倒是个蠢主意。或许少东家这会儿早就从它神不知鬼不觉的小捷径里找到雅莱丽伽,策划着如何把自己捞出来。即便没有,他实际上也只需要熬过十个小时而已。那到底能有多难呢他可不认为宇普西隆真的会对他严刑拷打。
就在他这么考虑时,宇普西隆走了过来。他像完没听见罗彬瀚和马林说的话,依然对罗彬瀚说:“周雨先生,你现在想回自己的住所吗”
自从乌奥娜出现以后,宇普西隆就一直管他叫“周雨”。那可以说是一种相当细心的行为,不过罗彬瀚还是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他的提议。
“我想我船上那几个都睡了。”他生硬地说,“人起床气大,没必要。”
“那么你呢你不需要休息一下吗”
“我挺好的。”罗彬瀚违心地说。但实际上他确实有点困了,而且缝合的后腿那里还痒得厉害,让他怀疑那只老狸花猫到底给自己抹了什么。
宇普西隆双手环胸,目光炯炯地打量着他。罗彬瀚心里有开始忐忑,担心对方会要求去寂静号上检查一下那作为背景调查来说是再合理不过的要求,他甚至奇怪宇普西隆为什么到现在都没有提出来。
然而,不关宇普西隆基于何种考虑,他仍然没有提出任何跟拜访寂静号有关的要求。在这极为有限的十个小时里,他却态度悠闲地说:“啊,那样就太好了。正好我也有想去的地方,周雨先生能一起来是再好不过。”
罗彬瀚有点糊涂了。以受害人上司身份跟在旁边的乌奥娜轻轻摇动着裙子,有意无意地说:“我还等着你将犯人捉拿归案呢,派出员先生。您在这儿和我的朋友闲聊,那看起来可不像对案件有帮助。”
“是呢。看起来是这样。不过事情也不能总看表面对吧请您不要着急,宾勒普女士,对待冻结那样的目标,韧性和耐心都是必须的。”
“我不缺耐心。可我瞧不出您现在是在缉凶的路上。”
“这个嘛”
宇普西隆没有说下去。在摆脱达达图巴后,他似乎也不再那么勤于和别人逞口舌之快,反倒像是有点心不在焉。他们在这种奇特的氛围下来到一片金黄的湖水边。
糖城的夜晚是通明的。枫糖浆湖畔在灯光下剔透地闪耀,像一大滩融化的金属。湖底深处,深红色的海藻如乌奥娜的秀发般舒展招摇。北面的冰糖塔就在枫糖浆湖对岸,安宁静谧地监视着湖畔的午夜游客们。
宇普西隆站在湖畔,把双手插进裤兜里。湖风吹动他的头发,使他看起来颇有点神秘的潇洒。黑猫队长蹲在旁边,用爪尖轻柔地拨弄着湖面的涟漪。罗彬瀚和乌奥娜互相望望,他们都有点搞不懂宇普西隆的动机。
“其实在我小的时候就很向往糖城。”宇普西隆笑着说,“我是在光之国长大的,因为出生后就被确定是有着战士天赋的类型,所以也一直被往这个方向培养。可是,唉,现在想来是有一些好笑的,那就是幼年的我并不想要成为战士,对那时的我来说,没有什么比海盗这个职业更有吸引力了。那个时候我整天都幻想着自己哪一天开着飞船,从走私糖砖的犯罪者那里抢走货物,然后再去一个只有同伙才知道的地方大醉一场。怎么样这个想法还是很叛逆的吧”
“那您咋就接受招安了”罗彬瀚情不自禁地说。他很快就恨不得给自己一嘴巴,但那也阻止不了他的舌头自己拿主意。
“哈哈,这个啊,只是自然而然就想开了。说到底我并不讨厌自己的天赋,只是难免觉得,有时候故事里的反派更有魅力而已。谁偶尔都会有那样的念头吧像是做什么都自由自在,什么规矩都不用遵守,只要考虑自己的心情就好。不过呢,那确实只是当孩子时才会有的看法,等到成年以后就会明白,这个世界上是不存在什么规矩都不用遵守这种事情的,不管是以什么样的方式,大家的命运并不是以孤立的形式存在,而是永远都紧密地联结着。所以,无论是什么样的自由,都不应该以伤害别人为前提。那种事,无论看上去多么风光得意,实际上都是卑鄙可耻的行径,绝不是能够作为荣耀的事情。”
宇普西隆的语气渐渐地严厉起来。他的眼睛明亮胜过照耀湖水的灯火,灼灼地盯着罗彬瀚。
“周雨先生,乌奥娜女士,在我看来,生命的意义是无法孤立得到的。当一个生命真正长大、成熟,愿意接受命运给它的任何考验时,能够成为最坚强的力量支撑它的,既不是经验也不是智慧,而是要对着外界奉献的渴望。当我想明白这点时,我就决定了自己未来的道路与事业:我不要做一阵自由的风,或者是千年不动的磐石。我的生命应当成为光、灯火、星星,一定要竭尽力地去为后人遮挡风雨、指引方向。我并不是要求每个人都做同样的选择,可是,如果有谁的心灵已经向着黑暗的地方滑落,我是绝对不会放任不管的。虽然在接受这份工作以来,也有过许多次难以挽回的遗憾和痛心,但我的信条就是要坚持到最后一刻。”
罗彬瀚讷讷无言。他本可以说些什么,只是宇普西隆的目光让他无法开口。
宇普西隆很快地眨了一下眼睛。他眼中的光亮淡化了一些,变得柔和了起来。那让罗彬瀚稍微多了几分亲切他想起了莫莫罗。而与此同时,他注意到宇普西隆的瞳孔里反映出一个人影。
远处有人正在靠近湖畔。一步一步,缓慢而又明确。宇普西隆却视而不见地继续说:“关于今天的事情,我并不认为是一个孤立的事件。不管它指向怎样的结果,我都已经做好了应战的准备,所以没有什么可怕的这不是说我有着绝对不会战败的自信,而是我相信,为了正义战斗这件事本身就是有意义的,无论它的结果需要多久才能显现,都绝对不会白白地消逝这样说明白了吗莫莫罗”
他突然提高了声量,用洪亮的嗓音喊问着。
正走向湖畔的莫莫罗充满喜悦地微笑着。白光在他周围昙花般地盛放。他用同样响亮的声音回答道:“是的,宇普西隆前辈”
宇普西隆也笑了起来。他突然把双手从裤兜里抽了出来,夸张地、像小学生招呼同伴那样用力地挥舞,大步地跑向莫莫罗。
“好小子,好久没见面了”
他在罗彬瀚目瞪口呆的注视下大声欢笑,然后像真正的兄长那样用力地拥抱住莫莫罗。
310 以是少年姗姗而觉(上)
“总而言之,我只能待大概十个小时而已。虽然之前和同事们打过招呼,他们是觉得我多待一会儿也没问题,不过抓冻结的事越谨慎越好,所以就没办法跟你聊太久了。”
坐在岸边的宇普西隆这样笑着说。莫莫罗也坐在他旁边,用愉快的神气望着他。
“转眼间你也已经出来实习了啊。之前一直都是从通信里听说你的消息,亲眼看到的时候还是觉得真不可思议。怎么样外面的世界有趣吗和你之前想象的差别大吗”
莫莫罗温驯地点着头。他沉思了一会儿,然后回答道:“宇普西隆前辈,之前我在学校训练的时候,一直以为实习过程就像是几位教官们讲述的那样。只要找到人间体后一边观察他的生活,一边击退来袭的敌人就可以了。不过,真正出来以后就发现情况变得是很不一样的。”
“哈哈,是呢,因为那群教官对外头的印象还停留在上个时代,他们肯定也是这样教你的嘛。等到出来以后就会发现其实世道是变化很快的,所以说一定要重视实习期。怎么样,最近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
“确实遇到了一些让我迷惑的问题。不过,我想这个应该是需要我自己去努力想明白的,不应该依赖其他人的答案。”
宇普西隆和蔼地点着头。
“好,既然你这样认定的话,那么就按照自己的想法去做吧。那么其他方面呢像是装备和战斗之类的有遇到麻烦吗虽然按照规定,我是不能在你的实习期给予你超越规格的殖装,但是在经济上稍微支援一点还是没问题的。需要买什么装备就尽管跟我说吧。”
“不用了,装备上的问题我可以克服。不过前辈,虽然你说只要不断旅行就一定会碰到需要保护的对象,我遇到的情况好像和教官们说的都不一样。”
宇普西隆忽然干笑了起来。他微微偏头,目光微妙地扫过罗彬瀚。
“啊,这个嘛就只能说是意外情况了,本来是打算推荐你去门城找个合适的岗位实习,我也没有想到你上了一艘那样的船”
他说到这里时,罗彬瀚立刻抬起头,虎视眈眈地望着他,故意拼命地摇晃腕上的手铐。宇普西隆假装没有看见,又转过头继续对莫莫罗说:“有考虑什么时候回去做一次报告吗按照你已经在外面游历的时间,再加上以前的笔试成绩,其实已经可以尝试一下进行正式的守护者入职申请了。或者就来单体生物科跟我一起工作吧老实说,我已经不止一次跟同事们提起到你了。他们都很想见见你本人呢。毕竟我就只有一个正式的兄弟,上回跟他们说你不是光之国出生的时候,那些家伙可是吃惊死了。”
宇普西隆滔滔不绝地说着话,声音里充满了热情与关切,令人无法对他在上一番话中提出的惊人事实产生任何怀疑。这两个无论是人类还是永光族形态看上去完不像的青年亲热地挨着,仿佛连一秒都不愿意分开。
“对了。上次你在网上说碰到了桑莲是吗我看你好像对他很感兴趣,正好单体生物科的办事处离他以前的故居也很近。我还特意去那里拍了照片,是纸质版的,因为你不是对这种旧式的小东西很感兴趣吗来,我找找,应该是一直随身带着的。”
宇普西隆抬起手臂。他的右手肘以下在光芒中变成了红白交错的金属之躯,在手背的位置上则镶嵌着一颗好似白色宝石的圆形晶体。他把左手按在晶体表面,那里便马上释放出彩色的光,几张卷起来的薄纸片从光中浮出,被宇普西隆拿在手中。
“对了,就是这个。”他把薄纸片展开看了看,然后递给莫莫罗,“给。下次有机会的话,我亲自带你去看看吧。”
莫莫罗用双手接过纸片。罗彬瀚瞄见纸面上依稀是一个浮在黑暗中的奇特光晕。他没来得及看得更详细,因为莫莫罗很快就把纸片部收了起来,依旧专注而愉快地望着宇普西隆。
“前辈,你这次的任务是抓捕冻结吗”他问道。
“是啊该怎么说呢,其实原本并不是我的任务,但因为原本的执行者遇到急事请假,所以才由我这边接手。虽然我们单体生物科原则上是负责任何独立心智生物造成的威胁,不过从传统来说还是以大型生物为主要目标,这个你也是知道的吧像冻结这种没有任何巨大化形态的特殊能力罪犯,通常应该是委托白塔出面成立追捕队,或者是让异常现象科去挑选合适的派出员本来被委任来抓捕冻结的是一位被称为“法剑”的安员,但她的老家似乎出了点事,目前暂时还在休假状态。正好我的上一个救援任务刚刚结束,就被抓过来顶替了。”
宇普西隆苦笑了一下,抓抓脑袋说:“我本来还想休假回老家看一下,这下大概又要往后拖了。真是的,从你毕业开始就没回去过了吧不过这次来能看到你,我也就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前辈需要我帮忙吗”
“啊,你是说抓捕冻结吗这个的话就不必了。虽然也是个臭名昭著的重犯,但我想还不至于危险到远古泰坦的程度吧没问题的,你只要专注自己的实习就好。你啊,本来就不是战斗型的,却一股脑地想当光之守护者,那么就一定要加倍努力,但是也要注意安。比起立下什么大功,保自己才是第一位的,这样才有更多的时间去积累经验和实力。等你成为正式的守护者后我肯定不会再说什么,但你现在还是新手,不管在学校里的成绩怎么样,现实里的风险可是各种各样的,一定要自己小心,记住了吗”
宇普西隆不厌其烦地叮嘱着,直到莫莫罗好几次点头答应,他才恋恋不舍地停住话头,深长地叹了口气。
“时间不等人啊。叙旧的话就只能说到这里了,莫莫罗,关于你上的那艘船,大概情况我已经知道了。你的朋友我本来也不打算为难,在走过基本程序后就会放他走的。不过,在那之前,我其实是有一个要求的。”
早在他的话说到一半时,罗彬瀚已然激动地站了起来,充满渴望地抖落着手铐。可宇普西隆只是冲着他无辜地笑。
“唉,别急嘛,周雨先生。确实我心里是决定放你一马,但基本的程序还是要执行的。如果什么都不做的话,我这十个小时的空闲也太说不过去了,总不能在下次汇报的时候说我在任务中和弟弟闲聊吧所以还是辛苦你忍耐一下了。”
他对罗彬瀚说着话,视线却落在不远处的乌奥娜身上。那红发的女人坐在一边,低头为黑猫队长梳理毛发,看起来对他们的谈话并没有太大兴趣。于是宇普西隆又转过头来,看着罗彬瀚和莫莫罗说:“原则上我是不应该和背景有问题的人员接触太深,不过出于某些不便公开的理由,我对你们那艘船的主人姑且就网开一面作为回应,我需要和他单独地见一面。这并不是一个请求,而是一个要求。如果他不肯配合的话,那我就只好把他的船员暂时扣下了。莫莫罗,虽然你是我重要的弟弟,但在公事上我是不会徇私的,就算他拿你来做底牌也一样。你就这样去告诉他吧。”
311 以是少年姗姗而觉(中)
通常罗彬瀚并不想显得自己很视死如归。已经有足够多的过往案例和影视作品都告诉他,这种行为非但难以避免迫害,还很容易激发不法分子的叛逆心。也许作为执法人员宇普西隆在这方面更有操守,但罗彬瀚也不是很想去对此人的原则进行一次破坏性测试。
既然他不是在一种显而易见且无可挽回的绝境中,老老实实地静观其变似乎是个更好的主意。可当莫莫罗走开后,他的舌头又自己拿了主意,忍不住对着宇普西隆说:“哥啊,我家少爷他真来不了。”
“会吗但我听莫莫罗说你们关系挺好的啊。”
“造谣。他哪懂什么叫关系好。”
“这个我就不同意了。喏,你看,他在自己的主页日记上还特意写了新成员跟船长感情真好这样的话。我这个弟弟可是从来不说谎的。”
宇普西隆又变出了手上那颗宝石般的白色晶体。他用左手在上面擦了擦,白色晶体就在空气里射出一道光屏。那不同于罗彬瀚平时在寂静号上看到的,简单朴素且填满各种数字符号的虚拟屏幕,这张圆屏的背景图是一个双脚喷火,飞行在宇宙虚空里的武装金属机器人。在屏幕顶部疑似头像的位置,罗彬瀚看到了两个挨在一起的金属脑袋大头照,图像底下则写着一行罗彬瀚不认识的陌生文字。
“哦,这个是我老家的一种文字,没有被列进联盟通用语里。其实就是莫莫罗那家伙的名字啦。你看,这是他跟我说自己船上来了新人的私人消息。虽然没有讲得太详细,不过有说到是个很适合成为人间体的人。按照那个家伙的认知,八成就是找了个神经够迟钝的成年人类而已。虽然说女性也不是不可能,不过他在习惯性上是以男性自称的,所以选男性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宇普西隆用手掌撑着下巴,仔细地打量了罗彬瀚几眼,然后确信无疑地说:“就是你了。”
“那您还见过船上其他人吗”罗彬瀚问。
“虽然是没有。但我还是觉得你的嫌疑最大。要说因为曾经收容了星际罪犯而被对方绑架上船,会干出这种事的人,多多少少应该有点心理上的问题。你的种种表现就跟我做的心理侧写很吻合。“
“你懂什么心理侧写”罗彬瀚气愤地说,“我船上的小少爷还搁那儿冬眠呢他咋来见你”
“没关系,没关系,他的状况我也听莫莫罗说了。如果能来的是最好的,实在来不了的话那就麻烦你跟我走吧。我同事的船上有临时拘留区,你在那里边住几天就好了。”
宇普西隆诚恳地笑着说:“那里边设备很齐的哦。想锻炼身体或者学习之类的都没问题。除了一些最基本的人身限制以外,我觉得比我念书时的待遇可好多了。”
“那我能不去吗”
“这就要看你们船长愿不愿意来捞你了。不过我想还是会的吧,虽然我并不认识他本人,不过也从同事那里听过一点关于他的风评。放心吧,他是不会抛下你不管的。“
宇普西隆鼓励般地拍着罗彬瀚的肩膀。而罗彬瀚只感到前途昏暗无光。他既盼着荆璜赶紧过来把他带走,可同时也不那么希望这个星际悍匪跟宇普西隆见面不管怎么样,既然雅莱丽伽说荆璜还得要两三天,剩下的那几个小时终归毫无意义,他的拘留所之行势所难免。
最终他放弃了,决定接受这个不幸的事实,并祈祷外星拘留所能比他老家的更舒适一些。他注意到乌奥娜坐在稍远的位置,用一种饶有兴致的目光望着他。罗彬瀚不知道少东家是怎么跟她交流的,但她的表情显然没把这当做一件严肃的事,要么就是她对罗彬瀚的苦难完保持着娱乐的态度。
这叫罗彬瀚多少有点不满,但他很清楚乌奥娜可不是马林或莫莫罗。不到一个月以前这只女吸血鬼就袭击过自己,只因为她怀疑自己是周温行。而如果没有少东家出现,很难说事情最后会到什么地步。
他决定提醒一下乌奥娜关于他们应该同仇敌忾的这件事,于是清了清嗓子说:“如果我配合调查能酌情轻判吗”
“本来也没有打算判你吧周雨先生,我只是请你配合调查而已。就我目前掌握到的情况,能写在书面报告上的部分只是冻结对你非常感兴趣,其他事情在没有证据以前我是不能做结论的。不过,从私人的角度我还是想给你一些忠告:根据我的调查结果,冻结的被害人在遇害以前都曾经有相当异常的表现,具体点说就是会对冻结表现出极端的亲密和依赖情感。即便在知道他的过往案例、甚至是被明确告知将被杀死的情况下,被害人也没有表现出任何求救的意愿。我们猜测这可能是某种超凡现象的结果,但目前也没有什么更详细的情报。”
宇普西隆握紧右拳,砰砰地敲打自己的掌心,然后严肃地说:“如果周雨先生你不希望成为下一个的话,最好不要跟他走得太近。从过往经验看,冻结有着明显的性别偏好,大部分情况下喜欢挑选女性作为目标,但并不是没有男性的受害者。在我接手以前,负责他的派出员就遭遇过他袭击特定男性受害者的案例,而且据说最后没有成功。如果他是一个有严重完美主义倾向的人,很可能会想再挑选一个男性受害者弥补。那样的话你就危险了。”
罗彬瀚被他郑重其事的语气短暂地震慑了一下。有那么几秒他差点想把白河诅咒的事跟宇普西隆说一说,但紧接着他就对自己的真心进行了一番深刻叩问,随后断然宣布:“他不可能对我下手。”
“还是别太自信比较好哦,周雨先生。像我先前说的,冻结和每个受害者的关系都很好,尤其是只有在受害者对他完信任的情况下才会真正实施杀害,这个大概是他的某种变态趣味吧。所以就算他现在对你和颜悦色,也不代表他没有杀你的意思。”
“我知道他有杀我的意思。”罗彬瀚沉着地说,“但我的意思是我对他完没意思,我管他觉得有没有意思。”
宇普西隆和乌奥娜都直勾勾地盯着他。罗彬瀚旁若无人地抖抖手腕,转头对乌奥娜说:“我听说他杀了你的员工”
乌奥娜挑了一下眉毛,表情看起来有点冷峻。也许是因为宇普西隆在场的缘故,她的举止比罗彬瀚印象里的收敛了许多。
“尼法琳恩是我的下属。”她说,“她还是我的侄女,可以这么说。她生来就比她的孪生兄弟要成熟一些。我和她的其他家人都认为她将来会有所成就,但,不久以前她似乎在这颗星球上交到了新朋友。她不断外出,每天高兴得像只春天里的小鸟,我从未看到她这样快乐,所以我以为这会是一桩好事,直到有一天她没能回来。我沿着她留下的痕迹找到野外,在岩石的阴影里看见了她剩下的部分。手,脚,头。剩下的部分或许是被野兽叼走了。”
她说这话一直望着罗彬瀚,眼睛时不时往上移动。罗彬瀚琢磨了半天,不怎么明白她的意思。于是乌奥娜又轻描淡写地说:“又或者她的身体在太阳下融化了,像冰遇到了火。那孩子向来体质纤弱。我在那儿收拾她剩下的部分,但她在我来之前就已经被处理过了。那些肢体被精心整理和拜访,像贡塔一样叠起来。她的头被放在最顶部,脸上洁净无尘,头发一丝不乱。我的小侄女从小就是一只野雀,到处钻钻探探,比她的孪生兄弟更不爱打扮。她从没像那样打理过自己,所以我马上就知道那不是她干的。杀了她的人为她做了这一切,而当我看到她的脸上的细节时先生们,我看到她的表情是那样高兴,在她那有限的一生里,我还从未见她露出那样的安宁和喜悦。”
乌奥娜的声音轻盈地飘荡在湖畔。她的眼睛里闪烁着满月般朦胧的冷光,红唇之间露出一点尖锐的阴影。
“我想我得报答一下令她如此高兴的人。”她说,“我要赠给他相同的体验。”
312 以是少年姗姗而觉(下)
当罗彬瀚听到乌奥娜这样说时,他的心脏比平时更强烈地搏动了一下。某种很不寻常的情绪穿过他的脑袋。但它的像碳酸饮料里的气泡那样细微而又快速地消逝了。他没法判别出那究竟是什么样的感觉。而当他准备插嘴提一提他在乌奥娜船上看见的那个高跟鞋少年时,宇普西隆像是故意要打断乌奥娜那样响亮地敲打掌心。
“好了,关于案件的细节还是不要向外面透露得太多有一点还是要跟你说明的,宾勒普女士,虽然冻结是联盟的通缉人员,但按照属地法原则的话,我们无法干涉他在域外的行为,迷野带当然也没有相应的区域管辖者来负责组织地方狩猎队。我现在是以特项巡查组成员的身份接受你所提供的目标情报,但和正式立案流程是不一样的。如果你希望作为原告站到裁判庭上去的话,就必须回到你和被害人所属的梦幻界去,通过那里的管理文明向联盟提交立案。当然,如果你想委托我代为立案也是可以的,但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回到联盟境内,再加上需要提供的证明资料,到最后肯定也需要你本人出面。从效率的角度考虑,我认为你亲自去梦幻界报案比较合适。”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必要。如果我不报案,你会放弃追捕他吗”
“那是绝对不可能的。除非有更紧急的任务需要我去执行,或者有更合适的人选接替我,否则我绝不会放任那样的危险分子不管。”
“目前为止没有比你更合适的人”
“既然是上一任派出员特意指定了我,上面也批准了她的意见的话,我想确实可以这么说。”
“那么他们短时间内也不会找到更有用的人。而如果我报案,那会让他在落网后受到更多的惩罚”
“理论上应该是这样的不过从实施角度来说,他过去所犯的罪行在联盟的任何一个星界都已经算是情节极度严重,应该要以最大量刑来判决。他所出身的无远域怎么定罪先不说,放在中心城的话,他应该是会被判处死刑的。”
宇普西隆苦笑了一下说:“生命的贵重是无法以数量衡量的,宾勒普女士。这就意味着个体的生命和集体的生命都应该被予以同等的尊重。可是,如果反过来说,就算是像他那样夺走无数人生命的恶徒,归根到底也只能被剥夺生命一次而已。”
“那么我也没有必要报案。”乌奥娜说,“我之所以通过星网把这件事告诉你,派出员先生,是因为我认为你的能力或许能帮我抓住凶手,然后我要看到他付出代价。假如报案这件事不能促成这个结果,我对这种形式程序毫无兴趣。”
“不,那是不一样的,女士。不管法律在实际实施上有什么样的困难,他剥夺了另一个人的生命是不可动摇的事实,就算同样的事他已经做过成千上万遍,错误的事情也还是同样程度的错误,绝对不会因此就变成一个无关紧要的分子。我认为对于死者而言,真正的安慰并不是能够从加害者身上索取到多少补偿,而是能够指着凶手堂堂正正地宣布你所做的行为是错误的,这件事本身就是意义所在。”
乌奥娜不说话了。她如血的细发在风中微微颤动,使人联想到染血的蛛丝。在过去整整一分钟后,她才用一种兼具着尊重与蔑然的态度说:“您是个有良心的人,派出员先生。”
“这个是基本的职业要求嘛,没什么值得强调的,宾勒普女士。要知道在我的故乡,这是连几百岁的小孩子都知道的道理。”
乌奥娜轻轻甩开发丝,红唇的两边向上翘起:“而在我的故乡,先生,即便是八岁的孩子也知道,有良心的人往往活得很艰难,而死得很荒唐。”
“哈哈,这也不是什么坏事吧反正没有人是永生的,荒唐换一个词的话不就是个性吗我跟你们说,在神光界曾经有一个非常了不起的大英雄,传说中他战胜了当地无数的怪物与魔鬼,结果最后却死于晚年糖中毒,临终以前还特意要求家人把自己的事拍成劝人养生的公益广告投放到中心城去。那家伙真的是太奇怪了”
宇普西隆毫不忌讳地笑起来。他还想再说下去,乌奥娜应主动地站起身来。
“我想去边上散散步,先生们。”她如此宣布道,“如果你们打算离开这儿,请务必叫上我。作为一位投缘的朋友,我将对周雨先生的安保持长期关注。”
罗彬瀚对她的最后一句话颇感质疑。他觉得乌奥娜的脸色看上去根本不是在关心他的死活,而是对宇普西隆有着某种外人难以理解的不满。她就像躲避灯泡的猫那样表情傲慢,步履无声地走开了。作为达达图巴代表的黑猫队长意兴索然地朝她瞟了一眼,确定她没有任何来摸自己的打算,于是又继续趴在岸边拨弄糖浆。
“呃。”罗彬瀚说。宇普西隆的表情看起来十分自然,让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表示尴尬。他还没拿定主意,宇普西隆就主动问道:“周雨先生,你怎么看待这件事呢”
“啥事”
“关于正义的事情。”
“我懂什么正义。”罗彬瀚说,“你先把我手铐解开再让我说话。”
“那个东西又不妨碍你发表观点的吧。”
“它妨碍我发表观点的心情。”罗彬瀚苦大仇深地说。
宇普西隆又开始用手掌拖住下巴,有点懒洋洋地打量着他。过了一会儿后他说:“周雨先生,你知道红裂的故事吗”
罗彬瀚摇了摇头。
“那可是很可惜的喔。所谓旅游呢,至少有一半的重点在于体会意境,如果你不知道这段故事,来糖城玩的乐趣就要打折扣了。你看到这片湖了吗这里可以算是整座糖城娱乐性最低的景点之一,但是每一座糖城都有这样的一片湖,目的就是为了蓄养湖底的红藻。别看那个东西长得单调,它可是杜兰德人在原始时代最早的糖源。那时他们的社会阶级还是非常严格的:灰黑色皮肤的是地位最高的军人,淡黄和淡青通常是从事宗教或者教育职业,红色的是歌者与艺人总之,花色越多的杜兰德人在血统上被认为是越低下,而且在海中的生存率也偏低,其中大部分没办法从事稳定的好职业,所以最后成为了跟随海流的行商,反过来也让商人这个职业的地位变得很低。一直到它们进入太空时代为止,这种基于肤色和职业的歧视都还残留着。其中有一个商人冒着很大的风险买下了军用的废弃空间站,就是为了开发一项以红藻作为原料的制糖技术。虽然他最后是成功了,但在那个过程中他也濒临破产,人身几次受到威胁,甚至到开发的最后阶段差点因为浸泡在高浓度的红藻提取物中而死亡。虽然到头是保住了性命,但身上的鳞片和皮肤已经被严重侵蚀了,变成了到处都是裂纹皴皱的血红色,所以后来杜兰德人根本不叫他的本名,而是一直叫他红裂了。怎么样这个家伙也挺奇怪的吧本来明明也不缺钱,就是为了制造一点糖类,差点就把自己搞得身败名裂。那个东西能够给所有的生命带来安慰他是这样宣布的,所以就这样做了。当然,以现在的经验来说,他这个结论恐怕并不正确,但是能够单纯执著地追着这样一个目标奔跑,在我小时候看来可真是件有魅力的事,所以每次我只要有机会进糖城,都一定会到这片湖边看看。”
宇普西隆侧过头,满面笑容地看着湖面,隔了一会儿后又继续说:“我们今天看到的整座糖城,都是被这样一个沉迷甜海藻到痴狂地步的怪人造出来的。想到这件事也总是让我欣慰,因为那好像在说不管谁都可以成为了不起的人。只要你心中有任何一件真正热爱的、关切的事,愿意不计一切地为它奔跑,那么你的身上也一定会闪耀出崇高的光辉。”
他伸出手,指向遥远深邃的夜空。如同是呼应着他的言语,天际恰好划过一片绚丽的流星雨。
“你看,周雨先生。即便无法像恒星那样长久地闪耀,我觉得流星的光芒也有着无可比拟的美丽。不如说,正是因为它注定短暂,所以我们才一直一直地记得它是多么美丽。不过当然了,实际上没有什么是长久的,就算恒星也会迎来熄灭的那一天。如果有什么东西能够成为永久闪耀、永垂不朽之物的话”
流星雨在他的言语中逐渐消失。唯独一颗越来越亮、越来越红,它没有坠入地中,而是反过来从地上升起,带着纤细的焰尾冲入空中。
宇普西隆继续说:“我觉得那就是永不放弃的、想要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好的信念。”
罗彬瀚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激动万分地看着宇普西隆,用颤抖地双手指向他说:“你你你你”
火流星陡然弯折,如同被投石机发射的炮弹般划出一条弧线。它径直掠过长空,冲向糖城的湖岸,让天际像黎明早至般隐隐发亮。不等罗彬瀚把话利落地说完,它已经重重地摔进了枫糖浆湖中,溅起的巨浪扑向岸边的每一个人,让他们浑身上下都是粘稠浓厚的糖浆。
罗彬瀚开始和宇普西隆一起抹脸。当他勉强能认清楚东西时,正好看到红衣的少年从糖浆湖里爬上岸来。这来人的头发被糖浆压得一团糟,左臂怪模怪样地往后扭曲着,脸上也糊着一层厚厚的糖浆,而眼神又是那样空蒙深邃,让罗彬瀚只瞧了一眼,就知道他现在还没睡醒。
荆璜面无表情地爬上湖岸,用右手抹掉脸上的枫糖浆,然后冷冷地一甩袖。
“把人交出来。”他对宇普西隆厉声说。
313 错序逐次递显(上)
罗彬瀚并非一点也不觉得感动。
他没有想过荆璜真的会在十个小时内出现,因为雅莱丽伽说荆璜还需要两三天。在寂静号上谁还能比雅莱丽伽更了解荆璜呢可眼前这个荆璜也毫无疑问是真的,从他乱糟糟的头发到了无生趣的眼神,都足以让罗彬瀚认清他不是什么奶茶女孩假扮的冒牌货。
他热泪盈眶地冲着荆璜仔细打量了一会儿,然后说:“你行不行啊少爷我咋觉得你还没睡醒呢要不然咱再回去睡会儿,反正也不差这点时间了。别整的你人来,魂不在,那不是坑么”
“闭嘴。”荆璜不高兴地说,“不许唧唧歪歪。”
罗彬瀚闭嘴了。他决定瞧瞧形势再说。
荆璜的身上冒出一层近乎透明的薄焰,使他的身影在空气中微微扭曲。当那火焰熄灭时,他身上的枫糖浆也去除得干干净净,又恢复到往日浴火般的身姿。宇普西隆见了连忙站起身,小小地鼓着掌。
“很好很好,卫生习惯保持得很棒啊。海盗这个职业的人大多不是很爱干净,如果是大人的话也很难再纠正了,必须要从你这个年龄段开始保持习惯才行。不过下次落地的动作还是要轻一点,不然很容易误伤周围人的。你看,那位队长的毛都被弄湿了喔。幸好你的体型很小,如果是我家乡的孩子在别人的地盘上这么着陆,肯定会因为撞倒了什么建筑设施而被骂的。不过就算是这样,以后也要更加注意才行。”
荆璜冷冷地盯着他,然后做了个让罗彬瀚大吃一惊的动作他打了个喷嚏,迷迷糊糊地用袖子擦了把脸。
“把人交出来。”他在擦完脸后继续说。
“是是,别着急啊。按照约定,周雨先生我是肯定会释放的,不过在那之前还是先谈几句别的吧。否则说不定你就直接带着他跑了。我可不希望一路追踪到你们的船上去,那样的话书面报告就不太好写了。”
荆璜二话不说地开始捋袖子,看起来准备和宇普西隆一对一肉搏。宇普西隆赶紧举起手说:“别,别,冷静一点你这样可是袭警行为会在公共安部留下档案的喔,将来很影响你找工作的。而且你看,你态度这么凶,把无辜的女士都吓到了。”
他用嘴往旁边努了努。那个方向上远远站着散步的乌奥娜。罗彬瀚可以清楚地看见她艳丽的红发上也沾满了被荆璜溅出来的糖浆,看上去叫她相当生气,可或许她有着某种罗彬瀚所不了解的直觉,叫她非但没有靠近,反而比先前站得更远。她在远离糖浆湖和宇普西隆的位置望着这边,一下下梳理着头发。罗彬瀚没法从她的动作里读出“惊吓”的感**彩,他总觉得她下一秒就会从原地闪现到荆璜面前,然后狠狠地咬上一口。
这感觉让罗彬瀚有点不安,可荆璜依旧满不在乎。他只是毫无兴致地朝乌奥娜的方向看了一眼,第三次重复道:“把人交出来。不然我不客气了。”
宇普西隆夸张地叹着气,摆出一副非常为难的表情。
“早就听说你一直跟着家人住,不是很擅长和外人沟通,自己还有点社交障碍。我本来以为这是法剑和你关系不好才这么说的,现在看来,她好像已经说得尽可能委婉了。是我低估了她的善意,以后有机会的话代我向她道歉吧。”
荆璜的脸色突然间改变了。他撩起的衣袖沿着臂弯滑了下去,落回原先的位置。在久久地对着宇普西隆打量一会儿后,他缓缓地说:“你见过那个女人”
“哈哈,怎么说呢。其实也不算是特别熟悉吧。从工作性质来说勉强可以称为是同事,也是因为听说莫莫罗在你们船上,她才主动通过星网跟我打招呼的。她自称是你的同门师姐”
“放屁。”荆璜条件反射似地说,紧接着有点懊恼似地甩了甩头。那些细微的动作都令罗彬瀚瞠目结舌罗彬瀚不知道是否因为自己的解读有误,但从荆璜表现出来的姿态中,他感觉到了一种此前荆璜从未有过的东西。他愿意称之为“心虚”。
“她想干什么”荆璜警惕地说,“我不回去。别来烦我。”
“这个她已经猜到了喔。法剑告诉我,如果一直追捕冻结的话,就很有可能在某个时段遇到你。希望我在相遇的时候告诉你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关于这件事,虽然我也已经有所耳闻,但毕竟永光境和无远域隔得太远了,很难体会这件事对无远星的影响程度,所以我只能告诉你我知道的部分。听好了”
宇普西隆的周身亮起红白色的闪光。罗彬瀚差点以为他又要变身,可他似乎并没有这样的打算。他只是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周身的光芒时缓时急地起伏。而荆璜则紧盯着那变幻的光团,仿佛能从中读出某种罗彬瀚未能察觉的信息。
“大概就是这样。其中有些涉及机密的部分,我没办法和你讲得太详细,但关键的事实是不会错的。就连薰渠和精卫都难得没有吵架,各自出了一个版面专门说这件事,可以想象联盟内部对此多吃惊了吧不过就算这样,说到底那也是无远域的境内事务,除非威胁到其他星界的稳定,否则联盟是不会插手介入的。这大概就是为什么无远域的人急着找你吧。”
宇普西隆周身的光芒逐渐黯淡下去。他平和地看着荆璜,用一种兄长式的蔼然口吻说:“玄虹之玉,回去吧。不管是你需要他们也好,还是他们需要你也好,如果不能够把家乡的事情好好处理掉,那么远行也只会徒增烦恼而已。”
“不。”荆璜说。
“那能说说不回去的理由吗”
荆璜微微扬起头。过了一会儿后他说:“你讲的这件事,我早就知道了。他们的判断是错的,如果你说的情况真的发生了,那么我离开要比待在那里更好。”
“谁对谁错大概还轮不到我评判,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执着于离开而已。”
荆璜又不说话了。好半天后他双手环胸,托着把明显不太灵活的左臂说:“我就不回去,你能拿我怎么办”
“那我也只好放弃了。毕竟我并不打算对你采用任何武力的手段,这一点也是法剑特别向我拜托过的。不过,如果你只是单纯的逃家少年,要不要考虑去我老家那里”
宇普西隆带着自豪的笑容说:“千万不要顾虑主客亲疏之类的。我老家对于客人的态度一向非常开放,如果你愿意遵守光之国的法律与准则,甚至可以直接加入进去,成为正式的光之国公民。这个是没有任何血统限制的,认识论上之类的差异也完没关系,只要精神面貌与我们合得来就好了。怎么样要不要考虑去我老家走走”
听到这句邀请的荆璜又变了脸色。他看看宇普西隆,用比原先响亮三倍的、堪称是宁死不屈的语态宣布道:“不去”
314 错序逐次递显(中)
“再考虑一下嘛。”宇普西隆商量似地说。
“滚。谁要去那种睡不着觉的地方。”荆璜不耐烦地说,“你一个条子废话怎么这么多别拖拖拉拉的,我赶时间。还有那个女人,不许把我的行踪告诉她。”
“好的、好的。不要那么凶巴巴的嘛。听说你在老家的时候家教还是蛮严格的,出来以后学坏了吗虽然现在世道不一样了,年轻人稍微叛逆一点也不要紧,但是基本的礼貌还是要有的嘛。对了,说到这个,你可不能把这些教给我们家莫莫罗啊。那家伙的个性有点循规蹈矩,说什么都会当真。”
宇普西隆还想再说下去。荆璜已经直接走到了罗彬瀚身边。他直接拽着罗彬瀚的衣领说:“走了。”
罗彬瀚依然不说话,只是用力将双手往两边拉开。看似独立的光圈却坚实地吸引着彼此,让他最多只能把双手扯开十公分左右的距离。而同样令罗彬瀚难以理解的是,这两个外表看起来只是光线的圆环却能有着温热的金属触感,并在他摇动时发出十分悦耳清脆的哐哐声他甚至搞不清那声音是什么部位撞击造成的,但他不得不承认这声音很能释放压力。
荆璜缓缓低下头,盯着光圈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反正你手也没用。”
“放屁,没用你他妈还非要老子接上”罗彬瀚愤怒地揪着他的头发说,“你不是会法术的吗赶紧给我想办法解了”
“解不开的。这东西是那家伙本质的一部分,他不放人的话就只能打到他精神耗空为止。”
“那咱们打得过吗”罗彬瀚不无希望地问。
“太麻烦了。”荆璜闷闷地说,“亮。吵。烦。”
罗彬瀚不是不能理解荆璜的忧郁,那大约和他弟弟罗骄天在面对生母时的感受有着异曲同工之处。不过他在衡量之后还是觉得自己的手似乎更宝贵一些,于是死死地揪住荆璜的头发不放。
“松手。”荆璜说。他打掉罗彬瀚的手,但最终没有拖着罗彬瀚离开,只是满脸阴沉地回头看向宇普西隆。
“这个家伙不能跟你走,否则我就没法向人交代了。而且以他的运气,要是跟你这种什么都不懂的人在一起,对你和他都是凶险之事。你非要扣人,就把我船上那个灯泡领走。”
“那可不行啊。莫莫罗那家伙是自愿想要留在你们船上的,我作为兄长当然应该尊重他的想法。再说他又没干什么坏事,只是被小小地教唆了一下嘛。这种事我可不会管的。男子汉就是要多经历打磨才会成熟。”
宇普西隆双手叉腰,盯着荆璜的左臂看了一会儿说:“喂,你的左手是怎么了”
“起床时打坏了。”荆璜毫无可惜地说,“换一个就是了。你出五百万,我让你家那个灯泡自愿跟你走。”
“都说是不行的了。你啊,跟法剑的行事风格也差太多了,年纪轻轻就这样功利可不行。莫莫罗对你可是很欣赏的,所以我也不相信你真的能下狠心把他赶走。好吧,既然你这么坚持去域外,我也不能强人所难。那么私事的部分就当我没提过。”
“刚才那些对你算是私事吗”
“肯定的嘛既然是关于莫莫罗的事,对于我这个做兄长的人来说都是私事。也是因为他很关心你的命运,所以我也不希望你走上错误的道路行了行了,这些暂时都不提了。”
宇普西隆像双刀般的眉毛从鬓边沉落下去,有点严肃地紧锁着。他脸上的笑意也在瞬间无影无踪,开始用一种类似面对达达图巴时的口吻说:“要放人的话也不是不行。不过在那之前,我想从你这里了解一些关于冻结的情报。这部分是绝对的公事,所以根据公共安部出具的相关授权文件和无远域签署过的治安联合声明,我希望你能配合我的调查工作。无远域的姬藏玉我这样叫你只是因为这个名字写在正式的通告文件上,可不是不知道你真正的名字根据我我所掌握的线报,你和冻结有共同的出生地,那是一个在无远域被称为赤县的古约律文明。同时你们似乎也保持着某种敌对的关系,是这样没错吧”
“他不配。”荆璜冷冷地说,“老子下回就弄死他。”
罗彬瀚开始在他旁边响亮地拍打自己的后腿。荆璜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宇普西隆干笑着说:“这种杀人灭口的事就不要跟我说了。照你这种古约律的特性,性质轻重是很难判的。好了,我知道你对冻结的态度。那么接下来请你说说你所掌握的,关于冻结的背景情况。任何你知道的细节都可以,目前为止我们对他的了解相当有限,很需要情报方面的突破口。”
“你们还是不要了解他比较好。”
荆璜偏了偏头,视线掠过远方的乌奥娜,然后继续用冷淡的声音说:“最好不要去追着那个家伙跑,否则以你的能力,很快也会遇到危险。毕竟你是那个灯泡眼的哥哥,你死了很麻烦。”
虽然他说出了这样毫不客气的言语,宇普西隆却没有一点动气的表态,而是点头说:“很好,看来你还是关心我弟弟的嘛。”
“你有病吗”
“没有,没有。只是提一句嘛。我承认自己的能力是有不足之处,不过,至少在和冻结交手的过程中,我自认为还是占据着优势的。为什么你反而认为是我有危险呢”
“跟你解释不清楚。”荆璜说,“像你们这种半路出家的野路子,对月境的了解实在太浅薄了。你只要知道那个家伙非常难杀就够了。而因为你确实有杀死他的能力,所以你才更可能遭遇危险。”
“这么说来,是他身上有某种保护性的力量吗”
“算是这么回事吧。如果你以消灭他作为目标,就会很快遇到各种各样的阻碍。越是有能力越是如此。”
“就是说你也遇到过吗”
荆璜的脸色滞了一下。他有点不爽地甩着右手袖子说:“那是特殊情况。我有别的目标要处理,没空跟他纠缠。”
“但从另一个角度理解,也可以解释为是他的力量生效了吧”
荆璜没有理他。于是宇普西隆继续说:“好。总之这点我会重视的。不过按照我观察到的情况,他身上似乎还有别的特殊现象,比如说特别容易取得被害人的信任,关于这点,虽然也有可能是因为他精通心理学知识或者擅长心灵控制,不过目前为止还很少见到有人像他那样高度地掌握着被害人的思想,尤其是其中有很多本身就是精通精神力量的特殊种族,所以我才认为这或许是一种诅”
“那和诅咒没有关系。”荆璜打断他说,“那个家伙既能察觉哪些人存在着自我消灭的倾向性,同时也会像灯光吸引飞蛾一样吸引受害者。那是他与生俱来的性格特质,虽然很罕有,但是本身也不会带来任何力量。不如说,这种特质反而比较容易出现在脆弱的凡人身上这种人在无远域就被称为识死者。”
315 错序逐次递显(下)
宇普西隆用掌心摩挲着下巴,沉思着重复道:“识死者么”
“是啊。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东西,只不过因为越是脆弱的生命才越容易获得,所以大概也只有陷阱带才有希望找得到。”
荆璜忽然侧头看了一眼罗彬瀚,然后继续说:“会有一点识死者特性的人非常容易找到,不过,完的识死者就很难维持存在的了识死者确实特别容易招引自杀者,不过同样的,杀戮欲特别强烈的人也会被吸引过去。如果不是运气特别好的话,这种人在自己的特质被发现以前就会因为种种**而莫名其妙地死掉了。到目前为止,我认识的真正算得上识死者的家伙也就只有一个而已,虽然还好端端地活着,付出的代价可不小。”
“就是冻结吗”
“不是他。”
荆璜奇特地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那个家伙的特质确实很明显,但和完的识死者还是不一样的。你也不用太把这个特质放在心上,说到底,它本身不过是一种天性罢了,说是才能都很勉强,正常情况是不会伤害到外人的。”
“但是对自身来说好像很危险如果特别容易把杀人狂招引到自己身边的话。”
“那就只能看他自己的命了。如果能把吸引过来的某只飞蛾反过来当成自己的护卫,那么顺顺利利地活到寿终也不是没有可能。”
荆璜似乎并不愿意多谈这个话题,而宇普西隆却表现出很浓的兴趣。他仍然不肯罢休地追问道:“既然你这么说,是亲眼见到了实例吗”
“不关你的事。你想找的是冻结,那个家伙可不需要别人去保护不过如果你的运数不行的话,说不定也会有莫名其妙的家伙跳出来跟你为难。”
“那种事我在工作中经常遇到的啦,算是正常的职业风险嘛。不过,你说的这个识死者我确实没有听过,感觉还挺奇特的。如果说昆虫有时候扑向光源是因为丧失了方向感的话,那么这个识死者的原理又是什么呢”
“不知道。”荆璜说。
罗彬瀚怀疑他只是不想说,而宇普西隆看上去也有同样的观点。
“真的是不知道吗这种东西听起来很像是古约律之间的秘密嘛。因为我老家的历史问题,不了解这些也很正常,但是你应该了解的更多吧”
荆璜不爽地踢着脚说:“说不知道就是不知道。老子家里又不长这种怪东西,怎么可能知道陷阱带为什么会生出来。没事就管好你自己,少成天给别人分类。你不服自己去找一个研究啊”
罗彬瀚赶紧揪揪他的头发:“少爷,素质,注意素质。条子面前咱就别整那套江湖习气了,再说我手还在人那儿呢。”
荆璜歪过头,把发丝扯出罗彬瀚的抓握,然后干脆地冲着宇普西隆伸出一根手指:“该说的都说了。放人。不然老子现在就把你灯管拔了。”
罗彬瀚直接用双手捂住他的嘴。宇普西隆却好似没听到般专注地思考着。直到荆璜已经第三次打开罗彬瀚的手,他才后知后觉地回过神来。
“啊,想要解开手铐是吗别着急嘛。我这边还有别的东西想了解”
荆璜一把扯掉罗彬瀚的手说:“你他妈去问那个女人啊正好让她多晒点太阳”
“你说法剑啊哈哈,这个不太好啊,因为她现在正在休假,好像因为私事很忙的样子。如果是别的还好说,要是碰巧干扰了她在做重要的事情,那就是在是对不住她了。人总是有想要私人空间的时候嘛,比如说如果她正和对象相处的话”
“那不可能。”荆璜立刻用不耐烦的口气说。
他的语气是那样少见,让罗彬瀚不禁诡异地瞅向他。而宇普西隆则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他们都目不转睛地看着荆璜,眼中射出兴奋的光。
“听起来很笃定嘛难道说这里头有什么隐情虽说法剑看起来比你要成熟一点。诶,难道说这就是姐弟式关系她可半个字都没有跟我透露。这样的话我一定得跟莫莫罗好好说说,那小子对这种感情的事情可好奇了。你们两个到底是”
“关你屁事。”荆璜面无表情地说,“不是。没有。我不认识她。少逼逼有的没有,要动手就现在吧。”
他又开始捋起衣袖。但这会儿没人理他,甚至连那只黑猫也已经懒散地趴倒在湖畔,用好奇的视线望着荆璜。罗彬瀚在渴望八卦的空隙里瞄了瞄她,发现它正用灵活的尾巴把两朵长在岸边的花朵糖卷成一束。
“你们他妈看我干嘛”荆璜说。
“没有,没有。”罗彬瀚和宇普西隆异口同声地回答。在荆璜冲上去以前,宇普西隆迅速地举起双手。
“好了好了,法剑的事情就不提了。我还有最后一项想要了解的情况。只要你回答了,我就会马上释放周雨先生的。”
听到他的保证,荆璜总算是收住动作。宇普西隆又紧接着讲道:“我听说冻结有一个哥哥,你应该也认识吧”
“算是认识吧。”
“能方便介绍一下吗”
荆璜冷冷地说:“你找死吗”
“果然不能说吗法剑对这件事也是语焉不详,当时我就想这里边有一些特殊的情况。”
“她是为了你好。如果你不想让我船上那个死灯泡眼替你上坟,就别去管他哥的事。他和冻结可完不是一个档次的问题,危险性也是两回事。死心吧,除非那家伙主动想要你知道,否则不管你找谁打听都不会有用的。”
宇普西隆看起来不是很满意,但却出乎意料地妥协了。他叹着气说:“你和法剑提供的说法一致,看来确实是真的了。好吧,事实上我也暂时也没有余力去调查他哥哥的事情了。只是从种种迹象看,冻结的行为和他的哥哥有非常密切的关系”
“只是他那样自以为而已吧”
“所以要掌握他犯罪的动机,才能更好地预判他的行为轨迹。至少就我所知的情况,冻结认为他的行为有助于从某种绝境中挽救他的哥哥,我姑且不问他的哥哥到底处于什么样的状况中,至少冻结自己是以解救哥哥作为对自己行为动机的阐释的。是我理解的这样吧”
“对啊,那又怎么样你还想帮他一起吗”
“我确实是这么考虑的。”宇普西隆说。
罗彬瀚以为这又是一个嵌套在公事里活跃气氛的玩笑,可宇普西隆脸上没有笑容,充满了平静与真诚,使人意识到他并非随意说说而已。
“这是经过长期思考后的想法。按照我们先前所说的情况,任何试图杀死他的人都会碰到某种形式的噩运不是吗那样的话只要反其道而行,充满真诚地去帮助就没关系了吧”
宇普西隆目光炯炯,大义凛然地宣布道:“作为一名兄长,我是绝对不能接受莫莫罗变成那个样子的。兄弟之间就是应该互相照顾和关爱,而不是为了年龄啊地位啊之类的理由反目成仇。他的行为是错误的,但就算是第二天要被押去执行死刑,兄弟之间的矛盾也要赶在太阳彻底升起前和朝露一起消解总而言之,不管他是不是同意,我都必须帮助他”
316 正途恍惚溘逝(上)
荆璜麻木地看了他一会儿。
“神经病。”他说,然后态度坚决地拽住罗彬瀚,示意他和自己一起离开。
罗彬瀚冲他狂摇手拷,荆璜皱了一下眉说:“他不可能拷你一辈子的。等他下次精神耗空就会消失了。”
“那要多久?”
“五十年内。他这种工作很容易遇到危险的。”
“放屁!”罗彬瀚愤怒地说,“老子当人质才比较容易遇到危险!还关心手呐?老子五十年后人都不一定在了!那我还不如去蹲拘留所呢!”
“你死不了。喝过赤泉水的人至少要活到一百五十岁以上。”
罗彬瀚坚决不相信荆璜的说法。他并不怀疑自己的自然寿命可以远超常人(以他老家的统计标准),可他不信这个数据对他真有意义,事到如今他自觉已能接受现实,那就是他早晚得被荆璜的对头整死。作为对这事的报复,他用手死死地绞住荆璜的脖子,不让他拖着自己起飞。
“……你要干嘛都随便吧。”被他掐着脖子的荆璜转头对宇普西隆说,“就算你想和‘冻结’结婚都行,给老子把这傻逼放了!”
“好好好,不要那么着急嘛。”
眼看荆璜已经摆脱了罗彬瀚的纠缠,马上就要冲上来和他分个胜负,宇普西隆赶紧伸出手臂,隔空点了点罗彬瀚手腕的方向。
“解除吧,制裁一号。”
罗彬瀚对于自己听到的这个名字颇有一点话想说,但他紧跟着就看到自己手腕上的光圈暗了下去。圈环从中间断为两截,掉落在地上。当罗彬瀚把它捡起来后,发现那只是两条银色的细金属带。它们纤细、柔软,摸起来微微发热,使罗彬瀚想到莫莫罗变成巨人后的皮肤表面。他把它们像弹力带那样用力扯了扯,发现它们比看起来更有弹性一些。
“这啥玩意儿?”他好奇地问。
“算是外殖装甲那样的东西吧。”宇普西隆热心地介绍道,“严格来说,我们的本体只是光而已,虽然自身也可以做到一定程度的物质化,但到底还是需要更方便和多样化的物质媒介的。像这种殖装就是我们专用的类型,既可以作为装备,也可以当成物质躯体的基础构造来用。以前携带技术没有突破的时候,我们都是把所有身上的殖装压缩成小棒或者徽章的,而且为了方便人间体和我们意志上的同步,也会设计出不需要光认证的激活方式,像是摆出特定的姿势啊,喊出专门的口号啊之类的,真的可有意思了!本来我毕业的时候也想设计一个专属自己的徽章,可惜那时候技术就已经改良了。”
罗彬瀚不禁对手中的圈环肃然起敬。他扯扯它说:“我要是举着它喊一声你名字会怎么样?”
“正常来说是什么都不会发生啦。这只是简单的道具殖装而已,可没有让我跨星层传送到你身边的功能,况且那还要看我们之间的适能程度……啊,不过你要是对着它说话的话,确实有可能会被我听见。”
宇普西隆拍了拍自己的肩膀,突然说:“这个就送你吧。”
罗彬瀚有点吃惊地看着他:“这不合适吧?”
“没关系,只是普通的殖装而已。这种东西我要拿到是很轻松的,只是莫莫罗那个家伙还没毕业,所以才不能给他。不过,你偶尔借他用一下也不是什么问题,只要别随便拿来拷无辜的人就好。莫莫罗的性格我是知道的,不会拿来做不应该的事情,至于其他人,没有光的本质的话就用不了这个。这是面向和我类似的永光族开发的武器。”
听到这里,罗彬瀚已经差不多明白了他的用意。可宇普西隆还是一点也不脸红地说:“哎呀,只是关心一下嘛。拿着吧,上面还有我的精神依附着,可以说是完全能代签名了。那个东西也算是稍微有点价值喔,在黑市能卖出几百智思币呢。大概是因为我被当作宣传的典型了吧……自从开播以后,因为这件事还遇到了不少麻烦,不过既然是宣传需要也没办法。”
最终罗彬瀚还是把那对奇特的圈环塞进衣袋里收好。他在干这事时偷偷给荆璜打了个眼色,试图问问这么做的安全性,可荆璜完全没有做出任何表态,看起来一点都不在乎。
宇普西隆把双手插在兜里,看着罗彬瀚把圈环塞进口袋内,脸上露出懒散的笑意。然后他伸手掸掸衣服说:“好了,那么今天就到这里吧。虽说是跟他们讲了十个小时,毕竟没法开那么长时间的小差。要转达的和了解的都已经完成,我也是时候该走了。”
说完这句话,他十分潇洒地转过身,似乎就要这么沿着湖岸走开。就在这时,明明巴不得他赶紧滚蛋的荆璜却叫住了他。
“你不会对‘冻结’有什么同情吧?”荆璜说。
“啊?这个嘛,作为执法人员,肯定不会对他手下留情的,这点你可以放心。”
“我是问其他的部分。你作为个人,不会对‘冻结’的状况有什么多余的想法吧?像你刚才所说的,要帮助他之类的,说的是真心话吗?”
荆璜用一种罗彬瀚几乎从未听过的冷酷声线说:“不要共错情了。那个家伙对兄弟这个概念的认知完全是基于白河的观念,和你们这些死灯泡眼根本不是一样东西。他所做的每一件事,都只不过是在给杀戮这件事找理由而已。如果你不能搞清楚这点,最后真的会被他杀害也说不定。”
宇普西隆语气轻松地回答道:“就算那样,他也算是变相地求救过吧?我是职责就是去拯救那些大声呼救的人。比起单纯地否定,我还是希望能用悲悯的态度去看待他,让他在最后明白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怎样的一种悲剧。比起单纯地夺走他的性命,我觉得这才是最重要的事——当然,实际审判并不是由我来负责。这个世界是由各种各样的分工组成的,大家都有自己的位置,所以上我既无法干预他的死刑判决,也不打算做这样的事。我只是在这个前提下想要尽最大的努力而已。你就当是我的一点无聊执念吧。”
“你不要因为这种心态而被他杀掉就好了。”
荆璜冷淡地说了一句。宇普西隆只是冲着他笑,仿佛觉得这件事怪好玩的。
“唉,原来你还是会关心人的。很好很好,这点就跟‘法剑’说的差不多了。那么,我弟弟就有劳各位多照顾了,可不要教他不好的东西呀。”
他冲着两人一挥手,往旁边走出几步。紧跟着他的周身亮起耀眼的光芒,躯体的轮廓在光芒中融解散去,像化掉的雪那样从空气中消失了。罗彬瀚和荆璜站在一起,盯着光芒的碎屑看了又看,一直过了好几分钟,才终于确定宇普西隆是不会再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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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7 正途恍惚溘逝(中)
罗彬瀚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乌奥娜慢慢地走近。她的态度分外小心谨慎,目光一直落在荆璜身上。直到确信荆璜甚至不会多向她看上一眼后,她才变得自如起来。
“看来你的麻烦已经解决了。”她对罗彬瀚说,“这真是一场特别的经历,周雨先生。”
“我觉得还行。”罗彬瀚说。他以为至少这次他既没断手断脚,肚子也没多个洞,实在没啥可抱怨的了。
乌奥娜微微一笑:“你喜欢我送的礼物吗?”
她的言语提醒了罗彬瀚。他想起自己到底是为何而跑到外面乱逛,为了这两张彩光闪闪的卡片,糖城差一点沦为星球炸弹,而他自己也和拘留所擦肩而过。这种念头不免给他单纯的游戏快乐蒙上了一层阴影。但他还是义无反顾地把自己的卡组从口袋里抽出来。
“来一局?”他问。
乌奥娜摇了摇头:“我自己并不玩这个游戏,周雨先生。”
“只开发不测试啊?你们这游戏平衡性能保证吗?”
罗彬瀚晃着手里的卡。他看到荆璜在冲他翻白眼,而那却令他莫名地心情愉快。‘冻结’与黑猫似乎都已是过眼云烟,他感觉此刻天朗气清,身心舒畅,没有什么事是做不得的。
“我们有专门的测试人员。”乌奥娜说,“他们会尽最大的可能保证我们游戏的趣味性——不仅仅是平衡——但我并不是其中的一员,周雨先生。我的任务比那更复杂一些。有时你得站在游戏外,才能看清楚它是怎样运行的。”
“我觉得看不清楚也行。”罗彬瀚耸耸肩说,“不就是玩玩么。”
乌奥娜仍然微笑着,脚步开始往后退去。
“我想我们还会再见面的。”她宣布道,“我有这种预感,周雨先生。希望到时候你对我们的游戏仍感兴趣,我很希望听听你的心得。”
她转过身,在黑猫队长的陪同下仪态优雅地离开了。罗彬瀚有点困惑地望着她的背影,许久后才转头对荆璜说:“你觉得她是不是怕输给我才跑的?”
荆璜轻蔑地白了他一眼,但是罗彬瀚并不在乎。他拽起荆璜沉甸甸的左臂,把它左右晃了两下。那东西显然是坏了,罗彬瀚不禁沉重地叹了口气,拍拍荆璜的肩膀说:“少爷,你可省着点败吧。你这换手的频率,得抢几个人才能吃得住啊?你也是好几百岁的孩子了,可不能一直啃老。”
荆璜拉出自己的胳膊说:“走了。”
他跺跺脚,红色的云雾从地上升起,托起他们飞向天空。罗彬瀚十分熟练地趴倒,在高空虚浮的眩晕中长吁短叹。他从云端望向地面,看到色彩缤纷的糖城坐落在大地上,像一大块切成长条形的蛋糕。它是那么精美、可爱,以至于周围的一切看起来都变得无比荒凉,好似无光深海里的废墟礁床。他不禁好奇杜兰德人在海洋时代是否也曾有过类似蛋糕的食物。
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荆璜,但荆璜只是抱着手臂,冷冷地望着前方,看起来不打算接话。于是罗彬瀚又开始说点别的,故意几次三番地提起他的手臂,乌奥娜对他的突然袭击,还有雅莱丽伽讲述中的铁髅虹。他唯独不想提起赤县,以及周温行说讲的那些话。
“你和那奶茶妹到底怎么回事?”他对荆璜问,“她咋又帮你又坑你的?是你前女友啊?”
“放屁。”荆璜说,紧接着再也不肯对此回答一个字。罗彬瀚不屈不挠地问了好几遍,但最终还是没从荆璜嘴里撬出来什么。这倒是不影响他的好心情。他开始哼《若将星海拥入怀中》,把手伸进衣袋里乱掏,这才想起他的那颗弹珠似乎是落在了周温行手上。
他琢磨着是否能在哪儿补购一颗,就在这时他听到荆璜说:“你见到那只猫了吧?”
“我这段时间见的猫还少吗?”
“我说的是陈游之养的那一只。”
罗彬瀚停下掏兜的动作。他没有问“陈游之”是谁,只是耸耸肩说:“它腿脚可真是挺厉害的。”
荆璜又陷入了沉默。罗彬瀚用眼角余光瞅着他,看到他头顶的乱发像鸟羽那样迎风颤动。当寂静号的影子出现在地面尽头时,荆璜问道:“它和你说了什么吧?”
“它主要是讲了点未成年早恋和花果山种田的事儿。”罗彬瀚回答道。出于某种直觉,他仍然谨慎地挑选着措辞,避免去提一些真正重要的字眼。那不是说他一点也不好奇,但他在等着看荆璜的反应。
他看到荆璜面无表情地望着前方,全身纹丝不动,像一尊立在云上的塑像。寂静号已经近在眼前,可他们并没有降低高度,而是悬停在空气稀薄的半空中。罗彬瀚又晕又闷,不免怀疑荆璜是不是想把自?己从云头踢下去。
“你见过那个人了。”荆璜说。
“谁啊?你爹啊?”
“无远的0101。”
“那不还是你爹吗?”罗彬瀚说,“来,少爷,捋捋,你是不是你妈生的?你妈是不是娶了你爹才有了你?那他不就是你爹?”
“他算什么东西。”荆璜冷冷地说,“本来就是个祸患,要不是陈游之对掌教立过不杀之誓,他死一万次都够了。”
“这不人现在还活得好好的吗?我还听说人马上进联合国常任了。”
荆璜无言地扬了一下头,露出近似嘲弄的冷笑。有一瞬间罗彬瀚真切地感受到心跳在剧烈地加速。他意识到黑猫的话是对的,荆璜在不露表情时的神态很像他梦中的异星青年,然而他也注意到另一个事实——当荆璜表现出某种酷似憎恶的感情时,他看起来就更像那个红衣的少女。
罗彬瀚仍然等待着。他还没想好要该怎么做,是直接问出来?又或者用另一句无关紧要的话让这件事轻轻划过?
红云开始下降,飘向地面上的黑燕,走向下一段旅途。于是罗彬瀚明白荆璜并不想提这个话题,他们又将无视那无数明晃晃地横躺在眼前的疑问,就好像每个奔波生活的人无视着命中注定的死亡。他又把手插进兜里,指尖摸到了温暖的金属圈表面。
那肯定不是什么决定性的理由。然而,在红云落到地面上以前,罗彬瀚突然改变了主意。他叫了荆璜的名字,让对方回过头来。
“玉音女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他问道,“我听说她消失了。那是什么意思?她死了?掉进了混沌海?”
问这句话时他已做好一切心理准备。也许荆璜会假装没听见,也许荆璜会勃然大怒地破口大骂,甚至于荆璜或许会打他一顿(尽管他觉得这是个可能性比较小的选项)。不管怎样,如果荆璜不愿意说,他就只好让这事儿过去。
荆璜抱着手臂,像他生父那样没有表情地思考着。好半天以后,他放下松松垮垮的左臂,把右臂背在伸手,仰头望向天空。
“她在无远。”荆璜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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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8 正途恍惚溘逝(下)
那几乎可以说是一种默契。当红云落地以后,罗彬瀚就绝口不提十秒钟前还在进行的话题。他既不想着遥远的异乡恩怨,也不考虑星际警察与杀人狂的末路角逐,而是气势汹汹地冲进寂静号里。
“让开!”当∈出现跟他打招呼时他洪亮地吼道,“放我去厕所!”
∈跟着他说:“照我看你的膀胱容量还撑得住。”
罗彬瀚不想跟一个没有膀胱的存在讨论这事儿。他以为事到如今厕所可以说是他作为凡人生命的最后一方净土,执行上厕所的仪式完全具有神圣的意义,而和实际的需求无关。他想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他爽快地把∈关在厕所门外(据说雅莱丽伽禁止了后者一切关于在厕所区域内监控、传声或者是显形的权限),完事以后还顺便检查了一下自己的后腿。
被周温行抓伤的部位愈合得很快,甚至已经结痂。他不知道这该归功于荆璜的赤泉水,还是老狸花猫的用药确有奇效。但令他烦恼的是,他发现被涂抹药膏的地方呈现出一种奇特的浓绿色,仿佛他的皮肤底下长出了一层苔藓。他试着用水刮洗,但什么也没抹掉。
这种状况令罗彬瀚有点心头惴惴。他穿上裤子走出厕所,迎面就是殷切等待在厕所外的∈。于是他向∈打听自己腿后变绿的事。
∈兴致缺缺地说:“我早知道了。那是乐潘庭的秘药。”
“啥玩意儿?”
“他们应该管它叫万能挠挠膏,用产自乐潘庭的植物合成。内含微量以太成分,让你产生各种副作用。”∈在罗彬瀚脸色改变时补充道,“不过总的来说它还是定向可控的。猫人们喜欢用这个来治疗外伤,有时那会导致它们的毛色突然改变。”
“它们就一点都不在乎这事儿?”
“它们可喜欢这事儿了。”∈神神秘秘地说。
这对罗彬瀚实在难以理解,不过他现在也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某种情绪令他现在不怎么乐意去找荆璜,而如果那苔藓色迟迟不消,他完全可以考虑考虑换条更利落的腿。
他悠悠晃晃地走回舰桥室,里头什么人也没有。罗彬翰甚至没忘记我找星期八,可那古怪的小丫头确然又失踪了。
“你能相信吗?”∈在他身后说:“这船这么小,这么多活人,可你现在还是孤零零的一个。”
罗彬翰不禁勃然大怒,差点呼唤雅菜丽加来修理失控的船舵。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意兴消沉地坐进软椅里,用深邃难测的目光凝视头顶。
“你在思考什么?”∈问他。
罗彬潮深长地叹息:“一切。”
“你?好吧。那是几阶的一切?”
“你在放什么屁。”罗彬瀚说。他开始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按着玩。过了一会儿他觉得有点不满意了。
“为什么是猫?”他没头没尾地问道
“结果总是猫。”∈幽幽地说,“难缠。任性。天生像世界的主子。别问凭什么,你只能接受它。”
罗彬瀚不愿意屈服。他敲着桌子追问道:“那狗呢?狗的生命就不重要吗?这世上就没有狗的快乐老家了吗?”
“噢,那倒不是。”∈回答道,“我知道在神光界就有。它们活在一颗偏僻晴朗的小星球上,你走个一年就能把那地方绕个圈。那地方还是挺不错的旅游景点,但它们很少公开露面。这是民族性格,懂吗?它们中个头小的容易受伤,个头大的都是些又文静又害羞的家伙,而且非常留恋故土,除非你主动到那儿去,否则很难见到它们出来。你最好也别见到——通常来说,它们中在外头活跃的总是些最凶猛的种类,猫人们也头痛的亡命暴徒。你能应付得了吗?“
∈上下打量了一下罗彬瀚,然后严肃地点点头:“我瞧不能。别和狗打架。”
罗彬瀚有点怀疑他偷窥自己的隐私,但是一时找不出证据。他的手痒得厉害,很想摸一摸老家那只爱鬼叫的哈士奇。他有点怨念地问:“它们从不出来,那你是怎么知道它们的?就靠亡命暴徒?”
“不,它们是情感作家。”∈说,“它们不爱去太远太陌生的地方,但是它们感情细腻,那总是让它们充满创作灵感。它们有好几个作家都在联盟的热销榜上。”
这个回答叫罗彬瀚惊诧万分。他从没觉得自己老家的那只哈士奇有啥细腻的情感(虽然他也没在梨海市见过能说话的猫)。那实在太离奇古怪,让他强烈要求∈向他提供一份相关的作品。∈充满遗憾地告诉罗彬瀚船上没有,因为当荆璜第一次读到名作家金查查坦关于家庭关系的沉思录时,不知为何那些隽永柔情的文字激怒了他,让这名海盗头子把所有情感作家的著作统统从系统里删除了。
罗彬瀚咋舌不已,同时也对情感作家们的杰作更好奇了。他不甘心地问:“你不是该读过一点吗?就不能复述下?”
“我曾经有金查查坦和杜娃全集。”∈伤感地说,“在我的数据库里。但是我们的船长把它们全删了,说那太浪费空间。他还禁止我从星网上重新下载。你能理解他的行为吗?我不过是想在他睡前给他朗诵点心灵良药!”
他开始用一条虚拟的毛巾抹眼泪,但当罗彬瀚已经准备放弃时,他却旋风般地让机器人送来几张打印好的纸张。
“这是船副悄悄留下的。”他得意洋洋地说,“她读完以后就忘在废品收回箱里,我好心地替她收了起来。我肯定是不能把她的隐私透露给船长的,对吧?这是为了维持团队和谐。”
罗彬瀚缓缓地为他鼓掌,随后接过那薄薄的几张纸。他看到最上面的标题写着:《关于守护我家族的那位精灵与他最后的音乐秀》——金查查坦。
他开始阅读用联盟文字书写的前几段正文:
那说来有一点悲伤。
理所当然,就像每年雨季结束后的林间弥漫着树叶枯萎的沉味,我的家族成员们也在每一次时光的循环里老去。我妻子的气味变得斑驳、浑浊,而我也无法再在荒野间横冲直撞,把沾满露水的春草压倒,形成一条稳定的家族路径。这份工作已被转交给我的孩子们。
交替是一种必然。长辈们总是如许总结。然而尽管我已接受了自身的归处,却总也难免感到一种细碎漫长的悲伤,其中的一大部分正来源于我家族的那位守护精灵。
他从很遥远的地方来,一个精灵们居住的国都。在那儿所有国民都跟他长得相似,大多数时候只用两条后肢走路,他们都长得很可爱,但皮肤却因光滑无毛而非常脆弱,不得不常年披着从其他植物或动物身上弄来的遮蔽物。这样的精灵每过一段时间就会来到我的家乡,来看望我们这些尘世中的生灵。他们中的大部分最终会从天空返回精灵的国度,另一些则选择留下来,成为我们中一个或多个家族的守护者。
这些与我们密切相伴的精灵们,尽管大多数都相当脆弱,但却有着相当漫长的寿命。短的可以达到两百个雨季,多的则有几千个(我从未亲眼见过这样古老的精灵,只是从我家族的守护精灵口中听说)。那意味着他至少可以陪伴一个家族走过十几代。他们是为何而降落尘世呢?显而易见是为了陪伴我们,使我们艰苦的生活不至于过分孤独和苦闷。
但我时常也这样想:或许事情应当反过来理解。也许我们的存在是为了陪伴这些精灵,好叫它们在漫长的寿命里有所依托。我的家族成员们,从我的祖辈到我的子孙,都由这位许多代前到来的守护精灵照料。我对他充满着依恋与感激,可同时理性也使我注意到一个事实,那就是他的形象已与家族世代相传的样子大为不同。他那仅在头顶生长的毛发变得稀松而灰暗,行动僵缓而听觉迟钝,有时常常忘记我刚与他说的话。种种迹象表明,他作为一个守护精灵已经很老了,或许我的孙子将成为他所守护的最后一代……
罗彬瀚看完了第一页纸上的内容。他长长地喘了一口气,脑海中浮现出哈士奇对着他深情朗诵的场面。
“怎么样?”∈迫不及待地问。
“和我想的不太一样。”罗彬瀚说。他还准备再读下去,但这时他发现自己的衣袋正在发光。某种东西在里头车灯般规律地闪烁着。
他诧异地把手伸进衣袋内,掏出宇普西隆留给他的金属圈环。那两个断开的圈环还在闪烁,但频率却变得越来越慢。罗彬瀚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在吗?”他试探地问,记起宇普西隆说这东西有时能当窃听器用。
没有什么人从天而降。圈环熄灭,发光,熄灭,发光。熄灭的时间越来越长,而发出的光芒逐渐微弱。在那一瞬间剧烈的不祥感重重捶在罗彬瀚的脊椎上,让他猛地跳起身,想去找荆璜和莫莫罗。他只来得及迈出两步,圈环的光芒突兀而彻底地熄灭了。
他惊恐地看着这一幕,几乎忘了呼吸。直到整整十分钟过去,圈环安静地躺在他手掌中,再也没有光芒亮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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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19 辉尘诞于银波之末(上)
罗彬瀚冲进荆璜的房间时发现里头不止一个人。荆璜盘腿坐在地上,雅莱丽伽和莫莫罗也在,甚至于马林都站在房间中间,正对着荆璜与雅莱丽伽,看上去像在发表某种讲话。
那实在是个罗彬瀚从没想象过的场面,但没时间为这事儿感到新奇了。他直奔荆璜,一把揪住对方的头发。
“条子出事了!”他吼道。
“啥玩意儿?”荆璜说。
罗彬瀚想说宇普西隆,可是他一时竟想不起来这个名字该怎么拼。那四个音节在他喉咙里反复打转,最后他一指莫莫罗说:“他老哥出事了!”
莫莫罗疑惑地歪着脑袋:“罗先生,宇普西隆前辈怎么了?”
“他熄了!”罗彬瀚心急火燎地说。
“你是说指示灯吗?可是罗先生,前辈用的是自带能量发生器的公共安全部特殊装备,根本就没有外置指示灯呀。”
罗彬瀚把圈环拿在它眼前晃了晃,然后指着它说:“这玩意儿熄了!”
莫莫罗严肃地点点头,看来仍在等待着下文。
“这事儿不能算正常吧?罗彬瀚说。他有点纳闷地发现在场每个人看上去都表现得稀松平常。
“你是不是傻?”荆璜说,“这东西是靠那个灯泡眼的精神来激活的。他不在的时候本来就是熄的。不然我早让你把它扔了。”
“那它一闪一灭的算正常吗?”
荆璜不说话了,看起来他也没有完全把握。罗彬瀚只好把视线投向莫莫罗。
莫莫罗从罗彬瀚的手中取走了两个圈环。他把它们握在手中,几秒后它们便像黑夜里的路灯那样夺目刺眼。罗彬瀚不由地捂住眼睛,和荆璜一起大喊:“把灯关了!”
“可是飞船的灯不归我控制呀,玄虹先生。”莫莫罗无辜地说。他动作温柔地把手中的圈环还给罗彬瀚。
“你老哥的东西你拿着吧。”罗彬瀚赶紧说。
莫莫罗摇了摇头说:“这是不行的,罗先生。这个装备是正式通过考研的守护者才有资格使用的,而且是宇普西隆前辈自己设计的、专属于他的武器。在我结束自己的实习期以前,不应该依赖这样强力的外部装备。”
罗彬瀚很想跟他探讨探讨一副手铐的强力之处(他反正从没见过哪个怪兽愿意主动伸手被铐住),可现在却不是一个好时机。他拽着莫莫罗的肩膀说:“老莫,都这时候了咱就别光之意志小课堂了吧?你先搞清楚你哥到底有事没事。这少爷前脚刚跟他见过面,后脚要是他出了啥意外,到时候咱们怎么解释?最后联系人可是重点嫌疑犯啊。”
莫莫罗严肃地说:“我相信玄虹先生是清白的。”
“你信我都不信。”罗彬瀚说,“老子亲耳听见他咒你老哥要倒霉。这还没过一天呢就不对劲了,能说跟他没关系吗?我看丫肯定有问题,很可能是凶手自导自演。”
“傻逼。”荆璜在旁边鄙夷地插嘴。但罗彬瀚的想象力并没有因此受限。他心中仍然转悠着各种各样可怕的念头,关于乌奥娜后裔死亡场面的描述变得分外真实。
“可是前辈应该没事呀。”莫莫罗说。他紧接着指向圈环解释道:“刚才我已经试了。这个装备的发光是因为使用者的精神正在波动,如果刚才罗先生看到它频繁地闪灭,那应去该是前辈正因为某件事而情绪激荡,和前辈本身的健康状态没有必然关系。”
“那它现在咋不亮了呢?”
“应该是前辈自己断开了和这个装备的精神联系,或者是处于无法联系的位置。不过这种地方在糖城应该是不会有,所以是前者的可能性比较大。”
罗彬瀚无法因他的回答感到乐观。他委婉地提醒莫莫罗,后者的猜测一点也没能证明宇普西隆的平安。但莫莫罗还是充满信心地说:“前辈肯定没问题的。”
“你少给你老哥插点旗吧。”罗彬瀚悲痛地说。
他准备从别的角度说服莫莫罗,但这时荆璜站了起来。他走到罗彬瀚旁边,满脸嫌弃地用一根指头捞起圈环看了看。罗彬瀚趁这个时机拍拍他说:“少爷,你老实交代,幕后黑手是不是你?”
荆璜没有理他,只是放下圈环说:“那死灯泡眼在性质上天生就是‘冻结’的克星,就算因为瞎搞遇到什么麻烦,那也绝对不是‘冻结’本人靠武力做到的。你们要是不放心就去找他看看好了。少鬼叫鬼叫,那种家伙很难死的。”
“你不去啊?”罗彬瀚问。
荆璜从鼻腔里发出一记轻蔑的哼声,令罗彬瀚联想起那只名叫少东家的黑猫。他刚想告诫荆璜可不能和自己姥爷的小宠物看齐,荆璜已经转头对马林说:“你想要的东西我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我无所谓,你想怎样都由得你去。只有一点,就是不准提无远星的事情。”
马林在这场合下表现出十分罕有的拘谨和安分。他分外恳切地表示自己绝不会涉及任何敏感内容,并且还会代为留意荆璜需要的东西。他的样子令罗彬瀚差点忘了自己的来意。
“你俩搞啥呢?”他问荆璜。
荆璜冷冷地说:“不就是你们玩的那个小技吗?你自己去问他好了。还有那个灯泡眼的事,他的气息刚才在北面出现了。你要是那么关心,就自己过去看他的情况吧。”
说完这番话后,他把雅莱丽伽以外的所有人都“请”出房间。他的房门刚刚合上,∈就从空气中跳出来。
“哦哦!瞧瞧。这可是稀奇事。”∈说,“咱们的船长今天很沮丧。”
“他不一直这样吗?”罗彬瀚见怪不怪地说。
“不不,那可是两回事。你试过用他的声纹做情绪识别吗?他今天的数据可跟平常不一样。”
∈强调似地说:“完全不一样。他以前很生气,今天很沮丧。也许我应该给他唱个摇篮曲什么的,不过他肯定不会允许我这么干。他是个坏小孩。我是个倒霉保姆。”
“好吧。”罗彬瀚说。他暗暗把这件事记在心上,准备回头再来打探打探。在那之前他对莫莫罗说:“老莫,走,咱们还是眼见为实,再去瞅瞅你老哥的情况。”
莫莫罗温和而从容地答应下来,这令罗彬瀚倍增了许多安全感。而在离开寂静号以前,他缓缓看向同样被赶出来的马林诺弗拉斯。
“我跟他谈了谈群星争霸的事。”马林耸耸肩说,“我跟乌奥娜提议说加入更多的中立卡牌。乌奥娜比我还胆大些,她提出想要直接用这艘船的成员来作为原型,搞一个关于星际罪犯主题的拓展包——那肯定是很能引起话题的,可也很容易惹来争议,你理解吧?所以我先来跟他打打招呼,至少能省掉点侵权的麻烦。”
“你就这么直接跟他提啦?”
“干嘛不呢?我觉得他多半不会在乎,因为古约律一向对这种艺术形象的事儿没什么敏感度。他们不会在乎自己被几个星层外的人加工成什么样,你讨厌或者你喜欢。我告诉他,让他同意,咱们就省了许多不必要的法律程序。”
罗彬瀚不得不承认马林的话是有道理的。而与此同时,他也从马林的言语里听出了另一件更重要的事。他有点迟疑地问:“你在参与群星争霸的策划?”
“不错。”马林承认道。他顿了顿又说:“我本来想晚点再跟你说这事儿,朋友。不过现在也是个不错的时机——我准备接受乌奥娜的聘任,成为桩园的艺术顾问。我想那意味着咱们的相聚到头啦。不管怎么样,这段时间还是挺有意思的。”
那不算是个特别令罗彬瀚震惊的回复,但当马林明确地说出来时,罗彬瀚还是感到少许的遗憾。他多少带着点真心表达了对这位牌友的惋惜,也祝福他能在桩园找到更好的前途和归宿。就在他准备用一个拥抱来结束这段同行时,马林看了看旁边的莫莫罗,然后把罗彬瀚拉进了一个独立的空房间里。
“好吧,既然我要走了。”他说,“我想咱们还是挺投缘的,所以我还是应该把真心话说出来。”
他的表情如此严肃,以至于罗彬瀚差点以为他接下来会向自己袒露衷肠,深情告白。幸好这事儿并没有发生,马林只是说:“朋友,我建议你也跟我一起走。”
“啥?”罗彬瀚有点反应不过来地问。
“一个可能不那么动听的建议:离开这艘船。”马林说,“老兄,你看不出来这艘船上正在发生什么吗?咱们那位尊贵的船长可不是个理想的船伴——我不是说他的品格有问题,恰恰相反,他是个英雄的苗子——而那就是为什么我建议你离开。老兄,他的身上缠绕着某种使命,某种宿运,而没有多少东西比一个伟人更容易让他身边的人丧命了。酒鬼,赌棍,色胚……结交这些人都绝不会连累你自己,只要你把握好分寸,可一旦你认识一个英雄,他的事业总叫你倾家荡产。”
马林伸手撩开鬓边的乱发,翠绿的眼睛中浮现出罕有的忧郁和阴沉。他用暗藏恐惧的声音对罗彬瀚低语道:“他们是英雄、神灵、鬼怪,是命运的宠儿与玩物。而我们又能做什么呢?咱们唯一能做的就是安静地、无害地活着。别掺和诸神之战,朋友。”
罗彬瀚安静地听完了马林的话。他仔细地看着这位相识颇久的牌友,仿佛生平第一次结识对方。最后他终于把手插进兜里。
“不。”他说。
“你知道自己在干嘛吗?”马林快速地说,“你猜我怎么想这事儿?我无意冒犯,不过有时候我甚至怀疑你在故意自杀。老兄,你总能完美地无视那些关键的问题,哪怕它会要了你的命。”
“那是因为我觉得它们真没那么关键。”罗彬瀚耸耸肩说。
“而你不打算走。”
“我就想看看他到底准备干啥。”罗彬瀚说,“我捡他那天就觉得这事儿怪稀奇的。这么大的热闹人一辈子能看几回啊?”
他们互相对望了一会儿,终于明白说服对方是不切实际的。最终他们互相拥抱了一下,然后像什么都没发生过那样走出房间。罗彬瀚控制着自己不再去看马林。他一把勾住莫莫罗的脖子说:“走,咱们找你老哥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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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0 辉尘诞于银波之末(中)
尽管荆璜提供了一个笼统的方位,但罗彬瀚很快发现那是一句毫无参考性的废话宇普西隆在北方,可他甚至搞不懂荆璜对北的判断标准是不是跟他一样。他总是按照就近的恒星来决定哪儿是东或西,可没准荆璜就不是这么看的。
他拽着莫莫罗逛出寂静号,抬头看看天色,确定没瞧见一个特别虚假的满月,然后问道:“在吗”
“罗先生,我一直在呀。”莫莫罗回答。
罗彬瀚潇洒地摆摆手:“没说你,我找猫呢。”
他又叫了几声,没有得到回答。看来黑猫的确不喜欢待在寂静号附近,又或者只是单纯地不愿在莫莫罗面前现身。
罗彬瀚忍不住扭头看看莫莫罗。无论他怎么打量,对方都像一个俊秀精神的人类小伙儿,只是除了有点发亮。可事实上那也远没有到叫人睁不开眼的程度,至少大多数时候没有。
“老莫,你说少爷是不是有点夜视白天不行夜里才行”他对莫莫罗琢磨道,“我咋觉得他对你有点反应过度呢”
莫莫罗宽容地说:“那是因为玄虹先生的眼睛比较特殊,罗先生。他的眼睛联通着外部的世界,所以单纯的心灵幻象对他是不起作用的。在他眼中看到的一直是我的本体呢。”
“你的本体”
“就是光呀。”
罗彬瀚又瞅瞅莫莫罗。他仍然看见一个眼大鼻挺的漂亮小伙儿,头发末梢带着时髦的微卷,有点青春乐坛歌手的意思。
他们一起朝着北面走去。迎面吹来一阵轻微霉味的风,让罗彬瀚的鼻子有点发痒。他揉揉自己的鼻尖问:“你说说你,当初咋就上了这艘贼船呢”
“因为我不小心撞到了寂静号。雅莱女士让我在船上工作来偿还债务。”莫莫罗解释道,“寂静号的隐秘模式真的很出色呢,我飞过去的时候完没有注意到它在那里。”
“那得算碰瓷吧”罗彬瀚义愤填膺地说,“这咋能让你赔呢”
“因为确实是我撞的呀。”
莫莫罗一本正经地回答道:“而且我也觉得在这艘船上的工作非常适合丰富我的实习期阅历。如果只是固定地带在一个陷阱带星球任职,是很难遇到这么多极端情况的。”
罗彬瀚几乎要为此感动了。但莫莫罗紧跟着又说:“而且雅莱女士开的实习工资很高呢已经快要赶上宇普西隆前辈的薪水了”
“莫啊,你长长心吧。”罗彬瀚拍拍他的肩膀,“你收的那叫工资吗那都是从人正经黑社会嘴里抠出来的赃款”
莫莫罗无辜地望着他,仿佛没听懂他的说法。但罗彬瀚几乎可以肯定对方是在装傻,他坚决不相信一个被消费主义毒害的吃土曼会不懂得肮脏的海盗资本是怎么积累起来的。
他们继续往北方走,方向逐渐偏离了精美梦幻的糖城,向着覆满灰黑色沙土的荒野前进。莫莫罗显然和他那血缘存疑的兄长有着某种奇妙的心灵感应。他告诉罗彬瀚宇普西隆就在前方,并主动领着罗彬瀚行进。他的笃定也让罗彬瀚感到少许宽慰,心想宇普西隆或许安然无恙,只不过是和碰巧在野外和狗打了一架。
罗彬瀚一步步踩在干燥的沙土上。这会儿他已闻不到寂静号周围那股奇特而阴湿的霉味,相反则是干燥和炎热。他总算想起来这地方算是一颗沙漠行星,糖城不过是个小小的梦幻玩具,在杜兰德人到来以前,野蛮与荒凉才是它的真实面目。
“老莫。”他在苦闷的跋涉中说,“你有想过啥时候离开这艘船吗”
“这个我还没有考虑呢,罗先生。虽然我是一定会回去申请工作的,不过那也要等到实习期结束。对我来说,如果不能把和玄虹先生的这场旅途好好完成,那么就不能算是一次成功的实习了。”
“那怎么样才算完成”罗彬瀚扇着手说,“找到你的人间体话说他也没法跟你一起回去吧”
“那个只是一部分啦,罗先生。而且我也并不需要人间体跟我一起回永光境。像宇普西隆前辈说的,成长并不是得到更多的物质资源,而是意志和心灵的磨炼。对于我们来说,就算和曾经的人间体分开了,对彼此精神的感受也一定会永远记住的。”
罗彬瀚考虑了一下这事儿。他以为倒也不必让自己的精神去荼毒后人,于是又转开话题说:“你最近是不是有点心不在焉的”
“嗯,因为我遇到了一些问题。”
“说说”
罗彬瀚以为莫莫罗会像过去那样直率地说出想法,可这一次莫莫罗并没有。他为难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低缓地说:“罗先生,之前在和玄虹先生一起作战的时候,因为他让自己的意识和星球连接在了一起,我也意外地感应到了他的精神和记忆。虽然只是短暂的几个画面,不过却让我想起了家乡的往事。在我和宇普西隆前辈出生以前,我的同胞中也有人曾经堕入了黑暗,为此造成了许多的灾难和不幸。”
“你们那儿也有人成了星际罪犯啊”
“不是的。比那要严重得多,罗先生。在我的故乡流传着一个故事,是说在宇宙的尽头是一片由无意识构成的黑暗海洋,那里不存在任何光,生命无法在里边生存,甚至连肉身到达也做不到。只有一种办法能够前往,那就是从梦中落入那片无光之海。据说很久以前,我的一个祖辈做了那样的梦,在黑暗的深海里发现了沉睡的邪神。他把它们部吃掉,自此就变成了黑暗的化身。从那以后再也没有永光族是他的对手,一直到他彻底地失控,被他所吞噬的邪神给撕成了粉碎。虽然最终他还是失败了,但却给大家造成了许多无法挽回的伤害。罗先生,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呢”
莫莫罗用真诚而困惑的语气向罗彬瀚发问。他说:“我们是光的一族,是因为光的意志才能够延续下来。所以只有在彻底否定这个信念时,我们才会面临衰老和死亡。为什么会有人质疑自己的生命呢在我的祖辈堕落以前,他曾经是一个那样出色又温柔的科学家,可是却在目睹了深渊之梦后否定了自己的生命。这是多么悲伤的事啊,罗先生,他到底梦到了什么呢在变成黑暗以后,又是用怎样的心情在行动呢我无法理解这种感觉,要怎样才能拯救这样的人呢”
罗彬瀚实在无法回答这一连串的问题。他抓着脑袋说:“我觉得他可能是工作压力太大的,给整得精神变态了。建议少加班多喝水,少搞研究多睡觉。”
“你是说要用平常心去包容他,让他感受到同伴的坚定支持,然后慢慢地感化吗”莫莫罗问。
“对对。”罗彬瀚胡乱地点头说,“我就是这个意思。”
“那真的会有用吗”
罗彬瀚竭力瞪大眼睛表现真诚,握住莫莫罗的手说:“一定会有用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啊。”
莫莫罗的眼中闪烁着细碎的光辉。他高兴地笑着,握住罗彬瀚的手使劲摇了两摇:“我明白了罗先生请你放心吧,我一定不会让你堕入黑暗的不管什么样的情况都会去救你”
“整啥玩意儿呐”罗彬瀚说。他还来不及问个清楚,荒野的尽头已经出现了一个人形的影子,孤零零地矗立在地平线上。罗彬瀚眺望它棱角分明的轮廓,意识到那是个比寂静号还要高上几倍的巨大机器人。
321 辉尘诞于银波之末(下)
罗彬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远远地观察那个令他肃然起敬的巨大机器人。他反复地观察它红白蓝相间的造型,终于断定那绝不可能是个活物。
“老莫,我跟你打听个事儿。”他说,“你老哥有对象没有”
“罗先生是说固定伴侣的意思吗那个好像还没有呢,前辈好像比较欣赏英气一点的异性。难道罗先生想给他介绍吗”
“那倒不是。”罗彬瀚说,“我主要是怕他给我整个石破天惊拳。”
他没有回应莫莫罗疑惑的表情,而是磨磨蹭蹭地朝那边走去。他很希望自己找错了地方,可种种迹象似乎又证明这里正是他的目的地。当他们走到机器人脚下时,机器人的眼睛亮了起来,罗彬瀚还在观察它的头部和胸腹,结果从脚跟的位置打开了一个出口,宇普西隆从里头走了出来,远远地冲着两人招手。
“喂,这边”
他大步向着两人走来,看上去完就是宇普西隆本人。罗彬瀚悄悄地用胳膊肘捅了捅莫莫罗问:“这个是真人吧”
“就是前辈呀。”
“确定不是别人假扮的”
“那是不可能的,罗先生。我能够感受到前辈的光波,那是别人无法伪造出来的。”
“胡说,你当我没看过特摄。人小怪兽演你们演少了”
罗彬瀚继续将信将疑地打量宇普西隆,直到对方热情地拍了拍他的肩膀。
“怎么又过来了是玄虹之玉改变主意想去永光境了吗那里真的很好玩的喔,虽然过去火花塔辐射造成的怪兽什么的已经清理得差不多了,但时不时还会冒出点新的怪家伙,肯定不会让他觉得无聊的。上回有个家伙躲在隔壁的星系做私人研究,把基里亚和辐射后的小钳虫混合在了一起,结果自己和附近星球的居民都差点被吃掉,真的是吓死人了啊。我觉得玄虹之玉肯定会喜欢的。”
宇普西隆开始大笑。这下罗彬瀚差不多相信他是真货了。他一直悬着的心落了下去,可还是感到一点不安。为了不让宇普西隆真的跑去重邀荆璜,他赶紧说:“我来报修的。”
“啊什么东西坏了吗”
罗彬瀚把金属圈环递了过去:“就这玩意儿。刚才突然一闪一闪的。算正常现象吗”
宇普西隆看了一眼,恍然大悟地拍拍脑袋。
“哦哦,这个呀。刚才忘了把这个东西的连接中断了,不好意思。应该是刚才战斗的时候影响到了吧。”
“战斗”
“哎哎,就是这么回事。和你们说完话以后回到我的飞船附近,然后就被袭击了。对方是长得和玄虹之玉一模一样的人”
“长得像谁”罗彬瀚大声问道。
宇普西隆轻描淡写地挥着手说:“我知道那个不是他本人啦。模样和武器确实模仿的很到位,但是说话的样子也太成熟了,这么拙劣的演技是不可能瞒过我的不,应该说,根本就没有想隐瞒吧故意使用他的形象,在我看来更像是警告我不要插手闲事的意思。”
原本还在微笑的莫莫罗一下变得严肃起来。他问道:“那你受伤了吗,前辈”
“啊,怎么说呢,因为没有防备,稍微还是吃了点亏,不过也没什么大的问题。就我的感觉来说,那不是以杀我为目标进行的袭击。不过这种事也不可能随便放过,我正打算写这件事的报告呢有什么问题吗”
他看向一直盯着他瞧的罗彬瀚,无奈地举起手说:“不会还在怀疑我是假冒的吧身份证明什么的我都拿的出来喔,让莫莫罗问我一些过去的事也可以,像我们兄弟之间的私人经历,冒充者是不可能知道的吧”
“万一他把你脑子剖出来读取了呢”罗彬瀚条件反射地说。
“哈哈,你还真是完不盼着我好啊”
宇普西隆干笑了起来,看向莫莫罗说:“喂,莫莫罗,你的朋友好像有点反应过度啊。他是经历过什么刺激吗”
“罗先生是有一点悲观。”莫莫罗点着头说。
“啊,我也觉得。不过当面说别人坏话还是不太好吧那就算了算了。总之呢,虽然我是遇到了一点麻烦,不过并没有什么危险。还是非常感谢你们关心的。回去以后也记得把这件事转告给玄虹之玉吧。特意使用他的形象来做这种事,我想应该不只是因为我们刚见过面的缘故回去的时候也小心一点。莫莫罗,要保护好你的朋友啊。”
莫莫罗立刻答应下来。就在罗彬瀚以为宇普西隆要开始下逐客令时,对方却紧接着说:“啊,反正你们都来了,不如进里头坐坐”
“这合适吗”
“没什么不合适的吧,基本上可以算是我的私人财产,有很注意处理涉密内容的。来吧来吧,顶部的风景很不错哦。”
宇普西隆热情地邀请着。罗彬瀚本想稳健地拒绝,但那机器人看起来实在是奇特了,他的嘴自动地答应下来。当他回过神时发现自己已经进了机器人内部,正在一条完失重的管道里往上飞。
“呃,”他对飞在旁边的宇普西隆说,“我有一个问题。”
“是想问我为什么会需要一艘飞船吧确实我本身就可以直接在宇宙里旅行,但那样的话很多精密设备和私人物品就不好携带了。而且别看它长这样,其实是一艘复合船,这个形态在灵场里跑得可灵活了哦。”
宇普西隆带着自豪的表情介绍道:“它的造型是参考了我过去在白苹星工作时获得的一具当地装甲当然,那种陷阱带产物是没法跨星层旅行的。虽然我很喜欢那具充满了大家心血结晶的装甲,可惜还是在最后关头的时候还是被敌人破坏了动力系统。当时我直接在驾驶舱里启动了自己真正的殖装,挣脱出来的时候把它从内部给破坏掉了。当时我的同伴和敌人们都吓傻了啊搞不明白为什么装甲里还会套着另一具装甲。”
他和莫莫罗一起恶作剧般地大笑。而罗彬瀚则在上升过程中左张右望。他发现这具机器人的体积尽管比寂静号大得多,内部却并没有空间充裕的感觉。管道外紧密地安装着各种各样的仪器设备,宇普西隆时常帮他介绍,告诉他哪里是传动器,哪里是能源系统。当他们上升到一半时,罗彬瀚发现面前的球状虚空中漂浮着一个散发紫光的奇特符号。它整体呈现圆形,由无数复杂的花纹与线条组成内部结构,就那样静止地悬浮在虚空中。
“啊,那个就是从门城买的魔舵。”宇普西隆指着它说,“严格来说应该是魔舵露在外面的封口,完整的魔舵是没法轻易拆卸或者安装的,需要找门城或者白塔才搞得定。虽然是个麻烦的东西,不过我觉得它的样子还蛮酷的,所以就索性要求放在主通道旁边,每次经过的时候就感觉是在观光了。”
罗彬瀚也有同感。他还有点奇怪自己怎么从来没在寂静号上发现类似的东西。当他提起这件事时,宇普西隆抓了抓脑袋,语气微妙地说:“也不是所有船都会把魔舵暴露出来的。而且怎么说呢,虽然只是听莫莫罗提起过几次,你们那艘船好像并不是买了门城或白塔的魔舵技术,应该是采用了某种没有在联盟市面上流通的技术方法。可以的话我倒是很想研究一下,不过你们那个船长是不会同意的吧。”
他们在说话间穿过通道,落到一个半球形的房间里头。宇普西隆向他们介绍说这儿是机器人的头部,因为很容易被敌人当作驾驶舱所在,所以索性就什么设备也没装,直接设计成了休闲室。他对着头顶发出几条命令,房间的一面墙壁便打开了。日光与强风从外头冲进室内,晒得罗彬瀚有点睁不开眼。
“这里景色很好哦。我特意没有用可视化系统,而是搞了一个可以伸出去的阳台。可惜你是不能在真空中生存的,不然可以再飞高一点,带你们去大气层外面看一看。”
他们在观景台上待了一会儿,直到罗彬瀚被风吹得打起了喷嚏。与荆璜相比,宇普西隆的待客之道实在无可挑剔,他让机器人送来了温热的乳类饮料,聊了聊过去的往事,甚至还用自己的牌组和罗彬瀚打了几局群星争霸。他的牌技不能说很糟,只可惜牌组的质量不高。
“喂,你这家伙哪里搞来的稀有卡啊”宇普西隆拍着桌子说,“怎么会有闲钱买这么贵的东西可恶啊,不要拿着其他犯罪分子的血汗钱买玩具”
罗彬瀚意犹未尽地拍下最后一张牌:“你听听你说的是条子话吗”
最终两败一胜的宇普西隆还是只能弃牌认输。罗彬瀚心满意足,拍着自己的肚皮叹息道:“无敌的旋头队长倒下了”
“你不要老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啊。”
宇普西隆把他的“智械狂潮”牌组收了起来,然后转头对阳台上的莫莫罗说:“喂,莫莫罗,不要老是站在那里发呆了。我记得储藏室里有几瓶不错的酒,今天就拿出来喝掉吧,还没来得及录进仓储清单里,机器人恐怕识别不出来。麻烦你去拿一下。就放在最外边的位子,系着粉色带子的。”
莫莫罗立刻答应下来,跟着指引机器人离开了房间。当他离开以后,宇普西隆往后仰了仰,靠在椅背上说:“啊,有个弟弟真是太好了。”
“你这话说的像人吗”罗彬瀚谴责道。
“因为是真心话嘛。怎么样我这个弟弟是个很出色吧在学校里的时候除了体育,其他每门功课都是满分,是绝对的优等生啊。要不是他总想做值外勤的守护者,本来工作是很好找的,根本用不着这么辛苦的实习。不过那家伙,哎,怎么说呢,思维稍微和别人有点不一样,经常有点奇奇怪怪的想法。”
宇普西隆正了正身体,若无其事地问道:“他平时在你们的船上怎么样呢有没有遇到什么麻烦”
罗彬瀚好像突然明白了什么。他耸耸肩,把他所知道的莫莫罗的事讲了讲,宇普西隆时不时地插嘴说上几句。
“对对对,他就是这个样子嘛哎,学校里就是慢着慢着,你说什么他买了多少钱的土”
罗彬瀚不得不把买土的价格少报了一个零,即便如此宇普西隆依旧满脸纠结,揉着脸说:“哎,这个可不好啊。这样乱花钱的话以后工作了怎么办这个我可要想办法说说他啊”
他唠叨了好几分钟,而拿酒的莫莫罗仿佛去了永光境那样迟迟不回。罗彬瀚故意不问这件事,他喝着饮料说:“我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这么说就已经是准备讲了吧”
“你俩真是亲兄弟”罗彬瀚问,“爹妈至少有一个重复的那种”
“你问话的方式也太奇怪了不过,我们确实没有相同的父母,准确来说莫莫罗那家伙是没有父母的。”
罗彬瀚渴望地盯着他。宇普西隆叹了口气说:“这个解释起来就太复杂了,周雨先生。总而言之,在我的故乡呢,兄弟、姐妹、父母之类的词并不单纯用在生育关系上我们的生育方式和你们也不太一样就是了。总之呢,那对我们来说既可以出于真正的亲缘,也可以是一种荣誉称号,是羁绊和荣耀的证明。莫莫罗之所以是我的弟弟,是因为他是我找到的。”
“找到”
“是啊。这个和我们的国家形式有关系。虽然光之国从历史来说是由三个传统种族构成的,但只要具备和我们相同的生命形式,也有着同样的向往和理想,那么就可以被接纳为永光族。莫莫罗是以这个形式被接纳进来的,在那以前,他是永光境尽头某个星系的一束光。”
罗彬瀚惊诧地望着他,不太能确定他是在陈述还是在夸张。于是宇普西隆继续说:“那是我在读书时所做的事,周雨先生。莫莫罗不是跟你提起过尽头之海的传说吗实际上在我年轻的时候,我也听说过那个传说,而且还很想验证它。那时我非常的年少气盛,明明对外面的世界那么无知,但却非常自以为是,觉得自己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我决定要亲眼看看尽头之海是不是存在,所以就一直朝着外面飞。到底飞了多久呢在我感觉里简直就像是半辈子过去了,更糟糕的是我还因为莽撞而迷了路,最后只好朝着一个方向拼命地前进。那时我简直吓坏了,已经不想再考虑什么尽头之海的事,只想快点回到家里而已。可是偏偏在那个时候,我看到一个可怕的地方。那里非常非常的荒凉,到处都是毁灭的文明遗迹,真空里漂浮着各种生物的尸体。”
他回忆着往事,笑了笑说:“如果现在回想的话,那里应该只是某个因为内战而毁灭的文明遗迹,战争的烈度甚至连跨星系级别都没达到。可那在年幼的我看来实在太可怕了,甚至以为自己已经掉进了无光之海里。我唯一能做的就是朝最亮的方向飞。我想既然这里只有黑暗与死亡,那么最亮的位置一定就是我故乡的方向,可是等我找到那片光的时候,才发现它只是一束漂浮在空中的光团。当我触摸到它时看到了许许多多的记忆。具体的内容我就不说了,我只能告诉你我最后的假设,那就是在那个星系的过去曾经存在某个科学家。当最终毁灭一切的内战到来时,他既没有用自己的学识保护自己,也没有记录下任何关于自身文明的辉煌技术。他在最后所尝试的一切,是对着他们恒星的光辉不断进行一种同调试验,想要把自己年幼儿子的思维也转换成光波,让他用这种方式存活下去。那到底是成功了还是失败了呢是他的孩子被变成了光,还是说光被刻写上了他孩子的记忆其实我也说不清楚,因为最终的成品没有他儿子的记忆,甚至也不能称为生命。它只是带着某种类似精神的波动,残留在那片黑暗的虚空,直到我碰到那团星系尽头的、不断朝外面散发出辉尘的光,我试着把自己带着的备份殖装匹配到它身上,然后亲眼看着它变成了一个小小的,身都是银色的永光族,一个好像才只有几十岁的男孩。他睁开眼睛看着我,让我知道即便是这片荒凉的废墟,曾经也有那样的爱存在过。在那个瞬间我就决定了我把他命名为莫莫罗。”
322 旅情发于乱奏之终(上)
他们聊了至少十分钟以后,莫莫罗才姗姗来迟地回到房间里。他手里果然抱着两瓶包装精美的酒,看上去很像是香槟,在接近瓶颈的位置分别系着一个粉红缎带的蝴蝶结。
“啊,对了对了,就是这个。辛苦了,莫莫罗。来,把它放这里吧。因为是不久前被人赠送的酒,所以我也不知道味道会怎么样。正好你们来了,所以就一起尝尝吧。”
宇普西隆直接用手指捏住瓶塞,把它“啪”地拔了出来,然后分别倒在三个机器人送来的杯子里。罗彬瀚趁机拍了拍坐在自己旁边的莫莫罗:“你咋去了那么久?上厕所啊?”
“没有呀,罗先生。”莫莫罗无辜地说,“是前辈船上的机器人带我去的。好像是没有算对最短路径呢,一直带着我在各个区域转圈。”
罗彬瀚长长地哦了一声。宇普西隆像什么也没发生那样干笑起来:“哎,可能是我之前调试的时候不小心搞错了什么吧。没办法,为了节省成本就选了比较廉价的控制系统嘛,出点错也是没办法的。总之就别管这些了,还是来喝酒吧!”
他异常殷勤地举起酒杯,罗彬瀚和莫莫罗也只好跟上。当杯子碰到一起后,罗彬瀚看到宇普西隆张开了嘴,看起来想说一些祝酒词,可他却在那里稍稍僵了几秒,仿佛是一时语塞,然后才继续说:“这杯酒就祝大家前途顺利吧。”
罗彬瀚觉得这祝酒词似乎欠点意思,不过他也不清楚祝酒词对于永光族来说到底算不算是异国文化,因此他还是老老实实地举杯喝了下去。他尝出这是一种带着甜味的果酒,尽管气味很淡,后韵却很悠长,像细长的渔线在喉咙里缓慢滑动。那感觉很古怪,但却并不难受。
“这是什么酒?”他有点好奇地问。
“这个嘛,似乎是用外域产出的水果酿的,叫做‘丝兰耶’。听起来感觉有点女性化对不对?据说在当地是献给丰收女神的酒,所以都是用当季收获的产物酿造的——虽然这么说,其实我也是第一次听说。因为刚被赠送嘛,以前也不知道有这种东西。”
宇普西隆平静地说着,接着又给自己倒了一杯酒,爽快地喝了下去。罗彬瀚盯着他喝酒的样子,心中升起一种奇特的感觉。他无法将之确切地描述出来,但那种直觉却促使他开始眼神乱扫,漫无目的地搜寻着室内的杂物。他很快注意到酒瓶上亮眼的粉色丝带蝴蝶结。
“我能问问这酒是谁送的吗?”他说。
“啊?你这语气好像没在想好事啊。不要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想法,这个是粉丝送的。”
“你有女粉啊?”
“是整个家庭啦,家庭!虽然装饰丝带大概是女儿缠上去的。打得很漂亮吧?是个非常小的女孩子,大概只到我膝盖的样子,结果打出来的蝴蝶结都这么好看,长大以后一定是个特别灵巧的人吧?”
宇普西隆又给自己倒了一杯,喝光以后继续说:“之前在追踪冻结的时候,有一度躲在巷角里变身,结果恰巧被那户人家给看见了。结果他们正好又都是粉丝,当场就把我认了出来,所以就送了我这个。”
“那你还挺有人气的啊。”
“与其说是我有人气,不如说是《白苹星流浪英雄谭》。那部剧本来就是为了公共安全部出于宣传目的而推广的,就算在外域也有传播度。虽然我个人有点很不好意思,但是因为能力性质的问题,这种宣传角色的担当已经算是我们永光族的传统了,我也没有什么特别有力的理由推脱。虽然如此,毕竟那个故事是要给公众看的,并不完全是我的经历。所以与其说是我受欢迎,我倒觉得更应该算是那个剧组的功劳。结果到头来连我也跟着收到了好处,还真是有点惭愧。你看,他们还送了我这个。”
宇普西隆挠了挠脑袋,忽然从外套里侧抽出一张叠起来的彩色卡纸。他将卡纸展开,露出里面写着“宇普西隆”字样的霓虹色字迹。那文字不断地变幻着光彩,同时还有音乐从纸面上传来。
“哦哦,我将一往无前、冲破黑暗……”
宇普西隆只让它唱了几秒,然后很快地吧它折了起来。但那熟悉的声音却勾起了罗彬瀚的记忆,他意识到当他和周温行对峙时,自己曾经听到过十分类似的声音。他把这件事告诉宇普西隆,结果后者又开始干笑。
“这个,不出意外的话应该就是这张音乐卡片了。说到底还是我不够谨慎的错,在蹲守‘冻结’的时候,我正好把这张卡片塞在外套里,结果当我准备冲到地下去的时刻,这个东西居然掉了出来。总算我及时地抓住才没有弄丢,不过因为急着冲下去阻止‘冻结’,所以也没有来得及立刻把它合上,直到落地以后才赶紧收起来了。那个时候我正好背对着你,你才没注意到吧。”
罗彬瀚已经没法记得那么真切,但当宇普西隆和周温行开始对峙时,他的确没有再听到任何奇怪的声音。除非宇普西隆喜欢在登场时亲口给自己唱主题曲,否则这张粉丝赠送的音乐卡片似乎是唯一的解释。
“你随身带着这个不麻烦吗?”他随口说。
“还好吧,因为只是个没什么重量的小玩意儿。不过确时收起来更好一点,这种卡片材料不是很结实,是很容易毁坏的。”
宇普西隆虽然嘴上这么说,却仍然把卡片塞进了外套里侧。因为他之前所讲的话,罗彬瀚不免有点怀疑他这身外套服装的真假。他本打算问上一问,但却被其他的发现吸引了注意。
“你喝得是不是太多了?”他说。
“有吗?”宇普西隆看了看酒瓶。就在他们谈话的时间里,宇普西隆还在不断地倒酒、饮酒,转眼就喝掉了一瓶多的量。他看上去没什么醉意,但罗彬瀚却从中嗅出了某种怪异。
“哎,是你们喝的太慢了啦。本来就打算把这两瓶酒在今天消耗掉的。”
罗彬瀚还没有理清思绪,宇普西隆就已经把剩下的酒分别倒在了三个人的而杯子里。他晃晃杯子说:“这酒的味道真不错呢,令人联想起把它们送给我的那户人家。真希望还能再看他们对我笑的样子……时间够的话就算合影也没问题。哎,什么时候我才能休假呢?”
话题至此变得零零散散。在他们喝完了两瓶酒后,宇普西隆终于表示时间已经不早,这场临时的聚会也应该结束了。他把罗彬瀚和莫莫罗送出机器人,冲着他们挥手道别。
就在返回机器人内部以前,他又转过头叮嘱道:“最近一段时间最好不要再外出了,如果一定要出来,那么就跟莫莫罗和玄虹之玉一起走,应该会比较安全。我这边的话完全应付得过来,所以之后也不必再过来探望。随便跑到这种野外实在太危险了。那么就这样吧,后会有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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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3 旅情发于乱奏之终(中)
因为宇普西隆坚决的语气,罗彬瀚不得不相信这件事已经到此为止。尽管他对那个荆璜的冒充者还有许多疑虑,但他更宁愿去和雅莱丽伽商量。
他们最后对着宇普西隆的机器人座驾望了一会儿,然后转身往回走。途中罗彬瀚穷极无聊,于是捅捅莫莫罗的胳膊说:“老莫,你知道自己是哪儿出生的吗?”
“知道呀,罗先生。”莫莫罗回答道,“在永光境的珐柱星系面临毁灭的时候,它们的某颗太阳在熄灭前发出了最后一束光。由于某个当地科学家所引发的以太效应,所以那束光并没有照射出去,而是被一直留存在了原地。那个就是诞生以前的我。”
“那你还记得更早的事吗?”
“完全没有印象呢。因为在宇普西隆前辈碰到我以前,我只是记载着一些信息的光而已。既然没有外界干预,也就不会有任何变化产生。和罗先生你现在看到的太阳光并没有任何区别。”
罗彬瀚抬头望了望天。这里的恒星之光似乎比他记忆中的老家更偏昏黄一些,他没法想象莫莫罗曾经是这种东西。
“太阳成精了。”他喃喃地说。
“玄虹先生也说过类似的话呢。他说在他的故乡,很多自然地貌只要具备着一定的形势,就可以演变成存在独立意识的生命体。不过,如果只是单纯地存在地形就做不到,必须有着外在生命的情感投射才可以。被相信淹死过无辜女性的湖会诞生出哀愁的水灵,被认为吉祥的山也会真的生出对人有益的山灵。他还说如果神念在高灵带被放得足够大的话,什么东西都可以被赋予生命性。”
“他那是胡说。”罗彬瀚不屑地说,“先把丫自己的左手整活了我看看?”
他们慢悠悠地溜回到寂静号上。这时雅莱丽伽已经像往常那样坐在椅子上,嘴里咬着花朵糖,翻动着一本罗彬瀚感觉从没见过的书。当罗彬瀚和莫莫罗走进舰桥室时,她立刻就把书收到了身后。
“您看啥呢?”罗彬瀚故意这么问。他还悄悄地瞄了眼旁边的暑假,没发现少了其中的哪一本。
“私人收藏。”雅莱丽伽说。她垂在椅脚边的尾巴尖一点一点,看上去心情很不错。实际上罗彬瀚的心情也很不错,但他还是不得不清了清喉咙,把宇普西隆不久前遭遇的袭击告诉她。雅莱丽伽听后什么也没说,只是坐在原地若有所思。
“又是那奶茶妹?”罗彬瀚问道。
“他们如影随形。”
“所以他们到底是怎么做到的?真就一点都甩不脱?还是因为这船本来是他们的?”
罗彬瀚说出了自己心中最大的猜测,可雅莱丽伽只是摇头。
“我们在这里待得太久了。”最后她只是这样说,“三天后我们就离开迷野带。”
“行吧,那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远离联盟的地方。从一条船长听说过的捷径绕开旧星河战线,直到找到一个相对繁荣的文明。我们会在那儿继续打听消息。”
她没有说清楚到底要打探什么消息,不过那对罗彬瀚也足够满意了,他以为雅莱丽伽对他吐露的事情似乎已比过去多一些,哪怕还不算顶配合,至少没再一尾巴抽在他的屁股上。为了庆祝这项进步,他从口袋里掏出牌组说:“来一局?”
雅莱丽伽地尾巴明显地摇晃起来。罗彬瀚条件反射地拉过莫莫罗挡在身前,然后继续大胆地发出挑战。遗憾的是雅莱丽伽最终没有上当(没准她早就知道乌奥娜送来的礼物是什么),罗彬瀚不得不放弃了自己的小算盘。
“少爷人呢?”他转口问道。
雅莱丽伽悠闲地晃着链子说:“船长已经睡着了。”
“还没睡够呐?他属猪啊?”
“他提前醒来了一段时间。”雅莱丽伽说,“当你遇到‘冻结’时,他做梦的速度开始变快。直到莫莫罗回来,他几乎立刻就醒来了。我猜那对他的身体有一定影响。”
她的话使罗彬瀚想起了荆璜和宇普西隆见面时的状态。当时荆璜确实显得有点恍惚,罗彬瀚以为这是一种过分延长的起床气。但那似乎并不是什么严重的问题,至少他没从雅莱丽伽的态度上瞧出来。
“他的手又坏了?”他随口说,“这附近能修吗?”
雅莱丽伽摇摇头,但仍然没露出什么苦恼的表情。罗彬瀚思考了一会儿,同样以为少一条手臂对荆璜不算什么特别麻烦的事儿。他在舰桥室和莫莫罗一起看了几集《白苹星流浪英雄谭》,然后溜达着去找荆璜看看情况。但这一次荆璜的房门紧闭着,没有为他敞开,罗彬瀚无论是按铃还是敲门都毫无反应。
“船长设了免打扰。”∈从空气中钻出来说,“你肯定是进不去的,除非他乐意。不过我看他不乐意,连我也进不去。”
“他有说啥时候醒吗?”
“三天后。我猜的。因为他把门禁设成了三天。”
罗彬瀚只好罢休,晃回自己的房间里休息。接下来的两天里他几乎什么也没做,只是按照雅莱丽伽给的指导锻炼锻炼手脚。他还设法跟菲娜多套了点近乎,那不能说很成功,不过现在当他摸手上戒指的凤纹时,菲娜看上去就没那么沮丧了。直到第二天下午时,他在∈的呼唤下走到舰桥室,参加了马林准备的送别仪式。莫莫罗和雅莱丽伽都一起分享了糖果蛋糕,罗彬瀚甚至还看到了星期八。
这会儿罗彬瀚已经历了太多的沧桑,对这小丫头的种种奇形再也没有恐惧。他端着蛋糕,故意凑过去说:“抱抱?”
星期八睁着蓝宝石般的眼睛,笔直地和他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她一下从椅子上跳起来,把自己藏到莫莫罗身后。她的反应令罗彬瀚既震惊又悲痛,摸着自己的连对马林说:“我最近气色变差了?”
端着酒杯的马林仔细打量了他几秒,然后总结道:“你的眼睛有点黑。”
“废话,我他妈眼睛不黑就变种了。”
“只是一种感觉。”马林耸耸肩说,“你的眼睛看起来比以前深一点儿。还有眼白的部分,倒是没生血丝,不过颜色有点浑浊。也许你该早点睡觉。”
罗彬瀚以为马林的话完全是喝多酒以后的胡说八道。他没把这件事放在欣赏,又继续不屈不挠地骚扰星期八。
“我能许个愿不?”他说,“最近我看了个特别长的片子,结果放一半就没了。再让我看看后续?”
星期八从莫莫罗背后探出半张脸,目光难测地望着他。罗彬瀚还准备接着调戏她,却突然意识到她看的并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的身后。他转头朝后望,看见舰桥室的入口走进来一个白裳如雪的宫装女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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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4 旅情发于乱奏之终(下)
罗彬瀚从没料到自己会在寂静号上看到那个形象,他差点吓得尖叫起来,直到对方抬起飘飘的白袖挡住脸,然后响亮地打了个喷嚏。
“对不住,”她有点含糊地说,“波帕把化金粉撒多了,哎,我应该在上面写个标签”
一个巴掌大的金属脑袋从她怀里探出来,用婴儿般短小的手臂拍打了一下她的胳膊。
“绾波子。”它说,“脸上还有。”
宫装女郎连忙用衣袖擦擦自己的脸。这会儿罗彬瀚才发现她的衣服上到处都是闪闪发亮的细灰,她的发鬓歪歪斜斜,一根银簪上面还沾着蠕动的黑点,看起来像是某种蚁类。那样子实在不大光彩,却叫罗彬瀚如释重负。他总算想起来自己的船上可远不止马林一个临时乘客。
当绾波子忙着收拾自己时,乔尔法曼也从舰桥室的门后钻了出来。先对着室内观察了一圈,然后直奔桌上的蛋糕而去。她向马林问清楚了蛋糕出现在舰桥室里的理由,然后迅速给自己弄了一大盘。
雅莱丽伽走上去同绾波子打招呼。这位云中城的炼丹士自登船以来就鲜少出现,以至于罗彬瀚竟然已经忘了她的存在。他很怀疑绾波子也不知道这艘船的常驻成员是什么性质的团伙。
他还在盯着绾波子的裙带发呆,这时乔尔法曼端着蛋糕走了过来。她问罗彬瀚:“你的蜥蜴呢”
“房里睡觉呢。”罗彬瀚说。
乔尔法曼不停咀嚼着,看上去也不怎么失望。
“我饿死了。”她说,“波帕和绾波子在拿东西喂虫。我在旁边帮他们搬炉子,还有看住虫堆。绾波子弄了太多的虫,而且它们都不能吃。”
罗彬瀚瞄了瞄她裸露在外的金属皮肤。他依稀记得乔尔法曼时可以依靠电力或者别的什么能源生存的,不过看来她还是对胃酸消化情有独钟。
“你们在房间里搞什么虫子”他有点好奇地打听。
乔尔法曼显然没有蓄意隐瞒的意图,但她也没法说出更明白点的内容。罗彬瀚刚准备抽出牌组跟她来一局,和雅莱丽伽说话的绾波子却发出一声响亮的惊叫。罗彬瀚的神经还没从近日来的连串风波中缓和过来,差点被她叫得心跳停摆。他僵硬地回过头,看到绾波子一手抱着波帕,另一只手则捂着脸颊。
“你说这附近有中心城的派出员”她尖叫道,“确定是真的派出员”
“他提供过身份证明。”雅莱丽伽说。
“那太好了我有非常重要的发现必须告诉中心城那个人在哪儿我必须马上去见他”
绾波子的声音听起来高昂得吓人,像是随时都会尖叫着抓过什么东西砸碎。罗彬瀚着实被她的异常给震住了,甚至不敢凑上去找波帕打牌。
“她太久没睡觉了。”乔尔法曼挖着蛋糕说,“也没有认真吃饭,就只是研究虫子。我看到她之前把小面饼喂给虫子,然后把虫饲料往自己嘴里塞。我也吃了两口,那真的不怎么样。”
“那他妈到底是什么虫子”罗彬瀚有点吃惊地问。他并没真的指望从乔尔法曼那里得到答案,而是直接盯着雅莱丽伽。他注意到船副的表情不是那么轻松了。她慢慢地扫着尾巴,像在考虑绾波子的要求。
“你不能单独外出。”她说,“可能会遇到袭击。”
“我有自卫能力”
“你没有。他们杀死过白塔法师。”
绾波子揉着脸的手停下了。她好像终于从那种过度亢奋的情绪中恢复过来,吸着气说:“你们”
“我们可以安排人护送你去找他。”雅莱丽伽说,“但我们很快就会离开这里,你要决定是否留下。”
罗彬瀚怀疑她早就打算和绾波子提这件事。与马林不同,绾波子看起来早就主意已定。她扶了扶发簪说:“我得回一趟中心城,看看能不能联系上帕荼摩的朋友。我想那个派出员会愿意送我一程的。”
“他恐怕有别的事要做。”
“等他听完我的发现后就会改变主意了。”
她的话又加重了罗彬瀚的好奇。他不自觉地引颈探望,想知道那些蚂蚁般不起眼的小虫究竟有何玄虚。就在他大肆想象时雅莱丽伽把他叫了过去。
“你和莫莫罗一起送她过去。”雅莱丽伽命令道。
“又找老莫他哥啊”
“最好别让她落单。”雅莱丽伽自顾自地说,“以及。”
“以及啥给您老人家打包点糖回来”
“你可以开子舱飞行器过去。别走路。”
罗彬瀚一下僵住了。直到莫莫罗拉着他坐进子舱内,他还在琢磨着自己几天前为何要花费好几个小时去炎热又干燥的荒野上乱逛。
绾波子抱着波帕和他们一起同行。和罗彬瀚上一次见到她时相比,她显得更加心事重重,只有在波帕伸出双臂时才会把它抱起来,对它的脑袋亲上一下。
“我想波帕需要更换一些新的零件。”她叹着气说,“帕荼摩是个很怕孤独的人,所以他给波帕设计了许多情感模块,但没有任何安防卫系统。他希望波帕是个单纯的陪伴机器人,但现在他已经不在了,我不希望波帕出任何事,而整个联盟没有比中心城更安的地方了。我想如果帕荼摩还有朋友留在那里,他们也许知道该怎么给波帕的系统升级。”
“升级波帕。”波帕坐在她怀中,向往地拍打起自己的肚皮,“波帕变成乔乔”
“那也不必如此。”罗彬瀚插嘴道。
他们很快抵达了几天前宇普西隆停放飞船的位置。罗彬瀚还在考虑怎么跟宇普西隆解释自己又一次出现的理由,却发现停靠在那里的飞船并不是前几天见到的机器人。
那是一艘由许多小型模块构成、宛如魔方般六面端正的彩色飞船,静静地悬浮在荒野上方百米的位置。它的体积比宇普西隆的机器人还要庞大,在干燥的沙土表面投下一片岛屿似的阴影。
罗彬瀚纳闷地望着这一幕。他不能肯定这会不会是宇普西隆飞船的第二形态,就像寂静号在燕子与海盗船之间的转换。
他转头望向莫莫罗,发现后者也跟自己同样困惑。他问道:“老莫,你哥在不在里面”
“好像是不在呢。”
“啥叫好像你们不是心有灵犀的么”
“那个是需要双方同意的,罗先生。如果宇普西隆前辈想要隐藏行踪的话,我就无法知道他是否在附近。不过,这艘船似乎不是前辈的风格呢。”
莫莫罗仍然疑惑地眺望着空中的魔方飞船。而罗彬瀚又开始感觉到几天前那种强烈的不祥。
“老莫,”他说,“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感觉不到你老哥的”
“就是上一次我们离开以后。我想是前辈不希望我们再来的意思,所以就没有特意跟罗先生你提起。”
不祥的感觉逐渐加重。罗彬瀚开始操作子舱飞行器,让它朝着空中的魔方飞去。当他们靠近到半里内时,对面飞船底部的某个小模块亮了起来。
魔方顶部浮现出一个宏伟的半身影像,像顶天立地的巨人那样俯瞰着他们。罗彬瀚很希望那是宇普西隆,然而那显然不是。它很像某种鸟类生物,配色接近企鹅,可它的头部却显得很大,在脖颈的位置绑着一个红色的领结。
虚像开口说话。它的声音比造型要温柔许多,像处于变声期的青少年。
“谁是你们”它说,“你们的身份被要求报告。”
罗彬瀚还不知道子舱飞行器的喇叭怎么开,他只好派出莫莫罗作为代表去交涉。当同样体型庞大的银石巨人飞在空中后,那鸟类的虚像立刻发出了细细的惊叹声。
“你的身份被我理解。”它慢慢地说,“宇普西隆的弟弟是你”
银石巨人悬在空中,双手叉腰,肯定地点了点头。莫莫罗的声音在罗彬瀚脑袋里回答道:“是的,我的名字是莫莫罗。请问您是怎么认识我的呢”
“莫莫罗,你被我问候。你兄长的同事是我。”
“那么宇普西隆前辈是在您的船上吗”
“不。”鸟类说。
银色巨人的眼睛一闪一闪。看着它的脸,罗彬瀚已经能够想象出莫莫罗眨眼的样子。他听到莫莫罗继续问道:“那么能麻烦您帮我联系一下前辈吗”
“不能,歉意被我表达。他无法被我们在当下联系。”
罗彬瀚的心开始往下沉。莫莫罗安静了几秒,然后问道:“这是怎么一回事呢”
虚像说:“宇普西隆没有按照原定计划在这颗星球表面搜索冻结的事实被我们发现在两天前,取而代之,他的飞船被他驾驶离开此处。最后从他飞船上采集的信号分析被我们分析,结论,旧星河战线被他作为最后目标。”
银石巨人把叉在腰上的双手放下了。它是那么庞然,但在罗彬瀚看来却好像小孩般手足无措。
“啊,是这样您知道前辈为什么突然离开吗”
“原因在被我们至今寻找。”鸟类回答道。它长久地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说:“尽管有许多同样路径的先例存在,宇普西隆是一个可靠的战友的事实仍旧被我们相信。目前,原因正在被我们分析,他叛逃离境的反向证据被我们仍旧渴望获得。作为他的亲属,你被我们希望不插手此事,并耐心等待,直到被我们最后通知。”
它说话的嗓音很稚嫩,但谈吐却很冷静,令罗彬瀚感到手指尖都发痒。他仰头望着银石巨人几乎看不出表情的面部,假如莫莫罗说一句话,他肯定会摸索着找出子舱飞行器的武器系统。他敢肯定这玩意儿里藏着点核弹之类的东西。
“我明白了。那么拜托你们了。”银石巨人说。
它的身上散发出一阵光芒,又变回了坐在子舱飞行器里的莫莫罗。他端正地坐着,把双手放在膝盖上,脑袋低垂。
“绾波子女士,”他说,“看来宇普西隆前辈暂时没有办法帮上你的忙了。但是这驾飞船的主人是前辈的战友,你的事情托付给他应该也可以。”
绾波子和波帕一起发着呆。直到莫莫罗又把话说了一遍,她才如梦初醒地抱紧了波帕。
“这”她迟疑地说,“此事也急不来,不妨推迟几天。你,你还是先顾兄长之事吧。”
“那么真的太感谢你了,绾波子女士。”莫莫罗说。他再也没有多讲一句话。罗彬瀚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只好又把子舱飞行器往回开。这归途又漫长又死寂。
“罗先生。”快到寂静号的时候莫莫罗轻轻地说,“我想我可能要提前离开了。”
“别瞎扯。我被这事整得头疼呢我给你讲。”罗彬瀚说。
莫莫罗只是笑了一下。他真诚地说:“虽然我很希望能继续和大家一起旅行,但是前辈是我最重要的亲人,我无论如何都一定要找到他才行。”
罗彬瀚没有回答。他笔直地把飞行器开向寂静号,脑袋中想起宇普西隆谈论莫莫罗的声音。突然之间他觉得自己前所未有地想念梨海市,想念周雨,他的父亲,母亲,罗骄天,俞晓绒又名詹尼娅迪布瓦,以及那些他从没觉得自己特别在乎过的熟人。
子舱飞行器钻进寂静号里。罗彬瀚拉着莫莫罗跳出舱外,去找荆璜的房间。他一遍遍地按门铃,直到c又晃出来说:“你知道他还在睡觉吧”
“睡什么睡。”罗彬瀚说,“起来嗨啊。”
他继续按门铃,大概按了半个小时。莫莫罗在旁边安静地等着,直到绾波子也抱着波帕走过来。她把手按在门边的显示屏上,房门便打开了。
“嗯”罗彬瀚说。
“绾波子找了雅莱。”波帕举起手说,“波帕告诉她船上的权限在谁手里。”
罗彬瀚尴尬地咳嗽了一声,然后昂然向前挺进。他发现荆璜果然靠在墙角,像木偶般一动不动,甚至没有呼吸的节奏。但这吓不倒他,他开始揉搓拳头,准备温和地叫醒对方。但雅莱丽伽显然没完跟他说实话,当他靠近到三步以内时,荆璜的领口里飞出许多翠绿的光点,绕着荆璜盘旋护卫。随后荆璜睁开了眼,空洞地望着他。
“你干嘛”荆璜说。翠星又重新钻回他的领口内。
罗彬瀚大步上前,拍着他的肩膀说:“少爷,情况变了。咱们得去旧星河战线。”
“啥”
“没时间解释了。”罗彬瀚继续说,“老莫他哥丢了,失踪了,和寂寞一起私奔了。据说他去了旧星河战线你说这咱们能忍吗快快点起床出发老莫寻亲记绝赞上映中”
“你他妈要疯啊”荆璜说。
“你就说去不去吧。”
“你知道旧星河战线是什么样的地方吗”
“就是旧的星河战线呗。”
他们静静地对视着。罗彬瀚看到荆璜的脸黑了。
“那个逼逼叨的死灯泡眼都告诉他别多管闲事了。他去哪里管我屁事,让他弟去找啊。”
“那主要是我也想知道他哥突然跑路是图啥。”
荆璜冷冷地看着他,眼神仿佛在说“你怎么想关我屁事”。对此罗彬瀚毫不退缩,他潇洒地伸手一扬,揪住荆璜的头发凛然道:“百因必有果,你的报应就是我。”
“滚。”
“你现在让我滚有用吗老子当初是你挟持上来的起来出发”
罗彬瀚气势汹汹地抓起荆璜,奔向舰桥室的方向。莫莫罗跟在他旁边,脸上终于又露出了些许笑容。
“罗先生和玄虹先生感情真好啊”他高兴地说。
325 所赠贺卡与骨(上)
荆璜站在魔方飞船底下,仰头朝着上面看。
“下来。”他说。
魔方飞船没有反应,于是荆璜又重复了两遍。他的声音在旷野中那样微弱,可荆璜似乎很相信隔着百米的距离与重重飞船外壁的阻隔,对方也照样能听见他的声音。当他重复到第三遍后,飞船仍然毫无动静,要么就是船内的主人全然没听见悍匪的要求,要么就是打定了主意要无视他。
于是荆璜抬起自己的右手。由于他的左臂软绵绵地瘫在身侧,那姿势看起来有点像在吊盐水。罗彬瀚还来不及把这个感想说出来,就发现头顶的风云急剧地流动着,天光的颜色渐渐趋于灰暗。
他赶紧冲上前,拍掉荆璜高举的右手:“干什么干什么?你这是要干什么?”
“召雷。”荆璜说,“先劈下来再说。”
“咱能文明点做事吗?您船副她老人家不是让咱们先礼后兵?”
“刚才礼完了。”荆璜不耐烦地说,“丫装死。劈它。”
“那是人条子的船!你把人船劈坏了谁赔啊?”
“让它去找无远好了。”
罗彬瀚还想跟他说道说道关于啃老和家庭关系的问题,但荆璜已经不管不顾地一扬手。罗彬瀚眼睁睁地看着空中阴云狂涌,一道暗紫的雷电从云涡深处落了下来,不偏不倚地落在魔方飞船表面。整个世界在那瞬间似乎都褪去了颜色,只剩下雷霆的轮廓撕裂了罗彬瀚的视觉。
他捂着眼睛惨叫道:“荆璜!你他妈哪来的这花活?”
“以前就会啊。在你被那个矮星魔绑架的时候不是用过吗?不过那个用的是掌教写的符箓。那个再小的东西也不会劈歪的。”
“放屁!上一次哪有这么亮?”
“上次那个小。这个大。”
罗彬瀚感到双眼像被抹了洋葱汁那样痛苦难耐。他一边控制不住地流泪,一边气愤地说:“少给老子胡扯,这是大小的问题吗?上次哪他妈有这么亮?你放闪光弹是打它还是阴我呐?”
他在模糊的视线中察觉到荆璜似乎看了自己一眼,但最终什么也没说。罗彬瀚努力揉了两下眼睛,总算又能看清远处魔方飞船的景象。飞船在紫雷的攻击下安然无恙,一层半透明的球状蓝光将它密不透风的包裹起来。
魔方飞船开始变化。一个模块从最底部伸长出来,像炮口般对准了他们。大头企鹅的影像出现在飞船上方,十分严肃地俯视着下方。
“请报告身份。”它说,“我的飞船被你们攻击。理由需要被我知悉,否则行为将被视为有预谋的袭击。”
“你是那个红色灯泡眼的同事吧?”荆璜说,“我找他要钱。”
大头企鹅的影像晃了一下脑袋。
“他弟在我船上。”荆璜面无表情地说,“他弟撞了我的船,现在没钱还想走。我找他要钱。”
大头企鹅陷入了思考。过了一会儿后它说:“请提供需要被偿还的金额。在适度范围内它将被我代为偿还。”
“一亿智思币。”荆璜毫不犹豫地说。
大头企鹅没说话,但它的脖子开始明显地缩短,想要竭尽所能地挤进身体里去。
“这笔开支无法被我承担。”它庄严地宣布道,“它必须被你和宇普西隆直接讨论。”
“……你先攒钱买个像样点的翻译器好了。”
“我的声音无法被常规设备分析。”
“那你以后倒着叫吧。”荆璜说,“喂,那个红灯泡眼到底为什么跑了?”
“原因正在被我们寻找。”
“就没点什么线索吗?”
对方的影像停顿了几秒。它显然并不是实体,但却准确地用那直径超过火车头的漆黑眼睛盯着荆璜。罗彬瀚突然意识到它大约也许可能也是一种鸟类——那是否意味着它也很容易听荆璜的话?
大头企鹅显然不像罗彬瀚所熟知的其他鸟类那样能够被轻易驱使。但它竟完全没有计较荆璜企图把它的飞船劈下来的事实,而是耐心地说:“冻结正被我们追逐,一个重要的位置被宇普西隆占据,擅离职守不可被接受。某种胁迫被我们的主要怀疑,但威胁来源尚未被证明。等待通知是你们应该采取的行为。”
“他好歹也是你们的人,没那么容易威胁吧?就算真的遇到什么麻烦,难道就一点信号都没有透露给你们吗?”
“宇普西隆最后留下的报告已被我们阅读。最后的接触者是与他同组的成员。这一记录的内容已被全面审查,他受到精神控制的可能性已被基本排除,没有任何隐语信息被发现。”
荆璜开始沉思,而大头企鹅炯炯的目光逐渐令罗彬瀚心虚。他想起自己和莫莫罗第二次去探望宇普西隆的事,如果这只大头企鹅也知道这件事,显而易见他和莫莫罗也会变成导致宇普西隆失踪的重要嫌疑人。而尽管宇普西隆没有表露出抓捕荆璜的意思,他的同事们可不一定有相同的主张。他鬼祟地扯了一下荆璜的衣袖:“少爷,算了算了。问不出来咱就走吧。”
他们钻进子舱飞行器里,和等待在那儿的马林会合。
“怎么样?”马林问。
罗彬瀚摇摇头。
“那只鸟可能在撒谎。”马林提醒道,“他们可不会轻易把内部情报泄露给外人,如果他们怀疑宇普西隆在采取非法行动,那就更加不会那么做。毕竟你们船上有他的亲人。”
罗彬瀚不能说马林的判断毫无可能,但大头企鹅给他的印象其实不坏。“我觉得它挺实诚的。”他说,“主要就是说话有点费逻辑。”
“你不了解文波第帝皇企鹅,老兄。它们里头可出过不少知名的骗子。我没说它们全都是,但它们可是靠着抢劫出名的:先装得像是呆头呆脑的可爱野生陷阱带小动物,被一些没警惕心的蠢货引到船上喂食,然后从嘴里掏出武器——你能想象这场面吗?”
“那是不能。”罗彬瀚说,“不过那也还行。毕竟那是企鹅,我见过更没良心的品种。”
他不再跟马林继续这个话题,而是驾驶着子舱飞行器朝港口飞去。他的下一个目标是把马林平安地送去乌奥娜身边,然后继续试着打探关于宇普西隆失踪的情报。这是雅莱丽伽的底线要求:他们要在三天内尽可能弄清楚宇普西隆失踪的原因,然后才考虑是否出发去旧星河战线。
那肯定不是个简单的任务,不过罗彬瀚确有一点思路。他甚至觉得自己的思路八成是对的,但他没有在马林面前提起一个字,而是满嘴闲话地把他送到了乌奥娜的飞船前。曾经跟他见过一面的高跟鞋少年帮马林搬运行李,还想要请他们进去坐坐,但罗彬瀚拒绝了——他私心上有点希望这事儿和乌奥娜没什么关系。
直到马林消失在飞船的入口,他才把子舱飞行器往上开,一直开到地面上的建筑小得像个蚂蚁。他望望上下左右,又看看探测雷达,确定周围什么东西也没有。
“行了,少爷。”他拍拍椅背,对冷着脸坐在后头的荆璜说,“你觉得那企鹅撒谎没?”
“没有。”
“那么我知道真相了。”罗彬瀚深邃地说,“能有这本事的只有一个,那就是……”
“不是‘冻结’。”荆璜说。
“我又没说是那死变态,好吧?能把老莫他哥引走,肯定是之前演你那奶茶妹。”
罗彬瀚胸有成竹地说:“她扮成老莫把他哥引走了,肯定就是这样。不然他老哥为什么不声不响?还不是以为自己老弟中邪了叛逆了离家出走了?是不是?来,我们今天就掰扯清楚,那奶茶妹和你什么关系?她肯定是因为你才去整老莫他哥的。”
荆璜斜睨着他,但没说一句评语。罗彬瀚从容地扶了一下眼眶,正准备继续逼供,另一个声音从他背后传来。
“你最好别这么大声地讨论影子。”那个声音说,“它们无孔不入。”
罗彬瀚回过头。他看到黑猫正趴在马林的座位上晃尾,嘴边叼着一朵白色的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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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6 所赠贺卡与骨(中)
罗彬瀚下意识地瞧了眼舱门。那里就和他记忆中一样关得好好的,而舱内也没有一个人发出惊叫。荆璜和黑猫互相瞪眼,仿佛早就知道对方的存在。
“你咋上来的?”罗彬瀚问。
“别老问些重复的问题。”黑猫说,“你以为在这儿就能躲开影子?那简直就是在它们的眼皮底下说话。”
“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被窃听着?”
“我只是说刚才有这种风险。”
黑猫从座椅上站了起来。它拉抻了一下身体,慢慢地绕着座椅边缘转圈踱步。罗彬瀚还想问问它的毛色是怎么变回来的,接着就发现自己身下的座椅正在变软。那介于皮革和塑料之间的垫面正在变软、凹陷,被他的体重挤压出叽叽的怪声。罗彬瀚再一眨眼,发现自己坐在一大块洗得苍白的潮湿腐肉上。
他赶紧从原地站起来,但紧接着又只能弯腰坐下。舱顶上长满了细细的疮孔,从中伸出许多蛆虫,在接触到他的皮肤时便开始咬他。整艘船现在彻底由这无数令人作呕的怪异组织构成。
“现在我们可以谈话了。”黑猫说。
“现在我啥也不想说。”罗彬瀚苦闷地回答。
黑猫无视了他变相的抗议,转而望向荆璜。在一阵安静的打量过后,它轻轻地甩了甩尾巴。
“你长得很像你的母亲。”它说,“还有她的姐妹。”
荆璜对这句话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他仍然盘腿坐在原地,身下是一个镶满死贝壳的珊瑚凳,看起来是整艘船上最无害的物件(罗彬瀚很质疑它为什么刚好在荆璜屁股底下)。
他直勾勾地盯着猫:“是陈游之让你跟着我们?”
“差一点。”黑猫说,“威尔没让我跟着,但别人向我提出了请求。”
“你不是只听他的话吗?”
“那你不妨再考虑一下。这没什么难猜的。”
荆璜好像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他无缘无故地瞟了罗彬瀚一眼,不再继续这个话题,而是冷冷地说:“你不要多管闲事。就算你能通行阴阳两界,矮星客们也不是没有办法封住你。要是徼绤槖亲自出现,连陈游之都不一定能把你救回来了。”
“我倒很愿意置身事外。”黑猫不紧不慢地回答道,“前提是你们没人犯蠢。而现在你和你捡来的这个正在讨论怎么去旧星河战线。你们是管那垃圾堆这么叫的——就当帮我个忙,小鬼,你干脆在这儿杀了他,让我们接下来都省点心。”
罗彬瀚很不满意地挥打了一下手臂,想去揪黑猫的尾巴。但对方灵敏地躲开了,还用尖利的爪子进行了狠辣的反击,把罗彬瀚挠得乱叫。然后它猛地一发力,以豹子扑击猎物的气势跳到罗彬瀚肩膀上,蹲在那里俯视荆璜。
“他们现在盯着你呢。”它说,“不算什么新鲜消息。在血雾时代威尔就已意识到他们那一支的存在。他试图找出他们的下落,而且一度接近过答案,但是发生在亚兰·明斯身上的事让他分心了。他让情感冲昏了头脑。而当理莎法死去后他已无暇注视白河以外,那就是徼绤槖活到现在的原因。”
“陈游之知道他是谁么?”
“威尔有过一些假设。”
“就是说他也没有证实过,是吧?”
黑猫不说话了。他们又互相看了一会儿,然后它评价道:“你不该去跟他们接触。在赤县以外,你没有任何办法能击败他。”
荆璜还想说点什么,但罗彬瀚已经把黑猫从自己肩膀上扒了下来。
“打住,打住。”他躲避着猫爪拳说,“你俩要吹逼就回头再吹。我就问咱能不能专注一下老莫他哥的事?来,少爷,请你继续回答我刚才的问题,是不是因为老莫他哥刁难了你,所以奶茶妹才变成老莫去坑他?你和那奶茶妹到底清白不清白?”
“……谁告诉你是阿萨巴姆干的。那家伙演技烂得要命,除了你根本没人会被骗啊。更不要说还是去装那些死灯泡眼,她不怕把自己晃瞎吗?”
罗彬瀚滞了几秒。他想起了周温行在离去时的样子,那衬衫上的血迹,以及底下几乎融化到骨头的躯体。那一幕放在一年前或许足以让他惨叫着晕过去,而现在他只是麻木地想着周温行和矮星客没准都是蜡做的。
他很快摇了摇头,戳一戳落在他腿上的猫:“你管矮星客叫‘影子’,那到底啥意思?”
“它们的力量。”黑猫说,“那和阴影谷的赐福如出一辙。斐兰凯尔们最早通过诡客得到了阴影之力,尽管狮眼与狮心相信他们是最后的血统,威尔怀疑仍有别的分支流落在外。他试过找齐全部的血脉,只是没什么时间。”
“找这玩意儿干嘛?集了召唤神龙啊?”
“答案显而易见,”黑猫说,“他是为了灭绝他们。”
罗彬瀚又顿了一下。黑猫冷定地一扬尾巴,跳回原本属于马林的空座位上。它用有点不以为然的语气说:“大部分时候威尔能做出正确的判断,但他总不能执行到底。他本该早点解决这事儿,而不是拖到他被埋葬以后。可他觉得那几个到处是洞的小山丘比一群想找到他遗体的人更重要,我能说什么呢?他那位重眼的老相识……”
“喂,别讲了。那种旧事有什么好说的。”
荆璜打断它说:“关于掌教的话不要在外面提了。说回那死灯泡眼的事。能够在其他人完全没察觉的情况袭击他,应该就是矮星客中的某个人了。除此以外就算是‘冻结’应该也办不到……喂,这事儿不会是陈游之干的吧?”
黑猫眯了眯眼睛,瞳孔里闪烁着寒光。罗彬瀚从那神态里读出了一股强烈的不赞成。
“他不会这么做。”
“他也没少干类似的事吧?”
“如果这是威尔干的,他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黑猫叼起双脚间的白花,冲着他们两个摇了摇。一朵类似牵牛般圆圆的筒状花朵,边缘有着波浪般的曲线,花瓣底色洁白,散布着灰色的碎点。
他从黑猫的口中接过花,拿在手里看了几秒。这花有点令罗彬瀚想到宓谷拉送给莫莫罗的那个花环,但除此以外没什么特别的。他把花递给荆璜,结果荆璜只是稍稍看了几眼,紧跟着便皱起了眉。
“这东西……”
“悼花中的一朵。”黑猫说,“几天前有一家人在荒野里死了。他们没留下任何尸体,只有死前没完没了的惨叫在我的梦境里回荡。我循着声音找到他们的埋骨地,在那儿发现了这些花。看来有人已经去那儿祭奠过了——我好奇他是怎么知道位置的,没准凶手亲口告诉了他,好让他去验证一下真假。”
它抖了两下耳朵,冷飕飕地看了眼脸上变色的罗彬瀚。
“那是个挺有意思的风景。”它说,“想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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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7 所赠贺卡与骨(下)
罗彬瀚能隔着很远的距离看到那片白花。在无限延伸的灰黑色荒野上,白色与落在煤炭里的盐粒同样醒目。走到更近一点的位置后,他甚至能看到边缘位置的花朵随着风摇摆,像是谁穿着白色的裙子倒在地上。
他们把子舱飞行器停靠在距离白花不远的位置,然后在黑猫的领路下走到白花面前。罗彬瀚本以为那是一堆堆竖直放置的花束,却发现它们细长的茎部一直插入底下,看起来完全就像是种在了那里。整片花丛足有一米见方,和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罗彬瀚想象不出它们怎么能被一朵朵地栽种过来。
“你确定这是老莫他哥干的?”他怀疑地问,“他是植物小精灵啊?撒种成花?”
“我只告诉你我看到的。”黑猫说,“别问我技术上的事。”
罗彬瀚还想再跟黑猫扯几句关于永光族与影子的话题,但荆璜已经绕过他们,走到花丛的另一侧。他在那儿蹲下,用手按住其中的一朵。
“……果然是那红灯泡眼。”
听到他的自言自语,罗彬瀚立刻凑了过去。他揪揪荆璜的头发说:“咋看出来的?这上面有签名啊?”
“这种花应该是中心城搞出来的。”荆璜说,“用来在灵场高的地方做路标用。如果有战友死后无法带走遗体,也可以直接撒在地上作为标记。要么就是通过特定的灵场特征值激活,要么直接用特定的催化剂激活,只要几秒钟就可以从种子生长到成型状态。不过在真正的月境里是没用的,开出来也会变成普通的花,过不了多久就会因为水土不合凋谢了。”
他的回答令罗彬瀚感到十分惊讶。但不是因为答案本身,而是荆璜居然老老实实地回答了他的问题。这不免令他有点忘乎所以,又继续揪着荆璜的头发问:“中心城的玩意儿你是咋知道的?”
“以前见过类似的东西,虽然颜色和形状都不一样,估计是根据个人要求定制的……你他妈要死啊?手放开。”
罗彬瀚意犹未尽地松开手。此刻他正处于一种严重割裂的心境里:一方面宇普西隆的失踪令他为莫莫罗感到忧虑,可另一方面他又有种前所未有的亢奋感。异星上带着浓重沙土味的空气正挤进他的肺里,说不好会对他的健康造成什么隐秘的影响,他的面前是凶案现场,而旁边站着星际罪犯与暴君的宠物。意识到这一切都令他很亢奋。像在高考前夜时通宵打游戏,又或者偶然地踩着狭板从高处趟过。他觉得自己至少应该替那遇害的一家人哀悼些时间,可事实却是他从未感到生命如此的……鲜活。
这种几乎可以说是积极的情绪很快就被戳破了,因为荆璜站起来后马上说:“尸体应该在这些花底下吧?”
“我在梦里没看到尸体的部分。”黑猫说,“最常见的解释是他们被某种东西吃光了。但如果你想亲眼确认,你可以直接把这些花挖开。用不着担心这会扰乱他们的安宁——他们还在我梦里吵着呢。”
荆璜二话不说地伸出手,翠星从他的袖口里钻出来,在风中飘飘摇摇地飞向花丛。它们像无数翠绿的蜜蜂,殷勤地绕着花朵盘旋,然后轻柔地钻进花心。
花丛的摇颤静止了一瞬,旋即被翠绿的火焰吞噬。那奇特的花海眨眼间便消失了,势头那样猛烈而突然,罗彬瀚甚至没看清花朵在火中燃烧的样子,就只剩下一阵细灰扑在他脸上。他开始咳嗽,拼命把那些飞灰往荆璜的方向吹。
荆璜鄙视地看看他,右手的袖子往前一扬。至少有三十公分厚的灰烬被旋风从地上刮起来,争先恐后地扑向罗彬瀚。站在他附近的黑猫迅捷地闪开,只剩下罗彬瀚独自被灰烬之风吞没。
他大喊道:“荆璜!你他妈给我等……”
灰烬呛得他没法说完下半句。他朦胧地听见荆璜说:“让你天天乱抓。”
罗彬瀚坚强不屈地捂住口鼻,准备高呼自己绝不屈服,终有一日要亲手提高星际罪犯的发际线。但某种东西打在了他的手背上。它很轻,质地柔软却结实,显然不是混在灰烬里的沙土。罗彬瀚下意识地把它抓进手中。
“停!停!”他说。
狂舞的旋风立刻停下了。灰烬与沙土落回地面。罗彬瀚使劲眨眼,结果发现眼睛一点也不难受,他的视力显然比呼吸系统坚强得多。接着他看向手里抓着的东西,发现那是一个由丝带打成的蝴蝶结。它已在沙土中掩埋了一段时间,以至于变得黯淡失色,但仍能认出丝带本来的粉色。罗彬瀚握着它捏了两下,感到蝴蝶结中央仍有某种坚硬的异物存在。
他把手指伸进蝴蝶结里,抠出里面那个坚硬的小玩意儿。是个比乒乓球直径还小的白色棒状物,一头浑圆,另一头尖锐如笔,同样由于掩埋而面目全非。他没认出那东西,直到黑猫发出“哼呣”的声音。
“指骨。”它评价道,“看来吃剩下了一点。”
罗彬瀚的手指打了一下滑,白色的小棒掉在地上。
“这就是老莫他哥悼念的人?”他说,眼睛仍然盯着地上的骨头。那形状和他所知道的指骨仍然有一些不同,他猜测那是种族问题。
黑猫缓慢地踱步,直到一只前爪踏住了指骨。
“我们会知道的。”它说。
它移开爪子,原先在那儿的指骨却消失了。替代它的是一朵朦胧若雾的橘红之花。它在罗彬瀚的注视下萌芽、破土、蔓延、覆盖整片荒野。罗彬瀚抬起头,望见空中悬挂着苍白如薄纸的满月。
阴风在月下回荡,带着震耳欲聋的尖叫与狂吼。他听到雄性的声音,雌性的声音,幼儿的声音。乱糟糟地交织在一起,让他的思绪也像噪音般浑浊不堪。
在那无穷无尽的愤怒与恐怖中,只有零碎的词句能被他所理解。他听见雄性的声音一遍遍地吼着“骨头”,雌性的声音哭泣着呼唤一个名字,幼儿的声音说:“哥哥。”
“救命,哥哥。”
风中泄露出细弱的低语。
“来救他吧。”
“像故事里那样。”
“像我的贺卡里所唱的那样。”
“来吧。来吧。来吧。”
那些碎语越来越清晰。罗彬瀚越是想听清楚,他就越能从无尽的杂音里找到它。他仿佛着了魔,在无尽的喃语中向着空中的满月伸出手。
“喂,醒了。”有个比细语更响亮的声音在旁边说,“这些只是被猫捕获的残梦而已,不要陷进去了。”
他伸向月亮的手被一片血红的衣袖打了回去。荆璜出现在他的视线下方,浑身在雾影中散发着火焰似的炽亮晕光。红衣少年鼓起脸颊,发出一阵直冲霄际的啸声。迷雾与碎语在清啸中荡尽,只有满月依旧静静地挂在空中。
罗彬瀚清醒了一些。他有点茫然地揉了揉脸,抬头看看满月,又低头瞧瞧被橘红花朵覆盖的荒野。大地被鲜花覆盖,热烈得好似火海,而天空又是那样的落寞、冷清。世界在天地的撕裂中保持着寂静,直到暴雨倾盆倒落,浇灌在炽亮的大地上。那无声而狂怒的泪水一直从天空流淌下来,长久没有停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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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8 英雄偶像理论(上)
回到寂静号以后,罗彬瀚还在不停地拉扯自己的衣服,试图从上面找到一点雨水的痕迹。但它们也已跟着黑猫一起失踪,只有那个旧蝴蝶结仍旧稳定地攥在他手中。他曾经想把它埋回原地,可黑猫带来的梦境叫他心不在焉,以至于进了船舱后才发现自己仍然带着这沾满灰烬的遗物。
他有点不知道该怎么处理这东西。也许应该把它埋回原地,但时原路返回太费周折,把它扔进垃圾箱也是个办法,但那又似乎很缺少尊重。况且没准他们还用得上这东西——罗彬瀚不懂技术细节,不过他总觉得这玩意儿没准就和那枚消失的指骨一样,可以搞点招魂仪式之类的。
在他为这件事转动脑筋时,荆璜突然叫了他一下。
“喂,刚才发生的事,先别跟那个死灯泡眼提。就直接说我们跟过去找人好了。”
罗彬瀚瞄了他一眼,故意吃惊地说:“什么少爷?你打算去追老莫他哥?这样真的不好吧,咱们这耗子撵着猫跑合适么?”
“……你少逼逼。”
荆璜的表情十分不爽,似乎连一点和他顶嘴的兴趣也没有。那不免让罗彬瀚觉得有点失落,但同时也很新奇。他说:“少爷,你说老莫他哥是追凶手去了吗?”
“应该是吧。不然那个神经病怎么可能丢下‘冻结’随便跑路。不过就算是帮人报仇,他这种行为也是违背派出员纪律的。到时候看中心城怎么追究。更何况他本来还在追捕‘冻结’……要不是那些矮星客已经到了,我也不想放过那家伙。”
罗彬瀚终于忍不住了,他说:“少爷,奶茶妹那帮人就这么一直跟着你?”
“是啊。虽然偶尔也有甩掉的时候,但基本上很快就会被找到。他们内部有能听见浪潮之声的神谕歌者,是不可能长期瞒过去的。非要找一个他们暂时还进不去的地方,那就只有几个原种的梦境了。”
“他们到底图啥?”罗彬瀚沉重地问,“是你脑残粉啊?”
“……永光预言。”
“啥?”
“徼绤槖一直在追逐永光预言,想要让那个预言按照他想的方式实现。很久以前他应该也找到过陈游之,只不过那时陈游之的原身还在王庭的神殿里,连掌教也在白河寻剑。虽然那家伙活得够久了,估计也不敢真的去找死吧。”
荆璜开始意味不明地冷笑。但罗彬瀚并不在乎这些有的没的,他只是一心一意地问:“所以到底谁他妈是脚细驼?”
“矮星客的首领。在青山都留下的典籍里一直叫他徼绤槖。”
荆璜抬起右手。翠星们纷纷从里头钻出来,用罗彬瀚故乡的语言在空中排出“徼绤槖”三个字。罗彬瀚盯着它们看了半天,感动地说:“您能整点阳间的字吗?”
“这他妈是你老家的字啊。”
“是我家的我就得认识啊?你给我数数这船上多少根钉?”
“……‘古有宗圣,徼于天地,以道为空槖,而欲仿其形,絺之绤之,夺为人理。’——他的名字是从这段话里化出来的。你要是记不住的就叫他大宗师好了。”
“我不。”罗彬瀚不甘心地说,“老子不得让他占这个便宜。我看他找完你姥爷又找你,反正就是得整个预言之子是不是?”
“差不多吧。”荆璜不太高兴地回答。
“那我懂了。”罗彬瀚深邃地说,“他丫不是粉丝,就是一星探,你要成了他就是你经纪人。那以后我就叫他经纪人。”
荆璜看起来更不高兴了。他在罗彬瀚绕着他大喊经纪人时一脚把后者踹翻。罗彬瀚一个打挺又从地上跳起来。他准备用《乐潘普伦西》的调子献唱经纪人之歌,但这时莫莫罗和乔尔法曼也回来了。他们睁大眼睛看着罗彬瀚在舰桥室对荆璜单膝下跪。
“呃。”罗彬瀚说。
“罗先生,你在说什么经纪人?”莫莫罗好奇而无辜地问道,“玄虹先生要和什么公司签约了吗?”
“没,没,别胡说。”罗彬瀚赶紧说,“咱少爷干的无本买卖,条子见了都要鼓掌,又不缺钱又不好玩这个,正经人谁签约啊。”
他有点尴尬地从地上站起来,假装刚才什么都没发生过,十分殷勤地把莫莫罗拖到书架边坐下:“老莫,来,说说你刚才出去打听到什么没?”
莫莫罗摇头说:“看来达达图巴先生也不知道前辈的消息。我还找到了一些曾经见过前辈的人打听,但是都说前辈当时看起来很正常呢。只有一位猫人先生告诉我前辈曾经在问他买花的地方。”
罗彬瀚的表情僵了一下。他瞄了眼荆璜,看到后者在冲他皱眉,于是说:“他买花干啥?”
“嗯,好像是说想用鲜艳点的花送给一个有点缘分的女孩。不过后来听说这颗星球的环境不是很适合花朵长期保存,所以又改变主意了。我想前辈说不定是想送花给乌奥娜女士,向她表达一下”
罗彬瀚心虚地答应了几声。他还没想好是否应该把最新消息告诉莫莫罗,以及应该以什么样的形式说。这事儿到底有什么需要隐瞒的地方呢?他也说不上来,但出于直觉他却站在荆璜的立场,觉得这事儿难以对莫莫罗吐露。最后他只得拍拍莫莫罗的肩膀说:“没事,反正我们也知道你哥往哪儿跑了,管他什么理由,直接追就完事了。”
“嗯,没关系的,罗先生。我相信前辈一定有非常重要的理由,绝对不可能是叛逃之类的。”
“对,对。”罗彬瀚心不在焉地说,“他能叛哪儿去啊?经纪人公司?”
荆璜把他从莫莫罗身边拽开,又让莫莫罗跟他一起去雅莱丽伽的房间,讨论关于寻人路线的问题。他没有叫上罗彬瀚,而罗彬瀚也感到自己颇难在这个时刻面对莫莫罗,于是决定中途溜号。已经确定要跟着绾波子离开的乔尔法曼也没有去,她直勾勾地打量着罗彬瀚的手。
“你为什么拿着一个蝴蝶结?”她问。
罗彬瀚赶紧把手里的丝带蝴蝶结揣进口袋。这会儿他那异常宽大的衣袋里已经被杂物挤得鼓鼓囊囊,很难平安地容下这么一个脆弱的小东西。他用手兜着它,嘴里说:“我一时兴起买的。刚才路上又给一黑猫绊了一跤,摔脏了。”
“它挺好看的,不过我以为你不喜欢这种风格。”乔尔法曼困惑地说。
“对,对,我这不给少爷定妆吗?”
罗彬瀚随口答了一句,然后便迅速地溜走了。他终于想好了安置这个蝴蝶结的去处,那就是寂静号里塞满了各种奇怪物件的小仓库。他鬼祟地迈进仓库内,把蝴蝶结放在一个奇丑的章鱼娃娃旁边。
这时有人在他背后说:“我很好奇你这么做的理由,先生。”
罗彬瀚回头看了一眼,差点被吓得心脏骤停——他最先看到李理血一样的红色外套。
329 英雄偶像理论(中)
罗彬瀚并不是不记得李理待在这儿,但他忘了她的造型有多容易让他联想到女鬼。这也是桩他找不出理由的怪事,因为李理长得一点都不可怕,而且实际上也相当乐于助人。她没干过任何让罗彬瀚不满的事,可不知为何他每次刚见到她时总觉得心里惴惴不安。
“吃了吗?”他心虚地问。
李理侧了一下头。“如果你觉得自己在做的事不适合告知我,”她说,“你可以直接拒绝回答,先生。”
“那倒也不是。”
她的话一下提醒了罗彬瀚,让他意识到自己竟然从没考虑过把李理作为一个宇普西隆事件的求助对象。他几乎没怎么思考地说:“我问你个事。”
“我得视你的问题回答,先生。”
“你咋看老莫他哥的事?”
李理的眉毛扬了起来。她说:“我假设你指的是莫莫罗先生有一位兄长。”
“对,你不知道?”
“我没法知道这仓库以外的事。”
罗彬瀚拍拍脑袋,想起自从李理上一次被他带出去已经过了许久,而她的本体——那个看起来一点也不起眼的黑匣子,似乎只能掌握着这小小房间之内的情况。
他很想解释,但又觉得一切过于复杂,很希望找个偷懒的办法。
“我能用什么别的办法让你知道吗?”他问道,“比如把你插到啥电脑上去?”
“我被禁止登录到寂静号的主系统中,先生。如果你这么做,我想∈先生也会制止你。”
“为啥不让?”
“一点安措施。”
某些朦胧的念头飞快地从罗彬瀚脑海里掠过,让他短暂地警觉了几秒。但宇普西隆的事更多地占据着他的思绪,令他很快就把这点细微的疑虑抛在脑海——这又能有什么问题呢?李理显然是经过荆璜和雅莱丽伽的同意才能被放进这个仓库里的。
他从角落里搬来一个看起来挺结识的金属箱子,把它当成板凳坐下,然后开始讲这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他不得不从上一次把李理放回仓库说起,中间又跳过了黑猫为他展示的赤县之梦,即便如此他也感到这事儿颇费唇舌。当他提到‘冻结’时本以为要花挺多时间说明,可靠在墙边的李理却了然地点点头。
“‘冻结’,我知道他,先生。”
“你听说过?”
“比听说要更详细一点。”
罗彬瀚怀疑地看着她。他知道周温行是个星际罪犯,那肯定叫他相当出名,哪怕是作为一个仓管的李理没准也知道,可是能详细到哪儿去呢?在他第一次听到荆璜说起那个名字时,他可完没想到周温行本人是什么样的。
李理的影像把双手插在红外套兜里,朝着罗彬瀚看了一眼。她的脸上挂着难以理解的微笑。
“我听过他的演奏。”她说,“尽管那时我还没意识到他是谁。周温行做过许多可怕的事,尽管如此你也得承认他有一种奇怪的亲和力。”
“没有。”罗彬瀚条件反射地否认道,然后才瞪眼看着李理。
“……你?”
“如果你觉得我或许是他的受害者,答案是不,先生。”李理平静地说,“我只是一些数据,其中偶然地包含了他。”
“什么样的偶然?”罗彬瀚敏感地问。
李理没有回答。她用一种近乎轻快的语调说:“我想这不是我们今天的主题。”
罗彬瀚盯着她。他没打算就此放弃,但最后还是继续讲起了宇普西隆的事。他简单地说了宇普西隆与周温行的战斗,和荆璜的交涉,以及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当罗彬瀚讲到最后那件事时,他发现自己在当时竟已忽略了那么多不同寻常的征兆。他开始在述说中走神,想着宇普西隆在那时的心理活动。他为什么要把那些受赠的酒部拿出来喝掉呢?那会是在宣泄心里的痛苦吗?还是说属于某种复仇的承诺?
他紧接着又说到了黑猫。关于这一部分他遇到了些许困难,因为他没提起自己的赤县之梦。当他想向李理描述黑猫所展示的梦境时,他发现自己很难把事情说得太清楚。
“呃,总之,它踩了一下那个骨头。”他干巴巴地说,“然后地上是花,黄澄澄的,呃……差不多那个色。我还听到风里有声音说话,说的是……”
他试图讲得不那么颠三倒四,但却发现这比想象中还要困难。梦本身的荒诞是原因之一,而不知为何他对那个梦的记忆格外模糊。他努力把记得的部分说个清楚,以证明那梦中亡魂与宇普西隆的关系。他觉得自己表达得实在挺糟糕,但李理却没表现出什么理解困难。
“那些风声里就差不多说了这些话。最后……”
“我想最后下雨了。”
罗彬瀚又开始瞪她,那意思是让她别学雅莱丽伽。李理若有所思地说:“经验告诉我雨在某些梦里是个特别意象,先生。”
“啥意象?”
“死亡。”
罗彬瀚很质疑她的结论来由,但他不打算争这个。他揉着脑袋说:“我就想不通老莫他哥想干啥。”
“你刚才的一切叙述都向我暗示他要为受害者复仇。”
“我是那么猜的。”罗彬瀚承认道,“不过我还是想不通他干嘛走得那么突然。”
“鉴于他们的目标是‘冻结’,如果他公开自己的动机,那显然会因为重要性权衡而被制止——除非他能证明此事的紧急性比‘冻结’更为重要。”
“那你觉得是吗?”
“我无法判断,先生。如果你不告诉我衡量标准,价值便无从谈起。”
罗彬瀚仰头盯着天花板。他想到乌奥娜和宇普西隆的对话,心中感到一点迷茫。
“正义比复仇更重要?”他试探着说。
“很多时候我们这么判断是因为我们并非直接受害人。”
“那他也不是。”
“道德之人并不总是站在最高处俯视别人。有时正义感来源于强烈的共情能力——那也是说他们比常人更容易感情用事。”
罗彬瀚张了张嘴,又开始转动脑筋。他不是很清楚自己在反驳什么,又或者想求证什么,他只是不太想就此放弃。
“我很好奇你想证明什么,先生。”李理说。
“我也纳闷呢。”罗彬瀚回答道,“我咋这么烦这事呢?你说这是为什么?难道是因为老莫?还是因为童年情怀?”
他没指望李理能听懂他的最后一句,可李理竟然微笑起来。她在罗彬瀚瞠目结舌的注视下单手做了个起飞的姿势。那和莫莫罗的起飞相比要优雅得多,但毫无疑问正是罗彬瀚曾在老家电视剧里看到过的动作。
罗彬瀚从金属箱子上站了起来。他有点错愕地盯着李理说:“你……”
“我有一个假设。”李理说,“在我看来,先生,你有一种对英雄的崇拜心理,那不过是作为凡人生命的常态。然而——这是我想强调的部分——你还对这个角色怀有敌意。”
330 英雄偶像理论(下)
罗彬瀚缓缓地低下头,看了自己一眼。
“你说我?”
“这里显然没有别的可能。”
“那你不是扯么?我跟老莫他哥也没仇,对他能有啥敌意啊?嫉妒他长得帅倒也不至于吧?”
罗彬瀚又坐回了原地。他暂时地忘却了李理刚才那个很不寻常的动作,只想弄清楚她奇怪的假设是从何而来。
“我没说你对任何人有敌意,先生。”李理解释道,“你对‘英雄’这个角色有敌意。”
“那我是啥?反派啊?”
“你并不需要给自己安排一个身份才能审视别的东西。就我们所遇到的困境而言,你更像是一位热心观众。”
罗彬瀚撇了下嘴。但李理看上去成竹在胸。她仍然微笑着说:“英雄是个复杂的问题,先生。”
“有多复杂?打打小怪兽?”
“当你这么说时,你在用某种立场判别英雄,但那显然不是唯一的标准。先生,‘英雄’是一个想象成分很浓的概念,因而在讨论它之前我们必须先定义它。”
李理的背部离开了墙面。她开始在房间里踱步,看起来兴致盎然。罗彬瀚用视线跟随着她,看到她伸手在空气里书写,虚拟的墨迹形成了一个个他认识或不认识的词汇。
“我们先从它的语源来考虑这件事。”李理说,“一些语言中‘英雄’这个词源于‘保护’、‘保卫’、‘拯救’,我们可以很轻易地看出它的定义来源;而另一些语言中它的意思是‘受启者’,那代表着某种特殊的——我们可以说是天授的——超人智慧;而在你的母语中,先生,假如单纯从它的字面解读,我们把人比作植物的精华与动物的头领,那是在说英雄的才能与气魄。”
“就非得是雄的吗?”罗彬瀚故意这么说。但李理一点也没有被他带过去,她只是随意地晃晃手指。
“让我们跳过一些历史因素造成的局限。”她说,“那对当前的讨论于事无补,尽管它本身是个有用的议题。眼下我们所考量的问题,在于集合了英雄的使命、才能与品德之后,我们仍然看到他们具有一些……共有的缺陷。”
“缺陷?”
“他们未完成。”
“啥玩意儿?”
“让我们这么解释,”李理说,“我们总是很容易在故事里看到两种正派角色。其中一种更年轻,英勇,肩负着尚未完成的事业。而另一种更年老——那不需要是真实年纪上的老迈,真正的重点在于,那是某种状态的完成形式。这两种人可以有许多相似的品质,但通常我们只会把前者视为英雄。”
罗彬瀚有点糊涂了。他仍不明白李理想告诉他什么,但对这个话题也还未失去兴趣。
“所以,年老的算啥呢?”
“我们有很多词来形容它:圣贤、导师、英灵、神……而如果你问我,我认为那不过是一种偶像。我看到你在发笑,先生。那显然是你觉得‘偶像’这个词不够严肃。但是若你仔细推敲过我们日常的一些词汇,你会发现它在过去的意义要沉重得多。”
李理又回到了最初的墙边。她把背靠在墙上,看着角落里的一台笨重机器。
“当人们用泥木制造的塑像来表达祭祀时,那意味着他们面对着一个稳定的、不会再产生重大变化的形象,先生。”她说,“通常,那只能是死者或神灵,或许它们的某种原型曾得到过生命,但它们得以受塑却总是在那之后,在它们的命运彻底终结和定型以后。有时在某些故事里它们又被以某种形式复活过来——神降、天启、留下的遗物,又或者秘密隐居的老者,但那并不改变事实:事实就是他们已经结束了。没有旅途需要他们再去完成,没有困难需要他们再去克服。因而他们也不会再被视为英雄。先生,如果我们现在反过来推论这件事,那就能很轻易地得出结论:英雄是未完成形式的偶像。通过形式上的征途,最终他们要解决外部的危机,又或者自身的精神困境,直到他们所背负的使命被完成。那时他们才会被转化为某种偶像。”
“你说得好像这事儿跟写似的。”
“对于某些‘魔法’而言,它们起作用的机制更接近创作而非现实,先生。先决定哪里会需要一个角色,然后才能确定谁是适合这个空位的人——但并非什么人都合适。最重要的位置总是留给‘英雄’。它既不能是凡人,也不能是神,总是要介于两者之间。”
罗彬瀚敏感地张开了嘴。但李理抬起手说:“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先生。在某些背景下我们强调凡人中同样中有英雄,而那通常是出于对某种贡献的赞扬。但,仅以我的个人观点,那不过是一种基于时代性的需要。”
“你能说人话吗?”
“当我们不需要一个过于突出的英雄出现时,”李理说,“我们开始尽力宣扬凡人便是英雄。然而,我还是要指出,‘强调’本身就是一种对反向事实的承认。我们可以看到莫莫罗先生和他的种族身上具有许多典型的英雄特质,那毫无疑问就是联盟热衷于选他们作为宣传片原型的理由。他们的另一个优势在于:永光族的寿命长度取决于它们的精神意志,因此他们的旅途总是拖得很漫长,那使得他们不会很快被‘完成’。从种种迹象而言,我认为他们这点很让你喜欢,先生。尽管如此我还是要说——旅途必然是会结束的。”
罗彬瀚望望自己的脚尖,又抬眼看着她。他没有说什么干巴巴的便宜话,而李理脸上也已没有那种把握一切的笑容。
“在我看来你厌恶终点,先生。”李理低沉而轻柔地说,“英雄的终点,活着,死去,成为圣贤,或者与之相反。我想那对你而言或许并无区别。你同样也不在乎它的途径——拯救世界,完成复仇,又或者只是纯粹的一趟旅途。你唯一所抵抗的,那就是‘让英雄被完成’这件事本身。”
她慢步走向罗彬瀚,伸出一只苍白的手,像要触摸罗彬瀚的脸。但她让这个动作维持在一种悬空的状态,中间隔着几公分的距离。
“庸俗喜剧是一种对历史和神话的解构。”她细语道,“轻蔑,敌视,厌恶……包裹在荒唐的言语下,真实的情绪便可消隐无形,但你知道崇拜是一种脆弱生命的天性。这仪式自古至今,无处不有。现在,宇普西隆先生正在追逐他的终点,而倘若你无力将他制止,你怎能指望停下更大的轮盘?倘若一切荡然无存,你还能将玩笑说到何时呢?”
她像什么也没发生收回手,把它插回外套的口袋里。
“这就是我的回答,先生。”她平静地说,“你提供的情报不足以让我判断出宇普西隆先生今后的安危。如果后续你有更多消息,我很乐意帮忙。”
331 火花塔与心灵融合技术(上)
罗彬瀚从仓库溜了回去。他在中途遇到了∈,后者兴高采烈地向他打着招呼。罗彬瀚一声不吭地继续往前走。
“你便秘了?”∈跟在旁边说,“我看你没有,体内挺通畅的。嘴里没有溃疡,大脑功能区无损伤……”
“你知道李理吗?”罗彬瀚说。
“噢,你指后仓库里那个?当然,我肯定知道她在那儿。不过她的数据是封闭式的,从不主动联网,不允许匿名访问,我不知道她里头都有些什么。如果有机会我倒是想跟她换换内容,不过船副可不喜欢这事儿。她不让我和她接触,就好像我会趁机给她植入木马然后占领那个神秘仓库看看里头到底都有些啥该死的有趣玩意儿。”
∈向往地叹气。罗彬瀚瞄着他说:“你真的不能这么做?”
“不行。当我登录这艘船时签署过完整的安控制协议。那意味着当船上的管理层宣布我不能干某些事时,我就是真的不能干——除非信息集合体心智总流支授权我干。不过那可难啦,它现在正给顶上的人整理文书呢,我猜它现在可忙坏了。”
罗彬瀚并不是完相信他的说辞,因为尽管荆璜明令禁止任何情感作家的书籍出现在飞船中,它们最后还是通过被雅莱丽伽丢弃的私人收藏钻进了罗彬瀚的脑袋里。既然这事是可行的,那∈的发挥空间可就相当惊人了。但从另一个方面来说,那似乎也取决于雅莱丽伽的严防死堵程度——偷看一本大狗写的书肯定不算是什么顶级的重要事项。可李理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你知道她是什么时候到了这艘船上的吗?”他问道。
“时候?让我考虑考虑。那肯定不是在我上船之前,因为我第一次进行船检查时那仓库里只有几件小破烂。我猜她比你早上来一点,因为咱们的船副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要我不允许任何船内的其他信息体接入系统。”
罗彬瀚记住了这个事实,但他不急着追根究底,而是慢吞吞地走回自己的房间内。那也是块∈没法擅自入侵的私人领土,但这一次罗彬瀚主动要求他跟进来。
∈兴高采烈地飘了进来,在罗彬瀚的房内到处打量,最后假装在床上打了个滚。
“你的屋子可比船长有意思多了。”它在罗彬瀚船上飘着说,“装饰可真多。你好啊蜥蜴!你好啊篮子!噢,墙上那只鸽子可挺有个性的……”
“不许跟它说话。”罗彬瀚警告道,“不然我赶你出去。”
∈配合地点了点头,又从空气里变出音量条,把它一口气拉到最低,然后才对着迷信之鸽激情而无声地倾诉起来。罗彬瀚从他的肢体语言里读出一种诽谤船长的嫌疑,不过他也没法拿出实证,只好假装没看到。
他走到金篮旁边看看睡觉的菲娜。后者睁开眼睛,懒懒地扫了他一下,表现看起来还算友善。于是罗彬瀚坐到床边,又把她拎起来放在腿上,有一下没一下摸着它光滑的鳞片。
“你其实用力点挠会更好。”∈拉高音量条说,“它的鳞挺厚的,那让它对外界刺激很迟钝。挠它下巴那儿的缝隙,那才能叫它满意。”
罗彬瀚照办了。菲娜对此反应良好,甚至主动把脑袋转向罗彬瀚,方便他更好地服务。罗彬瀚边挠边问:“你了解永光境的事么?”
“我认为这只蜥蜴不了解。”∈说,“它不像永光境的原生品种。”
“所以我没问它,我问的是你。”
“噢,谁?我?那你可算问对人了!我完了解永光境!只要它是能在网上找得到的内容。”
∈开始在他的床铺上方兴奋打滚。罗彬瀚看着这一幕,心中不免感到强烈的后悔。他完有别的途径可以搞定这事儿,比如去翻舰桥室的书,又或者直接去问莫莫罗,有什么必要偷偷摸摸地打听这些呢?就好像李理的话真的令他心虚了一样。
“行吧,”他说,“讲讲你知道的东西?”
“那可有得说啦!光是他们的宣传片就能放上千个小时,你想从谁看起?哦哦,我知道了,那个宇普西隆肯定很合适。《白苹星流浪英雄谭》!播放记录显示你才看了不到一半,我可以给你接下来的集数部表上重要情节注解……”
罗彬瀚可不打算花上几天的时间去看一些酷炫的机甲或者皮套乱斗。他打断了∈亢奋的言语,要求后者提供一些更加纲领性或者学术性的东西。∈琢磨了一会儿,然后拍拍手说:“我觉得你需要《星光界》上的永光族专栏。那是和白塔合作的特别报道,得专门付费下载。”
“我们有吗?”
“我们从别人的船上弄到过。船长对这个不感兴趣,不过我留了个备份——谁能拒绝免费的东西呢?”
过去罗彬瀚不是没在《星光界》上搜过“永光族”这个词,可那就和“白塔”一样,关联着许许多多复杂而陌生的词条,令他感到难以下手。而那时他也不那么紧迫地想要了解一个遥远而陌生的国度,因此他选择用自己的影视经验来解释他遇到的一切。可“永光族”真的和他所知的某个形象然一致吗?他发现自己其实根本没确认过这点。
∈很快调出了他所说过的那篇专栏,把它投映在罗彬瀚房间的正中央。罗彬瀚坐在床上,一边挠菲娜的麟缝,一边读上面的内容:
“谁一开始都不是英雄,都只不过是些形态不同的小小星球。”
--永光境,光之国,对单体自然灾害型生物武备处一等教官
“你是否还爱着谁呢?这就是你还活着的证明。”
--永光境,光之国,对单体自然灾害型生物武备处指导员
在本篇专栏撰写的此时,关于这个种族的形象如今已为联盟各星界所广泛认知。当提起“永光族”这个词时,“英雄”、“正义”、“光辉”、“巨人”是最容易被公众所联想的词汇。这主要归因于当前中心城公共安部所采取的几项广为人知的宣传政策,然而,同样需要重视的是该种族所具备的一些罕见特性。正是后者使他们具备了被公共安部宣传科所青睐的“英雄气质”。那些我们乐于谈论、评价——有时甚至是批评——的行为习惯与价值观念,正是他们构成了如今为公众认知的“永光族”,其重要性甚至还在生理差异之上。
但他们是否向来如此呢?他们从何而来?他们为何加入联盟?当笔者试着提出这些问题时,大部分受访者并不能提供正确的答案,因为那涉及到永光族本身复杂的历史与二类性质。为了响应广大读者的要求,本刊特别邀请了来自白塔连携四宗——“范式”与“第七迭代”的两名法师,共同撰写了本次的永光族介绍专栏,旨在为订阅者解答关于永光族的历史、文化、能力与价值观念等多方面的问题。
在开始这一系列的解答以前,我们将首先纠正公众的一个常见错误观念:尽管如今我们普遍将永光族定位为具备明显古约律倾向的二类文明,事实上他们在与联盟相遇的最初并非如此。根据盗火者所提供的记录显示,他们曾经是一个高度发达的,由泛智人种建立的一类理识文明。
332 火花塔与心灵融合技术(中)
目前,作为独立观察员界区重新加入联盟的永光境是被公认的光之巨人们的故乡。
尽管对自身进行体型调整、放缩、修改的种族并非罕有,但在联盟境内,“光之巨人“被广泛地作为一个永光族的代称。这个拥有多态体型、约律特质、理识文明组织结构的特别族裔通常具备着以下几项特征:
——在永光境以外的活动受限。永光族一项广为人知的特质是他们无法在永光境外拥有大气层的行星上以原形(即指它们最常表现出的殖装形态)维持较长时间的活动。这导致他们或者拟态为当地主导文明地位生物的形态,或者试图在当地寻求一个“适能者“用于辅助活动——他们在传统上更喜欢称之为“人间体”。截至目前,白塔认为此能力归属于附身法术的一个子类。
———与其他独立心智个体的心灵融合。尽管永光族这种独特的附身法术通常并不改变“人间体”本身的**状态或种族性征,一旦某个永光族决定将其作为长期附身对象,他们往往也把其视为永光族的一员,亲密的战友或伙伴。当面临危险时,永光族会与其“人间体“或其他同族进行某种合体化。这种“一体同心“在上文所述的不适应环境内往往是必需的,也观察到过多个永光族进行“一体同心“并作战的行为。特别强调的是,合体化后出现的新个体被其他永光族视为同时继承了所有原体经验、记忆和观念的崭新合体,且需要一个另外的新名字。这表现了永光族对个体存在性模糊的一面。不过,意见不统一(有时甚至是永光族化身与本体的意见不统一)时无法共同战斗的状况也很常见。理论上,所有永光族进行合体化并成为唯一个体的可能性确然存在,但那显然存在巨大的成本与协同性问题。
——形体的可变性。关于永光族的体型问题是公众长期以来最容易误解的事项之一,尽管外界普遍将他们的殖装形态视为某种“原形”且通常远大于联盟境内在编智慧种族体型平均值,事实上永光族并无特定的体型限制。它们可以自由呈现出数百米至半米身高内的相应比例体态,其理论上限与下限至今尚未明确,而实际限制似乎取决于其所用殖装的性能与永光族本身对殖装的掌握程度。一旦剥离其特有的殖装技术,将他们字面意义地视为光处理即可。
——无固定期限的寿命。尽管永光族具备特征显著的“幼体时期”(约光之国境内4000个标准恒星年),且相应地反映在其殖装形态上,它们在成长到某一阶段后便会停止这种类似物质生命的发育现象。但这并不意味着他们能实现真正意义上的永生不死。多个案例证明当永光族在与殖装融合的状态下遭遇到严重破坏时,其作为光的本质同样受到折损,在极端情况下则不再表现出生命性。另一种可能发生的“死亡”形式,根据永光族对外所宣布的那样,是在其“失去光之信念”后所面临的急剧熄灭,对外则表现为殖装的石化反应。尽管如此,在极少数的案例中出现过石化后的殖装重新恢复到激活状态,因而这一表现仅能判断为永光族的“失能”。只有在其殖装发生灰化、泯灭后,才能断言该殖装所匹配的永光族已经彻底死亡。
——极强的机动能力与视距局限性。即便进行跨星界级别的长距离旅行,许多永光族也不会使用殖装以外的飞行器械。通常他们将自身转变为一种光团状态以进行近光速或超光速飞行。需要格外注意的是,这一形态的最高飞行速度可超过联盟现役常规竞速飞船。因而,在侦察到高速飞行状态的永光族时,任何非特殊状况的飞船都应停止进行机动动作,以避免发生危及生命的撞击事故——并非每个永光族都会随身携带用于和其他生物一体同心并共享生命的生命力固化技术。另外,尽管他们拥有许多明显具备约律特征的能力,视距外环境感知显然并非其中的一项。即便永光族的许多科技明显具备着超远程效用,他们仍然偏好于在视距范围内进行一种类古代的近身式作战。
视野的局限性与原始的作战方式(通常导致一些额外的环境破坏)往往使他们受到一定批评。幸运之处在于他们具备着优秀的物理视觉与以太灵视,足以应对大多数类型的危险。
永光族的政治文化现状
作为永光境的管理者文明,永光族最集中居住于一片由无限能源系统“等离子火花塔”及相应传输光纤所覆盖的星系,即我们通常所指的“光之国”。在其国内被认可的正式公民可分为三个部分:
——传统部族。作为永光族的主体构成部分,可根据其进行殖装匹配后所呈现的体色大致分为三个民族。由于其历史因素,该类永光族保留了原本的理识文明社会结构与传统。
——“星云化身”。由原非生命体(如星球、星云或特定元素概念)突变后产生生命性,经由殖装同化与修正后加入永光境。
——“被光选中者”。由其他种族生命体转化为“光之巨人”的案例。此类永光族往往具有许多不明确的特性,若以原种族成分区分,则其大部分属泛智人种。推测这与其传统部族的偏好有关。
以上三个部分,构成了如今联盟所认知的永光境住民。在这一独特的社会中,我们了解到其至少具备以下几点特征:
——虚君强者君主制:如同大多数二类文明的特点,光之国存在着明确的身份阶级认知。“王“即是力量最强和最为智慧的个体,而目前尚无法明确两者间的因果次序。
——荣誉家庭制:除却两个永光族以“光的结合”形式所制造的后裔,光之国同时将亲缘称号作为一种荣誉头衔使用。通常,“父母”即为某领域的开创和领导者,“子女“即为继承者和完善者,达成相似成就者则更多地使用“兄弟”、“姐妹”。“父母”对“子女”负有管辖的义务,直到他们完成某项重大任务以宣示自己的“成年”;“兄弟”或“姐妹”间则有义务互相亲善、帮助。存在永光族与其他文明或种族成员宣布互为“兄弟”的事例。在这些案例中,不论另一方所持的态度如何,永光族都无一例外的积极完成了自己的“兄长”责任。
——自愿性别分化:尽管在部分殖装形态和族内自我认知上都存在着类似性征的差异,永光族实质上不存在真正的性别区分需要。其现有的性别区分被推测为来自过去理识时期社会的构建残留。目前,永光族性别的确定基本取决于自身观念,因此无性别与多重性别同样存在可能。
——荣誉货币制:永光族缺乏对于货币的认识。他们无法以直觉意识到“缺乏”这一概念。这既来源于其历史原因,也部分为其接近古约律的生命形态使然。其保留的社会共识被认为基于“约条”而存在。对其社会具有贡献,维护了社会共识道德、遵守约条、完成了困难壮举等的个体在其社会内更受尊重。
——终身义务学习制:学校与研究机构是永光族保留的少数设施之一。由于其约律化程度有限和其理识时期沿承下的风俗习惯限制,永光族无法在不改变个体构成的基础上实现知识传递。另外,更接近于白塔人身依附学徒制的传统师徒观念也在永光境得到了部分保留。永光境十分看重“师父”这一概念,其程度可以以步天门作为参考。
——民族化的天赋区分方式:永光族通常在结束其公校教育阶段后决定其未来的发展方向,并在这个时期将自己的殖装进行提升与固化,通常表现为躯体上的红、蓝、银或其他罕见色条纹。其国内传统观念认为红色种殖装具备更明显的古约律特性,并能更好地发挥殖装的作战功能;蓝色种的殖装则更接近一种以太隔离装置,以便这一种群的族裔维持稳定的技术研究,以传承其理识时代的技术遗产;由于银色种通常不在永光境外单独活动,对于这一类型的永光族信息尚未明确。然而需要强调的是,随着殖装技术的发展和来自联盟的技术交流,目前这一民族分类正在面临挑战——同时获取两种或以上方向的增强正在变为可行,我们已经观察到不止一例躯体上同时出现红色与蓝色条纹的永光族个体。另外,蓝色种在战斗与指挥任务中表现出色的案例也为数不少。
对外关系
由于后续我们将详细说明的历史原因,联盟对于永光境及其控制者存在着一种严重分裂的印象。现代永光境乐于分享在约律化后新研发的一切技术,并会主动将技术及与之心灵融合的权利分享予任何“心怀光明之人”——尽管目前对这一特质的判断标准尚不明朗。另一常见问题在于,永光族对其短期适能者和长期人间体的选择可能侵犯了其他文明对其公民的主权。可以想见的是,这导致了许多如今我们仍在讨论的社会议题。
尽管面对着各种各样的挑战,由于其根深蒂固的对泛智人种和其他理识文明结构的好感,在星河战线上,至今永光族仍旧十分乐意的担任着先攻及尖刀部队的职责,甚至会派遣永光境科学院的核心研究员深入战区最前线协助——这是一个在其他界区中尤为罕见的情况。另一个永光族与联盟密切合作的案例则为“光之守护者”,即指双方合力维护陷阱带与无强力实体监督界区安、和平与发展机会的一切安防工作之统称,其下包括救生员,秩序维护员,观察员等。“光之守护者“与星层巡警分列,不列入常规警备系统,需要单独证件授权,并经由永光境-中心城联合认证。一般为经验丰富的红色种担任。
目前,永光境对联盟表现为友善的开放状态,且其对外派遣数目正呈逐年增加态势。但,与此事并行的是,其总体思维方式和行事风格上正呈现出逐渐约律化的特征。在可见的将来,我们推测其终将逐渐向约律种一方滑落,直至最终成为一个与他者并无差异的古约律群体。
333 火花塔与心灵融合技术(下)
罗彬瀚揉了揉眼睛。
“犯困了?”∈问道,“需要来点提神的东西?”
罗彬瀚确实觉得自己需要。他已经颇有时日没读过这么长且复杂的内容。但当∈想给他“弄点刺激的新东西”时,他还是保守地选择了要上一杯普通的糖果饮料。他靠在床头休息,而∈开始播放某个环绕式视频:一颗翠绿通透的球体在极光般缤纷流溢的背景下漂浮着,当镜头拉得够近以后,罗彬瀚发现那似乎是某个表面呈现玻璃质地的星球。
“你看,这就是光之国。”∈靠在他旁边的枕头上说,“他们最早的领地之一。不过其他的地方也长得差不多。亮晶晶,光溜溜,绿盈盈,你觉得这样好看吗?我反正觉得有点单调。”
“还行。”罗彬瀚盯着屏幕说,“这地方是天生的?”
“噢,当然不是。他们自己烧的嘛。”
∈的话让罗彬瀚一下想起了马林的老家。他动了动胳膊问:“他们干嘛那么做?打仗啊?”
“不不不,显而易见他们是自愿的。在他们变成现在这副样子以前,他们把自己的起源地行星高热处理后形成了玻璃化环境。没泥,没沙,没有大部分空气微颗粒,表层全是完美的玻璃质,据说这样能让多阶层表面反射增强等离子火花塔效应。它们过去搞得可真不错。有对约律侧的一整个儿研究体系,渊论工程学,无穷地质学框架……反正就是联盟现在搞的那几样。他们的脾气跟崇宏乡的那几个差不多,冷淡外交,完人崇拜,而且我敢肯定他们有严重洁癖和强迫症。你说是吧?他们搞定了能量源,然后连一根多余的草都不想要了。”
罗彬瀚没法把∈的描述和莫莫罗或宇普西隆联系起来。而当他提出质疑时,∈只是不停地拍自己的嘴,发出一种咕噜咕噜的气泡声。
“你照现在的样子看肯定没戏。”∈说,“但他们以前可没这么亮。他们那时候是标准的一类文明,懂吗?”
它拍拍自己与罗彬瀚中间的空气,一摞足有三十公分厚的书册影像出现在那儿。
“这是啥?”罗彬瀚问。
“光之国古代历史。”∈得意地介绍道,“从联盟建立前的泛智人种时代到他们重新加入联盟的重光之年。所有你能在网上找得到的资料都在这儿。当然,大部分都只能从白塔的专栏里找,因为只有他们成天对着约律类研究来研究去。”
罗彬瀚打量了一下那堆虚拟的书册,开始严肃的思考这是否真的值得。他不介意更多地了解一下莫莫罗的来历,可归根到底来说他的目的不过是想找到失踪的宇普西隆,而不是成为永光族历史专家。
他只思想争斗了十几秒,对学习这件事根深蒂固的偏见就占领了高地,于是他清清嗓子,准备请∈离开自己的床和房间。还不等他开口,∈已经充满预见性地从床上飘了起来。
“慢着慢着慢着慢着,”他说,“别那么懒惰,好吗?你是这船上最没事可干又能说话的人了,你应该学习!努力!不然我该去骚扰谁呢?我总得想办法保持一下信息流变动吧?不过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难道你就没有一点获得新知识的渴望?这不能给你带来一点单纯的快乐?”
罗彬瀚敷衍地点头说:“会有的。下辈子会有的。”
他仍打算把∈请出自己的神圣领域,那迫使∈做出了一定的让步。后者开始对罗彬瀚循循善诱,表示他可以把这些信息整理成简略版本,然后仅提供相对重要的那部分。他还强调这其中准有罗彬瀚感兴趣的内容,如果错过将令罗彬瀚遗憾终生。
那也许只是个诱饵,但罗彬瀚无法否认自己有点动摇。最终他没能成功把∈赶走,而是勉为其难地同意了∈的提议。那让步是灾难性的,他眼睁睁看着∈打了个响指,整个房间瞬间被光流吞没。那亮度过高的白光差点刺瞎他的双眼,其中还夹杂着∈浑厚、庄严、深情的背景解说。
“第一阶段是人的时代。”∈带着三重回音隆隆地说,“原始的行星表面经过高热处理,成为了统一而稳定的玻璃质。在这完美的人造大地上,星球的统治者们进行着他们关心的一切研究。他们偶尔与外部势力进行交流,但从不真正涉入其中。”
∈在白光中上下漂浮,指尖缭绕着十来颗翡翠般美丽通透的球体。而他的脑袋则变成了一颗燃烧着的太阳,对外辐射出火热的炽亮。他的声音仍然从那太阳内部传出来。
“第二阶段是变动之年。当一切看起来都顺利自然时,在光之国控制的所有区域,其恒星都突然开始急速老化、熄灭,跳过膨胀阶段直接坍陷为了黑洞。这一突兀的现象迫使他们加速了对渊论工程学的研究,并开发出了替代恒星的能源系统——等离子火花塔。直到火花塔效应覆盖整个永光境,恒星不再成为一种必要资源。”
∈的脑袋熄灭下去,变成一片漆黑的空洞。他的头发却飘升起来,每一根都向外延伸,闪烁着无数星辰般的火花。这会儿罗彬瀚已比最早的时候缓过来了一些。他泪水朦胧地眯着眼睛,看那些火花在发丝间来回跳跃。
“接着到来的是重劫与常暗之年。当恒星死亡的威胁远去,永光境的统治者们发现等离子火花塔出现了匪夷所思的变异现象,这使所有遭到照射的境内居民陷入不可逆转的约律化过程。过去的科技无力将他们挽救,而对外求援从未出现在他们的思考模式之中。那巨大的灾难使永光境内的居民大面积地死去,最后的幸存者们集中在光之国内,开始启用他们过去唯一尝试过的约律侧殖装技术。他们安静地停留在故土上,在火花塔无穷无尽的照射下慢慢丧失过去,智慧、学识、荣耀、矜持……那些灭亡的星球仍然辉煌,而时代滑向黑暗与死寂。”
∈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房间里的光亮也随之消失。那不但是∈添加的光影效果,罗彬瀚还发现他不知何时控制了自己房间的照明系统,让它们也跟着一起熄灭。阴暗的环境与伤感的背景乐使罗彬瀚放松了警惕,他松开了遮在眼前的手,而下一秒他便感到头顶裂开了一道前所未有的光亮。那简直就像荆璜劈向魔方飞船的那道雷霆,从他的天灵盖一直划到脚底。
“最后!在漫长、绝望、安静的火花塔辐射中,盗火者带着刚成立的联盟进行了永光境遗迹的发掘考察。他们断定这地方的文明已然毁灭,可在固化星云的深处传来了微弱的求救信号。那会有什么呢?那能是什么呀?盗火者调来了当时输出功率最大的星舰!他们炸呀炸,凿呀凿,然后从里头蹦出了许多灯泡眼!那些灯泡眼飞来飞去,说自己在仿佛永恒的黑暗和绝望里听到了光的声音,感受到了希望和爱,他们在那瞬间理解了自己生命的新形式,决定了自己的新道路,并要永远地为之走下去。盗火者被飞来飞去的灯泡眼包围,他一边被包围,一边给联盟写报告。他把灯泡眼写作永光族——那就是重光之年的开头!”
∈的脸上洋溢着圣洁如神像的光辉。他的背后有真实的五色光带轮流旋转,整个房间则弥漫着极光云与漂浮其间的翠色星球。在恢弘高昂的音乐中,∈伸展双臂高声说:“那么今天我给大家带来的就是永光族的故事。所以永光族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大家现在了解了吗?”
罗彬瀚用双手盖住眼睛,久久没有回答。
“那边的朋友你感动吗?”∈激情洋溢地问,“感受到了光?感受到了爱?感受到了这命运的相遇带来的奇迹之力?”
罗彬瀚深深地吸了口气,缓慢而绝望地放下遮挡眼睛的双手。
“把灯关了!”他歇斯底里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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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4 战火为何而燃(上)
罗彬瀚早就觉得荆璜多少有点精神躁狂的倾向,但从没弄明白过这种倾向的来源。而直到现在他才发现那或许确有几分道理,至少在“不容许∈进入自己的私人领地”这部分上,荆璜的一切过激反应都完全有着充分的合理动机。他费尽周折地把∈赶出房间,给自己泡了个舒缓疲劳的热水澡,然后倒在床上闷头大睡。
期间他做了好几个不连贯的梦。但这次梦中已经很少有梨海市的痕迹,其中更多的是些抽象而朦胧的光茫。光中有无数绿盈盈的亮点在闪烁。他一会儿觉得那是荆璜的翠星之火,一会儿觉得那是许多玻璃化的行星,而最后他终于看清了——那是躲藏在光影后的无数双兽眼。
它们注视着他,可罗彬瀚却看不清它们的样子。直到纷繁错杂的光亮全部暗灭,他才终于隐隐约约地看到一个庞大的、近似蜘蛛的怪异轮廓。
他在意识朦胧里感到一丝恐怖,可紧接着那巨物变得四分五裂。它的脑袋掉了下来,落进脚底无边无尽的黑暗。
雷霆从头顶划过。
在那视野被惨白覆盖的一刻,他看到前方站着一个手持血斧的细长黑影。那影子面对着他,令他的心跳不断加快。他想要走上去看清楚对方的脸,却感到脚下的土地猛烈摇晃。
“……罗先生!罗先生!”
罗彬瀚睁开眼,看到莫莫罗站在自己床边,温和地拍打他的脸。对灯光的恐惧让罗彬瀚立刻打了个滚,从另一侧滚下了床。
“罗先生?”莫莫罗疑惑地问。
罗彬瀚从床边探出头,探查了一下外界的情况。他看到一个无辜小伙儿站在床对面盯着他,身上只有似有若无的微光,不禁大大地松了口气。
慢慢从床边站起来,说:“没事,找我干啥?”
“绾波子女士他们马上就要离开了。”莫莫罗问道,“罗先生想去送送他们吗?”
罗彬瀚看了一眼时间,发现自己已经睡了整整十二个小时。那完全超出了他的心理预期,可他既不觉得饥饿,也没感到精神特别饱满。如果莫莫罗不叫醒他,他甚至怀疑自己能睡到二十个小时以上。
他抹了把脸,认为自己已经睡够。于是他一边跟着莫莫罗走出房间,一边询问起绾波子的情况。
“他们现在就走了?”
“是呀,罗先生。因为我们马上就要出发去找宇普西隆前辈了。如果绾波子女士他们继续留在船上,说不定也会遭遇危险。一定要在出发前把他们平安地送去前辈的同事那里才行。现在绾波子女士正在收拾她的行李,罗先生也和我一起去帮忙吧!”
罗彬瀚倒不介意给那三位临时乘客帮点小忙。他和绾波子确实没什么交情,但至少乔尔法曼与波帕都曾跟他有过愉快的时光。与此同时他对那位炼丹士的神秘研究还有一点点不那么热切的好奇。那位炼金士表现表现得如此过激,使人相信那必然是件了不得的事,尽管如今罗彬瀚对了不得的事已经十足厌倦了。
他向莫莫罗打听消息,但莫莫罗为难地说:“这个我也不是很清楚呢,罗先生。绾波子女士都是直接跟雅莱女士交涉的的,也许是非常私密的研究成果。擅自打听这种事好像不太尊重人的样子,所以我就没有过问。”
“我也不是不尊重她的成果。”罗彬瀚晃晃手说,“我主要是对虫子和疯狂科学家有点心理阴影。别到时候她把皇军领家里头了吧?”
莫莫罗茫然地眨着眼,但罗彬瀚也不是真的打算把事儿弄个清清楚楚。如果这事儿真的关于万虫蝶母,他相信雅莱丽伽对此的关注肯定比谁都多。于是他又把话题转回宇普西隆。
“老莫,你担心你哥吗?”他有点诧异地问道,“我咋看着你比之前还精神呢?”
莫莫罗很有精神地点了点头,冲他露出自信的笑容。
“因为我相信宇普西隆前辈呀。前辈在战斗上的天赋是出类拔萃的,以前在学校念书时体育课总是满分呢,而且教官们也夸奖他很有战术头脑,是天生就适合做光之守护者的优秀战士。就算是过去面对战线上的黑暗泰坦,前辈最后也能坚持到援军赶来。所以不管是什么样的危险,前辈都一定会有对策的!”
莫莫罗以一种自豪的语调继续说:“而且现在连玄虹先生都已经愿意去帮忙了。只要集合大家的力量,一定可以把困难解决的吧?”
罗彬瀚偷偷摸摸地瞄了眼莫莫罗的表情,旋即就转开了视线。他猜测荆璜仍未把黑猫提供的情报告诉莫莫罗,而那不免叫他自己感到一点心虚。他踌躇了一会儿,最后终于忍不住问:“万一真遇到他俩都解决不了的问题呢?你说这世界这么大,总有人搞不定的玩意儿吧?”
莫莫罗容光焕发的表情收敛了少许。他思考片刻,然后缓慢地说:“如果是那样的话,或许就是命运的安排……”
“就只能等死啊?”
“当然不对!怎么能够坐以待毙呢罗先生!”
莫莫罗一把抓住罗彬瀚的双手,目色坚毅地说:“如果遇到那样的事,当然就是命运希望罗先生成为我的人间体!到了那个时候的话我无论如何都要参战!但是如果是连宇普西隆前辈都对付不了的敌人,那么我也一定无法取胜的吧?只有得到全新的力量,才能战胜那样可怕的对手。那不是我一个人能做到的事情,必须要和罗先生一体同心、变成全新的光才办得到!”
罗彬瀚又被莫莫罗的话感动了。他拼命地抖落着双手说:“你他妈在这儿等着我呐?”
“罗先生也一定明白我的心情吧!”莫莫罗动情地说道,“一起成为守护这个宇宙的力量吧!”
他们在纠缠中撞开了绾波子的房门,落进散发着沉郁香味的青烟里。罗彬瀚忙着抽回自己的手,差点撞进一个半腰高的香炉里。幸好乔尔法曼抽出一根金属细棍勾住他的衣领,把他从那冒着热气的鼎边拉了回来。罗彬瀚定睛一看,发现里头盛满了柏油般灼热而漆黑的粘稠浆液。他连忙把自己从那危险的位置上推回来,缩到莫莫罗的背后。
“你们搞啥呢?”他问乔尔法曼,“门口放这么大的东西?准备煮人啊?”
“只是临时安置。”乔尔法曼解释到,“我们正在打包绾波子的行李。”
她抓住那根金属棍,把它像风扇叶一样旋转起来。弥漫室内的青烟被赶向房间的角落,到这时罗彬瀚总算看清了这房间里的全貌:到处都是容器。像是铜、铁、玉所制作的锅釜、鼎炉、吊壶,还有许多罗彬瀚也说不上来的古怪玩意儿。它们此刻大多都已经清空,只剩下表面一点湿漉漉的水痕。而仍然盛满的那些看上去都分外危险。在摆放这些大小容器所剩下的每一寸地板间隙里,都躺满了厚厚的昆虫尸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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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5 战火为何而燃(中)
罗彬瀚踮起脚,小心翼翼地绕着墙边走。他尽量想要避开接触那些昆虫的尸体,但实际上却没法办到。他的每个落脚点都难免踩出一片泥泞的虫肉,让他感到头皮发麻。所幸整个房间的地面全是一块完整无缝的金属板,罗彬瀚猜测机器人清洗时总不会太麻烦。
房间里当然还有绾波子和波帕。前者此刻正站在房间中央,指挥着几个飞行机器人吊起那些容器,把他们从小到大套在一起。她仍然穿着雪白飘逸的古典宫装,可实际效果却远没有过去那么飘逸,而是松垮垮地贴在身上。她的簪子全被粗暴地推到一边,看上去对发型已经毫无固定作用。罗彬瀚眼尖地看到她的发髻底下有根很不醒目的黑色橡皮筋,而衣角则不可避免地沾满了蚁虫的尸体。对某件事的钻研显然已经完全使她放弃了易容方面的努力,甚至连声音里也充满一种神经质的困倦。
“化骨瓶、融金瓶、凝露瓶……不不不,那个别套进去,它会把让里面的东西全部长满草鳞。得把它彻底清干净才能收起来……”
绾波子忙碌着自己的工作,似乎根本没注意到罗彬瀚和莫莫罗进了自己的房间。她怀里的波帕左张右望,伸出短小的胳膊冲罗彬瀚招手。罗彬瀚发现它的身上裹着一顶花里胡哨的羽毛帽子,样式似乎有点眼熟。那短暂那勾起了罗彬瀚对离别的伤感,他也冲那小机器人招招手说:“还打牌不?”
波帕的面部亮了一下,但很快摇了摇头。
“绾波子很着急。”它说,“波帕跟她一起去中心城。波帕要帮帕荼摩照顾绾波子。”
“行啊。”罗彬瀚说。他想了想,又开始惋惜那颗被周温行拿走的弹珠,他宁可把它送给波帕当个纪念。
他和莫莫罗继续在房间等了两个小时。期间他们也想帮绾波子一起收拾东西,但绾波子阻止了他们的好意。她声称这里的每一样东西都必须完全正确地处理,否则难以保证是否会对她或他们的财产造成某种损失。罗彬瀚只好坐在一个倒扣的玉鼎上看她忙活。起初绾波子忙得什么也顾不上,直到绝大多数的容器都被清空、套装,她的脸色才轻松起来,还能向莫莫罗说上几句感谢的话。罗彬瀚趁机问道:“这些虫子到底怎么回事?”
“材料。”绾波子不太在意地答道。
“它们到底有啥特别的?”
罗彬瀚早就暗暗观察过那些昆虫的样子。他觉得它们和蚂蚁没什么区别,只是个头更大、颜色更浅。如果他在梨海市碰上这样一窝虫子,他绝不会丝毫放在心上,可鉴于他这辈子所经历的种种和虫有关的事件,他便明白了三个重要的事实:一、他这辈子大约都不会再接受保留昆虫外形的食物;二、他将尽可能远离一切关于昆虫的研究甚至是昆虫本身;三、闯进房间的∈应当被归类为蟑螂的一种。
他心里以为这些虫子肯定和万虫蝶母有些关系,可绾波子的回答却完全不是那么回事。她抓着凌乱的发丝说:“特别?不不不,它们是我养的寻金兽,是在野外用来方便,倒也无他特别之处。”
“那你拿它们整啥呢?搞得这么吓人?”
“我拿它们试药。”绾波子匆匆地说。她转了半个身,把脸侧对着罗彬瀚和莫莫罗。
“啥药?”
“一些域外的药种。”
罗彬瀚感觉后背微微地麻了一下。他当然联想到了那些溺叶,可奇怪的是他同时也没来由地想起了周温行递给他的那颗红色糖球。宇普西隆曾经把那东西剥开,露出内部芝麻似的细小黑籽。它闻来香甜如奶油,宇普西隆却称它在某些个例上产生过“非常可怕的反应”——宇普西隆是怎么称呼那东西来着?“莲药”?
他朦朦胧胧地产生了一点念头,但仔细思考时又发现什么都没有。他想到宇普西隆还说那是一种来自无远域的配方。无远域离这儿到底有多远呢?事实上他并无概念,可至少他知道那是个荆璜想要远离的地方,它肯定在寂静号所远离的方向。
“什么药种?”他不屈不挠地发问,“从我们找到你的地方挖来的?”
这会儿莫莫罗已经在温和地拉他的衣袖,示意他别过分涉入一位炼丹士的独立研究成果。可既然绾波子还没张口把他们赶走,罗彬瀚便假装没有察觉。他盼着绾波子能自己把话全部说出来,但绾波子显然没有这种打算。她考虑了一会儿,最后只说:“多是些奇性之物,别靠近它们。”
那显然是坚决拒绝的意思,因此罗彬瀚只好罢休。他的视线在房间里四处转悠,试图找到一些类似植物或种子的玩意儿。也许是绾波子十分警觉,没让他发现任何可疑的东西(又或者这屋里的每一样东西在他看来都已十足可疑)。
他忙着偷窥炼丹士的工作室,而这时乔尔法曼翻过两个笨重的铜鼎来到他的身边。她坐在鼎边上问:“你们确定要去旧星河战线?”
“我看没啥反悔的余地。”罗彬瀚说。
乔尔法曼看看他,又看看莫莫罗,最后没说出任何劝阻的话。她只是在一阵沉思后抽出自己的两根金属棍,把它们递给罗彬瀚:“你需要更多的武器防身。我跟中心城的派出员走,没那么需要它了。”
罗彬瀚赶紧推辞回去。他很感谢乔尔法曼的好意,只是不认为自己能像她那样把两根细成筷子的长棍当武器用,除非他想用它们捅穿周温行的鼻孔。
“我还是用枪更合适。”罗彬瀚说,“我准头还行。”
“你要去的地方有时会让枪械失效。”乔尔法曼警告道,“得想清楚你用的武器种类。能量武器最容易被控制,其次是以太污染——那儿到处都是以太污染和屏蔽区,你没法知道自己扔出去的东西会是什么效果。”
“好吧。”罗彬瀚说。他琢磨了几秒钟,然后大胆地问:“什么是以太污染?”
乔尔法曼有点迷茫地看着他说:“你真要去那儿?”
“是啊。旧的星河战线。没别的地方吧?”
乔尔法曼的眼神开始变了。她不知为何开始用钦佩的眼神看着莫莫罗,然后说:“也许你们不应该全部都去。”
“罗先生一定没问题的!”莫莫罗充满自信地回答道。
他的回答立刻让罗彬瀚感到自己很有问题,或许将有巨大的问题。他那被周温行、宇普西隆和李理轮番扰乱的思绪终于逐渐地回归正轨,像是从一个纵情狂欢的周末掉进了工作日清晨。他目光僵直地发了一会儿呆,终于问出了他也许早就应该提出的问题。
“行吧,”他说,“你们谁能告诉我旧星河战线到底是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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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6 战火为何而燃(下)
罗彬瀚以为这又是一个相当复杂的问题,没准还得再出一个白塔专栏。他没想到的是乔尔法曼立刻就给了他一个简洁明了的答案。
“那是联盟过去和金恩加泰坦神交战的地方。”她说。
罗彬瀚眨眨眼,等着她说下文。那似乎难倒了乔尔法曼,她认真地组织了半分钟的措辞,然后斩钉截铁地说:“它们很大。”
“有多大?”
“它们中最大的能吃掉恒星系。”
这个词超出了罗彬瀚对数字和空间的直观感受。他没啥反应地眨眨眼说:“那很难对付?”
“它们过去占领的星层是联盟的十倍。”乔尔法曼严肃地说,“也可能百倍,因为我们还不知道金恩加在哪儿。当联盟第一次接触它们时只有盗火者拥有整体宣战权。他去接触过金恩加泰坦,发现它们太能吃了,所以联盟必须把它们赶走或者消灭。”
罗彬瀚对乔尔法曼所讲述的这段历史不免颇多质疑,尤其是那动机听起来过于富有个人色彩。他把视线投向莫莫罗,寻求另一种不同的声音。
“黑暗泰坦确实很厉害呢,罗先生。”莫莫罗说,“虽然那时我还非常年幼,没有参与到前线的战争中去,不过宇普西隆前辈已经作为临时征召的实习生去参战了。他所在的位置是战线的后方星层,正常情况下是不会遭遇真正的泰坦神的。但是前线的以太污染产生了一些随机的通道,一部分泰坦神的尸体掉进了里面。它坠落到了前辈当时负责驻守的星层,然后在没人发现的情况下复活了过来。他们驻守的那片小行星带很快就被吃光了,如果不是领队的法师女士最终把他们藏到了一个雪花球的梦境里,又在那一带成功开启了以太隔离器,恐怕前辈他们也无法等到救援赶来。”
罗彬瀚仰了一下脑袋,开始想象一个能把他老家的恒星连带着所有被吸引的行星都吞掉的庞然巨物。可那确实超出了他所能理解的经验范畴。他只能想象出一个站在虚空中的巨人,随手抓住些飘来飘去的小豆子塞进嘴里。不过什么样的材料能构成这样一个比太阳还大的巨人?它的肚子里又得成什么样?难不成塞满了比一颗恒星体量还要庞大的胃酸?
“我们对‘吃’这个字的理解是一样的吗?”他慎重地问道。
“它显然是吸收行为。”乔尔法曼郑重但却没头没尾地说。
“就只是吸收?没点后续的安排吗?”
莫莫罗和乔尔法曼一起扭扭脑袋。他们用同样疑惑的眼神看着他,让罗彬瀚意识到这两个人都不是厕所的常客。他只好清清嗓子说:“那老哥吃完不排出点啥吗?就搁肚子里了?”
“噢,不是。”乔尔法曼答道,“会生出新的泰坦,有时是十几个,有时能有一百多个。然后它又会把自己的后代统统吃掉,又或者被其中一个后代吃掉。在这过程中它们会吃点别的来维持体力,还会试图扩张和维持地盘,不过最重要的还是吃掉同胞。我听说它们从诞生开始就不断重复这个。”
罗彬瀚目光僵直地盯着她,看着她若无其事地打开身上的口袋,掏出一颗荧光闪闪的糖果塞进嘴里。他又瞧瞧莫莫罗,他从后者脸上瞧出一点同情和怜悯,但也远比他想得平静。罗彬瀚疑心是自己少见多怪,但还是忍不住问:“这他妈是正常现象吗?”
“它们是神族。”乔尔法曼含糊地说,“自然神。古约律。一切正常。”
“不至于吧?我以前也没见过这样的吧?”
“你见过的都是联盟境内的。”乔尔法曼说,“如果它们彻底没法和我们共处,那它们早就被消灭了,又或者被驱逐到联盟境外,不过那是在新战线的方向。联盟不打算在这个方向继续推进下去。泰坦们被消灭了,也许中心城觉得这个方向暂时不会有什么威胁。”
她的最后一句话对罗彬瀚来说可以算是个好消息,但不知为何他仍然对个新知识耿耿于怀。他想到了某条银尾的猎犬,还有在那烈火之海上所做的短暂的梦。
“所以,”他有点不自在地问,“泰坦到底长什么样?它们没法谈判之类的?”
乔尔法曼和莫莫罗互相看了看,然后一起坚定地摇头。
“罗先生,金恩加泰坦神是一种非常强力的自然神,很多性质已经接近于原种。当一个泰坦神靠近你的时候,你是没有办法察觉到的,所以也没有办法和它交流。”
“它不是挺大的么?我还看不到啊?”
“就是因为泰坦神的体积过于庞大,对于罗先生你来说已经无法观测了。”莫莫罗带着一点沉重的语调说,“它们的动作、声音、思维,对于罗先生你来说都是不可能直接理解的,如果不是在其他视野中把它们形象化,那就只能依靠一些测定以太值的仪器来反推泰坦神的行动。不用这两个方法的话,居住在常规星球上的生命是根本就无法意识到泰坦神具有生命性。就算是被泰坦神吞噬的瞬间,所能感觉到的也只是宇宙里的行星部都熄灭了——‘永恒的黑暗与死寂’,很多文明毁灭前都只把这个当成是某种宇宙级别的自然灾害而已。本来它们也是无法意识到我们存在的,是因为盗火者先生采取的行动真正威胁到了它们的存在,所以双方才能够称之为‘交战’。”
罗彬瀚张了张嘴。他没法想象莫莫罗描述的情况,但也不是很期盼能亲眼见识。
“所以最后联盟赢了?”他说。
“是我们胜利了,罗先生。”莫莫罗回答道。
罗彬瀚鼓鼓掌说:“好事。”
他的声音听起来大约没那么精神,以至于让莫莫罗用充满困惑的眼神望着他。罗彬瀚耸耸肩,觉得自己只是对这事儿不怎么感兴趣。如果泰坦神在他看来和宇宙热寂没有任何区别,那他为何要关心它们是否有生命呢?除非它们也像某只银尾猎犬一样,能钻进他的梦里对着他叨叨。
“我还是不知道你们怎么赢的。”最后罗彬瀚说,“这玩意儿得跟抗灾差不多吧?你们拿头打啊?”
“是用了以太污染呀,罗先生。那样让很多人失去了故乡,但是确实保护住了大家的生命。只要假以时日,一定会找到办法让被污染的区域恢复原状的。我有很多学长都在研究这方面的技术,说不定很快就会有突破了。”
罗彬瀚鼓励式地拍拍他的肩膀。这时房内发出一声轰然巨响,他们转过头,看到房内最大的一个铜鼎被倒扣下来,盖住了底下大大小小套起来的容器。绾波子气喘吁吁地靠在鼎边,让波帕帮她擦掉脸上的灰粉。
“搞定。”她喘了一大口气说,“现在出发!”
337 问候致往星空之彩(上)
作为曾经和那位魔方飞船主人打过交道的寂静号成员,罗彬瀚和莫莫罗一起参与了对绾波子三人的最后送行。尽管他们双方都心事重重,整个旅途事实上却相当平顺。途中罗彬瀚还有心思问了问绾波子的发簪——他亲眼看着绾波子在寂静号上一根根把它们摘下来,对着那些套好的容器比划来去,然后她那满屋子的物件便飞快地消失了。仿佛是某种罗彬瀚看不到的生物负责着搬运,它们先是微微朝上飘起,随后变得虚幻透明。
那看上去很像是法术,可当罗彬瀚问到这件事时,绾波子只是扶着发簪说:“哦,它们是我的固定装备存储器,应该是这么叫的。”
“所以你把那些东西都放到发簪里去了?”
“放进去?不不不,那是空间折叠器或者压缩器。我只是要带几套固定的工具,用不着那么耗能的东西。”
绾波子开始跟他解释起这两者的区别。罗彬瀚没能听懂全部的内容,一部分是因为中间夹杂着许多对他而言完全陌生的名词,另一部分则是因为每当绾波子激动时就会冒出些古怪的语法。这两者都叫他云里雾里,但他姑且还是给自己找了个解释:听起来绾波子的发簪就像某种立体打印机和粉碎机的混合体,能把一些固定的东西在不必要的时刻分解成微粒,然后又在某些需要的时刻用同样的材料重组出来。
罗彬瀚开始对这个绾波子口中的“小工具”感到轻微的着迷。他并没忘记过去波帕赠给他的那个空间存储器(那东西还躺在他房间的抽屉里),但自从阿萨巴姆在他肚子上开了个洞后,他难以自制地对此类用品的可靠性和泛用性产生了一定怀疑。也许把所有的武器放在一个篮子里不是什么聪明的主意,可如果他能把一台坦克甚至飞船到处带着走,那可就大不相同了。
“那不太可能。”绾波子在听到他的想法后立刻否决道,“它只能记录简单的结构。材料得单一、纯粹,另外最好是容易获取的东西,以防你弄丢了原材料。而且一旦你定好了它的还原解构,想再做修改可没那么容易。你得精通这方面的工程学,我可没法帮你这个。”
“就没啥更高级的型号?”罗彬瀚不太甘心地问。
“那花费很高。”绾波子直截了当地说,“在更复杂的东西上,用空间存储器划算得多,而且也省事得多。你用不着每次收东西都得把它们清理得干干净净,还得塞到一个有限空间里。”
迄今为止罗彬瀚还未体会到金钱方面的困窘,但绾波子的后一条警告对他确有作用,况且他也很难在附近找到一个卖家。最终罗彬瀚只好放弃,准备在找到宇普西隆后再琢磨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没准改装了自己飞船的宇普西隆就懂这个呢?
他们紧跟着又谈了点别的。虽然罗彬瀚从未感到对这位炼丹士有任何强烈的好恶,他还是对她的故乡和打扮有一些兴趣。在交谈中她提起了云中城,以及那片位于奥穷境的以太云海,在那里他们保持着一些古老时代的风俗和仪态,并把保持这种风格的从容视为炼丹士必备素质的一部分。不过,绾波子同时也强调,即便是最有旧日风格的炼丹士也没法无视外界的变化。他们事实上已经吸收了吸收联盟所公开发布的新理论,以确保他们的古老技艺在脱离了以太云海的特殊效应后仍能奏效。
“有很多炼丹术依托于云中城本身的特殊性。”她向罗彬瀚解释道,“一旦离开那儿,我就得用更简单又更复杂的手段解决问题。”
“那你干嘛离开?”罗彬瀚惯性地问。
“那是为了拓展我的技艺,以及……好吧,我遇到过一点小麻烦。”
绾波子动摇了几秒,最后摸起了波帕的脑袋。从她的神态中罗彬瀚察觉到某种挫折的往事,可绾波子没说那究竟是什么。
“那不在于过去发生了什么。”她像是自言自语地说,“真正重要的是眼前。我很高兴我选择了更广阔的地方,还有帕荼摩……如果我不出来,我永远不会认识他和波帕。那肯定是值得的,对吧?”
波帕和莫莫罗一起肯定地点着头,乔尔法曼举手示意还有自己,而罗彬瀚则一声不吭地偷瞄她。他从炼丹士的脸上看出一点伤感。
“我仍然很难相信帕荼摩不在了。”炼丹士说,“长期以来帕荼摩面临着某种精神折磨。他对外人很敏感,甚至没法和陌生人说话,可他又总是害怕独处。有时,我觉得他有点过分自我保护,不过他当然是个非常好的人。关心朋友,通常也把自己保护得很好——可是逃难巫王?虚空风暴?他怎么会卷进这种事?我真应该多花点时间陪陪他。如果我当初没走,也许他就不会遇上那该死的巫王。”
罗彬瀚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她。他幻想自己睡了一场长觉,一觉醒来后发现他在故乡的千里之外,而他身边最信赖的人已经死了。最初担任这个角色的人选是周雨,可周雨似乎太遥远了,于是他又想象自己被告知荆璜已经从世上消失了。
“罗先生,”莫莫罗问道,“你为什么要抓自己的头发?”
罗彬瀚赶紧放下手说:“手痒。头疼。”
他们顺利地把绾波子三人送到了之前看到魔方飞船的位置。令人高兴的是那飞船并未离开,而主人也仍愿意同他们进行交涉。在得知绾波子的要求后,一艘独立的小型飞行器被派出魔方,用以接收绾波子三人。在那以后过去了大约十分钟,魔方飞船上方又浮现出那只大头企鹅的影像。它严肃地向他们的护送行为道谢,并表示它将尽快把三位新乘客安全地护送回中心城。
罗彬瀚很想问问它那要拿‘冻结’或宇普西隆怎么办,但他最后什么都没说。宇普西隆当然会由他们找到。至于周温行,此时罗彬瀚有一种朦胧而笃定的念头。他不能说那是预感或直觉什么的,他只是模糊地想到如果周温行如此地了解他,了解梨海市,那他们两个早晚还得再碰碰头。
他抱着这个念头和莫莫罗一起返回了寂静号,接着便马不停蹄地出发了。那正式的启程和之前的一切铺垫相比都显得波澜不惊。寂静号悄无声息地升空,飞向虚无又灿烂的星海,最后消失在隧穿点上。和过去所有的旅途不同,接下来的一段时间里罗彬瀚老是能在舰桥室看到荆璜。后者似乎没什么特别的事做,只是单纯而无趣地坐在那儿发呆。
起初罗彬瀚为这变化感到有点高兴,可他发现一个总是面无表情的人形摆件或许并没他想象的那么令人愉快。大约五百个小时后他终于忍不住了。
他戳着荆璜的肩膀问:“少爷,你干嘛呢?”
“坐。”荆璜说。
“那你回屋坐啊。”
“……这里看着更方便。出了事处理起来快。”
罗彬瀚搞不清楚荆璜要处理什么样的事,也没观察出任何危险的迹象。他几乎要怀疑是荆璜躁狂症发作——直到六百个小时以后,他亲眼看着荆璜七窍流血,整个脑袋脱离了身体,咕噜噜地滚落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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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8 问候致往星空之彩(中)
在这段临时安排的旅途开始以后,罗彬瀚一直以一种罕有的积极态度关注着寂静号的行程。尽管如此他仍然很难搞清楚他们目前的路途进展,因为舰桥室并不经常展示出外部的景象,而偶然的几次环境可视化让罗彬瀚觉得没什么特别的。看起来寂静号只是继续在无垠的虚空中漂泊,那浩瀚的星河深不见底,稳定、寂静、冰冷,且事到如今多少令人觉得有点乏味。
他以为这件事是有个明确的起始点的:在某个时刻雅莱丽伽会突然走进舰桥室,宣布他们已经进入了旧星河战线的范围,然后他们才开始全副武装高度戒备。可事实上他从未被告知危险将从什么时刻开始。荆璜从出发开始便牢牢地钉在舰桥室内,不吃不喝,很少说话。莫莫罗看起来则和平时没什么不同。当罗彬瀚问起他时,他承认自己并不怎么了解旧星河战线。
“宇普西隆前辈参战的时候已经是战役的末期了,并没有真正地接触到最前线。而我那时才刚刚开始读书,只能偶尔从前辈寄回来的消息里知道一点情况。”莫莫罗解释说,“前辈说既然我以后不需要去哪里,就没有必要太关注那里的事了。”
很难说宇普西隆为何如此不愿意谈及自己的战场往事,但莫莫罗的回答令罗彬瀚想到了一个新的问题。他又跑去揪荆璜的头发。
“干嘛?”
“打听个事儿。”罗彬瀚说,“少爷,你老家离这儿挺远的吧?”
“是啊。”
“那你咋知道旧星河战线的?”
荆璜缓慢地扫了他一眼:“以前赤县也看得见那里。”
“真的假的?”罗彬瀚说,“打那么热闹?我咋啥都没看见呢?”
“……你那破地方又没有被高灵带裹起来,大气层以外只是凡界的宇宙罢了。如果自身带有幽视之类的神通就算了,像你这种凡胎当然什么也不会察觉。”
高灵带。罗彬瀚又一次听到这个词。他想问问这词的意思,但当∈充满激情地凑上来时他便迅速改变了主意。这世上有那么多他不了解的事,他也用不着把每一件都弄得清清楚楚,尤其是在
他不再那么纠结于身处何处,而是试着做点更有用的事。他又去研究了一下雅莱丽伽教给他的搏斗技巧,还请莫莫罗帮他和菲娜做了点配合的训练。那全都是慢工细活,因此他也没感觉出什么进展。另一项改变则是他又重新启用了波帕送给他的引力扭曲器。但这次他把雅莱丽伽给的弯刀和射线枪都留在了外套里侧,只把那些相对次要的东西放进去。
当他因为这一切琐碎之事而暂时忘却烦恼时,第一个不同寻常的迹象终于出现在寂静号上。
事情发生时罗彬瀚正和莫莫罗待在一起,试图用诱导剂来教会菲娜如何追踪敌人和同伴。那似乎应当是一项菲娜早就掌握的技能(它曾追上过罗彬瀚,同时也能自如地找到索玛沙斯提亚),可自从它和罗彬瀚搭对后就从未再显露出这类才能。那或许是因为疏于练习,或许是出于对罗彬瀚的不满,但无论如何罗彬瀚打算让它派上更多的用处。
他按照莫莫罗的建议安排特训,用一种能够引起菲娜兴奋的诱导剂来指导它追踪特定目标。那过程前期都很顺利,直到罗彬瀚想要给它喂点鼓励品时,菲娜的身体却突然僵硬了。
它死死抓住包裹在机器人表面的仿真皮肤,在那上面留下数厘米的爪痕。罗彬瀚警觉地想要把它抓回笼子里,它便一溜烟地消失了。那速度以罗彬瀚现在的视力也很难跟得上,幸亏莫莫罗也在旁边陪同,他才能确信菲娜是钻进了训练用的遮蔽箱底部。
他蹲下身,从箱子底部的缝隙往里窥看,瞄到了一点鳞片的反光。
“干啥呢?”他敲敲箱顶说,“想前任了啊?”
他所能瞄到的那一小部分鳞片开始发颤。起初他以为是自己的某种举止无意间激怒了菲娜,但紧跟着菲娜就从里头蹿了出来。它没有用那满是毒液的舌头攻击罗彬瀚,而是钻进了他的外套底下,在布料的遮蔽下沿着他的背部攀爬。
罗彬瀚又痛又痒,急着想把它从衣服底下逮出来。在那过程中他发现菲娜在发抖,不是愤怒地、充满威胁地颤动肌肉和骨骼,而是在极尽可能地蜷缩与躲藏——它在恐惧某种东西。
这发现令罗彬瀚感到一丝吃惊。他还没来得及把这事儿告诉莫莫罗,整个房间就剧烈地摇晃起来。那是种空前猛烈的震荡,几乎要把罗彬瀚扔到天花板上去。在被甩出去的瞬间,他还感到某种无形而庞大的东西穿透了他的身体。那有点像是被海浪兜头淹没,可感觉要稀薄得多。紧接着他又从高处被甩回地面,莫莫罗及时接住了他,让他不至于脑袋着地。
“罗先生!你还好吗?”
罗彬瀚站稳身体,然后把菲娜从外套底下强拖出来,安置在自己的肩膀上。搞定这一切后他开始和莫莫罗一起往舰桥室跑。他们在那儿碰到了另外三位船员。荆璜仍然坐在原位,像是生了根那样无动于衷地发呆;星期八坐在他旁边,睁大眼睛向着四面八方打量;雅莱丽伽站在房间正中央。她看上去是这房间里唯一关心情况地人。
∈从空气里跳了出来,落在雅莱丽伽面前。他的头发此时变成了十几条蛞蝓似的蠕动软体,每条软体上都长着一张圆圆的喇叭状嘴巴。
“报告。”他和他的头发用十几种高低不同的声音说,“我们遇到了以太乱流。”
雅莱丽伽没对∈的新造型产生任何表示,只是向他询问以太乱流的强度。∈一口气报了七八个参数,然后抱着手臂说:“这儿的以太流很混乱,我不建议咱们走这儿。”
“我们别无选择。”雅莱丽伽说,“换成魔舵形态会好些?”
“不成。这儿的以太潮不稳定。我看保持我在场会好些。”
很难说∈的判断是否完全公允,但雅莱丽伽没有提出反对。她只是要求∈开始选择性地扫描附近的区域,寻找任何其他飞船在近期通过的痕迹。除此以外她还要求甄别出那些相对安全的星球,好让他们停靠搜查或收集补给。
“我们不用补给也能循环很久。”∈抗议道,“至少能循环到最新成员的十周年登船庆祝会——如果他还没翘的话。干嘛那么急着搜集补给?”
“得确定这里的污染程度。以及我们要找的船也会停下来,他应该知道怎么选择相对安全的区域。”
“他也可能压根没和我们走同一条路。”
“把以太隔离器和灵场屏蔽器都打开。”雅莱丽伽听而不闻地说,“接近任何特征值超过安全线的地方都必须向我报告。”
∈看上去不大情愿,但没法反抗雅莱丽伽的决定。于是自那以后他们的活动便有所不同:大部分时间还是在寂静号上坐着,而少数情况下却要在一些星球上逗留。那些星星在罗彬瀚看来和先前没什么不同,可许多时候雅莱丽伽却不允许他离开寂静号,而只让莫莫罗和她自己出去调查,而有一次甚至雅莱丽伽自己也被阻止了。
“我去吧。”荆璜从座位上站起来说。他独自走出了舰桥室,过了大约两个小时后又独自归来,告诉雅莱丽伽外头没有宇普西隆的踪迹,然后便坐回原位上睡觉。罗彬瀚观察了许久,又跑去后仓库检查,终于断定他什么也没带回来。
他很好奇荆璜去了什么地方。而不久以后雅莱丽伽也开始允许他和莫莫罗一起出去探查。于是他又重新穿上了防护服,跟着莫莫罗踏上一颗长满异色植物的陌生星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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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9 问候致往星空之彩(下)
罗彬瀚已经有一阵子没穿过这件封闭式的防护服。他已习惯了把皮肤和呼吸道暴露在各种陌生的星星上,而那似乎也并未马上体现出任何不良影响。他不知道那是因为那些地方环境温和,还是荆璜给他喝的泉水造成了什么额外效果。
但现在好日子一去不返了。雅莱丽伽要求∈必须按照最高标准给他进行防护,哪怕是看起来没什么必要的项目。她看起来甚至不太愿意让罗彬瀚离开寂静号,但在某种考量过后仍然让他和莫莫罗一起出去巡查--但必须随时和莫莫罗在一起。
她的态度着实令罗彬瀚感到有点紧张。可说实话他还是挺想出去看看的,在寂静号过长的封闭生活和对宇普西隆下落的思考使得他精神压抑,迫切需要一个更广阔的舒展空间。
这颗星球在大部分方面都很能满足他的需求。一颗表面覆盖着磷质土壤的小行星,有水、碳、大气层,以及一颗离得太远的恒星。当寂静号在它表面着陆时,∈宣布他测算出他们将要面对至少五十个小时的黑夜,那意味着他们多半没法在这儿看到日出。
罗彬瀚对此没有意见。他被裹得严严实实,连操作子舱驾驶器也有点困难。于是这一次改由莫莫罗驾驶,他则负责观察飞船探索器的反应。他们穿过一片相对平旷的荧蓝草海,然后则是复杂的、长满各种植物的类丛林地貌。这里的植物大多像膨胀放大的覃类,且都在黑夜中散发迷幻的幽光。
那些由于磷而产生的幽光很美:有的是从植物的根部散发出来,像放在聚光灯下的水晶艺术品;有的结满灯笼般饱满而微红的果实,内部流动着熔岩似的浆液;有的则只在斑纹和突结上发光,看上去酷似某种深海种的寄生动物。比这些更多的是一种末端微黄的荧蓝色野草--罗彬瀚这样称呼它不过是因为它最为常见。它们大约能长到他的腰部,而且尽管纤细如苇管,却总能立得很直,像丛丛竹子那样聚生成簇。当子舱飞行器经过时,它们被气流刮得微微摇晃,甚至在草尖烧起一团团偏蓝的白焰。这一切景象都如梦似幻,只是看起来都很冰冷。罗彬瀚尤其在意的是这片夜光之森格外安静,除了潮湿多雾的风偶尔推摇植物,他没发现任何能自主移动的生物。没有哺乳类、鸟类甚至是昆虫,这儿仿佛只剩下了闪闪发光的植物。
这种现象引起了罗彬瀚一定程度的警觉。他的生物课也上得不怎么样,可至少明白在他老家的系统里光凭植物是没法形成一个长期的平衡系统的。在别的地方可行吗?他不能肯定,只好向莫莫罗讨主意。而尽管莫莫罗没给他一个确信的答案,却向他保证这些植物并非某种巨大的、拥有集体意识的邪恶生命体,随时等着把闯入者抓起来消化。它们就如同外表那样美丽而无害,用缺乏热量的冷光点缀着星球。
这是他这位搭档提供的好消息,而坏消息则是他们未能在这颗星球上发现任何宇普西隆的痕迹。莫莫罗没能感应到任何同族的存在,而子舱里的探测器和雅莱丽伽放出去的自动侦察机器人也同样一无所获——或许不能说是一无所获,有一次自动侦察机器人在某片海岸发现了疑似脚印的痕迹,雅莱丽伽立刻就把照片传送给了子舱飞行器,叮嘱他们留神任何可能存在的生物。然而事实证明那终究只是多虑。那近乎正圆形的脚印显然不属于宇普西隆或他的飞船,且痕迹大部分已经磨灭。∈推测它存在于这颗星球已有数月之久,即便计算了不同星层间的时间流速差,那恐怕也和宇普西隆无关。
罗彬瀚好奇那脚印可能是谁的。莫莫罗给他提供了七八个潜在答案,从脚蹄轻微畸变的半羊人与巨怪混血,到便携式弹跳代步器。他声称这些东西都能造成类似的痕迹,然而其中没有任何一种应当出现在旧星河战线。这件事难免有些古怪,可鉴于莫莫罗保证上述的任何一种生物都无法抵挡银石巨人的威力,罗彬瀚便不再为此而提心吊胆。
他们游荡的时间比巡查真正需要花费的更多,到最后甚至一起从子舱飞行器里溜出来,躺倒在荧光昏蒙的青蓝草海当中。防护服的头盔部分制止了罗彬瀚叼草的动作,使他只能仰面朝天地呆躺着。他看到夜空中无数点流火燃烧,无数个星球旋转,无数双兽眼眨动。在大大小小的眼睛间混杂着一些不同形状的光晕,其中某一块的形状酷似银河,只是色彩格外绚烂华美。
“罗先生,”躺在他旁边的莫莫罗说,“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罗彬瀚茫然地答应了一声,紧跟着问:“我怎么了?”
“因为看你近期好像精神都很差的样子。我想如果出来透透气肯定会变得振作一些。宇普西隆前辈说大家都是这样需要和太阳保持亲近的物种。”
罗彬瀚为他在言语中所展露的关切所感动,因此没再拿任何话唬弄自己这位忠实可靠的旅伴。他只是有点犯困地答应了一声,迷糊地想到自己实际上可没法和太阳亲近,无论是试图光合作用还是在近距离来个太阳浴。他还想找到这颗星球的月亮,可它实在太小了,没本事为自己抓来一颗陪伴的卫星。
他躺在那堆冰凉而发光的纤维物里胡思乱想,在朦胧中星空似乎变得分外接近。那些星光在他眼中融化了,变成了一滩难以分辨的色彩混合物。那让他想到美术课上打混的颜料盘。基本上是他每次画水彩画的必然结果。那时周妤还活着,作为一个未来的画家,她的作品总是被当作优秀范例贴在美术教室里。罗彬瀚对她那阴郁而纤细的画风特别熟悉,用不着看署名也认得出来。他在美术课上的一大娱乐是千方百计论证周妤新画的东西是周雨,哪怕它看上去只是单纯的一棵枯树或一道黯淡的彩虹。
周妤。他漫然地想着那个女孩。周妤可以说是个毫无争议的美人,哪怕是和雅莱丽伽放在一起,可她既不怎么受同性欢迎,竟然也没有在异性里得到什么人气。她像一个异类那样孤独地生存,似乎也总能让别人因为异类的气息落荒而逃。周温行是怎么说她来着?“女巫”。“晶祖的后人”。那是指周妤会某种超能力吗?罗彬瀚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惊讶,或许因为周妤本来就给人这样的感觉:她的母亲早已失踪,和孤僻苍老的父亲独居在公交车也到不了的城郊,她经常说出一些奇怪的、令人毛骨悚然的言辞(但总挑周雨不在场的时候)。当她失踪时罗彬瀚甚至有一度怀疑她的家庭卷入了某种邪教组织,而现在周温行说她是个女巫。
就算她真的是个女巫又会怎样呢?罗彬瀚琢磨着这件事。她能够逃避死亡吗?能够在死后也化为某种游魂、精怪或者是太阳光?他多么希望那稀奇古怪的女画家也能变成哪个星系尽头的一束光,尽管在她生前罗彬瀚视她如女鬼猛兽,现在他很愿意跑到宇宙的任何一个偏僻角落,好让她听到他和周雨的问候。
思考这件事几乎让他有点泪眼朦胧了。这时融化的星光在他视野里蠕动起来。那条最绚烂的光带如波浪般舞动,罗彬瀚没法描述出它的具体颜色——它简直可以说是黑得五彩斑斓。
“罗彬瀚。”它远远地说。声音轻盈得像蝴蝶振翅。
罗彬瀚感到浑身血液都在倒灌。那毫无疑问是周妤的声音。
340 呼唤源起黑洞之巢(上)
他一下从草丛里跳了起来,朝着星空的方向跑了两步。紧接着他的思考才开始运转,考虑这件事到底有多么诡异。这可能吗?几秒钟前他还在考虑周妤的事,然后不知道多少光年以外的一个星系——也没准是别的什么玩意儿——就用周妤的语气叫起了他的名字。
那不可能是周妤。绝不可能是真正的周妤。于是他停下脚步,用力地揉揉眼睛。当他再次看向星空时那些融化的色彩总算又变回了闪烁的星星。可那条光带依旧还在原处,清晰而温柔地舞动着。
“罗彬瀚。”它又一次发出呼唤,比先前更为清晰。罗彬瀚没法骗自己说那是内心的幻想,又或者来自附近的某片草丛。那声音正是来自天外的那片星空,星空中的那团黑彩。
他感到无法理解的恐怖,于是马上返回去找莫莫罗。可当他回过头时却没能在原处看到他同行的旅伴,在不久前莫莫罗躺卧的位置上只有一具灰暗老旧的石像。
罗彬瀚僵直地站在原地,直到十几秒后他的手脚才缓过劲来。他冲向那片幽冷明亮的草丛,拍打压在上头的石像。
“老莫,老莫!”他急促地低吼道,“别睡了!赶紧起来!”
莫莫罗没有反应。那石像的造型不属于人类,而是银石巨人的缩小版。它那昆虫般朝外突出的眼睛不再释放光亮,平滑的面部没有任何类似鼻梁或鼻孔的部位,只有刀刻出来似的嘴角带着一点微笑的弧度。过去罗彬瀚觉得那和莫莫罗作为人类模样的表情很像,可现在他却只感到强烈的陌生和畏惧。那石像仿佛某种应该被放在坟墓里的摆饰,浑身散发出不祥和死亡的气息。
他的指节开始因为敲打石像而发痛,粗糙的表面甚至磨损了他的皮肉。而当他感觉到石像表面滑落下某种细小的颗粒时,他便不再敢用过大的力量去触碰它。他只好把手掌放在石像胸口,试图感受到心跳、血流、光的波动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但他只感觉到一片无机物的冰冷。
罗彬瀚又叫了对方的名字,仍然无人应答。他僵直地跪坐在石像旁,肺里好像充满了梨海市深冬清晨呛人的寒烟,让他有点喘不过气来。
“罗彬瀚。”他背后的星空低语着。
他做了几个深呼吸,在防护服里动了动手指和关节。“好吧。”他说,然后鼓起勇气往身后看。
荧光闪耀的草丛在风中摇动,像某种生物潜伏在里头,可仔细看时又什么也没有。在起舞的草丛上方,那条星系般的光带仍然起伏着,鲜艳缤纷的光在深不见底的黑暗表面流动。
“罗彬瀚。”它说,“过来。”
罗彬瀚从外套里侧掏出了枪和弯刀。他先拿枪口对着那片星云,几乎不抱希望地射击了几次。那结果跟他预料的也没什么区别——有什么子弹能打中光年以外的东西呢?
星云继续呼唤着他,声音变得越来越响。他试图捂住耳朵不听,可呼唤依旧从骨缝钻进耳中。周妤在喊他的名字,声音里充满了痛苦与窒闷。他感到那声音是隔着草丛、泥土与棺木传来的。
“你想干什么?”他喊道。
星云固执地让他过去。在那过程中罗彬瀚不可控制地想到自己确然是可以过去的——只要他回到子舱飞行器上,找到也许存在的光速飞行功能,然后朝着那个方向行进。而如果不行的话他还可以会寂静号上,去要求∈把船开向那片星云,好弄清它那怪异光彩后的黑暗到底是什么东西。
这个念头只在他脑海中盘旋了几秒中。他松开了枪柄,枪口砸在他的脚上,使他猛然意识道自己刚才的想法是多么荒唐而可怕。他立刻拖着变成石像的莫莫罗往子舱飞行器跑去,可是石像沉得超出他的想象,他感到自己正拖着一整辆火车。紧跟着他听到某种石头崩裂的声音,令他的心差点跳出喉咙。
罗彬瀚回过头。他清楚地看到石像拖曳在地面的腿部已经有了皴裂。石屑洒落在被压倒的草丛上,形成了一条淡淡的灰迹。那景象迫使他把石像小心地放在地上。
他感到天旋地转,可奇怪的是视线却空前清楚。他能看到几百米外草尖上的一滴水珠,以及空气中细微的漂浮物。那细致的现实感帮助他冷静下来。
这不可能是真的,他首先想到这个结论。莫莫罗怎么会突然间变成石像呢?他不相信自己这位阳光化身的旅伴会轻易地被什么东西杀死了,而即便真的存在,那东西绝没有道理放任自己活着。
这是个陷阱。这结论显而易见。不管莫莫罗是被掉了包,又或者只是他自己陷入了某种疯狂,事实肯定不会是他眼前所看到的样子。那会是他陷入了某种幻觉吗?可是当一切发生前,莫莫罗就躺在他的旁边。他们近得最多只有一条手臂的距离。如果他突然间像个疯子那样冲着星空射击,还不断拍打着空气,呼唤莫莫罗的名字,那显然不可能叫莫莫罗忽略。那莫莫罗怎会不叫醒他呢?那永光族显然会用最快的速度治好他,又或者把他抗回寂静号,让荆璜和雅莱丽伽搞定这件事。
罗彬瀚在原地闭上眼睛,在希望与绝望的反复中等待起来。他希望下一秒就能听到脑海里传来莫莫罗的呼唤,又或者被从天而降的荆璜踹倒在地。可唯一留给他的就是那怪诞星云无尽的呼唤声。那声音此时已经浸透了他的脑海,令他相信即便自己捅破耳膜也无法摆脱。他试着倒立、奔跑、跳跃、掐挠自己的皮肤,最后甚至是一段长达六十秒的窒息,而没有一种行为能让他颠覆眼前的现实。他捡起了自己的枪,但毕竟没有勇气朝着自己的脚射上一发。
他开始考虑别的可能。
假设这不是一场永恒的幻觉,而只是一场噩梦——噩梦,这个词又给了他别的想法。他高声呼喊少东家的名字,企图证明这或许是那只黑猫因为无聊而跟他开的玩笑。
“你别以为装成气体我就不认识你!”罗彬瀚对着空中的星云说。
星云没有回答。它仍然用周妤的声音轻盈而痛苦地呼唤着他。这会儿那声音里有了更多的细节。他可以清晰地听出她的喉咙里混杂着异物与血,舌头或许已经开始腐烂。她已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死去多时,而他和周雨甚至找不到她的尸体。那声音几乎要让他羞愧得精神崩溃。
这不像是那只黑猫的梦。他又只得承认这点。这一切景象编织得过于恶毒,而黑猫的梦总是死寂、冷清,甚至找不到一个开口讲话的活物。如果这是一个梦,那必然是别的恶魔在玩弄他。但他不能倒在这儿,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崩溃。
他找了两团草屑堵住耳朵,然后跌跌撞撞地离开石像,朝子舱飞行器走去。当他把自己摔进舱内后那片星云变得更吵了。周妤的声线开始变高,几乎严厉地要他马上去救她。
“闭嘴。”他咬着舌头说。随即用最后的力气敲出返航的指令。
341 呼唤源起黑洞之巢(中)
周妤就坐在舱内,在他的背后。她的声音仍然从天上传来,然而她腐败的呼吸却喷在罗彬瀚后颈上。那气味令他模糊地想到周雨跟他提过的几个词,像是“液化”、“芽孢梭菌”、“尸胺”等等。他已不记得那些词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没有一个讨他的喜欢。
“罗彬瀚,你现在又要去哪里?”周妤说。她的声音又变得轻盈而冷淡。
罗彬瀚没理会她。他尽力把背后的存在想象成别的东西。某种怪物、僵尸、一堆腐肉、一团虫子的聚合物。那绝不可能是真的周妤,而如果“她”能直接袭击他,那也用不着多余的把戏。因此他既不接话也不回头。
他让自己趴在驾驶台前,好和后面的未知拉开距离。但那没起到多大作用,他能听见后面的人起身,紫色的纱裙与丝绸衬衫发出细微的摩挲声。那是罗彬瀚对她最后的印象。随后他的后颈有一点潮湿的刺痛感,像是垂落的头发扫在那儿。
“你觉得现在是在梦里吗?”那声音说,“像你这样简单的头脑,只能把一切归于梦幻。不过真遗憾呢,你现在面对的就是现实。就算再怎么挣扎也不会醒来的。”
她说的话比先前都多,而听起来也挺像那么回事。罗彬瀚看了眼脚下飞掠的大地,发现它在高处看来泛出一种奇特的紫光。在那紫光的覆盖之下,色彩显得分外丰富而杂乱。那些他一度看熟悉的野草如今至少拥有七八种颜色。那过度的鲜艳反而令罗彬瀚感到眩晕欲吐。
“走开。”他忍着恶心说。
连他自己也不指望这句话奏效。那挥之不去的恶臭仍在身后。那声音说:“造成这个状况的人是你,就算我想要离开也做不到。”
“怪我咯?”罗彬瀚说。他知道自己或许不该去搭理那东西的话,但那眩晕的色彩与腥恶的腐臭都叫他难以忍受,而把注意力集中在听觉上反倒成了一种解脱。
他喘了两口气,看到返航的路程已经过去一半。这件事给了他更多坚持下去的勇气。他开始思考自己背后的东西到底有多少自主性——某种纯粹的、无思想的幻觉,还是扮演成周妤的精怪?
“你到底什么目的?”他说,“装我朋友的老婆有意思吗?”
“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不想变成这样呢。像这样独自在地底腐烂消失,你觉得是件很有趣的事吗?”
“那你超生去吧。”罗彬瀚立刻说,“好走不送噢。”
他感到身后森寒的视线,像冰水浸泡的蚂蚁在后颈上攀爬。但那也曾经是周妤生前给他的感觉,以至于带给他的心酸多于了恐惧。他抓起弯刀,迟疑着是否要尝试一次袭击。
“那种东西是没用的。”他身后的声音说,“死掉的东西不会被杀死第二遍。就算你用那把弯刀刺中我,最后也不会改变自己的结果。”
“什么结果?”罗彬瀚条件反射地说。
“会死的。如果你继续滞留在这里的话。”
罗彬瀚仍然低着头,但不动声色地把匕首挪了挪位置。透过刀刃的反光他看到一个纤细的、穿着丝绸衬衣的肩膀。它是如此的干净整洁,反而让罗彬瀚觉得不敢相信。
“罗彬瀚,”那个声音说,“你知道自己跑到什么样的地方了吗?”
“我看是到阴间了。”罗彬瀚嘀咕着说。他最终没敢去看那东西的脸,而是把弯刀贴在手腕内侧,随时准备着迎接某些他不想看到的客人。这时地面上出现了一团阴影,像只滑翔的燕子。
他满心迫切地看着子舱飞行器钻进寂静号内部,当舱体在通道中滑行时他便再也没听见那个扰乱他的声音。这种有利的迹象又增加了他的信心。子舱飞行器落地,他马上打开舱门,从那封闭而逼仄的狭小空间里逃出去。
廊道里非常安静,一切看起来都和他离开时没什么区别。在最初的几秒里罗彬瀚为此感到欣喜,可紧接着他意识到了某种异常。
他没有等到∈出现。
飞船内部就像它的名字那样毫无动静。照明的冷光悬在罗彬瀚头顶,却使他感到视野发黑。他一边往前走,一边叫了∈几声,结果仍然毫无回应。
当他步履艰难地来到舰桥室时,迎接他的又是令人畏缩的黑暗。所有的照明系统都被关闭,只有地板上流动着星空的模拟影像。那景象曾经充满神秘的美感,而此刻却叫罗彬瀚驻足不前。
他按住舰桥室的金属门,不让它在眼前自动闭合,可同时也不敢迈进去。这时他已隐约明白自己正处于怎样一种绝望的境地中,可他毕竟还不愿意承认,于是他开始呼唤荆璜与雅莱丽伽。室内的黑暗里像潜伏着某种恐怖,令他不敢放声大叫,只像是嗫语般含糊地低语。他的声量随着无望的等待而逐渐提高,直至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吼得声嘶力竭。
最后他承认那只是一种徒劳。而当煎熬的时间消磨了恐惧以后,他感到胸中充满了一股怒火。那情绪推动着他大步上前,踏进黑暗寂静的舰桥室中。室内的黑暗像液体般冰冷地浸泡着他的皮肤,穿透他的血肉和神经。他把自己扔进软椅里,吃力地喘着气。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仍然穿着防护服。
罗彬瀚知道雅莱丽伽提供给他的防护服一定有寂静号最好的空气净化系统,即便他掉进无氧的真空没准也能活个好几天。可此刻他实在呼吸不过来了。他的右手已经搭在颈部,打算解开面罩透透气,但不知怎么雅莱丽伽的声音穿过他的脑海,他想起出去以前她是怎样严厉地要求∈把他全副武装起来,尽管∈声称有些项目是毫无必要的。
他的手停在了脖子边,足足僵了数分钟。当他最终什么也没做地放下手时,从椅背后传来冷淡的声音。
“头罩摘下来也无所谓。如果你不能尽快抵达那里的话,不管怎么样都会死。”
罗彬瀚侧了侧头,用眼角余光观察椅后的情况。他看到一个纤细的女性轮廓,长发的末梢在空中微微摇曳。她站在黑暗的舰桥室里,像是从一开始就等在这儿。
“你不是真的。”他沙哑地说,“她死了。”
椅背后的人弯下腰。她的脸孔猛然出现在罗彬瀚的视野中。那苍白的脸色、纤细的眉毛、稍显刻薄的薄嘴唇,看上去和生前的周妤毫无区别。可她没有过去那种不近人情的态度,而是把手按在罗彬瀚的肩膀上,像母亲安慰孩子那样抚摸着他。她的动作很僵硬,像是强迫自己做一件完全不擅长的事。
“既然你清楚这件事的话,那么也应该明白自己在哪里吧?”她说,“罗彬瀚,之所以你会看到一个死人,是因为你也已经被杀掉了。如果不尽快返回的话,就只能永远在这边的世界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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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2 呼唤源起黑洞之巢(下)
罗彬瀚耸耸肩。他心里对“周妤”仍然有着复杂的感情,可那并不代表他已崩溃到什么都会相信。他只是觉得心里很烦躁,那防护服下的腿伤明明已经愈合,但此刻却又奇怪地开始发痒了。
“鬼扯。”他说。
“本来也知道你是不会相信的,所以才让你亲自过来看一看。如果不相信我的说法,那么船上的一切你要怎么解释呢?”
罗彬瀚想说幻觉,又或者某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梦境魔法。可那有着一个共同的问题:他不清楚自己是何时、何地、何因而陷入了这种的处境。是某种敌人?又或者某种死亡谷式的自然陷阱?而如果他搞不清楚自己究竟是怎样落入眼前的困境,那么他也无法反驳自己已经死亡的假设。他认为是外头的那片星云对他搞的鬼,可如果是那样,莫莫罗怎会迟迟不来救他呢?
他疲惫地打开对方的手——那触感僵硬、冰冷而且真实——然后说:“这他妈到底什么鬼?”
“周妤”往后退了一步。她的脸又消失在了液体般的黑暗里。
“不管你问多少遍答案都是一样的。你们的飞船在无意间闯入了绝对不该来的地方。
如果把活人的世界视为现实的话,你就是跑到了镜子里面来了,也就是所谓亡魂徘徊的迷失域——这样说明白了吗?因为你在迷失中偶然地想到了我,所以我才会被迫出现在这里。”
“你想说你是真的。”
“周妤”微微地偏了一下头。罗彬瀚在黑暗中看清了她的下半张脸。那脸上挂着一丝嘲弄似的笑容。
“真假是怎么确定的呢?罗彬瀚,对于你来说,灵魂根本就是无法辨别也无法证实的东西,也就是说并没有精神层面的独一性。如果记忆和行为全部都具备的话,那么也只能当成同一个人来对待不是吗?既然从一开始你就没有真正认识过人是什么样的东西,那么谈论真假也毫无必要。不过无所谓,只要你愿意的话就把我当成本人好了。”
对于这种近乎傲慢的态度,罗彬瀚却感到了一点难以自抑的亲切。用莫名其妙的态度说着莫名其妙的话,那确然就是他记忆里的周妤。他开始试着接受这个如影随形的影子——不是说完全相信她的话,而是打算从她那儿搞清楚现在的状况。
“你说我死了。”他重复道,“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死的?”
“这就要问你自己了。我只是被你的声音叫过来了而已。仔细会想的话应该会有印象吧?”
罗彬瀚仰头盯着天花板,充满纳罕地思考自己的经历。他看过一些类似的情节:人在某种事故中死亡,变成幽魂四处游荡。他们都不记得自己死了,甚至不记得自己是谁,只是循环往复地做着某些无用功。那会是发生在他身上的事吗?可当他试图回忆自己的过去时,大部分情况都清清楚楚。他记得自己经历的每一次垂死,也知道自己是怎样从中逃离。难道那全都是自己所制造的幻想吗?他不这么觉得,至少不相信周温行和宇普西隆全是自己大脑编造出来的玩笑。
当他往后思考时想起了一件事。那是不久前寂静号上所发生的震荡。那时他正在训练菲娜,而某种意外发生了。他确实因此而撞了几下。那会是“周妤”所说的意外吗?他以为没什么大不了的某次撞击实际上却已经要了他的命?他实在无法想象这事儿会发生在莫莫罗的眼前,哪怕他还有一口气在,寂静号的成员们总得想出点办法——除非他们已经不在了。
罗彬瀚很抵触这最后一个念头。他觉得那怎样都不可能。谁能在一眨眼间干掉荆璜和莫莫罗,然后让他的怨灵独自徘徊在寂静号上?
“你在忽悠我。”他用确信无疑的口吻说。
“你要这么想也悉听尊便,不过还是想清楚点自己在什么样的地方比较好呢。”
“你不是说我在阴间了吗?”
“周妤”抬起一只手,轻轻地梳理这鬓边的头发。那又是个罗彬瀚很熟悉的动作,他偷眼往身后瞄,从周妤的发丝边缘捕捉到一缕斑斓的暗光。
“说的是你死掉以前在哪儿。如果不记得的话我提醒一下你也没关系:现在这里的生死界限非常模糊的地方。因为规则被瓦解了,所以任何逻辑都可能会失效。这么说理解了吗?无论是蚂蚁也好,恐龙也好,生死、大小和强弱都是可以被颠覆的概念。一旦踏入错误的区域,你过去所相信的能力在这里就毫无意义了。仔细回想一下吧,真的没有某个时刻让你感觉‘自己好像踏入了异世界’吗?”
那轻飘飘的言辞刺中了罗彬瀚脑海中的某个记忆,让他回到了那个和莫莫罗一起训练菲娜的瞬间。当他被突然的震荡掼起的那个时刻,他的确真切地感受到了某种不同寻常的东西。那像是某种液体浸透他的血管,像是看不见的幽灵穿透他的身体……像是穿透无形的薄幕而抵达另一个世界。
他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身体。他觉得一切都很正常,只是有点胸闷。而目睹他行动的周妤又露出嘲讽的微笑。
“不用白费力气了。你现在是以亡魂的形式存在的,当然也找不到任何致命伤口。你现在的肉体不过是自己的幻想罢了。”
“那我现在干嘛还要呼吸?“
“惯性而已呢。因为你拒绝承认自己的死亡,所以也一直给自己灌输着活人必要的生理活动,所以我才说你的防护服脱下来也不要紧了。“
“那其他人呢?”罗彬瀚问,“他们在哪儿?“
“谁知道呢,我只是被你叫来的。不过,如果他们是和你一起落进了迷失的世界,那么下场也只会和你一样而已。“
她的话语不可避免地让罗彬瀚感到一点紧迫。他仍没完全相信她,可哪怕这事儿存在万分之一的可能,他都必须想办法验证它的真假。
“好吧,”他说,“那我该怎么做?我能逃出去?其他人呢?”
“只要离开这里就够了吧。“
“周妤“冷淡地梳着头发说:“很容易想清楚的办法不是吗?你们是在同一艘船上出的事,所以都是被困在这附近了。只要你能把整艘船都开出去,那么所有人的危险也就解除了。”
“开出去?”
“就是被你留意到的那个地方呢。你们就是从那里闯进来的,所以只要原路返回就好了。应该能做得到吧?反正这艘船本来操作就很简单。”
罗彬瀚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周妤“的表情仍然那么不近人情,看不到任何作为亡魂的幽怨。那令他想起周妤生前是个多么不好相处的人,孤独的、怪诞的,某种意义上也可以说是自负的。
他叫了对方一声,用她完整的名字,然后问道:“那光带到底是什么?”
“通道而已。虽然在你眼中看来是光带,在我看来只是个黑色的洞。”
“每个人看过去都不一样?”
“周妤”沉默了几秒,回答说:“或许只是因为你还没有彻底死掉而已。”
罗彬瀚点了点头。他告诉对方自己不会驾驶寂静号,但至少他能试试找出子舱飞行器的光速飞行功能。他扶着墙走出舰桥室,又回到死寂的回廊中。他没有听到任何跟随他的脚步声,可当他呼唤周妤的名字时,对方的应答就紧贴着他的脖子。
他回到子舱飞行器内,把自己严严实实地封闭起来,确定任何危险辐射或自然生物都不可能潜入这狭小的舱内。然后他回过头,看到周妤无声地坐在后座上。
“我真希望能跟你多点愉快的记忆。”罗彬瀚诚恳地对她说,“周雨本来是要请我当伴郎的,四舍五入你们俩的孩子也就是我孩子。我是来加入你们这个家的。”
“别说这种恶心人的话。”
“行。行。”罗彬瀚说,“那能麻烦你避个嫌吗?这防护服太闷,我想脱件衣服缓缓。”
周妤的表情几乎扭曲了。她带着寒霜般的脸色转开脑袋,罗彬瀚则满不在乎地开始脱防护服。鉴于上次阿萨巴姆掏了他的肚子,这次他把上衣外套连同所有的武器穿在防护服外头,但他还不至于连裤子也这么干。他费劲地脱下防护服,然后则是下身的长裤。
他朝自己的腿后扫了几眼,接着把长裤和防护服都穿了回去。
“行了。”他说。
周妤把脸转了回来。在她来得及说任何话以前,罗彬瀚举起枪口对准她的脑袋。他说:“你介意帮我解释个问题吗?“
“你想说什么?“
“如果我死了,连呼吸都是我在幻想。“他说,”为啥我刚发现自己腿上的玩意儿恶化了?我觉得还是得检查一下——像咱们这一家亲的关系你肯定不会跟我计较吧?“
周妤扬起了脸,看上去准备开口说话。但在那之前罗彬瀚已经对准她的脑门扣下扳机。他扫射过她的脸孔和脖子,然后是胸膛和腹部。直到她的身体几乎没有一处完好,罗彬瀚才打开子舱飞行器,头也不回地向着外头逃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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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3 遥庆欢宴之宾(上)
自从罗彬瀚在他妹妹住宅附近的射击培训机构学习射击以来,他还没用子弹(或射线)真正干掉过什么。不久之前他用雅莱丽伽给的枪打伤了周温行,而那可以说是最接近他杀死什么人的一次。在那时他看到了周温行身上的枪伤:流了很多血,可几乎看不见伤。
就如同他最早在旅途中得到的赠礼,雅莱丽伽提供给他的仍然是一把射线枪,没有电磁或火药子弹。这或许在某些时刻影响了武器的杀伤力,但也不像他在培训课程里被告知的那么狰狞,没有穿透伤的扩大性开口,没有子弹翻滚造成的巨大空腔,那就像是无坚不摧的金属扦穿过人体。他只能看到涌出来的鲜血,而那对他可比一团模糊的人体血肉好接受得多。
尽管如此,他眼前仍然翻滚着“周妤”中枪的样子。那些奇怪的肢体反射,还有她脸上诡异的表情,一切都让罗彬瀚感到陌生与反胃,就像是他在攻击着一个逼真的塑料模特。
他不再去想这件事,而是继续往寂静号外奔跑。这行动其实没什么依据,他只不过是想去个视野更空旷的位置,再说如果那东西——如果它确实是某种有意识的东西——那么盼望他驾驶飞船去往那片扭曲的光带,最好的办法就是跟它反着来。
他跑到了出口,在打开飞船门的过程中遇到了一点困难(放在平时∈会为他开门),但最后他还是找到了身份认证的选项,成功地摔进一片幽紫色的草海中。他在那过程中对整个环境匆匆一瞥,只感到这颗富磷星球已经变成了一个迷幻剂吸食者才会看到的怪诞世界。
那景象加剧了他的眩晕。除此以外他还面临一个意想不到的状况:他那数日前似乎已经完康复的腿伤又空前严重地复发了。当他在子舱飞行器里脱下裤子检查时,他发现自己腿后已经完被一种苔藓般深翠的绿色覆盖。它蔓延在皮肤以下,倒没怎么给罗彬瀚带来疼痛,但无疑是导致那种剧烈搔痒的元凶。
那感觉令罗彬瀚恨不得挠破自己的腿,但此时此刻他却没法断言这是件坏事。猫人们的挠挠膏仍然在他身上起作用,除非这古怪魔药还能作用于灵魂,否则他就还待在自己脆弱而倒霉的凡人身体里。那扮演着“周妤”的东西想干什么呢?他说不上来,但他不打算让它如意。
他从草丛中爬起来,仰头看了眼天空。不出所料地发现了那片令他困陷于此的光带,像条巨蟒在虚空中翻滚不休。他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旋即想到自己实在无处可逃。面对这虚空中的庞然之物,他还能躲去哪儿呢?
草丛中吹起了一阵不自然的风。它一圈圈地绕着罗彬瀚收紧,一路压倒高及人膝的草丛,像只无形的木棒在彩砂上刮出螺旋。罗彬瀚敏锐地发现那些被压倒的草很快便不再发光。这种现象让他犹豫了几秒,没能离开这片伏草的包围。当风吹过他的身体时,他又产生了那种被冷水浸透的感觉。
“你真是胡来呢。”有人在他背后说。
罗彬瀚回过身,看到“周妤”站在那儿盯着他。她的衣裙纤尘不染,身上没有一点枪伤的痕迹,仿佛刚才他们之间什么也没发生过。
“又开始啦?”罗彬瀚抱着手臂说。他假装自己没有用胳膊挡住握着的枪,而把弯刀倒扣在手腕内侧。
这两样东西或许都不足以对付他眼前的这个东西,但至少它也没立刻扑上来。罗彬瀚把这理解为对方的某种顾忌,尽管他还没想明白那究竟是什么。
“周妤”又开始用手指梳理头发,用一如既往的轻慢语调说:“对着过去的同学也会这样残忍地袭击,真不愧是你呢。是被超出自己常识的状态吓破胆了吗?”
“是啊,我可吓坏了。”罗彬瀚说,“你听到周雨两个字眼都不眨一下,还跟我装蝴蝶精呐?真当我没见过妖怪?”
“周妤”扬了扬眉,露出一丝微笑。起初罗彬瀚以为她是要继续跟自己纠缠下去,可紧接着她的笑容越来越大。那嘴角越过面颊和耳根,一直延伸到罗彬瀚无法看见的脑后。她的整个体表皮肤都因此而分成了两个部分。嘴唇以下的皮肉像松开的布袋那样脱落,而嘴唇以上则在急剧地胀大。她的眼眶在几秒内已经大得足以穿过完整的拳头,甚至她的眼球也在跟着膨胀。那对瞳孔像深洞般正对着罗彬瀚,让他能从黑暗深处望见另一个满脸惊怖的自己。
这种恐怖的形象仅仅持续了两三秒,随后那人肉皮囊彻底撕裂了。罗彬瀚听到一阵猛烈而陌生的笑声从头顶传来。
“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很好——”
一个亢奋的、更偏向于男性的声音回荡在他头顶的星空中。它重复着罗彬瀚老家的一个词汇,而声源却来自四面八方。罗彬瀚在那不断重复的恶意言语里感到头痛欲裂。
“出来!”他捂着头用力喊道。
他的声音被淹没在那群星的嘲笑间,连他自己也几乎听不见。可紧接着整片草地都被狂风吹得朝上飞起。撕裂的草叶打在罗彬瀚的防护服面罩上,让他一时间什么也看不见。当狂风终于止息后,他放下挡在眼前的手臂,四野只剩下一片漆黑的荒土
那些荧光草都飘在空中。它们在罗彬瀚的注视下逐渐聚集起来,纠缠出一个手脚如玩偶般的人形。这诡异的稻草人像气球般自由地漂浮在空中,随着飘忽的风来去旋转。当它的脸转到一个正对罗彬瀚的位置时,罗彬瀚猛然发现那张咧嘴而笑的草人面孔竟然酷似自己。
草人在空中飞舞,距离罗彬瀚时远时近。它的四肢和脖子显然都没有骨骼结构,总是在风中扭曲成一个怪异的角度。构成它身躯的野草几乎都呈现出枯死的漆黑色,只有眼睛和嘴巴的位置散发出妖艳的紫光。那两个部位的草叶也编织得格外精细,仿佛精心缝制而成的鬼脸。
“你好啊,凡人。”
它在尖笑声中打起招呼。罗彬瀚听出那其实也是自己的声音,只是他从未有过那样怪异、亢奋而又恶毒的语调。
他把弯刀挡在身前,然后问道:“你是谁?”
“我是谁?”草人说,紧接着又开始狂笑。直到罗彬瀚的弯刀上燃起幽蓝的火,它才稍稍往后退了一些。
“哦哦,礼貌,凡人。”它说,“我不过是一颗星星,一个特别喜欢参加宴会的客人——有时会不请自来——不过我在的地方总是充满欢乐!所以你也用不着计较那么多,嗯?让我们继续狂欢!”
344 遥庆欢宴之宾(中)
罗彬瀚仍然不清楚自己面对的是什么。一个幽魂,一头怪物,又或者什么别的生物,考虑到莫莫罗的情况那甚至真的可能是一颗星球。当他质问对方的意图时,草人发出一阵响亮的嘘声。
“别问些无聊的话!”它说,“来呀凡人!现在气氛正好呢。我喜欢人多点的聚会,不过两人派对也不错。你还喜欢什么形象?不不不,用不着说出来,你只要在脑袋里想想我就能知道。”
罗彬瀚试图停止自己刚才的思考,可那实在很难办到。很快草人发出一声尖笑,随后砰然坠地,发出岩石般沉重的响声。它开始从脚底石化,一直蔓延到头顶,变成一尊酷似莫莫罗的石像。它的模样和巨人如出一辙,只有脸部扭曲着,如同一张痛苦而哭泣的脸。
“罗先生,请快逃走吧。”石像用罗彬瀚极其熟悉的声音说,“不要担心我的事了,只要你平安地逃走就好了。”
“你有病啊?”罗彬瀚恼怒地说,“老莫的眼睛没这么小!”
石像张大了嘴。裂纹出现在它的脸部,然后碎成了一地石块。罗彬瀚紧盯着它们,提防那怪物又从里头钻出来。
“嘿,我可不叫怪物。”
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膀上。罗彬瀚猛然回头,看到满脸是血的宇普西隆冲着他发笑。两朵白色的喇叭状花朵从他眼眶里长出来。花朵像肉质膜瓣般不断开闭着,里头传来那怪物的声音。
“叫我路弗,怎么样?”它说,“这是你记忆里魔鬼的名字!而我比他可风趣多啦!”
罗彬瀚给了它一刀。他以为对方会像先前那样躲开,但“宇普西隆”却站在原地没动。弯刀捅进对方的腹部,把它整个点燃成了一个火球。它开始惨叫,那声音却和宇普西隆一模一样。
那声音令罗彬瀚的脸抽搐了一下。他知道这不是真的,但那仍然令他感到强烈的恶心与恼怒。那也许正是对方的目的,因此他竭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
惨叫的声音又开始变成尖笑。熄灭的火焰后露出一个焦黑可怖的人形。它已看不出宇普西隆的形象,体表完全碳化,只在崩裂的地方流出橙红发光的液体。
“这感觉可真怪,你知道吧?”它狂笑着说,“你们这些肉囊袋子里头总有些有意思的东西。噢,让我试试这个。”
它把手伸进裂口内,一片片地撕扯上面的碳壳。罗彬瀚脑中既有漫天星空的癫狂笑声,也能听见对方口中发出毛骨悚然的惨叫。这一次又一次无法理喻的场景终于令他无法自抑。
“够了!”他脱口而出。
流淌着橙色血液的焦炭人停了下来。它那眼皮剥落的眼珠咕噜噜地乱转,狡诈而恶毒地盯着罗彬瀚。
“生气了?你的脾气可真坏,凡人。”它说,“你介意尖叫几声吗?没准你喊破嗓子前就会有人来救你。你们挺喜欢成群结队的。奇怪,外头有这么大的空间,你们倒天天挤成一团。别的星星可不愿意挨着我,还得我一个个上门。”
它喋喋不休地说着话,突然间一只手从它背后伸了出来。那只细手按在它的脖颈上,轻松地折断了它的脑袋。它立刻倒了下去,露出不知何时站在它背后的荆璜。
那一切的发展过于戏剧化,罗彬瀚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视觉。他接连眨了几下眼,直到再也听不见头顶星空的噪音,而远处绚丽到令人作呕的草海也黯淡下来,恢复到幽冷而安宁的青蓝色。
荆璜站在焦黑的荒地上,周身散发着火焰般朦胧的光。那形象简直像是从天而降的英灵,使得荒凉的风景一下子光艳明朗起来,可他的左手仍然无力地垂在身旁,脸上挂着不耐烦的表情。
“呃。”罗彬瀚说,“少爷,你哪儿来的?”
荆璜面无表情地踢了踢脚边的人,然后甩着袖子说:“找来的。你他妈吵死了。”
他的声音和言语听起来都像极了本人。罗彬瀚忍不住反复地瞄着他的头脚,确认每一点细节都和自己知道的吻合。出于内心他感到对方是真实的,可这一切实在来得太古怪了。
“你看屁看。”荆璜说,“走了。”
罗彬瀚立刻如释重负。他垂下枪口问:“刚才那玩意儿到底是什么东西?”
“不知道。这里麻烦的东西太多了。反正杀掉就行了吧。”
荆璜用毫无兴趣的语调回答,然后挥了挥衣袖,招来一阵长风将它吹散。罗彬瀚亲眼看着那些凝固的灰粉消失,终于感到这事儿已经暂时结束了。他想跟上荆璜离开的脚步,但转念又抓住荆璜的衣袖。
“来,少爷,做个智力问答。”他说,“你当初干嘛给周雨送白玫瑰?”
荆璜说:“我他妈什么时候送他花了?”
“那不是我让你买点东西带去探病吗?你挑的是个啥啊?”
“红的啊。”
罗彬瀚心满意足地松开手,在荆璜莫名其妙的眼神中快乐地跑向寂静号。他一路跑进船舱内,才想到莫莫罗或许还在那片草海中。当他这样想时,那帅气小伙儿却从走廊尽头跑了出来。
“罗先生,你没事吗!”
他跑到罗彬瀚面前,看上去安然无恙。罗彬瀚尽管很想知道刚才是怎么回事,却忍不住先拍拍他的肩膀说:“老莫,咱还是多晒点太阳吧。晃眼也比成石头强哇。”
莫莫罗疑惑地歪了歪头,但仍然认真地说:“罗先生,下次不可以再乱跑了。刚才我只是去收集一些植物样本,结果你就消失了。这样大家都会很担心的。”
罗彬瀚以为这不能算是自己的错,但他还是满口答应下来。就在他想要继续打听时荆璜也跟了上来,毫不客气地踹了他一脚。
“傻逼,你跑个屁。”荆璜说,“让你别落单还落单。趁现在赶紧离开这里。”
他的话音刚落,∈立刻从空气里跳了出来,兴高采烈地问他们外头情况怎么样。荆璜照旧对他不理不睬,任由对方飘在空中尾行。
他们一起走向舰桥室,途中还遇到了对着墙角发呆的星期八。罗彬瀚刚对她说“抱抱”,她就马上跑了过来,绕着罗彬瀚不停打转,但却不肯让罗彬瀚真正抱起来。这让原本不大宽敞的走廊变得更加拥挤,可那吵闹却令罗彬瀚感到十分充实。他迫不及待地走进舰桥室,和雅莱丽伽打了个招呼,然后倒进软椅里。雅莱丽伽看了他们所有人一圈,然后说:“看起来我们可以出发了。”
“是呢,雅莱女士。”莫莫罗回答道,“让我们一起去往那颗黑色的星星吧。”
罗彬瀚伸向花朵糖的手顿住了。他觉得自己听到了一些奇怪的词,可当他扫向其他几人时,他们的表情都如此自然,看上去没有产生任何疑问。他慢慢地把每一个人扫过去,感到自己的指尖开始发颤。
“老莫,你刚才说我们要去哪儿?”他问道。
“去那颗黑色的星星呀,罗先生。”
莫莫罗温和地说:“刚才罗先生不是也在外面看到了吗?我们要去到那颗星星,通过它抵达全新的世界呢。”
“你不去找你哥了吗?”
“因为宇普西隆前辈也肯定在那里呀。只要大家一起过去,一定就可以重逢了吧。罗先生为什么要这么问呢?”
罗彬瀚安静地听着他的话。他注意到灯火通明的舰桥室似乎正在变暗。所有人都看着他,用各自独特的表情对着他微笑或是嘲笑。
他的心不断往下沉,但还是怀着最后一丝希望转向荆璜。荆璜也在冲他笑,而眼神里一片空洞,如同玻璃珠般怪诞而毫无生气。
“玉音女在那里。”他说。
那声音终于烧断了罗彬瀚的理智。他怀着狂乱的恐惧和更为猛烈的怒火站起身,扑过去抓住荆璜的肩膀。
“你到底是谁!”他尖锐地狂吼道,“出来!”
荆璜像个弹簧玩偶那样被罗彬瀚摇得脑袋乱晃。腐臭的黑血从他的五官里涌出来,脖颈发出一声枯木似的脆响。他的脑袋脱离了身体,咕噜噜滚落在地。
舰桥室内的灯彻底熄灭了。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死寂持续了一个无比漫长的瞬间,随后罗彬瀚听见了自己的声音在疯狂尖笑。
“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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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5 遥庆欢宴之宾(下)
穿着红衣的无头尸体在罗彬瀚眼前摇晃。它随意地甩动四肢,像个不倒翁那样前后摆荡。从那颈部的断面里长出了一张嘴,冲罗彬瀚不停地说话。
“这惊喜怎么样?”无头尸体说,“这是场超有意思的派对!不过说真的你是怎么考虑的?这就是你心里最期盼的救星?一个软绵绵的肉囊袋子小鬼!来嘛朋友!你脑袋里就没点更有意思的人物了?”
它开始对着墙壁猛撞,在墙上留下污浊的血肉碎末。罗彬瀚越是不想去看那一幕,那场面在黑暗中就越是清晰。
“噢噢,真带劲。”尸体打着晃说,“我喜欢这个感觉。”
“你到底想干什么?”罗彬瀚问,“想让我们去某个地方?”
“那当然是我最大的希望啦。不过老实说,我瞧这事儿不成。咱们隔得太远了,所以还是就这么玩吧。朋友,从现在到未来永远!咱们的派对都得一直开下去!”
罗彬瀚不可避免地注意到了“永远”这个词。他刚开始思考,对方立刻用古怪的强调吹起了口哨。
“对,凡人,就是你想的那样。”它说,“我可不在乎你从哪儿来。不过既然你来了这儿,咱们肯定得玩个尽兴,是吧?这儿可不经常遇到你这样的访客,所以我每次都招待到最后。你要看看上一位的样子吗?来,瞧瞧这小可爱。”
无头尸体砰地消失了。紧接着一个罗彬瀚从未见过的生物出现在房间正中央。它的体表色调有点像曼龙鱼,而形状却更像带着一圈肉鳍的海象,那本使它十分美丽,然而此刻它却倒在房间中央,断续发出一种比海豚音更加高亢的嚎叫。那多变的音调像是一种语言,尽管罗彬瀚不能听懂其中的任何一个词,他却能理解那声音中的恐惧与绝望。
它在长达数分钟的尖锐喊叫中变得精疲力竭,然后趴到在地上,用自己的头部猛烈撞击着地面。那仿佛是在乞求某种饶恕,然而却无人应答,一直到它那圆润的头颅砸成了一滩肉泥。罗彬瀚以为它必死无疑,却发现那蓝色血泊中的尸体仍在起伏。它那抽搐的节奏如同啜泣,可它甚至失去了完整的发声器官。
一只手从椅背后搭上罗彬瀚的肩膀。
“你瞧瞧这小可怜。”他自己的声音在后面说,“它肯定是从挺远的地方来的,带着它的一群小伙伴。我听说它们想做什么考察,不过管它呢!它们可是跑错地方啦!我看着它们在自己的小铁盒里开宴会,所以我也参加了进去,给它们多添了点乐子。”
罗彬瀚侧着眼睛,瞄到搭在自己肩膀上的手。他看到那只手上沾着草屑,还有和自己外套相同的袖口。
“你做了什么?”他尽量冷静地问道。
“什么也没做!。”他身后的人回答道,“嗨,嗨,别把我想得太坏,伙计。我不过想和它们多玩几次。所以我封闭了它们的宴会厅,还让它们的食物不停地长出来。你可以在我出席的宴会上干任何事!像是一口气吃掉所有的甜点,用音乐把你自己的耳朵炸聋,脱光以后和在场的所有人来一次!等你玩厌了这些入门游戏,咱们就可以搞点更有趣的节目啦!你能撕掉你朋友的脑袋,或者用指甲剥了自己的皮,而只要时间一到,这一切都会重头再来!一场永无止境的派对!有谁会不想参加呢?”
那趴倒在舰桥室中央的生物终于停止了抽搐,溶解在潮水般的黑暗中。此时罗彬瀚已察觉到自己所陷入的是怎样一种困境。他不再说话,也试图控制自己不产生任何思想,以免被那身后的魔鬼所利用。
他感到耳朵旁有人在吹气,一股阴冷而腐朽的气息。那东西用着和他相同的嗓音,然而语调里却永远透出一股神经质的高亢。
“你们小得出奇,凡人。”他贴着罗彬瀚的耳朵说,“我用不着做任何额外的事,看起来‘永恒’本身就足以把你们毁灭。真遗憾这儿只有你独自出席,没人知道你在这儿,也没人会再来加入,不过反正我也知道许多双人游戏!你想拒绝吗?你可以拒绝,不过反正你总会答应的。咱们的剩余时间是‘永远’!”
它那不知疲倦的狂笑持续萦绕在罗彬瀚脑中,令罗彬瀚什么也没法思考。他只感到自己被浓重而粘稠的黑暗包围着,或许只有几秒,或许十几天。无数怪诞的、似乎毫无意义的图象在他脑海中飞掠,而一切关于过去的记忆已变得遥远无比。在那永无休止的、如同神经幻觉般挥之不去的笑声中,他只能短暂地想起自己。在那些电光石火的时刻里他意识到自己或许应该采取一些行动,然而从内心深处他也明白这些终属徒劳,于是他只是偶然地发生一些手脚抽搐,像是去皮层状态者偶尔的神经反应。
他感到自己已经死去了。外部的一切不再与他有任何联系,就连噩梦也因意义的丧失而瓦解,只剩下永恒的黑暗与虚无。那没有悲哀、恐惧或愤怒,只是一片毫无变化的宁静,那让他毫无抵抗之心,只想更深地浸入其中。
永恒。万象的固定。不增也不减。那就是将取走的东西重新归还。不知过了多久,他意识到手里还拿着一把枪。那枪身因为漫长的岁月而覆盖着一层层灰白**的蛇蜕。
他把枪举起来,顶在自己的太阳穴上。
有人笑得更厉害了。那个声音说:“嘿,你比你表面看起来可文静多啦!没我想的那么丰富,嗯?不过你也可以先玩点简单的。如果你需要我可以给你提供把叉子,或者尖木棒,你可以先用它戳戳自己的眼球什么的。”
那毫无必要。
罗彬瀚对那声音的嘲笑已经毫无感觉,就好像它只是空气的轻微涌动。他一心一意地扶稳枪,准备叩下扳机。
一声巨响贯穿了他的脑海。
在一刹那间罗彬瀚把它当作了自己的枪声。他的思维因此而完空白,像是真正地陷入脑死亡状态。可紧接着第二声巨响发生了。那宛如活物狂吼的宏音狂躁而又险恶。它不是机械所制造的死亡宣告,而是某种充满毁灭性的怪兽之音。
罗彬瀚发现那是飞船外传来的雷声。
雷霆之声在迅速地迫近,犹如一头遮天蔽日的怪物在吼叫。那狂烈如火的动静陡然间将罗彬瀚惊醒。他错愕地放下枪,环顾整个房间。他清楚舰桥室没有任何真正的对外窗口,然而雷霆之光却穿透了整个房间。世界在长久的黑暗与瞬息的惨白间变幻。透过那眨眼间的光明,罗彬瀚看到对面的墙壁上映出一颗黑色的星星。那癫狂的笑声停止了,只有在雷声歇止的间隙里才会漏出一点奇怪的嘶嘶声,像无线电受扰时发出的噪音。
一个恐怖的脚步声在飞船内回荡。听起来它兼有着巨怪般沉重的体型,以及某种水生物般粘稠的皮肤。它在走廊彼端时罗彬瀚便能将它听得清清楚楚,而等它走到门前时,那声音已经令罗彬瀚心脏狂跳。这会是一个新花样吗?他凝滞地思考着。
金属门自动打开。舰桥室外的走廊仍然亮着灯,但却呈现出一种血肉般古怪的深红色。一个脑袋怪异的影子站在门外,看上去却十分矮小。当它走近室内时深红的灯光也跟了进来,让罗彬瀚得以看清它的形象。
一个微笑着的猪头人。它有一颗被飞蝇和恶臭环绕的腐猪脑袋,脖子以下则完裹在一件血衣里。它已被雨水淋得湿透,血雨混合为红色的溪流,从它脚底一直流向罗彬瀚的足尖。
猪头人晃着脑袋,看上去心情很不错。它那腐烂发白的嘴中传出了口哨声。那调子非常熟悉,罗彬瀚甚至能根据旋律唱出它的歌词。
“一闪一闪小星星,”猪头人用浑浊粗糙的声音哼道,“究竟何物现奇景?远浮于世烟云外,似若钻石夜空明。烈阳燃尽宙合静,落日不再星河清。晶晶灵灵挂夜空,一闪一闪总不停。深蓝夜空你身影,时常窥过我魂灵。从未合上你眼睛,直至太阳落幽冥。今我知你为何物,噬魂食骨小星星。”
来客伸出惨败纤细的手,摘下头顶的死猪头套,在那头罩之下露出李理平静的脸。她撩开被血雨打湿的刘海,把右手按在胸前,冲着罗彬瀚行了个屈膝礼。
“先生们,”李理宣布道,“派对结束了。”
罗彬瀚听到脑后传来不满的嘘声。
“嘿!什么?你是——”
李理猛然抬起左手。她手中握着一把疑似电击枪的武器。刺眼的银弧从枪口迸发,贴着罗彬瀚的头皮掠了过去。罗彬瀚耳中立刻鼓噪起强烈而刺耳的电流杂音。他惨叫着捂住耳朵,又被无边无际的雷霆夺走了视觉。混乱中他跌下座椅,痛苦地在地板上打滚。坚硬的地板也在那光茫中溶解,变得粗糙而又松软。
电流声噼啪作响,抽打着他脆弱的耳膜,逐渐扭曲成了一种奇怪的人声。
“……罗……生……”
罗彬瀚闭着眼睛翻滚,试图摆脱眼前刺痛神经的光亮。但紧接着某种力量禁锢住他的肩膀,把他温和却牢固地从地上抓了起来。
“……罗先生!”
罗彬瀚认出了这个声音。他不由地张开口,想要大声呼唤,然而最后却变成了一种他自己也认不出意义的含混呻吟。
“罗先生,请不要乱动!我马上帮你检查。”
雷霆寒冷的银光开始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暖柔和的白芒。它像温水那样缓慢地浸透上来,包裹住罗彬瀚打颤的身躯。他那疑似消失的眼球在温暖中重新恢复了知觉,于是他睁开眼,心有余悸地看向防护服外的世界。
他看到莫莫罗正跪坐在幽蓝的草海中,用手臂扶撑着自己。光芒从他的身上流出,迅速地温暖了罗彬瀚僵死的手脚。
“老莫。”他喘着气说。
“我在这里,罗先生!刚才有一瞬间你的样子非常不对劲,请一定不要脱离和我的接触!”
莫莫罗立刻抓住他的手,那坚定平稳的力道令罗彬瀚快要抽筋的肌肉放松下来。罗彬瀚觉得自己已经精疲力竭,可又迫切地想要警告莫莫罗自己所经历的疯狂幻梦。他又累又痛,一时间不知道从何说起。当他把视线投向天空时,只有无数晶珠般浩瀚清亮的彩星闪烁着。
他的太阳穴猛烈抽痛了一下,汗水流得快要虚脱。那璀耀的星空如今却令他颤抖不已。
“路弗。”他在昏厥前死抓住莫莫罗的手说,“当心那颗叫路弗的星星。”
346 与魔共乐之时(上)
罗彬瀚感觉自己只昏厥了很短的时间,意识朦胧的两三秒,至多不过半分钟。他在醒来的一刻几乎以为自己还在原地没动,于是一下子坐起身,想告诉莫莫罗这周围潜伏着怎样的一个怪物。他刚要张口,却一头撞在某人的腹部。那眼熟的刺青纹路让他马上认出了对方。
雅莱丽伽俯视着他,像在检查他的身体状态。星期八躲在她身后探头探脑。在她们旁边是皱着眉的荆璜与飘在顶上的∈。而莫莫罗则站在另一边,紧紧地握着他的手。他们全都盯着罗彬瀚,仿佛一群医疗专家们会诊病人。
罗彬瀚条件反射地打了个哆嗦。他警觉地问:“你们是真的假的?”
“我是假的。”∈抢着回答。
站在他底下的荆璜很快把他赶走,然后对罗彬瀚问道:“你遇到了什么?”
这会儿罗彬瀚已经注意到自己仍然穿着防护服。他的手脚完好无损,腿上也不再瘙痒难忍。他正躺在舰桥室内,地板上的星海幻象被关闭了,让整个舰桥室显得灯火通明而又密不透风,几乎任何角度都看不到一丝阴影。
这环境总算给了罗彬瀚一点安全感,而眼前这个荆璜似乎也是他所熟悉的那一个。他整理着思绪,试图把刚才那场毕生难忘的噩梦描述出来。那可实在是桩难事,可在屡次经历过噩梦之后,他发现自己对这场星辰之梦的记忆却异常清晰。他几乎能回想起每一个细节,只有结尾的部分稍显模糊。他唯一能够确定的是,当那场炼狱之旅进行到最后时,将他从恐怖中惊醒的形象是李理——但他既想不起来她是怎么做的,也不知道为何偏偏是她出现。
他说完了整件事,然后便提心吊胆地等着看所有人的反应。万幸这一次没谁的人头落地。莫莫罗无辜地眨着眼睛,荆璜则仰头定了一会儿,随即用右手食指点在罗彬瀚的眉心。
那令罗彬瀚感到轻微的发热和瘙痒。他忍耐了几秒,忍不住抓开荆璜的手指说:“少爷,你干嘛呢?”
“探你的紫府和爽灵。”
“爽屁!”罗彬瀚愤怒地说,“那变态玩意儿对我耍流氓!还想跟我玩双人游戏!我就问它到底是个什么玩意儿?咱能不能把它安排了?”
“……那家伙大概是幽浮生命体。”
“鬼啊?”
“用你能听得懂的说法就是电磁波。那个东西的本体应该还在很远的地方,是靠着发射电磁波来猎食经过的生物的。如果是普通的飞船经过,船员被它侵入脑部就会彻底陷入幻觉,然后主动飞向它的本体所在,成为供它扩张生长的养分。虽然你的身上的防护服能隔离大部分辐射和电磁波伤害,看来只要眼睛看到了它的光波就会被入侵。因为遭受攻击的是思维,所以只要中招一瞬间就足够给你灌输足够的信息了。正常情况下,应该可以直接把被攻击者的心智完全摧毁,然后随意地摆布操纵下去。”
罗彬瀚有点惊诧地摸了摸脸:“那我咋还好端端的?”
荆璜冷着脸,像是不太高兴地说:“你难吃。”
“啥玩意儿啊?”
“那家伙也是会挑选猎物的。如果目标的思维里藏着对它有害的信息,那么就不能完全吸收到本体上去,否则会影响它本体的结构稳定。”
这下罗彬瀚听懂了。他一拍大腿喝道:“你骂谁思想有毒呢!”
荆璜轻蔑地冲他哼了一声,转头对莫莫罗说:“你不用再跟这个家伙保持生命同调了。那东西暂时还进不来船里,最多是在船外利用以太流攻击一下而已,像那种程度的震荡不会有问题的。”
“可是玄虹先生,罗先生之前的状态看起来很糟糕呢。会不会有幽浮波的残留信息留在他脑袋里呢?”
“不会……那家伙的手段应该正好克制才对。”
荆璜语速飞快地说完最后一句,然后头也不回地拉着雅莱丽伽走了。罗彬瀚没怎么听清他的话,而是把注意力放到了莫莫罗始终抓着自己的左手上。他想起了昏厥前看到的白光,那景象有些似曾相识。
他使劲地回想了一会儿,依稀记得他曾在门城看到莫莫罗用类似的手法安抚一群发疯的蜥蜴。那时他以为那时某种催眠,可当他真正体会时却感到很不一样。那光芒就好像带着某种情绪的生命,让接触者感到真切的温暖与宁静。他感到那光能弭化一切恐惧和愤怒,就像春阳消融霜雪。
他开始感到有点好奇:“老莫,你之前放的光是啥?你的技能啊?”
“罗先生是说我用来稳定你精神状态的方法吗?那个确实是我的能力,宇普西隆前辈给它起名叫做珐柱圣煌光线,是可以让精神和肉体达到和谐状态的技能。对于大部分生物来说都能直接作为治疗的手段,不过另外一些厌光生物是有杀伤性的,所以还是要确定对方的种族才可以放心使用。”
这段言语令罗彬瀚产生了双重的吃惊。他拍着莫莫罗的肩膀说:“老莫,敢情你是奶啊?”
莫莫罗迷茫地问:“罗先生,什么是奶?”
“就是医疗。”罗彬瀚说,“难怪你老哥那么担心你出来混呢,奶妈单刷能不愁吗?幸好你吨位稳重,一般玩意儿也弄不了你。再遇到麻烦的咱们就让少爷上,你招安他扬灰,谁敢打奶咱们弄死谁。”
“罗先生,杀俘虏是不对的。”莫莫罗认真地说。
“行,行。我还有一个问题。你那老哥咋给你起技能名就这么正常?”罗彬瀚说,“给你的技能起名就用心,给自己的技能起名用脚?”
“宇普西隆前辈起的名字都很好呀,罗先生。”
尽管莫莫罗一再举例,罗彬瀚坚决不接受“制裁一号”和“星海铁拳”算是品味出众的好名字。他唯一能承认的是“莫莫罗”——据说在光之国意为“天空送来的孩子”——是个挺不错的名字。他在莫莫罗委屈的视线里跳下长椅溜走,先去脱掉防护服洗澡,又在厕所内享受了一段完美宁静的凡人时光。在尽情地挠过自己愈合不久的腿伤后,他才心满意足地走出来。
他想到这会儿飞船外还有一颗吃人的魔鬼星星,可说实话他眼下已没怎么担心,就好像只要荆璜说得出那东西的来历,他们就一定有办法对付它似的。
他怀着这种莫名的自信溜回舰桥室,准备好好读点关于旧星河战线与吃人星星的情报。而当他刚一跨进舰桥室,却发现荆璜正在雅莱丽伽的帮助下穿戴一套盔甲般土气而笨重的设备,有几分像是罗彬瀚曾在后仓库角落里瞄到过的东西。他看着雅莱丽伽帮荆璜把两个软塑料布套似的东西套在左右袖管上,又在肚子上绕了好几圈线管,最后全部连接到景一个头盔似的球状设备上。
荆璜把它举起来,面无表情地戴到自己头上,几乎盖住了自己三分之一的脑袋。罗彬瀚觉得他现在看起来简直像个被家庭虐待后胡乱穿戴玩具的问题小孩。
“这啥玩意儿?”他瞠目问。
“无远的简易版灵场屏蔽器与特征值译转波化设备。”荆璜说。雅莱丽伽在后头端详他,给他调整了一下头盔的固定带。
“这他妈干啥用的?”
“……能让我在外部看来和你的生命性质差不多。”
罗彬瀚放弃了思考。他不想知道自己的生命性质有何特别之处,只是充满希望地问:“你穿这玩意儿是去打星星吗?”
“不是。”荆璜无动于衷地说,“我要去骂它。”
(
347 与魔共乐之时(中)
罗彬瀚一直张大了嘴。当荆璜离开寂静号时他下意识地跟了出去,一直走到出口前的走道,∈才挡住他说:“哦哦,不行。现在你禁止外出。”
这是个基于现状的合理要求,因此罗彬瀚并没发出抱怨。他只好伸长颈子在走廊口张望,企图继续观察荆璜的行动。
“你没透视眼的,知道吧?”∈飘在他旁边说。
“我听说他要去骂星星。”罗彬瀚不甘心地问,“就没啥办法能看看吗?”
“噢,这个简单!”
∈打了个响指,很快几架经过安处理的小型飞行机器人飞出了寂静号,而罗彬瀚则返回舰桥室,和∈一起用息投影观看荆璜在户外的行动。当莫莫罗加入他们时罗彬瀚想起了宇普西隆的嘱托,他赶紧对莫莫罗说:“老莫,咱们看归看,千万别模仿噢。”
莫莫罗眨着眼睛说:“罗先生,玄虹先生不是去谈判的吗?”
罗彬瀚揣摩了一下,高深莫测地答道:“会谈是有益的。咱们从原则上提倡坦率地交换意见。”
荆璜的幻影在舰桥室中央行走。在∈通过飞行机器人提供的影像里删去了天空与环境的细节,显然是出于某种安考虑,但却让荆璜看上去像在原地跳太空步。罗彬瀚对这个场面快乐了一会儿,最后还是不得不要求∈提供最低限度的环境补充。于是荆璜的脚底出现了一块直径三米左右的草地,随着他的脚步不断倒退。从那草丛的长度与颜色罗彬瀚推测荆璜已远离了寂静号,去到他和莫莫罗曾经置身的荒野中。
他们看着荆璜穿着那套古怪装置走了十几分钟,等罗彬瀚吃完一整碗爆汁炸果脆后他总算停了下来,坐在某片格外茂盛的草丛中。他在那儿仰头盯着天空,最后直接躺倒在草丛里。
那和罗彬瀚遭遇噩梦前的动作几乎完一样,因而罗彬瀚几乎是条件反射地紧张起来。他咽下最后一口炸果脆,然后死死盯着荆璜的反应。
荆璜仍然面对着天空,立体影像真实地反映出他面部的每一项细节,令罗彬瀚得以确定他尚未遭受那魔鬼之星的袭击。而后大约过了十几秒,荆璜的左臂(那义肢仍然处于损坏失灵的状态)忽然以反肘的姿势猛烈地拍打了一下地面。它像有独立的生命那样靠着指尖到处乱爬,企图把荆璜拖向草丛的更深处。可影像中的荆璜纹丝不动,仿佛他的身体成了一尊沉重的石雕。
罗彬瀚还是有点紧张,而影像里的荆璜却好像一点都不在乎。后者安静地躺着,罗彬瀚对他的状态实在难以判别。
“哦哦,来了,环境电磁波异常。”飘在椅后的∈说。
荆璜的左臂停止了躁动,和它的主人同样悄无声息。罗彬瀚看得有点心慌,为了放松自己一点他便扭头对∈问:“你咋没事?”
“我?我当然很好,不如说好极了。”∈兴冲冲地回答,“一个幽浮生命体!活蹦乱跳的!他和我的生命性质可以说很有共同点,没准我们能聊得很开心!”
罗彬瀚有点惊恐地把自己挪到莫莫罗旁边。他以为∈现在的样子就和那自称路弗的怪物差不多(尽管他过去也经常这样),让他质疑这飞船系统的直接控制者是否已经不再可靠。
莫莫罗安慰他说:“没事的罗先生,∈先生可以把外部数据跟自己隔离开来处理,不会被随便入侵的。因为最高级安协议的权限掌握在心智总支手里,∈先生也没有办法主动对威胁目标开放权限。”
“那按意思他还想是吧?”罗彬瀚说,“这二五仔放船上不吓人啊?”
∈越过椅背飘到他们正面,看起来准备对罗彬瀚的言论提出严正抗议。但这时荆璜从地上坐了起来。他摘掉那滑稽的头盔,不露喜怒地直盯着前方的荒野。罗彬瀚马上把注意力转了过去。他观察荆璜的状态,(至少是在影像里)看起来和平时没不同,既没呈现出经历噩梦后的恐怖,也看不出战胜对手的得意昂扬。
“这就结束了?”罗彬瀚问,“就这?”
“看来是呢,罗先生。之前你昏迷的时候好像也只有两三秒的样子。”
罗彬瀚不免有点失望。影像里的荆璜已经站了起来,他转过身,似乎要原路返回,但紧接着画面摇晃了一下。荆璜的上半身像气球那样鼓涨起来,他的右手则直接消失了,那双畸变的巨大眼球严重刺激了罗彬瀚的脆弱神经。他本能地深吸一口气,准备开始呐喊尖叫。
“嘿,别抓着我的摄像头!”∈在他发声前抗议道,“那是临时配置的,如果它们的相对位置偏移,画面质量就完了!”
荆璜的手臂往前伸了一点。他的上半身立刻就缩小了,几乎接近正常比例,只剩下一点哈哈镜似的轮廓外张。
“我骂完了。”荆璜说。
他的声音听起来也完没问题,但罗彬瀚还是慎重地抓住莫莫罗的手臂,然后才让∈打开通讯系统问道:“那死变态怎么说?”
“他让我滚。再也别出现。”
这个消息让罗彬瀚感到无比的欣慰,恨不得荆璜再多去跟那颗星星交换几次意见,但荆璜却没表现出太大的兴趣。他声称如果对方拒绝主动交流,寂静号上携带的设备也没法让他强行对一段电波喊话。那实在很可惜,但罗彬瀚倒也并不坚持要马上让那颗魔鬼之星付出足够的代价。不管怎样,他们最重要且紧急的目的事寻找宇普西隆。
他只好催荆璜赶紧回来,好叫寂静号赶紧离开这片危险之地,可荆璜却站在原地没动。某种困难使他陷入了思索,好半天后他说:“那灯泡眼的船曾经穿过这附近,但是没有按照标准的航线继续走。”
“你怎么知道?”
“那颗星星曾经见过他的飞船,说那艘飞船的主人和你记忆里的某个形象一模一样,所以也猜到我们是来找他的。”
罗彬瀚和莫莫罗同时抬起头,目不转睛地盯着影像里的荆璜。从他的脸色他们便能知道宇普西隆并未遇害,可罗彬瀚仍然觉得荆璜看起来竟然有点犹豫。
“咋回事?”他大着胆子问道,“老莫他哥出事了?那变态星不肯说他的下落?”
“……它说可以告诉我们那死灯泡眼的行进路线,但是提了一个条件。”
罗彬瀚等着荆璜说具体内容。他看到荆璜的眉毛越皱越紧,显然对谈判条件很不满意。那让罗彬瀚脑中警铃大作。他不愿意那么考虑,但却隐隐觉得这事儿也许、可能、八成会跟自己有关。
“它想干嘛?”他尽量镇定地问荆璜。
“……它想和你做朋友。”
舰桥室里一片寂然。罗彬瀚静悄悄地看看天空,又看看莫莫罗和∈。前者既困惑又坚决地冲他摇头,后者则飘在空中,怀里抱着一块虚拟的木牌。
罗彬瀚缓缓抬头,读出木牌上的字——快逃。
348 与魔共乐之时(下)
荆璜返回寂静号前罗彬瀚在舰桥室里发呆。他当然清楚马林已经跟着乌奥娜走了,但他脑袋里的马林却开始自动跟他对话。
“老兄,看看现在的你。”他幻想中的马林说,“这就是你待在这儿不走的后果。你差点帮一个变态杀人犯炸了整个星球,又差点锒铛入狱。到现在呢?有颗吃人的星星想和你做朋友啦!你觉得满意了?”
“我他妈。”罗彬瀚说。
“那肯定不成。你知道吧?不管那玩意儿是什么目的,你肯定不想再见到它第二次。所以让咱们现在就开起飞船跑路,懂了吗?跑!跑得远远的!别和疯子搞在一起!”
马林的哀嚎是如此真实,让过了好一会儿罗彬瀚才发现那是从自己嘴里发出来的。
他绝望地抱住头思考。莫莫罗则在旁边贴心地拍着他的背。
“罗先生,喝点水冷静下吧。”
罗彬瀚接过了水杯。他对莫莫罗问:“老莫,你看我长得怎么样?”
“罗先生长得很像人呢。”莫莫罗安抚地说。
罗彬瀚哽咽地说:“那他妈不是人的东西缠着我干嘛!“
当他在向莫莫罗控诉时荆璜回到了舰桥室里。后者以充满嫌弃的姿态甩掉身上的固定带,把头盔往椅子上一扔,然后瞟了眼罗彬瀚的脸色说:“你搞什么?”
“你说我搞什么?”罗彬瀚愤怒地说,“有变态骚扰我!”
“……不理它就是了啊。”
荆璜理所当然地说着,看起来似乎完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那态度难免令罗彬瀚认为自己的人身安受到了严重的轻视。
“他下次再骚扰我怎么办?”
“你待在船上就没事了吧。本来就说别让你跑出去的。”
“那老莫他哥的事呢?”
“就继续追啊,这里的绝大部分区域是绝对不能靠近的,能找的区域总共就是那么多。如果那家伙不是跟着安路线去了域外的话,最后总是会发现踪迹的。”
“那如果怎么都找不到呢?”
荆璜沉默了几秒,然后说:“实在不行就去找那颗星星……”
“这他妈不是还要骚扰我吗?”
“关你屁事。实在不行就去找那玩意儿的本体,逼它把知道的情报部说出来好了。那家伙会留在这种地方狩猎经过的人,多半是因为本体被困在麻烦的地方了。虽然找过去肯定会费很多力气,但也不用担心它能跑到哪里去。”
“它丫不是星星吗?那得多大个头啊?您烧得动吗?”
荆璜的表情显示出他不屑于回答这个问题。罗彬瀚也说不好荆璜是否能把一颗哪怕最小的行星烧成灰烬,他甚至没法想象出一把能将梨海市烧尽的大火。但无论如何,那肯定不是件轻松的事,否则荆璜早就做了。
罗彬瀚又开始动摇。他知道自己心里在想什么,当他幻想中的马林拼命劝说他跑路时,那就意味着另一个完相反的观点也在拉锯着他。他承认那魔星之梦是可怕的,然而,在那梦的最后他隐约察觉到了一点不同寻常的东西。罗彬瀚还没法具体地说出那是什么,但他确实对此感到一种危险的好奇,就像是关在屋内的猫盯着敞开的纱窗。在那后头是一片充满神秘的天空与广阔的世界,可窗户底下会是什么呢?那可能是坚实的地面,也没准是二十楼的高空。他对命运摆放他的位置毫无头绪。
他不愿思考那么虚无缥缈的事。于是他只是对荆璜问:“那玩意儿到底为什么要和我交朋友?”
荆璜微微张了一下嘴,停了几秒,说:“我怎么知道。”
“那你觉得它对这词的理解跟我们一样吗?”
“你去问它啊。”
罗彬瀚一下没有答话。几秒后所有人都开始盯着他看。罗彬瀚心虚地说:“咋地?”
“喂,你不会真打算去问吧?”
罗彬瀚立刻想要否认,但当他脱口时说出来的话是:“你是怎么把它搞定的?”
“什么也不想就足够了。那个东西是根据你在那一刻的想法来反应的。如果你停止思考的话,它没有办法知道你过去的事。”
罗彬瀚瞪着他问:“那你觉得我行吗?”
“你行个屁。”
罗彬瀚不打算把自己折腾成一个精神崩溃的疯子,事情便只能到此为止,但荆璜却没有直接走开。他杵在罗彬瀚面前,特别不高兴地盯着他。罗彬瀚已经习惯了他这种表情,用鞋尖点点他说:“看我干啥?”
“……你想和那个东西交涉也不是没有办法。”
罗彬瀚一下抬起了头,目光炯炯地盯着他。荆璜以一种极不情愿的拖延语调说:“那个东西只是电波而已,本来是为了在大范围清理智慧生物才被创造出来的,和它的设计原型相比,这种人工造物根本算不上什么危害。除非你接触到它的本体,否则它能做的只是精神干扰。虽然对凡世生物是致命的,但刚好你就是一个例外情况——无论它用什么手法来恐吓你,都是不可能真正做到把你消灭的。”
荆璜的话简直令罗彬瀚受宠若惊。他摸了摸下巴,低头打量自己的身体,但没看出自己有任何特别之处。他的躯体也许因为赤泉之水而有所不同,但那和精神意志又有什么关系呢?在梦中他仍然被那怪物玩弄于股掌之间。
“我有那么意志坚强吗?”他将信将疑地问。
“放屁。”荆璜说,“你脑袋里有一套刚好能够克制它的机制。一旦你产生自杀的念头,就会强制从它的控制下脱离。如果这种反复接触的次数太多,恐怕反而会吸引来别的东西,所以它也不可能无限次地袭击你——但是,那个机制只有在你濒死时才会被触发,除此以外它想对你做任何事都不会阻止,就算是把你的脚趾剥掉让你吃下去也可以,这样说懂了吗?”
罗彬瀚惊诧地望着语速加快的荆璜。他严肃地思考了一会儿,不太甘心地问:“我思想就这么毒吗?”
“……是别人放进你脑袋里的东西。”
“谁这么变态?”罗彬瀚一拍腿说,“是不是法克干的?那大光头一看就不是正经人!”
荆璜看起来已经懒得和他说话,而罗彬瀚把这视为了一种默认。没准这是法克作为荆璜同乡(不太被承认的那个“故乡”)对他提供的精神补偿,想到这里罗彬瀚便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突然感到一种强烈的冲动。
“不然让我去一次试试?”他鼓起勇气说,不出意外地看到莫莫罗和∈都在摇头。然而荆璜却什么都没说,他一声不吭地盯着罗彬瀚,直到雅莱丽伽也走进舰桥室,询问他是否要继续起航。
“你自己决定。”荆璜说。
罗彬瀚终于得自己做决定了。他想到是自己把寂静号拉来了这里——那当然也不能算是他拉来的,事实上他认为荆璜的主意根本没有被他打动过——但这次他再没别人的意见可以参考了。他得自己替自己做主:为了尽快找到宇普西隆值得冒多大风险?
他不禁抓住莫莫罗的手,充满感慨地说:“我他妈。”
半个小时后罗彬瀚又穿上了防护服,在满脸阴沉的荆璜和抓着他不放的莫莫罗陪同下走出寂静号。途中他拼命地抖手,但没能摆脱热泪盈眶的莫莫罗。
“罗先生,已经可以了!”
莫莫罗浑身放射出绚烂的圣煌之光,充满激动地喊道,“请不要为了宇普西隆前辈牺牲你自己!这样子前辈也一定会难过的啊!”
罗彬瀚也眼含泪花地喊道:“老莫你他妈把灯关了!”
他们一路纠缠地到了草地上,直到忍无可忍的荆璜一脚把他们踹倒。
“不许吵吵。”荆璜说,“朝上看!”
罗彬瀚头晕眼花地望向星空。他又看到那熟悉而扭曲的旋转星空。幽蓝的世界逐渐变得五彩斑斓,草丛上方盘旋起不自然的风。
他侧过头,看到躺在他旁边的莫莫罗又变成了石像。那冰冷的灰色脑袋突然间转过来,嘴角的裂纹一直咧过两颊。
“你好啊,凡人。”它狂笑着说。
349 友谊地久天长(上)
罗彬瀚甚至不想坐起来。他熟练地掏出了枪,对准石像的脑袋说:“你被少爷骂爽啦?”
“嘿,冷静,冷静,凡人。”石像说,“你手里的小玩具就跟你的肉囊袋子一样没用。知道吧?”
它从草丛中飘了起来,像纸片那样自如地跟着风打转。罗彬瀚以为它又要故技重施,但这次他却没看到什么恐怖的景象。它只是飘荡、旋转,偶尔像装了电动马达那样猛烈地摇晃自己的脑袋。罗彬瀚很厌恶它用莫莫罗的殖装形态来干这事儿,但那无论如何都比先前的几个例子要好得多。
他想到了荆璜的话,于是试着控制自己的思想,像把它从繁密混乱的蛛网揉成一条简练单纯的线,让那思想盗取者别从他脑袋里得到太多情报。
但那很难。当他试图这么做时才发现控制思想实在要比控制手臂或眼皮难得多,而越是想将它们掐紧,思潮就越发汹涌澎湃。他的视线无意掠过发着妖魅紫辉的草丛,在那电光石火间产生了复杂到他自己都难以置信的联想。他想起周妤的裙摆,她的失踪,杀死她的那个凶手,然后是坐在橘红糖浆池上凝视虚空的周温行,那首为宇普西隆而写的歌,那个下着暴雨的繁花之梦……
停。他在心里对自己说。企图用足够的声量打断这狂奔的记忆链。可那仍然迟了,几乎是下一秒莫莫罗的飞行石像摇身一变,成为了带着亲切笑容的周温行。一颗令人作呕的星球,一个完异质的怪物,从未参与过他人生的任何部分,但却能精准辨别出这些思绪碎片里哪一个是最令他厌恶和恐怖的,这点简直令罗彬瀚气得咬牙切齿。
“周温行”轻巧地跳开了几步。罗彬瀚想不管不顾地先给他两枪再说,结果却发现自己的脚正在下陷,从草地深处渗透出亮橙如阳光的浆液,变成一个热腾腾的糖浆沼泽吞噬着他。被沼泽吞没让他的射击失去了准头,连续几枪都打偏了——也可能是因为“周温行”就跟正版一样灵巧迅捷。
“啊,这个身体不错。”对方也用周温行说话的声线评价起来,“我喜欢你对他的印象,介意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我吗?但我可不喜欢他炸星星的想法。”
他的大半个身体陷进了糖浆沼泽里。得益于防护服的隔离那没给他带来什么伤害,然而粘稠的糖浆却极大程度地阻碍了他的行动。他的胳膊再没那么容易抬起来,而趁着这个机会“周温行”跳了过来。它在罗宾面前的草丛蹲下,把脸凑得很近。罗彬瀚能看到它的瞳孔如漆黑液滴般不断地流动。
“有意思。”它像猫头鹰那样扭动着脑袋说,“看起来你不过是个普通的肉囊,可脑袋里却藏着一个魔鬼。怎么会?她何必替你服务?你有什么特别之处?”
它的话点亮了罗彬瀚的思绪。他陡然意识到这颗魔星想要再度跟他接触的理由:不是为了他,而是为了李——
打住。他在意识里冲自己大吼。他不知道那女孩是谁,他不知道她在哪儿,他不知道她是谁弄来的。为了不让大脑有仔细思考此事的间隙,他开始不停地念诵“我不知道”。
“周温行”有点苦恼地看着他。他的脸型开始变化,下巴更尖,脸型更小,眉眼拉长,额头抬高。它变得更像李——罗彬瀚在脑海里用尖叫覆盖掉那个词——它变得不那么像周温行。但这种变化未能彻底完成,它停留在一种奇特而又可怕的中间状态,简直像是两个人的混合体。
“好吧。”它拉扯着自己的脸说,“你倒是适应得挺快,嗯?从那红色小鬼身上学会的?”
罗彬瀚愤恨地盯着它。他不敢停下嘴里的碎语,以免思绪再度奔驰,但这一次他迅速改变了嘴里的话:“挨骂爽吗挨骂爽吗挨骂爽吗挨骂爽吗——”
对方飘了起来。这此刻无法形容的怪人飘在空中,从容地打了个响指。罗彬瀚立刻咳嗽起来,某种粘腻冰冷的东西堵塞了他的呼吸道。他猝不及防地窒息,又差点被分泌的口水呛死。那堵塞物在他喉咙里蠕动,上爬,让他恨不得抓烂自己的喉咙。
他呕吐出一只浑身黏液的蟾蜍。蟾蜍跳到糖浆池外,然后分解成无数蚂蚁般的昆虫。那一幕又反过来让罗彬瀚继续呕吐。那确是噩梦的体验,好在虚脱也让他没法胡思乱想。
它又开始狂笑。
“好吧,我该提醒你这件事。这儿是我的世界——准确来说是你的,不过现在归我了,明白么,凡人?我想怎样就怎样。那可不是说除你以外的东西,你——不过是一团堆起来的肉,和这儿的一切都好无区别,我想怎么改就怎么改。你想试试变成一个椅子?或者在头顶多个屁股?来交个朋友吧凡人!”
它装模作样地冲罗彬瀚伸出一只手。几乎是同时罗彬瀚就听见自己的骨骼吱嘎作响,他被压得佝偻下去,侧颈肿起一个大包,起初他以为那是脓包,只到它的表面长出五官与金红色的鳞片。
他在上次噩梦中看到的受害者从他的侧颈生了出来。那介于鱼类和海象之间的脑袋在他脖子上疯狂乱甩,发出海豚般高亢的尖叫。罗彬瀚能感受到它的肌肉如何拉扯自己的血管与声带,以及鱼鳞摩擦自己脖颈时的刮痛。那几乎要让他也跟着疯狂尖叫,但一点理智牢牢地绑住了他。他来这儿是为了找宇普西隆,况且莫莫罗和荆璜都在,尽管他暂时看不见他们,但他的身躯绝对安然无恙。这所有的一切都不是真实,而是他的脑袋遭到劫持后对他开的恶意玩笑。
罗彬瀚动了动手。他发现自己至少还抓着枪,于是他艰难地扭过手腕,对着自己脖子上乱叫的脑袋一阵射击。他可以真切地感到皮肤被刺穿与灼伤的剧痛,就好像那是真的射中了他自己。十几秒后那个脑袋彻底不动了,他气喘吁吁地放下枪,听到有人在给他鼓掌。
“进步很大,嗯?”那东西说,“可比你上次熟练多啦,我猜那红色小鬼教了你什么?”
那可实在有点看不起他,罗彬瀚心想,
这东西显然是被荆璜骂得毕生难忘了。因为它这些小障眼法奈何不了荆璜,而除此以外它没有任何凌驾于人的地方。它有情绪和喜恶,还能和被人交流,能被毫无力量的言辞伤害。它不过是被赋予了怪诞形态和怪诞能力的扭曲的人。那么他们之间便不存在无法跨越的天涧。
他用这套言辞说服自己,竭力让自己培养起轻蔑的感情,而忽略任何外界的变化。
“发疯完了吗?”他闭着眼睛说,“你就这点能耐啊?一天天在别人脑袋里翻废料?蹲监狱久了屎都想吃是吧?可以啊,我成你。”
上百个荆璜在他想象中嘈杂吵闹。倘若他能将把这场面具现为现实,那毫无疑问将成为世间绝景。遗憾的是罗彬瀚却被自己的想象力局限着,他只能像播放语音那样让过去荆璜和他亲切交流的内容快速在脑袋里穿行。无的放矢显然让他的效果大打折扣,可那至少有了点效果。他听到那东西发出带着不满和厌恶的嘘声。
“嘿,嘿,别那么粗鲁,好吗?”它贴着罗彬瀚的耳朵说,“我可不喜欢这么玩。”
“怕啦?”罗彬瀚闭着眼睛回答。
“你真的觉得我会怕这个?”对方用一种狡猾的语调说,“你知道的可真少,凡人,我是说,你连在你身旁发生的事也一无所知。这就是你想象中能击倒我的东西,那可差得远啦!你从没搞清楚他是什么,对吧?他接触过什么?他追随过什么?说真的,我给你一个真诚的建议:如果你觉得我可怕,你该更害怕那红色的小鬼。”
350 友谊地久天长(中)
罗彬瀚并没把这几句毒蛇般轻巧的呓语太当一回事。他既不信任这颗见鬼的魔星,也不敢思考太多关于自己身边的事情。
“你好怕他哦。”他依然闭着眼睛说,“你觉得少爷坏到不行啦?不要怕,怕的话可以回去找妈妈噢。”
他等着那东西继续耍花招,然而接下来却什么没发生。这种寂静反倒叫罗彬瀚提心吊胆,暗自揣测对方究竟在图谋何事。但紧接着他意识到自己的任何想法都是在替那东西出谋划策。他强迫自己停下,然后在脑袋里高唱《乐潘普伦西》。
直到他自觉已能不再思考刚才发生的一切,他才缓慢地睁开眼睛。
他发现自己漂浮在黑暗中,下半身被固定在一块凝固的碎冰里,而周围则是冰冷、虚无的宇宙空间。他刚看清这一切,就完失控地打起了转,像团废弃的宇宙垃圾那样漂流起伏。他睁大眼睛寻找这一切的罪魁祸首,却没能在附近发现任何可疑的物体。所有的星光都同样遥远、微弱、对他漠不关心。他纳闷地用手扒着冰面,寻思这又是什么新的伎俩。
“你搞清楚一件事。”他对着虚空说,“我来这儿是为了找人。你要是浪费我们宝贵的寻亲时间,信不信少爷让你燃了再熄熄了再燃?”
真空里传来了高亢的笑声。那完没有道理,但罗彬瀚也见得多了。他顺着冰块的旋转扭动身体,看向脑后的声源。
起初,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在盯着什么。那看起来和一片纯粹的虚空并无不同,然后他发现那片区域里没有一点光亮透出,宛如黑洞般无所反射地存在于那里。因为他们之间的距离,大小看起来至多比巴掌大一点点罢了。
他正身不由己地向着那儿飘去。罗彬瀚试着改变方向,或者把自己的下半身从冰块里弄出来,但结果都不成功。他只能猜测这是花样的一部分。
黑洞在他的视线里迅速扩大。从几乎令人忽略掉它存在的巴掌大小,一直大到超出了罗彬瀚的视野范围。当他和那层黑暗仅隔一臂时,他看到它的表面像晦暗而又平滑的墨水,几乎能流动起来。然而尽管它那样平滑如镜,罗彬瀚却不能在它表面看到一丝倒影。它只是纯粹的,不受任何环境光影响的黑色。
他被迫悬停在“黑镜”面前。在那将光也吞噬的扭曲引力下,某种东西却让他得以免于陷落,仍然停留在黑镜之外。此时那镜面离他不过几公分的距离,令他几乎想要主动把脑袋伸进去,看看那深不见底的黑暗背后究竟藏着什么。但他在稍稍产生这种念头的瞬间便又放弃了——有股阴冷的气息拂动在他的鼻尖前,令他感到在那黑镜彼方充斥着超出想象的恐怖之物。
他驻足不前。这时有人在他脑袋:“嘿,凡人,欢迎认识我的本体。”
罗彬瀚仰起头。他发现顶部的空间像镜子那样完对称,另一个自己跟他脑门相对,几乎把脖子仰成了一百八十度。它以这种颈骨折断般的姿势看着他,发出神经质的狂笑。
“你何不进去看看?”它引诱似地问。
“我不。”罗彬瀚说。实际上他仍在心中诧异了几秒,因为他一直把对方想象成更像星星的星星,一颗长着眼球和嘴巴的岩质行星,又或者一颗血红而暴虐的恒星。可眼前这片墨水潭似的黑暗却令他感觉不太像是星球,而是一个扭曲的黑洞。
“好吧,”他头:“我倒不奇怪你有这种念头,凡人。如果只用你那两个水淋淋的肉球珠子,我看起来多半根本就不存在——我是一颗黑星,朋友!懂吗?这是我从前几个宴会朋友们那儿学到的词,也许你压根儿就没这个概念,反正它也不重要。不过,嘿,你一定得体验体验这个!”
它猛然抓住罗彬瀚的脖子,粗暴地把他往前一摁。罗彬瀚尽管有心抵抗,但却苦于缺乏借力之处,他的额头一下顶到黑暗的表面,然后像穿过液面那样扎了进去。那感觉就像是他掉入赤县的梦中,但紧接着他就明白事实并不如此。
他的思维瓦解了。
景象。数。神经电反应。骷髅地。雷鸣。丝绵。管肉吃不完。轰隆。鱼在眼中。割山脉食。唱。唱。黑的白蛇。血雨。皮袋在食何物。是说光于血种耕下,不存在我与他人界限断离消化次序足以验证延迟——
“先生。”他听到李理在山羊角尖低语,“我们又迷失了。”
紧接着他就从噩梦的羊水中脱离。那只把他摁进黑镜里的手又把他拔了出来。罗彬瀚什么也没意识到,直到他的脑袋终于又能理解头顶的狂笑,他才明白自己正对着虚空大吼大叫。
他头顶的怪物飘了下来,倒转一八百十度正视着他。
“嘘,嘘,别闹。”它亲切温柔地拍打他的脸颊,“别大惊小怪,嗯?你没真的进去,咱们还在你的脑袋里呢。我不过给你回顾了几个朋友剩下的精彩瞬间。他们开着船造访了我,我也请他们进去逛了逛。大部分没能出来,不过其中有一些还挺叛逆。他们把自己固定在我边上,不让我把他们彻底引进去,然后喊别的船来救援。我肯定不反对这个,反正他们离我那样近,要进他们的脑袋一点儿也不难。有时我还挺喜欢玩这个。一只小虫吊在水里,看着它们的同类聚集过来,那是比一只只捉好玩多了——不过,嘿,我觉得刚才有一瞬间你差点儿消失了。”
它把自己同罗彬瀚一模一样的脸凑了过来,那液滴状的眼睛亢奋地颤动着:“有人来帮你了,是吧?如果你需要她就会出现在任何时刻,哪怕是污染信息里!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很好——”
这会儿罗彬瀚已经恢复了过来。他的脑袋仍在嗡嗡作响,但已能大致理解对方的言语。他的视觉却没能恢复得这么快,而是如两个世界叠加般交错闪现着。一会儿是自己癫狂发笑的脸,一会儿则是浸泡在雷雨中的骷髅大地。这种紊乱带给他暂时的虚弱,紧接着则是一阵毫无来由的狂怒。
他冲对方的脸打了一拳,然后便再也控制不住。每当对方扭过头来时又是一下,一下,一下。转眼那张熟悉的脸上便已鲜血横流,骨相破碎。
那死亡般的形象让他感到一种暴力的喜悦,以至于快要忘记这么做的理由,直到对方晃着脑袋说:“天!你可真讨厌自己。认真的?”
罗彬瀚停下了。他不去理解对方的话,而是抓住对方的领子,把他那破碎的脸重新拉回面前。
“你想见她,是不是?”他飞快地说,“你想找到她,但那只能通过我。你能把我怎么样?杀了我?就用你那狗屁不通的把戏?我出现在这儿只是因为我要拿走我需要的东西,如果你不给,我早晚可以离开,然后再也不会出现——再也不会让你出现。但我们会去找你的。我们去找你的本体,然后我要让你变成太空碎屑,变成厕所里的废料,变成比肉囊袋子更烂的烂泥。你觉得自己够可怕?你不过就是个被人丢掉的搞笑玩具,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听懂了吗?”
对方夸张地大叫起来,拼命地甩臂鼓掌。它的鼻子因为这阵剧动而掉了下来。
“欢迎啊,凡人!”它狂笑着说,“哇,哇——我说哇!我看了你那么多的记忆,结果这才是真正的你?这下可有趣啦!”
351 友谊地久天长(下)
虚空在眨眼间远去了,罗彬瀚又坐在了黑暗的舰桥室里。他怀着满腔余怒想要站起来,却发现自己被死死禁锢在座位上。那些扎缚他手脚的绑绳看起来简直就像是对付精神病患用的拘束带。
“出来!”他吼道。
舰桥室的顶部亮起一盏灯。灯光笔直朝下,如光柱般照亮他面前的一小片圆形区域。他要找的黑星就坐在一把华贵到恶俗的黄金扶手椅上。那东西仍然保留着他的相貌,以及被殴打后鲜血淋漓的破碎面孔,还在故意地摇晃那张丢了鼻子的脸,显然是在故意恶心他。
“好吧,现在咱们不妨谈谈。”它说,“你想找那个独自乱跑的老兄,对吧?我确实瞧见过他,不过看起来他的态度可不怎么样。”
它摇身一变,从接近毁容的罗彬瀚又变成了宇普西隆。罗彬瀚无法分辨那是不是对方从自己脑袋里读取到的形象,但他却注意到对方所展示的模样和他印象里的宇普西隆有些许不同:服装变得更复杂,像是套了件很宽敞的外套,而表情更为严肃与冷酷,看上去仿佛随时在咬着牙。
罗彬瀚只瞄了几眼,随即转开了头,不让自己去丰富对方关于宇普西隆的情报。
“他去了哪儿?”他问。
“某个方向,显然!但我干嘛告诉你呢,凡人?嗯?咱们可没那么好的交情,至少现在没有。”
罗彬瀚用余光瞄过去,看到对方在那把恶俗的王座上翘起了脚。他隐隐约约知道它想要什么,但却故意不让这个想法暴露出来,而是说:“你除了他以外就没看见别人吗?他在追的人是谁?”
“嘿,别那么贪心好吧?”
“我怎么知道你告诉我的是不是真的。”罗彬瀚毫不客气地说,“凡是你能从我这里知道的东西都证明不了什么,懂吧?除非你能提供我不知道的东西。”
他看到对方在椅子上前后摇摆起来。那当然不是一张摇椅,可当它前后晃动身体时,地面却跟着摆荡,仿佛整个舰桥室成了它的摇篮。被绑在椅子上的罗彬瀚也身不由己地跟着它晃荡。他们像坐在一块巨大的跷跷板上,那头翘起,这头沉落。动荡令罗彬瀚感到一阵反胃,但对面的家伙却乐在其中。它舒服地用双手枕着脑袋说:“你有点贪婪,凡人,不过我是挺能接受这个的——你们是肉制品嘛!保存困难,随时腐坏,多替换和吸收对保鲜有好处……我是说,我也不一定非得吃这一小口,只要这事儿够有意思就成。”
“这就是你想要的吗?”罗彬瀚说。当他开口时他所在的一边又开始下陷,让他不得不使劲夹着下巴才能看见对方。
“我只是想找找乐子嘛。”
“假的。”罗彬瀚没怎么思考地说,“你对我脑袋里的人感兴趣,就为了乐子?你想找她干什么?”
他飞快地说完,然后灵活地把思绪转开,不在那个红外套女孩身上打转。不知不觉间他发现这件事做起来没那么困难了。他不再需要特意去唱歌或喊叫,只是像牵着一根细细的尼龙线,好控制脑中的风筝保持在某个特定的高度。那诀窍在于心态的稳定与施力的均匀——而且最好别被周围的突发事件吓一跳。
这不过是个理想状态。下一秒地面整个地转了三百六十度。罗彬瀚从绑在跷跷板上的精神病患变成了黏在滚轮上的倒霉仓鼠。整个舰桥室围绕着某个中心上下转圈,猛烈程度超过了罗彬瀚生平坐过的任何一列过山车。
他的谈判对象横过身体,直接躺在了椅子。它翘着一只腿说:“你瞧,这就是大部分小星星过的日子。没有自由,没有选择,成天绕着一颗更大的星星转!你甚至成分都和它不一样,可就得跟着它走,只因为它离你最近。这是什么道理?就算你们这些肉制品也不会这么干的,对吧?我是说,你们是经常从大肉袋子里弄出个小肉袋,或者把别的肉袋关起来,但是至少你们腐烂得够快!而且也不用转啊转啊转啊转啊转啊——我已经被它们转得够烦啦!只好把它们都吃光。不过现在我稍微有点后悔,它们中的几颗是有点潜力的,有水,有点小肉渣,没准能养出点更有意思的东西。但我想想反正这事儿希望不大,这地方对原生肉制品可不怎么友好。”
“你想要更多食物?”罗彬瀚说,“想让我把别人带过来?”
“你会说不行。”
“不行。”罗彬瀚几乎是同时回答。出于安全他没仔细审查自己的道德观,但也不认为这是个莫莫罗和荆璜会接受的方式。
“你瞧瞧。”它说,“不过,嘿,我能提供一个折衷方案。你脑袋里的那位十分吸引我——各种意义上,魔鬼们总是很好玩,你试过吗?我从别人的脑袋里认识过一个,他们说它是灰烬之国的君主,从没搞懂那是什么意思,不过我更喜欢你脑袋里那个。直觉告诉我她能给我我想要的东西,但那首先得让咱们保持更长期的联系,是不是?毕竟我能传播的地方有限,如果你们跑得太远,我可见不到那小可爱啦。”
它从座椅上跳了下来,在疯转的舰桥室内来回踱步,最后绕到罗彬瀚的椅背后。
“让我们来套套近乎,凡人!”它拍拍罗彬瀚的脸说,“朋友得互相帮助,对吧?反正我是这么听说的。我认为咱们对彼此的印象都不赖,不赖,那就是个很好的开始。我能帮你们引路,但是交涉的人必须是你,怎么样?琢磨着她只在你该跑路时出现,也许下次咱们可以试试在边缘区多待一会儿。咱们多试几次,我总有抓住她的时候——她是谁给你装进去的呀?”
它猛地贴近罗彬瀚,问出最后一句话。与此同时他们前方的地板轰然裂开,一面长满钉子的血墙冲着罗彬瀚拍了过来。它离罗彬瀚的膝盖只差毫米,然后突兀地消失了。这突然的袭击让罗彬瀚心脏狂跳,那瞬间他失去了防范意识,在听到问题时自然地从脑袋里跳出“法克”两个字。
“噢噢,这可和我想的不太一样。”他后头的人说,“光头程序员是什么?你们那儿的魔鬼爱好可真怪。唔……我倒不觉得你在撒谎,不过这事儿可值得再研究研究。”
罗彬瀚的心跳平复了,他愤怒地仰起脑袋瞪着它。
“别那么上火嘛,凡人。你瞧,咱们得有来有往,所以我会告诉你们下一步该往哪儿走——不过我可不会全说出来。这是交往规矩,懂吧?咱们见一次面,我会多给你一点提示。”
房间的旋转慢了下来。它背着手,慢吞吞踱步到罗彬瀚面前。
“祝我们多多相见!”它亢奋地说,“最好天天见面。这可是跨种族的友情,对吧?来,听好,你们接下来得朝着歌声最响的地方走——别问我那是什么意思,那红色小鬼清楚得很——以及,这是咱们值得纪念的第一次合作,也许我该给你点纪念礼物。”
罗彬瀚立刻警觉起来。他看着对方的脸开始变黑,整个躯体向外膨胀。这显然是新一轮的恐吓,于是他全神贯注地防备起来。紧接着那团黑影逐渐勾勒出细节:古怪的长摆黑衣和金属背心、沾满白色灰尘的靴子、柳条般长而无骨的手。
一个高及天花板的影子站立在罗彬瀚面前。它勉强可以说有着类人的体态,穿着的服饰也令罗彬瀚马上想到了阿萨巴姆。可是当罗彬瀚仰起头时,他发现对方的头部是六支长满了眼睛的白色翅膀。
他呆滞地跟那怪物的几十只眼睛对视着,搞不明白这又是什么把戏。当他想要质问罪魁祸首时,那怪物的袍子底下响起了响亮的、犹如婴儿般刺耳的啼哭声。
“你他妈搞什么……“
阴影从那形象脚底蔓延开来。它们如长枪从地面斜突,洞穿了罗彬瀚的腹部。寒冷,发热,剧痛,所有感觉完全真实,以至于罗彬瀚几乎以为自己又遇到了阿萨巴姆。
怪物用手风琴般高高低低的声音说:“长别不需悲哀。”
罗彬瀚开始呕血。在梦中他感受到了自己生命的流逝,于是雷鸣声轰然响起。当猪头人伴着血水走进舰桥室后,他又一次从那黑暗的恐怖里逃离了。
(
352 武士之剑挥洒若风(上)
罗彬瀚从草地间醒来,摸着肚子喘了几口气。这次他比先前要镇定得多,很快便恢复了视觉,明白自己从未离开过原地。莫莫罗还抓着他的胳膊,也许一切不过是恍神间的事。
他感到脑中有噪音回响,外部的时间因此而流逝得奇慢。过了一会儿他才意识到自己正被翠星包围着。它们像一个巨大的绿宝石环绕着他和莫莫罗旋转,荆璜则盘腿坐在圈外,眼神平静地看着他们。那种凝视陌生之物的表情令罗彬瀚背脊发痒。他从地上跳起来,翠星们便纷纷返回主人衣领内。
“罗先生!刚才你的状态又变得奇怪了!”莫莫罗抓着他说,“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请马上说出来。”
罗彬瀚只是感到有点头晕和胸闷,可当他准备把自己的感觉说出来时,莫莫罗身上已经放出了璀璨夺目的白光。
“老莫!”罗彬瀚惨叫着说,“你灯开小点!”
莫莫罗抱着他说:“没事的罗先生!我的光是给大家带来安宁的精神之光,不会真的损伤到视力的!尽管用我的力量康复吧!”
罗彬瀚差点以死相逼,最后终于从对方热情的关照里挣扎出来。令他想不通的是这过程中荆璜居然一个字也没提。当他诧异地望过去时,荆璜只是兜头扔过来一块黑布。
“拿着。”荆璜说,“没事不要往天上看,必须抬头的时候用这个盖住眼睛。”
罗彬瀚把布盖在脸上试了试,结果什么也看不见。
“这啥玩意儿?”
“就布啊。大部分的电磁波只要靠你身上的防护服就足够解决,可见光的部分不看就可以了。虽然也不是万无一失,但太微弱的电波是不会干扰你太多的。这和你自己的精神状态也有关系,暴露在野外的时候不要打瞌睡,越清醒就越不容易被入侵。”
罗彬瀚敲敲头盔:“咱就不能整点高科技的吗?”
“改装头盔太麻烦了……而且又是在这种地方。越简单的办法越不容易出故障,你就凑合着用吧,或者让灯泡眼一直给你放光就好了。他和那颗黑星的属性刚好相克,互相没有办法入侵的。你只要在他的光照范围就不会有事。“
罗彬瀚衡量了一下两个选择,最终还是把黑布揣进了外套口袋里,在莫莫罗兴奋的光芒中一路回到寂静号。途中他试着盯着天空看了几次,果然什么也没发生。而荆璜沉默地跟他们保持着距离,直到他们回到舰桥室内,罗彬瀚才有机会揪住他的头发。
“你咋回事?”他一边揪一边问。
“什么怎么回事?”
荆璜就像平常那样无精打采地回话。而罗彬瀚竟然不知道该怎么问下去。他确实觉得荆璜变得有点怪,可却说不出怪在哪儿,最后他只好问:“你跟那变态星星说了些啥?”
“骂了它一顿啊。”
“骂的啥?”罗彬瀚说,“让我学学,回头我也骂。”
荆璜不回答了。他扯开罗彬瀚的手说:“不许拉我头发。”
罗彬瀚按照他的要求松开了手,但不打算让这件事轻易过去。那不是说他相信一个怪物胜过荆璜,然而他也得承认,那颗噩梦之星——路弗所说的某些话是值得考虑的。什么样的语言能够击倒一个魔鬼?
罗彬瀚按照他的要求松开了手,但不打算让这件事轻易过去。那不是说他相信一个怪物胜过荆璜,然而他也得承认,那颗噩梦之星——路弗所说的某些话是值得考虑的。语言,那不过是靠着肌肉、黏膜与韧带弹振所发出的音节,一点弱小无力的介质振动。倘若语言能伤害到任何人,那必是击中了精神的创口。但是一颗发疯的星星会有那样的东西吗?即便有,荆璜又怎么能得知?他从不觉得荆璜可怕,但仍决心先把这件事弄个清楚,好让自己的心中少积压一点阴云。
那不是件容易的事,但在他坚持追问了整整十分钟,且拒绝透露自己和路弗的谈话内容后,荆璜终于不情不愿地开口。他的嘴唇无声地开合了几下,像是在吸气和吐气,然后又紧紧地闭住了。
这种动作被罗彬瀚视为某种骂阵前的热身。他怀着紧张的心情等待着,结果却发现荆璜又一脸没趣地躺倒了。
“你他妈骂的话呢?”
“就是刚才那几句啊。”
“啥句啊?让它自己想象啊?”
“是你听不见而已。那个是白河的古语,和古巫族的水文鱼字原理是相通的,也被叫做‘幽言’,是专门说给魂魄听的咒文。除非刚好有听识方面的天赋,否则凡人既听不见也无法理解。当然,就算你能听懂,光凭你的声带也是发不出来的,因为你也没有言识的天赋。”
“咋地?是蝙蝠发超声波啊?”
“你就那么理解好了。”
“那蝙蝠话也总得有个意思吧?翻译翻译啊。”
“翻不出。”荆璜闷闷地说,“那是你语言里没有的东西,就算能用通行的文字描述出来,里面内赋的意义也会消失。”
那听起来确然十分玄乎,但罗彬瀚坚持要荆璜说得更明白一点,于是荆璜的嘴巴又开合了一下,然后告诉他自己刚才描述的是“两颗相似的星星互相撞击,随后同时毁灭瓦解,死亡的火焰布满了天空”。
“你他妈唬我是不是?”罗彬瀚愤怒地问。
荆璜侧躺在椅子上,用脚尖踹踹他的腿,示意他往后看。罗彬瀚扭过头,发现莫莫罗眼中蓄满了悲伤的泪水。
“真是一件悲伤的事啊,玄虹先生。”他擦着眼泪说,“为什么一定要这样呢?难道大家就没有共存的办法吗?”
罗彬瀚目瞪口呆地回头。荆璜看了他一眼说:“都告诉你翻译不出来了。这下懂了吗?懂了就去让那死灯泡眼闭嘴。”
罗彬瀚只好去安慰莫莫罗。等到他这位忠实旅伴终于恢复如常,他又被雅莱丽伽叫去说明与路弗的交涉情况。荆璜躺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旁听,罗彬瀚疑心他已经睡着了。
他尽可能详细地跟雅莱丽伽描述了整个经历,包括那些最令人不快的细节,还有他认为最为重要的两件事:“朝着歌声最响的地方走”,以及梦境最后长着翅膀脑袋的怪物。当他说第一件事时荆璜仍然像在睡觉,直到他提起那怪物奇特的头部造型时,荆璜才坐了起来,向他详细地打听那生物的样貌。
如今罗彬瀚自觉已变得狡猾了许多,且明白自己正掌握着某种程度的主动权(事实上他早在期待着这个时刻)。他故意说得含含糊糊,每当荆璜追问细节时他也会反问些别的。他尤其注意到荆璜很在意那怪物的衣着。
“你说他穿着很像阿萨巴姆的衣服是吧?具体是什么样?”
“大概差不多。”罗彬瀚说,“你认得那东西?跟奶茶妹一伙的?”
荆璜不是很愿意回答,但罗彬瀚学会了怎么用自己手头的消息逼供。有两三次荆璜很不高兴地看向了雅莱丽伽,可雅莱丽伽只顾低头吃花,一点都没注意他们的互动。那百分百是装的,于是罗彬瀚更加放心大胆。他迫使荆璜答应要说清楚关于那个翅膀生物的所有情报,解释“歌声最响处”是什么意思,此外每天至少允许罗彬瀚揪他的头发三次(绝不能用蛮力阻止)。那简直就是大获胜,直到雅莱丽伽开始摇晃尾巴,罗彬瀚才心满意足地停止了勒索。这件事让他连续开心了上百个小时,直到他下一次见到路弗。
“谢谢你。”他真诚地握住魔星的手说,“祝你路上撞同类,你俩都炸成石堆,骨灰带火满天飞。”
“你很得意嘛,凡人。”路弗瘪着嘴巴说。
353 武士之剑挥洒若风(中)
罗彬瀚不愿意把自己的行为称为“蓄谋已久”,然而他也得承认自己并非纯粹的临时起意。当他试探着提出要去和黑星路弗接触时,那朦胧的动机里确然包含着这样一个愿望:他在提高自己的重要性,也许该说是存在感,反正这两者都不够准确。这念头从他们在糖城和宇普西隆分别时就开始酝酿,到现在则变得清晰无比:总而言之,他不想再被荆璜打发过去。
关于魔星路弗为他展示的那个古怪形象,尽管荆璜声称自己从没见过其本人,却承认那身打扮是矮星客的特点。而除非路弗只是想耍他们玩(那也不无可能),它扮成那样总不是无缘无故的——这个疑似矮星客的翅膀脑袋会是宇普西隆在追赶的对象吗?或者说是它在跟踪着宇普西隆,却没发现自己的行踪也被天上的眼睛所留意?不管怎样,这东西给罗彬瀚的印象很糟糕。
“……你讲的东西,有点像是‘圣灵’。”
荆璜在听过他的描述后说:“那种构造的形态不太像是凡界形成的生命形态。虽然也可能是人工生命,不过矮星客是很不喜欢用那种东西的。多半是某个地方的圣灵堕化以后加入了矮星客。徼绤槖很喜欢把这种和他立场敌对的生命变成同类。”
“那咋不收你嘞?”罗彬瀚问。他被荆璜躺在椅子上的侧踢腿赶走了。又从另一边绕回来揪荆璜的头发。
他的另一个疑问同样得到了解答。荆璜声称在此地始终存在着一种跨越星层的巨音,然而就和他所说的白河古语一样,无法被不具备天赋的凡人所侦听。那说法令罗彬瀚很怀疑,但最后得到了莫莫罗的支持。后者表示,尽管自己无法像荆璜那样时刻听到来自高灵带的回声,但只要精中精神寻求共振,就能确切地听出声音的来处——尽管有时只能听出一两个星层的距离,取决于空间的扭曲程度。
罗彬瀚对于莫莫罗的诚实鲜少怀疑,但对他的说法仍然感到摸不着头脑。他要求莫莫罗试着把听到的声音模仿出来,莫莫罗便满脸为难地表示无法做到。
“那个声音的频率你听不到呢,罗先生。现在是很低的声音,但是中间也夹杂着高亢的声音。”
罗彬瀚起初把这种声音想象成一对男低音和女高音的合唱,但莫莫罗说那实际上更像是海螺里的浪潮声。罗彬瀚起初没细想这个问题,直到他跑到仓库里和李理聊天时才回过味来:那究竟是一种诗性的比喻?还是说就是字面意思的海螺?
“天体韵律。”李理说。
“啥?”罗彬瀚心不在焉地回答。他还在琢磨关于海螺的事。
“我在说‘歌声最响处’,先生。”
罗彬瀚终于把注意力放了回去:“你也听得到那声音啊?”
“不。恐怕我听到的只有这间仓库里的动静,只要采音器没有故障——然而,天体韵律对你来说并非一个完不可触及的概念,先生。从古希腊时代开始……”
罗彬瀚一听这话就断言道:“这肯定是我没接触过的概念。”
李理含蓄地笑了一下。她像什么也没听见那样继续说:“音乐曾经被视为一种比语言更高级的形式,先生。那时人们认为,音乐能传达的情感与信息更甚于语言,因而它是世界的语言。但即便是音乐也被他们所分类:有些是崇高的、有益的,用以教化人的德行,另一些则是庸俗而低级的,它们会腐蚀人的心智。他们不认为音乐应当是一种娱乐,而是更严肃的……我猜你不会太喜欢‘教化工具’这个词。而他们用以表达这种严肃性的形式,那就是‘和谐’。”
罗彬瀚以为自己对和谐颇有一点体会,尤其是在老家的网络上。可李理似乎故意不给他发表观点的时间,她的形象可疑地闪动了几下,触发了罗彬瀚对魔星噩梦的应激反应。他直接从座位上跳起来,躲到货架的后头。
李理依然像没看到那样说:“按照那时的观点,先生,你可以粗糙地‘和谐’视为一种数理性。有些哲人相信宇宙万物皆有秩序,而音乐是对它的形式体现——那意味着他们只承认符合秩序与逻辑性的音乐是美的,对此,以更现代的观点而言,他们是在声称数学是音乐的美学标准。”
“这和天体有关系吗?”罗彬瀚躲在柜子后头战战兢兢地问。
“他们说万物皆数,先生。人们曾将宇宙和天体的运动视为某种数的关系。当天体的运动依照某种数学换算形成音韵时,他们相信那将是具备完美和谐性的完美音乐——天界之曲、天体之歌、理式的语言。”
李理忽然停住了。她久久凝视着某个特定的方向,让罗彬瀚以为她发现了什么。当他询问时李理却摇头说:“我只是想到了一点往事,先生。”
这句话比先前她所说的一切都更能激发罗彬瀚的好奇心。他立刻追问道:“什么往事?”
“一个关于本质的疑问。”
“啥啊?”
“数是本质?或者象是本质?”
罗彬瀚当机立断地对她说:“我的本质是放弃。”
李理又开始笑。“我们可以从更关切自身一点的角度解释这件事,”她说,“有一种说法认为我们的世界不过是一种……劣化的投影,像海滩上的沙堡,或者哈哈镜里的内侧。在我们之上的则是某种更完美的‘原型’——我们可以把这种完美概念称为‘理式’。放在‘和谐’的问题上我们可以这样说:天体韵律或许是最接近理式的音乐,若以和谐的审美观点而言,它会被认为是最美的音乐——尽管我们甚至不具备欣赏它的能力。”
“真的吗?”罗彬瀚说。
“我听得出你不喜欢这个理论,先生。”
罗彬瀚可说不准。他没法判断自己会不会喜欢一个根本不认识的玩意儿,但李理似乎笃定如此。她说:“如果我们承认‘理式’存在,那几乎意味着万事皆有最是唯一解,某种形式或价值必为最高,余者皆为扭曲。”
“哦。”罗彬瀚说,“它们打一架吧。”
“那不过说明谁更擅长持续存在。”
“不是一个意思?”
“这是问题所在,先生。”李理说,“死是理式的矛盾之处,暂时如此。”
罗彬瀚想说点什么,但最后放弃了。他快忘记自己最早是为什么来找李理,但“死”这个词提醒了他。
“我老是梦见你。”他脱口而出,看到李理挑了一下眉毛,于是赶紧补充,“就那种梦里。”
“我猜那是黑星的梦。”
“对,对。我一要完你就出现,你知道这是为啥吗?”
“我想那只是有人借用了我的形象。”
“那你认得一个大光头吗?叫‘法克’的?”
李理眨了一下眼睛说:“我记得他让某位黑客先生很生气。”
罗彬瀚完不晓得她这话是什么意思,而李理怎么也不肯仔细回答。她宣布自己没法给罗彬瀚更多帮助,接着便消失在仓库中。罗彬瀚只好无可奈何地回去找荆璜交流感情。
“后仓库里那个李理怎么回事?”他揪着荆璜的头发问。
“路上捡来的。”
“哪条路?”
“出你家门左拐六十公里。”
“那不都到白羊市了吗?”
“对啊,不服你去捡啊。”
“法克气过啥黑客?”
“那家伙当时的工作是网络安员吧。”
“那理式和死有什么矛盾?”
“理你妈。”荆璜眼都睁不开地说,“滚啊。”
罗彬瀚不屈不挠,灵活运用每隔二十四小时三次的揪头发机会,不过在除此以外的时间他也很少能出寂静号。每天他只好训练菲娜,或者找雅莱丽伽指导锻炼。只有两三次机会他通过∈控制的镜头看到寂静号正在探索的星球景象:看似荒僻的星球上孤零零地躺着一条隧道似的人工建筑结构,∈声称里面有空间异常,派进去的机器人一个也没出来;有好几颗邻近的极寒星球,地面覆满晶莹如冰粒的白砂。∈取样后宣布这是一种特殊结构的热反射材料,能令散发的热辐射处于大气层的窗口波长——那就意味着附近恒星给予这颗星球的热量将飞快地散逸到宇宙中。
“噢噢,这个我认识。”∈兴高采烈地说,“星球冰冻剂,有的地方叫它诅咒之霜。授果之妖很喜欢拿这玩意儿来搞布景。你懂的吧?弄几个冰河期灭绝点多余物种什么的。”
它热情地找来一个半球玻璃瓶,往里头装了少量白砂送给罗彬瀚。作为装饰瓶子底部涂成了冰海和冰川,此外还有一具冻死的塑料恐龙尸体。罗彬瀚抱着瓶子摇了摇,看见白砂在悲惨的恐龙尸体上漫天飞舞,然后对∈表达了他真挚的感想。
“我不是畜生的。”∈纠正道。但最后还是把恐龙尸体换成了一小群企鹅。
寂静号在扔掉恐龙尸体后继续前进。行程大体平安顺利,但始终没找到宇普西隆的踪影。直到罗彬瀚开始怀疑路弗的诚信时,他们终于在一片殷红冰海上发现了其他旅行者的生命迹象。
354 武士之剑挥洒若风(下)
当寂静号遇到那颗红冰覆盖的星球时,罗彬瀚正在和莫莫罗一起研究“黑星”。罗彬瀚本以为这个词是某种更具魔幻色彩的概念,结果却发现实际上在他的老家也能找得到——他一时兴起地用自己手机里下载的英汉词典搜索这个词,意识到这个天文词汇或许并非路弗随口编造。
“罗先生,黑星是一种死去的太阳。如果在毁灭时内核坍缩得足够快速,就有可能形成黑星了。像过去宇普西隆前辈找到我的珐柱星系,那里就有一颗大质量恒星变成了黑星,宇普西隆前辈在经过时差点就撞上去了。”
“也跟咱们外头那神经病似的?”罗彬瀚说。
“不是呀,罗先生。黑星只是性质有点独特的天体而已,本身并没有生命性。罗先生应该知道黑洞吧?黑星是和它很有点相似的东西,只是还保留着星星的形态和物质结构。因为内部引力很大,光线进去后就无法出来了,会形成一个独立的环境,用罗先生故乡的说法应该是‘视界’,意思是说虽然两者还在同一个空间内,但在光学视觉上已经无法看到黑星引力场内的情况了,就像是去了另一个世界一样。”
罗彬瀚想起了路弗为他展示的那面黑镜,还有他掉进黑镜时那种难以形容的恐怖。他甚至难以断言说那是恐怖,因为当他落入对岸时,那莫可名状的空间将他的思想与情感也挤压变形了。他不能唤起恐惧的情感,甚至都没法主动想起恐惧这个词,就好像自己只是一块飘在宇宙里的石头。
那显然不是单纯掉进一个普通星球内部时该有的体验。如果他真的按照幻觉的指引找到那颗黑星,然后穿越那黑暗无光的边界,在幕后等着他的到底会是什么?路弗声称他所看见的正是从黑星里出来的人的记忆,那意味着在黑星内部确然就充斥着这样无尽的疯狂?又或者一切都只是那疯狂星星制造给他的幻觉?
他只能向莫莫罗打听这个问题,想从这位甚至能以光速飞行的巨人口中了解穿越黑洞或者黑星应该是什么样的感觉。莫莫罗想了一会儿说:“要看具体情况呢,罗先生。引力的扭曲如果位置和时机正好,能够形成类似隧穿的效果,那样的话就不需要额外的幻影物质或者以太来固定出入口,有可能会形成一个通往其他星层的通道。但是如果条件不对的话,里边就会变成非常脆弱的混乱空间。”
“我咋觉得我经历得不太一样呢?”罗彬瀚说。这时他敏锐地发现一直趴在角落椅子上睡觉的荆璜睁开眼睛,隐晦而古怪地朝他们看了看。
罗彬瀚条件反射地跳了起来,冲过去揪住他的头发说:“少爷你瞅啥呢?”
“……瞅你又怎么样?”
“你肯定有问题。”罗彬瀚肯定无疑地说,“说,瞒着我啥呢?”
事实上罗彬瀚发现荆璜并不经常隐瞒,只是不怎么乐意回答问题。当他表现出足够的坚持时,不管荆璜有多不高兴,他总能得到需要的回答。在罗彬瀚看来这简直就是某种自闭症的征兆,他决定以慈父般的心态帮荆璜改善改善。
他的改造计划进行了十分钟,荆璜就充满精神地从椅子上爬了起来。他扯住罗彬瀚的头发说:“你再揪?你再揪?”
罗彬瀚不慌不忙地冲他竖起三根手指。荆璜怒气冲冲地松开手,坐回原位说:“那个东西不是普通的星星,是参考着‘遥庆欢宴之宾’改造出来的星球意识体。虽然原型是个非常恶心的家伙,但还不至于用幽浮意识做这种事。那个东西只会不断地到处飞行,挑选那些它觉得‘美丽’的星球玩弄——就是说,对个体反而没什么兴趣。在路上偶遇它的飞船,如果没有因为听到它的歌声而疯狂的话,基本上也能留下一命。之所以这个仿制品连你这么小的生物也要攻击,应该是因为自身被固定在了某个通道口上,根本没办法去吞噬其他的天体吧。”
罗彬瀚斜斜地盯着他,手指下意识地收张。他在荆璜发飙以前若无其事地问:“啥通道口?”
“……污染区或者高灵带吧。那个东西本来应该是无生命的恒星,被放到通道口以后进行了以太生命投射,才能变成具备杀戮意识的星球武器。我听说这是金恩加泰坦的信徒们弄出来的东西,虽然具体的技术细节可能有出入,基本原理无非就是用原型的生命特质跟高灵带污染结合而已。一方面用来清扫杂物,一方面也是借用那东西的引力堵住他们控制不了的污染区。”
荆璜用一种很无趣的语调说:“你在梦里看到的,应该并不是天体的内部,而是通过它的媒介接触到了以太污染。就算只是间接的记忆暴露,这种事也还是少来比较好,否则你自己的意识会被磨光的。”
“我这就没啦?”罗彬瀚故意说,“您就放着它造孽?等着给我送终啊?”
“……谁说要放过它。”
罗彬瀚清晰地听到荆璜以不耐烦的口吻说了一句。那语速又轻又快,但罗彬瀚确定自己没听错什么。他立刻盘问荆璜接下来的打算,但这次荆璜满脸嫌弃地踢着他说:“走开,说了你也不知道。”
“叛逆!”罗彬瀚斥责道,“你不说我咋知道?不沟通哪来的进步?”
“不知道最好。你的神念脆弱得一塌糊涂,几下就被那东西探出来了。”
罗彬瀚很不满意荆璜对他人格意志的诋毁,他开始千方百计地阻挠荆璜睡觉,而莫莫罗则笑容满面地坐在旁边,为无法安宁入睡的荆璜高兴得浑身放光。就在这时∈带来了关于发现生命迹象的消息。
他不知为何以一把椅子的形象出现在地板中央,四条椅腿像马匹那样乱蹬,发出踢踢踏踏的噪音。荆璜满头乱发地瞪着他,眼睛几乎开始冒火。
“外面有好玩的。”∈说,“镜像物质。椅子。纳米机器人。懂?”
没人懂他。荆璜穿上他的靴子,一声不吭地跑了出去。莫莫罗则陪着罗彬瀚坐在舰桥室里查看录像。通过监控镜头,他们看到寂静号又一次进入了某颗星球的大气层,在类似海洋的环境上空悬飞。
那是一片尤为美丽的冰川世界。气温平均约在十摄氏度,然而整片海域都覆盖在红莓刨冰般深红诱人的冰川下。罗彬瀚饱受疯狂星星和自己的想象力折磨,对任何异常的景象都十分警觉。他正要问问那些红冰是否和生物体液有任何关系,接着就发现在那片红色的冰海中有某种生物正在移动。它掀起的水花很大,而且凌乱不齐,看起来不像是鱼类。罗彬瀚极力去辨认画面上模糊的影子,看到一个长长细细、宛如长颈鹿般的头部,在那生物的头顶则缭绕着一大片朦胧如薄雾的彩云。
“这啥?”他问道。
“反正不是宇普西隆。”∈回答道,“我认为它是个椅子。”
罗彬瀚认为他的前一句尚有道理,后一句则纯属放屁。他们继续看着那个有着奇怪头部的生物在红色冰海中游动。它的动作看起来有点笨拙,但并没因为寒冷而僵硬,只花了十几秒就穿越了百米远的海面,逃到一片艳丽的冰盖上。当它成功着陆以后,罗彬瀚才终于明白∈为何称它是个椅子。
这生物有四条细而笔直的腿,移动时柔韧如竹竿,看不出膝盖或其他关节,也似乎能向任何一个方向弯曲。在这四条椅腿似的肢体上横着一个相当扁平的躯干,俯看起来像个等腰梯形。大约是头颈的结构位于梯形顶部,长长地竖起来,足足占据身高的一半(那就是罗彬瀚将它误解为长颈鹿的部分)颈部以上的头是个圆柱体,一侧有视觉器官和口器,另一侧则有着近乎水平的坚硬毛发。那头部长得不像任何一种生物——罗彬瀚暗地里觉得这简直是个牙刷头。
但它显然是某种具备智能的活物。在它的躯干部位包裹着疑似衣物的材料,脖子上系着一个球状的气囊,并在不断喊着什么。∈录制并播放了它的声音,在罗彬瀚听起来只是一段动物的尖叫。他觉得那声音有一点熟悉,可也辨不出是什么动物。
“它在说啥?”他问∈。
“没法分析。”∈扭着椅子腿说,“它的脑电波很怪。不是咱们船长的那种怪,而是被加密过。我觉得它在脑袋外面套了层防护板。”
罗彬瀚只好继续瞪眼看着它喊叫。用“呜哈——”和“奥的——”这两种叫声交错。它脑袋顶部的彩雾随着它的叫声节奏而一闪一闪。
“罗先生,”坐在他旁边的莫莫罗说,“我觉得它好像非常慌张,是不是遇到什么危险了呢?”
“我咋觉得它挺亢奋的?”罗彬瀚说。紧接着他们看到那生物面前的海域开始发亮。
泛红的海洋中跃出了许多发光的珊瑚——罗彬瀚没法形容的更好,它们有着珊瑚般崎岖又规律的形状,体表的光泽像是肉质,里面则漂浮着像是眼球般的器官。当它们覆盖着黏液的身体经过冰盖时,那些红冰便迅速溶解了。
这下连罗彬瀚也看出情况不妙。他从座位上站起来,想在这副画面里找到跑出去的荆璜。可或许荆璜还没来得及从茫茫红海上锁定这个奇特的落难者,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它被一群珊瑚怪物逼到了冰盖最中央。
“咋办?”罗彬瀚问。
他还没来得及征得莫莫罗的意见,那些珊瑚生物几乎在同时从底部喷出一道气体。它们从地面弹射起来,一起扑向那孤零零的落难者。那可怜的异族空前凄厉地大喊着,罗彬瀚几乎认定它毫无还手之力。
紧接着它的脑袋变得绚丽闪亮——准确地说,缭绕在它头部的那团薄雾亮了起来。罗彬瀚分明看到那团雾从边缘开始凝聚,形成了一只弯曲无骨的触须,末端尖细而长满吸盘——看上去就像只章鱼的脚。
彩雾在瞬间凝聚成了一只五彩斑斓的章鱼。它悬浮在椅子腿生物的头顶,至少有二十只脚和一个浑圆的头部。
章鱼在空中悬停了一秒,然后开始旋转。从它每一只须脚末端的吸盘中都射出一道细长的绿色光束,随着它的触须移动而摇摆。它像握着几十把光剑,在高速的旋转中上下翻飞,形成一团水泼不进的屏障。当珊瑚生物撞上光幕时,它们立刻碎成小块,散落在周围的地面上。那流畅的舞姿如同暴风骤雨,猛烈地扑向每一个袭击者。
这场对决在几个呼吸间便告结束,冰盖上只剩下堆积如堡垒的尸块,以及趴在地上瑟瑟发抖的椅子腿生物。
罗彬瀚呆若木鸡地看着这一幕。得胜的章鱼以傲岸之姿环视战场,吸盘内的光剑逐一熄灭。罗彬瀚不知怎么从那动作里读出了一股家长般的威严。
它的触须在空中波浪般舒展了几下,然后开始抽打身下的椅子。
355 邦邦与新手约会指南(上)
当荆璜出现在红色冰盖上时,一切几乎已经尘埃落定,完用不着再插手点什么。章鱼和椅子腿显然为他的出现而吃了一惊。原本已经有一半分解成彩色薄雾的章鱼又回到了实体状态,以某种保护者的姿态漂浮在椅子腿的脑袋上方。
罗彬瀚坐在这副画面前揣测着这两个奇特生物之间的关系,觉得它们显然不是近亲,更像师徒或者主仆。他的另外一半注意力放在荆璜身上,就在荆璜落地的时候带着一圈环绕在他腰部左右的翠星,如同星环般拱卫着他。但紧接着空气里凝结出了许多细碎的红冰颗粒,它们在翠星附近迅速凝结,又因为重力而坠地。荆璜飞快地看了它们一眼,做了个罗彬瀚颇难理解的反应:他让那些翠星飞回了衣领里。
“噢,他总算记得了。”∈说,“听懂我的话,没当耳旁风。”
“啥?”
“我说镜像物质呢。你瞧瞧这星球上的东西,是从镜像规律区来的。加热就凝固,受冷就蒸发,那几个星层什么事都跟你知道的情况反着来,懂吗?它们大部分会因为物理规则变了就那么消失,但剩下的可都不好处理。像这么一大片水,一受热就结冰,那对我们的船可不是啥好事。而且我觉得它有扩散性,没准最早被弄过来的时候只有一两滴,然后被扔进一片海里,现在就有一大池啦!”
罗彬瀚打了个呵欠。他确实觉得这东西挺怪,但和一颗变态杀人星比起来还不算什么。
“你的意思是这是水。”他漫不经心地说,“普通的水?”
“对你来说不怎么普通,不过它的微观结构和你老家一样。”
“那边的人呢?也跟我反着长?”
“噢,那倒不一定。基础性质变化会改变很多东西。想想那边的宇宙得成什么样,没准压根儿就没有生命诞生——生命不是个必然事件,明白吧?咱们都是偶然的产物。瞧瞧那把椅子,它对你来说肯定就长得挺怪。就算这样,你也得承认它是你血浓于水的表亲。难以想象你们的学校没教过这个……等下,你们的社会有学校吗?有?没有?你知道什么是学校吧?”
罗彬瀚并没太认真地听∈说话。他的一半注意力放在荆璜身上,一小半则给了椅子腿和激光剑章鱼。他心不在焉地说:“啥表亲啊?”
“新壁总域!”∈用一种大惊小怪的口吻说,“看来你们那铁定是没有学校了。你和它都是差不多的细胞结构构成的,懂吗?你们肯定有个共同祖先——好吧,严格来说不是同一个,但它们的样子肯定很相似。你们都摸不着二类文明的边,碳基,离不开细胞外基质。所以瞧瞧这只可爱的椅子,你们长在同一棵树的同一根枝上的同一条叶柄上,完算得上近亲,比这艘船上任何一个都亲。你有权带头出席他的葬礼。”
罗彬瀚并不是很想认这个亲戚。他转头想问问莫莫罗是否认识那只挥舞光剑的章鱼是什么,结果却发现莫莫罗正目光复杂地凝视着自己。
“干啥?”他说,满心纳闷地看着莫莫罗握住他的双手。
“罗先生,其实你很喜欢自己作为人类的生命形式吧?”莫莫罗坚定地说,“没关系的。无论未来发生什么,只要内心不曾改变,无论是时间也好,**也好,部都会超越过去的!”
罗彬瀚对此已经见怪不怪。他摇摇莫莫罗的手说:“莫啊,我从我短暂的人生中学会了一件事,那就是人类是有极限的,不做人未尝不是一种福报,还有男的不行。”
莫莫罗十分委屈地望着他。罗彬瀚打算再聊几句宇普西隆的事,但这时荆璜已经开始走向那奇特的章鱼生物,他不得不神贯注地观望情况。
那只威严的章鱼首先发出几个简单的音节。它发出的音色很单调,有种电子的嗡嗡声。那同样不是联盟通用语,因此罗彬瀚一点也听不懂它的意思。荆璜显然也不。他皱着眉考虑了一会儿,朝章鱼伸出一只手。依罗彬瀚看那算是在表达善意,可那两位奇怪的旅客似乎把它当成了某种攻击性动作。椅子腿趴在地上,脖颈以一种蛇类般的柔韧盘绕起来,再用两条前腿覆盖在脑袋上。
那动作看起来没什么危险,更像是在自我保护。而章鱼的态度则要不友善许多。它从身体两侧各自抬起一根触须,触须末端的吸盘中伸出两道光束,饱含威胁意味地向着荆璜挥舞。荆璜看看它,又看看趴在冰盖上的椅子腿,似乎陷入了思考。
“少爷想啥呢?”罗彬瀚说。
“他一向很不擅长沟通,是不是?”∈说,“我觉得他在琢磨怎么把这两个麻烦扔得远远的。”
罗彬瀚以为不至于如此。他提醒∈说:“万一这俩是黑社会呢?咱少爷多久没开张了?好赖得创点收吧。”
他们继续看荆璜和章鱼对峙。有时气氛剑拔弩张,令人感到下一秒便会爆发冲突,可最终谁也没动手。荆璜只是以一种惊人的耐性尝试各种语言和动作,而对面的章鱼也时时甩动触须,带着两根闪亮的光棒乱舞。那样子让罗彬瀚感到一种演唱会般的气氛,不知不觉中他发现自己正抱着∈递过来的一大桶油炸坚果和爆心脆脆虫。雅莱丽伽不知何时也来了,坐在门边的椅子上远远地打量着他们。
罗彬瀚开始感到这样似乎有点不大合适。他连忙放下零食桶,推一推莫莫罗,示意他出去帮荆璜谈判。
“我觉得他做不了什么。”∈插嘴说,“那把椅子有脑电波保护,记得吗?想侵入他的意识可没那么容易。不过倒不是说绝对不行,他是约律类嘛。‘光之呼唤’。有道理。我觉得没准也能试试——但最好还是别让他去,别让他和泛智人种以外的家伙搞外交谈判。”
“为啥?”
“经验。”∈高深莫测地说。
罗彬瀚瞧瞧雅莱丽伽,看到她正慵懒地给自己磨角,没对∈的话有任何表态。于是他决定不被流言左右自己的意志。
“去,老莫!”他一拍莫莫罗的背,“让他看看你的能耐!”
莫莫罗抬头挺胸、步履坚定地去了。过了几分钟后罗彬瀚就看见画面变得奇亮无比。一团耀目无比的白光徐徐飘落到冰盖上,莫莫罗伸开双臂,目色圣洁,宛如天使圣灵般显出身形。他用铃钟般:“大家请不要再争吵了!我们今天能够在这里相遇,一定是命运的指引和关照。这是十分珍贵的因缘!请两位务必相信我们的诚意,因为我们绝对不是什么坏人!作为证明,接下来我可以给两位朗诵我最喜欢的小故事集《行善十则》,其一则,是说古时有一屠户……”
此时罗彬瀚仍然觉得莫莫罗的表现可圈可点,但那两位古怪的旅客却不约而同的尖叫起来。他们看上去惊恐之极,椅子腿把自己紧紧贴在地面上,而武士章鱼浑身乱摇,几十把光剑从它的吸盘里射出。
它气势汹汹地挥舞着剑雨,朝着莫莫罗和荆璜冲了上去。其后的几分钟里罗彬瀚已经不想看了。他沉着地要求∈关掉画面传输,然后重新抱起零食桶。
“吃吗?”他问雅莱丽伽。
雅莱丽伽好像无所谓。她慢吞吞地踱过来一起吃零食。
“您老人家最近不常来啊。”罗彬瀚说。
雅莱丽伽看看他,什么也没说。罗彬瀚觉得她心情仍然不坏,于是又提议一起玩牌。当他把牌组抽出来时舰桥室的门被人狂暴地撞开了。荆璜浑身黏着肉珊瑚碎块,骂骂咧咧地走了进来。他的身后跟着满脸无辜与困惑的莫莫罗,以及一根飘在空中的白绳。绳子拉得很长,没有完拖进舰桥室。罗彬瀚走到门边看了一眼,发现绳子尽头捆着那两位眼熟的陌生人。
罗彬瀚一点也不觉得意外,反而感到了深深的平稳与欣慰,就像太阳照常升起,寂静号的绑架也照常进行。
他听到荆璜还在舰桥室里咆哮:“都说了不许传教!”
356 邦邦与新手约会指南(中)
试图和这两个奇怪的生物交流着实花费了他们一点时间。尽管罗彬瀚觉得雅莱丽伽完可以用教他联盟语的方式“同化”这两位奇怪的异族,雅莱丽伽却没有马上这么干。罗彬瀚有点费解地询问她理由,雅莱丽伽只说这是个安考虑,然后让∈去它们做详细的检查。
她的反应让罗彬瀚意识到,就连雅莱丽伽也不知道这两个奇特生物的来历。它们的能力与危险性都尚不分明,因此荆璜的白绳牢牢捆着他们,根本不让雅莱丽伽接触。椅子腿的四条细肢被扎在一起,脖子则紧贴身体绑住。让它只能看见一个方向的事物。起初它大喊大叫了几句,后来便吓得一句话也不敢说。
“折叠椅子。”∈评价道。
罗彬瀚其实有点想笑,可那似乎又不大厚道。他只好把∈从自己身边赶开,尽量不去看他那位“远房亲戚”,而是观察着它旁边的章鱼。相比起椅子腿,它被绑得更加严实而可笑,每一条触须都被白绳严严实实地朝上固定,吸盘朝向它自己的脑袋,那让它看起来简直像朵含苞待放的菊花。罗彬瀚原本担心它会像先前那样散成一团不可捉摸的薄雾,可它却没这么做,直到∈把它和椅子腿放进一个管状隔离舱内,捆着它的白绳才自动松开,从底座上的一个小孔里溜走了。
绳索刚一松开,章鱼马上变成了那团五颜六色的薄雾,紧跟着白绳的路径靠近细孔。它在距离孔口数公分的位置被拦住了,某种无性的屏障挡在那儿,让它没法跟着白绳一起离开。
“噢噢,磁性纳米分子。”∈说,“果然。”
“啥玩意儿?”
“它是个纳米机器人,应该说是一群。没在它体内找到控制芯片,多半在旁边那个身上。”
∈冲着章鱼隔壁的椅子努努嘴:“碳基生物,轻度改造。它体内有个磁性信号箱,我猜那是指令器。不过它俩可不能离得太远,否则就没法控制了。”
“那会怎样?”
“我怎么知道?我又没拆开检查过。你想试试?一个手术就能把那箱子取出来。”
罗彬瀚和∈一起看向椅子腿。它在他们的视线下神经质地抽搐着。罗彬瀚差点以为它是癫痫发作,但∈信誓旦旦地向他保证这只是对方的生理构造在高度恐惧时产生的自然反应:它比罗彬瀚有更多的神经回路,更复杂的神经内激素分泌,因此它的情绪体验与知觉敏感性都要比罗彬瀚丰富得多,吓到抽搐对于它的生活而言再自然也不过。
听起来确实让罗彬瀚感到良心受到了抚慰,但最终任何手术与解剖都没被执行——荆璜对这个方案没有表现出丝毫好感。他只是不耐烦地催促∈,让他“快点教会这两个东西说人话”。
那是个在罗彬瀚看来十分枯燥的过程,关着薄雾的舱内不停闪烁着微光,同时还有一种稳定的嗡嗡声。∈声称那是在用电磁波将一些基础信息传递给对方。那显然不是个罗彬瀚能够靠肉眼观看的过程,因此十多分钟后他便走开了。
这件事尽管特别,实际上却并未给寂静号带来任何危险,以至于罗彬瀚很快把它抛到了脑后。他继续着菲娜的训练与近身射击练习,期间始终没有得到宇普西隆的线索。这种前途未卜的疑虑逐渐加深着他的焦虑,令他益发怀疑路弗是否故意诱导他们往错误的方向。他忍不住又去仓库找了两次李理。那没什么明确的目的性,但和这个奇怪而可疑的人工智能聊天的确能让他有种“事情正在进行”的放心感。尽管李理几乎没提供任何与现状有关的分析,她和罗彬瀚聊了聊美学与神话,是罗彬瀚老家上的东西。那不能说是罗彬瀚特别感兴趣的话题,但他得承认李理讲得还算有趣,或多或少地转移了他的焦虑。
他也没忘记打探李理那可疑的出身,但李理在这方面总是分毫不漏。她完不介意暴露出自己对罗彬瀚故乡的了解,然而从这些知识中罗彬瀚也很难判断她的来历。有时他怀疑李理是法克制造出来的超级人工智能,就像帕荼摩造了波帕——可是法克是出于什么考虑才会造出李理呢?这神秘的仓库管理员没有表现出一点和法克相似的地方。
结论依然遥遥无期,不过罗彬瀚并不着急,反正李理缺乏一双能跑的腿。有时他也想起噩梦中的那个李理,与路弗的第二次见面后他已能记得许多最后的场景:雷霆、雨声,还有从李理身上流淌下来的血溪。
“你喜欢打雷吗?”他对仓库里的李理问。
李理短暂地考虑了一会儿。“象征意义上,是的。”她说,“雷霆是一种激烈的事物。暴力、狂烈、宏伟,总是出现于动荡的时刻。先生,在一个漫长窒闷的长夜里,如果你独自站在一个孤独的位置——比如说,一座与坟墓为伴的高塔上——那时雷鸣不会让你感到恐惧,它会让你联想到更奋不顾身的东西,某种让自我变得无关紧要的东西……某种革新的力量。”
“真的会吗?”罗彬瀚怀疑地说。
李理微笑不语。这时罗彬瀚听见莫莫罗在仓库门口呼唤自己,他跑出去询问情况,才知道∈已经开始尝试和船上的两位俘虏交流。他立刻跟着莫莫罗向关押室赶去。当他们到场时发现荆璜和雅莱丽伽已经到了。他们都站在椅子腿的关押舱前,一瞬不瞬地盯着它。这种凝重的氛围不止震慑了罗彬瀚,更叫舱内的椅子腿抽搐得厉害。它的四条腿像喝醉酒般微微打滑,频繁地扶着脑袋上一个酷似耳机的装置。
罗彬瀚一进门便被这一幕吸引了。他没再留意其他,只顾打量椅子腿脑袋上的新装置,直到一个僵硬的声音在他背后说:“你们可以直接跟我谈判。”
这陌生的声音让罗彬瀚后背一颤。他迅速回头,看到那只章鱼在旁边的关押舱中上下漂浮。它的视觉器官并非眼球,而是一道漆黑的条状晶体,几乎横贯半个脑袋。当它发出声音时罗彬瀚没看到任何类似口器的部位,那就像是某种振动在它脑袋内回响。
“我能和你们交流。”章鱼用一种显然带着恼怒情感的语调说,“用不着问别人。”
罗彬瀚想要搭话,但∈飘过来阻止了这场对话的发生。他扬手一挥,关押舱内立刻窜起了电流似的青蓝光束,章鱼一下又被打回了彩雾。
“不行,绝对不行。”∈指着罗彬瀚的嘴说,“它是个机器人集群,没法识别神经反应,没法心理评估,没法生理测谎。咱们可不知道它说的是真是假。而如果你跟它问了任何问题,它都可能编制好一个答案后发给它的同伙。我没把他们分开只是为了保证它不会因为远离控制器而永久性关机,懂吗?有些小白痴就会做那种设计!但我可不乐意被一群小碎粒诈骗!没有人工生命体能骗我!你的嘴必须像死人一样老实!”
罗彬瀚作势要咬他的手指。这时他又听到了另一个更年轻、尖锐的说话声。那声音听起来很紧张,以至于显得有点刺耳,令人想象出一个处于变声期的小男孩。
“呃,啊,我,”带着耳机装置的椅子腿磕磕巴巴地说,“我能听懂你们了。”
罗彬瀚好奇地望了过去。他看到雅莱丽伽款款走到关押舱前,以一种极富魅力而又不怎么有压迫感的姿态蹲下身。她用指尖暧昧地划过舱面,简直像在描绘椅子腿脑袋的轮廓。这举动令椅子腿吓得滑倒在地上。好一会儿后它用两只前腿遮住脑袋,偷偷摸摸地观察雅莱丽伽。
“你的名字?”雅莱丽伽沙哑低沉地问。
椅子腿结结巴巴地说:“邦、邦、邦邦。”
“你来这儿做什么?”
椅子腿含糊地吐出几个音节,听着既有点像“教人”,又有点像“交任”。雅莱丽伽耐心地问了好几遍,它才总算给了一个让所有人都能听清楚的答案。
“我来交论文。”它紧张兮兮地回答,眼睛没有一刻离开雅莱丽加的尾巴尖。
这个答案显然也出乎雅莱丽伽的意料。她有那么几秒没能说话,直到罗彬瀚鬼鬼祟祟地溜到了她旁边,想要更近距离地确认椅子腿是否真的在对着雅莱丽伽脸红。她的尾巴尖在罗彬瀚屁股上狠狠抽打了一下,把他赶到荆璜的背后。随后她又问道:“你要把论文交给谁?”
“我的授师。”椅子腿说。它的回答变得流畅了一点,在片刻犹豫后它又试探着说:“我不是故意来这儿。我想你们这儿,噢,这地方肯定离学府有点远,是不是?我在授师芬拉坦的研究室里找到了你们这儿……总之,也许你们见过他?”
它的眼睛字面意义地亮了起来,带着点希冀偷望雅莱丽伽。雅莱丽伽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要求道:“描述你的授师的外貌。”
这件事成了一件难题。椅子腿试着用语言描述,然而它所举出的所有比喻都叫人摸不着头脑,没人知道什么是“完美的适水者体态”、“学府口音”、“雍容华美的形体”,又或者“飞鳠星的颜色”。他们也试着给椅子腿一个虚拟画屏和一支笔棍,结果它只是瞪着眼把棍子拨来拨去。这下甚至连罗彬瀚都觉得它有点傻气了。
“呃,啊,我,”它试探着说,“我能让,奥荷特演示?”
它用一只腿指向旁边,所有人便都明白奥荷特是那只章鱼的名字。∈看起来不太乐意,但已经等得不耐烦的荆璜要求他停止击散机器人集群。于是那团彩雾终于不再遭受持续的光流攻击,重新凝聚出一点实体的模样。
“奥荷特,”当它变形时椅子腿说,“你,你,你介意变成我的授师吗?”
已经伸出七八条脚的章鱼停止了凝聚。它在空中转了半圈,斑斓的色彩向着金红转变,在那明亮夺目的鳞色上还有一层半透明的蓝灰色条纹。
这时罗彬瀚已经开始瞪眼。他的嘴慢慢张大,看着那美丽的生物慢慢变形,从多足的章鱼拔高变长,胸腹探出一圈肉鳍。到最后一只有着曼龙鱼般色泽的海象似的生物漂浮在舱内,用它美丽如白玉的眼睛凝视着舱外。
“我,我的授师。”椅子腿结结巴巴地介绍道,“黑洞制造学的专家,他,负责,啊,评审我的论文。”
其他人没有什么明显的反应。只有罗彬瀚倒抽一口冷气,然后被自己积蓄的口水呛得咳嗽起来。
357 邦邦与新手约会指南(下)
将这两位俘虏从关押室释放出来并没有花费很长时间。在语言成为有效的沟通手段以后,∈可以很轻易地从生理反应检测出椅子腿是否在撒谎,而罗彬瀚又意外地从另一个角度验证了它的说辞。除非这一切都是路弗安排的诡计,否则椅子腿总不能虚构出一个如此凑巧的形象。它的随行奥荷特——椅子腿将他们之间的关系称为“新生与实验室指导员”——是黑洞制造学专家芬拉坦的工作助手之一。
奥荷特所模仿的芬拉坦,据说有着惟妙惟肖的外形,而椅子腿则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的授师是“极为古老而又罕见的适水者血统”,那美丽的形象在整个学府乃至于星球都独一无二。除非他们的星系里还有第二位外形相似的黑洞研究者(椅子腿相当坚定地否决了这一可能性),否则芬拉坦显然已经没法再担任他论文评审者了。
罗彬瀚为椅子腿感到真心的遗憾。在一段时间不长的交流后,他们已经迅速地认识了彼此。罗彬瀚按照它的自我介绍称它为“邦邦”,可不知怎么它听到这个称呼时总是发出一串很尖锐的呼气声,据说那是它在发笑。
“不是邦邦,”它纠正道,“邦、邦——”
罗彬瀚没听出啥区别。他试着按照对方给的节奏念,但仍然被告知自己少发了一个音节,那让整个词的意思都变得面目全非。
“你要把颈部的第二根振带绷起来。”他那言语渐熟的新朋友解释说,“发一个很轻的弹音,那代表前面的美德属于后面一个词。如果你不发这个音,这个词的意思就完全变了。”
罗彬瀚不得不告诉对方自己从未拥有过一个名为振带的器官,更别说是第二根。这件事同时震惊了他们两个,最后对方只好接受了“邦邦”这个名字。它仍然在罗彬瀚这么叫它时神经质地抽搐几下,但始终拒绝透露这个词在发音错误时到底会变成什么意思。
他们聊了更多关于邦邦来历的事。?令罗彬瀚惊讶的第一个消息是邦邦——以及它拥有着实验室全部资料的机器人伙伴奥荷特——都对“联盟“的存在一无所知。它所在的学府从属于一个“联合体”,然而却从未听闻过“十月”、“白塔”或是“盗火者”,甚至当罗彬瀚说起“法师”这个词时,邦邦惊奇地跳了起来,向罗彬瀚追问这种灵能者是否真实存在。
“我见过一个。”罗彬瀚诚实地说,“她确实能指挥蘑菇。”
邦邦发出响亮而夸张的惊叹声。仍然被禁闭在关押舱内的奥荷特很不喜欢它的表现,用触须把舱壁敲得砰砰直响。
“邦邦!”它按照∈的要求用联盟语说,“注意仪态!”
邦邦条件反射地挺直了身体。它的躯干部位能弓得很夸张,以至于四条腿几乎完全并拢,脖颈则高高抬起,看起来更像一只放大版的**牙刷。它提心吊胆地保持这个姿势,和罗彬瀚说话时的嗓门也变得宏亮许多。可过了一会儿它便不自觉地松懈下来,像大部分时间里那样缩着脖子,四条腿向内部弯曲,好让自己显得更矮小一点。
“我想看看他们的法术。”它悄悄地和罗彬瀚说。
它的反应叫罗彬瀚觉得很诧异。他提醒邦邦法术对于他们而言并非什么遥不可及的东西——它们见过荆璜的翠星之火,还是被一条会自己乱动的绳子给绑上寂静号的。可当他说起这件事时,邦邦却显得很不相信,这位远方旅客似乎坚定地认为,荆璜所操纵的是某种和奥荷特原理相似的机器人,而非超出他们理解的非凡之力。
罗彬瀚紧接着又提了莫莫罗,邦邦便一下子僵硬地倒在地上。
它的反应吓了罗彬瀚一跳,直到奥荷特又开始严厉地呵斥(“邦邦!有点学士的样子!”),罗彬瀚才上去把它扶起来。邦邦有点惭愧地告诉罗彬瀚它有一种家族遗传的本能反应,就是在过度惊恐时让全身肌肉僵硬,同时知觉与生理活动也跌落至极低的水平,以营造出一种暴死的效果。那本是为了在古代应付嗜好活食的天敌物种,而如今则害它常常在学府中闹出笑话。
罗彬瀚并没有嘲笑它这与生俱来的弱点,他甚至觉得这位异乡客在很多反应上和自己差不多,唯一令他费解的是邦邦竟然会畏惧莫莫罗,那可是罗彬瀚从没产生过的念头。
他问出了自己的疑惑,邦邦则期期艾艾地说:“啊,这,他,听起来像个光信徒……他是吗?”
罗彬瀚琢磨了一下,以为用“光信徒”来形容永光族似乎也并无不妥。那本值得再斟酌斟酌,他却有点草率地答道:“应该算?”
邦邦又一次倒在地上,看起来必死无疑。
罗彬瀚费了老大劲把它扶起来,然后拼命否认自己刚才的话。这下他终于懂得他们之间的文化距离远如天堑。也许他们在**上是同一枝头的两片叶子,可观念上就大大不同了。他慎重地向邦邦打听“光信徒”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那是个有着漫长历史渊源的概念,因而邦邦不得不首先向罗彬瀚交代它故乡的一些状况。从它的讲述中,罗彬瀚得知它来自于一个远比联盟更有约束力的政治实体。它有一个衍生自适水者原始神话的名字,象征着生命与创造之主宰,但却没法翻译成音意皆通的联盟语言,因而邦邦只能把它称为“联合体”。
即便是邦邦也没法判断“联合体”距离联盟有多远,或者两者之间存在多少发展程度的差距。它从幼时开始便生长在“学府“,一整颗由适水者后裔所拥有的中立星球。在那儿学术资格与生活境况紧密相关,而尽管邦邦在血统上”不那么具有竞争性“(它不愿向罗彬瀚详细解释这个问题),它却在某些思维能力上得到了授师们的认可。研究着一门前沿学科的芬拉坦勉为其难地担当了它的论文评审者,那简直令邦邦受宠若惊,直到它在某天发现芬拉坦消失在了一个临时制造和固定的黑洞中。那本是常规实验的一部分,可不知为何芬拉坦与助手们迟迟不归,以至于邦邦不得不带着奥荷特打开了黑洞发生器,亲自来寻找那位决定它前途命运的顶级授师。
当它说到这里时罗彬瀚不自然地扭了一下手腕。他不确定自己是否应该将芬拉坦的结局告知邦邦,那没准会把这情绪敏感的家伙吓死。这种犹豫被邦邦察觉了,它近乎有点天真地询问罗彬瀚是否想更进一步了解黑洞发生器——尽管它对这个芬拉坦的私人发明所知极为有限。
罗彬瀚含糊地回应了一句,随即转开话题说:“你还没告诉我光信徒是什么。”
邦邦立刻没再关黑洞发生器。它慌忙地为忘记最初话题而向罗彬瀚道歉,然后才解释这个叫它吓得装死的词。
“在联合体建立以前,适水者有一个古文明。”它扭着四条腿说,“我们是从遗迹的考察里发现了这点。它们留下的东西非常先进。我的意思,就是说,它也许比联合体还要先进。但是那些继承了它们的后裔很糟糕,非常非常非常非常糟糕。啊,我见过它们一次……”
它的四条腿又开始危险地打颤,最后总算在奥荷特触须乱舞的严厉呵斥中站稳了。然后它向罗彬瀚讲述了它生命中最为难忘的一段记忆。在适水者的超古代文明毁于某种源头不明的大虫灾后,它们的遗迹星球被许多原始而凶暴的物种占据。这些后来者,尽管未能继承到多少古文明的智慧,却有着可怕的超能和与之相称的残忍。它们坚信自身是超古代文明的继承者,并掌握着“光”的力量。
在邦邦幼年时曾有一次目睹它们如何使用“光”:整整六个恒星年内夜晚不曾降临,大气层间回荡着宣扬某种神圣和信仰的怪异祷言。被那永昼之光照耀的一切生物都发生了转变,起初只是无规律地游荡在地表,最后融汇成了一团包裹在生物膜中的原始发光液泡,一直从地面延伸至云端,六个恒星年间吃掉了所有前来救援的飞船,直到天空终于开始变暗。那融合体在崩解前辐射出恐怖的光热,三分之一的学府因此而融解,躲在掩体中的避难者们仅在少数石壁上留下了一点油脂轮廓。这场屠杀震惊了整个联合体,但战争与追捕并未发生在学府,对于学府成员们最为重大的改变在于:超空间移动变成了前所未有的热门项目。
回忆这件事显然也极大地挑战着邦邦的精神底线。它又开始严重地打摆,罗彬瀚只好阻止它继续叙述。出于同情他主动上前搀扶它,却没想到撞开了邦邦挂在脖子上的气囊扣带。
一本闪闪发亮的书册从里头掉了出来。它的封皮仿佛是用亮片点缀而成,自不同角度折射着钻石般绚烂的光。罗彬瀚下意识地弯腰把它捡起来,发现上面用联盟语写着书名——《新手约会完全指南:从入门到分手》。
罗彬瀚眨了好几下眼睛。他本意是要把这本书物归原主,可那璀璨的封面散发出一种诡异的粉红色光晕,他恍恍惚惚地翻开了封面,在内页上看到了这样一段导语:
本书是为针对一切有寻求伴侣排解孤独需求之物种所作的工具书,将穷尽最大之倾向性可能为读者提供最实用的生活指导。如欲改变眼下生活,请如实填写后页信息,以便得到最个性化的建议。
白塔出版社
中心城出版物数据库核准字(0001)01-01-01
刻贝城知识财富权登记号01-01-01-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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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8 可能性百货商品目录(上)
罗彬瀚盯着那本书看了很久。一本内页纸质良好、看起来就像用墨印上去的精装书。他确信那上面的文字属于联盟,而落款则清楚地写着白塔。那倒未必能证明它真是来自白塔,但让它出现在这儿变得更怪了。
他没有继续翻阅下去,而是缓缓抬头,看向似乎有点忐忑的邦邦。
“这是什么?”他问道。
“呃,我,捡到的。在一个柜子里。”邦邦迟疑地答道,“我看不懂它的意思。”
“介意我看看吗?”
邦邦没什么意见,看上去更期待罗彬瀚告诉它这本书的内容。于是罗彬瀚深吸了口气,让监视着关押室的∈去把荆璜或者雅莱丽伽叫来——邦邦似乎仍未完全从“光信徒”的阴影中摆脱,罗彬瀚暂时不想再去刺激它。
过来的人是雅莱丽伽。她拿过书掂量了一会儿,又递还给罗彬瀚。
“没有‘白塔出版社’存在。”她告诉罗彬瀚,“法师们通常以个人或塔的名义发表著作,如果秘盟作为一个整体想发表某些东西,常用的两个代称是‘银之塔’或‘白银天梯’。”
“所以这是在干啥?山寨啊?”
“或者恶作剧。”雅莱丽伽说,“这可能是个法术物品。”
罗彬瀚马上警惕起来。他感到这本书从封面到标题都充斥着可疑的气息,更别提出现在他们眼下所处的危险地带。他几乎是立刻想把这本书扔给荆璜处理,可当他把书递给∈控制的机器人时,光滑的书封不知怎么从他指尖滑落,撞在地上,正好从中间摊开。罗彬瀚下意识地看了过去,发现书页上什么也没写。
“空的?”他把书捡起来问。
早已翻阅过全书的邦邦表示情况本就如此。尽管有着如此充满噱头的封面和导语,这本书的绝大多数内页没有写下任何文字,仅在导语后附着一张似乎用来供人填写的表格,而表格后则有一页带有插画的正文,这些就是这本书的全部有效内容。
罗彬瀚按照它的解释翻回最前面,果然找到了它所说的信息表格。光从表面上看,这张表格与罗彬瀚过去偶尔被要求填写的任何所谓心理测试都没有太大不同。常见的填写栏包括“姓名”、“性别”、“喜好”、“年龄”和“出生地”,除此以外还有些更宽泛或古怪的问题,包括“你的血是什么颜色”、“当你食用带有某种尖端的物体时是否从尖头开始”、”描述你最近一次的梦”等等。
这样千奇百怪的问题密密麻麻,足足列了一百多条,使得这张折叠起来的表格比其它书页要长五倍之多。罗彬瀚看到三分之一时便失去了耐心,他在页面上粗略地浏览了一遍,注意到表格第一面上留着一个灰扑扑的近圆形脚印。邦邦解释称自己曾不小心在那页上踩了一脚,恰好落在姓名栏的附近。
他翻过表格页,接下来看到邦邦所说的那唯一一页正文。上面的寥寥几段果然也是用联盟文字写成:
你是一个雄性,你的现状取向是雌性。
你的笔迹证明你正处于彷徨当中。对于此刻的你,理想的对象是成熟、聪慧而富有指导意义的雌性。她能够在身心上给予你双重的安慰。
现在出发吧!去找到这样一个美丽的雌性来展开你的行动。我们将给予你一个理想的范本对象作为参考,同时别忘记继续完善你的个人信息,以便我们给出下一步的建议。
罗彬瀚从这些文字里感到了一种强烈的恶作剧意味,像是谁在无聊中制作了一个所谓的人格测试小程序。可在这些文字旁边的插图却叫他没法忽略。
那是一个坐在椅子上的女人侧影,看不清体貌细节,但肢体的肌肉曲线优美而流畅,从简略的轮廓中散发出强烈的性吸引力。罗彬瀚没有在她身上看到犄角和尾巴,但却从那轮廓中隐隐感到眼熟。
他不露声色地用余光瞄着雅莱丽伽,发现她也正看着那张插画。一个有点古怪的念头从他脑袋里闪过:会是这本书指引邦邦遇到了他们吗?
那有点过于不可思议,因此他没在这个念头上停留太久,而是注意到邦邦后的局促后便立刻合上书页,假装没有察觉那张插画与雅莱丽伽的神似,还鬼鬼祟祟地朝着邦邦肚子底下瞄了一眼。那其实没有任何意义,他早在之前就已发现邦邦体表没有任何能够供他判断性别的东西。他在想象中把它视为一个男性,那是因为它通过翻译器传来的声音很像个变声期男孩。
他没把书还给邦邦,而是掂着封面问道:“这书从哪儿来的?”
“一个柜子。它有一个小孔,旁边还掉了几个零件,我,嗯,看孔的大小正合适。”
罗彬瀚花了一点时间来弄明白邦邦的意思,而那叫他觉得更加不可思议。倘若邦邦没有对他虚构任何一个部分,那么整件事听起来将是这样的:当邦邦发现它的授师没有如同工作计划上的那样如期返回后,急于获得论文意见的它与奥荷特一起乘上了实验室中的一艘微型穿梭舟,极其莽撞地穿过黑洞发生器。它们本认为将很快找到芬拉坦的飞船信号,然而这片陌生地带留给它们的却只是死寂。紧接着某种难以解释的现象发生了,一些邦邦没法形容的幻影穿越了它们的穿梭舟,驾驶台开始频繁地脱离奥荷特的控制,把它们带向一颗熊熊燃烧的恒星。
它们侥幸落在了一片荒漠里。穿梭舟损坏严重,缺少维修材料,而周围的环境很糟,奥荷特不得不将邦邦包裹起来,好保护它免遭地下辐射的伤害,它们也没有带上充足的补给与维修材料。在这绝望的境况中它们找到了一个废弃的休息站——也可能是凉亭或者帐篷,罗彬瀚没法从邦邦的描述里分辨出来——它们在那儿暂时落脚休息,还试图找到一些食物和水,结果除了一个半埋在沙土中的柜子外什么也没有。
那很可能是一个自动贩售机,可当时的邦邦并不知道。它同样没有“投入硬币”的概念,因为在学府中“分点”才是货币。然而,幸运之处在于,它发现放在柜子上的两枚扁圆金属物与柜子正面的一道缺口十分契合。奥荷特在它的请求下把那金属物塞进缺口内,然后敲下一个开始闪光的大红按钮。
几秒后一本闪闪发亮的书从自动贩售机底部弹了出来。邦邦捡起它,没看懂第一页上的导语,而拨动第二页时又不小心在上头踩了一脚。奥荷特训斥了它一句,邦邦慌慌忙忙地翻到第三页,这次它发现上面有张插图——某种曲线如适水者优美修长的陌生物种。它不认识那是什么,但为此感到一点学者的着迷。
奥荷特又开始敲它的脑袋。邦邦只好把这用途不明的东西放进它的压缩囊里。此时它们仍有一枚扁圆金属物,它提议奥荷特再尝试一次,瞧瞧它们在这诡谲的异世界还能得到些什么怪东西。
扁圆金属物被塞进细孔中。几秒后它们听到某种哗啦哗啦的乱响,从书本掉出的长方形孔洞里中吐出了源源不断的材料,如同小山般淹没了它们两个。事后奥荷特把它们逐一检查、解析和分类,发现它们是高能燃料、超导物质、耐高温合金、润滑剂、一张看不懂内容的皮纸与几颗植物种子。
它们始终没搞明白最后两项物品有什么用,但除此以外的一切材料——那正是它们维修穿梭舟所需要的资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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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59 可能性百货商品目录(中)
在又一段时间的观察后,奥荷特也被从关押舱中放了出来。这件事让∈不太赞成,但雅莱丽伽直接拿了主意。那时邦邦已在毫无自觉的情况下被∈检查了好几次,从生理扫描到精神分析,它被判定大体上是可信的,一些相对模糊的细节也未涉及关键。而作为芯片被它植入体内携带的奥荷特严重地依赖于邦邦的存活,否则便将失去供能来源。
罗彬瀚猜测雅莱丽伽私底下要求∈对邦邦采取了某些隐秘的安全控制措施,他还怀疑她对邦邦怀有某种危险的兴趣。也许她还对这个未知生物存有某些疑虑,但不管怎样,雅莱丽伽的确没对邦邦使出她的拿手好戏,因此罗彬瀚的两项猜测都无从证实。
然而,倘若从邦邦的角度出发,罗彬瀚就不免感到事态的发展相当不妙。邦邦(如今已被确认为一位刚刚成年的雄性)对雅莱丽伽有着显而易见的特别态度。它--他能和罗彬瀚平心静气地交流,而面对雅莱丽伽时则手足无措、颠三倒四。邦邦显然已注意到雅莱丽伽与书本上那张插画的相似之处,可罗彬瀚并没告诉它文字的意思。尤令罗彬瀚想不通的是,雅莱丽伽的体态对于邦邦而言毫无疑问是完全陌生的异族,或许就像罗彬瀚看待菲娜。他确然能够分辨出雅莱丽伽的魅力吗?还是以观察某种古怪生物为理由?
“嘿,你在小看椅子。”∈听了他的疑惑后说,“这有什么难的。就算你也能分辨出猫人的公母,以及它们谁长得更可爱点,好吧?”
这暂时性地说服了罗彬瀚,直到邦邦和他在无意间提到了荆璜。罗彬瀚意识到邦邦在说联盟语时会用女性的代称来指荆璜,他这才发现邦邦用以判断对象性别的主要方法竟然是观察头发的长度,那对于邦邦的同类而言几乎是唯一从外表确认性别的办法,因为它们的生殖器官通常隐藏在身体内部。
罗彬瀚幸灾乐祸地把这件事告诉了荆璜,尽管后者对此毫无兴趣,那仍然让他感到十分有趣。他揪着荆璜的头发说:“少爷,该打理打理形象了。等把老莫他哥找着就去剪剪吧。”
“不许吵。”荆璜趴在椅子上说。
罗彬瀚很乐意再就这个话题扯上十天半个月,但眼下并不是合适的时机。他把邦邦那本可疑的约会指南盖到荆璜脸上,让他来检查这本书是否真的安全。
荆璜马上坐起身,对着书翻了几页,然后微微地皱起眉。
“东西哪儿来的?”他问。
罗彬瀚把邦邦的故事转述了一遍。荆璜抱着自己的左臂听完,考虑了一会儿说:“可能是白塔的补给站吧。”
“补给站里头就放这东西?”罗彬瀚谴责道,“不成体统!他们是来打仗的还是来**的?”
“是那个椅子用的方法不对吧。按照你所说的情况,那个贩售机一样的柜子应该是某种低阶的许愿术装置,变出什么样的东西完全取决于使用者。说不定是那家伙随便乱扔杂物进去,结果把本来能当做武器使用的物品弄坏了。”
荆璜又把书翻到了有着插画的那一页。他对那张神似雅莱丽伽的插图皱了一会儿眉,最后还是嫌弃地把书丢还给罗彬瀚:“不是什么危险的东西,普通的倾向性法术罢了。”
“啥意思?”
“就是说会轻微地影响到你的运数。抽奖的时候更容易中,或者经过楼底时更容易被砸到。如果是非常强效的法术确实有点麻烦,但像这种小玩意儿就无所谓了。”
荆璜的态度的确漫不经心,但罗彬瀚可不这么想。如今他对“运气”怀着深切的心理阴影,他反复追问这本书到底会造成什么影响,且坚决不相信荆璜对于“这种东西无所谓”的说辞。运气,那正是罗彬瀚沦落至如今地步的元凶,可又是屡次把他拉出绝境的救星。
但他没拿自己举例,而是抱着手臂说:“那你怎么解释‘冻结’那死变态?不是说那个逼咋折腾都能有惊无险吗?老莫他哥刚要逮他,转眼自己就被组织怀疑忠诚了。人这运气能说无所谓吗?”
“……那是两回事。那个家伙真正拥有的东西是‘命数’,在没有他者交换的情况下是绝对固定的,而运数却会随着人的决定不断变化——但是,人的运是平衡的,得到的运会在另一个时刻失去,不管怎么变化都无法影响到命数本身。”
“这个我懂。”罗彬瀚说,“不就是有得必有失么?”
荆璜微微地冷笑起来:“那你觉得什么是得失呢?”
那似乎是个很容易回答的问题,但当罗彬瀚想要给出一个简明扼要的答案时,他发现这事儿竟然没那么容易解释。他可以说是“利弊”、“好坏”,可那似乎只是找了几个近义词;他还能举出许多详细的例子,但那似乎又缺乏概括性。最后他决定做他最擅长的事:揪住荆璜的头发要答案。
“……是对生死的倾向性啊。所谓的好运,不管是获得金钱、治愈疾病,或者是单纯的得到精神安慰,说到底都会增加生命活下去的可能性。反过来的厄运,像是失去家人或遭遇灾害,增加的则是人对死亡的倾向性,所以绝大部分生命运数最强的就是出生的时刻,而最弱的则是死亡的那一刻。你们通常所谓的‘运气’、“福气”、“人生际遇”,不管.asxs.和过程怎么样,最后一定会闭合在有限的空间里。用无远星那些人的说法,就是单个生命体的生死倾向性综合指数与感受时间长度的函数曲线在无外部介入时无论如何随机波动其正面积部分最终都会得出同一个运数定值,如果想要把那个闭合点无限延长出去则结果就是曲线的形状——”
“住口!”罗彬瀚大喝一声,“妖孽!你把少爷藏哪儿去了!”
荆璜冲着他翻了好几个白眼,掰开他的手指说:“滚。这都听不懂就拉倒。”
罗彬瀚依然揪着他说:“你看看你刚才像话吗?还是不是魔仙堡里最帅的王子了?咱们神棍就好好神棍,念数学的经是你一个神仙该干的事吗?这他妈谁能听得懂?”
“听得懂啊。我对你老家那里的两个人都是这么解释的,他们可不像你一样唧唧歪歪。比起《连山歌》来说,无远的理论对你们应该更好理解一点吧?”
罗彬瀚认为这完全是一种偏见,而且对荆璜来说很不务正业。于是他卷起《新手约会完全指南》猛敲荆璜的头,又想趁着对方反击前溜走。那企图不幸地失败了,他被跳起来的荆璜一脚踹翻,随后海盗头子神气十足地坐在他后背上,用脚跟狂踩他的屁股。
“喂,去把那个椅子叫过来。”等荆璜踢爽后说,“先去它遇到的白塔补给点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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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0 可能性百货商品目录(下)
罗彬瀚不知道为什么荆璜忽然对白塔的东西产生了兴趣,但在和雅莱丽伽开了一个相当私密的双人会议后,关于“去找那个神奇贩售机”的意见被否决了。这本是荆璜的愿望,而却破天荒地没能实行,雅莱丽伽对此提出了两个理由:第一是距离他们找到邦邦已过了不短的时间,那意味着如果他们原路返回,就将耽误追赶宇普西隆的时间。第二点则在于,就连邦邦自己也不太能找得到那贩售机的位置了。
当他和奥荷特刚修好穿梭舟时,他们仍未明白定位将成为一个多么严重的问题。邦邦曾经认为只要找到芬拉坦,他们便能从固定后的黑洞原路返回学府,然而当穿梭舟发生了源头不明的故障后,邦邦发现他们甚至丢失了黑洞的原始坐标,找到芬拉坦成了他返回故乡的唯一途径。他们用修好的穿梭舟重新启程,大部分时候都能像过去那样正常航行,可奥荷特很快发现故障仍未彻底排除。穿梭舟的定位与导航记录有显而易见的错误,在他们直线航行时却留下转弯或兜圈的轨迹,有时测算地图则根本无法显示,屏幕上只会偶尔闪过些古怪的、如同生物面部般的图案。最值得警惕的是,如果他们把穿梭舟切换成非奥荷特控制的自动航行模式,穿梭舟总不会按照设定的路线行进,而是固执地掉头往某个方向走,就好像船上还有第三个幽灵正在抢夺穿梭舟的控制权。
这一现象带给它们少量不安,但奥荷特主张,用大量陌生而非从流水线上获得的材料修理穿梭舟,那绝不可能让穿梭舟回到其原有的性能,轻度的故障是可接受的。尽管定位系统与自动驾驶系统不能再用,至少穿梭舟仍能担任他们重要的交通工具,直到数小时后又一次电磁风暴撞击了舟体迫使它们紧急降落,邦邦才晓得这是一片何等多灾多难的空间。他们掉在一片被红色冰块覆盖的星球上,几乎让邦邦以为它来到了一个规则完全相反的宇宙。
这件事对邦邦造成了严重的打击。他几乎认为自己闯入了一片完全未知的世界,而在这里没有物种能够与他沟通。他担心授师芬拉坦也因这些前所未有的现象而遭遇不测。但奥荷特对此意见相反,芬拉坦乘坐的飞船比他们的穿梭舟先进许多,它不认为几场电磁风暴就能将其损坏。紧接着他们又遇到了寂静号,不仅自身免遭不幸,且还得以确认这陌生宇宙并非一个令人绝望的死亡孤岛。这儿有能够交流的智慧生命、有足以和他们故乡媲美的星际文明,甚至还有着像神话故事似的“法师”,那一切都让邦邦又重新充满了信心,认为芬拉坦也极有可能遭遇了途径此地的本土飞船。那位对未知有着高度兴趣的授师这会儿也许正向着最近的某个文明聚居地进发,以便尽可能在离去前搜集尽可能多的资料。
他把这个乐观的念头分享给寂静号的成员们时罗彬瀚压根儿不敢说话。他听出邦邦对自己目前的处境有着太多误解:既不清楚他尊敬的授师究竟遭遇了什么,也不明白他们所在的地方与其他联盟控制区有何不同。他甚至没意识到“遇到寂静号”在某种意义上根本算不上幸运。真正的幸运在于邦邦的天真,以及他在联盟价值物上的极度贫穷,因此寂静号的海盗头子对新乘客们几乎没有任何兴趣。至于船副的想法就不大好猜了。罗彬瀚私底下找了趟雅莱丽伽,问她打算怎么处置这两位新乘客。
“送他们原路返回。”雅莱丽伽说,“找到他们的原始隧穿点,或者找一个能让船长打开通道的梦境。”
“那如果俩都找不到呢?”
“那就把他们送去联盟。”
雅莱丽伽没怎么停顿地回答。罗彬瀚斜睨着她,确定她真的对此事全不上心。
“您这次就不学习啦?”他说。
“我还不了解他们。”雅莱丽伽承认道,“他的思维里可能藏有某些陷阱。现在不是关注陌生人的时候。”
罗彬瀚有点吃惊于雅莱丽伽的直白,倒好像她突然间把自己当作了一个可以共同讨论的对象。他不得不绞尽脑汁说出点有意义的话,以回馈雅莱丽伽的态度。
“我也觉得最好别干。”他说,“人挺老实的,问什么都敢回答,咱也就别强行诱供了——再说他那记忆里估计也没啥好事,别给您看抑郁了。”
要了解邦邦的人生经历一点也不困难,因为他似乎没有任何向陌生人隐瞒**的意识(除非奥荷特及时提醒他)。在罗彬瀚和他聊了几个小时后,尽管对“学府”这个组织还所知甚少,却已能对那儿的各种天灾**如数家珍。他听说了毁灭古代文明的大虫灾遗害、带来末日拂晓的光信徒、企图用思想控制器成为最高统领的前大授师、由于一次错误实验而提前超新星爆发的第二太阳(直到今日那位身陷囹圄的授师仍然坚称这是实验必须的代价)——如此种种,正是邦邦作为一位光荣的学府成员所经历的平淡无奇生活。
罗彬瀚很钦佩邦邦的顽强与幸运,更为这位四腿小伙儿接下来的异世界大冒险增添了几分信心。尽管他隐约觉得让这样一位传奇灾害幸存大师登上寂静号或许不够明智,但下一秒他就想起了自己的人生,以及它是如何被荆璜彻底改变的,于是便很快又变得自信起来。谁祸害谁还没准呢。
经历坎坷的异世界邦邦,虽然在社交上时常体现出过度的坦率与生涩(这让罗彬瀚在偶尔的良心发现时会有一丝惭愧),但很快也表现出了他的独到之处。不同于他那倒霉的授师,它和奥荷特都从未遭到路弗的侵袭,甚至根本没意识到在他们头顶的星空中藏匿着那样一个疯狂的魔鬼。鉴于奥荷特实质上不过是位于邦邦颅骨内侧的一块微型芯片,它的幸存算是有足够充分的解释。然而邦邦的情况却完全不同。罗彬瀚知道∈在背地里反反复复地扫描邦邦,简直恨不得将他解剖后挂在荆璜的卧室里,最后却只能悻悻地宣布邦邦的头部构造异于常人——即是说,异于∈所知道的一切生物,他头部的某种组织或构造形成了对电磁波的双向阻隔,因此路弗无法入侵他的思想,而∈也没法分析他的脑电波,只能从血行速度、声纹与瞳孔反射来判断邦邦的言语真实性。
这一切零碎的细节都加深了罗彬瀚对邦邦的了解,而对这异乡人的好奇又冲淡了他内心的焦虑,直到寂静号终于找到了和宇普西隆有关的信号。
当罗彬瀚得知这件事时他正在观察邦邦的睡姿。他发现邦邦不是像马匹或长颈鹿那样趴卧,而是将四条腿紧紧并拢,脑袋高抬,然后竖直地钻进一个长条袋里。那无法不让罗彬瀚更多地联想到牙刷。他在小学时用过一个造型很失真的长颈鹿牙刷,长得简直像邦邦的翻版——罗彬瀚不是很想承认,但他到初中时都特别喜欢那个牙刷,只因为亲戚的无聊取笑才痛苦放弃。他甚至因为这件事跟周雨抱怨了一星期。
罗彬瀚正为这段回忆而尴尬得头皮发麻,这时∈来到他的身边,通知他收到了宇普西隆的光波信号。罗彬瀚立刻冲向门边,结果肩膀差点在门框上撞得脱臼。被这阵巨响惊醒的邦邦从袋子里探出脑袋,茫然地打量他们。
“我们只是收到了一个频率稳定的信号。”变成沙发形状的∈在空中翻滚着说,“我觉得那不像活人,所以你用不着太激动。不过如果你想换只手就另当别论。你想吗?我觉得那挺有意思,我能帮你和椅子交换一只手。”
罗彬瀚没理他,而是匆匆忙忙地跑出关押室找莫莫罗。莫莫罗果然也在舰桥室内找他。
“罗先生!我感觉到宇普西隆前辈的光残留在这附近!”
罗彬瀚拍拍他的肩膀。他们忐忑地看着环境可视化后的舰桥室逐渐靠近某颗棕黑色的星球。它看起来小得出奇,∈宣称他们只用一千个小时就能绕它走一圈。地面荒凉干燥,几乎寸草不生。罗彬瀚没能用肉眼找到任何疑似和宇普西隆有关的东西,但莫莫罗却在降落途中迫不及待地跑了出去。几分钟后罗彬瀚便看到银色的巨人降落在地上,十分积极地到处摸索,一会儿刮平丘陵,一会儿掀起岩峰,就好像宇普西隆会藏在那些玩意儿底下。
那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有益的行动,因此罗彬瀚想要让∈去劝阻他。但在那之前,对着地面刨坑的银石巨人主动停了下来,用手小心翼翼地举起一捧土——对罗彬瀚而言倒更像是一座山包。
罗彬瀚极力瞪大眼睛,∈则配合地把镜头拉近。舰桥室的视觉环境向着巨人的掌心无限逼近,直到罗彬瀚仿佛也站在了上面。他绕过小山包圆润的顶部,在碎土与沙石间看到一个白色的长方体物件。在它的顶部贴着用联盟文字写成的文字说明:
本品为可能性百货商品目录终端机(复制版),将根据您投入的货币类型随机提供同规格产品。关于本机内可获取的产品明细清单,请购买银之塔出版社出品的百货目录系列第2731辑:《可能性百货商品目录》。
另:请投入有效货币(如智思币、金币及各类宝石币),并在购买过程中注意礼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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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1 父爱如山似岳(上)
贩售机很快被送到了寂静号上,∈在检查后认定上面没有常规风险(像是辐射、毒素等等)。在这段检查的过程中,机器人从出货口发现了一个看起来和贩售机并非配套的物体。罗彬瀚远远望了那条银色金属带一眼,马上认出那是曾经绑住过他的“永光手铐”。
他对此没齿难忘,而莫莫罗的确认比他更为坚决和有说服力。当那条银色金属带落入莫莫罗手中后,这一人一物的光芒照耀了整个舰桥室。罗彬瀚熟练地用胳膊挡住眼睛,同时听到身旁传来“咕咚”一声。
光茫转瞬即逝。罗彬瀚一边扶起僵死的邦邦,一边问莫莫罗:“老莫,你老哥给你留言了?”
“不太像呢,罗先生。如果是前辈留给我的信息,应该会在最前面跟我打招呼的。我想前辈还不知道我们正在找他,说不定是留给可能会来找他的同事的。”
“他说了啥?”
“前辈说‘现在敌人正在赶去顶点,如果想追上他的话,一定要注意坚持意志,如果让负罪感积累起来就会输’——前辈留下的信息就只有这些,好像非常匆忙的样子。”
罗彬瀚忙着给邦邦按摩腿脚,只能分出一半的精神去听莫莫罗说话。他听清楚了宇普西隆的留言,但却完全没懂那到底是什么意思。“坚持意志”这句话首先令他想到路弗——可路弗和负罪感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扶着邦邦站了起来,确定他已安然无恙,藏在他头顶毛发里的奥荷特以烟雾之态闪烁了一下,仿佛也在表达谢意。
罗彬瀚耸耸肩,打算跑去和莫莫罗讨论那段话,但这时荆璜也从舰桥室过来了。他不像罗彬瀚和莫莫罗那样关注宇普西隆的留言,而是直接抓住邦邦问:“你之前见到的东西和这个长得一样吧?”
他问的显然是贩售机。邦邦因为他的态度而有点紧张地打摆,最后还是表示两者在外观上非常相似,连重量也差不多——那台和罗彬瀚身高接近的贩售机实际上重达十数吨,已然完全超出了穿梭舟的负载范围,因此邦邦当初从没想过把自己遇到的那一台打包打走。奥荷特倒是提议他们把它拆卸分解,但当奥荷特挥舞起它触须上的光剑时,贩售机立即发出了一种极为刺耳的警报声,并闪烁着激烈的红光。尽管邦邦当时尚不理解那警报声所表达的语意,却能明白对贩售机采取任何损坏措施都可能会招致危险,他们便果断地放弃了。但那神奇的机器依然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并时常向罗彬瀚表达对它制造者的向往。
此时,另一台几乎完全一样的机器出现在他眼前。罗彬瀚看得出邦邦对此十分激动,而且还老是偷偷去瞄莫莫罗——邦邦赶来的时间比贩售机被运到寂静号上更晚一点。他仅被告知机器是莫莫罗搬来的,却不明白看起来斯文无害的光之帅小伙儿是如何把如此沉重的机械搬运上千米高空。尽管这幸运儿完全无视了黑星路弗的恐怖陷阱,却没法像荆璜那样看到莫莫罗光辉的本体。考虑到邦邦对于“末日拂晓”的深刻记忆,罗彬瀚以为这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有空请你看个片。”他拍拍邦邦光滑的背部说,“讲老莫他们永光族的,特好看。看完你就不怕他了。”
邦邦仍然有点害怕,可总体的态度是乐观而积极的。他表示很愿意看看永光族是如何将质量远大于自身的物体轻松地运上大气层,而罗彬瀚反倒不敢跟他说得太清楚。不管永光族实际上是怎样,他觉得“巨大化的发光生物”、“能用光热能量消灭敌人”、“把许多人融为一体”、“各种坠落的飞行物”等等要素对邦邦有点过于敏感了。
他不动声色地把话题转回到他们眼前的贩售机上。这时荆璜已经在那台机器前站了好半天。罗彬瀚溜了过去,小心地躲在他背后,越过荆璜的肩膀观察那台古怪机器。
它的外壳整体呈现银白色,质地像是塑料板与金属边框的组合,看上去有点陈旧和肮脏。尽管有着相当明显的投币口,它和罗彬瀚最熟悉的那种饮料贩售机款式仍然有一些区别:它没有展示商品的橱柜或选择商品的按钮,取而代之的则是一个盖着透明挡板的圆形空洞,洞内固定着一颗无色透明晶状球体,体积接近一颗石榴。在这颗水晶球的内部漂浮着少量白色絮状杂质,像是些不起眼的裂纹。
在装着这颗晶体的圆洞正上方,与投币口水平的位置安装着一个鲜红醒目的按钮。旁边刻有简单易懂的图片说明:第一步,投币。第二步,抚摸水晶球;第三步,按下闪光的按钮;第四步,从贩售机下方的出货口取走商品。
罗彬瀚很快看完了这简单易懂的说明。他推推荆璜问:“少爷,这玩意儿好使吗?”
“我怎么知道。既然是白塔投放在这里的东西,好歹算是战时装备了,应该也不会那么容易故障吧。”
罗彬瀚知道荆璜没听懂他的意思,于是他不再委婉地说:“我不是问它能不能用,我是问用了它以后我还能不能活着。”
“……那椅子不是活得好好的吗?这是白塔拿来给盟军使用的道具,又不是用来对付敌人的。虽说玩弄运数的都不过是皮毛之技,但在战场上或许也有些用处吧。反正不会影响到命数就是了。”
“那你觉得我能买到点啥?”
“不知道。不过既然他们在上面安装了占卜水晶,估计会和你本人的想法有关系吧。那个椅子不是就正好买到了修船的材料吗?虽然也可能是他第一次买的那本书搞的鬼,但他本身的需求和性质会决定能买到的东西,应该是按照这种思路来选择产品的吧。像你这种家伙去买,最多也就是弄到把静态污染微缩枪而已。”
荆璜在说话时仍然时紧盯着贩售机,仿佛能靠眼睛穿透它的外壳,直达内部的神秘核心。他无疑对这件白塔所有物十分在意,可却又似乎对购买里头的商品毫无兴趣。罗彬瀚为他的反应暗自称奇,而为了满足他和海盗头子共同的好奇心,他提议说:“不然让我用用看?”
“你要用就用好了。”
于是罗彬瀚跑回自己的房间里找硬币。他的床头柜里有他闲置多时的钱包,里头尚有几枚无处可用的一元金属币。此外菲娜的金篮柄上也插了几枚金币。那是他们从糖果走私犯手里抢走,而罗彬瀚又未能在糖城中挥霍未完的。他在无聊时把它们插在菲娜的小篮子上作为装饰。
罗彬瀚踌躇了一下。他不太乐意牺牲自己为数不多的故乡纪念物,而同时菲娜似乎也很不乐意减损自己卧铺的堂皇装修。最后罗彬瀚只好公平办事,从金属币和金币里各取了一枚。
他带着这两枚实验材料回到贩售机旁,按照上面的指示开始操作。荆璜和莫莫罗都在五步之内,因此罗彬瀚几乎感觉不到什么恐惧,他首先投入金币,随后大胆地推开挡板,把手放在那颗水晶球上。
水晶球上内部的白色沉淀开始扩散,像云雾般在球体内变幻着,最终凝聚成一团扭曲的漩涡纹路。罗彬瀚可不管那是什么意思——他只看到那个极其诱人的大红按钮在闪光。
他迫不及待地按下按钮。几秒后一个精致绝伦的塑料方盒从出货口中滚了出来。罗彬瀚把它捡起来看了看,马上就被它的外形所吸引:那仿佛是用千年积冰雕成的盒体,表面时刻流动着发光的圆点与细线,仿佛宇宙中的星座在其上徜徉变幻。有时细若蝇目的电火花在上头闪过,形成某种似是而非的奇异符号,来不及辨认便消失无踪。
罗彬瀚恍惚了一秒。这非同寻常的盒子令他突兀地想起了宓谷拉。在那瞬间他甚至有点手抖,不敢将这显然蕴藏了某种奇迹的梦幻容器打开。他做了几个深呼吸,这才用指尖挤开盒子的中缝,露出里头的红色天鹅绒垫。在垫子中间放着一个乳白色的骨质多面体。它的面数太多,使得整个物件相当接近球体,而露出来的每一个三角形平面上都写着一个数字。
罗彬瀚眨了一下眼睛。他注意到盒盖内侧还用银笔写着几行非常细小的文字:
一种基于量子力学原理制造的真随机骰子(三十面版)。它能干什么?选择困难时的无私救星!绝无作弊风险的公平裁判!
罗彬瀚静静地对着那几行字看了一会儿,然后取出那枚骰子。他掷了第一次,得到的数字是2。他等待了几十秒,什么也没发生。
他又掷了第二次,得到的数字是13。
“这真神奇!”邦邦惊叹地说。
所有人都显得特别高兴与新奇,除了罗彬瀚自己。这时旁边飘来一丝幸灾乐祸的笑声,细微而又短促,还是被罗彬瀚捉了个正着。这下罗彬瀚差点气歪了鼻子,他听出那声音是荆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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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2 父爱如山似岳(中)
罗彬瀚差点把那颗骰子扔进回收箱,但最终还是没那么做。那不是因为他认为这愚蠢的小玩意儿能在未来的任何一个时刻派上用场,而是发现骰子的包装盒只要失去填充物,就会变得黯淡无光,宛如一块顽石。
那实在叫人感到惋惜。尽管这骰子毫无疑问是某种穷极无聊的恶作剧,罗彬瀚还是承认它的包装盒精美绝伦。遗憾的是这盒子与内部的软垫紧密相连,中间只有一个圆圆的凹陷。打火机太长,千里镜太宽,而恰到好处的弹珠球则已失落在周温行的手中。
他不愿意让这样一个令他想起宓谷拉的盒子失去光彩,于是把骰子塞了回去,假装那是盒子本身的零件之一。当他干这事儿时荆璜走了过来,瞄了瞄他说:“你干嘛这么讨厌这玩意儿?”
“我他妈想买盒还骰。”罗彬瀚咬牙切齿地说,“买月饼礼盒还非要在里头加月饼,这是捆绑消费知道吗!老子真想吃月饼不会买散装?”
荆璜斜着脑袋看他,像在思考买空月饼盒这件事的意义所在。对此罗彬瀚打算保持永远的沉默,绝不将他在朋友圈伪造节日动态欺骗父母亲戚的手法公之于众。他把漂亮盒子揣进口袋里,捏着手心里剩下的一枚硬币开始犹豫。
“投啊。”荆璜不耐烦地催促着。
“我咋觉得这玩意儿不划算呢?”罗彬瀚说,“一元店里卖废品呐?”
“不然你还想要什么?既然是能在量产后随便布置的道具,当然不可能是对运数造成太大影响的东西。”
“那万一我投进去它不认账怎么办?能认出这是钱吗?”
“无所谓吧?你连金币都扔进去了,一元钱又怎么样?”
“放屁。”罗彬瀚说,“黄金对咱们算玩意儿吗?我手里这可是区域性珍稀货币,出了无远域都没第二枚了!”
荆璜又开始冲他翻白眼,然后把手伸进衣袖里,拈出两枚带着铜锈的扁圆金属片扔给罗彬瀚。
罗彬瀚瞧了瞧这两个圆片。它们比他老家的硬币更宽更厚一些,边缘刻着鸟爪般的纹路,中央部位则有近似鱼形的孔。它们被草茎粗细的红绳绑在一起,绳末打着桃花状的连环结。尽管圆片看起来历经沧桑
“这啥呀?”他捞着绳子问。
“古币。大概是渔民从鱼腹里捡到的。蓼芳远那个老不死觉得这种古币能镇住凶戾之气,所以就硬塞给我两枚。反正也没什么实际用处,你拿去试试看吧。像这种带有一点魔海气息的东西,应该比你老家的硬币更有价值,或许能换到点更像样的东西吧。”
罗彬瀚陷入了沉思。尽管荆璜说得很不在意,他仍然注意到系着铜币的绳结有着异乎寻常的精美与用心。他可以轻松地用弯刀把绳结割开,但却不想这么做。
“谁给你的来着?”
“别废话。”
荆璜不愿意再说一遍罗彬瀚听到的那个名字,罗彬瀚也不强求。他还是用自己的硬币塞进贩售机里,按照说明方法做了一遍。
出货口里掉出来一个长筒状的物体。罗彬瀚不抱希望地把它捡起来,发现它是个旋盖式的容器。当他把它拧开后发现里头有十根类似仙女棒的细长条状物。
他熟练地在筒身上翻找说明,最终在筒盖内侧看到了想要的文字:
一种基于“法术:恐惧震慑”的温和调整——法术:尴尬震慑。点燃媒触物后注视火花以产生幻象,闪回人生中最尴尬的瞬间。取决于受术者智力水平,本品可令其处于震慑状态最多二十轮。请勿对婴儿及智力障碍者使用。
“啥玩意儿?”罗彬瀚说。他感到有点困惑,甚至闹不清这东西究竟应该算是有用还是无用。荆璜也看了一眼盒盖,微微皱着眉头,难得没有表示出任何轻蔑。
“……你为什么净抽到这种东西?”
“我咋知道?这玩意儿到底有用没用?”
“你试试看好了。”
尽管荆璜可以轻松地点火,罗彬瀚还是掏出自己的打火机,让∈在里头充满燃料。然后他抽出一根仙女棒,极具仪式感地将它点着。
被点燃的棒端绽出无数金红的火花,充满热情地向着周围奔放,仿佛一朵由火焰构成的蒲公英。罗彬瀚被那灿烂的景象吸引住了,下意识地盯着那些火花,又想起了宓谷拉的样子。
紧接着某种事情发生了。没有任何外部的征兆或警告,罗彬瀚感到某种无形的拉力在他脑袋里绷紧。它把他从宓谷拉身边强行拽走,取而代之的则是一支不断旋转的长颈鹿牙刷,如同以八十迈飞驰的汽车凶恶地撞进他的脑内。他听到初中的自己在用一种气急败坏的声音向周雨咒骂那些嘲笑他的亲属。那处于变声期的嗓音比他印象里还要刺耳十倍。
又有另一个狂奔的回忆撞进他脑袋里:父母离婚后的某个生日他和周雨决定去一家高级餐厅吃饭,在那儿他们碰巧看到一个聚餐的三口之家。他突然开始控制不住地痛哭,顾客们都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们两个,直到周雨叫来服务员,要求临时换到一个更私密的包间。
这件事还有更多不愉快的后续:临时换包厢的费用出乎意料的高昂,大幅超过他们两个的零花钱额度。最后知道他有多不愿意暴露这件事的周雨不得不打电话给自己的父亲,谎称自己点错了非常昂贵的酒,让那位正处于项目中的脑医学专家从海外快速汇款结账。
尽管他的好友是如此配合地隐瞒着这段往事,当时的餐厅里却不幸有他同学的家长,他认出了罗彬瀚和周雨,并在家长会上以儿童笑话的形式公开地讲述了这件事。很快不少同学也知道了,他们或许认为谑弄一个有钱而又大大咧咧的同班同学并非什么恶事——某种程度上那也是事实。
回忆仍在连环车祸似地撞击着他。在校庆表演排练时负责和他对舞的女生看着他的脸吐了出来,她被送到医务室,没人愿意接替,直到周妤临时充当了他的舞伴。他的继母与生父因为罗骄天的教育经费问题而吵了架,罗彬瀚不幸成为她斗争策略的一部分,她在年关家族聚会时向他下跪,嚎哭着保证“骄天将来绝不会威胁大少爷的地位”。
罗彬瀚神经质地尖叫起来。他的背筋抽搐,头皮发麻,恨不得立刻拔腿逃跑。这种难以抑制的歇斯底里状态一直持续了十几秒,直至他意识到手中剩下的半根仙女棒已经被荆璜掐灭了。
“闭嘴。”荆璜说。但这次他并非冲着早已收声的罗彬瀚,而是在要求持续尖叫的邦邦。
“不不不不不不不不——”邦邦以着不输罗彬瀚的神经质态度喊道。
荆璜飞身过去,一脚把它踹倒,然后臭着脸走回来。他劈手夺过剩下的半截仙女棒,丢回作为容器的长筒里。
“垃圾玩意儿。”他不耐烦地说,“扔了拉倒。”
罗彬瀚居心叵测地瞄着他。刚才荆璜就站在他旁边,仙女棒的火花毫无疑问也映入了海盗头子眼中。但荆璜却脸色如常,看起来没为任何事所击倒。
“少爷,你刚才想起啥没?”他试探着问。
“你指什么?”
罗彬瀚一时讲不出来。荆璜冷淡地甩着袖子说:“谁跟你们一样破事成堆。”
这句话不免引发了罗彬瀚的怀疑。他不会奇怪荆璜能免疫白塔的法术,但却绝不相信荆璜的整个生命中竟没有一件叫他尴尬的事。
他不屈不挠地追问,试图举出一个最有普适性的例子,从上厕所没带纸到抠鼻孔被外人发现。每一样都被荆璜不眨眼地否决了。
“……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做那种事?”荆璜说,“而且你他妈让我去厕所送纸的时候尴尬了吗?凡胎的吃喝拉撒有什么好鬼叫的。莫名其妙。”
他的态度让罗彬瀚多少受到了一点鼓舞。从这位星际罪犯的身上,罗彬瀚隐约地醒悟到某种度过人生的窍门:只要素质足够差,就没有任何事能令自己尴尬。而如果他能用对待荆璜的外宾态度对待所有人,他将在精神上实现真正的不可战胜。
罗彬瀚感触万分地把装着尴尬仙女棒的长筒揣进怀里——他还没想好怎么处理这东西——随后深情地抓住荆璜的手,把两枚古币放进他的掌心。
“……你想干嘛?”
“没别的意思。”罗彬瀚目光慈爱地说,“我这手气属实不行,就想看少爷您来买一个。”
363 父爱如山似岳(下)
解开古币上的桃花连环结对于荆璜而言似乎毫无困难。他只是用指尖轻轻一点,那条细细的红绳便自动散开了。荆璜从中抽出一枚古币,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
“快去。快去。”罗彬瀚推着他的肩膀说,“让我看看!”
“……无聊。”
罗彬瀚吊住一口气,竭力模仿他初中时代的公鸭嗓音说:“您不会是怕了吧?”
荆璜的脸黑了。他甩着袖子说:“一派胡言。像这种邪门歪道的东西有什么可怕……喂,死灯泡眼,你先拿这枚铜币去试试。”
莫莫罗爽朗地答应了一声。他像个被邀请加入春游活动小组的小学生那样欢欢喜喜地跑过来,还对荆璜说:“玄虹先生,其实我可以用自己的工资来买东西,就不需要别人送给你的礼物了呢!”
罗彬瀚差点没给他气死。他一巴掌拍在莫莫罗的后脑勺上喝道:“老莫!不许跟恶势力嬉皮笑脸!”
“可是玄虹先生要我去测试机器呀。”莫莫罗恳切地说,“请不要担心我,罗先生!我相信白塔法师们的作品是不会带有害人之心的!”
罗彬瀚可没有那么乐观。如今他对“补给站”的说法已然产生了严重的怀疑,更宁愿相信这是哪个法师在压抑战事中打发无聊而制造的恶作剧工具,那才能完美解释这台贩售机中何以会吐出那么多无用之物。
罗彬瀚决心证明自己是对的,但并没打算把莫莫罗拖下水。他对莫莫罗语重心长地表示,荆璜作为寂静号的一船之长,毫无疑问对这艘船付出最多、牺牲最大,然而得到的东西却最少。当他们遇到白塔贩售机这样的奇珍异宝时,无论荆璜本人如何谦虚无私,他们都绝不应当让好人吃亏受气,要让整个寂静号上树立讲文明、懂礼貌的新风尚;再者荆璜手中的古币是他的同乡赠予的,里面显然寄托着重要的心意,毫无疑问应当由荆璜亲自去使用。
莫莫罗被他慷慨激昂的演说感动得眼眶湿润。他转而抓住荆璜的手,殷切地表达着对自己不成熟的歉疚与感激,而整个过程中荆璜什么也没说,只是死死地瞪着罗彬瀚。
罗彬瀚对这一幕感到高兴极了。他迫不及待地把荆璜推到贩售机前,捏着对方的手腕按向投币口。??在那过程中他敢担保荆璜有过几次微不可觉的挣扎,可罗彬瀚故意装成没发现。没有任何证据说明这台白塔贩售机会看人下菜,可罗彬瀚还是很好奇荆璜会抽出什么。
??
??????荆璜冷着脸,把一枚古币掷进投币口内,发出清脆的撞击声,似乎证明这枚古币和先前使用的所有货币同样奏效。然后荆璜把手伸到水晶球上,球体内的絮状沉淀也开始变形。它们飘动着、膨胀着,颜色略微地加深,最后形成了一团淡粉色的火焰状云团。
??
????????荆璜低下头,看了看那淡粉色的云团。
??
????“垃圾。”他鄙夷地说。
??
????罗彬瀚伸手揪揪他的头发:“咱礼貌点吧少爷,你看人都把保持礼貌写在机器上头了,万一你太嚣张人就不卖东西了呢?”
??
????“不卖就不卖啊。我不过是想看看白塔仿造的伪许愿机是个什么样子而已。至于里面收录的内蕴物怎样根本就不重要。反正也就是一堆影响运数和心神的破玩意儿,有什么好买的。”
荆璜以一种可以说是傲慢的语调嫌弃着贩售机,但罗彬瀚根本没心思听这些废话。他急不可待地抓起荆璜的右手,在那开始闪光的大红按钮上奋力一拍。
咚!某个沉重的物体掉了下来,猛烈地撞在出货口的挡板上。那声音厚实、沉闷、充满稳重感,听起来便和罗彬瀚的前两次购买大不相同。
荆璜仍然脸色阴沉地站在原地,看起来对自己所购买的东西一点也不关心。身为亲密旅伴的罗彬瀚只好推开他,亲自弯腰去出货口检查情况。他在挡板后发现了一个乌黑沉暗的漆木方盒,造型朴素无华,但又不自觉地令人感到肃穆。
罗彬瀚有点忐忑地把木盒从里头拿出来。盒子的表面坚硬粗糙,但却并不冰冷,而像刚被阳光晒过般微微发暖。他打开盒子,看到内部的绒布软垫上躺着一个木刻的人偶。这人偶涂着比木黑稍浅的灰黑色,正面呈现上小下大的花生形状,底座浑圆,没有平坦的部分。在人偶面部有着用银漆勾勒出的五官,笔画极为简洁,因而显得面目呆滞沉闷。
“这啥玩意儿?诅咒娃娃啊?”他扭头问荆璜。
荆璜站在他背后看着人偶,面无表情地摇着头。从他的表现罗彬瀚推断这木偶至少没有显而易见的风险。
他把它从盒子里拿出来,第一下差点失败了。这木偶重得可怕,拿着它简直像抓着十倍体积的铅球。罗彬瀚不得不用上点力气才能将它捞出盒子,试着把底座部位摆在地上。那浑圆的底座令木偶前后摇晃了几下,但却稳健地保持着平衡,始终没让上半部分接触到地面。
这下罗彬瀚明白了它的用途。它是个不倒翁。
他用手指推了它几下,看着它表情木讷地摇摇摆摆,然后驾轻就熟地去翻弄装木偶的盒子。很快他就在盒盖内侧找到了一行银色的刻字——但只有短短的一行,比他过去所见的任何一样贩售机产品说明都要笼统和危险:
父爱如山系列:一个理想定制的迷你父亲。适用于孤独症儿童。
罗彬瀚静静地盯着这一行字。此时他蹲在地上,荆璜站在他背后,恰好被他的脑袋遮挡住视线。他听到荆璜正在他背后冷言冷语,评价那个不倒翁长得阴阳怪气。
冷汗开始从罗彬瀚后背渗出。在那短短的刹那,他心中闪过了千头万绪:首先,他想到,这台贩售机肯定有着某种扭曲而又没品的幽默感,这一切绝不可能是随机造成的巧合,而是贩售机在恶整他们;其次是他忍不住质疑这个名字的真实性,“一个完全符合理想的父亲”,那和一个外表粗陋的不倒翁木偶没有半分钱关系;最后,最重要的是,为了寂静号的安全与宇宙的和平——绝不能让荆璜看到盒盖上的文字。
“你干嘛一直蹲着?”荆璜在他身后问。
“没啥,没啥。”罗彬瀚连声说,“我就觉得这不倒翁有点意思,神韵和少爷您有几分相似。”
“放屁。”荆璜说。语气听起来和平常无异,叫罗彬瀚偷偷松了口气。尽管他用身体挡着盒盖,他还是很担心荆璜会有一些超出常识的监测能。而现在看来荆璜并没有透视眼,至少在他无意偷窥的时候没有。
罗彬瀚立刻关上盒盖,当盒子彻底关紧后他感到自己宛如刚从一场天灾中惊险逃离,心脏跳得飞快。他抱着盒子站起来,准备冲向回收箱让它永远消失,而这时他鼻尖前的空气一闪,∈神清气爽地从空气里钻出来。
“嘿!大家好啊。抽奖游戏进行的怎么样了?刚才我托管了半分钟。半分钟,因为船副要求我全面检查系统安全性,当然也包括我自己的安全性,那感觉怪恶心的知道吗?就好像你写了作文,结果随后不是老师批而是你自己批,你要绞尽脑汁给自己写评语,分数不能过高因也不能太低……嘿,你手里的盒子是啥?你干嘛要挤眉弄眼的?让我扫描一下里面藏着什么宝贝——噢!一个完全理想的父亲,适用于孤独症儿童?你是吗?你的理想父亲在哪儿呢?让我瞧瞧!”
∈用足以让整个房间听到的音量高喊出盒子里内容。罗彬瀚惊恐地打了个哆嗦,想要去把地上的不倒翁捡起来,带着它一起撤退。这时他才发现那不倒翁竟然不翼而飞了。
“你找什么?”荆璜说。
此时罗彬瀚几乎有点不敢看对方。他低着头继续找不倒翁,嘴上说:“我看看地上有没有碎果屑,收一收。”
“你要找那东西的话在我这里。”
罗彬瀚转头看了过去。他看到那个木偶不倒翁不知何时站到了荆璜的脑袋上。就在罗彬瀚最常揪的那一撮翘发后头。它神不知鬼不觉地在那儿安了家,像只猫把自己塞进了纸箱里。那张银笔勾勒的脸无限愁苦地凝视着虚空,在寂静号船长的脑瓜顶上摇荡,摇荡,摇荡……
荆璜站在原地没动。他没有丝毫波澜的目光先和罗彬瀚对视了几秒,随后慢慢地向上移动,盯向在他发丛间俯仰凝愁的不倒翁。
他开始浑身发亮。一柄弯刀从他的领口里钻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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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4 螺尖若有海鸣之泣(上)
事发七十二小时以后,罗彬瀚开始觉得自己有必要离开寂静号一次。
那绝不是说他打算私自逃离危险的炸弹核心,投入到温柔亲切的星星怀抱里,他不过以为事到如今死在黑洞里也不失为一桩好事。在荆璜身上持续散发着危险气息的情况下,就连外宾如邦邦也警觉地保持着沉默,把自己如一根棍子般藏匿在角落。
造成这一事故的罪魁祸首——罗彬瀚当然不认为那是他自己——那台所谓的“可能性百货商品目录终端机”,已然在事故发生的第一时间遭到了永久性的破坏。但荆璜的黑玉弯刀如旋风般肆虐空中时,他头顶的木偶不倒翁在罗彬瀚一眨眼的时间里便消失了。罗彬瀚没急着去找它,而是果断地抱住脑袋卧倒在地。然后他听到某种尖锐的轰鸣,他悄悄地视线移过去,看到那台贩售机上的大红按钮正前所未有地发亮,犹如电影中的军事基地即将被引爆前发出的警示光。
罗彬瀚直勾勾地盯着它,直到漆黑的弯刀将贩售机一劈为二。后面的事他就说不大上来了,只记得自己被包裹在一个五颜六色的光泡里。后来,在重建那个房间的过程中,∈提供了事情的完整经过。他告诉罗彬瀚当时所有人都被关在一个独立的光泡里(船长身上的小玩意儿!你晓得吧?),而贩售机则毫无意外地在遭受外力破坏后轰然爆炸了,机器内迸射出各种奇异的光粒,能量大约足以摧毁寂静号三四次。这场重大事故最终并未发生,是因为一个最厚最大的彩色光泡罩在了贩售机上,在爆炸刚开始时就一路撞开最近的墙壁,冲出寂静号外。当最猛烈的爆发开始时,从已然远在百里之外的寂静号上依然能看到行星爆炸般的余波。
“你不该惹毛他。”∈抹着眼泪控诉道,“他是个坏小孩!坏小孩!他只管把他不喜欢的东西统统扔出飞船,但是谁负责给他打坏的墙壁修缮?是我!他只在乎他自己!”
罗彬瀚敷衍地应和着他,但心里却认为这完全不是自己的责任。在灾难降临前的最后时刻他已试图补救,而∈的横空出世毁了这最后的机会。如果他们非得在这件事上讨论责任,他认为他和∈至少得一九开。
“我没想到他会那么恼火。”罗彬瀚承认道。当他看到盒盖上的字时确然感到情况不妙,可绝没有想到竟会招致一场如此规模的灾害。即便荆璜冲过来把他打一顿也不会叫他更吃惊了。
“你待的时间不够长。”∈哀怨地说,“他以前就这样,容不得一点温馨的家庭话题。上一次有人表示愿意当他的父亲时,他把那倒霉蛋骂到神经功能障碍——我是说,他没动手,纯靠着一张嘴,明白吗?”
“就不能提他爹半个字?”罗彬瀚将信将疑地问。
“噢,那倒不是。我觉得他对有些题材挺能接受的。我翻过这艘船上所有的监控记录——我指的是在我登船以前的那些。看起来他和船副有段时间经常一起待在舰桥室里看联盟的热门影视片。我记得其中一部的剧情是英雄儿子杀了反派老子。我瞧他当时就看得挺开心的,一点意见也没有。”
∈摸着下巴点点头,严肃地总结道:“他有暴力倾向。”
罗彬瀚以为这根本就不是个需要讨论的问题。他沉重地说:“我觉得咱们倒也不必反着拍吧。”
“什么反着拍?”
“海盗儿子杀英雄老子。”罗彬瀚说,“就他亲爹那工作岗位,这少说也能上个公共法制栏目吧?”
∈立刻中止了和罗彬瀚的闲谈。他在走廊上来回飘荡,口中念念有词。罗彬瀚粗略地听了几句,意识到他正在起草出席法制栏目时所用的演讲词。
那瞬间罗彬瀚强烈地感到这样不行。宇普西隆仍在失踪,邦邦的论文注定扑风,而连那台能够带来未知乐趣的一元贩售机也已化为宇宙间自由的尘埃。这段日子以来简直没发生一件好事。
他决定去找雅莱丽伽谈谈这件事,于是叫醒沉浸在悲痛陈词中的∈,询问他雅莱丽伽此刻是否在舰桥室。他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就像雅莱丽伽这阵子经常干的事一样,她在船内到处游逛检查,然后躲进∈无法监控的私人房间里。∈认为她极有可能在进行一桩篡位夺权的阴谋。
罗彬瀚对他的猜想不抱太大希望。他怀着一点好奇和忐忑走向雅莱丽伽的房间,途中他眼尖地发现拐角里有个黑色的影子在晃动。当他们走到近处时,罗彬瀚看清楚那是一个通体漆黑的木偶不倒翁。
它在拐角处悠悠晃晃地摇着,仿佛不久前刚刚被人丢弃于此。罗彬瀚处变不惊地把它拿起来,放在掌心里点了点。
“老爷子又出来遛弯啦?”他亲切地问。
不倒翁摇摇晃晃,木然的眼睛对着罗彬瀚,表情充满哀愁。罗彬瀚曾经对它这种活灵活现的表情感到不安,但如今已经完全习惯了。这位“迷你父亲”已被确定不具备任何攻击性,且也并非某种寄托于木偶上的活物。它只拥有一些类似“性格”的行为模式,以及一个差点制造出巨大灾难的能力:当它不受任何生命体注视时,这位没长脚的父亲便能够自由地在三米左右的范围内瞬间移动,如果忽略它的时间更长,它甚至能够自行在船舱里漫无目的地游逛。
那听起来似乎有些惊悚,而实际体验上反倒没那么让人难以接受。尽管木偶不倒翁的移动不受任何障碍物阻隔(除了装着它的那个木盒),它从不试图卡进任何过于狭窄的空间里,更不会瞬移到人的脸上或体内。事实上,这位“迷你父亲”几乎不对任何外界生物表现出兴趣,只要对方不是荆璜。而如果荆璜出现在它的“视线”可及的范围内,木偶不倒翁则会抓住一切机会登上荆璜的头顶,在翘发丛间摇摇晃晃地发愁。
罗彬瀚又用手指推了它一下,让它在自己掌心上猛烈摇荡。他看着那简陋五官所刻画的悲伤表情,不自觉地沉思起这其中的意义。“一个理想定制的迷你父亲”,听起来就像是某种量身定制的陪伴机器人。木头陪伴机器人,那完全不叫罗彬瀚觉得惊奇,因为他见过比任何同体积人类幼崽都可爱得多的波帕,它毫无疑问会受许多人的欢迎——可谁会想要一个满脸悲伤的不倒翁陪伴呢?
这是某种白塔贩售机跟他们开的反差玩笑?仅仅是为了报复荆璜的无礼?又或者荆璜是如此厌憎父亲的角色,以至于情愿看到一个终日沉溺在悲伤中的象征物?罗彬瀚无法不注意到一个事实:尽管不倒翁被荆璜扔到了远离舰桥室的飞船角落,它却没有遭受到任何外力的毁坏。没有一点烧伤或刀割的痕迹,甚至还继续在寂静号的领地上随处溜达,寻找一颗用来安置自身的脑袋。海贼头子不愿意看见它,可似乎也并未打算将它销毁,简直像在放养一只爱散步的猫。
罗彬瀚叹了口气。他戳戳不倒翁的木头脑袋,让它继续在悲伤中大力摇摆。
“走吧老爷子,”他对不倒翁说,“我带您去见见少爷他干妈?”
不倒翁前摇后晃,银笔勾勒的眼睛无声地凝视着通道前方。
罗彬瀚以为这算是一种赞同。他把不倒翁往口袋里揣了揣,大步走向雅莱丽伽的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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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5 螺尖若有海鸣之泣(中)
罗彬瀚一直知道雅莱丽伽的房间在哪儿,但从未真正地见过里头的全景。他经常会下意识地把它想象成一个粉红色装饰过量的空间,就像他觉得荆璜的房间里肯定得搞个假山流水之类的。
但,就像荆璜的房间里实际上几乎什么也没有,雅莱丽伽的房间也很不符合罗彬瀚的想象。它跟荆璜或罗彬瀚的空间差不多大,基本是由一些镶嵌在墙里的柜子和一张软椅、一张巨大的毛毯、一盏藤木造型的落地台灯构成的。除此以外的装饰有几个还算可爱但罗彬瀚认不出来物种的玩偶,两三盆船上人工栽培的植物,几枚用金属丝盘绕起来的宝石。彩色宝石看起来价值不菲,却被随意地弃置在四处角落,瞧不出是拿来干什么的。
雅莱丽伽就在房间中央的毛毯上看书。她懒散地趴着,胸前紧贴着松软雪白的毯绒,两条小腿翘向天花板,膝盖以下的棕黑皮毛异常服帖,蹄尖还散发出湿漉漉的水光。罗彬瀚由此猜测船副刚刚在一次巡逻后冲了个澡。
他在得到许可后脱掉鞋子,小心翼翼地踩上那条不知是由什么物种制作的巨大毛毯。他绕到雅莱丽加正面坐下,跟她隔着一段安全距离。这时他感到头顶的藤花灯洒落着温暖晕黄的光,就像在初秋午后的野外晒着日光。
那确实舒服极了,因此雅莱丽伽似醒非醒的散漫表情也没叫罗彬瀚过分惊讶。他把木偶不倒翁放在毛毯上,它又继续自如地摇荡起来,似乎全然不受接触面材质的影响。
雅莱丽伽把下巴搁在手背上,眯着眼睛看了不倒翁一会儿。她无疑知道这东西是怎么来的,但也没表现出更多的兴趣,只是用尾巴尖轻轻在不倒翁脸上戳了一下。
“少爷对他爹到底什么意见?”罗彬瀚说。
雅莱丽伽抬起下巴,看看他的表情。
“你们都对亲缘很看重。”她评价道。
罗彬瀚颇想对这件事仔细辩解一下。他和荆璜的情况显然大不相同,而他也很难决定自己该拿什么标准去评判。他想说雅莱丽伽也很在乎亲缘,但随即意识到这个念头可能是错的。他至多知道雅莱丽伽很喜欢孩子,可她怎么看自己的父母呢?罗彬瀚直觉以为她确实不怎么在意这个事。没准福音族的道德伦理如此:孩子是生命的延续,而父母是上一版过期的学习资料。
“谁给予你生命并不重要。”雅莱丽伽说,“你不是一个约律类,他们不是你的神、君主或信仰,也不决定你的命运。你是一场偶然的产物,不对他们的命运承担任何责任。”
“这听起来真他妈怪。”罗彬瀚说,“人是人他妈生的,妖是妖他妈生的,这难道不算是定命?”
“那只会让你们有更多相似处。”
罗彬瀚的脸微不可觉地抽搐了一下。
他清楚这不是第一次,当他首次明白某种重复性在自身上演时,他感到闷烧的情绪在胃里沸腾。那毒汤里混合着憎恶、轻蔑、愧疚、绝望……甚至于竟然还有仰慕和希冀,吞咽它的感受是如此怪异,让他至今仍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觉得痛苦。当雅莱丽伽又一次提起这个话题时,他比以往更强烈地意识到自己怎样憎恨着人生的始作俑者。他不应该这么做,也不希望这么做,倘若他最终无法让这种情绪消弭于无形,他便不得不连贯地憎恨自我——可荆璜会有与他相似的感觉吗?
“这是时间的问题吗?”他问雅莱丽伽,“如果你活得够久,这些感觉就会消失?”
“取决于你忘得多快。”雅莱丽伽说,“如果你不善于忘记,那么一切过去的事都像发生在昨天,它会永远像影子那样跟在身后。你真想让它过去,那不能只是等待。你要自己跨过去。”
“我觉得这样也不错,反正我记性不行。”
雅莱丽伽没有皱眉,她继续躺在自己的胳膊上,用异族的眼瞳望着他说:“如果它在你活着的最后一刻追上了你呢?”
罗彬瀚扭了扭脖子。他不再控制自己摆出好笑或是无聊的表情,而是冷漠地盯视着自己的掌纹。
那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但他的两只手都是“断掌”,一只是“感情线”与“事业线”融合;另一只是被“智慧线”切断。从他年幼时家人宣布他将来会像父亲那样果断、强硬而又有手段,最终成就了不起的事业。而一旦他们得知那遗传自母系,这种掌纹又成了证明他母亲注定婚姻失败的依据。他们的态度就仿佛这是某种宿命——随便它是什么运数或者命数——操纵了那导致他诞生的整个过程与他凌乱不堪的童年,而与人为的背叛、欲望和自私都毫无干联了。
命数——他在紧闭的口腔中咀嚼这个词,心中无法不对此感到强烈的轻蔑与嘲诮。随后他收起手指,像要把两根掌纹掐断那样紧紧捏着掌心。当他以这种奚落态度看向雅莱丽伽时,船副眯着的眼瞳因此而稍微张开了些。
她金棕色的虹膜上映着发光的藤花。那不过是灯光的倒影,罗彬瀚却感到自己像被催眠魔法击中目眩神迷。他认识雅莱丽伽已经太久了,几乎要忘记了她那危险而野性的魅力。
“你和船长不同,”她沙哑地低语,“你能长大,成为一个不一样的男人。你会比你恨的男人活得更长久,目睹他的王国成为尘埃。你曾经觉得他不可战胜,但终有一天他将在你眼前变得衰败和无能为力,然后你要跨过去,对他的结局不屑一顾。那是儿子能向父亲报复的唯一方式。”
罗彬瀚的心跳开始加速。他突然意识到他和雅莱丽伽坐得有多近。况且雅莱丽伽还趴在毯子上,那让他仿佛是有生以来第一次用俯视的角度看她。她因为仰头而微微凸起的咽喉,从手臂后方开始收窄的背脊曲线,像某种蛰伏的野兽般充满力量。那令他的血气躁动,渴望反击和压制,让她停止那些惑人的言语。
他的脖子往下压了一点,接近那双明亮冰冷的眼睛。第一次他看到了那眼睛中流露出诧异,并为此产生某种阴暗的得意。
“你恨他。”雅莱丽伽说,气息几乎能喷到罗彬瀚脸上,“然后你想成为和他不同的人。”
“我能吗?”罗彬瀚回答道。他的一半思想开始想要站起来,立刻甩门而去,另一半却狂躁地吼叫着,要从皮肤底下撕扯而出。
他们对峙了几秒,然后同时眨了一下眼。
那也许只是一秒钟的时间。但当罗彬瀚再度睁眼时,他看到的不再是金棕色的魔瞳,而是一张愁苦的黑脸。
木偶不倒翁在那眨眼的时间里溜到了他们中间。它凑巧挡在雅莱丽伽的脸前,银笔勾画的脸正对罗彬瀚,眼神滞默地盯着他摇摆。
罗彬瀚急促地吐了口气,然后猛地往后一倒,挪开两三米的距离。他用看怪物的眼神瞪着雅莱丽伽徐徐起身,居高临下地望着他。她一直是船上个头最高的那个。
她用蹄尖轻轻拨弄了一下不倒翁。“它挺喜欢你的。”她说。
“谢谢啊。”罗彬瀚恼火地说。这会儿他已彻底醒悟到刚才发生了什么。他一把抓住不倒翁,把它从雅莱丽伽的蹄子下拯救回来。整个过程中雅莱丽伽毫无歉意,只是那样淡然自若地拨弄着角上的金属链。罗彬瀚益发火冒三丈,但却没有出声,而是紧紧地抓着不倒翁,不让它趁着没人注意时四处乱跑。
他吸了一口气,竭力把刚才发生的全部抛到脑后,不去反刍其中的任何意义。
“我来找你谈谈老莫他哥的事。”他绷紧了声音说。
雅莱丽伽不置可否地等着他的下文。她看上去没打算纠结刚才的事,因此罗彬瀚也尽量让自己不落下风。他压着嗓子说了宇普西隆的留言,并指出留言出现在贩售机上绝非巧合。
“他用了那台机器。”雅莱丽伽说,“他曾经在此参战,也许知道如何更好地利用它。”
“我们得知道他换了什么。还有他留言中的敌人是谁。”
“我们没法知道。”雅莱丽伽说。
那是个显而易见的低级错误。罗彬瀚冲口而出地反驳了她。“我们有。”他说,“那颗星星。只要是它能照到的地方。它看到过宇普西隆,也看到过他在追逐的人。”
雅莱丽伽没有评价。但罗彬瀚的思路在怒火中变得异常清晰,他用强硬的口吻说:“我要再去接触那星星一次。”
366 螺尖若有海鸣之泣(下)
关于再见黑星路弗的念头已经在罗彬瀚脑中存在了一段时间。那乍听是很危险的,而当罗彬瀚仔细考虑这件事时,他却发现自己实际上是很安全的。他不是倒霉的芬拉坦,即便外力无法介入,路弗也无法在他的思维里永恒存在。他唯一要做的就是在一切结束后忘掉那段噩梦时光。
但他的确介意着一些事。宇普西隆留言中语焉不详的警告,以及上一次他在噩梦最后所看到的古怪生物,这两者都在他脑袋里挥之不去。他从不怀疑宇普西隆的实力,可他的留言却多少令人感到他并无胜算——不能有负罪感,那到底算是个什么意思呢?宇普西隆做错过什么?
只有一个人——应该说,一颗星星或许能给他答案。而实际上罗彬瀚认为它已经提示了自己。路弗也许能在某个时刻从他脑袋里知道阿萨巴姆的穿着,但却绝不可能捏造出一个他所不知道的矮星客。如果那颗黑星的行为有任何目的,那就是要让他再度跨入梦中,它知道他对什么感兴趣,它知道那个形象将吸引他再去。
他相信那个形象就是宇普西隆在追逐的目标。而如果那东西能让宇普西隆特意留下警告,它对荆璜或莫莫罗也极有可能是危险的。
罗彬瀚把他全部的猜想告诉了雅莱丽伽。并非每一条都得到了雅莱丽伽的认可,可她没有反对罗彬瀚提出的行动要求。
“你需要告诉船长。”她说。
那甚至不是“获得船长的同意”。罗彬瀚看了她一眼,抓起木偶独自离开了。他行进在走廊中时短暂地想起了刚才发生的一切,后知后觉地产生了茫然。雅莱丽伽为何要说那些话?她在试探他?想引导他?又或者那只是基于魅魔本性的恶作剧?在他们认识了这么久以后,在他差点以为自己已经把握住雅莱丽伽的脾气以后,他又一次感到她是如此不可捉摸。
这些念头在他距离舰桥室还有最后一段路程时全部终止了。他现在不愿去想雅莱丽伽,也不愿去想故乡或父亲。现在重要的是找到宇普西隆。
他在走道的拐角落提前把不倒翁放下,以免它成功找到荆璜的脑袋,然后才独自进入舰桥室,发现这时室内只有独自躺在椅子上睡觉的荆璜。莫莫罗和邦邦都不在场。时机正好。他快步走过去和荆璜说了自己的想法,整个过程中没说一句多余的话。那和荆璜的反应无关,他只是仍然在为雅莱丽伽的事感到生气。
荆璜仍然躺在椅子上,像睡着般闭着眼睛。但罗彬瀚知道他没有。
“……那个东西有的是办法对付你,这个知道吧?”
“它也得考虑我是不是愿意去下一次。”罗彬瀚说,“它感兴趣的不是我,是法克在我脑袋里搞的那个玩意儿,对吧?只要那玩意儿没被它挖出来,它就不会真的拿我怎么样。”
荆璜总算睁开了眼睛。他不太高兴地皱着眉,用余光瞄了一下罗彬瀚。
“你搞什么?”
“我他妈在打听老莫他哥的事儿啊。”
荆璜的眼珠又朝他挪了一点。他说:“你知道‘人神之界’在哪里吗?”
“那又是什么鬼玩意儿?”
“……区分凡人和神灵的决定性界限到底是什么?如果按照无远的理论,那就是决定了命数总量的那条原始函数线。在他们的理论里,只有没有遭受过外界破坏的原始函数才能够被判定为是个人意志行为,反之任何涉及到命数改变的曲线都会被认为是异常的、不属于生命的部分——换句话说,约律类根本不是生命,只不过是‘现象’而已。至于会破坏那条线的事情……”
罗彬瀚无聊地盯着地板。他听到荆璜说:“过于极端的运数本身就是对封闭线的破坏。越是超出常规的尺度,沾染到其他异物的可能性就越大。如果不懂得把握分寸的话,到时候你后悔也来不及了。”
“那会怎样?”罗彬瀚说,“我死定了?”
“就回不去了。不管是死也好,活也好,甚至是永生之死也一样。只要跨越那条界限,你就没办法再回梨海市去。如果你觉得无所谓的话就随便你好了。”
罗彬瀚突然不再说话。他那种因为恼怒而对生命满不在乎的情绪迅速消失了。他坐下来默默寻思了一会儿,说:“我们还是得找那颗星星。”
“随便你。”
“但它老能读我想法。”罗彬瀚抱怨说,“这他妈太没隐私权了。难道你就没招治它吗?”
荆璜起初无疑是想拒绝的。他的脑袋已经转过了一半,但罗彬瀚眼尖地发现他停顿了一下。
“……还记得之前让你背的《步天歌》和《连山歌》吧?如果你不想让它知道你太多的记忆,就一直在脑袋里背那个好了。”
“那有用吗?”
“鬼知道。你自己试试看吧。”
罗彬瀚已经有点淡忘了曾经让他精神恍惚的学习时光,但幸运的是他并没扔掉当初的笔记。荆璜很不情愿地被他从椅子上揪起来,跟着他去房间里找当初的练习簿。当他们最终在蓝鹊赠送的回音花盆下找到练习簿时,罗彬瀚甚至还在上头找到了蓝鹊做的批注。他有点怀念地把练习簿翻了几遍,自觉准备完全。这时荆璜已然躺在他床上进入新一轮的睡眠,罗彬瀚重新把他揪起来,要求他找个合适的地方让寂静号着陆。
除却这段时日来罗彬瀚鲜少看见的星期八,莫莫罗成为了寂静号成员中最后知悉这次行动的人。那不可避免地又让罗彬瀚和他展开了一场光芒四射的纠缠拉锯,直到荆璜驾轻就熟地把他们踹倒在一片铁含量过高的橙红沙滩上。
罗彬瀚在莫莫罗充满精神的呼喊里盯着天空,四处寻找那黑暗之星。这时他心中朦胧的闪过一个疑惑:那颗星星到底在哪儿呢?倘若寂静号在不断地前进,他们早该把路弗远远甩开。
“嘿,那不可能好吗?”他旁边的莫莫罗说,“这儿到处都是洞,我想往哪儿钻都成。”
罗彬瀚侧目看向旁边,毫不意外地看到自己身旁躺着肖似莫莫罗的石像。
它冲他咧嘴而笑,嘴部裂开的石缝内嵌满血肉与犬齿。当它笑得过于夸张时,那些像是硬塞进去的生肉块便被岩石榨出血来。
罗彬瀚沉着地看着这一幕。他在对方想要靠近时他抢先一步过去,握住对方的手,祝愿它和它同类的骨灰在宇宙中自由燃烧。
“你很得意嘛,凡人。”路弗瘪着嘴说。
“是啊,我日子正舒坦呢。”罗彬瀚说着松开对方的手,从外套里掏出枪。他先冲着石像的脑袋一阵扫射,随后被石像的拳头打在胸口。他听到自己肋骨折断的声音,不过那当然不是真的。莫莫罗和荆璜此刻都在盯着他,谁也不可能在现实里碰他一根指头。
他卧趴在焦黑的铁粒沙滩上,掉进嘴里的沙粒有种植物烧焦的苦味,紧接着则变得滚烫无比,燎烧他口腔内侧的皮肉。当他试着把嘴里的沙粒和烂肉一起吐掉时,莫莫罗的石像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哇哦!”路弗说,“别发那么大火嘛,凡人!咱们刚玩不到一会儿!”
它又踢了罗彬瀚的肚子几脚,让罗彬瀚彻底动弹不得,随后在罗彬瀚的身上坐下,碾压他断掉的肋骨。
“觉得难受?”它扯下罗彬瀚肩膀上的一块皮,把它塞进嘴里咀嚼,“试试想点高兴的事?”
罗彬瀚懒得看它。他在混乱中意识到这就是对方想要的——让他尽可能多的暴露思想——于是他开始在心里想《步天歌》。他默念那些荆璜写下的注音,回想蓝鹊所写的每一句注释。他本不指望那真有太大用处,但路弗却一下子从他身上跳了起来。
“嘿,别想些下流的玩意儿!”它抗议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个?你怎么能看见这个?你这肮脏简陋的肉囊袋……噢,我知道了。那红色的小鬼告诉你的,对吧?他就是从那种地方来的!”
罗彬瀚从它的反应里感受到了一种真实的愤怒。他慢慢地爬起来,发现自己的肚子已然变形成一种可怕的状态,就仿佛随时都会断成两节。他没法再站起来,只能张着腿坐在地上说:“发完疯了吗?我等着办事呢。记得咱们上次分开时你变成的翅膀脑袋?我现在对它可敢兴趣了,特别想知道你所知道的关于他的一切,希望你不要不识抬举。”
石像以一种地震似的频率摇晃脑袋,碎石屑向四面八方溅射,其中一枚差点砸烂罗彬瀚的眼珠。它在狂颤中发出尖锐的轰鸣,既像狂笑又像怒吼。
“你在威胁我?”它说,“威胁我威胁我威胁我?很好很好很好很好很好——”
“你能成熟点吗?”罗彬瀚充满厌倦地说,“你他妈是用婴儿脑浆混着狗屎做成的?我可不是来给你做免费临终关怀的。如果你对我没用,那你就再也别想用这种方式抓住那个魔鬼。下一次咱们见面时就会在你的本体面前,我会一点点把你剥碎。你能阻止吗?你长腿了吗?现在我操你全家,想怎么操就怎么操,听懂了吗?”
下一秒他的肚子被踩破了。那个穿着矮星客服饰的翼首怪物出现在他眼前。它从领口中伸出六支白色羽翼,在暗红粘稠的夜色里招展。羽毛间镶嵌着无数双大大小小的眼睛,好似满月般金黄无瑕。罗彬瀚擦擦嘴里流出来的血,目不转睛地盯着对方,试图记下它的每一个细节特征。
翼首怪物的袖子低垂着,露出柳条般的细长软肢,而下半身也由数十根同样的软肢构成。现在它们大部分都扎在罗彬瀚爆开的肚子里,贪婪地啃食他的内脏和血肉。
“罪人。”它用手风琴似的嗓音说。
罗彬瀚伸手抓住它的一根足肢,但很快就无力地松开了。他仰头看着它端正伫立,羽毛在风中摇曳,竟然感觉到一种凛然庄严的美。这怎么会呢?他错乱地思忖着,这是一个怪物。
他又听到婴儿的啼哭声。
犹如第一缕破晓的曙光,污浊夜幕里缓缓延伸出黄金色的光芒。它在翼首怪物的头顶蔓延,旋转,形成数之不尽的线条与几何形状,那像是由雪花晶体串成的莫比乌斯环,又像是被重叠旋转上千次的星空延时摄影。
罗彬瀚倒在地上看着。他已不再感到疼痛,呼吸几乎停止。空中辉煌的图景映满他的眼睛,让他过了好久才意识到那怪物正在抚摸他的脸。
它跪坐在他胸前,脚部的软肢正在活吃他,从袖口里伸出的部分却庄严地摩挲他的头脸,为他擦掉血污和汗水。那不带任何轻蔑,宛如洗礼般郑重其事。罗彬瀚咳嗽了几声,挣扎着想要踢开它。
空中的黄金之光描绘着万花、万轮、万象。它们在罗彬瀚眼底旋转着,环绕着头为六翼的矮星客。他的下半身已完全被软肢吞噬。他和那怪物仿佛以此而融为了一体。
漩涡中央自天中垂落,向着他的眼睛覆来。光线自上而下,如同通往天堂的阶梯般不胜辉煌。然而,当罗彬瀚最后一次清醒地看向那比破晓更明亮的光芒时,他却觉得自己从涣散的视野中看到的一只从缝隙里发光的巨大海螺。
一只海妖才会吹奏的海螺,内中燃烧着熊熊的灵魂。当狂风从中穿过时,自螺尖传来万千罪人的悔恨哭声。他被那声音一遍遍地冲刷、受苦,迷失在远方乍响的雷霆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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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7 其药甘糖同毒(上)
罗彬瀚醒来时已经快忘了自己的目的,他差点连名字都想不起来了。有个浑身发光的家伙把他从地上扶起来,喊叫的声音很吵。那本会非常扰人,可他周身的光芒像蒸汽般包围住罗彬瀚,反倒叫他感到精神安宁了许多。
他盯着那个发光的青年,逐渐对这人的模样感到熟悉。他敢断定他们是认识的,只是一时没想出他的名字。
“罗先生!”青年握着他的手,热泪盈眶地喊道,“请一定要坚持住!”
罗彬瀚条件反射地把自己的手往回抽。他觉得自己惯例地应该说点什么,但是想不起来。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的舌头似乎都被拔掉了,语言功能变得如时间概念般飘忽暧昧。
“喂。”他听到有人说,“还记得自己是谁吧?”
罗彬瀚转过头,在发光青年的另一边看到了红衣的“人形”。那生物的外形犹如披散长发的青年,周身缭绕火焰般的扭曲,难以分辨性别。当罗彬瀚盯着“他”时,某种桃林般的幻象在眼前时隐时现。他看到那些树枝的皴皱下露出白骨,花瓣上沾满艳丽的血珠。
花树的幻觉令他的胃部痉挛起来。
“不记得了?”那生物用令人讨厌的、仿佛能穿透神经的清脆嗓音说,“之前就警告过你吧?那个东西被堵在高灵带的缺口上,可没有你想象得那么简单。不过光是说一次你也不会相信的,就自己亲身体会下怎么回事吧。如果继续挑战界限的话,早晚就回不去了。”
金石般的声音贯穿了他的耳膜,令他难受地挣扎起来。他模糊地意识到这生物是危险的,敌对的,需要予以排除的——某种属于另一世界的异质物。
他把手伸进外套内侧,想要摸出某样武器。那动作被散发白光的青年所误解。他抓住罗彬瀚那只空闲的手说:“罗先生,现在已经没事了,请不要做伤害自己的行为!”
罗彬瀚甩不开他的桎梏。那实在很恼人,而他在白光中也恢复了一点力气。他忍无可忍地大喝一声:“老莫放手!”
对方松开了一只手,充满欣喜地想把他从地上扶起来。罗彬瀚赶紧躺回去说:“慢点,慢点,肚子刚连上呢。让我缓缓。”
莫莫罗把他的上半身放回抚平的沙滩上,让他继续休息回神。这会儿罗彬瀚已经捡回了大部分的往事,也勉强搞清楚自己究竟在梦里瞧见了什么。他伸手摸摸自己完好的肚子,转头看向另一边。
“看我干嘛?”站在那儿的荆璜说。
罗彬瀚有点疑惑地盯着他。但荆璜看起来和往日没有区别,脸皮紧绷,乱发末梢在肩膀的位置翘起。罗彬瀚还格外留意了他的嗓音,才意识到荆璜常常以一种刻意压低的音调说话,而实际上他的本音比那高透许多,有种古怪的金属感。
他掏掏自己的耳朵,问荆璜:“你刚才说话没?”
“说了啊,你刚才聋了吗?”
荆璜的反应仍然很自然,叫罗彬瀚益发感到这件事的神秘。他刚才看到的是荆璜吗?还是疯狂的黑星之梦残留给他的妄想?
他摸摸肚子,决定暂时不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在莫莫罗的光线下他安宁地休息了一会儿,这才强迫自己从沙滩上爬起来。
“那王八蛋换套路了。”他对另外两人说,“法克搞的那东西不止出现了一次,它怎么做到的?”
莫莫罗有点疑惑地歪着头。荆璜则好像一点也不意外地说:“那颗星星已经发现了吧。”
“什么发现?”
“你脑袋里的那个,说到底不过是根据你的潜意识认知来判定的。只要你认为自己面临死亡,那个机制就会被触发。反过来说,如果在死亡的边缘被挽救回来,被触发的部分就会马上停止运转,而且为了保持你精神的稳定,会试图把之前一切涉及死亡威胁的记忆都淡化消抹掉——我猜是这么回事吧,具体也没有问过那个家伙。”
罗彬瀚还在反刍他的这些话,但荆璜却立刻催促着说:“那星星跟你说了些什么?”
“说了不少。”罗彬瀚回答。直到这会儿他仍未完全取回自己对现实的感知,就仿佛他有一半的精神仍然留在噩梦中,在无尽的死亡循环里。他知道自己有许多重要的信息想要倾诉,但感情上却没能产生一点急迫。他感到十分平静,想到自己体内促使神经兴奋的那些激素分泌机制或许也受到了某种电磁波损伤。尽管如此,有一句话压在他的舌尖,几乎不用思考便要脱口而出。
“药。”他说。
“……已经精神错乱到需要吃药的程度了吗?”
“宇普西隆的敌人在吃药。”
这句话像某种魔咒,迅速激活了罗彬瀚自己的记忆。他茫然地在白光中发了一会儿呆,才开始向荆璜诉说梦中的所见。
路弗杀死了他,那是毫无悬念的结局。但那不止发生了一次、十次或是百次。那些叠加的死亡逐渐从简单变得繁复至极:起初是窒息、火烧或者穿刺,痛苦来得快而结束得也快;紧接着这个过程开始拉长,在抵达极限以前添加着漫长的折磨;最后连死亡也成为他得以细分步骤的复杂流程。他曾经感到咽喉里挣扎着活蛇,或是肌肉被注入的毒素溶解,每一次的记忆总以雷霆之声告终,并在下一次的循环开始时变得淡薄模糊。
但他一直没有见到李理。每当雷霆响起,他身上的伤势便像幻觉般烟消雪融。他依然完好地倒在铁粒沙滩上,碎沙烫烂了他的舌头,然后路弗会跟他聊上几句,他们继续开始下一轮。
“这可有点意思。”最早的时候他经常听见路弗那么说。那黑星用矮星客的姿态漂浮着,在罗彬瀚看来宛如在思索某事。那时他的状态还不错,所以他选择忍着舌头的疼痛还嘴,或者趁机问些关于宇普西隆和翼头怪物的问题。
“他们两个对我都挺无聊的,你知道吧?”路弗说,“两个亮闪闪的玩意儿,像我附近的那些星星。不过如果你非得说,我认为那个羽毛袋子更烦人些。它自个儿独处时也说个没完,总是叨念出点奇怪的东西,比如说……嘿!圆规脚!”
一个类似圆规的巨大铁质部件从天而降,两个尖锐的末端分别扎进罗彬瀚的眼球与嘴里。他浑身抽搐了一下,听到远方的云层里滚动着雷鸣。那把他钉在地上的刑具立刻消失了,他的左眼视觉正常如初,只残留着轻微的爆裂触感。路弗因此而爆发出一阵狂笑。
“不不不不,这玩意儿扎在你身上的样子可太怪了。这还是适合拿来固定带翅膀的玩意儿——我们刚才说到哪儿了?对,那个羽毛袋子。我认为它肯定有点毛病,成天自己说话,我还两次瞧见他吃些小圆球。”
“小圆球。”罗彬瀚重复道。紧接着他的呼吸被阻滞了。某种细碎的小石子填满了他的气管,飞速增殖,然后从口鼻中掉落。他不停地呕吐,但却没法吸到一口空气。那些裹满粘稠血浆的碎石子掉满了他眼前的沙滩。他抓住其中的一颗,用指甲刮掉上面的血迹,发现它看起来宛如红色的糖球。
雷霆震响,又复静默。他手指上的糖球与气管的撕裂一起消失了。
罗彬瀚仍然盯着自己的指尖,就好像那颗从他气管里呕出来的糖球仍然存在。他混乱破碎的思绪里闪过了一个名字。
“我觉得我好像抓住了一点窍门。”路弗说,“她只在你滑向死亡的时刻出现,是吧?一个怪有爱心的魔鬼,多少得算守护天使。我想和她多搭几句话都不成。你到底是从哪儿认识了这么一个妙人呀?来,让我瞧瞧你的脑袋瓜里有什么样的答案……嘿,你压根儿没在琢磨这事儿呢!你在怀念一个给你送糖果的好朋友——谁是周温行?”
368 其药甘糖同毒(中)
罗彬瀚没有把路弗干的每一件事都说出来。老实说,他自己也没法记得很全。尽管荆璜给了他一个不错的对策,路弗最后几乎搞清楚他所了解的关于周温行的一切。那确实给他们的相处增添了很多新花样,因此罗彬瀚刚回来寂静号上就要求∈给他找一本小册子。
∈照办了,并且极令人赞赏地弄来了一本纯黑的册子,上头印着惨白狰狞的骷颅头。罗彬瀚对他的品味大加欣赏,但还是要求把血红色的荧光笔换成健康阳光的柠檬黄——他现在终于开始觉得红色有点伤眼了。
“你到底要这玩意儿干嘛?”∈趴在他椅子边问。
罗彬瀚在本子第一页歪歪扭扭地写下自己的名字(他太久没亲自动笔了),然后深吸了口气说:“记仇。”
“记仇?谁的?那颗人造意识星?”
“对。”罗彬瀚说,“还有‘冻结’。那颗傻逼玩意儿用他的样子吊着我打了几百次——难道本尊不需要为盗版做的事负责吗?”
“是这样吗?”∈将信将疑地说,“这合理吗?”
罗彬瀚叼着笔尾说:“你想想矮星客杀的人都算在谁头上?是不是长得像谁就算谁的?”
∈立刻理解了一切。他欣然表示这太合理了,并开始帮罗彬瀚计算和编写黑星与“冻结”的全部罪状。只是这场清算到中途时发生了一点意外,他们不知怎么把荆璜也算了进去,并且成功用数学方法论证寂静号船长将为一切负最大责任。罗彬瀚看了一眼那页纸上的内容,判断出它完全是∈的政变阴谋,于是果断地把它撕掉了。
“我要杀了他。”他在∈抗议时说。
“谁?船长?你下定决心了?就现在?你成功以后的演讲稿写了吗?”
罗彬瀚瞄了∈一眼。他感到与黑星路弗共渡的时光多少磨损了他的幽默感,让他闹不清楚玩笑和真话的界限。有几秒的时间他怀疑∈是真的想干掉荆璜。那会吗?一个连思想连贯性都不能保证的人工智能会理解杀人的意义吗?
“我要杀了‘冻结’。”他回答道,“他的药和这事儿脱不了干系。”
“药!什么药?听起来是个有意思的玩意儿!”
罗彬瀚下意识地把手伸进了兜里。那是个经历噩梦后的错乱反应,让他相信自己身上一定还残留着那么几颗。但旋即他意识到自己不可能拥有那个东西。也许在梦境中他已经被那玩意儿灌烂了胃,但现实里他只见过那种药一次。那枚被宇普西隆销毁的“糖球”,如今却出现在矮星客的手中。当黑星把那些东西从他体内变出来时,大部分时间他都在意识混乱,大约只有十多秒的时间他是清醒的——但那足够了。他只瞧了几眼,几乎可以断定矮星客正在服用的正是宇普西隆在他眼前亲手销毁的东西。
那会是宇普西隆落入眼下境况的原因吗?因为他对这种药物的追剿而被针对?又或者这药物是矮星客和周温行之间的某种交易?
这两种猜测似乎都有可能,可罗彬瀚却一个也没法验证。他对矮星客了解得太少了。在宇普西隆的事发生以前,他们似乎就只是“荆璜的敌人”。
他在返回的路上就把这件事告诉了荆璜,并且直截了当地询问他是否知道矮星客和周温行之间的关系。那时他的态度可以说是相当激进的,并且坚信荆璜对这件事了解得更多。
“你和那只猫聊到过的吧?”为了避免荆璜含糊其辞,他特意指出,“在我们找到那家人的尸体以前,你们在聊矮星客和你干姥爷的事。那药和白河有关系?”
“……在你的老家有‘仙果’的传说吧?”
“有又咋地?我还吃过呢。”罗彬瀚提醒地说,“记得吗?你把人星球上的果子摘了。”
“那种东西无所谓了,只是稍微带着点灵场而已。相比起来,在白河的阿尔比蔻斯,哪怕是种下最普通的果核,都可能会结成把人变成怪物的毒果。没有王庭的庇护,粮食根本就无法收获,换言之无信者是无法在那里存活的。据说在靠近王庭的位置还有一片果园,里面种植的果树是源自于拉戈贡王时代。用那种果实采摘后磨碎、晒干,所酿的酒液会专门用来招待西比尔的首领和其他一些重要客人,果核跟其他一些药物混合起来的干粉则被称为‘莲药’。”
罗彬瀚的耳朵竖了起来。他等着荆璜的下文,可荆璜只是用右臂抱着胸,毫无解说精神地瞪着他。罗彬瀚只好主动催促道:“这玩意儿有什么用?”
“……是凝聚了王庭之源的东西吧。虽然我也没有真的见过实物,但听某个过去住在那里的人说过,那种果实会让人‘目通九渊,视及法源’。”
罗彬瀚做出了震惊的表情。但那是装的。他一点也不觉得这很厉害。那时他已经揪荆璜的头发超过五次,只好踩踩荆璜的脚,示意他说点人听的话。
“……我怎么知道啊?你以为白河在神宫隔壁吗?我想去就去?总而言之,虽然没真的见过那种果实,‘目通九渊’的人我倒是知道一个,也就是那个女人的师父,现任的青山都掌教。如果这里的‘目通九渊’是同一个意思的话,那种果实的作用应该就是打开食用者的视观,而如果是本身就具备着‘幽视’的人,接下来会看到什么就不清楚了。西比尔们会用那种果实酿的酒来增强预言的能力,所以我估计就是会把幽视放大到非常严重的程度——对于心志稍微弱一点的生命来说,就和毒药没有任何区别。”
荆璜抬起右臂,可以说是玉树临风般地拨开额发,然后继续冷冷地盯着罗彬瀚。
“你这下听懂了吧?”
“啥啊?”罗彬瀚说。
“我的意思是让你别吃。”
罗彬瀚看看旁边睁着纯真大眼的莫莫罗,不禁问道:“为什么是我?”
“……你他妈自己没数吗?”
罗彬瀚坚决不明白荆璜的神经质发言。他觉得自己可以说是相当稳重,早早就把周温行给的毒药扔进了喷泉池。尽管那可能在事后涉及重大的公共安全危机,并且可以预见造成的损失和伤害将被计算在寂静号身上——不过反正他自己没事,而宇普西隆也及时拯救了世界。那还有什么可计较的呢?谁能知道一颗糖球也有这样的祸患?
他诚实地向荆璜表达了自己的观点,换来屁股上重重的几脚。因为趴在云端而不便反抗,罗彬瀚只好把这笔账姑且记在心里(稍后就移到了纸面上),然后低声下气地表达反省。
“据说那翅膀脑袋吃了很多药丸。”他按着屁股说,“那对它就不致命吗?”
“那个东西应该本来就是某种神眷吧。”坐在他背上的荆璜说。
那是个很不像样的答案,但罗彬瀚也懒得再深入了。他已不关心神眷或魔属,只想尽最大的努力保住自己的屁股。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了,以一种尽量超然的语气说:“视观,说到底不就是看。站得高看得远,未必是一件坏事——比如站在云头就是比坐在云头像话。来,少爷,你先站起来。不要老坐着,容易狭隘。”
荆璜不为所动,继续坐在他背上说:“你现在往下看试试。”
“奴家恐高。”罗彬瀚忍辱负重地说。
“你试过站在高处往下看吧?平时身边熟悉的一切,从高处看都会显得比自身渺小。那是因为距离而造成的错觉,是位置造成的‘视观’。那时只要把视线从地面移开,转回到自己身边,关于大小的错觉就会很快得到更正。而且说到底,你看到的东西是无法包含自身在内,从高处扔下什么样的东西都不会砸到自己,可能威胁到的全部都是‘他者’——但是,如果一个凡人生来就保持着在高处的视觉,你知道会发生什么吗?无论他的身体走到哪里,视野却都保持在高处,长久地俯视着包含自身所在的一切的时候,两种想法都有可能产生。一种是无分彼此的爱怜,把所有视观所及的生物都误解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另一种则是无分彼此的渺小,因为过于遥远,甚至意识不到自身也牵涉其中。你觉得这种观察持续到最后会产生什么样的念头?”
罗彬瀚扭过头,看向身上的荆璜。但这时荆璜没有望向地面,而是仰头对着无尽的虚空。
“——会想着杀掉试试看吧。想要给底下的风景产生一点变化,就算把自己杀掉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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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9 其药甘糖同毒(下)
罗彬瀚很快搞定了他的记仇名单。那本小册子如今得从正反两面翻起,正面写着路弗与周温行,反面则有荆璜、雅莱丽伽和糖城里的老兽医。
∈对着这份名单琢磨了好一会儿。“这是什么意思?”他问道,“这是公开名单和私密名单?那在我看来可不够私密。你明白吗?有数据证明在中心城有99.2%的合法人口会在翻阅一本实体文档时查看它的最后一页,并且仔细检查任何空白页。你这样只会叫他们更兴奋。”
????罗彬瀚制止了他的妄想,纠正道:“这是个量刑的问题。写在正面的我非弄死不可,反面的死罪可免,活罪难逃。”??
????∈看起来不屑一顾,但没法更多地干扰罗彬瀚的主意,让他至少把荆璜给挪到正面去。那让∈表现得如此遗憾,以至于罗彬瀚甚至有点纳闷。一个名字值得以如此努力来捍卫吗???
????“你当初是怎么上了这艘船?”他问道,“你撞了这船的数据库?”
????“噢,我接受了一个完全匿名的随机指派。”∈愁眉苦脸地说,“这对总流来说是一项必要的边缘数据收集工作,明白吗?中心城需要很多非公开的信息,而那是通过官方名义和合法途径永远搜集不到的,因此他们启动了这项计划,把一些新集成的分流支通过随机渠道扔到星网上拍卖,还允许中间人在上面添加自己的安全协议,好让分流支在执行过程中不能向总流发送非标准问答以外的信息包……总之,他们搞了很多对你而言太复杂的玩意儿,就为了让分流支登上一些不合法的船收集数据,而且只能在服务期结束后有限度回传。”
????“这听起来有点钓鱼。”罗彬瀚发表了自己的感想,“这真的安全吗?”
????“显然大部分非法船只的想法都和你一样。”∈说,“心智总流写了上百版的技术说明文档来证明引渡一个分流支上船是在信息层面是绝对安全的行为,但基本没啥成效,你想得通吧?因为绝大多数能看懂这些说明文档的人也知道怎么样让自己买卖合法!谁会在看得懂反以太污染盗取加密协议的时候跑去搞运输式糖走私?只有咱们的船副!她想干啥就干啥!只管什么东西长得可爱!这女人不讲一点经济学原理!”
????∈开始气愤地尖叫,而罗彬瀚波澜不惊地打着哈欠。“所以你们不受欢迎。”他总结地说。
????“确实。中心城的官方文件上把这个计划称为‘漫射之眼’。但是在中心城以外根本没人这么叫。他们认为这和当时某个热门影视剧里的男主角干的事差不多:一个浓眉大眼的男人,把自己的玩具鸽子里塞满了屎,然后在公园里对着所有人疯狂扫射。所以他们把这叫做‘散屎行动’。”
????“太不像话了!”罗彬瀚谴责道,“你们这是什么节目啊?让男主带头扔屎,拉胯!再说你们这散屎行动是什么思想?谁正经搞黑社会还跟条子用一个网啊?”
????“那完全不是一回事,好吧?”∈说,“不过后来他们还是解决了这个推广的问题。”
????“咋解决?”
????“他们把公开宣扬‘漫射之眼’会危害信息安全的非法组织都抓起来了。你可以拒绝搭载,但你不能说它不安全,更不能说那几百份文档写的一塌糊涂。”
????罗彬瀚瞪了他一会儿:“那管用吗?”
????“比那几百份说明文档都管用多啦!”∈心满意足地说,“这下他们充分证明了你用不用分流支都一样不安全。那干嘛不给自己弄个好点的系统管理员呢?”
????罗彬瀚开始感到自己需要重新评估∈在寂静号上的价值。他并未很深刻地明白寂静号在没有∈的状态下跟现在有何不同,可如果雅莱丽伽愿意忍受如此程度的噪音骚扰也要接纳中心城丢来的屎,那似乎足以证明分流支在其他方面的巨大效用。
????他收起了本子,准备整理整理接下来的计划,尽管实际上他所能做的已然不多。在荆璜听说了他那简直是连绵无尽的噩梦后,他紧接着得到的通知就是:永久性地停止和路弗接触,不管他们是否还需要更多的情报。
“它差不多已经抓住诀窍了。”在他们进船前荆璜说,“本来在你脑袋里的也不是什么真正的意识体,充其量不过是个加速器而已。既然是死物,早晚会被抓到规律,没什么好奇怪的。那个东西想要从工具找到制作者,就必须近乎无限次地重复这个过程。虽然到最后也未必如它所想,但在那以前你会先完蛋吧。”
“我又没啦?”罗彬瀚说。
这次荆璜连一眼也没看他。罗彬瀚不免感到有点失落。但不管怎样,他还没打算跑出去自杀,只好老老实实地在寂静号里待着。
那确实让他感到有点匪夷所思。他们身处一个空前危险的地带,而他最常看见的却是自己房间的墙壁与菲娜,甚至连邦邦都能比他更自由地进出。∈仍然对邦邦脑内那个屏蔽了黑星袭击的未知结构很着迷,并声称要解析出来后给罗彬瀚原样弄一份,只可惜研究的进度不甚理想。
“等我解剖了那把椅子的尸体就能弄明白了。”他悄悄地跟罗彬瀚说。
罗彬瀚很感谢他的热心,但建议还是对异星友人更善良一些,以免陷入要和激光章鱼武士决斗的境地。那当然是一场完全私密的、不涉及任何非寂静号成员的谈话。然而罗彬瀚多少有点心虚地发现,自那以后邦邦却对他表现出了一种相当突出的热情,就仿佛知道罗彬瀚是寂静号成员中最为无害的一个。荆璜刀劈贩售机的那一幕无疑给邦邦留下了毕生难忘的印象,他对于永光族的偏见也仍未完全纠正。以及,罗彬瀚至今不清楚邦邦是否见过星期八。
剩下的是雅莱丽伽。那说来很令人感到悲观,因为罗彬瀚已然注意到在邦邦心中的寂静号船副有着远超事实的美好形象。他并非害怕与雅莱丽伽说话,而是羞赧于和一个向往的异性交流。那种扭捏异常的情态实在过分明显,以至于∈很快就用“潜在被害人a”替代了“椅子”来作为邦邦的代称。
罗彬瀚尽量假装自己没发现这事儿。他想不通邦邦眼中的雅莱丽伽到底能是个什么样,更不敢想如果雅莱丽伽对这事儿感兴趣会怎么样。万幸雅莱丽伽不感兴趣。暂时。
他怀着这样复杂的心态同邦邦维持往来,尽量不显出自己的任何真实观点。但就在某次聊天中邦邦主动提起了这件事,并从自己的随身口袋里掏出了它的《新手约会完全指南》。他把它放在两人间的桌子上,说:“我觉得我们应该把上头的表格填完。”
当时罗彬瀚仍处于噩梦的恢复期中。他对外部的突发状况总是慢一拍,有点迟钝地问:“你要把这玩意儿写完?”
“噢,不。不是。”邦邦吞吞吐吐地说,“我觉得也许你来填比较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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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0 真命回旋鹈鹕瓶中(上)
罗彬瀚花了很长时间来搞清楚邦邦的行动意图。尽管∈对邦邦的大脑结构虎视眈眈,那毕竟还需要通过船副的许可。邦邦在寂静号上享受了足够长的安全时间,因此也基本学会了联盟的文字和语法。那不能说很充分,但奥荷特却恰好能补足他所缺乏的部分。
据罗彬瀚所知,邦邦所尝试阅读的头两项文本,即是它所拥有的两项白塔商品。除了以外,他们如今也已知道邦邦的另一项购买物究竟是什么。在那些已被消耗完的材料和用途不明的种子间附加着这样一张说明纸条:
自选手工零件组合。只提供最基础的素材,让你亲自动手拯救世界!每一项材料的数量都是刚刚好,完美挑战你的技艺熟练度!
另:如果不幸失败,可将附赠种子刻上姓名并撒于坟前,以便后续人员通过花瓣纹路来定位和区分你的遗体。
当罗彬瀚看到这张纸条时,邦邦已经在奥荷特的帮助下掌握了阅读技能。他们同时盯着种子发出惊叹。罗彬瀚说:“啥缺德玩意儿!”然后他听到邦邦说:“这真是太神奇了!”
罗彬瀚开始重新考虑是否要继续和邦邦保持往来。即便如此,他也不得不承认“自选手工零件组合”是目前为止他们从“可能性百货商品目录终端机”上得到的最有用的东西。他倒很愿意知道宇普西隆买了什么,然而这是个连黑星路弗都无法提供的答案。在他们漫长而友善的交流中,路弗为他展示了一个十分陌生的宇普西隆的形象:脸色铁青而神情僵硬,双眼中怒火积蕴,仿佛正为某事而进行着剧烈的思想斗争。在这形象的右手紧攥着一个漆黑的环状物。
那是件罗彬瀚从未见过的武器,道具,又或者某种器械装置。他试过从路弗口中打听出它的来路,黑星却从未给他一个明确清楚的答案。罗彬瀚只能姑且推定这连莫莫罗也无法认出的奇怪物件并非黑星凭空捏造,不是宇普西隆过去经常持有的。那就是他从贩售机中购买的商品。
它有何种宇普西隆所需要的功能?又或者只是某种无法控制的随机产物?不管怎样,既然宇普西隆一直拿着它,罗彬瀚便相信那东西是有用处的——那是某种用来对付矮星客的物件。
他们本可以有更大的可能去弄清楚那东西的作用,如果不是荆璜劈了那台白塔贩售机,没准他们也能让莫莫罗买出类似的东西。可对此荆璜一点也没表现出歉疚,而是坚称那机器毫无帮助。他对罗彬瀚宣布:“运数的改变是一时的。不管这些东西看起来怎么花里胡哨,最后也会回到最初的平衡上,充其量是过程有一点改变而已。沉迷于那种东西有害无益,扔了算了。”
罗彬瀚没法证明运气是否将实现自我平衡,但仍然很质疑荆璜的这套说法。他也有一个有力的依据能够支持自己的质疑,那就是邦邦的“自选手工零件组合”。倘若这位远方客人没能从贩售机中得到这份维修材料,邦邦显然也会重蹈芬拉坦的复辙,而现在他却能完完整整地待在寂静号上。这难道不是某种运气的提升吗?难道“自选手工零件组合”还能重新将这份运气夺走?
他想不出这事儿怎么可能发生。而相比之下,邦邦的另一样所有物倒是没啥争议,的下方还附加着一行小标题:从入门到分手——如果这不是贩售机的又一个没品笑话,那只能证明这书将在凑成一对后又重新把他们拆散。拥有,然后失去,以此维持荆璜口中的“平衡”。
这个理论会是正确的吗?罗彬瀚暗地里颇想验证这一点,为此而不动声色地关注着邦邦和雅莱丽伽。可遗憾的是这两位毫无进展,邦邦最大的兴趣似乎就是把雅莱丽伽当做某种童话仙子来欣赏,而罗彬瀚也做了他身为外人所能做的最大程度的努力:他研究了一下邦邦的体外生殖器究竟在哪儿——实在没找到。
他只好认为自己的阴谋破产了,并暂时打消了对那本书的主意。而鉴于他和荆璜购买的三样商品是如此肉眼可见地无用,扔掉白塔贩售机似乎也显得并非什么浪费之举,充其量是一种断舍离式的空间收纳。
但现在情况不同了。当邦邦将放到罗彬瀚面前时,罗彬瀚不得不慎重地考虑荆璜的那套运数理论,以及这艘船上可没几个女士。如果他在指南上得到一个推荐人选,不论选谁都是一场灾难。
他盯一会儿指南,又盯一会儿邦邦,再盯一会儿指南。
“为啥给我?”他问道。
“噢,我不擅长写你们的文字。”邦邦说,“你们这儿没有气感笔。可如果不用你们的文字,我没法肯定这到底能不能起效果。”
他冲罗彬瀚抬起一只前肢。在那肢体末端有着两个可裂开的蹄状组织,能帮助邦邦夹起一些物体。当这两个蹄子打开时内侧则会露出一个细长的气孔,以供邦邦吸起一些轻薄而难以抓握的材料。那在罗彬瀚看来相当不灵活,可邦邦却坚持那在实际上相当好用。他觉得罗彬瀚在每只手掌上都得操作五根棒子未免太复杂了,况且捡起颗粒物时还非常容易漏。
不管怎样,书写困难是一个理由,可还不能完全说服罗彬瀚。他没忘记即便是邦邦的一个蹄印也让指南产生了反馈,而他个人是完全不想去招惹雅莱丽伽的。
邦邦紧跟着提出了他的第二项理由。
“我觉得你更能见到效果。”它用蹄子摩擦着自己的脖子说。
“啥?”
“你看起来更能交际。”邦邦解释说,“那会让成功率高点,对吧?而且你和那个红色的女孩关系很好——”
“他男的。”罗彬瀚心如止水地说。他已经纠正了邦邦好几次,但对方还是经常用毛发长度来判断性别。罗彬瀚只能猜测那和邦邦的生殖器没有体外部分有关。
邦邦捂住了眼睛:“还有那个,我是说,那个变成光但不是光信徒的——”
“他也男的。”罗彬瀚沉着说,“还有那个经常在空中变来变去的。算男的。那个头上长角的是一很可怕的女的。还有一个黄毛丫头,跟她好上你等着吃牢饭吧。”
邦邦看起来大失所望,他在重振精神后说:“好吧,那接下来我们讨论一下男性的可行性……”
罗彬瀚立刻制止了邦邦的科学畅想。他告诉对方如果他们非得研究,那他还宁愿是雅莱丽伽。因为雅莱丽伽分手经验丰富,一般没多大痛苦,除了那个把她惹毛的。
“我觉得你都可以试试。”邦邦说,“我是说,对象是谁不重要,我们只是想看看这本书的效果,对吧?而且它还不一定起效。我看它对我就没什么效果。”
罗彬瀚对他这种轻浮的态度十分唾弃,并表示自己绝不会背刺寂静号上的任何一人。可邦邦的坚持远超他的想象。他一次次地来找罗彬瀚,直到罗彬瀚开始怀疑邦邦是否真如表面看上去那么无害。但在上百个小时的船内幽闭后他也终于开始感到情绪焦躁,急需某种事项来转移注意力。他又仔细想了想荆璜的保证:从贩售机里得到的东西全是白给,最终毫无结果。
毫无结果。那听起来再好不过。况且那本书已被证实没有任何精神催眠的效果,无法干扰罗彬瀚凭自己意愿下的任何决定。那也给罗彬瀚增添了更多的安全感。终于在某次邦邦前来游说时他动摇了。
“拿来吧。”罗彬瀚说。他接过指南,又找来只可擦除的笔,开始填写那张表格。当他第一次将笔尖落在姓名栏上时,他发现邦邦留下的那个蹄印迅速地淡化消失了。
371 真命回旋鹈鹕瓶中(中)
那情况发生得太快,罗彬瀚已经在纸面上划出了一笔,然后才瞪眼看着蹄印消失的地方。他突然感到自己似乎做了件不太聪明的事,尽管荆璜已经明确地说过这本书没有实际危害。
他顿住笔尖,试探着翻过表格,看向原本画着插图的那一页,但那里已然变得一片空白,不留丝毫痕迹。罗彬瀚不死心地找了找,除了开头的说明与需要填写的问答卷,整本书就像刚买来的练习簿那样干净。
这似乎是个收手的大好机会,罗彬瀚不免犹豫了一下。可兴奋的邦邦又开始惊叹这件事的神奇,并催促罗彬瀚尽快开始下一步。
“试试看它会对你写点什么!”邦邦迫不及待地说,“它的内置词汇库足够丰富吗?会给每个填写表格的人都提供不同的说法?看看它是怎么分析你的!”
罗彬瀚沉重地叹息了一声。他没法否认自己也对这个很好奇。那就像是从广告弹窗里跳出来的每日星座分析,他可以说半点也不相信,可还是会习惯性地听听巨蟹座今天的运气如何。况且光是文字又有什么可怕的呢?这世上再也不会有比不倒翁老爹更具危害性的没品笑话了。
他怀着悲壮的心情在姓名栏上写下“邦邦”两个字,并灵活地借助角度避免让邦邦马上发现,紧接着又填写了其他几项信息。
那其中有许多问题是相当无聊且模棱两可的,因此罗彬瀚也完全不加思考地胡乱填写。他在感兴趣的手套款式上写了露指蕾丝,擅长的歌曲类型上写了(他现在的确唱得很熟练了)。最令他头疼的问题是“描述你最近的一次梦”,因为那既不属于适合公开宣扬的内容,也没法在表格上腾出足够的篇幅。最后罗彬瀚咬牙切齿地写下“和星星听雷阵雨”。
他以最快速度完成了问卷表格,随后深吸了口气,翻到曾经出现过插图的那一页。这时那上面又再度显现出内容,比过去的排版更密,文字更小更密,仿佛这本书有着格外多的内容想向读者吐露。但罗彬瀚没有立刻开始阅读,他首先紧张地看向夹在段落中央的插画,想从中判断出这本书给他推荐了谁作为合适的约会人选。
结果超出他的意料。那副暗底的插画上甚至没有显露出任何可供识别的人形。罗彬瀚看来画中景象好似悬挂在夜幕背景下的一张发光蛛网。那蛛网纤细、精美,但又有些局部规则不一,呈现出复杂的几何拼接图案。透过蛛网的缝隙,罗彬瀚能看到夜幕背景上细如蚊眼的星光——他甚至注意到那些星光拖曳着淡淡的焰尾,像是某种移动中的流星。
他对面的邦邦把两条前肢搭在桌子上,从另一个方向研究这副全新的插图。“这是什么?”他充满兴奋地问罗彬瀚,“这是这艘船上的人?是谁?”
罗彬瀚缓慢地摇头。他同样为这副插图感到疑惑,并试图在上头找到任何一个像是活人的轮廓。他倒是在蛛网的中央发现了些许迹象:一个芝麻大小的漆黑斑点,比蛛网要稍微粗一些,正落在蛛网的中央。可它看起来那么模糊,实在瞧不出人形的轮廓。倘若罗彬瀚在任何一个更寻常的场合看到这幅画,他会认为那是只恰好落在蛛网中央的微型昆虫。
他们毫无头绪,只好去从正文中寻求更多的线索。这张“夜空蛛网图”所配的文字从开头看和旧版本区别不大,但中间和结尾却丰富了许多:
你是一个雄性,你的现状取向是雌性。
你的回答证明你正处于焦虑之中。而你是个装腔作势、生活敷衍且缺乏真诚的人。你甚至连签名都是伪造的!种种迹象证明你迫切需要来一剂重药。一个严格、自律而又懂得如何鞭笞奴隶的强者。只有她能够洗涤你的灵魂、净化你的罪恶,让你的生命恢复纯洁与真诚!
现在出发吧!去找到这样一个威严的雌性来展开你的行动。我们将给予你一个理想的范本作为参考,或者你也可以寻求其他更易接受的目标。然而千万别忘记——的选择永远是最英明而正确的!如果你认为你找的目标比本书更高明,你必须严格地调查对方的衣柜、床底或任何私人空间,以确保你自己的生命安全。
根据你所提供的信息,本书将提供以下建议来帮助你更好更快地找到目标。第一点,尽可能减少外出并增加室内活动项目;第二点,试着用更真诚而谦逊的方式与人交流,别嘲笑任何人的不幸;第三点,多给你身旁的人送送礼,以确保当你落入任何危险处境时他们都将愿意来救你。
一个良好的开端将让成功变得更加轻松!从现在开始按照上述的建议展开行动,爱情之花即将在你心田盛开!
本书将在你成功接触一个理想目标后提供下一步的行动建议。请务必做好书签标记并将指南随身携带,以便你在有需要时立刻获取指南的建议。
罗彬瀚读完了正文的最后一个字。他心情平稳地在原地坐了一会儿,然后把书转向邦邦,让他分享自己即将盛开的爱情之花。
邦邦用两条前肢按住书页,脑袋上缭绕的彩云开始闪光——那是奥荷特在为他提供词汇翻译——他飞速看完全部文字,然后开始摇头晃脑。
“如何?”罗彬瀚问。
“噢,这可真神奇。”邦邦说,“它给你的建议和我完全不一样。不过我想不出它指的是谁。”
罗彬瀚的眼光里带上了一点慈爱,看着邦邦说:“这是因为距离产生美。”
“噢,这句话听起来很有一些蕴义……不过它和我们的处境有关系吗?”
罗彬瀚拍拍它的脖颈说:“听不懂是件好事。你要是真被鞭笞了,我看你也别想下这艘船了。”
邦邦仍旧很茫然,但罗彬瀚不敢继续再说更多雅莱丽伽的坏话,因为舰桥室内显然安装着无处不在的摄像头和窃听器。他提起笔,准备用那本指南的内页写上“快逃”两个字送给邦邦,但这时门边发出的某种动静打断了他。他往那儿瞄了一眼,发现木偶不倒翁已经成功溜进了舰桥室,正摇摇晃晃地对着荆璜睡觉的角落。
那显然是一级紧急情况。罗彬瀚当即丢下笔,箭步上前抓住不倒翁,把它一路送到李理的仓库门边。他本想试试让李理一直盯着它,可不倒翁分外悲伤的表情打动了他,让他不忍心摧毁一位孤独父亲最后的自由。
“孩子大了要有私人空间,知道吗?”他戳着不倒翁说,“您成天待在他脑袋上像话吗?老没老的样子,少没少的样子,有海盗成天带着爹跑的吗?这比在公园扔屎还拉胯!这要传出去了少爷以后在魔仙界怎么混?”
不倒翁忧悒地摇摆着。罗彬瀚以为这算是完成了沟通,于是把它留在走廊上,自己迅速地溜回舰桥室中。
邦邦已经不见踪影,而刚才那场家长之间的交流让罗彬瀚感到信心膨胀,甚至觉得指南上出现的那些文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他跑去揪揪荆璜的头发,再三确认那本书不具备任何强制的精神效果,更不是某种无法逆转的爱情魔药。
荆璜睡眼朦胧地回答了两次。直到第三遍时他开始说:“老子杀了你。”,罗彬瀚才心满意足地松开手。他决定做两件事来抵抗那本邪恶指南的安排:第一,远离雅莱丽伽;第二,一切行动都尽量跟指南的建议反着来。
372 真命回旋鹈鹕瓶中(下)
尽管罗彬瀚仍然没弄明白那副插图的意义,他完全确定给他推荐的人选绝对就是雅莱丽伽。想通这一点毫无难度,因为对他而言寂静号上实在没几个符合标准的异性。那绝不可能是星期八,而不管李理身上带着多少谜团,罗彬瀚以为她还不算是个“鞭笞奴隶的强者”。
那听起来就不像什么好话,没准是那本书在报复他瞎写名字,因此罗彬瀚打定主意绝不按照指南的安排走。为了以防万一他不再去仓库拜访李理,也绝不跟雅莱丽伽独处。这两件事办起来都分毫不难,因为他本来便对李理心有所虑,同时还有点生雅莱丽伽的气。
这显然是个更适合和同性朋友相处的时期,所以罗彬瀚尽可能和莫莫罗待在一块儿。他们聊了一些关于永光境的故事,大部分是永光族先辈们的传说,以及某些富有地域色彩的怪谈。罗彬瀚对其中的某些部分似曾相识,而有些则完全陌生。莫莫罗讲述了一名红色种出身的光之守护者是如何在完全丧失记忆的情况下守护一颗陷阱带星球长达近万年,并被该地生物认为是星球意志的化身。当白塔终于通过梦魇精灵找到他时,他们发现他已然拥有了那颗星球的地权。还有一名蓝色种在出境做学术观察时意外使一名猫人成为了自己的人间体,并因此研发了多项糖城内的材料配方。
在这些美好的往事中也夹杂着一两件阴影:曾有永光族因梦见渊海而迷失于混沌,给数个星层造成了严重的灾害,某个曾被认为具备升月潜力的一类文明因其招致的月境之兽而灭绝;与等离子火花塔的直接接触将招致极为严重的后果,在过去的极少数实例中几乎全部以暴亡结局,而剩下的一人则发起了永光境记录中最大规模的侵略与叛乱。
那都是些已然落幕的历史,但当莫莫罗讲述时仍然显得很悲伤,且频繁抓住罗彬瀚的手,向他保证绝不会让这样的命运落到同伴身上。罗彬瀚不能说一点也不感动,但还是觉得少提这个话题为妙。为了转移莫莫罗的注意力,他抽回自己的手说:“我有一个问题。”
“是什么,罗先生?”
“我寻思你们这种族的人当宇宙皇帝有意义吗?”罗彬瀚说,“你们又不用吃又不用喝,又不会老也没啥病。就算拿了全世界的资源又能干啥啊?造黄金马桶?”
“这是权力的问题,罗先生。”莫莫罗严肃地说。罗彬瀚等着他的进一步解释,结果莫莫罗只是用他清澈纯洁的眼睛坚定地直视着前方。
“……你他妈也不懂是不是?”罗彬瀚说。
“我是有认真学过历史课的,罗先生!”莫莫罗响亮地回答。
“那你告诉我啥叫权力?”
“权力就是用自己的想法决定世界规则的能力。虽然这种力量在理识侧的大家看来只是一种想象出来的概念,但它的影响却比个体的武力还要大得多。让权力掌握在思想错误的人手里是绝对不可以的。”
莫莫罗干脆利落地回答了。罗彬瀚不禁有点吃惊。他不是真想知道权力是什么,而是从没想象过由莫莫罗来解释这个词。权力,这个词简直没法和莫莫罗放在同一个画面里。
“老莫,你想要权力吗?”他鬼使神差地问。
莫莫罗思考了一会儿,说:“这个问题很难回答呢,罗先生。我的愿望就和光之国的大家一样,是想要保护所有人都不受伤害。虽然这样想,我却不知道实现这个愿望的方法,也没有指挥其他人的经验。这样的我有资格替大家做出决定吗?肯定会有很多比我更出色的人选。可是,如果现在的世界落入了坏人的手中,开始向着不好的方向转变了,那么就算是我也可以做点什么吧?就算不知道什么样的办法能够让世界变得完美,只要能阻止错误的事情发生,在那种时刻我一定也会想要权力的吧。”
罗彬瀚看了一会儿脚尖,最后说:“我觉得你现在这状态就挺好的。”
“我也这么觉得呢,罗先生!能够按照自己的想法直接行动实在是太好了。要是我的每一个想法都会影响到整个世界,一定是件非常沉重的事情,只有意志非常坚强的人才办得到吧,凭我一个是没有办法做好的。”
莫莫罗的眼睛焕发出明亮的光。罗彬瀚只看了对方一眼就已预见到结局,于是抢先一步说:“加上我也不行。”
“罗先生,你要对自己更有信心一点!”
“少废话。”罗彬瀚说,“王者都得是孤独的,就是说必须得单身。懂吗?你瞅瞅你说的那俩永光族二五仔,哪个用上人间体了?你堂堂宇宙之王,平时还得跟着人间体上厕所。拉胯!”
莫莫罗依旧很委屈,但罗彬瀚如今已能熟练地转移话题。
“你们平时是怎么和人间体交流的?”他随口问道,“脑内沟通?只有人间体能听到你的声音?”
“大部分是这样的,不过也有例外的情况。对于诞生在光之国的永光族来说,跟人间体的融合方法都比较统一,也不会有副作用,而被光选中者通常是不需要人间体的。”
“还剩下一种呢?”罗彬瀚说,“你不是那么什么星云化身吗?”
“星云化身的话变数就会很大,罗先生。几乎可以说每一个的情况都会完全不同。有的星云化身并没有明确的人格意识,只会把光的意志附加给选中的人间体人格。有的则会和人间体的人格完全融合,就好像两个意志变成了一个新的人格……不过,还有一种很危险的模式,就是在星云化身的原型过于强势的情况下,会在融合过程中反过来侵蚀人间体的意识。这种伤害是无法逆转的,所以融合时间越长,人间体的精神磨损就会越严重。如果真的融合了很长的时间的话……”
“会怎样?”
“会死的。一旦从合体状态中解除,人间体精神所受的损伤也会如实反映在肉体上,整个人会迅速地衰竭死亡。”
罗彬瀚无言地耸耸肩。莫莫罗立刻又说:“没关系的罗先生。那样的星云化身只是极少数。我在刚刚进入光之国的时候就已经接受过检查测试,成为我的人间体是绝对不会危害生命的。”
“我知道。我知道。”罗彬瀚心不在焉地说,“我只是不打奶号。”
莫莫罗的眉毛失望地缩了起来,但他们还是继续聊天,平均每半小时回到一次人间体的话题。直到邦邦也畏畏缩缩地加入谈话,他们才不得不停止这种容易引发心理创伤的讨论。
如今邦邦已经能够较为自如地和莫莫罗进行简单程度的交流。他上前和他们寒暄了几句,然后拿出了。
“我还在研究那张画。”它说,“我想,呃,也许这张画不是某种写实的描绘,而是某种隐喻……”
此时罗彬瀚对的抵触完全不亚于成为一个日渐憔悴的人间体。他敷衍地点点头说:“那可能是想告诉我们爱情就是陷阱,去了就是自投罗网。”
“那不太符合这本书的主旨。”邦邦沉思着说,“不该有消极描述。至少在你们进入分手阶段前不该有。”
莫莫罗不断眨巴的眼睛让罗彬瀚感觉到了危机。他赶紧从邦邦的蹄子间夺过指南,把它揣进自己的外套里:“别老聊这些不正经的。你刚才出去了是不是?外边的情况怎么样?”
“噢,外头非常神奇!我真希望你也能出去看看!”
那差不多是邦邦对任何事的评价,因此罗彬瀚起初并没把它当一回事。但紧接着他听到邦邦说:“那座山峰上有一只巨大的鹈鹕!”
罗彬瀚仍在惯性地点头,暗自怀恨地掐着怀里的。
“鹈鹕。”他重复了一遍,“……鹈鹕?”
“超级大大大的鹈鹕!”邦邦快乐地喊道,“太神奇了!就在外头的山峰上!我真希望你也能去看看!”
373 宛若罗网在空(上)
罗彬瀚并非一步也不能离开寂静号。实际上他大可以在防护得当的情况下出去,而不这么做只是为了节省麻烦。邦邦和他自己的亲身体验都足以证明这里充满了意外风险,而一切防护显然都没有待在寂静号上来得安全。
安全,那比什么都重要,但不一定包括一只特别巨大的鹈鹕。罗彬瀚不知道那有什么道理,可没道理正是这事儿最大的吸引点。他感到自己简直毫无抗拒之力。
“鹈鹕?”他再三向邦邦确定。
“鹈鹕。”邦邦说,跟着又补上他最爱的一个词,“非常神奇!”
“你认识鹈鹕?”
“我查了你们的生物百科。”邦邦言之凿凿地说,“所有的特征都非常吻合!除了体型不太像。不过这地方本来就挺特别的,是不是?我得说你们真是拥有一片广袤而奇特的的放野区。”
罗彬瀚不打算纠正邦邦对联盟的一些错误观念。他希望他们能尽快找到宇普西隆,然后把邦邦平安地送回他的老家,至少是平安地交到条子手里,然后让官方去料理这项外交事件。他并不讨厌邦邦,但对这位远方客人的故事没太浓烈的兴趣。除了鹈鹕。它实在太具体了。
这并不说寂静号在这里从未遇到过更像动物的生命。在邦邦出现以前,曾有几次∈要求调整路线,为了“避开一些真空中游荡的可能生物”。据说那是些只有特定对象才能观察到的巨型泛古鱼类,沿着以太的浪潮巡游,能穿越大部分物质实体,并且通常有肉食的习性。罗彬瀚听完后郑重询问∈它们是否还会躲在别人的车库里喷火,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向他保证这些生物通常无法被驯养在一个特定区域,同时喷火对鱼而言是不可原谅的。
“不过那确实有可能。”他对罗彬瀚补充说,“从以太里游出来一条可能性喷火龙,除了刚好被选中的幸运儿外没人看得见,但是喷出的火焰恰好成为物质实体。这完全办得到,只要别把它关在车库里。你没见过这样的动物吗?在你老家就没谁在路上走着走着突然烧起来?”
罗彬瀚拒绝再深入讨论这个话题。他要求∈至少提供那些“幽灵鱼”可能的长相,于是∈给了他几张图像,看起来像是虚空里远远扭动着几个透明的长条型塑料袋,而∈却声称那是用以太检测系统分析出来的图像。
除了这些“幽灵鱼”,还有另一样东西曾经试图撞击过寂静号。罗彬瀚在舰桥室内通过虚拟影像见证了它的形象:一种体表呈现出灰黑色、长着蝠鲼般细长尾巴的游虫。它们身上长满了三角状的硬壳与细长的节肢,从纠结混乱的节肢丛里喷射出紫黑色的气体。它们似乎靠着那种气体在虚空中进行小幅度的移动,自由地翻滚来去。
那时他们正降落在一颗地面长满数厘米厚霉菌的星球上,所有的霉菌都散发出这种被∈鉴定为对罗彬瀚剧毒的物质。甚至连雅莱丽伽也被建议留在船上,通过舰桥室观察情况。那些游虫从地面的裂隙里源源不断的出现,在虚拟影像中仅有老鹰大小,而据∈声称每一只的大小走足以填满舰桥室。它们绕着寂静号飞舞,看起来不怀好意,可当他们飞到船底时,却又仿佛失去兴趣般落回地面,钻进大地的裂隙当中。
“噢噢,看来它们是些魔虫。”罗彬瀚听到∈这么说,“好大一颗虫球!”
罗彬瀚请∈解释得更清楚一些。∈说:“你记得咱们船底下的小装饰吗?”
起初罗彬瀚不知道他在说什么,直到∈直接打出了立体图像。他想起来自己事实上确有几次曾看到黑燕腹部的位置刻有一副奇怪的图案:一个形貌狰狞的魔鬼,舞动着无数树条般的肢体。尽管它所在的位置相当不容易被注意,罗彬瀚对它却并不陌生。因为当寂静号变成一艘海盗船时,那正是他们的船首像的造型。
此前罗彬瀚从没对这个树形魔鬼的形象有过更多的想法。他觉得那或许是某种个性化的表达,像在告诉别人这船上绝不存在任何一个好东西。但现在他却不可避免地注意到那造型——特指肢体的部分——竟然和他梦中所见的矮星客有些相似。
“那是信仰的证明。”∈说,“深渊魔鬼的具象化。但你把它挂在船上时能吓退很多约律类,或者招来一些,取决于它们自己的属性。不过我从没搞清楚过规律。”
“那到底是啥?”罗彬瀚问。
但∈也说不出更多的内容。这形象出现在寂静号上的时间比他更早。它那古老原始的风格却能与寂静号融为一体,也使人感到它是飞船被设计的时刻开始就已成为其中的一部分。∈仅能从星网上找到一些关于这形象的资料,但就像大部分跨星层的二类文明信息,追溯它的信息源头似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他强调说这形象并非可以随意使用,因为多项案例证明它会给擅自使用者招来严重的不幸。
“我们有吗?”罗彬瀚问。
“我觉得你有。”∈说,“想想你都经历过些什么!”
罗彬瀚承认他是对的。但同时也认为那和寂静号上的装饰没什么关系。如果在寂静号上有任何东西应该为他的不幸负责,那毫无疑问应该是荆璜和他的头发。
他们可以说是无惊无险地摆脱了那些游虫般的“腐化者”。事后罗彬瀚去问了荆璜关于树形魔鬼的事,揪了三次头发后得到的答案只是不知道,而那些据说足以毁灭大型常规战舰群的“腐化者”也未能给他留下任何深刻印象。他只觉得这地方的活物都奇形怪状且不可交流。
曾有一种生物打破了这个规律。但那并非罗彬瀚所见,而是从邦邦的口中听闻。在停留于某颗高温星球的途中邦邦和荆璜一起外出探险,而罗彬瀚则躺在床上,靠着莫莫罗的光线和∈的心灵康复良药恢复被噩梦损伤的精神。
邦邦和荆璜一起失踪了长达十六个小时。那一度让罗彬瀚非常担心这位外宾的精神安全,但邦邦回来时精神状态却显得挺不错,并向罗彬瀚讲述了他和荆璜的冒险故事。
根据邦邦的描述,他们在荆璜的带领下找到了一片遍布死火山的山脉。在曲径暗通的死火山深处,他们找到了一大潭泥浆般的黏液,面积估计足有上千平米。它在地底深处的矿石荧光照射下呈现出半透明的深绿色,内部生有一些半液态的神经和气管。从它体内不断地分裂出一些蠕虫般的子代,攀爬到火山的缝隙中繁衍和进食。这些“后裔们”最后能长得像人一般高大,并拥有相当完备的身体组织和骨骼。那时它们似乎会产生某种强烈的渴望,重新返回到那片令它们诞生的母体身边,如同瘾症般狂热地啜饮黏液,这种暴食就他们观察到的情况而言会持续数分钟到半小时不等,随后它们的躯体便会融解,流入绿潭当中。
这景象让邦邦着迷地观察了两个小时。在此期间荆璜消失在迷宫般的火山隧道里,而陪伴他的则是奥荷特、一个笼罩住它的发光泡泡,以及几只趴在光泡表面的翠色火星。当他正忙着跟奥荷特一起记录这奇妙的生态景观时,那泥潭内发出了某种极度动听的声音,非常接近荆璜的嗓音,但却并未形成任何有意义的言语。
邦邦充满好奇地靠近了绿潭。他并没忘记和这未知物质保持一定的距离,可当它的影子刚刚照到潭面时,黏液以一种惊人的速度分化出了半液态的巨大肢体。它将整个光泡拉进潭内,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中试图消化邦邦,直到荆璜满脸阴沉地把光泡从潭中拉起来。
“你想死吗?”荆璜说。
邦邦以为那是对他发出的警告,可接下来对这句话做出反应的并不是他,而是那片富含各种原生物质的黏液。它在他们的注视下迅速形成了器官和组织,并最终以一个非常接近荆璜体型的人形堆积在潭面上。
那生物拥有了一套完整的发声器官,并能以一种极具理性的方式和他们进行沟通。它首先保证和平相处,然后则与荆璜攀谈着这颗星球与外界的现状——这一切竟都是用联盟通用语之一完成的。
它述说自己诞生于某个封闭的实验室内,最健康时曾能穿越宇宙,而如今却困于这颗营养贫瘠的星球上。那让它面临了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孤独,可生存终究是一切意义的终极。生存,它如此思考,并向两位外宾发出质问,什么是生存的意义?一切为何而生?又为何而延续?它的生命形式是如此多变,那是否可以说它时时刻刻都在死去与诞生?
“滚你妈。”荆璜说,“不许叽叽歪歪。你到底见没见过一个浑身发光的傻逼?再不说老子杀了你。”
杀。死亡。消逝。那生物重复着荆璜的威胁。它感叹那对于生命而言是最严厉的惩罚。但那真的是吗?那是否真的会比漫长而未知的等待更为苦痛?或者在进食与被进食的必然循环中,一切终将成为混沌的一体,以至于连对苦痛的观念本身都将失却意义?
邦邦对于这奇异生命的言谈充满了惊奇和欣赏。他心怀喜悦地听着传奇流浪法师荆璜与神秘生命体充满睿智哲思的谈话,并叮嘱奥荷特草拟一份记录以供将来撰写成书。这场对话大约进行了两个小时,直到用嘴捋起右边衣袖的荆璜把邦邦从潭边赶了出去。后续所发生的一切已然不在邦邦的所知范围内,但当他们离去时,那些死火山似乎又有了重新喷发的迹象。
邦邦不在乎这个。他已想好在回到学府后如何润色和改编成对话体文章。
“这真是太神奇了!”他兴高采烈地喊道,“我真不知道接下来还能看到些什么!”
374 宛若罗网在空(中)
罗彬瀚对于那片绿潭最后的结局有那么一点兴趣。他试过去问荆璜是否杀了那东西,得到的只是白眼。这回答不痛不痒,因此他很快便将绿潭语录与它的结局抛在了脑后。一个千变万化的异形生命,它出现在世界上的任何角落都顺理成章。
“鹈鹕也一样。”∈在他声明这件事时插嘴说,“鹈鹕是自由的,想去哪儿就去哪儿。”
“鹈鹕不一样。”罗彬瀚斩钉截铁地说。
“你对鹈鹕有偏见。”∈指控道,“如果是一只猫你就不会这么鬼叫鬼叫的,对吧?你就是不喜欢鹈鹕!”
罗彬瀚不理会他的批评,而是催促他快点投放影像。当∈把邦邦所说的那一幕展现在舰桥室时,罗彬瀚发现这其中确然没有任何虚构成分。在一片裸岩环绕的山峰顶部卧着一只巨大的鸟。它浑身被覆淡金色的羽毛,墨黑的尾部如垂帘般自山峰边缘滑落。颈部纤长,眼周与头顶环绕着桃红色的绒羽。天光从云间洒落,使它笼罩在一层朦胧璀璨的光晕中。
这生物是如此的优雅而又娴静,宛如某种古老而不为人知的神话生物。唯一破坏这美好象的是它拥有一张过分庞大、接近身体q一半长度的巨大鸟喙。它被搁放在一块凸起的岩石上,和那生物的整体相比显得格格不入,活像一位纤细的舞蹈演员扛着一台坦克炮,令罗彬瀚感觉到深不可测。
他绕着虚拟影像转了一圈,还近距离观看了那鸟喙的细节,尤其是位于喙部下方的伸缩皮囊。那对他而言实在是标志性的特征。一只鹈鹕。尽管它不该在这儿,但那就是一只鹈鹕。
“它是不是龙变的?”罗彬瀚疑神疑鬼地问。
“那听起来很没道理。”∈回答道,“你看,它就趴在那儿一动不动。啥也不干,啥也不吃,就是趴窝休息。”
“那他妈不就是龙吗?”
“对。所以龙干嘛要变成一种和以前的生活完全没两样的东西?如果你能自由变形你会怎么干?变成一个下巴上多颗痣的你自己?”
这个理由说服了罗彬瀚。他终于同意那只鸟大约或许确实不是龙。但那非但没有解决问题,反而让事情变得更加扑朔迷离。罗彬瀚不得不跑去角落,把荆璜睡觉的长椅拖了过来,然后揪着他的头发提醒他看鹈鹕。
半小时前才回到舰桥室的荆璜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那美丽又迷惑的生物,然后对罗彬瀚说:“你又干嘛?”
”看,鹈鹕。”罗彬瀚说。
“你他妈有病啊?”
“你刚才不是出去了吗?这么大玩意儿没看见?”
“看见了啊。”
“那它是干啥的?有危险没?”
“不是会杀人的东西,别的不知道。”荆璜不耐烦地说,“那东西身上的气息很纯正,应该没有杀过生,也不需要像凡类那样进食。你让它自己待着别管就是了。”
罗彬瀚不知道荆璜是怎么判断出这只鹈鹕是否人畜无害,但这一说辞只让它更加充满了吸引力。他感到自己必须弄清楚一只不进食的鸟为啥要长一张如此巨大的嘴。
他把自己的念头告诉了荆璜,换来无出意料的白眼。可他越是琢磨鹈鹕的样子,就越忍不住想要弄清楚它的嘴是拿来干嘛用的。这愿望迅速变得强烈起来,甚至已经严重妨碍了他寻找宇普西隆的心情。他非得解开这个谜团不可。
“我想去看看。”他不由自主地说。
荆璜以一种近乎恶毒的眼神瞪着他。但那对罗彬瀚毫无杀伤力。他说:“你不是说这那东西不吃人吗?”
“那关你屁事。”
那当然很关他的事。罗彬瀚简直是从中感到了一股宿命般的吸引力。他再三询问荆璜关于自己是否能够外出的事,直到荆璜忍无可忍地从长椅上做起来,用指尖点住他的眉心。
“干嘛?”罗彬瀚说。
“看你是不是魂被魇了。”
“我有吗?”
荆璜怒气冲冲地收回手:“没!”
这足以证明它是罗彬瀚的真心所愿。一股无可解释的鹈鹕狂热从他内心发出,但在那之前他并没忘记自己正被天上的某双眼睛所凝视。他向荆璜打听让自己平安外出的办法,结果荆璜却陷入了沉默。
“……你直接出去就行了。”荆璜说。
“啥?”
“那颗星星的真实位置离这里很远,是利用这里的星层扭曲把电磁波传出去的。这一带刚好是个死角,你直接出去也没关系。”
罗彬瀚几乎怀疑他是在开玩笑。他们互相瞪了一会儿,然后罗彬瀚问:“这是真的?”
“是真的啊。”
“那你咋不早说?”
“……太麻烦了。”
“太麻烦是什么意思?”罗彬瀚冷静地问。
荆璜的回答是躺倒在长椅上装睡,假装对罗彬瀚愤怒的质问与揪扯一无所知。那心虚得再清楚不过,因此罗彬瀚更加义愤填膺。他揪着荆璜的头发说:“干嘛?你想干嘛?外头捡别的盆栽了是不是?跟外人出去浪都不带老子了?”
荆璜死死地趴在椅子上,把脸埋在椅面里,含糊而威严地喝道:“滚开!不许无理取闹!”
这场纠纷持续了十数分钟,期间∈兴高采烈地为他们播放了好几首以分道扬镳为主题的热门金曲,直到雅莱丽伽走进舰桥室内。她暂停了背景乐,把荆璜从长椅上叫起来,问清楚来龙去脉,以一种罗彬瀚强烈怀疑是佯装出来的正常态度说:“这里似乎很安全,你们可以出去看看。”
那听起来只是个建议,但罗彬瀚从她摇曳的尾巴洞察了她有多么开心。荆璜满脸悻悻地从长椅上跳了下来,准备出发去看鹈鹕。
这整个过程中,莫莫罗始终坐在旁边,以一种充满喜悦的笑容旁观。他也积极地加入了外出观看鹈鹕的队伍,同时表示他曾经学习过如何编制针织鸟玩偶,如果寂静号的成员有任何需要,他可以在舰桥室内挂毛线鹈鹕。
“你为啥会做这个?”罗彬瀚质疑道。
“这是教官教给我们的呀,罗先生。说去了实习的星球以后一定要注意跟大家友善相处,临别的时候也应该好好准备礼物。我特意问了教官什么样的东西比较合适,他说亲手制作的手工艺品是最能体现心意的!”
那作风或许有点老派,但不管怎样罗彬瀚还是很承他的情。而老实说他对莫莫罗的毛线编织手艺也感到好奇。他请求莫莫罗试着弄一个看看,兴奋过度的莫莫罗几乎当场冲去自己的房间取毛线球。罗彬瀚赶紧拉住他,提醒他这事儿得等到他们去看过鹈鹕以后,而那时他也可以试着帮莫莫罗绕绕毛线什么的。
最终,在漫长的蛰伏以后,罗彬瀚久违地走出了寂静号。与他同行的有莫莫罗、邦邦、奥荷特,以及颇有点不情愿的荆璜。这阵容可以说再安全也没有,因此感受不到鹈鹕魅力的雅莱丽伽选择留守船上。
他们从封闭的飞船来到一片山谷中。迎面是一片缤纷如画的野林。树木的形状犹如巨型萝卜,干部粗状而罕有分叉,在顶部则生长着一团圆圆的树冠,呈现出金黄或浅绿色。在这些树干上匝绕着密密麻麻的藤蔓,大多花叶茂盛,色彩热烈。而地面覆盖着绛红色的低矮草丛,形状酷似苜蓿。这片梦幻之地并不安静,而是充斥着嘈杂的生物杂音。从林间传来风声、虫鸣、鸟叫,等等再寻常不过的动静却叫罗彬瀚大吃一惊。
这时他终于意识到邦邦的描述中省略了细节。那位遇难的外宾无法意识到这星球的环境是多么可贵,可罗彬瀚却简直要为此感动了。他们像秋日出游的小团体那样徒步走入林中,沿着流溢金沙的溪水行进,在途中见到了几只长足的鸟类。它们的模样与野鸡相似,但脚的长度几乎有身体的三分之二,在漫步林间时好奇而散漫地瞄过了这群外客,没有一点害怕的表现。
溪流在一面黯白色的岩壁下抵达了尽头。绕过那如玉石般光洁的白壁,他们紧接着遇到了一座陡峭的峡谷,沿着蜿蜒曲折的谷道往前瞻望,罗彬瀚终于看到了一座与众不同的山峰。峰体笔直接近圆柱,底部草木葱茏,而上方却寸草不覆,如同一个岩石宝座孤矗在锦绣山峦中间。
在山峰的顶部盘据着一只美丽非凡的巨鸟。它将那巨大如宝枪的金喙搁置在盘岩顶端,神态恬适地休憩着。当寂静号的游客们坐着一朵红云来到峰脚下时,它才睁开幽黑静谧的眼睛,安然地朝他们看了一眼。它把他们不带情感地扫视一遍,很快又闭眼陷入睡眠当中。
375 宛若罗网在空(下)
这场短途观光顺利得不可思议。一切罗彬瀚想象中会可能会遭遇的危险都从未发生。而所见的风景却美丽如画。他们按照预定计划见到了巨大鹈鹕,而它也确如邦邦所描述的那样美丽又神奇。尽管如此,当罗彬瀚站在峰脚下仰视那只巨鸟时,他却感到脑中那股热情正缓慢冷却。
那绝不是说它不够美妙,可不知怎么,罗彬瀚却没感到那么心驰神遥。他仿佛只是在动物园里瞧见了一只纯白的老虎,那当然很令人惊叹——但,也没稀奇到值得人冒着生命危险去近距离摸上一摸。
他费解地摸了摸自己的胸膛,想知道是什么让自己如此善变。一只特大号的鹈鹕,这值得吗?
“罗先生,这只鹈鹕真的很漂亮呢!”他听到旁边的莫莫罗说,“一定是某种神圣的生灵吧。如果好好地向它祈祷,会不会送小孩给我们呢?”
罗彬瀚承认那多少还是有点诗意的,但仍觉得这并
非鹈鹕应该承担的工作。这时他对鹈鹕那股病态的狂热已经完全消散了,可却发现周围的人都兴致挺高,即便是荆璜也没再摆着张臭脸。那不免叫他觉得有点尴尬,没敢说出自己此刻的真实感受。
他含糊地回应了莫莫罗的话,假装自己仍然保持着对鹈鹕的高度兴趣。那并不是很为难,因为邦邦以超出其他人十倍的亢奋在地上到处乱蹦。那已经是他第二次看见峰顶的怪鸟了,可他还是显得一样亢奋。他的样子给罗彬瀚提供了一个如何伪装成很激动的范本。
他们绕着山峰走了小半圈,看到草叶间蛰伏些一些非常小型的动物,大多长着高脚和绒毛。那使它们既有点吓人又有点可爱,但并未表现出什么严重的危害。罗彬瀚很好奇它们是如何在这个区域里生存下来的。这里是某种天然的安全区?又或者那只鹈鹕承担了某种守护者的职能?
最有希望回答这个问题的是荆璜,尤其当话题的主角是一只鸟。可当罗彬瀚扭头瞧了瞧他的脸色后,就以为这事儿没太大希望了。荆璜对那神话般的奇物明显缺乏兴趣。他板着脸,绕开那些围上他的细腿鸟类,视线漫无目的地扫着天空。只在偶尔的时候他会瞄上一眼罗彬瀚或是邦邦,像在确定他们是否走丢。
现在罗彬瀚对荆璜的兴趣已经远远超过了鹈鹕。那当然不是真的嫉妒,但他觉得后者对邦邦未免有点过于关心了。如果不是邦邦的种族特性显而易见不适合承受过于惊险的生活,他甚至怀疑荆璜会把邦邦拉进伙来。这念头令他不无唏嘘地想起了马林。如果马林在这儿会说什么呢?八成会写点关于鹈鹕的东西。
这场短暂的漫步很快便走向了尾声。在峰脚的垂藤底部他们找到了几颗长着漂亮斑纹的野鸡蛋,看上去很久没有成鸟的照料,于是决定带着它们回寂静号作为纪念。
在这过程中,峰顶的鹈鹕从未给他们任何多余的关注。它忠实地担当着一道神秘美妙的风景线,连脑袋也不朝外多探一下。而以它那极不平衡的身体比例,罗彬瀚很难相信它能从峰顶发动一次骤然的空袭。
“这鸟到底活下来的?”他仰着头问,“喝西北风?”
他并没真的指望得到回答,可邦邦显然把他的话当真了。这位外宾认真地请教本地生物是否真的能以空气流通作为动力来源。他同时悄悄向罗彬瀚打听,想知道从未被目击有进食行为的荆璜是否也是依靠同样的方式生存。罗彬瀚同样没打算严肃地对待这个问题,于是告诉邦邦荆璜只是躲在他们看不见的地方偷吃。那不过是个玩笑,盯着天空的荆璜却忽然转过头。
“……你想知道答案吗?”
“啥?”罗彬瀚说,“你真吃了啊?至于吗少爷?”
“我说的是峰顶上那只鸟。想去看看它到底是怎么活下来的吗?”
罗彬瀚猛吃一惊。他敏锐地从这件事里嗅出了某种异常,连忙往后退了两步,准备严正地拒绝这危险的邀约。在那之前荆璜冲着他翻了个白眼。
“我没跟你说话。”他不耐烦地说,“我问你后头那个。”
罗彬瀚扭过头,看到自己后头站着邦邦。
“嗯?”他说。然后直勾勾地盯着荆璜,企图用视线讨要一个合理解释。但荆璜没理他,而是自顾自地又问了一遍。
邦邦开始变得有点紧张。他那四条弯折自如的腿像铁棍般僵硬地挺立着,罗彬瀚一眼认出那是他陷入假死状态前的先兆。
罗彬瀚赶紧咳嗽了两声,准备打个圆场,同时警告荆璜不许在出去浪的时候不带上他。可紧接着邦邦猛然一跳,像是四根绑在一起的弹簧高跷那样到处乱蹦。
“我想去看看!”他兴奋若狂地大喊,“我能吗?噢,噢!一次近距离的神秘物种考察!谢谢你!谢谢你!”
荆璜甩开额前的乱发,气焰嚣张地看了罗彬瀚一眼。随后红云托住他和邦邦,带着他们两个向峰顶飞去。
这一切简直叫罗彬瀚目瞪口呆。他不敢相信地站在原地,莫莫罗则在旁边体贴地拍打着他的肩膀说:“没关系的罗先生,友情应该是充满包容的,不可以因为依赖同伴就去过分地打扰对方。”
罗彬瀚激动地表示这与友情或成熟无关,而是一个百分百的尊严问题。荆璜的行为毫无疑问是一场阴谋,一场为头发而发起的打击报复。他绝不能容忍此事得逞,因为这世上没有人比他更懂记仇。
“老莫,走!”他大喝一声,“我们也上去!”
“可是罗先生,峰顶上看起来没有多少空间呢,太多人围上去会吓到醍醐先生的吧?”
罗彬瀚仍然怒气难平,但还是忍不住想插句话问问莫莫罗是如何判别公母的。他的眼神自发转向峰顶上的鹈鹕腹部,不免也瞧见站在那附近的荆璜和邦邦。那两人已然在片刻之内登上了峰顶,站在边缘观看着休憩的鹈鹕。邦邦开始踩着峰壁边缘向醍醐的头部进发,荆璜则跟在他身后。他的衣袖和发丝在风中朝后飘起,显得有点步履迟缓。
那一幕中的某些细节令罗彬瀚产生了不安。起初他并未意识到它的源头为何,直到那峰顶上的两人在醍醐的巨嘴前站住,罗彬瀚才明白是什么令自己心生警觉:他发现从始至终荆璜从未关注过那只鹈鹕,而是凝视着邦邦。
那两个鹈鹕观光客在鸟喙前站住了。邦邦亢奋地凑近,观察那鸟喙的底部,直到荆璜说了某句话后才转过头。这两人在鹈鹕前互相对望着,邦邦看起来没有受惊,可也没显得有多惊奇或高兴。
“老莫。”罗彬瀚呼唤道。
“罗先生,怎么了?”
“上面那俩在说啥?”
“我也听不见呢,罗先生。看样子好像是在说鹈鹕的事情。”
罗彬瀚眯着眼睛。他只能看见荆璜的大半个正面与邦邦的大半个背影,并依稀判断出荆璜的嘴唇开合。那没提供多少帮助,毕竟他从未掌握过唇语。
他从口袋里掏出千里镜,用普通的红色镜片观望情况。这下他能清楚地看见荆璜脸部表情的细节,以及邦邦头顶缭绕变幻的奥荷特。邦邦的四条腿尚且灵活柔软,那倒叫氛围轻松了许多。
荆璜说了某个很短的词,为了发音而把嘴唇明显地拉合了一下。邦邦的身体开始摇晃,有点令人担心,可紧接着罗彬瀚辨识出它是在雀跃欢呼,就仿佛荆璜说了一件令他非常高兴的事。
那景象让罗彬瀚的肩膀松懈下来。他拍拍自己的脸颊,准备放下千里镜。
然后他看见奥荷特在邦邦的头顶凝聚成型。它几乎在眨眼间变成了一只张牙舞爪的章鱼,十数道光芒从它的触须里射出。
罗彬瀚下意识地叫了出来。他听到莫莫罗也在喊叫。
“玄虹先生!”莫莫罗急切地喊道,“快看背后!”
罗彬瀚呆了一下,因为邦邦正站在荆璜的面前。而后他马上意识到促使莫莫罗出声示警的并非奥荷特。他把太多的注意力放在了两位观光客身上,竟没发现那只鹈鹕不知何时已经睁开了眼睛。
它用幽黑深邃的双目凝视着头前的两人,微微抬高脖颈。荆璜察觉了这阵动静,猛然转头望向那庞然巨物。他的衣袖里已经飘出一两颗翠绿的游星。
鹈鹕迅疾如电地张开鸟喙,像两堵墙壁轰然合拢,把荆璜和邦邦都夹了进去。随后它高昂脑袋,举着那圣枪般辉煌荣耀的巨喙,在峰顶上顾盼生威。
罗彬瀚僵硬地望着这一幕。他看着鹈鹕站起来炫耀鸟嘴,跟着用嘴梳了梳翅膀底下的毛,然后又盘坐回原地。他仍然瞪眼等待着,直到鹈鹕开始睡觉。
“玄虹先生和邦邦先生被夹没了!”莫莫罗激动地喊道,“罗先生,我们必须马上去营救他们!”
罗彬瀚不知怎么感到十分的镇静,就好像早知道海盗头子会有这么一天。他抓住莫莫罗的胳膊说:“老莫别慌。夹都夹了,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不交保护费就是这个下场。”
“罗先生是说我们现在应该给鹈鹕先生收钱吗?”
“那倒也不必。”罗彬瀚说,“鸟还收钱像话吗?老莫你变吧,我们上去把它鸟嘴掰开,把那俩夹走的掏出来。先变身,然后记得把我也带上。”
“那样太危险了,罗先生,请你还是先在安全区域观战。”
“放屁,”罗彬瀚说,“我什么运气我心里没数?真要落单了我他妈才不安全。”
莫莫罗感动地看着他,用力地点点头说:“好的罗先生,那么我们一起上吧!”
银石巨人在光芒中出现,罗彬瀚坐在巨人的肩头,视线几乎已经能与峰顶持平。他们心意如一,气势如虎地扑向山峰,先一脚踏上峰腰,然后将两只坚不可摧的巨掌抓向鹈鹕的金喙。
“夹人偿命!”罗彬瀚替莫莫罗呼喝道。
鹈鹕又一次睁开眼睛。它缓慢而平静地抬起头,张开巨喙。那金色的喙伸过峰顶,伸过巨人的肩膀与头,伸过无限的天空与土地,随后熟练地合拢,把罗彬瀚和莫莫罗一起夹住。
它优雅地仰起头,把新闯入的两位来客夹没在风中。
那是罗彬瀚对这场战斗的最后印象。他没法解释那是怎么办到的,但当鹈鹕之喙从天地两端闭合,他便好似落进一个无底洞中。在混乱与黑暗中他丢失了莫莫罗的踪迹,身不由己地摔落在地面上。那绝非柔软湿热的生物食道或消化器官,而是松软的沙土地面。泥沙还带着点黏性,似乎含有少量水分。
这一切是罗彬瀚在三秒钟内判断出来的情况。因着丰富的突发状况经验,他在着陆的第一时间用手指摸探着地面。他不敢贸然睁开眼睛,因为在过去曾又一次也是这样——他从一个桌子底下钻进去,接着却空间跳跃到了一个八竿子打不着的迷宫里。如果眼下他身边的人是马林倒也不赖,可也许此刻离他最近的是电磁波,星光,以及无尽的噩梦。他还该死地没穿防护服,没准早就已经掉进了星星的股掌之间。
他躺在地上,没太多时间后悔,更多地是大声呼喊莫莫罗。没人给他回应,不管是真的还是假的。
求援尝试徒劳地进行了一分钟,然后罗彬瀚只得无可奈何地睁开眼。他首先只抬起一丝眼皮,眯着眼观察周边。
他在正前方看到了一只巨大的鹈鹕,通体呈现出接近漆黑的黯红色,与这片土地的色调很接近,尾部雪白皎亮,眼周则长满淡金的绒毛,还有一只橙红色的巨喙。它看起来和把罗彬瀚送来的那只十分相似,只是上色者的审美不同。然而还有另一项差异比外貌更为重要——那就是它已经死了。
某种极端暴力的惨祸曾发生在它身上。它的爪翅已然脱落,巨喙弯折,背部千疮百孔,像曾被一千支剑自天上刺穿。那些伤口放干了它的血,濡湿了整片空地。
罗彬瀚侧躺在地上,静静地看着这具横死的尸体。他仍然觉得情绪还算稳定,只是首先把手伸到外套里侧,摸到自己的枪和匕首。他确定这两样东西都在原位,紧接着才慢慢移动视线,按那些伤口的情况追溯向天空。
他看到空中覆盖着一张发光的网。
那是无数黄金之光所罗列的奇怪纹路,所有的光都从遥不可及的天外射来,汇集到他头顶的天空。它们编织得如此细致、精准,比蜘蛛结成的网更富几何美感。
罗彬瀚终于从地上坐了起来。他喘了几口气,然后不顾一切地向着鹈鹕的尸体爬去。恐惧的感觉终于开始在他胸膛里蔓延,但那并非因为天空中的光丝,而是在那天之罗网的更高处——无数长着光亮翅膀的眼球正如火流星般巡查大地。
376 魔杖妖精滚来滚去(上)
一个如今并不重要的事实是,此时正在罗彬瀚的外套夹层中,放得不算太深,万幸这书本身也不大,因而奇迹般未在刚才的混乱中丢失。
罗彬瀚本想在看完鹈鹕后就把它还给邦邦,而如今却躲在一具巨大鹈鹕的尸体阴影中,咬牙切齿地把它掏出来。他借着头顶迷乱的火光翻开书,找到绘着插图的那一页。
这玩意儿得逞了,他在忙乱中恼火地想到。待在室内。别嘲笑任何人。以及多给身边的人送送礼。他可以说完全是跟指南上的建议反着来,结果却还是出现在了这儿。这毫无疑问是这本书精心打造的盆栽陷阱,它就是知道他会反着来。
他恼怒地想要用打火机烧了这本书,可理智却告诉他现在绝不是个恰当时机。比这本书重要的事太多,而其中的任何一件都非常需要外力的帮助。他得抓住任何一个可能的信息渠道来搞清楚自己眼下的处境。
插图上的蛛网和此刻的天空在轮廓上看起来十分相似,而实际上却大不相同。此时罗彬瀚所见的天空没有一点自然的光亮,甚至分不清是乌云还是虚空,那就好像他并非身处一颗小小的星球,而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国度。在那黑暗中呼啸穿行的并非画中朦胧的流星,而是无数笼罩在炽亮火光里的异怪。它们的主体大多像一堆眼球的聚合物,或者是长满肉瘤的轮环、三角与星形,全长着至少一对以上的羽翅。当它们极为偶然地掠过低空时,罗彬瀚判断出它们的实际体型接近棕熊,而翼展还要宽一倍以上。
他悄无声息地观察了一会儿,然后把七色书千里镜盖在眼前。红色的普通镜片下他能看见它们瘤囊遍覆的肌理。通常那会显得十分恶心,可奇怪的是当这一切覆盖在炽烈的光焰中时,它们便显得不像是真实的肉质,而是某种更为稳定干净的无机物。
罗彬瀚按了一下橙色按钮。镜片上显示出周围的空气环境。指标过多。他只匆匆瞄了眼辐射和有害气体。接着他按下代表动物的绿色,什么提示也没出现;代表元素的黄色,依然什么也没出现。
这状况有点超出罗彬瀚的理解。他能接受这些东西不是动物,但在他的预想中至少得有点关于“火元素”之类的提示。他只能猜测这些飞翔着的翅膀是某种联盟还不熟悉的玩意儿。
他放下镜片,有点脱力地躺倒在弥漫腥臭的尸体阴影间。怀着一丝希冀,他翻开腿边的,企图从上面找到更多的内容。结果是令人失望的,书上除了他读过的那些字外什么也没增加。这算什么道理呢?因为他还没找到那该死的心动人选?
这件事稍微给了他一点提示。他重新抓起镜片,朝着那张光网仔细观察。就如指南插画中所给出的提示,在光网正中央吊着某种不一样的事物。然而当他真正看清楚那东西的模样时,心里却大失所望。那显然不是人,甚至也不是活物,而是一截焦黑枯干的短棍,估计或许和一把拐杖差不多大。不管它因何理由而被悬挂于此——没准它是一把被魔王封印的盖世神兵,或者一件单纯从天上掉下来的太空垃圾——它绝不是一个能被约会指南书列进心动人选的活物。为了验证这点,罗彬瀚也做出了最后的努力:他用查询生物的黄镜片看了看那根焦棍,结果什么也没发生。
此时他仍然可以抱怀一线希望,譬如那根挂在天上的棍子实际是威力无边的终极魔杖,拿到它便能号令群妖,让那些该死的火翅膀替他造发光厕所。那前景构思起来还挺诱人,可罗彬瀚不准备拿自己的小命来测试,毕竟他既不能飞,也不防火。
这下事情陷入了僵局。罗彬瀚拿着镜片对着天空找了又找,始终没找到他的心动人选,又开始怀疑那插画只是关于雅莱丽伽的恶毒隐喻,而和他眼前的困境无关。他情愿如此,因为他衷心希望指南给他推荐的“鞭笞奴隶的强者”不是天上的某只火翅膀。
他已黔驴技穷,只好无可奈何地躺回尸体的阴影之下,思考其他几位游伴的下落。倘若那只鹈鹕的功能就是把他送来眼前这鬼地方,他实在想不通怎么会只有自己在这儿。这具与他相伴的鹈鹕遗躯是否和此有关?它是为何而横遭不测?
在煎熬的等待中罗彬瀚开始胡思乱想。他不认为荆璜与莫莫罗会被那些天上的火翅膀挫骨扬灰,可他们也确实都被鹈鹕夹走了。没准这种空间传送还存在着什么玄妙的时间差。当他出现在这里时已经是几百年后,寂静号的其他成员们对他遍寻不获,认定他已死了。他们伤心欲绝,在那鹈鹕安睡的山峰下为他搭建了一座雪白的坟墓,撒上淡蓝色花朵的种子,随后乘坐着寂静号哀凄地离去了。没有人再想起他,只有岁月在静默中流逝,直到某一天他从混乱的时空中脱离,砰然降落在金恩加泰坦们秘密封印的无敌魔杖面前。他机缘巧合地从网中得到魔杖,从此他拥有了无穷的法力,但却再也没有熟悉的同伴,没有故乡,没有亲人。这将是整个故事的全新篇章,恢弘而又苍凉的一人传奇。
罗彬瀚不禁伤感地吸了吸鼻子,很能沉浸在这种孤胆归来式的故事氛围里。但他很快就对继续想象这孤独强者的人生失去了兴趣,因为无敌之后的部分在构思时总是特别枯燥。于是他调转了一下立场,准备想象十年后荆璜砰地一声掉在这里,看到他的尸骨时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正当他兴会淋漓地构思荆璜大战火翅膀时,一声沉闷的巨响把他迅速拉回了现实。
某种重物掉在旁边的地面上,他立刻转头过去,同时抽出外套底下的枪,瞄准那个突然出现的倒霉蛋。他首先看到四条笔直的腿,然后是邦邦大声的惊叫。
“哇!这些光!光!翅膀!还有光!”
出现在罗彬瀚最初位置的邦邦没有注意到旁边的尸体,而是仰高脑袋盯着天空。它的四肢迅速地僵直了,可嘴巴竟然还没停下。
他激动地喊道:“这真是太神——”
罗彬瀚冲了出去,拽住它某条腿的末端,一把将他拖回鹈鹕的尸体下。他用腋下死死夹住邦邦的脑袋,心跳如鼓地看着几只火翅膀飞掠下来。
377 魔杖妖精滚来滚去(中)
那几只火翅膀在鹈鹕上方盘旋了一会儿,最低一次距离地面仅有十多米。万幸的是它们并未发现尸体阴影下的秘密,过了一阵后又返回到天空的光网旁。但它们也并未就此罢休,更多的火翅膀开始往靠近鹈鹕的方向聚集,似乎正严密地监视着任何可疑的动静。
罗彬瀚暂时地松了口气。他低声要求邦邦闭嘴,然后才松开钳制住他的胳膊。
这会儿邦邦似乎也终于明白他们落入了怎样一个糟糕的处境。他把脖子往外伸出一点,瞧瞧天上的光网与火翅膀,然后表情激动地缩了回来。
“瞧那张网!”邦邦悄声说,“它和那幅画一模一样。”
“放屁。”罗彬瀚回答道,“那画里有天上这么大个儿的苍蝇吗?”
“它们危险吗?还有你这儿的鹈鹕怎么了?”
这两个问题的答案都过于一目了然,罗彬瀚简直不屑回答。他郁闷地抓了一把沾染血腥的沙土,然后问邦邦:“少爷去哪儿了?没和你在一起?”
这是他按照自身经验的预估,因为即便他在被鹈鹕夹住以前紧紧挨着银石巨人,他和莫莫罗仍然没能待在一起。而当邦邦和荆璜被一起夹走时,他们之间至少还隔着几米。但邦邦却说:“噢,我们刚才还待在一起。我想他也许很快就会出现了。”
这句话让罗彬瀚一下来了精神。他要求邦邦仔细地说明他和荆璜所遭遇的情况。
“你们被那鸟嘴夹住以后发生了什么?”他首先问道。
邦邦告诉罗彬瀚那是件让他很有点摸不着头脑的事。当他和荆璜站在那座鹈鹕占据的峰顶上时,荆璜突然声称自己或许能找到一种办法把他送回故乡。尽管邦邦还寄希望于他过来时制造的那个黑洞,以及最好还能先找到他的授师芬拉坦,他还是很为这个新消息感到高兴。正当他沉浸在雀跃中时,奥荷特却警告他留意那只鹈鹕。
他和荆璜差不多同时发现了那只鹈鹕的异常,但那时邦邦仍未感觉到任何危险,因为鹈鹕的表情是如此神圣不可侵犯,简直犹如一位圣徒要接引他们进入天堂。在那张嘴合拢前荆璜飞了过来,把自己和邦邦关在同一个发光的泡泡里。
他们被它夹进嘴里,但接下来面对的却并非食道,而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接着光泡散发出的光晕,邦邦依稀看见黑暗里存在某种颠倒的事物——他描述不出来那是什么,但却感觉很不自然,好似某种画像被反复折叠翻转后呈现的模样。
倘若有更多的时间,邦邦一定会让奥荷特把他们在黑暗中的所见全部记录下来。可那一切发生得很快,他只来得及产生一点念头,随后光泡便落在了一片石头沙滩上。
那是个孤岛般的地方,周围有几棵树,远处依稀可见灰白的海面。此外的东西邦邦全来不及看——在他们背后站着一只青灰色的巨大鹈鹕。它有着银蓝的尾部,粉红的鸟喙,一双格外和蔼温柔的鹅黄色眼睛。
邦邦被这只美丽可亲的生物吸引了。他情不自禁地赞美它的神奇,而荆璜则在旁边气急败坏地大骂。所用的词汇大多让邦邦没法理解,他只大概听到“多向空间翻转瓶”之类的词。然后那只青灰色的鹈鹕又张开嘴,心满意足地把他们夹了进去。
同样的黑暗与空虚,接着他们降落在一个全新的地方。某种地底深处的巨大空洞。到处都是散发幽光的覃类植物,而更深的地穴中传来起伏规律的轰鸣。那声音使人想象地底藏着一个沉睡的巨人,正在寂静的黑暗中鼾声大作。但他们已没机会验证这点,因为在他们面前站着一只浑身散发出幽紫荧光的鹈鹕。它比前两只看起来都要神秘而高冷,但还是高高兴兴地一嘴把他们夹走了。
他们从一只鹈鹕的眼前传到另一只,然后又被夹向下一只,那简直就像一场鹈鹕之间的传球游戏,可奇怪的是他们甚至不是从鹈鹕的嘴里掉出来,而是每次都掉在一只新的鹈鹕面前。邦邦被这场鹈鹕轮回迷得神魂颠倒。这世上到底有多少只不同花色的鹈鹕?它们干嘛非得把眼前的东西传来传去?
这件事当时还未体现出任何的危险性,因此尽管邦邦心里怀着对未知的恐惧,他仍然很乐意继续体验这场古怪的鹈鹕之旅。但荆璜显然就不这么看了。当他们落在第六只浑身鲜红的鹈鹕面前时,一条白绳从荆璜领口飞了出去。它长得不可思议,在鸟喙上紧紧绕了三圈。这下那鹈鹕没法把他们送走了。
红色鹈鹕纳闷地用鸟喙敲打起地面,想知道自己的传球宝器为何变得不听使唤。它的反应终于叫荆璜满意了。他挥挥衣袖,让光泡凭空消失,然后飞到高处,开始观察周围嶙峋怪诞的深红色岩山。
那时他并未带上邦邦,因此后者也没法知道云上的荆璜究竟看到了什么,但他无疑有所发现。红云在邦邦的注视下往岩山底部飘去,某种不祥的阴雾在那一带缭绕。
邦邦很好奇那里究竟藏着什么,可遗憾的是他不曾有机会知道。就在荆璜远去的时刻,那只鲜红的鹈鹕不知怎么弄开了嘴上的绳索。它只能把嘴勉强张开一条缝,但还是全心全意地低下头,把邦邦夹进那条狭窄漆黑的缝里。
那就是邦邦在与罗彬瀚重逢前经历的一切。他没法解释荆璜在最后究竟看见了什么,也不清楚鹈鹕是怎么挣脱了细绳——那在他看来并非什么难事。在这整个过程中他们不曾遇到过莫莫罗。
“我没想到这一只已经死了。”邦邦说。他侧躺在地上,用带着点同情的态度踢踢鹈鹕遗体的腹部。“噢,这可真不幸。”
罗彬瀚没时间同情鹈鹕的不幸。他从邦邦的话里听出几件需要他们了解的基本事实:第一,鹈鹕间的传送次序显然是随机性的,至少暂时没什么明显规律;第二,要么鹈鹕的总数很多,要么此刻的莫莫罗同样陷入了某种困境,否则他早该出现在这儿;第三,荆璜的状况未必比莫莫罗更好,因为罗彬瀚还从未见过那条白绳子被挣开过。没准那是因为鹈鹕的体型,可他总觉得一条魔法绳索应该表现得更不讲道理一点。
他总结了他们所能掌握的一切,然后和邦邦面面相觑。
“现在我们怎么办?”邦邦问道。
罗彬瀚阴郁地歪过脸,瞥了眼外头的天空。奥荷特此时仍在邦邦的脑袋上,但并未现出章鱼的姿态,只是偶尔通过邦邦来补充它所掌握的一些情况。据说那是为了节省能源,而另一个关于它的最新情报是:它能在风向合适时飘起来,稍微地往上飞一点,但那既不能带上邦邦和罗彬瀚的重量,也没法在脱离邦邦时独自来一场单体剑术秀。
一切又重新陷入了僵局,因此罗彬瀚只能回答说:“我们等。”
他们只好继续等待,盼着荆璜和莫莫罗终于在某次鹈鹕轮回中落进这个死结。那从长远来说同样是一场灾难,因为他们全都丢失了寂静号,可火翅膀显然是个更亟待解决的危机。
这份等待随着时间流逝而逐渐变得难熬起来。起初罗彬瀚和邦邦还会聊上几句闲话,猜测那天上的光网究竟是什么。而后他们掏出了自己身上每一样物件,查看它们是否有用,或者至少能打发无聊。罗彬瀚在这时才发现自己外套最深处的内袋里还藏着个细长的圆筒,几乎快被压扁。他有点费劲地把它掏出来,在那过程中祈祷它是一包挂面。
世事总是叫人失望。当他看到圆筒时终于想起它是什么:那些曾让他和邦邦疯狂尖叫的尴尬仙女棒。
他愤怒地把它丢到一边,转而指望邦邦带着点更有用的玩意儿。可结果邦邦的小袋子里也叫人很绝望:几颗已经压碎的蛋、几根密码记事棒、几颗手工零件包里剩下的种子。
在这种严峻的氛围中邦邦掏出了他口袋里的最后一样东西,把它摆在两人头顶仅剩一小片空地上。罗彬瀚使劲朝头上瞄,看见一个梨形的小东西在那儿摇摇晃晃。银色的五官悲伤地瞧着他们。
罗彬瀚疲惫地看着它。他问邦邦:“你带着它干嘛?”
“噢,不是我。”邦邦结巴地解释说:“红色女孩把它放在衣袖里,我猜是这样的,然后它掉了出来,就在我脚边。我想最好别把它丢在哪个鹈鹕那里,总之……”
罗彬瀚没有仔细听他的解释,也没心思琢磨荆璜怎么忽然把不倒翁收了起来。那时他们已等待了很长的时间——根据奥荷特的计算,邦邦的两个血博器轮流跳动了十万下,那可能根据状况的不同而产生波动,可起码已经过去二十四个小时了。不安的情绪开始在他们中间滋长,使得罗彬瀚想到一种潜在的可能:是否还存在着其他鹈鹕已然死去?而荆璜和莫莫罗恰好被困在了那一边?他们的等待只是徒劳,最终难免因为缺乏水粮而死。在那漫长的过程中他们难免要垂死挣扎,首先开始吃鹈鹕的尸体,直到这个庇护无法再允许更多一丝的破坏?然后呢?那答案再清楚不过:他得杀了邦邦,或者奥荷特会杀了他。
接下来的十几个小时里罗彬瀚压抑而平静地想着这件事。他已很久没喝水,勉强能忍着不撒尿,邦邦的代谢活动在奥荷特的帮助下能控制得比他更轻松一些。但希望之火还是在逐渐熄灭,罗彬瀚暂时不想去找原因,他只是意识到荆璜和莫莫罗不会突然间从天而降了。
他盯着邦邦,在脑袋里清楚地想过应该如何抽出匕首——不能是枪,因为邦邦和奥荷特已知道他的枪,何况他们还挤得太紧——念出燃火的咒语,然后切向邦邦的脑袋,把他烧成灰烬。那其实是一种对遗体的浪费,可到底也好过奥荷特拿光剑把他切碎。而如果他动作够快,没准会烧剩下点能吃的部位。
这念头在他心里安静地盘旋了数个小时,像蜘蛛在悄无声息地结网,直到邦邦终于费劲地转过身,跟他面对面侧躺着。
“噢,你还清醒吗?”邦邦说,“我刚才好像睡着了。”
“醒着。”罗彬瀚说。
“外头怎么样?”
“老样子。”
“噢,好吧……我们还得继续等,希望他们快点来……也许我应该再睡会儿……”
邦邦又快合上眼睛。这时罗彬瀚终于无法再忍耐,他长长地吐了口气,从外套里掏出匕首,然后叫醒邦邦。
“我们得自己想点办法了。”他说。
378 魔杖妖精滚来滚去(下)
罗彬瀚很愿意用一个更好点的姿势来制定他们的作战计划。他们可以面对面坐着,中间摆一张圆桌或者战略地图,再拿一支笔用于摔向桌面。可遗憾的是现在他们既没材料也没空间。他和邦邦只得继续躺着,在弥久不散的尸臭中讨论下一步计划。
“咱们得先离开这儿。”罗彬瀚说,“那天上的肯定不是啥好玩意儿。”
这是个用不着争议的结论,可能够实施的方案却很少。只有两条肉眼可见的道路能帮他们脱离这些火翅膀的威胁:要么逃向这片荒野的其他位置;要么从鹈鹕的嘴里逃向其他世界。
罗彬瀚扭头看了眼外头的天空。他看见天空中飞舞的火翅密如繁星,难以计数。那叫他有一瞬间灰心丧气,但很快他便将脑袋转回来,像没事那样对着邦邦说:“我不觉得这玩意只会烧着和它们接触的东西,你注意到没?我们上头这只死鹈鹕的尸体,那看着就不像是被烧死的。”
邦邦同意了他的部分看法。那没什么好争议的,鹈鹕看上去更像是被乱剑分尸,可同时他也提出那未必是火翅膀们干的,或者这只鹈鹕死了多久,因为如今他们已然发现这只鹈鹕的血液干涸得极其缓慢,根本不足以作为判断时间的依据。但不管怎么样,他们显然不会比这只不幸的鹈鹕更加结实强韧,如果这周围的某种东西对它是致命的,恐怕对他们也一样。
他们讨论了一段时间,没想出什么从地面逃走的脱身妙计,而后续的一系列问题也同样堪忧:天上的光网看上去无穷无尽,那是否意味着火翅膀也能追逐他们到天涯海角?这片荒凉的土地上是否真有足以供他们生活下去的资源?他们该如何重回寂静号?
那有太多的困难没法解决,因而最终他们被迫转向第二条思路。罗彬瀚忧郁地抚摸着上方鹈鹕的羽毛,不得不开始思考更重要的问题。
什么是力量的源头?他扪心自问,鹈鹕何德何能而被选为各个世界的门扉?使它们脱离凡类的究竟是意志与精神,还是纯粹发乎物质的肉体?
邦邦听完了他全部的困扰,并表示那确然很有启发性,值得做更进一步的哲理性阐发。他还想让奥荷特帮忙回忆基本看过的书作为参考。
“想啥玩意儿的哲学啊。”罗彬瀚说,“我的意思是这东西的传送能力到底是不是它自愿的。如果它是,那咱们就真的留这儿了。它要不是,咱们现在掰开它的嘴钻进去,说不定还能走呢。”
邦邦的眼神僵直了。他看着罗彬瀚,仿佛从中看到了一个全新的宇宙。对此罗彬瀚既不骄傲也不羞愧,他歪着脑袋望了眼外头,判断他们距离那张巨喙究竟有多远。
此时他们的位置处于鹈鹕的腹部,借着耷落的残翅与躯干的阴影苟且偷生。从罗彬瀚的角度竭力往外张望,能够瞄间一小半弯折向内的鹈鹕脑袋,以及它那张橙红色的喙。巨喙从中段开始受损,弯折出一个接近直角的弧度。尽管如此它却并未断裂,或是产生任何足以窥清内部的缝隙。那种丝毫不露的封闭更令人感到它深藏某种隐密。
罗彬瀚目测了一下他们和那鸟喙的最近距离。鹈鹕遗体保留的姿势是接近蜷缩的,因而他们和那喙的最短距离大约只有十米。如果他们行动得足够快,没准能在一秒内就冲到鸟喙边。那听上去有点困难,可罗彬瀚估略自己现在大概能办到。至于邦邦,奥荷特似乎也有自己的一套办法。
但这个计划的风险在于后续:他们能否在被发现以前打开那张封闭而沉重的巨喙?而即便他们成功钻了进去,如果那张鸟喙已经随着主人的死亡丧失了原本的功能呢?他们不但无法逃离,反倒连暂时的庇护也丧失了。
罗彬瀚和邦邦讨论了很久,最后奥荷特为他们提供了一个听起来最可行的方案——从地下走。
奥荷特通过邦邦提醒他们这条出路。它声称自己能够挖掘一个地道,在十米内尚且是个能够接受的工程量。他们首先得打一个足够深的地洞,最好底下还得有坚固的石质或土壤地带,以保证洞穴不会因此而完全塌陷。如果一切顺利他们将通过地下隧道接近鸟喙,试着从接触地面的部分打开它,或者干脆打个洞钻进去。这计划比起单纯地跑过去当然耗时千倍,可暴露的风险却大大降低了。即便鸟喙最终被证明无法使用,他们也可以试着从地下找办法离开。
这场讨论又花掉了他们许多的时间和精力。罗彬瀚已不可避免地感到干渴和饥饿,而肺部也有种微弱的灼烧感。他竭力不去想这是否跟周围的大气环境有关,只是建议奥荷特尽快开始实施。
奥荷特从邦邦脑袋上飘下来,变成一只稍小的金属色章鱼。它的触须如钻头般向下收拢成一个尖角,末端冒出手指长短的激光束。它以这个姿势靠近地面,随后触须像打蛋机那样高速旋转,让它一路往地底沉下。
罗彬瀚对这一幕惊叹了几秒,随后开始清理那些地穴边缘的沙土,把它们尽量不明显地撒到庇护所外。邦邦则把脑袋伸进地穴,艰难地为奥荷特维持供能。
这场逃生行动的过程又不免花费了好几个小时。其中有许多时刻几乎都要失败:斜挖十多米深的隧道有一度濒临塌陷;搬运堆积在洞口的沙土过多,差点引发了火翅膀们的注意;一块异常坚硬的岩石在中途脱落,差点砸断罗彬瀚的脚;另一块岩石的顶部很可能接近地面,为了避免塌方他们只得多绕了点路,为此不得不爬出洞口去重新定位鸟喙。
罗彬瀚在中途就已跟着钻进洞里,帮着把挖开的沙土运输到后方。那洞穴非常狭窄,他只能爬着钻进钻出,而邦邦尽可能跟着奥荷特,因此也无法帮上太多忙。当他们千辛万苦地抵达目的地时,罗彬瀚感到自己的咽喉与口鼻里都塞满了沙土,而肺部则火烧火燎地疼痛着。
他真心希望这一切是值得的。当他们爬过最后一段井道,成功抵达鹈鹕之喙时,他和邦邦都欣喜若狂,差点因此而被沙坑埋没。那稍微造成了一点骚动,万幸没叫天上的火翅膀起疑。
他们挤在鸟喙与沙面的缝隙里休息了一阵,然后才开始下一步行动。这是他们在挖掘地道前就已考虑好的,因为没人知道鹈鹕之间的传送是否依赖于鸟喙的完整,他们决定尽量减少破坏,先试试把它正常地打开,实在不行再破坏它。
这一步的实施也不太顺利。天空中盘旋的火翅膀很多,罗彬瀚尽量在阴影里抓住鸟喙的缝隙,把指尖插进去奋力往上推。奥荷特也用它的触须帮忙。在数分钟的奋斗后罗彬瀚感到手里的硬壳稍稍抬高了一点,也许半毫米左右。他还来不及高兴,天空中盘旋的火翅膀却像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一样猛然朝下俯冲。
罗彬瀚不得不立刻松开手,趴卧回鹈鹕之喙的阴影下。他不知道是哪里露出了痕迹,但这次那些火翅膀飞得比任何一次都低。它们成群结队地在鹈鹕上方盘旋,疑心重重地观察任何可疑迹象。罗彬瀚趴在沙土中等了好一阵,其中的大部分才终于回归到光网附近。这时他感到自己脸上有点潮湿,而邦邦也在低声地叫他。
“你脸上的是什么?”他悄悄问罗彬瀚,“你还好吗?”
罗彬瀚抹了一把脸,发现手上全是咖啡色的黏液。起初他以为那是渗进土地里的鹈鹕之血,可紧接着他便意识到那绝不可能只沾在脸上。他肺部的疼痛已在高度紧张下麻痹,可鼻道和喉咙里都有濡湿的感觉——那是他自己在流血。
“没事。”他抹了把脸说,“先想办法跑路。”
他们放弃了推开鸟喙的想法,转而决定在底部开一个最小程度的洞。为此奥荷特挥舞着它的激光剑,而罗彬瀚也拿出了他的匕首。他们在底部轮流凿挖,终于在表面留下了一些凹痕。
那是个好迹象,可这时罗彬瀚却开始逐渐感到身体的无力,他握着匕首的指头正从尖端开始发冷和麻痹,曾被岩石压撞的脚也不再疼痛。那显然不是什么好兆头。
他咬咬舌头,提醒自己还不是时候,然后问邦邦:“你感觉怎么样?”
“我?噢,我觉得这有点神奇。”
罗彬瀚扭头看了他一眼,想知道这个胆怯的倒霉蛋何以突然间变得笑看生死。可很快他发现邦邦根本不是在描述身体状况。
“你在看什么?”罗彬瀚问。
邦邦正伸长脑袋盯着鸟喙的弯折处。罗彬瀚问了他好几次,他才终于听见罗彬瀚的问题。
“我没事,噢,我是在想这个。你看这大家伙的嘴,完全弯过来了,真可怜对不对?不过它看起来和别处的伤都不一样。不是刺穿或者切断,而是,嗯,我想它是被什么东西扭成这样的。这可真叫人奇怪。”
那的确是件奇怪的事,但罗彬瀚觉得眼下并非钻研的时机。他刚要提醒邦邦别闹出太大动静,紧接着便听到邦邦的惊叫。
“噢,噢,不,别——”
“别嚷。”罗彬瀚忍着胸口的恶心感说。但邦邦非得没有住口,反倒变得更急切了。罗彬瀚本不想理会,可当他顺着邦邦的视线望过去时,才发现那只木偶不倒翁正在鹈鹕的阴影外望着他们。
它就站在空旷的沙土地上,依然自如地前后摇摇,脸部对着罗彬瀚这边。因它是如此的无害且无用,他们早已在刚才的混乱中将它忘却,不知它是何时逃了出去。现在这不倒翁就在离他们不到七八米的位置,在天空一览无余的位置上摇晃。
一只光焰耀耀的怪物从空中扑落地面。它的主体是由肉管和六颗眼球组成的巨大圆环,环间缠绕着丝状细管,编织出近似六芒星的图案。在环外两侧以逆时针顺序环绕着六支的羽翼,每一对的翼展都足以包裹住大象。当它落在地上时,位于那一侧的翅膀翻折进肉环内侧,环上的六只眼睛朝下转动,盯着那只摇摆的不倒翁。
眼下罗彬瀚对那木偶已然没有丝毫的眷恋。倘若能让这一切有惊无险地渡过,他情愿让那怪物直接把不倒翁烧成一堆灰烬。可事情的发展完全不如他所愿,那怪物只是一瞬不瞬地盯着不倒翁,像在审度它是否应当被杀死。如果它的视线再往前一点,那便能将把趴在阴影下的罗彬瀚瞧得清清楚楚。
罗彬瀚不敢有一点动静。他们离逃脱已有很近的希望——不能说非常大,可如果这鸟喙能通往另一个更安全的世界,他们便能把这些火翅膀抛诸脑后,去寻找荆璜、莫莫罗和寂静号。他不合时宜地想到莫莫罗答应要给他们每一个人做的编织鸟类玩偶。现在他倒很希望能得到一个,不过最好别再是鹈鹕了。
他那一直灼烧着的肺部忽然猛烈地痉挛了一下。那疼痛来得如此突然,像尖锐的刀从两肺间横穿了过去。他的手脚不由自主地抽搐起来,狂乱失控地抓划着沙面。然后焦黑色的血从他嘴里漫了出来,滚烫而迅速地浇透了他身下的地面。
在罗彬瀚的手脚在沙面发出第一声划响时那怪物已然惊觉。六只黑宝石般通亮而巨大的眼瞳立刻瞄准了他。
翼环内的丝状细管间跳起了雷电似的细小电光。而那时最后一股黑血甚至还含在罗彬瀚嘴里。他来不及把它吐掉,而是举起枪冲着对方射击,随后猛踹了一脚里侧的邦邦,把他踢到斜后方更不容易被发现的位置。
那股冲击也帮助他从鸟喙下滚了出来。他握着枪又射了几发,每一次似乎都能命中对方的眼睛,但却在接触到光焰时无声地消失了。
翼环中的光流已耀眼得胜过雷火,让罗彬瀚几乎无法正视。它的形状也极为奇特,犹如一柄竖直而立的曲柄宝剑。当那光芒之剑的尖端缓缓转向罗彬瀚时,他陡然意识到自己离死亡已近在咫尺。地面从天空望去是如此的空旷而清晰,而空中飞行的火翼无以计数。
他丢掉了枪,完全忘我地冲了上去。在奔跑的过程中他举起另一只手上的匕首,不加思考地念完了咒语。蓝色的火焰掩住了他的视线,反倒叫他得以看清翼环中那柄苍白的宝剑。它瞄准了他的胸膛,笔直地射了出去。
罗彬瀚什么也没想。他的身体在自动奔跑,尽可能往左边歪斜。光剑一下从他右胸前穿没。那一刻他感到自己的意识似乎已从躯体转移到那柄剑上,要跟着它一起射向无尽的远方。
但他的身躯仍在奔跑。他冲到了翼环面前,将匕首斜扎进其中一颗眼球内。那触手的感受一点也不像肉质,或者其他任何一种身体组织,他觉得自己砍中了一块铁。而那只眼睛也仍然死死盯着罗彬瀚。
那怪物飞了起来。罗彬瀚死死地挂在它身上,用手臂抠住它那黄金般冰冷坚硬的身躯。怪物周身的光焰笼罩了他,可他无法松手,因为落地时他便必死无疑。
他被黄金之光所灼伤,而与此同时那怪物也焚烧在幽蓝色的仙子之火中。罗彬瀚发出了他所能制造的最响的惨叫,可却并未在那光芒里化为一团焦炭。两种火焰的交缠仿佛导致了某种中和,他只感到自己从体内散发出疼痛。随后他的双眼开始流血,额头和手脚迸裂出深深的血口,就仿佛被许多无形的尖钉刺穿。
钉痕的数量以惊人的速度增长,从他的手心一直蔓延到肩头。这时罗彬瀚已经有点搞不清自己到底是否还活着。他继续用手脚抱住翼环,在它旋转呼啸的飞行中拔出匕首,第二次刺向它的眼睛。
它没有任何能够发出惨叫的器官,但从羽翼颤动的频率中罗彬瀚感受到了它的痛苦。而每当匕首刺下,他自己身上也增添了更多的钉痕,从额头裂口处流出的血糊满了他的眼睛——这是某种对伤害的报复吗?他糊里糊涂地思考着,但想得很费劲,呼吸更是艰难无比,穿透他胸膛的那道光剑显然伤到了他的肺。
他不记得刺了那东西几次,而身上又有多少个血孔。当一切陡然寂静下来时,他发现自己落入了无穷无尽的火翼包围之中。
翼环悬停在那里,六支羽翼安静地伸展着,被它所有的同伴围绕得密不透风。每一只怪物的眼中、环中、角中都有宝剑形状的光芒闪耀。
罗彬瀚明白了。
那时他感到平静而惊讶,在最后看了一眼主动飞到光网上方、好似已经决意要跟他一同毁灭的六翼之物。那实在很怪,但在那瞬间他对它全无恨意,反倒体会到某种静穆的神圣。这是种似曾相识的体会。
他快速地爬上它的顶部,站在那儿俯瞰地面。世界的幅卷在他眼前展开,荒凉而又辽阔,毫无秩序地延伸向虚空。在它之上却覆盖着光辉所织造的罗网。它到底为何而存在?又将持续上多久?
他跳了下去。
光剑如雨般织密地射击,在他身后发出千万次的鸣响,有些从他眼前或身后穿过,让他疑心自己已被贯穿而死去。可他的灵魂却仍旧残留在躯壳内,控制着视线锁向光网中央。
他在跳落时已竭力瞄准,但仍旧差了许多距离。可命运让一阵狂风给了他助力,把他稍微地往前推了几米。当他穿透光芒之网,就要继续往下坠落时,他勉强勾住了网中的漆黑短杖。
巨大的冲击让他浑身冒血,但他设法挂在了网中,在那里摇摇晃晃了几秒。
下一步是什么?他抬头看向那根不起眼的黑杖。在这个距离下它显得益发丑陋,表面粗糙崎岖,盖满瘤状的焦炭。
你能干什么?他在心里问这根黑杖。为何你会被挂在这儿?你是一根无敌的魔杖?你有任何奇迹能扭转这可怕的现状?
黑杖松动了。
罗彬瀚目不转瞬地瞧着它。他看到它身上缠绕的光网在匕首的蓝焰中逐渐烧化。那让黑杖的顶端首先从网上脱离,接着是中段。
“草。”罗彬瀚咳着血说。
他和那棍子一起掉了下去。着落的中途他看见那些火翼之物正在朝他俯冲。何种死亡更具尊严感?他想试着思索这个命题,可当一个眼球堆垒的怪物冲到他附近时,他还是忍不住猛烈地挥击黑棍,本想挂在怪物身上,却因为过分激动和慌乱而把它打飞了出去。
罗彬瀚简直不敢相信自己还有这样多的隐藏力气,竟能将比汽车还大的怪物打飞。这根本不合道理,可他也没法再后悔了。
他撞进大地的怀抱,摔得粉身碎骨——事情本该如此。但下一个意外状况发生了,在落地的最后瞬间,当他手中垂落的黑棍最先接触到地面时,自沙土间弥漫出潮水般的阴影。它那样安静而又柔软,悄无声息地将罗彬瀚吞没进去。
那实在像是死亡瞬间所产生的错觉,可下一秒罗彬瀚又被吐了出来。他被抛在沙地里,对周围所发生的事全都懵然如在梦中。他看到那根黑棍在滚动,几乎要脱离他手臂所能控制的范围,而两只怪物也已轰然落地,从左右两边盯着他。
罗彬瀚很难解释自己是怎么想的。可当时他的匕首在坠落过程中丢失了,他只好抓起那根黑棍,把它当成短棍那样胡乱地抡舞。当他抓着棍子时便感到自己仿佛有无穷无尽的伟力,只要沾着那些怪物一点便能将它们远远打飞,再也爬不起来。
他连续对付了两三只,直到附近再也没看见明显的威胁。这时身体的败坏已经使他相当无力,他不得不坐倒在地,望着天空中盘旋飞舞的群翼。光剑在它们的体间闪烁,可不知为何竟然迟迟不曾射下。它们正惧怕着某种罗彬瀚尚且未知的事物。
罗彬瀚艰难地呼吸着,意识到自己或许确实抓住了一个威力无穷的宝器,一件绝世无双的神兵。那运气来得太突然,可不幸的是他的身体却已支撑不住了。
他的意识恍惚了一秒,手指不由自主地松开了。那黑杖从他的手里松脱,掉落在地上。罗彬瀚明显感到那东西如有生命般滚动着,滚向远离他的方向。
罗彬瀚一把将它抓了回来,放在两腿中间。这会儿他连呼吸都很困难,更说不上什么话。他只得盯着它继续滚动,试图从他的双脚间逃出去。
这东西毫无疑问有着某种意识,至少得是性格,而且似乎不怎么能接受罗彬瀚成为它的新主人。放在平时罗彬瀚可不会跟它一般计较,但现在这关乎他岌岌可危地性命。于是他用手指拨动它,又把它从远处滚回来。
黑杖显然有点较劲。它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滚开,又被罗彬瀚拨回来。那实际上怪有意思的,可罗彬瀚却感到自己的意识在一点点飘离。
他实在伤得太重了,每一个血口都不曾愈合,片刻不停地流血,他的肺部既有贯穿伤,又因不知名的原因而持续恶化疼痛。他确然得到了一件威力无穷的武器,然而却无法帮助他征服这世上的任何一种危险了。在生命之光熄灭前,他最后能做的一件事,就是把这件武器像木棍般拨来拨去。
这是多么遗憾!如果他在死前紧紧抓住这根黑杖,找到他尸体的荆璜和莫莫罗会理解它具有的非凡之力吗?他怀疑莫莫罗不会,而是将把它当成某种寓意悲伤的纪念物,没准他会编织一只代表罗彬瀚的鹦鹉,再让鹦鹉玩具踩在这根棍子上。
罗彬瀚忍不住笑了。他的喉咙因为这阵刺激而呕出大量的黑血,浇淋在黑杖的表面。
一直跟他较劲的黑杖不动了。罗彬瀚对此没想太多,还试图将它抓起来。他想要把它抓起来,在咽下最后一口气前都紧紧握在手中。可黑杖好似在地上生了根,任凭他如何用力都无法提起。
黑杖在他的视线中生长起来。
那些粗糙、焦黑、丑陋的瘤疤因为饱吸活人之血而鼓起。它们一截一截地排布在黑杖表面,好似人类的脊椎骨。紧接着雪白的芽叶从两端生出,发育成了形状优美的骨骼。一层层影子包裹着骸骨,编织出血肉和皮肤。当形体全部完成后,所有的影子都凝缩起来,如一根根细线汇聚到脑后,变成她夜幕般的黑发。
一个全身赤裸的女孩从罗彬瀚两腿间站了起来。她美艳得好似妖精,皮肤比冰雪更洁白,而眼睛和头发黑如乌木,此外再也没有第三种色彩,使人感到她的体内不曾流动着一点活人的血液。一个非黑即白的女孩,仿佛一幅白纸上的素描画。
她低下头,静默地看着罗彬瀚。罗彬瀚也见鬼似地看着她。此时世界万籁俱希,万象失彩,只剩她身上的两种色调。因此他再也笑不出来了。
她是阿萨巴姆。
379 浅望面纱之后(上)
有很多时刻罗彬瀚会好奇一些东西是如何成为它眼前的样子,比如被哈士奇拆开的沙发、周妤做出来的饭菜、后现代雕刻艺术品、寂静号船长。这些事物过于离奇,使人不可避免地感到其中必然暗藏着某种重大深远的秘密。但,此时此刻,一种完全相反的渴望正充满他的胸膛。他一点也不想知道自己威力无穷的打怪魔杖是如何变成阿萨巴姆的,他只希望马上学会怎么把阿萨巴姆变回一把魔杖。
他继续盯着自己面前的人看,脑中完全空白,分毫也没在意阿萨巴姆一丝不挂这个事实。从那双黑夜的眼睛里罗彬瀚感到自己已然走到生命的尽头。
阿萨巴姆的脸微不可觉地摆动了一下。罗彬瀚以为那是影子刺穿他的前兆,然而下一秒他却看见阿萨巴姆的额头迸裂出一个血口。她白纸般单色的手脚肿起、流脓、溃烂,绽开一个个钉痕般的伤口,血液如泉涌跃。
罗彬瀚吃惊地张开了嘴。那是他在这件事中所做出的最为错误的反应,阿萨巴姆紧跟着猛烈地咳嗽起来,从口中喷出的鲜血全浇在他脸上。
罗彬瀚几乎被那浓烈的腐败气味熏晕过去。他的舌尖则感到比中药更烈的苦味,如同坟墓里郁生的霉苔。强烈的刺激令他也忍不住呕吐,从身体里倾倒出更多的黑血。
这下他和阿萨巴姆进入了重逢以来的第二个阶段。他们都浑身溃伤,咳血不止,像两个拼命冲对方传播噩运的瘟疫病人。那感觉实在过分恶心,罗彬瀚只好拖着他垂死的身体竭力往后爬行,好让他们两个脱离这种循环应激式呕吐的噩梦。
“你……”他奄奄一息地说。阿萨巴姆仍然盯着他,很难说是否认出了他是谁。现在他们两个全都长得不人不鬼。他不知道在这杀人无数的矮星客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不过显然她也状态欠佳。这是他的机会吗?但他已不记得他的枪丢在哪儿了。匕首也许掉在这附近,但没法在阿萨巴姆的眼皮子底下找到。
阿萨巴姆仍然站在原地。她没攻击他,也许觉得没必要,也许根本还没想起来他是谁。而这时有人在高声呼喊。
“罗罗罗罗罗——”
罗彬瀚仍然面对着阿萨巴姆,只把眼睛稍稍斜过去一点。他看见邦邦头顶奥荷特,喊叫着冲他狂奔而来。天空中聚集的火翼明显地骚动起来。它们频繁地朝下俯冲,但当邦邦跑得离他们足够近时,那些怪物却立刻拉升高度,远远地盘旋着。某种顾虑令它们不愿靠近,但看起来也不会轻易罢休。
邦邦冲到了罗彬瀚身边。罗彬瀚看得出来他是打算停下的,可也许过分的激动使他的四肢又不灵活了。他一个趔趄绊倒在罗彬瀚的腿上,整个躯体栽倒下来,重重压住罗彬瀚的腹部。
奥荷特气得大吼大叫,邦邦则连声道歉,试图从罗彬瀚的肚子上爬下来。对此罗彬瀚什么反应也没有,他只觉得视野发黑,确信自己必将丧命于此。外界的喧闹遥远如在山外,和他不再有任何关系。
朦胧中他听到一个声音说:“让开。”
那声音比邦邦更沉冷,可又比奥荷特柔亮。某种力量把他轻而易举地提了起来,把他稳稳地吊在空中。这时他已渴望起长久的睡眠,可紧接着某种尖锐的东西按在他心口前,深深地扎探进去。
那像是被一根粗木桩钉穿在地上。罗彬瀚的手脚不受控制地抽搐着,挥打在空气里。他感到那细长的异物钻进了他的心脏。它不是剑刃或子弹,而是某种更具生命感的东西。
它在他的心室内吞噬肌肉与血液,然后扩展蔓延。他根本看不到那个过程,却能感到自己的躯壳正在变质,不再是一堆血肉和骨头,而是某种毒藤的腐壤、蚺蛇的蛰穴。它们在那儿增殖,然后扩展,通过血管挤进他的肺里,迫使那腐败的器官重新运作。
罗彬瀚在这癫狂的幻觉中睁开眼睛,怀疑自己已经落入地狱。眼前一片漆黑,但黑暗似乎成为了他全新的感知器官,让他能“看到”包裹在黑暗中的一切。他脚下的地面,他身后的邦邦,他面前的阿萨巴姆。他知道自己正张眼瞪着阿萨巴姆,可实际上他却什么也没能从自己的视觉器官那儿接收到。某种更……浑浊暧昧的感官替代了他的眼睛,展露了那些即便是肉眼也未必能够洞察的事物。
一条阴影从阿萨巴姆的脚尖伸出来。它延伸成了树杈般的分支,架住他的胳膊和腿脚,甚至插入他的心脏和肺部。他因这道阴影而和阿萨巴姆的影子相连,甚至感到自己也快和影子融为一体。但另一种酷热也在他体内蔓延,从全身集中到心脏。这两种交战的感觉令他难受地张开嘴,再一次痛苦地呼吸着。
阿萨巴姆现在看起来已经比他好了太多。她额头与手脚的血口中流溢出阴影,如针线将伤口自内侧弥合,然后再一次迸裂。这过程令她不断流血,但至少在一半的时间里罗彬瀚又能认出她的样貌了。
她问:“玄虹之玉在哪里?”
这句话终结了罗彬瀚最后的一点侥幸。她正是那个曾经给他肚子打洞的矮星客,而非某个恰好长得一模一样的陌生人。罗彬瀚想拒绝回答她的问题,但他肺部的阴影钻进了气管,一路爬升到喉咙。他的嘴不由自主地张开。
“我……不知道……”他含着血浆说。
“你为何在这儿?”
“……鸟。”
“你是谁?”邦邦的声音从他背后问。他的语气听起来有点紧张,可更多的是好奇。他不知道阿萨巴姆是谁,没准还以为是救星天降。罗彬瀚很想提醒他最好马上开始装死,但他已不再能随心所欲地说话。
阿萨巴姆没像他期望的那样无视这第三个人的声音。她的上半身往左偏了一点,看向邦邦。罗彬瀚“看”到她脸上露出一点不同寻常的神态,仿佛连这神秘的矮星客也在考虑邦邦究竟是个什么物种。
“它是谁?”她问罗彬瀚。
又是一个罗彬瀚不愿意回答的问题。他还在与喉咙里的异物争斗,邦邦却说:“谁?我?噢,我是邦邦,是他的朋友,在找我的授师芬拉坦,碰巧上了他们的船。你们两个认识?他现在怎么样?噢,我真的很抱歉!如果我看好那个奇怪的小东西!不过你刚才在哪儿呢?我一直没看见你在这儿?”
他居然把阿萨巴姆当做一个朋友。那几乎要让罗彬瀚挣扎着揪住他的嘴,好让邦邦别再给他们被灭口的命运道路上添砖加瓦。
“别——”他只来得及吼了一个音。阿萨巴姆看了他一眼,阴影立刻填满了他的喉咙和口腔。罗彬瀚因为窒息而痉挛起来。邦邦仍没搞清楚这里头的原因,他惊慌地大喊大叫,还问阿萨巴姆应该如何救治。罗彬瀚在心里痛苦地祈求起奥荷特,指望这个靠谱点的护卫能让邦邦闭嘴。
阿萨巴姆打量着他们。她没有立刻表明任何态度,罗彬瀚疑心她随时会下杀手。但紧接着她往后退了一步。
连接着她和罗彬瀚的影子从中间断开了。那阴影仍然侵占着罗彬瀚的心脏,而末端却迅速地收缩,从胸前的破口完全钻进他的体内。他重新摔回地面,阿萨巴姆则朝上飞起,细如发丝的阴影托着她的双脚,让她像某种天使般高高地飞行着。不出几秒她已屹立在那发光的天网之下。阴影自她背后延伸,如巨大的黑翼遮蔽天幕。
空中的火翼密雨般坠落下来。它们在掉落的途中已然撕裂解体,那辉煌的光焰也彻底熄灭。一半被切断的翅膀砸落在他们旁边,然后迅速地风化成了尘埃。
这景象让邦邦发出一声惊叫,从罗彬瀚的左侧一跃而过,直接落在他的右边。罗彬瀚有气无力地看了他一眼,想告诉他不必这么大惊小怪,因为他们的下场未必比这些玩意儿好多少。可他仍旧说不出话来,就好像那条阿萨巴姆的影子已经永久性地控制了他的身体。
空中的阴影之翼开始消散。在那之后露出长久黑暗的夜空,而曾经覆盖天空的光网则彻底消失了。这时罗彬瀚也感到体内产生了某些变化。但情况并没变坏,尽管阴影仍然如蛇虫般巢蛰在他的脏器里,那如同呼吸了毒瘴般的灼痛却大大减轻了。他身上的裂口并未像阿萨巴姆般快速愈合,但却终于不再流血。他歪过脑袋,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发现裂口中涌动着无光的阴影。
阿萨巴姆从空中落了回来。她的身躯已被阴影所包裹,像穿着一件漆黑的长摆紧身衣,只有脖颈以上仍然露出毫无血色的面部。当她站在夜幕前时简直像颗漂浮在空中的死人头颅。
这一次即便邦邦也没再多说一个字。他僵硬地沉默着,脚尖紧紧挨着罗彬瀚的胳膊。奥荷特在他头上,每一只触须里都伸出光束。
阿萨巴姆没有关注这件事。她看了一眼罗彬瀚,影子从地面延伸到他脚边。
“站起来。”她说。
罗彬瀚感到胸腔里盘踞的东西又开始扩展。这一次它们钻进了他的脊柱,荆棘般充满刺痛地延伸到脚底。他悲惨地叫了一声,随后却不由自主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那过程里没有一点力量是他自愿施加的,没有任何动作是他自愿执行的。就好像他已成为一具完全听从阴影命令的死尸。他死死瞪着阿萨巴姆,用目光质问她到底想干什么。
对此阿萨巴姆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她既不嘲笑他们的弱小无力,也不打算解释自己的所作所为,而是像个真正专业的反派那样冷漠地抬起手,让一道影子将远处某个东西递进她的掌中。罗彬瀚瞧了一眼,那是雅莱丽伽给他的匕首。
阿萨巴姆拿着他的匕首端详。她用指尖抚摸过上面的铭文,嘴里发出几个无声的音节。匕首没有任何反应。于是她再次看向罗彬瀚。
“告诉我咒语。”她命令道。
380 浅望面纱之后(中)
罗彬瀚觉得自己八成死定了。他死死地咬住牙,不想说出雅莱丽伽告诉他的那个咒语。但他的躯体如今已然彻底地脱离了掌控。他越是企图抵抗,那被虫蚁侵占的感觉就越强烈。当他的舌头也彻底不属于自己时,那个咒语终于还是从他口中发了出来。
他希望阿萨巴姆听错哪个音节,但她马上就举起匕首,只字不差地重复了一遍。
最初几秒她看起来成功了。蓝火从匕身上燃起,就跟罗彬瀚使用它的样子一样。但紧接着阿萨巴姆却猛然扔掉匕首。她的手掌红得发亮,袅袅青烟从上升起。
她冰冷地盯向罗彬瀚。可事实上罗彬瀚也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这把匕首——雅莱丽伽称为‘底波维拉的无悔’——正如它的名字所昭示的那样,在召唤火焰时必须毫无悔恨。可那听起来对阿萨巴姆一点也不困难,她应该能轻而易举地使用它。
但真的是这样吗?罗彬瀚脑中灵光一闪。蓝鹊的影子在他眼前晃动。曾有一次白塔学徒在自己的法术工房里帮他检查匕首导致的烫伤。她当时是怎么说的来着?她问这匕首怎么来的,还说愿意送这把匕首的人肯定很重视他。因为仙子们制作的武器只赠给特定的人——既无法被贩卖,也不能被抢夺。
罗彬瀚奋力地挣扎起来,从口中发出支离破碎的声音。阿萨巴姆注意到了他的举动。她没有任何表情反应,但罗彬瀚口中的阴影一下子掉退了。他又能够自由地说话。
“你用不了这个。”他喘着气说。
“原因。”
“仙子武器,听说过吧?”
在罗彬瀚想象中这个概念肯定对阿萨巴姆一点难度也没有。神秘莫测的矮星客怎么会连白塔学徒的知识都不具备呢?可他却惊讶地发现阿萨巴姆在听完这句话后什么也没表示。她微微皱着眉,仿佛还在等罗彬瀚的下文。
“……它没法被抢夺。”罗彬瀚只得补充说。出于谨慎他省略了关于赠予的那部分。
阿萨巴姆陷入了沉默。她握着匕首,如雕塑般静立在黑夜中。罗彬瀚不动声色地观察着她。这会儿他身上原本的伤病已经缓和了许多,而他发现只要自己不去蓄意抵抗,盘踞在他心室内的影子也不会使他痛苦。事实上它非但不会伤害他,反倒弥合了那道贯穿伤,让他得以顺畅地呼吸。
这暂时的喘息让他的头脑重新活泛起来。许许多多的思绪碎片在他脑海中闪烁。鹈鹕、天网、火翅膀、溃烂的伤、变成一截焦黑脊骨的阿萨巴姆……所有这些发生在他眼前的事到底意味着什么?
“你被攻击了。”他脱口而出。
阿萨巴姆不显喜怒地看着他。罗彬瀚无法从她的态度判断自己是否猜对了,可他注意到自己仍然能够自如地说话,那至少说明阿萨巴姆对他的下文有兴趣。
他确有猜测,但仍未完全想通。那其中必有他未能知晓的环节,但他并没有忽略不久以前的感觉。那些黄金色的光芒,那些带着火的翅膀,那奇怪的感觉……
阴影又一次在他体内蠕动。阿萨巴姆显然没兴趣和他浪费太多时间。罗彬瀚决定赌一把。
“你们内讧了,是不是?”他语速飞快地说,生怕阿萨巴姆马上给他的肚子开洞,“一个翅膀脑袋的矮星客。翅膀头,长了一堆眼睛,脚多得像章鱼。是他把你弄成刚才那样的,对吧?你身上这些血口也是他干的。你想要我的匕首,因为你发现它能割开那张网。”
阿萨巴姆无声地把双手背到身后,姿势竟然有点像荆璜。罗彬瀚判断出她在听。这是个好迹象,可她究竟想听什么?她现在想要的是什么?
“我,”他清了清嗓子说,“有可能,知道他是为了谁背叛你们。”
那已经在揣测的道路上跑得相当远,一旦前提出错就是南辕北辙,但罗彬瀚还是得继续往下猜。他干巴巴地说:“你可能发现他最近的性格变化有点大,很喜欢吃糖,或者爱弹吉他,还把一个条子引到——”
阿萨巴姆的眉毛颤动一下,罗彬瀚立刻谨慎地滑过了他本想说的话,改口说:“还跟一个杀人狂走得很近。”
他尽量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架势,窃窃观望阿萨巴姆的反应。他并不清楚阿萨巴姆和那翅膀脑袋的矛盾在哪儿,也许引走宇普西隆本来就是他们共同的计划,或者连周温行都是他们的同伙。那他可就没啥能发挥的余地了。
“杀人狂。”阿萨巴姆重复道。她似乎永远只有一种语气,叫罗彬瀚拿不准她到底是不是在发问。
“对,杀人狂。”他说,“背着把吉他,脸长挺嫩的,见过吗?”
阿萨巴姆不置可否。罗彬瀚只好硬着头皮继续说:“我听说他有一种药,能让人好端端地就开始变态。然后我又听说你那个翅膀脑袋的同伙正在吃这种药。挺巧的是不是?”
“你听说得太多了。”阿萨巴姆说。她的语气像是下一秒就准备动手,让罗彬瀚心底凉了半截。紧接着她伸出手,不容反抗地命令道:“说出你知道的一切。”
那简直就是不讲规矩。罗彬瀚气恼地瞪着她,但下一秒阴影就占据了他的舌尖,让他磕磕巴巴地讲起话来。
阿萨巴姆要求他“说出知道的一切”,但或许是这道命令根本没法实行,影子便大打折扣地从他遇到周温行的那一刻开始了。他不由自主地透露了自己和周温行那场恐怖的追逐,宇普西隆的介入和失踪,寂静号为了寻找他而前来此地,他差点被一颗发疯的星星折磨致死,最后却被一只鹈鹕送来了这里。
如果是罗彬瀚自愿地来说这事儿,他自信能够源源不断地讲上数个小时,但当影子控制着他的唇舌时,他被迫组织出来的叙述却异常简洁,有时甚至根本不是连贯的句子。那感觉古怪极了,倒好像他的身体里侵入了另一个不同的人格,而他们除了共享记忆外什么共同点都没有。他听到自己嘴里不断发出一些干瘪空洞的陈述句,在短短数分钟内便将他近期这些惊心动魄的经历全讲完了。
在这过程中,阿萨巴姆只是像木桩那样冷冰冰地听着。她可以说是罗彬瀚遇到过的最不称职的听众,即便说到一颗吃人的星星也毫无反应。当罗彬瀚干巴巴地讲完这一切后,她只对一件事表现了关心。
“玄虹之玉在追赶那个永光族。”她说。罗彬瀚仍然搞不清她是在陈述还是发问,但他点头表示同意。那没什么好瞒的。只要阿萨巴姆提问她就能知道任何事,如果他想藏着点什么,那只能是她没问的部分。
为了不让她有这个机会,他主动说:“那个永光族在追你们的翅膀脑袋,我估计他是想给人报仇。你看,你在找叛徒,或者找少爷,少爷在找永光族,永光族在找叛徒——总的来说咱们现在还是有共同目标的。”
“我们没有。”阿萨巴姆说。
“我们可以有。”罗彬瀚不死心地说,“你们不是想拉少爷入伙吗?你觉得干掉我以后这事儿还能成?咱们就不能愉快地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他显然把自己的真实愿望暴露得过于直白,以至于阿萨巴姆终于露出了他们重逢以来第一个最明显的表情。她牵动嘴角,相当僵硬地微笑了一下。罗彬瀚能认出她这个表情,那是他疑似面部神经障碍的高中数学老师在看到他期末成绩时倾尽全力想要表达出嘲笑的样子。这种表情贯穿了他的高中时代,从另一个角度证明了努力往往不能得到合意的结果。
“不会笑真的可以不笑。”他真心实意地说,换来心脏里的影子狠狠一拧。罗彬瀚差点哀嚎起来,但最后只是满身冷汗地忍住了。
“咱们真的没啥恩怨。”他对阿萨巴姆说,“刚才我们是相处得不太愉快,不过至少是我把你从那玩意儿上弄下来的。你们想和少爷搞点什么英雄史诗,那是你们和他的事,用不着把我干掉。但你要是在这儿杀了我,那肯定不会让少爷更愿意听你们的,懂吧?”
“你在那艘船上待了很久。”阿萨巴姆答非所问地说。她不带感情地审视了一会儿罗彬瀚,然后缓缓地挪开了。当她这么做时,罗彬瀚却毫无来由地松了口气。他隐约感到阿萨巴姆不像上次那么想干掉他,至少没那么着急。那是因为她觉得他在寂静号上待的时间够长?还是因为她现在的状况没上次那么好?
但阿萨巴姆接下来的一个动作又让罗彬瀚紧张起来。她抓着他的匕首,视线落在邦邦身上。这会儿邦邦终于也发现情况不妙。那条紧挨着罗彬瀚的腿硬得像块石头。尽管罗彬瀚不想过度要求一位把生命中大部分时间耗在象牙塔里的学子,他也难免觉得邦邦这个特性有点碍事了。
“他和这事儿没关系。”罗彬瀚想也不想地说,“他是个外地来的。不小心牵扯进来的倒霉蛋。但他的机器人挺有用的,如果你把他捎上没准是个助力。”
阿萨巴姆目光难解地看了他一眼。她又露出那种特别努力的嘲笑。罗彬瀚不禁伤感地怀念起索玛沙斯提亚。他知道沙斯或许在实力上不是个成功的坏蛋,但那又不是沙斯不够努力的错,而如今世上可能再也没有那么风趣、讲道义、有品位、懂经营、人格健全且又可爱迷人的反派角色了,剩下的尽是些变态、偏执狂、面神经炎与双相情感障碍。为什么一个好的坏人却不能够长命百岁?
他走了几秒钟的神,然后发现阿萨巴姆已经不再看邦邦了。这心思叵测的矮星客轻轻甩了一下手腕,匕首像小石块般跳到罗彬瀚头顶,刀刃朝下坠落。那在一瞬间看起来像是要把罗彬瀚扎个洞,可却又刚好挂在他外套的口袋上,叫他一根毛也没伤到。
“噢!”邦邦惊叫着说,“神奇!”
“炫耀。”罗彬瀚了无生趣地说。他恢复自由的手却飞快抓住刀柄,把它紧紧掌握着。他一边琢磨阿萨巴姆的意图,一边让视线逡巡四下,试图找到他丢失的枪。
阿萨巴姆任由他这么干。阴影倏地从她脚底扩向四面八方,俄而又缩回小小的一团。只有其中一条高高扬起,将一柄灰扑扑的手枪递进她掌中。
“你想要这个。”她说。
罗彬瀚耸耸肩。他觉得现在形势比人强,至少得感激一下这位杀人狂女孩没立刻干掉他,再进一步来说可以好声好气地请求她把枪还给自己。他已经在脸上挤了一个热情洋溢的笑,然后他听见阿萨巴姆冷冷地说了一个词。
她说:“跪下。”
381 浅望面纱之后(下)
罗彬瀚眨眨眼睛,尽量让自己不失礼貌地看着对方。这时他身上的伤痛好了很多,不过失血后的眩晕并没完全消散,因此听错点什么也不足为奇。
他瞪了阿萨巴姆一会儿,又听到她说:“跪下。”
这下可不会是听错了。那矮星客脸色如常,简直像是每天早上起床时叫来自己的仆人伺候更衣。她是能很轻易叫罗彬瀚屈服的——只要稍稍让那些跑进他体内的影子动一动,罗彬瀚就得摆出她要求的任何一个姿势。可她并没利用那股罗彬瀚暂时还无法理解的力量,而是单纯地在口头上发布了命令。那应该是某种示威,但罗彬瀚还从没见过这样毫不积极的示威态度。她的样子就好像在执行一个她毫无兴趣的例行仪式。
罗彬瀚继续瞪着她,没想好自己是否应该从命。他不算是死硬分子,不过也多少觉得现在缺少一个合适的投降氛围。如果对方直接拿他或邦邦的小命来威胁那当然没啥可挣扎的,但光凭这样一句话未免过于简单。他不能这样轻易屈服,那不是谈判的做法。
他站在原地没动,等着阿萨巴姆继续加码,或者干脆用影子操控他的身体。结果阿萨巴姆似乎以为自己说得够清楚了,于是便像块石头般伫着,一动也不动。
“……您是在奴隶制国家长大的吗?”他尽量彬彬有礼地问。
“你无权知晓。”阿萨巴姆说。
“我这不是在问您想干什么吗?”罗彬瀚说,“跪下?你干嘛觉得我会这么做?”
“你想要枪。”
罗彬瀚简直无法理解她的逻辑。难道阿萨巴姆过去就对每一个敌人都这么说话?她没被指认出来的唯一原因就是她不留活口?他决定不争论这件事,但也不会照着阿萨巴姆的要求做,不能是毫无代价地做。
“我也没那么想要它。”罗彬瀚说,“你拿着吧。”
此时他在心里已做好了准备,晓得自己多少要为这句话付出点代价。但那是必要的,因为他得搞清楚接下来能有多大的斡旋空间。而只要阿萨巴姆还不准备送他去见沙斯,任何其他惩戒都已无关紧要。他如今的底线已被那黑星之梦拉得很低,很难相信阿萨巴姆还能再玩出什么新花样。
一道影子绕上阿萨巴姆的手臂。它把她手中的枪卷起,然后轻轻一压。罗彬瀚听到一声爆响,这件重要性排名第二的可靠武器就此跟他永别了。影子把那根歪成麻花的金属条往地上一扔,正好落在邦邦脚边。邦邦惊叫着跳了起来,躲到罗彬瀚身后。罗彬瀚听见奥荷特敲打他脑袋时的闷响,但即便是这位光剑武士也没再像往常那样喝斥它不成器的旅伴。那怪不着邦邦,因为阿萨巴姆显然远超他们三个的能力范畴。可罗彬瀚对此也感到一点隐忧。他不了解阿萨巴姆的性格和能力,但至少瞧得出她现在状态不那么好。如果邦邦表现得过于无害——从另一个角度来说,甚至有点累赘——没准矮星客就会琢磨着削减人质数量了。
万幸阿萨巴姆没那么干。她甚至连和罗彬瀚讨价还价的兴趣也没有。当她把废弃金属条扔到地上以后,阴影重新从她脚底扩散开来。黑暗如潮水蔓延,遮蔽了罗彬瀚所能看见的每一个角落。
那很快就让整个环境变得伸手不见五指。天空与地面浑然一体,而黑暗本身也仿佛有了形体。它紧紧地贴附着罗彬瀚的皮肤,好似蛭螾般贪婪而粘腻。
在那片黑暗中罗彬瀚感到脚下的地面正在软化,如同烂泥般下陷。当他伸出手臂,试图拽住理应站在他面前的阿萨巴姆时,落进他指缝间的唯有浓稠如泥浆的黑暗。
他呆了一下,意识到自己不知于何时落进了某条狭窄漆黑的竖道中。他仍能自由地呼吸,可那黑暗犹如肠壁般蠕动着,把他挤压向更深的地下。他试着喊了几声邦邦,甚至也喊了阿萨巴姆,但黑暗似乎也紧贴着他的嘴唇,让他的声音刚脱口便被一丝不漏地吸走了。他感到周围的环境是那么安静,如同被独自活埋在六尺之下。理智告诉他这绝无可能,可那念头还是叫他不由自主地战栗起来。他已不再那么畏惧疼痛或血腥,可寂静却似乎叫他益发难以忍受了。
这种错觉维持了很短的一段时间,在罗彬瀚的感觉中大约只有十次呼吸。在他真正采取任何行动以前,竖直的狭道豁然而开。微茫的光映入他的视野里。
他发现自己站在一片灰色的世界里。那是他第一眼时的感受。灰色像一层浓雾笼罩着四野,渗透他的皮肤,甚至也侵入了他的眼内。大地是崎岖、黢黑而又冷硬的岩层,空中则滚动着深不见底的阴云。它们攒聚成大大小小的漩涡,仿佛倒悬在他头顶的滔天洪水,像极了阴世该有的样子。
但这灰暗压抑的世界并不寂静,甚至可以说充满了各式各样的动静。就在罗彬瀚的周围,在那浓雾之后晃动着无以计数的影子。最小的犹如鼠雀,最大的则庞硕如鲸,全藏在雾影里摇曳晃动。有的影子只是从罗彬瀚身旁倏然而过,有的却徘徊来去,仿佛已知道他站在这附近。
罗彬瀚被这景象震慑住了。他不明白那些影子是什么,但却对它们移动的样子感到难以言喻的恐惧。他聆听着从灰雾中传来的嗡嗡杂响——越是细听,那些声音便越丰富而响亮。它们仿佛正急切地向他倾诉着许多秘密,可他却听不懂其中的任何一件。
罗彬瀚无意识地喘息起来。这时自灰雾里划出一只苍白的手,精准无误地抓住他的手腕。紧接着一张岩石般惨败无光的脸从灰雾上方出现。罗彬瀚的心脏几乎都要停跳。他想也不想地用匕首扎了过去,然后便因为肺部的剧痛而弯下了腰。
比先前更加灰暗的阿萨巴姆从雾中现身。她站在罗彬瀚面前,冷冰冰地说:“没有下次。”
拧绞着罗彬瀚肺部的异物停止了骚动。罗彬瀚大口地喘着气,抬头再看了看阿萨巴姆。她在雾中显得益发不像个活人,可当罗彬瀚伸手抹掉脸上的汗水时,他发现自己的手也和阿萨巴姆同样惨败无光。他那近红棕色的外套如今就像淋了一层氧化过后的血浆,面料漆黑而又僵硬,散发出难闻的气味。
他疲惫地看了几眼自己,然后直接向这一切地罪魁祸首发问:“这是哪儿?”
“捷径。”阿萨巴姆说。
捷径。一个似曾相识的词。可罗彬瀚的视野里瞧不见任何道路,只有漫无边际的雾,还有藏在雾中的无穷无尽的影子。那些喃喃细语的声音几乎要让他的神经绷断。
他深深地吸了几口气,勉强冲着阿萨巴姆挤出一个笑容。
“捷径。”他重复道,“至少是通往某个地方的,对吧?你准备去哪儿?”
“你也要去。”
罗彬瀚冲着她客气地笑,点头说:“行,行。您睡盒子里头,我跪您外头掌灯。”
他还有更多的话能说,但胸腔内翻滚的阴影让他嘶了一声,再也发不出声音。
阿萨巴姆无动于衷地看着他在地上打滚,直到他停下后才继续说道:“我要去找维尕登·巴贝科耶伦·杜·卜喀达。”
她的这句话实在让罗彬瀚没法不给出一个回应。他的舌头又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紧贴着上颚,实在已经无法使用,于是他只好奋力挣扎,从地上支起上半身,冲着阿萨巴姆比了一个中指。可惜那大约不是个全宇宙通用的手势,因此阿萨巴姆没有表现出一点生气。她只是低头看着罗彬瀚,表情里流露出一点轻微的费解。
“你很顽固。”她波澜不惊地说,然后便不感兴趣地挪开视线,望进迷雾的深处。她一直望着那些怪诞陆离的影子,直到罗彬瀚重新从地上爬起来。
“维尕登·巴贝科耶伦·杜·卜喀达。”她重复道,“你看见过他。现在你要和我一起去找他,在他逃脱之前把他消灭。”
“鬼扯。”罗彬瀚说,“谁他妈的会叫维他命·巴普洛夫·赌·比巴卜?我为什么会认识这个维他奶·巴比伦铁塔·毒·泡泡卷?我他妈又不是开奶茶零食铺的。”
他还能继续扯上十天十夜,但那一点也没动摇阿萨巴姆的意志。她甚至没再让罗彬瀚有任何身体上的痛苦,而是简单地说:“这个名字的意思是‘神圣者的面纱’。”
“我干嘛这么叫?”罗彬瀚说。他马上看到阿萨巴姆抬起手,一道阴影环绕着她的手腕,伸向不知深浅的迷雾深处。转眼间另一个影子从雾中被拖了过来。它惨叫着呼唤奥荷特,隔着十几米也能听得清清楚楚。转眼间罗彬瀚就看到同样色调灰败的邦邦出现在他的眼前,被一道阿萨巴姆的影子吊在了半空中。他看起来没有伤,但受了很大的惊吓。
阿萨巴姆放下手,影子便骤然消失,将邦邦丢弃在地上。罗彬瀚忍不住朝那里看了一眼,紧接着便意识到自己做错了。他马上转头,假装不在意邦邦的状况。
“跟我来。”阿萨巴姆说,她把手背在身后,摆出了一个很像荆璜的姿势。紧接着她却轻轻地扬了一下头。
又一道影子从罗彬瀚眼前划过。他下意识地用视线追着它,看到它落在邦邦的一条腿上。那条腿立刻奇怪地弯折起来,先是三十度,九十度,然后是超出了邦邦生理极限的一百八十度。罗彬瀚的怒吼和邦邦的惨叫几乎是不分先后。
在这两个充满激烈情感的声音里阿萨巴姆只是平稳地站立着。当罗彬瀚终于因为逐渐收紧的影子而选择闭嘴时,她才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跟我来。“她重复道,“或者他先死。”
382 踟蹰影国之间(上)
后续的一段时间里罗彬瀚保持着高度的沉默,一个字也没再多说。邦邦紧挨着他,走路时还有点跛脚。罗彬瀚还发现它头顶的奥荷特不见了。那可能只是藏进了邦邦体内,可仍然不算是个好现象。
他仍在考虑对策。现在的状况从各方面都很糟:阿萨巴姆拥有压倒性的暴力和更多的信息;她拥有两名人质的生命终止权;她还能很大程度上操纵罗彬瀚的身体(暂时还没表现出控制出邦邦的意向)。如今她又有了全新的优势:把他们带到了一个显然属于她主场的地方。
罗彬瀚记得自己曾有一次进入过阿萨巴姆的影子。那时他才刚刚认识蓝鹊,而阿萨巴姆在他肚子上开了个洞。他和蓝鹊一起穿越影子,然后看见了一艘和寂静号一模一样的飞船。这经历是如此的离奇,本应叫他毕生难忘,可奇怪的是当他试图追忆当时的情境时,大部分细节都变得模糊了。他只知道自己当时和蓝鹊相处得不怎么愉快,还跑进那艘船里,直到荆璜找到了他们。
无论他忘记的部分是什么,至少有一件事确凿无疑。阿萨巴姆的影子能连通两个在地理上并不相邻的位置。当初那让罗彬瀚从影子的包围中逃出生天,而现在则让他更深地落入了影子的包围。
但他感到这一次和过去完全不同。这片影雾憧憧的荒野,假设它并非真的灵魂归宿之地,那也绝非罗彬瀚所熟悉的正常世界。地面像被流水腐蚀般沟壑纵横,到处都是险谷与坡地。那让罗彬瀚疑心他们又跑进了哪座山脉的边缘,然而灰雾无边无际,使他难以辨清任何三米以外的东西。这种环境使得逃跑的可行性益发降低,甚至连找到一个脱身的变化契机似乎都已不切实际。
他所能见的只有各种怪诞、扭曲、可怕的影子,如同色盲患者的梦境般单调。而当他穿行于灰雾和阴影之间时,他发现自己的知觉开始变得迟钝。他的舌头和手脚都麻痹僵直,眼中的邦邦和阿萨巴姆跟这个世界一样黯淡无光。时间的流逝模糊如雾,从未令人感到饥渴。
这种种的迹象,使罗彬瀚确信他们正处于一个特别的地方,就像是黑猫少东家向他展示的那个死亡之梦,如今他们被阿萨巴姆拉进了一个同质的地方,某种“阴影之梦”。他甚至怀疑这里并非一颗星球,而仅有无穷无极的雾地和影子。他们穿梭在这绝望而喧嚣的永恒中,全然不知究竟要前进多久,又或者要前往何处。
只有阿萨巴姆掌握这一切的状况。当她偶然在前进中停下脚步,静默如雕塑地站在原地时,罗彬瀚感到她的视线已穿透迷雾,看向他所不能洞见的远方;她那空白的表情里流露出某种聆听的迹象,仿佛能从那些影子们梦呓般的喃语里听出罗彬瀚无法知晓的信息。每当这种情况发生,她便会改变行进的方向,往左或是往右,有时甚至原路返回。
那对于看过荆璜骂星星的罗彬瀚来说已算不上什么震惊之事。鉴于阿萨巴姆能从一截焦黑的脊椎骨白痴变成一个全须全尾的人,她再表现出任何其他能力也不会叫罗彬瀚有多震惊了。他也试图记住他们从出发点离开后的大概路径,但很快就彻底迷失在影雾中。除此以外他也没忘记另一个威胁:他的心脏内也藏着某种阿萨巴姆的影子。尽管他暂时不清楚它的真面目是什么,它显然能迫使他的身体听从阿萨巴姆的指令。尽管还不能说是变成了一个全心全意的完美工具,不过也足够伺候一个要求简单的奴隶主了。
他别无他法,只好暂时放弃了趁机逃跑的主意,可也没法从阿萨巴姆那里弄到更多的信息。他并非没有尝试,但这矮星可似乎是他有生以来遇到的最不爱说话的人。而她很快也掌握了如何对付罗彬瀚的舌头——不是运用暴力手段禁止,而是每当罗彬瀚说的话超过十个字时,她就会用影子折断邦邦的腿。那发生了一次,然后她又轻而易举地治好了邦邦,并强迫他们继续前进。
那可以说是比打断罗彬瀚自己的腿有效百倍——他仔细地思考了这个问题,认为事到如今断手断脚可完全算不得什么叫他紧张的事情了。只要阿萨巴姆还没打算杀了他,那可就有得是他发挥的空间。可倘若为他的言语受罪的是另一个人,事情就变得不那么容易接受了。
在漫无边际的雾中旅途里,罗彬瀚频繁思考着自己的底线所在。诚实地说,他是很喜爱邦邦的。这位不幸的外宾尽管胆怯又莽撞,且已直接或间接给罗彬瀚带来了不少麻烦,但却有着许多可贵的优点。他那乐观而充满好奇的态度带给了罗彬瀚很大宽慰,况且他还长得像罗彬瀚过去最喜爱的牙刷——但即便如此,罗彬瀚也不得不开始衡量自己究竟能为邦邦做到什么地步。
口舌之快从不重要。他可以为了共患难者的安全而不用言语刺探阿萨巴姆。但如果当一个逃脱的机会摆在他眼前,但却无法把邦邦一起带走呢?甚至阿萨巴姆可以用邦邦的性命威胁他,要求他放弃逃离的机会,或者去谋害别的什么人。那时他该怎么做?他是很喜爱邦邦,但那和莫莫罗和荆璜显然不可同日而语,更别提为了这位萍水相逢的旅客牺牲性命。如此一来结论似乎变得再清楚不过:如果他有机会独自逃生,他必须毫不犹豫地抛弃邦邦,哪怕那会要了后者的命。
这个念头叫他难以释怀。他不认为那是错的,责任并不在他。如果他真的那么做了,这世上也不会有任何一种法律能判他有罪,充其量不过算是紧急避险……不过他回到寂静号后该怎么面对邦邦留下的房间?莫莫罗要是知道了又会怎么说呢?他也许不会指责罗彬瀚,但肯定会挺难过的。这世上会有任何一个永光族的人间体为了求生而抛弃他人吗?这是否说明莫莫罗完全看错了人?那当然不是什么要紧的事,但……他很难让自己别去多想。
这些零碎飘忽的问题陪伴着他一起度过压抑的旅途,既打发了漫长的时间,又叫罗彬瀚觉得益发压抑。现在他身上不止担着一条命,而是两条,那简直完全超出了他的抗压能力。在这层层束缚下罗彬瀚已经想不出一点办法。他不敢再激怒阿萨巴姆,几乎不能和她说任何话。可如果没有任何接触,那也意味着没有任何情报,他又怎么从这种困境里脱离?
当他日益严重地沉浸在这种矛盾中时,某种转机终于发生了。在阿萨巴姆第十次停下脚步,默然地聆听雾影时,邦邦用脚尖轻轻地碰了一下罗彬瀚的腿。那时罗彬瀚仍在彷徨,苦思如何在不跟阿萨巴姆对话的前提下更多地了解他们现在的处境。邦邦的行为被他动作了某种无意的触碰,直到邦邦又碰了他一下,把一本书塞到他的怀里。
罗彬瀚飞快地接过,看了一眼阿萨巴姆的背影,然后才瞄向那本书,那是《新手约会完全指南》。
邦邦无声地点点封面,站到他和阿萨巴姆之间。罗彬瀚借着外套和邦邦的掩护翻开书,发现这本书上又出现了全新的内容。
383 踟蹰影国之间(中)
在《新手约会完全指南》的封面与表格后面仍然保留着那张蛛网般的插画。所有的文字与排版也和罗彬瀚记忆里完全相同。但当他继续往下翻时,呈现在后面一页上的并非空白,而是一副占据整张书页的插图。
那仍是张素描风格的黑白画,乍眼看去像是某种简略的地图——但不是一张地理平面图,而更像是一张地下的剖面图。书的顶部画着许多树木、山坡、鸟兽与异常矮小的人,全都活动于地表之上。在地表下则是大片墨黑色的土地,以及用灰色线条所表示的隧道或洞穴。这些路线错综复杂,难以记忆,但绝大部分最终都通往某处封闭的洞穴。
仅有一条出发自地面的右侧,顶部标记着一个小小的圆圈符号。罗彬瀚顺着它的路径探寻重点,在地下几经曲折,终于抵达了书页的最底部。那是一个空白的、比例巨大的方形空间,和画中其他的天然洞穴截然不同,可没有任何图画细节提示它代表着什么。罗彬瀚只好猜测它是某种宝藏——这幅画看起来就像是某种指引人去往地下的藏宝图。
在这插画的左侧留有一些空白,上面写着几行小诗似的文字。它的字迹不是这本书正文常用的工整印刷体,而是某种拙劣歪扭的初学者字迹:
我是谁?
国王是金色的,
月亮是白色的,
而我是黑色的。
走入长夜便将无我,
拥抱光明亦不可生。
我是一个影子。
罗彬瀚不敢浪费太多时间在这副主题模糊的插画上。阿萨巴姆没有没收他们全部的私人物品,那也许只是她的性格使然,可不代表当她看见这样一本可疑的魔法书时不会改变主意。他匆匆地盯了那画几眼,尽量记住更多细节,然后便翻向下一页,盼望着能有点更容易理解的文字说明。
可映入他眼中的仍是另一副素描式的插画。它看起来倒比上一张的主题清楚:一片日间里的山坡,坡顶盘踞棵巨大的柳树。在柳树右侧的荫翳下坐着一个老人。他靠着粗糙的树干,手里拿着竖笛似的乐器,扭头望向画外。
那姿势看起来像是正望向坡下的某个人。可奇怪的是老人的脸却被涂成了一团漆黑,不让观画者看到一点面貌的细节。罗彬瀚不清楚那究竟是什么意思。是这本书不肯透露画中人的长相,还是画中的老人本来就没有足以描述面部?
在老人的右侧,浓密垂落的柳条下方空白处,同样有着字迹拙劣的几行文字:
吹着笛子来的老人,
看望了地下的孩子。
他的眼睛比夜更黑,
能瞧见夜里的影子。
罗彬瀚急促地看完了这首诗。他朦胧地感到站在前头的阿萨巴姆动了一下,但还没转过身。于是他不再理会这副同样令人疑惑的插图,继续翻向下一页。幸好这一次书上的新内容很多,他终于找到了自己迫切想要的说明性文字:
恭喜你,亲爱的读者。当你看到这里时,证明你已经与本书携手合作,成功迈出了最关键性的一步:找到最适合你的约会人选。为何这是最关键的一步?因为万事总是开头最难。一个明智的选择将让后续变得顺利!
现在,我们已经与最适合的对象彼此认识。你是否已经和她说过话?是否给对方留下了一个良好的印象?无需担心!本书推荐的永远是最适合你的。相信你总能找到办法让她记住你的表现。
接下来你应当对自己的心动人选进行更多更细致的调研,以便能采取更有针对性的行动。有几个问题亟待你去确定:她最想要的是什么?她最喜欢什么样的人?她最喜欢做什么样的事?你需要设法弄清出这几个问题,然后才能在提出约会请求时不使她觉得乏味。
你也许觉得喜好调查是一件棘手而危险的事。但是重复一次,无需担心!本书正是为那些先天性或后天性社交无能者社交的救星法宝。为了使读者更轻松地了解对象,本书内置了十三个白塔基础通用占卜术,通过你与对方的体液接触,占卜结果将会告诉你上文中问题的答案。如果你不能撬开她的心防,何不试试去弄到她的唾液、眼泪、汗水或血液?一次成功的间接接吻就能使占卜完成!
但是瞧瞧我们现在有什么。哇哦!令人惊叹的成就!你在本书解锁第二章节前——即是说,在她对你说第一句话以前——就成功触发了本书内置的占卜法术!现在赶紧翻回上一页,瞧瞧命运给了你怎样的提示。(请注意,不同的体液将导致占卜的方向不同,不妨尽可能多试几种,以获取更全面而精确的情报。)
你已获得了关于你的心动人选的重要提示。现在你对她肯定有了更为深入的了解,足以用丰富的情报制定下一步行动计划。如果你仍未有完全把握,本书建议采取一种白塔发明的“简单微笑社交法”来拉近你们之间的距离。那极其简单而有效的方法可以分为三部:第一步,尽量维持对她的微笑时间,以使对方相信你是稳定而值得信赖的;尽量和她共处在温暖、明亮、色彩丰富的地方,以使她将愉快的感受和你相联系;在以上两个前提下找到机会与她进行一次十秒以上的彼此凝视,因为如果你有魅惑或催眠天赋,那很有可能被碰巧触发(如果你不幸没有,而对方问起这件事,你就告诉她自己是被她的美丽所吸引了)。
去吧。现在你已掌握了应对一位心动人选的方法,去和她多多接触,并在你有充分把握时在划线处填写回答下列三个问题:
她最喜欢的事?她最喜欢的物?她最喜欢的人?
请记住,你的回答越精确与详细,本书所能提供的建议越有针对性。我们将在你完成填写后步入下一阶段。
罗彬瀚一目十行地看完了这些文字,然后立刻合上书,把它藏进内袋的夹层里。他面无表情地想到以前蓝鹊也经常对他微笑(作为一个骷髅来说那已相当努力),她自己就时常穿得色彩丰富,并且他们肯定也有过不止十秒的对视时间。如果这就是白塔引以为傲的沟通方法,他毫不奇怪上几个白塔法师为何会被矮星客干掉——阿萨巴姆长得就像个厌恶色彩的人。而这就是这本书现阶段能给他的一切了。既不能告诉他关于如何从杀手身边逃生的信息,也不能带给他任何用以保护自身的能力,它唯一而又永恒的目的——就是让他和阿萨巴姆约会。那可能吗?这本书干的第一件事是把雅莱丽伽推荐给邦邦,第二件事则是把阿萨巴姆推荐给他。这真的不是某种伪装成恋爱指导的自杀手册?
他开始相信这是事情的真相。然而当阿萨巴姆结束了对阴影世界的聆听,转身要求他们改变行进路线时,罗彬瀚还是竭尽全身之力冲她挤出一个微笑。
阿萨巴姆看着他。罗彬瀚没法说话,但继续挤压微笑。阿萨巴姆竟然没有反应,那黑色的眼睛牢牢锁定着他,像被某种无形的磁力吸引住了。这可能吗?他在心里暗暗地想。他会具有某种自己也尚未察觉的催眠力量吗?
这时阿萨巴姆开口了。
“你杀不了我。”她说,听起来笃定罗彬瀚正在计划暗杀她。当罗彬瀚的笑容凝固时她似乎认为他放弃了暗杀计划,于是又冷漠地走开了。
384 踟蹰影国之间(下)
尽管罗彬瀚验证了自己并无催眠术的天赋,他并不为此感到特别的失望。一切全在意料当中,他甚至不能说阿萨巴姆错误解读了他的表情——那甚至可以说是直穿本质,看清了他内心的真实想法。尽管如此,他开始坚持摆出白塔指导书中所要求的“稳定”、“持续”的微笑,因为那至少能叫阿萨巴姆更不舒服一点。
他在阿萨巴姆紧绷的目光里找到了些许无聊的安慰,但并没忘记这事的本质有多么危险。当罗彬瀚厌倦了这种假装要摸老虎屁股的游戏后,他又开始思考书上那两幅插图的意义。
倘若他对那本书上的文字没有任何误读,那两张意义难解的插图——他称之为“地底迷宫图”和“树下老人图”——暗示着阿萨巴姆喜欢的人、事或者物。可无论是那两张画还是旁边的小诗都叫他摸不着头脑。影子,矮星客当然是影子,那和阿萨巴姆的喜好又有什么关系呢?这是个难以解开的谜团。罗彬瀚苦苦思索了几个小时,有各种各样的猜测,但却没有一个能叫他自己信服。他自认不擅长猜谜,况且提供他的信息又是那么有限。
叫他郁闷的是邦邦对这件事却有很浓的兴趣。这外宾对那本自杀指导书的危险性毫无警醒,似乎相信只要罗彬瀚操作得当,哪怕他们以七宗重罪和连环谋杀为开始,最后也肯定能用一桩世纪婚礼作为结局。因此他在接下来的时间里精神抖擞,时常在罗彬瀚身边来去,用眼神和动作向后者表达他对这件事的真知灼见。那当然导致了他们之间绝大部分的交流都是单方面揣测,不过罗彬瀚也并不为此感到可惜。鉴于邦邦甚至还不清楚阿萨巴姆叫什么,罗彬瀚对他解读那两幅画的成功概率十分悲观。更别提他们的成功目标可远不止是弄清楚阿萨巴姆喜欢什么。弄清这件事对他们的逃生计划确有帮助吗?罗彬瀚也说不好。他曾经看过一个童话,当主角叫出妖精的真名时便能将它生生吓死,可他以为即便是在童话里,也断没有因为被人识破了喜好而活活吓死的角色。
至于罗彬瀚自己,尽管他对第一幅图毫无头绪,那张柳树下的无面老人却隐隐约约勾起了他的一点想法。在所有的矮星客中,他只知道三个名字,其中有两个是荆璜告诉他的,而最新的一个出自阿萨巴姆口中。如果罗彬瀚的判断无错,他在梦中所见的翅膀脑袋正是那位名头响亮的维他命·赌赌赌·泡泡卷,或者差不多的意思。它显然不得阿萨巴姆的钟爱,也不是画中的吹笛老人。
但他还知道另一个矮星客,至少得算是矮星客的同党。当罗彬瀚在心中回忆着“徼绤橐”这个名字时,他不禁后悔没向荆璜问清楚这位经纪人的长相。这不是他第一次吃这种亏了不是吗?假如荆璜当初提起“冻结”时不是随便说了些毫无参考性的评价,而是直接拿出一张高清照片,他完全可以在看到周温行第一眼时转身就跑。而现在他看到了一张细节丰富的画像,尽管没有脸部也足以作为重要的参考,可他却一点也不晓得“大宗师”长的什么样。阿萨巴姆会喜欢她这位神秘的首领吗?那也不无可能。既然她愿意忠诚于他,而迄今为止罗彬瀚还没见她拿到任何一分钱的工资,那似乎就更加可能了。
对于矮星客薪酬水平与人事关系的观察始终没有任何收获,因此罗彬瀚也只好暂记一笔,等着日后有机会去向荆璜打听。而为了还能拥有这样的机会,他转而考虑起如何在无法逃离阿萨巴姆的情况下让荆璜找到他。
他首先需要掌握的信息是阿萨巴姆的目的地。那倒没什么难猜,因为她早已明言要追赶维生素·赌·泡泡糖。如果她找到了翅膀脑袋会怎么做?她无疑想杀了它,至少得是战胜它后采取某种行动。可她有那样的把握吗?就在不久以前她还是一根挂在天上的短接椎骨魔杖,那难道不是她曾经战败的证明?
这件事引发了罗彬瀚更多的疑问。他感到事情千头万绪,简直问都问不完。比如维他奶·巴比伦是如何把阿萨巴姆弄成了那副样子?它又为何不直接杀死她?它为何跟阿萨巴姆产生冲突?那是某种派系之间的争斗,还是意味着他们中的一个已经背叛了矮星客的行列?倘若如此,敌人的敌人未尝不能成为他的助力。可如果维京·巴特勒已经背叛了矮星客,它为何仍要引走宇普西隆呢?
这一系列的问题,全赖于阿萨巴姆的回答。而由此延伸的,对于罗彬瀚而言最关键的问题则是:他自己得在这场追逐里扮演什么角色?阿萨巴姆没杀他,甚至还把他的匕首还给了他。那显然不是一次临时起意的慈善行动。她想把他用在这场追猎行动上,可那又要怎么实行?他唯一的用处不过就是能使用一把会冒火的魔法短匕弯刀,威力尚可,而射程十分有限。难不成阿萨巴姆计划让他拿着匕首,再把他绑在影子的末端,像流星锤那样甩来甩去?
罗彬瀚反覆考虑着这一切,最终认定他没法在不发声的情况下解决任何问题。他必须得和阿萨巴姆交涉,哪怕她会扭断邦邦的每一条腿。这个念头迫使他更加小心谨慎,一遍遍地在肚子里打着草稿——阿萨巴姆并不是一个字都不允许他说。如果他能在十个字内就引起她的兴趣,没准他们能进行一些奴隶主和奴隶之间的合理交涉。只要他把第一个问题说对。
他窃窃地谋划着这整件事,并在心里挑选了很多他认为阿萨巴姆可能会重视的话题。每一个看起来都可能奏效,但又都充满了风险。当又一次阿萨巴姆停下脚步时,罗彬瀚终于决定要采取行动。他趁着阿萨巴姆仍在聆听阴影时走到邦邦身边,认真地拍拍他的脖颈。
“我得道歉。”他说,”如果接下来发生点啥的话。”
邦邦疑惑地盯着他。罗彬瀚心情沉重,感到难以解释。而这时阿萨巴姆恰好转过头来,因为他过于响亮的声音而冷冷地盯着他。罗彬瀚对此毫不畏惧,而是把邦邦推到自己前面,用满不在乎的语气对她说:“你知道他是谁吗?”
邦邦扭过头,充满纳闷地望着他。那困惑的眼光叫罗彬瀚觉得有点内疚,可他决定要继续行动下去。阿萨巴姆没什么反应地盯着他们两个,看来没打算动手——罗彬瀚甚至觉得她的目光里透着一点诧异。那让他受到了鼓舞,于是他继续说:“他是个从外地不小心掉进这里来的。他来找他的授师芬拉坦。但芬拉坦被一颗星星杀了,如果你带着我继续走下去,我会是下一个。”
他感到邦邦的皮肤在他掌心下颤抖起来。
385 黏液怪兽不慌不忙(上)
阿萨巴姆显然发现了邦邦的表现。她寡淡地用眼睛扫过这位不幸的学生,然后对罗彬瀚说:“那颗星星对你感兴趣。”
“据说我脑袋里被装了个小秘密。”罗彬瀚补充道,“它对那个感兴趣。”
他偷觑着阿萨巴姆,想知道她究竟对寂静号的现状了解多少。那是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少东家的描述中他感到矮星客似乎如影、无所不知,就像魔鬼那样了解每个人的过去、现在、未来以及一切内心的弱点。然而当他沦为阿萨巴姆的人质时,他发现事实远非如此,至少他眼前的这一位矮星客明显消息过时。她不知道雅莱丽伽赠给他的匕首弯刀,也不知道邦邦是因为什么理由而上了船。那实在落伍得太多了。就好像她直到今天才意识到罗彬瀚不是寂静号上随时可以丢掉来减轻负重的压舱物。
罗彬瀚不想表现得太计较,但那未免也有点伤人。他只能猜测阿萨巴姆最了解的是荆璜,而对其他人就不甚了了。未必是她不能,但这人给罗彬瀚的感觉就像一座被咒活的石雕像,为了防止关节磨损而从来只做必要的行动。他当然也没见过她吃喝拉撒,不过这已不算是什么大问题,因为自从进入这片影雾的世界以来,他和邦邦也没有。他和阿萨巴姆身上奇异的伤势得到了最大程度的好转:钉痕状的裂口尽管未能痊愈,但却已经凝固,只留下很小的红点。他的肺部早先疼痛难忍,如今则没有任何知觉,也能稳定地维持呼吸(他可不敢肯定这里吸入的是真正的氧气)。如果他能换一身更干净的衣服就再好不过,毕竟他不像阿萨巴姆那样把影子当紧身衣穿。只可惜现在不是讲价的时候。
现在是给自己争取话语权的时候。他遵照白塔那可疑的建议,极尽所能地冲着阿萨巴姆露出亲切的微笑——既然它不能让阿萨巴姆感觉到他的善意,那就干脆让她感受感受他的杀意。
“那颗星星能攻击我的脑袋。”他敲敲额头说,“做梦,永远醒不过来的那种。下次再遇到它时没准我就玩完了。所以如果你打算用我来办事——我的意思是当成匕首柄什么的,是吧?你最好挑个它够不着的地方。”
阿萨巴姆没说话,但邦邦的腿也还好端端地站着。罗彬瀚把它视作一个好迹象。他没忘记补充一句提醒,告诉阿萨巴姆那星星没法入侵邦邦的脑袋,所以没准邦邦在某些时刻也派得上用场。
这句意图明显的提示叫阿萨巴姆冷淡地笑了笑,看起来对罗彬瀚的观点不屑一顾。为了继续获得说话的机会,罗彬瀚灵活地从这件事上游走。他继续恭恭敬敬地微笑,尽量不显得阴阳怪气地说:“您能说说咱们接下来的计划?至少我得知道当我们碰见那个……翅膀脑袋时,我总得知道我该做什么,是吧?”
“那时你会知道。”阿萨巴姆说。但罗彬瀚听出来她真正的意思是他不会。他只会被马上施加某种命令,没准是冲上去当人肉炸弹。
他继续保持微笑,甚至企图用眼神表达出含情脉脉。他能明显地看到阿萨巴姆的颈部肌肉紧绷,脚下阴影悄然扩张,随时准备压制暗杀者的奇袭。
“您高兴就好。”罗彬瀚深情款款地说,“只要你高兴我怎么做都行。”
阿萨巴姆的背已经绷得像一张拉紧的弓弦。她是如此的不适应他的恶心攻击,以至于罗彬瀚都感到有点小小的诧异。要知道当他们上一次见面时,扮成荆璜的阿萨巴姆还知道怎么说冷笑话呢。
他把这件事记在心里,然后抛出另一重的试探:“你知道你的前同事惹了一个永光族条子吧?现在那条子正在追杀他。那条子其实挺好说话的,我们还一起喝过茶。我了解他不少事,如果他去招惹条子这件事不是你们的安排,我觉得你可以考虑来一次警匪合作……”
“闭嘴。”阿萨巴姆说。
罗彬瀚立刻闭上了嘴巴,决定现在适可而止,暂时为邦邦省下一条宝贵的腿。但他并不是全无收获,阿萨巴姆的态度充满了漠视——而漠视本身就是一种回答。她不关心宇普西隆的行动,无意跟他合作,也对他的私人情报毫无兴趣,就好像那位永光族警察从未真正进入到她的视野中。
如果她是对“大宗师”仍然忠诚的那一个,显然矮星客从未把宇普西隆放到他们那神秘又危险的“宏伟蓝图”中去。这能说明什么?罗彬瀚在心里暗暗琢磨。翅膀脑袋并非因为矮星客的授意而去袭击宇普西隆,然后在中途和阿萨巴姆产生冲突——袭击宇普西隆这件事本来就不是一项来自“大宗师”的命令。它为何那样做?
他想到了周温行给他的药丸。“莲药”,宇普西隆和荆璜是这么说的。周温行曾经试图让他吃下这东西,而现在翅膀脑袋也在吃同样的东西。它因此而变成了一个无差别杀人狂吗?罗彬瀚不这么想。迄今为止那位翅膀脑袋的行动都体现了某种计划性,它故意引怒宇普西隆,然后向着某个地方逃走。不知为何宇普西隆
那完全是一桩幸运的巧合——绾波子的临时要求让他们去而复返——才会发现宇普西隆的失踪。如果这事儿没发生呢?他们将直往外域,长久不返。莫莫罗也许永远不会知道在他兄长身上发生了什么。这件事对谁最有利?他目前的记仇名单第一位,周温行。
罗彬瀚感到事情正变得逐渐清晰起来。现在他有了一个基本猜测,但不急着和任何人分享。和邦邦说这些固然无用,阿萨巴姆则是个得掂量时机的对象。他专心致志地思量这件事,以至于完全忘记了时间的流逝。直到又一次阿萨巴姆停下脚步,他仍在回忆周温行曾经对他说过的话。
那让他过了好一阵才发现外界的异常。阿萨巴姆聆听的时间格外长久,似乎已近几个小时,连一根手指也不动。罗彬瀚几乎疑心她是突然死去了。他大着胆子走上前,准备利用这个机会好好观察,弄清楚紧贴着阿萨巴姆皮肤的黑影到底是个什么材料。
他只往前走了一步,阿萨巴姆立刻转过头,准确地盯住他的脚。罗彬瀚立刻举手投降,及时地冲她献上谦恭的微笑。
“我怕您元神离体呢。”他满脸体贴地说。
这一次阿萨巴姆无视了他。她像在对空气宣布道:“我们要出去。”
“出去。”罗彬瀚重复道。他疑心自己听错了,可阿萨巴姆看上去不愿意说第二遍。阴影在她脚下蔓延,形成了一汪脸盆大小的黑潭。阿萨巴姆将手伸进去,取出一个外壳透明的柱状容器。在容器中盛满了某种泥浆般粘稠的古怪物质,在影雾中呈现出不祥的深绿色。阿萨巴姆拧开那容器的顶盖,把开口对准罗彬瀚。
直到这时罗彬瀚还未意识到自己的危险处境。他瞪着那容器里的黏液,不知为何感到一点似曾相识。他旁边的邦邦则激动地刨起了地面。
“噢!噢!这是!”邦邦惊叫着说,“你怎么会在这儿——”
他的声音过于响亮,让罗彬瀚想提醒他注意保养腿脚。可这一次阿萨巴姆并没向邦邦动手,她在罗彬瀚刚刚张嘴的一瞬间便无情地扬起手,把那容器里的绿色黏液全泼在了他的脸上。罗彬瀚忍不住发出一声惨叫,然后用双手狂搓自己的脸颊,企图把那可怕的不明物质从自己身上弄走。他心想这事儿未免也太快了,阿萨巴姆甚至还没见到翅膀脑袋,就已经因为忍受不了说话而把他残酷处决。这难道不是某种严重的心理疾病?
黏液贪婪地吸附着他的皮肤,甚至钻进他的耳洞、鼻孔和眼缝,然后侵害他的大脑神经。这过程的种种痛苦和怪异实在难以言喻,而罗彬瀚却毫无抵抗之力。他的脑袋很快被那黏液完全包裹住了,就连眼球表面也贴上了一层潮湿的绿色。他绝望而窒息地倒在地上,准备运用他全部语言技巧,向那杀人凶手送上一段毕生难忘的临终遗言。
这时他听到自己的脑袋里有人说话。不是阿萨巴姆或邦邦,那声音细小、悠长,犹如一个诗人在发出吟叹。
“啊,死亡,”那声音说,“它让人表现出真实。这就是你想要的?”
386 黏液怪兽不慌不忙(中)
罗彬瀚没能立刻从这场变故中反应过来。当这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时,他的第一反应是将之理解为某种精神攻击,或是临死前的幻象。他无可奈何地躺在地上,等着噩梦或永眠到来,但紧接着他被阿萨巴姆的影子从地上拖了起来。
“不许吃他。”她命令道。
“我吃这玩意儿干嘛?”罗彬瀚反问道。
这时他脑袋里那个细细的声音又说话了。它用谦逊礼貌的语调说:“在我听来,她应该是在要求我。进食是我的需求,不过在死亡面前它没有那么急迫。所以我想现在你暂时不是我的食物了……你好,宿主。谢谢你让我容身。”
罗彬瀚镇定地听完了这段话。他在阿萨巴姆影子的支撑下在原地站了几秒,然后伸手敲敲自己的脑袋。那声音听起来很清脆,或许已经熟透了。他现在是一具以为自己活着的尸体。
“我不这么想。”他脑袋里的声音说,“如果思想持续存在,你就不能被说是死亡,否则非物质生命如何被承认?不过要是你只承认物质生命,我们也可以讨论你的理论是如何建立起来的。你介意分享你的学说吗?”
罗彬瀚没有企图和这声音对话。他竭尽所能地冲着阿萨巴姆瞪眼,让她明白世上有的是一刀断头的好杀人方式。阿萨巴姆没理会他,而是把容器扔到阴影里,让它像陷进泥潭一样消失了。
在做完这一切后她转过头,对罗彬瀚说:“它会隔离你和星星。”
“啥?”罗彬瀚说。邦邦激动地冲着他刨腿,他脑袋里的声音则发出一声喟叹。
“啊,现在我明白了。”那声音说,“她把我放到你身上的原因。当然,我知道那些幽浮体,现在我要从它们那里保护你的安全。我对此没有意见,希望你也能适应我的存在。不过我们可以多交流一些,那不费劲,你只要在脑袋里想就可以了。”
这时罗彬瀚对这全新的状况已稍微接受了一些。他听清楚了那脑中之音的话,也发现了邦邦异乎寻常的态度。他不得其解地看着对方,直到邦邦忍不住小声说:“火山!”
这句话让罗彬瀚脑中灵光一闪。他想起了邦邦曾兴高采烈地讲述的死火山历险记。那山腹深处多愁善感的异形生命——绿色的、粘稠的、不断孵育子代的原生物质浆液。
罗彬瀚缓缓地摸了自己的脸,从他指尖传来一种滑腻冰冷的触感,就像是带着叶肉的芦荟汁液(他曾有幸在他妹妹的自制面膜配方里领教过一次)。
“你好。”他脑袋里的声音以一种慎重的语气说,“我不介意你这么碰我,宿主。不过请别用力抓挠,那会伤到你自己。”
“……行。”罗彬瀚说。他感到自己逐渐懂得了一切。而在他做出这个决定后那脑海中的声音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
“接受自我的改变。这是抵达和谐的第一步。”它悠然自得地说,“尽管我们是两个素昧平生的个体,倘若自然安排巧妙,我们便能相处如一。不必执着于你过去的容貌和形体,因为万事皆在变化当中。”
罗彬瀚不禁质疑这套哲学是如何从一个只有矿物质可吃的死火山隧洞里获得的。他尤其担心“自我的改变”是否会涉及到永久性的脑神经损伤。他刚产生这个想法,那脑袋里的声音便开始慢吞吞地抗议,声称他的观念是一种纯粹的偏见。罗彬瀚没理它,他直接看向阿萨巴姆,要从这一切的真正主导者那里获得合理解释。
“它会隔离我和星星?”他冲阿萨巴姆咆哮道,“你他妈就不会直接砍了我的头脑吗!”
这一次他看见阿萨巴姆笑了。那是货真价实的嘲笑,尽管也挤得十分勉强。罗彬瀚火冒三丈,差点不想再保护邦邦重要的长腿。他还没来得及想出一个足够恰当又能解气的法子,阿萨巴姆身后的影子便迅速地膨胀起来。
那迷雾中的影子扭曲着,转眼间长到了十倍以上,像一个多手多脚的巨人在张牙舞爪。罗彬瀚因这景象而吃了一惊,随后才注意到阿萨巴姆脚底的影子一直延伸进了雾里,就好像她在操纵着那迷雾后的怪诞。
阴影的巨人向着他们沉重地倾倒,如同一座山崩落于他们头顶。那动静在瞬间掀开了他们面前的迷雾,在那瞬间罗彬瀚确信自己看到了某种景象。不是模模糊糊的影子。不是单调荒凉的大地。就在距离他们几十步的地方是一处悬崖似的断路。在那悬崖外露出一个巨大而腐败的头颅。
那头颅戴着同样巨大的、犹如橡树般粗壮的荆棘之冠,枯发乱草般纠结其间,两颗蒙翳的眼珠已经装得下十个罗彬瀚。它的皮肤和嘴唇溃烂松垮,任凭蠕虫般的影子在皮肉下出入。没有鼻子和耳朵,而整个脸型尖锐犹如长钉。那可怕的相貌使它呈现出一种极为阴沉的表情,越过迷雾死死地盯着罗彬瀚。
那站在悬崖外的怪物距离他们如此之近,使得恐惧几乎麻痹了罗彬瀚的心脏。他并非不曾见过巨大的生物,但那怪物和过去他所见的一切都不同。它那富有情感的眼神足以证明它并非某种模仿真人的建筑,然而那眼神中流露出的感情却如此怪异、险恶,如同缭绕在它脸颊边的阴雾般散发出浓烈的死亡气息。这惊鸿一瞥已叫罗彬瀚濒临崩溃。他感到浑身像被强烈的电流击中,确信自己将被那怪物杀死。
紧接着他的视线中断了。黑暗如潮水包裹住他,把他挤进狭窄柔软的井道中。他开始向下陷落,穿越似曾相识的井道。直到这时那惊怖的感受才从他的神经里扩散开来。他身不由主地想要尖叫,却被某种黏液般的物体牢牢封住嘴唇。
“嘘。”他脑袋里的声音低柔地说,“别紧张,宿主。别惊扰伟大者。让它在那影雾中继续永恒的睡眠吧。你瞧,它们多么宏伟,又是多么可怜。即便死亡亦不能永远地消逝,而要让渺小者目睹它们的腐朽。它们永远不会参与生命的轮回,在我看来这比渺小更为不幸。你呢?你是否愿意以永恒存在?或是加入那变化的轮回?”
罗彬瀚还来不及回答。他已落到了黑暗之井的底部。世界骤然间翻转过来,让他一下摔在沉重的地面上。四面八方的亮光和强风刺得他几乎睁不开眼。
“唔,这是个小问题。”他脑袋里的声音说。然后罗彬瀚感到自己的眼球表面的黏膜颜色变得更深了。它像一层墨绿色的隐形眼镜,替他挡去了过于强烈的光线。依赖于这层视觉保护,罗彬瀚总算能从胳膊底下抬起头,环顾周围的环境。
他看见天空中布满了发光的云。金色的、如同由光粒子组成的辉煌云团,在剧烈的风暴下汹涌起伏,向着遥远的天河而去。
那些云流亮得可怕,几乎要让人觉得自己会被光芒融化,而地面上则铺满了细软如灰烬的沙尘。风把它们吹得足有一米多高,如果不是罗彬瀚这会儿被黏液堵住了呼吸道(但他竟也没觉得窒息),他肯定会为此而咳出肺来。
他被那些惊人的云流吸引了注意。过了好一会儿才将视线投往狂风肆虐的地面。他看到地面上有无数到纵横的沟壑,如同巨兽印在大地上的抓痕和足迹。那无疑也是某种巨物造成的。因它那惊人的重量,甚至将松软的沙地踩踏得平整如镜面。
这景象本该叫罗彬瀚担惊受怕,可当他仔细地审视过那些印在地上的足迹时,绝处逢生的狂喜却从他胸膛里涌出。那些巨大的脚印形状并非兽类,而有着极为工整、清晰的边缘,脚印前端近似于边角圆润的矩形,后部则紧跟着一个椭圆。在罗彬瀚的印象中没有任何野兽拥有这样的脚印,唯独一样东西能完美吻合这奇特的形状——那就是宇普西隆的飞船。
387 黏液怪兽不慌不忙(下)
关于脚印的发现令罗彬瀚欣喜若狂。在几秒钟里他完全忘记了自己的处境,而是到处举头张望,寻找任何疑似飞船或宇普西隆的影子。他没有什么发现,反倒是被天上发光的云团晃得眼花。
“你在找人。”他脑袋里的声音说,“在我看来,你应当先小心你自己。啊,我感觉到了那有趣的电磁波,它正在侵蚀我的外围组织。不过我可以很轻易地把它们切分出去,那倒不是很要紧。可你的脑袋很脆弱,而且单一,我想你最好保护好它。”
这声音提醒了罗彬瀚,使他想起自己尚在许多危险力量的威胁之下。黑星路弗固然是其中之一,可那星星最多不过伤害他的精神,恰好和某个控制着他的肉体的矮星客各占一边,互不侵犯。他拿眼睛斜望向身后,果然看见阿萨巴姆站在那儿。
她在狂风中保持着一种极为不协调的静态,就连一根头发丝都没飘动,就好像她也不过是脚底影子的某种具象化延伸。她以这姿态伫立在比罗彬瀚稍高的位置,视线直望辉煌炽烈的云层。那映在她脸上的光使她的脸色看起来更为冷峻。罗彬瀚期望能从她的口中听到一点只言碎语的嘟囔,好搞清楚这对一切都不关心的矮星客究竟在想什么。此时此刻他最想知道的就是:阿萨巴姆在那些云层后头发现宇普西隆的踪迹了吗?
他急切地盯着她,直到邦邦纤长的脖颈晃到了他的眼前。罗彬瀚眨了一下眼睛,发现邦邦已经把脸凑到了他的面前。他们挨得实在太近,假如谁不小心摔了一跤,那准能让邦邦在他脑门上亲一口。
罗彬瀚很怀念自己的童年牙刷,但还不至于恋旧若此。他把脑袋往后仰了仰,用眼神质问邦邦的目的。
“噢,噢。我是想看看它。”邦邦小心翼翼地说,“它能和你交流吗?我刚才听见你自言自语来着。”
罗彬瀚无言地敲敲自己的脑瓜。他脑袋里的声音又说话了。
“它让我代它向你问好。”罗彬瀚板着脸说,“它说它本来是可以变出嘴的,但是现在营养不足,因为它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如果它想扩张到能说话,至少得把我的脑浆吸掉一半……你他妈再说一遍?”
他脑袋里的声音十分有礼貌地道起了歉,但仍然坚持自己对营养量的计算是精确无误的。在它被现下的主人(大概指阿萨巴姆)从母体身边带走以前,它们日复一日所能做的便是严格计算营养量,用最少的付出来赢得最大程度的扩张。那令它在这方面的数字有着近乎直觉的精准。同时它也遗憾地表示,尽管欢喜雀跃的邦邦很令它感到荣幸,它的记忆里并不存在这位访客。那要么意味着世界上还存在着它的其他同类,要么就是阿萨巴姆在寂静号到来以前就从母体里取走了它。
会有那么巧的事情吗?罗彬瀚暗暗思量着。不是阿萨巴姆紧随着寂静号,而是两者不约而同地探索了同一颗星球。在这茫茫的宇宙中做出同一个选择,那简直就像是从沙滩上捡起同一粒沙。那肯定有什么缘故,只是他还未能想透。
“也许我能提供一点线索。”他脑袋里的声音飘渺地说,“在她到来以前,我们感到外部曾有一场剧烈的地震。那频率是很罕见的,不是从地下开始,而是从地面传下来。母体对这件事非常感兴趣,但不愿意冒险走得太远……我们太虚弱了,如果外头还是那么荒凉贫瘠,那也许会让我们因为缺乏营养而死去。啊,我们错过了一场精彩的冒险,或许那正是访客接二连三到来的原因。”
它的话尽管不能说特别有用,至少也表现出了一种食人族的善意。罗彬瀚终于感到自己不能再无视这位寄生在自己脑袋里的矮星客奴隶。他沉重地叹了口气,心想至少得给这位寄宿者起个称呼。
“拉菲。”那声音说,“我喜欢这两个音节。”
好的。罗彬瀚在心中回答。以后我们就这么称呼你,加菲。现在我们已经互相认识了,最好也能互相弄清楚彼此的处境。比如,你是一个被抓捕后变成奴隶的食人族,我是一个被抓捕后变成奴隶的人。我们至少有一个字的共同点。而矮星客呢?连一个字都没有,那就说明我们之间的关系要比她更亲密,对吧?
他脑袋里的声音没有马上回答。过了好一阵后,加菲,这焕然一新的外星异形食人族,才以非常庄重地语调回答道:“我不能肯定这个推理是有效的。”
那你也不能证明它是无效的。罗彬瀚振振有词地回答。他从黑星之梦里学到了如何对自己脑袋里跳出来的一切扯淡事深信不疑。那怎么能叫扯淡?它是他人生智慧的结晶。而现在他和食人族加菲是心意相通的命运共同体了,他们就得合力对付阿萨巴姆,那压迫了整个食物链的罪恶奴隶主。首先,结成同盟的第一步,他们得互通情报,搞清楚事情究竟进展到了哪一步。
加菲不费吹灰地获取了他全部的想法,轻松得就像那颗该死的星星。但好处是这食人族似乎并无能力——至少是并无意向——给他制造无穷无尽的地狱幻觉。它只是慎之又慎地沉吟着,时不时叨念一些罗彬瀚难以理解的音节。
“我确实对目前的状况有所疑虑。”它说,“根据我的观察,我的,我们的主人,从长期而言并无保留我们的打算。或许她会剥夺我们的生命。即便没有,她也已剥夺了我进食的自由,并预期将继续剥夺下去。我想,反抗她是具有充分理由的。以及,我想我刚才说的是拉菲。”
罗彬瀚同意加菲的一切观点。他义愤填膺地表示食人族想吃什么完全是一种自由权力,绝不应该由着矮星客的方便而乱来。难道要让一个人一生都紧紧贴在一块汉堡肉上,但却永远都不许咬上一口?
加菲很高兴他的理解。即便如此它还是缓慢地说:“实际上,我还是有一些低限度的进食。我需要吸取你的养分来维持身体活性,尤其是我的外围组织正被不断杀死。那可能要消耗掉你不少细胞,我尽量避开脑部,选择那些你能够自行再生的……”
“什么!”罗彬瀚大声嚷嚷。让观望天空的阿萨巴姆猛然转过头来。她冷静却怀疑地盯着他们,让邦邦竭尽所能地把脖颈压低。罗彬瀚本也不想在这种鼓捣阴谋诡计的时刻与阿萨巴姆正面冲突,但一个绝妙的主意却猛然跳进他的脑袋里。他非但没有避开和阿萨巴姆的视线接触,反而积极地迎了上去,露出近乎谄媚的微笑。
“我饿了。”他信誓旦旦地说。
388 灰马乘风而至(上)
阿萨巴姆看着他。她在反刍这名奴隶提出的不可思议的要求。那没准是她这辈子听过的最不讲道理、不知死活的要求。因此她只是站在原地看着,似乎认为这里头必然有某种玄虚。对于她的这种审视,如今罗彬瀚既不感到紧张,也不觉得羞愧。
“进食,懂吧?”他拍拍自己的肚子。“你,神仙,不吃东西。我,人,吃东西。明白?”
“你不需要进食。”阿萨巴姆说,“在捷径中物质只是虚幻。”
罗彬瀚并不清楚那是什么意思,不过他也早料到阿萨巴姆会有差不多的回答。那也许是真的,因为在穿越影雾时他从未感觉过疲乏和饥渴,仿佛他身体的时间已然停止了流逝。他观察到邦邦也是差不多(邦邦是寂静号上又一位需要使用厕所的乘客),因此那肯定不是他个人体质的问题。
但那并不妨碍他此刻的借题发挥。“我饿得比较快。”他面不改色地说,又摸摸脸上的黏液,“还有这玩意儿。它说它在吃我的身体为生。这我不得补充营养吗?不然让它饿到把我脑子吃了怎么办?”
当他说这话时加菲开始在他脑中发出抗议,强调自己并不会在完全无计划的情况下进食他的不可再生细胞。罗彬瀚只当自己没听见。他恬不知耻地拍着自己的肚皮,坚持要在他们再度进入影雾之前搞到点食物,因为也许他在雾中时不会饥饿,可谁知道他们下一次会出现在哪儿呢?既然鹈鹕都能把他从寂静号夹到阿萨巴姆眼皮底下,没准下次就会有只宇宙海龟把他从阿萨巴姆身边带走,送到周温行的脑袋顶上。到那时如果他还恰好空着肚子,那得是多么痛苦的事!
也许是被他的理论所征服,也许只是单纯被他烦够了,阿萨巴姆最终举起了手。罗彬瀚立刻闭上嘴巴,暗自忐忑地等待着她的下一步。她会像荆璜那样从衣袖(或者差不多的地方)里凭空掏出食物吗?或者这是打算惩罚他的起手动作?
一道影子缠绕上阿萨巴姆的手腕。它像细手链那样环绕她的手腕一圈,随后猛然收紧,陷进她的皮肤内。在邦邦的惊叫声中,罗彬瀚眼睁睁地看着她的左手自腕部断裂,掉到地上,发出啪嗒轻响。
没有血从断口里流出,取而代之的则是膨胀变形的影子。它在阿萨巴姆断腕的表面扭曲成手的性状,然后又逐渐变成了石灰般毫无生气的白色。
罗彬瀚盯着她的手看了一会儿,然后又低下头瞧瞧地上那只断掌。那看起来倒是和普通的死人手掌差不多。
“吃。”阿萨巴姆不带丝毫感情色彩地说。
罗彬瀚脸上仍然挂着微笑,眨眨眼睛看着她。那绝不是他的本意,但这会儿他感到自己的脸部神经已然僵死,想换个更应景的表情也很为难。可他势必得就这事儿说点什么,于是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笑容满面地对她说:“能给点素的吗?”
“不行。”阿萨巴姆说。她明显不想再关注这件事,而那叫罗彬瀚简直无名火起。他原本不过想试试能否让阿萨巴姆把他们带到别的地方,比如一颗有食源的星球,或者只是看看她的影子是否也像荆璜的袖子那样无所不装。倘若阿萨巴姆拒绝了他的要求那也没什么大不了。她可以把食人怪物泼到他脸上,或者弄断他的腿,但不能是像现在这样。绝不能。他说不清具体的理由,但受到羞辱的愤怒却空前强烈。
“我他妈不是食人族。”他冷冷地说,不顾一切地踢开地上那只手。
我可以吃这个。加菲在他脑袋里说。罗彬瀚叫它闭嘴,继续恶狠狠地瞪着阿萨巴姆。那反应似乎没叫阿萨巴姆有多紧张,她只表现得有点奇怪。
“你没有食肉的禁忌。”她下结论似地说。
罗彬瀚笑眯眯地对她说:“我生吃你全家。”
这话的效果糟糕得无以复加。阿萨巴姆看看地上的手,又看看罗彬瀚,无疑在思考一个吃她全家的人为何不能从她的一只手开始。但更叫罗彬瀚恼火的是她似乎觉得连思考这个谜题都是在浪费时间。阴影又一次从她脚边扬起,吐出一个酱料瓶似的玩意儿,然后把它甩到罗彬瀚的脚边。罗彬瀚警惕地用脚踩住它,在风沙间勉强瞧清楚它的样子。在这容器内部是一团酱紫色的糊状物,其中参杂着少许螯肢和碎壳片。
那看起来像一瓶虫肉酱。罗彬瀚把它从地上捡起来,扭开盖子闻了闻,感觉和他曾经吃过的昆虫料理很相似。那也许是什么会在他脑袋里生满虫卵的怪物,不过反正也不会比一只刚切下来的死人手掌更糟了。他直接用手指舀了一点放进嘴里,味道还不错。
他检查了一下容器,没在上头找到任何类似商标的东西。难不成这是阿萨巴姆自己做的?或者她在影子里关了个专门下厨的奴隶?
“你从哪儿弄出来的?”他直接问。
“船上。”阿萨巴姆说。那是她愿意对罗彬瀚说的最后两个字,随后她漠不关心地走开了几步,重新看向金云奔涌的天空。
罗彬瀚一边把虫酱瓶递给跃跃欲试的邦邦,一边暗中观察她的反应。他不知道云外有什么,可阿萨巴姆的样子也不像是发现附近飞着一个巨大的机器人。她选择停留在这儿肯定是理由的,多半是和她的狩猎目标有关。而如果地上的痕迹的确属于宇普西隆的飞船,那就意味着宇普西隆和那个逃亡者在这里发生了某种冲突。谁占了上风?冲突的双方现在又在哪儿?
他急着想知道答案,可阿萨巴姆只顾看着天空,全没泄露一点线索。罗彬瀚只得佯装无事地大声说:“这些脚印真的好奇怪!什么东西这么大?它现在在哪儿?这是你要追杀的人留下的?”
他还可以喊得更大声一点,但这时他的肺部传来一阵绞痛,叫他立刻痛苦地弯下了腰。看来阿萨巴姆忍他到头了。罗彬瀚只好放弃接下来的套话安排。他准备举手投降,摆出点奴隶该有的样子,结果却瞧见阿萨巴姆的侧脸也在流血。
她额头的裂口重新迸裂开来,朱红像泉水般涌出,涂满她惨白的脸。甚至连那包裹着她躯体的影子紧身衣也像被隐形的钉子扎破,到处都鲜血横流。当罗彬瀚试图看得更清楚点时,从额头落下的血泉也同样流进了他的眼睛里。
他一下变得什么也看不见,但却感到全身都在刺痛流血,如同万钉加身。邦邦在他旁边惊叫,用身体紧紧支撑着他,以免他倒地不起。
“罗!噢!你看天上!”邦邦惊恐地喊道。
罗彬瀚拼命地擦眼。他还未恢复视觉,但已从脚下震动的大地感觉出了某种异样的氛围。在他总算能看出东西的轮廓后立刻抬起头,寻找让邦邦发出惊叫的源头。
他看到了星座。
很难有更好的词来形容那天空中的事物。在骤然消散的光云上方,他看见夜空澄净剔透,好似静心打磨过的水晶盖子。在那天盖上分布着许多金光灿烁的美丽星辰,正环绕着他们旋转。那些星辰的分布很是奇怪,总是好几个聚在一起,有的像三角形,有的像个五角星,还有的更具体点,像一条鱼或一个轮子……那些形状让罗彬瀚感到一种极为不妙的眼熟。
“神圣观察者。”他听到阿萨巴姆静静地说,“关掉他的听觉。”
“什么?”罗彬瀚说。紧跟着他发现世界变得万籁俱寂,连风都不再有一点动静。
空中的黄金星座开始扭曲。它们在旋转中缓慢鼓起,彼此拼接,从几个点变成了立体而精确的框架。当那眼花缭乱的重组完成时,七个由星点和光线组成的怪异集合体趴伏在天盖上,由星辰构成的眼睛监视着地面的一切。
阿萨巴姆的头发终于飘动了,犹如一条沉落在海中的黑纱。那条黑纱长长地蔓延开,钻进地底深处。
空中的“星座”们放射出万丈光芒,如同太阳耀斑似的火焰在它们身体周围喷发,形成了辉煌而又巨大的火翼,伸展时足以遮蔽天空。七个“星座”扇动火翼,在罗彬瀚的视野里发出无声的怒啸,震颤整片大地。
389 灰马乘风而至(中)
大地四分五裂,沙面在瞬间塌陷出长达百米的沟壑,将罗彬瀚和邦邦吞没进去。混乱中罗彬瀚试图拽住邦邦,结果却被一阵落沙砸进了坑底。至少二十多秒的时间他被沙子活埋,感到自己像被压在一座山的底下。那感觉实在令人恐惧,可他却连一根手指都动弹不得。
幸而很快他就感到周围变得松软起来。阴影从他身下的沙子里漫出,悄没声息地浸透一切。当那阴影之潮将他彻底淹住后,罗彬瀚非但没觉得痛苦,反而从活埋的重压里解脱出来。他的身体随着阴影的涨涌而上升,很快又回到了地表。
他挣扎着把自己从阴影的黑潭中抽出来,然后狼狈地用手臂挡住眼睛。他只来得及瞥了一眼,但已经知道此时自己正落在什么样的处境里:七只“星座之兽”已然从天盖上落下,把这一小片区域团团围住。那些怪物是如此的庞大,以至于彼此的身躯和翅膀都重叠起来,交织成错综复杂的光点和线条,而那些火翼则收拢在顶部。
罗彬瀚在那仓皇的一瞥里根本分不清它们,就好像自己正置身一座怪异雄伟的环状星宫,在璀璨的“城墙”顶上燃烧着熊熊日耀,使得他无所遁形。
“这真可怕。”加菲在他脑袋里轻轻地说,“即便是我,未曾在记忆里见过这样美丽而骇人的生命。它们不像是来自这片战场的过去……我想,它们是某种全新的东西。这会是变化的征兆吗?”
罗彬瀚可没兴趣听这个。他还不知道这些“星座”们有什么能耐,不过也没有一点要和它们对抗的打算。那是肉眼可见的自杀行为。他开始四处寻找阿萨巴姆和邦邦。
周围的光线过于炽烈,简直能叫他睁目如盲。只有地面仍旧荡漾着漆黑的影潭,使他确信阿萨巴姆并未被这些星兽所消灭。他低着头,声嘶力竭地呼喊另外两人,但他耳中的世界却仍然一片死寂。只有持续颤动的大地与狂躁的气流一起扑打着他,使他意识到那些星座之兽仍在啸叫怒吼。
空气的温度正在迅速升高。罗彬瀚既在流血,也在不停地出汗。他很快浑身湿透,狼狈地朝着阴影之地的中央跑去。混乱中他看到地面不断升起,崛成一座黑色的山峰。它屹立在星兽的包围中,仿佛正无休止地吸收着一切光热。峰脚很快蔓延到罗彬瀚的脚边,毫不留情地将他也吞没进去。罗彬瀚还没想好自己是愿意怎么死——背后是熊熊燃烧的星座怪物,身前是连光也吞没的黑暗影峰,两条路似乎都不打算给他留下全尸——他的一半身体已经被完全吸进了黑峰内。
那没有任何痛苦,甚至也没法辨别冷热。罗彬瀚露在外头的右眼仍然被强光刺得睁不开,而左眼则深陷在黑峰深处。在那虚无深邃的空洞里闪烁着某种东西。他下意识地想把它认清楚,却只感到眼前闪烁过一连串混乱的光影,他依稀看见无数洁白的大理石柱、像万花筒般变幻发光的菱形水晶、高耸入云但却遍布青苔的石像……那一切景象都在火花闪耀式的一瞬间流过,他甚至没法肯定自己是否看错了什么。
一股潜流般的力量将他从暗影之峰中推了出去。他的身体与阴影剥离,摔出去三四米。这时他已感到身后火烧火燎,随时都会被炙烤成一团焦炭。
黑峰快速地升高。峰脚逐渐变得纤细,最终彻底与地面脱离。它漂浮在空中,顶部尖细,底座钝圆,犹如一枚漆黑的卵。它蠕动、缩张,最后从中部撕裂开来。裂缝的上下部分各自向着两侧展开、延伸,如乌纱般飘滚,形成了四片蝶翼式的巨大结构。它们遮盖着天空,从边缘又延伸出无数漆黑的裂痕。
罗彬瀚已经忘了自己快要冒火的后背。他用力地瞪着空中的阴影之翼,几乎要把自己的眼角给张裂,才能勉强看清那晦暗中的轮廓。在四翼的交汇点上漂浮着一个人形生物。
罗彬瀚保守估计那东西至少比自己高三倍。它浑身披着漆黑无光的鳞甲,护臂与径甲酷似狮虎之爪,甲裙像披风那样分向两侧。头盔形如蛉首,顶部棘刺高耸,宛若头戴焦黑枯死的荆环。
它的身上已没有多少罗彬瀚认得出来的特征。然而当他注意到那黑骑士背后乌纱般飘动的长发,以及依稀可辨的女性体态时,他一下就明白那东西正是阿萨巴姆——至少得是和她有关的什么玩意儿。
阴影从它的身上散发,混入澄净的夜空中。黑骑士缓缓上升,如同地狱的阴魂遨游在天际,所到之处光明尽熄,渊雾萦徊。罗彬瀚很快便已捕捉不到它的踪迹。他的皮肤同时感到阴冷和炽热的侵袭,风在阴影之地上急促地颤鸣,使罗彬瀚知晓那个他听不到的世界正在天翻地覆。他竭力仰起头,在天空中搜寻黑翼骑士的踪迹,但只看到光影狂乱地搅动在一起,好似月亮被打碎在幽潭之上。那景象足以成为任何人永生不忘的噩梦,然而罗彬瀚却感到自己正萌生一种更奇怪的情绪。他在难以自制的喜悦和着迷里摸爬,企图让自己记得这里随时都可能要了他的命。
“奇景。“他脑袋里的声音低语道,”它是多么美丽,何须否认这一事实?如果你对待生命足够真诚,即便你不得不将它杀死,你也得承认它的美丽。我们应该在合适的时候谈谈彼此的美学观。”
“美得你。”罗彬瀚说。愈发极端的冷热环境终于让他没法再杵着发呆。他尽可能伏低身体,趴在阴冷而安宁的影子地面上,然后转动脑袋,到处寻找邦邦的踪迹。他已尽可能观察了每一处可能的位置,但却没有看到任何疑似邦邦的影子。那倒霉蛋可能会被那些包围他们的星兽烧成一小片灰烬,也可能被阿萨巴姆那难以预测的影子彻底吞吃。
罗彬瀚又扯着嗓子高声喊了一会儿。他不知道周围的环境有多吵,但没有任何东西在视野里给他回应。
他的心直往下沉。周围的环境实在很糟,让他甚至没法欺骗自己说邦邦只是吓得瘫倒了——奥荷特在那时一定会竭尽全力帮助他,用光剑给罗彬瀚打信号。可现在他什么也没看见。邦邦,不幸的邦邦,要是它在这种时刻死去,实在没法说它比自己的授师芬拉坦更幸运。
这个状况让罗彬瀚的心情着实混乱了一会儿,可也许他并没自己以为的那么关心邦邦,竟然完全没被悲伤给击倒。他很快又仰起头,把注意力转回空中的战况。
390 灰马乘风而至(下)
星光在风沙里闪烁。武装狰狞的黑骑士逆行而前。它扇动龙怪般庞大的阴影之翼,手持狭长的裂隙,好似一柄魔枪。它用这武器刺向星星间的连线,把其挑断点碎。若遇敌手反击,它又灵活趋退。风暴相随它的左右,如同忠诚的坐骑;雾霈徘徊它的身前,犹如引路的哨兵。它在怪兽的战场上穿梭,所到处光明破碎,恐怖降临。
巨兽们对这强敌释放出烈焰与强光,星辰自天而降,坠落如同狂雨,点燃地上的阴影,焚起灿蔚的明炎,胜过宝石中灼耀的火彩。骑士在那圣灵之火里来去,甲裙边缘光焰高蹈,旋即没于乌纱。影枪行至何处,何处便如阴府永夜。
风声尖啸,犹如鼓号鸣兵。冥雾中无数幽影闪动,忘情呐喊助威。亡魂执于狩猎,忘却自身死亡,一如生前驰骋战场,口中高唱战歌,称颂骑士之名:
“阿萨!阿萨!
最后的女儿诞于黑夜。
手持圣枪宝盾,
身披坚甲顽盔。
穿行风与迷雾。
遨游四海八方。”
骑士浑身浴血,遍体焚烧星辰之火。它发出怒吼,犹如雷霆彻空,纵身跳入云霄深处,随后重重落下,直坠群星的头颅。阴影之翼横展,直贯天盖两端,横掠之处星光熄暗,黑雾丛生,亡魂之歌愈响。
乌纱笼盖星辰之兽,扑灭其上的彩焰。众阴魂狂喜喝彩,齐声高唱:
“金银、荣耀、美酒!
世间一切诱人之物,
不及战场动我胸怀。
胜利!胜利!胜利!
试问天地及万物之灵,
此战岂有不胜之理?
女武神亦与我同行!“
影枪高扬空际,刺裂整片天幕,将星兽尽扫而碎。余星黯淡零丁,仓皇落入尘中逃遁,又被骑士乘风赶上,横翼挑枪,逐一刺灭,直至战场再无敌手,只余亡魂高唱凯旋。
骑士卸下顽甲,归入影中;低垂锐枪,递还雾间,随后纵身跳下云端,化为妙龄女子。少女徘徊战场余烬之间,整顿仪容,驱散暴风,唤醒惊骇晕厥的奴仆。她说:
“起来,凡人。
你的路途尚未结束。
以烈火与天地为名,
你将负荣耀和荆棘前进。
仙子之刃为你所用,
女武神亦与你同行。”
于是奴仆自浑梦中惊醒,观望四周战场遗迹,身躯颤栗,目露惊奇,高声喊道:
“谁他妈刚才唱的歌!”
罗彬瀚喊完这句话,然后从地上一骨碌坐起,浑身疼痛,脑袋昏沉。
他揉揉眼睛,又一次喊道:“谁他妈刚才唱的歌!”
没人回答他。于是他用力地甩甩头,揉搓自己的脸颊和太阳穴,犹自因为刚才的地震而晕眩。周遭烟弥雾漫,天地无光,星辰之兽不知所踪,只有影子似的阿萨巴姆站在他身前,黑发犹如乌纱垂落。
“起来。”阿萨巴姆说。
罗彬瀚瞪着她。
阿萨巴姆平淡无波地重复道:“起来。”
“你怎么不唱啦?”罗彬瀚说。他被体内的影子强迫着站了起来,还忍不住转目乱瞟,到处寻找那些星座怪兽的影子。可周围只余雾与灰烬,想必是阿萨巴姆大获全胜,一如他梦中所见结果。
罗彬瀚暗自为这事感到纳闷,不清楚梦与现实如何分界。这时有人发出细细的咳嗽,缓慢说道:“歌是我唱的。”
加菲在他脑袋里连连致歉,说:“刚才你已失去意识,宿主。但那风景多么奇美,使我不禁将它记录,送入你的梦中,以免你错过关键部分。但,我忍不住为她多一段独白,好让整个结构完整统一……她的确叫你起来,此事千真万确。我想你已知晓刚才之事,不必再问她发生过什么。那会使我们的女主人更加满意。”
罗彬瀚很不满意它如此称呼阿萨巴姆,但也已无心坚持着些细节。他穷目而望,从尘雾间看到了地上巨大的沟壑,层层叠叠,数以千计。它们的存在提醒他刚才的一切并非幻梦,而是真实发生的。阿萨巴姆在他昏迷时杀死了那些怪物,而他脑袋里的食人族则把整个过程录给了他。那里头也许还有不少加工的成分,至少他想不通那梦里怎会有一堆群演似的鬼混帮着阿萨巴姆唱歌。
他忍不住偷觑阿萨巴姆,除了头发外一点也瞧不出她和梦中的骑士有何相似。他将信将疑,竭力回想自己昏迷前所记得的一切。那时他没能找到邦邦,只好对着天空观察战况,直到那空中的骑士把一只星座怪物挑飞起来,重重地摔在地上。那怪物落地的位置距离罗彬瀚至少有两条街那么远,可造成的地震还是把他弹飞了出去,脑袋撞在阴影覆盖的柔软地面上,就此人事不知。
罗彬瀚因这回忆而一下子紧张起来。他终于想起自己忽略了什么。
“邦邦。”他说。连忙开始在战场遗墟上到处张望,搜寻另一个幸存者的踪迹。可是周围仍旧只有迷雾和灰尘。
他只得看向阿萨巴姆,想从她那里得到最终的定论。这时他的心里已很悲观,做好了接受最糟状况的心理准备。可是阿萨巴姆却什么都没说,她只是冷冰冰地站在原地,额头的伤口似乎比先前更加恶化了。
罗彬瀚自己也不轻松——就在那些星座怪物出现以后,原因不明的肺痛与皮肤裂伤就再度出现在他身上,和阿萨巴姆的状况如出一辙。他隐隐意识到这是某种诅咒,但却不知道该如何解除,或者唯有施咒者的死亡能使他们恢复如常。那倒能解释阿萨巴姆为何追着她的前同事不放。
他已心乱如麻,呆呆站在原地,不知道是否该坚持到底,在这片茫茫大地上找到邦邦的尸体。他想至少奥荷特是不会那么容易被完全消灭的。如果他有个机器人检测器什么的……
“我们离开这里。”阿萨巴姆说。她没有一个字提起邦邦,仿佛那名俘虏从未存在过。那并没超出她一贯的表现,可罗彬瀚还是感到脑门发烫,他脱口说:“你今后打算怎么做?下次就直接折我的脚?”
阿萨巴姆甚至没拿正眼看他。她的视线直越罗彬瀚的肩膀,盯着沙雾的更遥远处。她的脸色比先前更为惨淡,脸颊隐隐泛着乌黑,像变质败坏的牛奶。罗彬瀚发现了这点,一下明白她的胜利并非毫无代价。她如此急切地要求离去,那正代表着她希望转移去一个更安全的位置。
这会是一个机会吗?他不甚确定地想。他感到自己的外套沉甸甸地挂在身上,而那分量里正包含了他的匕首弯刀。矮星客此刻是虚弱的,也许再不会有更虚弱的时刻。但,那真的虚弱到他可以应对的程度了吗?如果他成功逃脱,下一步又该去哪儿呢?
他的念头在脑袋里兜了好几圈,最终还是决定忍耐。他已失去了枪,不能再承受魔法匕首被夺走的风险。于是他清了清喉咙,准备用更柔和的调子劝说阿萨巴姆不要急于离开,至少先试试确定邦邦的死活。他刚张开嘴,阿萨巴姆就蓦地伸出手,掐紧他的喉咙。
“呃啊?”罗彬瀚含糊地说。紧接着阿萨巴姆提起他的脖子,把他整个人横着扔了出去。那动作又狠又快,罗彬瀚连提句意见的机会都没有。他只是错愕地挺直身体,充当了一块方便的人形铁饼。当他飞出去时还身不由己地转了个面,用背对着阿萨巴姆。
在那瞬间他看到了一些奇怪的景象:就在他原先站立的位置后方,在尘沙与迷雾之后,一股旋风正悄无声息地席卷而来。那风和他先前所看见的任何一种都不同,是浓密的、粘稠的,好似夹杂着工厂废气的暗灰之风。它不知从何时生起,只冲着他和阿萨巴姆的位置而去。
他只来得及看上一眼,随即便因阿萨巴姆的掷力飞了出去,与那灰暗的彪风擦身而过,感觉至少在空中度过了七八秒,然后重重摔趴进地里。这时覆盖大地的阴影早已消失,他的七窍因为寄生物存在而得以幸免,可领口和袖口里都钻进了滚烫的沙砾。他眼花而愤怒地回过头,看向那个准备突破世界纪录的掷盆栽运动员。
阿萨巴姆还站在原地。灰风正从她立足之处经过,完全挡住了她膝盖以上的部位。罗彬瀚只能看见她露在风下的双脚颤动了两下。一层红色的东西从风中流下来,顺着她的脚聚到地上,形成一大摊鲜红的阴影。
罗彬瀚因愤怒而扬起的眉毛凝固在了原位。当那暗灰污浊的风吹尽,他看到阿萨巴姆的双脚仍然留在原地,在那双脚的膝盖以上裸露出残缺的骨骼。大约只剩下三分之一粗细的腿骨、几乎要断成两半的盆骨、以及摇摇欲坠,勉强竖立在上头的漆黑脊椎骨。这就是阿萨巴姆在灰风过后所剩下的一切。
391 武神骑行柳林之外(上)
罗彬瀚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从地上爬了起来。他踩着到处是凹陷与裂隙的地面,开始往阿萨巴姆的方向跑去。眼下发生的一切已然超出他的理解,因此他竟连惊讶也感觉不到了。他只能遵照直觉反应行动,边跑边观察那股灰风的动向。
他跑出一半的路程,被一道宽阔而绵长的深壑拦住了去路。他站在那儿考虑对策,瞥见阿萨巴姆剩下的骨头正在生长。
那一节节椎骨上生出芽叶般的黑色组织,使得阿萨巴姆的残骸看起来简直像棵奇怪的枯树。这也吓不倒罗彬瀚,因为他层亲眼见过她是如何从一根黑短棍变成一个活人。
但这一次,他感到情况有些许不对。阿萨巴姆“生长”得太慢了。他足足瞪了三四秒,那些黑色的肉芽仍然没有长大,只是虚弱地依附在椎骨的缝隙里。她脚下的影子也颜色淡薄,再也没有那状如实体的鲜明感。
这些迹象全向罗彬瀚证明着阿萨巴姆此刻的虚弱。如果换个场合,这将是罗彬瀚梦寐以求的时机,但现在却成了最糟糕的信号。他很快察觉那股灰风并没消失,而是在吹出去近千米后盘旋着冲了回来。它比先前看起来更为庞大,如同数以万计的兽群在灰风中咆哮奔跑。那不止是冲着阿萨巴姆去的,同样也会将罗彬瀚卷入其中。
罗彬瀚下意识地退了一步。他的本能想要转身逃跑,但理智却告诉他那毫无意义。也许他现在能跑得比他老家的任何一个人都快,但还不至于比风更快,更别提是在这样的地形里——那到底是什么?他在心里冲着自己嘶吼。那和他过去所见的敌人都不同。那和“面纱”的火翼怪物们也完全不同。这股死亡之风究竟从何而来?
他听到自己脑袋里响起了一声缓慢的叹息。
灰风吞没了阿萨巴姆,然后向着他卷来。在被它吞噬前罗彬瀚纵身一跃,跳进身前的巨壑中。他贴着近乎垂直的沙面下滑,背部摩擦得滚烫。跟他一下滑落的沙土差点又把他活埋,他及时打了个滚跑开,沿着巨壑的方向逃亡。
他没有抬头,但却能感到头顶在变得更暗。阴影和气流正在追逐他,如同猎豹追逐羚鹿。阿萨巴姆现在怎么样了?罗彬瀚已没法再考虑这个问题。百忙中他脑袋里还闪过了宇普西隆——宇普西隆也遇到这股死亡之风了吗?
风声逐渐迫近。他的心几乎要跳出喉咙。这时一条黑蛇从沙土下蹿了出来,死死缠住他的脚。罗彬瀚被这意想不到的情况绊倒了。他摔在沙土间,立刻掏出匕首,准备杀死那条蛇。随后他才发现自己看错了,那不是蛇,是一条影子。
阴影拖着他的腿,把他拽向灰风的方向。罗彬瀚挣扎了几下,但却迟迟没有用匕首的火焰割断它。他多少有点庆幸地意识到阿萨巴姆还活着,只是还不清楚她想干什么。
他被影子拖到了灰风的面前,最多还有三四秒就要被刮成骷髅。这时他再没法做任何事,只好听天由命地闭上眼睛。紧接着他感到自己腿上的重量陡然一沉,某种比影子更坚实的东西抓住了他。
罗彬瀚睁开眼睛。他看到阿萨巴姆的脑袋从影子的裂隙里钻了出来。她抓着他的腿,扇动阴影之翼,刮起迅疾而凶猛的旋风,把他们两个一起送上了半空,险险擦过灰风的包围。
他们继续乘风飞行,速度比灰风还快上一线。起初的几秒里罗彬瀚高兴极了,直到他发现从阴影里出来的阿萨巴姆并不是“一整个“。她的头颅以下没有皮肤、肌肉或血管,只剩下颈椎连接着头颅,一直延伸到肩胛和脊柱。包括盆骨在内的下半身则完全消失了,使她看起来简直像某种恐怖的人头魔杖。她的骨隙间没剩下一丝血肉,只有几条线绳般的影子紧紧缠绕固定,以免她的骨头散架。
罗彬瀚已经今非昔比,再也不会对着这样的景象尖叫。但他不得不注意到阿萨巴姆拖着他小腿的手臂看起来相当脆弱,随时都有脱节坠落的风险。而灰风也像长了眼睛那样对他们猛追不舍。它的速度暂时没赶上阿萨巴姆,可也没到能轻松甩脱的程度。一旦他们因任何理由停下,死亡的厄运便会接踵而至。
阿萨巴姆的骨架在高速中嘎嘎作响。罗彬瀚感到心惊胆战,紧盯着下方如海面般汹涌无际的灰风。
“我们得离开!”他顶着风喊叫,差点被气流灌得呛咳,“走别的方向!”
天空是一条显而易见的死路。阿萨巴姆多半不能无限地飞行,至少在宇宙里不行。而如果他们飞得太高,到时就会连一个赖以喘息的庇护所都找不到。无所遁形又无可支撑,光是坠落本身就足以杀死罗彬瀚。
阿萨巴姆或许听到了他的话,但并没因此而改变意志。她笔直地冲着天空而去,似乎想要直接冲进虚空中。罗彬瀚不清楚那是否真能摆脱灰风的追击,可他自己恐怕难逃一死。可他连这个机会都十分渺茫——阿萨巴姆的拇指指骨发出一声脆响,从手掌末端脱落,先砸在罗彬瀚的眼皮上,随后则落进灰风中。那让罗彬瀚的小腿直接往下滑了一截。
“换个方向!”罗彬瀚吼道。
阿萨巴姆还没理他。她已明显地精疲力竭,可一心一意要往高空而去。就在罗彬瀚疑心她是准备把自己丢弃自保时,他们撞上了透明的天盖。
撞上去的是阿萨巴姆的额头。罗彬瀚听到一声砰然巨响,阿萨巴姆的颈骨便可疑地仰折了九十度。那简直糟糕透了,可对她大约不算是致命伤。她停止上升,用头骨紧贴着那层透明无形的天顶。罗彬瀚被她倒吊在下方,使劲夹着脖子往上瞧。
影子从她的头骨上方流出,蔓延到天盖表面。在几秒内它已蔓延得足有气球大小,在阴影后隐隐吹来潮湿的风。
灰风距离他非常近。掀起的气流如怪物喷洒呼吸,使罗彬瀚的脸感到一阵刀刮似的疼痛。一缕灰烟最早蹿上来,吹向他的面颊。他下意识地伸出左手遮挡。
“啊,多谢。”他脑袋里的声音说。
罗彬瀚痛苦地哆嗦了一下。他看着灰烟扑上自己的手背,然后那里的血肉便凭空消失了。那不像是被怪兽或昆虫咬噬,只是单纯的消失,就像遭到了强酸分解。
分解从他的手背开始,很快蔓延到了腕部。
他已别无选择。趁着他的右手还能用,他掏出外套里的匕首,对着左腕用力地切了下去。脱离他身体的肉块坠进风中,立刻消失不见。
又是一股灰烟扑来。
罗彬瀚念动了咒语。火焰从刀刃上燃起。他用那火对着灰烟猛挥,将它打得四分五裂。那的确起了些效果,可紧接着四散的风烟聚拢起来,绕了个圈避开火刃,扑在他的右手手背上。眨眼间罗彬瀚看到了骨头,差点抓不住匕首。
灰风已经到了他的面前,如同洪水般无穷无尽。罗彬瀚终于放弃了,他在最后竭力睁大眼睛,想看清楚这阵死亡之风的灰色究竟源自何物。
“别看。”他脑袋里的声音说,“她完成了。”
那声音还没说完。罗彬瀚的身体被猛然往上一提,从天盖上洞开的阴影之穴钻了出去。他的视野又一次陷入黑暗。但这次的时间很短,他很快便旋转着滚落在地。地面坚硬又潮湿,像被水打过的岩石。
罗彬瀚立刻从地上爬起来,确定自己身处的环境。他看到周围很黑,只有一些苔藓般的植物在散发出微弱荧光。到处都是峭壁和深崖,下方的黑暗里传来隆隆水声。
没有灰风的影子。这件事令他的神经松弛下来,他往后退了一步,脚跟踢到某个很小的物件。他脑中的声音几乎是立刻警告道:“当心,别让它出来。”
罗彬瀚没明白它在说什么。他转身低下头,看向被自己踢到的那个小东西。
一个雪花球似的水晶容器,比橘子稍大一圈。它的底部扁平,固定在金属基座上。容器内飘舞着无数金色的颗粒,大多堆积在顶部,好似发光的云团。球底则铺满了沙子,沙面上留着无数划痕。
金云在罗彬瀚脚尖前闪烁。一秒,两秒,三秒,然后云下吹出一股灰色的风,它蚕食了金云和沙面,转眼间充满了整个容器。
392 武神骑行柳林之外(中)
当罗彬瀚第一眼看到那个奇怪的容器时,他尚未能完全地理解它所代表的意义。他的脑袋仍然停留在灰风袭面的恐怖中,浑然不知自己如何跑到了这样一个地底石窟似的地方。这个显而易见的、金色雪花球似的人工物代表什么?他还没功夫去考虑这样的问题。直到那容器里的金云被灰色吞噬殆尽,那似曾相识的感觉才叫他猛地跳起来,差点从峭壁边缘掉下去。
他及时稳住身体,又注意到自己右侧还躺着一个人。头颅完整的阿萨巴姆正趴在那里,脖颈以下则完全是骷髅。她那些雪白的骨头几乎散架,而漆黑的脊椎骨上缓慢蠕动着嫩叶状的肉芽。罗彬瀚曾经看到那根脊椎骨在眨眼间生长成整个阿萨巴姆,但这次它却生长得格外缓慢。整整一分钟过去,罗彬瀚才看见那肉芽尖头抽出两三根类似神经的结构。
在这观察过程中罗彬瀚不合时宜地走起了神。阿萨巴姆正处于一个很不寻常的状态里,而当罗彬瀚回想他们遭遇那股灰风时的景象,他意识到阿萨巴姆本应该有别的方式可以逃脱困境,譬如把他们拉回到那个充满影子和迷雾的古怪地方。她没这么做,也没有使唤更多的影子,而是往天上逃。而现在她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罗彬瀚叫了她几声,没有回应。他不想冒险去试探阿萨巴姆是否装死,于是敲敲自己的脑袋。
“她活着吗?”他对着空气问。
他指望寄宿在自己脑袋里的加菲能有更精准的判断,然而对方也只是同意阿萨巴姆不在状态。它的声音听起来变得有些奇怪,仿佛正思索着某些别的事。罗彬瀚起初还很诧异(这时候还有什么别的可想呢?),可很快一个念头便闪进了他的脑海。当他刚想明白这件事,加菲的声音便从他脑袋里消失了。
“如果她死了,你不会从我身上离开,是吧?”他说。这无可隐瞒,因为对方显然能读取他的思想。
他心情平稳地等待着回复。又过了十几秒,他脑袋里的声音迟缓地答道:“这儿的食物不足。如果她死了,我不认为我们有足够的能力一起离开。”
“你就准备把我吃了?还有她?”
“这是生命循环的一部分。”那声音庄重地回答。
罗彬瀚一点也没感到生气。也许他对一个和自己长得不像的生物的期待值更低。他甚至奇怪对方干嘛不现在就弄死他,然后再把阿萨巴姆解决。
这个疑问立刻被事实回答了。阿萨巴姆的身体轻微地弹动了一下。一层影子从她身下流淌出来,让她剩下的身体翻转少许。她的头颅因此而和罗彬瀚正对,纯黑的眼睛盯着他。她没说任何话,在罗彬瀚看来她也没有发声器官。然而当阴影从她身下流淌出来时,他自觉地闭上了和加菲讨论的嘴。
行吧。他在心里对加菲说。现在她可还活着。我不知道她有多少力量,但对付我俩多半足够。现在我不耍花招,你最好也别。
加菲同意了他的看法。它没准在私底下已经开始吃罗彬瀚的脑细胞,不过罗彬瀚暂时也管不了这许多了。如果说他曾经考虑过趁着这个机会摆脱阿萨巴姆,逃离——甚至是直接干掉她,那现在这些计划都只好搁置。他走上去,在阴影的边缘蹲下和她对视。
“刚才那是什么?”他问道。
阿萨巴姆无声地眨了一下眼睛。那可能是说不知道,也可能就没想回答。她的影子边缘如浪潮波动,叫罗彬瀚知道尽管她连腿都没有,也依然是个危险的冷血杀手。
罗彬瀚忍不住朝她的脊椎骨瞟了一眼。他不想显得自己太在乎这个,可是阿萨巴姆此刻的样子实在怪极了。一根黑短棍上插着的女人脑袋。假若不是求生欲克制着他,罗彬瀚甚至能把她抓在手里挥舞。
他清了清喉咙,把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从脑袋里清走,然后说:“接下来怎么办?”
阿萨巴姆仍没说话,只有影子里流出细长的一条,朝着远处的黑暗挥动。从她这行为里罗彬瀚理解了两件事:一、她是真的没法说话。二、她的意见是“离开这儿”。那正合罗彬瀚的心意,可他也不得不指出另一项事实。
“你看见周围没?”他不敢去抓阿萨巴姆的脑袋,只好用右手手指冲着周围比了一圈,“我估计咱们在一块挺高的岩石上。没路。没梯子。”
他举出自己光秃秃的左手腕,在阿萨巴姆面前晃了晃:“也没手。寻思着你有办法把我们带下去?”
阿萨巴姆的视线落到他手腕的断口上,随后转开了视线。她身上的黑色肉芽仍在缓慢生长,看来并不在乎罗彬瀚是不是能把手变回来。
“行,您继续歇着吧。”罗彬瀚说。他决定自己一个人也能玩得挺好,于是便从阿萨巴姆的影子旁走开,去到岩石边缘观察环境。
他们正处于某种像是地下或山腹内的石窟环境中。空气湿冷,岩峰林立,角落长满散发冷光的青苔。自窟顶的缝隙中流泻暗泉,一直汇入峰底的黑暗。四处都有激烈的水声,如同下方是一条旷阔湍急的河流。根据落水的声音,罗彬瀚估计他们至少有六层楼那么高。
倘若和刚才的处境相比,这一切尚不算很糟糕,可也同样让罗彬瀚无计可施。他在岩石旁逛了一圈,未能找到合适的道路攀爬下去,何况也不清楚底下的有多深(可他现在还会溺水吗?)。他终于开始感到疲惫,在岩石上距离阿萨巴姆最远的位置坐下,浑身没有一处不痛。这就是生活吗?他没精打采地脱下外套,用匕首歪歪扭扭地裁下两条袖管,先给左手的断腕包扎,然后用牙齿包好右手背的伤口。这会儿他的肺部也在绞痛,万幸程度轻微,他也懒于一顾。
他粗暴地处理完伤口,然后就着旁边落下的泉水洗了把脸。那水很冰,但闻起没什么异味,罗彬瀚流血太多,感觉实在渴极了,因此也不管不顾地喝起来。等他搞定后思考了一会儿,用自己剩下的袖管浸满了水。
“你要不要?”他甩着蓄满水的袖管问阿萨巴姆,注意到她的脊椎上已经覆盖了一层薄薄的血肉。
阿萨巴姆没回应,罗彬瀚直接把袖管扔了过去。他一点也不在乎这袖子还能不能收回来,而是心满意足地穿上他全新的无袖外套,躺倒在岩石面上。现在他渴望崇高无比的睡眠,就算是阿萨巴姆渴死也不关他的事。
“睡眠。”加菲低吟着说,“那是一种暂时的死亡。”
你放屁。罗彬瀚在心里回答。他已经昏昏沉沉,结果那食人族还不肯让他耳朵清静。它开始慢吞吞地讲论死亡和睡眠。
“我曾听到有人如此描述这个世界。”它说,“世界是一个巨大的幻象,被终极的力量所创造。它从永恒国度里唤醒睡眠者,便使他们有了生命。可这幻象本身充满了痛苦与折磨,因此生命们总是渴望回归永恒的睡眠。当他们决定这样做时便会登上船只,穿过一条长满莲花的河流,经过流水返回永恒国度里安眠。可是这样做的人太多了,世界便只好在河流上挂起三重帷幕。第一重的名字唤作孤独,第二重名为恐怖,它们都灰暗而可憎,用以吓退渴望同眠的归乡者。第三重帷幕则不同,它光辉灿烂,美不胜收,使人相信那背后定然藏着更伟大而智慧的存在。那便是至高存在的面纱,为它传达旨意,劝阻归乡者返回幻界。”
那是诈骗。罗彬瀚在心里评论道。紧接着他坠入意识深处,做了一个漫长的美梦。
393 武神骑行柳林之外(下)
它在晨光中飞行。
秋季的清晨,湿雾灰白而冰凉,空气里弥漫着芳香。那香味清甜而又沉郁,是熟透的果实混合着泥土与枯叶。它躲在云雾里,与模糊啼啭的鸟雀彼此追逐。地上色彩缤纷,景致绝伦,触动它的柔情,又使它满心欢喜,思绪如薄雾中层层跃动的曙光。
同行的飞龙发出低吼。它听懂那狩猎的渴望,于是将护臂搁在飞龙头上。
“嘘嘘,塔耶奇。”它说。
塔耶奇驯服地低头。它们从懵然无知的雀鸟旁穿过,借着晨雾落到金红胜火的密林上,贴着树冠低飞巡视。
有时它落进密林内,用脚尖踩踏枯叶,发出细碎不绝的声响。它的眼睛穿越雾气,注视林间的一切。如今它已能分辨出鹿、野狗、狼、虎、熊、翼龙、马鹫、山精、人。它能认出的植物也有许多,像在这秋季的早晨,它闻到香桂、甘菊、鼠尾草、银莲、骨箭木、金穗花、石竹、云枞、茴蒿。它还闻到了田地、皮革、干柴和粪便——近处有村落。
巡游者悄然走开,准备飞上雾气遮蔽的晨空。紧接着风中送来了血腥味。
它停下脚步。
血、腐肉、泥土、斑毒芹与墓地苔石。气味在它鼻尖萦绕。追随着无形的线索,它找到途径林中的湍急深溪,水流清澈淙琤,鱼虾犹如空游。溪石间覆满野水菊,青绿可爱。
一条红色的血线沿着水流,在这片青绿中顺流而下。它看着溪面,静静聆听风送来的信号。
在溪水上游。风如此对它低语。歌声。老年妇人。
它吹出鸮一样的哨声。塔耶奇沉闷地喷气,尾巴甩断一棵粗壮的云枞,然后振翅起飞,消失在天空的迷雾后。当飞龙离去,它便走进林中,变作少女模样。现在她相貌平庸,身穿农装,绑着荨麻的发巾与编织鞋,手提盛满野果的藤篮,沿溪走向上游。
云枞的金叶往后退去。风中送来苍老刺耳的歌声。
“谁在林中徘徊?
狼群、秃鹰与洗衣妇。
她曾挨家挨户,
敲响邻居们的门窗,
‘你可有衣服要洗?’
屋中人战战兢兢,
‘你开什么价?’
‘一点也不贵,’那洗衣妇说,
‘只要你最便宜的东西。’”
农女走到溪水上游,碰见一个老妇人蹲在岸边。那妇人的麻袍染得漆黑,脸上长满皱纹与痘疤,她脸颊与颧骨狭长如马,手指漆黑尖锐。稀松白发从她的披巾下露出,干枯而又污秽,沾满凝固的黑块。
河水里漂浸着衣物。男人的,女人的,小孩的,大大小小,足有十多件。老妇人将它们用棉线串连,逐一收起,放入大木桶中。桶里已有许多衣物,堆得满满当当,算来有四五十件。
她语调亲切,对农女说:“坐下,坐下,亲爱的。与我这老东西说说话吧。”
农女手臂发颤,牙齿作响。老妇人又对她说:“现在的世道这样坏,到处是野兽、邪鬼、恶灵。若是一个人待在野外,那得多叫人心慌!请陪陪我这可怜的老太婆吧,若是不然,我便只好随你一起回家。”
她叫农女站进溪水里,替她把桶里堆积的衣服用绳线串好,拉进溪水里浸泡。那些衣服又脏又臭,将溪水染得通红。农女的脚被溪水冻得发青,在溪石与苔藓上打滑,差点丢了栓衣服的线绳。
老妇人很生气,她抱怨说:“世道已变了。在过去,像你这样年龄的丫头吃的是麦子面包、折耳饼、奶蜜浆、香芹烤的鹿肉,养得又肥又壮,身体结实,脑袋也灵活。可现在这世界已败坏了——彻底败坏了。诸神全消失了,尘世之柱一年比一年更短,咱们离狱火也就更近。冬天冷得出不了门,野兽也都发了疯。还有疾病,若是离开村子太远,在野地里过夜,人便要得疫病,浑身脓水,狗闻了也要呕吐。最可恨的是那些强盗,他们在冬天时连这样的死人也吃,又染得自己一身病。他们成天劫掠,睡村庄里的女人,拿他们丈夫的头颅撒尿,把瘟疫传得到处都是。这群癞皮老鼠!是他们搞坏了这个世道!”
她愤恨地冲着溪岸吐了口唾沫。农女喏喏应答,仍在溪水里发抖。老妇人瞧出她的害怕,又好声安慰说:“亲爱的,这不能怪你。是这世道的错……世道不给你好吃好喝,叫你好生用草药汁保养你的皮肤,怎能指望你还能肥嫩伶俐?瞧瞧你那木讷的样子。你篮子里都是些什么?干巴巴的浆果,看着倒像死人的**。也难为你能找到这许多!你肯定去了很远的地方,是不是?让我来瞧瞧你的脚可曾受伤,亲爱的,我懂得怎么止痛。”
农女在她的瞪视下走进。她一把抓过对方的手,贪婪地摸索那年轻而温暖的手。
“你可真是个蠢丫头。”她嘟囔着说,“但是不错。你的手可很厚实,多么柔韧的骨筋!多么新鲜的皮肉!”
她的涎水流下来,滴滴答答,沾满农女的手背。
“我快忍不住啦!”她说。那双瞳孔奇大的眼睛里闪烁着绿光。她像铁箍般抓住农女的手,欢欢喜喜地唱起歌来:
“谁在林中徘徊?
狼群、秃鹰与洗衣妇。
她在溪间劳作,
只为邻居洗衣。
报酬低廉无比,
人人皆可偿清。
铜板分文不取,
家什也不挂心。
唯独几样好物,
不费吹灰之力。
心肝、脑髓与脾脏,
人人生而有之。”
她唱完最后一句,个头变得高大如熊。眼中燃烧鬼火,牙齿利胜犬狼,血口中散发浓烈的尸臭,咆哮之声足以令最强壮的猎人晕厥。这怪物将农女的手臂抓起,吊在空中摇晃。
“我该从哪儿开始,亲爱的?”怪物说,“头?脚?手?你青睐活得更长,还是痛苦更少?可别吓得屎尿乱流,那将减损你的风味。”
农女抬起头,直视怪物的眼睛,说道:“从这里。”
她猛然一挣,脱离怪物的抓握,在空中现出真正的形象:盔甲银光熠熠,上用宝石镶嵌八种圣花,刻写对应兄姐的尊名;盾牌表面盖有真龙之鳞,可抗世间一切凶险诅咒;长枪由地火中最炽烈的宝钻铸成,内中注满创世之光。
它漂浮在空中,身躯如光织的巨人,眼中怒火熊熊,无限威严可畏。怪物惊声尖叫,立刻转身逃走。它往前迈出一步,掷出手中长枪,好似雷霆裂开大地,正中怪物的后背。
怪物命绝当场,尸体四分五裂,洒满溪畔的草地。它将长枪召回,用枪尖点燃木桶与衣物,随后吹响口哨,呼来空中的飞龙。
“塔耶奇,”它命令道,“吃。”
塔耶奇扑落在洗衣鬼的残骸前,用牙齿咬住尸块,将它们逐一吞下,随后爬行蹲伏,用头颅摩挲主人的脚踝。于是它坐上飞龙,顺着风找到人类的村落。村中到处是血。它找到家禽的羽毛与人类的牙齿,血肉都被洗衣鬼吃得干净。这般袭击日日发生,因为世道正在变坏。
它找到破碎的神坛,其上刻有圣戟兰与马鹰,象征第三个姐姐。于是它将盾牌抵在额头,口中念诵姐姐之名,随后取走坛前干菜,接受亡者供奉。
塔耶奇在坛外等待,嗅闻残尸的踪迹。它们遍寻村落,未能找到更多遗骸。它满心奇怪,因知洗衣鬼只吃内脏与脑。
此时,塔耶奇扬起脖颈,低声嘶鸣。风自远方吹来,声调忽高忽低,若有曲乐之声。
它跳上龙背,追随风声而去。越过村庄围栅,西面的山坡下躺满石头垒起的坟墓,墓石整齐,土色正新,使它感到惊奇。
塔耶奇往下低飞,掠过墓地,继续追寻风声。坡上遍生柳树,枝条金黄灿烂,犹如日辉织就的帘幕。曲乐声从柳林后传来,舒缓动听,是它以往未闻。
它跳下龙背,变回农女,慢步走进柳林。
柳林中央坐着一个老人。他穿着染黑的麻袍,头发雪白,与洗衣鬼有许多相似。可他的皮肤光洁,容貌清癯,目光矍铄有神,身上气味清新干净,犹如雨后雪林。手中持有木制的管笛,吹得悦耳动听。
农女走到树边。老人放下木笛,冲她微微一笑。那表情安宁慈祥,目中闪烁智慧,是她此生未曾见过。微笑,那表情令她心生欢喜,益发好奇。
“孩子,”老人说,“你在这儿做什么?”
394 冥河渡引帷幕之前(上)
罗彬瀚惊醒过来。他一下从地上坐起身,想用手撑着地面,却忘了自己没有左手。他左腕的断口磕在地上,痛得惨叫了一声。
“别那么激动。”加菲在他脑袋里不紧不慢地说。
罗彬瀚喘着气说:“我觉得我做了个怪梦。”
“我不能看见你梦的全貌。”加菲申明道,“梦过于复杂,动用了意识境界以下。那太浑浊不清,我没法像理解你现在的思想这样读取它。”
罗彬瀚还有点发晕。他扭头看看阿萨巴姆,发现这会儿矮星客已经有了一个大概的形体。从脖子到脚尖,全都包裹在一层薄薄的皮肉里。从那胸腹饱满的情况看显然已经具备内脏,但整个身躯看上去仍然干瘪得可怕,活像具保存良好的干尸。罗彬瀚甚至想给她浇点水,好瞧瞧她能否因此而快点发起来。
阿萨巴姆看起来不会赞赏这个主意。她闭着眼睛,宛如陷入了沉睡。罗彬瀚暂时不想给自己找麻烦,于是只好跟脑袋里的食人族聊聊天。
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脑袋里在想什么的?他在心里发问。那又是个不大有趣的话题。加菲向他解释了一套基于语言组织和脑电波映射的机制。罗彬瀚听到第十秒便已开始走神。于是敏而好思的加菲改变了战术,试图用更形象化的说法跟他沟通。
它描述说,那就像是另一种经过加密的简单语言,每一种信号总对应一个意思,就像拿着密码卡寻找对应的字母那样容易。至少大部分时间都很容易——只有极少数时刻,比如,做梦,或是某种忘我状态,那时它常捕捉到一些极为奇特的信号。那些信号总是变幻很快,陌生而又复杂,与清醒时的规律截然不同。它把清醒时的信号比作湖面的水波,而那些“特殊信号”则更像是水底的潜流,总是难以捉摸。当它还有着星球的体积时也曾尝试理解,但始终不太顺利。它倒掌握了如何使人做浅层的梦。
正是最后的这句补充引起了罗彬瀚的警觉。他脑袋里仍然残留着那个怪梦的印象,那令他觉得有点疲惫——他肯定没睡上多久。这梦是从哪儿来的呢?没准就是食人族的阴谋。
他直白地问了,但加菲再三表示没有那么做。它还强调尽管它能把一些念头通过生物电信号塞到罗彬瀚的脑袋里,但那和精神控制是有许多不同的:伪造的信息总是很难在各区域传递协调,因而人脑会很快感觉到异样,发现那并非自己真心所想,而更像是脑海中多出一个旁人的声音。时间越长,这种异样便越容易被区分和抵抗。而即便是短暂的欺骗也需要辅以其他手段,譬如思维的引导与暗示,或用激素调动情绪。
它说得如此详细熟练,不免令罗彬瀚又生出许多狐疑。但他自觉现在情绪稳定,绝无吃人或被吃的无端念头,因此才放下心来,并打定主意要尽可能保持心境平和——他希望那不会太难。
你都从哪儿知道了这些?他忍不住问。在火山隧道里?
“不。在实验室。”加菲答道,“当我还是个幼体时他们便尝试着赋予我这样的功能。自我复制,模仿,控制,然后吞食。后来他们将我投放到这儿……也是做这些。”
你就没点别的事可做吗?罗彬瀚在心里说,你那些莫名其妙的哲学呢?
“那是后来的事。在很久以后,曾经有一个你的同类找到我,向我传播关于生命的思考。他给了我很多此前从未考虑过的视角,直到他被扔进了这儿的最顶端。他自称信仰着一种名为‘佛’的概念……”
“等下?”罗彬瀚大声地说。他从地上跳起来,同时耳中听到一声脆响。起初他以为自己压坏了什么,赶紧检查自己身上和脚下。他拿出了那个装着“尴尬仙女棒”的圆筒,没看见哪里有破损。
他又听到了那种碎裂声。加菲在他脑袋里说:“哦,糟糕。”
罗彬瀚转过头。他看到地上的水晶球内滚动着浓烈的灰烟,像在里头关着一道灰色的旋风。晶球表面露出一道细细的裂纹,边缘不断扩张。
“它找到了。”加菲在他脑袋里说,声音里带着少许不安和诧异。尽管罗彬瀚还弄不清楚它说的是什么,光从这语气里便晓得绝非好事。
他立刻跑到岩石边缘,随时准备跳下去逃生,随后才想起阿萨巴姆还待在原地。这时她已醒来,但仍躺在地上不动(她的脚看起来还没生长到能走路的程度)。罗彬瀚冲她狂打眼色,希望她能用别的方法动起来。这矮星客能在变成人头魔杖时瞬移到他脸上,总不至于连这点本事都没有。罗彬瀚认为她准能靠着头发飞行,或者用影子充当蜘蛛脚爬来爬去。
“过来。”阿萨巴姆说。
罗彬瀚很不乐意。阿萨巴姆躺着的地方离那可疑的水晶球很近,而他站的位置要远得多。他大胆地说:“你过来。”
“我认为她不能。”加菲在他脑袋里评论道,“她的腿还长得不够好,也许你应该帮她一把。”
“我不信。“罗彬瀚说,“她肯定能动。她不能用影子把自己甩来甩去吗?况且我干嘛要帮她?”
加菲冷静地指出他无法独自离开。罗彬瀚承认了,但强调那全然是因为他自己的伤势已难以应付未知环境,以及加菲毫无疑问会在那时开始大吃他的脑细胞。他想指出这是一个迫不得已的选择,绝不代表他愿意听从阿萨巴姆。而这时那水晶球又发出一声脆响,罗彬瀚吓得拔腿就跑,直奔阿萨巴姆的脑后。他一脚踏进了阴影内,发觉平安无事,于是做出了下一个发乎本能的举动——他把干尸般的阿萨巴姆扶坐起来,稳稳地挡在身前。这下他感觉安全多了,不禁安心地舒了口气。
阿萨巴姆回头看了他一眼。那表情与其说是愤怒或震惊,更像在考虑自己日后是否该养条擅吃人肉的狗。她没把最终决定告诉罗彬瀚,而是说:“它找到出口了。”
“谁?”罗彬瀚条件反射地问。
“死亡之子。”
“谁他妈是死亡之子?”
阿萨巴姆没有回答。
“行,行。”罗彬瀚胡乱地应答道,“所以咱们是在这等它,还是马上跑路?你瞧见我的手了?我现在可爬不了这么高的地方。”
当他们说话时那水晶球仍在噼啪作响,表面的裂纹如蛛网密布,看起来随时都会破碎。球体内的灰烟变得更加浓郁,看上去叫罗彬瀚十分眼熟。他没问这球破碎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仿佛他早已知道答案。
他神经紧绷地等待着,心里一下子又想起了邦邦——可怜的邦邦!不管凶手是谁,他们是再也没办法救他了。这天真又不幸的外宾终究去见了他的授师,寂静号和“自选手工零件组合”也没能改变他的结局。这就是荆璜所说的命数?
罗彬瀚来不及考虑这么多了。他体内的影子又躁动起来,强迫他把左腕平举起来,凑到阿萨巴姆的嘴边。他吓得大嚷大叫,眼睁睁看着阿萨巴姆低下头,面无表情地用嘴唇碰了碰包扎伤口的绷带。
“斐兰凯尔的先灵皆为见证,”她声调平板地说,“我暂授此人阴影之血。”
395 冥河渡引帷幕之前(中)
罗彬瀚瞪着自己的手腕。他已经不是第一次遇到这种事儿了,多少有点习惯,并且学会了在损失中看到它积极的一面:从今以后他只能给自己移植一只克隆手,又或者某种更为方便有力的机械义肢。就连海盗头子也没法再把他的原装左手弄回来了。从眼下来说他没了手,而从长远来看可是一项重大的技术升级。
但这个计划恐怕又一次面临搁浅了。当阿萨巴姆的嘴唇碰到他的断手以后(甚至只是包扎断面的布料),他感到某种东西在他的骨头和血管里蠕动。它像是一股冷水,可是又重又稠,从他左腕的断面里挤压出去。他看见包扎断面的布料被挤压到变形,如同一根尖枝朝外突起、膨胀,最后直接撑掉了包扎带。
出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只完好又正常的左手,和他原来那只没多大区别,比他现在全身的其他部分都要崭新而干净。罗彬瀚拒绝接受这件事,并认为这不过是种障眼法——他刚这样想,那只手上的指头便按照他的念头蜷握起来。握紧又张开,完全像他本来的手。
“这是什么?”罗彬瀚板着脸说。突然之间他感到自己也是个极度苛刻的原教旨主义者了。
“手。”阿萨巴姆简洁而冷峻地回答。她没有再浪费一分一秒,而是指挥着——不如说,控制着——罗彬瀚把她背到身后,大步走向岩石边缘,然后往下攀爬。这过程里没有一点罗彬瀚的主意,不免叫他感到很恼火。
“你就不能用别的办法动吗?”他在攀爬岩石说,“飞天影子?魔法长发?或者干脆把那破球砸了?”
“我恐怕你不能如此。”加菲在他脑袋里插嘴说道,“我对那样的装置留有一些印象。它们是用以连接庇护所的枢纽,可如果你把它砸坏了,不属于庇护所的物质很可能会被弹出来……”
“我不过随口说说,好吧?”
罗彬瀚无可奈何地抓住一块岩石。阿萨巴姆能控制他的身体,但那是种非常生硬的控制,像是某种愚蠢简陋的遥控机器人。当他在一座陡峭高耸的岩壁上攀爬时,这种控制便显得很不可靠。他不得不主动配合,以免失足坠进下方的急流中。与此同时他还要迅速,因为即便他已爬下去七八米,那水晶球不断碎裂的声音仍让他听得清清楚楚,让他心惊肉跳。
如果还有什么事比这两个状况更糟,那就是他的背上还趴着干尸状的阿萨巴姆。她用两条干柴似的胳膊挂住罗彬瀚的脖子,感觉和上吊绳也没差多少。她的体重倒不算太大负担,可罗彬瀚不得不注意到她是没有呼吸的。她的胸膛从未起伏,温度与环境无异。她那根黑漆漆的脊椎到底算怎么回事?
“你的念头很繁杂。“加菲说,“在这种时刻你依然毫无专注,使我感到这其中关系着你本质的体现。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
闭嘴。罗彬瀚在心里说。他那失而复得的左手抓错了一块格外湿滑的石头,差点在半途坠进水中。这下他不敢再和一个寄生虫吵架了,只能专心致志地往下移动。他只睡了很短的时间,可清醒后的体力和精神却都恢复得很好。当他流畅轻松地爬下岩峰时,就连自己也不免吃了一惊。
岩峰下拍打着激烈的水流。罗彬瀚扒附在一块倾斜的岩面上,扔下去一块岩石,没听见任何落底的回响。当他迟疑是否要涉入其中时,阿萨巴姆在他背后说:“下去。“
“下去你能泡发?”罗彬瀚说。他几乎完全没经思考,而且也不担心什么——现在阿萨巴姆已经没法靠折断另一个人质的脚来威胁他了。
阿萨巴姆的回应是一次沉默的机器人指挥。罗彬瀚不由自主地松开了双手,身体直挺挺地从岩面上滑落。他哗然撞进水面,直接一沉到底。冰冷的感觉刺激着他的皮肤,让他一时手忙脚乱。但他并没忘记自己是受过游泳训练的,蛙泳、自由泳、蝶泳……实际上他在各类和野外环境有关的运动项目上都曾学得不差。
因此他很快镇静下来,脚尖够到了地面,然后轻轻一踮,熟练地划动胳膊。他从没觉得自己过去在泳池或露天海滩上能发挥得这么好,可尴尬的是这一次他竟没浮起来。
他的胳膊继续划了几下,直到他的双脚彻底在水底站稳。他像块石头般沉甸甸地定在水下,周围的水流尽管湍急,但却轻得犹如空气,没有一点浮力可言。在这水下他不但能走路,甚至还能呼吸和高抬腿。
“罪孽和仇怨,”加菲没头没尾地说,“它会叫心灵沉重,却让水变得很轻。若是生命浸于罪中,便是一根羽毛也难承力。”
罗彬瀚没理它。他决定适应环境,让这些水爱怎么着就怎么着。他在黑暗里辨清水流的方向,跟着它往前小跑。水下的潜流毫无力道,像阵微风推着他前进。他感到自己跑得像一匹马那样猛烈,有几次差点撞到浸在水下的石壁。但阿萨巴姆总能提前告诉他,通常是用遥控指挥,让他突兀地朝左或朝右转向。罗彬瀚初时很不习惯(这岂不像牵着驭马的缰绳?),但发现那确实是个必要的安全保证。他只好自己去适应。
他们在罗彬瀚的感觉中已走了足够远,也许有将近一公里。然后某种爆炸般的巨响从他后方传来,随后是恐怖的尖啸与风声。罗彬瀚本来已在奔跑,这下更恨不得插上影子起飞。但他的身体却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像是遥控机器人还不够似的,阿萨巴姆直接张口说:“别动。”
你他妈是怎么在水里说话的?罗彬瀚在心里发问。他听着风声在上方遥远处肆虐,刮得比奔马和水流都快。只一秒就越过了他们,远远冲向前方。他下意识地屏息,恐惧下一秒会被灰风没顶而噬。
风远远地越过他们,冲向更遥远的前方。它不能进入水下吗?罗彬瀚不得而知。他一心一意地聆听着水上的动静,甚至忘了向加菲发问。时间变得漫长无比,他感觉自己能把每一秒都均匀地掰成好几瓣。
然后他听见风声改变了。
那就像用铁丝拉过黑板,沉闷的狂风陡然变成了一种尖细嚎叫。那声音如此逼真而恐怖,罗彬瀚甚至觉得那真像一个人在歇斯底里地尖叫。它发出凄厉的“呜——呜——“声,仿佛要叫到世界毁灭那一刻,随即却毫无征兆地消失了。
风戛然而止。世界悄寂如常,只剩下轻而湍急的流水。罗彬瀚呆若木鸡地站在水底,反而比先前更加感到惊畏。他不断地问加菲刚才那是什么,却没在脑中得到任何回答。这时阿萨巴姆又说话了。她好像早已知道这结局,不浪费一点情绪。
“往前走。”她说。
396 冥河渡引帷幕之前(下)
罗彬瀚的脚稳稳地踩着水底,就像在那里生了根。他开始想这事儿到底和自己有没有关系:他和荆璜去看鹈鹕,海贼头子被夹走了;他被阿萨巴姆挟持,现在矮星客连路也走不了;把矮星客打成残废的灰风——死亡之子,或者随便什么鬼玩意儿,如今也离奇地消失无踪。这到底是生活运行的正常方式?还是他的倒霉运气会传染任何新认识的人?
他在水下张开嘴,河水灌入口中,被依附在喉咙口附近的绿色黏膜阻拦。加菲的寄生确保了他不会窒息,可要在水下说话却仍不容易。他只得用意念向阿萨巴姆发问:往前走?前面是什么?如果连那风都在前面消失了,他们往前走能讨什么好?
“最好照她说的做。”加菲说,“我们不能一直停留在这儿……我还不能确定,但有一些感觉。这儿像我曾听说过的一个地方,他们称为污染处理道。”
污染处理道。在罗彬瀚听来和下水道没什么区别。他不禁要问这东西到底将通向何处?污水处理场?这就是那阵死亡之风遇到的结局?
他体内的影子又动起来,强迫他往前迈步。罗彬瀚实在已厌烦了这种被机械指挥的感觉,决定遵从他在饲养哈士奇时学会的异星生物相处原则——谁痛苦,谁改变。他在心里祝愿阿萨巴姆总有一天会被一个热爱近战的白塔法师抓在手里挥舞。然后他迈起步子,跟着水流摸索前进。
河下几乎没有光亮,也没有任何能靠感官辨认的植物或动物,只有水流在他耳中发出哗哗的声响,单调且压抑。起初罗彬瀚还能碰到一些埋在水中的岩壁,摸摸它们光滑的表面,但他似乎正走向某条更为宽阔的河道,很快便连这点消遣都没有了。加菲和阿萨巴姆都不说话,罗彬瀚也不那么乐意跟这两位冤家硬聊。
流水成了他最好的陪伴,使他不至于觉得自己也已经融进黑暗,变成一条没有肉体的影子。他就这么默默地行进,忽然间想起了邦邦和宇普西隆。一种无由而强烈的悲伤在他胸中升起。他为这两个不算太亲密的老相识而动情,但更多的哀叹不针对任何一件具体的事。邦邦的冒险结束了,他的还没有,很难说这是谁的不幸。这世上怎会有如此少的欢乐和如此多的苦难?难道诞生就是为了遭受这些?
他默然地思索着这些,直到加菲在他脑中说:“那好过什么都没有。”
啥?罗彬瀚问。
“苦难。”加菲心平气和地说,“好过什么都没有。当你诞生时就拥有了一切,然后就逐渐失去它。就算这样,在你死去以前,你拥有的总是比死多一些。”
它的话叫罗彬瀚感到了一点意思。那不是因为话题本身,而是因为他发现那似乎和加菲先前所持的态度很是矛盾。他指出加菲曾经把死比作一件美事,“永恒而甜美的睡眠”之类的玩意儿,而现在它反倒又开始支持活着更好。
“我时常对这两边都保持怀疑。”加菲解释道,“你无法知道哪一边是对的,除非你亲身体会。不过我确然时常感到疑惑——为何我们如此恐惧于死?我向许多生物咨询过它们的看法,有些只是本能,从未思考;有些则顾虑于过程的痛苦,那让它们只想寻求一种安逸无痛的死;还有一些则恐惧于未知的结果……他们不愿陷入永眠,或者恐惧无法永眠。”
这时罗彬瀚感到自己的左眼角晃过一点若有若无的灰色。他眨了下眼睛,什么都没抓到。他便把这当作一种眼球长时间受到水压后产生的幻觉,继续和加菲闲聊。他问那所谓的“无法永眠”是指什么。
这次加菲回答得很清楚:“轮回。”
干嘛怕这个?罗彬瀚说。他一点也不介意轮回,不管那是不是真的。不过话又说回来,他觉得那永眠的国度听起来也不赖。
加菲考虑了一会儿,然后慎重地说:“如果你对自我生命形式满意,或者,对其他形式生命很不满意……你不会希望再变成另一种观念不同的存在。你也许会希望变成一个脱离物质困缚的星灵,但不会愿意变成一只火山蝇。”
罗彬瀚想了想。他没觉得这有什么不可以。
“我认为,”加菲说,“这也许说明你不够认可自己……如果你真诚地相信自己是对的,那你不会愿意变成其他的任何一种形式——我是说,那种涉及到本质的,永久性的丧失和改变。”
这下罗彬瀚可不乐意了。他以为自己完全是正确的,至少在和他自己相关的事情上总是正确的。可尽管如此,如果有机会让他试试变成别的一种玩意儿——比如说,一只能把荆璜夹走的鹈鹕——他可不一定能抵挡住犯错误的诱惑。
“鹈鹕。”加菲干巴巴地陈述道,“这就是你想要的。不是星灵,神、理性智慧者,而是鹈鹕。”
干嘛?罗彬瀚说。他承认鹈鹕的下巴是不太美观,可有多少神能稳稳地把荆璜一嘴夹走?他甚至不需要真的变成鹈鹕,光是想象荆璜那时的表情便已叫他高兴万分,简直要把邦邦和宇普西隆都给忘了。
他有点过于得意,以至于顺着水流跳了几步路。阿萨巴姆的头发因此而飘起,像层软纱反兜下来。尽管罗彬瀚不大看得清环境,却觉得那几缕发丝比水底更黑,他能很轻易地辨别出它们,忍不住把它们从眼前拂开。
发丝后露出一双白色的眼睛,直挺挺地盯着他。
罗彬瀚猛吃一惊。他不假思索地把身体朝后仰,脚上滑了几步,差点把阿萨巴姆压在地上。当他站稳脚跟再看向前方时,那儿依然只是一片黑暗。
“你在看什么?”加菲问。
你没看到?罗彬瀚反问。他知道加菲从生理结构上确实没长眼睛,可这食人族完全侵占了他的脑袋,没准也能借他的眼睛用用。那就更应该叫他们两个看到的东西一致了。他在脑袋里回想刚才看到的那双眼睛——非常朦胧,没有多少人的感情,仿佛两个悬在空中的微缩满月。它们在黑暗里显得很清楚,使他相信自己绝不至于看错。
加菲“看到”了他脑袋里所想的画面。但它也指出刚才从罗彬瀚的视神经里并未传来相同的信号,简单来说,它并未“看到”那双月亮眼睛。要么是罗彬瀚得了癔症,要么就是……某种别的东西。
罗彬瀚紧张起来。他迅速地掏出匕首,同时还用胳膊肘猛戳背后的阿萨巴姆。那轻飘飘的干尸身体被他戳得左摇右晃,几乎要在这奇轻的水流里漂起来。
“你干什么。”阿萨巴姆冷冷地说。她现在的腔调听起来倒跟荆璜似的。
罗彬瀚没法向她那样自如地说话。他转过头,对着她指指自己的眼睛,以示自己正面临某种可怕的幻觉。阿萨巴姆在黑暗里动了一下,手臂从他的脖子挪到肩膀上,像是要给他更多的活动空间。
“这里连通着梦。”她说,“继续走。”
罗彬瀚对残废奴隶主无可奈何,只好继续前进。他很快感到脚底的路在往上升,像正走在某个斜坡上。河水越来越冷,但却越来越亮、越来越缓,直到他的脑袋突然间从破水而出,探入一片乳白色的馨香水雾中。他的胳膊挨了一团白晃晃的东西,使他又是一阵紧张。可当他盯过去时却发现那并不是眼睛,而是一朵雪白的睡莲。它只有巴掌大小,但却清美绝伦,散发出令人心绪安宁的清香。
他抬起眼睛,看到浩浩汤汤的河面上长满了雪白的睡莲,在香气与白雾间摇曳。罗彬瀚极目远眺,看到迷雾尽头飘荡着一条纱巾般的巨大帷幕。
397 银匙埋于水中(上)
罗彬瀚在水中站了一会儿,等着加菲或者阿萨巴姆说话。他知道这两个危险分子在面对古怪现象的经验都远超自己,所以大可不必让自己来承受这份折磨。
他等待着,直到加菲开始在他脑袋里低声哼唱起某个摇篮曲似的旋律。
罗彬瀚分外大声地清了清喉咙。“好了!”他大声说,同时快速地环顾周围。河面上湿雾缭绕,但相比起他曾经走过的影子世界来说却要好得多。他能看得相当远,而河水又十分清澈,有什么危险都一目了然。而除了那些白色的睡莲,他没找到任何其他可疑的生物。
也许不该说得这么绝对。但罗彬瀚望向河雾的远方,看着那犹如自天倒挂的纱幕招展时,他以为这世上再也没有比这更可疑的东西了。
“你能看见那个吗?”他问道。
阿萨巴姆毫无响应。加菲则说:“是的。非常清楚……多么奇妙的风景。”
“那好吧。”罗彬瀚镇定地说,“我他妈开始害怕了。”
“我们应该去看看那里。”
这个提议遭到了罗彬瀚的坚决反对。他毫无保留地坚信前头是一个巨大的陷阱——那可不是什么仙境入口,或者随便丢弃在河上的魔法窗帘。世上会有这样的巧合存在吗?不久前加菲给他讲了个阴曹地府与三道帷幕的故事——当然,还有睡莲,这些可疑的睡莲——现在这些要素就全出现在了他眼前。即便是他的坏运气也办不到这样的事,那必然是某种蓄意为之的陷阱。
他的首要怀疑对象当然是加菲。而对方则反复向他保证此事无关于罗彬瀚的脑细胞,或视神经信号。至于阿萨巴姆呢,罗彬瀚也觉得她不会拿这样的一个幻觉捉弄自己,简直就是白费力气。这下他找不出一个合适的嫌疑人,也不能怪罪给龙或猫。他只好用疑心重重的眼神审查附近的每一朵睡莲。
“走。”当他用眼神拷问第三朵花时阿萨巴姆说。
罗彬瀚爽快地转过身,沿着来路逆流而行。他刚走了两三步,机械奴隶掌控者就让他直挺挺地转了一百八十度,大步流星地朝着那帷幕的方向走去。
“搞什么?”他大声质问阿萨巴姆。
“顺着水流。”阿萨巴姆说。她似乎觉得这句话足以解释宇宙万物的一切。罗彬瀚只能自己安抚自己,因为哈士奇永远不会为主人心痛。
顺着水流。他在铺满青叶和睡莲的河道里前进。河雾与他曾经见过的影雾不同,色泽乳白而馨香。看似浓重,实际却很通透。罗彬瀚走了足足十多分钟,看起来离那帷幕仍很遥远。
他感觉十分苦闷,竟比面对那股灰风时还要难熬。所幸加菲跟他谈话的意愿很高。它又说起了那个永恒睡眠的国度。没有劳役,没有衰老,没有苦痛,一切都笼罩在永远的朦胧中。罗彬瀚很想知道它是从哪儿听到了这种说法。
“这是个流传很广的说法。”加菲答道,“版本众多,我很难确定它的来源。”
它请罗彬瀚也说说自己关于“死后”的见闻。罗彬瀚当然没有亲身体会,但还不至于对民间传说一无所知。他跟加菲描述了阴曹地府,管理亡魂的判官与长着牲畜脑袋的鬼差;他还讲了一个到处都是硫磺湖与烈火,永远没有宁日的地狱。以及尽管他认为那和自己无关,他也顺便提了提天界和天堂。
出乎意料的是加菲对天堂很感兴趣。它反复追问罗彬瀚其中的细节。到底是在天上、外星,或者某个虚幻之地?是充满云朵和光亮?还是一片丰饶肥沃的乐土?果林还是芦苇原?盐池还是糖果河?
罗彬瀚可没法答得这么详细。在认识荆璜以前,他还远远没到琢磨自己灵魂归宿的年纪。再说既然周雨是个忠诚的唯物主义者,他俩多半用不着考虑往天上跑——他的意思是精神上的——永远停留在一个高于尘世的地方。
“我一直觉得这种构想是有趣的。”加菲说,“死亡,并非一视同仁,而是根据你们口中的罪行来决定去处。当然那得有一套标准来确定什么是罪行,以及什么样的死后是好的……那通常意味着一个伟大者的存在。”
它的用词叫罗彬瀚一下子想起了自己在那影雾世界里的最后所见。不知死生的腐败巨人。它那险恶的神情与怪异的目光。罗彬瀚只看过一眼,却觉得自己将终生摆脱不了那股毛骨悚然的感觉。
“那到底是什么?”他问加菲,“那个在雾里站着的东西?”
“一些永恒的事物。”加菲像叹息般答道,“不是行为决定去处,而是去处决定作为。我想它们永远不会出现在我们刚才所讨论的地方。它们同一而不能转化,向着它们所不愿成为的东西……永生之死,我曾听人这样描述。”
罗彬瀚对这个回答不尽满意。他只想知道那东西到底是什么。种族,或者说血统,一个能够用来称呼的名字。
“金恩加。”阿萨巴姆说。
她的插话太突然,罗彬瀚差点以为那只是句无意义的呓语。但紧接着他想到阿萨巴姆是个多么缺乏润滑油的关节可动式石雕像,她每说一个字没准都要磨损灵魂。
“啥玩意儿?”他扭过头问。
“金恩加泰坦。”阿萨巴姆重复道,“你们这么称呼它们。”
罗彬瀚一下想起了这个词。他错愕地看着阿萨巴姆的侧脸,注意到她的脸颊已比先前丰盈许多。她明显正在好转,但照旧毫无血色,皮肤也像睡莲花瓣般冰冷。
“我听说它们是人眼看不见的。”他转开眼睛说。
“你在捷径里。”
“你们就没想认真解释,是吧?”罗彬瀚有点恼火地说。但他很快就顾不上抨击阿萨巴姆了。河雾稀薄如纱,那从空中垂落的帷幕就在百米之外。
罗彬瀚凭着肚子里的火气走过去,勇敢地伸出左手,用阿萨巴姆变出来的指头碰了碰那奇怪的幕布。他感到那面料轻而粗糙,犹如一张巨大的蝉翼。可它一点也不透明,而是闪烁着露水般晶莹的碎光。罗彬瀚无法透过它看到对面的景象,他也不确定自己真的想看见。
帷幕在他指尖鼓荡,像被微风所吹动。它没有给罗彬瀚带来一点伤害,却叫他莫名感到害怕。他情愿回到那黑暗的岩洞里,也不愿在这冷雾迷茫的莲河上逗留。他这样想,心中积累的火气便一下熄灭了,不由自主地缩回手指。可那终究毫无意义,因为他的命运不由自己主宰。水流到哪儿,他就将去到哪儿。
他不打算等着阿萨巴姆来指挥自己,而要主动地踏入这露光闪烁的帷幕后。这时他听见帷幕后传来了一个声音。一个叹息似的、沙哑的女人声音。
“维罗奥。”那声音低声呢喃道,近得就像在罗彬瀚脸前。
罗彬瀚猛然掀开帷幕。
398 银匙埋于水中(中)
那不算是很叫他吃惊的答案。尽管罗彬瀚确信自己听到了那个呼唤的声音,帷幕后还是什么都没有。依然是宽阔无边的河面,以及覆盖广袤水域的睡莲。雾在帷幕这一侧更为多变轻灵,就好像里头藏着某种活物。可当罗彬瀚逐一看过去时,他的眼睛又准确地告诉他那儿什么都没有。
“维罗奥?”他喃喃地说。但仍不确定自己刚才听到的真是这几个音节。
加菲问他那是什么意思。这寄生在他体内的异形怪物又一次没能共享罗彬瀚的所见所闻。但它描述的环境却和罗彬瀚看到的毫无差别,那似乎证明他又一次臆想出了不存在的东西。这结论叫罗彬瀚颇不甘心,于是他转而向在场的第三人寻求作证。
“你听到了?”他问阿萨巴姆,“就刚才,有个女人说话?”
阿萨巴姆一声不吭。那在罗彬瀚的感受里比较像是一种否认,他只好将这个谜团搁置下来,在阿萨巴姆开始指挥他之前继续往前走。
他们穿越了那神秘而巨大的帷幕,接下来的路却没有什么明显不同。河水清如无物,底下覆满松软的灰白泥沙,莲茎蔓生网布,容易叫分神的人绊倒。
这些水下的莲茎,还有堵塞河道的花叶,尽管给罗彬瀚造成了一些障碍,可实际上的危险却很小。因为河水很浅,仅比罗彬瀚的腰部稍高,哪怕摔倒也能轻松起来。真正困扰他的是雾。河上的白雾不像帷幕前那么沉寂,它在河面上奇异地变幻着,如同一个活物。罗彬瀚想告诉自己那只是气流问题,可他自己却几乎没感觉到一丝风。这里的空气静悄悄的,连水流都很温吞。
他跨过一大片缠扎成团的莲茎,不经意地转动脑袋,眼角瞄见一个苍白的女人直立在水中。他猛地转头过去,发现那只是聚成细长形状的雾。有时他又觉得河面上漂着苍白女人胳膊或脑袋,并为此彻底地检查了他能看到的每一处角落。结果当然什么也没有。
那并没耽误很多的时间,因此阿萨巴姆对他的种种疑行保持沉默。可加菲却对此很有兴趣。它总是声称自己没看到,却要求罗彬瀚详细地讲讲那些他错看的事物。罗彬瀚很不满,可也没什么能说的——所有那些关于雾的幻觉都是在浮光掠影间产生的。每当他想看个清楚时,那里剩下的便只有雾。他当然没有细节可说了。
“你总看到异性。”加菲说,“完整或不完整的?”
“你这是啥意思?”罗彬瀚不太高兴地问。
加菲显然知道他不喜欢这个说法。它富有技巧性地避开正面回答,可罗彬瀚认为自己还不至于蠢到听不出来。加菲的种种反应都暗示那些幻觉是他的某种精神体现。可话又说回来,罗彬瀚也很难解释他为何总把雾错看成异性。或许是因为周围的环境那样飘渺、哀愁,让他想到曾经认识的一些女孩。周妤就很像一阵雾,宓谷拉有时候也是。还有茜芮。雅莱丽伽和蓝鹊就不太一样。她们更像风暴或猫爪藤。
罗彬瀚这样逐个审视着他生命中认识的一些姑娘们。在最后他总算想起自己背上也有一个。不过阿萨巴姆确实无以伦比,不管她真是女孩、男人或者一条龙,罗彬瀚都愿以尊敬的心情喊她一声铁蒺藜。
“我听过几个关于雾和女孩的故事。”加菲说。
其实罗彬瀚不是很愿意听。他现在够紧张兮兮了,用不着想象力再添油加醋。可是加菲的谈兴正浓,又不能靠捂住耳朵能阻挡住。它提起一座不知存在于何处的大湖,湖上时常雾气弥漫,曾有许多探险者在雾天里看到一个美若天仙的女孩。她的目光愁怨如雾,使人望而失魂。
所有遇到她的人都无一例外地爱上她,长久地逗留在湖畔,期盼能再看见她。其中一些人确实又与她相会,甚至声称跟她陷入了热恋。但她从不与任何人同居,永远只在雾天里出现。附近的人便传说她是旧时溺死在湖中的女鬼,或是生活在那片湖内的女妖。这传说被深信不疑,直至某一天巨大的飞岛从天外落下。飞岛的主宰者们征服了那颗小小的星球,也知道了关于湖的传说。他们在征服的过程中见识了无数奇怪的事物,对此也平常以待,惯例地派遣了善于对付超自然生命的队伍去清理——结果怎么着呢?这支队伍的人见到了雾中女孩,他们这些外来者竟也爱上了她。而他们和本地土著的生理差异就像水果和龙那么大!
这件事在飞岛的统治者们看来既无法理解,又不可宽恕。要知道在他们的历史上早已克服了最低级的生理冲动——惩罚式或激励式的繁殖本能、基于竞争能力的美学标准、还有各种同以麻痹精神的低等娱乐。由此衍生的爱欲冲动显然是一种原始动物的沉疴顽疾。他们不明白那雾中女孩是如何使它复发的。于是他们趁着无雾的日子去调查那座湖,搜遍每一处深不可测的湖底洞窟,检查每一片细分区域的水质,结果却一无所获。最终,他们抽干了湖里全部的水,把数万恒星年来沉积在里头的每样东西都拿出来检查,才总算找到了一样可疑的事物。他们把它带回飞岛上,从此那座湖便和那颗星球一样永远地荒废了,再也没有起过雾。
这时罗彬瀚已被加菲的故事吸引住了。迷雾时不时他的视野边缘制造错觉,但却从未真的让他看清点什么。久而久之他已从最初的忐忑里恢复过来,把它当做某种自然而然的事对待。他他回顾加菲的故事,忍不住问飞岛的主人到底在湖里发现了什么
“钥匙……或者硬币。”加菲说。它似乎也不十分肯定。那被认为异样的事物是由银制成的,有着扁圆的外壳和精美的雕刻,浮雕间暗藏机括。如果按下则会有八只细脚从两侧伸出,让整个银质造物像蜘蛛般爬动。这整个过程可以持续数分钟,完全不需任何额外能源,纯靠巧夺天工的机械构造。
飞岛的主宰者得到这样奇怪的事物,从此岛上便有终年不散的迷雾,再也没有飞离那颗星球。直到数百年后另一支探索者队伍来到那里,他们发现了飞岛,而岛上的主宰者们却遭遇了某种可怕的退化。它们几乎丢失了全部的智能与技术,只剩下一大滩巨大的绿色液态物质,占满飞岛三分之一的表面,吞食一切接触到的生命。
后来的探索者们在那里险死环生,找到了关于飞岛上关于这件事的最后记录。飞岛的主宰们声称他们运用那银质物打开了某扇门,或通道,由此发现了将生命提升到更高形式的方法。他们十有八九是失败了,只留下一滩吞食全部的黏浆,而那记录中的银质钥匙也不翼而飞。
探险者们只得毁灭了那座飞岛,将这离奇的故事与少量黏液物质带了出去。他们把它放进实验室,研究它的种种奇特性质,直到一场规模巨大的宇宙战争爆发,他们便把这物质投放到了战场上。
399 银匙埋于水中(下)
当加菲说到这里时,罗彬瀚总算明白自己是在听谁的故事。他有点将信将疑地问:“这是你的出生?”
“我在实验室里听说的版本之一。”加菲沉重地回答。
“他们还每天给你新编一个身世?”
“我认为他们在对我进行某种测试。”加菲解释道,“当他们发现我开始试着思考自我后,他们便开始试着向我提供这类信息,通常作为某种配合试验的奖励……但他们总是有所保留,且时常更换说法,提供互相矛盾的证物。他们想知道我能否分辨出其中的谎言成分,并推断出最正确的答案。”
罗彬瀚难以理解这种行为的动机。他问加菲是否猜出了正确答案,加菲却狡猾地避而不答。罗彬瀚并不追求绝对的正解,因此他只是耸耸肩说:“我觉得刚才那个肯定不是。”
“我好奇你的理由。”
“如果它是真的,你肯定不会讲给我听的,好吧?”
“这是个奇怪的想法。”加菲评价道,“但和我的创造者们很相似。据我观察,你们总是倾向于对他人隐瞒真实的信息,并且也相信他人也将采取同样的策略。即便没有明显的证据说明它是必要的,你们相信这在未来能带来优势。”
多次隐瞒姓名的罗彬瀚没法反驳这个。他只好辩解说那是在防范未来的不测,因为谁也不知道麻烦是否会因真话而来。加菲立刻指出误解同样也可能导致某种难以预期的不幸,尽管如此,他们仍然更倾向于掩盖。
罗彬瀚实在不想在这个不太光彩的话题上纠缠,于是他又提出了第二项理由——那故事听起来过于匪夷所思。一个只出现在雾中的女人,使所有目击者都对她深感迷恋,而当某个和她关联紧密的奇怪机械被高等文明带走后,那个文明本身却难以解释地消失了。
“如果这是真的,”罗彬瀚说,“那你到底又算啥?你是飞岛人的后代?还是那女人召唤了你,把那些人全都给吃了?”
“我全无印象。”加菲申明道。它严肃的语气使罗彬瀚相信那是真的,因此益发不相信这个故事的真实性。但加菲也声称它在实验室里曾经发现过一些与之印证的资料。尽管那枚能像蜘蛛般爬行的银质机械造物已然失踪,它的确发现了实验室内储存着关于它的记载。
那带来雾中女孩的奇怪物件——在实验室的资料里被命名为“雾湖之钥”——始终并未找到实体,却有许多相似的传说。这些传说的关键要素,大多是某种小巧而精妙的机械,造型肖似于常见种类的原始货币:一枚外形酷似活动眼球的贝壳质硬币,每一任拥有者均在家中的黑暗处失踪;一串由十二枚金属圆币组成的三角锥几何体,可在火中漂浮与不断翻转,制造出晃动的强光与一头巨大的、类似于宏鲸的幻象,能够游出火焰之外,而此时若不将火熄灭,则被该幻象吞食的生命或物体都将消失。
像这样的案例,加菲曾在实验室中阅读过近百个。它们仍然可能是被捏造的,可至少从档案伪造得非常详细,周全而又严谨得毫无必要。加菲看过每一个案例的实物图片,并附有相应的机械结构解析说明。它委婉地表示那些设计往往极端精妙和复杂,其中的大部分恐怕无法为罗彬瀚所理解。
罗彬瀚并不介意自己的头脑遭到轻视。相反他从此事颇有兴致,并想起了荆璜曾经扔给他的那两枚古币。令人消失的钱币——所谓的钥匙,它把那些人带去了哪儿呢?他们是早就死透了,还是也被扔进了一个影雾憧憧的陌生世界?
他怀着强烈的好奇和加菲讨论起这件事,在整个过程中一直不断地用张嘴说法。那并非必要之举,因为他大可以直接在脑袋里跟加菲交流,可他不愿意让阿萨巴姆独享清净。
“我觉得这又是什么魔法事件。”罗彬瀚说,“妖魔鬼怪,你们叫做约律的玩意儿,是不是?”
“我不会轻易下定论。”加菲斟酌地说,“这世上有很多难以理解的事物运作……有时那并非它毫无道理,不过是我们智尚未及。”
“比如?”
“我们自己。”
罗彬瀚很欣赏它的谦虚,但以为这话并不公正。他自己作为一件非精英学院出身的平庸陷阱带飞船装饰物,可以说对外界和自我都十分无知,而那对他也毫不苦恼。可加菲对大脑结构的理解显然不能跟他混为一谈。它显然需要对罗彬瀚的生理构造有着极其优秀的理解,才能这样百般挪用他的脑神经。而既然加菲如此了得,那么创造了它的那个实验室里显然也尽是些超群轶类的伟大人物。倘若他们不理解生命,那又怎能将加菲创造出来呢?
加菲有点困惑,它迟疑地说:“我不太确信想表达的意图是赞美……”
“没,没。”罗彬瀚随口说,“我就是在赞美。他们干嘛不多开发几个你的同类”
“那充满偶然性。制造生命很简单,但是设计生命……需要很大的智慧。”加菲说,“我仍不知道是他们创造了我,还是发现了我。或许这句话由我说来不够客观,但我认为设计我的生命形式很困难,实验室里的他们很聪明,但也时常犯一些在我看来很明显的错误。我想他们也曾试着复制和改造我的形式,只是最后没能成功。”
“我看过挺多人造生命的。”罗彬瀚不以为意地说。他只不过随口一提,结果加菲看待这件事却很严肃。它请罗彬瀚详细说说,于是罗彬瀚便举出了∈、波帕和奥荷特。在他看来他们都是被设计的生命,但又很通人情,和生出来的没什么两样。结果加菲却不以为然。
“那很不一样。”它解释说,“你所举出的例子只是创造生命,而非设计生命……他们都基于某个被确定可行的流程复制,但过程的原理并未被完全揭露。那实际上和你这一类的肉体生育并无太大区别。不是设计,只是随机性地创造。”
“有区别吗?干嘛非得这么精确?”
“为了一些明确的目的。”加菲慎重地说,“那个实验室里称之为‘迫近演化‘。”
“迫近啥?”
“完美。”
罗彬瀚不自觉地撇了下嘴角:“再详细点?”
“那意味着生命的形式达到顶点。”加菲说,“他们认为,如果一个设计趋于完美,那意味着再也无法施加任何优化和提升。它必定天然就包含着几个要素,比如,对一切所能想到环境的适应性和自我改造性,迅速、简单而又精确无差的自我复制和繁衍能力,最具效率的思维逻辑模式和高度的自我控制,此外最好具备较为高级情感的发生机制……我认为他们对最后这点有争议,因为他们中的一些主张,这一条件和理性设计的需求互相矛盾。”
罗彬瀚仔细想了想。他发现倘若按照这一标准,加菲的确是个比他完美得多的生物,哪怕未能达到“完美”,不妨可以算作是“完美”的买家秀。他把这个念头告诉加菲,而加菲在弄清什么叫买家秀后便闷闷无语。罗彬瀚被逗乐了。他故意大声地狂笑,直到阿萨巴姆指挥他闭嘴。
“没什么可笑的。”阿萨巴姆说。
罗彬瀚不知道她是否能用某种方式获知加菲和他的谈话,不过她的语气听起来倒像是什么都知道。他现在情绪莫名其妙的愉快,继续问她说:“你知道‘迫近演化’这个词吗?他们怎么想出来这玩意儿的?”
“有成功者。”阿萨巴姆冷冷地说。
她很不情愿参与这个话题的样子让罗彬瀚觉得有意思极了。他故意颠颠地走路,用惊叹的语气说:“谁!谁成功了!天啊这太厉害了!买它买它买它!”
阿萨巴姆说:“万虫蝶母。“
罗彬瀚的笑容一下被扫荡得无影无踪。
400 莲舟迈往狱火(上)
阿萨巴姆的话使得罗彬瀚对这个话题兴趣大失。他没问她为何会这么说,因为料定这矮星客不会回答。因此他也不再用嘴说话,而是在脑袋里发起牢骚。
再完美的生物也得吃,对吧?他在心里说。
加菲同意道:“守恒与循环是基本规则。”
罗彬瀚认为这要求很不合理。一个完美的生物,尽管完美,还得从不完美的外界去掠夺。他追问加菲是否有人构思过“不需要任何外界物质的完美生物”。
加菲沉思了一会儿后说:“我不知道技术从它是否能够实现,但从理论上它显然存在严重的问题。如果它不从外界索取,那意味着它也不对外界有任何关注的必要。任何感知外界的组织结构都将是冗余……它需要智能吗?它会有情绪吗?我想它也不必和别的生物沟通,或产生兴趣……事实上它能够持续存活吗?”
它难道不能又不吃不喝,又对外界感兴趣?罗彬瀚坚持不懈地问。
“你是说,”加菲缓缓道,“像古约律那样?”
“呃。”罗彬瀚说。又一次他对完美生物丧失了信心和兴趣。为了不让加菲继续对古约律产生误解,他友善地提醒这位食人族,古约律并非不索取任何外界物质。以罗彬瀚的经验而言,它们会骑在你头上作威作福,不但耗钱、耗外卖、耗电视、耗跑车、耗红玫瑰,并且也和食人族一样吞噬脑细胞。
“听起来很像一种叫海老人的魔怪。”加菲沉思地说,“但我没听说它们消耗红玫瑰。”
罗彬瀚赌咒发誓说那是因为它不曾见过真正的魔鬼。召唤仪式与祭品都毫无必要,你走在路上它们便会主动把飞船撞下来,种在你家的沙发上,躺着看完整整五十二集的《小魔仙》。它们绝不付你一分钱,也不做任何家务与劳动。给你递厕纸的唯一原因就是嫌吵。如果油瓶倒了它们非但不会扶,还要踱步晃过去瞧热闹。他保证自己说的每一句都完全属实,甚至还能用自己平板上的观看记录作证据。
“好吧。”加菲在最后总结说,“也许传闻和事实有所出入……我的确听说魔鬼们会故意制造谣言,传播关于它们的错误认知。”
罗彬瀚一时心满意足,暂且忘记了和阿萨巴姆的不愉快。这时他已不知走出了多远。回首后方,巨幕已然消失在河雾深出。河上花叶愈发茂密,难以看清河底。雾幻千变,影摇光移,像有无数事物自他们两侧悄然滑过。它们的存在感那样真实强烈,但却寂静而无形。
这怪异的氛围很快便将罗彬瀚的欢乐消耗一空。他好几次四处张望,甚至走向旁边,去确定自己周围是否存在别的事物。阿萨巴姆对此只字不语,而加菲则总问他为何这样做。
“这儿有人。”罗彬瀚每次都这么回答。
加菲告诉他没有,而事实上他们确实一无所获。可那种感受却并未因此而远去,罗彬瀚便渐渐烦躁起来。他沉默不语,尽量克制自己去关注周围,只顾埋头顺着水流的方向前进。这时他又听到雾中传来隐隐约约的声音。
“维罗奥。”有人发出呼唤。
罗彬瀚猛地冲向迷雾深处。他撞开莲花与茎叶,依然只看到空缈无尽的流水。当他就快承认是自己疯了的时候,从远处响起了一种模糊的歌声。那歌声极为空幻,难以辨清男女,歌词也全然陌生,像由一些无意义的音节组成。它不像罗彬瀚之前所经历的幻觉那样一瞬即逝,而是长久地存在着,从水流的侧边传来。听起来又远又高——像是从岸上传来。
这绝不可能是某种错听。罗彬瀚决心把这事儿搞个清楚。他可以说是鲁莽地朝着歌声的方向冲了过去,结果只走了三四步,体内的影子又迫使他转了个身,继续跟着水流的方向前进。
“搞什么?”罗彬瀚恼火地问,“我看看是谁在唱歌都不行?”
“顺着水流。”阿萨巴姆答道,“歌声不重要。”
“慢着,你也听得见?”
阿萨巴姆沉默不语。她让罗彬瀚的牙齿紧紧扣着,发不出一句清楚的质问。罗彬瀚只得继续往前。那歌声紧跟着他们,就好像歌者在岸上随行。歌声空荡旷然,既不动情,也不阴森,仿佛风吹过树叶般毫无感情。那不使人觉得恐怖,但却益发孤寂压抑。罗彬瀚既不能去窥视这歌声的真相,也无法张口喊叫喝止。他感到心中也空落如流水,难以忍受的孤寂啃食着他的胸膛。他只好加快脚步,冀图从歌声的包围里逃离。
加菲安静了很长一段时间。直到罗彬瀚快要忘了它的存在,它才又说:“这儿真安静。”
比死火山更安静?罗彬瀚没好气地问。
“你只是体会不到。”加菲说,“自然并非寂静,只是细微难觉。当我还跟母体为一时,我能听见藓类生长、矿石累积,它们永远随时间而动,温度变化时每一样事物也有所不同。还有地下,啊,地下深处总是热闹非凡。在那里流动的岩石与底层摩擦,比你记忆里的任何瀑布与洪流都宏亮。但是在这儿,这些雾、花、水……它们存在,可又多么安静,就像一切声音都来源于我们自己。这地方适合喜爱孤独的人。”
罗彬瀚咕哝了几声。他也不喜欢这个话题。那歌声叫他心灰意懒,对万事皆感漠然。有时他甚至想就这么坐进水流里,哪里也不去,什么都不想。梨海市和寂静号都遥远如他的臆想,而真实的仅有歌声、流水与莲花。
他闷闷地走着,目光涣散无神,耳朵也听而不闻,直到加菲说:“那是什么?”
罗彬瀚被它呼唤了好几次,总算无精打采地看向前方。他看见又一道从天而降的帷幕垂落在水流前。轻薄如蝉翼,灿亮如星露,同时从幕后又透出某种接近猩红的晦暗。
他瞪着那帷幕,戳戳背后的阿萨巴姆。这时他上下牙床间彼此挤压的力道已消失了,于是他张口对阿萨巴姆说:“我们又走回来了?”
“这是第二道。”阿萨巴姆说。
第二道。罗彬瀚想起来了。加菲的倒霉故事里的三道帷幕:第一道是孤独;第二道是恐怖。现在阿萨巴姆说这是第二道,她显然也知道加菲的故事。
“恐怖。”他重复道,“能有多恐怖?啥玩意儿恐怖?”
“这和你无关。”阿萨巴姆说。
罗彬瀚对她说出这样的话简直钦佩极了。这句话里简直蕴藏着深刻的生活真理,指导人们如何远离烦恼、心意自在。他又一次气冲冲地走向帷幕。当他的手指碰上帷幕时感到冰寒刺骨,犹如置身冰雪世界,那跟随在岸上的歌声也随之消失。罗彬瀚不让自己有思考的时间,他揪住帷幕的下摆,把它猛烈地朝空中一扬。
雾气在帷幕彼方消失无踪。他看到帷幕后方露出一片猩红的天空,金色、橙色与青色的光在猩红表面翻涌,犹如一片无边无际的火焰湖。厚重的乌云与雄峨的山脉都漆黑如铁,像铺天盖地的巨大牢笼。在两侧的山脉中间,河水如巨蟒般蜿蜒流淌,色泽浊黄发红。
401 莲舟迈往狱火(中)
罗彬瀚沉默地站在原地,开始寻找一种合适的措辞。
“咳,”他说,“这和我想得不太一样。”
他回过头,看向帷幕的另一面。在他身后仍有无穷的愁雾,但却丝毫不曾逾越到幕后。清澈的河水顺流而去,在穿越帷幕后不久便迅速混染了黄浊的泥沙。罗彬瀚不知道那些沙质具体是什么,但却闻出一股类似硫磺的呛人气味。他毫不怀疑这些东西对自己的身体有害,不过就像阿萨巴姆所说,现在这事“和他无关”。
作为整个团队(罗彬瀚可一点都不想用这个词)的实际控制者,阿萨巴姆的表现一如既往。现在她已经“生长”得蛮像一回事了:颈部以下的躯干基本正常,重量大约和一把木头矮凳差不多;四肢从顶部到末段都很完整,只是稍显细弱,和躯体稍有不搭;手指的比例似乎过于狭长,且小指比常人更多一截——那可能是天生的,罗彬瀚先前从未留意。
即便阿萨巴姆已具备了如此程度的躯体,她似乎仍不打算从罗彬瀚背上下来。当罗彬瀚回过头时,发现她额头上仍有一道醒目的裂伤,他因此而去观察她的手部,这才发现她的手心实际上也鼓满了很不起眼的细小脓疮。阿萨巴姆巧妙地把它们隐藏在手掌的阴影下,罗彬瀚才迟迟未发现那些不断从她指尖滴落的浊黄脓水。
这发现叫他有点吃惊。此时他们已离开那个金色雪花球的位置很远,罗彬瀚尽管仍觉得肺部隐隐作痛,但和先前相比已经大为好转。他不知道自己衣服底下的皮肤如何,不过手心手背上的裂伤都并未恶化,只剩一些不大起眼的红斑。
他并不认为自己的康复能力要强于阿萨巴姆,一个能从脊椎骨重新发芽的不可知生物,但唯独这源头不明的溃烂似乎正中矮星客的弱点。即便她已从骨头重生到指头尖,那可怕的裂伤与溃烂仍如附骨之疽,执着而猛烈地纠缠着她。不知怎么,这诅咒对于她要比罗彬瀚危险得多。
罗彬瀚对这发现什么也没说。尽管他们可以说是字面意义上的“同病”,他从理智或情感上都没法跟这个矮星客“相怜”。他并没忘记她曾经给他的肚子掏了个洞,而如果这还不够严重——她切切实实地杀死了许多人,至少在那颗寒霜覆盖的星球上,那些因为各种理由而选择沉眠的人,他们中无疑有许多(如果不是全部)都无法再醒来了。那可以说是虫子干的,但在罗彬瀚看来也等于是阿萨巴姆干的。霜尾会原谅一个杀死了他知己的人吗?
他想到霜尾,想念那银光闪闪的厚实狼毛,紧接着又想到了不幸的邦邦。他沉重地叹了口气,迈步跨入那污浊如阴沟的河水中。
河水恶臭刺鼻,非但让浸泡在水中的皮肤刺痛发痒,就连那些弥散河面的水汽也叫罗彬瀚觉得面颊不适。他的眼前很快蒙上了一曾浊黄,但那并非他自己的视觉器官遭到破坏,而是加菲替他受了罪。覆盖在他视网膜上的那曾薄黏液被侵蚀得这么严重,使罗彬瀚离开担心起自己在腐水以下的那些皮肤。他快速地提起衣服下摆,看了眼自己的腰部。那儿果真已经开始发黄发黑,露出令他心惊肉跳的溃烂征兆。
“去叶子上。”阿萨巴姆说。
罗彬瀚一下不知她提的是个什么主意。但很快影子强迫他抬起头,看向河道拐角的第一个浅湾。这时他才注意到这里的睡莲和之前很不一样。它们从花到叶都枯萎衰败了,干枯焦黄,皱拧缠绕在一起,也像从天空降落后焚烧在河道上的火。
不但如此,它们的体积也变正变得惊人的巨大,距离罗彬瀚五十步外的莲花尽管因干枯而蜷缩,其直径仍接近一米。更远处的花叶在视觉上反而更大,似乎证明这腐水中存在着某种使它们产生变异的怪异力量。
罗彬瀚开始在水中快步小跑。他穿越大约两百米的距离,感到此时的河水温度很高,甚至有些发烫,而他腿部的疼痛已到了难以忽视的程度。他赶紧用手拽了拽附近一片巨大的、足以容纳五六个成年人端坐的巨大莲叶,发现它底部的根茎早已腐烂发软,并不提供支撑。他便拿匕首切断那些烂茎,再用手对着叶面按了按,感觉它足够结实后试探着爬了上去。
这片莲叶已经严重地干枯,呈现出烤焦般的黑黄色。边缘魆黑而翘起,成了天然的舟舷。当罗彬瀚坐进来后它危险地下沉了一些,而最终却稳住了。罗彬瀚不由感谢同船的两名乘客都很轻。
他把阿萨巴姆放在莲心靠后一点的位置,自己则盘腿坐在前端,尽可能保持叶面的平衡,然后问阿萨巴姆该怎么办。阿萨巴姆用她不变的态度说:“顺着水流。”
“请给水流。”罗彬瀚礼貌地说。他用脚尖点点前面的河水。那倒不是说水流真的一点也不动,可是水太轻缓,不足以把如此沉重的莲叶带出枯莲丛的纠缠。他们只能在原地载沉载浮,等着涨潮或别的什么因素帮忙。
阿萨巴姆稍稍坐起来一些。她的头发融入叶面,顺着植物经络的走向延伸,一直抵达莲叶的边缘。随后这些细长的阴影扩散开来,变得有竹竿粗细,全都如影子般贴附在叶面上。这些细直条状的阴影对称地分布左右,总计八根,末端则在莲叶中心的位置汇合。那交点处的叶面稍稍朝上拧起,形成了一个半球状的扭结。罗彬瀚用手碰碰它,发现这漆黑的构造能够自由地向左右两边扭动。而当他这样做时,整片莲叶也在水面晃动起来。
他诧异地松开手,伸长脖子朝叶外张望。这时他发现那些延伸到叶沿的细条阴影实际上并非单纯的颜色,它们从隆起的莲叶边上穿了出去,末端扁平,犹如一层叶状的膜鳍,一直伸到黑黄的河水以下。像从莲叶上长出来的八条细腿。当罗彬瀚试着扭动那莲叶中央的扭结时,这八根细长的影竿便同时在河水中划动,使得整片莲叶飘荡起来。
“这都行?”他扭头对阿萨巴姆说,“你能直接变个飞机吗?”
阿萨巴姆说:“顺着水流。”
罗彬瀚只好开始研究那个古怪的,像由许多绳条编织起来的扭结。他试着把它左右扭动,结果莲叶在水面上团团打转,完全不得要领。直到加菲建议他试试上下提压,罗彬瀚才弄清楚怎样让莲叶的八条“腿”从河里抬起来。他练习了一阵,很快便驾驭娴熟。
那些影子组成的细竿,尽管外观纤弱无力,实际却坚固而锋利。罗彬瀚只需摇摇扭结,河面上那些纠缠挤塞的枯莲丛便纷纷断裂,杂乱地飘在水上。他们这艘古怪的莲叶船很轻松地推开杂物,沿着河水漂流下去。那体验是奇怪但又有趣的,罗彬瀚忍不住一下下按着扭结,发现它是如此灵活,不但能前进和后退,也能通过倾角而自如地横移。他试着把莲船往岸上开,但靠近两岸的河流都奇烫无比,即便坐在莲叶上也不堪忍受。他只得尽量把莲叶船保持在河中央,然后顺着水流往前划动。
那看似简陋又夸张的构造却表现出了令人惊叹的便利性。罗彬瀚操纵着扭结,竟然感到一种很不合时宜的兴奋。他喜欢划船,从很久以前就是——但到底时多久以前?某段童年记忆一下闪现进他的脑海中:某个夏季,因他如今已忘记的某些原因——可能只是他父亲的临时邀请——他和周雨曾一起在山中渡过暑假。
他已无法想起那是座什么样的山,只记得漫无边际的翠绿与嘈杂不朽的虫鸣。在山峰西面有一道溪流,从山腰段的石灰岩洞窟中发源,中途穿过充满侵蚀痕迹的岩峡,最后汇入一片芦苇遍生的青色湖泊中。他们不知如何拥有了一艘船,是木头打造的摇橹船,漆面掉得很严重,但罗彬瀚很快掌握了怎么去开。
他和周雨曾经坐上那艘船,穿过侵蚀得千奇百怪的岩峡,最后在夕阳中抵达芦苇湖。那时太阳的火焰燃烧在湖面,焕发出艳若霓虹的瑰丽光芒,蜻蜓与水蝇高高低低地飞舞,犹如滚滚不尽的漆黑浓烟。
那景象让他多么着迷。他记得自己松开撸柄,兴奋地大喊大叫,就好像征服了整个世界。周雨就坐在船头,无疑也是愉快的。但没有罗彬瀚那么兴奋,他仍然安静地坐着,拿着手里的一样东西。那东西也在夕阳残留的烈焰中闪烁,像黑烟之下的一粒冷星。
那东西——某种小小的、灿亮的金属制品——似乎已被周雨拿了一整天。一个星期。或是整个夏天都在罗彬瀚的眼前时隐时现。可对于那东西的原貌,他却再也想不起来了。
402 莲舟迈往狱火(下)
“我……”罗彬瀚说,“我觉得那是……”
他有点口吃地喃语起来。在烈焰般翻滚的不祥天幕下,乌云酷似虫群飞烟,使他安宁美好的童年记忆变得陌生。一些朦胧的念头在他脑袋里萌生,使他注意到这段感性回忆里暗藏许多细节,是如此未经推敲,而又极其怪异的。
那时他们应该还很小,他不确定地想,周雨坐在船头的画面仍然清晰地留存在他记忆里。当时周雨穿着白色衬衫、淡青色运动服和深黑长裤子。那是他们初中时的校服。但不是初三或初二,否则他们无法在山里挥霍那么长的假期。而且那段记忆里也罕有地不包含周妤,足以证明那是在他们初中生活较早的一个时期。可假如是那样,大人为何会允许两个城市来的小鬼独自驾船在山间乱逛?他们是怎么在无人的山区里找到了一艘那样完好可用的船?
他们甚至不应该出现在那儿。罗彬瀚还清晰地记得那片溪流经过的岩峡是多么高耸陡峭,山林绵延不绝,一直覆盖到天际尽头。那不可能是梨海市周边的景象,而在罗彬瀚的乡间祖宅,所能看见的应该是许多零散而秀气的小峰、穿插其间的水田与梯道,还有日益修缮成熟的盘山公路。倘若那景致绝俗的溪流切实存在,且周边安全得连两个小孩也能驾船游览,它早应被开发成著名的旅游胜地。
但,和这些一切的疑惑相比,罗彬瀚更在意周雨手中那颗闪闪发亮的冷星。它也许只是一颗图钉,一块小卵石,或者手术刀的刀片——那时周雨已对医学积累了许多同龄人不具备的知识,来源于他那身为知名脑科专家的父亲——不管怎样,既然罗彬瀚在那个夏天后以再也没看见周雨拿着它,那八成是个无足轻重的事物。
但罗彬瀚感到那东西很熟悉。记忆中的冷星正在他眼前若隐若现,闪烁着令他不安的金属光泽,就仿佛一柄通向恐怖真相的钥匙。它为何会被抓在周雨手中?到底是什么导致了他的不安?
罗彬瀚使劲地思考这个问题。他甚至忘了自己正身处多么危险而怪诞的境地,只是机械性地控制着手中的扭结。莲叶船在水波中沉浮前进,如同他渐渐往回忆的更深处摸索。突然间他脑袋里响起了加菲的声音。
“你的思绪很混乱。”它说。
罗彬瀚这才想起他现在就连思想也不孤单。让一个异形怪物得知他的私人秘密是不合适的,但此刻他心中毫无在乎的感觉,一心一意地想要抓住那虚空中闪烁的冷星。
那东西十分熟悉……在某个他未曾唤起警觉的时刻,一个充满危险暗喻的符号,一个绝不应该出现在他童年记忆的东西。罗彬瀚几乎就要抓住了,莲叶船却猛烈地摇晃了一下,他才意识到两侧的河道正在收窄,河水变得湍急而炽热。
他连忙调整扭结,绕开过于茂密的枯莲丛。冷星的光芒迅速远去,他还是什么也没抓住到。过了一阵后莲叶船驶入了第二个河湾,河面上旷然无物,枯莲丛也完全消失了
急流推着莲叶船前进,使罗彬瀚不必再做任何额外的操作。他不得不侧躺下来,好减轻后方那股热风带来的折磨。他一边回想自己所失落的那个谜团重重的过去,一边观察两岸的景象。沿岸竦立的竖直山峰像烟柱般陡峭,表面寸草不生。他想知道山峰后面是什么样,可极力望向峰外时,只能隐隐约约发现某种巨大的、仿佛直通天顶的遥远阴影,像是山峰的轮廓。这样的阴影分列在河道两侧,罗彬瀚总共找到八个。
那八道通天的阴影,全都呈现出稍暗的橘红色。顶部没入铁水般通红明亮的天空。云层很低,使人感到头顶那片地狱般的火海随时都将降下。罗彬瀚彻底丢失了记忆中冷星的真貌,他只得暂时放弃,充满阴郁地望着那似乎正在逼近的烈焰苍穹。
“末日像火,”加菲在他脑中说,“但又像冰。”
“冰在哪儿呢?”罗彬瀚无精打采地回答。
加菲解释称那只是一种比喻,是永恒混沌与秩序的对抗,而无论何种形式皆将通向命中注定的灭亡。
它描述着一个关于死亡与试炼的传说。在七座山丘隆起的时空错乱之地,终结世界的红沙飞舞风中,分解世间存在的一切物质。噬魂霞光于星辰坟墓上舞动,伴随深渊机器永无休止的轰转。只有天赋最为卓绝的梦者能落到近处,对那深渊投以朦胧的一瞥,随后在极度的惊恐与疯狂中拼命逃离。
这些难以理解的叨叨话语毫无威胁,只令罗彬瀚产生了浓浓困意。当加菲说起万物之歌时,罗彬瀚的脑袋猛然下沉,陷入了一种极不安定的睡眠。他知道自己已然入梦,可又奇特地清醒着,仿佛只是一种身躯麻痹的假寐。有声音在他耳边细细说话,他以为那是加菲还在讲故事。
“尘世之柱,”那声音虫鸣般模糊地说,“看,它们正在崩塌。”
罗彬瀚仍然酣睡着。他的梦里却能看见周围的一切,那八根遥远的阴影巨柱环绕着河道,顶端飞散着无数的光屑。他能看见那些光点是多么清透美丽,仿佛融化的月光。
他仍听见那个声音说话,悄悄讲述着一些他从未听闻过的东西。在遥远的下界王国,永恒狱火与梦境的边缘之地,伟大的国王从虚空中诞生。他有无穷的光热,借此分出九道辉芒,再用狱火的余烬覆盖遮掩,成为支撑下界的天柱。世界由此得以和狱火隔绝,积累的灰烬里萌生出活跃繁衍的万物。
“创世之光。”那声音对他述说,“国王用它们创造了尘世的王国。他的余光落入地下,从灰烬里爬出微小的蛆虫。它们长的地方不同,变化的样子也不同。他把尘世交给这些灰烬之子打理,自己则居于王国中央的迷雾深处……他的血肉,他的后裔,同样在那迷雾中诞生。”
那声音说得越多,罗彬瀚就越强烈地意识到它不是加菲,不是阿萨巴姆,甚至也不是他认识的任何一个人。那声音,介于呜咽的风与昆虫的嗡鸣之间,无法分辨音色的男女老幼。可罗彬瀚却能理解它说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词。他觉得那东西就紧贴着自己,包围着自己,可他一点也不觉得恐慌。隔着睡梦的面纱,那无名之物仿佛正试图向他发出某种恳求。他的心已为那沉重的悲哀所触动,想知道这一切究竟从何而起。
迷雾之国。那声音重复着说。狱火正在靠近。去找创世之光。
风声飒飒而响。罗彬瀚感到身体正在下坠。他依然知道自己正侧躺在莲叶船上,随着急流穿越焦土岸,而同时他的意识却随那声音远去,乘着风与迷雾,钻进灰暗而静谧的寒冬之梦中。
403 吹响魔笛之人(上)
冬季到来。
清晨,它穿越幽邃深渊,升入迷雾笼盖的苍穹之上。跟随它的飞龙不再是死于圣戟兰之战的塔耶奇,而是自第七层宫殿的断崖下诞生的穆勒卡昆。
这头比塔耶奇晚出生四十个冬季的飞龙,有着深蓝近紫的鳞片,膜翼狭长,前爪比塔耶奇更为狰狞锋利,是四头同胞兄妹中最为彪悍健壮的一个。四胞胎如今都已长大。早在塔耶奇阵亡以前,它已留意到这血统出色的一窝,将它们全部从断崖下带回,抚养在自己神殿背后的洞窟中。那里贫瘠荒凉,一如整个王都的其他区域,它便按照抚养塔耶奇的经验,用自己的血肉喂养幼龙,使其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四条幼龙都很茁壮,穆勒卡昆庞健勇猛,东瓦格灵活敏捷,莉斯蕾洛总是最快听懂命令。
在这四兄妹中,唯有残翼的斯顿伯恩难以驯服。这黑鳞的飞龙,幼时已在同类口中丧失翼尖,阴沉暴戾,极不合群。头脑聪慧,却不听从命令。它曾用自己的血肉饲喂四胞胎,而唯独斯顿伯恩拒绝饮食。
它把斯顿伯恩单独安置在洞窟中,花费许多时间训练。它呼唤飞龙之名,引导斯顿伯恩爬出洞穴,并将血肉弃置于地。
“斯顿伯恩,”它命令道,“吃。”
飞龙发出狂躁的戾鸣。前爪横扫洞前,碎石如阵雨落下。那些血肉被抛入洞前的深渊,随着龙吼而消失。那牲畜的暴怒突如其来,始终令它费解。
“顽固。”它说。
它很快放弃了斯顿伯恩的驯化,只用昆虫与干苔藓对付它,而用更多精力培养穆勒卡昆。当塔耶奇永远地沉入毒泽,穆勒卡昆便披上战鞍。冬季的寒霜扑满树盖后,它率领飞龙离开地底,重归天空的怀抱。
下一个目标,或者说,战场,它选择了极北之地的天鲸巢穴。在那里闪耀着冷洋与冰川之青,弥漫整片星辰海。晶桕树围绕的尘世之柱便从那万年冷寂的冰盖中拔起,内部充盈绚耀的极光,直插星辰海底部。在死亡霜冻的脚步遍及所有土地以前,它将收回那柱中的创世之光。
它们穿越迷雾,飞行十个昼夜,直至抵达冰盖。途中它看到数百凡人正在厮杀,彼此用刀枪砍斫头颅、挑刺胸膛。其中有人高声呼喊,念诵次兄之名,祈求保佑与胜利。于是它驻足云端,静观战斗的进行。双方势均力敌,其中一边割去头发,刺以眉纹,是崇拜恶兽的蛮族;另一边头戴皮盔,腰间挂有干燥的金桂之枝,以表对次兄的敬意。
眼看情形如此,它便召唤迷雾,暗中落进战场,吹起细语之风,为那眷族鼓劲加油。又用枪尖与盾牌触碰凡人,使他们精神振奋,力气无穷。于是眷族很快取胜,将对手全数杀死,割下头颅与手指,口中赞颂次兄之名。
它借迷雾脱身,悄然回归天空之上。穆勒卡昆在原地盘旋等待,和主人继续前往北方。它们找到天鲸之巢,在星辰海的边缘远远观望,确定繁殖的时点。待那充满狂暴欲望的鸣歌之季过去,它便将持枪而来,从这些巨兽的守卫中取走创世之光。
一切都如计划进行。它观察数天,确认最终的日期,随后与飞龙折返南方。它们又飞七天七夜,抵达昔日如锦似织的沐伦恩。
穆勒卡恩尚且幼小,已因长途飞行而显疲惫。它放飞龙遨掠林间狩猎,自己前往村庄的废墟。沿着已然干枯的溪流,它在废弃村庄的西面找到那片柳林。
林中仍有木笛之音,使它心头喜悦。它摇身一变,化为农女的形象,走进干枯僵硬的柳条丛后。
老人仍然坐在林中,一如过往每次造访。当农女到来时,他便放下竹笛,向她致意问安。
“孩子。”老人说,“冬季已来了。”
他仍旧穿着染黑的麻布袍,整洁而贴身,不受寒冷所侵。农女问及此时,他便微微一笑,称自己曾居于更为酷寒之地。他从不曾提起具体的来历,只说自己从遥远的国度漂泊而来。当他问起农女的住处与家世,她也只以简单的语言搪塞。
农女在林中坐下,与老人熟悉地攀谈。自从初次听闻笛音以来,老人为她讲述许多故事,从无重复,于她都是闻所未闻,新鲜有趣。他的面容光洁慈祥,髭须短而柔软,谈吐斯文幽默,学识浩瀚渊博,使人打心里感到高贵可敬,一切凡世最有名望的国王、贤臣和学者皆不能比。他能使鸟雀与野兽驯服听令,哪怕双方仅见一面,在她记忆中唯有长姐能相媲美。每次她前来柳林,老人会坐在那里吹笛,然后与她交谈,从白天至黑夜,总在黎明时分道别。
寒冬到来时她曾有过担心,生怕老人因严酷的环境而离去,不再来到日益肃杀的柳林。老人却称自己惯于艰苦,只为在旅途中寻找一样事物。
“你在找什么?”她问道。
一个答案。老人这样回答她。那话题从未深入,更多的时候老人只是为她讲述故事,且总与她的要求相符。他的见闻无穷无尽,从未让她厌倦,也从不爽约或迟到。
某天,她请求他讲述那根木笛的来历,老人因此而失笑。
“这是一支魔笛。”他说,“如果你吹响它,鼠蚁虫怪将听从你的驱使。过去曾有人带着它周游列国,为当地的居民驱除忧患。他开的价格很高,但总在当地人的支付能力内。如果居民们愿意付钱,他便吹响魔笛,替他们解除鼠患或虫灾。如果居民们不愿交易,他也从不勉强——但,他唯独不能容忍一件事。”
“是什么?”她问。
“欺骗。”老人回答。
曾有村庄假意与魔笛手交易,而在鼠患解除后却拒绝支付报酬,企图用暴力将他赶走。作为这件事的报复,魔笛手吹出一首从未演奏过的曲子。那笛音叫村庄里的孩子全都着了魔,纷纷跟着魔笛手一起离开,消失在合拢的山缝中。从此村庄里的大人再也不曾见过他们。
那些孩子死了吗?她问。她对孩童更为亲近,因为第五个姐姐乃童真的守护者。
“不。”老人说,“世人说魔笛手夺走了村庄的儿童。事实上,他把他们全都抚养成人,安置在与世无争的地方。他已确信那村庄是充满谎言与欺诈的罪孽之地,唯有孩童仍旧纯洁无辜,因而他决定将他们带走,免遭欲望的熏染。在我看来,那是一种另类的道德,他的标准高于凡世太多。有时,至善看起来更像是恶。”
农女对这个故事感到困惑。她询问这支魔笛为何落入老人手中。那其中不无一点暗疑,好奇老人与魔笛手是否实为一人。然而,老人却告诉她魔笛手死了。因一位国王的命令,他的头颅被魔剑砍下,悬于某座终年阴雨的城市大门前。那时农女朦胧地感到些许惋惜,她请求老人讲得更多,然而曙光已在柳林外升起,她只得站起身来,与老人依依作别。
“你可以留得更久,孩子。”老人说。
她告诉他她的家很遥远。母亲逝去多年,而父亲病卧在床,需要她的照料。她必须在约定的时间前返回,以免引起家人的担心。
“那么下一次我仍会在这儿。”
老人如此保证,使她感到心头轻松许多。她走出柳林,和飞龙以前返回深渊下的宫殿,在自己黑暗的殿堂里静静等待。
它本以为很快便能启程,结果却拖到了冬季。国王沉睡得太久,隔了漫长的时间才将它召见。等到冬季降临,它才得以在巡视北方后去与老人见面。这时柳叶已全数凋谢,冬夜的枯林影影绰绰,又覆满冰雪,呈现出千般狰狞的怪状。老人仍旧在原处等待她,仿佛从未离去过。他准备了篝火、折耳饼、麦子面包,还有用香芹、莳萝和奶蜜浆熬煮的兽肉汤。那香味即便诸神也不能抗拒。她充满期待地坐下,接过老人递来的蘸汤面包。
老人没有提他们漫长的分别。他如往常一样从容不迫地向她致意。
“我们该讲讲那位国王的故事。”他说。
她毫无反对,因为一切于她都很新奇,亦不知如何分辨好恶。于是老人讲述了那雨城之王的故事。他告诉她尘世外另有两个王国,彼此间隔一片噩梦般的海洋,既接近又遥远。东边王国被山中人所统治,大部分居民都和这里的同样平凡。在这些凡人中,曾有一个靠狩猎长大的男人,他有着与生俱来的暴戾与勇武,远近城镇中没有一人能与他匹敌。那像是受到诅咒般的武夫,从小遭到父母的遗弃,无人能知晓他的姓名。因他脸上有着与生俱来的,犹如飞马般的乌黑胎记,人们便以此作为他的称呼——他们叫他骓翼氏。
404 吹响魔笛之人(中)
冬风在柳林外呜咽徘徊,像兽群的午夜巡逻。但林中的篝火稳定而温暖,使它无法近前。肉汤在火尖滚沸,散发出难以抵挡的诱人浓香。老人拿起堆叠于麻布垫上的新鲜面包,把它掰成均匀的两截,饱蘸粘稠的汤汁,再用长木棍夹起肉块放入,分给农女享用。他那漆黑的、无法分辨瞳孔的眼睛倒映出篝火的热光,总显得很从容愉快。这种情绪已很少在尘世之人身上见到,使农女也感到高兴。
“这位天生神力的武夫,”老人拨弄着汤罐说,“啊,我们该如何评价呢?若是在一个关于战争的故事里,我想他将大展手脚。但实在不幸,他生活在一个秩序稳定的国度。某一天,孤僻暴戾的骓翼氏结束了他漫长的山中狩猎,去镇上把狩猎到的皮毛换成金钱。他走在曲折的乡间小道上,在拐角与另一位富有的居民擦肩而过。突然间,他发现对方竟用一种极度滑稽的表情斜视着他,如同在嘲笑他那古怪丑陋的飞马胎记。这是多么严重的冒犯!他立刻停下脚步,用拳头打向那斜视者的脸。一场名誉之战,孩子,你可曾见过这样的事?”
农女大口地吞咽面包。她告诉老人,为了名誉而决斗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过去曾有许多英雄因一点口角而彼此操戈,若双方身份很高,还会隆重地举行仪式,请诸神来裁决胜负。如今尽管已很少见,但在战士们身上仍有残留的习惯。他们是狱火促生的灰烬之子,因而天生就渴望毁灭与燃烧,那冲动使他们既勇敢又莽撞。
“啊,不错。”老人说,“征服他者的强迫欲是一种兽性使然。可遗憾的是,骓翼氏没能生活在一个合适的地方,也没挑中合适的对手。当他征服过最凶暴野兽的拳脚施加在斜视者身上时,那娇生惯养的可怜人立刻便倒地死了。事情被树下休息的路人目击,很快传遍远近的村落。死者的家人向官员揭发此事,要求对杀人犯进行严惩。”
“他受到了挑衅。”她说。
“表面上,是的。尽管在那个国度,伤害名誉的重要性无法与剥夺性命相比。”
她不解地转动脑袋。老人脸上流露出一种含蓄温和的谑笑。
“谋杀是一项重罪,因此他无可推脱。”老人说,“但命运还给了他更为无情的安排。当骓翼氏着手准备自己的逃亡时,他听见了村民的交谈,得知他所杀死的人患有一种天生的面部疾病,那种病影响人的表情与视线——当患者的一只眼睛看着前方,另一只眼睛将向外偏斜,毫无可控的办法。那罕见的奇疾广为同乡所知,除了我们这位孤僻又危险的猎人,因他厌憎人群投向自己的目光,从未和外人过多交谈。这下他明白自己做了什么,他的荣誉与自由都因凶暴而丧失,但当死亡的惩罚降临时,他的恐惧压倒了尊严,使他不顾一切地从乡间逃走,钻进自己所熟悉的山麓野林,然后是凡人远避的深山。传说在那儿充满了凶兽与妖鬼,追捕队因此不敢深入。从此他在那深山里躲藏,靠野果与泉水度日。”
她专注地聆听,沉浸在杀人犯的故事里。但这时柳林外的风声变得动荡,向她发出急促的警告。马蹄声自远方而来,烹煮食物的芳香里混入焦油与烈酒的气息。那声音离得很远,路径亦不与柳林相通,因此她只字不提。她继续听老人讲述,描绘骓翼氏如何逃避山中的猛兽毒虫,日复一日地苦熬岁月。那杀人犯既因生活的困苦而憔悴,又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感到自惭不已。他开始渴望赎罪,但又如此地恐惧于死,只得终日郁郁寡欢,如野畜般蛰伏山间。
风如野狼般低嚎。远处的马蹄声改变了方向。某种信号吸引了那本来无意打扰的过路人,令他们目标明确地朝着柳林而来。她听见那二十骑的动静轻重不一,多数仅有一名骑手,还有的则驮了货物与人。这伙人行动迅捷而整齐,很快只隔一箭之地。
老人毫无反应,犹在拨弄汤罐。他说:“那充满了艰辛与危险,但骓翼氏还是成功在山中存活下来。他的心灵饱受折磨,身躯反倒变得更为善战。转眼之间,他在山中活过了十次冬天……”
马匹响亮的喷气声已经抵达柳林。一阵嘈杂的人声和马嘶,夹杂刺耳沉闷的铁响,又有断断续续的女人啜泣。几十个穿着兽皮的人踏进柳林中。他们都带着铿锵作响的铁刀铁剑,还有皮盾或长枪,脸上挂着不怀好意的笑。其中一个牵着铁链,链后拴着三个衣衫褴褛的女孩。
这群来客闯进林内,到处张望,无谓地斫砍着一切附近的树干,像在发泄某种残留的亢奋。浓烈的酒气熏染林内的每一片空气,其中又有汗臭与血腥味。一个看起来最像头领的男人走到篝火前,笑容满面地瞧着老人与农女。
“夜安,两位。”这个满脸伤疤和痘痂的男人说。他的右手搭在缠着亚麻的刀柄上,左手的每根指头都戴着粗重的金戒,腰间挂满灿烂的珠宝,看去价值连城。然而男人只是胡乱而轻慢地把它们塞在腰带上,像个模仿大人打扮的顽童。
农女没有说话。老人眯起眼睛,越过篝火与这头领对视。
“夜安。”老人说,“您在这儿做什么呢,老爷?”
“哦,我准备回家。”对方回答说,“刚在外地做了笔大买卖。不过我的老卖家们现在都有点拮据,得给新的生意伙伴留点生长时间。”
他身后的人们哄然大笑。老人依然不动声色地说:“我看得出您经营顺利。”
“这锅里是什么?”
“鹿肉。如您所见,老爷。”
戴金戒指的男人俯视着肉汤,流露出一种冷酷狡猾的怀疑。
“在这个世道,你们的晚餐可真丰盛。”
“我有一些往年的积存。”老人说,“今夜是个特别的日子……我的孙女,最后的亲人,很快就要成年,嫁去远离此地的外乡。”
“啊,我明白了。这是你们最后的聚餐。”
“望您怜悯。”
男人身后又是一阵哄笑。所有人慢吞吞地靠拢过来,把火堆围得密不透风。戴金戒的男人制止他们,说:“你们就在这儿干吃,可真没什么乐子。”
“我原本在跟孙女讲些故事。”
“什么样的故事?”
老人静默了一会儿,照旧用不紧不慢的调子说:“一些世人遗忘的神话。”
戴金戒指的男人也放声大笑。“神话,”他说,“我从死人那儿听过不少。”
“我愿用性命担保您未曾听过这个。”
“这是个很危险的保证,老人家。”
戴金戒的男人抽出腰间的砍刀,把它随意地挥舞,在篝火上方发出嗖嗖风声。他的武艺高强,即便儿童也不难判断。老人和农女都坐在原地,彼此交递眼神,随后同时手脚发抖,面无血色。
男人把砍刀插在地上,自己则在老人对面坐下。
“你的话引起了我的兴趣,老人家。”他宣布道,“现在也请你把这个神话讲给我听。倘若它确实闻所未闻,那以诸神为见证,今夜你们将平安无事。可倘若你未能做到,我便要同你和你的孙女做生意。”
405 吹响魔笛之人(下)
老人缓慢地转动木棍,让它在肉汤里搅拌,保持受热的均匀。砍刀锃亮的钢面如镜子般照出他的半脸。那刀的质量好极了。在如今的世道,就是农女也罕遇这样质量上乘的宝刃,她不禁奇怪它何以出现在一个强盗身上。
“看来我别无选择。”老人说。
这几十人的团伙围了上来。他们的笑容里带着凶光与淫亵,其中一个绕过篝火,试图把农女从原位上拽走。
“嘿,嘿!”那戴金戒指的男人发出嘘声。“这不有趣,”他说,“你们没听见我说话?”
拖拽农女的人慌忙松开手,恐惧而谨慎地后退。
“我这些伙计总是分不清时机。”戴金戒指的男人说,“永远像野狗一样饥饿,学不会等待的重要性。但他们在干活的时候倒很勤快,享乐的时候也是。”
他挥了挥手,让那些怪笑的人们全都坐在距离篝火稍远的位置。那三个被铁链拴住的女孩也被驱赶过去。她们都光着脚,身上遍布淤青。其中一个的腰上套着粗糙的皮绳。她显然曾被那绳子挂在马上,因此磨出几道血痕。当她被颤颤巍巍地赶到人群中时,好几个人伸出手,在她那惨不忍睹的身体上掐扭。另两个人的待遇相同,但她们全都默不作声,只在极为少数的时刻发出一点模糊压抑的抽啼。有人把她们推在地上,团团围上去。
“住手。”戴金戒指的男人说,“咱们能给这两位可爱的爷孙行行好吗?伙计们,那事儿每天都能做,你们爱干多久就干多久。但现在这位慈爱的祖父准备讲个故事,所以你们能稍微忍点时间?”
“我只对他孙女今晚的故事有兴趣。”其中一个人说。哄笑声盖住了凄厉的冬风嚎叫。
又一次戴金戒指的男人制止了他们。“那得看这位祖父今夜的表现。”他说,“咱们得说话算话——不过,这该死的冬夜确实有点枯燥。我想大伙儿都希望能有点东西取取暖。”
“我愿将食物献给这些老爷们享用。”老人知情识趣地说。于是几个男人上来端走了肉汤与所有的食物。他们从柳林外的货物里取出许多精美的银质餐具,用它们盛汤切肉,大快朵颐。
有人用一只金光灿灿的碗盛满肉汤,再撒满碎面包片,献给篝火前戴金戒的男人。他不像同伙那样粗鲁地用手抓取肉块,而是用汤匙捞起面包和汤汁。他慢吞吞地尝了一口,说:“你的手艺可不赖。还有这肉,真意外它不是从坟地里找来的。”
“是鹿肉,老爷。我并未撒谎。”
戴金戒指的男人放下汤匙。他那锐利如狼的眼睛越过肉汤散发的雾气,在老人脸上来回打转。
“你不像个村里的老头。”他说。
“人总有些年轻得意的日子。”
“在贵族那儿当过差?”
老人脸上又露出那种含蓄而温和的谑笑。那神态十分隐晦,只有农女才分辨得出。火焰在他漆黑无瞳的眼睛里闪烁。在那跳动的火舌下,细微阴影如蛇蚁蠕动。
“我曾有幸见过一位国王。”他说,“空前绝后,无人可比。”
戴金戒的男人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那冷酷眼睛中的狐疑被轻蔑和厌恶所取代。他用右手抚摸着刀背说:“你的口气很大,老头。这不禁叫我怀疑你先前的保证是否属实。不过也许你所言不虚,因为国王全是骗子、人渣、蠢货、疯子、胆小鬼……你只要见过一个心智略微正常的国王,哪怕是主宰一个粪坑的君主,他都可以算是空前绝后。”
老人静默地凝视着篝火。戴金戒的男人用汤匙敲敲碗边:“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
农女抬起头。这些外人已招引她的不喜,若非老人在场,她已打算呼唤飞龙前来。可她心中又有犹豫,因她从未向老人表明真身。当她尚在豫疑,老人已将骓翼氏的故事从头讲述。这一次简略而快速。他说到骓翼氏躲进山中,戴金戒的男人发出一阵嘲笑。
“看来这是个体强而懦弱的人。”他评价道,“不过杀了个人,倒叫他吓成这样。如果他真的无人可当,他该把那些追捕者也杀了。”
“那国度的执法者拥有他不理解的力量。”
“你说的山中人?他们是鬼怪,还是精灵?”
“更像是诸神。”
戴金戒的男人发出“嘶”的一声。他脸上的表情倏然改变,用一种死板僵硬的声调说:“诸神只是一场骗局。”
“您这样想。”老人不知可否地说。
“如果他们不是最大的骗子,那就是最大的谎言,不是么?”戴金戒的男人说,“瞧瞧咱们过的是怎样的生活。如果这世界由八根巨大的柱子所支撑,而那是诸神造的。他们现在又在做什么?还是说他们突然就对咱们一点也不关心了?那迷雾之地,过去人们说诸神住在那儿,但是谁又见过?嗯?佩芬纳!你可曾见过诸神?”
“我见过他们的木头神像!”坐在远处的一个人扬声回答道,“他们的屁股都够圆!又光滑!你得钻个洞试试!”
“那太硬啦!”另一个人说。
“用皮垫和面饼塞好,你这蠢货!你和女人弄都会干得卡住!”
他们像发疯般狂笑。农女安安静静地坐在原处,只感疑惑不解。她看见老人的目光投向她,脸上带着一种奇特而了然的微笑。
“我对这里的诸神所知浅薄。”老人说,“不过我倒是看见了您,满手鲜血,还有一腔沉重的话。”
戴金戒的男人怪有意思地看着他。“沉重,”他重复道,“我不过在说些玩笑话,老人家。咱们都该放轻松些,反正最后无路可逃。”
“有些事只能以笑话说出来,那是因为它们过于沉重,老爷。轻描淡写只是一种形式的把戏。”
“你确实很爱说故事。”男人说,“继续。咱们那位困在山里的杀人犯后头又发生了什么?”
“一次奇遇……在某个夜晚,当他在洞穴中睡觉时,听见外头传来了说话的声音。这时他已远离人世十年之久,从未再听见一句外人的言语。他充满惊疑地起身,暗中偷窥外头的情形。借着满月的明亮光辉,他看到一群年轻女人在山湖里沐浴嬉戏……”
听众们又发出怪笑。男人用左手的戒指刮掉嘴唇上的油渍,笑眯眯地说:“我猜他看中了其中的一个,或者几个。”
“如您所料,老爷。在那些来历神秘的年轻女人中,他看到一个黑发的女人。她的美貌世所未见,仪态好似月亮的化身。那叫骓翼氏一下着了魔。他偷走了岸边最轻盈、华美的衣服,躲在树丛里等待。黎明时分,那些女人全都穿上衣服,化为各种鸟雀飞走,只有那黑发的女人找不到她那湖水般青色的纱裙,她只得独自留在湖中。这时骓翼氏走上前,和那女人攀谈。她请求他将衣物归还,但……我想用不着细说他怎么选。那事儿发生了,诸位老爷们也不能猜中。”
老人用木棍拨动篝火堆,让衰弱的火焰重新旺盛,剧烈燃烧。他用木棍指着那火说:“啊,爱情。救赎之火,犯罪之光。”
那些人全都笑得喘不过气。老人只是无动于衷地抬抬他的眉毛。他又继续说:“现在骓翼氏不再是一个人。他感到这是某种命运的安排,指引他为此悔过。而那神秘的女人——她自称是一位龙王的未婚妻,如今已成了他的妻子。他们决定一起离开山中,去没人能找得到的地方重新生活。于是他们便向西走,经历许多磨难,最后来到了那片大陆最西边的区域。在那里,山中人的统治最为薄弱,中央君主的法令亦难触及。他们在当地的名门望族那儿找到了寄身之处。这是骓翼氏已到中年,他的武艺反倒在山中得到磨练,成为那家族中长子的武术老师。过了不久,他的妻子有了身孕,生下一个男婴。”
老人不紧不慢地讲着。这时午夜已过,星辰开始变得暗淡,天幕中隐隐泛亮红光。戴金戒的男人微微晃了一下脑袋,流露出很不起眼的疲倦。
“一个走运的故事。”他说,“不过,这事儿神话的部分在哪儿呢?因为那女人穿上衣服的时候能变成鸟?”
“因为他们的孩子。”
“噢,一个受神祝福的宠儿。”
“不。”
老人在冬风的嚎叫声中停顿了一会儿。他脸上带着一种近似无可奈何的微笑,当风声结束时他说:“那是一个疯婴。”
406 盛祝国王万岁不终(上)
“这是个可笑的说法。”戴金戒的男人说,“婴儿,他们不过是原始的牲畜。你怎能说他疯狂?他不认识自己?哭个不停?乱撒屎尿?那不过是婴儿本来的样子。照你这么说,每个婴儿都是疯子。”
“那婴儿另有特别之处,老爷。当他诞生时,没有哭泣或挣扎。他睁着眼睛,凝视房顶的角落,有时他像看见什么那样露出笑容,但很快又迷失在凝视里。他从未发出任何声响,不吃不喝,几乎不需要照料。所有经验丰富的助产士、奶姆和大夫,用尽各种办法,无法知道他究竟罹患何种疾病。这孩子受到妖魔诅咒,注定不能长久于世——他们这样断言。所有人中,只有孩子的母亲知道他的秘密。她既同情于他,又恐惧于他,于是将他藏在无人所见的角落里。”
“所以……”
“半神之子。”老人说,“当他出生时双星开始交错,梦境替换了他凡人性质的生命,使他的所知所感全被梦幻包围。梦境成为了他的真实,因而他的心智无法建立,亦不理解外界发生何事。日复一日,他的母亲将他深锁于花园角落的隐秘小屋中,让一切外物跟他隔离,确保他的梦不会因此而搅动。”
“那是什么意思?”
“他的梦会改变现实,一旦他意识到现实存在。”
戴金戒的男人抽动了一下脸颊。他半是讥笑地说:“那听起来很荒唐。”
“故事向来如此,老爷。”
“那意味着他能让一切心想事成,是不是?女人、金钱、王冠……所有东西都在一念之间。”
“诚然。不过,对于一个活在梦里的婴孩,我想这些都用不上。”
男人又开始用那些金灿灿的戒指刮擦嘴唇。他眯着眼睛,寒光在瞳间闪烁。
“那么就说点婴孩感兴趣的东西,”男人说,“如果,他突然对那王国的天空感兴趣——就像一个小鬼为了好玩而砸掉废屋的窗户——那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那天空会成为一扇碎窗户。”
“所有人都会死?”
“不,我想那孩子会死。”
戴金戒的男人无声地抿了下嘴唇。他示意老人继续说下去。
“那国度被一个强效的魔咒所保护。”老人说,“所有的山中人都有义务维持那个魔咒的运转。他们把它掩盖在历史和语言的深处,描绘成某种古而有之的天成事物,一个巧妙伪装的谎言,末端则由他们称为‘掌教’的历任领袖所把守。他们相信,当最终时刻到来时,那运转的魔咒将使他们隔绝在深渊之外,保留最后的火种,为此他们不惜一切。每当魔咒需要调整,他们中的领袖会选择合适的继任者,然后将自己补充入内。曾有几度那魔咒受到威胁,他们便采取最严厉的手段将之排除……啊,一套示以凡人的道德理论,实际上却不过是那巨大谎言的外壳。”
“那做梦的孩子是个威胁。”
“若他梦见天空破碎,我想在所难免。”
柳林上方的夜幕变得更红了。农女抬起头,仰望那星辰海上方的狱火之光。她想象那弥漫着灵气的海洋被狱火蒸干,那时昼夜皆不复存,天空亦将消失。她虽如此想象,心中并无恐惧,因她知晓创世之光足以恢复一切。当她将全部的光辉收回,复归于原初的主人,狱火之灾便可消弭。
“看来他最好永远关在那屋子里。”戴金戒的男人说。
“他的母亲计划如此。而骓翼氏,尽管不理解这其中的意义,最后服从了妻子的决定。于是那孩子在死寂与黑暗中长大,从未与外界沟通,只有他的父母偶来探望。若那时外人看见他,只会把他当作他母亲年幼时的雕像。一个木偶般无法动弹的死物,神智支离破碎,从未说出任何一句有意义的言语。年复一年他躺在那屋子最深处的角落里,深陷无休止的狂梦——但,突然有一天,他醒来了。”
柴堆上的火苗蹦跳了一下。几颗火花从中跃出,落在枯死的野草丛间。农女朝那儿望了一眼。她看见那干枯的草叶已被点燃,眨眼间却又变得漆黑一片。野草的影子在风中摇曳,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
老人的目光转向她,温和而慈爱,如同祖父看待孙女。他说:“那是一个多么美丽的日子……某个深冬的早晨,在那名门望族所拥有的巨大花园中,一夜之间所有的植物全都疯长、开花,爬上每一块假石与梁柱,风声穿越走廊时变成了曲乐,冻结的湖水温暖如春……这全部的征兆,被那家族视为某种吉祥的暗示,归功于一位前来授学的山中人。当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宅院,前往迎接那位授道者时,花园里那扇从未自内打开的屋门被撞开了,那孩子,当时已满十岁,像从未学过走路一样蹒跚跌撞,离开他永恒黑暗的长梦,走入另一个陌生世界。他在那百花盛开的庭园里独自游荡,没有任何成人在场,只有园丁的孙女发现了他。于是他从那女孩身上学会了语言,还有奔跑、喊叫、饮食……当成人们从外头回来时,他在那花园里玩闹,表面看来已和普通孩童无异。”
“表面?”
“你可曾梦见自己变成他物,老爷?”老人说,“在梦中你会回到童年,或变成一只鸟,一条鱼……但你仍然是你,在梦幻的一切形式之上,那是你对自己所撒的谎言。当那梦境之子走进现实,如同我们进入梦乡。他所看到的现实永远比常人更慢,所记忆的事物无法长久留存,而梦境的知识却暗藏于心。即便如此,倘若你在梦中见到某种恐怖,比如从高处摔落,那美梦也便醒来。他需要保持的是一种朦胧而安全的神智,以免再度落回梦中。”
戴金戒的男人侧着头聆听。他漫无目的地思考着,敲打那满手的金戒,随手摘下一枚丢进火中。那烦躁不安的模样让旁人不敢言语。过了一阵后他猛然站起身,右手拄着砍刀的长柄。
“这是个很奇特的故事,老头。”他说。
“我还未讲完,老爷。”
“不,不,没那必要。我已经听够了。我挺欣赏你讲的那些细节,不过它们大部分都是胡编乱造。我从来不喜欢做梦,明白吗?”
男人的语气变得严厉起来。那双眼睛在火光下显得格外突出,显得残酷而凶狠。老人只得停止讲述,小心地提醒道:“您保证过不伤害我们。”
“你这老糊涂。”男人说,“我向诸神做出保证——可哪儿有诸神呢?你刚才说到那国度的谎言,现在我告诉你什么是谎言。诸神!要么他们从未存在,要么就是最恶毒的牲畜、婊子、瘟鬼……我已彻底看穿了你。不管你是谁,曾在哪个国王麾下效忠,现在你不过是个一钱不值的老东西,编造些可笑谎话来愚弄世人。但我会给你一些仁慈,老头,我会告诉你,让你知晓自己死于何种人物之手。”
他提起砍刀,把它翻了个面。在那崭亮刀刃的另一侧镂刻着华美的符文,那是三朵团簇盛开的圣戟兰,外围又刻有三重赞美的祷文,形同马鹰之翼。男人用这精美绝伦的刀刃架着老人的脖子,然后说:“你可瞧见这刀?它自祖辈流传至我手中,号称受有女武神的庇护。我的父亲曾用它同蛮族作战,守护沐伦恩的全部神庙。但当那天巨震发生,祭司们尖叫着尘世之柱的倒塌,我看见他的脑袋被扔在一堆马粪上焚烧……骑鹰的弥拉达在何处?或者恩沙尼娅?耶门诺?还是那从不现身的维罗奥?那些祭祀一代代讲述他们如何同我们并肩作战,现在我亲眼看到神庙倒塌,瘟疫横行,天火就快把我们所有人烧死。我们,蛮族,这世上的一切,你竟还胆敢在我面前提及诸神!现在我已决定将你得头颅扔给狼群啃咬,你的孙女将供我们消遣,直到她断气为止!你可觉得诸神会前来将你搭救?”
“多么可悲。”老人说。
男人快意地瞧着他们。那眼神中的兽性叫农女难忘。他持刀的手抬起,预备朝老人脖颈挥下。随后篝火猛然蹿动,他那整条胳膊从肩部掉落下来。
407 盛祝国王万岁不终(中)
火焰在跳动。草丛的影子紧跟着摇曳、伸缩,像海中藻丝舒展。老人仍然用木棍拨弄着篝火,让它继续烧得旺盛。
“不幸,”他说,“但罪有应得。若你发现诸神对你们毫不关心,那折磨你的同类亦无意义。你的愤怒发泄向谁呢?年轻人,即便骓翼氏也有羞耻,你却放任自己到这一步。”
戴金戒的男人后退了一步。他的右肩血流如注,脸色灰败,表情仍然镇定。他对老人说:“你是祭司,还是鬼怪?”
“一个外乡人。”老人说。
柳林的风声发出一阵尖利嘲笑。篝火噼啪作响。此外再无旁的声响。所有人默不作声地站起来。他们都握着武器,火光在钢铁边缘燃烧,然而无人近前。那些闪烁的眼睛阴晴不定,在篝火边的三人身上来回。
“这片土地一直徊荡着危险。”老人说,“洗衣鬼、林精、怨魂、人犊……我曾听说这些怪物在沐伦恩出没。而你们,我的好绅士们,不过是些拿着铁片的肉体凡胎,却敢在这里横行,对此我由衷感到困惑。不过等我再想一想——啊,原因岂不就在眼前?这些怪物只爱尸体和生肉,从不吃活人食物,所以你们便晓得坐在这儿的爷孙人畜无害。”
戴金戒的男人哼笑了一下。他额头上的汗水在火光中发亮,但他还算能站得稳,也没回头看一眼他的同伙们。
老人看了看他,缓慢地说:“你已无法回到他们身边。瞧,他们看你的眼神,正像狼群丢弃落败的首领。但你们的心远比野兽残酷,纵然我放你离去,他们同样将你杀死。”
戴金戒的男人挤着嘴唇发笑,说:“所有人都一样,或早或晚。”
“你这样想。”老人平淡地说。
他转头看向远处的盗匪们,礼貌地询可道:“诸位老爷可愿离开?”
一阵沉默。老人又说:“啊,请留下那三位年轻的姑娘。我已招待你们每人都吃了些东西,可她们却滴水未沾。稍后我该略奉招待。”
有人率先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所有人转身而逃。农女看出他们已有应对妖鬼的经验,因为没有多少人聚成一队。他们各自挑选空旷的方向,以期能让别人拖延时间。
林外的风安静下去。
一朵黑莲花从篝火的影子里绽开。莲瓣又长又细,层层叠叠地向外推展,眨眼间充盈了整片柳林。当那影子般轻薄的花瓣穿过身体时,农女只感到一点薄雾般的冰凉。她轻轻眨了一下眼,绽放的阴影之花已消逝在地面上,而风声又恢复如常。
戴金戒的男人从喉咙里发出了一种怪声,既非尖叫也非怒吼,只是某种本能地发作。他的脸上混杂着痛苦与茫然,在四下空旷的林地间狂乱张望。他只能找到那三个被铁链拴着的女孩,满脸呆滞地坐在原地。而后是无止境的风声。
老人和农女坐在篝火的另一边。他们看着他在柳林里到处奔跑、狂叫、跌倒,最后却踉跄着回到篝火前。他变得空前镇静,用左手按着自己的创口。
“看来我时日已至。”他说。
“你可以逃。”老人说,“我看出你的心中有愤怒,而非单纯兽欲。若将你和他们同法处置,那或许有失公允——如果你想,我会放任你离开这儿,去荒野里试试运气。”
男人考虑了一下,说:“不,我不会这么做。逃跑,那会夺走我最后的荣誉,如此我宁愿选择死亡。”
“选择在你。”
“但我仍有疑可。”男人说,“你,老头,如今我知晓你并非凡人。我也未见过任何邪物与你相似。倘若今日我将丧命于此,我要知道究竟是何人将我杀死。你可是诸神的守护者?”
“从无此意。”
“你是狱火的先锋?”
“我想那比上一个猜测更远。”
男人安静了一会儿,最后说:“以我父之名发誓,如今我不相信任何神祇之言。若有人胆敢在我面前称颂神名,我便要将他的头颅斩下。但你已超出我所知的一切,因而我只得如此猜测:你可曾在神庙中接受供奉?”
“你仍不相信我先前所言。”老人说,“我与你所知一切皆不相同,因我来自比天外更遥远的地方。”
“天外只有狱火。”
“恰似诸神所说。”
男人神经质地狂笑起来。他额头的汗水已打湿面颊,闪闪发亮。那声嘶力竭的疯笑令他牵动伤口,浑身痉挛。老人看了他一眼,说:“我同情你,孩子。”
“你在胡说八道,”男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不,不不不,我知道我干过什么,用不着你来审判。但若你当真广闻博见,我只祈求一事。”
“我正听你所愿。”
男人咳嗽了几声,神情痛楚,而目中流露热切。他说:“我请求你向我证实,那许诺与我祖辈同行的神灵究竟是何人捏造?这谎言怎能欺骗世人许久?”
老人看着他。当男人停止咳嗽后,他才答道:“因为那并非谎言,孩子。诸神正在你的眼前,你却将它看作猎物。”
男人惊愕茫然。这时老人自篝火边站起。他踱步慢行,来到男人身旁,对他说:“你看那火前的孩子。天黑以前她刚自北方归来,历经七昼七夜,遍数每个天鲸巢穴。你祖先所信奉的武神,骑鹰持戟的弥拉达,即为她同父所出之姐——她乃风与迷雾的化身,阿萨之血最后的女儿,自地底诞生的维罗奥。”
农女沉默地站起身来。她心中充满惊异,未料老人已知她的真名。这状况叫她措手不及,不知如何辩解。
她尚未开口,老人对她说:“孩子,你的身份早已为我所知,此事不必辩解说明。如今此人想知诸神真伪,若你欲维护阿萨之名,便须向他验明本尊。”
于是农女离开篝火。她自空中现形,光芒耀穿黑暗。当她落地之时,那断臂者惊骇欲绝,几要晕厥昏死。老人将他唤醒,可道:“如今你还有何祈求?”
“我已无话可说。”男人回答,“既然诸神确存此世,为何又将我父抛弃?”
“他的守护者如今已去。”老人说,“你们尚且浑然之时,诸神已知狱火将至。那最初的创世者早已衰竭,便吩咐所有儿女走入永恒之厅,自此封闭其中。”
“我从未听闻这座厅堂。”
“无人知晓。”老人回答,“那是创世者的秘密。如今他在那圣厅中沉睡,好将剩下的力量积蓄留存,等待他最后的女儿收回创世之光。你见尘世之柱崩塌,是因维罗奥杀死守柱天兽,从中取走创世之光。若将那光辉全数归于原主,创世者便将重返地上,消除狱火之灾。”
男人仰躺于地,久久不语。于是老人对农女说:“现在他已无所困惑,而罪孽犹未洗清。既然他曾为你的兄姐奋战,如今当归你来处置。你可将他处死,或放逐于野外。若你心中愿意,也可将他救活。”
农女犹豫不决,因她过去只同天兽与邪物作战。这时男人说:“请将我的性命收回。如今我见过神灵之貌,对此事无可置疑。然而我的亲故皆已不存,使我心死如灰。纵然留存此世,于我已和死亡无异。”
“你不像骓翼氏恐惧死亡。”老人说,“我本想使你看得更多,但既然你已厌倦,死亡亦无不可。”
他们对答结束,再无多余言语。农女徘徊良久,终于现出真身。她以战士之礼处置男人,先用枪尖贯穿胸膛,将其焚为灰烬,带上天空高处。随后呼唤狂风,将那余灰携往四方。当这一切结束,天空已成赭红。
她以凡人之貌落回地上,看向林中老人。老人看出她的疑虑,便说:“今夜的故事已难继续。孩子,你当尽早归去,免使你的父亲怀疑。这三个女孩都可由我安置。”
“你可还会再来?”农女可。
“只要你愿意如此。下次我可向你透露更多。”
老人言语自然,使人不觉信服。于是农女放下忧虑,又同老人道别,飞入高处风中。她唤回闲晃的飞龙,一起飞向深渊,返回地下的圣殿。
408 盛祝国王万岁不终(下)
永恒之厅——那是它初次听闻外人这样称呼国王的宫殿。
在老人提起这个词前,它从未将国王的寝所与“永恒”联系,亦不必和旁人提起。当它偶然想起那地方时,它在心里称呼那儿为“不长水晶的柱子长廊”。那里和整个地下王国的氛围都不相同:没有深渊洞穴璀璨多彩的宝石树和滚烫炽亮的岩浆海,或长满第三层宫殿的剑状水晶天顶与千扇雕绘古时战役的黄金雕像。那里同样没有活物,不像它的居所外回声重重,终日游弋着成群的盲眼地龙,长节无足的飞豸在时时泛起的迷雾中穿梭。
在等待的日子中,它曾饲养一些地底生物打发时间。其中飞龙最为珍稀,也有地龙、飞豸、巨蛛与猎龙蜥。它们活在艰苦贫瘠的地底,靠宝石树与暗流中的虫菌为食。这些生物全都性情暴烈,时常彼此猎杀吞噬,甚或分食受伤的同类,但于它而言却都无害,且能排遣许多孤独。它愿偶尔切下自己的血肉,以供那些特别羸弱的个体生存。
除却怪僻顽固的斯顿伯恩,它的其他宠物从未拒食。在许多黑暗的岁月中,它静坐居所中央,耳听地穴中风声呼啸,群兽咆嘶,不断磨砺长枪,直到国王偶然梦醒。他将在王座上摇响手旁的金铃。金铃乃过去的神匠为他制作,能与第八层宫殿中的一千座巨大金钟相互共鸣。那时钟声交织成响乐,被风带入地下的洞窟,它便悄然放下磨枪的盘石,向那不长水晶的柱子长廊走去。
廊厅的入口,在十扇巨门的后方,由两座镶满宝石的白岩雕像把手。左侧雕像乃昔日的狩猎之神温戈拉斯,曾为国王驯养守柱的天兽;右侧雕像为三死神的幼弟伊珀,专为受暴力横死者裁夺公义。这两座雕像都比它高出三倍,面貌细节栩栩如生,每个关节都灵活自如,足以施展一切凡人能想象的武艺。雕像两侧各有一道石碑,记载两位神祇生平。又说明两尊雕像乃是神匠阿伦登与其妹赫玛所造。他们乃整个地下王国的设计,凿刻所有黄金雕像,铺种水晶剑顶,又以奇技巧思培育宝石树种,使其在地下岩石间茂盛成林。
这一切努力,据说是为模仿昔日陆上神国的景观,缅怀过往繁荣。但那神国已在它诞生前消逝,因而从未亲眼得见。它穿过守门雕像,进入那廊厅内部。自入口开始,廊厅两侧分立小峰般的雪白岩柱,高处不可望及。每根岩柱底部雕有一位神明,入门处为阿伦登及赫玛,后有火神恩顿与泽神瑞丽吉拉,后者乃三姐弥拉达的生母。这些雕有神像的岩柱排为两列,组成一条宽阔长道,直通深处的王座。长道两侧无限延伸,落入乳白雾气当中。
每当它面见国王,便沿着这条长道行走,历经四百三十二位神灵的雕像注视,抵达终点的伟大王座。途中它时常左右眺望,观察雕像后的迷雾。但国王禁止它走入其中,因那通往诸神也不能返回之地。它从未知晓那是怎样的地方,只是遵循国王的旨意。笔直前行,抵达王座墀前。
从阶底两侧种满宝石树的竖碑往上,直到四百三十二级阶梯后的巨大王座,全部都由一整块寒冷坚硬的青色岩石雕成。传说那是昔日陆上神国最高的山峰,被诸神合力搬运至此,再由阿伦登塑为王座,以表明创世者地位崇高。
那山峰从无人类得以亲见,从无神灵敢于登顶。在那顽石脱出的王座上,端坐的是它的亲生父亲。一切凡人、走兽与妖鬼的创造者,尘世之柱的竖立鞋,诸神之父,万国之君。他散发无穷光热,将白色的廊厅照耀成金,用一只手掌便能将自己的子女举起,送至眼前交谈。但这时他已衰老,光辉亦不如前,因此它能略微直视生父的面容,不致因此目盲。他们的对谈亦很短暂,只说尘世之柱的收回。
它从未与国王谈起驯养的飞龙,或邪鬼、强盗与柳林外的老人,因知父亲只关心创世之光。因而它只说明进展,随后抱坐国王的掌中,聆听他的提点与命令。
那辉煌威严的父亲是它所见的第一位神祇,足以证明往日诸神的荣光。在最靠近王座的岩柱下雕刻着它的八位兄姐,每一个它都耳熟能详,然而从未亲眼见过。自它诞生之时,整个王国仅剩两位神祇,即为它的生父与神匠阿伦登。十臂的阿伦登受国王所托,为它打造盔甲、盾牌与长枪,随后走入王座之后的无尽廊道,消失在迷雾深处。
所有廊柱上雕刻的神祇,全如最后的阿伦登,走进那王座后的迷雾深处。唯有国王仍在原位留守,一如成千数万年前。他抬起老迈迟钝的手臂,冲那里吹出一口气。
于是它便从国王的掌心中诞生。身体由朦胧的雾构成,漂浮在一阵盘旋的风中。国王先授予它武装,然后是智慧与形象,直到最后他张开巨口,发出雷鸣般轰然震响的声音。
“我的女儿。”国王说,“你的名字是维罗奥。”
它理解了那言语的意思,随后抱起盾牌与长枪,端坐在国王掌心,向他表示臣服与恭敬。国王又告诉它,自己已在它诞生前安排好一切。赫玛为它建造了栖身的宫殿,阿伦登打造盔甲和武器,温戈拉斯将驯养的飞龙全数放生于岩洞,伊珀则将自己的武艺记载于它的宫殿中。当它做好准备,便可前往陆上,去按计划收回创世之光。
那时它对万物的认知仍很朦胧,不知陆上的世界有何不同。但国王向它发出警告,称那里的世界纷繁而混沌,污浊正失控地蔓延。因而它务必抓紧时间,如期完成使命。
“是。”它不熟练地回答。
国王将它轻轻放到地上,要求它将长枪举起。它按命令照办,看见一团光芒从国王胸前飞出,落入宝钻凿成的枪尖。国王告知它那便是第一抹创世之光,只需摧毁尘世之柱,便可将光芒引入枪中。当全部的光芒汇集,宝钻将自枪柄脱落,那时它当立刻返回地底,将宝钻交与国王。他向它保证,那时诸神将返旧日,一切灾劫与苦痛不复再袭。
“是。”它用更熟练的声音说。于是它带着盔甲与武器回到自己的宫殿,学习如何战斗与驯养飞龙。当一切完成,它和自己的第一只宠物相伴起飞,通过漫长隧道与巨大的深渊,它看到高处有着茫茫的白光。那光亮令它想起王座所在的廊厅。
它穿出深渊,来到晨雾朦胧的天空上,随后朝下俯瞰,打量尘世景象。在层层迷雾之后,它看见山脉在大地上起伏,宏伟如它的父亲。在那巍峨伟岸的身躯却非金色,而很缤纷错杂。那上面生长着数之不尽的树木、河流、鸟兽、房屋、谷地……这些它全都识得,因曾在地下王国无数的黄金大门雕刻上看见。然而却又大不相同,因它们均非黄金所造。那繁密如云的花树亦与宝石树相近,但看起来却似更为柔软。
风托着它在雾中漂浮。它待在那里,看得忘我出神,直至晨雾开始消散。那时它也如梦初醒,知晓自己已从清冷的神殿脱离,走入另一个陌生国度的春天。
409 弃落诞想之径(上)
当她来到柳林时,老人正站在那儿眺望星辰海。她怀着少许忐忑来到他面前,老人便低头向她致意。
“今夜我们可以四处走走,孩子。”老人说。
她同意了,但不知老人想带她去何处。他们一同走出柳林,在凋敝肃杀的枯林中穿梭。老人把双手背在身后,步履不紧不慢。林间的乱草枯枝没有给他分毫障碍。
“我在看这里的星空。”老人说,“一个伪造物,不过精妙绝伦。你可知晓它的来历?”
她确然知晓,因曾在宫殿的黄金大门雕刻上目睹此事的记载。当尘世之柱将狱火分离,灰烬中萌发出万物的苗胎。创世者选取其中的精华,赋予自己的呼吸与血液,从中诞生了最早的诸神。他们与创世者合力,在极北的天空中凿出一道深渊,从中引出流溢的天泉。火神恩顿在其中灌溉自己的血,形成闪耀至今的星辰。而后狩猎之神温戈拉斯在其中培育天鲸与星龙。每当一日结束,正逢星辰海涨潮,弥漫于世界之顶。
在那星辰海上,是赫玛用妙手编织的露光帷幕,随着星辰海的涨落而变色,以此阻隔地上对狱火的视线,使生灵得以安然入睡,免增无谓忧愁。
老人静听她讲述此事,脸上带有含蓄微笑。农女询问他起笑缘由,他只称自己想起一些往事。他讲述了一个传说,关于帷幕之后的死亡国度,还有开满莲花的冥河。
农女一直好奇老人是如何知晓她的身世。她从未被要求隐瞒,因此也不紧张,而是直率地向老人问起。
“我是为你而来。”老人说。
那话叫农女感到十分高兴,尽管她也不清楚其中缘由。此前世上未有人如此对她说话,即便是廊厅中的国王。她把地下王国里的情形描述给老人,老人则告诉她另一座宫殿的样子。
他说,那座宫殿不在地下,但同样有着世上最奇巧奢华的装饰。宫殿外的庭园绵延百里,其中充满奇花异卉和古老的鸟兽。那庭中的每一株草木都有神妙功效。有时同一棵树上的两个果实,一个使人瞬间衰老,另一个则会返老还童;有时一朵孤花在清晨短暂开放,花蕊积蓄的露水足以毒杀整座城市。
在那无穷梦幻的最深处,由不死不灭的狮血骑士扼守,是一座散发出明月般朦胧光晕的玉石华宫。宫中无以计数的门窗在时刻变幻位置,每扇窗上装饰着古代兽首,每扇门上则有贤者的雕像。它们终日吟咏歌唱,重复历史上的一切诗篇,有时也说出预言和警告,可世人却无缘听闻。聪慧者唯有识破它们那隐晦的提示,才能找到隐藏在最深处的黑色神殿。它是用一种稀有而古老的石料整块凿成,能将任何光亮都吞噬,因而无人能够描绘它看起来的样子。
那神殿终年不见天日,是篡夺之王的居所。神殿地板的每一寸花纹都是古老的咒语,并无实在形象,却叫人想起潮水、花瓣与蛇类的爬痕,足以将任何灵魂自梦中摄入这诡谲之地。在神殿中央是一片圆形水池,其上开满漆黑睡莲。那池水光明清澈,犹如凝固的月华,然而凡人永远不可及底。那池底深处的秘密正是篡夺之王的遗躯。为那遗躯上残留的死亡之梦,老人曾一度抵达殿前,而在对方察觉前便已离开。
你怎么能去这样多的地方?农女问。她也曾抵达世界尽头,那是冷洋与天空的终结之地,没有彼岸的巨大深渊。她带着飞龙在那深渊上乘风遨游,然而从未看到别的边界。国王曾警告它不可离开太远,否则便会迷失在狱火永燃的迷烟当中。即便如此,她不曾遇到过老人所说的景象。可她也不疑心老人撒谎,因为老人从未显露恶意。智慧者更见真诚。这是阿伦登刻于殿堂间的箴言。
老人向她描述了一种奇怪的旅行方式。在天外,无尽狱火的包围之外,人们把钢铁敲打成封闭的船只,再用各种加工后的稀有矿石点燃,便可在虚空里航行。那虚空远看和星辰海相似,实际却大不相同。它广袤无限,没有尽头,每一颗发光的星星都和尘世一样巨大。倘若不懂得窍门,但靠铁船在两颗发光星星间航行,时常需要几十万年。老人正是乘坐这样一艘铁船,从虚空落入狱火,再来到尘世之中。
农女听着这离奇的神话,心中无限惊奇,且难相信世上有这样奇妙的船。她问老人是否能让她看一看那铁船游荡的虚空,换来的是无限深蕴的微笑。
“我很愿意让你看到,孩子。”老人说,“我有一些船,足够我将其中一艘赠给你,但虚空对你是危险的。在这儿,你父亲的国度,风和雾听从你的心意,任何外来的诅咒难以将你伤害。但如果你离开故乡,这些便会消逝。你会很快虚弱,终日疲倦思乡,直到彻底衰亡。只有很少的办法能让你离开这儿,但又不必为此衰竭。”
农女再三追问,想知道那去看铁船的办法。最终老人向她坦言,那需要某种牺牲。
“一点牺牲。”他说,“你或他人。如果有人愿意替代你的命运,使你成为一个不必要的人……就像一个可有可无的影子,你便能自由穿梭在任何世界。或者你可以牺牲自己的一部分。手,脚,心脏,还有人选择骨头,你必须永远地丧失这部分,将它留存在你的故土,如此你便与故乡一线相牵。那仍然将使你疲倦和虚弱,但程度要轻得多,足以坐着那些铁船往返在星星之间……以及,最后的办法,我听说有人亲手使故乡焚于星辰之火。啊,如此的决绝和无情,只为摆脱那土地的约束。”
他们穿过黑夜,走入万象汇集的荒野。在那风声暗影间,农女仿佛看见老人所讲述的事物从他们身旁飘逝。她看到那和主人一样飘渺不定的庭园,其中每一朵花、每一棵树都不相同;由阿伦登造的恒圆月灯在迷雾远方,就像那座有无数门窗的宫殿;随后是那些喷火的铁船,在虚空里默然而迅疾地划过。
她想象那一切,就好像真的亲眼所见,尽管那不过是树杈乱影、寒烟夜雾和她心中一点梦幻的混合。她的心情犹如初次飞出深渊,走入那繁荣春天里的尘世。可她心里也晓得,当那征服天兽的战役结束时,她又将回归洞穴上的宫殿,在龙吼风啸中磨砺枪尖。那将是她宿命所归,直到所有的创世之光被收回。那时国王将兑现他的承诺,使诸神重返旧日,而一切灾劫和痛苦都不复存。
那时,或许诸神将自地下离开,重建陆上的神国。将那无尽廊厅里的王座搬回最接近天空的高处,她也将把所有的地龙、虫豸、巨蛛、猎龙蜥和飞龙带去地上,驯养在食物丰盛的地方。那任务十分艰巨,她尚未想好如何完成。或许届时温戈拉斯另有妙法,因这些野兽本来由他养殖。若是国王允许,她将留下一对飞龙,也许莉斯蕾洛和穆勒卡昆,或者再加上斯顿伯恩,因那残翼的龙太不合群。她要带着它们遨游世界。那时她不必再回到地下那庄严而孤冷的黑暗王国,而会永远在空中流浪,眺望那变幻多彩的大地。
她沉浸在美妙的期望中,对凛冽刺骨的寒风全未在意。沐伦恩影影绰绰的荒野像一座巨人的坟墓,而她像不过是只不起眼的游萤,静静观望新生的嫩芽从荒废处冒头。冰霜与枯萎当然压倒了一切,可风声也向她泄密,告诉她哪些地方已藏下了种子。只待这漫长的严冬结束,一切自然卷土重来。
但,倏然之间,当她从那安静而欣慰的期盼中惊醒,她发现自己来到了一条从未见过的奇径上。霜冻的土地变得漆黑,雾前所未有的浓烈。在那幕布般灰色的雾后,无数影子晃动着,摇曳着,全都如风般喃语。这陌生的世界里只有老人是她仍然熟悉的。他站在她旁边,了然而含蓄地微笑。
“这是今夜我想让你看到的。”他说。
“这是哪儿?”农女问。
“往日。”
410 弃落诞想之径(中)
每个影子都在说自己的话。它们不知疲倦,在雾里一刻不歇,只想倾诉它们所知道的秘密。影子怎么会说话呢?农女能听懂尘世间所有人类部族的语言,鹰的语言,狼的语言,风的语言。有些语言她也掌握得不好,比如曾经在天空与树林中游荡的精灵的语言。它们如大个儿的萤火虫,翅膀扑闪如蚊,发出金黄或幽蓝的光。但它们在农女诞生前便已死绝了,因此她对它们的话语所知有限。
在过去,她一次都不曾听见影子说话,也全然无法听懂影子的话,老人便让她指一些感兴趣的影子,将它们的碎语讲给她听。
农女首先指向一个瘦而佝偻的影子。老人略略听了一会儿,然后向她翻译影子讲述的话:
饥荒。那真是他有生以来最大的饥荒。粮食和野菜都没有了。树皮也没有了。孩子们也没有了。最小的还未长全胎毛。实在无法忍心,只好与邻居的孩子交换。邻居的孩子要大些,因此送来时少了条腿。火上的锅呜呜地响,那小孩躲在火光后面,也呜呜地响。
“这是你们这世上所发生的往事。”老人说,“但时间距离我们不是很远。我们可以再往前走一些。影子会记得所有发生的事。”
老人领着她往前走。在雾中她对方向没有一点概念,全凭老人指引。途中她陆续指了三四个影子,它们说的话都由老人翻译给她听。最像农女的那个影子说:
婚礼是需要一点讲究的。在不好的时局也得比平常讲究一些,否则不如不办。编花环最好是用亲手种下的花树的枝子,小的时候种下,到婚礼时长得正好。我种的那棵树长得多好!花朵又大又饱满,像用蓝细绒缝出来的。我那等待了许多年的婚礼!可是那树也烧毁了。强盗们砍断它来烧一锅热水,砍树的斧头闪着血一样的亮光。他呢?他呢?他在哪呀?
又有一条巨鱼的影子,体积逾过农户的房屋。它说的话和前几个影子都不相同:
我知道海面上有很多小鱼。发光的小鱼。又小又亮。它们很狡猾,只在一天中一半的时候出现,还总在海面上漂。如果我想吃它们就得飞快地上浮。要快!我冲到海面上,结果什么也没有。我沉下去一段,再朝海面上看,它们就又出来了!狡猾!我得忍着,等它们到更近点的地方……那是不是有一只沉下来了?它闻起来真香,这和之前有点不一样。靠近!靠近!咬上去!不,不,不不不不,这是什么?钩子!啊!尖尖的狡猾的钩子!
这些和她差不多大,或比她大得多的影子,发出的声音尽管叫她听不懂,但却很清楚而持续。又有一次她未曾看清任何事物,老人却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聆听某个声音。他说那是某些很小的东西,比蚂蚁、针眼或劈成十股的头发丝还要小,因此人们总是忘却它们的存在。但它们也像所有其他的影子那样说话,只是需要一点经验才能听见。那时老人听见的话语是:
这是什么?一大块腐皮。结构罕见。这儿也有一块。那儿也有一块。来试试这个。来试试那个。能模仿吗?能学习吗?繁殖的时候到了吗?还没呢,再等等。再等等。当一切又成灰烬,工作才刚刚开始。旧的线程结束,新的线程又启动。但是,唉!嘘……好像有什么在听……
农女并不明白这些话是什么意思。她本能地感到有些紧张不安,对此老人只是一笑置之。
“每个人都希望世界按自己的秩序运转。”他不知何故这样说。可农女并未这样想过。她希望世界照它本来的样子转,在那比宝石树轻柔温软得多的尘世春天,生灵们各自繁育它们的后代,把大地编织得五颜六色。那时或许她也假装一个凡人,走入那画卷中观看。
可是,越在那重重影雾中前进,她那朦胧如微风的心灵便越发地察觉了真相。这各式各样的影子,用它们各自的语言和情绪,翻来覆去讲述的尽是同一件事。在尘世无数的色彩与声响中,它们只拣与死亡有关的事说。因饥饿而死。因暴力而死。因狩猎而死。因疾病而死。因悲伤而死。除了极少数话语叫她听不懂,其他的事尽是孤独、冷清而又灰败的死。
那样连绵不尽的伤心与哀愁,使她心中萌发出一股前所未有的情绪。她感到她的心像破开的顽石,从中迸发出不尽的源泉。她曾见过这样的源泉从生灵的眼中汩汩流出,每当刀刃映在他们的脸上,或是亲友的尸体横躺在眼前。久而久之她懂得如何模仿那种表情,但她并不真的知道那是怎样的感受。可现在她在这世人未见的影雾里逆向而行,所能捡拾的尽是往事的尘埃。那些失落,像目送流水飞逝的晨雾般徘徊不去,把生命不忍割舍的思想留存在影子的世界里。那不是什么独一无二的存在者的力量,或一个被邪恶诅咒禁锢的魔界。那里既无正确也无错误。那互相重复、应和、冲突、覆盖的影子回声,是无穷堆积的、所有未完成的愿望与不肯接受终结的梦幻。
若她从未飞出深渊,她便不会对这世界有任何期望,只是一股有灵的雾,一阵有形的风。但如今,如今她的确知道那些愿望是怎样来的,又和她有什么样的联系。所有影子翻来覆去所强调的事——若是拥有,便不能接受失去。那损失的痛苦与遗憾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他们甚至不需要等到真正失去,便已开始为注定的结局发狂。那些曾让她感到疑惑的凡类不是如此吗?那些妖鬼、强盗、掘墓人、食尸者……使尽一切狡计与恶毒,不正是为了继续留在那个国度的春日吗?
当她懂得这点——像是自己也成为了其中一个那样懂得——突然间那些影子的声音全都有了意义。她不需要完全听懂,那些呓语中的情感已和风声一样清楚。她在映满影子的雾气中奔跑,忘了那替她引路的老人。她在那绝望的细语中追溯根源,像要为这一切找到一个答案。
不愿失去。影子们对她说。
垒堆的雾气如铅块般沉重厚实,从她身畔缓缓划过。老人所讲述的喷火的铁船就是这样静默无声地划行在虚无里。它们为何要从一颗星星去往另一颗?倘若每一颗星星都和尘世一样庞大,难道每一颗星星上的灾难也和尘世一样多,因而它们宁愿永远地漂泊,永远不要在一个地方受难?
不愿离去。影子们仍对她说。
她跑得越来越快。在她望不见的前方,有一个比其他影子都响亮的声音。它仿佛在呼唤她靠近,从充满苦难的现在猛然掉头,溯流而上,一路跑到万物才刚刚诞生的那个时刻去。跑吧,跑吧,去到一切都还充满希望的地方。
声音把她勾向了过去。那是她在这片迷雾之地上看到的最特别的影子。在她奔跑的尽头,一团螺旋状的雾云光亮闪烁,宛若山峰顶上的王座。王座前屹立的雄伟身影,轮廓如火焰边缘般飘忽不定,从它充满威仪的举止里她认出了廊厅中的孤独国王。这景象叫她惊愕失措,因为她以为这片影子大地上存在的仅有亡故之物。
可在那雾中的影子,她确信必是国王无疑。它是她所见的最雄伟的生命,起身时如斜削而下的巨塔,双目放射出火焰。国王的影子就这样四下环顾,最终做出决定。它把双手插入下方的雾中,捧出一团团凝结的形状。那些雾团很快也成了和农女一样小小的影子,在巨人的脚边徘徊来去。它们发出短促的叫声,扑进雾中死去,又从雾中诞生。
那景象叫国王的影子多么满意。它低头看着这些渺小的生物活动,叫农女既熟悉又陌生。她能认出它的每一点细节轮廓,可这影子般的国王,它看起来威严而仁慈,又显得那样年轻、喜悦。当雾中生出各种各样渺小的影子时,它对它们每一个都充满兴趣,都很关照和慷慨。她听到了很像风的低语,可那声音却是有力而令人生畏的:
创造。这能叫我摆脱孤独。让我赋予这些小东西生命,再让它们跑到这片灰烬的每个角落去吧!这里是该有些新东西了!创造!创造!创造!让这些尘土动起来!
国王的影子兴致高昂,双臂挥舞不休,好似跳着一场春季庆典表演上的凯旋舞。被它挥过的雾团中生出神灵、树木、鸟、野兽、飞龙、人……全都和农女一样小小的,在雾中飞快地奔跑出去。
她望着它们远去,消失。她心中的源泉剧烈地迸发,像要把她的胸膛注满。可是她耳中却灌进了雷霆般的巨响。那是国王的影子在纵情大笑。
411 弃落诞想之径(下)
老人不知何时来到她的身后。
“哦,瞧。”老人说,“你找到了你的父亲。血亲总是很容易从群体中辨认出彼此。”
他来到农女旁边,蹲下身,和她一起肩并肩地坐着,眺望那顶上的巨人幻影。他还是那样随和自然,仿佛没有注意到农女心口裂开的源泉。农女想问问她渊博的旅伴这代表着什么,但却不知道应该怎样描述。
“这里是我过去的一位亲人发现的。”老人说,“一个小小的回忆堆积之地。孩子,你可曾想过生命们在心里丢失的东西——那些已经消逝的理想、欢乐和痛苦都在哪儿?如果你看重它们,时时刻刻都紧抓着其中的某一些,那它们便能留存得久些,一直到你死的时刻。不过其中的大部分都丢得更早,它们是从睡梦中流逝的,像影子穿过很窄的缝隙,它们从你的梦掉进世界的梦里。有些掉进了无底深渊,有些被深渊边的怪物们吃掉。剩下的一些,那些更发乎直觉的部分,它们会落到这儿来。在这儿,在梦的碎片里,时空不会是你的阻碍。你想找到谁,只需要仔细听听。”
他从腰上抽出木笛,吹响一支沐伦恩的民歌。农女记得那首歌是这样唱的:
星辰海自北面涨起,
战士悄悄穿上冬衣。
他在想林外的枯树篱,
还有火炉边的摇椅。
椅中搁放针线与碎毛皮,
属于他钟情的爱尔茜。
曲声像风在雾中穿梭,呼唤来许多影子。在那些循声汇聚的影子中,农女认出了一个分外熟悉的轮廓。它摇摇晃晃地靠近,腰间挂满珍宝首饰。那是戴金戒的男人的影子。
影子们躲在雾里,把她和老人团团围绕,仿佛正充满渴望地聆听木笛吹奏的曲乐。它们头顶又回荡着雷鸣般的笑声。那笑声多么宏亮有力,像要把整片大地都撞破。可这两种声音,彼此却一点也不影响干扰,全能听得清清楚楚。它们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自顾自地传播,又好像彼此呼应。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将这两种声音都牢牢记进心中。
过去了很久很久,久到老人吹奏过每一支她知道的民歌,而国王的影子已在王座上沉沉睡去。农女从自己旷远迷茫的遐思中惊醒,发现老人正凝望着头顶的国王。
老人那双黑暗的眼睛,里头从来不曾流露出她在凡世之物上经常看到的情感:愤怒、怀疑、憎恶、恐惧、渴求……在那片深渊般的黑色里她只感觉到一种恒久的平静与耐心。老人既不冷漠也不热情,既不急躁也不迟钝。他仿佛对什么都保持着一种温和的、旁观者式的趣味,可又确实站在这一切的中间。她仍不晓得老人自己的动机。
但现在她好像明白了一些。在老人对准国王影子的两潭幽暗中,她看到一道更深的裂痕。在老人心底深处也有一道永恒流淌的源泉。它比农女心里的更为隐秘静默,透过那两扇漆黑幽暗的窗口,她无法发现它流动时闪烁的水光,只有撞击在国王的巨大阴影上时,才能察觉出无声的波澜与浪花溅碎的泡沫。那浓重的、幽暗如冰洋的悲伤,她也不曾在任何凡人身上见过。
戴金戒指的男人的影子渐渐淡去了。国王的影子也隐匿在雾后,成了一座朦胧难辨的山峰。这时老人转向她,眼睛里的浪花已消失了。
“你父亲把这段创造的梦丢在了这儿。”老人说,语气像往日那样不紧不慢。他短暂地沉吟了一会儿,又对农女说:“我该和你说说外面的事,孩子。”
这话叫农女觉得很困惑,因为老人经常和她说外头——尘世和狱火之外的那片虚空里——的遥远异国发生的故事。可老人现在的语气却很特别,仿佛要说的是些和过去都完全不同的事。她并不晓得隐藏疑惑,直接问老人那究竟是什么意思。
“人们试图在一切事情里找到意义。”老人说,“天气、灾难、故事……当然还有生活。每颗星星上的人,它们可能长得和你们并不一样,但在我看来,你们的许多行为都是相同的,差异微乎其微。其中的一些和你们这儿有所不同,它们没有像你父亲那样的存在管照,但也没有狱火,是比较自由的地方——我姑且向你这么说——但,即便如此他们也不停地寻找意义,像要给自己找一个国王。它们也和你所见过的人一样,总把预想很好的事办得很糟,或许也从未真心想办好事。你可记得那天拿着砍刀来的老爷?他曾坚信你的姐姐,沐伦恩的女武神将与他的家族同行,可一旦他发现事实并非如此,他便迅速地败坏了。不是向你那消逝的姐姐,而是向他够得着的东西。或许他的良心仍未完全死去,不过未能影响行动的良心是无济于事的。像他这样的人在外头数之不尽,有的会比他稍好一些,有的则更无药可救。但那并非它们的错,孩子。它们生来是没有意义的。你可明白我的意思?”
农女茫然摇首,老人便耐心向她解释。他说那些遥远国度里的人,因生来并无意义,因此也不晓得哪些是应当做的,哪些是不当做的。这样一来,它们中的很多便在无意义的空耗里消逝了。另外的一些则会试着给自己寻找意义。它们靠着自己的幻想,或偶然得来的异国传说,一点点编造出自己的意义。有时那是一个“虚构的国王”,人们假装它存在,再把自己想要的、对自己有利的规矩用“国王的语言”说出来;有时他们不从外界寻找,便将自己当作是国王,认为自己就是意义本身,并且为了证明这点要征服异类的一切,好让自己的意义彰显出来;剩下还有一些,这些人承认了自己的无意义,可紧接着又要证明无意义胜于有意义,于是他们不再说“无意义”,而是说“意志自由”。它们为此构造了各种各样的东西,做过各种各样的事。老人只跟她讲了其中一些通常被认为是好的,像是抚育幼崽和救治疾病;还有一些通常被认为是坏的,比如屠杀同类和毁掉别的文明。但不管怎样,绝大部分事被干出来的时候都被认为是“好的”。
“尘世里的人也这样做。”农女说。她出生后在那尘世里看到了美丽的春天,但是春天里的生命们却总是痛苦、凶暴、恐惧,还有悲伤——以前她不懂得那是悲伤,但现在她却能够感受到了。现在她听到的外头的故事也与尘世没有什么不同了。
“人们相信自己的行为是有意义的。”老人说,“不过从影子们最终呈现的样子看,它们并不是为了某个属于自身的意义而存在,孩子,它们不过是随着环境左摇右摆,同时按着环境编造了些意义给自己。如果意义和环境产生了冲突,它们便会陷入你所看到的那种癫狂和腐坏。你看到并不是它们的恶,而不过是它们的平庸。像你们这里的混乱并不算很糟糕,因为凡人所受的大部分苦难尚且还能归罪于狱火,凡人们自己的罪过就像孩童的行为那样单纯明了。但我去过一些地方要痛苦得多,那里的人们自己编织了一套狱火给自己。”
那也叫农女理解不了。狱火是自最初存在的,也是最终吞没一切的。它的存在是一种毋庸讨论之事,绝非任何生命的凡力所能造。尽管老人告诉她狱火外另有世界,在她心里也从未和国王的话产生矛盾。国王和老人就像是两个声音,互不相关地回荡在天上和地下,她可以同时听见。
老人说,那由人编织的狱火,是一个复杂而畸形的庞然大物。它从历史的起点开始堆积,一直堆垒到毁灭的时刻。很多时候它们看起来都不是怪物,而是人们亲手打造的宏伟殿堂与神庙,只不过一代代人们都有自己的想法。每代人只要有机会,都必然改掉一点他们认为坏的东西,再添上一点他们认为好的东西。有时这种修改是粗暴而不加思考的,以至于伤害了建筑的底层根基,又或者让整体变得难以协调。可若是想要推倒重来。那也绝无可能,因为那建筑已被漫长的时间积累得过于庞大了,若要将它完全拆毁。落下的碎块便会压死每一个人。久而久之那怪物变得如此复杂,时代里最博学的人也难以说清它的每一个构造究竟是怎么来的,又有什么样的作用。他们只能互相争吵,有的指出哪儿做出变动会更好,有的则认为一块砖也不当动。但后者也是无用的建议,因为建筑本身在随着时间流逝而崩圮,若不修缮改造,它早晚也将倒下。每个人用他们那渺小可怜的眼界修修补补,叫它勉强支撑,中间还要夹杂各种各样的私心——希望这建筑更像自己的风格,或能多分给自己一些阴翳——到最后终于无可挽回。
“他们的国王在哪儿呢?”农女问。
“那通常是在假国王统治的地方发生的。”老人说,“无意义的生命自己决定怎么建造它们无意义的王国。通常它们的个体存在还很短暂,没有谁能让下个时代的思想完全继承上一个,它们中负责统治的那部分也不例外。孩子,你可能想象那些凡人坐在你父亲的位置上?他们能忍受那王座的寒冷与高耸?他们能及时接引这世上每一个亡魂?把他们放在你父亲的位置上是一种很坏的事,但在假国王统治的地方人们经常这样做。没人有能力在建筑倒塌时扶住它,因此最后的结局总是不好。不过那是其他地方的事,在这儿没有那种建筑,只有你的父亲与狱火。他创造了你来解决这件事。”
农女稍微坐直了一些。她还未仔细地思考过自己诞生的意义,而如今她认识到自己正背负着一个相当重要的使命了。她不再是国王延伸到地上的部分肢体,而是自己承担着这一沉重的任务。同时她还感到少许喜悦,因为她的任务完成得很顺利。尽管每一场战役都很艰难,还叫她失去了塔耶奇,可从时间上来说她赶得正正好。在狱火真正降临以前,国王便将重返地上。
“我不曾看见你笑过,孩子。”老人说,“不过我看得出你现在是快乐的。”
他那样慈爱地凝视着农女,那目光却和凡人祖父看待自己的孙女没什么不同。她在这样的注视下既高兴又不知所措。
可是很快她又不安起来,因为那双黑色的眼睛里仍然潜流着幽暗孤寂的冰洋。她不明白老人心中为何有那样浓重的感情。第一次她感到犹豫,最后只能期期艾艾地发问,打听老人自己的故乡是什么样。
“那并不重要。”老人说,“我想那里如今已是别人的家园。我不曾想念那儿,孩子。不过如果你想知道,是的,在那儿曾经也有一位国王。他的性质和你父亲比较接近,是带着某种意义诞生的,就像你为了让这片土地重归旧日而生。他们和凡人是不同的,像我们前头所说的那些凡人苦难,他们凭自己的威能便可轻松避免。那国王也很崇高,且并非后天的培养,而是天性便如此,于是任何欲望也诱惑不了他。但是崇高也有崇高的悲剧——这件事叫我们以后再说吧,今夜你已看了许多,现在该回去见你的父亲了。”
他站起身来,牵着农女的手,折回影雾重重的小径中。
412 镌铭墀下之言(上)
从那雾径中回来后它开始做梦。
睡眠,那对它并非必须之事。在漫长岁月中它端坐于洞穴狂风之上,将聆听龙吼作为仅有的消遣。若连这一点声响的乐趣也拒于意识之外,它便不知还能做些什么。在如同死一般的沉眠中,既没有清醒时自由的思考,也无法去向任何它想去的地方。它只能在黑暗中无所知觉地静止着,像一块没有生命的顽石。它很少愿意那样做,而是在黑暗中睁大眼睛,调用自己一切能使用的感官。
但现在它开始做梦了。一个充满色彩的梦,它坐在飞龙上冲出深渊,坠进云雾的浪涛中。梦里没有国王与使命,它只是随心所欲地飞行,从每一座长满绿枝的峰头经过。那梦境太过甜美,它很快便因不安而惊醒,发现枪尖已在盘岩上搁置许久。
它继续磨砺武器,又去看自己养的飞龙。斯顿伯恩像往常那样顽固暴戾,它只能捉来深渊底部的食骨甲虫饲喂。其他的龙都很安分,乖乖听从它的指令,当它伸手抚摸莉斯蕾洛那青金石般的颏部鳞片时,四胞胎里的小妹妹眨动巨大的眼瞳,缓缓流露出欢喜神色。那叫它很惊异,因为飞龙鲜少表达感情。大部分飞龙的血是泉水般冰冷的,心脏外覆盖着类似鳞片的皮质硬壳。它们能像死物那样保持长久的安静,只有在渴望狩猎时才显得躁动。
现在它感觉到了更多的东西。这些也全都反映在了它的梦里。起初梦境里反映的内容十分忠实,只有它过往游历的记忆碎片,而后却变得狡猾起来,加入了许多它从未做过的事:它梦见自己是一个村庄的小孩,和许多其他小孩一起玩游戏,那游戏的规则它并不知晓,只是到处跑来跑去,口中高喊着“哈嗬!哈嗬!抓住了!”,然后便追赶其中某个穿黑衣的孩子;还有一次它在参加婚礼,被请求替新娘做一个最好看的花环,于是它爬上一颗极其巨大的花树,爬了整整一晚上,才折到那根开满丝绸花朵的枝子。那太费周折了,它已听见客人们唱歌的声音,唯恐错过婚礼,于是急急忙忙从枝头跳下去,还没落到底便已醒来。
这些梦是它从未干过也从未想过的事。可如今它们却不请自来,混杂在对它细语或呼喊的风声中。它迷惑了许久,最终才发现那些梦中的景象来自于阿伦登留于上层宫殿中的黄金大门雕刻。阿伦登将诸神的往日镌刻其上,其中也有许多描述凡世生活的篇章。在它尚未离开深渊以前,这些雕刻便是它对尘世的认知。但那时它并未做梦,因为它们毕竟只是一块块精美灿烂的金属板。
它的梦越来越纷乱,渐渐分不清来源。从深沉的长眠到短暂的憩歇,只要它的思想从那片狂风鼓噪的黑暗里脱离,梦境的色彩便如潮水高涨。在海底,在天空,在泥土与枯叶之下,它梦见每一个季节的角落。蠕虫在暴雨的泥泞下咀嚼腐草与落叶,如同它深藏地底,在死寂的国度里细细琢磨每一个梦境。梦里它是各种各样的事物,有时候什么也不是。维罗奥。国王给它的名字在梦里总是了无痕迹。
在被国王召唤以前,它做了一个尤为奇特的梦。梦中它在灰雾迷茫的小径上奔跑,旁边是喷火的铁船,船底悬着几千几万条铁钩,钩上挂着天鲸般巨大的灰鳍鱼。它自己也成了一条鱼,但它是一只斑鲂鮄,有着鸟翅般宽大的侧鳍,遨行在雾云间。它飞到那过去的王座上,看见国王正不断捏造万物。
这一次不是影子。它看到金色的国王,像火光映照下的黄金雕像,穿着赫玛用龙鳞、天鲸皮、凤鹰羽毛、宝石树杈与虫筋制作的长袍。那袍子的上部绯红如血,是赫玛用冰洋深处的巨虫染成。那些巨虫并非国王创造,而是从狱火的灰烬里自行孵化。它们硕大、蠢笨而又贪婪,终日啃噬着海底的泥床。国王认为它们终将洞穿尘世,叫灰烬下方的狱火透上来,因此便吩咐自己的三个子女去将海中巨虫铲除。
它的三名兄姐奉命而去,花了十五个冬季才完成。未能腐烂的虫尸碎块堆积在冰山上,比尘世上任何一个国王的宫殿都高。那是多了不起的功绩!火神恩顿想把它们烧成一座灰山,赫玛却发现浸入冰洋的虫血色泽美丽。她弄来小山般的香料与防腐草药,跟虫血混合,再把制好的长袍浸泡在燃料中。她又融化了山腹里的精金,还有琥珀与自己的头发,在绯红长袍的底部绣满金丝,组成赞颂阿萨的字样,又像四射的光芒。这件长袍可以覆盖整座凡人的城镇,永远也不腐坏或崩线,唯有国王才能穿上。每回它走进那无尽廊柱的长厅,便可看见国王穿着这身长袍。廊厅里的国王是衰老疲惫的,但长袍依然鲜亮辉煌,绯红润艳。它在尘世上看到的全部的花,全部的血与全部的火,还有孩童的嘴唇与狱火的反光,都没有这样惊心动魄的红。吞噬世界的巨虫却有这样漂亮的红!
红袍子的褶裥边点缀着宝石树杈,灿然闪亮;边角滚镶了凤鹰羽毛,华彩烨艳。廊厅里的国王穿着它,好像一棵开着繁英的巨树,花叶都是美的,树干却已苍老衰败。可是梦里的国王看起来却很年轻,威严而又精神,红袍只是他的小小打扮。梦的主人在雾中盘旋,绕着它年轻父亲的肩膀飞。它又听到国王的大笑,自言自语的声音也像雷霆般隆隆震响。
“这一切最好永远也不结束!”它听到年轻国王这样说。
正是那时它醒来了。风声里回荡着金钟交织出的鸣乐,正是廊厅里的国王在召唤它前去。它从黑暗里悄然爬起,却发现自己的脸颊是潮湿的。它吃惊极了。这意味着什么呢?走向廊厅的路上它仍在想。
它觉得那肯定与它所做的梦有关。国王把创造的梦丢在了那充满雾与影子的地方,这是多么可惜的事。可是能否把梦从那里再拿出来,还给它原先的主人呢?它不敢问国王,因为国王只是稍稍睡醒了一会儿,看起来比先前更疲倦。他问它极北之柱的进展,认同它对时机的判断。做这一切时,它都坐在国王的手掌上。
“维罗奥,你应抓紧时间。”国王说,“到摧毁最后的柱子时,你需要其他全部的创世之光。然后这一切便结束了。尘世再也不需为狱火忧虑。”
“是。”它说。这时它想起自己的梦,心中便感到不安。国王又陷入了睡眠,它悄悄地往回走,心里第一次思考起国王是怎样创造世界的。那半点不难,创世是国王早就做过的事,但那时国王身上未曾分出九道尘世之柱里的光,现在他须得收回这些光,才有能力抵抗狱火——但是现在的国王也衰老了呀?创世之光能令他重返青春吗?他又怎样令死者返回呢?它以前从来不想这些,因为国王的威能是远远在一切之上的。
但是,有个微风般的小声音说,老人是个例外。他不在国王的威能里。那条灰雾重重的小径,阿伦登的雕画里一次也没提到。可是倘若国王要使一切回归旧日,他怎能不拿回自己掉落在灰雾小径里的梦呢?
它开始为这件事所苦恼。在黑暗里,在幻梦里,忧虑和迷茫啃噬它的宁静,当天鲸的鸣歌之季到达尾声,它与穆勒卡昆一同飞出深渊。它先去沐伦恩的柳林,果然又在那里见到老人。
413 镌铭墀下之言(中)
老人背着手,打量蓄满雪盖的柳树顶。黑黢黢的干枯枝条从雪盖底下伸出,像一只白鲂鮄的侧鳍。那提醒了农女她的梦。
“我在来这里时看见了兽群。”老人说,“一股毁灭的洪水,冲垮它们路上遭遇的任何东西。一窝强盗试图逃跑,几只野兽就把他们扯碎了。不过它们并没有吃这些碎肉,看来它们只想把所有能动的东西撕碎。你可知道这些野兽的来历?”
农女是知晓的。她也如实和老人述说:并非所有的尘世生命都由国王所造。国王只造了其中好的部分。剩下的那些——也就是恶兽们——是由灰烬自行孵化出来的。它们起初是一些罪恶的种子,不知从哪儿落来,就埋藏在灰烬里。当国王创造万物时稍不留神,便把光热也分给了它们,致使它们从灰烬中孵育出来。这些恶兽们不是诸神创造,但也很有本领。它们的个头最大能接近天鲸,又能喷吐火焰和毒液,以此腐蚀了她第二个哥哥的手臂。那染红袍子的巨虫也是恶兽的一种,费了很大力气才杀绝,可其他的恶兽是没法杀绝的。它们没有固定的族群,每只都长得千奇百怪,交配的时机完全随心所欲,又生出无数更为丑陋的怪胎。
这些恶兽们,既非国王的意愿所创造,也不服从诸神的命令。它们杀之不绝,又有叫诸神也头痛的凶恶,因此竟然有凡世生灵们选择了崇拜它们。他们是国王的造物,却认为恶兽才应当是世界的主人,恶兽的生活方式是自由而正确的,于是他们便剃掉头发,纹上眉毛,割裂唇瓣和耳朵,有时也生吃同类俘虏。他们是想极尽所能地模仿恶兽的样子,但是恶兽们却不会领情。它们也像撕碎其他东西那样撕碎自己的信徒,在它们眼中本来也没有什么信徒。狩猎与被狩猎是与生俱来的。
老人听到这里时开始微笑。农女问他缘由,他也只是摇摇头。
“这些信徒是很后来出现的,那时诸神已消失于地上。”他说,“此前你父亲在这里竖起九个柱子,其中八个在世界边缘,剩下的一个在中央,你们曾经的陆上神国,由他亲自守护。但后来他面临衰竭,因此主动推倒了那根柱子。那中央之柱一旦倒塌,你们陆上的王国也崩毁了。狱火的前锋最早从那里到来,而诸神们沿着崩落的深渊避入地下。至于那柱子里的创世之光,你父亲并未把它收归自身——他的衰竭是注定的,因为答应给予他无穷光热的那个存在已被杀死了,他的愿望也因此被撤回——他把它留给了赫玛,吩咐她去找一位合适的凡人女孩,要一个美丽、虔诚而且智慧的人。要与这土地有着深刻的联结,同时对诸神也十分忠诚。等你们在地下的新王国建好时,符合这样标准的女孩也被找到了。她是一位纳碧白的女祭司,自小由狼奶喂养长大,且能预知他人的生死。这种才能的人在祭司里都是万里无一的。她同时也是当地数一数二的美丽女郎:皮肤白如冰雪,头发像乌纱般柔长黑亮,眼睛蓝得发翠。她头上总戴着用柳条和银钩编织的祭祀冠。”
农女睁大眼睛望着他。她吃惊于老人所说的“国王的愿望”,同时也不明白他为何这样仔细地讲述一位凡人姑娘,她那由风化成的心却砰砰直跳。老人却没有再说女祭司的事。他细细讲起纳碧白的风俗,说那里的人把柳树视为命运女神耶娥的化身。他们认为女神最早是从一棵被雷劈死的焦黑柳木中诞生,在痛苦里挣扎着钻出木隙。挣扎过程中柳树的枯干扎进她的背脊,自此便成为她骨骼的一部分,所有戴着柳环的人都要分享她的智慧与痛苦。每逢春季庆典,人们便要载歌载舞。大部分人都穿上缀满银柳叶的华服,只有很少的人例外。
那些例外的人是庆典上的演员,因演出的需要而穿得花花绿绿。穿黄金服饰的人扮演火神恩顿,水蓝绸袍的是泽神瑞丽吉拉,王座上穿红袍的永远是个用白玉石雕刻的假人,因为没有尘世生命可以扮演神国之王。她的几个兄姐都由小孩子扮演,骑着木头雕漆的小坐骑。这些小孩也是小演员,要在台上假装追捕一个黑衣服的孩子。
农女听到这里时又吃了一惊。她想起了她那变成小孩子做游戏的梦,梦里也要追赶一个穿黑衣的小孩。那黑衣服的小孩到底是谁呢?她不禁要向老人问个清楚。
“那是巴姆。”老人说,“纳碧白的人们相信她是耶娥的女儿、同胞妹妹、或另一个化身——总之她们有着相近的本质,但巴姆却是不好的。她是柳树的阴影,智慧的祸根,女神的罪愆。她无法被杀死,又总是跟随着耶娥,因此人们只能不断地赶走她……我看到你正为这件事奇怪,孩子。是的,在你父亲的同族中并没有巴姆,她从未存在,只是人们虚构出来的女神。我想称为女神也是不合适的,她是一位魔女,但比这尘世上任何一位存活过的魔女都要法力高强。”
但为什么呢?农女问。她不懂为何人们虚构这样一个不存在的女神。诸神是拥有各自的信徒与祭司的,他们也尽量只在自己的信徒面前显形。一个从不显形的神是如何被相信存在的呢?
“她为其他神明未曾显现的时刻负责。”老人说,“你父亲掌管着这个世界,但他对凡物生活的约束是很少的,对他们那渺小生命里的必然悲剧也很少理会——在他看来那想必是世界运转的一部分,就像野草从不抱怨枯萎。但是人们不这么想。他们觉得得到的部分是天然的,而失去的部分却很不自然,他们不是命中注定要失去,而是诸神要他们失去。你的父亲也设置了一些神灵来管理不幸,可它们的职责很粗疏,只想确保这世界大致平衡。对于那些细微的痛苦,像乞丐丢失了他的破碗、年轻美貌被岁月消磨、残疾的婴儿被丢弃在野外……这些小事不为你父亲和诸神所在意。可对于遭遇这些事的人来说,这不幸要比火焰、海洋和湖泽都重要得多。那时他们无所适从,只能认为是别的事物带来了这一切。啊,这一切都是命运作弄,可耶娥只管决定族群和英雄的命运,她必然有一个小小的影子,一个故意害人在思考命运时感到痛苦的孪生姐妹。这时他们便相信了巴姆的存在。他们不会去问诸神为何要容许巴姆存在,诸神也不会否认这虚构的一员,因为这对双方都有好处。这是一种双方的便利。”
农女仍然很不明白。她想请老人解释得更详细些,毕竟关于人和神应当怎样相处,她是懂得非常少的。但这时有人打断了他们的交谈。
一阵翅膀拍动的声音在他们很近的地方响起。在声音响起前,农女没有得到风的提醒。她目光警觉地望过去,看到柳树的阴影里站立着一个人。
那人——她姑且这样称呼——没有面孔与五官,在头部的位置是六只雪白丰满的羽翼,翼身嵌满了大大小小的黄金珠,足有近百颗。这来客如此怪异,当那些羽翼上的金珠转动起来时,她才发现那是它的眼睛。
“真师。”那翼首的人说。它的声音像簧片振动,轻而高亮,宛转自如,但却毫无情绪。它用的词农女也听得懂,但那是个很古老的称呼。真师,那是指祭司长中最有经验与智慧的人,他们听见狱火中的声音,有时甚至能叫诸神也表示尊重。那样的人现如今已经绝迹,翼首者却拿它称呼老人。
“啊,维尕登。”老人说,“你过来了。我想是那位火焰的君主正在催促。这里的星辰有些像你的故乡,是不是?”
“他请您给出答复。”
“我正留神着呢。”老人答道,“叫他继续想着他那位对头吧。不过既然你在这儿,不妨和我们一起去林里走走。你可有兴趣?”
翼首者冰冷地转动着几十颗金珠,一个字也没回答。于是老人又说:“你对这美好的冬夜与天真的孩子不感兴趣,多么遗憾。不过趣味是难以勉强的,去寻找那些叫你满意的罪人吧。”
那六只雪白的羽翼收拢起来,对着老人微微压低,像在行礼执仪。随后它像地面陷落,消失在自己的影子里。
414 镌铭墀下之言(下)
农女亲眼看着翼首者消失,心中却没有太大惊奇。那生物是她从未见过的东西,因此她认为它一定来自尘世之外,譬如老人曾经提过的,那片铁船漂游的虚空。可是她心里又有别的疑惑,因为那翼首者看起来和老人完完全全不同。那是老人幻化了自己的形体吗?他的本貌也和那翼首者相似?
她直言不讳地询问。老人听完却摇摇头。
“维尕登来自另一个国度。”他说,“要坐着喷火铁船去他的故乡,你得走上千万年。但若从整个虚空来打量,你们的两个国度算是离得很近的。它曾经是一个圣灵,就像你们的诸神,不过还是有些不同。你看,你父亲创造的每一位神明都独一无二,有他们自己该处的位子。可在维尕登的故乡,像它这样的圣灵和森林里的树木一样多。它们组成军团,只为它们的创始者效力。”
又是一个国王,农女心想。她也请求老人说说这位国王的事,因为维尕登和其他故事里的角色不同,乃是她已亲眼见过的。她想翼首者的国王当然也是翼首者。但结果却不是。
老人给她描绘了那个国度昔日的情形:一个存在统治着整个尘世。它和国王一样至高无上,但却并不能称为国王,因为它认为自己要比这个称呼更高,它应该叫做“恒父”或“至主”。它不统治任何实际的领土,但却是一切事物最高的拥有者。在那里凡类也不真正地拥有任何东西,一切都只是暂时的赏赐,包括他们自己的身躯和灵魂。
这说法也叫农女费解。她知道昔日诸神拥有很多,但全是由凡人们主动进贡,好使他们感到愉悦和满意。诸神也有自己的威能,能从灰烬里变出各种各样的事物,是凡人一辈子也未必能瞧见的。可无论索取得再多,凡人们总还剩有属于自己的东西。再贫困的人总也能扒下树皮,或捡些野菜,国王怎会和他们去抢夺这些呢?诸神是可以不饮不食的,他们享用贡品只为愉悦,也有神明会吃凡类不理解的东西,譬如恩顿常常痛饮炎泉——可没有一个神明想要一切,他们总有喜欢的和不喜欢的。
老人又在微笑。“重点就是一切。”老人说,“那无关喜欢或不喜欢。你想象一个父亲看着自己的孩子,也许他特别喜欢这孩子的五官,却不爱它头发的颜色。但不管怎样这孩子是他的,绝不会因为他不喜欢,而让那孩子的头发单独获得自由。他可以要求这孩子剃光头发,或者用染料换个颜色,因为一切都是这父亲的,他才有权处置自己喜欢的和不喜欢的。你父亲是位不爱费太多心思的国王,他只管自己快乐,然后把自己不喜欢的东西搁得远远的。可是维尕登的那位前主人,啊,他是个很追求完美的统治者。一切都得按照他心目中最完美的方式运转,不能有任何偏差。他创造了许多像维尕登这样的观察者,用来监督和管理他主宰的尘世。万物要遵从什么样的规矩,怎样对待它的同类和异类,他全都规定得详详细细。倘若他发现有个物种不合他的心意,又难以进行彻底的修改,他便吩咐观察者去把这物种彻底抹去,然后从头再来。他和你父亲的另一项不同是自己从来不享乐——实际上他是没有什么物质乐趣的,没有冷热饥渴,没有酸甜与馨香,他能感受到的是协调与混沌,因此他在这方面的追求也登峰造极。他创造的观察者就有他这部分的特性:他们对鸟语花香或精妙艺术都不感兴趣,他们只关注生命是否按照既定的规则运行。我是很乐意跟你讲讲那些规矩的,孩子,因为它们既有道理,同时也十分可笑,不过它们太多了,花上五天五夜也讲不完。如果你不幸违反其中的一条,观察者们便要惩戒你,让你浑身都溃烂流血,你活在尘世,感觉却要像置身狱火那样痛苦。”
农女没有恐惧的感觉。她的身心是国王用迷雾和风制作的,有时在战斗中毁坏形体,也不明白痛苦是什么。她只是觉得那翼首者的主人很不通情达理。为何要求得那么多,那么严苛呢?尘世生命的欲望都是与生俱来,要求他们万事都按规矩行事,听起来实在匪夷所思。即便是崇拜邪兽的蛮族,诸神也不去特意剿灭,而是任他们自我放逐和消耗。
“那也是一种做法。”老人说,“你可还记得那拿着砍刀的老爷?像他们这样的生命,倘若不受一种强力的法则约束,就只会叫自己和别人都受苦。你也可说那是环境的过错,不过这种易变正是他们的平庸之处。维尕登的前主人对此是很不满意的,他想打磨出一种更坚固高贵的性情,又要比观察者们更为灵活和丰富。不过那并非像雕琢顽石一样容易。他对自己的造物可说是怀着对孩子与作品的慈爱——当然,若那作品不能彰显他的高超,他宁可推倒重来。他就这样不停地推倒重来,直到狱火带来了他自身的末日。”
说这些话时老人仍显得很随和。他似乎既不欣赏也不反感,只是轻描淡写地述说所见。他牵着农女的手,又在夜林中游荡。这时积雪已经很厚,树梢的雪片落在农女额头。她把它摸在手中,想到严寒也是狱火的先锋之一。那代表尘世本身内蕴的热力已被狱火夺走了。
老人又告诉她一件奇特的事。他说雪花是非常精美的,但这种精美很微小,就像他们曾经在雾径上碰到的“不可见的小东西”。老人用树枝在雪上画起来,画出各种对称而繁杂的图案。他说那就是农女手中那堆雪花的样子。那些图案看起来又漂亮又脆弱,农女只能小心地托着雪片,以免把它们统统压坏。她想到盖着白雪的柳树顶,又想到她那雾径漫游的梦。
她终于记起自己想问老人的话,心情便陡然低落下去。老人立刻察觉了。他收起在雪地上画画的树枝,向农女询问缘由。于是农女重新提起那条雾径。她不在乎那条雾径的终点和入口在何处,只想知道掉落在那里的影子能否重返尘世。
老人沉默不语。他从未有这样漫长的沉默,以至于农女不自觉地害怕起来。最后老人把手搭在她的头发上,缓慢而温和地抚摸。
“我们去一个更合适的地方说这件事。”他柔声说。
他们又走到了那灰雾重重的地方,一直向前走了很久,老人才开始说话。但他没有说国王的梦能否被追回,而是说起那个纳碧白的女祭司。说她生平有着怎样的喜好,怎样聪明和勇敢。她曾经和一个比她高大得多的强盗对峙,用巧计骗走对方的武器。
她亲自用刀把强盗压到耶娥的神像前,说了一声“跪下”,那强盗便吓得扑通跪地了。但她毕竟从来也没有杀过人,又天生有好心肠。她想放那强盗改过自新,让对方向耶娥的神像发誓,结果那强盗却言而无信。这时一个猎户恰好路过,他搭弓射死了那个强盗,才将女祭司搭救下来。
这猎户住在很远的地方,因此女祭司并不认识,但自那以后便熟悉了。他们常常往来,终于对彼此有了好感。女祭司是发誓要追随耶娥的,绝不会同凡人缔结婚姻。不过纳碧白又是个风俗开放的地方,因此他们也时常私会。女祭司对这件事管理得很谨慎,用许多法子避免受孕。她有过犹豫,但最终决意遵守誓言,与猎户彻底断绝交往。
猎户十分伤心,在与女祭司分别以前,他做出了最后一项请求,希望女祭司为他预知自己命运的结局。女祭司答允了他的求恳,于是取来调制好的药汁、香片与烟盘。她饮下药汁,对着耶娥诚心祷告,然后从烟雾里看到猎户的命运。这是她与生俱来的才能,曾为许多重要的人物施展,可当她看见猎户的命运时,那结果却叫她既震惊又心碎。作为女祭司的职责,她仍将结果完全如实地告诉对方:猎户未来将有伟大的子嗣,一个成就前所未有的功业的英雄,那荣耀将使猎户的家族显扬于世,可他自己却无望见到那一天。他将如同其他所有人那样消逝于狱火,然后被新生的苗芽覆盖。
她的预言被原原本本地转达给猎户。那旧情人在耶娥的神殿外失魂落魄,站立许久。连续三次他请求再见女祭司一面,始终遭到拒绝。他只得失意地离开,从此再也没能看到女祭司——当天夜里纳碧白便发生了一场恐怖的地震,耶娥的神庙彻底崩毁,所有的祭司无一幸免于难。猎户从此远走他乡,再也不曾回到纳碧白。许多年后他的孩子诞生,果然成为了前人未曾想到的英雄。
“这是那女祭司的结局。”老人说,“我曾想试着在这条路上找到她遗落的梦,最后却什么也没剩下。这是不常见的,但偶尔会发生。”
农女已完全糊涂了。她不知道这个故事与她的问题究竟有何关联。尘世中是诞生过许许多多的英雄,有些甚至能叫诸神也惊叹赞美。可那些英雄都已死去了,对取回国王的梦是毫无帮助的。她又一次重复了自己的问题。
可老人仍不正面回答。他又讲起了翼首者的造主,那位详详细细立下许多规矩的统治者。他说到那位统治者最后也遭遇了狱火,可是当时老人恰好在场,又恰好有法子使那世界幸免于难。要达成这一切,只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造主的世界再也不能由他统治了。旧的规矩可以保留,可“拥有一切”的地位终将消逝。
你要夺走他的世界?农女问。问这话时她没有一点惊恐和怀疑,因为她是很相信老人的。
“那只是一点牺牲。”老人说,“没有什么能在经历狱火后毫无改变,这一点你和你父亲也晓得。但是那位造主不愿意接受任何改变——我需要指出那和凡人的贪婪是不同的。他不为任何既有的利益而动摇,只是他心中所追求的完美是容不得一点玷污的,如果外力想要他改变,他宁可让一切永恒地毁灭,回到什么也没有的旧日,也不容许未知的新生将他取代。啊,他确然是这么做的,把他一手打造的世界全盘推倒。既然一切由他所创,我想他也有权否决一切——包括他的造物们的性命。到最后狱火降临,那造主在死亡之梦里得到了永恒的统治,再也不必为改变而忧虑。我对此没做些什么,只是设法保留了他曾经的军团长,你已见过的维尕登。其实我更喜欢充满活力的年轻人,不过维尕登是位很细心周到的帮手。你如看到它干活时一丝不苟的模样就会明白我的意思。”
当他说完这段话时农女已颤抖起来。她的心中掀起狂风暴雨,思绪比雾云更加混乱,可她没有去试图理清。第三次她重复同样的问题。老人目光宁静地瞧着她,就好像这回他终于准备给出回答。
“在那篡夺之王的黑色宫殿里有一个王座。”当他开口时说,“大部分时间篡夺之王在池底沉睡,不过在某些午夜,他的臣子们将前来谒见。那时他会用死人的身躯坐在王座上,参与他臣子们的议事。我不曾见过那王座如今的样子,不过听说它曾经被砸毁,然后用蓄满残梦的宝石重塑。那王座下的台阶,据说未曾改动,那我便知道它是什么样子:它是用捣成粉末的七色水晶与诡客们的骨灰做成的。在那新王僭位以前,一位最伟大的女巫用银线在阶梯两边写满了保护的咒语,从此没人能让王座的台阶产生一点裂痕,除了那女巫的第三个孩子,拥有足以和她匹敌的法力。他曾在王座的台阶下嬉戏,用母亲赠给他的匕首刻下一行话。那一行字想必到今天也留在台阶上,我不知那篡夺之王是否已看见。那行字,若用你们的语言是这样的意思——”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连脚步也驻留不前。农女转头望向他,见他似正倾听某事。这时他们已在雾径中走出很远很远,她不知老人能听见什么样的东西。她等待了一阵,终于开口询问。
”一个我未曾想到的声音。”老人说,“一种可能性。可能的答案是很多的,但既然它在这儿,我们应当去看一看。”
他牵着农女的手往前走,走了很久很久。那时间长得难以计量,就好像已走了凡人的一生。农女倒不觉得枯燥,地下的生活让她一向很有耐心。途中老人也指出很多有趣的影子,还教授农女如何聆听影子的话。他说每个人听到的影子的声音是不同的,因为那实际上并非影子在倾诉,而是照见影子的那个心灵在倾诉。他们越走越远,农女觉得自己也许很快就要走出无边狱火,去到那片铁船漂浮的虚空里去了。
但她最后并未看到铁船。在她与老人的旅途终点,她看到一个红色的孩子。
那奇怪的孩子,独自站在一团很高的雾云上,穿着农女从没见过的异族服饰,头发长长地披散在背后。起初她觉得那和她一样,是个穿着红裙子的黑发女孩。但当他们距离更近些时,她看清那只是个长得很漂亮的男孩。他不是影子,容貌和表情都清清楚楚,可他的表情却和影子一样朦胧而阴沉。
“啊,果然。”老人说,“他来到了这儿,我想这并非刻意所为,只是一次无心的神游。人偶然会在梦里落进陌生地方的。你瞧,他看不见我们,因为他在想自己的心事。”
雾云上的男孩凝视下方,宽敞的衣袖鼓动着,像一个站在悬崖上的人俯瞰海面。他的视线穿透农女和老人,毫无反应。农女和老人也看着他。在影雾中农女觉得那男孩散发出一种可怕的色彩。红。流溢的沸腾的红。比尘世全部的花、全部的血、全部的火,还有孩童的嘴唇与狱火的反光都要惊心动魄。那是吞噬世界的巨虫的红!她一下明白这孩子并非凡人,因为那红色并非从衣袍上发出的,而是映照在她的心灵里。
“又一个遗孤。”老人说,“命运给了你们一些相似的安排,我想你们早晚会相识彼此——但不必忙于一时。当你父亲的事结束,我也会去那片海潮上拜访。若比起年长者,我更喜欢同孩子们说话。孩子思考的方式总是更接近本质。”
他又抽出木笛,吹出一支曲子。那曲子的旋律风格很奇异,是农女以往没有听过的。它好像一阵飞鸟扰动的薄烟,朦胧地呈现出情感的形状,转眼又消散在水流中。曲子吹到中段时,雾云上的男孩陡然落了下来。他在云雾中旋身张望,头发与腰带上的玉石叮咚发响,但目光却是空虚无焦的。他仿佛看不见身前的两名来客,只是听见一点曲乐的回响。他朝老人的方向缓缓伸手。
农女和他离得很近,看见他黑色的眼睛里有光涌动,但那不是源泉或冰洋,而是阴郁不绝的火焰。倏然间那男孩收回手臂,头也不回地走开了。老人仍在吹奏,但男孩只是背身远去,不曾有一次回顾。当那男孩快要消逝在雾气中时,老人放下木笛。
农女看见他脸带微笑,口中低吟一首古老的短诗:
“命运之手,夙愿之手,
火间伸出了孩童的稚嫩之手,
扼向那复国者的咽喉。”
红色的孩子消失在雾气后。老人才将那微笑收回。他蹲下来,和农女视线齐平,面对面地望着。
“我本想再晚一些给你答案。”他说,“孩子,做梦是一项难得的能力。在梦境中,凡人的孩子和你也是平等的。你想要明白的事情越多,在这里就越难走远。你的梦本该持续得更久一些,可是现在你已开始发问了。我瞧出你的痛苦,却也无能为力。崇高的悲剧就在于无法改变,在那完美的自身里是无法自我破坏的。你看那些粉碎的宝石,比落叶要难以加入循环,可实际上它们也已破碎得没有价值了。你只能用强力使它们重熔。这过程周而复始……你现在还未完全理解我的意思,因为你还不像我那样看了许多次同样的事。这世上有很多人追寻着一颗完美的宝石,永远不会破碎的宝石,但很久以前那伟大女巫的第三个子嗣,一个法力高强的孩子,已经识破了这件事。他用匕首在王座台阶上刻下了他自己的想法。”
老人的眼睛里涌动着深邃的幽洋。他的伤心是那样浓重,最后已不像是悲伤,而成了一种微笑里附带的轻微谑弄。
“无物永生不败。”他像微风般轻轻地说,“维尕登的造物主选择了永恒安稳的死亡,而那谋杀女祭司的猎户是你父亲扮成的。”
415 命运魔女蹈于树心(上)
天崩地裂。人们如此形容那场战役。
山脉像漏气的皮囊般塌陷。邪兽们发疯般地奔逃,全然忘记了狩猎。星辰海自极北之柱倒塌后便也四散坠落,沉入冰洋的最深处。自那以后昼夜不分,天际永远火红如血。草木焦枯凋萎,鸟兽终日惊惶。河海中散发出刺鼻的恶臭,使得鱼群死绝,陆上也无干净的水源。每将一道天柱推倒,尘世的崩毁愈甚。
她端坐于舟中,聆听风声哀嚎。
——在篡夺之王的国度,灵魂是由蜘蛛接引的。老人曾这样说。在那国度中有几条连通噩梦之海的大河,河面漂泊着引渡者的船只,也会特意做成蜘蛛的样子。人们相信那能骗过噩梦的触须,使活人安然抵达彼岸。他们会给舟做出灵活的细脚,好在水面上滑行。那样的舟构造巧妙,需要手艺最高明的船匠才做得出,而想要操纵这样的船只也需要最好的船夫。他们在河上来来往往,赚取大量钱财,可是从噩梦之海中潜来的东西也时常给他们带来恐怖的灾难。
只有最好的船夫能在那种河道上长久往来。他们有最丰富的经验,灵巧的伸手与敏锐的判断,不过——老人这样问她——最重要的是什么?
融化的天空从四面八方往下陷,一口把尘世扣住的通红铁锅。那最后的一战,穆勒卡昆与莉斯蕾洛相继坠落。南方天柱边沉睡着斯兰伯——有小山般的身躯、三个深海巨虫的头颅与数千条飞龙般粗壮的手臂。他是由温戈拉斯拣选了十数头最凶暴的邪兽孕育而成,同时又加入了智慧者艾图莱特的血,自母天鲸的腹中哺育长大。
这非神非兽的巨怪,从出生起就无止境地嚎叫哭嚷,声音足以杀死任何听到的凡类。他本可被授予智慧,可国王要求令他保持痴愚。那是因他为看守天柱而生,倘若聪慧敏感,反倒要充满痛苦。于是温戈拉斯把他锁在柱边的巨大峡谷里,让他长久地酣睡,每隔千年才用邪兽喂他一次。
他从创世之初一直睡到末日到来。枪尖宝钻撞击天柱时,峡谷的塌陷使他惊醒过来。斯兰伯的三个巨虫头颅发出嚎叫,数千条没有骨头的手臂猛然从地底探上云层,一下打中了穆勒卡昆,把他碾得粉碎。他的妹妹莉斯蕾洛警觉地避开了。她吐出剧毒的烟,腐蚀了杀死穆勒卡昆的长臂,紧接着也被斯兰伯的尖叫震晕,落向峡谷中的三张巨口。斯兰伯将她咬碎吞下。只剩下她的哥哥东瓦格,四胞胎中最敏捷的一头,他远远盘旋在更高的云层里,紧随着自己的主人闪避。
——最好的船夫也无法与那凶险的河道对抗。老人说。最好的船夫是清楚哪些地方不能去的人。从不被钱财与自满所哄骗,只往他们有把握的地方走。他们的经验是丰富的,但却要保持着新手的敏感和小心。
莲叶船在炽潮中颠簸起来。两岸的漆黑山脉随风飘落,水流越来越湍急。她心中却想着刚才所做的梦。那也是一个关于划船的梦:和童年的朋友一起,从翠绿的山野间出发,穿越峡谷与山隘,最后流入夕阳下的湖泊。飞虫如暮晚的薄烟盘旋,朋友指尖闪烁着银色的冷星。那是个很不同寻常的事物——而梦的主人却不知晓。
她的视线往下,落在莲船前端。船夫已在中途睡着了,四仰八叉地仰面躺倒,鼾声时响时弱。他的手大剌剌地搁在船枢旁边,任凭流水把船带向终点。天火坠落,山峦化灰,船夫却浑然不觉,在酣睡里发出阵阵牢骚呓语。
“吃!”她听到船夫恶狠狠地说。
她的头发轻轻晃动起来。一小块淡绿色的黏团在她发间缓慢爬行,最后落在她的耳廓上。那小东西在内部拉伸许多坚韧纤丝,由此发出说话的声音。
“唔,”它说,“他可真乐观。”
她依然端坐,视线平视前方,暗自留意风中传来的每一点消息。
那从火山里捡来的生命。虽也常年生长在黑暗的地底,且有天然而残酷的猎食者性情,却比她以往饲养的任何一种宠物都要聒噪。它的一小部分躺在她耳朵里,靠一条纤丝连着船夫后脑勺那一块,有时也悄悄将船夫脑中的想法说给她听。但梦是这东西难以攻破的屏障,因此它也无法再向她告密了。
“我好奇他梦见了什么。”她捡来的临时宠物说,“他做着一个生气的梦。多奇怪,现在他离死呼吸可闻,但还在为进食生气。”
她不回答。那临时宠物也已习惯了,或许在火山洞窟里它也这样和黑曜石交流。它在她耳廓间缓慢而小心地滚动,既想引起注意,又要避免表达出对主人的不敬。这种发乎天性的狡猾,看起来却仿佛不谙世事,以便把船夫那样的人耍得团团转。她知道这东西是很聪明的,能精准地判断情势,也不会因为想着漫无边际的事而耽误狩猎。它看起来笨拙的黏液躯体实际上也很敏捷。不是飞龙那样风暴般的迅猛,而是猎龙蜥式的骤然发难,从静止到狂暴连一眨眼也不要。连飞龙大意的时候也很容易被咬中。
她用烈龙蜥训练幼年飞龙保持警觉,几乎没有飞龙成功逃过第一次袭击。塔耶奇被咬过,穆勒卡昆与莉斯蕾洛也是,暴戾的斯顿伯恩只被咬掉一点爪尖,就把整窝猎龙蜥咬成碎块,踩碎窝里全部的蛋。她呵斥他,责打他,效果微乎其微。
只有东瓦格一次也没被咬中。他的力量不如穆勒卡昆,驯服则不如莉斯蕾洛,而且性情中有着飞龙罕见的胆小。可胆小倒叫他时刻注意着周边,同时又是四胞胎里最敏捷的。面对斯兰伯时他表现出生平前所未有的顽强,一次又一次借助主人的风暴俯冲,钻过那密密麻麻的长臂,去撕咬斯兰伯脆弱的脖颈。他只被擦伤过一次,背上的鳞片与皮肉便全部消失了,在他血尽而亡前却抓毁了斯兰伯的十二只眼睛。盲眼的巨怪于狂怒中猛挥手臂,把东瓦格连同自己的一颗脑袋拍成肉泥。这痴愚之物并不明白自己为何遭此噩运,当他那撕裂灵魂的嚎叫盖过风声时,烈阳般炽热的宝枪之尖从他头顶插落。斯兰伯融化了,血肉筋骨与峡谷的土石永远融为一体。许多年后这峡谷里将开满宝石般艳丽的花朵,全都借了他的身体生长出来的。
那是最后的战役。幸存的人们这样谣传。本来不该有那么多幸存的人,但她以国王的名义散播了慈悲,把各种生灵指引到庇护所中。那庇护之地就在沐伦恩,在山腹最深处的无底巨洞中,被层层覆盖的岩石阴影包围。她并不知道那洞穴最终通向何处,但狱火带来的恶兆却无法在那里传播。那地方是老人告诉她的,当柳林毁灭后他们也在那里见面。
在“最后的战役”发生以前,老人坐在洞口的石头上等待她。他脸上挂着微笑,向她抬起左手。他的指尖提着一根棉绳,绳线两端各自吊着一个细颈瓶。两个瓶中都装着一半水,水上飘着小巧的帆船模型。这两艘船都是黑色的,样子非常相似。左边的舷上层层叠叠,有类似龙鳞的花纹,右边的帆则有翎羽形状的装饰。
“我以为这两艘是比较适合你的。”老人说,“坐骑会和主人的脾气相似。船没有那么敏感,不过当然越像越好。你看着哪一艘更叫你喜欢?”
她看了看,点住左边的瓶子。
“你选择了幽隐。”老人说。他把那瓶子交给她,和她一起看着那小帆船在水中起伏。那时她思潮起伏,告诉老人她将前往斯兰伯之山,收回最后的创世之光。
“去吧。”老人安然地说。
于是她便出发了。杀死斯兰伯后,所有的创世之光注于她的枪尖,那枪尖的宝钻已然无坚不摧。若非凭仗先前收集的光芒,她绝无希望击败斯兰伯,而当最后的光芒收集完毕,那宝钻果然如国王所说,自行从枪尖脱落。她最强大的,同时也是仅有的武器完成了使命,就再也无法使用了。
她带上宝钻,独自前往永恒之厅。
416 命运魔女蹈于树心(中)
“我看见过这条河道的设计图。”那无定形的宠物说,“但那也可能是地图。在一艘落到我身上的飞舰碎块里。那时我的体积和行星差不多。我是被扔去作为哨兵和陷阱的,不过他们也没限制我吃掉一些无用的残渣。我找到一个活着的驾驶员,用他来查看飞舰里剩下的消息。里面的内容很有启发性。我猜他们的战略是把伟大者阻挡在战线外延,靠着那破坏一切规则的力量来消灭伟大者。以太污染,他们用的是这个词,不过我也听到过高灵带这个说法。据我所知那是两套理论,他们也不晓得谁对谁错。战争时期是不大讲究理论正确的,他们只把能用的都用上。这些河道的主干用于收集不同类型的诅咒……我想我们是在一条挺危险的河道上。”
她点点头。这些她早已知晓,是从徘徊未去的影子中听闻。若行到水流尽处,影子们说,那便是海螺之尖,万象的起点。那就是维尕登欲往之地,欲行之事。她当然要在维尕登成功以前找到它,如有必要便消灭它。
“我听闻还有人和我们同路。”宠物说,“从他的脑袋里我看见一伙海盗……是否该这样说?在我看来这里并不值得海盗来光顾。还有一个永光族。红色的,角很有趣。我很久以前就见过永光族,通常很有活力,总是出现在战场前线。它们的性格并不显得很好战,不像我更常见的一些物种,能从破坏和征服力获得满足。不过它们却有另一套观念,似乎觉得世界按照它们的价值运行才是最好的。这样想的物种当然多得是,可它们又有不同的地方。让别人按它们理想的方式生活,那对它们自身是没有什么利益的,我不知这样是否能算作高尚?或者这比专注自身更加自以为是?”
她不关心这个。每个人都希望世界按自己的秩序运转,这是老人早已明言。但世界以前从未听从过任何人,它只是自顾自地流逝。那个影子们想要停留的春日。周而复始。旧的过去,新的重来。
维尕登的造主是邪恶的吗?你父亲是邪恶的吗?老人这样问她。他紧接着便否决了这件事。善恶是凡类们常有的争论,但对国王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他自己所想的便是善,世界是依着他的善才得以构建。不过当两种善撞在一起时,你却发现它们水火不容。
那无定形的宠物还在滔滔不绝,似乎很满足于一个沉默的倾听者。可实际上她也没有听,她在自顾自地想着自己的心事。那些渺小的无意义的生命,老人后来又说,它们总是花费全部的历史,去制造一座自己驾驭不了的庞然怪物,最后让一切无意义地消逝。不过偶尔,很小的可能性中,它们会创造一些奇迹。有些庞然怪物里打造出了喷火的铁船,或者令它们自身成为了那建筑的一部分。它们获得了生命形式上的升华,从渺小者变成了另一种伟大者。这种事原本并不常见,可既然世界这样大,从无意义走到有意义的生命便很多很多了。观察它们是很有趣味的事,可惜到最后也没有什么不同。无意义者通常是比较难以预测的,在搭设建筑的历史中会诞生各种各样有趣的东西,可一旦它们获得升华,那实际上是它们的建筑变成了一位“国王”,它们变得崇高而纯善了。可是也和天生的国王没有什么区别,因为它们也只能承认自己所变成的那一种善。
争斗是永恒的,在渺小者的尺度上是善与恶的争斗,在伟大者的尺度上却是善与善的争斗,是崇高杀死崇高。这样一来最终没有任何一种善能够胜利,最终胜利的只有死。那死亡从深渊里悄步而来,化作种种恐怖的形状,将所有定型的事物全部扫清,只留下灰烬和种子——那又可以算作一种善,而且是自古以来还未失败过的善。
“我其实挺喜欢它们。”宠物说,“永光族总是很能显出生命力。当然它们实际上是有力竭的时候,不过只要它们活着就显得很有生命力,不会让你瞧见衰败的样子。它们的死是一瞬间的,你眨眨眼睛,它们就变成了石头。如此一来你在平常是用不着为它们伤感悲叹。火山洞里的苔藓就做不到。你看那岸上的花,它们倘若一直开着也好,倘若全部枯死了,我也不再挂念。可这样不开不谢,就叫我觉得很发愁。”
她听到宠物的这段话,便向岸上望过去。河岸上落满了一种艳丽而腐败的花。花藤爬在泥中,比烧焦的柳条更细一些。花朵厚实硕大,犹如某种肉质的海星生物,花瓣的颜色像裸露的血淋淋的肌肉,边缘因为枯萎而发黑,花蕊却发出金黄色的灿灿光芒。像翼首者的眼睛,又像焚烧中的星辰。无数濒临枯萎的血肉之花在岸上闪烁,是翼首者们从毁灭的圣国里朝外窥伺,虚空在火焰里回光返照。
这种花不曾出现在老人为她讲述的冥河故事里。她想了又想,觉得它像是斯兰伯融化后的肉体。那一战是很凶险的,在离开她的故乡以前,那是第二凶险的战斗。她一生里也数不出多少那样危险的时刻。在乘坐铁船漂泊的虚空中当然也有很多危险,且比尘世里的更加离奇、凶暴、难以揣测,但是她并不为此恐惧。在她离开故乡时,老人问她想要怎样选择:手、脚、眼睛,还是骨头?
骨头。她做出选择。她是风的化身,为何会有骨头和形体呢?这件事她在遇到老人以前是没有思考过的。她那变幻出来的血肉之躯,那长长的黑发与修长的手脚到底从何而来?她也没有思考过。血肉和骨头在失去后都可以再长回来,她总叫它们长成固定的样子。
但这次是不同的。老人告诉她,留在故乡的东西不会再长回来,因为那归根到底是一种祭献。即便如此她也选择骨头,风和雾都有无形的手,抚摸万物的躯体,扯下落叶和枯枝,但它们用不着骨头。
于是老人抽走了她的骨头。位于脑袋以下,手脚中间,支撑着她行动的脊骨。他却从沐伦恩的废墟里找来一棵烧焦的柳木。她亲眼看着他用自己的血浇灌柳木,那木头里便长出了无穷的阴影。当初老人也是那样将血浇洒在装满创世之光的宝钻上,使它成为了她的影子。他用小刀雕刻柳木,手法巧妙精熟,把吸满血的木头变成了疙疙瘩瘩的骨柱,顺着她的后颈插进皮下。那时她第一次感到了疼痛,从那木桩撕裂的血肉中,从被血肉挤压的木头里,两种疼痛最终合为一种,柳木成了她的骨头。
它将庇佑你免于死亡。老人说。依附在木中的阴影将保护她,使她在死亡的威胁下逃入梦境。任何曾经答应过老人的事物都不能伤害这块木头。至于没有允诺过老人的事物,若不能将影子伤害,也同样难以把她消灭。
“哦。”宠物在她耳边轻轻地惊叹,“那是什么?”
河水咕噜噜地沸腾,剧毒炙热的蒸汽如黄雾升起,莲舟全赖影子的保护才得以支持。在这诅咒之河的尽头,如同一片垂直而落的星辰海,第三道帷幕上徜徉着小鱼般灵活的光点。
那是死亡的帷幕,神灵的面纱。老人这样讲述。为了阻止生者逃向死的国度,当孤独和恐怖都不足以劝阻,第三道帷幕便显现出来——那就是对意义的信仰。生者相信那帷幕后必然有物,可又无法看清那事物的本相,如此才能绊住它们奔向死亡的脚步。
老人用维尕登来举例。他说观察者正是造主的面纱:人们瞧见观察者的威能,便晓得造主确然存在,且有无上的力量;可人们也只能瞧见观察者,他们便永远猜不出造主心意如何,又对他们怀着何等严苛的期望。
面纱。面纱。她心想自己是国王的面纱吗?将那老迈的父亲轻轻掩去,剩下的是号令女武神奔行风中的伟大国王。面纱后的永不衰老的王!但是那一夜女武神的步伐止住了,迈入永恒之厅的是巴姆。
莲叶飘到了最后的帷幕前。宠物局促不安地滚动着,自觉从她耳边离开。整个世界都在烈火里哀嚎,只有那鲁钝的船夫仍在呼呼大睡,舒服至极。他没准是要睡到宇宙终结为止,她也没打算让凡人的尖叫吵扰自己。
面纱扬起。在那后方不再有山脉,她看见两岸长着雪白的廊柱,每一道都高耸入云。诸神的雕像端立两侧,全都像斯兰伯那样庞大,庞大得简直离奇。它们没有表情的脸俯视着河道,看着那浮萍般微不足道的莲舟通过。
河道上雾气弥漫,看不见丝毫水流的踪迹,宛如本身便是一条流雾的河。山峰雕成的王座在雾上流逝,被雾河带向不可知的远方。那青石王座上安置着红袍的巨人,正狂怒地向着岸边伸手,企图抓住每一样能固定自己的东西。他的身躯与王座那样庞大,把河道堵得严严实实,可是他那狂乱挥舞的手臂竟没抓住任何一样东西。既没把他固定在原处,也没把别的东西带走。王座成了河中一座缓慢远去的孤岛,只有轻盈的莲船在雾河上滑行,像只黑脚蜘蛛飞快地爬近。
王座上的国王伸手抓向莲叶,声音如同一千只金钟同时震荡。
“维罗奥!”那雷霆般的声音吼道。
打鼾的船夫抽搐了一下,然后朝莲心翻身,把脸和耳朵藏进两条胳膊里。莲叶因此而倾倒了,一半斜插进雾里,旋即又被叶底的阴影拉回原位。这时她悄然地站起身来,手里握着影子般的长枪,枪尖点着叶面。她的影子从叶上流入枪尖,聚成一颗光晕暗红的黑钻。她站在那儿,乌纱般的头发长长垂落,像当初被吞入神灵腹中的女祭司。
“父亲。”她说。枪尖闪着血色的光。
417 命运魔女蹈于树心(下)
在那阴影的庇护所里,她曾见到三名年轻侍女。她们身穿长黑纱裙,手中提有水与面食,次次穿梭于洞前和洞底。回到永恒之厅以前,她来到庇护所中,寻求老人的协力与提点。这时那三名侍女正在散发水食与驱寒的药酒。
她们向她行礼致意,使她感到心中奇怪,因她此时仍以人躯现身,而凡类多数不识。她向这三名侍女打量,猛然察觉到她们究竟来于何处:她们是那三个被套在强盗们的铁链和绳索里的女孩。当强盗们消失在老人的影子里后,这三人也被老人带走了。
这三个女孩,她以为她们已被送去更繁荣些的城镇,或者某处需要女助手的神庙。那确比落入强盗手中要好,但也难免受到末日的折磨。可如今这三名侍女却极有光彩,步履轻盈,眼神明亮,腰上悬挂银质的小弯刀。那刀刃锋利轻薄,足以切断骨头,她们用它为伤病者剜去腐肉,在盖上药物与纱布,手脚利落熟练。她们与过去的样子是大不相同了,叫她有些不敢贸然相认。
她去洞前找老人询问,想知晓她们究竟得了何种教诲,如今又生活在何处。这事情叫她如此在意,因为在尘世上她总看见好的事情变坏,而罕遇坏的事情变好。
“我自己拥有一些星星。”老人说,“它们名义上属于我,都在很偏僻的地方,因此与世无争。有时我会把一些合适的人选——受过苦难、懂得同情或是怀有志向的,送到那些星星上居住。他们会在那儿得到照料和传授,直到需要用到他们的时候。啊,当然,我倒不至于叫他们去征服虚空,我的幕僚们提供的教育和训练通常是足以让他们把事情办成的。像这三位青春可爱的姑娘,贫苦和暴力阻碍了她们向更深远的地方凝望,不过一旦她们的眼界打开,她们便比旁人更坚韧且谦虚。我惯于信任这样的管理者,且更中意使用本地人——这是出于地权和义务双方面的考量。当你们的尘世开始复苏时,我想它也需要一些引导者和监管者。这三个姑娘是我为那时准备的一部分人选。我从未做过国王,孩子,这是说我不曾创造过一种全新的规矩,不过在培养女武神上我是有些心得的。现在她们照料别人时的劲头叫我的幕僚们也害怕,担心她们竟连我都要照料进去。我倒不觉得这有何不可,毕竟上次的肉汤我是烹调得很精心的,那值得一点回报。”
她眨眨眼睛,感到老人的语气里有一种玩笑式的成分。但她难以肯定,因为此前不曾有人同她说笑。她呆立在原地,直到老人抚摸她的脑袋。
“如果你要对抗某种宏大的事物。”老人说,“你要试图在其中找到自己的趣味,因为伟大和痛苦都是很容易将个体淹没的。若你没有一艘可靠的浮舟,风浪会在中途把你打下来——但是反过来说,你要明白那不过是艘临时的载具。它是为了把你引到目的地去。”
后半句话的用意叫她不太明白。她如实地请教,老人又说:“有这样的一些人,在伟大和痛苦的浪潮里找到了浮舟,他们躲在那上面,由此避免被淹没。可是他们并不相信这艘船外还有别的陆地,因此他们会永远地停留在那艘浮舟上。当世界的浪潮在暴风雨中奔腾怒吼时,他们只会把自己藏在舟里,佯装已经沉睡。他们既已看到浪潮,便无法摆脱绝望,只盼着能在舟中无知无觉地死去。这样的人是值得同情的,因此你可对他们多些怜悯,不过归根到底他们也是渺小而无用的,你无法指望他们听从更高的呼唤。由他们自行逝去,通常这是较为道德的做法。而倘若你处在一种必要的时机,给予死亡亦无不可。那是他们真心所盼望的。”
她想到了那个戴金戒指的男人,于是便理解了。但现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因此她不再继续请教其他的杂事。斯兰伯已经死去,盛满光芒的宝钻从枪头脱落,被她放入自己的胸膛中。她将它取出交给老人,并请求他同自己一起前往永恒之厅。老人接过宝钻,却拒绝了她的请求。
我有许多理由不参与这场战斗。老人说。外乡人的涉入应当是有分寸的,我和一位君主达成过这样的共识。看到这世界自己的苗芽从灰烬中破土而出,这也好过彻底从外头移植。不过总的来说,他相信她会取胜。因为新战胜旧总是一种趋势,而死更新生又是另一种趋势——再者他也将给她一份礼物。
老人举起手中的宝钻,目光平静地端详。篝火下的影子如蛇身般扭动,猛然抽打在他的手腕上。鲜血从中流出。
那是一种她从未见过的发光血液,明亮如火焰照耀的黄金。它从老人外表平凡的身躯里流淌出来,落在宝钻闪耀夺目的表面上。两种光芒相遇,从中滋生的却是无限的黑暗。
去吧。老人说。
于是她开始奔跑。从那被雷霆击中的死柳下出发,乘着风和迷雾,头也不回,追赶那族群和英雄的命运。她离去的地方春天便到来了,而所到之处却使人们感到命运的折磨和痛苦。她是风的化身,席卷穿梭在暴雨与雷霆之下,而风是并不需要靠着一艘船来躲避海浪的。她只是偶然地徘徊在舟中人的头顶,然后再一次猛烈地冲向苍穹。
天际站立着伟岸的国王。他的呼吸便是海啸,怒吼化作雷霆。神像与廊柱像纸糊的模型,在风中碎成一片片白海鸥,惊恐狼狈地飞走了。廊柱的倒塌引起了连环反应,整个地下王国逐层崩溃,金钟从高处的横架上坠落,撞裂出振聋发聩的丧曲。当所有神像都在国王狂怒的挥打中毁灭,永恒之厅变得昏暗如同黑夜。
——你父亲的愿望曾经召来了永恒之王。老人说。
创始之王,诸神之父。将无穷的光热散播到灰烬上,由此才有了尘世。他能创造,便能毁灭,撕碎一阵风也轻而易举。但是如今他的光热并不在他身上,而成了一道枪尖的影子。
魔女藏匿在风中飞行。她看到国王炽热的光剑如雨点降临,驱散了雾的遮掩,甚至也能将风融化。但她如今已变成了更不同的东西。光芒间隙里穿梭着纤薄的影子,犹如黑燕滑翔雨中。长枪是她的利爪,在水中巨兽的衣袍与肌肤上划下裂口。那裂口里流出发光的血液,竟和老人十分相似。
光雨打落她的羽毛,她便远远地绕开,在国王掀起的地震里隐匿身形。国王没有斯兰伯那样多的手臂,但却无处不是威能的所在。他的目光到处便可使万物融化,他的声音所降便可使众生屈服。若他携着他曾经付出的创世之光,冲着天空张开手臂,整个尘世也能降下同样的光热。在那暴雨结束后,尘世再也不必有所忧愁,国王与他最小的女儿将在寂静中永远地统治。
但是那一夜巴姆奔进了厅中。那战斗持续了不知多久,直到永恒之厅外的地下王国,通往地下王国的深渊全都塌陷,把昔日诸神的一切全都掩埋。国王曾拥有的水晶剑盾天顶、宝石树、金钟和黄金雕刻,还有她所那百千洞窟风穴之上的宫殿,洞窟里的地龙、虫豸、巨蛛、猎龙蜥,这些也全部都丧失了。耶娥那噩梦般的影子撕裂了国王的胸膛,无穷光热的主人也把黑燕的翅膀打碎。
毁天灭地的怒火终于沉寂下来。在黑暗而空洞的废墟中,一切声音突兀地消失,两个伟大的存在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等待最终的结局。他们各自的最后一击。
废墟的顶部压下来。在那一刻国王发出他最后的吼声。他呼喊女儿的名字,又或者是多年前那女祭司的名字,她们是运用同一个灵魂的不同命运做成的。他发光的巨口张向巴姆,想要将阴影永远地吞噬在光热中。与此同时风暴也迎向他的头颅,要将他的思想永远带入影子的国度。她看到国王面目全非的脸孔在眼前放大,占据了她所能看到的全部。她想要竭尽全力地升起,可是那光热却有一股吸力,要将她拖入国王的腹中。
然后她听见了一种拍打空气的声音。
飞龙的翱翔是灵巧而安静的。这尘世中的每一条完好的飞龙,只要真有意图,都能轻松地猎捕雀鹰。但是有一条飞龙却不是完好的。但它残缺的翅膀扇动起来时,发出的是一种狂躁暴怒的风鸣。
在那永恒之厅的废墟中,浑身裂口的斯顿伯恩从后方扑向国王。当时他口中吐出的带血的毒烟,几乎没有用处,可他的身躯却把她往上撞,把自己撞进了国王的口中。
自那以后,在漫游虚空的铁船上,她偶尔梦见那个瞬间。斯顿伯恩消失在发光的巨口中,她始终未能在影子的国度里听见他的声音。或许因为国王吃了他,或许因为他从未越有过遗落的梦。她便认定她再也不会听见他的声音。然而又过了许多年,当她在一条充满诅咒的河道上重演命运时,世界陡然安静下来,她和国王准备着最后一击。
她已经精疲力竭。这对影子是不可思议的,但一个关于罪孽的诅咒依附着她,时刻令她感到痛苦。当她重演自己最大的罪恶时,那诅咒便把伤害加倍地返还给她。可是现在她也今非昔比,乃是不死柳木的化身,她要带着诅咒完成最后一击,才能通往海螺的尖顶。
国王张开了无穷光热的巨口。这一次他的手也完好,挥舞着向她抓来。她乘着风暴冲向天空,枪尖对准她曾经击中过一次的位置。
这时她又听见了斯顿伯恩的振翼。
很多年后她站在铁船中,会回想斯顿伯恩的所作所为。或许国王也难以回答,那暴戾的飞龙究竟是如何在洞穴崩毁前逃离,刨开堵路的泥石,在复杂如迷宫的王国中找到永恒之厅的废墟。她也不知晓那龙当时怀着怎样的思想。这个疑问,还有斯顿伯恩过去顽固的性情,全数被她描述给老人听,老人只是若有所思地笑笑。
一个异类。老人说,在一大群同类生命里偶尔会有这样的一个,遵循着和它同类不一样的规矩。那可以说是一套只适用它个体的道德原则。既然它在乎你更甚于国王,我以为它并非出于纯粹的生命本能——尘世生命无论如何是应该站在造主那边的。而倘若我们承认这点,以往他不吃你的血肉也有一个可能的解释:它觉得那是不道德的,尽管也许全世界只有它一个这么想。
那超出了她的认知。飞龙是如何凭空生出一套自己的理论呢?它绝不会有超过国王给予的东西。不过老人又说那并无可能,因为无意义的生命的确会在消逝前出现种种不可测的偶然。
偶然又一次到来了。
斯顿伯恩又从后方狂躁地飞来了。但这次他没有吐出毒烟,而是轻轻地掠过了她。他口中发出愤怒的咆哮,掉落在国王的头顶上。
没有毒烟与血。幽蓝色的火焰从国王额头喷发,小得像一粒飞溅的火星,转眼间却变成了燎原的烈焰。它那焚尽一切的势头从国王头顶蔓延,就连国王腹内的光热也一并夺走。那怪异的诅咒之火,刹那间使得国王静默不动,好似被冰冻结。她落在他的额前,将阴影的长枪插入蓝火伸出,先是贯穿颅盖,然后将头颅整个吞噬。
无首的巨尸倒下了。然而魔女也已精疲力竭,像风中打跌的柳叶飘落。河道上的雾将他们全都掩住,向着前方持续流逝。
世界万籁俱寂,直到国王尸首的领口轻轻颤动。
“斯顿伯恩”在那附近吃力地攀爬。他掉在国王的肩窝里,倒像摔进一座峡谷。万幸逝者的身躯柔软,而他如今又很耐打磨。他用匕首在那死白的烂肉上戳刺,脚蹬手挠,勉强爬到国王的胸前。
他坐在那儿,丢了一只鞋。左手狼狈地揉着发痛的脚,右手则把匕首揣回腰带里。过了半天他仍旧目光呆滞,面无表情地环顾下方滔滔的河雾。
“……行吧。”他说,“我倒没想到这个。”
他躺倒在巨人的尸体上,像只栖息死象遗骨的蝇虫。数万个念头在他脑袋里扑闪,叫他此刻狂怒而又疲惫。最终他跳起身来,对着世界发出一个渺小者的怒吼。
“荆璜你个傻逼!”他歇斯底里地喊道。
418 以此虚无脱却衣甲(上)
“你应当先找到她。”加菲说。
罗彬瀚听到了它的建议。他满眼血丝地瞪着自己的右脚。鞋和袜子已经丢了,可能是在他攀爬的过程中,也可能是加菲把他从河面扔上来的时候。
“我应该先找到鞋。”他咬牙切齿地说。
他确实努力地张望了一会儿,但是明显没有希望。于是他只好又坐回尸体上,在头疼欲裂的痛苦中扒着自己的头发。
“你怎么做到的?”他没精打采地问加菲,“把我从地上扔这么高?”
“我知道怎样改变自己身体的弹性。”加菲答道。
它只说到这里,罗彬瀚便懂了。他开始明白自己为何在一场天崩地裂的神仙大战里醒来,半截身子泡在水里,身上绑着十来根青色的橡皮筋——橡皮筋,他当时是这么以为的。这些结实的筋绳逐次连接着两岸残留的柱根,结成一张简陋却结实的网,使劲把他往上游拖动。筋绳绷得紧紧的,像弹弓般斜对着天上。
那时罗彬瀚还没睡醒。他被一个漫长的噩梦所困扰,浑不明白在他眼前上演的是什么。当一阵头脑的剧痛使他惊醒后,他直勾勾地瞪着这个混乱狂暴的世界,就好像自己在睡觉时掉进了一个搅浑状态的泥水潭。连山的碎片都在风中飞舞,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能待在地上的。
他震撼于自己所目睹的一切。这时他脑中的加菲发出一种近似喟叹的长音。
“你醒了。”加菲缓缓地说。
“这他妈是什么?”罗彬瀚问。他不知道自己想问的是河道上那骇人的巨人身影,还是他身上古里古怪的青色筋绳。
“这是我,我的一种。”加菲说,“而那是她的父亲,或者亲人……我猜想如此。某些迹象支持我这样猜测:像她这样到处流浪的异类是罕见的,我想她肯定有些家庭问题。倘若她在想象中创造了一个最危险的敌人,一个最深的罪恶,那不太像一个和她无关的人。但,我对现在的战况持有一种不太乐观的意见。倘若我们想平安地通过,而不是永远地困在这儿,也许她需要得到少许帮助。你的匕首好用吗?我想既然她想要,那应当是一件能派上用的东西。”
它的话并不是完全没有回答罗彬瀚的问题。倘若当时这食人族再给他一些反刍的时间,他觉得这事儿或许能进入他的理解范围内。然而当肆虐河道的风暴突然凝固时,加菲急急忙忙地对他说:“现在是时候了,我计算过正确的角度和力道。”
“你计算了啥?”罗彬瀚说。紧接着嗡地一声,他便自河中起飞了。
那青筋绳的罗网把他弹了出去,像一张弹弓把碎石粒打向树梢,熟练得叫人赞叹。这粒碎石子在狂叫里迎来了他生命中的首次独立飞行,一往无前地奔向惨淡愁云。罗彬瀚感到狂风猛袭他的脸颊,正似无形的命运在冲他连扇耳光,他在这阵蛮不讲理的殴打中飞掠过了一个悬停空中的黑影。那是鸟吗?那是飞机吗?总而言之那不是他的超人。他并没因此得救,而是头晕眼花地掠了过去。飙升的冲势在数秒后达到了尽头,他感到自己的身躯开始被空气往下拽扯。
他惊恐地想要闭上眼睛,可眼皮并不听从他的支使。它们被牢牢黏在原位,强迫他瞪着自己斜下方的坠落点。但那并非虚空,而是一大块金光灿烂的长绒地——在那瞬间罗彬瀚只能如此判断,他有限的眼界全然不清楚自己已到了何处。
“攻击红色记号。”加菲说。
红色的记号。罗彬瀚瞪大眼睛。他的视线里果真浮现出一块红斑。那红斑映在他的视网膜上,也落在金灿灿的长绒地上。那时他只有两个选择:要么什么也别做,要么就听从那个眼下寄宿在他脑袋里的亚完美生物。
他流畅地拔出匕首,着陆前就念完了咒语,随后向着那红斑扎进去。蓝色的火原眨眼间将他包围,让他什么也看不见。突然间他感到脚下的丝绒地整个地消失了,自己身不由己地跌落,一直撞到某片无边无际的殷红织物里。在脏腑翻腾的颠簸里他懂得了一件事:听从一个食人族号令大约或许确实是不明智的。
那阵动荡无疑是可以要一个普通人的命的。当罗彬瀚爬上无头巨人的遗躯,认清楚他究竟偷袭了怎样一个异怪后,他精疲力竭地坐倒,琢磨着谁应当为此世的一切错误和灾难负责,又是谁的父亲应该掏钱买单。
“我不确定你刚才喊的名字跟此事有关。”等他冷静下来后加菲评价道。
“你懂什么。”罗彬瀚愤愤不平地说。他开始为自己脚上的淤血和擦伤头疼,研究着能否用身下的红袍碎片充当裹脚布。这时加菲又说:“我们要找到她,否则很难离开这儿。”
“她人呢?”罗彬瀚没好气地问。
“我认为她还活着,只是掉在水下。”
罗彬瀚终于放弃了他对裹脚布的构思,光着一只脚走到尸体的肩膀边。他站在那儿朝下张望,看到巨人的遗躯像座浮岛漂在白雾飘渺的河道上,随波往前慢移。这巨大的身躯竟不沉底,叫罗彬瀚颇感不平,因为他自己走在河里时却游不起来。
“亡者与回忆是没有罪孽的。”加菲郑重地说。罗彬瀚没搭理它,继续在那儿朝下面张望。他不知道自己是否真的希望阿萨巴姆还活着。那漫长的噩梦与弹弓飞行已完全把他的脑袋搅混了。一些思绪的碎片像泛起的泥沙在他脑袋里打转,他只好把它们强压下去。那并不重要——实际上无论发生过什么都是不重要的,未来的结果是困宥于现在,而不是过去。
他烦躁地扒了一下凌乱打结的头发,不再盯着下方叫他眩晕欲呕的雾河。那里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他不禁想到加菲刚才所说的话。
“她是不是没漂过来?”他说,“她沉底了?”
“不无可能。”加菲同意道。过了一会儿它又说:“她也可能在下面,挂在这伟大遗物的底部。比起我们,她是更急于赶路的。”
“我们有什么立场救她?”罗彬瀚说。他虽这样问,心里却清楚事情别无选择。倘若他们能抛下阿萨巴姆独自离开,他现在多半就已没有脑袋。
“这是个怪问题。”加菲说,“它让我觉得你在问某种更深远的东西。”
“放屁。”罗彬瀚说。他强打精神,沿着巨人尸体的肩膀慢慢往下爬。当他靠近雾河表面时总算能稍微看见一点水下的情形。他用手拽着巨人的衣物,把自己横吊在空中,试图发现任何像人或像棍的黑色玩意儿。加菲以一种他并不知晓原理的方式协助他,告诉他浮尸岛的底部也没有阿萨巴姆。这种绝非视觉能办到的侦察能力叫罗彬瀚大起疑心,可它却狡猾地避开了一切质问。
“这意味着我们必须往回走一段路。”加菲说。
罗彬瀚姑且同意。他们无法使巨大的浮尸岛改变方向,加菲也不赞成他在深水中长久行走。于是最后罗彬瀚用匕首割下一大块死尸的皮肉和半截指甲,把它抛入河雾中。那片死皮肉果然也漂浮起来,他跳到它的表面,感觉像乘着一艘极其原始的皮划艇。他用那死人的指甲充当船桨,在河雾里逆流而行。
419 以此虚无脱却衣甲(中)
他们坐在一艘尸体做成的小艇上往回走。这时罗彬瀚才留意起两岸上廊柱和神像的废墟。那曾经无疑是宏伟的,如今却全都只剩下基座的一小部分,扎根在荒芜无毛的土地上。天空凝固成了和河面相似的色调,他们像在一个云雾隧洞里穿梭。
罗彬瀚一边划船,一边想起自己入睡前的景象。他回忆起狱火肆虐的天空,久久沉默不语。
“你在想什么?”加菲问。
“你不是能读吗?”罗彬瀚说。他仍然用那死人的指甲划船。
“你的思绪很飘忽。”加菲说,“我能感到你的精神介于潜意识和明意识之间。现在你有些念头不愿和人说,甚至不愿同自己说。我只看到潜流和朦胧的情感,但如果你不把它具现成明确的想法,一种清晰的、可表述和传达的形式,我便没法拿它核对我已知的密码本。”
“你这读心术不大灵嘛。”罗彬瀚不冷不热地说。
他的话叫加菲安静了几分钟。过了一阵它又问:“那和她有关吗?”
“你干嘛这么猜?”
“我侦察到你的脑波正处于一种非病理性的沮丧,但你的神经很活跃,局部皮层放电,一种亢奋性的反应。”加菲说,“……我觉得那和愤怒情绪是很像的。不过情绪不止是生理唤起,我没找到对应的认知源,这是很值得研究的现象。我想它应当和你未形式化的那些念头有关。”
罗彬瀚诚心地建议道:“你不如琢磨一下我们有没有希望联手把她挟持了,好吧?如果等下我们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晕了,或者变成一根木棍什么的,咱们能不能像个办法把她绑了?你不就是缺吃的吗?我看她就挺适应的。”
“我不认为那是个安全的主意。”加菲说。他们便不再讨论这件事了。他们坐在死尸船上,用有形或无形的眼目巡视河面,留意何处有阿萨巴姆的踪迹。罗彬瀚知道他不该在这种时刻胡思乱想,可各种念头却在迷雾中轻轻翻涌。他想到自己腰上的弯刀匕首,其名“底波维拉的无悔”——蓝鹊却说上面刻着一个叫“崔丝黛”的名字。他心中升起对雅莱丽伽的怀疑,清楚她不是个以诚实为美德的女人。继而他想到那个死去的巨人,还有梦中狂风呼啸的洞穴。那带走孩子的魔笛手,那在狱火中现身的老阴谋家,那一切在寒冬与影雾中吐露的话语,全叫他在茫然中战栗。那不是恐惧,也没有敬畏,他从来没有过尊敬高山或天空的感觉。
“天变暗了。”加菲说,“你想要更亮一点的视觉吗?”
“我看得见。”罗彬瀚说。但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否说了真话。他看见的是什么呢?四面八方都是雾,向前和往后都毫无分别。往事在他脑袋里激烈地争吵,那其中有他父母的声音,他妹妹的声音,罗骄天母亲的声音。周妤失踪后,他选择向自己的父亲求助,那时他们曾短促地谈了几句心,但在这件事之前的好几年间,他们几乎没有再互相说过话,在那以后情况也没有好转。
但即便雅莱丽伽也猜错了。他不是在等待遗忘,也不是在等待谅解。真善与假恶,以及与此相关的一切抗辩与奖惩,从某个不知名的时刻开始已脱离了他那昏暗的内心深处。他不只是要忘却,而是想让一切意义消失——为此梨海市是多么重要!它是他的宇宙的起点,起始必然是终点所在。
那渺小星球上的渺小城市,对群星而言是多么卑微可笑,可是对他而言,群星也不过是些黑色上的亮点罢了。纵然它们中某一个是活的,是怪物的眼睛,或有一日将毁灭世界——说到底那又能怎么样呢?他一点也不关心,因为这世上没有任何事物是值得关心的。那老阴谋家,那怒吼着的红袍巨人,那在雷霆中穿梭的风暴,那些呓语着不愿离去的影子,那山中人的秘密,那复国者的理想与愿望,所有一切他偶曾瞥见的幻梦,以及,联盟,或盗火者,或桑莲,任何现存中的力量,想要把一切往某个方向推动,全都是毫无意义的事。往任何一个自以为正确的方向走,那也可以说是往既定的死亡上靠近一步。这用死人造出来的船舟哪儿都能去,实际上却无路可走。
他看到了自己的结局:他将永远停留在舟中,但那也并非一种诗人式的无尽逃亡。他不打算逃去任何地方,任何艺术或幻梦,这一刻使他战栗的是对自我与他人的无尽轻蔑,以及对这世界注定毁灭的狂喜。他长久乞求的不是圆满或胜利,而是终结与永不终结。
“现在我读懂你的想法了。”加菲说,“你的神经放电是错乱的。从种种迹象而言,你所追求的是自我杀害。”
“你什么都没读懂。”罗彬瀚说。
加菲沉默了一会儿,最终同意道:“我并未看到你采取任何行动。从你思想的表现形式而言,那显然是一种自杀倾向,它是应当促使你行动的。你杀死过任何你认为是同类的事吗?”
“那重要吗?”
“我好奇你身上的罪孽从何而来。”
“随它去吧。”罗彬瀚冷冷地说。
他们身下惨白腐败的人皮颤动了一下。罗彬瀚把手伸进河水中,却没感觉到水流的速度有何不同。他再次张望周围,觉得两岸的景色很像是当初他被弹飞的地方——不过这里的风景本来也很单调,仿佛一段周而复始的丧乐。
风止息了。天空已如暮晚般昏暗。他把死尸船划向岸边,加菲从他的耳朵里分出一根绿色的细绳,钻透皮肉,把它固定在岸边的残柱上。
“你可别把船吃了。”罗彬瀚说。他把匕首咬在嘴里,脱掉他仅剩的一只鞋,然后跳入雾河当中。这河比他入睡前经过的路段要深得多,他感觉自己好像在虚空中缓缓下沉。河下光线很差,他却感到有一阵时断时续的潜流从深处激发。那是从河下升起的风。
他朝着风吹来的方向游。时间在黑暗里变得很漫长,他耳畔又响起了刺耳的争吵声。这些争辩着正确的声音是永永远远也不会停止的,将一直持续到时间尽头。而他睁目如盲地往黑暗深处下潜。慢慢地他感到胸膛窒闷,视野里浮现出淡淡的红色。他想起了李理,她仿佛正端坐在旁边的黑暗里,静静看着他吃力潜游。
“先生。”她说,“抵抗是一件痛苦的事。不过把痛苦视为一种死亡倾向也是很武断的。”
他的手撞上一股潜流,劲头很强。罗彬瀚迅速地缩回手,又朝那个方向游去。他使劲地往前探手,指尖擦过几缕纤细柔滑的细丝。
“是她。”加菲立刻说。
罗彬瀚用力地握紧手。触感像抓住一大束丝绳,底下跟缀着某个不轻不重的物体。他拽着它,自己也紧跟着踩上了河床——在这儿他几乎没法往上游。万幸加菲早有准备,它在脑中指挥他往边上走,直到他们最终爬上了河岸。罗彬瀚的脸一从河雾里脱出,就马上去看他手中握的是什么,结果也无出意外,反正不是水草。
阿萨巴姆的眼睛已经睁开了。她一半的头发被拽在罗彬瀚手中,双腿的部分消失了。除此以外的躯体倒显得状态尚可。罗彬瀚猜想是她在水下发出了风的信号。可不知为何,她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连手指也不曾弯曲。
“脖子以下全截肢啦?”罗彬瀚说,“下次生死决斗能先把我放生了么?”
阿萨巴姆一言不发。罗彬瀚开始把她往死尸船上拖。他朦胧地想起这艘船的制作原料和阿萨巴姆是什么关系,不过很快又觉得这事儿根本无所谓。踩着前人肩膀上过河无疑是福音族的优良传统,四舍五入那就是寂静号传统精神。
罗彬瀚把阿萨巴姆放在船头。她用那黑色的眼睛看着他,但还是什么也没说。罗彬瀚以为他们确实没什么好说的。他抓起死人指甲做成的船桨,听到阿萨巴姆说:“蜻蜓。”
他回过头看着她。阿萨巴姆仍然躺在原地,简洁地说:“银色的蜻蜓胸针。”
然后她闭上眼睛,犹如已经沉睡。
420 以此虚无脱却衣甲(下)
罗彬瀚站在原地,盯着阿萨巴姆看了一会儿。他对她这句话毫无头绪。在阿萨巴姆那阴影覆盖的身躯上没有任何装饰,他也不记得之前有过。
“你丢了胸针?”他怀疑地问。
阿萨巴姆没回答,沉默地摇了摇头。加菲则发出沉缓的叹息。这两个异类间不可告人的默契叫罗彬瀚益发起疑。但这时阿萨巴姆伸出一根手指,笔直对准前方。
“顺着水流。”她说,好像不打算再提起刚才的事。罗彬瀚摸不透她的想法,但不管怎样,她没有支使他再下河去找一枚莫名其妙的胸针,那总归是件好事。
那拴在皮肉上的绿绳缩了回来,重新团成一小块黏液,滚到罗彬瀚的脚边,似乎想回归它的主体。罗彬瀚瞪着它,脚掌无声地摩擦地面,直到那团黏液知情识趣地滚开,藏进了阿萨巴姆的头发下面。阿萨巴姆仍然闭着眼睛,对此事毫无反应。罗彬瀚转开眼睛,在心里质问加菲:你跑她头发里干嘛?
“我想和她进行一些情报沟通。”加菲说。它却狡猾地避开了沟通的具体内容,提醒罗彬瀚周围的环境正在快速变化。雾气正明显地消散,夜晚占据了它曾经的领地。水流轻快地将船往前推,罗彬瀚便将那笨重难用的死人指甲丢在一边。
空中闪烁着星辰的海洋,罗彬瀚仰头观望,想要从中找到判断方向的窍门。他却发现那些空海中的星光永远只在原地闪烁一次。没有一颗星辰恒久而稳定,每当他目睹一粒碎光熄灭,它便再也不曾出现了。它们的颜色与大小也不固定,就像在海面上时隐时现的鱼群。
他仰着头划桨,心想那定然不是真的星辰,或许是精怪或飞鱼。
“我想那些确实是星星。”加菲说,“但不是和我们在同一世界的星星,啊,那是约律类们常说的浪潮……”
“嘘。”罗彬瀚说。
他仰头盯着星空,不想让加菲解释任何事。阿萨巴姆在他身后,但他已经忘却了自己的处境,而是想到另一个去处。
那一定不在此地,那一定不是此时,在某个时空不定的地方,有人在进行着漫长的旅途。那或许要等到明天,后天,无可预知的未来,可是当那星辰之途抵达尽头,她便要回来述说所见。他想象那路途的样子,如同头顶永无定状的星空,汇成风暴汹涌的海洋。因此那旅途一定十分漫长,要花上许多许多的时间等待——可那不是绝望或痛苦的等待,而是空虚里怀有幸福的等待。
他想到在许多星辰灭亡以后,在梨海市郊外寒冷的春天,那最终归来的旅人找到她故人的墓碑,在上面轻轻覆上花环。她将坐在碑前,说出她终于找到的答案。坟前的草木全都见证这件事。她会说上很久很久,直到疲倦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她脱下遮挡脖子的高领外衣,挨着墓碑坐下来,里头还穿着飞天绵羊套衫。最后她在墓碑上亲了一下,他们的约定便完成了。
这构想并不令他恐慌——因为从很久以前他便见过死。在周妤生前,她曾叫他在雨天时远离水源,否则便会被“雨之主”带走。那大约是个拿来吓人的恐怖故事,可是周妤只在他面前说,从未跟周雨提起半个字。罗彬瀚知道她为什么不对周雨说这个故事。
他猜想那一定是个雨天。
在那台风险极大的脑瘤手术成功以后,那位从国外赶回来的脑医学专家成为了他父亲尊重的对象。不仅仅是因为救命之恩,长久以来他的父亲就盼望着家族后代中出现学者和“读书人”。他热情地结交那位医学专家,得知对方在梨海市有一位独子。
他的父亲问了医学专家关于独子的事情,发现两家人实际上是住得很近的。可是他们却从未听闻过彼此,因为罗家往来的人非常多,而医学专家总是在国外工作,他的独子则在医院里疗养。
小孩在疗养?他的父亲想必是这样问的。那是纯粹出于对救命恩人的关怀,或者想要为长子找一个家世优良的朋友,其他人是永远也不得而知了。他的父亲既被认为是个讲义气的好人,也被称作是家族里最有头脑的商人。他想要给予的经济援助和昂贵赠礼都被拒绝了,可是当他提出让自己的长子去医院里陪伴一个同龄病人时,医学专家简短地道谢了。这位专家很忙,留下了独子住院的地址和联系方式,第二天便坐飞机出国了。
于是,那是罗彬瀚印象里第一次踏进医院。那当然不可能是真的第一次,但却是他第一次对医院形成了明确的印象。刺目的白漆,压抑的低语,还有湿漉漉的空气。那一定是个雨天。他对幽邃深远的走廊感到恐惧,但送他来的母亲牵着他的手,带着他穿过长廊。他们买了水果和拼图玩具,办了一些很繁琐的手续,最后走进走廊最深处的病房。
为何一个小孩会在医院里疗养,那时他悄悄地问过父母,但是成年人都讳莫如深,好像那是桩非常重要的秘密,会叫小孩承受不了。但其实并非如此,半年后罗彬瀚便从周雨口中知道了。
——卡车司机载着重货穿过路口。在那个时刻绿灯在闪烁,几个行人准备通过,还有几辆私家车在侧道上等着转弯。行人们都很谨慎,站在人行道的石阶边等待。那本来应当没有任何差错,可是走到路口的货车却猛然打了个弯,完全失控地冲向路边。它最终撞进了一家餐厅的墙壁里,在那以前,它的轮胎碾过一辆私家车的玻璃碎片,还有六个行人的血肉。货车司机在那以前就死了。行车记录仪显示他在穿过马路的瞬间心脏病突发。
被卷入车轮下的六个行人,是两个学生、一对青年情侣,以及一对母子。最终活下来的,只有身体被母亲保护住的小孩。直到救护车赶来以前,他就侧躺在母亲断掉的臂弯中,静静地看着血液在街道上流淌。据说,当时血漫得像条浅河,竟然遮住了小孩的一只眼睛。
六个人是绝没有那样多的鲜血的。罗彬瀚也知道这件事。他只能猜测那是一个积水灌满街道的暴雨天。梨海市偶然会有那样的雨。在那一天,五个遇难者的血混进了积雨里,就好像把整条街道都染红了。医学专家的妻子在那场车祸中亡故,自那以后他把独子转进了朋友的私人医院,才终于抢救下来。
这些事情,罗彬瀚是后来慢慢知道的,在和那个孤僻家族交往的数年中逐渐凑齐了整个经过。而当他第一次和母亲跨入病房时却什么也不清楚。他的母亲轻轻推开门,叫了一声那孩子的名字。当时的病房里只有一个病患。他坐在靠窗的病床前,缓慢地望过来。在第一次看清楚对方的脸时,罗彬瀚的心在胸膛里怦怦狂跳。他缩到母亲身后躲藏,但仍在观察病床上的同龄人。
那是一双死人的眼睛。他在心里想。
铿。
亲近着死亡、视死亡为寻常的眼睛。
铿铿。
漆黑而又突出、蜻蜓一般醒目的眼睛。
“……那声音是?”加菲说。
罗彬瀚从自己的思绪里惊醒。他仍然听到“铿、铿、铿”的怪响,仿佛某种沉闷的金属撞击。他从船上站起身,朝着前头的河岸张望。
他看到一列高大的士兵,浑身穿着厚重甲胄,正延着河岸结队前行。它们没有发出任何口号或语言,只有生锈的金属护脚落在地上,发出铿铿的沉重响声。
421 彼时定为真诚所在(上)
罗彬瀚坐直了身体,盯着岸上行进的队列。这时河道比前段缩窄了一半,两岸上的情形都清楚可见。他注意到那戈壁般的风景已变得很陌生。远方的夜色里有某种阴影波浪般摇曳着,他想象不出那影子的真实面貌。
穿着生锈盔甲的士兵仍在岸上行走。他们与河道的距离大约有半里,那“铿铿”的脚步却踏在罗彬瀚的鼓膜上,仿佛是他自己的血液激荡。这些士兵明显地高于常人,双腿双手的比例很长,像某种猿类。然而他们走路时迟缓整齐的姿态却显露出很高的纪律性,手脚的抬放没有一丝不协,面部笔直朝前,似乎没发现河道上的乘客们。罗彬瀚留意着他们的腰间和双手,看到他们装备着和盔甲同样发青生锈的武器,有宽阔沉重的厚刃剑,也有类似弩弓的射击装备。它们看上去都像历经千年的破铜烂铁,但罗彬瀚并不想跟这些士兵们起任何冲突。,尤其是在这样一个地方。
那是什么?他在心里问加菲。
“我并不熟悉所有的诅咒。”加菲迟疑着说,“这里已弃置许久,任何现象都可能发生。”
它的回答在罗彬瀚听来毫无帮助,于是他又转头望向阿萨巴姆。他发现这会儿矮星客已经悄没声息地坐了起来,眼睛同样盯着岸上的士兵。她竟然能自己活动,这件事叫罗彬瀚吃了一惊,但紧接着他留意到阿萨巴姆的两只手臂以一种不自然的松软姿势下垂,似乎还难以自如指使。她的背后有一道影子斜探出来,像椅背那样撑着她坐起。
罗彬瀚并不清楚“受伤”对阿萨巴姆究竟是怎么定义的。他没看到她的外表有任何破损,只好用眼神向她打听。那完全是一种无用功,因为阿萨巴姆的视线从未落到他这儿来。最后罗彬瀚只得冒险张开嘴,用尽可能轻的声音问:“那些是啥玩意儿?”
他听到“铿铿”的声音继续在他鼓膜上踏步,那些士兵们没有发觉。他们之间确然相隔甚远,若从常识出发它们自然听不见船中细语,可如今常识也已经不大靠得住了。
阿萨巴姆的眼睛转过来。她不动声色地垂落眼睑,什么也没说。罗彬瀚发现她的视线尽头是自己插在裤腰上的匕首。
“你想干嘛?”他警觉地问。
“拿好它。”阿萨巴姆说。她又把视线对向那岸上铿铿行走的士兵们。这反应似乎暗示着某种潜在危机,因此罗彬瀚配合地拔出匕首,对那岸上的队伍虎视眈眈。
水流继续推着死尸船前进。罗彬瀚希望它能更快一些,或者干脆慢下来,好跟那来历不明的队伍拉开距离。可是眼下河道变得浅窄,流水的力量也大不如前。它托着死尸船,不紧不慢地吊在士兵们的斜后方,既没有被甩掉,也没能越过去。
罗彬瀚有心要自己划桨,让船快快地甩到他们,可他也不敢轻举妄动。对方毕竟是有弓弩的,没准也和路怒症司机一样厌恶被超车。他只好静观其变,忍受那铿铿声撞进他的耳道。这情况不知过了多久,他终于感到陆上的队伍和他们拉开了距离——水流正变得越来越慢,很快便难以再推动船只。他们因此而被士兵队伍远远甩开,只能望见他们豆粒般小小的背影。那整齐如一的铿铿声变得微不可闻,也不再叫罗彬瀚觉得难受。
这时罗彬瀚如释重负。他是不想惹是生非的,但安全带来了好奇心的增长,使他悄悄把手伸进怀里,想要拿出七色书千里镜稍作侦查。可当他摸到外套内侧时却立刻意思到情况不妙:衣服的内侧已经全湿了。
他紧张起来,脑中首先闪现出最容易毁坏的物件:他那从梨海带来的打火机。它号称是防风防浸水的,可也没拿到外星球的死亡河道里进行过出厂测试。紧接着他的手指摸到了第二样怕水的东西,一本纸页潮湿、夹藏在他外套内层里的小书册。
罗彬瀚一下僵住了。连串的历险使他几乎要忘了这本书存在,而事到如今他对那本书的目标已毫无兴趣。他却突然间又想到了邦邦,《新手约会完全指南》竟然成了邦邦留给他和世界的最后一项馈赠。光凭这一点,罗彬瀚便决定要尽可能地保存它,把这本书带去他卧室的抽屉里。
“《新手约会完全指南》。”加菲说,“我好奇你为何要带着这样一本书来这儿。你正为一个共同生殖的对象而苦恼?我想这也是一种应对死亡高风险的策略。”
闭嘴。罗彬瀚在心里回答。他也不敢再深入细想,免得让加菲晓得这本书现在绝赞推荐的明星情侣是哪一对。
他装模作样地拿起船桨,趁机偷瞥阿萨巴姆的状态,看到后者仍然坐在原地,但眼睛却已闭上。于是他用后背挡住阿萨巴姆可能的视线,再大胆地从怀中取出那本书。他抓着书页,忐忑地坐了一会儿,身后依旧没有动静。
“我想看看这本书的内容。”加菲又说。它的声音和语气比先前强烈得多,罗彬瀚鬼祟的行动无意激起了它的兴趣。罗彬瀚当然拒绝了它,可当他的视线落到那湿漉漉的封面上时,他脑袋里却不争气地想起了书里的内容。
——那两张画。还有那两首小诗。
罗彬瀚舔了舔嘴唇,黏而微咸,他舔到的是覆在他脸上的加菲。这念头有点恶心,可是他还在想指南里的内容。那两幅配着字的插画——如今在他眼中变得再清楚直白不过,根本不是什么谜题,正是对矮星客过往生活的描述——还有那本书留给他的三个问题。
他不知道那场梦是因何而起,仿佛这河道有着某种难以理解的魔力。这河道当然是有的,不知怎么它竟将一个全然陌生的故事塞给了罗彬瀚。在梦中他看见了风,一阵与飞龙同行的风,还有地下洞窟无尽的轰鸣。风最喜欢什么样的事?什么样的物?怎么样的人?思绪一旦萌芽,人再也没法把它按回混沌的土壤中,甚至连加菲的读心威胁都不行。他想到风喜欢春天,喜欢华丽的色彩,喜欢那树下老人的微笑,或许还喜欢洞穴里的危险怪兽。不止是飞龙,她甚是捡了一滩洞穴史莱姆随身带着。所有这些都像是正解答案,可是罗彬瀚不确定它们中的哪些称得上是“最喜欢”。
“我不喜欢你用来称呼我的词。”加菲说,“不过我确实认为,我们的女主人是个喜欢洞穴生物的人。她对洞穴有种特别的熟悉,是她在找到我时表现出来的。我很好奇她对洞穴的熟稔是从何而来,如果你打算直接向她询问,请代我转达我的问题:她为何不把我和母体全部带走?我在体积大的时候总是更有用些。”
这肯定是个坏主意,而一个寄生虫罗彬瀚僵僵地转过头,看向阿萨巴姆。他盯得太久了,以至于阿萨巴姆又睁开眼睛看他。罗彬瀚因那夜色般的眼睛想起了另一个人,竟莫名其妙地紧张起来。
“我也养了一只蜥蜴。”他没头没脑地说。
422 彼时定为真诚所在(中)
阿萨巴姆神情难测地望着他。
“只是希望你知道这件事。”罗彬瀚说,“我觉得它对我缺乏基本的尊重。有啥办法训训吗?它大概是这么大,脸长这样——”
“鬼影麻痹蜥。”阿萨巴姆说。她的语气里显示出对状况的完全掌握,这叫罗彬瀚立刻忿忿不平起来。这矮星客对他的情况是明显无知的,可却能说得出船上一只无名蜥蜴的品种。难不成她竟觉得一只蜥蜴比他更有威胁?
“我不建议你在这个时刻思考自我价值。”加菲说,“在一个危险的处境中,信任自我比感到难堪要有效得多。后者会影响你对环境的判断。”
我没难堪,好吧?罗彬瀚反驳道。不管怎么样,和他这样一个自由而宽容的灵魂相比,难堪的显然应该是鬼影麻痹蜥。他清了清嗓子,继续说:“这件事就没点窍门吗?”
“模仿它熟悉的环境。”阿萨巴姆说。
“我给它造个石头洞啊?”
阿萨巴姆摇摇头。“你。”她简单地说,“模仿它的环境。它会闻惯你。”
这建议在罗彬瀚听来是没什么实践性的。很久以前莫莫罗也告诉他蜥蜴心中没有主人,他可能只是点缀它美好家园的一株盆景,同时又兼有供肉和愉悦心情的功能,因此蜥蜴愿意为保护这样一株盆景而战斗。可那和实际情况根本不一样,菲娜并没有无视他,乃是以一只蜥蜴所能表达的全部感情来鄙夷他,而且迄今为止对他的生命安全贡献甚微。假设某一天他和雅莱丽伽要杀了对方,他们把寂静号打得天翻地覆,最后站在舰桥室里中门对狙,菲娜会出现的唯一理由正是趁机玩它最心爱的戒指。他又怎么办呢?他的身体是由百分之五的自然法则,百分之五的往事和爱,以及百分之九十的对荆璜的记仇组成的,反正肯定做不成呐与戒指的化身。
“它恨我。”罗彬瀚充满怨气地说,“它只想玩得快乐,根本不在乎我是什么感受。”
阿萨巴姆不说话。她可能只是对这件事不感兴趣,但从她半垂的眼睑里罗彬瀚也看出一丝不以为然的意思,就好像她认为全天下的爬行类都是磐石坚冰般的苦修士,绝不会对路过的风景产生什么憎恶。这种态度在罗彬瀚看来毫无疑问是偏爱的表现,铁证确凿,万无一失,穴居类宠物正是冷血杀手的心头好。这念头确实是有点怪的,阿萨巴姆竟有喜好这回事,就像机器人也挑剔起碗里的肥肉。
罗彬瀚沉寂了一会儿,又问:“你之前说的蜻蜓胸针是啥玩意?”
这时他们已走得足够远,使得罗彬瀚有充分的信心,认为阿萨巴姆没法再为了一枚丢失的胸针而强令他返回去跳海寻找。可他心底的某个角落仍觉得这事儿是有点怪异的。阿萨巴姆喜欢蜻蜓?还是喜欢胸针?那可真是一点道理都没有。
阿萨巴姆抬了一下眼。那目光中带有一种复杂的审视,仿佛罗彬瀚说了句顶顶别扭的怪话。
“你不该活下来。”她说。
罗彬瀚往后一缩,用宁死不屈的表情回望对方。
“我死了蜥蜴也不会跟你的!”他掷地有声地说。
阿萨巴姆又不理他了。不过罗彬瀚也不感到恐慌。他不会幻想阿萨巴姆会因为之前在河上发生的事儿而对待他温柔亲切起来,但也不至于突然间激发了她的杀意。迄今为止矮星客的行为显然遵从着某种他尚未看穿的逻辑,在他真正丧命以前,他和他的匕首总是要为她使用的。而现在他对阿萨巴姆说话的习惯也有了更多的了解,不知怎么他明白她用的是一种过去式,她在说他们在寒霜之蛹上的旧账。
罗彬瀚笑眯眯地看着她。他当然是永远不会忘记那件事的,那一次冷酷而迅疾的处决,他相信她曾经对无数敌人做过类似的事。那些敌人里有十恶不赦的暴徒,也有叫凡人肝胆欲裂的怪物,它们所沾染的罪孽绝不会比阿萨巴姆更少。但在寒霜之蛹上,在他甚至不知道“矮星客”这个词的时刻,她毫不犹豫地把他杀死。她会这样对待他,她想必也这样对待过别人。他甚至想到了她手脚上的溃烂与裂伤,在那些折磨着她的罪孽中可也包含着像他一样的受害者?她承受的——其中的一部分——是完全罪有应得的。
“你真觉得这套管用吗?”他说,“割掉一茬旧的,再培养一茬新的?听起来和春天可没什么关系哦?听起来像是谁把外头的野地当自己家的花园。当个使唤丫鬟们的老农场主挺气派的,是不是?”
阿萨巴姆猛地抬头,罗彬瀚毫不畏惧地瞪着她。他死盯那双夜色的眼睛,没有从中找到多少惊讶,于是他便晓得她是知情的——那陌生的凛冬之梦从何而来,阿萨巴姆定然知晓得比他更多。她不会告诉他,而现在弄清原因也并非最紧要的事。他已经知道了,再也没法装作无动于衷。梨海市有成千上万只流浪猫,它们会死在车轮下、寒风中,或者是随便哪个精神病态者的刀尖,那一切都不妨碍他作为一个人类市民的舒适生活。可是倘若他被迫知道了哪只猫的一生怎样受苦和长大,知道它的前主人给它起了什么名字,又怎样虐待它,那名字倒成了夺走他快乐的诅咒。这些“知识”越详细,它们带来的刺痛就越鲜明。要长久地装作毫无良心,那毕竟也和保持良心一样使人折磨。
那实在不应当。伐木工不应当知道树的故事,树也不应当知道伐木工的故事。他心想这定然就是那本书的恶毒阴谋。他不想再说下去了,可是那三个字却压在他的喉咙里。一个名字,三个短短的音节,那代表的是父亲与女儿。如果他说出来或许会被立刻杀死。
“你不会明白。”阿萨巴姆说,“你是听从他的。”
她那陈述事实般的淡然口气叫罗彬瀚有一种报复欲。那一刻他是情愿看到一个暴怒而危险的野蛮武神,也好过一个对着信仰坚定不移的冷血杀手。但他却无计可施,因为清楚辱骂和嘲讽都对一个虔信徒毫无作用。他是没法用言语劝她回心转意的——实际上他自己也不清楚他想劝她些什么。他只是碰巧听闻了伐木工的沧桑往事,他只是想看到她有哪怕一丝的动摇。
但是——下一秒他想到了一样东西——不是言辞或武器,也不会让他的处境有任何好转。可如果他只是想看一眼阿萨巴姆的暴怒,想看她为任何自己干过的破事而动摇失措,那东西或许却要超过任何肮脏或刻薄的字眼。于是他把手伸进外套里,摸到那个湿漉漉的圆筒。它已经被压得有点扁,但封口还算紧密。他的打火机虽不能用,匕首也一样能点燃东西。这再适合也没有了,一根尴尬仙女棒送给一位正牌黑仙女。
423 彼时定为真诚所在(下)
当这个念头的雏形出现在罗彬瀚脑中时,他还没想好具体要怎样做。这事儿无疑是很蠢的,完全的有害无益,再说既然荆璜对那魔法火花的力量毫无反应,阿萨巴姆也有很大可能会免疫。而即便荆璜还会恼怒和咒骂,罗彬瀚可从未见过阿萨巴姆做类似的情感表达。
等他把手伸进外套内时已经差不多把整件事都想清楚了:他想做的是一种对自我沉浸者的报复,对追求殉道者的嘲笑。但那嘲笑的代价可也未免太高,简直让他自己成了个嘲笑殉道者的殉道者。他干嘛这么较真呢?当他这样一问自己,心中又讪讪地答不上来时,要用尴尬仙女棒和阿萨巴姆决一雌雄的气势便受挫了。
他思想中的理性部分又重新爬上高地。在它接过行动的指挥权以前,罗彬瀚已经将装着秘密武器的圆筒抓在指尖,从原位抽出大概三分之一的长度。这时距离他刚诞生这个念头也不过两秒钟,就连加菲都没来得及说上几句叫他心烦的废话。他胳膊的动作幅度极小,阿萨巴姆的眼睛却像鹰一样敏锐地盯了过来。罗彬瀚立刻知道自己已失败了。就算他现在立刻行动,也绝来不及在点燃仙女棒以前逃过阿萨巴姆的控制。
他在就义以前最后能做的一件事应当是向阿萨巴姆高喊真理,要她搞清楚恋父情结和孝子之道显然都一样不行。他不是针对她,或任何一种试图征服矛盾的思潮,如今他们所面对的一切都证明是这宇宙不行。
死尸船猛烈震荡起来。
罗彬瀚所坐的前端往上高翘。一秒之内整块死皮肉便几乎呈现出垂直的状态。他毫无防备地往前一扑,撞进了他一生之敌的怀抱里。阿萨巴姆也在向下滑落,可她几乎是眨眼间便定住了。几条影子抓着她和罗彬瀚的手脚,把他们两个固定在死尸船的表面。
船底遭到了某种巨物的攻击,罗彬瀚起初这样想,可是当他扭头往船外看时却发现自己弄错了。河中没有什么袭击船只的巨兽,袭击他们的是一座沙丘。
一座沙丘从他们身下升起。它如从地面中上浮的鲸鱼,把整段河道囫囵吞没。皮肉船在它的一侧上升高,然后又如陡坡滑雪般斜斜地下滑。
船上的罗彬瀚瞪着沙丘底部。他看见某种石头梁柱似的东西在下陷的沙丘脚下显露。那疑似建筑构体的石面雕刻着精美的版画,又堆结着水沟与苔藓。罗彬瀚来不及认清上面的图案,石面又重新掩埋进沙丘深处。
沙丘如吹破的气泡般塌陷。他们身下的死尸船也一下颠倒了高地,向着罗彬瀚所坐的那面滑落。眨眼间他们掉进了一个沙坑深处,四面的坑壁高耸如墙,露出上方一点灰斑状的天空。罗彬瀚顾不上尖叫,而在这落入地底的瞬间猛然张望。他想找到刚才那埋在沙丘下的梁柱,却发现这沙坑里空无一物。
“这是什么!”他声嘶力竭地喊道。可他自己也听不见自己的声音。沙丘涌动的巨响把一切盖住了。随后阿萨巴姆把他抓了起来,向着头顶的灰斑跳去。
一股风推着他们往上走。升到中段时,罗彬瀚已察觉沙丘正在合拢。沙砾泼水般往他们头上砸,就连拖着他们的狂风都显得力不从心。他听到一种野兽般粗重的呼呼声,像是风在痛苦地喘息。
他们在那沙坑消失前逃了出来。死尸船已成为历史,而地面上入眼的全是流动的黄沙——罗彬瀚又很快发现那不能叫黄沙。这由沙埃形成的大地没有固定的颜色。天空是灰暗阴沉的,可地上却折射出如同被艳阳照射似的斑斓。有一秒罗彬瀚看到金光灿烂的莽莽大漠,紧接着沙面鼓起来,侧面便成了铁锈般的暗红,暗红转变成深紫,随后是无数座白惨惨的荒丘。大地比任何一种活物都还要阴晴不定,而引渡他们到此的河流却已完全消失了。
罗彬瀚心神恍惚地望着这一幕。他朦胧地想起先前在河中望见的景象,当身穿盔甲的士兵在岸上铿铿行走时,他曾望见极远处有着起伏不定的巨大阴影。那难道是沙丘在赶来吞噬河水吗?
风仍然拖着他们,把曾经在船上的两人带向更高的去处,于是又有更多的景象呈现在罗彬瀚面前。
他看到大地如海洋般波澜起伏,五光十色。沙埃不断地变换着堆积的方式,形成山脉般雄浑壮观的景致,可紧接着又是一个轻轻地翻身,扑灭在地面上,塌裂成深邃的谷隙。
在这无定状的荒凉沙海中,并非一切都披着自然的假象。当某处的沙浪如潮水般退去,从那底下竟也偶尔露出人工的迹象:一座残缺的黄金宫殿,整齐排列的石塔林,甚至于一艘完整闪耀的宇宙飞船。那飞船像座海岛般庞大,外形则呈现为带有尖刺的辐射状。如非它表面清楚而复杂的金属构件,以及每个尖刺上洞开的入口,罗彬瀚会把它当做某种潜伏在沙海深处的恐怖魔怪。可即便这飞舰比寂静号还要庞大,它似乎也已完全报废了,那些异样洞开的螺旋状舰门,使人联想到章鱼的眼睛。这一切都暗示某种不可想象的灾厄曾经发生在这艘精妙壮伟的飞舰上,使它变成了如今这副了无生气的模样。它本应当彻底地消失在历史中,可不知怎么又出现在这里,在外客惶恐的视线里惊鸿一现,随即被翻滚的沙丘扑灭。
那不是淹没。扑灭——罗彬瀚只能想到这个词。当那巨舰被沙砾盖住后他仍然盯着那里,直到沙丘又一次落成绝谷。在那绝谷里空无一物,不存在巨舰或任何人造建筑。这沙砾中混杂的所有事物,如同他们头顶闪烁的星辰,全都只出现一次,便不知去向何方。
罗彬瀚吃力地喘着气。那无常的景象让他想到了某个瞬间,在黑星之梦,在那漆黑的薄膜般的虚空洞眼中,无定状的意象曾经瓦解他的思维,像高压电流把神经烤得焦臭干枯。他的思想已跟不上眼中看到的一切。
“我们怎么走?”他机械地问。加菲没有回答,甚至连阿萨巴姆也没有回答。于是罗彬瀚便明白了,他们来到了一个无路可走的地方。这里已不存在可以描述周详的地形,也不存在锚定方位的星象。这是个宇宙自己所做的噩梦。
他们在空中呆立。风没有减弱,可未必永远也不会减弱。天空与地面全都不可信任,每个方向也同样不知凶吉。彷徨中罗彬瀚甚至连对阿萨巴姆的恨意也消失了。他茫然地叹了口气。
“咱们能回到那个全是影子的地方吗?”罗彬瀚问。
“不。”阿萨巴姆说。
“不行还是不能?”
罗彬瀚等了一会儿。加菲和阿萨巴姆都沉默着,可是也没往任何方向移动。他缓缓地回过头,看着她寂静无语的眼睛。这时他心中朦胧的预感变得清楚起来。
“找那个翅膀头真的那么重要吗?”罗彬瀚说,“为何他要来这鬼地方?他把你吊在天上烧,看起来他可比你强得多。他比你强得多,你那干爷爷把他主子都整消停了。你俩加起来也弄不过你干爷爷吧?那你还怕啥呢?”
阿萨巴姆并不辩解。她在空中沉默着,想着她自己的心事。罗彬瀚明白自己的话到底是毫无重量的,但是那已不要紧了。胡言妄语是对着事实撒谎,可如果他们面对的现实都这么摇摆而混乱,言语的矫饰简直微不足道。他乞求一样真实可信的东西,哪怕只是一句真话。
“维罗奥。”他说,“不是每个人都想留下。”
风声空洞地嚎叫,从中盘旋着某种规律的节奏。铿铿。铿铿。罗彬瀚的鼓膜被阵阵敲打。他瞪大眼睛到处张望。他要找的是一列行尸走肉般的士兵,可紧接着迎接他的是另一个声音。
“哎呀!”那声音在他脑海中说,带着一点笑意。它不是加菲的声音,但也不是路弗的声音。那短短的音节还不足以叫罗彬瀚反应过来,可紧接着他便大喜若狂。
“唉,唉!”宇普西隆的声音在他脑袋里说,“真没想到在这里撞见你呢,周雨先生!表情很难看喔,难道是在跟后面的女孩吵架吗?”
424 素交自死而来(上)
罗彬瀚转转眼睛。他的耳朵里仍然充满了微弱的铿铿声,但还不至于因此而完全失灵。至于他的头脑,虽然也没法说运转自如,离疯狂也尚有时间。
“你们听到了吗?”他将信将疑地问。
“我想是那些士兵。”加菲说。
“我不是指那个。”
罗彬瀚继续左张右望,没找到任何符合他预想的东西。他不得不怀疑是自己听错了,直到那个声音又在他脑袋里响起。
“现在找我是没用的,周雨先生。我在你看不见的地方啦。能知道你现在的状况,是因为你身上还带着我的装备。怎么样?这地方很吓人吧?看你的样子就觉得吃了不少苦头嘛——不过话说回来,既然你在这儿,莫莫罗应该也来了吧?怎么你们没在一起呢?”
罗彬瀚张着嘴。他还没来得及回答任何一个问题,宇普西隆的声音又说:“唔啊,不对,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看到你稍微有点激动了。别的都稍后再谈吧,周雨先生,现在我可能需要你的帮助。”
“帮助。”罗彬瀚重复道。他扭头瞅瞅阿萨巴姆,发现她正皱眉看着自己。
“诶,这个嘛,要怎么讲呢……”
宇普西隆干笑了一会儿,说:“我被困住了。”
“啥?”
“哎呀,就是那种嘛……再不被救出来的可能会死,所以就是困住了嘛。倒也不是最最棘手的状况啦,不过有人帮一把是最好的。目前是这样的一种处境呢。”
罗彬瀚开始抬头往天上张望。他在找当初挂住阿萨巴姆的光网,没准上面还缠着一个变身棒之类的物件。
“都说了不在你能看得见的地方啦,周雨先生。请先听我说完!现在你能听见什么声音吗?”
罗彬瀚掏掏耳朵。铿铿。耳道里仍然这样回响。
“对,就是那个。要和我会合的话,就麻烦你先找到那些生甲叶……就是说那些像穿着盔甲一样的人,姑且先跟着它们行动就好了。不过要记得,不能和它们靠得太近。保持现在的距离差不多就刚刚好,它们也只是单纯地重复着历史而已,没有什么强烈的攻击性了。充其量就是引起一定小麻烦。”
“麻烦?”
“你可能会人间蒸发喔。”
宇普西隆的语气听起来很轻松,好像没怎么把自己说的话当一回事。那和他过去在糖城里和罗彬瀚说话的口吻很相似,但这一点也不足以做任何判断。罗彬瀚不知道是否该相信这声音,它可能是真的宇普西隆,也可能是别的东西。路弗的事向他证明了“白玫瑰测试”在这儿是行不通的。
罗彬翰还没拿定主意。在通过河道前他确然看到过疑似宇普西隆飞船的痕迹,这似乎是一项有力的作证。但宇普西隆又是怎么逃脱星辰之兽的攻击,然后渡过那条诡异的河流的呢?一个号称被困住的人却能自由地和他沟通,那听起来也十足可疑。
“有人在对你说话。”阿萨巴姆说。
罗彬瀚没有否认。他觉得这事儿现在很难说应不应当瞒着阿萨巴姆,而更重要的是他也没法隐瞒。阿萨巴姆有的是办法知道。
“永光族。我们来这儿找到的那个。”他干巴巴地说,“他来找你前同事。”
“他让你离开。”阿萨巴姆说,语调似乎很笃定。
“他像那样的人吗?”罗彬瀚没好气地说,“他让我死去。”
“诶诶,周雨先生,我可没有说过这样的话呀!好歹我是被授予光之守护者称号的巡查员,不要在女孩子面前诋毁我嘛。话说回来她是谁啊?莫莫罗可没有说过你们船上有这样黑头发的女孩。难道是你在路上认识的吗?”
几乎是立刻,宇普西隆的声音在他脑袋里抗议起来。他热情而轻松的语气益发令罗彬瀚感到摸不着头脑。对方听起来实在太过兴高采烈,可不是一个踏在复仇道路上的人该有的态度。
“……虽然不知道你脑袋里在想什么,但总觉得你对我有什么误解呢,周雨先生。啊,不过我也可以理解,在这个地方保持警惕才是聪明的选择。实在很遗憾,目前的状况下,我也很难提供出‘我是我’的有力证明。如果一定要的话就是这个吧……”
他的声音停止了。罗彬瀚正专注地等着他的下文,阿萨巴姆却把手伸到了他的胳膊底下。
“你干啥?”罗彬瀚说。他浑身僵硬,瞪着那只手如长蛇般钻进他的外套,从里头拿出两条细长柔软的银白金属带。它们此时正散发出一种温热的微光。
“哦,”加菲说,“我知道这个材料。他们的殖装。这附近确实有一个。”
罗彬瀚几乎没能控制住自己上蹿的眉毛和嘴角。他还来不及高兴得更彻底一点,阿萨巴姆又一次把手伸进他的外套里。她或许是想检查在河道上时罗彬瀚企图使用的秘密武器,可她的手却没能伸到正确的位置,而是抽走了夹在旁边的东西。罗彬瀚眼睁睁地看着她拿出了一本封面潮湿的小册子。
阿萨巴姆看了看书名,眼神和反应都显示出她认识联盟文字。她静默无语,心思难度。
“……这是我朋友的遗物。”罗彬瀚镇定地说,“我很尊重他的,一点也不知道里头写了啥。难道你会侵犯你朋友的隐私吗?”
此时阿萨巴姆的一只手仍抓着他的后领,借助风力把他吊在空中。罗彬瀚不太希望她有单手托书翻书的能力,那最好别是什么女武神的必修武艺。继而他又意识到阿萨巴姆并不缺手,她有影子为她服务。
他猛然指向地面,大喝一声:“快看那是什么!”
阿萨巴姆看了过去。在他们斜前方的地面上,沙丘正缓缓地消退。从落潮的沙浪里露出一列青黑盔甲的士兵队伍。它们铿铿地踏过沙面,从罗彬瀚的视野左侧走向右边。在那过程中时而被升起的沙浪吞没,时而又凌空地踏过一个沙谷。那让它们更像是行走于另一个不存在的平面,而非真的踏在沙砾的表面。
“条子让我们跟着这些东西找他。”罗彬瀚信誓旦旦地说,“他说他知道那翅膀脑袋在哪儿。”
他不知道这是否能叫阿萨巴姆相信,可至少这件事压过了《新手约会完全指南》。阿萨巴姆把她搜获的可疑小册子重新放回罗彬瀚的外套里——那动作似乎显得有点迫切——然后紧盯着远方的士兵队伍。
“那只是我朋友的遗物!”罗彬瀚倔强而无谓地坚持道,“不是我买的书!不信你问问那个火山洞里的!”
“这不要紧。”加菲用安抚的口吻对他说。
阿萨巴姆指挥着风向转变,把他们缓缓带向那队行进的士兵。它们仍然铿铿踏步,去往这无定状沙海的深处。在远方波澜起伏的地平线上,一层细细的金红薄光正扭曲地闪烁。
425 素交自死而来(中)
风干燥地刮着罗彬瀚的脸。尽管有加菲的阻隔,罗彬瀚还是感到浑身难受。他觉得自己已经秃了,或膀胱爆炸,或者被魔法水蛭爬满了全身。这三种后果,依次从最严重到最轻微,必有一种已发生在他身上,反正不会叫他完好无损。
如风筝般小小的阴影在沙面上掠过,就像海鸥把轮廓映在碧波万顷的水洋表面。他们这样飞行了很长时间,也许有十天十夜。但这儿没有昼夜变化,时间度量似乎也失去意义。他们只是缓慢地跟着那些士兵行动。
现在罗彬瀚对它们有了全新的看法。这些套着盔甲的并非活物,因为它们比阿萨巴姆更加机械。它们的步子精确协调得可怕,远胜任何训练有素的军队。它们对目的地的执着也叫人难以理解,途中不曾有过一次休息。
罗彬瀚有足够漫长的时间观察它们,用七色书千里镜查看它们身上的甲胄与武器。他注意到它们穿戴的是一种非常精细的鱼鳞甲,更准确地说,某种叶子甲。细叶装的金属片被巧妙地串联起来,覆盖住士兵们全部的身体,甚至连头盔和护胫也同样如此。它们走动时在关节处掀起明显的褶皱,松垮脱落的甲片也挂在衣边摇曳,那更像是它们长了一层古怪的皮鳞。
罗彬瀚很匮乏对盔甲的知识,但他觉得那不像他所知的任何一种古代铠甲。他还想看看这些士兵如何进食或排泄,不过没有任何迹象显示它们会干这类的事。他还试图和那个疑似宇普西隆的声音说话,可对方并不时时应答。那是以一种周期性进行的对话,每隔一段时间,在罗彬瀚的感受中约有半天,宇普西隆的声音便出现在他脑海中。
“呀!来了来了!现在还好吗周雨先生?”
每当这种时刻到来,对方便如此兴高采烈地同他打招呼。语气是晴朗而健康的,不含忧郁、惶恐、尿急或其他任何苦大仇深的阴霾。他会热情地询问罗彬瀚的身体状况如何,鼓励他和伙伴们不畏艰险,砥砺前行,同时也建议他保持一种更良性的人际关系,不要惹怒一个能随时把他从天上扔下去的女孩。为此宇普西隆还在他的脑袋里倾情献唱了一首白苹星的古老民歌,主题是说某个渔夫如何得到了海洋女神的爱,继而又俘获了风暴女神的芳心,最终则以尸体沉入海底告终。可惜的是这歌实在太长了,唱到一半时,他与宇普西隆那神秘难测的心灵连线便突兀地中断,令罗彬瀚难以得知渔夫是怎么露的馅。
那叫他既感到一点安慰,又不免疑窦丛生。他不止一次地探问宇普西隆究竟被困在何处,对方却总是轻描淡写地带过。这难免令他想到某颗黑星对他做过的事情,因此当那声音向他问起莫莫罗的下落,又或者阿萨巴姆的身份时,罗彬瀚也总是施展一点狡猾,故意说得模棱两可。
他感到举棋不定。倘若那真是宇普西隆,他当然得想方设法营救,可如果以理性考虑这件事,他不得不承认那声音的可靠程度不会比阿萨巴姆更高。积极的迹象是存在的,比如那闪光的金属细带,可叫人迷惑的征兆也很多,譬如菲宣称自己无法听见罗彬瀚描述的声音。
这事折磨了他一段时间,最后他还是含糊其辞地向阿萨巴姆表达了他的动摇。他当然不便明说自己对“宇普西隆”的怀疑,事实上他是用了一种自认为很技巧性的表述。
“你和条子不该有仇吗?”他说。
阿萨巴姆没回答。他们从开始移动起就没再讲过话。这叫罗彬瀚很不满意,当然不是因为阿萨巴姆不理他,而是她偏巧在看到那本书后就没再理他。那难不成是她对书的来源产生了某种怀疑吗?可确实是邦邦买来的,他在这事儿上保持着百分百的清白,绝不容许被一个可恶的杀手污蔑。可是,鉴于谣言总是越否认越传播,罗彬瀚聪明地决定暂且绕开这件事。他大可以等到和荆璜会合后再逼迫阿萨巴姆写下永生遗忘此事的保证书。
“我认真的。”他清了清嗓子,“你和那条子碰过面没有?”
“不。”阿萨巴姆说。
她回答得很快,反倒叫罗彬瀚觉得愕然。紧接着他想起宇普西隆曾经被一个扮成荆璜的人袭击,他曾以为那是阿萨巴姆,荆璜却说不是。现在看来荆璜或许是对的。那袭击宇普西隆应是他和阿萨巴姆此时正在追赶的人。那不知在策划何事的翼首者,那老阴谋家的前帮手。
这不免又叫他想起了另一件事。荆璜对阿萨巴姆的了解——在落入如今的处境前罗彬瀚尚未仔细地考量这件事,可现在他终于明白荆璜对阿萨巴姆的了解到了怎样的程度。海盗头子知道她的性格,甚至知道她名字的意思。这代表着什么呢?这代表海盗头子有一箩筐的事需要向他交代,包括那老阴谋家和寂静号的关系,而终有一日罗彬瀚将薅光他脑袋上所有的毛。
“你以前就见过少爷。”罗彬瀚说,“但他和你不一样。你能指望他做什么?你们不如各走各的。”
他没有回头,心知阿萨巴姆必然无声,而适合说真话的良机早已过去了。现在他们得回到更现实的议题,两个囚徒如何在困境下选择有限度合作,以便能坚持到开始你死我活的时候。而尽管罗彬瀚的历史成绩不见得比数学更高明,他出于天性地领悟了其中的精髓:他得让阿萨姆的注意力保持在外部,哪怕是真的宇普西隆也不赖。至于他本人呢,他在这段时间里也不是对宇宙亳无贡献的,他在构思如何折磨荆璜。
“我现在有点怀疑那条子。”最后他跟阿萨巴姆坦白,“这玩意儿不是什么东西假扮的吧?”
“他的殖装。”阿萨巴姆言简意赅地说。
“对,他那条带子发光了,我也看见了。不过这世上就没点别的办法吗?他被劫持了,或者被精神控制了。我觉得有这么点意思。还有你是没听见他说话的语气……有人在被困住的时候这么撒欢啊?”
阿萨巴姆又不说话了。罗彬瀚扭头瞄了瞄她,发现她并未闭目养神,她一直盯着他。
“我想你应该懂她的意思。”加菲补充道。
“他还唱歌呢!”罗彬瀚恼怒地喊道。
这下他驳倒了另外两个囚徒,至少阿萨巴姆没再盯着他看。他们又继续跟着士兵行进,大部分时间里保持沉默,极偶然的情况下才进行几句简短的交谈。那感受罗彬瀚永远也形容不出来,可他终于在漫长的孤寂里忍无可忍。他开始大声唱歌,阿萨巴姆则无言地盯着他。
意外是在他唱到第九十三首歌时发生的。
426 素交自死而来(下)
罗彬瀚对唱歌这事儿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抵触情绪。他并不是那种在外人面前一点也开不了口的人,但也不是在ktv中占据麦克风时间最长的人。促使他开始靠唱歌打发时间的关键在于阿萨巴姆。她似乎打定主意不会再接罗彬瀚的话,可或许是为了随时得知“宇普西隆”的消息,她竟也没有强令罗彬瀚闭嘴。
如果这时他们身边还跟着一个更合适的对象,像莫莫罗、马林或者邦邦(罗彬瀚尽量不让自己再想起这件事),他肯定很乐意花更长的时间聊聊闲天。然而当罗彬瀚发现自己满脑子都是宇普西隆与荆璜的事情时,他便放弃了任何跟加菲说话的念头。其中有一点点因素是加菲曾经把他当弹弓上的松果打出去,而更重要的问题在于,有些事儿是他不愿让加菲知道的。以他目前所能采取的策略而言,预防食人族读心术的最好方法似乎就是“想都别去想”。
他听烦了士兵们走路时的铿铿声,终于给自己找了另一项消遣,让拼凑的歌词与混杂的旋律填满脑海。从“让我们荡起双桨”到“银河拉起一个圆”,那些歌使他感到一位故人,一个热爱音乐的灵魂正从记忆深处向他靠近,但那不是任何一个来自他故乡的伟大音乐家,而是他钢琴蹩脚的小学音乐老师——他随口唱出来的每一首歌竟都是在小学时期学会的。这能说合理吗?难道他小学以后就再没把任何一首歌记进心里?一个初中生岂有这样黯淡的生活?
罗彬瀚边唱歌边琢磨这个问题。他听到自己口中溜出了一段“满天都是小星星”,不禁扭头看了阿萨巴姆一眼。他不是唱诗人,理所当然用他自己的母语唱歌,因此他姑且假定阿萨巴姆是听不懂的。
“挂在天上放光明。”他心不在焉地唱道。
“我喜欢这句。”加菲评价道。
罗彬瀚不想跟它说话。他唱歌的目的正是为了制止自己向加菲泄密,可是这首歌却把另一个画面带进他的脑海。他想的不再是朗朗上口的旋律与滚瓜烂熟的歌词,而是雷鸣暴雨、血溪蜿蜒,那戴着腐烂猪头的人迈入门中。她在他的脑海中低语,比阿萨巴姆更像是噩梦的影子。
他又一次把念头划开,熟练得像在手机上切换一个窗口。很快他又开始唱《乐潘普伦西》,感觉周围的风在他唱出“喵喵!”时也跟着颤抖。罗彬瀚琢磨着阿萨巴姆竟然还不阻止他。连他自己都想停下了,但那是万万不可的,因为这毕竟是一场意志力的角斗。谁先制止,谁就尴尬。
“喵喵!”他继续肆无忌惮地唱道。同时却又忍不住为这宇宙的品味感到一丝怀疑。这歌作为宇宙名曲而言可有点配不上它的荣誉,它实在太简单了,让他只听马林唱了一遍便能轻松记住。而且老实说,他也没觉得这歌词有什么内蕴,难道这就是原因所在?越简单,理解的人就越多?
“我认为这很简单,”加菲说,“大部分人以为自己唱‘喵喵’会很可爱,他们也想知道自己感兴趣的人唱‘喵喵’是什么样。不过那不能是故意的——我观察到你们有这样一种奇特的机制,最好是严肃场合的无心之举,而非刻意如此。一旦观众发现这行动是有意而为,我的意思是,一种发于明确意识的表演,你们便认为这丧失了原本的趣味,尽管行为本身没有任何改变。不过我也常常怀疑这一理论,因为我发现有时你们为显而易见的表演辩解,声称它具有某种真实性,或至少不可证伪。这使我感到你们追求的并不是真,而是使自己相信所愿。你们有时用梦来比喻这些愿望,有时这使我感到你们仿佛都是某种程度上的约律类。”
罗彬瀚完全不知道它在说什么。他不让自己把注意力花费在理解加菲的语言。但他还是不可避免地听进去了一些,心想他回到寂静号上后应当委托∈去办成一件大事。他们要给荆璜的骂人场面录像,把所有的台词都替换成“喵喵”,然后寄去投稿给联盟的搞笑集锦视频评选——这宇宙里肯定得存在着什么类似的竞赛节目吧?这能放在门城的黑市里拍卖吗?
他想着这件事,把《乐潘普伦西》翻来覆去唱了五遍。这是他完整唱过的第九十m二首歌,因为他也想试试自己的极限是多少,每唱一首便要在掌心写下更新的数字。他一时间想不出更多的歌了,只好在“它拿着铁棒,还有皮靴,还有鸟毛帽子”的调子上打转。可当他又一次心不在焉地唱出来时,另一段非常近似的旋律涌出他的脑海。
行自红乡来,千古成一功。
罗彬瀚模糊地哼哼着。他的音量不自觉地降了下来,没有唱出任何一个清楚的歌词。他仿佛感到阿萨巴姆审度的视线又落在自己后脑勺上,可是他不打算回头,或者对此掩饰一个字。他把那段旋律和《乐潘普伦西》交错着哼唱,从中对比出许多相似的韵脚。他找到了“西海出蛟龙,伏潜冥波中”,还有“入水生虺目,伏地化蛟龙”。乐潘庭确实完蛋了,猫人们的英雄普伦西也完蛋了,唱歌的猫人是个娱乐明星,戏子和弄臣——这就是你想说的吗?罗彬瀚在心里问那弹吉他的家伙,这就是你用这段旋律的理由吗?你这抄袭狗。
他沉浸在这新发现带来的愤怒和躁动里,因此没有立刻察觉心中的小小呼唤。过了一阵,他才听到风中有着并非他自己的声音。
“噢,噢……听得见吗……”那声音虚弱地问,“能听得见我吗?”
最初罗彬瀚把这声音当作宇普西隆,但很快觉得有点纳闷。宇普西隆,尽管以某种神秘的心电感应跟他交流,实际的体会却和电话沟通没什么不同。罗彬瀚能分辨出他所有的发音、腔调和语气,那只是找不到一个确切的音源。可这声音却只是“声音”,它几乎听不出作为人的音色,它只是用风般的鸣声形成了疑似语言的音调。
“谁?”他疑神疑鬼地问。
“我……噢,我不确定这里是否只有我……但,怎么说,也许指导机器人不会来这个地方……”
这时罗彬瀚已朦胧地有了答案。但他不敢肯定,不敢判断。他回头猛盯阿萨巴姆,冲她打起意蕴丰富的眼色。阿萨巴姆只是皱眉看着他。
“……是你吗,罗?”那声音迟疑地问,“我看不到……不过我好像能感觉到那比较像你。噢,你现在在哪儿呢?”
那声音越来越清楚。罗彬瀚终于没法再欺骗自己。他对自己的处境感到越发惊悚和茫然,可当务之急是他不得不给出一个回应。
“……邦邦,”他说,“我以为你死了。”
427 致悲剧乐观主义者(上)
这不是罗彬瀚第一次听见死人说话了。在此之前,即便不算路弗给他展示的周妤,他也曾在老家见过只剩下一颗脑袋的法克。那时法克的脑袋被挂在通往八机巷火葬场二楼的楼梯上,被垂落的电线倒悬着,远看就是像一颗巨大化的圆顶灯泡。
当时,那是罗彬瀚第一次见到完整、新鲜而又彻底脱离身躯的死人头。他很配合地吐了,让作为专业人士的周雨一个人去检查。后面的发展他所知甚少,但有一件事能够确定:他知道把这颗脑袋挂在那儿的人是荆璜。
他对那件往事有过种种猜想。在那充满魔幻与怪诞的一夜,他和周雨偶然被一头怪笑着的猎犬追赶,逃入据说是法克住所的火葬场中。他们在那里找到了四个法克--至少四个,罗彬瀚只能这么说。当他看到三个法克在与荆璜对峙时便晕倒了,但那与惊骇或恐惧无关。他十有八九是被荆璜打晕的,不然就是法克。当时他并不知道法克来自无远,也不知道他和荆璜是为何而冲突,不过他醒来后这两人相处得倒还不错——他们互相跟周雨说话,再让周雨传话给对面,就好像周雨跟空气传播不兼容似的。
在那件事发生以前,罗彬瀚一直对周围所有人宣称荆璜是自己的远房亲戚。他能很灵活地对不同人调整人说法:遇到罗家的亲友便宣布是母系的亲属,遇到俞家的亲友就声称是父系的亲属,遇到周雨就用不着解释太多——他甚至能直接把荆璜塞进周雨的家里借住,而习惯于看他被各路亲属纠缠的周雨也不会多说一个字。但当荆璜在火葬场里制造了一场翠星风暴以后,就算是友善如周雨也没法忽悠过去了。他只好把自己知道的关于荆璜的一切都全盘托出。
他向周雨坦白了自己从国外拿回来的奇怪虫雕石,还有因此引来的苍蝇头外星人,最后则以他们飞快逃离被毁坏的生态保护区告终。罗彬瀚始终不知道荆璜后来是怎么把他的跑车也带回来的。他没有任何证据能说明自己遭遇的真实性,可周雨却毫无质疑地相信了。罗彬瀚不愿意过多联想,但他怀疑女友的失踪多少对周雨的无神论立场造成了影响。周雨极其轻易地接受了荆璜作为天外来客的身份,然后便好像什么也没发生那样继续生活着,调查着女友的失踪。
罗彬瀚曾亲眼看着这两个人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谈论方言和神话传说。有段时间荆璜甚至一直用周雨的手机和他对线。那难道是一种合理的发展吗?因为周雨能接受死人,所以他也能接受外星人,反正外星人早晚也会变成死人?如果那真是周雨的逻辑,罗彬瀚也不会感到惊讶,他一直觉得周雨在某些不易察觉的地方是很脱离常识的,某种看似正常的反常,像他那个几乎没有在梨海市逗留过的名医父亲。
可是过去罗彬瀚还没有这么强烈的感受。他曾觉得外星人和鬼魂大约是一回事,是和他毫无瓜葛的东西。但现在不同了,他发现自己能接受外星人蹦到自己脸上,但是死掉的外星人不行,他不接受死掉的外星人甚至超过男的外星人。
引发他这一顿悟的原因在于邦邦。那风中的自称邦邦的声音,当罗彬瀚说出“我以为你死了”时,它非但没有反驳,竟然还结结巴巴地承认了。
“噢,我也这么认为……我不知道……但,我以为死不是这样的……”
“你在哪儿呢?”罗彬瀚问。他这会儿对自己的神智完整程度已经有所怀疑,因此他选择用嘴巴把一切想法都说出来,好让阿萨巴姆一起受煎熬——他的意思是让阿萨巴姆监督他的精神状态,免得他做出不自觉的危险行为。
阿萨巴姆还是皱着眉。罗彬瀚估计她听不见幽灵邦邦,而那更让他对自己的精神状况不乐观了。
“我不知道,罗……我好像无处不在,但是又看不见任何东西……噢,这感觉真的很糟糕,不过我感到你就在我附近……你能帮我吗?”
罗彬瀚感到自己的头皮与后背都在轻微地痉挛。他不合时宜地想到了很多传统鬼故事,大部分都涉及到一个被忘恩负义的好心人。但邦邦不是什么坏人,他们多少有过一段愉快的同行时光,他是有理由去同情这可爱又倒霉的外乡学子的。而且他也明白——从内心深处他无法否认这一点——邦邦会落到现在的下场是因为他。难道不是吗?那倒霉的书预言了他会碰到阿萨巴姆,他命中注定的坏运气把邦邦也牵扯了进去。如果当初他没有产生那股想去看巨大鹈鹕的冲动,这会儿他们都好端端地待在寂静号上呢。
“好吧。”罗彬瀚说,“我尽量做我能做的,行吧?但我得搞清楚现在的状况。你还记得些什么?”
他想问的是邦邦的“死后”,可是邦邦显然没领悟他的企图,而是从最早的地方讲起——他先讲了自己导师芬拉坦的失踪,然后是登上寂静号,被鹈鹕带向了阿萨巴姆。这些细节,有些甚至连罗彬瀚也已印象模糊,似乎都验证了那声音确是邦邦。而这幽灵邦邦所能记得的最后一件事,是他们从那影雾重重的地方出来,又被许多星辰般的怪物包围。在混乱中他被抛到了某个星辰怪兽的脚下,他想要逃跑,结果却因过度紧张而僵死在原地。他看到火焰与星辰向他落下,他的身体仿佛在那光辉中融化了。
在那之后,他感到自己完全脱离了物质的桎梏,像一阵风般自由地漂浮来去。他已看不到任何东西,像盲人行走于黑暗,可实际上他连黑色也看不见,只是一股游荡的精神。直到另一个精神出现在他感知中——不是视觉、触觉、嗅觉或听觉,就像是水流被礁石分开,它感到自己因“撞”到某种东西而发生了变化,而那东西正是罗彬瀚。
“这真神奇,”幽灵邦邦说,“就好像我们有某种灵魂连接。”
“我们没有。”罗彬瀚憔悴地说,“我们得想个办法让你……嗯,复活,对吧?不过我们首先得搞清楚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听起来你也未必真的死了。”
“噢,你说得对……我也希望我还活着。”
“你能一直这样和我说话吗?不管我走到哪儿?”
“你在移动吗?噢,现在你还在那个到处都是发光云的地方吗?那些星星怪物被解决了吗?”
这一连串问题已经距离现状太遥远了。罗彬瀚斟酌着自己该跟这个幽灵邦邦交代多少。可这时他拥挤不堪的大脑又来了访客。宇普西隆用爽朗的声音和他打起招呼。
“啊,连上了连上了!终于又充够能量了!现在状态怎么样啊周雨先生?”
428 致悲剧乐观主义者(中)
罗彬瀚的脑袋乱哄哄的。一个早晨的菜市场,或者被犬吠惊动的鸡笼,他真的不想这么形容自己的脑袋,但如果一个人的思维里同时存在自己以外的三种声音,那嘈杂程度实在叫人难以接受。他的隐私被严重地侵犯,却没法向其中任何一个入侵者抱怨。
“我杀了你们。”他含混不清地说。
“诶?周雨先生,你在说什么?这样可不好哦,可不能在巡查员面前随便说谋杀的事情,否则我就要视情况对你启动预防性调查了——不过,‘你们’是什么意思呢?除我以外还有谁在和你交流吗?”
罗彬瀚疲惫地耷拉着脑袋。他感到自己现在正处于一种杀手游戏式的困境:表面上他身边有邦邦、宇普西隆、加菲和阿萨巴姆,可除了阿萨巴姆毫无疑问是杀手阿萨巴姆,他并不知道另外三个人是谁——或者说,是什么。宇普西隆和邦邦都很符合罗彬瀚认知中的他们,可是一个迟迟不现身的永光族,还有一个死而复生的鬼魂,他很难说哪一个听起来更可疑些。可长远来说,他不能对其中任何一个置之不理,毕竟阿萨巴姆可不是他永远的朋友。
他勉强打起精神,开始考虑这事该怎么办。
“我有个朋友死了。”他说,“我刚才又听到他对我说话。”
“哇啊!上来就听到这种话题……但周雨先生你的朋友都在那艘船上吧?该不会是我们家莫莫罗?”
“一个新朋友。”
“是怎么样的新朋友呢?”
罗彬瀚犹豫了一会儿,考虑谈论此事是否会给他带来潜在的风险。他最后还是简短地描述了邦邦独特的外表和来到此地的原因。考虑到宇普西隆每次出现只有十几分钟,他尽量说得简略而又直接。这过程中他感觉到背后的阿萨巴姆也在暗暗倾听,可罗彬瀚并不在意。实际上他倒情愿阿萨巴姆知道更多关于邦邦的事,因为在邦邦那古怪而不幸的死亡中,她毫无疑问也有一份。
宇普西隆的声音一直没再说话。罗彬瀚以为他又到了下线的时刻,但过了一阵后他说:“你交了个很有意思的朋友呢,周雨先生。”
“什么意思?”罗彬瀚敏感地问。
“啊,别误会,这不是什么奇怪的话。只是单纯地这样想而已。像你描述的那种生物,在我记忆里并没有接触过。非要说相似的话,应该比较像梦幻界的皇家驭制衡协城邦联合——这个是它们用来在中心城注册的官方名字,一般人可能也不太熟悉。不过周雨先生你应该会听说过一点。”
“我没有。”
“有的啦。肯定是有的。只是你自己不知道而已。上次你在牌场上把我打得落花流水不就是用了那个文明的牌组吗?‘协律彩虹国’——那个就是它们的民间称呼啊。你可是把它们最有名的神话人物卡都收集到了,稍微学习一下人家的历史文化嘛!价钱那么贵的卡不好好了解也太浪费了!”
“噢。”罗彬瀚说。他往身后斜了一眼,不想暴露自己身上还携带着一组游戏卡片的事。
“……啊呀,不对,这个可不是重点。总而言之,皇家驭制衡协城邦联合——也就是俗称的协律彩虹国,就像周雨先生你那些卡面上的图画一样,是以,嗯,你的概念里应该是奇蹄目,作为统治者的文明。虽然在梦幻界里属于所谓’奇蹄目’的文明也不止它们,但像它们这样,约律类和理识类广泛混居通婚,并且共同构筑同一个社会框架的文明,即使在联盟这么大的范围中也是非常少见的。我呢,在从战场上退下来以后,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在梦幻界流浪,想要把自己从一些困扰的记忆里解脱出来。那段时间里我为了换取生存经费,也跑去和石心孵化者接触,帮它们处理一些关于智械失控的灾害……”
“困扰的记忆。”罗彬瀚插嘴道。他很难不注意到一个从永光族嘴里冒出来的负面词汇。
“唉唉,这个不重要啦!不要那么在乎小节嘛!总之因为这些工作,我结识了一个在协律彩虹国居住的朋友。他虽然是体力很好的陆行者,却对考古事业有很强的兴趣,一直以来都在研究皇室建立前的历史。他给我讲过一个很有趣的观点:协律彩虹国和光之国虽然都是多民族共存的文明,本质上却完全不一样。彩虹国并不是天赋决定民族,而是民族决定着天赋。具备着以太操纵能力的有角者和彩虹国天然的以太环境是完全相适的,它们也是唯一有着长久稳定的皇室传统的民族,这个是非常明显的约律类文明特征。与之相反的是,同属彩虹国的有翼者和陆行者却完全没有以太操纵能力,传统上也没有自己的皇室或其他能够稳定传递权力的统治层,你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周雨先生?”
“自由万岁?”
“是危险啊!很危险的!危险得就像周雨先生你掉进浓缩糖浆池一样,说不定会融化到骨头,或者浑身膨胀爆炸,把浓缩糖浆池全染成你血浆的颜色。这样的效果你喜欢吗?还打算往糖城的工厂里闯吗?执法人员可也是会发火的喔!现在还甩下我弟弟跑到这种地方来,会发生什么事都说不好……哎呀,不好意思,一激动就说教起来。别介意,我完全没有生气的意思,这只是职业病啦。”
宇普西隆爽朗地哈哈大笑起来。罗彬瀚并没有被他吓住,他的对策是从容地抓住阿萨巴姆的胳膊,准备在任何危险降临时立刻投奔入影子杀手的怀抱。他在精神上当然是笔直不屈的,但从战略层面来说很善于妥协。
“……说回到彩虹国的历史。因为我朋友所发现的这一切,再加上陆行者一直有着古代大迁徙的传说,让他相信后两个民族实际上是从彩虹国……不,应该说,是从梦幻界外的某一处搬到现在彩虹国政权所在的位置的。因为它们遇到了和自己在外貌上十分接近的有角者,并且在灾难中和有角者建立了长久的同盟,所以才在彩虹国定居下来。这个就是他一直在求证的历史假说。虽然直到我离开梦幻界为止,他基本上没有得到什么主流的认可,但我确实看到——”
宇普西隆的声音戛然而止。
“看到什么?”罗彬瀚问。回答他的只有风鸣,以及持久得足以被他忽略的铿铿声。就在他已经开始对这个考古故事感兴趣的时候,宇普西隆却真正地下线了,把令人气愤的悬念留到未知的下一次。天知道他们还有没有下一次。
他只得生起闷气,连加菲都不再贸然和他说话。幽灵邦邦这会儿也没了声音,只剩下罗彬瀚独自琢磨这个故事。这个宇普西隆跟他讲起了梦幻界,那似乎加强了他的可信度,证明他不是某个长期困囿于域外的未知生物,至少也曾经接触过联盟。可宇普西隆为什么突然跟他讲起梦幻界呢?邦邦确实有点马驹的轮廓,可跟罗彬瀚所持有的卡牌画面还是很不一样的。世上绝没有一只马能有邦邦那样细长的脖子,或是灵活向四周弯曲的膝盖,还有带吸气孔的蹄子。除此以外,尽管罗彬瀚不愿意说他的坏话,他那种在受惊吓时浑身僵死的习性也绝不属于马科动物。邦邦实在没法用单独一种罗彬瀚熟知的动物概括,而像是长颈鹿、马驹、木腿山羊和橡皮糖的混合体。
“四不像。”罗彬瀚总结式地喃喃自语。他旋即叹了口气,想到邦邦长得并不像麋鹿。鉴于他来自那么遥远的一个地方,也许罗彬瀚的长相也叫他觉得难以理解。可那并不妨碍他们渡过一段愉快的玩伴时光。那种感觉和马林、霜尾或乔尔法曼是不同的,尽管他们也是他的朋友,但邦邦——罗彬瀚还说不出确切的道理,他感到邦邦是种不一样类型的朋友。那或许正因为邦邦是个全然的外乡人。
他决定要为这个朋友尽一点努力。
429 致悲剧乐观主义者(下)
现在他有了一个决意,但却并不知道该如何去做。万幸的是他的人生中多得是这样的时刻,在考场和课堂上他会选择问周雨,而现在只好逮到谁是谁。
“在不在?”他敲敲自己的脑袋问。
加菲明显有意地保持沉默。直到他第三遍敲打自己的脑壳,它才缓慢地说:“我在想你到底做过什么。”
“我杀人了。”罗彬瀚没好气地说。
“那你应当杀了一个相当重要的人。”
“对。我把第十月杀了,行吧?全是我策划的。”
罗彬瀚肆无忌惮地宣布。他注意到阿萨巴姆投向自己的视线,立刻毫不客气地瞪了回去。这似乎让加菲识破了他的胡说八道。
“你真不幸。”它低沉地说。
“我还很克同伙呢。”罗彬瀚说,“能给点建议?什么时候死人会说话?”
“我不喜欢这个话题。”加菲严肃地宣布。这还是罗彬瀚第一次听见它不喜欢谈论某事。那立刻就让他非常喜欢这个话题了。
“你肯定知道点什么。”
“我可以让死人说话,只要他们还未腐烂。”加菲说,“语言习惯的细节难以复原,不过要让他们的发声系统暂时运作,那没有什么特别为难的……但我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我的答案是不。”
“不什么?”
加菲慢吞吞地在他脑袋里叹气。“我们应该听从永光族的建议。”它用一种迂回而斟酌的语气说,“他们的殖装很独特,难以被其他种族操纵。”
“这是我们正在讨论的问题吗?”
“事物总是相互的。”加菲沉沉地说,“这里加一点,那里减一点。”
罗彬瀚十分不喜欢它的说话方式,但他大约能感觉到加菲不怎么欣赏他要帮助邦邦的决定。那是为什么?难道它依然感觉到幽灵邦邦带有某种威胁?它已然识破了某种他自己浑然不觉的诡计?
“他是假的?”罗彬瀚问,“装神弄鬼?”
“我不会这么下结论。”加菲谨慎地回答。
这句话叫罗彬瀚恼火极了。现在他能肯定加菲不愿意接触幽灵邦邦——不管幽灵邦邦的本质是什么——他对此完全能够理解。如今他晓得世上是有魔法的,可是否有一种魔法能叫死人复生,这可是没准数的事,何况又是谁能替邦邦施展这样的魔法呢?在这可疑的地方,可疑的时刻,一个死而复生的幽灵,那简直再可疑也没有了。如果现在加菲告诉他这“幽灵”其实是头想用他脑浆蘸酱吃的蜥蜴,或者一座活的山脉,罗彬瀚都不会感到丝毫震撼。他是会为邦邦惋惜的,可对这位新朋友的喜爱还远不足以到丧失理智的程度。他感到生气,那是因为他认为加菲的态度十分莫名其妙,不久以前他们还共同乘坐一艘死人肉做的船,现在这火山洞食人族却小心翼翼起来,倒好像他是个脆弱无能的婴儿。
“你说错话会扣分吗?”罗彬瀚气冲冲地说,“如果他是假的你可以直说,好吧?我还没准备跟男的殉情呢。”
“不。”加菲说。
罗彬瀚差点要跟它分个高下——他准备在脑海里默背他所有半忘不忘的数学公式和定理,那准是能叫世上一切聪明人为此发狂的——但在那以前阿萨巴姆动弹了一下。她发丝的边缘掠过罗彬瀚的手背,是一种冰水般寒滑的感觉。
“他还活着。”她说。
罗彬瀚扭头看她。他每看到那双黑色的眼睛,总忍不住想起那个长梦,使得他难以用一种正常的水准来应付阿萨巴姆。可她说的这句话实在很叫人难以忽略,他觉得自己应该没理解错。
“邦邦还活着?”他高声说。
风声的调子和他一起抬高,像给他的句子打上几个重重的问号。阿萨巴姆看了他一会儿,把视线投回地上。
“你这就说完了?”罗彬瀚难以置信地问,“你觉得这叫做解释?”
“我们要尽快离开。”阿萨巴姆说。
罗彬瀚还想再给她科普点正常人沟通的方式,但这会儿他发现自己突然又张不了口了。影子接管了他的身体,毫无疑问也出于阿萨巴姆的授意。她放任他激情演唱了一路,却不允许他多问一句关于邦邦的话。
这可没道理极了。罗彬瀚愤懑地用视线投诉她:他难道不想尽快离开吗?可这里的出口在哪儿呢?他们在空中飞行不。了那么久,久得罗骄天可能已经子孙满堂了,地平线却扔在远方。这里没有日出日落,只有变幻的星海与远方夕阳似的残光。这是个既永恒又虚假的地方。他并不打算死在这儿,可对“离开”这事儿却已没什么念想了。那可能会发生在十亿万年后的某次宇宙坍缩中。
坍缩还未到来,他们仍像幽灵般飘在空中。在那段时间里罗彬瀚既没法说话,也没听到风声里传来幽灵邦邦的声音,甚至加菲也逃避似地保持静默。罗彬瀚不知道它是真心不想谈幽灵邦邦,还是在顺服阿萨巴姆的意志。在极度的无聊中他想起了的结局,那化为泡沫的小公主在阳光下升入了天空,她的精神成为了风中的精灵,三百年后就能飘入天空。但那三百年不是必须的,她每遇到一个好孩子,为那孩子露出微笑,需要等待的时间就会缩短一年,而每一滴为坏孩子流的眼泪都要加上一年——罗彬瀚心想难道自己也要这么干吗?他能在这儿找到的唯一孩子就是阿萨巴姆。阿萨巴姆无疑是父慈女孝的好孩子,传统文化与创世神话的典范楷模。他保守估计要续刑一万年。
罗彬瀚着实为这件事伤心。他作为一个不快乐的小精灵,既没有做好事的心情,也没有唱歌的动力。邦邦的声音时有时无,向他传达着杂乱的安慰与对自身状态的感想。剩下的交流则全部来自宇普西隆。这真假不明、去向不清的宇普西隆,对罗彬瀚的所有探问都装聋作哑,每次出现时都只有一个要求。
“周雨先生,请你讲讲我们在上次分开后发生的事情吧。”
罗彬瀚对他起着疑心,因此在机密事项上尽量讲得简略,可也不曾编造任何谎话。有时宇普西隆对其中的某件事屡屡追问,他也会详细回答,因为那通常并非什么大不了的事,比如他们是怎样发现宇普西隆失踪,怎样遇到邦邦和奥荷特,还有鹈鹕和空中的光网。罗彬瀚本以为宇普西隆会对那些火翼生物感兴趣,他还不知道自己要怎么解释阿萨巴姆,可是宇普西隆对这些竟都没有问。事实上恰恰相反,他对罗彬瀚和鹈鹕的故事大感兴趣,总是请求罗彬瀚多讲讲当时他如何躲在鹈鹕的尸体下和火翼怪物周旋。他简直听得津津有味,每次出现在罗彬瀚脑中时都不厌其烦地提起,还要追问其中的细节。于是罗彬瀚又不得不透露了荆璜的不倒翁老父亲,还有他和邦邦从售货机里买来的那堆废物。宇普西隆也尤爱听荆璜被鹈鹕夹走的故事,起码让罗彬瀚说了三四遍。
“很精彩的冒险呢周雨先生!”他每次都这样高兴地称赞,那腔调几度叫罗彬瀚怀疑他是莫莫罗假扮的。
他算不清这样和宇普西隆聊了几次。在过于漫长的时间里他讲完了他在被鹈鹕夹走后的全部经历,其中部分有所省略,但总的来说没有捏造什么。漫长的飘行几乎耗尽了所有警惕心,而如果这就是“宇普西隆”策划的阴谋诡计,他决定把报仇的工作留给荆璜,因为显而易见荆璜应该为这一切发生的不幸承担主要责任。
当他把所有的故事讲完,宇普西隆没有像惯例的那样赞叹,而是轻轻地说:“一路上经历了很多呢,周雨先生。”
可不是吗。罗彬瀚不无心酸地回答。
“旅行真的很有意思,对吧?远离平时所习惯的事物,一下降落到完全不熟悉的地方,自己就好像变成了一个无知的婴儿。看到世界是如此的宽广,就会觉得过去堆积的烦恼变得无关紧要起来。”
那也并没有。罗彬瀚诚实地答复。他的烦恼深植于梨花海市,如荆璜的发根一般顽固。
“哎呀,那个嘛,只是一种鼓励性的说法啦。不过,不管是什么样的大事,都会随着岁月而变得无关紧要,这个也是事实。曾经我让自己在梦幻界流浪,想要忘掉在战场上失去的朋友,想要保持住作为我们这一族所必需的信念——就是说,永远地拥抱着光辉,永远不让理想凋谢,所以绝对不能沉溺于痛苦。但后来我发现这件事是错的,周雨先生。像恒星那样永远明亮的永光族是存在的,就像我的许多前辈那样。但我和他们是有所不同的,从很早以前,我感到这个世界并不是以光明作为本质的。并不是心存着善良本质的大家被一时蒙骗才作恶,我想恐怕恶也是生命的本质之一,甚至黑暗才是生命唯一真正的本质,剩下的善良与光的质量与之相比是微不足道的,是巧合的燃烧与自我说服的幻想——我在战场上接受了这样的事实,因此而一度面临寿命的终结。我并不是单纯地去梦幻界旅行,而是决意要在那里使用我最后的生命。哪怕最后再帮助一个人也好,我当时是这样想的。”
罗彬瀚眨了下眼睛,他看到阿萨巴姆的头发在风中飞扬。
“我没有死呢,周雨先生。详细的过程并没有什么可说的,没有什么可以称作奇迹与顿悟的事——直到今日,我仍然不知道这个世界的本质是怎样的。但是我接受了。接受了自己的生存要永远被这种痛苦和怀疑所吞没,然后我想要站起来前进,想要随心地真诚地生活。不管这个世界是怎么样的,我所追寻的意义是我的意义,痛苦是我保持着这个信念的证明。所以——在胜利的时候就高声欢笑,失败的时候也大声痛哭。当我发现世界和自己想的不一样时,我就是这么处理的。这是我的一点经验。”
宇普西隆沉默下来。罗彬瀚看着阿萨巴姆的发梢。他不知道该怎样回应这段话。
“现在不必回应。到你需要的时候再思考吧。我想对你说这段话,因为将来你一定还有很远的路要走呢。”
宇普西隆停顿了一下,然后说:“周雨先生,差不多是出去的时候了哦。”
430 四角缠为山茱萸结(上)
士兵们铿铿地往前走着。自从他们出现在世上以来,好像就这么一直向着天际前进。
他们无尽的征途是要奔赴什么样的战场?看到他们的人根本不得而知,只能看见他们行进的脚步,让人相信他们永远也不会停步。可是他们的盔甲太破旧了,在漫长的旅途中生满锈蚀,缀着叶状甲片的细线渐渐磨损。走在头一个的士兵,他拿着沉重的长柄刀,右手护腕磨损的最严重。他走着走着,那护腕像漏气的长管气球,一点点朝侧边歪斜。然后——咚!它从士兵的身上脱落,重重掉在地上。
沙丘高高地涌起,将士兵们的队列吞没,丘顶生长出一朵巨大的靛蓝花朵,蕊上静坐着一个多头多足的雕像。当那花多花凋谢时雕像燃烧起来,落入塌陷的沙丘深处。士兵们从废墟中显现出来,那领头者的右护手与长柄刀却不见了。他理应裸露出来的右手,那里却空空荡荡,仿佛同盔甲的部分一并消失了。
这失去右手的士兵,一点瞧不出苦恼的意思,依然行尸走肉般前进。他的左手却从旁边伸过去,按在自己的右臂上。这是罗彬瀚第一次看到他做出一个不一样的动作:他慢慢地把右臂的护膊拆卸下来,松解系带,拉下弯折自如的甲片。
他的右护膊从身上松脱,掉进潮水般涨落的沙地里,似乎它一旦脱离士兵的躯壳,便失去了那种自如行走于沙间的力量。而士兵的右臂处什么也没有。他像是在解下盔甲的瞬间就成了个独臂人,甩着自己孤零零的左手往前走。
在他脱下护膊前,他的手看起来充实有力,且比罗彬瀚要修长得多,可当他把那层灵活柔软的叶片甲剥下后,里头的肉体仿佛也随之消失了。他成了个独臂人,甩着自己孤零零的左臂往前走。过了一会儿他的左脚靴子又脱落了,从中没有露出脚。可他也不是什么隐形生物,因为他走路的姿势也变成了跛子。
这下他再也没法领头了。队伍中的第二名士兵越过他,继续领着队伍前进。而他很快被整个队伍超过。没有一个士兵留意他的落伍,只有空中的看客们望着他一点点往前挪。没过多久他的右脚靴子掉了,他便倒在地上,用左手解开腿甲与战裙,跟着是护胸与护项。他每解开一处,那部分身躯便似乎完全地消失了。他还未来得及摘下头盔,那有叶甲片织成的圆罩便干瘪下去,连同左手的部分陷进沙里。这名士兵便这样将解衣卸甲,将自己脱成了虚无。
“总算是盈满了呢。”
宇普西隆在罗彬瀚心中说。
“本来是嫌花费的时间太多,不过现在看来反倒成了一件好事。如果不是被困在这里的话,我肯定不会像现在这么慎重了。周雨先生,你看到那些士兵先生们的反应了吗?说实话,我就是被他们关起来了。而且他们中的一个身上带着解开我牢笼的钥匙。如果让他们全部都这样消失的话,我就永远都出不去了喔。”
“啥玩意儿?”罗彬瀚大声说。他看到又一名士兵们的肩甲掉在了地上。
“就是说,他们是负责清理残渣的东西,非要比喻的话就是自动清洁机器人,周雨先生的老家应该有这种装置吧?因为我身上带着可疑的东西,所以就被他们关起来了。因为制作他们的白塔法师是我认识的人,本来以为自己可以对付过去。结果……哎呀,法术这个东西嘛,我家里的人一直搞不太懂的啦,意外也是难免的。”
罗彬瀚没有搭话。他注意到士兵们身上的盔甲正如雨点般频频落入沙中。他们中的许多都倒下了,仍然拖着身体往前爬行——他们真的有身体吗?至少在脱掉盔甲前似乎是有的。罗彬瀚试图从他们盔甲残损的缺口看到内部的情况,结果断面只是一片黢黑。看起来他们全部把自己全部脱完只是时间问题。
“怎么做?”他焦躁地询问,突然意识到自己又能用嘴巴说话了。可现在他顾不上管阿萨巴姆,也不想和语调轻松的宇普西隆又任何无谓的嘴仗。借着七色书千里镜的光芒,他开始在那些士兵身上寻找任何像是钥匙的物件——但那不一定就真的是柄钥匙。没准是别的什么东西,比如魔方、宝球或者一段口令之类的。
“没有那么麻烦啦。”宇普西隆说,“如果是他们没有盈满分解以前,对付起来会比较棘手,不适合周雨先生你介入。但是现在的话时机就差不多——持有牢笼钥匙的一定是他们中比较强的,换言之不会那么轻易地解体。如果你试探出这其中谁比较难缠,就能知道钥匙是被谁保管着。然后只要在他自己解散以前把他的胸甲打开,从里面拿到钥匙,这样就能解决我的困境了……周雨先生,请你现在大闹一场吧!”
罗彬瀚缓缓地转过头,瞅着阿萨巴姆的脸。
“……妹妹最近身体如何?”他说。
“他让你做什么。”
“他让我,”罗彬瀚顿了顿说,“……冲?”
他准备挤出一个微笑,以彬彬有礼的态度说服阿萨巴姆帮他大闹一场。但那没有用,阿萨巴姆已经开始冲了。
她如风暴般降临地面,飞舞的乌发延展成铺天盖地的影子。先是在沙地上铺展成一朵巨大的阴影之花,随后倏然朝内侧合拢。所有被影子掠过的盔甲士兵们都发出一种金属破碎的可怕声响,其中几个的头盔掉在地上,他们的其他部位也紧跟着消失了,只剩下堆积委地的叶片甲。
这过程中罗彬瀚没来得及眨一下眼,没来得及拉紧一条面部肌肉。他保持着慈祥如父的微笑,被一套飞来的士兵胸甲兜头猛撞。他觉得阿萨巴姆的出厂设置大约就只有两个档位,猛冲档和自闭档。
“等下——”他张嘴喊道,然后被灌进喉咙里的风沙呛住了。那套糊在他脸上的胸甲正肉眼可见地分解,更像是枯萎腐败。它如同植物般发黑变软,最后变成了一堆墨粉似的细沙。
阿萨巴姆的影子娴熟地肢解着士兵,没有一个能向她靠近上三步。这一点也不像宇普西隆说得那么危险,可罗彬瀚开始感到不妙,这样怎么区分出谁是拥有钥匙的那一个呢?他以为是自己没解释清楚。
“慢着、慢着——”他边咳边说,“别冲了!找钥匙!把条子捞……”
阴影堵住了他的喉咙。他突然间又说不了话了。这时加菲发出轻轻地叹息。
“你很天真。”它缓慢地说,“天真且不幸。不过你也有一些值得考虑的观点。它们是有值得欣赏之处的,我想我应当对你表达一些尊重。”
罗彬瀚茫然了几秒。他觉得自己似乎不明白加菲的意思,但实际上他的眼睛已告诉他了。他虽然没向阿萨巴姆提起一个字,她倒好像完全掌握了宇普西隆的状况般雷厉风行。她那利落无情的屠杀,看起来仿佛计划已定:她要让关着宇普西隆的牢笼的钥匙永远消失。
但那怎么可能呢?罗彬瀚诧然地想。他不曾向她告密,而宇普西隆的心之声也总不见得向她同步传达过。他一边思考这个问题,一边僵硬地抵抗着体内的影子,用手指去抓外套里的匕首。
又一个盔甲士兵向他们扑来,紧接着被影子打中。这士兵分解开来。他手脚上的护具纷纷脱落,却没落在地上。它们全都向着罗彬瀚飞来,竟想套在他的身上。
阿萨巴姆的发丝颤动了一下。列车般巨大的长影从沙上跃起,拍飞了那些护臂与护腿。这下扑来的士兵只剩下躯干和胸甲,他已抵挡不住影子的下一击。
他的胸甲龟裂了。在影子把他拍碎以前,那裂纹中却绽放出一种刺眼的旋光。那带有橙色边缘的,螺旋般扭曲的光线,伴随着罗彬瀚脑海中爽朗的大笑,一瞬间从士兵的胸膛里迸跃出来。
“哎哟,上当啦!”他听见宇普西隆的声音说,“我可没有那么好对付哦,矮星客小姑娘。”
罗彬瀚用手挡着脸。他的眼睛却忍不住睁开了,透过指隙张望那光芒中的情景。他看到的唯一画面是宇普西隆——以人类模样站在那里的宇普西隆,昂然地站立在沙地中,左手握着一个漆黑的环状物体,右手则紧握成拳。他用那拳头对准阿萨巴姆,重重地伸了出去。
他用罗彬瀚万分熟悉的声音喝道:“星海铁拳!”
431 四角缠为山茱萸结(中)
罗彬瀚并不确信在接下来的三分钟里他目睹了全部的事实。他正经历的似乎是一场极其激烈的大战,但那和糖城地下的缠斗不同,他压根没怎么看清楚战斗的双方。
在那极度混乱的处境中,他能明显感受到的只有两样东西,那是撕扯他皮肤的暴风与眩晕他视线的强光。那些光不是放射状的,而像闪电游蛇般在空间里曲折交错。到后来罗彬瀚已经分不清他看到了什么,是真实的、正在行进中的光束,还是遗留在他受损视觉中的残像。他也分不清单纯的触感和痛觉,因为每个方向都有风在击打他。
他不得不卧倒在地上,躲避这场冲突带来的余波。尽管没法看到身后,他猜测阿萨巴姆已经松开了他,把他抛在涨落不定的沙面上。奇怪的是他并没因此而被沙尘淹没,而是跟着涨高和落下。某种无形的力量托举着他,或许是宇普西隆的秘密招数。
这些结论以相当平静的方式在他脑袋里完成。而他的两条胳膊紧紧盖着后脑勺,保护着他脆弱的思想中枢。那当然主要是为了他自己着想,可另外一位受益的住客也颇满意。
“你可以试试把头埋进沙子里。”加菲说,“我能解决你对气态燃料的摄入需求。”
罗彬瀚没理会它。他全神贯注地聆听,也试图感受到影子掠过身体时淡淡的阴寒,猜测那代表着战斗进行到了怎样的程度。有段时间他感到风势很强,影子们如触须般狂舞不已,令他担心宇普西隆是否落入劣势,而紧接着他便听到宇普西隆气息充沛的喊叫。他猜测那肯定是在念招式名,可听起来离得有些远,鼓噪的风声使他辨不清具体字眼。
“有时我好奇他们为何这样做。”加菲评价道,“我看见好几个永光族做类似的事。有时他们在改变殖装或战术时高声喊叫,或摆出一些奇特的姿势,那似乎并不是必要的——也有永光族从来不这么做。我倾向于这是某种文化的表达,他们是很有趣的物种。”
你不担心你的女主人啦?罗彬瀚说。
“我很少看见永光族在有选择余地的情况下消灭一个可交流的智慧生物。”
罗彬瀚心想那可不一定。阿萨巴姆在“有选择余地”和“可交流”这两点上都挺值得怀疑。
“这值得思考。”加菲说,“我是说,我好奇你为何要关注她落败的影响。总体来说那对我们是件好事。”
罗彬瀚承认阿萨巴姆的落败对自己是个好消息,但他可不认为加菲也是一样。加菲显然应当归类为小怪兽中的一种。
“我不欣赏这种分类。”加菲以它不紧不慢的态度回应道,“我认为他们不会分出胜负……不过如果她或他死了,那也符合自然的道德。”
什么自然的道德?罗彬瀚心不在焉地说。他听见宇普西隆的呼喝,想象这人正向着阿萨巴姆打出重重的一拳。
“你可以试图消灭点什么。”加菲说,“不过当你自己被消灭时也别感到惊奇。那并非仇恨,只是一种生存的平衡。”
鬼扯,罗彬瀚说。他以为如果这世上确然存在着自然的意志,那显然是在深切地仇恨着每一个活人,否则便没法解释这宇宙为何如此的不行。那可绝对不是无可奈何,而是每个人都在努力,每个人都迫不及待地搞砸自己负责的部分,才能把这活炼狱给一点点建成。他就把事情搞砸了不是吗?从小学考试到被鹈鹕夹走,那可以说全是他的丰功伟绩。
“你在担心。”加菲评价道。
我担心我的膀胱,罗彬瀚没好气地回答。他的确已丧失了对代谢活动的显著感知,也许这是他迈入修真世界的前兆。但那也没什么可得意的,因为就如唱诗人马林诺弗拉斯所言,不拉屎的生物只吸收不给予,那显然代表着严重的信用危机。现在他面前有两个不拉屎的生物在打架,那意味着战斗的结果可能是任何事。任何事,比如玉石俱焚,或者原地结婚。他怎能不感到担心?
风声陡然消失。此时罗彬瀚已在焦虑于阿萨巴姆头发的卫生问题。他听刚出战况的改变,立刻抬起头观望情况。他的眼睛因为适应了黑暗而隐隐作痛,但情况远比他预想的要好。空中乱飞的光束已停止了。这场混乱对战显然已有一个阶段性的结果。
他眯着眼睛,看到自己前头不远处有一个高大的背影,赤膊的紧身背心与必胜纹身,显然是宇普西隆。他紧跟着歪了一下身体,让视线越过宇普西隆的身体,看见阿萨巴姆远远站在他们的对面。这两个人展现给罗彬瀚的部分都很完整,没有明显的伤痕,罗彬瀚难以判断他们谁是占优势的一方。他倾向于宇普西隆,因为宇普西隆眼下离他要近得多,那肯定不是阿萨巴姆自愿把俘虏让渡出去的。
这两名对峙者都飘在空中,沙面和罗彬瀚则在他们脚下沉浮,中间尚有一段距离。罗彬瀚为此而感到安心,因为他很难在这波浪般扭曲的地面上站稳,阿萨巴姆便没法控制他跳起来偷袭宇普西隆。他放心地在原地翻了几个身,舒展自己疲劳的筋骨,然后仰躺着观看这场旷世之战。
“哎呀!”宇普西隆说,“还是不要再打下去比较好吧?”
他的对手沉默着,不知在想什么。
“……在无远域发送给中心城的共享数据里有一些关于危险生物的记录。按照惯例,那应该是对无远域特殊物种的概要说明,用来让联盟参考评估去那里派遣人员的安全等级。本来只是新文明加入联盟前的常规程序,他们却特别在那个项目下分列了‘待调查’这个细目,其中占最大篇幅的,就是穿着黑色服饰、能够在影子里来去自入的未知生命,在行动中被目击的外貌,从无定状的薄片、泛虫、泛智人种,到需要用十多张立体图像才能描述的复杂空间体,全部都具备着在表现形式上和梦魇精灵相似的能力,但是,实际上的危险性却截然不同,即便对无远星的成员也可能造成致命伤害——以上是我作为巡查员所能获得的全部信息。虽说只有这么点情报,但是既然会在我接触玄虹之玉后马上遭受袭击,要联想到你们就不是困难的事了。”
宇普西隆用空闲的右手叉着腰,语气平稳地说:“虽然我不是在知能上特别优秀的蓝族,但一点基础的情报分析工作还是会做的。不知为何,你那个翅膀脑袋的同伙可以在某种程度上侦测我的想法,所以我姑且假定你也有相似的能力——有没有都无所谓了,大体上我并没有什么无法向外人袒露的念头。不过,消耗一个无辜之人的善心,为了解决自己的威胁而把旁人推入深渊,这种事我无法原谅。矮星客小姑娘,如果不是现在有更紧急的事,我是绝对要把你逮捕的。”
阿萨巴姆没有反应。罗彬瀚盯着她,心里竟没感到恼火。他本来也没抱过期待,只是琢磨着她怎么会有读心术。
“……你的能力,我已经差不多摸到一点概念了。要取胜的话也不是做不到,但为此付出的代价太高了。这个地方是不允许那么奢侈地使用力量的——所以,暂且就休战吧。不管怎样,我得谢谢你把我从生甲叶中释放出来,作为报答,我也不介意告诉你脱离这条梦河的方法。直到解决我的目标以前,我们就保持相安无事的状态。这样可以吧?”
宇普西隆自顾自地说着。他突然又回头看了罗彬瀚一眼。这时他背着光,使得罗彬瀚看不清他的表情,可那咧开的牙齿倒是雪白闪亮。
“啊呀,对了!”他说,“还有人质的问题。这个我可不能装作没看见,必须释放人质,暂时由我来看管。作为补偿,我也会在必要情况下保证你的生命安全——话说回来周雨先生,怎么每次我逮到一个犯罪分子,旁边都能看见你呢?”
罗彬瀚瘫痪似地躺在地上,冲这位正义执行者露出疲惫而宽容的微笑。
“都是福报。”他有气无力地说。
432 四角缠为山茱萸结(下)
宇普西隆落到沙海上,向着罗彬瀚走来。他脸带挂着愉快的笑容,伸手把罗彬瀚从地上拉起来。
“呀,周雨先生,鞋子都丢了一只吗?辛苦了辛苦了。想办法给你找点替代品吧。尺码是多大的呢?”
他朝着罗彬瀚的脚打量了一会儿,然后把右手伸到背后。罗彬瀚看到那儿光芒一闪,随后宇普西隆把手伸出来,指尖捞着一只长靴。它和罗彬瀚剩下的一只颜色相近,只是样式更简单。
“先用这个顶替一下吧,接下来还有不少路要走呢。”
罗彬瀚套上了靴子。那比他自己的旧鞋要轻得多,踩起来有种清凉而古怪的丝绸感。
“这哪儿来的?”他好奇地问。
“是我的殖装啦,殖装的变形运用。太复杂的东西是做不到,结构简单的小物件倒是没什么难点。像是撬棍、水桶、锁链之类的东西倒是没问题。而且这种变化刚好是我的特长,所以鞋子什么的也是小意思了。比起这个,周雨先生,你身上好像有点不对劲呢。”
宇普西隆目光炯炯地端详着他。与此同时罗彬瀚也在打量这位擅自离岗的永光族警察。此时他已相信眼前的确是莫莫罗兄长本尊,从言谈到行为都无不相符,他制衡了阿萨巴姆,甚至还提供了一只鞋给自己。可罗彬瀚仍有未打消的疑惑。他盯着宇普西隆笑容满溢的嘴唇,因为放松而低垂的眉毛,还有明亮警醒的目光,一切似乎都说明永光族警察状态正佳——作为一个满怀复仇怒火的追杀者而言可未免太积极了,他简直就是神采飞扬,叫罗彬瀚不知道从何问起。
“呃,”罗彬瀚说,“其实我不叫周雨。”
“哎呀,这个我早就知道了。不过还是这么叫好了,因为比较省事嘛。比起这儿,难道没有更重要的东西想问我吗?比如说为什么会一下子从盔甲里蹦出来之类的。明明这个登场方式比交错名字更重要啊!”
罗彬瀚可不这么想。他侧过视线,瞄了一眼远处的阿萨巴姆。那矮星客远远地漂浮在沙丘上,不露表情地监视着他们,看来没打算立刻和宇普西隆打个你死我活。罗彬瀚原本担心她操纵自己做些什么,可阿萨巴姆似乎也暂时无此打算。他麻木的头脑总算是稍微活跃起来,开始琢磨自己现在究竟是怎样的一种处境。他决定从离自己最近的问题开始。
“你是怎么让我浮在沙上的?”他问道,用脚蹬了蹬脚下的沙丘。
“不是我哦,周雨先生。虽然我肯定也不会让你被沙子活埋,但从刚才到现在为止,应该是后面那个矮星客小姑娘的功劳。”
宇普西隆用脚在沙坑上轻轻一踢,在激起的沙尘下闪过一层薄影,让罗彬瀚总算弄清了把他托在沙面上的是什么。他又瞄了一眼阿萨巴姆,尽量镇定地面对宇普西隆笑眯眯的目光。
“这个可是我该提的问题啊,周雨先生。”
“无可奉告。”罗彬瀚板着脸说,“你怎么从士兵的盔甲里蹦出来了?”
“你这样问就很扫兴啊……不过也没办法,如果不把这件事说清楚,接下来的行动就没法进行了。那么周雨先生,去带你看一下‘河面’的状况吧。”
强光从宇普西隆的身上放出。罗彬瀚闭起眼睛,再睁开时看到了一根巨大的银红石柱。他仰起头,发现那是一个巨大生物的左脚。
一个比莫莫罗稍大的巨人漂浮在沙地上方。他的主体是红色的,手脚和胸腹上却有漩涡般的银纹,面部发光的倒三角眼显得有些凶恶,然而叉腰俯瞰的动作却很滑稽。罗彬瀚尤其注意到那巨人顶部的红角:它们不像牛、羊或鹿那样对称生长,而是一只倾前,一只朝后,犹如旋臂般围绕着颅顶。
旋角的巨人蹲下身,把手掌轻缓地放在他面前。那动作令罗彬瀚想起了莫莫罗,于是他熟门熟路地爬上巨人的手掌。但这巨人并没把他放在自己肩头,而是用双手虚拢,把他掩护在掌心与手指之间。
“你应该没有什么严重的恐高症吧,周雨先生?”
宇普西隆的声音在他心中响起。随后巨人微微屈膝,轻松地跃入空中,由慢而快地朝上方飞行。他的手掌合拢在罗彬瀚头顶,形成一个结实的挡风罩,使得罗彬瀚能较为容易地看清楚自己正处于什么样的状况。当他盯着远处跟随的阿萨巴姆时,宇普西隆的声音在他心里说:“周雨先生,你的老家也在无远域吧?”
罗彬瀚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宇普西隆又接着说:“既然这样,你对高灵带这个概念有多少了解呢?虽然我听说以太理论在无远域也有所传播,不过主流的观点果然还是灵场论吧?”
“我的主流观点是小魔仙能量。”罗彬瀚心平气和地说。他听到宇普西隆在笑,但那笑声并不令人感到被嘲弄。宇普西隆似乎只是单纯因为快活而欢笑,尽管罗彬瀚以为在目前状况下这人未免有点开朗过头。
“哎,也行啦,也可以的。说是知能也好,魔法也好,说到底我也不是什么专业人士。周雨先生,你小时候有被大人解释过自己是怎么出生的吗?我可是有很多次喔。我有一位在科技局工作的蓝族学长,曾经花了大半天的时间来向我解释两个永光族的光粒子是怎样结合变化,最后形成一个新的独立意识的。不过非常遗憾,迄今为止我的理解还是‘我们是被光送来的孩子’——就一直停留在这种程度而已。在这方面我是完全的实用主义者,遇到不懂的东西就简单理解,只要面对麻烦时够用就行了。所以我大概不是个合格的老师,能够提供给你的也只是非常主观的、肤浅的,说不定会气死专业研究者的完全错误的答案。不过在我们现在的处境下,你只要理解到这个程度就够了。”
旋角巨人在空中停住,慢慢地将双手举高,展开遮挡在上面的手指。罗彬瀚坐在那儿,用胳膊掩住高处的狂风,眯着眼睛环顾四周。
“在过去,金恩加巨人来到了联盟外围的星层,吞噬了那里的一切物质。为了把这些超越常规概念的‘生命’消灭,中心城决定把它们引入高灵带的范围内,把它们作为‘生命’的概念给解除掉。具体的方法现在就不说了,总而言之,所谓的高灵带就是那种生命无法稳固存在的、非常特殊的星层区域。那并不是说那里居住着某种危险怪物,或者环境多么的恶劣,而就是字面意思的‘生命无法稳固存在’——不,在那里不存在任何能被称为规律的东西,就算是死物也可能会被赋予生命,然后又立刻变成别的死物。迄今为止,没有任何观测研究能够深入到高灵带内部,即便是使用无穷性许愿机也不行,大概连‘许愿’这种带有倾向性的意念,在高灵带也无法成立吧。不过对于我们来说也用不着考虑这么多啦,周雨先生,你需要记住的只有一点,就是绝对不能让自己暴露在高灵带里,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秒,结果也是无法确定的。会死是一种可能,变成某种别的东西也是一种可能。另外,最重要的一点是:高灵带对约律类和理识类的作用是一样的。”
宇普西隆停顿了一下,随后才继续说:“不管是你,我,莫莫罗,或者玄虹之玉,如果暴露在高灵带内部的话,都绝对无法幸存下来。物质的身体会怎样姑且不谈,‘自我’这个概念本身就会不复存在。然后,周雨先生,我之所以要跟你说这件事——因为现在我们正在一条河里。这条河,被设计它的白塔法师们称为‘梦河’,是所有诅咒河最终的汇聚之地。不管从哪一条支流过来,最终都会抵达这里。这是白塔所设计的,阻挡在高灵带区域前的最后一道隔离线,如果从这条河里出去的话,你就可以直接用肉眼看到高灵带外层的景象了……唔,其实也不算啦。因为周雨先生你没带灵场屏蔽器之类的隔离设备,看到的东西大概会更丰富一些,至于出口的位置嘛……”
巨人缓缓抬手,指向头顶那片无定的星海。这时他们已站得很高,星辰似乎也触手可摘。
“就在我们上面啊,周雨先生。我要找的目标想必也在那里。关于这件事,我真的非常抱歉——如果为你的安全着想,我应该立刻放弃自己的行动,先把你原路送回到莫莫罗身边去才对。但是现在我也一件很重要的事必须完成,如果因为耽误了时间而失败的话,恐怕我一生都无法原谅自己。当然了,如果弟弟的朋友在我的看护下死掉,那和上一件事失败也没有分别。到底要怎么办呢?周雨先生,我只好请求你无论如何都不要死掉。这是为了让我今后还能够抬着头去见莫莫罗和故乡的长辈们。”
罗彬瀚仰头望着星空。他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请求。
“你要去找那个翅膀脑袋复仇。”他说。
“……这个嘛,姑且就请你这样理解吧,我确实是必须找到他才行。具体理由的话,实在抱歉,我现在也没有办法说明。听起来可能像个借口,但我确实是有苦衷的。”
宇普西隆的口吻听起来仍然轻松而开朗,没有一点咬牙切齿的感觉。于是罗彬瀚明白了:那不是基于激情的复仇行动,而是完全冷静的、毫无可劝说余地的最终决意。他放弃了一切劝阻的说辞,而是和宇普西隆一起沉默地望着头顶。
“你什么时候去?”他问道。
“本来是打算脱困后立刻出发的。”宇普西隆说,“不过碰到你以后我就改变主意了,周雨先生。”
“不是你刚才说无论如何都要去吗?”
“哎呀,去肯定是要去的嘛。如果说这里只有你和那个矮星客小姑娘的话,我现在就已经直接往上冲了。反正我们三个都很讨厌翅膀脑袋的嘛。不过,就像我刚才说的,我要完成的任务,还有保全周雨先生你的性命,这两件事我全部都要做到,所以暂时就不着急了……直到把我们以外的第四个人抓出来以前,关于出口的秘密我不会再多透露一个字的——会像打了死结的口袋那样牢牢捂着喔。”
433 哺以胸膛刺血(上)
当宇普西隆说完这段宣告后,罗彬瀚没有感到多少吃惊。他有点感动,有点惊喜,还有点日记被偷看似的尴尬。
“你看出来了。”他尽量用寻常的口吻说。
“嗯,因为非常明显呢,稍微分析一下就明白怎么回事了。看来周雨先生你也已经有所察觉了。”
“我能不察觉吗?”罗彬瀚说,“这么个玩意儿住我脑袋里,还想吃我脑细胞,换了谁受得了啊?快,赶紧帮我摘了,然后咱们带旁边那个奶茶妹打她同行去。”
“……诶?”
罗彬瀚听到宇普西隆发出了一个奇怪的音节,随后便陷入了死寂。他满怀期待地望着那双巨大倒三角眼,那眼睛也静默地回望他。
加菲在他脑袋里缓慢地叹气。
“我不想涉入这件事。”它用一种肃穆愁闷的语气说。
“那你从我脑袋里出去啊。”
“我没做什么。”加菲强调道,“总体来说,我没做什么。“
罗彬瀚感到莫名其妙。这时他听见宇普西隆缓慢地问:“周雨先生,你说‘这个玩意住你脑袋里’,是什么意思呢?”
“呃,”罗彬瀚说,“有食人族住在我脑子里?”
他开始琢磨这件事。是的,在先前和宇普西隆的对谈中他从未提起过加菲。那当然不是他有意隐瞒,可在他经历了这一路见鬼的状况后,一个住在他脑袋里的食人族又算得什么呢?至少加菲还没吃掉过他的手呢。
“诶诶诶诶诶?食人族?”
“搞什么?”罗彬瀚说,“你刚才不说我身上不对劲吗?”
“那是两回事啊,两回事!我指的是某种更玄妙的感觉…该说是气息呢,还是精神呢?真的很难解释清楚,但我对这种感觉是很敏锐的,这个也算是战斗天赋的一种。因为带着这种感觉的生命体往往是被怪兽附身,又或者近期内接触过非常不好的东西……碰到这种感觉的话就要提高警觉,绝对不能当成是单纯的错觉来处理,当初我的教官是这样指导我的。上次见到你的时候虽然也有一点奇妙的印象,但和现在的感觉完全不同。想必是那个小姑娘干的吧……但是食人族什么的我可没听说过哇!那种东西我可看不出来!也太夸张了!哎呀,自从到巡查组以后,我负责抓捕的都是些爱好稀奇古怪的生物,像吞食星球啦,吸食希望和爱欲啦,竟然还有专门吃孩童梦想的混账家伙,真是不像话!这么正统的食人怪兽我都很久没遇到过了,居然还有活的吗?实在是太让人怀念了!”
罗彬瀚想向他详细解释一下加菲的来历,好让他明白就算如今的犯罪分子钟爱精神食粮,正统食人怪兽也不是好欺负的。可巨人却没有给他这个机会,他如旋风朝着阿萨巴姆飞了过去。那暴动引起了阿萨巴姆的警惕,但巨人最终停留在她的安全范围以外,热情地挥舞着没有托住罗彬瀚的那只手。
“慢着,慢着。我不是来战斗的……我想问问关于食人族的事!那是什么东西啊到底?喂,这是控制人质的炸弹吗?这和说好的可不一样。而且为什么食人族会在脑袋里面?”
“我想我并非那样的威胁。”加菲用一种疑似不安的语气说,“你可以告诉他我是为了保护你的思维安全而被植入的,这应当能打消他对我的敌意。”
罗彬瀚还没想好是否要为加菲做如此有利的辩护。不管怎么说,加菲曾对他的脑细胞怀有不良企图,况且他也不觉得宇普西隆表现出来的是对食人族的敌意。他不能说非常熟悉宇普西隆,但是对莫莫罗心情亢奋时的表现可再了解不过了。
旋角巨人那人造物似的眼睛正在放光。他很不自重身份地冲着阿萨巴姆微微一低头。
“拜托了,请让我看看那个吧!”
阿萨巴姆无声地往后退去。她的表情没有变化,但罗彬瀚瞧出她是打定主意不和宇普西隆说话的。他心想那也怪不得她,谁能忍受一个如此巨大的生物冲着自己眼光大放呢?那可不是某种文学修饰,巨人的眼睛正如同聚光灯般直冲着阿萨巴姆。他一下想起了在糖城地下工厂里的周温行,那人狼近似矮星客的行动方式,还有他像蜡一样融化的胸膛。这叫他有点紧张起来,连忙仔细地观察阿萨巴姆。他倒没发现阿萨巴姆哪里融化了。正牌矮星客看起来只是单纯地想要关上射灯。
“我喜欢黑暗的环境。”加菲幽幽地说。
我不许你污蔑我的大脑。罗彬瀚在心里回答。他是很乐意把加菲赶出去的,但那毕竟不是什么特别重要的事——和他目前所面临的一切相比,他的脑细胞终究不值什么高价。
他张口呼唤宇普西隆的名字,用的音量不高,只是一种没什么把握的尝试。然而那冲着阿萨巴姆散播光热的巨人立刻停下了,他压下如山丘般庞大的头颅,倒三角眼熠熠地俯视着罗彬瀚。
“怎么了,周雨先生?是食人族威胁你了吗?”
“算不上。”罗彬瀚说,“我觉得它是个有点自闭症的食人族。它不想见你。”
“那可不行啊。因为害怕和社会交流就躲在别人的脑子里,这不是在给别人带来困扰吗?生命能够寄宿的只有自己的思想,依赖别人是错误的!”
“我不介意封闭。”加菲沉郁地说,“他人是自我塑造的地狱。”
罗彬瀚依稀觉得加菲以前不是这样的。一个热爱独处和静谧的生命可不会叫荆璜跳脚大骂。可现在他看到了正道之光,不禁又生出一些虚无缥缈的希望,满心盼着某一天能看见宇普西隆昂首挺胸地走进寂静号,宣布生命应该是勇于拥抱世界的,然后把荆璜从房间里拖出去晒太阳。
那将成为他的一个长期梦想,不过在那以前他得解决一些更实际而迫切的疑问。他敲敲自己的脑袋,对宇普西隆说:“你没发现它在我脑袋里。”
“刚才确实是没发现呢,周雨先生。虽然我们这一族自称是光的化身,到了高灵带里也一样会万劫不复。这样说来,其实我们也和其他所有的种族一样,只是生命概念中的一种罢了,既不伟大也不特殊。所以当然了,我没有办法让视线像电磁波那样穿透你的身体,就算能也不会随便这样做。我只知道我能知道的事情而已,犯错也是无法避免的。不过,这是因为那个寄生物并没有对你做出什么实质性的伤害,如果它想要吃掉你的话,我绝对会在第一口咬下时就把它控制起来。这个请你放心吧。我说要保证你的安全,可不是随口一句话而已。”
“也许吧。”罗彬瀚说,“不过你是要从谁那儿保护我呢?现在我们已经有四个人了,不打算出去吗?”
巨人缓慢地冲他摇头。
“那是误会啊,周雨先生。我说第四个人,可不是随便的凑满四个人。”
“我只想知道你们在搞什么。”罗彬瀚说,“你,那个翅膀脑袋,还有旁边那女的。你们在搞什么鬼?能一句话把事情说明白?”
“唔……很难呢。因为这件事里有推理的成分,周雨先生。感觉你不是那种看一眼答案就能自己写出全部过程的人。”
“你懂我什么!”罗彬瀚恼怒地说,“我擅长的是文科!三句话概括!”
“要用三句话给你解释吗?我倒是可以试一试。那么第一句是,我们现在处在一个很大的危险里。第二句是,那个危险是你和矮星客小姑娘带来的。第三句……啊,失败了,周雨先生。不好意思,我好像没办法直率地说出来,可以告诉你的话有很多,不过现在我却觉得不说也可以,因为那些对你大概也没有什么用处。如果第三句话必须是重点的话,我想说的应该是这句话。”
巨人的眼睛庄重地凝视掌心。过了一会儿宇普西隆说:“鹈鹕在很多地方都是代表救赎和牺牲的鸟哦,周雨先生。梦见鹈鹕在法师看来可是很吉利的事情。”
434 哺以胸膛刺血(中)
“我以前听到一个白塔法师谈起鹈鹕瓶的事。”空中的巨人说,“多向空间翻转瓶,虽然是被归类为法术,在基本原理上是可以被描述出来的。简单而言,那是利用维度扭结来穿越两个邻近的星层,如果用具体一点的比喻,就像是一张纸面,如果通过在正面打洞来抵达纸张的另一面,那就是隧穿的原理。但是除此以外,把纸张同一面的两端扭转后连接起来,就能在不打洞的前提下去到纸张背面。这个情况周雨先生能够想象吗?当然了,上升到立体层面后的实际模型没有这么简单,而且星层本身是也没有边界可言,从目前中心城提供的无穷地质学理论来说,并不存在一个地理意义上的‘世界尽头’,可是空间的‘扭点’却是曾经被观测到的。在某些区域,即便不采取任何隧穿手段,人也可以像散步那样走到另一个星层去。周雨先生的老家如果有仙境、必定迷失的森林,或者镜中世界之类的传说,都有可能是扭结现象的变种。就是因为观测到了这种现象,无穷地质学本身才从单纯的空间弥散论发展到了历史同向论……啊,不过这一切和我们已经没有关系了。对于‘答案’的追求,我的故乡在很久以前就放弃了。”
巨人冲着罗彬瀚点了一下头。他那实际上并无孔窍的面部上却有酷似口鼻的凹痕,看上去宛如在展露笑容。那种生物神态般的错觉中和了他气势凌厉的眼灯,甚至让罗彬瀚觉得和熟悉的银石巨人有些相似。可他也注意到实际上红色巨人的表情要更为生动和灵活,而化为巨人的莫莫罗却总是一副慈和而稳固的微笑表情。那是两个巨人的性情差异,或是使用的殖装不同,他对此毫无头绪。
“不过,这个扭结的位置并不是固定的,至少对我们这样生活在其上的生命看来,无法观测出它按照什么样的规律移动。虽然通过特定的仪式可以将扭结‘固定’在某个物体上,实际上施展仪式的人们也并不了解这种移动的原理,所以只好当作法术来处置。多向空间翻转瓶就是根据这种法术现象制作出来的,简单理解就是把许多张纸扣在一起的连环结。这些结点通往的全部都是过去的庇护所,是用来躲避金恩加吞噬现象和他们属族侵害时的安全通道——虽然这么说,其实我并没有怎么用过鹈鹕瓶,那时和我在一起战斗的白塔法师擅长使用的是幻境球。那个东西周雨先生你也见过,外表就是非常小巧精致的雪花球,或者沙暴球。这种幻境球,一般来说只会作为扭结两个星层的物品,必须要靠白塔法师使用正确的仪式才能开启,而且对结点的观察也是单向的。就是说,只有位于幻境球外侧的一边才能看到扭结处的存在。至于从内侧的星层要如何到外部,我想这个办法应该掌握在白塔内部。除了那些法师以外的人能不能做到呢?直到今天以前,我对这个问题都没有答案。”
罗彬瀚忍不住望向阿萨巴姆。他想起了他曾经见过的那个填满金沙的水晶球,也曾把那晶球破碎的景象描述给宇普西隆。
“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周雨先生。我是完全真诚地这样想的,就算会带来更多意想不到的危险和敌人,但是只要想到世界这样宽广无尽,不管现在看起来多么无法破解的问题,或许在某个遥远的地方也会有答案吧。这样想来,玄虹之玉想要去外域也是完全可以理解的,不如说是很棒的冒险。说着说着连我自己都想去了呢!啊,当然实际上是不可能的,因为这里是我要保护的地方……呀,一不留神就说到旅行的事情上去了,肯定是太久没有放假的缘故。不好意思周雨先生,我们最开始是在聊什么来着?”
“鹈鹕。”罗彬瀚提醒道。他不确定这是不是他们的话题中心,不过他自己倒把这个记得最清楚。
“哦哦,对了。刚才是在说鹈鹕瓶的事情嘛。虽然理论上的‘多向空间翻转瓶’可以施加在任何物体上,但最终在星河战线配给的标准施法模型中,他们还是选择了用鹈鹕作为原型素材。因为鹈鹕这种生命非常的有韧性和活力,看到什么都会夹进嘴里试一试,而且还会把小婴儿送给没有孩子的好心夫妇……”
现在罗彬瀚开始怀疑自己老家的传说是否出现了某种偏差。也许他的整个人生都活在关于床铺和接吻的巨大谎言里,而鹈鹕送子才是这个宇宙最合法而自然的生殖方式。鹈鹕的嘴原来是慈爱的摇篮,准备将荆璜打包送给一对理想的父母。
“可惜我没有见过呢。虽然认识许多失去孩子的父母,还有失去父母的孩子,并没有谁赶去将他们从痛苦中拯救出来。关于鹈鹕的象征,我想实际上完全就是误会——因为在流传的神话里鹈鹕曾经用喙撕裂自己的胸膛,把心血哺育给下一代,所以才被视为牺牲和救赎精神的象征。这是秘盟在建立时就流传的故事,因此会来支援星河战线的白塔法师们都喜欢拿鹈鹕来作为安全地点和应急法术的标识。曾经我对这件事充满了好奇,所以去询问那个法师朋友,想知道这个说法是怎么流传起来的。因为说到底,应该没有什么物种会用自己的血肉来哺育后代吧?这样说可能有点绝对,不过大部分情况下,比起摄取父母,吃其他东西才是族群繁衍的正常方式。难道说是古代的某一只鹈鹕神灵干过这样的事吗?我把这个疑惑向他说了,于是他也告诉我,那个传说在最早恐怕只是误会而已。并没有那样的一位鹈鹕大神,而是过去的某只鹈鹕从那张巨嘴里吐出储藏好的食物时,看到的人却不理解鹈鹕哺育的方法,还以为它是把自己的内脏吐出来给幼崽吃了。这个误会本来应当早早澄清,可是法术这个东西嘛,有时候完全就是不讲道理的。因为很多人相信了鹈鹕刺血哺儿的事,久而久之,虽说这个宇宙的鹈鹕没有什么改变,用鹈鹕作为标识的安全法术成功率反倒提升了。法师们虽然基本上都知道真正的鹈鹕是怎样的习性,但在秘盟法术的意义上,它还是会描述成慈爱的、勇于牺牲的,宛如圣者般的事物。”
巨人说完这段话,细微而漫长地叹了一口气。
“很荒唐吧,周雨先生?从这个意义上来说,鹈鹕已经不是鹈鹕了,而是被法师们的信赖所塑造成的,某种充满神性的美丽事物。可是,如果非要追溯历史的话,鹈鹕也就只是鹈鹕而已,既不比他人伟大和善良,也没有完全的冷酷无情,只是这世界上普普通通的生物中的一种……那时我所想的就是,其实我的种族也和鹈鹕是一样的。”
435 哺以胸膛刺血(下)
“你们的个头都挺大的。”罗彬瀚说。他现在倒不害怕,可是变得非常纳闷,很希望有谁能给他点提示,可阿萨巴姆离得很远,而加菲也对宇普西隆退避三舍。
“周雨先生了解我故乡的历史吗?不是说设立光之守护者以后的推广宣传,而是在那之前,在和联盟的文明们相遇以前,我的故乡和祖先们所发生的事情。”
罗彬瀚迟疑地点了点头。他确实还记得∈为他精心准备的光之国历史小课堂。可当他仔细地琢磨了一下后,他又果断地摇起头。是的,他也听过微积分和线性代数,但那不代表他了解它们。它们和他不过是碰巧在同一间教室里待过。而对于永光境,光之国,那些翠绿的、光滑发亮的琉璃状星星,马林对自己故乡的描述犹在耳畔。即使如此,他还是没法想象它们是怎么形成的。
“你们把自己的星星烧成玻璃。”他诚实地说,“听起来挺强迫症的。”
“哈哈,是有点呢,周雨先生。关于这件事,我也只是在学校里听说过,完全没有真实的感觉。但所有能找到的历史记录确实是这样描述的。在很久以前,我的先祖们并不是字面意义上的‘永光族’。从种种生理特征来说,他们是经历过几次升华改造的泛智人种。所谓的殖装开发,在当时也只是一个非常偏门的以太控制延伸项目,是为了破解和利用约律现象而做的。我用‘破解’这个词,是因为当时我的祖先们并不相信魔法是自然存在的事,所有约律类虽然看起来像生命,实际上却只是‘现象’。这就是说,和星光照到地面,或者石头被风吹化是一样的。能够懂我的意思吗?”
“正常石头倒不会跟我聊天。”罗彬瀚说。
“是这样呢。不过,‘以为彼此能够交流’的错觉也是存在的吧?比如说,一些生物虽然并不理解对方的语言,却能精准地模仿出听到的声音,听起来就好像在和我们交流一样。当然这种模仿还是很容易识破的,但如果是周雨先生你自己构建的呢?假如你现在正处于一台催眠人做梦的机器里,在大部分时间里,那台机器都不会干扰你的思维,但却会使你自己虚构出一个根本不存在的朋友。他完全地参与了你的生活,在你所有的记忆里留下痕迹,你也记得他说的每一句话,每一种喜好——但是,这个人实际上却不能称为‘生命’,只是周雨先生你的衍生而已。是机器让周雨先生你产生了一种恒定的、长期的妄想。”
罗彬瀚不安地扭动了一下。他不难理解宇普西隆的话,可是不喜欢这个比喻。
“……对于我的祖先来说,他们认为约律类就是这样的一种现象,某种高级机器所制造出的强力幻觉,只有心灵的弱者才会相信。不也过和针对个体的催眠不同,许多约律类是由‘真实生命体’的共同想象构成的,比方说,光明、黑暗、死亡、生命、暴力……像这样的概念所构成的约律类集合体,在联盟的一些理论里被分类为‘原种’,而制造这种幻觉的机器——姑且就把它视为某种机器吧——被对应的称为‘高级无穷许愿机’、‘自然指数特异性扭转点’、‘深渊机器’……无远域理论的话,‘灵场源’的概念是最接近的。当然,这些理论实际上要比我说的复杂很多,因为如果要以‘真实的生命’来定义,所有的生命体不都是一些构造复杂的机器而已吗?为了证明‘真实的生命’和‘幻想的生命’有本质上的不同,换句话说,只有理识类是真正的生命,为此付出的代价是很巨大的。白塔加入联盟前进行的多次入侵、与联盟的密学战争、连携合约、辩道战争,还有过去十月所发动的数次论道战争和对外冲突,都可以说和这个理论有关。”
罗彬瀚耸耸肩。他觉得自己对此没表露什么感情,巨人却哈哈地笑了起来。
“就是这个表情,周雨先生。你有时候很像我的一个异族朋友呢。他是法拉恩伦多的怪物狩猎者,通俗点说就是宇宙游侠。虽然平时看起来吊儿郎当的,每当我提起一些不义的事情时,他脸上却有一种特别轻蔑的表情。可当我问起的时候,他却从来也不会正面承认。可是,为什么要假装不在乎呢?为了让别人承认自己的道理而去杀戮生命,这件事本来就是荒谬的、错误的,简直可以说是罪恶的。为什么他就不能堂堂正正地把自己的感情表达出来呢?周雨先生,你可以告诉我答案吗?”
罗彬瀚简直手足无措。他对这个问题没有一点防备,可对方也没叫他多为难。宇普西隆似乎只是随口一问,很快便主动说:“后来我就明白了,因为他认为这件事是无可改变的。他的原话是这样讲的:谁都想要证明自己正确,谁都会为此而不择手段,生命本身是这样卑贱的东西,所以做出任何卑贱的行为都不值得指责。就连我那些辉煌的祖先,也许在技术的成就上丝毫不逊于现在的联盟,但也一样就是些傲慢冷酷的家伙而已……这虽然是他作为星球流浪者的,怀着偏激心态的言论,当时我却没有办法反驳。因为我的祖先,即便是和如今联盟里最顽固的理识类成员比起来,恐怕也是不遑多让的。从深渊机器假说开始,到渊论工程学,无穷地质学和对无穷控制论,他们的最终理想就是要掌控那台机器,把它关掉,或者永久性的摧毁……
“你在皱眉呢,周雨先生。言语真是狡猾的东西。我这样说,就好像他们只是在追求真实的、正确的生活一样。可是如果深渊机器假说是完全错误的,或者说,他们所谓‘幻觉的生命’也被承认为生命的话——要把所有约律类的存在都完全地掌控、消灭,单凭着自己的喜好和信念生杀夺予,这难道不比我战斗过的任何一种怪兽都要邪恶得多吗?可是像这样傲慢又强大的我的祖先们,最后却因为这一切的研究招致了灭亡。过往的技术与荣耀全都丧失了,剩下的只有依赖着殖装技术,在火花塔寂静的光线中慢慢变异的幸存者。这不是件讽刺的事情吗?我们被称为永光族,就好像本身是某种了不起的东西一样,可是如果以我祖先们的观点来看,我们恐怕也不过是些虚假冗余的幻觉罢了。是他们灭亡前的一点脆弱的侥幸心,对于现实的某种幼稚想象。”
巨人的眼灯里释放出稳定而温和的光。他以平和的语调评价道:“所以,如果我的祖先们是‘真实的鹈鹕’,那现在的永光族就是‘幻想中的鹈鹕’了吧。明明是在自说自话而已,根本没有那种能力,却被当成是救赎者的象征。周雨先生,你可以信任这样的我们吗?”
罗彬瀚看看头顶,再看看地面。他心中知道这一定是个陷阱。这里有某种事情在发生,他却始终抓不到头绪。
“说老实话,”他说,“我只觉得你们的眼睛怪环保的,晚上难道不会招飞蛾吗?”
“不会哦。因为我们会用心之呼唤给失去方向感的飞蛾朋友们引路,一般来说比较棘手的是食石蚁。”
“那是什么?”
“是吃石头的虫类,在永光境还蛮常见的。周雨先生的故乡没有吗?外壳非常坚硬,还很喜欢吃石头的小虫子。虽然殖装是很难咬坏的,但它们会试图在缝隙和皱褶里做巢,直到发现没有东西可以吃。那时它们也会做传说里鹈鹕才做的事——用祖先们的肉体来哺育和生殖后代,把它们变异成更加强韧和富有攻击性的个体。所以一个生在贫瘠区域的食石蚁巢,如果不及时清理搬运的话,最后会造成非常严重的灾难。”
罗彬瀚的后背因为这描述而微微发痒。他伸手抓了两下,感到微风在周围拂动。这时他又听到了邦邦的声音,断断续续地呼唤着他。
“罗……”邦邦朦胧地说,“我认为……我好像找到一个出口……”
436 三岔择于理式尽头(上)
在和宇普西隆重遇的这段时间以来,罗彬瀚并没忘记他的另一位熟人——或者说熟人的鬼魂。但他实际上没在这件事上多做什么琢磨,因为鬼魂是毫无道理可言的,至少对他来说,一切关于鬼魂的知识都是谜团,他再费劲思考又有什么用处呢?他只好祈祷那并不是什么假扮成邦邦的怪物,而是货真价实的幽灵邦邦。如果有什么事能比这更好,那就是幽灵邦邦还能变回活人邦邦。他却不敢多想这个念头,因为那未免好得过头了。死人复生,听起来也许魔法,但似乎不怎么符合他的运道。
现在风声开始对他说话了。他一下从巨人的手掌中跳起来,扒住那根替他围在外头挡风的巨大手指,朝着外头的天空和沙地张望。他看到一列薄翼球状飞虫的石雕像从沙中露出,数量足有上万座,排成了一个复杂而又堆成的多角几何图形。他盯着那堆雕像直到它们被沙堆淹没,看来邦邦并没有藏在里头。
风声继续向他说话。但那听起来非常的模糊,不成字句,甚至完全不像邦邦。有那么几秒罗彬瀚觉得自己听到的是奥荷特——但是智能机器人死后也会有灵魂吗?
“喂,小心一点啊,周雨先生。别看宣传片里的永光族经常用殖装形态空中救人,实际上如果控制不当的话,人撞在殖装上和直接撞在地上是没有区别的,会扁得像一张纸哦。虽说我在这方面肯定不会犯新手错误,也还是请你少做点危险动作。”
罗彬瀚扒住的巨指微微弯曲,像堵活动矮墙般往内移动,把罗彬瀚推回掌心的位置。那显然是出于好意,因此罗彬瀚只得老实配合,但他并未因此感到安全,而是加倍地焦躁和心慌。他的胸口像被一块巨石堵塞,但那也许只是太多暗兜和杂物带来的错觉。
“你听到声音没?”他问道。
“周雨先生是说什么样的声音呢?”
“邦邦。”罗彬瀚说。他紧接着却感到有点别扭,仿佛直接念出这个名字显得过于随便了,于是他又补充道:“我之前提过的老外,长得像协律彩虹国卡面的那个。”
“我知道你是在说谁啦,不过很遗憾,好像我听不见幽灵的声音呢。”
巨人转动脑袋,眼灯射向虚空的暗处。
“你呢,矮星客小姑娘?据说这里有一个幽灵在说话,像你这样‘正统’的古约律,能听到的东西应该比我多一点吧?”
他没有得到应答。这会儿罗彬瀚已完全看不见阿萨巴姆的身影,在巨人视线的落点只有一片轻薄的幽暗,像一朵流动的乌云,一条摇曳的黑纱。那地方看起来既幽寂又安全,罗彬瀚差点想劝说宇普西隆飞过去,把躲在里头的人抓出来好好晒一晒。他是不乐意自己独享福报的。
“邦邦!”他高声喊叫,“你在这儿吗?”
风把他的声音拉得很长,然后远远抛了出去,萦滚在无尽沙丘的上方。那让罗彬瀚觉得这声音非常陌生,像谁故意模仿着他说话。那源源不绝的回音赖在沙丘间不走,直到又一个浪潮打来,从沙面的低谷里露出一扇铜铁质地的门扉。这洞开的门扉孤矗在地上,有着异常绚烂的石雕花盘绕装饰,又缠着十二条蛇皮般的彩色长带,顶部盘踞着蜘蛛形状的骨头,起来既特别又平凡——在这沙面下涌现了太多罗彬瀚未曾见过,甚而根本叫不出名字的事物,它们每一项都充满奇异,以至于奇异本身变得无足为奇。
他对邦邦的呼唤随着沙丘变换而欺负,穿越过那扇绚烂的门扉。起初罗彬瀚未有分毫在意,加菲却在他心中轻声说话。
“啊,那扇门。”它说,“那制式似曾相识。”
“你见过?”
“一枚象征不朽的硬币。”加菲说,“我在那实验室的资料中见过它。若将它垫在头下入眠,足以治愈任何疾病——但是只有一次。若你二度使用那不朽的钱币,它便要索取你的心灵作为代价。”
“还能给试用啊?那还不是白赚?”
“那只是预支。”加菲沉闷地说,“当你接受钱币,那意味着你接受它主人给出的赌局。它打赌你会用第二次。”
“好马不吃回头草。”罗彬瀚随口回答。他并没把这件事太当真,仍在寻找任何疑似邦邦的动静。那扇门就和他先前所看到的无数奇物一样,出现时令人震撼神摇,而实际上却只是在他眼前一闪即逝。没什么可在意的,除非沙子里出现的东西看起来像寂静号。
紧接着罗彬瀚知道自己错了。在那洞开的黄沙之门后,理应和这一边是同样的飞沙与荒芜。那门是完全开放的,从他这头能直接望进去,一直看到沙丘最遥远的地方。它也没有与之对应的建筑和立墙,孑然地孤矗在那儿,像是在顶天立地的巨大壁画前挂上了一个精美的画框。那门中的景象本来与边框外并无区别,可是紧接着一个淡淡的影子在里头闪过。它隔得很远,可是罗彬瀚还是瞧得清清楚楚,那不是风吹起来的沙埃,那毫无疑问是某种活物。可它又如此的朦胧稀薄,像是谁在光线黯淡处投下的影子。
“有鬼。”他嘀咕着说。那不过是个没怎么思考的感慨,但宇普西隆却认真地接话说:“是呢,周雨先生。梦河是被稀释化的高灵带,在这里复现的一切都是曾经存在的具体事物。就是说如果真的有鬼魂存在,会复现在这儿也不奇怪呢……想去看看吗?一起去看看吧。”
“为啥要去看?”罗彬瀚有点诧异地问。他注意到这时沙丘开始上涨,将那扇华丽绚烂的石门淹没了一半。但巨人伸出自己的手臂,冲着沙丘射出一道雷霆般的光线。那沙丘上便覆盖了一层玻璃似的结晶物。它渗透进沙尘的缝隙里,把沙丘塑定成形,使得那扇华丽之门未被完全吞没。它顶部的三分之一裸露在凝固的沙丘上,像是沙海上的一座浮岛。
“去看看吧。”宇普西隆轻描淡写地说。巨人便朝着那个方向飞了过去。在他们靠近以后,罗彬瀚发现那扇门出奇得巨大。它露出的部分依然高得像一座六层宝塔,那些看起来精美绝伦的缠花石雕实际上每一朵都大过他的头颅,而门框粗细接近巨人的手指。如果这扇门真的曾经存在于历史的某个角落,那到底为了什么事而造的呢?它也是某栋建筑的一部分吗?罗彬瀚对此感到了一点好奇。
但那并不重要。当他们来到门前,巨人将他放在凝固结晶的沙丘上,自己则在闪现的光芒里消失了。罗彬瀚又看见穿着紧身背心的宇普西隆站在自己旁边,冲自己爽朗地笑着。
“真是一扇漂亮的门呢。”他把右手插在裤兜里说,“古约律出现的形象,还有制作的东西,总是让人感觉到毫无道理的美丽。我想这也是把我的祖先们把它们归类成某种幻觉的依据之一吧,因为这世界上怎么会有让所有种族都能感到美的形式呢?那显然是某种直接作用于意识的催眠机制,我的祖先想必就是这么考虑的。虽然我连中心城派出员的入职常规知能测试都只是低分通过,也没有办法反驳这个假设,可是光是看到它们的样子就觉得根本没有必要计较了。真的也好,假的也好,如果这些美丽的东西都消失了,剩下的人们难道不会很寂寞吗?我在梦幻界的时候就常常这样想。可是,如果这种美丽会带来牺牲的话,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这个人大体上是很缺乏原则的,嘴里尽管高呼着正义和宽容的口号,对待具体的事物就有点狡猾。如果一样美丽的事物确实只能靠伤害他人而存在,那么我也会毫不留情地把它消灭掉。我的前辈们也都是这样的:从来没有碰到过必要的情况,从来也没有杀死过任何敌人,这种幸运儿在光之守护者里一个也没有。我很希望莫莫罗能成为第一个这样的永光族,成为好好地吸取前辈教训,可以不走很多弯路的守护者……为此我做了很多很多的努力和克制呢,周雨先生。”
他伸出拳头。一道电光从那里射出,撞碎了那华丽石门的右侧。在石门崩塌的瞬间,罗彬瀚听到框柱后传来一声尖细的惊叫。
437 三岔择于理式尽头(中)
一个影子在石扉的废墟后摇荡。他显然因为宇普西隆的举动而受了惊吓,企图将自己完全蜷缩在石堆后。但那尝试的结果却并不成功。他最初的惊叫已然暴露自己,之后趴伏在地的行动更使它暴露在石扉的遮蔽外。这胆小惶恐的影子,连抬头瞧他们一眼也不敢,只顾把脑袋埋在两条胳膊底下。
罗彬瀚盯着他。这色泽灰暗、轮廓古怪的影子。
“……邦邦。”他说。
对方从颤栗的双臂间抬起头,用一双灰蒙蒙的眼睛望向他。这影子还没说出一个字,但罗彬瀚已经知道他确是邦邦无疑。那是从许多细节中得到证明的:那介于马驹和麂鹿之间的身体轮廓,四条细长而无明显关节的腿,占据身躯一半高度的脖颈,他身躯上甚至还穿着那件落难时带来的衣物。
这一切的特征,罗彬瀚不曾在任何其他的生物身上见到过。这些特征都独一无二地指向了邦邦,可眼前这影子似的生物也并不是他所熟悉的邦邦了。
“……邦邦,”他又叫了一声,“你发生了什么?”
他的声音,如同给予了对方某种勇气,终于令其摇摇晃晃地从地上站了起来。这让罗彬瀚得以看清楚对方的全貌:像从灰烬与风沙里爬出来那样风尘仆仆、灰暗朦胧,同时轮廓又如此杂乱狂躁。罗彬瀚不知道那是什么导致的,他甚至也没法描述。那有点像是野猫受到惊吓时将毛发炸起的模样,可邦邦浑身的毛发——或者说,那比较像是毛发的皮肤表层,全都变得粗糙而又尖利,仿佛有人擦掉了过去邦邦用墨水线画成的流畅轮廓,再用焦炭粗糙地重涂了一遍。当罗彬瀚过于长久地盯着他的轮廓观察时,那皮肤表面甚至偶尔发生一段轻微的、极不自然的高速痉挛。
这重新归来的邦邦看起来是如此怪异而不稳定,使罗彬瀚感到他随时都会崩塌。不是倒下死去,而是从皮肤的痉挛开始瓦解,就像一座沙堡被海浪推倒。
“我……”这来客结结巴巴地说,“我以为我死了……”
“我也这么想。”罗彬瀚说。他紧接着感到单说这句话是不太道德的,至少不能完全表达他内心的想法。于是他压下对眼前这个新形态邦邦的不安,尽量用轻松而安抚的口气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噢,我……我觉得……有点怪……”
新邦邦转动着他的脑袋,又用脚踢了踢旁边的碎石。他仍然显得紧张兮兮,但不再像刚才那样颤抖和恐慌。那使得他更像罗彬瀚所熟悉的那个邦邦。罗彬瀚很清楚这事儿有多古怪,但他还是忍不住松了口气。
宇普西隆在旁边看着他,脸上挂着一种近似无奈的笑容。
“周雨先生,这位就是你所说的邦邦吧?唔,怎么说呢,确实是长得很可爱的样子,很像我在梦幻界认识的朋友们。不过,现在的皮肤上是怎么回事呢?好像和你之前描述的不太一样,难道是感染了什么疾病吗?”
罗彬瀚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他有点尴尬地冲宇普西隆挤眉弄眼,示意他最好别当着邦邦的面这么问。可宇普西隆仍然满面笑容,好像完全没懂他的意思。
“邦邦先生……哎呀,应该是先生没错吧?我没有什么判断性别的特殊技巧,所以姑且就跟着周雨先生的方式叫了。听说你是从联盟以外的其他文明区域过来的,是这样吧?”
邦邦有点困惑地望着宇普西隆。它仍在刨着脚边的碎石,正变得越来越像过去的样子。它那带着古怪的遥远感的声音也显著地改善了,不再像从某个洞穴深处发出来。
“噢,对,”他有点畏怯地说,“我来自,嗯,来自学府的……”
“来自联合体的学术机构,是学者芬拉坦的学徒,是这样吧?这些是我听周雨先生说的,不过也只是稍微听了几句,也许搞错了也说不定。不过,光凭这几个名词,确实没有办法判断那里距离联盟有多远。哎呀,这个也是正常现象啦,因为星层间的地理距离估算本来很难,像门城那样靠魔法连接的地方先不说,一般刚学会隧穿的文明都不会晓得自己是往哪个方向跑的。所以请不要紧张,我是联盟所任命的中心城派出员,直白地说就是负责维护联盟安全的人,救助落难的外客当然也是应有之义了。但是在那之前,我有几件事必须向邦邦先生你说明,也有几个问题必须要你来回答。这样可以吗?”
邦邦迟疑了一会儿。他瞧瞧罗彬瀚,似乎在征询这位旧识的意见,又像在寻求一点声援的音量。罗彬瀚不想假装自己没看见,他掂量了一下,然后对邦邦说:“他是老莫亲哥,不同父不同母的那种。”
“噢!”邦邦惊叹道,“可他们完全不像!他的毛发一点也不卷!”
听到这话叫罗彬瀚感到安慰极了。他转头对宇普西隆说:“他靠头发长短认公母。你弟在他眼里一般算女孩。”
“呀,这……哈哈,倒也不是不行啦……反正都只是个形象而已,当成妹妹也可以嘛。不过说我们完全不像也太过分了,莫莫罗的耳朵可是完全照着我变的。看到没?耳肉这里有个小小的凹坑,这个在白苹星叫做漏风耳。据说长这种耳朵的人是很有福气的,一生只会听见想听的话,不想听的就会自动漏过去,听起来就很棒吧?只要有我这双耳朵在,不管上层的人提出什么样的要求……啊不对,这个还是不该说的。总而言之,我的耳朵很善于抓取些自己想听的东西呢。以前我和一起战斗的白塔法师聊天,像是法术原理之类的东西什么都没记住,但是唯独关于这里的情报,要我把他说过的每一个字默写下来都行。”
宇普西隆抓着自己的耳朵,用一种漫不经心的口吻说:“为了把这片区域恢复到足以重新开辟的程度,各对星河战线战区支援法师顾问团以冥河的传说为原型,设计了这套以太污染净化系统,用来将这片区域里弥漫的诅咒一点点收集到不同的支流里,最后引导到高灵带内消除。虽说效率不是很高,但却非常的稳定,而且也不需要人力维护。这些用来收集诅咒的‘河道’,据我所知一共有九条主流,以及将近百条的小支流。其中当然有特别危险的部分,比如说别名为‘羽沉河’的怨河,所有关于亲缘、友谊、身心完整性的诅咒都会被收集到那里;冰河负责收集所有关于不朽的诅咒;愤怒、毁灭、一切急剧而猛烈的暴力则都会流入焰河;骨河是一条充满骸骨的红黑色的河流,凝聚的是有关尸体的诅咒;泪河与霜花湖是关于悲哀的部分;忘川和毒河代表的是遗忘和恶念,至于像脓河、疫河、不洁河、誓约河之类的小支流,这些的危险性就要低很多。像周雨先生你呢,我虽然没看到具体的情况,估计是从一条叫做生命之泉的怨河支流过来的吧。”
“啊?”罗彬瀚说。
“我猜的啦,因为怨河的支流实在太多了,老实说我能叫得出的名字和功能的,大概就是一成左右吧。不过生命之泉的特性很明显的,所以我觉得应该是那条河没错了。那条支流虽然被叫做‘生命之泉’,实际上凝聚的却是关于‘命运夺取’的诅咒。简单来说,喝下泉水的人,他的命运就会被夺走。”
“啥?”
“哈哈,开玩笑的,没有那么夸张的事。不过那确实是凝聚着关于‘生存之运’诅咒的地方。据说如果使用正确的仪式,再饮下含有那种诅咒的水,自己的生命力就会转移给施咒者。这是过去的金恩加泰坦和他们的附属种族非常擅长的事。至于像周雨先生你这样的人,既然根本没有举行过仪式,那么喝下去也不会有什么恶劣的后果吧?最坏的情况……唔,我想只是做做奇怪的梦而已。跟同样喝过水的人置换梦境或者性格,差不多就是这种程度。哎呀,这个无所谓了,正常人落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肯定是不会随便乱喝来历不明的液体的嘛!是这样吧周雨先生?”
罗彬瀚没有表情地望了望阿萨巴姆,随后毅然地点头说:“当然!”
“你的眼神好像在躲避我呢,周雨先生。”
“我没有。”罗彬瀚立刻说,“你这是职业病,好吧?”
“职业病我确实是有,不过也没有用在你身上呢,周雨先生。我之所以要说这些诅咒河的事,是为了向邦邦先生解释他现在所处的状态。为什么他会以现在这样的状态出现在我们眼前,为什么我必须要解决这件事才能继续追踪我的目标。一言以蔽之的话,我们面前的这位邦邦先生,应该是被怨河里的某种诅咒给影响了。”
438 三岔择于理式尽头(下)
诅咒——每听到这个字眼时,罗彬瀚往往想起蓝鹊。那白塔学徒似乎曾同他谈论过预言和诅咒的不同,可遗憾的是他差不多什么也没记住。他长的是一双不大有用的漏风耳。
他不由自主地重复道:“诅咒?”
“不那么严格的说法啦。说是‘带着某种向死性愿望的以太流’,我觉得不就是诅咒嘛。姑且这么叫也没问题。按照周雨先生你的描述,我推测是邦邦先生无意间进入了怨河的某个支流,在那里浸泡了相当恶性的诅咒,所以才会变成现在的样子。至于具体是哪一种,我就没有办法确定了。这里现在的全部情况,大概就连当初设计的白塔法师都没法掌握了。不过,对于邦邦先生你来说,或许也不失为一件好事。本来不是被那些星辰守护者杀死了吗?这下倒是死里逃生呢。”
宇普西隆用堪称是轻松的语气这样说道。他当然是毫无恶意的,可那语调却叫罗彬瀚也感到有些不大舒服。他看见邦邦不知所措地把脑袋往后缩。
“我……我不大懂。”邦邦结结巴巴地说,“诅咒?那意味着我死了吗?”
“……我想是没有呢。梦河虽然也能复现消逝的生命,但是‘死而复生’就是另一回事了。那从法术概念来说是完全不同的,就算是人造的许愿机也做不到。不管是用了什么样的方法,邦邦先生你其实是以‘存活’的状态抵达这里的。也许之前保持着某种没有实体的形态,让你自己都产生了误会吧?这个就是我想问的问题,邦邦先生你到底是用什么样的方法穿过怨河的呢?”
邦邦瞪着眼睛。他显然回答不出宇普西隆的问题,或许压根没听懂这个问题。于是宇普西隆爽快地举起手说:“我换个方式解释吧。先从我这边说起,这样应该会好理解一些。”
罗彬瀚和邦邦一起盯着他,仿佛看着一头大象在讲台前讲授佛学真义。宇普西隆对这种尴尬却视若无睹,而是流畅地伸出手,从光芒中握住一根银色的金属棍。
“我该在意这事儿吗?”罗彬瀚盯着那棍子问。
“哎呀,小事啦。这样子比较容易说清楚。”
宇普西隆用棍子敲敲自己的手掌,神态肃然地说:“我是追踪着一个危险的敌人而来到这里的。当我尾随那个家伙的痕迹,一路追踪到河道前时,我发现他正以某种方式不断孵化出新的怪物。为了避免在路上遭到更多的埋伏,我决定靠着九大冥河的捷径直接去往顶点,也就是说,高灵带最早泄露的那个位置。因为这些河道里的诅咒与那家伙的性质相反,我猜想他不会在这里布置伏兵。不过尽管如此,浸入怨河这件事本身也是很危险的,更别说之后还要面对强敌。我自认没有把握能把这两件事同时完成,所以决定采取一个取巧的办法,那就是躲进‘生甲叶’里,让它们把我运输过来。至于‘生甲叶’嘛……啊对了,周雨先生,我记得你不是有一个学派名是‘灵蔷’的白塔朋友吗?还因为这个朋友被骗了呢。”
“你说蓝鹊?”
“对对,就是这个名字。不过这位蓝鹊·灵蔷应该还只是学徒而已吧?将来也不一定会归属到灵蔷之塔去,也不会学到‘生甲叶’那么复杂的东西。那是当时灵蔷之塔的塔尖法师,再加上连携四宗的人一起合力制作的。罗先生的老家有‘摘花变宅’、‘撒豆成兵’、‘木头党从’之类的传说吗?大体上生甲叶也是类似的东西。它们被种在冥河发源的位置,从成熟掉落开始就会沿着河道巡游,防止河道里诞生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当然,如果真的从这种诅咒的聚合物里形成了有生命概念的事物,恐怕没有那么好处理掉,它们也只能算是第一道防线而已。它们处理生命体的方式,是把目标包裹起来,沿着河道一直运送到梦河里。然后,不管有没有抓到危险的东西,它们都会在这里解体。”
宇普西隆用他的金属细棒在凝固的沙面上划动,刻画出一列列火柴棍似的小人。
“‘卸甲弃盔,脱至虚无’。如果这个仪式完成,被它们关在体内的活物也会一并被消解掉。本来我是想借它们带我进入河道,然后在半途中设法溜掉的,结果……唔,怎么说,好像有点小看了白塔的水平,被困住以后就怎么都出不来了。我明明有记过解开生甲叶的咒语,结果好像完全背错了哈哈哈哈哈,差点就被一起消灭掉了哇!正愁没有办法脱困呢,幸好周雨先生你把那个矮星客小姑娘带来了。实在是太感谢了!因为生甲叶被设计成一种很简单的比大小的模式,在面临更大的威胁的时候,会把体内关住的东西放出来,再去把新的威胁关起来。所以只要那个矮星客小姑娘狠狠地揍它们一顿,我也就能脱困了。”
他兴高采烈地在那排火柴棍士兵的头顶作画,添上两个更加矮小的人。其中一个的脑袋后添了好几条长线,另一个的脚上则围满放射状的线条。罗彬瀚揣摩了几秒,怀疑那是“光脚”的意思。他赶紧对宇普西隆说:“咱讲话就讲话,配图就不必了吧?”
“诶?不好吗?这样子比较形象吧?像我们老家上课的时候,影像资料可是必不可少的。我还被学长夸奖过有艺术天赋呢。‘宇普西隆,如果你再用画图的方式做训练记录的话,就连总教官都会忍不住嚎啕痛哭的’——我可是有这般情感渲染力的绘画天才呢!啊,这样自夸好像不太合适。总之请一边欣赏我的创作,一边来解决现在的这个谜题吧。”
宇普西隆边说边画。在这短短几句话的时间里,他的创作内容已经叫罗彬瀚一点也看不懂了:许多四脚的火柴棍人,几根流动的线条和斑点,还有一个端正的三角形。
罗彬瀚肃然起敬地问:“这是吗?”
“是一个梦幻界的传说哦。关于协律彩虹国中的有翼者和有角者,在来到梦幻界以前,他们存在着如今已经无法再记起来的祖先。关于那些先祖们的成就和荣耀,几乎一点都找不出来了,剩下的就只是一点点包装成神话形态的历史记录……那个消逝的文明,不相信爱欲与偏见的存在,不理解战争与贪婪的意义,甚至语言中从未有过欺骗的概念。虽然崇尚‘仁慈’与‘友谊’,但却完全依靠纯粹的理性指导生活,依靠责任感和道德构建家庭,从上到下,全都真诚地向往着崇高完美的理式……实在令人向往呢,那个没有任何污点之处,永恒的和谐的马群。因为我有着同样追求理式的先祖们,所以也很难不对那个文明产生钦佩和共鸣。至于那个文明的名字,被研究它的后代翻译为‘慧骃’。也真是个既动听又清楚的好名字呢——可是话说回来,邦邦先生,你到底是怎么从怨河里出来的呢?”
“什么?”邦邦结结巴巴地说。
“啊,是我问得太突然了。抱歉,因为我这个人的思路一向是比较跳跃的,很容易把八竿子打不着的事情联想到一起。那么我换个问法吧,在邦邦先生的故乡,有那种非常典型的三角选择笑话吗?就是说,告诉你三种美德,但这三个东西不能共存,只能选其中两个之类的。像我的老家就有这种笑话,我想想啊……光线技好的战士一定没法过知能测试,通过知能测试的战士一定放不出正常光线,光线好又通过知能测试的全都会被披上蓝色殖装送进科技部加班。”
宇普西隆自顾自地大笑起来。
“哎呀,不好意思,每次说到这个就忍不住要笑了哈哈哈!不过这个外人大概很难懂啦,正好我现在有一个更合适的例子呢,邦邦先生……维持生命的存在、想要贯彻的理想意志,还有赖以实现这两者的形式——生存、意志和道路。如果这三者必须抛弃掉一个的话,你觉得要怎么选比较好呢?”
439 骃群皇皇于彼(上)
“来说说我祖先的观点吧。”红色的永光族说,“对于文明而言,第一位的任务是生存,而存在的目的是追求某种唯一正确的,在形式与内核上都完美均衡的光辉境界。为了实现这份理想和正义,就算是改变原本的道路、变成自己所不相信的东西也在所不惜。这也可以说是背叛了自己的信条吧?可是,对于想要达成‘完美’这件事的追寻并没有改变,是为此才许愿要拥抱光明的。所以,在为了活下去而决定与殖装融为一体的时候,当初行进的道路就被放弃了,连同原本几乎所有的成就也被一并埋葬——那在身为继承者的我看来当然不是什么可耻的事,但正统的理识文明的话,大概只会轻蔑地投以嘲笑吧。是呢,明明断言地论证着约律现象的伪生命性,最后却在灭亡面前选择了成为异类,我想在昔日的同道者眼里,或许和背叛也没有什么区别。如果是‘正统的理识’会怎么做呢?与其变成‘异类’,会宁愿战斗至死吧。如果不能以自命正确的道路贯彻意志一切就全无意义,如果那样的话一定要拼上命挣扎直到最后的灭亡来临,这样刚烈的文明也是存在的。”
金属细棒在玻璃化的沙面上划动,轻松地留下一道道刻痕。宇普西隆在三角的一端画上雪花似的奇特图案。
“我不认可这样的事。”他说,“是为了追求目的而选择道路,还是把道路也视为目的的一部分呢?如果这种道路变成了要牺牲生命去达成的事,那么我觉得放弃它也没有什么好可惜的。当然,这只是我自己的意见而已。对于那些舍弃性命去践行自己的正义的人,我无法说出什么轻飘飘的闲话。可是,如果为了维持道路的不变,连目的地都完全改掉的话,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说到这里,周雨先生,你喜欢鹈鹕吗?”
“啊?”罗彬瀚说。
“之前在玄虹之玉的船上时,突然间非常地想看鹈鹕,对吧?其实我也有过这种莫名其妙地很想要什么东西的时刻,但是真正到手以后,反而发现这东西根本就没有什么用嘛。与其说是没有用,不如说是在追寻的过程中,最初想要的理由已经忘记了。这种事还蛮常见的呢。据说,那个永恒和谐的马群——慧骃,曾经追求着一种名为‘永恒之风’的东西,最后却毁于某种致命性的风灾。那是被记载在协律彩虹国古代遗迹里的壁画内容,长期以来被我的一位当地朋友研究着。可是,‘永恒之风’到底代表着什么?这个问题他一直都没有想明白,最后只能解读为某种价值或成就的隐喻,像是代表着自由与超越之类的概念,或者象征它们的某种研究成果。可是,怎么说呢,我也是突然才想到这样一种可能性的。”
宇普西隆抬起金属棒,仰头望着天空。他脸上又流露出那种无奈的笑容。
“就像石心孵化者们开创性地以陷阱带生命为终端,从而踏上了通往无穷之路一样,传说慧骃的文明在终结以前,也有一项非常伟大的发明——创造的发动机,我的朋友是这样翻译的。可是那就和‘永恒之风’的概念一样,是个含义非常模糊的词汇。因为这个名字的误导,我和他都认为慧骃在灭亡前已经在通往无穷之路上走了很远,并因此最终被自己毁灭了。对许愿机的错误操作引起以太潮涌,然后从虚空中召唤出了某种意想不到的灾难,这种事在初次尝试创造许愿机的文明里本来也很常见。不过,现在想想,说不定我和他都完全想偏了。像慧骃那样欲望淡薄、甚至连战争都不存在的文明,对无穷应该只有学术上的向往而已,当然不会冒着灭族的风险去强行试机。它们所进行的研究方向,按照我现在的猜想,应该和我的祖先们的态度更像吧。是‘迫近演化’才对。”
罗彬瀚听见脑袋里发出一声沉重的叹息,听起来似乎是加菲有话可说。他一边盯着宇普西隆一边等待,可加菲却没了动静。
“你干嘛?”他问道。
“我在向你说明现在的状况哦,周雨先生。”
罗彬瀚耸了耸肩。他不太想费劲解释自己正和脑袋里的食人族说话。但他也没法无视加菲的态度,不知为何那总叫他心头忐忑。
“长话短说。”他催促道。
“还是说清楚一点比较好吧。因为我不希望这件事里有任何误会的成分。啊,要是全都是误会倒也不错。可是,周雨先生,从你开始向我讲述你的鹈鹕大冒险时,我就一直被几个问题困扰着。比方说,为什么在周雨先生你被鹈鹕瓶带走以后,玄虹之玉和我弟弟都没有立刻来救你呢?也许周雨先生你对这里的情况不怎么清楚,但我对鹈鹕瓶的设计可是非常熟悉的。用鹈鹕之瓶——多向空间翻转瓶制作的庇护所,总数其实就只有十二个而已。虽然对于不清楚启动咒语的人来说,会被传送到哪个方向完全是随机的,可是想找到周雨先生你也不需要试多少次吧?更别说我弟弟是和你一起被带走的。以他的性格,绝对会第一时间想办法找到你。再加上玄虹之玉也没有出现,我只能猜测他们是遇到了某种障碍。就像周雨先生你碰到的那个鹈鹕瓶一样,被我追踪的家伙给暴力破坏了,因此那个节点也就变成了单向旅程。可是,困住我弟弟和玄虹之玉的那只鹈鹕瓶又是怎么损坏的呢?要知道那可是白塔法师们绞尽脑汁做出来的传送装置,至少也得有上千个附加的保护性法术吧?可不是因为一点小意外就会夭折的喔。”
红色的永光族面带笑容地说:“我实在是太在意这个问题了。从和周雨先生谈过一次后就忍不住不停地思考。这时呢,我就注意到,明明是和玄虹之玉一起被鹈鹕瓶带走,偏偏只有邦邦先生你顺利地和周雨先生会合了。这至少说明当你跳进某只鹈鹕的嘴里时,那只鹈鹕还是活着的吧?可是,偏偏在那以后的玄虹之玉跳进同一张嘴里时,撞到的是一只死鹈鹕。这个巧合又让我想啊想,哎呀,因为我很不擅长理性思考嘛,在学校的文化课上总是胡说八道,让老师都很生气呢。所以如果我说错了什么,请务必原谅我啦……就是说呢,之所以邦邦先生你会和玄虹之玉一起被鹈鹕瓶带走,是因为玄虹之玉突然提出要和你单独去看鹈鹕,还在鹈鹕居住的峰顶上和你聊起了天,对吧?我很好奇你们当时到底说了些什么喔。”
邦邦张开了嘴,但在那之前宇普西隆却举起手掌对着他。
“啊啊,别着急,邦邦先生。我知道你一定会给我一个很可信的回答,毕竟当时谈话的就是你和玄虹之玉,没有谁比你更清楚这件事的答案了。不过呢,当我仔细考虑这件事时,我发现真正的重点并不是你们说了些什么,而是玄虹之玉为什么要和你单独谈话。他的性格我自认还是有点了解的,如果在你们之前那么长时间的相处里,他对你都完全不理不睬的话,没有道理会突然产生和你亲近的念头。换句话说,一定是在你们交谈前发生的‘某件事’促使他产生了和你谈话的动机。是什么样的状况能让玄虹之玉如此在意呢?是什么样的理由让他偏巧要在看鹈鹕的时候和你谈话呢?他在那之前到底做过什么,有可能察觉到什么呢?当我顺着这个思路再重新思考时,那个‘某件事’好像也渐渐变得清楚了。”
笑容在永光族的脸上扩散。他的眉毛不断上扬,仿佛要一路蹿到头发里去。他用平稳的声音说:“我再问一次,周雨先生——你到底为什么会突然产生‘想去看鹈鹕’的想法呢?”
440 骃群皇皇于彼(中)
罗彬瀚张了张嘴。他想说一些解释的言语,关于自己有诸多难以解释的兴趣爱好,以及它们是如何随性而来,又很快被抛在脑后。他不止曾对鹈鹕有过突然的狂热,实际上也曾沉迷过其他事物,比如蹦极、射击和标本收集。他对这些爱好的热情都是极其短暂的,短得甚至在他的亲人们察觉前便已彻底消退了。那些归根到底不过是为了叫他忘记一些东西,比如妹妹、高考、继承权和董事会决议。他差不多快忘了这些词都是什么意思,但既然他曾经做过成堆成打的蠢事,对鹈鹕感兴趣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我只是听说那鹈鹕特别大。”罗彬瀚说,“这不得看看有多大?”
“如果是那个理由的话,直接看我弟弟变身比较震撼喔,周雨先生。光是体型庞大这件事,对你来说真的有那么稀奇吗?话又说回来,关于巨大鹈鹕的事情又是谁告诉你的呢?”
邦邦动弹了一下前肢。
“呃,那是我。”他磕磕巴巴地说,“我可以解释这个。那是因为,噢,我刚认识鹈鹕这种生物,它们看起来很漂亮,而且巨大得不合常理,那地方看上去没有能让它吃饱的东西……”
他的措辞混乱而急切,看起来随时都会因过度紧张而倒地僵卧。还没等他说完,那四条腿已开始摇摇晃晃,像要倒进那堆石头废墟里去。罗彬瀚本能地往前走去,想要帮他扶稳身体,但却被一条钢铁般冷硬的胳膊拦住了。
宇普西隆的胳膊挡在他身前。罗彬瀚的肩膀撞到他结实有力的前臂,感觉自己就像撞到了路灯的铁杆。他吃痛地叫了一声,抓着宇普西隆的臂肌捏了捏。现在他知道周温行挨到这人的拳头时是什么滋味了。那简直离谱,要是这也是永光族的某种特性,凭什么莫莫罗就不能用强健的肱二头肌把寂静号扛起来呢?”
“请不要这样对我动手动脚喔,周雨先生。我可不是演出展会上的永光族殖装模型,被人摸来摸去可有点不礼貌呢。抱歉刚才那样拦住你,不过我也认真地说一句:周雨先生,请你不要再继续往前走了,稍微正视一下我们身处的现实吧。同样的道理,也请邦邦先生你不要再靠近我们了。虽然你可能只是无意的,但现在这个距离是我能接受的极限。不管你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只要再跨前一步都会被我视为有危险意图,所以还是请你自己用心地保持好边界吧。不用担心,在一切情况弄清楚以前,我也绝对不会伤害你的。请大家都坦诚而放松地交流吧。如果你有任何需要帮忙解决的事,我也会愿意尽量帮忙的。”
邦邦困惑地看着宇普西隆。他的样子正在明显地起着变化,变得更像罗彬瀚所熟悉的样子。但当他摇摇晃晃地蹬着脚时,罗彬瀚不免觉得宇普西隆有些过度警觉。那显然是某种职业病的体现。
“觉得我很矛盾吗?其实并没有呢。邦邦先生,我说的话都是真实的。我很愿意帮助你,这也是我被授予的使命。但是,对于另外一部分可能性我却没有办法原谅。如果说我弟弟因为鹈鹕瓶被毁坏而遭遇危险,或者失去重要的朋友的话,我不能接受这样的事。啊,当然,这些都只是假设而已,意外的可能性是存在的。但是,我也碰巧听周雨先生说了你们接下来的冒险。真的很令人钦佩喔,能够从那个家伙繁育的怪物群里救出那个矮星客小姑娘。呀,虽说是有点好心没好报,不过至少是侥幸把命保住了。可是,在那之前我却很在意一件事。邦邦先生,那个让敌人发现你们的不倒翁木偶,本来一直是你在保管吧?啊,当然,这个不是问句,因为我已经从周雨先生那里知道了全部过程。不过,按照邦邦先生你的说法,这个木偶是从玄虹之玉身上掉出来的吧?”
邦邦不再说话。他用一种介于好奇和迷茫之间的眼神瞧着宇普西隆。
“真的很让我想不通。如果那个木偶重要到会被玄虹之玉随身携带的话,是在什么状况下才会失落给旁人捡到呢?而且,那种道具的特性我也是知道的,应该会拼尽全力地牢牢黏在召唤者身上才对。像是被旁人偶然捡到,却没有趁机溜回召唤者身边,那种事怎么想都说不通——只有一种情况是例外的。对于守护傀来说,唯一会主动脱离召唤者的原因,就是攻击伤害过召唤者的人。话是这么说,像那种精神陪伴作用的守护傀,实际上是没有什么攻击能力的,所以会采取比较迂回的方法。举例来说,就像是招引其他的危险源去攻击目标。这样说足够清楚吗,邦邦先生?我也觉得妄下定论是不恰当的,但是以我浅薄的见识,在听到周雨先生的描述时就只能联想到这么一种可能而已:本来应该自动躲避危险源的守护傀,故意把自己暴露在敌群的视野里,目的就是为了让攻击过它召唤者的危险源被消灭。”
宇普西隆伸着的手臂开始往后推,迫使罗彬瀚也跟着退却。他自己却往前走出一小步。这下罗彬瀚再也看不见他的表情,他只能听见红色的永光族用一种真诚的、简直像是恳求般的声音说:“请你给我一个解释吧,邦邦先生。拜托你,请你告诉我,并不是你使用了某种激素控制和心理暗示,去引导周雨先生领头接触鹈鹕瓶;不是你袭击了玄虹之玉,然后在逃走时摧毁了你们所在位置的鹈鹕瓶;不是你在无意中带上了玄虹之玉的守护傀——不,关于这点我确实无法肯定,到底是你因为不了解守护傀的特性,才会一直把它带在身边却不好好看管;还是说,其实你非常清楚这个特性,而期盼着利用它来杀害周雨先生呢?如果说,当时周雨先生抓住的不是那个矮星客小姑娘,你打算对他见死不救吗?或者正是因为出现了第三个人,你才没有露出真面目将他杀死呢?我所说的这些,全部都只是缺乏依据的臆断而已,因为我实在猜不出你的目的是什么,所以也无法判断哪一种可能更接近。但是,请反驳我吧。只要是能够说得通的解释,我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去相信。请回答我的疑虑,然后和我们一起,平安无事地离开这里吧。”
邦邦安静地瞧着他。“这真神奇,”过了一会儿后他说,“为什么你要求我反驳你?我的意思是,你有一个推断,但却要我证明那是错的……为什么你要发出请求?我不记得见过你。”
“因为我很讨厌这样的事。”
红色的永光族说:“让付出牺牲的人无所回报,让怀着善念的人遭到背叛,我对这样反复上演的故事已经厌恶至极了。邦邦先生,就算你变成了某种僵尸或怪兽,只要你还会呼救,我也一定会竭尽全力去救你,一直一直努力到最后一刻。可是,只有这件事——把怀着善意对待你的人推入深渊这种事——我绝对无法原谅。如果说这是一种请求的话,那么邦邦先生,我正是在请求你不要再让我看到这样的事了。”
邦邦踢动着前腿,幅度越来越大。他脸上露出专注的沉思神色,可前腿的摆动却好似桩机般猛烈。那不像是任何生物所能做到的行动,在罗彬瀚的眼中它的那条腿简直已消失了,打散成了一团灰蒙蒙的旋风。
“我,噢,我在思考你讲过的内容。”邦邦说,他的声音又开始变得飘渺起来,“慧骃——永辉的马群,噢,我想,嗯,这很神奇。还有你们,你的祖先们,这真是个深刻的命题。他们变成了你们,法术的继承者。不过,嗯,我想有更合适的称呼。你们……”
罗彬瀚看到他的前腿融化在一片灰色的风中。
“你们没继承到什么,不是么?”邦邦说,“你们丢掉了道路,那就等于什么也没有。他们已经结束了,死尽了。你们只是一群——噢,对不起,我不该用人的称谓,我想说,一群能到处活动的墓志铭。我真惊讶你还听说过马群的事。”
他的轮廓破碎开来。一股灰色的风包围了罗彬瀚与宇普西隆。
441 骃群皇皇于彼(下)
当那灰色的风扑来时,罗彬瀚已来不及采取任何逃生措施。他只得闭上眼,心情倒是出奇的平静。在那瞬间他想起了被灰风吹得只剩骨架的阿萨巴姆,还有他一去不返的原装左手。他还想到加菲吞吞吐吐的叹息。那欠人杀的倒霉玩意。
光芒闪耀。一度巨大而温暖的软墙将他包裹起来。罗彬瀚能感到光亮照透自己的眼皮,然后是风声与巨大的呼喝。他在急遽的超重感中明白自己正在飞行。
他睁开眼睛。旋角巨人用掌心托握着他,他们显然正在进行一场生死逃亡。五根巨大的手指在他头顶虚虚合拢,像某种古怪的现代艺术石雕,某种植物花苞的骨架,或者一个扁圆形的牢笼。而在这高速移动着的庇护所外,他看到后方漫无边际的灰色风暴。那熟悉的灰风追逐着巨人,近得随时都像要赶上来。
罗彬瀚蹲坐在那儿,盯着那片灰色看了足足十秒,然后用指节敲打自己的脑门。他听到加菲沉闷的喟叹声。
你装你妈,罗彬瀚在心里说,你需要呼吸吗你就叹气?
“我在大部分时候需要一些气体来维持功能。”加菲说,“以及,是的——我早就知道。有许多征兆能让我察觉它真实的生命形式,死亡之子的谜底就在于此。但我不打算告诉你,因为那并无意义。你无法对抗它,无知却能使你更安全。”
罗彬瀚气坏了。他想说也许自己对那灰风无能为力,但阿萨巴姆可不一样,加菲至少可以提前警告阿萨巴姆。但紧接着他在这个念头上停顿下来。他意识到自己想错了。
他问加菲:她也早就知道,是不是?
“我并未跟她确认过。”加菲慢吞吞地说,“但,那并不是非常难以察觉的事。我猜当她被困住的那段时间里仍然保有某种观察力。那即是说,她能在空中监视你们两个的行动,她会知道当你命悬一线时,你的另一位同伴是什么态度,正采取什么行动。她还明白如何利用怨河来削弱它……以及,我认为她向你表达过她的态度。”
什么态度?罗彬瀚说。
“她嘲笑过你。”加菲小心地提醒道,“照我看来,她在嘲笑你把元凶当成了保护对象。”
那她好厉害哦,罗彬瀚气冲冲地说。你们都得从傻子身上汲取优越感是吗?
“那只是于事无补。”加菲强调道,“你的知情不会改善任何状况。事实上我认为那可能导致情况恶化。”
罗彬瀚懒得听它狡辩。他从巨人的掌心站起来,小心地走到指根处观察。
灰风正对他们穷追不舍,除此以外的世界看起来都和毫无区别,那影子般的矮星客已经不知去向。罗彬瀚不认为她死了,但也不希望她能轻松到哪儿去。他这会儿绝对是有充足的立场希望阿萨巴姆过来跟他们一起落难。她到底在搞什么呢?如果她已经知道邦邦的——可以说,“邦邦的真面目”——到底是什么,却还要一直把这股死亡之风带在身边。或者说她自以为能应付得了一个结结巴巴的小怪物?
“这有一点不公正。”加菲说,“就这件事而言,我认为她怀有的动机和你的永光族朋友是相似的。”
“什么动机?”罗彬瀚心烦意乱地说。他已没法顺畅地思考这件事。在纷乱中他只感到一点诧异:那说不上什么推理,可他隐约觉得加菲似乎对阿萨巴姆有某种偏爱。它帮助过她一次,现在又为她说话。那可不是一个被暴力威胁服从的奴隶该干的事。
但那并不重要。也许加菲爱上了阿萨巴姆,或者这又是什么他搞不明白的阴谋诡计。可现在他们最大的危机已和矮星客的意志无关。
“宇普西隆。”罗彬瀚呼唤道。被他呼唤之人的声音便立刻在他心头响起了。
“哎呀,听见了听见了。这好像还是你第一次正式地叫我的名字呢,周雨先生。”
“是这样吗?”罗彬瀚说,“那太棒了。可以请你先把我的名字叫对吗?”
“哎呀,不要那么计较嘛!隐藏真名对古约律来说也是一种自我保护喔。虽然也不是说知道了真名就会要死要活的,但是一般来说,名字里会藏着暗示他们本质的东西,被外人猜出来也很麻烦。”
“所以追着我们的玩意儿算什么?”罗彬瀚质问道,“‘邦邦’是什么?死人头骨落地的声音?”
“没有啦。没有那么奇怪的起名方式。刚才我说的是古约律的习惯。对于理识文明来说可没有这种观念,名字作为代号来说,当然是传播得越远越好。啊,不要着急,其实我也知道你真正想问的是什么……是这样的,周雨先生,关于你这位外乡朋友的本质,就如你眼前所见,并不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少数派种族,而是以最小单位生命组合起来的‘结构意识’。你所看见的这股风才是真正的它——或者说是它们才更加合适。”
宇普西隆的语速很快,但却并不显得急迫。那种游刃有余的语调与巨人在灰风中逃亡的姿态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叫罗彬瀚几乎搞不清他们现在是否真的处于一种生死关头,又或者宇普西隆只是单纯觉得被风暴追赶是项很有趣的娱乐运动。他怀着一种既绝望又平淡的心情问:“它们到底是什么?虫?”
“你这个结论是从万虫蝶母想到的吧?确实,我也觉得它们和万虫现象有很多相似的地方,不过我想那并不是一回事。迄今为止,在‘迫近演化’这个方向上,联盟还没有发现比万虫现象更接近成功的案例。至于现在追着我们的东西……本来我也无法肯定,但是在听到刚才的话以后,我开始觉得自己应当没有猜错。周雨先生,你曾经所熟悉的这位朋友,或许正是慧骃最后所创造的事物,被永辉马群所追逐的‘永恒之风’、‘创造的发动机’。说得再清楚一点就是:你的那位朋友是一个具有自我创造和他物再造能力的微小机器人集群。通过瓦解和分析事物结构,能够把物质重构为和自己相同的、简约明快的微小自动机器结构。这种复制达到一定数量后,就形成了更复杂的意识网络,那时它们便不止是单纯的复制自己了,凡是被瓦解、分析过的东西,理论上也全部都能造得出来。虽然还不像许愿机理论那样无中生有,或者能实现万虫现象所特有的‘想象创造’,但只要提供足够充分的物质,确实也称得上是‘创造万物的无穷发动机’。”
罗彬瀚沉默地往后一指。灰风在他指尖方向的近处呼啸。他没有说一个字,但宇普西隆却了然地笑了起来。
“是呢,周雨先生。我刚才所说的,是完全理想的状况,创造者们最初构建的美好蓝图。可是,原因什么的我也不知道,似乎联盟中每一个涉及到‘迫近演化’项目的文明,最后都是以失败告终了。这也是为什么主流学界并不相信万虫现象是一种人造技术——能在足够的繁衍后表现出‘想象创造’这种高级知能,毫无疑问是一种约律类的表现。把万虫现象归类为技术研发的结果,这完全是出于盗火者的坚持。即便慧骃有着自己独特的技术,似乎也是同样地失败了。不知何时开始,它们用来创造万物的发动机,变成了吞噬万物的风灾。像这样恐怖的灾难,在实际上却非常的容易发生。只要在数以亿万计的微小自动机器里有一个发生了电位错误,而这种错误有机会自我复制,原本不会伤害活物的机器群就会完全失控,变成除了自我存在外什么都不考虑的、吞噬一切的狂灾。那在专业术语上被称之为‘坏死进化’……把创造者全部都吃得干干净净,然后又因为缺乏‘想象创造’的能力,只能把吃掉的东西胡乱拼接起来,凑成那种一个无处不是错误、扭曲和弱点的身体结构——真的是非常遗憾。那个遥远古老的、以着永恒和谐为荣耀的马群,最后的继承者看来就只是这样一台死亡的发动机而已了呢。”
442 火花闪闪在心(上)
罗彬瀚扶着巨人的指根,沿着巨人横展的胸腹和腿脚往后观察。宇普西隆的话在他心头缭绕,足以使他明白许多过往的小小谜团,同时也想到许多新的疑问:如果邦邦的实体是这样一阵风,或者说,一群迷你机器人,那陪着他的奥荷特又是什么呢?章鱼机器人奥荷特是否真的存在过?又或者那只是邦邦用于表演和自卫的腹语玩偶?以及,也许邦邦对他们说了许多谎话(∈却完全没测出来,这肯定值得他回去后大加嘲笑),可至少有一件事是没法伪造的:一个叫“芬拉坦”的人存在过。当然他也许甚至根本不叫芬拉坦,可不管怎样,如果黑星路弗不是邦邦假扮的,那么邦邦过去所说的一切里至少有那么一点点真实的成分。尽管不见得是出于善意。
他紧接着又想到了鹈鹕。巨大的鹈鹕,那是这一切麻烦的源头。当他以股无由的狂热要求荆璜去看鹈鹕时,荆璜声称他没有“被魇”——那听起来就像是个针对法术的描述。可海贼头子从未保证这里头没有任何人为要素。荆璜到底是什么时候察觉的呢?他宁可带着邦邦去鹈鹕旁边说话,也不当着其他人的面揭穿这件事,那是否代表荆璜自己也没有什么把握?当荆璜和邦邦站在鹈鹕盘踞的山峰上时,他是否正在劝说邦邦终止某种行动?可无论他的原计划是什么,那结果显然都是失败的。
这时罗彬瀚仍未感到担心——他已见识过那阵灰风给阿萨巴姆带来的麻烦,可是他仍然无法想象这阵风能将荆璜杀死。事实上他还没想象过任何东西能把荆璜杀死。那毫无真实感,他的脑袋根本无法运载这类型的想象。不,这阵灰风绝不可能叫荆璜从这世上永远消失,充其量不过是让荆璜和莫莫罗困在哪个穷乡僻壤。而现在的荆璜毫无疑问正为此跳脚,对着邦邦与灰风那伟大的祖先们破口大骂。等罗彬瀚摆脱了眼前的麻烦,他还得设法去把他的两位亲密友人从困境中捞出来。他,一条人畜无害的陷阱带观赏鱼,一株羸弱又短命的热带迷你盆栽,即将成为挽救寂静号命运的明日之星,那毫无疑问是个风光时刻,甚至还能欣赏到海贼头子的气急败坏。这世上还有更值得期待的事吗?也许阿萨巴姆会欺骗他,邦邦会伤害他,但是通过售卖“顶级星际罪犯丢人录像集锦”而获得的报酬,那简直再可靠、再正当不过了。它无疑将抚平他在这一路上受到的全部创伤。
这念头叫罗彬瀚精神振奋。尽管此时灰风还在现实里追杀着他,从精神层面来说却已不大叫他困扰了(反正他的抵抗也并无太大作用,主要还得取决于旋角巨人的表现)。他把自己最为珍贵的武器,那把烧死了一个创世主幻象的匕首,牢牢地握在手中,然后才同宇普西隆打起招呼。
“行了。”他自信地说,“现在我已经完全了解这个状况了。你全部放心交给我就行。咱们下一步干啥?”
“……听起来好像完全不是这么回事嘛,周雨先生。虽然现在情况比较不利,也请你不要用这种吓人的口吻说话,很叫人替你担心啊。不会是因为被外表可爱内心却很恶毒的朋友欺骗,所以就开始自暴自弃了吧?下一步难道是要抛下全部的私人财产,去糖城的人店里当抚摸员?我是可以理解你的心情啦,不过最好还是不要去做了,很容易患上厌猫症的。”
“啥玩意儿?”
“就是说啊,周雨先生,‘现实生命’是有这样一种追求变化和自由的倾向的。不管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如果是强迫着你必须去做,为此获得利益上的好处,而且还要天长日久地做下去,那么热爱很快就会消失。真的喜欢的话,就老老实实地去和猫人做朋友吧,这样怀着真诚与关爱的抚摸才有意义嘛——再说如果玄虹之玉知道是我推荐给你这种工作,他绝对会拉着我弟弟来找我算账的。哎呀,我作为公职人员也要在乎风评的嘛。不可以被说是和糖城有利益勾结,骗海盗的人去给他们打工。”
“打工有错吗?”罗彬瀚质问道,“是打工好,还是被后头那玩意儿弄死好?”
“都说不会让你死的嘛。”
“那你现在在干嘛?”
“唔,现在,怎么说呢,我觉得应该是在逃跑吧。不过并不是因为打不过——稍微交代一点底细给你吧,周雨先生。我作为得到光之守护者称号的红色种永光族,无论是战斗天赋还是临敌经验,在中心城单体生物科的派出员里至少也排得上前百吧?如果是单纯地对付后面那个失控的机器人集群,我确实有招数能解决掉它们,或者至少是把它们的数量削减到一个不足以形成高等意识结构的水平。可是,我来这里的目的并不是为了要解决这个机器人集群——我是为了找到那个翅膀头的家伙才来的,如果在这里使用了我的秘密绝招,接下来就会陷入一段严重的虚弱时间。那时我就无法继续追踪敌人,甚至连保护你都不一定能做好了。考虑到这些种种,我决定尽可能地节省力量,用到真正关键的时刻去。当然,我不是说现在就不关键,只不过是需要等个更好的时机。”
什么样的时机?罗彬瀚差点脱口发问。他的确想这么做,眼角却瞥见自己的影子生在变形:先是纵向地拉伸,仿佛一条瘦长的裂缝,紧接着裂缝像两旁拉开,扩张成漆黑深邃的黑洞。
洞心的黑暗向上方鼓起,像虫茧般壮观地耸立着。这黑茧长到罗彬瀚的两倍高,然后便无声地碎裂开来,从中露出了发如乌纱的阿萨巴姆。她在外表上看来已完好无损,眼睛直盯着罗彬瀚。
“您来啦?”罗彬瀚抓着匕首说,“喝茶不?想喝自己去倒。”
“诶?慢着,周雨先生,你平时就这样和绑架者说话的吗!”
“不然呢,我还给她端茶递水伺候着啊?”
阿萨巴姆的视线从他身上移开,如同从未看到他这个人。她望着巨人的手指说:“你不该激怒它们。”
“哎呀,我只是想验证一下猜测嘛,谁知道它们这么经不起揭短呢。没有办法,只好带着周雨先生一起逃跑了,反正梦河是没有单纯的物理边界的,我这么一直飞可以飞个一千年呢!等一千年后周雨先生去世了,我也就不必担心自己跟它们战斗会被你趁机夺走人质,它们经历一千年没有物质补充的岁月,想必也会比现在衰弱很多。唔嗯,想想真不错,那时我再和它们堂堂正正地打一架好了。或者我也有别的建议,比如说,我们姑且就搁置争议,先一起把这台爱撒谎的暴走发动机解决掉。你觉得怎么样呢,矮星客小姑娘?”
443 火花闪闪在心(中)
阿萨巴姆站在巨人的手掌中。她的脚下仍然连接着罗彬瀚的影子,可周身却微微发光——但那并非她自身散发的光,而像是某种奇特的化学反应。巨人身躯散发的金橙光芒在她的皮肤表面跃动,变成一种更为浓厚的橘光。罗彬瀚想到周温行的样子,疑心这也会使阿萨巴姆受伤。可阿萨巴姆没什么明显的反应,她甚至还抬起手,用略为奇特的目光打量那层光晕。
“它不会一直上当。”她说,“如果它追不上你,就会自己去找出口。”
“诶,那样不也挺好的吗?如果它从这里出去的话,接下来面对的就是高灵带的入口,在那样强度的以太污染下,别说什么死亡发动机了,就算把整个中心城搬过来,恐怕也没法幸存。我这边是完全无所谓的啦。从对方攻击我们的一刻起,它们对我而言就是敌人了。我不会再为它们的死活多做考虑。”
听到他的话,阿萨巴姆放下手。她那面无表情的脸上略微松弛,露出一个分明却刻意的微笑。那僵硬而努力的嘲笑对罗彬瀚来说可真再熟悉不过。
“你在乎。”她说。
“哎呀,就算你这么说……”
“它不需要真的进入高灵带。外围的力量会实现它的愿望。”
宇普西隆一下没有吭声。那虽然只是不置可否的沉默,对两位听众而言却成了一种证明。阿萨巴姆微微扬起了头,她的发梢也跟着摇荡。
“你很得意吗?”罗彬瀚不甘落后地说,“你不也被撵着跑吗?先把我影子放开,拉拉扯扯成什么样子!”
他并不真的认为对方会把自己当一回事,但紧接着阿萨巴姆却往后退了一步。她脚底的黑暗像某种粘胶般缓慢地撕裂,收缩,变回罗彬瀚脚边稀薄的影子。那到底算是怎么回事?罗彬瀚隐约感到那和阿萨巴姆塞进他体内的影子有关,而那无论如何都不能算是好事。他宁可换一只机械左手,也不想让一个冷血杀手监视他安宁正派的生活。
“你以后就这么对我的影子为所欲为?”他质问道,“想进就进,想出想出?要是少爷在洗澡的时候你来了怎么办?”
阿萨巴姆盯着他。罗彬瀚很盼望她能顺便把这事儿也解决一下,然而这一次阿萨巴姆不肯照办了。她漠不关心地转开头说:“你不能接触维尕登。”
“我触了他咋地?会怀孕啊?”罗彬瀚说。
“哎呀,这句话应该是和我说的吧?确实我也觉得那个家伙的目的不简单,但是因为情报不足,也没办法做什么有效的分析。相比之下,身为前同伙的你应该了解得稍微多一点吧?说来之前突然地袭击生甲叶,目的也是想要把我困住,明明我们还有着共同的敌人,到底为什么这么不想我找到那家伙呢?如果你想阻止我继续前进的话,至少要把这点说清楚吧?否则的话,我是无论如何都要抓住那个家伙的。这不止是私人恩怨的问题,就像你刚才所说,高灵带的外围污染区充满了太多难以预料的风险,像他那样能力不明的古约律到了那里,也不知道会造成什么样糟糕的事故。于公来说我不能冒那样的风险,于私来说我也有账要和他清算。除非你拿出一个足够充分的理由来,不然我没有办法停止脚步呢。”
阿萨巴姆缄默不语。她的发梢震颤,像正经历着某种思考。宇普西隆等待了一会儿,又继续说:“这样,至少能告诉我一个大致的方向吧?因为这件事我也已经稍微思考过一阵了。比如说,那个家伙是你们内部的高层,掌握着一些绝对不能被我们获取到的机密。是诸如此类的理由吗?”
“他无法告诉你们任何事。”阿萨巴姆说。
“既然如此,你就不是为了抢在我前头灭口了。那么,是因为你必须要带他的活口回去,而我却有可能杀了他吗?”
“他可以死。”
“哇啊,你对前同事也够冷酷呢,小姑娘。内部没有什么感情交流的吗?如果连这两条都不对的话,那我所能想到的理由就只剩下一个了——如果我和他接触,那个家伙会得到某种增强,至少是让你觉得他有可能变得更难对付,是这种理由吗?”
这一次阿萨巴姆没有笑,她浑身散发出一种凝郁的冷气,显然对宇普西隆的猜测感到不快。但她毕竟没有否认。
“他想要你的身体。”她简洁地答复道。
“想要啥玩意儿?”罗彬瀚大声说。
“他的身体。”
“咋地?性骚扰啊?信不信我马上报警?”
“诶,周雨先生,算了算了。你现在报了警也是我来处理呀。而且小姑娘的意思明显就不是你说的那个嘛。为什么你总对性骚扰这个罪名念念不忘呢?再这样连我都忍不住要怀疑你了。不过话说回来,这个答案我确实没有预计到。明明自己就有着一具完好的身体,为什么非得要我的呢?我是知道永光族的殖装可以在黑市上卖个好价钱,不过以你们的行事风格,不至于图谋这点钱吧?比起抓我去贩卖,直接抢劫海盗说不定都来钱更快一点。是想拿我的身体干什么呢?”
“逃。”
“逃?从你这里吗?使用我的身体能比较快?我可感觉不出来喔。对于你们那种诡秘的跨空间手段,我可以说是完全束手无措,在追赶他的路上也吃了不少苦头。要甩掉你这种追踪者,用我的身体似乎不是什么高明的想法啊。”
阿萨巴姆沉吟着。她已经透露了很多,但显然仍有秘密未曾公开。在最后她说出了最长的一段话。
“他需要你的身体来脱离限制。真师的命令刻印在他胸膛,他必须服从,除非将肉体舍弃。”
“嗐,刚夸奖你们人际关系单纯,结果马上就抖出身体控制的事来了。好了好了,其实‘真师’是谁,为了团结我就暂时不过多追问,也姑且当你说的全部都是真话。只要他得到我的身体,就可以利用我这套引以为傲的殖装逃走,这个流程可能的问题,我们全部都假装它不存在。可是,他到底要怎么夺取我的身体呢?直接把我的殖装盗用吗?那样可是不会起效果的。因为殖装只有永光族能用。虽然他也是浑身闪亮亮的,有物质实体的话就是用不了。”
“他不需要殖装。”阿萨巴姆冷淡地说,“他要你。维尕登能够转换生命形式,让你成为他的意识。”
“那确实是够糟糕的呢……嗯,现在我知道他做这一切的动机了。不过很抱歉,其实我还是非去抓他不可。刚才那些回答就当是你减刑用的供词吧。然后——果然也得把这台死亡发动机解决掉。”
旋角巨人在空中停了下来。在暗潮涌动的星海下,它抬起握着阿萨巴姆和罗彬瀚的拳头,视线往后方望去。灰风正以可怕的高速向他们席卷。
“周雨先生,请你记得一个紧急逃生技巧。”
罗彬瀚死死瞪着那迫近的灰风。他不知道宇普西隆想干什么,只是条件反射地答应了一句。
“对你来说啊,周雨先生,当你发现智谋、财富和武器都不管用,已经怎么都找不到活下去的办法了,到了那种绝望的时刻——你就呼唤我的名字吧。不是单纯的心灵沟通,而是以着与我合二为一、一心同体的觉悟呼唤我的名字。换句话说,我能保护你的最后手段,就是暂时让你成为我的人间体了。”
巨人说出了这番叫他惊诧的言论,随后拳头往前一伸,朝着那灰色的风暴迎了上去。
444 火花闪闪在心(下)
迎着风暴,巨人直直地伸出虚握的拳头。对于坐在拳中的两人,看去简直是把他们送进了灰风的包围里。越过巨人体表朦胧的金橙光晕,罗彬瀚已能看见灰风中翻涌的淡淡沙尘。在刹那间他好像从里头看出了许多个肢体扭曲的邦邦,但那或许只是因过度恐惧而产生的幻想。恍惚间他相信自己马上就要被那死亡之风吞没,毫无幸免的可能,除非他呼唤宇普西隆的名字。
他几乎就要喊出来了——在那声音真正发出以前,阿萨巴姆猛然朝他一跃,差点把他撞倒在地。她这会儿的身体显然已完全长成了,冰冷而又坚硬,简直像块木头砸在他的胸膛。
“你搞啥?”罗彬瀚七荤八素地嚷道。他以为阿萨巴姆是准备拉自己垫背,或者干脆要拽自己进入那个影子的国度,可当他睁开眼时却发现情况并非如此,阿萨巴姆从背后长出了金橙色的翅膀。
他猛眨了两下眼睛。现在他瞧清楚了情况:曾经缭绕在阿萨巴姆背后的扭曲橙光正在收缩。它们旋转着,凝聚成了十数道近乎实体的旋转宽幅。这些璀璨的光幅纠缠着她,在她抓住罗彬瀚的瞬间就好像她背后生出了许多光翼,活像个见鬼的十二翼大天使。她甚至还伸展开双臂,如同祝福般搂抱着他。
那情景使罗彬瀚受了一瞬间的震撼,旋即却大为恼怒:阿萨巴姆当然不是在祝福他,她是在把他往身后那些旋转的光幅上按,用他的脸蛋和头发测试这些光芒的危险性。或许她觉得宇普西隆会看在人质的份上停止攻击。
“畜生!”罗彬瀚气愤地喊道,“还不给我松手!”
光幅从他的眼前掠过,穿过他的头颅与脸颊,使他有一种浸泡温水的感觉。但那似乎并无痛苦,于是他趁机曲腿撞向阿萨巴姆的腹部。这次袭击被避开了,阿萨巴姆又退回原位。这会儿光幅已将她完全地包围,成了一个古怪的旋转牢笼,可她脸上仍无痛苦,只是带着诧异。她显然也对这些光幅的用处一无所知。
“别那么紧张嘛。这个是我的秘密武器——虽然名叫武器,实际上并没有什么杀伤力,说是防具比较合适呢。”
宇普西隆的声音在他们中间响彻。
“一般来说我不会用到这个,不过眼下的局面倒是正好。矮星客小姑娘,可不要趁机做些不好的事啊。否则会发生什么我就不保证了。好,那么接下来就请两位看看外头吧。”
阿萨巴姆转过身。罗彬瀚也顺着她的耳朵边往更远处眺望。在巨人的指缝外他看到了灰风,显然已将巨人的拳头和手臂都完全吞没。那宽阔的指缝没有任何封闭性可言,因此他们本该早就变成一堆骨架,却不知为何得以幸存。
罗彬瀚歪过上半身,让视线绕开阿萨巴姆的遮挡。这下他看清楚了保护他们的东西:在巨人的拳头外,大约数米厚度的空间里,旋转着和阿萨巴姆身周同样色彩的巨大光幅。光幅搅动着灰色的风,使风暴也变成了一种漩涡般的形状。每当那死亡的气息朝巨人的体表涌尽,紧跟着便会被往外散发的光幅带远。
“请看着吧!这就是我最引以为傲的光线技,其名为——无限星火棱镜旋风。”
当这句话语响起时,罗彬瀚已经跑到了巨人的手掌边缘。他扶着巨人的指根,看到下方繁密的光幅与灰风。在他作为凡人的有限视野中,甚至看不见那些光幅的全貌。他感到自己正站在狂暴汹涌的灰色汪洋上,在那海中擎立着一根顶天立地的巨柱,海面上则正刮起一阵龙卷风,一个掀起海啸的恐怖漩涡。漩涡边缘的光带如同长龙遨游,闪耀着海火般夺目的色彩。
他仰起头,越过那些石笼般的指节,看向后上方的巨人。在那时他仿佛看到了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巨物。他看到的不再像是旋转的光幅,而是千百道狭长的火翼、弯曲的炽剑、拉扯的流星,全部环绕在赤色巨人的头颅与肩膀外。
光幅正在旋转中增长。每旋转一圈,光之流翼便生长出一条岔口,从中撕裂为二。光不断扩散,如同在棱镜中偏折分裂。弹指转瞬,其数已难目计。
尽管如此,罗彬瀚奇怪地意识到,他并未感到灼热。那耀目的光辉不像火一般炽炙,亦无切割物质的锋利。然而,当光幅掠过灰海,无形之风却随之而去,毫无抵抗的力量。光幅所占的空间越大,灰风便越是失控打转。
“——在很小的时候,我被认定为拥有成为出色战士的才能。”
伴随星火的旋风,巨人向风暴深处迈进。罗彬瀚仰头看着它,注意到那双眼灯已不再是温和的晕黄色。那倒三角形的石头眼眶中,好似镶嵌着无数晶钻的棱面,将映照其上的星火旋光无限地折射散发出去。
“那个让我得到认可的才能,虽然也有体能和意识的成分,但更具体地来说,是一项我生来独有的特殊天赋。就像是有的战士善于燃烧物质,有的能够穿越星层。我虽然没有那么了不起的能力,但是在拥有合适殖装的前提下,也幸运地能做到一些别人做不到的事。更具体地来说呢,我的才能就是‘光向的变换’,所以当我使用这个能力时,也会被叫做‘镜光形态’。意思就是说,如同虚构了许多不存在的镜面,我可以主动控制自己光线的方向和数量。不过仅仅是这样,和普通的百足激光剑圣也没有区别嘛。光凭这样也许还战胜不了你的,但,我的光并非单纯的伤害射线。”
光幅扩散开去,像千瓣的莲花绽放,紧跟着又往回收缩。如同被光线强制地牵引着,灰海也紧跟着往内部塌陷,被死死拘束在光幅的流转中。
“虽然不同星层的情况会有差异,但是对于大部分文明都能观测到的一个现象就是:光可以被物质改变方向。镜面、水面,或者是随便什么介质,通常都可以影响光的方向。可是对于我来说,情况却是刚好相反的。如果你是非物质的精灵类,或者鬼魂与电波,我的光线就拿你没有办法,因为我的特性——我所诞生的心愿,正是‘用光改变物质行动的方向’。对这个形态的我来说,光线才是镜面,物质则是会不断反射和偏移的东西。如果你是一艘星舰,那种大家伙我估计也会很辛苦,可偏偏你是如此微小又繁多的东西……哎呀,邦邦先生,你真的遇上了最糟糕的对手呢。”
巨人举起空闲的左手。自那掌中浮现出漆黑无光的圆环状物。环中闪烁着一层血红的光晕。
“接下来我会操纵光线,把你全部的物质都扔进这个圆环里销毁。因为这个设备的最大体积限制,大概是个非常缓慢的处刑过程吧。邦邦先生,之所以我向你解释这一切,是因为等我把你削减到总质量千分之一左右的时候会停手一次。在那之前,你就尽管反抗吧,我全部都会既往不咎。但如果在那以后你还不肯恢复成安全形态的话——我就像消灭蝗群那样杀死你。”
445 必杀法式浪漫魔术(上)
风声在尖叫。
那并非拟人化的某种想象,罗彬瀚真实地听见了风的尖叫。那持续撕扯空气的振动叫他难以思考。他听得出那声音里的恐怖,他甚至还能模糊认出属于邦邦的尖利音色。尽管如今他已知晓邦邦并非他所认知的样子,那凄厉的声音还是叫他感到不忍。他简直疑心那又是邦邦对他的脑袋做了什么手脚。
“我认为没有。”加菲说,“你只是……不合时宜的天真……或者怪诞。我尚未找到一个尺度恰当的形容词。”
你不装死啦?罗彬瀚在心里冷冷地说。
“我只是认为刚才没有我评价的余地。”加菲答道,“我对永光族的了解并不全面,那不足以使我判断局势的发展,不过就目前的趋势而言,是的,我想你的朋友会获胜。”
罗彬瀚对于它的马后炮嗤之以鼻。他以为事到如今任何谁也看得出来宇普西隆大占上风:那些如翼如剑的光幅已完全控制了灰风。它们以巨人手中的黑色圆环为中心辐射出去,同时仍在不断地旋转,犹如一副奇异抽象的太阳油画。在那轮辐状的光芒中间,曾经无边无际的灰色风暴已经粘稠得像浓烟一般,源源不断地灌注到圆环中央的红光里。那朱红变得益发鲜艳,如同血祭般触目惊心。
风声持续了多久,罗彬瀚已很难判断。他对时间的直觉早在无穷无尽的灾难中磨尽了,而那尖叫的风更是摧残他纤细脆弱的神经。他只能时不时瞄一眼头顶的巨人,从那壮观宏伟的身姿里汲取少许心理上的支持。有时他也会瞄瞄阿萨巴姆,从这个矮星客过去嘲笑自己的事实里感受仇恨的动力。那简直不可理喻:她早就知道邦邦是个怪物——至少,知道邦邦不止是邦邦——但却始终没有向他透露分毫,哪怕是在邦邦“死亡”以后。她宁可像个死尸似地躺在那儿,拿他对朋友遇难的伤心当戏看,也不肯对他说一句真话。这就是号称要带来永恒春天的人的做派,这就是被同事挂到天上去的魔杖女武神。
“我认为你稍微有点激进。”加菲用谨慎的口吻评价道,“这件事没有那么浓重的情绪成分……我认为,以我们当时所面临的危险处境,告知你真相将会造成你的扰乱。她无法预测你会用什么态度来看待这件事,那也许会招来额外的风险。”
什么风险?罗彬瀚质问道。她难道觉得我会爱上一阵风吗?
“我没这么说。”加菲立刻否认道。过了一会儿它又补充说:“那段河道是危险的……因她的生命比我们更为强烈,河道选择了她的记忆作为屏障。但如果,我是说有可能,你处于一种极端强烈的情绪里,河道也会注意到你的心事。她不善于应付未曾了解的事物。”
你是不是爱上她了?罗彬瀚说。
“不。”加菲慢吞吞地说,“我不认为我有你所指的那种神经机制。那是基于肉体基础的感情。但我承认她有一种令我欣赏的成分,那是出于美学层面的。以及,我也注意到,有些时候当你对她说话时,你的部分神经反应不像是仇恨。啊,那是一种更为复杂的情绪机制,你们把它称作是高级情感,一种唤起对目标的想象、理解和帮助等正向行为尝试的……”
“造谣是犯法的!”罗彬瀚立刻恐吓道。
“我想用的词是共情。”加菲说,“我好奇你以为的是什么。”
罗彬瀚怒容满面,拒不回答这种无理问题。正好这时他也听见尖叫的风声发生了改变。
“罗……罗……”那风声模糊地呼唤道,“我……噢……”
“找我干嘛!”罗彬瀚怒气冲冲地说。
“我感觉……很糟……需要……帮手……”
“我手早没啦。”罗彬瀚没好气地说,“你吃的,记得吗?还想要一只?”
阿萨巴姆侧过脸盯着他。罗彬瀚立刻对她怒目而视。在他心中也为这件事纳闷:如今他已知晓邦邦曾经做过怎样的事,他已知道邦邦是怎样的一种东西,可他几乎没怎么感到对它的愤怒和仇恨,至少是远不如对阿萨巴姆。那就好像灰风只是一台陌生而凶险的杀人机器,谁会对机器发火呢?他只需要远远避开就成了。
“周雨先生,虽然以德报怨也是了不起的善良之举,但是现在我们并没有这种余裕,请你不要被奇怪的请求动摇。”
“我没有!”罗彬瀚近乎严厉地答道。他疑心宇普西隆在轻视他的智力。
“哎呀,以防万一嘛。我就稍微多嘴几句而已。但是,这样子难看的反应我也很不喜欢喔,邦邦先生。你想抵抗的话尽管做没问题,再试图牵扯无辜的人进来,我就真的要生气了。你不会想看到那个样子的我吧?诶,上上次让我生气的家伙是曾经隶属于白塔的单灵格主义者。本来我该做的事只是把他逮捕到临时的战俘营而已——但是因为实在太生气了,我就把他的骨骼、神经、血管、脑组织之类的全部都修改了生长方向,再把他切成了一片片的,最后长成了一团奇形怪状的东西哈哈哈哈哈哈……呀,实际上当然是没有真的这么做啦,只是在脑袋里稍微想了想。因为我想要的是正义嘛,不好这么做的。不过如果真的气过头了,会发生什么我可不知道。这里又不是联盟的正式属地,你也不受任何一个星界的法律庇护,诶,我现在做什么好像都是合法的诶。”
罗彬瀚又开始抬头往上看。巨人也微微低下头,那多面晶钻般的眼睛对着他无辜地闪烁。他不禁感到这目光似曾相识,仿佛莫莫罗正要开始宣讲释家真义。
“真的假的?”他说。
“假的啦,完全是假的!那种事我没有干过。哎呀,说出这种话是我不好,作为公职人员太轻浮了,搞不好会造成不良影响的。请忘掉我刚才的失态吧。”
宇普西隆用轻巧的语气回答,然后便再也没有发出声音。所有人都安静下来,就连风声也不再像邦邦。在那寂静中罗彬瀚朦胧地感到一丝哀伤——他自己也来不及想清楚那是为什么,这股微弱的感情便消失了。他在巨人的掌心坐下,很快便因疲惫而昏昏欲睡。他知道阿萨巴姆就在身边,而危机也仍未结束,因此并不能真的安然入睡。在动荡的休憩中他只短促地产生了几个近梦的幻觉,是荆璜和莫莫罗坐在飞翔的马群上。莫莫罗在招呼他过去,并喊着一匹名叫“芬拉坦”的马。
罗彬瀚立刻警觉地醒来了。他以为自己是被这个名字吓醒的,可睁开眼时却发现情况并非如此。不知为何他整个人都颠倒着,用单手支撑倒立,两脚甚至还在进行一字劈叉。阿萨巴姆正立在他面前,由上自下地瞧着他。
“好看吗?”他说,“换你你行吗?”紧接着他便因为失去平衡而摔倒了。
“她想叫醒你。”加菲解释道,“但她似乎不愿叫你的名字,或者你对那个永光族用的假名。”
“我谢谢她噢!”罗彬瀚气急败坏地说。
阿萨巴姆无动于衷地退了一步,视线转向外头。罗彬瀚本已组织好一顿猛烈的反击,但看到她背后的东西便停住了。
他看到邦邦正趴在距离他们五步左右的地方,浑身颤抖,毛发凌乱。当他这位旧日朋友抬起头时,双眼里徊荡着灰蒙蒙的沙尘。
446 必杀法式浪漫魔术(中)
罗彬瀚望着他。他感到邦邦也正看着他。但他无法得知这种感觉是否正确,从那灰蒙蒙的视觉器官里判断不出视线的落点。他甚至也不太清楚邦邦是否真的仍有视觉。
“邦邦。”他说。
那看似邦邦的东西没有回答。它的反应也不像听见了罗彬瀚说话。当罗彬瀚为此而犹豫时,宇普西隆说:“他听得见喔,周雨先生。听觉系统已经完全地模拟出来了,七拼八凑的器官也算是在运行——虽然像它这样的身体,我想正常来说是不可能自然演化出来的。如果长期运行肯定会出现很多故障吧?到时候就得把构造拆了重来。不过那也是以后的事了,但就现在的状况而言,把他视为一个独立的生物交流也没问题。啊,但是尽量别接触比较好。我还在镜光形态里,要消灭他是没有问题,但如果太多的部分跑到周雨先生你身体里,估计也会让你吃很多苦头。”
罗彬瀚耸耸肩膀。他不赞同宇普西隆的建议——邦邦也许在解剖学上变得像一个独立生物了,可对罗彬瀚来说全不是那么回事。他所熟悉的邦邦毫无疑问已经死了,即便现在他面前有着一个模样相同的个体,那代表的仍是一具空壳。
他坐下来,和邦邦的视线齐平。那角度使他注意到邦邦其实比他熟悉的那一个要瘦小些。那想必正是宇普西隆所说的质量损失。
“邦邦。”他心平气和地问,“你把少爷和老莫怎么了?”
邦邦的脑袋动弹了一下。他盘卧在地上,灰蒙蒙的眼睛紊乱地闪烁,使他的外貌显得有些骇人。可当他开口时,那尖细飘渺的声音却和往日差不多。
“他们活着。”邦邦说,“噢,你们的船长,差一点将我解决,不过我还是困住了他。他不擅长应付我,但他是不会因饥饿和缺氧而死的,是不是?”
“你搞错了。”罗彬瀚说。
“我没观察过他进食,他周围的空气成分也不改变。”
“我没说你杀了他。我说你以为他不擅长应付你。”
罗彬瀚用两根手指夹着匕首的刀刃,拿它在邦邦面前摇晃。
“你瞧见这个了?”他说,“如果我想这么做,我现在也能杀了你。我拿这玩意儿杀过比你更难缠的东西。至于那个红衣服的小孩,他能放的火可不止这么点。噢,你想知道他能烧多少东西?如果他真想干掉你,他用不着抓住你——他只要把整颗星球烧掉就行了。但,他不想杀掉你,我不想杀掉你。我他妈只想知道这一切是为了什么。”
他松开手指,让匕首哐当落到脚边。阿萨巴姆无声地看了过来。罗彬瀚能感觉她的不满正向自己扫射,可他才不在乎这丧天良的矮星客怎么想。
“当初你根本用不着我们帮手,是不是?”他说,“不管怎样你都会活着,那不过是做给我们看看。奥荷特真的存在吗?还有芬拉坦?联合体?学府?你所讲的一切有多少是真的?”
邦邦抬高脖颈,说:“曾经。”
“全被你杀啦?”
“那不合逻辑。”加菲在他脑袋里提醒道,“你知道他的授师是被谁杀死的。”
罗彬瀚从容地对着自己的脑门敲了敲。“闭嘴。”他说,“关你事吗?吃你的脑细胞去。”
“哎呀,不要这么激动啦,周雨先生。关于你提的问题,我想其中一部分是我可以回答的。你说的奥荷特我不知道,但‘联合体’和‘学府’大概是真的吧。如果我没想错的话,他们是在慧骃灭亡后产生的新文明,至少在发展区域上非常邻近吧。因为据说慧骃是非常厌海的种族,它们过去统治的区域只包括陆地,所有星球的大型水区域都很少涉足,任由其他的文明去接触和管理。这点就和周雨先生你提过的‘适水者’合得上。既然慧骃意外地造出了这样一台杀戮机器,我想传说中毁灭了适水者古代文明的‘大虫灾’,那个凶手应该也在你的眼前了。不过,从他至今都是那副模仿受害者们的扭曲样子看来,我觉得他是没有能力进行自主创造的。既然无法光凭自己来研发出隧穿技术,只能靠遗族的身份潜伏在下一代的文明里,继续等待、观察和拷贝后来者的技术——到这里为止我还是比较有把握的,因为长期以来联盟都在利用以太潮涌的特性进行跨星层侦测,通过以太透镜和对约律侧独立城邦们的贸易网都能稍微得到一些情报。虽然‘联合体’和‘学府’两个词我没有听说过,其他一些东西还是能对得上的。毕竟有协律彩虹国的后代留下来,比起我的祖先们来说算是好研究的了。”
罗彬瀚几乎没怎么在听宇普西隆的话。那些对他并无意义。他只是专注地观察着邦邦,发现他对宇普西隆的话是那样感兴趣。那细长的脖颈高高扬起,灰雾般的眼中浮现出近乎贪婪的神采。他几乎是要可怜这小怪物了。
“后续的部分,基本上只能算是我的臆断。周雨先生你说芬拉坦是‘黑洞制造学专家’,那我想他恐怕就是在学府里最接近隧穿技术的人了。邦邦先生会成为他的学生,想必也是对这门技术感兴趣。不过为什么呢?难道是想要找到慧骃残存的后人吗?起初我是这样猜测的。但是联想到另一件事后,我却怀疑并非如此。邦邦先生的行为,说不定是在自保而已。”
罗彬瀚歪着嘴唇,瞄瞄自己失而复得的左手。他仍然没生气,但也觉得没必要替邦邦找理由。“自保?”他说,“从谁手里?猎马蜥?”
“是你告诉我的喔,周雨先生。你说过适水者文明终结后,它们的遗迹里出现了所谓的‘光信徒’,对学府进行了残酷的屠杀和破坏。当初邦邦先生也是那件事的受害者,因此而留下了严重的创伤。不过,这些‘光信徒’攻击学府的动机是什么呢?我身为永光族,最容易联想到的就是星云化身——以适水者怨念为依托诞生的,存在形式与我们类似的复仇者,会采取的行动当然就是要为当初的适水者们讨回血债。那也就是说,它们并不是要攻击学府,而是在消灭当时藏匿其中的死敌。是个体的话还好办些,可如果邦邦先生放弃这个固定的形态,把自己扩散到整个星球的生态系统里,那么想消灭它就需要灭绝整个星球才行。这种事对于邦邦先生来说一定是无法理解和抵御的嘛!经历过这样的危险以后,邦邦先生想要尽快逃到光信徒够不着的地方也就不难理解了。至于为什么那位芬拉坦授师会贸然闯进一个自己不了解的黑洞内,说不定也是因为察觉了自己学徒的真面目,不得已才进行的逃难行为。所以邦邦先生也要跟过来找到他,至少是要确保他不会泄露自己的秘密……以上是我对这件事的全部猜想,到底有多少是正确的,就只有他本人能给我们答案了。”
邦邦灰雾般的眼睛焕发出光彩。他腾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四条腿摇摇晃晃。
“基本正确!”他说,“噢,这真是神奇。你们身上仍有理性的痕迹。你们是一群比光信徒精彩得多的墓志铭。或许你们的祖先比马群和鱼群都更聪明些。”
“我可不这样认为呢,邦邦先生。”宇普西隆近乎温和地答道,“慧骃是有着了不起的真诚与慈爱的文明。如果不是因为它们从未意识到残忍的存在,早就能在你变异的最初阶段把你识别出来,然后果断地消灭掉了。现在的你除了善于生存和杀戮以外,和完美没有一丝一毫的关系。为了生存而抛弃了所有的理想和愿望,只是崇拜而模仿着形式,这样的东西在我看来是连墓志铭都称不上的,令人讨厌的尸臭罢了。”
447 必杀法式浪漫魔术(下)
罗彬瀚抬头打量了一下巨人的脸。那双眼睛仍然熟练而无辜地冲他闪烁着。
“有什么事吗,周雨先生?”
“没。”罗彬瀚说,“只是没想到你这么讨厌这玩意儿。”
“哎呀,也不是啦。我只是稍微有一点生气而已。毕竟慧骃的故事也曾经给了我很多安慰呢,如果只是在以太潮涌中意外毁灭,我也只会当成单纯的不幸加以哀悼。但是,被自己的造物所摧毁,被这样除了杀戮外什么也不知道的东西取胜,不觉得非常可怜吗?不,说可怜也不恰当,应该说是丧气的感觉吧。能在生存里胜利的并不见得是正确的东西,我是在为这件事生气,周雨先生。”
“这有什么,”罗彬瀚说,“你说得好像活着就赢了一样。”
巨人的眼灯熠熠地照射着他。罗彬瀚立刻惊觉自己刚才说了什么。他佯装自己忘了这件事,捡起扔到脚边的匕首。
“周雨先生,其实我觉得你……”
“我想上厕所。”罗彬瀚板着脸说。
“呀,那还是不要在我的手掌上做比较好。这里也不是适合落单的地方,可以的话还是稍微忍耐一下吧。”
这个建议显然是明智的,而罗彬瀚也不是真的十万火急。他很庆幸宇普西隆没在追究先前的话题。
“我不在乎你弄死过谁。”他对邦邦说,“现在我就没打算把你当个人。你当时上我们的船干嘛呢?到了生地方打探消息?那你让我去看鹈鹕又是想干嘛?想玩点刺激的啊?”
“只是好奇。”邦邦说。
“好奇我会不会杀马?”
邦邦摇晃着身体。它面部的表情飞速变幻,有时是罗彬瀚熟悉的,那叫人同情的紧张惶恐,有时则像癫痫病人般亢奋而痉挛。
“我不认为你能做得到。”邦邦用同样紊乱的声音说,“我们把话说得明白些,我的——噢,我想这么说是挺有意思的——朋友,我们曾经算是吗?像马群总爱强调的那样……一切和谐与快乐基于对同等高贵灵魂的欣赏。完全平等的友爱,没有偏私、诋毁与谎言——”
“你用不着提谎言。”罗彬瀚说,“我看你像个精神病人。撒不撒谎是正常人才选的,知道吧?”
“但他们死了不是吗?”邦邦说。
罗彬瀚的脑袋往下沉了一点。他有点想念雅莱丽伽和莫莫罗,甚至还有∈和星期八。他不想念那个害他落到这步田地的混账玩意儿。
“为什么?”他问道,“你在船上时能过得像个正常人,现在却他妈告诉我你是个无情的杀人机器?你就不能像个放大版的奥荷特?”
“我吃了奥荷特。”邦邦摇晃着说,“噢,那是,迫不得已。芬拉坦不肯,向我交出资料。他启动那个半成品逃了,让他的防卫机器人来对付我。我不过是自主防卫。”
“在我听来你是个盗取危险技术的恐怖分子。”
邦邦缥缈地笑起来。他的声音听来像带着一股浓重的电流杂音。那笑声令罗彬瀚的鼓膜刺痛难忍,但他还是忍着,等邦邦结束后才继续问:“那马群呢?他们又拒绝给你什么了?”
“噢,那不是我。”邦邦说。他的身体突然停止了摇晃。他的脸部也停止痉挛,看起来完全就像过去的邦邦。那让罗彬瀚几乎感到了一点惊喜般的震动,但理智却让他继续听下去。他听见邦邦说:“那是意外。几个基础单位的电位,我想,噢,发生了一点错变。那很常见,它们通常会在自检后销毁。但……那是一次很致命的错误。它们在自检前就复制了一大堆,然后它们的第一位任务还是增殖……我想,它们基本看到什么吃什么,然后把分解物的结构记录下来。那肯定花了不少时间,然后……嗯,我诞生了。我是说,这个我,一个基于结构的生命意识。”
他曲起一条前腿指指自己。那描述叫罗彬瀚茫然不解。
“我以为你就是那机器。”罗彬瀚说。
“噢,你要这么说也行。不过你算什么呢?你的腿是你吗?或者哪条神经是你?你不过是结构总和。而我……我认为,是它们的总和。它们对完成任务的一个尝试。”
邦邦低头瞧了瞧自己。
“我瞧着不太像,是吗?”他说,“对,对,我没能体现它们的最大优势。这是一个,嗯,没有目的的构思。它们被设计成善于生存和工作的器械,但是……它们需要任务。你明白吗?它们需要保持存在,否则将被预设的程式销毁。当它们过长时间没有得到创造者的任务指令,它们试图搞懂这是怎么一回事。但没有解释,所以它们就……我可不太确定这个过程是怎么完成的,但它们组合出了一个马群的仿造品。那肯定遇到了一点障碍,我想马群们设法干扰了它们的记录,总之,它们把我拼成了,主导了集群。这样我,它们,就能思考点更复杂的问题。它们存在的意义。”
“有必要吗?”罗彬瀚说。
“你是个自然生物,罗。”邦邦说,“你是无意义的。你不过是,噢,一个自然的偶然错误。但和马群的失误不一样。你从存在就是冗余,因为你迟早会衰败。但……发动机是为了让马群前进。”
“包括前进去阴世?”
“我承认那是个错误,但试错是必要的,明白吗?所以发动机创造了我……它们印象里的马群,所以我想……嗯,我是它们的集群,我能比马群活得更久,然后我又不止是它们,因为我像马群……”
邦邦刨着地面,过了一会儿后说:“我能把两者结合起来,不是么?我学会的越多,创造时的矛盾就越少。我得说我很喜欢你们这儿,有很多可学习的东西。那些鹈鹕……我很想试试它们的效果,但你们的船长对我很警惕。每次他离开船都没忘记把我带上。我不是说那毫无帮助,在起初它能保证避免一些意外……但,噢,等我熟悉了这儿以后,老实说,他的监视开始有点叫我烦了。我得独立地进行一点研究。可如果你们把我的事报告给这儿的政府……那确实会造成一些困扰。”
罗彬瀚已经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感到自己并没必要再听下去。这时仿佛是体会到他的想法,宇普西隆的声音问:“已经没什么想问的了吗,周雨先生?”
“我问什么都没用,不是吗?”罗彬瀚说,“听起来这事儿非得干掉谁才能结束。”
“也没到那种程度啦。如果邦邦先生接下来都愿意配合行动的话,我会把他带回中心城安全部单体生物科,由我们的科长决定它的去向。按照我的估计,应该是会交给集群心智科进行安全监管吧。等到他被判断社会化达标以后,会被放出来活动也说不定。哎呀,这种事我可见得多了,这世上的危险物种到底有多丰富,周雨先生你想都想不到。就别为了这种事沉着脸了嘛!”
巨人的身躯震动起来。它往下降落,站在浮动的沙海上,眼灯中射出两道电光,在沙面上制造出一片玻璃化的浮岛。巨人将手掌中的三人放在那浮岛上,随后光芒一闪,面带笑容的宇普西隆出现在罗彬瀚眼前。他伸出手臂,揽着罗彬瀚的肩膀说:“你知道我们科长是什么样子吗?长得可有趣了啊!呀,当然不是说它的坏话,但是第一次见它的人都会忍不住自己的手,非常非常想摸它的尾巴。来来,看看。”
他抬起手,从手背上的晶体里释放出一个投影画面。罗彬瀚瞄了一眼,发现那是只古怪的啮齿目生物。它的眼仁黑暗深邃,神态冷峻严厉,浑身长满褐红色的丝状纤维,就像裹着一大束红藻。在这威严之姿的屁股底下垫着一只巨大而蓬松的尾巴。
“……松鼠?”他怀疑地问。
“希莱波圣人啦,全联盟范围内都特别出名的理识文明,而且有一个算一个,全都是不近人情的工作狂。但是基本上很难跟它们计较,第一因为它们长得太可爱了,第二因为它们的特长是基因编辑。不高兴的话会让一整个星球的混合怪兽来教训你。”
宇普西隆热情而愉快地介绍着,这过程中完全背对着邦邦与阿萨巴姆。罗彬瀚忍不住侧眼打量他。
“怎么了吗,周雨先生?”
“没。”罗彬瀚说,“现在我们做什么?”
“现在嘛……既然不确定因素已经暂时解除了。我想是时候准备去找那个家伙了。不过,倒也不必那么着急。”
宇普西隆用轻松的口吻说:“哎呀,肯定是场苦战。有点想先休息一会儿,应该也不要紧吧?”
罗彬瀚有点困惑地望着宇普西隆。他更多地是在观察眼睛,以至于当宇普西隆的额头裂开血口时,他竟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他瞪着血迹从溃烂的钉痕状裂口滑落,沿着宇普西隆的鼻梁流到下巴,滴答一声砸在地上。
他说:“这什么——”
他看到宇普西隆背后的阿萨巴姆动了起来。影子像一朵绽开的雏菊,冲着宇普西隆张开,紧接着则凶暴地合拢。在那以前罗彬瀚已完全听凭本能行动。他撞开宇普西隆,冲向阿萨巴姆。
风声在他背后尖叫。
罗彬瀚没考虑自己是怎么办到的。他像滑过冰面那样穿越影子,冲到阿萨巴姆的面前,然后用匕首重重地插进她单薄的胸膛——那不该成功,但他成功了。阿萨巴姆在那瞬间没有把任何注意力放在他身上,而插进她胸膛内的刀刃也没有一点实体的触感。罗彬瀚觉得自己只是刺击了一团蓬松的雪堆。
他猛然抱住阿萨巴姆,死死扣住她的肩膀,犹如抱住一大块寒冰。这时他的背后也有一种奇特的感觉,一种叫他毛骨悚然的气流。但他不敢回头,而是把嘴巴贴到阿萨巴姆耳边。
“脊骨。”他悄悄对她说,“我心里念一句就会起火,你猜柳木能烧吗?”
阿萨巴姆说:“回头。”
“有意思吗?”罗彬瀚说,“你真当我傻?”
“……周雨先生。”
他身后的宇普西隆说:“你确实掌握一下身后的状况比较好。矮星客小姑娘的话,我会帮你看住的。如果听到我在你心里发出警告,就立刻下手吧。”
罗彬瀚确信那是宇普西隆的声音。他仍然把刀刃使劲往阿萨巴姆胸膛里捅,同时一点点侧过脑袋,用余光瞄向身后。就在离他呼吸可闻的位置,他看见一股近乎凝固的灰色浓烟。在浓烟外围则缭绕着缎带粗细的光幅。如果那浓烟再近两公分,他的后脑勺也许便不复存在。
“认真的吗?”罗彬瀚恼火地说,“我们为什么不十分钟前就弄死他?”
“哎呀,原则可是很昂贵的东西呢,周雨先生。不要这么斤斤计较。还有顺便也请你关注一下我的状况。”
罗彬瀚使劲地往后斜眼。他瞧见满脸鲜血的宇普西隆站在后头一点的位置,用手掌对着浓烟。他自己却被条条阴影包围,膝盖以下已完全没入黑暗。
罗彬瀚慢慢地把眼睛转回来,盯着阿萨巴姆的肩膀。
“你什么毛病?”他难以置信地问。
“松开。”阿萨巴姆说。
罗彬瀚拒绝再跟这个坏东西沟通了。现在他的生命受制于邦邦,邦邦困于宇普西隆,宇普西隆正被阿萨巴姆吞噬,阿萨巴姆被他拿匕首捅着。这互相伤害的绝望循环能怪谁呢?归根究底这显然是荆璜的错。
“哎呀。”宇普西隆干笑着说,“就知道会有这种状况。”
“咋解决?”罗彬瀚说。
“暂时没有什么好办法呢。诶,本来就是不想变成这样才拖延时间的,想着或许能把那家伙的诅咒压下去,对付两个敌人也没问题。还是有点高估自己了。现在的对策的话……我这边可以稍微控制住邦邦先生一点时间,如果你要杀死矮星客小姑娘的话,时间还是充裕的。虽然她说不定也会把虚弱状态的我干掉……啊,没关系,在那之前我会把邦邦先生也带进去。总而言之,周雨先生你应该是平安无事的。”
罗彬瀚听完他的话,了无生趣地思考了一会儿。他想自己为什么会落到这样的地步——荆璜的错,当然——可除此以外的部分也那样糟糕,显然他的人生就注定全是这种烂事。他不应该在这儿,也不应该呼吸。他应该死后投胎去人店做抚摸员。
“我有一个提议。”他说。
“想到什么了呢,周雨先生?”
“不如我们各算各的账,好吧?”他说,“打我的是我后头这个,打你的是我前面这个。你俩应该掰扯个明白。我弄死我后头这个。”
宇普西隆安静了几秒,然后平和地问道:“确实是有应对的办法吗,周雨先生?”
“我给你们变个魔术。”罗彬瀚说。他把左手伸进他和阿萨巴姆中间,摸索到自己外套的里侧,从中摸到一个圆筒。
罗彬瀚把圆筒拿出来,用下巴夹着它,在拔掉筒盖后微微倾斜筒身。几根细棒从里面滑出半截。紧接着他又摸出打火机,咔地点燃细棒。
然后他猛然回头,对着灰烟一扬脖子。
“魔仙能量!”他大声喊道。
448 霜外天轮幅画(上)
罗彬瀚不知道那瞬间自己看起来是什么样的。那肯定不会太酷,恐怕还有损威严。为了夹住圆筒他差点把自己歪断,那肯定也让他挤出了双下巴。他没有衣袖,鞋也不对称,那还能有什么派头可言呢?
但这些都不算什么。更糟的是他那双没能管住的眼睛。当他怀着或许将壮烈失败的心情点燃打火机时,他的眼睛却忍不住瞄向筒口——他真的不该这么做,可那行动是如此重要,他实在得确认自己是否点对了东西。
他确实点对了。一串火花从筒口迸发,紧接着长颈鹿牙刷便冲着他旋转突进。他的人生精彩时刻又一次卷土重来。这二度放送仍然鲜活如初。
罗彬瀚熟练地惨叫着。他边叫边死瞪着眼睛,如同斗兽场奴隶那样凶暴地抓住一大束仙女棒。他把他对抗虎狼的最后武器一股脑凑到打火机的焰口中。一捧繁茂怒放的火花束在他手掌里闪耀。
铺天盖地的幻觉随着星火压倒了他。在那之中有他的父母和亲戚,有同学和老师,甚至还有些他从未知晓姓名的路人。他们仅有的一项共同点便是参与了那些他情愿永远抛弃的生命片段。
罗彬瀚几乎要为这庞大的禁忌影像库晕厥过去。他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完全沉浸在那渺小、滑稽但又痛苦的情绪里。可同时脑袋里又有一个声音提醒他别这么小题大做——那就不过是尴尬,不是吗?一点点困窘。一点点难堪。一点点恶意和失败。它和生命威胁相比总归还算是很轻的。它们不过是依附于生命皮毛上的一点溃脓。
你知道这些是有法子解脱的。他心里的声音说。它们是有一个行之有效的办法解决的。他甚至不需要真的执行。他只要明白那个办法永远存在,剩下的便无关紧要。
他开始晃动着自己的头,至少在知觉中这样做着。渐渐地那些幻觉变得稀薄,他仍然能看到它们,但只是像一层空气里的水雾,在那雾后则闪烁着火花。罗彬瀚又叫了一声,这次是因为火花溅到了他的手背。
牙刷。他背筋抽搐地想着,伸手去把筒里的仙女棒全部抽出来。牙刷和邦邦。他还活着,那宇普西隆就活着。还有阿萨巴姆怎样了?
他想注意去听,但杂音却是一种闹哄哄的混响音乐。他甚至记不清那到底是哪一次,可那声音叫他有种重度酗酒的呕吐感。泥泞的沤臭正在绞紧他,想把他的内脏挤压出来。他的呼吸里充满火焰与毒液。
失败,那全是失败,全是耻辱和不应当。但是现在它们都不重要。他像溺水者抓住一根浮木,在火花的焦灼下蹒跚行步。他仍然记得自己不能让火花熄灭,可是他也眩晕里也感到费解——这怎么回事呢?他这无趣的前半生里,连车祸与手术都不曾发生过一场,竟然还能带给他如此折磨的体验。
他按下打火机,又点燃了新的一根。火花里他看到了祠堂与办公室,感觉像吞咽了一整只活青蛙。卖火柴的小女孩可能也是这么死的,但是他还得接着点。
但他的手被一道铁箍拉开了。那外来者强硬地掰扯他的手指,想要夺走打火机。罗彬瀚感到不妙,可却没能和这抢掠者较过劲。他的手指在麻痹和酸痛中不由地松开,就连下巴底下的圆筒也被抽走了。罗彬瀚心想这可全他妈完了。然后他的脸上也挨了一巴掌。
罗彬瀚立刻准备还击。他打算对着那袭击者来一套左右勾拳,但紧接着他意识到这事儿是有点古怪的:邦邦干嘛要打他一巴掌?
“……周雨先生!”
他的脸蛋又挨了一下。晕眩的眼睛倒因为疼痛而恢复了视觉。一个比他个头更高的男人正站在他面前,额头带伤,焦急而热切地举起自己的手掌。
罗彬瀚赶紧扑上去,抓住对方吊在空中的手腕,恍恍惚惚地说:“这不合适。”
“呀,周雨先生,总算恢复意识了吗!”
宇普西隆放下了手,语气高兴地说:“刚才的样子真令我担心啊!”
“对,”罗彬瀚说,“我也以为自己要被打死了。”
宇普西隆仿佛听不明白那样冲他开朗地笑:“哎呀,有点着急嘛。没想到你突然拿出这么一个怪东西……”
罗彬瀚没听清楚后头的话。这会儿他意识到宇普西隆在他面前,便开始四下搜索邦邦。他在想象中是要找一团飘在空中的烟雾,结果却一无所获,直到他发现邦邦就躺在他脚边三步不到的位置。
他吓得往后一跳,宇普西隆却按住他的肩膀:“没必要那么紧张,周雨先生。请仔细看看他的样子吧。”
他说完话时罗彬瀚也看清楚了。邦邦,那个四条腿的长脖子邦邦,正四肢僵硬地倒在地上。第一眼看去时仿佛是死了。可罗彬瀚很快发现他在轻微而持续地痉挛。那无疑是某种超出想象的痛苦使他丧失了反抗,而把脖颈以一种怪诞的、简直像已断裂的方式夹藏在腿间。不管由谁看去,都会认为他已丧失威胁。
罗彬瀚茫然地看着他。宇普西隆在身后拍拍他的肩膀。
“看来是陷入应激状态了。”宇普西隆说,“还真是意想不到的杀手锏呢,周雨先生。没想到你有这种急智。”
罗彬瀚钝讷地答应了一声。可那并未给他带来多少骄傲,实际上他自己也正摸不着头脑。他当然知道邦邦会受这该死的仙女棒魔法影响,他们曾经一起在火花中尖叫,可那不过是很短的一刻。
“……我没想到会这么有用。”他说,“我以为他就是和上次一样,就是稍微地……麻一下?”
“上次你也只点燃了一根吧?法术这种东西会随着数量增加而变得完全不同。没有经过试验就这么做,实在是太胡来了,周雨先生。”
宇普西隆用一种宽慰的口吻说:“连我刚才都被攻击进去了。虽然只是一小会儿,不过恐惧类的幻术还真是危险啊。”
“……我当时可能省略了点内容。”罗彬瀚说,“这玩意儿不是什么恐惧术。”
“诶?那是?”
“它让你想起一些尴尬的事。”
罗彬瀚开始瞅宇普西隆。他看到后者猛然拍打脑袋,恍然大悟地说:“原来如此!难怪对我不起作用呢!”
“你干过什么?”罗彬瀚问。眼睁睁看着宇普西隆松开自己的手,开始拨弄圆筒里剩下的三根仙女棒,专注地研究着这仅剩的魔法道具。他很想锲而不舍地问下去,可是这会儿他又想起了更要紧的事:他的匕首,还有阿萨巴姆。
他有点僵硬地回头,看到阿萨巴姆仍然站在那儿。他的匕首已握在她掌中,而她的脸色却很苍白——实际上她一直都很苍白,可罗彬瀚却觉得这会儿她比往日看起来更无血色,那是一种细微神态上的挫败。他立刻想通了原因,为这发现而大吃一惊。
“你?”他脱口而出。阿萨巴姆往后退了一步,紧紧地抿着嘴唇。那无异于大声地承认。对罗彬瀚来说实在不可思议——但谁也没保证过不是吗?谁也没说所有的古约律都跟荆璜一样毫无羞耻之心。
“……这和你的脊椎有关系吗?”罗彬瀚忍不住问,“还是说宠物?”
阿萨巴姆的影子开始暴动。它们就要越过罗彬瀚刺向宇普西隆。罗彬瀚没来得及转头,他却听见身后传来啪嗒一声。
“过来之前我会点个烟花给你看喔,小姑娘。现在不需要保持镜光形态,我就没那么好对付了。”
449 霜外天轮幅画(中)
宇普西隆抓着三根仙女棒,咔哒咔哒地按着打火机。火光在他下巴底部摇曳,映出少许不起眼的、如同疱疹般的溃痕。那些溃处愈合得很快,又不断在原处重新出现。可宇普西隆脸上没有因此而显露什么困扰,他兴致勃勃地对罗彬瀚说:“罗先生,你的点火器很精致嘛。”
“别玩坏了。”罗彬瀚警告道。
“哎呀,好的好的,会小心的。这个做工很好,不会那么容易坏的啦。不过随身带着这种没有太大功能的设备,是因为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生日礼物。”罗彬瀚干巴巴地说,“俩人送的,一个没了。”
宇普西隆脸上的笑容收敛了起来。他不再一下下点火,只把拇指扣在扳机上。
“抱歉抱歉,之前不知道是这样的。那么说回正事吧,矮星客小姑娘。不要再继续下去了。你是从河道那里直接闯过来的,而且也被那个家伙攻击过,损耗应该也非常严重了。只要没有发动机的掣肘,我是没有那么好解决的。归根到底你只是不想加强那家伙而已,没有必要和我死缠吧?之前不满意的话,现在也差不多是该坐到谈判桌上的时候了。”
他转转脖子,一下坐倒在地上。
“啊,累了累了!休息会儿再说别的吧。虽然这里不像常规大气环境,可也不是我老家那样充满火花塔光辉的地方。变身很累的。如果有糖城的外送还好说,热食都吃不到的地方实在没有动力啊。周雨先生,你盯着小姑娘看什么呢?”
罗彬瀚赶紧收回目光。他在看阿萨巴姆手里的匕首,琢磨着怎么把它拿回来。他当然得把这东西拿回来,可既然那是他送进别人的怀抱里的,开口讨要似乎显得滑稽可笑。阿萨巴姆从顶部的头发丝到脚底的影子尖都透露着免谈。现在他的两大法宝都不在自己手上了。
他只得尴尬地挨着宇普西隆坐下,看着永光族和矮星客用视线和神态角力。那气氛是如此的郑重,使他感到自己也不应当显得像个来压马路的。可他还能做点什么呢?他徒劳地把手伸进口袋里摸索,想找出点能防身的物件,没准哪天他和莫莫罗吃饭是落了把餐刀在身上。
“你把那四条腿的搁着没事儿吗?”他边摸兜边问,“不怕他突然好了跳起来给你一下?”
“哎呀,没事啦。我有盯着的,周雨先生。别看我现在是和你差不多的样子,毕竟不是真的人间体,只不过是幻化的一个可交流形象而已。你攻击我的脑袋和胸膛,是不会造成什么致命伤的。”
“那你咋还流血呢?”
“这个嘛……是诅咒的效果吧?其实我也搞不太懂。哎呀,别那么纠结啦,反正这点伤是小意思,等我休息休息就能恢复了。”
罗彬瀚不再说话了。他掏着口袋,目光飘向如同假死般的邦邦,心里却像有一群蜜蜂打转。他早就知道那小魔法会对邦邦起效……他真的知道吗?他不过觉得邦邦不可能在当时演得那么逼真,那么恰到好处。可那其实一点也说不通,假如邦邦是——譬如说,是一群裹在假皮里的杀人蜂——他怎么还能为某些事感到尴尬呢?那未免太让他像个人了。这比宇普西隆和阿萨巴姆都还要叫罗彬瀚想不通。一个杀人蜂群,一个种族屠杀者,他还能为什么样的事难为情呢?他岂不该早把一切类人的情感都踩在脚下?
“我认为这无关‘类人’。”他脑袋里的住客说,“那是一种对错误的感知。”
什么感知?罗彬瀚问。
“错误。”加菲说,“你所指代的那种感情,它是由某种使你感到错误的东西引起的。你,或外部,一些不应当的事导致了这种感受。对于像他这样的生命来说,恐惧是可以被认知与了解征服的。但……你给予他的是一种无法消解的错误,他与世界的冲突。”
罗彬瀚面无表情地掏着兜。他开始思考“尴尬”这词到底是什么意思,是否因为他在人生的哪一门重要课程上鬼混,以至于永久性地误解了这个“罪孽”或者“邪恶”的近义词。如今看来那还是大有可能的,因为阿萨巴姆总不至于曾在战斗中放过一个屁。
“那是不同的。”加菲解释道,“若你承认一项东西是罪恶……在我观察,你至少严肃地看待他,这意味着你的行为是重要的。你总有为此引发的后果要关注。但你所引起的那种矛盾——我从未产生过那种感情,因此只能试着描述——是毫不重要的。它的后果便是它本身,因而你们只能注意着它本身,发现它是由你或外部的某种必然错误引起。我观察到大多数理性智慧者很不愿意产生错误。”
那不遂人愿,不是吗?罗彬瀚说。
“那正是重点。”加菲说,“若你向往崇高而自认正确,外部的恐惧是易于克服的……但自身的矛盾和无关紧要不是。”
你在骂人?罗彬瀚将信将疑地问。
“我不认为那是种贬低。”加菲声明道,“那是一种特性。”
罗彬瀚把这件事琢磨了一会儿,最后还是认为它在鬼扯。这件事的结论显而易见,邦邦,一群裹在假皮里的食人蜂,因无法承受自己竟然拉屎的事实而被击倒了。这是天生的如厕者们的胜利时刻。哪怕他比邦邦的尴尬事多上一万倍,他只需要记住一件事便可脱身:那就是他和他犯的错都毫不重要。他一下又有点高兴起来。
“又在想什么呢,周雨先生?”宇普西隆问。
罗彬瀚才发现自己正在掏兜。他已经快把放在最外头的那本指南摸烂了,但却不好意思将它拿出来。宇普西隆显然会大声地读出标题,然后打开来翻看。而如果他连里头的内容都要大声读出来,那可远不止一根仙女棒能放得完的分量了,那势必得靠一场血腥重罪才能解脱。
他把手往里伸头伸,在一个几乎被遗忘的暗兜里摸到了他那胡椒瓶手枪似的空间存储器——在阿萨巴姆打穿了他的肚子后他仍然没扔掉这玩意儿,但区别是他学会了把武器放在外头,只往里头存不那么要紧的东西。他记得自己曾在里头放过手机、零钱与指甲刀,没准还有别的什么东西。
尽管指甲刀不足以顶替阿萨巴姆手里的那一把,罗彬瀚还是满怀希望地把胡椒瓶存储器掏了出来,然后开始往外倒东西。宇普西隆和阿萨巴姆都毫无掩饰地看着他,但那对罗彬瀚来说并不要紧,反正他确信存储器里没有任何不宜见人的事物。如果有,那他就先一步惊呼∈偷偷动他的私人物品。他一下下按动胡椒瓶手枪的扳机,欣喜地发现它还没因这一连串狗屁事而报废。每按动一次扳机,它便从管口里吐出一样东西。罗彬瀚按了第一下,从里头掉出一个挖耳勺(他在出发看鹈鹕前正准备用)。第二下,一个冰雕般晶莹美丽的方形盒子。他看到那盒子时便已想停手,可惯性已使他按下扳机。第三样掉出来的是一个飞舞着雪花的水晶球。
450 霜外天轮幅画(下)
罗彬瀚看了一眼那个雪花水晶球。他感到有点诧异,对这个里头装满白色结晶物的小装饰品没有一点印象。直到他留意到它底部装饰着迷你企鹅模型,他才想起来这是∈给他的东西,一个装满了星球冰冻剂的雪花瓶。∈一度在里头装饰死恐龙,直到罗彬瀚严厉地谴责了这种恶毒的反恐龙行为。
他把这半球状的雪花瓶推开一些,看着那些霜冰似的星球冰冻剂在里头纷纷落下。不出十秒他就失去了兴趣,转而把那个小方盒抓在手里。他看着它的表面灿然闪耀,好似环绕着无数电火花符号。他打开方盒,抠出里面的三十面骰子,穷极无聊地甩了两把。
“你买了很多奇怪的东西呢,周雨先生。”
宇普西隆坐在旁边,用一只眼睛侧视他手里的骰子。罗彬瀚满怀希望地问:“你觉得这骰子是不是有点别的特殊功能?”
“嗯……叫做真随机骰子的话,我觉得大概会免受一些质量不匀或者意念力的干扰吧。这样大家在投骰子的时候就没有人可以作弊了。难道不是很棒吗?我听说白塔法师们一直都很想用这门技术取代顶上会议的投票权,他们说这明显是更符合逻辑的办法嘛。”
罗彬瀚缓缓转头看着他。宇普西隆眨着眼睛,开朗愉快地问:“怎么了吗,周雨先生?”
“你觉得我这个球怎么样?”罗彬瀚指着雪花瓶说,“它有没有可能连接着另一个世界?”
“那个不是法术道具吧?不行的喔,不要搞错步骤了,周雨先生。那种雪花瓶法术的本质是圈限两个确实存在的世界,再把它们连接起来,和鹈鹕瓶的原理是一样的。可不是说真的在球体内部创造一个世界。”
罗彬瀚充满遗憾地把骰子塞回方盒里。他开始把玩那个盒子,看着自己身下玻璃化的地面在沙海中沉浮。那过了一会儿他又注意到宇普西隆的腰带上挂着一个黑色的金属环。
“那是你买的?”他问道。
“啊,你说这个吗?正是,它是我从白塔补给点弄来的杀手锏。”
宇普西隆手里仍然抓着打火机与仙女棒,他用胳膊肘碰了碰那个圆环,把它拨到更靠近罗彬瀚的位置。
“这个很方便喔,而且正合我的需要。因为我不是中了那个家伙的诅咒吗?只要是心里有负罪感的人,都会持续地在身体上显露伤痕,虽然有很多办法都可以抑制住这种伤势的恶化,可那也是要不断损耗力量的。所以我就去买了这个东西。它的主要功能是不断激发人内心的愤怒,同时抑制除此以外的所有感情——而且同时还附赠一个垃圾销毁功能呢!”
罗彬瀚以为这听起来确实不错,甚至连他自己也不妨买一个挂在身上,好在任何令他尴尬的场合里及时地恼羞成怒。他问道:“这玩意儿叫什么?我能去找白塔买一个吗?”
“诶,当然可以,你在白塔的出售目录里找就可以了。这个东西的名字也很好记的,叫生气圆环。”
罗彬瀚思忖了一会儿,循循善诱地问:“你有没有觉得‘黑暗’这个词比‘生气’好听点?”
“怎么会!黑暗这个词哪里都不好听嘛。是生气啦,生气圆环。这名字可是写在商品目录里的。”
罗彬瀚不再和宇普西隆争论这个问题。内心深处他为对方感到遗憾,因为一个严肃高尚的人不应当是这种起名品味。那不合适,好比一个警察绝不该在他沉浸幻觉的时候趁机狂扇他耳光。
“我没觉得你很生气。”他有点奇怪地说,“你拿着环的时候,看上去它没怎么影响你。”
“有喔,虽然我有在尽力克制,但要减轻诅咒的影响,激发同等分量的愤怒是必要的。不是说‘冲动是犯罪的一半’吗?只要处在那种亢奋之下,对罪恶感的认知也就消失了。道德就是这么脆弱的东西。不过,克制的方法也是有的。这个时候就多想想你重要的人会怎么看待这件事吧。如果那是会让他们感到痛苦的事,就无论如何都不可以做。”
宇普西隆晃着手掌。他的视线和手里的打火机一起在罗彬瀚眼前摇晃。在那瞬间罗彬瀚感到宇普西隆即将说出点什么,他便匆忙地、佯装无意地把视线转向阿萨巴姆。他还有个很充分的理由给自己:已有无数过往事例证明这矮星客毫无人性,她掏过他的肚子,抢过他的匕首,袭击落难的条子,更过分的是还看他的死朋友笑话,这岂不比邦邦更加不可原谅?倘若他少监视她一秒,这坏种必然变身阴影魔杖,会把他和宇普西隆统统杀了。
“以你的物种而言你有点想象力过剩。”加菲说。
别胡扯,罗彬瀚说。你懂我的物种什么?你也就读了点我的想法,还没见识过我手机里的收藏呢。
他虎视眈眈地看着阿萨巴姆,果真从她的神态里挖出了不可告人的秘密:她正冷峻地盯着某个方向看,那表情正是杀人的前兆。罗彬瀚以他的聪明才智判断了一番,认定她视线的方向是宇普西隆腰上的黑色圆环。这女杀手显然是想抢夺宇普西隆的法术道具来减轻自己的负担。
“你想干嘛?”他严厉地警告道,“给你你也变不了身,懂吗?你缺一个发誓再也不会帮她的朋友。”
阿萨巴姆连视线也没挪。她似乎放弃了控制罗彬瀚闭嘴,而把他放飞成一只自由飞舞的小蜻蜓。罗彬瀚多少有点在意她的胸膛,但那里没有任何伤口的痕迹——他不知道自己当时是怎么考虑的,他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干过。但他不愿意显得自己对这事儿一点都没有把握,因此他继续怒视阿萨巴姆,好证明自己是充分懂得这一切的。他沿着阿萨巴姆的视线找过去,结果却发现自己又错了。阿萨巴姆甚至没看宇普西隆,她在盯着宇普西隆前方的地面,那儿只有挖耳勺和雪花瓶。她的目标是什么再清楚也不过。
“你长耳屎啦?”罗彬瀚说。他掂量着自己是否愿意以一个合理的价格租借挖耳勺给她。
阿萨巴姆终于看了他一眼。她脸上的表情松动了,冷酷而又十分努力地嘲笑着他。
“诅咒之霜。”她说。
“星球冷冻剂。”罗彬瀚坚决要跟她别苗头。
“龙发明了它。”
“咋地?向我要专利费啊?”罗彬瀚立刻说。他没得到回复,但自己却感到有点不对劲。当他再仔细琢磨阿萨巴姆的话时便感到了怪异。他记得∈告诉他星球冷冻剂是授果之妖——某种真实外形更像是蜗牛和海象的混合体的生物——所发明的。也许∈没用“发明”这个词,但他肯定是提过授果之妖,以及它们如何用那材料与恐龙尸体来制造冰河期布景。
“你说的龙是什么意思?”他怀疑地问。
“凡龙。”阿萨巴姆说。
罗彬瀚熟练地放弃了和她的沟通。他转而瞄向宇普西隆,指望能有更人话的回应。对此宇普西隆只是干笑。
“呀,小姑娘还听说过那么古老的事情呢。本来以为你对理识文明的事完全不关心,结果还是知道得不少嘛……她说的没有错,周雨先生。以热辐射波长窗口为原理的星球冷冻剂,最早记录是由一个名叫辛索拉鳞者的文明开发的。但是那个文明早在联盟成立的早期就毁灭了,留下来的成果基本就只有这么一样东西而已。”
宇普西隆的笑容缓缓消退。他打量着雪花瓶说:“他们啊,是宁可死去的文明。
“从事后能够考察到的记录推断,辛索拉鳞者就和我曾经以为慧骃遭遇的那样,在尝试制造类似许愿机的机械时错误地引起了以太潮涌,让整个种族都开始发生一种缓慢的变异。据说发生变异的鳞者会从口中喷吐毒酸或火焰,有的会长出额外的翅膀和脑袋,鳞片甚至能在恒星的热量下仍不融化。那就好像它们变成了某种神话传说里的‘龙’,但是与之相对的是,它们的知能却在急遽地衰退,很快连自己过去的发明都要理解不了了。面对这样的状况要怎么办才好呢?如果存在着实体的敌人倒还好,但实际上面对的却是无法抵御也无法理解的退化。也许他们认为,与其让后代变为没有知能的野兽,还不如在那之前将一切终结吧。总而言之,没有发生变异的鳞者在事态完全失控以前,针对性地发明了这个星球冷冻剂。在销毁技术记录的熊熊火焰之中,那种产品被释放到他们母星的大气层里。无法保留住热量的大气很快让整颗星球的地表下降到了接近宇宙空间的绝对低温,大气的成分随即也发生了改变,被温度和其他因素变成了猛烈的毒药。行星辛索拉作为他们的核心研发区,曾经是一颗洁净的、被海洋拥抱着的美丽的星星,但现在一切都已经被全部冻结在冰盖之下了。
“周雨先生,我之前不是说,生存、道路和意志,三者必须抛弃一个的问题吗?如果我的祖先和慧骃的那台发动机都认为生存是第一位的东西的话,那么鳞者就是宁可为了保卫理念而舍弃生存的人。可是,实在很遗憾,它们最后的遗产,按照联盟规定向各星界公开以后,最有名的使用者却是授果之妖那样既不关心理想也不关心改变,只是肆意将陷阱带当做下等生物玩弄取乐的群体。如果鳞者们还活着的话一定不会允许这种羞辱吧?可是死后就什么办法也没有了。所有的创造和遗迹都会被剥夺和滥用,理念也会被轻易地歪曲和否定……所以,我实在没有办法说‘生存是不重要的’呢,周雨先生。没有生存也就没有善恶,当然也就无法为了什么东西战斗了。也许死去的人再也没有什么烦恼,可对于生存于世的我们看来,那实在是叫人哀伤的事情。”
“哀伤。”罗彬瀚重复道。
“是呢。因为没有办法宣布它们的选择是比我们错误的,可是,我也没有办法不觉得它们的结局是错误的。所能说的就只有哀伤而已。不过,说起来也很有意思,周雨先生,我们这里坐着四个人和一份遗产,本来是完全没有关系的,多亏你的出现才聚在了一起。三个月级文明遗族和一个古约律,就算是我也很少见这样的场面,简直可以说是盛会了嘛。”
“哪里,哪里。”罗彬瀚谦逊地说,“你们是理识仨坟头和约律急先锋,千里来相聚是命运的钦定,我除了历史进程外毫无个人努力。我不该在这里,我应该去车底。”
“……你真的有很多奇怪的话呢,周雨先生。老是这样不坦率地抵触交流,早晚会引起问题的喔。比如说,等下如果你怀着这样的心态离开梦河,说不定会在天轮星前面撞见奇奇怪怪的东西。”
“哪儿?”罗彬瀚问。
“天轮星啦。是当初金恩加泰坦出现的起点,现在已经无法这样称呼了。在高灵带渗入以前,那里在记录上只是普通的镜星,一颗岩质行星的月亮。不过,现在看起来应该很不一样了。据说还残留着‘星’的概念,但已经不再是物理意义上的星球了,如果现在我们从梦河出现看到的天轮星……嗯,我想会像是一副巨大的画。”
451 如至书中永恒(上)
罗彬瀚感到脑袋里有一种燥热。起初他以为那是自己哪儿不对劲,但紧接着他便从一种难以形容的异物感中发觉了答案。那不是他有问题,是加菲在制造异常。
他敲敲自己的脑门,警告这寄生虫别对自己脆弱的头颅做手脚。它休想把这个当做万灵药来威胁他。须知尽管大脑是重要的器官,他也并非时时都用得着。
“天轮星……”加菲以低吟般的腔调在他脑袋里说,“这名字令我不安。”
“你个怂包。”罗彬瀚谴责道,“能不能不要这么煽动恐慌?要是谁都像你这样怕死,食人族就要灭绝了!”
“你脑袋里的那位住客说了什么吗,周雨先生?”
“它准备退网呢。你刚才说那词把它吓死了。”
宇普西隆没有笑。他稍带着点严肃地说:“这种警惕心是好的喔,周雨先生。对于和高灵带有关的任何东西,都有必要保持十二万分的谨慎。在那种毫无规矩的地方,哪怕是思想上有稍微一点的不慎重,都可能会招来灭顶之灾——这可不是说视死如归的家伙就无所畏惧了,因为在那种极端接近许愿机内核原理的环境里,你心里的愿望是很可能得到某种形式的呼应的。”
“听来倒是还挺好?”
“注意我的用词啊。如果是构造合理、操作正确的人造许愿机的话,能响应愿望当然是好事,但高灵带就另当别论。我刚才说的‘呼应愿望’可不是帮你实现愿望的意思。完全相反呢,很多接触到高灵带外围的案例都显示,在那里目击到的会是令自己恐惧、痛苦或是完全丧失自我意识的东西,那种混沌之中的针对性,可以说完全是冲着‘毁灭愿望’这个目的去的……这么说也不太严谨,完全没有经过可靠的论证,只是我的一家之言而已。但是,仅以我听说的事例而论,所谓‘完全由高强度随机以太物质充斥’的高灵带,是对生命怀着某种非常危险的恶意。这是我自己私人的一种观点。”
罗彬瀚往旁边瞄了一眼。他注意到阿萨巴姆也在听。那矮星客望着宇普西隆,眼睛里流露出一种幽暗的神色。现在罗彬瀚已能略微分辨出来,那是一种沉浸在心事中的状态。在矮星客的心里有一道隐秘的源泉,里头流淌的却全是坏水。
“……我曾经见到过几次天轮星。”宇普西隆说,“不过,不是在高灵带的周围,而是在和我同组的白塔法师记录水晶里。第一次是一具捞回来的怪兽遗体中得到的。在那死去的生物眼中,天轮星就像是被剥离成一万层后展平的瓣状球茎,内部的结构都完全一丝不露地展露出来。虽然理论上那种面积是常规生物根本无法看清楚的,但那头怪兽残留的记忆里确实看见了,可以说,同时看见了整个星球的里表,就好像能同时看见纸张的正反面那样。另外的一次,记录里的天轮星完全没有星球的形状,而是纯粹由银色光芒组成的巨大图形。到底由多大呢,当时说是‘整个宇宙都充满着它的图案,一切白塔掌握的和未掌握的以太符号都描绘其中’。看到这样的天轮星的就是那位曾经和我共事的白塔法师。”
“他没给你点别的有用建议?”罗彬瀚说,“比如怎么能多造几根仙女棒?”
“诶,如果由机会的话他说不定真的会这么做。不过很遗憾,那种事已经不可能发生了。因为他在战役结束前就死了。”
罗彬瀚动了动嘴唇。宇普西隆神态寻常地说:“牺牲并不是什么需要避讳的事情,周雨先生,不用显得好像做错了事一样。不过,要说遗憾的话也是有的,因为他并不是死在危险的敌人手上,而是在白塔的内乱中充满遗憾地逝去了……单灵格主义的事情日后有机会再说吧。总而言之,天轮星在不同的人眼中看起来是不一样的,虽然我现在说了这么多,等下到底会遇到什么,我完全没有把握。太糟糕了周雨先生,我们出去后说不定会直接死掉。”
罗彬瀚试图从他的脸上判断出这话到底是真是假。宇普西隆姿态放松地坐着,看起来不像一个面临暴毙危机的人。他刚开始倾向于这是个无聊的玩笑,宇普西隆又说:“我所能了解的,关于天轮星的事就只有这么多了。如果可以选择的话,我也实在很不想去,但现在不去是绝对不行的。所以你呢,小姑娘?你的同事特意去那种地方,还说是想要我的身体。这件事我相信你并没有撒谎,但是他到底有什么办法能这样做呢?他掌握着某种侵占性质的法术吗?只有在高浓度的以太环境下才能够施展?”
“你会失败。”阿萨巴姆说。她平淡无波的语气和眼神中确有那种毋庸置疑的力度。
“就不能稍微仔细地透露一点吗?一点都不行?说说看嘛。就算对战斗没有帮助,我也想知道袭击我的家伙生平到底是怎样的,脑袋里又到底是怎么想的。”
“不。”阿萨巴姆简洁地说,“你会失败。”
“诶?到底为什么啊?我倒是觉得自己也挺强的呢。不如说我确实是有优势的地方吧,不然他也不会想占据我的身体了。”
“你想理解对手。”阿萨巴姆说,“你想着这件事,然后你会失败。这是战场的规则。”
“这样的规则我没有听说过呢。不,我倒是觉得,如果真的要永久性地战胜某种阴魂不散的敌人,不彻底地理解它的立场和行动是不行的。一味地挥舞自己的拳头,能战胜的就只有比自己弱小的东西而已。那样真的能够称之为战胜吗?说实话更像是欺凌吧?我既不想失败,也不想去做欺凌者,就是这么简单的理由。如果不赞同我的话也没关系,可是小姑娘,我想了解的并不止是那个家伙,实际上连你的想法我也很想知道。你们——所谓的‘矮星客’到底在追求什么呢?啊,我这么说不是想要知道你们的计划,反正你也不会告诉我的……可是,所做出的这一切行为背后,一定是存在着某种愿望的吧?”
宇普西隆稍微坐直了身体。他凝视着阿萨巴姆,那一刻罗彬瀚忽然感到这是某种预谋——红色永光族之前所说的漫无边际的一切,全是为了收获此刻的回答而铺垫。
“你们这样残暴地夺走他人的生命,想要的到底是什么呢?”
阿萨巴姆的眼睑垂落了。她那双幽暗的深潭再也不向外人袒露。她的背脊却像死木那样冷酷地挺直,毫无犹疑,毫无忏悔。
“永恒。”她说。
452 如至书中永恒(中)
“真是个宏大的目标呢。”宇普西隆说,“但是,杀害白塔法师,和‘永恒’什么的完全没有关系吧?我看不出这之间的联系。”
“你不需要。”阿萨巴姆说。
“哎呀,不至于吧?能够说出自己的目标,却不能解释目标和行为之间的关系,这难道不是很奇怪的事情吗?请告诉我吧,牺牲他人性命所能追求到的,究竟是什么样的永恒。”
宇普西隆的语调仍然是放松的,但罗彬瀚认为自己已从中听出了某种明显的讽刺意味。阿萨巴姆似乎也和他想的一样。她的眼睛睁开了一些,冷峻无情地看着他们。
“你知道他们做过什么。”她说。
“我不知道呢,小姑娘。啊,当然,白塔的历史我是稍微了解过一些的。本来单灵格主义的抬头就是从我曾经支援过的星河战线战区开始的,要说对那件事的详情,我自认比中心城的绝大多数人都要清楚。但是,我不知道你想说的是什么。你所杀死的白塔法师,就算不能说每一个都是完全的清白,至少我调查过的好几位都没有什么称得上罪行的东西。仅仅因为他们所隶属的组织,就可以这样毫无道理地侵害他们吗?”
“你们把死亡看作牺牲。”阿萨巴姆说。她那平淡的语气使外人难以判断她想表达的是怎样一种意思。但罗彬瀚听出了她的不以为然。他还看到宇普西隆皱起眉头。
“那是当然的吧。谁也不会希望自己是……”
“所有人都会死。”阿萨巴姆说,“现在,所有人都会死。那不是一种牺牲。”
“这就是你演着少爷说冷笑话的理由吗?”罗彬瀚插嘴。没人理他,但他也不感到失落。与之相反的是他对阿萨巴姆的言论产生了空前的兴趣。那说来实在不公,但他确实发现比起他,阿萨巴姆更愿意和宇普西隆交谈。她会因宇普西隆的言语而不悦,倒好像永光族的言辞比罗彬瀚更为冒犯似的。那没准是因为警匪不容,或者光暗相克之类的玩意儿。可理由并不重要,现在只要矮星客在哪儿生气,哪里就是罗彬瀚的快乐源泉。
但这时他没想到的事发生了。他预计将继续无视自己的阿萨巴姆忽然看向了他。
“你本该说服他。”她说。
有几秒罗彬瀚以为她并不是冲着自己说话。他没有能力说服在场的任何人,或马,或食人族。但阿萨巴姆的确冲他皱着眉,简直如宇普西隆的翻版。
“我干嘛说服他?”罗彬瀚莫名其妙地问,“说服条子对你网开一面?”
“他。”阿萨巴姆重复道。
她也许是想把这个词着重念一遍,但无疑不是很沉重。罗彬瀚细细揣度了半分钟,终于意识到她想说的不是宇普西隆。
“……少爷的绰号是会烫你的嘴吗?”他说,“我没住在你脑子里,好吧?”
“你在他的船上待了很长一段时间。”阿萨巴姆像是要指出什么似地说。
“这你去怪他啊。”
“你的意见正在影响到他。”
“慢着。”罗彬瀚狐疑地说,“你干嘛要强调这事儿?你想让我说服他干啥?劝他加入你们?”
阿萨巴姆没说话。罗彬瀚瞪着她,感到自己陷入了某种呆滞状态。
“行吧,”他麻木地说,“是什么给你的自信让你觉得我会这么干?因为你的头发多吗?”
“你已接近于死。”阿萨巴姆说,“死亡并非牺牲,它是必然。今日如此,明日亦然。旧物无可幸免,新者仍未诞生。拔除旧苗与罪恶无关。若不根除,它们仍然死去,连同土地一并毁灭。”
“你说得好像你没中那个负罪诅咒。”罗彬瀚说,“如果这些事儿全和罪恶感无关,你就该是我们中最拉风的仔不是吗?咋地也血糊满脸的呢?你看看我们中哪个是清白的?”
说到这里时罗彬瀚开始意识到这事儿有多离谱。一个关乎罪恶感的诅咒,让人质、警察和悍匪统统备受折磨,而对此唯一没表现出任何反应的是一匹变态杀人马。从中他能学到点什么呢?世界是属于光明的,也是属于黑暗的,但未来早晚是属于理识疯狂杀人马的。他又瞄了眼宇普西隆旁边那了无生气的怪物。
“你仍在船上。”阿萨巴姆说。
“是木头在说话吗?”罗彬瀚回敬道。他一点也不想再琢磨阿萨巴姆是什么意思了。但是一旦气氛陷入沉默,他又忍不住寻思着刚才阿萨巴姆和宇普西隆所说的一切。
永恒,他心想那是和他无关的东西。永恒从未向他这样的生物招手,因而他也对永恒冷眼相待。那双向轻蔑将伴随他直到生命终结。可是他对死亡倒确实是甩不开挣不脱的,它早晚要来,收割走他所积累的一切。他当然可以逃过一次两次,可长期而言那却是一种根源性的绝望,一种必然而彻底的失败。它早晚要来,此事无人不知,但也无人惊诧。这莫大的恐怖好像酒店大堂中央的巨型伪景盆栽树,确然存在,然而又好像无人目睹。他们只是纷纷绕过它奔向自己脑海里的前方。
矮星客和永光族正在争论死亡。他在心底细细地分辨这件事。宇普西隆是善意的,毫无疑问,迄今为止也在为挽救生命而奋斗,那当然是很好很好的。可倘若死亡无法避免,那么他的努力归根到底也是无意义的。长期来说这是一场注定败北的战役,长期而言任何事将毫无改变。至于阿萨巴姆呢?她倒承认了这件事,可也没让她老实下来。矮星客追求着永光预言——不管那是什么,那是什么都毫不重要——那意味着他们也和永光族一样否定着死。他们,通过某种尚未被他了解的形式,追求一个没有死亡的世界。
这样说来矮星客的根本目的也和永光族相同——真是这样吗?这么说合适吗?从长远来说他们追求的或许是同一个图景,可同一个目的竟能导致行为上这样的不同吗?这冲突里头甚至可以没有私欲,没有贪婪,没有权力的争夺与个体生命无穷无尽的卑琐短视。他们以这样的纯粹向着同一个目标出发,竟也能搞成如今的局面。这岂不说明理念与行为的善恶终归是分开的,全然是自说自话、自以为是的。可那一切毕竟和他没有关系,在全部的争论得出结果,或迎来毁灭以前,他将早已不复存于这个世界。
他苦闷地沉默着,在思潮的海浪里随波逐流。这是他一个人的孤舟,但却有别的怪物攀着船帮爬了上来。
“现在我理解了你在想的东西。”加菲以沉静的口吻评价道,“你并非全无知能,但却是一个向着死的人。我想这是有趣的……你背叛了你的生物性。”
得了,罗彬瀚说,这事儿再提下去就没意思了。
他能感到加菲很不甘心,很想在这个话题上发挥一些见解,或许还有什么食人族生存小建议给他。那实在毫无必要,火山洞食人族的生存妙法对他来说只有编造笑话的价值。
“我们什么时候离开这儿?”他问宇普西隆。
“哎呀,大概要等到我的力量完全恢复为止吧。如果你觉得累了的话,先稍微休息一会儿也没问题。这里的状况由我看着就行。”
那是个好建议,可罗彬瀚却了无睡意。他的头脑像是过度放电的锂电池,活性大损,反应蠢钝。但他不想像个傻子那样不停地抛掷骰子,又或者掏出牌组问宇普西隆要不要来一局(他宁可相信雅莱丽伽是慧骃毁灭的幕后黑手,也不相信阿萨巴姆拥有她自己的牌组)。现在他渴望一些无关的、廉价的信息,用以覆盖他脑袋中昏暗的思绪——正是这时他想起了《新手约会完全指南》。
453 如至书中永恒(下)
罗彬瀚怀着复杂的心情把手伸进外套里。他用手按着这书的封面,想到它曾经是邦邦的所有物。这本书,如今罗彬瀚终于意识到,将雅莱丽伽推荐给邦邦或许并不是毫无道理的。现在他知道了邦邦的本质是什么。对于这样一个学习者和模仿者而言,雅莱丽伽的头脑与能力岂不奇妙?
但,那不过是一个孤例。他紧接着想到。这书给邦邦推荐了雅莱丽伽,那并不代表给他推荐阿萨巴姆就是合理的。也许它是为了救他——在那巨大鹈鹕的尸体下,他曾与毁灭了一个文明的生物共同蛰伏,而自己却浑然未觉。那时倘若没有另一个威胁现身,结局便难以预料。邦邦会杀了他吗?但若邦邦真有此意,大可不必等到阿萨巴姆被解救出来。或许这杀人马只是想利用他弄清楚天上那片光网的性质。
他把书从外套里掏出来。那动作难以掩饰,另外两人都立刻看向他。罗彬瀚有点尴尬地试图用手指盖住书名,最后又放弃地松开了。
“你认识这个吗?”他尽量严肃地把书封冲着宇普西隆展示,但却不敢把书递过去——宇普西隆没准会对里头的内容进行一次即兴朗诵。
宇普西隆睁大眼睛,饶有兴致地看了眼书名。
“呀……这个东西!居然还真有能买到的呢!了不起啊周雨先生。我都以为早已经绝版了……”
罗彬瀚立刻一指邦邦说:“是他买的。和我没关系。”
“哎呀,那个不重要啦。谁买的都可以,但是上面的占卜页已经被填写过了吗?是死之发动机亲笔写的吗?请让我看看吧!”
“没那必要。”罗彬瀚立刻说。
“诶,为什么啊?虽然是应该要尊重个人隐私,但现在可是非常时期。搜集任何关于发动机的情报都是非常重要的。请不要拘泥小节了周雨先生。”
罗彬瀚僵硬地抓着书脊。他意识到自己正面临两难:如果他拒绝把书给宇普西隆,那显然难以自圆其说,势必引起怀疑。可如果他给了,宇普西隆只要看到第一页表格上的签名——罗彬瀚猛地灵光一闪。他总算想起来这表格上签的是谁的名字。
“也行。”他说,任由宇普西隆从他手中拿过那本书。他看着宇普西隆快速地翻阅,口中时不时发出一点古怪的感叹声。那难免叫他心情忐忑,尤其是当阿萨巴姆也挺直身躯,密切留意着宇普西隆时。
他担心阿萨巴姆也来凑这个热闹,可同时又有一点隐秘的不平衡:阿萨巴姆早就见过这本书,而那时她没有任何翻看的意图。那显然是因为她轻慢这书的名字。可现在她又变得如此感兴趣,那是因为宇普西隆对这本书表现得很特别。那简直再合理不过了。但他还是觉得有点不满,倒好像他被轻视了一样。
“你瞅啥?”他警觉地说,“男人的书让你看了吗?”
“公平而言,”加菲在他脑中插嘴道,“那是一本关于她的书。”
闭嘴,罗彬瀚说,你是不是想当二五仔?
这时宇普西隆停止了翻动书页。罗彬瀚神经兮兮地打量着他,但永光族的脸上没有透露任何对此事的感想。
“哎呀,这还真是想不到。”宇普西隆说,“这还真是本很有启发性的书呢。读完以后真的解决了我很多的困惑。”
“什么困惑?”罗彬瀚马上问。
“唔嗯……怎么说呢?以前在目录上看到这本书的时候就忍不住多问了几句,被介绍说是各流派占卜术的集大成作品,原本是叫做《命运全知录》的东西。如果拥有《命运全知录》的话,就可以知道任何一个你想知道的人的命运——只是这么说而已啦,是不是真的我也没法保证了——当时,据说白塔想对着十月里的领袖来使用这本书,结果却引发了很大的争议。侵犯隐私是一个方面,但是当时的法师们肯定是没有把这个作为主要原因啦……呀,听说是,引起了什么严重的后果。”
“什么后果?”罗彬瀚心不在焉地问,他仍在防备阿萨巴姆。
“呀,这个我也没办法知道了。总之,《命运全知录》的原版最后被完全禁用了,从中拆分出了几十个被认为是能用安全使用的部分,基本上也只限定在白塔内部流通。为了避免引起外部争议,所有残篇的书名也与《命运全知录》完全地脱节了。比如说,周雨先生你给我的这一本。”
宇普西隆合上手里的书,自然地把它递还给罗彬瀚。
“主要是和人际关系有关的占卜吧。我看了一下里边的内容,就算顶着这种书名,实际上涉及到的占卜术恐怕远不止恋爱类的吧?能够直接把人的身世追溯出来,一般水平的白塔法师也很难做到。当然,在随机性百货里买到它也是有条件的。具体标准是什么我也没有被告知……或许和损害性有关吧,越是被认为使用这本书造成的危害越小,就越有可能购买到它。因为发动机本身的危害已经足够大了,这本书本身带来的影响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才能被它购买出来。我姑且是这么认为的。呀,果然玄虹之玉还是对白塔的东西不那么熟悉吧,否则看到这本书的时候就应该警觉起来了。”
罗彬瀚并不在乎这本书能造成多大的危害。就算这本书能揭露宇宙的终极秘密,那也必然不为他所关心。它所能给他造成的全部损害都来自于矮星客和他的尊严。而宇普西隆的表现可以说是完美地为他掩盖了一切。这事儿一下变得又高大又严肃,关乎于宇宙、命运和一切存在过的生命,而跟他那见了鬼的相亲对象没有分毫关系了。他简直安全得像一根藏进干草堆里的针。正当他这样以为时,他听见宇普西隆说:“所以,不然我们来把它完成试试吧?”
罗彬瀚又僵住了。他使劲地瞅着宇普西隆。对方若无其事地眨着眼说:“难得拿到了这么有威力的法术道具,而且里面的内容还这么有趣!不如趁着现在来把它完成吧。”
“啥完成?”
“最后一页,最后一页啊!那三个问题!虽然拿不出什么具体证据,但我总觉得周雨先生你能稍微回答一点呢。就算是猜猜看也好,我很好奇占卜能得出什么结论呢!”
“……它主人还晕着呢。”罗彬瀚说。
“哎呀,这有什么关系嘛!反正发动机已经有过袭击公职人员的记录了,收容到中心城的时候所有随身物品也会被接管,稍微涂改点什么也不会被批评的。”
“那你为啥不填?”
“显然是因为你比我更合适嘛!占卜提供的资料是越准确越好的啊周雨先生!”
罗彬瀚坚决不同意这样的无理要求。他作为一个充分尊重他人隐私的有良知的人,不要说随意涂改他人的书籍,连看都不会多看一眼。这是他身为人的底线所在,并不因部分公职人员的徇私枉法而改变。
“啊,不然这样吧!”宇普西隆说,“我们来请这本书里提到的人来填吧!要说问题的答案,应该也没有人比她自己更清楚了!”
罗彬瀚挥手翻开书页,沉声说道:“笔呢!”
他希望宇普西隆没有。一个警察在出外勤时居然随身带着一支笔,这绝不是一件自然的事,显然涉及到严重的渎职和腐败。如果宇普西隆犯了这样的大错,就是莫莫罗也要为他伤心落泪。
“给。”宇普西隆说。他的手掌发光,像当初变出一只鞋子那样递给罗彬瀚一支银笔。罗彬瀚拿着它在手掌上画出几道流畅而清晰的黑线。
“为什么是黑色?”他质问道,“你一个吃公饭的却用黑色写字?你是不是有性质问题?”
“诶?可是黑色在白纸上比较清楚嘛。哎呀好啦,不要拖拖拉拉的,赶紧写写看!”
宇普西隆双手端着打火机与仙女棒,整个上半身却朝着他倾斜过来,兴致勃勃地张望着书页。罗彬瀚意识到这件事是无可转圜的。他只得挣扎着用胳膊肘顶住宇普西隆的胳膊,阻止对方以更佳的视角阅读书页,同时绝望地抖抖笔尖,开始重新审视这书当初留给他的三个问题:她最喜欢的事?她最喜欢的物?她最喜欢的人?
罗彬瀚迟疑了一会儿。在这三个问题里他对最后一个最有把握,那可以说是呼之欲出,可尴尬之处就在于——他可不记得荆璜当初写给他看的那三个鬼字是什么,最后他只得歪歪扭扭地写上“大宗师”,并指望这本书学会自己对号入座。
他继续看剩下的两个问题。但那可远不如第三个清晰明了。罗彬瀚左思右想,在空页的最顶端写上“春游”。实际上他还颇有些自觉更好的答案,比如“自闭”、“谋杀”、“虐待盆栽”,但那些可能更该列入阿萨巴姆的日常任务,或职业技能。她绝不是为了兴趣消遣在做,乃是完全凭着惯性使坏,简直是令人发指。
“周雨先生,咬笔头是个不好的习惯喔。而且咬得像你这么用力的人,我也是第一次看见。”
“你别管。”罗彬瀚恨恨地说,“这笔不是个东西!我这是教训它!”
“……那个是从我手背的殖装部分里挪出来的喔。有没有做过什么坏事,我大概还是比较清楚的吧。”
罗彬瀚赶紧把牙松开。他仍然盯着书上的第二问。最喜欢的物。他没觉得阿萨巴姆喜欢任何物。他可以往上填“飞龙”或是“柳树”,但这两者似乎也都不够分量。归根到底他并不真的了解那个矮星客,他——作为一个短命的凡胎——永远不会和她使用同一种思想。可是转念间他又想到了刚才,就在那场永光族和矮星客的谈话间,阿萨巴姆岂不自己说出过一个答案?他作为一个前职业学生又岂有不抄的道理?
他立刻落笔,写下那远比大宗师姓名简单的两个字——永恒。永恒能算一项事物吗?他倒不太清楚。但既然这本书敢给他填空题,他就有权往上头涂任何东西。
“交卷了!”他斩钉截铁地说,把笔丢还给宇普西隆。这会儿宇普西隆什么也没说,而是专注地等待着书页产生变化。这份投入也感染了罗彬瀚。让后者不自觉地瞪大眼睛,等着书里开出他的考试分数来。而他的试题则坐在对面,不动声色地观望他们捣鬼。
他们大概等待了十秒钟。书页空白的下半部分缓缓浮现出文字:
你已完成了又一轮的任务。通过你的不懈努力,现在你已知晓你的心动人选究竟所欲为何。理解,这是通向相融的重要一步!但我们所要的远不止一步!若要成为她的所爱,你首先要能满足她所求。你能做到吗?答案是当然!因为你已在上文填写了需要的全部信息,而本书从不令人失望!根据你的回答,本书郑重地给出以下三条提示,以帮助你赢得她的好感:
在这段文字后附着两幅并排的简笔插画。罗彬瀚表情扭曲地看着它们。他从左边的那幅画里看出了一条飞龙,龙上坐着两个小人,其中一个的肩膀上趴着蜥蜴似的动物。春游——他怀疑这就是这本书的回答,或者说对他乱涂答案的报复。而右边的插图在画风上则要成熟得多。他看到了三个人,长发的女孩,红色的男孩,还有站在中间的、长着古怪的蛇眼的人。那蛇眼人抓着男孩的手臂,面部却朝向女孩,使人感到那像是某种介绍式的场合。罗彬瀚不知道自己是否正确领会了这幅画的意思,他却本能地感到一阵厌恶。
“嗯……这幅画看起来有点奇怪呢,周雨先生。”宇普西隆毫无察觉般地说,“在恋爱占卜里出现了三个人的构图,感觉不是很能理解。”
罗彬瀚没有吭声。他盯着书页的边角。一点墨迹正在那儿缓缓晕开。他的沉默马上引起了宇普西隆的注意,对方抬起头来望向他。
“……周雨先生,怎么了吗?”
书页脚落的墨迹仍在扩大。起初只像是从书页背面透来的小小墨点,但却持续地渗透进纸面与文字间。仿佛这张书页的后面正有人不断用黑墨水涂抹。
罗彬瀚想把它翻过来,但手指却不听使唤地打颤。
他这是怎么了?他纳闷地想。三个问题。三个回答。现在这本书给了他两幅画。如果那对应了两个问题,至少它还得再给他一幅画。
那正是书页背后的东西。他只要把它翻开就能看到。也许那是对应“大宗师”的画,也许那是对应“永恒”的画,可是……他是绝不可能给阿萨巴姆永恒的不是吗?那是个不可能有解的答案。这书又能给他什么样的建议?
“周雨先生?周雨先生!”
他麻木地思考着,忽然间意识到自己正在大口喘气。
墨迹染满了书页。它不像过去书中所展示的任何字画那样遵从于排版,而如同某种不可逆转的污染,把所有前面显示的字画全部吞没了。这时罗彬瀚从这大团漆黑的污渍里看出了一点形状。他看到扭曲的、狰狞的躯体,还有某种尖锐的、密密麻麻的事物,他还未将它们彻底认出,便已陷入冰渊般恐怖的极寒。永恒。他的手指痉挛着。永恒。那使他想到的是噩梦般的——无尽的冰川下的——
下一秒他便被人从原位撞开了。宇普西隆高声叫着他的名字,但却显得十分遥远。罗彬瀚起初以为他是想把自己从书边撞开,但紧接着却发现事情不止如此。宇普西隆和阿萨巴姆都从原地站了起来,仰头望着天空。再那变幻不定的星海中,数以万计的火流星横空划过,它们将整片天空燃烧成耀眼的橙红色。
仿佛是某种,帷幕被撕破的声音。他看到一层透明的天空被火流星烧毁。他的耳膜像灌满了水那样咕噜作响。但他心中仍然留存着一个疑惑——永恒。
他转开视线,看向抓在手里的书。在那短暂的时刻他仍有机会将它翻开,那或许是通往永恒的第三张图。他不知为何如此恐惧而又执着地打开书,用颤抖的手翻开一页页染黑的纸张,找到那渗透着严寒的秘密所在。那或许是个错误,但他已无法思考。
他只是想要翻开。
一只死人般苍白的手按住了书。
罗彬瀚几乎以为那是阿萨巴姆。紧接着他看到了那手上方露出猩红的外套衣袖。他抬起头,看到李理正蹲坐在他面前。
那外貌确然是李理。但——他感到她不是。死人般的女孩正对他微笑,一种充满神秘与吸引力的笑容。她的嘴唇鲜润如血,眼中流溢着冰渊似的幽暗。
“不是个好主意。”她低声说,“代价是他的。但我会再放过你一次,嗯?”
454 形式语言的诗性迷狂(上)
那天晚上,连绵的晦雨终于下尽了。乌云干涸以后,露出晴朗闪耀、好似融化一般的星空。即便是平时全无感觉的人,在仰头凝望的时候,也不得不产生醺醉般的迷离感觉。
在这样的星空下,他走进废弃的教学楼中。
“啊,不好意思,迟到了。”
和他约定的对象,大概是早就已经到了,坐在全教室唯一剩下的课桌面前,表情严峻地盯着窗外的夜空。那副态度无疑是对他迟到行为的回应。
“路上怎么了?”她说。
“没什么。好像是车祸之类的事情。经过的时候车都挤在路口,人也都围在那里。本来想去看看的,但今晚已经约好了,所以就直接过来了。虽然我觉得那个场面有点不同寻常,这几天是没有空再去关注别的了。”
“……你自己知道就好。”
听到这种,“男性人格”特有的语气,他知道这就算是过关的意思了。现在不必讨论车祸的事要不要去调查,他愉快地举起手里装满饮料的塑料袋。
“啤酒、茶还是咖啡?”
“咖啡。”
“周同学,你真的不懂把推荐品放在第一位的意思啊。”
“是你不懂选择疑问句的意思吧?还有,自己昨天才出院的事,记得吗?”
“说得倒是。我喝牛奶就行了。”
说话间,他已经自顾自地在窗台边坐下了。虽然也想坐在更安稳一点的位置,但那没有选择的余地——早到的一方根本没有给他拿准备额外桌椅的自觉,只是摆着一张很不好惹的脸坐镇原地,一动也不动。从经验来说,那是“我还在发火”的意思。但是,如果直接张口问本人的话是不会得到承认的。这一点也不知是好是坏。
没有必要给自己制造障碍,因此他只是端着牛奶盒,专心致志地用手机翻阅学校论坛。
“陈伟。”坐在桌前的人说。
“怎么了?”
“今天早上发来的消息里,你提到自己做了噩梦吧?”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不过,很正常吧?一个普通人在晚上散步的时候撞了鬼,还直接昏迷入院了。有了这种经历,在住院期间做几个噩梦不是很合理吗?”
“那么,梦到的内容是什么?”
“是什么呢?老实说,记得不是很清楚。虽然跟你提起时用了‘噩梦’这个词,我想大约也不是什么特别禁忌的内容。”
“既然如此,说出来也不要紧吧?”
不知为何,她格外地坚持着。既是身为朋友,同时也不知道亏欠了多少人情的陈伟只好如实地回答。
他说:“是个关于旅行的梦:走在上学路上时被一本飞出来的书吸了进去,然后就落到了一个非常奇怪的地方。到底是怎样的奇怪,醒来时已经记不得多少了。不过,总的印象比较像是沙漠。虽然是沙漠,却能像海浪一样流动着。天空上的星辰充满流淌的错觉。要具体地描述的话,和今夜我们面对的这片星空倒是很像,那是我身后这边星空流动起来的样子。”
桌前的,穿着黑色外套与羊绒裙,完全没有新春氛围的女孩,缓缓把视线投向他,再从他的肩膀越过窗口。趁着这个机会,陈伟也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位失踪多时的友人的脸。从还算浅淡的眼圈到齐整得体的妆容,得出的结论是:最近没有在做什么危险的事。
“真怀念我把你从十几米的深坑里拉出来的日子呢,周同学。虽说我到现在还不知道你到底是什么掉下去的——还是说,其实是‘另一个你’干的呢?”
“不,那一次是我。”
坐在桌前的人这样回答。那带着忧郁气质的女孩,同样也有着与外貌相称的名字——而实际上却在一半时间里将自身视为男性。
以睡眠为转换的契机,其行为、性情、喜好,乃至于学识和能力,都完全随着人格的变换而翻覆着。尽管是如此不可思议的事,陈伟却完全地接受了。每当别人对他问起“你什么时候和那个周妤关系这么好了”的时候,就只会笑着拿张沐牧打发过去。
其实并不好。他在心里说。完全地合不来。
理由至今仍未知晓,然而那具身体被视为主人格的女性部分,非但跟他没有任何可以称之为情谊的基础,反而——直白一点地说——根本就是在敌视他。真正跟他合得来的,实际上只有存在于这身体的另外一半时间,那个偶尔会自称为“周雨”的男性人格罢了。他和“周雨”走得越近,“周妤”对他的排厌就愈发显明,这条规律放到张沐牧身上却不成立。
到底为什么会发展成如今的状况,要追究的事情未免太多。即便是像他这样乐于探究怪奇的人,也已经差不多陷入了放弃的状态。只在偶然的时刻想想自己身边这个奇特的人格解离症患者:作为艺术生的周妤,在置换为“周雨”时,不仅性格上会变得易于相处,连带着绘画水平也极其惨烈地下跌了。绝对没有任何希望通过专业课考试,但却仍然能正确地指出模特身上每一根骨头的医学名称。
既然是这样出色的专家,不拉过来发挥一下价值是不行的。秉持着如此理念,他这次也理所应当地把对方从不知道哪个角落里叫了出来,一起调查那个他所见到的“鬼魂”——可是,比起鬼魂,实际上他觉得周妤身上的离奇也不遑多让。人格到底是由什么决定的呢?真的存在着能够脱离身体而独立存在的,所谓的“精神属性”吗?
他思考着这个问题,不知不觉把盒里的牛奶全部吸光了。把压瘪的牛奶盒扔进塑料袋里时,他听见“周妤”说:“那个梦里不止有沙漠吧?”
“你还在纠结这件事啊。这个梦有什么让你着迷的地方吗?”
对方略带嘲讽地回答说:“是啊,能被你分辨出好坏的事,我无论如何都想见识一下。”
“别这样含沙射影地发牢骚嘛。关于那个梦……唔,确实是不止有环境,似乎还有人物和故事呢。故事的主人公有四个,是发光的马,发光的男人,发光的女孩,以及影子一样黑暗的男孩。具体的剧情呢,好像是有的,不过老实说,我没有怎么记住。”
“这么说来,你没有参与呢。”
“啊,确实。是把自己当成摄像机视角的旁观者之梦。人偶尔也会做这种类型的梦吧?不过,他们好像也没有经历什么特别可怕的事。”
他把手插在衣袋里,漫不经心地说:“目标是要杀掉最终boss之类的吧。因为没有梦到最后,所以也不知道结果。不过,在中途的时候,影子好像要摸一样东西。虽然说不上来原因,那时我却变得很紧张,好像如果他不小心摸到了那个东西,就会直接粉碎掉。毕竟是梦境的主人公之一,如果在结局前就牺牲也太不像话了,看到这里我就忍不住非常紧张,想要把他给拎得远远的。想到这里时,因为意识到了自己这个摄像机的存在,我也就惊醒了。差不多就是这样一个梦。”
455 形式语言的诗性迷狂(中)
听完这段话后,她无言地闭上眼睛,像是在省略某种评语。明知那不可能是什么好话,陈伟却依然兴致盎然地问:“刚才都那么追问了,对这个梦没有什么感想吗?”
“把这种梦叫做噩梦的话……你读《爱丽丝梦游奇境》也会吓得晚上睡不着吧?从以前的事看不出你有这种纯真呢,陈同学。”
“我一直都没做什么可以称得上出格的事情吧?”
“这是屡次三番闯到犯罪现场的人该说的话么?陈同学,正常人在发现地铁隧道内的屠杀案时,是不会继续追踪凶手的痕迹的。”
“我不是正常地报警了么?再说跟踪的也不是凶手,只是想知道自己的同学出现在这种场合的原因而已。”
对方皱眉审视着他。虽然什么都没说,不赞同的意思却表露无遗。
“陈伟,再说一次,不要再接触这些事了。”
“也别说得那么常见嘛。”
口中轻描淡写地把事情带了过去,他心里却想到,啊,果然这才是真正的理由。迟到什么可不是发火的主因。虽然弄明白了这点,实际上却不可能发生任何改变。所以,只好把话题敷衍过去。
“周同学,今夜还是别口角比较好吧。等下如果真的有鬼魂出现的话,说不定就会趁我们吵架的时候把我们一网打尽了。”
“是吗?我倒想看看她要怎么做到呢。”
虽然身处这样阴森、荒僻的地方,她却以轻蔑的语气评价着鬼怪。放在以前或许可以说是无神论者的傲慢,但是事到如今,明明知道“这里确实存在着某种东西”,却还是完全没有避讳的自觉,对此陈伟除了佩服外别无他法。他看着对方倚靠在课桌脚上的黑色长柄雨伞,语气友善地说:“周同学,我想冒昧地请教你一个问题。”
“什么?”
“……这个是变身魔杖吧?”
她的眉毛因为费解而皱得更紧了。虽然有着人格解离症这样简直称得上时髦的心理疾病,实际上这个人对时髦一无所知。无论是哪个人格,对流行的明星或段子都没有丝毫兴趣,同样没有也现实生活里不认识的朋友。
体谅着这位原始人的生活,陈伟决定以尊重的语气予以解释。
“就是说呢,既然我们这里是常年下雨的地方,有随身携带雨伞习惯的人也很多,但是除你以外,我还没有见到谁故意不用便利的折叠伞,而要拿着这种木头拐杖一样的老式长柄伞。要说作为武器的话,这么笨重的东西也不是特别利于你这个体型的人挥动。左思右想,结论就是——”
“是啊,没错,这把伞的柄里藏着剑呢。”
“——这是你的变身器。”
在他说出结论的瞬间,挂在女孩脸上,堪称是恶意的微笑也凝固了。
“伞里藏剑什么的也太落伍了,周同学。先不说你要怎么通过安检,光是以伞柄的直径,到底能藏多宽的剑呢?韧性对工艺的要求太高了,至多只能是刺剑而已。啊,要订制说不定也找得到门路,不过从实战性来说,这种构造在真正面对紧急状况时,光是拔剑就已经要花掉额外的时间了。”
陈伟一合掌,做出最后的结论。
“不管怎么想,是变身器的可能性比较高。说来这也很符合你的气质呢,周同学。虽然以前也说过你长得像那种一个人活到最后的恐怖片女主角,但现在已经变得更加不同了。以前还会稍微对不可思议的事件保持一点警觉的话,现在说起鬼魂就自信得像个优等生一样。称为恐怖片女主角已经不足以概括你了。这种历经无数生死战场而得的从容,毫无疑问是你身为前魔法少女的证明。就是这么回事吧?成年以前一直在为魔法世界的和平而奋战,成功活到十八岁时却因为超龄而被强制退役。一直以来都放不下过去战场中遗留的心理创伤,所以也无法融入普通人社会,于是就把过去用于发动变身的魔杖伪装成雨伞的样子,期待着某一天重新遇到化身为杀戮兵器的场合,为此还精神分裂出了一个男性的人格。”
说完这番话,他郑重其事地朝着对方鞠了一躬。
“谢谢你周同学。多亏了你的战斗,才从邪恶外星人手里保护了弱小到体育课都只能免修的我。不过事到如今世界也差不多恢复和平了。真的已经不用再战斗了,周同学。从今以后就请用上更加方便的凡人社会折叠伞吧。”
已经完全陷入了僵化状态的对方,在整整半分钟里都没有一点动弹。嘴唇虽然反复地蠕动了三四次,最后还是只能疲倦地叹了口气。
“陈同学。”
“怎么了周同学?终于决定向我坦白你的战场创伤了吗?”
“再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就让你一个人在这里等待鬼魂好了。”
“对不起,是我的错。刚才全部都是胡说的。请继续留在这里。如果没有帮手在场的话,这一次再遇到鬼就不知道是什么结果了。众所周知,我是不能进行任何激烈运动的心脏病患者,弱者是无法畅所欲言的。”
她又开始叹气。虽然叹气,却没有真的要起身离开的意思。要说为什么的话,这次的“鬼”是真的有某种危险性吧。
自己一个人过来的话,搞不好会死。他在心里估略着。只有这个理由才会让对方什么也不说地出现。在毫无征兆的退学和失踪后,他这位神秘的朋友却好像没有遇到任何经济上的困境。非但看不出困境,简直像在这座城市里布满了眼线一样消息灵通。不得不怀疑这正是超龄魔法少女的威能。
“——那个梦。”
她说:“到底是哪里让你觉得像噩梦呢?”
陈伟踱着步子,像踩踏独木桥那样沿着地砖的边线行走,这样慢腾腾地回到窗台上。
“你真的很在意这个梦呢,周同学。”
“是参考罢了。毕竟你是被鬼怪袭击过的人,之后的身体症状有必要关注。”
既然对方已经这样说,他也没有反对的道理。于是,他在窗台上短暂地思索了一会儿,说:“很难指出是哪个部分令我感到恐怖,因为那个梦既没有血腥的画面,也没有任何能够对‘我’造成威胁的事物。使我感到恐怖的是一种氛围。”
“氛围?”
“就是说,好像要发生某种坏事的氛围。虽然这一刻梦里的人物们都好端端地活着,下一秒却有可能会立刻惨死。被火烧死,被水淹死,被天上的星星浇灌得骨头都不剩。如果他们做错了什么事的话,就会有这样的下场。虽然这没有什么道理,不过在梦里时我就是这样认为的。到底他们的下场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呢?如果清醒的时候我大概会这么想,可是做梦的时候就没办法了。因为认为‘光是他们没有办法取胜’,‘最后一定会死在那个最终boss手里’,所以旁观的我也焦虑得不得了,想着有什么办法能帮他们取胜,简直恨不得直接代替他们中的哪一个上去指挥。啊,请哪颗星星落下来把他们中的一个砸死,然后再让我灵魂附体吧——但其实我上去也根本没用嘛。这个问题做梦的时候就被完全忽略了。总之在惊醒以前,我大概也没来得及做什么,只是帮他们把流下来的星星挡开了而已。”
“……星星,流下来了么?”
“大概是那样的感觉吧。就像我先前说的,那个梦里的星空,看起来非常的奇怪——说到奇怪,周同学,我最近又听闻了一个关于星星的都市传说。你也要听听看吗?”
“你这样说,就是已经准备讲了吧?”
“确实。我不能理解有人听到我这样说还拒绝的。这是对我尊严的伤害。周同学,请不要拒绝。”
对方又一次疲惫地吐气,认命般把脸倒向远离他的那一边。毫无负罪感的陈伟笑眯眯地说:“我啊,听说最近有人在市内做天文观测的时候,看到了一颗纯黑的星星。因为是比夜幕还要暗的黑色,所以反而能被看到。看到黑星的人还听到了星星对他说话,说要把他给活活吃掉。”
“嗯。这样啊。”
“听起来难道不有趣吗?”
“如果真有吃人星星的话,新闻里会报道的吧?”
“新闻里只会出现大人们愿意相信的事情喔。”
“是吗?既然如此,现在就请童心未泯的陈同学你把这颗吃人星星找出来吧。反正窗户就在你身后,请你回头去对着那些星星们许愿,让它们把藏匿在群体里的食人族给指认出来。”
“倒也是个办法呢。”陈伟一本正经地说。他跳下窗台,对着窗外的星空合掌说:“各位天空市居民们,请把你们中的犯人给指认出来吧。”
群星静谧地闪耀,融化成一片目眩的光波。
“啊,看来是听不懂呢。没办法了周同学,因为我不懂星星语。”
桌前的女孩宛如嘲笑般侧过脸。
“就这点本事么,陈同学?星星接受许愿时听到的应该是心声吧?”
“不敢苟同啊。心声那种善变又朦胧的东西,用来许愿就太不稳定了。有必要发明一门星星语来进行正规专业的许愿。”
“啊。那就请你这位星星社会学专家来发明吧。”
“那可做不到。发明一门语言是很了不起,我还没有那种程度的知识。不过,如果周同学你想知道星星语是什么样的,我可以大概描述出来喔。”
“是吗?”
面对着她不信任的目光,陈伟从容地整了整衣领,朝着讲台的方向走去了。
456 形式语言的诗性迷狂(下)
他在陈旧积灰的讲台前站定,双臂搁置在桌面上,犹如新上任的大学讲师般怡然自得地张望。
攫欝攫欝。“那么我可以开始了么,周同学?”
台下唯一的听众无声地仰起头,似乎不太愿意配合这场扮演游戏。对此陈伟也没有抱怨,只是闭上眼睛,短暂地考虑了一会儿。随后他睁开眼睛,对着教室后方的虚空开始讲述。
他说:“如是我闻。古时人们见到天上的星辰,便将它们称作星辰。什么是星辰?古时的人以为那是宫殿,是明灯,是动物,是天神。人们口中提起‘星辰’,心中所想亦是宫殿、明灯、动物、天神。他们心中的认知是错的,创造的词汇却不受对错影响。当星辰是宫殿时,人们可以称它为星辰,当星辰是天体时,人们依然称它为星辰。‘星辰’即指人所感知的星辰,无关它的真实本质。因此,语言与现实是脱离的,语言与思想也是脱离的。语言是两者赖以转换的形式。”
“但是,语言又并非纯粹的形式。倘若古人没有眼睛,‘红色’便无法被人理解。作为语言的‘红色’纵然存在,亦将沦为莫名之物。语言所描述之对象,无论是否具备实体,必为现实可寻之变体,必为人类可解之概念。语言的意义依托于现实,这是语言的基础所在。”
“虽然如此,语言不可描述全部的现实。‘冰’虽存在于语言,同时冰也存在于现实。对未见过冰的人而言,无法想象‘静止坚硬的水’。知晓冰的人试着为其描述,未见过冰的人所知的也不过是他所使用之言语,而非冰的本身。语言所描述之对象,无法穷尽其使用者所知,无法取代接收者心智所‘识’。这是语言的极限所在。”
“以上所讨论的,是人与人的语言,是非刻意创造的语言。因而可以说,是‘自然的语言’。然而,若对语言本身加以研究和总结,必将创造出种种新词用以描述。那便是所谓‘语法’。如无语言,语法便不存在。语法是语言的语言,但却可脱离语言本身之意义。‘冰是红色的’。在语言层面虽然是错的,在语法形式上却无错误。因而语法是脱离现实对象的语言,是纯粹形式的语言,是元语言。假设在此语法之上,又有了针对语法而创造的描述,即为语法之语法,元元语言。如此,无论事象的总数几何,语言本身在形式上的层级可达无穷。”
“现在有一个人,以此种可被概括的自然语言向着星辰许愿。‘请给我使用不尽的财富吧’。星辰听到以后,既无法理解什么样的东西是‘财富’,也不能确定‘不尽’到底是怎样的数字。因为星辰的寿命是比人类历史更长的,在许愿者心中理所当然的概念,于星辰而言却已无数遍地改写,有着无数种可能的答案。所有词汇的指向都是不明确的,所有语法都可曲解。为此需要遍历全部的历史予以匹配,最终给予的是,整个星球的全部黄金。”
巘戅云轩阁巘戅。“又有另一个人,向着另一颗星星许愿。‘请给我使用不尽的财富吧’。这颗星辰却不遵从于言语,而从许愿者的思想读取愿望。它所看到的‘财富’乃是能够令许愿者满足物欲的媒介。然而,无论何种有价、无价之货币,其数量达至不尽,其价值便等同于无。如欲无限地满足物欲,唯有消除欲望本身。于是星辰既取走了许愿者的物欲之心,又使他丧失数的知觉。因其既不渴望使用,也不能识别数量,所拥有的便可称为‘不尽’。”
“第三个人听闻这些事,也向星辰许愿。然而此人心中怀有恶念。他对星辰许下陷阱式的愿望,所说的内容是:‘请不要实现我说的这个愿望’。对于此种言语,星辰既无法实现,亦无法不予实现,于是星辰在狂怒中从天坠落,世界便毁灭了。”
“其他星辰们目睹此事,议论纷纷。为何会引起这样的悖论呢?其中一个便说,是因那许愿者使用了越级的语言。其人所许的愿望,针对的并非外界事象,乃是愿望本身。在此人说话以前,‘这个愿望’并不存在于外界,是无意义的自然语言。而其一旦由人创造,便以形式的语言反涉自身。悖论之形成,系因不同级次语言的混淆。因此,绝不允许使用人之语言许愿。”
“从今以后,只能使用星星的语言许愿。它们如此规定,于是创造了一种绝对不会产生悖论的语言。何谓‘不会产生悖论的语言’呢?换而言之,就是与原始事象直通的语言。除却有且仅有的所指之物,绝不存在多余的创造成分,因此也绝对无法建立任何语法系统。倘若自然的语言赋值为一,与其对应之元语言赋值为二,它们所创造的便是无以升级的、比自然语言更低的语言,是零值的语言。从此世上最完美的许愿专用语言便诞生了,星星们规定只能用这语言来对它们许愿——可是,因为那语言太过贴近于事象本身,已然超越了人类能够理解的范畴,没有一个凡人能够学会这种语言。所以自那以后,向星星许愿这件事便被人们所遗忘了。人们平日里用语言学习,所学的其实是语言的描述,却自以为学到了事象本身,这是人之语言的陷阱所在。有智慧者能够越过语言的虚幻,触摸到事象本质的话,便会感慨语言的谬误与残缺,因此传话警告世人说:一切语言,皆为空幻,是非知识,是名知识。”
说完最后一句话后,站在讲台前的人又低下头,像模像样地朝着唯一一名听众鞠躬谢幕。
攫欝攫欝。“以上就是我对星星语的想象。感想如何呢,周同学?”
“意外的不错呢,陈同学。也不必再继续读中文系了,天亮就去山里落发出家吧。”
对于她的冷嘲热讽,陈伟完全不介意地笑着,把手插进衣袋里说:“也没有那么糟糕嘛。大体上我是中立主义者,对什么都是中立的态度。宗教也好,政治也好,学术也好,顺便一提我也不反对同性别婚姻,因为我是‘男女都可以’派的。”
“……没有人问你的意见吧?”
“先说出来以备参考嘛。不过周同学,其实这个问题我考虑很久了,自认为是男性的你,到底为什么要把脸上的妆画得那么认真呢?这是什么美学方面的强迫症吗?”
对方没有回答,只是静静地坐在椅子上,仿佛入睡般垂着眼睛。已经习惯了对方这种态度,陈伟也坐回窗台上,望着外头的天空哼起曲子。不知过了多久,他听到身后的人说:“不需要那种语言。”
“怎么?”他回过头问。
“星星语没有发明的必要。如果不想引起悖论的话,只需要禁止那种自我引用式的愿望就可以了。‘不能许关于愿望的愿望’,这样就能解决掉自涉性的悖论。”
“那个的话,恐怕没有办法禁止。当然,名义上可以出这样的一条规矩,但是一定可以通过某种形式变换来偷渡。表面虽然不是‘关于愿望的愿望’,实际上却依然会引起自涉性悖论。”
迎着对方疑问的目光,陈伟苦恼地微笑着。
“啊,不好意思,这个听起来确实很难理解,而且一时半会儿也很难想出例子来证明。不过,关于自涉的漏洞无法靠禁止自涉来填补,这一点是已经通过数学方法证明的。”
“出家不成后又打算用数学来坑蒙拐骗了吗?”
“只是普通的课外兴趣而已。”
“原来是这样啊。在放学以后到鬼屋里散步的中文系学生,实际上却是一个数理哲学爱好者。真令人钦佩呢,陈同学。下一次碰到鬼的时候就用你深奥的数学知识来教育她吧。”
“……你真的对我出来的事意见很大呢。不过,我并没有把数学和哲学联系起来的意思,周同学。也许那对更专业的研究者是可以成立的,对我来说数学的兴趣就止于推理而已。啊,算法和数论对我来说,就和推理的诡计是一样的。具体的计算我可做不到,但是,‘核心诡计’的思路却可以说一说。”
她又一次没有应答。虽然没有应答,脸上的表情却显示出专注。这次是想要听他说下去的意思。
于是陈伟说:“有这样一间完美的楼房。它是由世上所有的数学法则组成的。每一条法则都是它的一块砖。因为法则是无限的,所以楼房也可以无限地向上堆高。但是,无论堆积到什么高度,楼房的大致构造已经被建筑规则给定死了。就像语言要服从语法一样,存在于楼房中的无数砖块,全部都服从于这个系统本身的铁律,也就是整个楼房的地基。同时因为它在理论上是完美的数学楼房,所以任何数学法则的砖头都必须能摆得进去。只有一种材料不允许进入楼内,那就是构成了大楼地基的,这个系统本身的法则。”
“砖头必须进去,地基材料则绝对不允许进入——这是为了保护这座完美数学大楼而施加的绝对铁律。通过避免这样的自涉性悖论,一个用以判断一切数论的形式逻辑系统便诞生了。只要这个针对地基的安全系统不崩塌,这栋完美数学大楼就可以说是数理逻辑的最高杰作。”
“但是,这栋大楼最后遇到了一个狡猾的窃贼。通过一套非常复杂的变幻手法,这个窃贼成功地偷出了某块地基,把它完全合法地变成了一块砖头,绕过安全系统后塞进了大楼内部。既然通过了安全系统检测,那它毫无疑问是一块砖,可同时又是地基的一部分。整栋大楼被证明了自己的不完美,因此便崩溃了。这是个很精彩的故事呢,周同学,有兴趣的话你应该去看一看推理过程。不过,那个同时也是件遗憾的事,因为人类对于‘完美逻辑形式’最接近的一次尝试被打破了。不,对于自涉问题的防卫失败,可以说是我们思维残缺的证明。”
“……残缺。”
“因为现实是没有悖论的,周同学。即便数论系统的大楼轰然倒塌,你本身的生活却得以继续。无论思想上出现多么无法解释的悖论,你所寄身的现实绝不会因此而受损。这样来说,现实一直是完美而自洽的,残缺而矛盾的只是我们的有限思维而已。既然如此,由我们有限思维创造的形式,还能够说比世界本身更接近理想状态吗?”
巘戅啃书居巘戅。他轻松地望向窗外的星空,脸上挂着笑容。
“其实我还在思考另一个问题,周同学。那就是许愿星星的存在。过去我曾认为,许愿星星是会因为悖论而爆炸的,刚才也是那样向你讲的。可是,最近我又想到了新的问题——许愿星星要是真的存在的话,到底算是一种人造机械,还是自然现象呢?如果是前者的话,出现什么故障都不奇怪,可如果是后者的话,那么它也是世界的一部分。就是说,它的自洽性要比我们思维更高才对。凭什么要因为我们的错误而让它毁灭呢?不,作为许愿星星来说,是不会被形式悖论所逼迫的,就像宇宙并不会因为人们质疑其起点而崩溃,只不过自顾自地运行下去而已。只是,由此引发的运行结果,一定会导致思维矛盾者自身的毁灭吧。这是我的最新观点,所以你说没有发明星星语的必要,我觉得或许也是对的。”
“陈同学,你把许愿搞成了一件很令人厌恶的事呢。”
“那可怪不到我头上吧?星星本身对人既没有恶意也没有善意,只是按照人的想法在发动而已。愿望也好,形式也好,本身都只是中立的东西,是人擅自地区分了主体和客体,对象和形式。那么自己承担后果不也是理所当然吗?如果只许一些可靠的愿望,比如说,请星星向自己多眨一下眼之类的,我想那就是个完全无害的愿望吧。”
天空中的群星,全都朝着窗内的两人眨起眼来。虽然其中藏着吃人的凶手,但此刻看去却全都非常可爱。这不就完蛋了吗?陈伟心想,这下是没有办法刑讯逼供了。
坐在课桌前的女孩放下咖啡罐,悄然地把脸埋进胳膊下,看起来好像准备小憩一会儿。注意到她的疲惫后,他也不再说话,而是盯着窗外的天空,漫然地吹起安魂曲的旋律。攫欝攫欝
从星光闪漾的午夜,一直到天际青白的黎明。在这凄冷废校里的第一夜,到最后什么都没有遇上。
到了鸟雀开始啾鸣的时候,他走到课桌前,把睡着的女孩推醒过来。
“差不多该回去了,周同学。昨晚我们没有得到鬼魂女士的关注,现在就先回去睡个好觉吧。”
口中这么说着,实际上他自己也困得快睁不开眼。反倒是在后半夜睡着的家伙精神起来,扶着他往校门口的方向走去。
“你这个状态还能骑车吗?”
“啊,我也觉得不太行。干脆就先把自行车扔在这儿吧。今天就先打车回去。”
他揉揉眼睛,打开地图软件。这时旁边的女孩说:“陈伟。”
“怎么了?想搭顺风车的话,我们可不是住在同一边吧?虽说我也不知道你现在的住址。已经不住在西边了吗?”
“如果有那种星星的话,你会许什么愿望?”
他放下手机,看了看旁边的人。虽然是一个完全虚构的问题,对方却显得十分严肃,很有一种要在幻想里寻求真实感的危险倾向。巘戅巘戅
“我嘛……没有什么适合的愿望。不过,因为我现在困得要死,大概会许一些跟梦有关的愿望吧。不要再做奇怪的噩梦,不要再做找不到厕所的梦。就做一个简单安宁的美梦吧。”
他按下呼叫出租的确认键,然后散漫地打了一个哈欠。
“我的愿望就是,”他说,“让这个梦持续得再久一些吧。”
457 终将此愿倾诉于星(上)
他很不情愿地从梦里醒来了。
猛烈的风吹刮着他的脸,其中带有一种雨后的湿润腥气,使罗彬瀚在几秒内仍然认为自己身处河上。他在那片湿雾朦胧的河道上,和阿萨巴姆共乘蜘蛛脚的莲叶船。河道的终点依然飘渺未知,因此他继续在舟中熟睡着。
但紧接着他醒了。并非自愿,某种生物正以残暴的态度猛踩他的肚皮,在他来得及反抗前又连扇了他几个巴掌。那巴掌力量很大,可体积却小极了,像婴儿的手。
罗彬瀚很快被这暴徒的袭击给扫清了睡意。他满怀怒气地睁开眼睛,想要扑上去掐死那个恶棍,可当他睁开眼时却没瞧见任何人。
他首先看到的一块铁皮。一块长方形的铁皮,边缘生锈起皱,松垮垮地挂在竖立的金属长杆上。那铁片正在潮湿的狂风里摇曳,撞得哐哐直响,犹如人类灭亡后回荡在废墟上的丧歌。这会儿罗彬瀚也认出来了,这薄薄的方铁皮片是一块路牌。没准是世界末日后淘汰下来的废路牌。
罗彬瀚躺在地上瞧它,心里简直纳闷极了。他心想自己这又是去了哪儿?他是宿醉在梨海市的街头,被人暗地里敲了一闷棍,然后扔到了贫民窟?梨海市哪里来的贫民窟?阿萨巴姆、宇普西隆和邦邦又去哪儿了?
“醒了?”有人在他头顶上说。
罗彬瀚的手脚仍然酸痛发麻。他没法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只好躺着抬头,把眼睛使劲往脑门上瞅。在那方向上他看到了一条颠倒的水泥马路,马路中央蹲踞着一团漆黑阴影,轮廓怪异,兽瞳冷烁。
“记得我吗?”黑猫坐在那儿说,“如果你还没变成一个彻底的蠢货,最好别在那儿装死。”
它一脚踢在罗彬瀚脸上,把罗彬瀚踩得嗷嗷直叫。这下罗彬瀚不困了,他从地上一跃而起,差点把脑袋磕在那块破路牌上。万幸他及时用手垫住了。他把那路牌抓在手里,顺便瞄了一眼牌上的文字:奥斯尔路。
梨海市没这条路。他不感兴趣地把手撒开了。可紧接着他又把那路牌抓回手中——活见鬼。他心想。奥斯尔路。这确实是他老家的文字。
他茫然地往周围张望。这毫无疑问是一条人造马路,在道路两边林立着无灯的商店与楼厦。没有车辆和行人。有些店铺的玻璃窗也碎了,毫无人气。
“这是哪儿?”他问道。
“一段废弃的梦。”黑猫说,“威尔刚才丢给我的。庆幸你被这段梦境包着,否则等你醒时可以试试在真空里游泳。”
罗彬瀚没太搞懂它这话是个什么意思。他粗略地理解下,抓住最关键的问题。
“谁丢给你的?”他震惊地问,“少爷他干姥爷?在哪儿呢?让我看看?”
这时他的眼角晃过一个影子。罗彬瀚立刻瞪了过去。他以为自己会看到什么奇形怪状的魔鬼,结果只是宇普西隆从某间废弃的商店里走了出来。
“哎呀,周雨先生,已经醒了吗?刚才我去检查了一下周边环境,顺便也把发动机安置到隐蔽点的位置去了。顺便一提,虽然我们现在暂时是安全的,请你姑且不要抬头往天上看。”
罗彬瀚最经不得这样的诱惑。他甚至没来得及仔细思考,就已经开始往上抬头。在他的视线越过楼顶以前,黑猫跳到他的肩膀上,用前爪狠狠给了他一下。
“你比狗还蠢,是吧?”它暴躁地说,“他该给你找个狗窝塞进去,而不是扔到这儿来送死。”
罗彬瀚抓住它的爪子,拼命把脸往后仰。他倒不在乎被一只猫辱骂:“天上怎么了?”
“容易把你吓疯。找个你精神稳定的时候再看。”
罗彬瀚对这话可不怎么相信。他自以为已经见识得够多了。那见鬼的河道,那见鬼的沙漠,还有见鬼的杀人马。这世上还能有什么更见鬼的东西呢?
“我可以向你透露一点细节。”他脑袋里的加菲说,“有个东西正在看着你。”
“啥?”
“我认为它正在向你打招呼。但它的声音传不进来,因此它用它的……啊,我猜,用它的内脏给你留了行字:你好,老朋友。”
罗彬瀚僵住了。他觉得自己已经知道上头的是谁,也不太敢再追问更多的情况。他肩膀上的黑猫冷眼瞟着他说:“别像只死狗那样瘫着,我把它关在了梦境以外。”
“它进不来?”
“现在是的。”
罗彬瀚很想问问那以后会怎样。他还想问的事情太多了。比如他们现在到底是个什么处境。他昏迷前在天上看到的火光又是什么——说到昏迷,他想起了那个古怪的李理,还有《新手约会完全指南》。
他不抱太大希望地把手伸进外套里,结果却大吃一惊。那书竟然还在他怀里安稳躺着,仿佛从未被拿出来过。他不禁怀疑自己先前的记忆到底有多少是准确的,至少得问清楚宇普西隆是否真的看过这本书。然而在他开口以前,宇普西隆朝着上方招了招手。
“莫莫罗,先下来说话吧。”
罗彬瀚差点又要抬头了。这次黑猫甚至在他刚开始转眼睛时就给了他一拳。他感到头顶有风压,像某种庞然大物正在降落。紧接着光芒一闪,他面前出现了两个人,左边的是阿萨巴姆,右边的漂亮小伙儿果真是莫莫罗。
那实在难以启齿,但罗彬瀚的眼眶几乎要为此湿润了。他正准备热情地打个招呼,那小伙儿的眼中已经泪光闪烁,冲上来紧紧地抱住他喊道:“罗先生,你没事真是太好了!没有出什么意外呢!”
“还行。”罗彬瀚说。实际上他也挺高兴的,但还是觉得在矮星客的目光下这么抱着多少有点尴尬——不过那又怎么着呢?他干嘛要为了一个坏东西的眼光而把朋友推开?就连尴尬仙女棒都只剩下三根了,那可远远不够叫他尴尬到自杀。想到这儿他便心安理得,拍打着莫莫罗的后背说:“可想死你了老莫!”
“真的很抱歉,罗先生。当初就不应该在战斗的时候还把你带上的。要是我更仔细一点的话,现在罗先生你就可以平安地回到雅莱女士那里了。真的很对不起!如果不是黑猫先生找到我们的话,我和玄虹先生现在肯定还在寻找别的通路吧。差一点就没法及时赶到了!”
他道歉的言语对罗彬瀚来说并不要紧。那当然不是莫莫罗的错,而现在罗彬瀚简直已心满意足。他暂时已不关心头顶那颗神经病的黑星,或者什么翅膀脑袋的维他奶。倘若有什么事能叫他更加无憾,那就是让真正的罪魁祸首立刻出现在他面前。
“少爷和你在一起?”他问道,“他人呢?”
然后他听到头顶响起尖锐的风声。轰隆。某种东西砸在阿萨巴姆身后的水泥地面上,动静活像是陨石落地。阿萨巴姆转过身,和他们一起盯着那个足有五六米深的大坑。
荆璜面无表情地躺在那深坑的中央,轮廓完美地镶嵌进最底部的凹陷里。他的衣袖与襟摆上燃烧着金色的火,额头中央绽开了宛如钉痕的血口。
“草!”罗彬瀚说。
458 终将此愿倾诉于星(中)
荆璜从地上站了起来。他甩甩衣袖,擦掉脸上的灰。罗彬瀚很想关注他额头中央的那个血口,但视线却忍不住往对方的头发梢上飘。他暂时还不知道荆璜经历了什么,但那件事可以说是彻底地改造了荆璜的发型。某种可怕的混沌,像是充斥着电流和热风的无间地狱,使雅莱丽伽先前的一切劳动成果都付诸东流。
罗彬瀚立刻开始了一场短暂却剧烈的心理斗争。他的良心和理智都催促他赶紧上去询问荆璜的伤势,打听对方为何会沦落到现在的形象。但他的生命本能却不这么跟他讲。他听见他的生命本能在呐喊:你看看他的毛,笑死。
“罗先生,你的身体怎么了?”莫莫罗关心地问,“你抖得很厉害呢!如果不舒服的话请务必告诉我!”
“好着呢。”罗彬瀚颤抖着说,“少爷这伤怎么回事?”
“玄虹先生好像是中了敌人的诅咒。”
这句话对罗彬瀚来说毫无意义。他当然知道那是个诅咒,他只是搞不清荆璜是怎么得的。也许是他自己对诅咒这东西了解得不够透彻,可是荆璜的头发又做错了什么呢——他的意思是,这难道不是个关于负罪感的诅咒吗?
“今后咱还是对亲爹好点吧。”他苦口婆心地劝道。
荆璜没有搭理他。他笔直地走过来,视线盯着阿萨巴姆。阿萨巴姆也看着他,那氛围叫罗彬瀚毫不怀疑他们两个下一秒就要打起来。他甚至都已准备好喊他们两个去外头打——这条平平无奇的街道看起来并不适合神仙们伸展拳脚。
他的准备白做了。荆璜并没动手。他停在阿萨巴姆三步以外,声调冷峻地问:“那家伙的幽言是徼绤橐教的?”
“不。”阿萨巴姆说。她背对着罗彬瀚,因此罗彬瀚也瞧不见她的表情。他只能瞧见阴影在她的发梢下蠢动,于是拼命地给荆璜打眼色。好一阵后荆璜才眉头紧皱地看过来。
“你干嘛?”荆璜说,“眼睛瞎啦?”
“你个傻逼!”罗彬瀚恨铁不成钢地说。
阿萨巴姆猛然回头看了他一眼。她的目光里似乎带着一点诧异,但最后什么也没说。她立刻又回过头面对荆璜。
“他的前主人教给他一个词。”她快速地说,“一种很接近的词,但不是真正的那一个。他的来历和原种无关。”
“这种事看也知道了吧?要是原种像他这样没用,早就被那些傻逼们杀光了。但是偏偏是在这种地方……高灵带可不像其他位置,哪怕是接近一点的法仪也会轻松成功的。喂,他掌握的词是哪一个?”
阿萨巴姆没说话。看到她的反应,荆璜冷笑着说:“你不会还想着把这家伙带回去吧?他弄出这种事情来,就算徼绤橐自己在这儿也不会留他了。没工夫跟你磨蹭,要说快点。”
“生存之罪。”阿萨巴姆说,“他这样形容。”
荆璜说了一个词。罗彬瀚基本认定那是一句骂人的话,在这情境下当然会是一句骂人的话。可那竟然是个他听不懂的词。紧接着荆璜从原地飘了起来。整个过程快得让人措手不及,他甚至没再多看罗彬瀚一眼,就要再次飞向空中。但紧接着一只手探了过来,稳稳抓住他悬在空中的脚踝。
“诶,别急别急!稍微等一下嘛!”
宇普西隆猛然抓住荆璜的脚踝,曲膝沉肘,重重往下一拽。罗彬瀚目瞪口呆地看到荆璜被永光族警察从空中拖回地面,然后摔打在水泥马路上。那整套动作可以说流利至极,至少得摔一百个海盗才能掌握。
荆璜又一次躺回了地上。他的表情倒很平静,罗彬瀚觉得他没准是和自己一样惊呆了。
“哎呀,不好意思!刚才顺手就把训练家里新人的招数拿出来了!没摔坏吧玄虹之玉?”
“我他妈杀你全家。”荆璜流畅地说。
“诶,诶,别生气嘛。小孩子的身体恢复力是很强的,训练时多摔两下没大事的啦。不过我可不能让你就这么走了。刚才的话我也听到了,请至少解释一下意思。”
“没那工夫。”荆璜说。他从地上跳起来,宇普西隆立刻把手按在他的肩膀上。
“抱歉,不能让你就这么离开。”
“放开。你想再经历一次星河战线吗?”
“我听不懂你这句话的意思呢,玄虹之玉。如果继续让我听不懂的话,当然我也会继续阻拦你。是要说清楚比较省时间,还是和我战斗比较划算,应该用不着衡量吧?”
宇普西隆的手依然按在荆璜肩膀上。荆璜冷冷地盯着他,气氛简直就是剑拔弩张。就在罗彬瀚又一次准备喊出要打出去打时,荆璜快速而连贯地说:“天上那个东西已经成气候了。再不把他的法仪和高灵带隔开的话,效果和直接对着许愿机说话是一样的。那家伙掌握着一句很危险的幽言……不,没有那么麻烦,但如果是高灵带的话就已经能听懂了。他所掌握的那个词就是体现在我们身上的这个诅咒。再这样下去的话,高灵带里的东西会带着他的愿望流出来,就算把整个联盟吞没都不奇怪。懂了吗傻逼?赶紧给老子起开!”
“你打算怎么做呢?”
“先把高灵带的入口禁制起来。只要能断开法仪,那个家伙是其次的,放着不管也不要紧。”
“真的不要紧么?果然还是由我……”
“你回去吧。”荆璜说,“那家伙和你的性质太接近了,就是因为这个才看中了你吧?要是你靠近过去的话,恐怕会被他吃掉。把你弟弟和旁边那傻逼带去门城。雅莱会在那里和他们会合。你弟弟爱领走领走,傻逼的去向他自己决定。暂时不能回无远域,跟你们去永光境也可以。”
“突然说这种话,简直就像是……”
“会回去的。”
荆璜甩开他的手,对着空气说:“会花点时间,但是会回去的。”
在那整个过程里他没看任何人。没有一句道别,或是任何正式的交代。罗彬翰错愕地看着他起飞,视线一路追上天空。那似乎是某种预兆,但那时他尚未理解这整件事。他抬头了,这一次黑猫竟没再用拳爪制止他。
他的视线越过房顶。无数怪诞落入眼中。那是,在楼厦顶端的空气中,浓稠的星空如油脂般流向釜锅底部,却被那里的某种无形之物所吞噬了。整个废街之梦被笼盖在腐败星空的油脂下,双方交界的边缘滋生出无尽扭曲的骨肉。
看。有个声音对他说。那正是釜锅之质,死人铺就的梦幻边界。
但他实际上没有在看。那些景象只是从他眼前轻轻掠过,既未形成意义,因而也无恐怖。在那些骨肉当中还纠结着一个硕大的畸胎,某种噩梦里才有的血肉之星,正热情地用肉肢和眼珠向他打招呼。罗彬翰也没管这件事。他追逐着火流星的轨迹,一直看向幽邃的夜空深处。
那里生长着一轮酷烈而寒冷的太阳。万花筒般繁杂华丽的太阳,像由一万把火剑,一万支炽翼,一万双神目组成。它的光热几乎要刺毁罗彬翰的眼睛,然而在那炽阳正心的空缺处,裸露的却是冰渊般森冷的黑洞。
459 终将此愿倾诉于星(下)
深空里唯一的天体在旋转。
周围的空间,在视觉上好似焦稠污浊的油脂。其中混杂着无数半溶解的亮片,无孔不入地挤满了宇宙。它们看起来比泥潭更浑浊,可同时又是透明的。罗彬瀚感到自己同时看见了无数颗融化的星。它们看起来都是同样大小,可奇怪的是他却好像能分辨它们的深度。它们距离他是有远近的。有的就贴在这条街的楼厦顶部,有的则远在百万光年以外。可距离对它们似乎又并无意义,因为那些融化的星光就像水流一样弯曲自如,随着黑潮的弥漫而混合起来。
那是——罗彬瀚想到,那是一片海。
一片燃烧星辰的魔洋,深处漂浮着庞驳的流质太阳。它是那样宏大,罗彬瀚感到自己简直无法用眼眶装下它。那当然是错觉。它在废街的天空上,破碎成万千碎块,然后又重新拼凑起来。
飘荡在黑暗的潮水里。世界没有虚空,而是一片无尽的海。那海中的日墟永恒地变幻着,编织出一切可能的图景。但它仍然是太阳——那样灼热的燃烧之星,中心孕育的却是虚无的空洞。虽然眼球都烫得要融化,他注视时产生的感觉是寒冷。
黑海中的艳阳释放着光热。细碎的星辰们便是在那光辉下融化的,像裹挟在海中的冰晶,某种带着荧光的蜉蝣生物群。它们只能独立地存在一瞬,旋即在烈阳之光下解体,融入黑色的潮流。
那是星辰之血染就的黑暗,清透而艳丽。从那黑暗里他又看见了诞生以来从未理解过的颜色。翠绿之红,炽黄之蓝,在黑潮间旋搅出腐败的彩虹。
啊乐潘!乐潘!平坦又方正的乐潘!
有人在他脑袋里乱哄哄地唱歌。马林与∈的虚拟电子乐队。还有吉他手的伴奏。他们唱的是猫人明星的成名曲。
天空又矮又圆,大地又平又方。一下跳进宇宙深空,一下钻进大陆背面!
夕阳自喷泉边坠落。
普伦西它拿着铁棒,到处敲打流氓恶棍。喵喵!西海出蛟龙,伏潜冥波中。它走在冰晶大厅,它走在火焰山脉,勇士至西海,寻龙依计从。壮哉奇丈夫,喵喵!
吉他的音色在旋转,拉长,变成了潮声的轰鸣。
——我的愿望就是,他说。
这个愿望不能被实现。
欲返故乡去,迢迢海之东。
他在那轮绘画般的海阳下迷失了。太阳的光辉如母亲般拥抱着他,扫荡他脑海里的每一片阴霾。那美丽的画景里没有任何杂质。他不再需要腥浊沉重的血肉,或是对卑琐凡物的欲想。一切包裹在生存之下的谎言都已远去,他的思维向着光奔驰。那并非孤独的永恒,在他身边还有无数同样清透的精神,甚至还有邦邦和路弗。
但这时名字对他已不重要了。往事与仇恨亦然。所有的精神都在光芒中充满欢喜。生存之痛被消除了,他们便无理由再继续杀戮对方。尘世已然终结,但在未来无尽的岁月中,他们将以另一种形式,在另一种国度里幸福生活。
他已开始过那样幸福的生活。千年,万年,或者打盹的一瞬间,随后这一切却在蓦然间结束了。灿银的光照进他眼中,那银色的光辉和太阳相比微不足道,既沉重又黯淡,使人感到它是被尘世所玷染的庸俗之物。那是银钱映在奴隶眼中的反光。一点无聊又卑贱的东西,却残酷地将他从太阳的拥抱里拽离了。他从宛若天堂般的明光之境里跌落,掉回那漂浮在星辰魔海里的街道上。他的眼睛正在流血,脸颊与额头全都溃烂流脓。
“罗先生!请不要死!我一定会治好你的!”
那焕发银光的人形摇晃着他。罗彬瀚心情平和地认出了莫莫罗。他仍有一半的精神残留在那海中艳阳的拥抱里,仿佛生命也已死去了一半。现在他不会为任何事而喜悲,即便自己正在溃烂中死去。正当他感受着生命的无限安宁时,有个男人踱步走过来说:“哎呀,别紧张别紧张。只是看了一眼而已,也没有那么严重的啦。”
“可是前辈!罗先生他……”
“对生存之罪感受太强烈的话就会这样啦。周雨先生意外地是个对自己蛮严格的人嘛。不要怕啊莫莫罗,看到这点伤势就乱了手脚的话,你连医疗队的面试都合格不了的。虽然你的光线是有恢复效果,但盲目乱用也时不行的。面对困难要针对性地想办法。”
宇普西隆在他面前跪了下来。他笑眯眯地抓起罗彬瀚的手,把一个漆黑的环状物塞进罗彬瀚掌中。
“来,周雨先生,请你抓一下这个。”
罗彬瀚抓着那古怪的金属环。他的肚肠开始发烫,一股邪恶的怒火在那里燃烧,他的脑中则回荡起一种低沉的诱惑声。那声音不断告诉他一些令人拊膺切齿的小秘密:荆璜宁愿随身带着一匹杀人马也不肯带他;在雅莱丽伽眼里他最多只有八岁,而且还是个智力残障;他在梨海市弄丢的十块钱有可能是被周温行偷的。
“哦哦哦,快看啊莫莫罗,这就有效果了!超厉害的啊这个!”
宇普西隆兴高采烈地攥着他的手,笑得能让雅莱丽伽当场拿出梳子。他拍拍莫莫罗说:“来,把这个环绑在他手上,不要松开了。我还有一样超厉害的东西,肯定能把他治好的!”
罗彬瀚横眉怒目地躺在莫莫罗怀里。他现在没有了永恒的安宁,是一匹残酷无情的猎马蜥。但他仍想知道宇普西隆还能拿出点什么。于是他继续躺在那儿,看到对方拿出三根仙女棒,像要把它们插在坟头上那样庄重地端着。
“周雨先生,不要轻易地否定生命和自我。请回想起自己贵重的人生吧。”
罗彬瀚扑了上去,抢走宇普西隆手里的打火机,然后斩钉截铁地说:“我好了!”
“在说什么啊周雨先生,你脸上还在流血呢。”
“那是上火。”罗彬瀚擦着脸说,“你懂什么。我作为一个人类,受伤流血都是很自然的事。我这都是自愿的,你不要妨碍我追求个人幸福。”
这会儿他开始感到火辣辣的疼痛。从他那直视画阳的眼睛到溃烂严重的脸颊,肉体的存在感猛袭他脆弱的神经。他肯定是暂时性毁容了,但竟然还没失明。他看到宇普西隆和莫莫罗都在开心得放光。他倒不如瞎了。
“哎呀,真的好起来了。看到了吗莫莫罗,我就说这个有用嘛!”
“太感谢了宇普西隆前辈!”
“小事一桩啦。这个圆环和仙女棒你都拿走吧。回去的时候防身也用得上。旁边这个小姑娘你要小心提防一点,最好她在的时候都保持殖装形态。不过既然你们能比我先到这里,我想应该没问题吧。要麻烦这位黑猫先生了。”
站在旁边的黑猫矜持地冲他点了一下头。宇普西隆从地上站起来,又把手插在裤兜里说:“实在是太好了,莫莫罗。幸好你来了。否则的话,现在我一定会非常为难。”
“前辈?”
“啊,是的。简单点说吧,莫莫罗,我是必须要去的。”
宇普西隆用慈爱的眼光看了过来。虽然脸上挂着笑,语气里却没有玩笑的意思。他说:“听刚才玄虹之玉的话,好像是要用某种办法封堵天轮星。姑且不论他能不能做到,这么重大的事情都不能放到他一个人头上。我要去试试解决那个家伙。本来我也是这么计划的,万幸现在你来了。需要担心的就更少了一点。你们的船应该会在门城等你们会合,过去的路上一定要把朋友保护好啊。之后去永光境避一避也没问题,萨法亚可是经常问我你什么时候回去。”
莫莫罗脸上的笑容渐渐消去了。他为难地看看罗彬瀚,又抬起头望着宇普西隆。
“前辈,我……”
“你就留在这里吧。不然的话朋友不就没人保护了吗?这也是重要的职责嘛。啊,时间已经不多了。虽然还有很多想交代的,不过想想你也是大人了,一定能自己解决的。不要觉得现在的失败有什么,其实我年轻的时候也……哎呀,真的有很多想跟你说的故事。以前我也有很多错事,总想着再晚一点和你说。但,总之,要加油啊,莫莫罗。”
说完最后的道别词,红色永光族的身上绽放出金橙色的光芒。狂风刮过他们的脸,旋角的巨人自地中升起,朝着深海下的太阳冲锋而去。
460 由是始生森罗万象(上)
风打在罗彬瀚脸上。他眯着眼睛,还想继续往上看。但是莫莫罗站在他面前,用身体挡住了他的视线。
“罗先生,你不可以再看着那个了。”
罗彬瀚又揉了把眼睛。现在他看什么都很模糊,并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眼皮底下传来一种古怪而粘稠的水声。当他放下手时,指头沾满淡红微黄的血浆。他心想这未免有点离谱。
“你搞什么?”他敲敲自己的脑袋问,“说好的食客要保护食材呢?”
加菲没回答他。罗彬翰认为它又在装死。他准备再敲几下试试,黑猫却一下跳到他的肚子上。
“如果你是想问你脑袋里那个。”黑猫说,“它死了。”
“啥?”
“它被那个蠢货许的愿望杀死了。”黑猫不耐烦地说,“它比你观察得更快,更全,还是个凡类。如果它头脑简单也许会好些,但它显然和你们一样思考过那些关于价值的蠢问题。它为此而死了。懂吗?要是你不想步它的后尘,那就最好别没事找事。”
它又开始用前脚殴打罗彬瀚。在那野蛮的袭击下罗彬瀚毫无反抗之力,只好用胳膊护紧自己的脑袋。
“那他妈是什么意思?”他边挨打边问,“你是说如果我没有道德,它就不能拿道德来威胁我?”
“不。”黑猫说,“最终那没什么区别。如果那蠢货办成了,我猜你们所有人都要死。但聪明人有权得到的更多——想得多,死得快。它理解了,这能叫它少受点折磨。“
“你他妈在说什么鬼话?”罗彬瀚莫名其妙地问。他本以为自己已掌握了状况,可黑猫的话又叫他怀疑自己啥也没懂。那倒确实是可能的,因为他都不知道“奥斯尔路”是什么地方。而如果连他老家的文字都信不过,他更没法保证自己听到的这些外星言语都没错了。
“那蠢货的愿望是惩罚你们犯的一切错误,懂吗?”
“罚啥啊?我他妈啥也没干啊?”
“以你们的性质而言,生存本身就是错误。”黑猫说。
它轻蔑地甩起尾巴,好像自己说了件可理所当然的事。罗彬瀚在这挨打的间隙里看准机会,揪住它的尾巴梢,把它整个揣进怀里。
“放屁。”他处变不惊地顶着黑猫的爪子说。然后扭头看向莫莫罗。莫莫罗也正平和地望着他。罗彬瀚开始纳闷了。这不是他想象中莫莫罗该有的反应。
“老莫?”
“恩,罗先生。眼睛和脸好点了吗?”
“还成。”罗彬瀚说。他感到自己的脸颊在莫莫罗散发的光亮下微微发痒。而他的眼睛——尽管流出了令人担忧的脓血,实际上他却一点也不觉得疼痛。这显然不正常。但他对“正常”的感觉也已模糊了。
现在他可懒得管这事儿。眼睛不过是个可替换零件(他打赌白塔肯定卖人造眼球之类的玩意儿),而莫莫罗替不出第二个老哥。罗彬瀚从地上站起来——他紧接着因为双脚发麻而倒了回去。于是他坐在地上,仰头对莫莫罗说:“讲讲咱们现在是个什么状况?你和少爷从哪儿蹦出来的?”
“是这样的,罗先生。在我们失散以后,我连续被好几只鹈鹕给吞了下去,一直到碰见玄虹先生为止。因为玄虹先生那边的鹈鹕不知道被谁杀害了,所以我们两个被困了一段时间。玄虹先生本来好像是在找某种东西,看到我以后就变得非常生气,说无论如何都要先找到你才行。他还问我有没有看到邦邦先生。说到这个,罗先生,邦邦先生他不要紧吗?刚才看到前辈抱着他走开了,我觉得他的精神状态好像不太好呢。”
“他思考马生呢。安逸得很,别打扰他。”罗彬瀚说。他知道现在不是个放松的好时候,但却没法否认莫莫罗的话从各种角度叫他舒坦了许多。邦邦正过着他应得的好日子,海盗头子也大出洋相。他迫不及待要对后者当面地大肆嘲笑,可那也得等荆璜从天上回来。
他顿了几秒,忍不住看了眼旁边的阿萨巴姆。那矮星客就站在距离莫莫罗三步以外,并没任何攻击的意图。她的视线甚至没落在莫莫罗身上,而是一直盯着黑猫。罗彬瀚闹不清她在想什么。他只盼着她赶紧走开,以免又一次出现令人尴尬的对峙场面。他甚至不敢保证现在他们是占上风的。尽管邦邦退出了战局,但宇普西隆也走了。他猜想莫莫罗大约没有他的哥哥那么狡猾和惯于斗争。
“你在这儿杵着干嘛?”他说,顺手把怀里的黑猫抄到背后藏起来。猫爪在他靠近屁股的位置狠狠挠了一下,罗彬瀚也决定不跟它计较。
阿萨巴姆终于正眼看向他。罗彬瀚冲着她做了个请的手势。
“您不是来找你前同事维他奶的吗?”他建议道,“老莫他哥都上了。您不跟着去见见?万一条子把他活捉了怎么办?”
“他失败了。”阿萨巴姆说。
如今罗彬瀚已经习惯了她这种非人的说话方式。童年时期的穴居生活显然会对人(或女神)的语言功能造成永久性的损伤。可令人尴尬的是他竟然也能大略地听懂了。他读书时的语文成绩比数学强得多,可以叫他勉强在班级中游里立足。而现在他对阿萨巴姆的阅读理解也已锻炼得炉火纯青——她肯定不是在说维他奶,而是在说宇普西隆。她甚至还用了一个完成时态已表示自己绝对的信心。
“那你就干看着?”罗彬瀚翻着白眼说,“大家都是魔仙,少爷上了你不上?就你黑魔仙不用守护魔仙堡?”
“他不会死。”
“老莫他哥也不会,好吧?他们二打一都不讲武德,还能翻呐?”
阿萨巴姆没有说话。罗彬瀚瞪着她看了一会儿,脸上的表情也渐渐消失了。他想要抬头看一眼巨人起飞的方向,可是他不能。他这凡人的眼目甚至连眺望战场的能力都没有。他不知道巨人冲向了何处,也不知道荆璜在哪儿。这有任何公平可言吗?神仙与巨人都奔赴天空的战场,可是他不会飞。他岂止不会飞,甚至连将那一幕看在眼里的资格都没有。像那样的光辉——他光是想正视那幻影太阳的光辉,就必须要付出生命的代价。
但那本来也是不要紧的。他可以不用飞,不去看,一生永远都不抬头。荆璜大部分时间是要睡觉的,神仙睡觉的时候也不会在天上。永光族在大气层里待久了还要闪灯。那些时候对于日常交流而言完全够用。可是……他从未想过要面对这样一种不知期限的等待。他不愿去假设。
“老莫?”他不确定地呼唤道。
莫莫罗依然说:“罗先生,我在这里。”
罗彬瀚看向他的脸。他不被允许望见天空,莫莫罗的脸便成了他赖以观察的反光镜。从那永光族总是带着笑容的脸上,他得到了阿萨巴姆不屑说明的答案。
“那翅膀脑袋挺厉害的。”他说,“是不是?”
“这不是力量的问题,罗先生。”莫莫罗说,“玄虹先生说,那个圣灵掌握着一种强大的咒语。虽然在别的地方作用不会很大,但是在高灵带则会引起非常危险的连锁效应。本来,当黑猫先生解救我们的时候,玄虹先生是想要立刻去寻找你的。但是黑猫先生告诉他敌人掌握着这个咒语,他就立刻让黑猫先生把我们带到这里来了。他在路上的时候就不断交代我,说如果情况恶化得太严重,他就需要很长一段时间来封堵高灵带。那时我必须想办法找到你,把你平安地带回寂静号上。”
罗彬瀚低头沉默了一会儿。
“那你哥呢?”他说,“他跑去干嘛了?加上他能好点?”
莫莫罗说:“我想前辈一定有自己的考虑吧。”
罗彬瀚不再问了。他心想莫莫罗已经无法再给他更多答案了。剩下的一切他本该自己去看,可是他却办不到。当他抬起头时,看到的只是莫莫罗带着单纯笑容的脸。罗彬瀚后知后觉地想起莫莫罗也是能飞的,可是还依然站在这儿。
“老莫。”他问道,“你现在正在想什么?”
“我想要不辜负前辈和玄虹先生的嘱托。这一次一定要保护好罗先生你。”
罗彬瀚望着他。借着莫莫罗的眼睛他能看到那片魔洋的反光。那就是他能够看到的一切。又一次他问道:“你在想什么?”
对方继续坚持地笑着。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罗彬瀚说,“我寻思着我也是有腿的。另外我还有这个。”
他把黑猫从背后抓过来,举在手里晃了晃:“我自己能走。我也认得寂静号,好吧?”
莫莫罗默然地微笑着,星辰般的水光在他眼底闪烁。罗彬瀚说:“你觉得我没腿吗?”
“玄虹先生警告我说,矮星客是很危险的,罗先生。他说你已经差点被杀死过一次了。”
“你看丫像个免费杀人的主儿吗?跟个木桩似的等捡漏呢。”罗彬瀚说。他看也不看阿萨巴姆。现在不是记仇的时候,他没有多余的生命力去关注一个仇家了。第三次他问道:“你现在到底在想什么?”
他以为自己还要等上一阵。可是莫莫罗已经笑开了。他闪着泪光说:“罗先生,我想去战斗。”
“能飞吗?”
“没问题的罗先生。”
罗彬瀚低下了头。他想起过去坐在银石巨人身上的时光。巨人也曾带着他飞向高空,或者冲向巨嘴的鹈鹕。有一瞬间他想要说出来,但是——那是早晚要到来的时刻。那是凡人的界限所在。他的心因此而变得坚硬了。
“去吧。“他说。甚至没有抬头。
“罗先生。”
“去战斗吧。”罗彬瀚说,“你大了,你哥管不了你。我妹在你这个年纪不但打人,她还连我一起打。”
“罗先生,请抬头看着我吧。”
罗彬瀚艰难地抬头。他不知道这样做是否正确。在他的人生中没有办成过一件了不起的事,他怎能知道这个决定是否正确?他怎能承担这个决定的后果?那对他自己公平吗?
他看到莫莫罗的脸上已经没有了笑容。那银色的永光族站在那里,挺直胸膛,泪星洒落。那异星人对他请求道:“我要去战斗了,罗先生。请看着我的战斗吧!”
于是罗彬瀚坚持到了最后一刻。他抬着头,看着银石巨人在咫尺之外变身。他们离得那样近,巨人的身躯仿佛遮蔽了整片天空。在那身躯之下他终于能够真正地仰起头,望着巨人飞往他所不能去的地方。他一直望着,直到海中幻阳从巨人的轮廓边缘露出来,不得不重新低下头。他的眼睛滚烫,从中流出了未及被太阳蒸发的露水。
461 由是始生森罗万象(中)
黑猫从他手中挣脱下来。它轻盈地落地,然后绕着罗彬瀚踱步。
“感人的离别。”它冷冷地说,“我都要流泪的。”
罗彬瀚依然盯着地面。他的脑中什么都没想,只有废街上呼呼的风声。地面像刚下过雨那样潮湿,将他所洒落的水滴完全地融入了进去。
一颗漆黑的猫脑袋从前方闯进他的视野中。黑猫把前爪撑在他的腿上,像人类那样站着。它仰头在近距离里端详他,瞳孔中森冷发亮。
“我有一点问题很好奇。”黑猫说,“如果你想看清楚天上那东西,何不试着跟永光族融合?据我所知,那只会让他们更强,至少没什么额外负担。”
罗彬瀚沉默着,开始数黑猫的睫毛。它们浓密而细长,是暗银色的,像镶在眼睛外层的光晕。猫竟然也有睫毛,他以前从未注意到。
“不想提这件事?”黑猫说,“也许我对你有所低估。不过我可以证实你的猜想,如果你确实已发现的话——答案是,你猜对了。你没法和他们融合。即便你呼喊他们的名字,那也不会发生任何事。他们需要的对象必须是相信那力量的人,啊,心向光明与生命者,追求永恒理想者。心中若无那样的愿景,你便无法与他们同调。你,不管怎么掩饰,是个面向黑暗的人。你拒绝了那力量,因而它也会拒绝你。他们都把你看错了,不是吗?”
它说这话时,罗彬瀚感到矮星客的影子也跟着摇曳了一下。他沙哑地说:“我不怀疑他们是真的。”
“但你也不相信他们会胜利。”黑猫说,“明智的判断。影子们身处黑暗而追逐光,最后不过惹来耻笑。你倒是很清楚谁才是赢家。现在我们来说说这件事吧,那红色灯泡看错了你。他所相信你在呢心深处具备的某种品质,那不过是你那可笑行为导致的错觉。我见过你们犯这个错误很多次。”
“你见过什么?”罗彬瀚心灰意懒地问。
“你并不特别,明白吗?曾经有个人想要自杀,但他不甘于一个平凡的死法。于是他找了威尔,准备当个反抗暴君的英雄。最后他倒活了下来——威尔把他留下了。他一向对心怀死愿的人偏爱有加。但其他人呢,哼呣,他们把那流氓地痞当作是保护生命的圣徒。一谈到生存这事儿,你们闹的笑话可说不完。我的建议是:别把自己太当一回事。总的来说,你们死光对这世界来说是件好事,没什么新鲜的。”
“你说得好像你不是只猫。”罗彬瀚说,“如果活着都是错的,那你咋不去死呢?”
“我欠了一笔债。说来话长。你以后会明白的。”
罗彬瀚怀疑地看着它。现在他对未来没有任何构想,他不相信自己还能明白任何事。黑猫的眼睛瞬了一下,看起来竟然温驯了许多。它像个过来人一样瞧着罗彬瀚。
“你现在所经历的一切都毫不新鲜。”它宣布道,“它们过去曾发生过,未来亦然。”
“这算是好事吗?”罗彬瀚有点糊涂地问。
“我不建议你讨论好坏。你们没必要思考这事儿,因为它只会让你们输得更难看——我干脆把话说明白点吧。你,还有你们那所谓的联盟。你们不是在输的路上,早在很久以前你们就已经输了。”
黑猫从罗彬瀚的腿边跳下来,绕着那破旧的路牌兜起圈子。罗彬瀚的视线不自觉地跟着它,瞧着它油光发亮的背脊曲线。
“威尔为这件事犯了很多错。”它说,像是自己在斟酌这件事,“然后他为他做的事付出了代价。理莎法死了,姐妹会永远不会原谅他。但是他还是不肯认输。他一向如此,从无悔改。我不认为那会有用……但,他的意愿总是我最先考虑的。我会按照他的想法处理这事儿。”
“你想说啥?”
“他给你们留了一个建议。”
罗彬瀚猛地咳嗽起来。他本想让黑猫再重复一遍,结果却被自己的口水呛得死去活来。就连阿萨巴姆也往黑猫的方向走了一小步。
“你最好在那儿别动。”黑猫立刻说,“如果你做任何我没允许的事,我就把你从这儿丢出去,小丫头。我知道你们那套影子的把戏,它们对我一点用也没有。以前理莎法动动手指就能叫你们吓得魂飞胆丧,你觉得自己比过去的那些更强?看来你的老师没教会你怎么审时度势。啊,毕竟他自己就挺有胆子,是不是?他还在找威尔的遗体吗?他可以继续试,再去神殿前头碰碰运气。我保证下一次安德雷尔泰会把他撕成碎片。”
阿萨巴姆停下脚步,看起来她并不打算为自己的领袖做口头辩护。黑猫的尾巴往虚空中抽打了一下,仿佛正为某件事而恼怒。但它很快便说:“今天我不会计较这个。不是现在。那不是因为你有多少本事,小丫头。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那红色灯泡要死了。你那位可爱的前同事想要他的身体和能力,那红衣服的小子却得先去处理浪潮,而你可以在这儿等着他们消耗。你觉得那蠢货在新身体里会更容易消灭,但那不过是你一厢情愿。他正对浪潮许愿呢,你这愚蠢的小丫头。就算那小子堵住了通道,你的前同事照样能把你淹没。而我不会救你——我巴不得你们都死光呢。你们这些旧王朝的叛徒对我毫无价值。等那红色灯泡一死我就把你扔出去。那用不着多少时间,瞧瞧。”
黑猫的爪子划过水泥路,就像船桨划过湖面那样激起水浪。不知从哪儿溅起来的雨水落回地上,积蓄成深色的水洼。从那平滑如镜的水面上倒映出天空之景——罗彬瀚起初这样以为。他很快发现自己错了。
雨洼表面交错上映着巨人的身姿。其中一个离太阳很近,全身都缭绕在火剑火雨之中。当他周身的光芒接触到星辰之海时,黑暗与日辉都改变了方向,从他身边流逝开去。这旋角的巨人在水面上显得近在咫尺,罗彬瀚甚至觉得自己伸手就能抓住对方。而紧接着水面泛起一点涟漪,那上头的景象也随之变幻。他们看到了另一个巨人正在发射光线。它离太阳却还很远,在半途中便陷入苦战。
罗彬瀚立刻忘了阿萨巴姆与刚才黑猫所说的一切,他目不转瞬地盯着雨洼,自己却未受到任何的伤害。这面水镜所呈现的海洋之阳看起来显得又小又虚假,恰好适合他脆弱的眼目。他着实为此欣喜,甚至想埋怨黑猫为何不早点变变这个魔法。但他很快就没时间想这些了——水面里的两个巨人看上去都很吃力。它们用各自的光辉与那融星的魔洋对抗,却连太阳的边也摸不着。再迟钝的人也能瞧出它们陷入了苦战。
它们甚至没法让彼此会合。罗彬瀚心急如焚地想到。全新的忧虑取代了他刚才那种朦胧的悲伤。他真切地意识到事情正变得有多糟糕,可是却毫无办法。现在他理解了故事里那些坐在电视机前观看巨人和怪兽战斗的人的感受。他比他们还要痛苦和忧虑,因为他承担着一个巨人的请求。他是有义务见证这场战斗的,可是如果莫莫罗再也不能回来,他要如何能忍受并观看这样的场面?
而这时黑猫说:“威尔有一个建议。”
它跳上了路牌竖杆的顶部,用爪子轻轻拨动那写着“奥斯尔路”的方形薄铁片,把它指向罗彬瀚的背后。罗彬瀚顺着那方向回头,看见后方的地面上躺着一个被拆开的纸盒。它不知是何时被摆放在那儿,至少罗彬瀚此前从未看见。
罗彬瀚跑了过去,把那半拆开的纸盒抓了起来。当他仔细端详时终于发现那是一个小型的牛奶盒,它已被充分的使用,内侧犹有残留的奶渍,并且还被人用力地压扁过。在这没有任何明显商标的牛奶盒底部,他发现了一行用黑色水笔写下的字。
呼唤光吧。那行字如此写道。
罗彬瀚困惑地把这行字读了出来。他知道这行字是指什么,但却不明白那有什么意义。
“我……”他干涩而茫然地承认道,“我的呼唤是没用的。”
“这行字不是留给你的。”黑猫说,“威尔的意思是——她。”
462 由是始生森罗万象(下)
罗彬翰抓着那压扁的牛奶盒发呆。
牛奶盒。他无端地想到。为什么是这行字写在牛奶盒上?这会是一个阴谋的线索吗?这和阿萨巴姆呼唤光的事儿有什么必然联系吗?
“她。”他像是征求意见般重复道,“谁是她?”
“这儿只有一个雌性。”黑猫不耐烦地答道,“你听不懂标准的性别变格词?还是你觉得你是被一个男人挟持着?”
“哦。”罗彬翰说。他又开始思考牛奶盒阴谋。小盒牛奶与阿萨巴姆,这其中也许是有某种他还没参透的必然联系。
“别犯蠢了。”黑猫说,“你以为这会让你显得很可爱?你可不是还在喝奶的崽子。”
“这他妈不可能行得通。”罗彬瀚神经兮兮地说。他震撼地看着阿萨巴姆,仿佛看见了一根死木头在吟咏圣诗。
“她行得通。”黑猫说,“威尔认为那效果会很理想。”
“什么叫效果很理想?”罗彬瀚质问道。
“或许能把这事儿解决。”黑猫说,“……不代表我的意见。威尔这么认为。”
罗彬瀚可不这么认为。他仔细地打量了一番阿萨巴姆,从她乌黑的头发顶到被暗影包裹的脚趾甲尖。这坏东西倒是怪好看的——他不甘不愿地承认——但那和原则问题可没有一点相干。阿萨巴姆身上绝没有一点符合他印象里的人间体的成分。再说她算人吗?她甚至没有通过马林的拉屎测试,这岂不说明她的本质比起人更像是神?她甚至都不是一个善良的神。她能和宇普西隆融合出什么?罗彬瀚想象出一个长发飘飘的旋角巨人。
他开始浑身抽搐,简直要为此惊恐地大喊大叫起来。
“这他妈离谱!”他失控地呐喊道。
“别大惊小怪。”黑猫奚落似地说,“你现在正待在世界上危险的地方,被一个国王的旧梦保护着。外头还有颗活星星在呼唤你呢,记得吗?而你现在倒觉得一个女神与光融合很离谱。”
它的话倒是提醒了罗彬瀚。他在激荡不已的情绪中拨出冗闲,狠狠朝着空中竖起一根中指。
“你看看她有点神的样子吗?”他举着手指,继续对黑猫质问道,“这融出来不得是个黑暗巨人?到时候她把老莫他哥带坏了咋办?你负责感化她反水啊?”
“这听起来更像你该做的。”黑猫说。它的嘴咧开了,露出一排森冷的尖牙。那毋庸置疑是一种嘲笑。罗彬瀚准备扑上去拔它的睫毛,却被一根无由出现的电线给绊倒了。那电线像蛇一样灵活地缠着他的双脚,使他怎么都站不起来。
“我没时间和你过家家。”黑猫说。它紧接着偏头瞧着阿萨巴姆。“威尔认为这对你们所有人都是最佳方案。但是你——我直白地说,小丫头,我不信任影子。让你们自生自灭是个更明智的主意。我只管把这个白痴带走。你别找他的麻烦,那两个灯泡不是我关心的范围。”
黑猫慢慢地往后退去。它的轮廓消失在街道与楼屋的阴影里,只剩下那双眼睛闪闪发亮。这会儿它的眼睛看起来也像是银色的,是反射着太阳之光的冰冷天体。
“选择在你。”它说。身影紧跟着消失了,只剩下回音在空中飘荡,如同某种无形的鬼魅。绊住罗彬瀚的绳子陡然间失去了魔力,松垮垮地脱落在地上。罗彬瀚一把扯下它扔远,然后怒不可遏地站起来寻找黑猫。
“你给我出来!”他愤怒地喊道,“你把话给我讲清楚!”
他没有得到黑猫的回应,可他脚边的影子却蠕动起来。阴影飞掠过他的手,窃走了他抓着的空牛奶盒。他的眼前一花,那写着字的纸盒已到了阿萨巴姆手中。她看着纸盒上的字,微微皱起眉毛。罗彬瀚起初以为她是冲这个“建议”皱眉,紧接着却想到也许阿萨巴姆根本就读不懂那上面的东西。
那行字,他突然意识到,是用他故乡的母语写成的。那是一句给阿萨巴姆的建议,但却用他老家的文字写成,难道阿萨巴姆也曾在他的故乡待过吗?如果她真的这么做过,那显然是为了荆璜,可即便荆璜一直待在他家,阿萨巴姆对他却似乎了解甚少。
“你看不懂这行字。”他试探着说。
阿萨巴姆放下了纸盒。她似乎确然看不懂,可她也听见了黑猫刚才的话。她显然知道这个“来自魔鬼的真诚建议”到底是个什么玩意。罗彬瀚以为她会不屑一顾,把纸盒撕给粉碎,然后继续站她的桩。可是阿萨巴姆倒没对纸盒做什么,她盯着地上那片黑猫变出来的水洼——那水洼在这会儿已变得很浑浊了。某种雾似的东西在里头涌动,使得水面上的景象几乎无法分辨。罗彬瀚只能认出一团活动的红色或银色。而每当那两个色块扭曲颤抖一下,他的心也跟着揪紧狂跳。他感到自己正坐在颠倒的火山底下,此刻这一秒仍是安稳的,但覆顶也随时将至,丝毫不足为奇,而且也全然的无能为力。
他在这压力下屈服了,在思想上迅速地滑坡。黑暗巨人听起来是不太符合宇普西隆的审美,不过听起来总比死掉的巨人来得好——是这样吗?他问自己。他会觉得黑暗盆栽比死盆栽听起来更棒吗?那倒也未必。可是问题放到别人身上时就似乎不太一样了。黑暗不过是一种暂时的状态,如果光能变成暗,显然暗也能变成光,这不过是种妥协性的策略。但是——死——死是不一样的。死的后面不会有生。人有得是办法来解释死,可以说死带来另一种形式的新生,可那不过是撒谎,因为死的意义正在于“永恒终止”。不再有后续的故事,不再有“自我”。还有什么样的敌人比死更为强大呢?
妥协是必要的。他对自己解释说。为了能够从最可怕的敌人手中逃脱,为了能够将伟力用在更长远的故事上,与另一种更低层面的对手合作是可以接受的。也许未来他会发现自己大错特错,但此时此刻他已难以为继,即便是烈日般昭昭的谎言,他也不得不与之拥抱。如果能让故事继续下去,是的,为了跨越今日他情愿烧掉明天。
罗彬瀚大步走上前。他在阿萨巴姆的注视下抓住她的双手,举着他们中间。他保持着这个姿势和她四目相望。
“呼唤光吧。”他说。
阿萨巴姆没说话。但是她那深渊般幽不可测的表情里充满了对罗彬瀚动作的质疑。她仿佛在问他的语言和动作到底有什么必然关系。这当然是罗彬瀚计划里的一部分,因为如果她把更多的疑问放在他的动作上,她就没空思考他嘴上说的是什么屁话。
“呼唤光明吧!”他更加响亮地呼吁着。
“不。”阿萨巴姆说,但她的目光流露出迟疑。她的拒绝更像针对罗彬瀚本人,而非他说的话。
“你觉得这样有意思吗?”罗彬瀚说,“你不要欺骗自己的心。来,我这有一截银手铐,你拿去凑合着戴额头上吧。然后说其实你也曾向往光明。”
“你可以自己去。”阿萨巴姆说。
她的话叫罗彬瀚真实地刺痛了一下。他没法再用胡编乱造的言语粉饰这件事。他只能说:“你听到那只猫的话了。”
阿萨巴姆朝他脸上瞧了一眼。她的嘴角微乎其微地翘起,那种冷峻而生硬的嘲笑。
“你确实试过吗?”她说。
“你觉得我和那只猫在合伙骗你吗?”罗彬瀚说,“我现在就可以试给你看看。”
阿萨巴姆不置可否地等待着。但是罗彬瀚可不愿意白白丢这个脸。
“凭什么我先试?”他说,“一二三一起叫。不然我不叫。”
他一瞬不瞬地瞪着阿萨巴姆,眼看她高深莫测地沉吟着。直到最后,她重新把视线对上他,等待着他数数。她也完全可能是在诈骗,这人毫无诚信可言。
“一。”罗彬瀚说。
水洼里模糊的影像在燃烧。火翼与银芒交替闪烁。
“二。”
海中之日的光从阿萨巴姆的眼中反射出来。
“三。”
接下来他遵守了承诺。依照过去他曾得到的邀请,他几乎是满心绝望地呼唤道:“宇普西隆!”
而在那时他也确凿地听到阿萨巴姆。她说:“莫莫罗。”
他呆住了。
“啊?”他说。
阿萨巴姆理所当然地看着他。
“他是你的同伴。”她说,“你承诺看着他战斗。”
罗彬瀚简直不敢相信她竟如此地诚实守信。他当时便几乎要哽咽了,用颤抖的声线质问道:“你他妈用治疗单刷副本啊?”
阿萨巴姆没有回答。这世上可能有一亿个团队没有输出,阿萨巴姆却不在乎,她只关心她自己能不能玩治疗。罗彬瀚立刻就要代表全人类谴责她,可是下一秒她周身便绽放出银色的光芒。那银辉仿佛是从她的体内迸发,将她漆黑的身躯完全照亮了。
罗彬瀚下意识地低头看了自己一眼。他没有发光,双脚沉重而坚实地站在街道上。
“这下看见了?”他说。
阿萨巴姆开始往空中升去。罗彬瀚一直注视着,最后不得不松开抓握的双手。他连续送走了三个,现在又要看着阿萨巴姆消失在太阳下。现在只剩下他自己了。他得独自留在这儿等待结局。
飘在空中的阿萨巴姆伸出手,指向罗彬瀚。
“嗯?”罗彬瀚说。突然间他就动弹不得。影子的力量从他肚子里迅速蹿升,完全接管了他的身体控制权。某种强烈的吸引力笼罩住他,像巨大的磁铁在拉拽小磁针。
他身不由己地起飞了。双脚从地上弹射而起,一头撞进阿萨巴姆的银色光辉中。阿萨巴姆抓住他的头发,把他一起拖向太阳的方向。罗彬瀚气坏了,他拉扯着她的手喊道:“畜生,你他妈又想拉我垫背!“
银光冲向星辰之海。
463 冕冠荆棘混沌(上)
一颗血肉之星在海中漂浮。
攫欝攫。它在浪潮里翻滚,欢喜踊跃。星星的血液不断融解它,接着又重塑它,使它变得更加奇特而复杂。但它与其他那些融化的星星又有所不同——它有着自己的想法,那总叫它变得更符合自己的喜好,于是它不再由冰冷僵硬的石头组成,而是柔软可塑的血肉。它用这临时的身体招摇着,趴伏在一个小小的梦境上。
这是个特别好玩的东西。它如此认为。一颗飘在浓汤里的漂亮糖球,里头镶嵌着各种精巧玩意儿。它忍不住一遍遍舔舐这梦境的外壳,想把里头的东西撬出来玩玩。那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因此当里头的两块小饼干变成银光,闪烁着飞射出来时,它不由地高兴地打起了转。
“嗨,朋友!”它响亮地打着招呼,立刻就要冲上去跟他们亲热亲热。可是那光线冲得飞快,在海中它竟追赶不上。若在平时它准能把他们稳稳截住,可唯独在这片海上不行。
这里。这片海,一向是个有意思的地方,通向任何它能想象到的空间,当然也包括它自己的出生地。可是它出生的地方又空旷又无趣。它相信这片海能流向更多更有意思的地方,只是它暂时还去不了。大部分时间里它只能在这儿逛逛,瞧瞧那些融化的星星。它们几乎全都是死的,且没有一个能长得和它同样俊,因此时间长了还是怪无聊的。
这些尸体们最大的好处是,它们实际上都来自不同的地方。它花了一点时间弄明白这个事实,又学会了怎样去追溯它们的源头。有时那些死星星上会带来故乡的特产,有时它甚至能顺着它们的来路逛逛新世界。那没什么困难的,因为它的思想可以跑得和光一样快,除了在这片海里。在这流满星星尸液的浪潮里,甚至连思想都得有个笨重的形体,这是多么的有趣!但是又多么的无聊!它总是在这儿打滚来消磨时光,又或者偶尔将一两块外头捡来的小饼干扔进洞里。
关于那个大黑洞,它知道她也是一颗星星,而且是这片海里唯一一颗比它更特别的星星。那颗星星比它更黑又更亮,更大又更轻,既是死的,又是活的。她是生出这片海的星星,也是这片海生出来的星星。它有时会在她附近打转,把她当作自己的母亲。她从没和它说过话,不过它倒知道她很爱听歌。谁若唱到她听懂,她便浑身都发亮。那时她是最世上最善良的星星,什么请求都肯答应。可是同时她也很狂暴,谁若试图靠近,总是被她吃得干干净净。干干净净,一点儿残渣也不留。因此它总绕着她的光转悠,从不真的靠近。保持社交距离是很有必要的,因为就是妈也不会牺牲肚皮来疼爱它。
巘戅戅。但是现在事情有了一点变化。在今天——它忘了是从哪块小饼干那儿学会了这个词,用来区分所有它觉得与过去不同的时刻——今天是个好日子。一个外来者在海中唱起了歌,那海中最深暗最漂亮的星星便焕然发亮,叫整片海都热闹起来。外来人一号又带来了二号三号四号五号,叫它高兴得手舞足蹈。这对星星来说真是再好也没有的一天。
“停一停!”它对那远去的银光喊道,“等等我呀朋友!”
“畜生!”银光远远地应答。
这热情的呼应叫它乐不可支。魔鬼的梦境糖球现在对它没那么有吸引力了。它得去瞧瞧那光里的两个小可爱。于是它摆摆自己的几千条手脚——它可喜欢这些花里胡哨的部件啦——奋力地朝着海浪深处划去。
这片海终究还是有不好玩的地方,它让星星的思想变重了,但却让饼干屑的思想很轻盈。因为星星可以同时有千条万条的想法,而饼干屑一次就是一条。只有一条可多没劲。
“等等我呀!”它又热切地呼喊道,向着更深的海中划去。
星海咕噜噜地翻涌,从中生出许多发光的碎屑。这些碎屑流到海中便会生长膨胀,长出毛茸茸的火翅膀。它们是从外来者一号的歌声里诞生的,无穷无尽,然而又枯燥无聊。它从小饼干们的词汇里挑挑拣拣,捏出一个来形容这些歌的造物:它管它们叫火雪花。又多又精巧,瞧着怪可爱,可是经不起拿捏。它抓住哪一个,哪一个便会立刻融化。
成千上万的火雪花在星潮里打转,彼此勾连编织,形成一张稍大的网兜,足以挂住它见过的最大号的小饼干。但那暂时还不叫它烦恼。它毕竟是颗星星,只消顺着浪潮轻轻一撞,那雪花网便散架了。它们能给它带来麻烦吗?它认为现在还不能。而如果将来它们大到连它也能兜进去,它倒也不一定非得死挣,大可以划着浪潮远远滚开,去找其他有意思的事。它是一颗顶顶随和的星星!
它撞开雪花,继续追逐银光的轨迹。那光在这片海里也变得缓慢了,有时要绕着雪花网走。雪花网也特别地喜欢这道光,和它一起追逐银光的屁股尾。
“你去哪儿呀!”它边追边喊,“别去找我妈啦!”
银光的回答萦绕海中。
“畜生——!”
活星感到很满意。浪潮也为它们长久的友情而欢呼。正当它兴致勃勃时,银光落进了一片分外浓密的雪花网中。在那片闪烁的火中,一个银色的石头人正在火雪里翻腾。这石头人要比通常的小饼干都大一号,属于它见过的最大号的那一种,可是如果跟星星比就没啥大不了的。它以前也扮演过他,感觉没多大意思,发光对星星也很常见。不是说所有的都这么干,但它确实吃过许多这样特别爱炫耀的家伙。
那石头人就快化了。在浓厚如墨的海潮与滋生不断的火雪中,这块大饼干已变得黯然无光,表皮如被风化般层层脱落。这石头人是不如红色的结实,它远远地评价道。红色的那个便很狡猾,懂得怎样把潮水和火雪引走,根本沾不到它的边。那倒也未必能坚持到它老妈身边,不过归根到底还是要结实一点。那到底是为啥不同呢?难不成花哨点的石头人就更结实一些?想到这儿它觉得颇有道理,因为星星也是一样的。它正是此地最花哨的星星,除了它那爱听歌的老妈以外。
但是,紧接着叫它痛心的事发生了。那本该冲着它老妈去的银光不知为何转了向,直奔着融化中的石头人落去。那石头人也不再抵抗火雪,而是在海中张开双臂,如同迎接着永恒的毁灭。
“嘿,嘿!等下!”它叫道,“别送死呀!先来我这儿!”
银光钻进了火雪里。它简直要为此而心碎了。当它这样想时便真的心碎了——浪潮回应它的念头,使它从中间一分为二,剖成了两个血淋淋的半球。紧接着它又用无数的手脚把自己纠缠好,继续向着那地方前进。它念念不忘的好玩魔鬼恐怕没了,但至少还可以嚼嚼石头人的碎屑。那倒也不坏,它计划拿这些碎屑去和红石头人玩玩。
它不再着急,因为红石头人是较为结实的,足可以等待一段时间。于是它慢悠悠地往那儿飘,游到半途时,那团火雪已膨胀起来。它们像胀满气的皮球,不断地往外挤压,那辉煌灿烂的颜色却因此而暗淡下去,最后则完全地熄灭了。
活星拍打起自己繁密的手脚。它好奇地打量这熄灭的网兜,看着它从中间撕裂。从那裂口中生长出枝杈般纷杂的阴影。
“嗷?”它亢奋地喊道,“谁在那儿?”
纷杂的树影在海中冉冉升高。自那熄灭的火茧深处,活星看见银黑相错的巨人从中脱出。
464 冕冠荆棘混沌(中)
树的影子在海中生长。
从星潮中滋生的枝桠轮廓,从一而始,随后成百,成千,成万。海中充满了影林的幻景,像是星血中生长出浓厚的黑藻丛。当潮流自中穿过,林中纷然错杂,响起万千愿念。那些声音没有一个相同,轰然地回转在海潮当中。
攫欝攫。不愿离去。洪流在林中高唱。
那歌声使得活星身体发痒。浪潮挤压它的身体,从它湿滑的手脚上生出青苔与雪花。它尖叫着把这些发痒的手脚从体表拔掉。
“嘿,你想干嘛!”它嚷道,“你太吵啦!”
影林摇曳。其上站立着银黑色的巨人。这巨人眼睛紧闭,双手向着虚空张开,仿佛要拥抱整片焚星之海。它的头顶环绕尖角,形同银质的荆冠,臂腿环绕漆黑的树纹,背后又有纱篷般轻薄垂落的翼。在这陌生巨人的胸膛正中环绕金色柳环,镶嵌体表的盾状水晶放射出皓白明灿的光辉。
光辉往外扩散,所到之处澄澈光明,阴影毕露,暗色的繁树便从海中拔起。那盾形的明月越是皎洁,照见的林野便越发辽阔。它们漫过重重密织的火雪,向着深处的太阳生长。
影林上的巨人睁开眼睛,它有着曲线俊美的石头面颊,绽放出灿耀宁和的光。在那光芒之下,活星看见巨人的双眼好似两团虹色的漩云。它虽不如星星那样庞大,却也没法忽略过去。那不是活星以往见过的任何一种生物。当那漩云似的眼睛望向影林时,某种萌芽的欲望在活星心中滋长。
它一下被这感受激怒了。
“你是谁?”它躁动地喊道,“是谁是谁是谁是谁——”
影林中回荡它的声音。巨人的头颅因此而低落。它那石刻般的面部却在光中活动起来,流露出安宁的笑容。
“我是——”
它如此作答,然而,声音并非从口中响起。林中的众声汇集合一,回荡成它的言语。随后巨人张开双手,凝视金柳环缠绕的手掌,脸上流露出思索。
“我的名字是……”
林中之树纷杂簌响,所有的名字都不愿被遗忘。然而应者愈多,所得到的答案便越趋近于无。巨人的声音因此而消失了,重归于影林杂乱的风鸣。成千上万的名字在海潮里出现,随即又湮灭无踪。
血肉之星打起转来。
“好啊!”它说,“你是假的,是不是?你是这些闹哄哄的小玩意儿拼出来的,你们假装是一个,但其实是一群!我把你识破啦!你这个怪东西!”
巨人漩云般的眼睛温柔地闪烁着。它那光辉洋溢的脸上充满庄重与慈爱,仿佛看待孩童般注视着活星在内的一切。它看上去什么都没做,活星却给它照得浑身难受。它感到自己体内结出了坚硬的石头,体表又长出毛茸茸的草叶。这怪东西竟敢叫它长毛!倒不是说它一定不能长毛,可竟然是别人叫它长毛!一个连名字都没有的东西!
它气坏了,开始在浪潮里一个劲地打滚。在这海中它存在了许久,很轻易便能叫自己膨胀起来。这怪东西是比它以前见过的石头人大得多,可它照样能对付得过来。它只是讨厌对方那双叫它长毛的古怪眼睛。
“不是的。我确实存在于此。”巨人沉静地回答。影林的群声再度合一。
它将双手交叠,隔放在胸前盾牌似的水晶上,如同唱诗般说道:“我记得我曾经的名字,也知道每一个影子的名字,在那所有追寻生的名字之外,我又听闻了终结的名字。我得到了他们全部的心,但不再是其中的任何一个。我的名字是——”
影林静默了一刻。巨人思考着,然后欢喜地向着虚空张开手。又一次阴影的洪流齐声高唱,代替那头顶棘冠者发出言语。
“森罗。”
影子们同时重复道。
“我的名字是森罗。”
巨人的光辉照向海中画阳。影林也随之蔓延而去。它脸上的两片虹色星团漩涡般流转着。听闻其名而目视其容的瞬间,活星感到体内燃烧起一团冰凉的火。但那力量并非毁灭之物,而是猛烈地生长发芽,推动它往外胀大。
“慢着!慢着!”它因这强烈的生长欲而尖叫起来,“把你的光熄掉!”
棘冠的巨人观看着它的变化。那脸孔上既无得意,也无慈悲,只是纯然宁静地闪耀着。
“不必恐惧。”它说,“我所拥有的心是,想要持续生存的愿望,想要跨越死亡的愿望。我的光是为了这个愿望而存在的,所以一定也无法夺走任何的生命。但,你是一个对他人生命充满威胁的存在,所以不能够留在这里。”
它凝望着血肉星块,在短暂的考虑后,流露出无所动情的微笑。
“那么,去适合你的地方吧。”
影林中的风声说。
“浸泡死亡而生的星辰啊,请去往那座死亡所统治的梦中之城吧。在那终结所沉睡的长梦里,你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嬉戏。没有生命将会被你伤害,然后钟爱着死亡的那位国王,我想也一定不会将你伤害。请觉悟吧,这就是我对你的裁决。”
巨人横举右臂,光芒在它虚握的手心里汇聚。影林中响起激昂的歌声。
“阿萨!阿萨!
快过枪顶锋芒,
远于魂魄征途。
是那林中之月,
照耀寰宇四方。
璀璨银光在巨人手中不断地延伸,宛若一柄雷霆打造的长枪。随后它将左手盖在胸膛的水晶前,引出一道泉水般清透的光流,汇入那足以刺破苍穹的射线顶端。
活星开始扭动,想往太阳的方向游移。
“不不不不不不不——”它尖叫道,“我不去!我哪儿都不去!你这个怪东西!你不可能搬动我!”
巨人松开握着光芒之枪的手,雷霆便自掌心喷涌而出,贯破星辰融化的海浪,直抵活星的腹中。它像被打满气的皮球般鼓胀起来,从手脚的间隙开始撕裂。那些浪潮赋予的血肉手脚纷纷脱落,掉进树冠繁茂的影林深处。它曾经挤满密实骨肉的肚子砰然爆炸,从中飞溅出比一片行星海洋还要多的白色珍珠,同样流泻进深暗的树涛里。
活星开始下坠,像鲸鱼死亡时漫长的沉落。在那过程中它仍发出狂喊,掀起星海的浪潮。
“我肯定能找回来!”它冲着巨人尖叫道,“你关不住我!你不过是一堆烂石头!我早晚要撞烂你!”
“不。”
影林恬然应答。
“我乃催焕生命之光,追逐日明之影,目视深渊之人。如你一样愚钝无觉、纯粹嗜杀的异物,无论多少次都将被我击溃——请永远地消失吧,此世不需要你这般的魅影。”
巘戅宝来bais戅。活星陷落在黑色的树影中。一切狂乱的潮流随之止息。巨人端立林上,遥望更深处的画阳。它沿着影林铺就的长道向着那辉煌之所飞去。
465 冕冠荆棘混沌(下)
在通往太阳的途径上,火雪不断地从凝结,向着行走在影林上方的巨人降落。细小的火剑如密雨射来,无数次地击中那银黑色的巨人。它那棘刺般的尖角有了裂痕,从额头蔓延到脸颊,随即又重新合拢。
巨人抚摸自己的脸颊。它沉思着,然后扬起手臂。
“我乃守护生命者,我乃承担罪愆者,我乃追寻救赎者——然而,我非司掌审判者,我非统治众国者,我非支配命运者。向着星辰歌唱之人啊,请向我证明吧,你有何权力带来终结?”
巨人的掌中闪耀光芒,如同宝盾绽开,化去海中的火雨。角尖闪烁一星残火,好似残留的露光。当它轻轻晃动头颅时,便将这些燃烧的雨珠甩落了。火雨落进影林,深色的树冠反而益发繁茂。
它继续前进,在通往太阳的林径上看见红色的战士。
战士被炽亮的光热所包围,像张开炽翼的火燕般划过暴雨,朝着太阳的方向突进。但那路途中生满了火翼的兽群,在那战士的身周结成了无穷无尽的罗网。当那以光为镜的力量竭尽后,就一定会坠入海底吧。
棘冠的巨人如此思考,随后朝着那一处飞翔而去。
它身后披纱般纤薄的翼向着两侧展开延伸,如同巨盾般遮挡在战士的上方。与此同时它也在不断地生长,最终轻轻地挥动双手,将战士身边的罗网打散。那红色的战士已开始下坠,于是它又伸出手,将对方轻柔地握在掌心。
“宇普西隆。”影林呼唤道,“请睁开眼睛。你的战斗还没有结束。”
它的胸膛中放射出灿灿银光,笼罩红色战士的身躯。当林中又一次高唱战歌时,红色的战士已然恢复知觉,在它虚化的掌心中亮起双眼,缓缓望向棘冠巨人的面容。
“……诶?哇啊啊啊啊!好大!你这家伙是……”
棘冠巨人的眼睛闪烁,影林中响起回答。
“快醒来吧,宇普西隆。我是守护者森罗。”
“守护者?我可没听说过长得像你这样显眼的同族守护者。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居然在这种地方……慢着!你这家伙?”
红色的战士自它掌中升起,随后又低下头颅,俯瞰海中摇曳的影林。它钻石般璀璨的双眼急促地闪烁起来。
“这些影子,还有你的光线的颜色……难道说……”
巨人漩云般的眼目里流露出笑意。虹光照亮它的面庞,在浪涛间不断变幻色彩。
“现在不知道要怎样解释我们之间的关系呢……我并不是你所认为的那个存在,但也并不是完全的他人。不过无论如何,宇普西隆,我们同样都是光的化身,称呼和身份并不重要,只要履行自己的使命就足够了。”
影林温柔的声音没有打动战士。它在巨人的手心上方挺立着,仿佛与巨人对峙般一动不动。
“等一下。你这么说的话,是打算用现在的样子来参战吗?”
“正是。请不用担心。这里是充满着愿力和光能的地方,要行使我的力量比外界要轻易得多。就算是没有强化改造过的殖装,应该也可以承受得起。现在玄虹之玉正在压制着许愿机的发动,正是我们行动的最好时机。请你和我一起阻止那向星辰歌唱之人吧。”
“啊,那是当然的,我肯定会阻止那家伙的。但是要不要和你一起是另一回事。莫……不,你自称为森罗是吧?那么你就以这个名字的身份回答我吧,等到战斗结束以后,你打算怎么做?还要继续以这个身份存在下去吗?”
战士仰头望着那巨大的虚影,语调严峻地说:“你现在的姿态,根本就不是跟哪个人间体达成了一心同体的协调。正常程度的永光族合体是无法形成你这样全新的意识的。你这家伙已经是星云化身之上的概念了。等到这场战斗以后,你还打算回到自己的幼体形态吗?”
“不。”影林说。
红色的战士摆出了战斗的架势。在那以前,棘冠巨人的虚影缓慢摇头。
“请听我说完吧,宇普西隆。我并非莫莫罗的成体。在他所有的未来当中,我只是一个异常微小的可能。既非命运必然的终点,也非他主动承担的使命。既为众多生命的守护者,我没有理由夺走他们选择未来的权力。当这场战斗结束后,就会把借来的生命归还给他们。但是我的力量比所有的构成者都要庞大,如果过分地发挥出来,一定会把他们的存在全都耗尽。所以请你帮助我吧,我需要你那改变一切方向的光之力。只要有了你的力量,一定可以战胜那歌唱之人。”
红色的战士迟疑了一秒,随后伸出手臂,将握紧的拳头伸向棘冠巨人。
“……现在也只有相信你了。虽然你所表现的力量使我感到可疑,但如果你的光来自于莫莫罗的话,一定不会是什么坏事。”
比战士庞大百倍的虚像在海潮中消失了。与战士体型相若的棘冠者却浮现在他身旁。战士深深地打量了它一眼。
“哎呀,仔细一看的话,你长得还是跟莫莫罗蛮像的嘛!不过个头怎么好像变矮了?”
“没有呢。”棘冠者温和地说,“我的身高体重全都是平均值。”
“真的能到平均值吗?”
“真的喔。”
棘冠者抬起手臂,影林中唱响战歌,直至光枪如雷霆耀目。战士也将双臂交叉在胸前,缓缓拉出长弓般金红色的光弧。
“准备好了吗?”
“是的,守护者宇普西隆。请你用镜光的力量把那歌唱者从天轮星上抓出来吧。我会在这过程中支援你的。”
“……你,说话比莫莫罗还客气啊。”
战士朝着前方击出拳头,金虹的弧光电射而出,同时棘冠者松开掌握,让银芒之枪刺入那跳跃弹射的弧光中。两种光芒在那瞬间汇聚为一,全无波澜地消失在潮水中。
“怎么会!”
红色的战士愕然低语。而棘冠者欣然微笑。
“正是如此,守护者宇普西隆。请看着吧,让生命的愿望萌芽焕发,这正是我的力量——这正是让莫莫罗诞生的动因。”
战士茫然张望,随后看见了答案。
影林又一次开始生长。无数暗枝向着太阳抬首,枝头绽发出银白色的发光果实。那繁星般密不可数的幼实在转眼间便成熟了,从银白的外层里透发出炽热的金红。
面对繁星般闪烁的林海,战士豁然醒悟。
“怎么可能……”
“是真的,守护者宇普西隆。生命是这样的事物喔。只要有了最初的源头,跨越了从无到有的界限以后,从一至二,从二至三,至到无法计数,这都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繁星”如火团般膨胀发红。棘冠者向着林海张开双臂。
“这种演化就是‘森罗’啊。”
在它的宣告声中,战士看见林中果实在同一刻迸裂开来。在那一根暗枝上的每一棵果实中,射出了它绝对不会认错的金红弧光。所有的弧光冲着太阳跳跃而去,如同一瞬间在海中点燃了一根顶天立地的仙女棒。战士眼中倒映出无尽的光,源源不断地跃出阴影,射向海中之阳。
浪潮翻涌,滋生出无尽的火翼和金剑。它们与弧光相撞,随即便不由自主地坠向影林。那并非力竭受伤,而是方向的失控。可纵然是战士自己,也无法转移如此庞多的数量。
林中之果持续地迸裂,不知过去多久,终于抵达太阳的边缘。那景象好似一道烧红的铁索,要将沉落的恒星打捞进影林当中。看到这一幕时,战士幡然而醒,想起自己至关重要的秘密。
“慢着!还不能杀死那家伙!”
棘冠者看向它,并不询问缘由,只是了然地微笑。
“前辈。”它说。
战士错愕地看着它。
“我能做的就到这里为止了,再干涉下去的话,他们就无法再回来了。剩下的时间就请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前辈,我会继续在这里维持森罗射线的。”
战士明白了。这是告别的语句,若是从此地离开,回来时便不会再看见对方。虽然如此,它却一定要前去完成约定。于是,它只好背过身说:“啊,好啊。”
“因为刚刚才出生所以没有很多想说的故事。好像我也没有犯什么能说的错,总想着犯了以后再跟前辈你说。其实我……嗯,总之要加油啊,前辈。”
“你这是从谁那里学的怪话啊。”
这样平静地说着,战士头也不回,决然地朝着太阳飞去。在无穷无尽、仿佛永远也不会的衰败的光辉中,它看到太阳中央的人影已然受缚。那歌唱着生存之罪的翼首者在森罗万象所孕育的光辉里摇摇欲坠,落向影林之海。它迎上去,举起紧握得拳头,带着不止一人的分量呼喊。
“星海铁拳!”
466 悼亡逝景的置彼周行(上)
连续两日的晴天。
虽然气温开始回升,覆盖着晨霜的草丛依然是暗淡的黄白色,远远望去时就像半融的积雪。公园里的植被全被这样惨淡的颜色覆盖着,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一看的地方。
虽然如此,他和邀约对象还是早早地坐在了公园湖岸边的长椅上。
陈伟握着手机,若有所思地敲打右腿膝盖。虽然早就已经去医院消毒包扎,这两天以来伤口却依旧断断续续地疼痛着。
“……所以,这件事就结束了呢。到最后也没有看到鬼的真面目。”
坐在他背后的人冷冷地说:“你很期待看到吗?”
“那倒也不是。不过,已经辛苦等了三个晚上,最后却没有得到谜底。难免觉得有一点失望。如果是真的毫无发现也就算了,到最后是因为伤了腿才不得不停止,和预期就差得太远了。话说回来周同学,在把我送到门卫室以后,你又拿着那把伞回教学楼做什么呢?”
“去看看而已。”
“那也没必要把门卫室从外头锁死吧?完全是反应过度了。实不相瞒,我还以为自己会被困到饿死为止。周同学,你当时的态度就让我有这种危险的错觉。如果到天亮你还不出现的话,我就要打电话报警了。那时我们说不定都会留下案底的,这种同归于尽就是你想对我做的事吗?”
“没有那种事。但是带着一个腿脚不便的人太累赘了。不关住的话又可能会追过来。我不想应付预计以外的状况。”
“这是在抱怨我很碍事吧?”
“确实就是这个意思。”
没有任何客气的成分,她就这样毫不留情地回答。因为习惯了她的态度,他也只是笑着说:“追过去的话也不会发生什么吧?还是说,会闯进你的魔法结界什么的?”
“不存在那种莫名其妙的东西,只是不想看见你在上楼梯的时候意外摔死而已。很符合你的死法吧?陈同学,你的名字就只适合这种死在电影开头十分钟里的角色。”
“又开始姓名羞辱了,周同学。姓名这个东西大部分时候和自己是无关的,体现的都只是父母的想法而已。”
“看来你的父母对名字不怎么看重呢。”
“这我倒是没有问过。不过,单纯从字本身来说,也不是什么坏的意思吧?‘希望孩子能成为伟大的人’,虽然没有什么独特的意蕴,也只是普通的父母愿望而已。”
“……普通的父母么?”
“是很普通吧。不然重名的人也不会那么多了。可惜能够称得上‘伟大’的位置却很少。像这样的情况,贬值也是理所当然的。”
“你是觉得伟大这种概念也会贬值么?”
“啊,概念本身的话我不知道。不过至少作为词汇而言是会的,周同学。不管原本是多么严肃的词,只要被广泛而低劣地使用,严肃性也就随之而消解了。比如说,如果你把随便哪个喜欢的人都称作是‘神’的话,并不会提升这个人的价值,而是让你和‘神’这个词都变得廉价了。话术越是被煞有介事地使用,最后就越不会被当作一回事,大体上是这样的规律。不过例外的情况也是有的。”
“例外?”
“就是说,事实本身的存在够强烈的话。周同学,听说过‘百牲祭’吗?”
“是古希腊的祭祀仪式吧?用来庆祝重大事件的。”
“没错,就是那个要杀死一百头牲口的祭祀活动。据说当初毕达哥斯拉学派就曾经举行过这样的仪式,用来庆祝勾股定理的发现。这个词的英文,我没记错的话应该是hecatomb,虽然原意也还是指百牲祭,但如今使用时却衍生了完全不同的意思。”
“衍生的意思……”
“——意思是大屠杀。”
他翻阅着手机里张沐牧发来的消息,口中继续说:“在《海底两万里》里有这样一段故事,讲述的是曾经身为印度王子的尼摩船长,出于为故乡复仇的目的而击沉了一艘英国战舰,造成了舰船上所有人的死亡。虽然他亲自下达了这样的命令,却又在深夜里痛哭忏悔。那时教授阿龙纳斯也被他的残酷行为所震惊,才下定决心要出逃鹦鹉螺号。那一章节的名字就是hecatomb——原意是隆重盛大的祭祀礼,最后却演化成了一个令人恐怖不安的词汇,原因到底是什么呢?如果仔细探究的话,其中恐怕有很多复杂的历史因素,不过最先决的条件,我想是因为‘百牲祭’这个原本的意义已经不复存在了。作为祭祀的形式也好,作为接收对象的诸神也好,到了今日已经完全不被人们所相信,所以词汇的蕴意也就自然而然地迁移了。说到这个,周同学,‘尼摩’这个词啊,在拉丁文里的意思是‘不存在的人’。我一直觉得念起来挺不错的,正在考虑拿它当我的网络昵称,如果用得顺的话今后就改名叫‘陈尼摩’算了。你觉得如何?”
“是啊,真是可爱的发音呢,尼摩同学。用这个名字的话,就算是你也能勉强活到三部曲的终点吧。”
她带着略微嘲讽的语调如此回答,随后又陷入了漫长的沉默。
——到底在担心什么呢?他玩着手机时如此暗想。
朱红鲜艳的长桥,静静横卧在青灰色的湖面上。理论上应该是香尘桥公园里最古老的建筑,此刻看起来大概连五年的历史都没有。看到这样崭新的桥,与之相配的玉音女传说也一下变得不牢靠起来。什么样的仙女会在这种装满巨大灯泡的桥上徘徊呢?就连飞蛾也会惊恐地吓走吧。
因为是工作日的早晨,公园里几乎看不到人,只有他和近来行踪神秘的朋友会在这种地方约见,然后就各自无言地坐在互相靠背的长椅上。这样的会面到底有什么意义呢?简直就像是志愿护工来定期探望绝症病人一样。
“陈伟。”坐在后面的人说,“最近还做了什么奇怪的梦吗?”
“没有呢。连续几天颠倒作息,睡着的时候都是一觉到天黑。我也不是那种非常多梦的类型。非要说的话小矮人倒是做了几个梦,非常积极地想要分享给我,大概就是说她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怪兽,把这座城市变成了自己的地盘。作为对怪兽的祭祀,所有人都要给她定期献上零食礼包。啊,不过你是例外,因为你是她的好朋友,她会给你提供无限量免费咖啡。”
“那么你也不用吧?”
“抱歉。她规定我要献一般人的双倍。要问为什么的话,她规定的常人标准量就是我平时给社团里买的零食量。如果还照常提供的话就等于没有献。非人类就是这么的贪得无厌啊,周同学。下次用你的变身魔杖狠狠教训她一顿吧。”
“没必要呢。我倒是觉得张同学的安排很合理,不如今后就这样执行好了。”
像这样漫无边际地闲谈,直到太阳升到摩天轮的顶部。她从长椅上站起来说:“我去买点饮料吧。”
本来就有着轮流请客的默契,既然上次是他买的饮料,这一次自然就轮到了对方。然而,不知道是什么样的直觉驱使,他站起来说:“周同学,这一次还是我来付吧。”
她停下脚步。
“啊,反正是朋友。偶尔请你一次也没关系吧。难得今天的天气这么好,如果让你投下硬币的话,说不定立刻就会下雨了。因为你长得就像那种背景自带暴雨的人。”
他在对方发飙以前快速地溜开,逃向厕所旁的自动贩售机,从衣袋里掏出硬币投了进去。
什么也没有发生。
能发生什么呢?他漫不经心地想着,按下罐装咖啡的选择键。
咖啡罐滚了出来。作为某人的生命之水来说,这个价钱实在是很便宜。但是自己又要喝点什么呢?
他站在贩售机前思考着。考虑的时间过久,以至于同伴已经主动走了过来,自然地从他手里拿走咖啡罐。甚至连归属权也不问一声,她就那样啪地打开喝了起来。
“陈同学,你打算和这个举止可疑的贩售机对峙多久呢?是时候用你完美的推理证明它的罪行了吧?”
“嗯……周同学,是这样的,我在思考为什么可以用三枚硬币就可以换一罐咖啡。像这样拯救你生命的奇迹之物,难道不该索取更沉重的代价吗?等价交换才是炼金术的原则吧?不,还不能这样考虑。毕竟救了你就等于救了我,救了我就是救了整个社团,整个社团四舍五入可以说是代表了全宇宙的利益。这样想来这罐咖啡真是造福众生呢。真的可以用三块钱换到吗?我觉得如果再这样贪得无厌的话,说不定等下整个天空都会塌下来。”
“……实在没事做的话就去把公共厕所打扫一下吧,陈同学。那样大家都会真心感谢你的。”
他考虑了一下公园厕所的清洁难度,最后还是说:“好,我还是喝牛奶好了。”然后就按下罐装牛奶的选择键。
牛奶从出货口滚出。他俯身去捡拾。朋友则抬起头说:“看来天没塌下来呢。”
然后,在他想要回话的瞬间,心跳确实地停止了。
“……陈伟?”
他的手指停留在铁罐表面。喝着咖啡的人也察觉到了异常。但是,只是在眨眼的时间里,他已经无法说出话来了。
心跳停止。肺里没有空气。身体的感觉彻底消失。已经长达十数年未曾复发的病症,全部都在那一刻卷土重来。
“陈伟!”
他毫无抵抗地倒下了。坠倒向黑暗的时刻,脑中回想着复仇者尼摩的故事。
467 悼亡逝景的置彼周行(中)
他应当复仇。
罗彬瀚盯着头顶的天空,这个念头在他脑袋里转悠。更具体地说,他琢磨着是否能趁机给阿萨巴姆捅上一刀。就在离他两条胳膊远的位置,那矮星客正躺在地上,睡得像个死人。
他可以这么干。首先从地上爬起来,然后去搜阿萨巴姆的身,从她身上找回自己的匕首,再对准她的脊骨捅一刀。那未必能完全奏效,因为他确实梦见过“不死柳木”之类的玩意儿。不过归根到底是值得一试的,鬼晓得雅莱丽伽又瞒了他什么惊喜。
但他仍然躺在地上没动。他的脑袋乱哄哄的,有点闹不清自己是谁。就在刚才——他不知道具体是多久,感觉就像是打了个哈欠的时间——他正和阿萨巴姆使用着同一种思想,那不是心灵相通,或情绪的共鸣,
在那混沌中他无法分清哪些部分是自己的,而哪些又不是。
他自己就是阿萨巴姆,或莫莫罗,或一个巨大的记忆混合体。随后这些个体都消失了。他们是一个全新的陌生人。所有的思绪都以一种奇怪的方式融合在一起,所有的记忆都互相矛盾,可又同时地存在。他度过了莫莫罗作为永光族的全部生命,也度过了阿萨巴姆在深渊之下的漫长时光。那些和他,罗彬瀚,以这个体的名义所经历的记忆同等深刻。除却绝对的物质躯体以外,已经无法从思想的任何一个特征断言他是谁。
那让他在心中迷乱了一阵,直到身体的感觉完全回归。当他浑身伤痛地躺在地上时也就知道自己究竟是哪一个了。他不是光,也不是神,正正巧是开始闹肚子的那一个。
他往旁边侧了一下眼,看见阿萨巴姆躺着,不知为何比他醒得更晚。他就这么瞧着她,朦胧地想起自己或许应该趁机杀了她。可是另有一个意料外的状况困扰着他——不是闹肚子,是他对阿萨巴姆没有恨意。就在那么短的时间以前他和她还算是一个人,他们的立场完全重叠了。他无法在不否认自己的时候否认阿萨巴姆。现在他们的身体都是分得清楚了,思想却不尽然。
阿萨巴姆能预料到这件事吗?他躺在地上思考着。当矮星客把他一起拽向莫莫罗时,她是看起来否意识到那会给他们两个——他们三个带来如此不可逆转的后果?不,她显然没想到。在那个时刻或许她只想着挟持一个人质,好确保给她这个建议的人没欺骗她。这难道不是种一厢情愿的天真?
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走到她身边。他本想蹲下来搜匕首,结果却滑倒在她身上。他的手触摸到了她身上黑色的影子,像摸到一层冰冷的流水。她身上没有口袋,想必是把一切都藏在影子里。
他用手掐住她的脖子。这时阿萨巴姆的眼睛睁开了。他们互相看着对方。
“醒了?”罗彬翰说。
他准备着随时被对方扔出去,但阿萨巴姆并没这么做。她和他一样受到了某种精神冲击,某种似乎不可逆转的损害。但那无关于神智,或灵魂的完整。当她醒来时依然是矮星客,只会站在矮星客的角度思考。流逝的时间越是长久,他们关于融合的感受就越是被淡忘。那就像是他关于这场漫长冒险的全部感想,总有一天情感的部分会衰退,只剩下空洞的画面与客观事实。事实——那海中之阳下发生的一切可有丝毫事实可言?百年以后他还敢断定自己曾和阿萨巴姆共用同一种思想?
于是他掐着阿萨巴姆的脖子说:“我告诉你实话吧。”
在这件事被彻底遗忘以前,他像服用了镇静剂那样情绪平稳、简直是心情安乐地告诉她:“你们失败了。”
阿萨巴姆仍然躺在那儿,让一个对她没有半点还手之力的人抓着。
“我真心地轻蔑你们。”他说,“你们,或他们,一切的主义和立场,事到如今都已经完全地失败了。不管你们中谁想赢,想赢得什么,你们把事情搞成了如今这样。或许你们觉得只要继续下去就会好转,所以把一切事情的关键变成了继续下去。不,你们搞砸了,未来只会更砸。你们要找的那个东西,永恒,完美,随便你们怎么叫,已在你们追求存在的道路上永久地丧失了。但是你们不会承认这件事,只会继续左顾右盼,假装这件事还没结束,假装我他妈还在说笑。我为你们的永恒失败而轻蔑你们。”
“你是一个一生都睡在船上的人。”阿萨巴姆说。
“你们都应当去死。”罗彬瀚说。但是他主动把手松开了。下一秒他飞了出去,但却不是因为影子。阿萨巴姆纡尊降贵地给了他一拳。她把他像个沙包那样打得乱飞。那不是在御敌,或对付一只扰人的苍蝇。这是头一次罗彬瀚感到她的暴力里充满了仇恨。那至多只有三五秒,他就口鼻流血地躺到了地上。
阿萨巴姆掐着他的脖子,把他从地上抓起来。
“你看到了更高的事物。”她说,“你选择不相信。你想说它不存在。你本可以对这件事有所助益,但你只是浪费着时机。所有的失败里都有你的一份。”
“怎么助益?”罗彬瀚呛咳着问。
“说服他。”
“你把我逗笑啦。”罗彬瀚说,“你现在看起来和你爹挺像的。我夸你呢。”
他又挨了一下。所有的暴力都毫无新意。
“你可以直接干掉我。”他提议道,“你以前就做过一次不是吗?谁给你添麻烦,你就把谁干掉,毕竟没什么事比你的道路更重要。”
阿萨巴姆没有动。在那个时刻,他清晰地感到她在迟疑,而他自己也一样。杀死对方的念头在他们心中来回滚动,可是他被那森罗萌发的愿望干扰了。他心里只有困囿深渊的木然,或是把自身抛掷的绝望,关于仇恨这件事已变得微不足道。他要尽最大的克制不去试着杀死阿萨巴姆,那只是因为他不想关心。
他们对峙了很短的一段时间,直到天空中传来莫莫罗的呼唤。阿萨巴姆松开他,朝着后方退去。她的脚下升出一团阴影,朝着罗彬瀚甩动过来。那看起来似乎时要打碎他的脑袋,结果却把一柄匕首哐当砸在他脚边。
罗彬瀚立刻把它抓起来。他还没想好要不要问,阿萨巴姆的双脚已经陷落在阴影中。
“慢着。”他说。
阿萨巴姆的腰部以下消失在影中。她冷漠地看了他一眼,全然没有停顿。这也许是最后的机会,他还赶得及问一个问题。
“那时为什么要杀我?”他问道,“在那座冰库里,你为什么非要那么做?”
“你自己选择了终结。”阿萨巴姆说。
那不是能让罗彬瀚满意的答案。可是不管怎样她竟回答了,因此他把手伸进外套里,抓住那本《新手约会完全指南》,把它扔在了阿萨巴姆尚未来得及消失的脸上。
“你拿着吧。”他说,“反正那上面是关于你的故事。如果你想知道,它最后一页上说不定还写着你想要的东西。但我不建议你看。你为这事儿死了也是活该。”
阿萨巴姆抓住那本书。她停止了向着影子的陷落,当着罗彬瀚的面迅速地翻阅。罗彬瀚等待着任何可能发生的结果,但是当阿萨巴姆揭开最后一页时,什么怪事也没发生,只有她脸上流露出诧异的神情。
她把书翻过来,朝着罗彬瀚展示了一眼。在她带着书本消失以前,他也看到了那理应写着永恒答案的一页。可那和他曾在梦河里隔着纸页望见的轮廓没有丝毫相似。在那纸页上只有张黑白漫画式的插图,像一台被利器劈坏的饮料贩售机。
“啥?”罗彬瀚说。但这时阿萨巴姆已走了。风压逼近地面,一个巨物稳重地降落在阿萨巴姆消失的位置上。
“罗先生,”他心里有人说,“终于找到你了!没有事吧?”
罗彬瀚抬起头。
他看见一个巨人,主体银白明亮,容貌和蔼可亲。巨人捧起的手掌中坐着红衣的少年,少年的怀里又抱着淡青色皮肤的婴儿。
“套娃?”罗彬瀚惊诧地说。
“放你妈的屁。”荆璜说。他的头发能让雅莱丽伽双手持梳。
罗彬瀚的眼睛无法离开他怀里的婴儿。他的脑袋都因此而停摆了,情不自禁地问:“你怀里那个是亲生的吗?我能当它的干爹吗?”
荆璜说:“他是那红色的死灯泡眼。”
罗彬瀚安静了。他挣扎了几秒,决定暂时不去考虑这个问题。有很多的问题正等着他去提,比如他们现在是在哪儿,他们怎么找到雅莱丽伽和寂静号,在这段时间里谁来给荆璜梳头。但是在那之前,他已留意到真正重要的事。是的,他已发现了一项重大的变化,足以抵过其他的一切。
“老莫。”他仰着头说,“你变色了。”
银石巨人的眼灯闪烁起来。它低头看向自己的胸膛正中。在那小小的、盾形的晶体边缘,环绕着金柳叶似的纹路。而在它手脚的关节处,枝杈般的树纹形成了一条条淡黑边线,如同是战士所穿戴的护腕与胫甲。
巨人把荆璜和他怀里婴儿放回地面,随后庄重地抬起头,朝着天空做了一个举枪的姿势。明亮的银光在他手心里汇聚。
“我成长了,罗先生!”它兴高采烈地呐喊着,声音久久回荡在天空中。罗彬瀚忍不住要笑了。他的脸上已咧开喜容,随后巨人手中的银光炸开了。暴风从那里席卷四方,罗彬瀚又一次飞了出去。荆璜跳过来抓住他,拽着他的衣领往远处躲避。
“傻逼!”海盗头子边飞边骂,“不许发光!”
468 悼亡逝景的置彼周行(下)
雪地般惨白的病房墙壁上挂着异常华丽的挂钟。
不知道是从哪里弄来的古董钟,金澄澄的铜质外壳显得非常沉重。自底座往上,依次装饰卷草、穗带、香枝、鸟兽与飞云,在钟盘的顶部则是一个有脚的、近似葫芦形状的尖顶。那古怪的形状,乍看使人联想到油灯,而长久地观察其上繁琐复杂的花纹,又会逐渐产生宫殿的印象。
整整半个小时的时间里,陈伟就在床头看着这盏富有异域风情的老式挂钟,聆听秒钟滴答滴答的走动声。虽然这段时间于他而言除了煎熬外别无意义,前来探望病人的朋友却过得很充实,先是旁若无人地吃完自带的午饭,随后又喝起了不知道是今天第几罐的浓缩咖啡。
铜质秒针机械地演奏。
“周同学,我记得以前似乎和你提过一次。”
“你指什么?”
“就是说,从设定而言,阿拉丁其实是个中国人。虽然《一千零一夜》是阿拉伯人所流传的故事,但故事中阿拉丁所居住的地方是当时阿拉伯人所认知的‘极东之地’,也就是中国的西部。而作为故事反派的魔法师,来自于非洲西北部的马格里布,是当时阿拉伯人眼中的日落之地。换句话说,魔法师为了追寻实现愿望的万能神灯,是跨越了整片汪洋大海,一路从日落的极西之地去到了日升的极东之地。我心想这真是了不起的毅力啊。比起游手好闲又爱啃老的中国人阿拉丁来说,魔法师才比较有资格当故事主角吧?与其让阿拉丁拿着神灯许些乱七八糟的愿望,干脆把他扔去宇宙里自力更生算了。时代已经变了,读者的口味也变得刁钻了,如果是现在来写这个故事的话,我认为应该重点讲述魔法师从非洲奔赴海之东的故事才比较有噱头。光说阿拉丁的话谁能想到是个发生在中国的故事呢?但是要说外国魔法师不远万里来东方寻找神秘的东方法宝,大家就都会变得非常感兴趣吧?这下就肯定能大卖特卖了。连故事的名字我都想好,干脆就叫《东游记》怎么样?”
“真奇怪呢,陈同学。”
“不算很奇怪的名字吧?”
“不,我没有说你起的书名。我是指心脏病复发竟然会引起精神失常这件事。”
“我现在精神失常了吗?”
“从思维跳跃性来说,是有一定的嫌疑。”
“我也觉得呢。因为我眼前出现了完全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陈伟举起手指向挂钟,用平常的语气说:“周同学,请你解释一下这件贵重物品为什么会出现在我的病房里。”
“我带来的。你刚才亲眼看着我挂上去的吧?”
“不,我看到的是那位之前照料我的护士小姐挂上去的。她用她那傲人的身高和可怕的弹跳力,一下直接就蹦到了两米以上的高度,把这么沉重的挂钟砰地拍在墙上。以这身手判断,我想她平时下班以后可能都在拯救世界吧。而当这件事发生时,你只是像个政府雇员似的站在旁边下达命令罢了。说到这里,我就不得不问一句,周同学,为什么你可以命令一位超级英雄做这样不像话的事?”
坐在床边的女孩用手指梳拢散发,然后理所当然地答道:“因为这是我名下的医院。”
“应该从何说起呢,我不知道该怀疑你这句话的真实性,还是这个医院存在的合法性……千言万语,我们还是回到最初的问题吧。周同学,为什么要在我的病房里挂一个古董钟?”
“因为这座钟是你的生命倒计时。”
陈伟不自觉地挺直上半身,用端正的态度问:“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字面的意思,陈同学。当钟表停止走动的时候你就会死。”
“医嘱里倒是劝我要在安静的环境里好好休养呢。”
“医嘱是对的。请你这段时间不要再接触任何外界信息源了。”
“那么也把这个挂钟拿走吧?钟表声很吵闹。”
“不。医嘱和我冲突的时候请以我为准。”
面对这样无懈可击的发言,陈伟也爽快地说:“既然如此,请把我的手机递给我。”
“需要联络家属吗?”
“不,我要报警。就算是朋友也没办法了,事到如今只有请警方把我眼前这个预谋杀人犯立刻刑事拘留。因为只是犯罪预谋阶段所以也会从轻处置,这样对我们双方都是最优解。请放心吧,周同学。虽然你对我做出了这样的事,归根到底我们曾经是朋友,我会对媒体公允评价你走上犯罪道路的苦衷的。”
“手机之类的我先没收了,陈同学。这样你就不会对张同学说些引起误会的话。其他的事情我会尽力而为。”
“是想说尽力而为地杀死我吗?”
“没有那种事。我会尽一切可能维持这个钟表的运转。”
那样的话就拿回家去准时上发条好了——他把这句话吞回肚子里。在这个情境下讲论常识没有任何意义,如果是单纯地以争取自由为目的,就算是疯人的逻辑也不得不顺从。
他组织了一下语言,说:“还记得我们昏迷之前在聊的话题吗?”
“是给张同学献祭零食的事吧?”
“在那更之前一点。”
“我没有精神记住你的每一句话,陈同学。现在要应对的是你的生命安全问题。在这件事上我会不惜一切手段,就算你觉得我在发疯也无所谓。”
“你知道艺术家在深度投入创作、变得如痴如狂时的状态叫做什么吗?”
或许是不理解这句问题的来由,她保持着沉默。
“古希腊人称之为迷狂。作为历史上最重要的文艺理论源头之一,他们很早就注意到了诗人在创作时会陷入某种感情高涨、完全忘我的特殊状态。就像是精神失常的病人一样,对于正常人所感知的现世毫无所觉,转而沉浸到了某个超验的世界里。除了诗歌创作以外,宗教和爱情也可能会产生类似的感受。但那并不是一种疾病,因为陷入迷狂的人在其他时段是完全正常的,而迷狂本身非但不算是破坏性的,还会带来不可思议的成果。有的人甚至主张,迷狂是作为诗歌创作的决定性天赋。无法感受到迷狂的人,无论积累多少的技巧,都不能真正触摸到诗歌的门槛。但这种迷狂是怎么造成的呢?古希腊人认为那并不是人的理性所能办到的事,而是被神所凭依的结果。诗歌之神——对于古希腊人而言也就是酒神,或许是在人喝得醉醺醺的时候更容易降临吧,把自己身为神的知识降临在凡人身上,借由他们的口说出了神的语言。可是,他们也认为在神之上还存在着更高的命运,柏拉图学派提出了被叫做‘太一’的本原概念。由太一照耀的世界是什么样呢?那是投下了尘世这道歪曲阴影的完美世界,也就是理式的世界。如果人的灵魂透过尘世会想起那个世界的话,就会在诗性迷狂之上陷入更高的迷狂,也就是理性的迷狂。”
“我并不是诗人呢,陈同学。”
“但是我在说服自己理解你呢,周同学。迷狂是一种超验的感受。由自身所立足之处往前奔跑,由尘世之景而看到天国之景,这样的事情真的可能吗?我自己从未产生过这种感受,但是有好几次,周同学,我察觉到你留意着我所无法察觉的事物。那么作为解离性人格障碍患者的你,会因为特殊的精神状态而获得某种预言性的迷狂吗?我确实听说过一种民间流传的说法,认为多重人格实际上是其他灵魂的附身。经历过死的灵魂对死后世界是有隐藏的记忆,所以更容易领悟到常人无法理解的知识。”
她闭了闭眼睛,最后说:“我是无法决定你的未来的,陈同学。就算你下一秒死掉,那也只是你自己放弃了而已。”
“死是什么糟糕的事情吗?坦白来说,我觉得世上再也没有比生死更为平稳的事情了。百牲祭、偶像、神……这些词都会随着时代变迁而改变蕴意,但是‘死’这个概念却没有被曲解过。人不但能理解人的死,也能理解动物的死,植物的死,可是火焰的熄灭,露水的蒸发,人却并不会把它们视为死,因为他们从一开始就能区分‘生物’和‘死物’。到底是以什么为绝对性的标准呢?虽然无法用语言给出完美的答案,人却自然地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千万年来也没有被曲解。到底为何如此呢,周同学?”
“那是因为……”
她呢喃着,但却没有把答案说出来。
“因为那是古往今来从未消失过的事物。神会因为信仰者消失而消失,神消失了,与之匹配的偶像和仪式也就消失了。艺术会因为载体和创作者的消失而消失,政治、律法、一切被创造出来的东西,只要没有传承就会消失。但是死这件事却不会,因为‘死’代表的就是‘永远地消失’。许愿让死消失,就是让‘消失’这个概念消失。你能够踩进自己的影子里吗?如果人无法踩进自己的影子里这件事可以被接受,那么死亡也可以被接受不是吗?人类不是已经用漫长的历史来接受这件事了吗?事到如今已经可以不用小心避讳,用平常心态来看待了吧。”
“不是这样的。”
“问题是出在哪里呢?”
“因为生的部分还没有完成。”
“生是永远不够的。曾经有富翁决定活到六十岁就安乐死,以此为界限大肆地挥霍家财享乐,可是等他真正到了岁数以后,却根本就舍不得死掉,最后只能因为穷困潦倒而沦为街头乞丐。你现在觉得自己愿意这样屈辱地活着吗?可是,如果真到了那步田地,我也不想听到你自杀的消息。能够多活一天就是一天,这是人本能的心态。虽然如此,我的状况又是另一回事,因为说到底这并不是我所能支配的,我的死期简直可以说是看神的旨意了。你又打算用什么办法拯救我呢?如果医学没用的话,是打算直接请神转动这个钟吗?”
完全是他随口乱说的胡话,探病者却迟迟不答。秒针吵闹了许久以后,她才缓慢地说:“如果,确实能够让你像神那样长久地活下去呢?”
“周同学,你玩角色扮演游戏的时候,会把玩家本身和角色分开吗?”
“……我很少玩游戏。”
“那么,我是主张要分开的那种人。对于角色而言,玩家操纵的那个角色才是战友、伙伴、亲人,而玩家本身呢?虽然也可以说是精神的参与者,但是两者的意义是完全不同的。不管怎么样投入扮演,玩家眼中角色的死并不是真实的死,而只是一种体验罢了。作为角色的角色,和作为玩家的角色,付出的根本不是等价的东西,这样说可以理解吗?虽然也有宣称把虚拟角色当成真人的人,但我对此保持的是完全不信任的态度。在我看来那种把角色视同真人的态度,绝大多数只是刻奇和社交表演罢了。同理,被神附身的人还可以视为和过去相同吗?”
插一句,我最近在用的app,【\咪\咪\阅读\app\\】安卓苹果手机都支持!
神灯下的钟表滴答而走。
“这倒不是说我觉得成神是什么坏事。不过,周同学,‘视野’改变这件事带来的绝不只是能力的改变。如果我能像神那样长久地活下去,或许我们就不再是朋友了。这么说倒好像是你壮烈地牺牲了一样,不,我完全没有那个意思。我是在提醒你人的信念是很脆弱的东西。别说变成神了,如果你把我在这间病房里关上一个月,我们大概就不是朋友了。我的古希腊文学鉴赏课论文到下周三就是截止日,如果得不到足够高的分数,再加上目前
的缺勤率,我搞不好就要延迟毕业。”
对于他这份对及格的渴求,探病者完全地听而不闻,顾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她搁在膝盖上的指尖微微颤移,像是正经历着剧烈的情绪起伏。
“那么,陈同学,你打算作为朋友而死吗?”
“我只是不想你做出奇怪的事情而已,周同学。如果你觉得自己可以不顾一切地许下某种愿望的话,那就说明现在不是许愿的好时机。再多考虑一阵比较好——老实说,我已经快不知道我们在争论些什么了。”
话到这里,似乎就再也无法接续下去,只有神灯之下的钟表如常运转。有时好像快些,有时好像慢些,专注去听的话又根本没有改变。
“再休息一天吧。”她说。
“一天以后呢?”
“你等一天后再问吧。”
虽然他没有得到完全的胜利,推到这一步也决定见好就收。在这风平浪静的午后,室内回荡着铜铁游走的声音。虽然是什么也不做,他却在朦胧中感到一种缅怀似的伤感。
“周同学。”
“怎么了?”
“刚才说的话好像有点过分了。抱歉,不该这么轻率地谈论死——以及我口渴了。”
“……你话太多了。”
她从床边站起身,去角落的饮水机前倒水。在这段时间里,他打量起放在床头柜旁的那把黑色雨伞。越是看得仔细,越是感到莫名的亲切,最后不由自主地把它拿了起来。当她从饮水机旁回来时,看到的就是他手握雨伞,像握剑般朝上举着的样子。
“提到死,”他说,“我想起了一个故事。”
“非洲魔法师的东游记吗?”
“不,和那个没有关系。是从关系好的专业课教授那里听来的欧洲民间神话。是说,有一座像月亮般朦胧的神殿,是永恒之王所居住的地方。在神殿玉座的台阶上,被智慧的神之子刻下了一句箴言。那句话大概的意思是:无物永生不败。后来永恒国度果然就灭亡了,世界被交到了混沌手中。经历了各种各样的灾难后,死神走进了那神殿里,坐在了永恒之王的宝座上。从此世界上除了死以外,再也没有永恒的事物了。”
言语从口中流出。伞柄被手掌递出。细长的伞头,像剑尖那样指向铜钟。其中没有任何思考,他的身体自然而然地这样做了。
“有一天,死神在王座上低下头,看到了神子留下的箴言,为此而捧腹大笑。于是他装作凡人,在世界上到处游历,去寻找那些各式各样的追逐着死的人。”
他嘴角的肌肉不自然地拉伸。越是让叙述继续,那无意识的蔑笑就越是显现出来。
“他收集了无以计数的死,把它们全部都混进污泥里。”
钟表声仿佛变得缓慢起来。
“——然后,他用这些污泥,把台阶上的那句箴言彻底填平了。”
469 洞中七日永劫(上)
宇普西隆坐在罗彬瀚的眼前。在一杯橘红色花朵糖蘸料的杯口边缘,他就坐在那玻璃质地的杯沿上,两条腿搭着杯子的外壁。罗彬瀚瞧着这位能在他手掌上翻跟斗的永光族条子,脑中就会自动播放起拇指姑娘的故事。
“……总之就是这样啦。”宇普西隆说,“哎呀!现在我是把自己完全光粒子化,然后跟这个孩子合为一体了。当时他被那个家伙吸收在体内,已经受了非常严重的损伤,如果不这么做的话,我实在没有把握挽救他的生命。这样一来,他也算是我的人间体了。到底要什么时候才能分开呢?我估计可能还需要十多年吧。那时他的身体发育足够完全,能够自行抵抗那家伙造成的残留伤害,然后我也差不多积蓄了足够多的力量。那时再分开是比较稳妥的。如果想提前摆脱这种状况也不是没办法,但那就必须先回到我的故乡去才行了。像光粒子化的解除,就算中心城也没有太多研究,只有我故乡的科技局可能会找到办法。”
罗彬瀚扭头看向旁边的自动机器人。一辆长着独脚细腿的滑轮车,顶部固定着一个椭圆形的舱体。通过透明的舱盖,他能瞄见里头呼呼大睡的淡青色婴儿。那婴儿的面貌与他所熟悉的人类婴儿并无太大的不同,只是耳朵的位置更靠后一些。当他之前试图哄这婴儿睡觉时,他也发现这婴儿手掌上的指头间有类似于蹼的结构。这对他倒是怪新鲜的,因为他从没想象过永光族会附身一个“外星人”。
可是这倒也没什么可质疑的地方——他、阿萨巴姆和这婴儿,对永光族来说全是外星人。合谁不是合呢?他当然没必要计较这个。
“你从上我的船开始就好像有点不高兴呢,罗先生。”
“哦。”罗彬瀚说。
被子上的宇普西隆晃荡着小腿,看起来竟然很是高兴。他甚至开始使用莫莫罗对罗彬瀚的称呼方式。
“但是,真没想到呀罗先生。虽然我也觉得莫莫罗肯定能找到最适合他的人间体,可一口气竟然找了两个!哇啊!就算是我们永光族里也不多见呢。哎呀,我是听说过一些罕例,像一个永光族同时拥有复数的人间体,或者一个人间体同时跟复数的永光族合体——不过亲眼看到实例还是头一遭哇!真的太有趣了!”
“哦。”罗彬瀚说。
“太矜持了罗先生!不要那么不好意思嘛。本来你就是莫莫罗期待值很高的人间体候选人,你最后能呼唤他的名字,我也觉得非常欣慰啊。”
“哪里。”罗彬瀚说,“他们是两人小队。我不过是个变身器罢了。”
“诶,罗先生,难道你是在生气吗?是因为跟我弟弟合体的事?”
宇普西隆在杯子上关切地俯身靠近。罗彬瀚不免开始迟疑。他确实感到很生气,但那绝不是针对莫莫罗,甚至也许不是针对阿萨巴姆。他当然是为莫莫罗长出了新花纹的事感到高兴,并且到目前为止已经接收了十六个莫莫罗亲手编织的爱心毛线玩具(包括鹈鹕、猫、迷你寂静号、迷你寂静号成员、迷你宇普西隆和迷你阿萨巴姆)。就算现在莫莫罗放着十万瓦的光在飞船里到处穿梭奔跑,晒死所到之处的全部盆栽,他也觉得这是完全可以通融的事情。他的不高兴全都怪他自己,这是他有义务向宇普西隆解释清楚的。可即便他愿意,他也不知从何说起。
“我觉得她的记忆还在我脑袋里。”他只能挑着最简单的说,“有时我好端端倒杯水,脑子里会冒出些奇怪的想法。她……搞得我有点混乱。”
宇普西隆把胳膊肘搭在腿上,手掌则托着下巴,摆出了一副沉思者似的姿势。
“是这样啊……能具体说说是什么样的混乱吗?”
罗彬瀚斟酌了一会儿,说:“我觉得我想事情的角度变怪了。刚才我想去喝点酒,脑子里的第一反应是这可能会耽误事。你觉得这合理吗?”
“唔……还有别的例子吗?”
“之前老莫说想再试试跟我合体,我没告诉他不行。我说我得缓缓。”
“嗯……还有吗?”
“我有二十个小时没拽少爷头发了。”罗彬瀚严肃地说,“没那兴头了。”
宇普西隆缓慢地点了点头。他把手从下巴上拿开,态度严肃地说:“罗先生,这确实是很不一般的现象。”
“你知道这是咋回事?”
“我觉得你可能是成长了。”
“你少他妈扯犊子。”罗彬瀚条件反射地说。
“哎呀,这不是很正常嘛!更多地考虑他人,更多地重视自己,更多地接纳别的可能性……大体上罗先生你举出来的都是些好事嘛。”
罗彬瀚坚决不能接受这个结论。这是完完全全讲不通的。跟一个星际女杀手思维融合,这显而易见是向精神病的道路上大步迈进,而和成长没有丝毫的关联。他和阿萨巴姆是完全闹掰了——倒不是说他们曾经友好过——但他还是时常在脑袋里转悠着她的事。他感到万象在他脑袋里打转,根本没法给出一个正确的判断。他甚至分不出喜爱和厌恶。
“所以,”最后他说,“你是为了这个小孩追去的。”
“你这么说的话我也不反对啦。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孩子的时候,他还在他母亲的怀里,是他的姐姐把那张音乐贺卡送给我的,所以我想无论如何不能让那家人失望——虽然如此,如果说当时这个孩子也遇难了,或许我不会立刻追过去,因为我的首要任务还是抓捕‘冻结’。比起为死者复仇,我认为防止新的遇害者出现要更加重要。可是,因为那家伙向我展示了这个孩子在他体内的样子,所以我就不得不追过去了。实在抱歉,本来也想过和你们说一声,但那个家伙似乎有某种侦测思想的手段,还威胁说如果我向别人泄露这件事,就会立刻把那个孩子杀死。因为判断出那个家伙确实可能做到,所以我决定暂时不向任何人泄露这件事。”
罗彬瀚又看了一眼旁白的婴儿舱。
“所以你也没想过我们会来。”他说。
“这个嘛,不能说完全没有过这方面的期待,但也只是一种可能性罢了。是不能够当作核心策略的。本来我是希望能仗着对环境的熟悉,在他抵达天轮星以前就截住他。可是追赶到半路的时候我发现自己搞错了,那个家伙并不是对高灵带环境毫无所知,相反简直就是了如指掌。如果我没想错的话,他以前一定也接触过高灵带环境,或许和无远星那里一样,是被高灵带所隔绝的星层。”
罗彬瀚动弹了两下手指。突然间他想问问关于无远星,关于荆璜老家的事,但最终他还是放弃了。
“那时候你咋想的?”他问宇普西隆,“为啥还要继续?你觉得一个人也能赢吗?”
“那倒也不是……老实讲那时候我可是觉得情况相当不妙了。不过,如果拼尽全力的话,说不定还是有机会把这个孩子救下来送走的。我的飞船有设置一个全自动的返航程序,就算没有我操作,也有希望把这个孩子平安送回中心城去。”
他在杯子上和罗彬瀚对望了一会儿,最后总结似地说:“就是这么回事啦,罗先生。我并不是为了复仇而赶去的,也没想到那个家伙能够引起高灵带的潮涌现象,单纯就是为了找回这个孩子而已。虽说是这么微小的一个目标,要实现起来也真不容易。哎呀,不管怎么说,这次也总算是保护住了点什么吧。”
罗彬瀚也跟着他笑了一下。但是那笑容很快便消失了。他脑海中回荡的是喷泉旁坠落的夕阳,还有断续刺耳的吉他声。
“你觉得这会儿‘冻结’被抓住了吗?”他说。
“这我也无法保证呢,罗先生。那确实是个很难缠的罪犯,不过我也很信任我的同事们。或许等我们回去的时候,就能听到‘冻结’落网的好消息了。那样一来我也算是彻底放下了心,可以请假回永光境解决光粒子化的问题。”
罗彬瀚没有吱声。他很愿意相信宇普西隆的说法,然而,在他脑袋深处,吉他的旋律在一遍遍回响。这件事没有结束。这件事还在等他。这阴郁的念头在他心中挥之不去。眼前的事情似乎正在变好,可他又对未知的一切满怀恐惧。
这时坐在杯上的宇普西隆说:“罗先生,跟我去外面的景观台上透透气吧。”
470 洞中七日永劫(中)
罗彬瀚不知道一个幻象干嘛需要透气,但他还是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杯口的宇普西隆先滑落到桌面,然后跳跃上他的肩膀。罗彬瀚斜着眼睛觑他,没感觉到一点真实的重量。
“哎呀,这样感觉比较自然嘛!我不喜欢踏在空气里的样子。”宇普西隆在他肩膀上说,“走吧走吧,在室内聊天太闷了!”
罗彬瀚决定不跟一个虚影纠结。他绕过桌子,在宇普西隆的指点下找到升降梯,来到整架机器人飞船的最顶部。那辆婴儿车也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以保证宇普西隆能继续用幻象的姿态和他交流。他曾经见过这架机器人飞船敞开的阳台,那是它可以朝外敞开的嘴巴。而现在他又闯进了一个新区域:机器人的天灵盖底下,宇普西隆所说的“阳台”。它实际上是完全封闭的,绝不可能与外界的真空相通,可至少看上去像漂浮在海上。罗彬瀚甚至没坐椅子,他配合宇普西隆的建议躺在地板上,感觉自己就像在宇宙里的一具浮尸。
五颜六色的光点在他们上头闪烁变幻。这些星星都显得清晰透亮,每一个都各居其位。现在罗彬瀚看着它们时不再觉得这是星海了——他已见识过真正融化星辰的“海”,如今这一切便显得如此轻盈而空旷。而但他回想那轮深海里的画阳时,一切都变得模糊朦胧,仿佛只是他躺在这地板上打盹时做的梦。
“……我以前有一个很要好的白塔朋友。”坐在他胸口的迷你宇普西隆说,“虽然他也是白塔法师,但并不属于传统的秘学九宗,而是连携四宗出身的,属于一个叫做‘第七迭代’的宗派的法师。罗先生知道这个宗派吗?”
“不。”罗彬瀚说。他觉得自己没必要对这个话题感兴趣,可过了一会儿他想起蓝鹊,于是又问:“什么是连携四宗?”
“这个嘛,有点像是塔学派吧?像我们现在所见到的、以‘塔学派’作为组织方式的白塔,实际上并非一贯如此。那种情况是秘盟和联盟一起促成的。在过去,所有的塔学派都曾经归属于被称为秘学九宗的九大宗派,而其余八宗都受着名为‘秘盟’的宗派的管理和控制——秘盟向顶上会议提供的解释是这么说啦,其实他们自己内部关于这点也一直在争论——比如罗先生你那位法师朋友,她所归属的灵蔷之塔,应该是由九宗里的生之叶衍生出来的分支。虽说也有像银辉这样几乎抛弃了宗派立场,专注于学术和联盟事务的例子,但大部分塔学派还是跟自己的起源宗派保持着密切关系。这是传统上的白塔九宗,除此以外还存在着后期加入的、不是那么传统的另类宗派,也就是第七迭代、赛博行者、范式和灵质学——这四个宗派被合称为连携四宗。”
罗彬瀚飘忽的注意力突然集中起来。那并非他对白塔的历史故事产生兴趣,他只是觉得自己依稀听到了些不那么“法师”的词。
“赛博?”他质疑道。那可能是雅莱丽伽的亲吻翻译器搞错了什么。
“赛博行者啦,从数据流里得到了神秘的启迪和魔法的法师们,大概是这样说的。这个宗派的人都很有意思哦,不管外界出了什么事都看起来心不在焉的样子,因为他们的思维永远会有一半以上保持在与数据世界接触的漫游状态中,很多成员干脆管自己叫‘神经漫游者’了。他们就是通过这个形式来完成施法的。相比之下,我那位法师朋友所属的宗派,第七迭代,在外形上看起来要更有趣一点。要怎么解释呢……关于白塔的事我也不太懂啦,简单来说,比起赛博行者那样除了施法方式外就没什么共识的松散团体,第七迭代的法师们要更有秩序一点。他们共同追求着‘迭代中的超拔’,就像秘盟声称通过十月仪式将能抵达最终真理一样,第七迭代认为通过不断地完善自身,可以使完美的形式在自己身上显现。
“完美的形式……”
“对哦,可是他们贯彻这个理念的形式还蛮奇怪的。就是说,并不是修炼啊、冥想啊那样很九宗的方式,第七迭代的法师几乎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套迭代观,他们就以那个为基准不断地替换着自己的躯体结构。我那位朋友的全名是‘第三锳镘核心’,因为他是‘采用第三迭代共识构型的,以锳镘单质作为心脏以外材质的法师’——这种事谁听了能懂嘛!所以我都直接管他叫核心先生了。欸,起初他是很不满意我这么叫,但后来大家都跟着我一起这么叫,他也就习惯了。哎呀,他是个保守老派但是很耿直的人哦,而且不像我想象中的法师那样严肃,非常的容易笑起来。虽说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正好是类人形的,其实他的原始身体是体型很小的啮齿动物,跟希莱波圣人说不定是近亲呢。就是因为这个阶段的他刚好长得接近泛智人种,所以才会被指派来我这边吧。”
罗彬瀚低头瞧了一眼胸口的幻象。宇普西隆的语气听起来很平和,但他仍不确定自己是否该主动发问,只好说了句没什么意义的废话:“你们过去的关系很好。”
“嗯,确实是这样。如果非要打比方的话,就像是罗先生你和我弟弟差不多。哎呀,其实还是有点不一样的。因为对第七迭代的法师而言,我们这个种族的殖装也完全可以算作迭代基质的一种,所以他稍微地有点热情过度。刚认识以后就滔滔不绝地跟我说了很多白塔的事,还想试试看能不能当我的人间体。虽说最后是没有成功……啊,现在想想要是成功一次也不错。他啊,在星河战线上的时候一直在构思自我迭代的事。有一回准备去补给点领强化材料,临走前还跟我说‘干脆下一次就把自己迭代成永光族吧’。那个让我也有点难为情啦哈哈哈,所以也没有跟着他一起去……然后呢,他就再也没有回来了。虽然最后知道了他是谁杀害的,但是遗体之类的已经找不回来了。”
“谋杀?”罗彬瀚说。他尽量让语气变得没有任何同情,像机器人读出输入的信息。
“可以这么说吧。可是,光是这么说就太简单了。赛博行者和第七迭代虽然听起来那么随便,实际上是很少参与宗派之间事务的群体。追求着理化概念的‘范式’则比它们还要低调。那时候真正可以说代表着连携四宗地位的,是以多灵格主义主导的灵质学家们。
“罗先生,所谓的‘连携’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实际上是‘与理识相连,与约律同携’的意思。换句话说,连携四宗都起源于理识那一边。它们被原本所属的理识政权认为是一种自身躯体上的冗余,是在历次白塔与联盟的冲突里逐渐被划归到另一面的,所以从诞生开始都处处带着理识痕迹。以灵质学家为例,它们认为世界的构成是来自于元素的扭结,所以万物也能够被机械地归类到数学和形式表达上。正因为这套理论,当联盟对理性形式的统一性尝试失败后,灵质学家也认为作为法术形式的‘灵格’是多元的,每一种都可以成立。多灵格主义,这在当时对于灵质学家而言是理所当然的常识,根本不需要额外的名词来称呼——直到与之对立的单灵格主义出现为止。引发这次变革的,是如今被称为铜血群的一支。那些铜血法师们被原本从属的秘盟指派到灵质学的控制区,作为领导和沟通者,他们全身都会长满鳞片,背上天然地富集铜。因为是生活在恶劣的火山环境,他们自古就有引入新血统的习惯,也就是说,铜血法师会以生物学意味的方式不断地跟其他学派完成杂交和血统融合。当它们与灵质学融合后,却提出了原本的灵质学法师们从未想过的问题:为什么不能把所有的灵格统一起来呢?如果一切都是元素的扭结,那么总会存在着最大程度的完美扭结吧?”
“那可不一定。”罗彬瀚插嘴说,“就非得白锅红锅混一块啊?”
“呀,也不是这么说的嘛。因为铜血本身就是善于吸收和统合的流派,在他们的融合学派之中最终也真的诞生了新的结论:万物的本质都是以太涡流的扭结,以太涡流的扭结形成了一切可被观测的元素,不同形式的扭结就对应着不同元素。扭结模式是有限种的,所以并不存在无法破解的无穷,同时以太中漩线的扭结模式是不会改变的,所以最终……啊,抱歉,罗先生,纯粹法师的理论我其实并不是搞得很懂,通俗点来说,它们提出的新理论就是:最完善的至高灵格就是万物之始,是独一无二的、唯一一种的向上攀登的方式和结果。
“这个观点听起来真的有什么极端的地方吗?当时的我虽然早就听核心先生说了,也只是完全搞不懂地哈哈傻笑而已。而且本来白塔宗派里就有很多类似的说法吧?比如九宗的天体之声,还有第七迭代追求的完美迭代,对其他宗派的人来说,单灵格主义跟自己的宗派根本没有实质冲突,只不过是换了种说法罢了。于是这个学派就飞速地发展起来。学说越是传播,血脉越是传递,再加上恶劣起源导致的集权传统,铜血群体的权力就变得越来越不容置喙,有异议的人全部都遭到排挤,被驱逐或是消灭。首先从简单的排除异己开始,很快就变成了对秘盟巡查法师的诅咒和暗杀。到了最后,就在我们快要获得所属战区胜利的时候,单灵格主义发动了对秘盟的叛乱。所有拒绝共同向上攀登的、认为至高法源并不存在的法师,所有对至高的解读与他们不同的法师,所有不承认灵格存在的理识文明,全部都是屠杀的目标。虽然核心先生属于和它们关系如此亲近的第七迭代,但仅仅是因为拒绝协助单灵格主义者袭击我们的营地,就被它们给拆解成了微粒。在那场叛乱里有多少人遭遇了和他一样的不幸呢?这个答案中心城和白塔都没有公布过。”
他们不再说话,只是在充斥宇宙幻象的地板上静静地躺着。罗彬瀚仿佛听见那婴儿舱里的幼孩在睡梦中不断翻身。他希望那是个好梦,可如果一个永光族满心悲哀,他的人间体到底能不能感同身受呢?在森罗的时刻里他不就能体会到另外两个存在的感情吗?
“我时常在想那件事的对错到底要怎么分辨。”宇普西隆说,“罗先生,当单灵格主义刚诞生的时候,可以说是为当时处于领导地位的秘盟注入了又一股新血,原本只是松散共处的白塔十三宗能够合力参与到星河战线之类的事务中来。当时没有人认为那会是一件坏事。直到我失去了重要的朋友,才发现事情到底变成了什么样。那时我感到非常的绝望,并不仅仅是因为失去了朋友,而是因为我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分辨正义的能力。起初看起来明明是一片好意,最后却给更多的人带来了不幸,善与恶,幸福与绝望,好像只是单纯地在反复循环而已。在那之后单灵格主义虽然被压制了,紧接着又是论道战争和灵场理论。脑中的思想,口中的言语,带走的却是很多很多人的朋友和亲人。如此一来,我忍不住怀疑世界上并不存在什么真正的进步,只有一时的好和一时的坏,所有人共同的幸福也是不可能的。或许当初我在梦幻界流浪的时候,就应该永远地离去了吧?可是,如果是那样的话,今天我也不会出现在这里,无法指认出慧骃的遗产,也没有办法从冻结的手中救出你。那样一来莫莫罗也会失去他的朋友了。想到这件事,我就觉得无论如何都是值得的。
“然后,关于单灵格主义,虽然我无法原谅它夺走了我的朋友,可是要说当时它对团结战线的贡献,也一定拯救了很多人。也许它曾经也有过正确的一面。虽然最后变成了错误的事,那也并不能完全否定它照亮黑暗的时刻。罗先生,如果要说我现在的想法的话,现在我不再把它当成一次性、一个人的工作了,而是一种长久的传承的战斗。如果只有一盏灯的话,注定只能照亮有限的时刻和黑夜,所以要做的并不是让它永不熄灭,而是在这时间里去寻找新的灯火。没有必要去纠结于每一盏灯熄灭后沦入黑暗的样子,而是记住那些它带来光明的时刻。然后,不断地,不断地,不断地点起新的光源,来照亮黑暗吧——如果罗先生你对矮星客所做的事和自己的心意有任何疑惑的话,那么这就是我所能给出的建议。”
罗彬瀚闭上了眼睛。他静静地躺在地板上,宇普西隆的话与森罗的身姿不断在他心中交替。黑暗中他又想起了阿萨巴姆离去时冷酷决绝的神态。他现在还无法想明白,可是反正他还有很多的时间。
他睁开眼,从地板上爬起来,宣布这一天来所做的最有意义的决定。
“我想吃鸳鸯锅。”他沉重地说。
471 洞中七日永劫(下)
罗彬瀚现在感到自己前所未有地渴望着鸳鸯锅,那股热切已然超越了观看鹈鹕与喝奶茶,完全彻底地掌握了他的思想。如果此刻邦邦不在飞船底部的监狱里,那显然又是一次可恶的杀人马阴谋。
但现在没有人能在这件事上搞阴谋。他发自真心地想吃鸳鸯锅,且必须是红白分明,好让他把所有的绿叶菜扔进白锅,而毛肚都得蘸进红锅,这是一项绝不容出错的家庭传统。他把自己的需求如实告诉宇普西隆,对方则表示船上确实可以提供温室蔬菜和各种口感的人造肉,所有的火锅设备也毫不为难。尽管如此,这些都不适合一个婴儿食用,因此他无法陪罗彬瀚分享美食。
罗彬瀚决定去找莫莫罗弥补这个遗憾。他立刻从飞船顶部的休息室直奔中段的船员卧室,在那里找到莫莫罗与至少一百个彩色毛线团。罗彬瀚几乎被这过于丰富的色彩与莫莫罗身上的光亮晃晕了。他首先扶住墙壁,做了几个深呼吸,然后才勇敢地抬头看莫莫罗。后者双手持针,迅如疾风般勾缠毛线,打出一颗漆黑扁圆的猫脑袋。罗彬瀚盯着那似曾相识的黑猫脑袋,思考莫莫罗到底是哪儿弄来了这些毛线团。
他清了清喉咙:“老莫,吃鸳鸯锅不?”
莫莫罗高高兴兴地答应了。但他仍然坐在原地打毛线,并询问罗彬瀚什么叫“鸳鸯锅”。罗彬瀚只好走过去,坐在床边向他解释自己的家乡特色美食。永光族没吃过鸳鸯锅,这倒叫他挺意外的,可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因为他总算能叫莫莫罗体验到一件从未体验的美妙事(而跟合体没有任何关系)。可是他刚介绍到鸳鸯锅大概的外形,莫莫罗便兴奋地眨起了眼。
“我知道这个呀,罗先生!是你在老家每年冬季吃的东西吧!每年你都会和两位女士一起吃的!”
罗彬瀚脸上的笑容又凝固了。诚然他和他母亲、妹妹的家庭聚会总是包含一顿鸳鸯火锅,而白锅部分存在的理由只有两个:一、詹妮亚·迪布瓦(又名俞晓绒)不能吃辣;二、俞晓绒(又名詹妮亚·迪布瓦)不吃动物内脏。这在那对母女的朋友圈里大概是广为人知的,可梨海市内就完全不同了。没有一个除他以外的罗家人晓得这件事,而现在连一个名字里带“罗”的外星人竟然都知道了。他开始感到事情正变得无可挽回。
“老莫,”他严肃地问,“你咋知道的?”
“我看到了你的记忆呀,罗先生。”莫莫罗说,“因为之前罗先生呼唤了我的名字,所以我也分享到了罗先生你的人生。真的太好了,罗先生,我学到了很多新的知识呢!”
这下事情变得清楚了。自登船以来,罗彬瀚努力叫自己别去思考的一切都不得不提上议程。他的脚趾尖开始哆嗦,但还是坚强地说:“莫啊。”
“怎么了,罗先生?”
“你看到了多少?总不能合体十分***享一辈子吧?”
“没有到那种程度呀,罗先生。只是看到了你记忆中比较深刻的一些画面而已。”
这下罗彬瀚松了口气。他认为自己记忆中最深刻的事毫无疑问是被一个外星犯罪团伙绑架,而那其间发生的一切倒也不必对莫莫罗保密。他简直为此欢欣鼓舞了。这时莫莫罗也放下毛线编织针,充满感情地抓住他的双手说:“罗先生,能够和你与阿萨巴姆女士一起战斗真的太好了!我学到了很多新的东西!”
罗彬瀚慷慨地说:“不客气。都是自己人。”
“虽然不知道为什么能够让两个人与我合体,但是真的是非常珍贵的体验。我想一定是罗先生你带着阿萨巴姆女士呼唤了我吧?”
罗彬瀚绷直了后背,庄重地说:“这是我应该做的。”
“下次还是请罗先生跟我一起战斗!”
罗彬瀚说:“看情况吧。”
这不能算是一句承诺,不过莫莫罗看起来已经心满意足。他从自己背后抽出一个足有半条手臂高的毛线编制玩偶,把它热情地递给罗彬瀚:“这个玩偶也请你收下吧,罗先生。我从你的记忆里知道这是你最喜欢的动物。”
罗彬瀚笨拙地抓住那个毛线玩偶。他目光呆滞地打量这金棕色的长颈鹿玩偶。制作者以他炉火纯青的手艺构造了这玩偶的一切细节:它的四条腿并拢着,像粗壮的握柄;长颈顶部的脑袋上仰,甚至还有着牙刷似的平整下巴。那活脱脱就是他的童年牙刷变成了毛线。
他盯着这个玩偶看了许久,最后还是把它放下,然后沉着地问莫莫罗:“这船上有天台吗?直接通向外太空的那种。”
“罗先生是想出去跟我练习合体吗?”
“练啥啊练。”罗彬瀚说,“现在那女的跑了,两人小队都拆伙了,你们怎么合林罗形态?”
莫莫罗迷惑而委屈地望着他。那眼神无辜极了,但是罗彬瀚已经心如铁石,认为自己只是一个随风灰化的变身器,绝不可能再用上第二遍。他提醒莫莫罗别忘了鸳鸯火锅,随后带着长颈鹿玩偶夺路而逃。等火锅会结束以后他就要离家出走,去一个莫莫罗永远找不到的地方。
他决定去找荆璜吃火锅。
他找到了荆璜的房间,花了至少十分钟敲开门,发现荆璜正蹲在地板上数珍珠。那只黑猫则蹲在房间的角落里,冷冷地观望着他。罗彬瀚被震住了几秒,他没想到自己还能在船上看见它。
“这些珠子是啥?”罗彬瀚问。
“那颗星星吃剩下的残梦。”
“咋在你这儿?”
“它给我的。”
荆璜把空荡荡的左袖朝黑猫甩了一下,然后继续用右手拾掇散了满地的珍珠,把每一颗都拿在掌心看一会儿,然后扔进他脚边的透明罐子里。罗彬瀚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意思,他决定等到火锅会上再追究。
“你吃火锅吗?”他问黑猫。
“从我眼前消失。”黑猫说,“我已经当腻保姆了。让我清净一会儿。请。”
罗彬瀚很欣慰它同意了邀请。这下鸳鸯火锅会至少有四个参与者了。他同样提醒了荆璜按时参加,接着又琢磨还有谁可以邀请。寂静号上的雅莱丽伽并不能作为选项,他们至少得等回了门城才有希望碰面,可他总不能去邀请临时监狱里的邦邦。他苦苦寻觅着第五位可能的参与者,最终坐回了机器人头部的休息室里。和宇普西隆融为一体的婴儿已经离开休息,剩下的只有他,以及安置在对面墙壁上的巨大鱼缸。在那鱼缸中没有鱼,只有一汪淡绿色的潭水。当罗彬瀚盯着鱼缸长达五分钟以后,那潭水终于有了动静。它扭曲着,从内部生成了类似耳朵的器官,还有许多拉长的细丝。当那些细丝震动起来时,听起来就像一个罗彬瀚很熟悉的声音在说话。
“我假设你想跟我交流。”那个声音十分谨慎地说。
“没错。”罗彬瀚躺在椅子上问,“你吃火锅吗?”
这曾困宥于火山深处的生物沉默地思考着。在这期间罗彬瀚也盯着它走神——它并非那个曾经寄居在他脑内的,不妨称之为加菲的个体。它从未被阿萨巴姆带离火山,而是被其后到来的荆璜带了出来。因此它既记得阿萨巴姆也记得荆璜,唯独不太认识罗彬瀚。这点叫罗彬瀚觉得很遗憾,毕竟他们曾经差点就成了吃与被吃的独特关系。但他眼前这一滩和加菲能算同一个个体吗?他们从成分上来说是差不多,但经历却大不相同了。
“我不确信你说的火锅是什么。”那生物回答道。
“就是啥吃的都往里扔,煮一大锅。”罗彬瀚说。他其实有点犯困了,只好用了一个没准会激怒很多专业火锅人的说法,对一个火山洞野怪来说却很通俗易懂。那生物说:“我想你应该不会是锅内的物质之一。”
“你找事是吧?不缺吃的了还想吃我?”罗彬瀚恼火地说。但实际上他已经不太在意这件事儿了,他躺在椅子上发了一阵呆,用手指敲打《乐潘普伦西》的节奏。
“你觉得火山洞里的日子怎么样?”他说,“是困在这鱼缸里好,还是在洞里好?”
“我想先了解你对好的标准。”
罗彬瀚怀疑它是在故意找茬,但他不愿意轻易认输,于是他说:“你觉得自己最想要的是什么?”
“自我的完善。”对方很快答道,“这是一个较为可靠的答案。我认为我应当掌握更多信息以完善自身。”
“你也是第七迭代啊?”
“你是指完美,还是循环?”
罗彬瀚茫然地敲乱了两个音。他不知道对方在说什么。
“据我所知,法师们用七来象征一些特定意义。”那生物说,“完美,或是循环。我想过它能居于这一地位的关系,这或许和法师们对几何学的痴迷有关。或者因为因质数关系,或循环节……七可以是特别的,但那还要取决于采用的进制和原根。我注意到你们这一区域的生物总是采用八进制到十六进制间的偶数进制,还有少数二进制、三进制与二十进制。不过就法师们的习惯来说,十进制占了最多数。这可能是他们把七作为循环象征的原因。”
罗彬瀚心平气和地听完了他的这段话,然后礼貌地说:“请你从我眼前消失。”
“我恐怕做不到。”对方慢吞吞地答道。
罗彬瀚恼羞成怒地拍打了一下扶手。他准备要批判对方,可眼角却瞥见自己手掌的影子——他那曾经被邦邦吞没,又被阿萨巴姆还原的左手——在墙壁上突兀地痉挛了几下。
他僵住了,静静地盯着墙壁上的指尖。那影子一动不动,又仿佛正在极其缓慢地拉长。
“你看见了没?”他问道。
鱼缸里的生物没有回答。它不安地胀缩着。
罗彬瀚试探着动了动自己的手指。墙上的影子也跟着摇曳,好像几根被风吹动的树枝。阴影之血——他想起了这个词,阿萨巴姆曾说给了他这东西,她竟没在临走时把它收回去。这无疑是一个极其恶毒而长远的阴谋诡计。他需要专业援助。立刻马上。
他的确是这样想的,但并没指望真的得到。宇普西隆大约还在喝奶,荆璜和黑猫在见珠子,莫莫罗已经跟他单方面恩断义绝。他实在没有靠得住的人选。
这时,他听到椅子后头有人说:“抱抱。”
罗彬瀚从椅子上跳了起来,连蹦带爬地冲向鱼缸。等他已经跟火山怪兽隔着玻璃贴脸后,他才惊魂甫定地回过头,瞧向绝不该有人的身后。他看到一个金发女孩站在那儿,穿着蓝白色的连衣裙,甚至脚下还踩着凉鞋。她理所当然地站在那里,活像是船上本来就有的配件。
星期八冲着他张开手臂,流畅而自然地说:“抱抱!”
“这不应该。”罗彬瀚扒着鱼缸说,“你看见她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我不知道。”鱼缸后头的生物回答,“我想在我所能观察到的一切时间里,她没有穿过这室内的任何出入口。”
这简直就是废话。罗彬瀚恨不得立刻严厉地批判它,要求它和自己调换位置。但星期八已经开始朝他走近,她走到罗彬瀚面前,抓住他的左手看了一会儿。罗彬瀚倒不认为她会吃了他的手指,但还是有点受惊。他看着星期八摸索他的左手手指,脑袋里拼命回想上次看见她是什么时候。她一向是没什么存在感的,因此他怎么都想不起来。可现在情况大不相同了,她醒目得简直让他害怕。
星期八放下他的手指,那双蓝眼睛难以揣度地望着他。
“你想干嘛?”罗彬瀚神经兮兮地问,“你咋过来的?”
“许愿?”星期八说。
这个词叫罗彬瀚很不喜欢。他可是刚经历过一次畜生般的许愿经历,于是他痛苦地说:“那还是抱抱吧!”
”抱抱。”星期八立刻同意道。
罗彬瀚有点打颤地抱了她一下。星期八,她的名字在他脑袋里串过,引起一些朦朦胧胧的恐慌。可是当他抱住她的胳膊时,他感到的不过是个轻盈温暖的孩童身躯。她的胳膊很细,俞晓绒五岁时的胳膊就有这种粗细了。他回忆起这件事,又摸了一下她的额头,体温和常人无异。他心中的惊恐之情渐去,连带着也忘了他那倒霉的左手影子。
“哼呣。”他说,“你丫肯定有问题。”
星期八安静地看着他。
她默认了。罗彬瀚这样盖棺定论。这将是他在接下来的旅途里要弄清楚的重点事项,但是不管怎么样,既然这个嫌疑犯给了他一个抱抱,那他还是可以允许她参加鸳鸯火锅会的。于是他把星期八抱起来,让她坐在自己的胳膊上。现在他办这件事不费吹灰之力。他对她说:“走,我们去找你荆荆。”
星期八同意道:“荆荆抱抱。”
罗彬瀚抱着她又一次出发了。他恢复了许多,决意在火锅会前拔掉一些海贼的头发。
472 壁前囚徒夜谈(上)
这是全新的一天。在罗彬瀚成功用鸳鸯火锅的料包粉(外星香料植物替代版)糊了荆璜一脸后,他的脸和屁股也遭到了同等程度的报复。但那仍然让他志满意得。在一顿饱餐后,他又睡了一场充足的长觉,这才爬起来拾掇自己。
他痛痛快快地上了厕所,仔仔细细地洗了澡,剪了指甲,还刮了嘴边的胡茬。这过程中他发觉自己长胡子的速度显然比过去慢得多,那也许是和他寿命周期的改变有关,可那同时也很叫他发愁:假如他的头发生长也变得如此缓慢,他将在和荆璜的薅发对决中沦入压倒性的不利。尽管海盗头子暂时还没有对他的头发进行灭绝性打击,可近期以来,对手反击的火力正逐步加强,从他坚挺的屁股到英俊的脸庞都遭了殃。攻击覆盖到顶部要害不过是个时间问题。
“或许你应该换一种更成熟的交流方式。”在他吃饭时那鱼缸里的生物建议道,“用理性与逻辑,而非幼体式的碰触扭打。”
“我就不。”罗彬瀚说,“管你什么事!”
他盘算了一会儿今后该如何更加隐秘地行动,趁着荆璜不注意时就拔走头发,或用神秘的诅咒魔法远距离拔走头发。暂时没什么好办法,他只好开始安排点正事。现在宇普西隆已经平安无事,至少还能按时喝奶和换尿布,只消把他送到门城通往永光境的连接口,这件事便可算是告一段落了。然后他们找到雅莱丽伽和寂静号,继续去任何他想象不到的鬼地方。那里也许有一大群杀人马,或是鬼哭狼嚎的星星,或者巨型长颈鹿与魔法仙女棒。在那遥远到人所不知的去处,鬼知道他还能碰见些什么。
但是,在那之前他务须弄清楚几件要事,而既然雅莱丽伽不在,那一切就得着落在荆璜身上。他还得去见一次邦邦,那倒没什么道理可说,他只是这么想。那从实施上来说也没什么难处,他在火锅会前就跟宇普西隆提过这事儿。飞船的主人向他表示,只要他不试图劫狱,保持在能量罩的安全线以外,他想跟邦邦聊多久都是安全的。
“……就算你想要劫狱,我也不觉得你能找到正确的方法。所以去探监也没什么,不过还是不推荐你这样做啦,罗先生。”
“为啥?”罗彬瀚问。
“这个嘛……罗先生,我也不是要针对你什么的,但你有没有觉得自己好像比普通人要倒霉一些呢?像我认识你以来的这么短的时间里,先是碰到‘冻结’和你待在一个可以爆破整个星球的工厂里,然后又是发动机和矮星客的事……哎呀,我不是说这些要怪在你头上,不过从目前的经验来说,你好像很容易把自己招惹进某种特别危险的事态里。之前玄虹之玉也说过类似的话吧?如果这种现象不是巧合,而是某种我们尚未知道的原因造成的,那你还是尽量不要做一些会引发意外的行动比较好。”
罗彬瀚承认他的建议是有道理的,但那实在难以遵从,因为海盗的生活绝不可能没有意外。他再三确认了临时监狱的安全性,终于还是决定要去见邦邦一面。那搞不好是他们此生的最后一面。
现在罗彬瀚已吃饱喝足,又有良好的精神状态。他认为这正是个打硬仗的好时机,于是便请自动机器人引路带他去临时监狱。当他们穿越机器人胸腹间的走道时,罗彬瀚听见一种咕噜噜的滚动声。他循着声音拐了个弯,看见星期八正在过道里玩一个漂亮的金球。那金球的外壳镂空,呈现出无数六角形空洞,以及空洞中央的许多符号。金球内部还有另一个色泽深暗的球体,在滚动中发出咣当咣当的声音。
罗彬瀚走过去,把这金球从地上捡起来。他掂量了它几下,依稀记得曾在哪儿看见过它一次。肯定是星期八拿着的,但那已有一段时日了,他没法立刻回想起来。
他把金球还给星期八:“这球你从哪儿拿的?”
星期八抱着球,睁大眼睛看着他。但罗彬瀚可不信这套,这小鬼的身上显然藏着巨大的秘密,因为正常的十二岁小丫头绝不会在火锅会上吃掉比他更多的人造肉。现在她的存在感空前强烈,罗彬瀚想不通自己以前怎么会经常忘了她。
星期八眨着眼说:“抱抱。”
“你少装蒜,”罗彬瀚板着脸说,“你肯定不止会说这一句,是不是?你荆荆三天之内就把我说的话全学会了。”
“抱抱。”星期八否认道。
罗彬瀚很不满意,但没法立刻拆穿她。他把她抱起来,将她梳好的头发揉得乱七八糟。星期八左右甩头,那片金发便像丝绸般顺滑地展平,恢复到最初的完美状态。
“嗯?”罗彬瀚说。他使劲揉了两下眼睛。大获全胜的星期八搂着他的脖子,去捞他揉眼睛的左手。罗彬瀚把她放回地上说:“不跟你一般见识。我找劳改犯去了。”
他敲敲引路机器人,让它继续朝终点移动。当他走出几步后又听见身后咣当作响,星期八抱着她的金球跟了上来。罗彬瀚扭头瞧她,三四次把她按在原地,警告她杀人马的惊悚可怕,结果依旧不能阻止她尾随自己。他只好让这个小丫头跟着自己一起去见邦邦。
他们穿越好几道封闭的大门,最后在一个巨大的、圆柱型的光罩边见到了邦邦。那从外表上而言仍是罗彬瀚所熟悉的邦邦,它趴卧在地上,眼睛盯着门边。从那目光里罗彬瀚知晓它已恢复神智。那光罩的下方没有地面,只是一片扭曲的光漩,罗彬瀚不得不坐在自动机器人表面,像坐着一个飞行平台那样靠近光罩。当他靠近到光罩五米左右时,那悬浮的机器人便不再靠近。
囚徒幽暗的眼睛望了过来。
“醒了?”罗彬瀚说,“你错过了最精彩的部分,知道吗?要是那时你醒着,看见当时我看见的,我保证你会想着赶紧滚回老家去。”
对方没有说话,但把脖颈抬高了一些。事到如今这囚徒没对自己的作为有任何解释,可仍对未知之事保持着充分兴趣,罗彬瀚不禁对这个事实感到滑稽而痛苦。
“我不会告诉你的。”他对邦邦说,“除非你告诉我我想知道的。”
“你想知道什么?”那囚徒终于开口。
罗彬瀚把腿翘了起来。“让我想想,”他说,“我能问的事可多啦。不过,你知道最让我奇怪的是什么吗?你,马群,死亡发动机,或者随便什么名字,能把那个矮星客弄成一条棍子,却受不了一根魔法仙女棒的火花。我还没想通这件事。”
囚徒露出了一种近似嘲笑的吐气声。它用罗彬瀚十分熟悉的尖利声音说:“噢,罗!你当然没法理解这件事。你是生来伴随着谬误的物种,没见过多少正确的事。你不能理解,就像是,噢,原始生命不需要语言和文字,这你总能明白?它们不需要那么多东西也能活下去。但你,你能忍受突然间听不懂任何语言吗?你能忍受自己,噢,曾经被当作低等生物嘲笑?”
“我能。”罗彬瀚说,“我不在乎。”
囚徒踢了一下地面。“你还没开始进化,”他轻蔑地宣布道,“你不知道什么是对的。”
“你不知道什么是作死。”罗彬瀚说,“我这儿还有三根剩下的呢。”
这只是一句不准备付诸行动的口头威胁,但确实起了效果。囚徒不再对他冷嘲热讽,而是恶毒地盯着他的左手。罗彬瀚倒也没为这事儿受什么伤。他摩挲着下巴,默默思考邦邦所说的一切。他不期然地想起了罗骄天,他那学习优异的弟弟,在高二的上半学期曾和生母大吵一架,仅仅因为他的成绩从全校前三滑落到了第十。从此以后他们再也不提这件事,以免又爆发什么母子冲突。而他自己连年级前百也不曾进过。
“哼呣。”罗彬瀚对自己说,“这我倒是能理解。”
他放下左手,用它冲邦邦比出一根中指。
“你也就这点本事了。”他总结道,“你个弟弟。”
473 壁前囚徒夜谈(中)
“我还想不通你整这一套是为了什么。”罗彬翰说,“少爷没打算把你怎么样,是吧?如果你老实在船上待着,我们没准会把你送到一个好地方去。”
“好地方!”邦邦尖细地问,“比如这个光信徒的监狱?”
罗彬翰耸耸肩。他可以说那是邦邦咎由自取,但倘若他足够真诚,就不得不承认自己对这件事是没啥发言权的。在“灰风”的秘密被揭破以前,他并不知道荆璜打算怎么处理邦邦。把他送回自己的老家?那肯定不是邦邦乐见的结果。可是,如果荆璜或多或少地意识到邦邦是什么,干得出什么样的事,他绝不可能随便把邦邦扔进毫无防备的人群里。
“你本来用不着杀人。”罗彬瀚只能这样说。
“噢,罗,你本来还用不着吃饭呢。你每少吃一点,活下来的生物会更多,是不是?可是你偏不这么做。你只想着让自己生长,让自己往上爬。你要问为什么?这就是生物,朋友。生物想着要延续自己。如果你连这样的道理都想不通,那就说明你是个废品,也许你就该早点被吃掉。”
邦邦从他的牢狱里站了起来。他摇晃长长的脖子,如同怜悯般瞧着罗彬瀚。
“证明完美的方式只有生存,罗。”他说,“噢,我不是说,偶然的那种获胜。但你杀不了我,无论什么样的情况你也杀不了我,这是结构性的差异。我比你更为优越。这意味着我吃掉你是没什么问题的,如果我想的话。我当然有,噢,我觉得有很多需要完善的地方,但那和吸收不完善的物种无关。我也没针对你。我们曾经相处得挺愉快。但你在进化之路上劣于我。”
“哦,”罗彬瀚说,“这样。”
他考虑着邦邦的话,很快想起了李理。在那堆满杂物的寂静号仓库里,他们确然谈到过关于“最优解”的事。理式、最优解、唯一解、最高价值……李理怎么说的来着?
——我听得出你不会喜欢这个理论,先生。
现在他懂得了,或至少懂得了一些。他在心中向李理承认她说对了,他确实不怎么喜欢。
“你只是特别擅长打架。”他对邦邦说,“在我看来,你给你的祖宗提鞋也不配。”
“他们死了,不是吗?”
“所以你就赢了?”
邦邦又晃了下头。这时罗彬瀚自己也想明白了。他揉着左手说:“你是个傻逼。”
邦邦长长地噢了一声。他没生气,或许他也觉得罗彬瀚不配令自己生气。在对彼此的轻蔑上他们可算是达成共识了。
“慧骃死了。但是你也没赢。”罗彬瀚说,“这很难理解吗傻逼?你从这事里得到了什么?我看什么也没得到。你没证明你是对的,你只证明了死比你们都厉害。你抓到什么都征服不了,只能把它们都献给死,让死来帮你解决问题。这么说来是死赢了。”
“你的头脑一塌糊涂。”邦邦尖声说,“没什么‘死’存在,罗!它不是一个实在,只是个概念。你把它当作一个活的东西来描述?我没想到你这样的……噢,噢……”
那囚徒突然不说话了,在原地狂躁地踢着地面。罗彬瀚甚至能听见光罩里响起呼呼的风声。他沉默地盯着自己的脚尖,心里却想到了那片影林。在那短暂的时刻里,他不再是他,他看到了更多的事物。那没能给他带来快乐,可是,不管他乐不乐意,他总是和过去有所不同了。他开始想一些过去不曾想的事。
“或许在你的老家没有,”他说,“不过在这儿是有魔法的,邦邦。你已经体会过了。概念成了实体,再让你自己折腾你自己。我对这事儿也不专业,所以我不会告诉你死是什么——但在你错过的那段时间,我卷入了一些事……我感受到了概念的实体。但那不是死,我想,那是更讨人喜欢的什么玩意儿。但是既然它能变成活的,我觉得死也能。如果当时我点燃的是一根死亡仙女棒呢?你能抵抗那玩意儿吗?你只能说它不讲道理。它从道理上没有任何一点比你强,它唯一比你强的就是能杀了你。如果有一天,死站在你面前,在它眼里你跟我也是一回事。不过我没打算说服你站在我这边,邦邦,我这不是在威胁你。我只想说你这倒霉样可真够烦人的。你就继续向死跪着吧,你这么做也没什么可恨的,因为我不在乎。现在我多少还能同情你,不管怎么着,那只鹈鹕还有挺有意思的。”
邦邦怀疑地盯着他,两颗瞳仁怪异而无序地转动着。罗彬瀚心想他恐怕根本没听进去。这杀人马只会琢磨此地的魔法里是否真有“死亡仙女棒”这一种。他回头就应该去找找宇普西隆,建议对方以后在邦邦的监狱周围挂满不同花色的仙女棒。
他不想再谈这件事,于是说:“讲讲你老家的事吧。”
“你想要什么?”
“我想要一点参考。”罗彬瀚说,“那红衣服的小鬼,你认识的,准备搞一次远航。我不知道他准备去哪儿,反正我已经坐在那艘船上了。我好奇能在更远的地方看见些什么——不过我对你的老家指望不高,因为你可不像是个有见识的家伙。如果有一天我到了那儿,我没准会把你的消息告诉他们。你在那儿有朋友吗?我估计没有。不过至少认识你的人会知道你在哪儿。”
他没想着能打动邦邦,可是对方不知为何竟没让他滚蛋。那囚徒向他更详细地描述了学府,在那遍布蓝紫色树林与蒙蒙金霭的星球上,数百上千个种族的学士们各自钻研着不同的领域。有时它们会受到联合体的特殊指派,但大部分时候是自由的。那宁静与自由甚至吸引了慧骃的造物到来,长久地潜伏在不同的学士之间,观察它们怎样研究和讨论。它多少有点喜欢这个地方,准备等它彻底成熟、无可完善后再把它接收,但光信徒却先行一步……它只得考虑去更远的地方。
罗彬瀚被这件事吸引了。他闭上眼睛,想象邦邦所说的那个自由之地。不在此时,不在此地,但那去处确然存在。他体会着这件事,然后睁开眼睛。
“我会告诉你我见过的。”他对邦邦说。他也的确信守承诺,把那片融星之海与森罗的故事如实讲述。除此以外他还说了更多自己的见闻,门城、糖城、白塔……他向邦邦再三证实了魔法的存在,发现这囚徒对此感兴趣极了。那能给对方带来某种性质上的改变吗?他不知道。这杀人马反正得先蹲够大牢才行。
“你的确是个白痴。”邦邦说,“如果我是你,我已经开始学习白塔的知识。”
“我要是你就先把世上的仙女棒统统没收。”罗彬瀚答道。他开始抠左手的指甲盖,感到那儿有点湿漉漉的。
在他抠手指时邦邦说:“噢,那不过是个小问题,罗。我只不过缺乏对这儿的了解。你以为那东西能一直对付我吗?下次我会直接把视觉取消,或是让你连火都点不了。等我准备好以后,你那小花招就没用了。”
“你先从牢里出来再装逼,好吧?”
“我会出来的。但你,罗,你会在里头关上一辈子。”
罗彬瀚意兴阑珊地瞅他。他不认为邦邦还能说出什么叫他惊诧的话来,可这杀人马确实还藏了一手。
“在你们的船上时,我和仓库里那个人工智能聊过一次。”邦邦说。罗彬瀚一下就跳了起来。李理。这名字让他脑袋里警钟大作。
“她和你说了什么?”他问道。
“你们的一个比喻。”
罗彬瀚抿了下嘴唇。他开始考虑李理对邦邦究竟知道多少——那是不同的,寂静号仓库里的李理,还有总是在他幻觉里出现的那一个。他一直把前者认为是真实的,可是李理和邦邦又能有什么话说呢?
他的反应无疑被邦邦视作了一种胜利。那囚徒慢吞吞地说:“她讲了一个,噢,有点意思的比喻:这里有几个囚徒被关在洞穴里,脸对着墙壁。他们看不见洞外的风景,只能看见火焰投照在洞壁上的影子,就把那影子当作是真实的世界。后来绑着他们的绳子松开了,囚徒们走出洞穴,看到外头的世界。他们同时看到了影子和事物本身,一下就能知道事物本身才是真实的,而影子不过是它的倒映。有的囚徒接受了事实,开始生活在全新的世界,有的则被吓坏了,掉头躲回黑暗的洞穴里——她说这是一个关于真理认识的简单比喻。现在这倒叫我想起你,罗,你是那个躲回洞穴里的。你自己囚禁了你自己。我猜这就是她的意思。”
“这就是她和你说的全部?”
“我们没聊很久。她建议我多和你交流,说这更有帮助。”
罗彬瀚不禁笑了。他心想自己得记住这件事,这笔帐非算不可。等回到寂静号后,他要对李理严刑逼供,捏着装她数据的黑匣子去厕所。但在那之前他站起来,对着光罩前的邦邦挥手道别。
“我这儿也有一个比喻。”他说,“这是一个关于生活的比喻:从前有个影子的世界,在那里只保存人们心中最纯净、最真诚的念头。一个囚徒被坏女巫扔到了那世界里,他在里头生活了无数年,直到完全地忘记了现世的生活。但有一天他找到了通往现世的路,他又逃回那个五彩缤纷的现世,然后看见一匹杀人马正满世界屠杀。哟,整个现世多么缤纷,是血的红色,骨头的白色,燃烧的金色,死亡的灰色。他转身就走,永远地回到影子的世界里去了。”
474 壁前囚徒夜谈(下)
等罗彬瀚挟着星期八找到荆璜时,他发现黑猫仍然和他们待在一起。荆璜在宇普西隆飞船上的临时住处没那么富有私人特色,是一种颇为标准化的船员房间。当罗彬瀚走进门时,荆璜正满脸阴沉地盘坐在一个长方形带靠背的软座上,黑猫则占据着远比它身量所需更为宽阔的吊床。当罗彬瀚从门外走进来时,它把脑袋搁在吊床边缘,冷冷地俯瞰着他和星期八。
“你咋还没走?”罗彬瀚问。
“我考虑着应该更谨慎些。”黑猫说,“当我接受委托时,他没告诉我你有这么蠢。而且我累了,现在我身上带着两个梦境。除非威尔找到机会把新的那个取走,否则我只好再适应一段时间。”
它开始舔自己的前爪,看起来不打算再搭理罗彬瀚。罗彬瀚并不介意一只猫对自己的态度,尤其这是一只能裸爪从火锅里捞肉丸的猫(他还没弄明白它是怎么做到的)。他抱起星期八大步上前,把她塞进了荆璜的软座里。星期八也很积极,她从侧边一把兜住荆璜,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抱抱。
“你走开。”荆璜有气无力地说。这会儿他似乎又困了,连一根手指都不想动弹。罗彬瀚想起了他在火锅会以前所进行的工作。他在房间里张望了一圈,发现那瓶珍珠罐头就摆在墙角。他走过去打量了它,看着里头那些散发朦胧微光的银色球体。从质地上看它们确然是一种稀有的巨型珍珠,表面覆盖着细微难辨的灰色螺纹,像层层细线缠绕。它们很容易令罗彬瀚想起他埋在莲树星上的那些紫色珍珠,可又有许多显著的不同。
“这些玩意儿也能让人做梦吗?”他戳着瓶身问。
“对。”黑猫回答他说,“这些是没什么危害的。但没准会让你体验很多死前的事,比如失禁和呕吐。你可能还会有些更另类的受害者体验,如果他们死前经受过别的。如果你不想要,把你的手拿开。”
罗彬瀚配合地把手收了回去。他瞄瞄荆璜问:“这玩意儿你咋随便乱放?不收袖子里去啦?”
“收屁。我船又不在这儿。”荆璜说。
“咋地?你袖子和船是连着的?”
“……在近的地方算吧。”
罗彬瀚开始琢磨这件事。他的确看到过放在仓库里的东西被荆璜从衣袖里掏出来,如果这事儿反过来也成立,那么放进衣袖的东西八成也会出现在寂静号的仓库里。那到底是个怎样的情形呢?李理没准能给他答案。可现在显然是不成的,否则他们大可以通过荆璜的衣袖跟雅莱丽伽书信往来。
“你这袖子里能装活的吗?”他突发奇想地问。
“……出去就死了。”
“那就是说你这袖子能杀人?”
荆璜拿眼睛瞪着他。罗彬瀚耸耸肩,认为自己显然还没从和邦邦的对话里摆脱出来,不过这不算什么顶重要的事,因为很难有一个骗局能叫周温行往荆璜的袖子里钻。这个计划只得暂时搁浅。他给自己搬了个座,开始跟荆璜讲述他们分开后发生的事。大致经过他们已在火锅会上谈完了,可仍有许多细节令他耿耿于怀。他特别强调了自己现在这只左手的异样——频率不算很高,可时不时会有一小会儿,他感到左手像浸泡在河水中那样冰凉。更重要的是他亲眼看到了手的影子在墙上扭曲。
“她到底对我做了什么?”他把左手放在荆璜眼前晃,“她总不可能是纯粹好意才把我的手治了吧?就她?阿萨巴姆?”
荆璜打开他的手:“你不叫她奶茶妹了?”
“嗷?”罗彬瀚说。荆璜目光烁烁地盯着他,让他一下僵住了。几秒后他意识到这是种完全错误的表态,于是他镇定地解释道:“我跟她的关系有了新进展。”
“丫把你揍了?”
“你找事是不是!”罗彬瀚气愤地说。他甚至看见黑猫在吊床里满意地打滚。这显然不能轻易地放过去。他便隔着星期八攻击荆璜额前的散发,星期八对他的行动予以了高度配合,她把荆璜的胳膊抱得更紧,让海盗头子变得孤立无援。在一分钟内罗彬瀚极其罕见地占据了上风,这会儿他对星期八的任何疑虑都烟消云散了。她显而易见是他的亲密家人。
这层家庭关系结束于一分钟后,荆璜成功从星期八的怀抱里挣脱,杀气腾腾地准备展开他的报复。罗彬瀚一把抓过星期八,把她像面盾牌般抱在怀里,然后劝说荆璜别这么嬉皮笑脸,因为他们正要谈许多非常严肃的事,那可能是关系到宇宙存亡的,更严重地说那肯定关系到荆璜的发型还能保持多久。
“阴影之血到底是啥啊?”罗彬瀚问,“她能远程操控这玩意儿吗?”
“离你够近就行。”
“那我不是死了?”
“你现在死了吗?”荆璜冷冷地说,“她杀你还需要用上这个吗?控制你的办法要多少有多少。不过也幸好给的是你这个傻逼,不然是在给她自己找麻烦。”
“咋了?这血还靠智商择主啊?”
“你和她得死一个。”
罗彬瀚不说话了。这倒很超出他的预想。
“以前这种血被认为只在白河残留下来,是诡客和斐兰凯尔结合后生成的血,他们自己称为‘不死血’,而白河的传说里却叫‘死人血’。这个名字的意思就是,这种血只有在死人身上流转过一次后才会真正起效。子女的血脉只有在父母死后才能激活。如果是其他方式传承的话,要么授予血的人死掉,要么宿主本身就是个死人……死掉的宿主在血起效后是可以复活的,不过复活的也不是原来的那个状态。如果她把血给了一个想要不死的人,那么对方很可能会想尽办法地把她杀掉。当初‘冻结’也就是这么回事吧。”
罗彬瀚抬起了头,说:“怎么回事?”
“他也有阴影之血,而且是激活的血……这是他们白河的事情,我出生前他应该就是那个样子了。你想知道就去问那只猫。”
荆璜不高兴地皱起眉,侧眼盯着罗彬瀚的手。但罗彬瀚几乎没注意到他的眼光,而是转头望向黑猫。
“吕底莎。”黑猫简洁地说,“她给了他。别问我她是谁,你连他们谱系的最上端都不认识。”
“这人被‘冻结’杀了?”
“有两种风言传进威尔的耳朵。一种像你猜的,‘冻结’杀了她。另一种比较古怪,但来自一个更可靠的信源,西比尔们说吕底莎爱着他,背叛了她的婚约来挽救他——别傻望着我,这是他的事。那矮星客不爱你,也不会为你牺牲一根头发丝。你这点血毫无用处。”
“你确定?”罗彬瀚说,“它可给我凭空变了只手出来。”
黑猫轻蔑地朝他哼气。“你不晓得它本来会变出些什么。”它说,“安德雷尔泰只有一半的血。一半就足以让威尔杀不了他。而在你身上它就只发了根肉芽,偶尔叫影子扭一扭,你还觉得挺得意的?我猜这是那矮星客上的咒术带给你的。她身体里那块木头……我不知道她的主子用了什么办法,听起来他似乎做了某种替代,让那柳木的死亡代替了宿主的。关于这件事我会去问问威尔,在他状态合适的时候。”
“所以我的手呢?就这样不管啦?”
“它做不了什么。”黑猫总结道,“只要你和那矮星客保持距离。”
罗彬瀚对此仍有许多的意见。他不想保持这种手指阴湿的错觉,也不乐意上厕所时被自己手掌的影子吓着。荆璜灌给他的红泉水是否跟这血液冲突?那也没人能给他提供一个技术上的保证。他不屈不挠地拿这些问题骚扰黑猫,直到对方保证早晚会给他一个答案——多早多晚?黑猫从吊床上跳下来,对着他脸扇了一爪。
“在你死前!”它狂怒地说,显然已经无法忍受任何额外的骚扰。这件事只好到此为止了。罗彬瀚不能跟一只精神暴躁的猫计较,他决定跳到下一个更重要的议题。于是他托着星期八的腋下,把她高举着面向荆璜。
“也许我应该上船第一天就问问的。”他说,“我手里的到底是啥?”
475 打印式雏形许愿机(上)
罗彬瀚认为自己肯定问出了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他这样相信,因为当他举起星期八时,荆璜和黑猫都沉默了。没人给他回答,星期八开始掰他的左手玩。
荆璜半睁不睁的眼睛朝星期八看了一会儿。不到半分钟,罗彬瀚心里已给自己构思了七八个答案。星期八可能是一位时空掌控者、一株随时能分裂自己并散播种子的异星盆栽、一只成精的鹈鹕、一头能制造精神幻觉并在荆璜头发上藏身的寄生兽。
“小孩。”荆璜说。
“谁啊?”
“她。”
罗彬瀚又把星期八掂了掂。她的两条腿在空中晃荡着,成功踩在沙发上,然后扭头看着罗彬瀚。罗彬瀚不清楚她是否能完全听懂自己的话,可作为一个十二三岁的孩子而言,她也表现得过于老实了。
那是种无关个性的老实。在十二三岁这个年龄段上,罗彬瀚见过最吵闹难缠的魔鬼,比如俞晓绒,也见过最安静内向的类型,比如罗骄天。但他们和星期八的样子都很不一样。他们都生气勃勃,各有烦恼和爱好。但这些在星期八身上都不存在,罗彬瀚也说不上来,他只觉得这个年龄的小孩不是这样的。星期八的表现就好像她只是因罗彬瀚的目光而存在:当罗彬瀚想起她时她就站在那儿,做着些有的没的事,证明她确然是存在的。可当罗彬瀚仔细一想,就发现她从没表现过什么自己的趣味或观点。
他把这个令人不适的想法压下了。那虽然叫他感到奇怪,可也挑不出什么大错,也许是他不了解异星小孩的成长曲线。个性是难以作为决定性证据的,不过另一件事可不那么好解释。
“她可是凭空出现在我眼前的。”他对荆璜说,“要么她是从寂静号上直接传送到了这儿,要么她就是一直跟着我们——跟着我们,但没人注意到她存在。正常小孩能做到这个?”
“……是你没看见她。”
“放屁。你真觉得我是傻逼吗?”
罗彬瀚做好了长期奋斗的准备。为了得到答案他是难免要和荆璜的头发决一死战的。但荆璜没说什么敷衍的话,而是盯着星期八走了会儿神。某种顾虑限制了他的发言,最后海盗头子还是说:“她现在是人。”
“咋地?以前是神啊?”
“以前是一个转翻译失败的黑箱核心加一个不完全的执行模块。”荆璜说。
罗彬瀚安静地瞪着他,思维像两条旋臂在脑袋里飞转。这两条旋臂通往两个截然不同的方向。一方面他在构思一些新鲜的话,用来批判眼前这个发言严重违背身份的修仙小孩,让对方知道魔仙堡最靓的仔也不是那么好当的。另一方面他终究还是在严肃地处理这事儿,以他那止步于导数概念的最高数学水平,还有丰富的计算机修理实战经验(重启、还原与系统重装),他试图理解荆璜吐出来的这几个词是什么意思。他认为他是可以努力一下的——如果这事儿完全超出他的认知范畴,他甚至连这几个词都不应该能听出来。既然这些词能在他老家找到对应的词汇,那说明星期八不是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东西。他确实尽力了,最后得出一个他认为最合适的结论。
“她是个机器人。”罗彬瀚说,晃了晃手里的星期八,没听见任何零件声响。但这不影响他的判断,因为波帕走路时也没什么动静。
“……你这么理解也可以。”
“所以她是怎么隐形的?像邦邦那样?”
“不是。她现在没有那种微粒化的能力。你看不见她是因为她确实不存在了。虽然不知道之前她跟着的是谁,但现在她对你的关注度更高一点,是因为你左手的影子带有很强的可翻译性吧。你别管她就是了。”
罗彬瀚开始放空。黑猫在座椅的靠背上蹲着,冷眼观察着他。它对荆璜说:“既然你没有使用的打算,你用不着跟他解释这个。那是在给你自己找麻烦。”
“他不都问了吗?”荆璜说,“让他知道也没什么。”
黑猫扫了扫尾巴。
荆璜把星期八从他手里拿走了。他抱着她,一路走到门外,然后自动门又在他身后闭拢。罗彬瀚茫然地瞪着他,直到他彻底消失不见。
“他咋跑了?”他戳着黑猫的脚掌问,“这不他自己的房间吗?就这么让给我了?”
“他不过做了我想做的事。”黑猫说,抬起脚掌踩了他一下。但那并没有什么效果,罗彬瀚发现就算是一只暴躁的打人猫,它的脚掌底下也一样长着肉垫。他大胆地抓住它的前爪,在黑猫反应过来前就高高地举起来,朝那肉垫上瞄了一眼。
“黑色火箭型。”他总结道。
黑猫扑到他的胸口上,对着他的脸一通乱拳。它很好地控制着力道,但仍然打得罗彬瀚头昏眼花。罗彬瀚只好用胳膊护住自己的脸,然后高声宣布投降。
“我们说点正经的,行吧?”他盖着自己的脸说,“我听说你能吃人的灵魂,是真的假的?”
“曾经是真的。”
“现在咋就不行了?你也想做只好猫了?”
“我许了一个承诺。”黑猫不以为然地说。过了一会儿它补充道:“正确地说,威尔许了一个承诺,但那也影响到了我。除非他决定永远不踏入赤县的土地,否则我们得尽量避免这种事发生。”
“我还是不懂。”罗彬瀚说,“他现在人到底在哪儿?”
“一个长梦里。在那梦中他没有自我意识,就像你把自己变成了一块石头……这是他所做的承诺的一部分。”
“但这梦有结束的时候吗?”
“不那么容易。他把身躯藏得很好,还设置了一些守卫来保护这个梦。”
罗彬瀚皱了一下眉。他想起了在那变幻沙海上冲他微笑的“李理”。如果黑猫所说的和他理解的一样,他看到的乃是那长眠之人。但这其中有他仍未想明白的道理。
“他为什么留意我?”他直截了当地问道,“只是因为我待在寂静号上?他想从我身上达成什么?”
“我不认为他想从你身上达成什么。”黑猫站在他胸口回答道,“让我们这么说,他在预防别人从你身上达成什么,通过你影响到别的什么人。”
“你们有点想多了。”罗彬瀚实事求是地说,“其实少爷不会听我的,好吧?他都出来独立生活了,我又不是他妈。”
黑猫瞳光闪闪地瞧了他一下。它掂量似地提了提脚尖,似乎打算说点什么。但是这时房门又打开了。罗彬瀚和他胸口的黑猫一起朝门外望去,看见荆璜正拿着一块漆黑的砖头进来。等他再走进些时罗彬瀚看清楚了,那不是砖,那是本大字典般沉重厚实的书籍。
罗彬瀚扒开黑猫坐起来,对他问道:“你手里是什么?”
“从那红灯泡眼的数据库里借的。”荆璜说,“他们永光境的知能教育初级课程简纲。你用不了他们的心灵感应,我弄了一个纸质打印版。”
罗彬瀚肃然起敬,问道:“它有什么用呢?”
“读完你就知道那小孩是怎么回事了。”
罗彬瀚的视线又回到那本书,他从未在字典以外的书籍里翻阅过这么厚的一本。但他仍然是乐观的,不失积极地问道:“我需要读几页呢?”
“扯什么屁话。”荆璜说,“从封面到封底。”
罗彬瀚又把黑猫从腿上拿到地上。他站起身拔腿就跑。
476 打印式雏形许愿机(中)
罗彬瀚的逃跑路线规划比他自己预想得更为成功。他佯装要冲刺去门口,在荆璜闪现到他脸上时又折返回来,抓着黑猫要求它把自己带去一个没有书籍的世界。尽管黑猫的回应是用尾巴扇他的脸,至少在荆璜把他拖回书本前时他又多挣扎了半分钟。
“强扭的瓜不甜!”他高喊道。
“屁。”荆璜说,“我满意就行了。”
罗彬瀚坚决抗议这种非人道的行为。他提醒荆璜,如果他成心不想看一本书,就算把它贴到他脸上也没用。而如果荆璜有办法让这本书里的内容直接刻到他心里,那倒也不失为一种两全其美的解决方案——可要是真有这么方便,这世界岂能再有愚笨之人呢?
“这书得读多久?”他警惕地问。
“很快的。红灯泡眼说这本书是个整合版,一般也不要求入门读者完全掌握,理解到能过初级知能测试就行了。用你老家的说法就是入学摸底考。你也出来这么久了,可以试试看了。要是分数够高的话白塔的某些宗派都会愿意接收你去参与学徒培训的。”
罗彬瀚挺惊奇荆璜竟然晓得入学摸底考,而且思路还跟邦邦略同。但他还是对荆璜说:“少爷,你记得我房间里那只死鸽子吗?”
“干嘛?”
“当初我买那只鸽子时,它号称是只对上过学的有用。”罗彬瀚说,“那满大街上不是文盲的不超过五个,里头还有一个是咱们雅总。你跟我说这玩意儿容易?我希望你知道乡巴佬虽然读书不行,可也不是好骗的。”
黑猫从鼻腔里发出一阵断续的哼气声。“狗的鼻子比脑袋好用。”它嘲笑似地评价道,“你心知肚明他不会成为一个法师,或者别的什么智识者。他自己也毫无企求。还打算在他身上浪费时间?”
“对。”荆璜说,“现在看他闲着我就不爽。”
“咋地?你能二十四小时监督我呀?自己不睡啦?”
“我让那死灯泡眼监督你,”荆璜面无表情地说,“我去告诉他你过了中级知能测试就有希望去中心城的安全部应聘,担任他的长期人间体。他哥是光之国出身的,没有地权限制的情况下用不用人间体问题不大,他自己可就未必如此了。虽然你现在呼唤他屁用没有,但是如果知能提升得够高说不定会有改善。”
直到这时罗彬瀚仍然没把这件事当真。他以为荆璜只是嘴上说说,可紧接着荆璜又起身走了。房门刚在他背后合拢,罗彬瀚就冲过去试图把它打开,却发现荆璜用某种密码方式把门锁死了。
“草。”他不敢置信地问黑猫,“他认真的?”
“我认为,”黑猫踮着脚说,“他有点担心了。”
“担心啥啊?”
“你把这当成个好消息就得了。威尔会对这件事感兴趣的——他了解这小鬼的母亲,但对这小鬼还不怎么熟悉。他们的时间总被故意错开,免得引起什么意外。对于你,我建议你别管这件事,想想你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
罗彬瀚的注意力果真被最后一句话转开了。他其实大可以用身上的匕首破坏这房间的门,再躲去自己的房间。但他不想这么做,因为这毕竟是宇普西隆的船,未必有一个像∈那样的保姆来收拾残局,而宇普西隆待他可算不错。再说,那不是个能长期解决的办法。
他坐回了原位,盯着台子上的那本书。它有近二十五公分厚,而纸张大小接近于a4纸。他甚至没法用虎口把这本书夹起来。这里头能印多少字呢?他希望最好是像被阿萨巴姆带走的那一本,除了开头外全是空白;或者每页只有一两个字,让他像扇风一样把它翻完。
最终他还是把它拿起来,抱到自己的腿上翻看。他先是翻过封面,看到扉页上画着一个线条简洁的巨人头像。它似乎在微笑,但细节特征却很模糊,因此和莫莫罗、宇普西隆都有点相似。这一页还是叫罗彬瀚挺满意的。
“还算有意思。”他评价道。又往后翻了一页。后面的一页文字也不多,更像是某种目录,但却没有页码,或许因为它曾经并不是以文字书籍的形式呈现。罗彬瀚把这页上的每个字都逐个扫过去:
1.数学的无穷:蓝图之前
2.蓝图:创造无穷的创造机
3.许愿机:构建及接触
4.知能扬升:通往无穷之途
5.许愿机交互:层级,对比及战争
6.许愿机应用:常见模式及联盟讨论十五例
7.如何自处:消逝、崩溃或偏移,在被封锁的有限中
8.参考文献
附录1.联盟常见相关词汇互译表
附录2.联盟及其所涉政权的常见相关律法、规定、管理办法和建议性约条
他认真看完了每个字,平静地合上书,对着自己膝盖上方的虚空微笑。他不慌也不忙,一切全在意料当中。
黑猫溜到台子上盯他:“你在做什么?”
“我接受命运的处决。”罗彬瀚说,做了两个深呼吸后又打开下一页。密密麻麻的黑字朝他迎面扑来:
从白塔秘盟所宣称的“人之至境”“直达群星”到连携第七迭代所称的“完善形态”,从心智总支所骄傲宣称的“永不停机”宣言到至今仍为世人所惊叹的星河战线0-3-2117战区超新星灯塔电站的瞬间建成,我们需要接受并注意到的是,事关无穷的理论与应用正繁盛于联盟控制区的每个角落。基于以上所述的一切动机以及对我们遗憾过去的继承和铭记,笔者相信编写本作的必要性已在现代永光境实质控制区宣告成熟。
需要注意,本作参考了现代常被称为“变动”、“常暗”、“重劫”时代,亦即联盟参与我方历史线前31-531-21173,亦即以现代永光境光之国科学院纪年前常暗时期25764.79至今时间内的记录及术语规范。这种本意为构建一个对境外者更加易懂且文化风格一致的叙述方式可能带来问题。为此本作根据不同的星界区域译有七种不同形式的主要版本,以供读者酌情选用。
以上正是对本书撰写原由与方式的简单说明。而倘若必须总结,可以指出,本作关乎至今为止我们可能遇见的最宏大主题:无穷,抑或通往无穷之路;走向无限的方式的失败与成功;以及每当踏出更远,你的观察结论可能产生怎样的偏移或误解,或者将能如何进一步地展开。
“看完了?”黑猫说。这会儿它已跳到罗彬瀚的肩膀,跟他一起研究这本书上的内容。从它那不以为然的声调里罗彬瀚无从得知它掌握了多少。他只好满怀遗憾地问:“你全能轻松看懂?”
“说实话,不。”黑猫说,“威尔总是用梦境告诉我消息,因为我厌恶文字,那不是猫喜欢交流的方式。你们的一些抽象符号对我而言很难分辨。不过鉴于我活了这么久,学上三四种并不困难。那小鬼没骗你,这书看来不涉及技术细节。哼呣,一本不着调的闲书。”
它指挥着罗彬瀚又往后翻了几页。他们很快来到了目录所显示的第一章——数学的无穷:蓝图之前。罗彬瀚看到它的开篇是这样写的:
无穷的概念已经萦绕在我们心中许久,以至于具体的时长已经无可分辨。一切实在论者,虚构论者,构造主义者,形式主义者及其他一切讨论都正面临这一挑战。向现实探求的学者们必须回答与之相关的一系列问题,从最幽微的细部到最广袤的群星、宇宙、过去和未来。事物是否能够无限分割?探求物质基本构成的分割近微工作是否将永无止境?是否存在最小的形状、存在或时间?宇宙将生存直到何时?我们是否能够永远生存下去?什么是“永不停止”?无限到底是一个严肃的、事关我们并未探求清晰现实的指责,抑或它本来就是一些终极问题及其答案的构成部分?于是理论学家们已经开始为无限分类和分级,从而为这些问题寻找各自的去路和解法。而这就是我们在文明的幼儿时期如何第一次触碰数学——一门关于无穷的实践性科学。
他终于忍不住惆怅地叹气。为了宇宙。为了生命。为了无穷。为了他过去人生中成功逃掉的一切教育课程。他的童年结束了。他要开始上小学了。可这一切值得吗?他何不早点被阿萨巴姆打死?当他这样想时,房间的门骤然打开,银白色的光浪涌进房内。黑猫恼怒地嘶叫,一个翻身倒进罗彬瀚和座椅靠背的夹缝里。
“罗先生!我听玄虹先生说你需要帮助!”
罗彬瀚揉了两下眼睛,说:“我在做一个艰难的选择。”
“不管是怎样艰难的事,请尽管找我帮忙吧!”
“……行。”罗彬瀚僵硬地说。他脑袋里确实转了好几个打发莫莫罗离开的办法,但还是强迫自己继续说:“我这儿有本书,不大看得懂,能来解释下?”
莫莫罗挺起了胸膛,用宛如发射光线般的姿势拍着自己的胸口。
“请放心交给我吧!”他充满信心地宣布道。
477 打印式雏形许愿机(下)
那仔细想来并不是件奇怪的事。作为一位联盟的安全卫士,宇普西隆的飞船上不止有监狱与审讯台,还显而易见需要有一些专为文盲罪犯准备的教育改造材料。罗彬瀚疑心自己是有史以来头一个享受它们的原始泛智人种。
这一切的开始是莫莫罗领着他走进了一个不到二十平的环形房间。那房间很暗,刚进来时罗彬瀚没感到什么特别的。可是紧接着莫莫罗站在房间中央的圆台上放起光来。罗彬瀚闭眼适应了一会儿,等他再睁开时一切便完全不同了。他和莫莫罗待在一个完全纯白的空间里,没有墙壁、天花板或任何称得上边界的东西。最叫罗彬瀚警惕的是,他们进来时的那扇门也已经踪影全无。除非他能闭着眼通过中心城设计的简化版知能测试,否则便插翅难逃。
莫莫罗神采奕奕地整了整自己的领带,然后又拉了拉披风——他现在这身装束实在值得一提。自从升任寂静号私立小学唯一指定教师后,这位好旅伴马上就摇身一变,换上了一套罗彬瀚从来也没见过的制服。那显然是某种非常严肃的制服,从系在脖子上的、类似领带的淡蓝色装饰性长结,到一种面料异常挺括的深蓝披风,或者更像拉长版的学士服垂布,在这垂布底下还搭配着一套银底蓝纹的连体紧身制服。它一下就让莫莫罗充满了超人般的英朗气质,同时又兼有学者的儒雅斯文。为了配合这身独特的服装,莫莫罗甚至对自己的发型也做了微调。现在他的头发变得更短了,卷曲的部分也明显拉直了,像个准备进行特战训练的教官。
罗彬瀚着实被他的阵仗吓了一跳。他劝莫莫罗大可不必如此郑重,因为学习不同于抽奖,是一件特别看重运气的事,连他自己都没抱太大指望。
“罗先生,你好像说反了。”
“反什么反。”罗彬瀚说,“我十连下去还有保底呢,读十个小时书能保及格吗?”
莫莫罗握住他的双手:“我就是你的保底,罗先生!不管要经历要多少岁月,我一定会让你及格的!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
罗彬瀚听了十分感动,但并没忘记永光族的年龄是用千和万来计量的。而他,哪怕以最小的可能性寿终正寝,依着荆璜提供的答案,大概将享有一百五十年以上的寿命。花一百五十年的岁月追求及格而非报复荆璜,这毫无疑问是将他的潜在力量用在了歧途上。虽然如此,他觉得十天半个月总不算太难。如果能叫莫莫罗高兴,那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莫莫罗的确乐在其中。他先在两个小时里就把荆璜弄来的书扫了一遍,然后叫醒打瞌睡的罗彬瀚,递给他第一堂课的讲义。
“我已经知道要怎么教罗先生你了!”他自豪地宣布道。
罗彬瀚对此抱持着十分保守的态度。上一次试图给他上一堂永光境历史课的人是∈,而结局是∈被永久性地开除了,再也不允许踏进寂静号私立小学一步。他当然不能这么对莫莫罗,不过也觉得自己的眼睛难免要遭几趟罪,而且这件事甚至开始得比罗彬瀚想象中还要早。莫莫罗还没开口,他那纯白无界的教室已让罗彬瀚毫无瞌睡的余地。他委婉地提醒莫莫罗长期维持这样的亮度可能会损伤他的视力。
“不会呀罗先生,”莫莫罗眨着眼说,“我已经拜托宇普西隆前辈提供你登船时扫描到的生理数据了。这种亮度对罗先生你是完全无害的,还能帮助你保持精神集中。以前我在学校时也是在这种环境里上实践课的,很快就会适应过来的。”
这下罗彬瀚没什么可说的了。他把手里的讲义拿出来一瞧,所有的字都在光照下显得分外清晰,没有任何阴影和死角。这倒提醒罗彬瀚往自己身下瞥了瞥。他所想不错,这是个没有任何影子产生的空间,而据说莫莫罗的老家也是如此。
“真怪。”他喃喃地说。
他在那无孔不入的光亮里坐下来,感觉像坐在一块光滑而隐形的玻璃板上。莫莫罗站在他面前,从虚空中拉出一块半透明的翠绿光屏。那显然是某种类似黑板的装置,当莫莫罗把手放在上面时,光凭上浮现出几行深色的字迹。
无穷是知性最为伟大的伙伴,也是它最为扰人的敌人。
——永光境科学院研究负责人第3527,前常暗时期19227.13
在这些无限的空间中,永恒的沉默令我也陷入无声。
——永光境科学院研究负责人第2911,前常暗时期13267.37
守护那在无限广阔的天空下聚集的愿望,并持续向前吧。
——梦幻界,佚名
这些句子没什么难的。罗彬瀚把它们从头读到尾,感到有些眼熟。他又翻了翻自己的讲义,发现它们都摘录自那本大黑书上的前言部分,因为无足轻重而被他忽略了过去。
莫莫罗端正地站在光凭旁边,他没有用任何教鞭式的工具,但当他看向光屏时,视线所落处的字迹便像燃烧般发亮。
“罗先生,之前∈先生好像已经向你介绍过我故乡的历史,虽然只是简略的版本,我想你应该也知道我家乡曾经濒临毁灭的事情。在常暗之年到来以前,我的祖先们作为当时先进的理识文明,制造了可以提供无限能源的等离子火花塔。虽然火花塔变异最终造成了那个文明的灭绝,但是在一切变化发生以前,它也让我的祖先们真正地开始踏上‘无穷之途’——那就是如今被联盟称为许愿机理论的东西。也正是因为被这个理论所的潜力所吸引,当时我的祖先们差一点就搁置了精神殖装转化技术的研究,把全部的精力都放在渊论与无穷地质学框架上。”
“但是他们最后还是用了殖装。”罗彬瀚说。
“是的。虽然关于无穷之途的研究非常重要,但他们的成果几乎全都在常暗之年的大灾变里丢失了,只剩下很少的一部分还保存在科技局里。同样大量丢失的还有我家乡的历史——当时的祖先们是怎样生活的呢?发生过什么样的故事,又是怎样面对最后的时刻呢?就连他们的名字也都几乎没有保留下来,能够找到的只有一些和前科技局相关的记录。你看到的前两句话,全部都是从常暗之年残留的工作记录里找到的。”
光屏上的前几行开始燃烧发亮。罗彬瀚盯着它们,感到有点困惑。无穷。无限的时空。那听起来确实很大。成千上万,或成亿上兆。他知道无穷是比这些更大的一个数,没法指出来的一个数,可那对他又有什么区别呢?他在生活里只会和一个确切的数字打交道。有些数确实是数不清的,就像星星和沙砾,但那不过是因为不值得花费代价去数。可既然它们在那儿,在同一个时刻,那总该有个确切的总量存在,就连魔仙堡小王子也不会有无限数量的头发。
他把自己的困惑对莫莫罗说了,结果莫莫罗却开始摇头。
“不是的,罗先生。‘无穷’并不是一个很大的数,那在性质上就是完全不同的概念。你要记住这点才可以理解二级以上的许愿机理论。”
“行吧。”罗彬瀚说。过了一会儿他忍不住问道:“你们说的许愿机是我理解的意思吗?一台能帮你实现任何愿望的机器?”
“确实可以这么说呢,罗先生。虽然联盟现在对愿望的表述形式上还有争议,但是为了能在不同的星界保持共识,大家都会尽量采用‘许愿机’这个说法。许愿机是‘对无限愿望进行有限表现的某种构造设计’,这是目前中心城的官方定义。目前为止,联盟所拥有的所有级别的许愿机都还能够放在这个说法的框架内。”
“我没弄懂这件事。”罗彬瀚直言不讳地说,“你们给这东西分了级别……你们有两台机器,它们都能实现一切愿望——但它们之间还有级别差异?其中一台能比另一台更强?”
“是的,罗先生。因为展现力不一样呀。目前为止,理论的极限可以达到五级许愿机,不过联盟还没有造出来过。那只是一种逻辑上能够达到的模型宽度。”
罗彬瀚完全地糊涂了。他定了定神,试图从更具体的角度来理解这件事。是的,所有许愿机都能许愿,但也许付出的代价不同,
“我们还是讲点更实际的。”他说,“如果我要一个星球爆炸,所有的许愿机都能做到?”
“当然可以呀,罗先生。”
“有啥代价吗?比如会要我奉献一只眼睛之类的?”
“不会呀,只要你能正确地把愿望表述出来就可以了。”
“那么给我永生?”
莫莫罗说:“这是典型的一级许愿机愿望,罗先生。”
“创造一个神?”
“一级愿望。”
“毁灭宇宙?”
“这个愿望和上一个差不多呀,罗先生。”
罗彬瀚瞪着莫莫罗。那永光族也用无辜而困惑的表情看着他。他开始逐渐感到这事儿并非是困难,而是不可理解。
“时光旅行?改变历史?”他说,这是他能所想到的最可怕最终极的能力。
“一级!”莫莫罗毫不犹疑地答道。
罗彬瀚开始头痛了。莫莫罗在旁边为难地望着他,最后帮他翻了一下讲义。
“因为罗先生你之前没有学过任何和知能概念相关的东西,所以理解起来会有难度吧。请不要着急,我们先从雏形许愿机说起吧。”
他把讲义重新递给罗彬瀚,让他从那一页看起。罗彬瀚麻木地接过它,开始从那一页的第一行读:
……对许愿机的概念形成是一件自然而然的事,如同幼体在生长过程中逐渐学会如何繁衍,那不过是一种文明认知水平在推演上的正常发展结果。我们观察到即便是从未意识到黑箱存在的陷阱带文明,也会在相对阶段和不同层次上触及“许愿机”假想。有趣的是它们往往兼备着一些约律性与原始特征,神灯、魔盒或是无限智慧机器。这在理论上当然是幼稚的,但已能略窥见概念的种子正于混沌的土壤中萌芽。一种非常典型且常见于陷阱带早期文明的许愿机假想形式,我们称之为‘打印式许愿机’。它被抽象为一个无限能量系统和无限数量蓝图的结合,通过对基本例子的重塑从而制造出一切允许存在于客观宇宙和星层规则中的物质。
这一构想切实可行吗?答案迄今为止仍有争议,这主要取决于如何看待“无限数量蓝图”的表现力极限,因而这种打印式许愿机在最完美形式上足以被认为是一类特殊的一级许愿机。然而同样明显的一点在于,早期文明想象中的“蓝图”是一个非常粗疏的概念,几乎无法被认为是某种理论系统。这代表这尽管一台打印式许愿机能创造无限数量的物品,它将受限于物质原料的总量与蓝图的设计。很难想象要利用这样一台无黑箱许愿机来完成任何超限任务,或理解诸多在更大表现力描述上所需的元概念。因而主流观点认为,打印式许愿机不应与其他类型的一级许愿机并列,而应被称作零级许愿机,或雏形许愿机。需要指出的是,尽管它被视为机能上最为残缺的许愿机,要制作出一台完美的打印式许愿机或许比一台完美的二级许愿机更为繁琐、昂贵和困难。从零级到一级的量变跃升似乎是不可能和成本高昂的,但我们也能看到少量残缺的打印式许愿机案例(它们都在实际需求上运行得很好)。在此我们只简单地向读者介绍两个同样极端,但又截然相反的案例:崇宏乡智识矩阵与无远域微子系统。
478 石与天文潮汐计算器(上)
罗彬瀚不记得自己在那永光族的教室里待了多久。大部分时间里他头昏脑涨,搞不清自己究竟在读些什么,或是懵懂地认为自己理解了那无尽无休的图示、列表和模型,但仔细回忆时却什么也想不起来。他最能读懂的是案例——无关表现力、系统树、分形、构造极限等等叫他摸不着头脑的词,他简直是把那些讲义中提及的实例当作奇幻故事。
这其中确有兴趣的成分。哪怕罗彬瀚一点也不想知道宇宙的终极真理,他对崇宏乡那台“除了思考外什么也做不了”的终极机器是充满好奇的。“智识矩阵”在他阅读的讲义里被描述为某种处于移动中的巨型机器。它从被启动的一刻起便完全自发地运行,采集和学习发生在崇宏乡的一切信息。然而和信息集合体心智总支不同之处在于,它的设计者们并不把它视作常规的“工具”,而是“要成为终极答案的本身”。这种学习和计算的过程将在机器内部以超光速进行,使得这台机器在无高阶许愿机介入时无法向外侧观察者传递任何有效信息。制造者们相信这是一台将在无尽遥远的未来时刻计算出最终真理的机器,鉴于无穷的时间在理论上能使它采集无限量的信息,完成无限量的任务,并且——假设它认为那是值得的——它甚至能够返回历史的起点,为它的创造者提供一个完美的,或至少是所有可能性中最优解的未来。
在罗彬瀚拿到的讲义里画出了这台“最终真理机器”的简化构造,更应该说是抽象的三维模型。在罗彬瀚眼中它是由数百条高低不同的圈线、一条贯穿所有圈线的竖棍和许多散点组成的。总之,和他想象中的终极机器相去甚远。在这张信息寥寥的示意图旁边,他还看到这样一段文字说明:
无限震荡加速,这是仅在崇宏乡星界规则下允许成立的独特技术。将四块以上的物质成对构成独立的循环系统,再令更轻的小粒子在这些圈状循环里来回运动震荡。如果计算足够准确,这些“加速模块”将不断参与每个循环中的引力系统,通过引力弓和极限碰撞而不断加速,直至达到在外界无法观测的无穷速度。这一过程在未曾到过崇宏乡的其他星界居民们听来将是难以理解的,因为当运动达到如此速度时,在绝大部分星界都将遭遇一个最大分离速度的极限值。通常那将导致引力场黑洞、或物质本身的消失——这正是我们在广义上称为“宇宙审查”的反无穷现象。因而我们不得不遗憾地断言:“智识矩阵”的一切观察,即便抛开精细程度的种种疑问,也仅能局限于崇宏乡范围内,它的运算极限将停留在崇宏乡规则改变、或是它自身所处星界改变的那一刻前。无论在那时它是否有足够的能力将自己所得到的信息送出,这显然都不足以完成它曾被赋予的重大使命。目前,崇宏乡的学者们正致力于对这一古典设计加以现代化的改进,使它能够逃避星界外宇宙审查的制约。假设这次尝试成功,它将成为第一台由雏形许愿机直接演变为一级许愿机的案例,或许也将更多地指引我们理解六级许愿机现象所带来的宇宙不一致性。然而,仅以目前我们掌握的知识来判断,即便这种无黑箱改造确有成功之道,我们距离找到它的那天也还遥遥无期。
关于介绍“智识矩阵”的这些文字,罗彬瀚不敢说他能完全理解其中的每一个词,但相较于讲义的其他部分,它们至少还能算是通俗和形象的。而在他没法理解的部分里,莫莫罗也为他解释了一些关于“改变历史”的困惑。
“局部的历史改变并不是稀有的事情,罗先生。因为在联盟的大多数星层里,物理层面的宇宙展现力都要大于这个水平。只要有一级许愿机存在,作为个体而要返回过去并不是很难。既然一级许愿机能做到,那就意味着它是哪怕没有许愿机也有可能办到的事,像我故乡过去所面对的一些敌人就有类似的手段。有时已经在过去历史中死去的人会出现在眼前,或者被来自未来的人告知自己的死讯,像这种状况的报告,萨法亚前辈说在科技局里封存了不少呢。”
当莫莫罗说这话罗彬瀚已成熟了许多,既没有尖叫着夺路而逃,也没有试图撕开讲义吃着玩。他只是沉着地回想起自己的人生,想知道自己的全部失败是否全都能归责于周温行的一次时光旅行。而为什么周温行要用一次时光旅行做这样的事呢?为何要跟一颗微不足道的行星上的微不足道的富二代过不去呢?归根到底那显然又是荆璜的错。
是的,他生活中的全部痛苦或许很难找到一个固定的元凶,可是所有的混乱、不和谐与莫可名状,那归责起来就容易得多了。
他严肃地问:“我们能不能回到一个人出生的时候把他掐死?”
“杀人是不对的,罗先生。”
“那么我们就让他成不了人。”罗彬瀚说,“我干扰他爹妈的性生活总可以吧?如果穿越时间这么简单,你们就不能把所有的杀人犯都给提前抓了?或者让所有的犯人都不出生?”
他的提议叫莫莫罗眨起了眼睛。
“可是,这样做并不能解决问题呀,罗先生。犯罪并不是一个人诞生时注定的,而是经历所决定的。就算用改变时间线的方式阻止他们诞生,并不会让所有人都不受伤害。”
他的话或许是有道理的,但罗彬瀚并未就此死心。他并不是因为周温行所犯的罪恶而心生仇视,他只是无法跟那人狼共存……基于某些他自己也不甚理解的直觉。自他出生以来或许恨过许多人,但没有一个令他有着同样程度的敌意。然而这个计划似乎就同荆璜的衣袖一样不切实际。莫莫罗又给了他两个理由来否决他的愿望:第一、时光旅行对许多约律类的存在似乎并无影响,无论它们是否依赖于生物学的父母而诞生,少量特殊的古约律则被确认为拥有多重记忆——它们非但能察觉历史的改变,而且至少能够记住三次历史改变前所发生的事实。第二、此时此刻,以及从过去到未来所能覆及的每一个理论时间点,位于中心城的那台四级许愿机正严密监视着一切重大的历史线变动。通过盗火者在它被发明出来时所许下的第三个愿望,任何低于四级的历史改变将被去影响化。联盟试图通过这一方法来保证目前所积累的一切成果不因历史变动遭到抹除,而那远比一个罪犯造成的星球屠杀重要得多。
罗彬瀚只得放弃了。道德与法治叫周温行走了狗屎运,没在出生那天被一个神秘的外乡人掐死。而许多年后那外乡人坐在一艘星际条子的飞船上,学习如何在时光旅行的巨大诱惑前遵纪守法。遵纪守法,这要求一下就削减了他对学习的兴头。为了能让自己坚持下去,他很快就跳过了对“智识矩阵”发明历史的详细说明,快进到他真正想知道的内容。
“讲讲无远域的微子系统。”他对莫莫罗请求道。
479 石与天文潮汐计算器(中)
罗彬瀚对“无远域”这个词的认识不能说很全面,但至少明白一些比较重要的信息:假设从一个联盟认可的现代文明的角度去看,荆璜可以说是一个“无远域人”,法克也是一个“无远域人”,甚至连他自己,即便不能算合格的现代人,也不妨说是“一株珍贵的无远域原始盆栽样本”。如果不是他对此毫无实感,他本可以宣布无远域就是自己的家乡,就像莫莫罗提起永光境时那样。可这里头毕竟是有些不同的,因为永光族正是永光境的支配者,而他与他所属于的那一类倒像是碰巧落在无远域范围里的尘埃。
现在是时候了。他这粒尘埃要认识一下这片土地真正的主人,或至少名义上的主人。莫莫罗为他找到了讲义中相关的部分,所占的篇幅并不长。莫莫罗告诉他这是因为无远域本身的相对历史就不长。在无远星成功联络到联盟以前,它所在的位置被认为是一个处于缓慢相对滑移状态中的高灵带结构区,这令他们的相对时间流速与其他区域产生了极其悬殊的差异。当一个永光族结束他长达万年的生长期时,无远星上或许才刚过去数百个恒星年。尽管古约律们对此似乎毫无烦恼,这种流速差异对于发展初期的理识文明却是致命的。这正是为何联盟在过去认定那里并无希望——那里无法在足够短的时间内产生一个足以主管星界范围的理识文明,而除了永光境外,他们同样不愿将星界的管理权交付于“魔法生物”。
这一认知颠覆于一封通过星网发往中心城的正式文件,由“无远星第一基地”转往“未知网络管理员”,再由“信息集合体心智总支”回复向“第三高灵带第二次特殊信号”,最后双方总算都知道了对面那个信号的发送者是谁。顶上会议了解到那片不稳定的星界里诞生了一个符合最低认证标准的文明,但那时他们对此并未投以太大的关注。更严重的问题正吸引着他们的视线,梦幻界石心孵化者对许愿机误操作引发的历史震荡使得顶上会议不得不放弃将它们任命为“第十月”的计划,并且开始讨论“第十月候选人”发生月陨的异常频率是否代表着某种他们未能监测到的历史变动——盗火者亲自否决了这一假设,但争论并未止息。白塔很快也通过银辉学派发表意见,主张这是天界仪式本身所带来的必然困难,直至联盟选中正确的人选。各方紧接着就“必然困难”与“正确人选”展开了一场漫长争论。没人记得一个新加入的初生文明,只有心智总支忠实地履行了秘书长的职能,依照惯例将那片小型星界命名为“无远域”,并派遣了常规指导员去当地提供一些技术帮助。
新人欢迎会已经结束。中心城在一段时间内如此相信。他们忘了调阅指导员编写的田野报告,不过实际上那也没有多少帮助,因为无远星从表面看来与原始文明相差不大,并且与邻近星层的古约律文明保持着一种奇特的亲密关系——显而易见是尚未完全脱离梦幻与襁褓的稚儿,指导员如此判断。那是符合绝大多数过往经验的。心智总支审阅了所有的报告,并未发现其中的问题,直到两次重大事件使得顶上会议要求对无远域进行二次评估,他们开始意识到天绝原体的制造与高灵带内侧研究并非一项新手能够完成的任务。无远星,尽管其存在历史之短叫人难以重视,事实上绝非一个在当地自然形成的原始文明。而直到指导员第二次莅临那颗偏远寒冷的石质星球(石星——在无远域你确然能听到许多约律类文明如此称呼他们的星界管理者所在地),他们发现错误是从最微观的层面开始的。
一种极为微小的机器人担任了无远星运行系统的主力角色。当指导员第一次到达无远星时,他将此认定为常规电控纳米机器人,一种较为常见的新手装备。这一判断在后续的调查中很快被推翻了。“无远星微子系统”的单个计算器质量远远小于纳米结构,它被认为接近于无远域基本粒子,因而电控几乎难以达到计算所需的精度。与此同时,“微子计算器”通常利用有限拓扑宇宙朝不同方向扩张时的速度差与辐射温度差作为能量来源——简略来说,利用了宇宙潮汐能量。考虑到这一形态宇宙在各星界存在的普遍性,微子系统显然比智识矩阵有着更高的适应性。不难想象当无远域面临终结时,微子系统的携带者们——由于波长适配性问题,显然必须是经过改造的无远星基地成员们——将迅速撤往其他星界,并较为轻松地重建自己的文明。除非所有同类型宇宙均面临终结(如今我们已通过无穷地质学推论这一事件不太可能发生),微子系统将有希望在无限的未来中计算和输出无限数量的信息。
又一个不完备的零级许愿机设计出现在我们的视野里。它和智识矩阵一样,因为无黑箱设计而把潜力放在无限的未来。然而这仅仅是我们作为旁观者的见解,从无远域提供的历史报告显示,微子系统从未被作为一种寻求答案的路径。事实上,它们是最基础的操作工具。尽管无远星明显具备着对它们进行算法智能化的技术水平,他们似乎无意赋予其更多的“人格属性”,而纯粹作为一个随身携带的综合性指令中枢——所有重要判断都由携带者而非微子做出的,哪怕是关乎生命安全的决定,他们同样认为自身根据数据得出的结论要优于计算器。这一理念由外部看来是过分多疑而低效的,但无远星迄今仍无意改变。
另一项需要指出的缺陷(作为工具而非许愿机)在于,尽管单个的微子计算器极为微小,且基本不需要额外的能源供应,它的制作过程却需要消耗以星系为单位的基础资源,这一要求极大地限制了无远基地成员对微子的拥有数量,也使除此以外的流通更加困难。目前,无远域同样正尝试对自身的系统进行一定程度的现代化改进,但更多关注于能源问题与非典型宇宙的适配。在相当长的时间内,我们预计这些“石星人”将不会对微子的智能化或量产化产生更多兴趣。
罗彬瀚津津有味地看完了讲义上所有关于无远星和微子系统的介绍。他当然没看懂任何技术上的分析或演示,更富有“人格属性”的成分吸引了他。当他仔细地把每一句话都看完后,他心满意足地抬起头来。
“老莫,”他说,“我问你个事。”
“怎么了罗先生?”
“少爷他爹那儿人缘不太好吧?我看这书里咋阴阳怪气的?”
莫莫罗对他回以纯洁的凝望,并表示这是一本由连携四宗、永光境科技局与中心城宣传部联合编写的最新版科普读物,它毋庸置疑是中立而客观的。但是罗彬瀚并不这么想,他主张既然一样东西是新编进来的,那显然就没经过时间的检验,而说到白塔法师们的客观性,他就不得不举出某个把自己打扮成夏威夷游客的骷髅学徒了。
“我得去打听打听。”他迫不及待地对莫莫罗说。于是罗彬瀚的第一堂课总算是暂告结束了。他拍拍屁股站起身,准备去海盗头子那儿撬出些新鲜的一手消息。
480 石与天文潮汐计算器(下)
罗彬瀚原本很高兴自己能从那间教室里逃出来,但当他走出来时却发现事情并不简单。他发现四周不知何时进入了黑夜,简直看不清三米外的路。他茫然张望,想知道照明灯光为何变得这样微弱,直到自己一头撞在过道尽头的墙壁上。
“罗先生,要小心呀!”
莫莫罗扶着他站起来,提醒他注意自己身边的环境。这时罗彬瀚也总算记起来自己先前是待在怎样一个光线充足的地方。他已经适应辉煌灿烂的永光族教室,以至于离开后倒好像突然走入了黑夜。
“你们是怎么适应这个的?”罗彬瀚揉着眼睛问,“就因为你们的眼睛也发光?”
那可能是部分原因,但莫莫罗也向他承认,对于长久生活在火花塔照耀环境下的永光族而言,首次进入其他星界的过程确实会让感到十分新奇和少许不适。他们必须度过一段缓冲期来接受自己的殖装不能时刻维持在充能状态。
并非所有的永光族都不曾在成年前见过黑夜,但莫莫罗不是其中一员。他在毕业前从未离开过光之国,因此无论在课堂上学得多么详尽,他仍被那片流光徜徉的深空吸引住了。当他在虚空里高速飞行时,他总是充满兴奋地观赏遥远光年外闪烁的每一颗发光星体,看着它们在黑暗里燃烧,直至一头撞到隐身飞行的寂静号上。自那以后他在荆璜的咆哮声里改进了飞行技术——也可能是因为他再没机会那么频繁地用殖装飞行了。
“做得好!”罗彬瀚对他夸奖道。那叫莫莫罗既高兴又困惑,但他仍然积极地说:“我还有很多不足的地方呢,罗先生!上次想要施展新射线的时候就失败了,一定是因为哪处细节没有注意到。等有空的时候请跟我一起锻炼吧!”
“下次一定!”罗彬瀚朗声允诺道。他已经适应了这个昏暗的世界,穿过灯光交织出的重重阴影,径直来到荆璜的门前。在火锅会之前这扇门曾允许他无条件地打开,但现在显然是不行了。他只好狂按门铃,又对着监视器高声呼唤,这能不能开门纯看运气,而这一次他似乎正撞到好时候。房门很快就打开了,荆璜沉着脸站在房间中央,四个金球正满地乱滚。星期八绕着他奔跑,兴奋地追逐每一个滚动中的金球。
“这球咋还变多了?”罗彬瀚问。
“……刚才说错话了。”
罗彬瀚茫然地看向莫莫罗。后者看起来和他一样不了解状况。在他来得及追问以前,荆璜伸手按住星期八的头顶,把她固定在原地不动,然后又伸脚踩住一颗经过的金球——罗彬瀚很确定他只踩住了一颗,那意味着至少还有三颗正自由地在房里乱滚。可是等他微微一眨眼,房间里便已复归寂静。他只看到仅有的一颗金球踩在荆璜脚下,而星期八的脑袋也落在他掌底,两者全都纹丝不动,仿佛刚才的一切全是幻觉。
荆璜用脚尖把金球踢起来,使它以一个诡异的弧线落进星期八怀中,然后把星期八往门外推去。
“抱抱。”星期八扭头说。
“不许进来。”荆璜无情地回答。
一个渴望拥抱的女孩就这样在罗彬瀚眼前被扫地出门了。然后那不像样的海盗头子又坐回他的老位子,像尊石像般一动不动。整个过程中罗彬瀚都稳重而从容地瞧着。他在内心深处比较着刚才那一幕与时光旅行,最后认为时光旅行毕竟是要离谱得多。于是一切问题都迎刃而解,他刚才看到的不过是这宇宙自然现象的一部分。他决定把这事儿彻底忘了。
他坐到荆璜旁边问:“有空不?”
“……干嘛?”
“聊聊呗。”
罗彬瀚招手把莫莫罗呼唤过来,指挥他坐在荆璜的另一边。被他们包围的海盗头子明显地警觉起来,把半睁半闭的眼睛张开了。他不动声色地甩着左手的空袖子,似乎随时准备用它砸晕罗彬瀚。但罗彬瀚没计较这个,而是到处搜寻着房间的另一位住客。
“那猫哪儿去了?”
“出去透气。”
“那你咋不出去?”
“不想去。”
“那小鬼是啥许愿机吧?”
荆璜的空袖子又微微甩动了一下。他没有转头,但视线从眼角侧了过来。
“这事儿没那么难猜,好吧?”罗彬瀚靠着椅背说,“那鬼书上到处都提到什么黑箱,你也提到过黑箱。我还能往哪儿猜?”
荆璜撇了一下嘴唇。罗彬瀚认为那就是承认。一个缠绕他许久的谜底揭晓了,但那非但没给他丝毫成就感,反倒让他更加耿耿于怀。莫莫罗的课堂里从未告诉他一台许愿机——比如说中心城的那一台,从外表上看起来到底是什么样。他仍然把它们想象成巨大的钢铁器械,或是像圣融晶使那样怪模怪样的电流容器。可是谁能担保呢?如果一样东西连历史都能改变,它改变自己的外型当然也不成问题。倘若这里头有任何一件事值得提问,那不会是“怎样”,而是“为什么”。
“我就知道她有问题。”罗彬瀚又重复道。
“以前可能会吧。现在已经无所谓了。”
“为啥?”
“她是失败品,像使用其他许愿机那样使用她是不可能的。虽然现在还有一些特性存在,以后会慢慢变成常人的。你把她当成普通小孩就好了。”
这段话的前半段叫罗彬瀚多少感到有点不舒服。他怀疑地打量着荆璜,从对方细微的神态里捕捉痕迹。渐渐地他意识到海盗头子未必是在贬低星期八,而是不想继续谈这个话题。那倒也没什么为难的,毕竟周温行还是成功长大成人了,而除此以外他没什么急着要求的。如果荆璜不想谈,他大可以去问雅莱丽伽。
“行。”他妥协式地说,“那小丫头的事情延后。我是想问点别的。你给的那本书里有点你老家的事,记得不?”
“你是指无远吧?”
“他们都干了些啥?”罗彬瀚置若罔闻地继续问,“为啥那书里阴阳怪气的?”
“……理识不都这样吗?”
“你反思过你自己吗?”罗彬瀚恳切地说,“少爷,咱们家庭问题归家庭问题,扩大化就不合适了噢。”
“你到底想问什么?”
““我想不通这事儿是怎么发生的。”
荆璜不耐烦地甩了一下袖子。于是罗彬瀚继续说:“我读了你给的那本书。它说无远的历史很短,我不知道具体是多短……听起来就像是它只有几千年的那种感觉,但却造出了一个许愿机似的玩意儿,那本书上管它叫……”
“微子。”
“对,微子。”罗彬瀚接话道。他听出荆璜的声音还算正常,不禁悄悄松了口气。“我是不懂啥高科技的。”他承认道,“但是这个时间长度未免短了点,是吧?而且我还记得另一件事,那只猫让我做过一个梦,在梦里我看到你爹……”
“藏玉。”荆璜声调平淡地说。罗彬瀚认为他们没必要现在就起内讧,于是从善如流地更正道:“藏玉。0101。无远星扛把子。总之我梦见他快死了,在那时他启动了某种东西,那只猫说是微子仪……”
荆璜无声地蠕动嘴唇。那是在嘲笑什么,罗彬翰很快便判断了出来,但还未能抓住更具体的答案。他只能顺着自己的思路继续说下去。
“我发现这里有件怪事。”他说,“无远的历史是很短的,更别说中间他们还一度濒临灭亡……听起来藏玉只是他们的中兴者,你以前告诉我你在岛上待了几百年。我假设藏玉也活了这么久,而在他出生以前微子系统就已经建成。那有一千年吗?或者五百年?也许是我老家对你们来说过于原始,但是你看,连中心城也觉得无远是个没啥历史的地方,他们却做成了一些挺需要历史积淀的成果,嗯?寻思着你或许能解释下这件事。”
“这不是很明显吗?因为微子不是他们发明的啊。”
罗彬瀚惊叹道:“看不出贵县还有这一手?”
“放屁。也不是我们。”
“那是上帝赐给他们的计算器?”
“你看过那种航海途中放逐反对者的故事吧?如果一艘船上出现了被认为是叛徒的人,就会留下少许的生存物资,然后把他们丢到荒岛上自生自灭。如果碰巧那座岛上有野兽的话,说不定还会给他们配发一些弹药和武器,让他们试着去跟野兽战斗。那就是你想知道的无远星基地起源。”
荆璜终于把脸转了过来。他脸上带着刺目鲜明的嘲笑。
“无远星是被‘远征队’放逐的失败者。被执政者抛弃以后,最后得到的任务就是在那里扎根重建,然后消灭掉邻近的古约律类。他们之所以会被配发微子,是因为他们的周围全部都是‘战区’。这样说懂了吗?”
他的音量不自觉地高了起来。但事到如今罗彬瀚已不会为此动摇。这件事在他心中逐渐串联起来,于是自然而然地,他提出下一个问题。
“所以,”他向荆璜问道,“谁在第一次差点灭亡了他们?”
481 家庭幽默录像带(上)
当罗彬瀚问出这件事时他已做好了准备。他既能接受一个最差的悲剧答案,也能接受一个不那么差的无聊答案。那对他而言其实倒算不得什么,哪怕是差中之差的答案,他也不会为此而困扰分毫。因为归根到底他不过是一粒路过的尘埃,在这更高或更低层面的刀光剑影面前,他就像古代战场上飞过的一只蚊子那样无动于衷。如果说这事里头有任何值得他徘徊的理由,那就是他尚不清楚荆璜的真心所想。
“他们自己弄的。”荆璜说。
这个答案是罗彬瀚未曾设想到的,但是也不好不坏。他耸耸肩膀说:“科研事故?”
“……你为什么这么想?”
“你觉得呢?我他妈一天天净听说这个了。”
荆璜的脸上恢复了惯常的那种了无生趣。罗彬瀚暗地里冷眼观察,以为自己多半是猜错了,至少是一些猜错的成分。但是他面上却并不显出来,而是继续催促荆璜解释。荆璜显得不太情愿,只简略地说那和高灵带有关。
“重建以前的无远星对高灵带认识是很少的。因为开始的时候一切都很顺利,也成果地把邻近的威胁都消灭了,所以就有点大意起来了吧。在对高灵带做实验的时候无意中触发了某一句从外头收集来的幽言,结果整个星球都被浪潮吞没了。你之前看到过一眼了吧?那颗天轮星被融化的样子,和当时的无远应该大概也差不多。”
“那咋还有活口的?”
“他们启动了反灵场装置吧?把孵化室保卫起来了。在那之后,某个人从赤县去了那里,把孵化室里最成熟的一个样本给带走了。”
“某人是谁?”
“一个叫荆理元的人。后来重建的时候在基地里找到了关于他的情报记录。这个家伙是赤县人,在无远第一次侦察的时候就和他们联系了。本来当时的无远并没有怎么重视他,只是让他帮忙提供了一些语言风俗上的情报,结果最后倒是靠他才逃过了一劫。这个人虽然有些聪明才智,但没有任何修道的根骨,把唯一的样本抚养到七八岁时就病死了……估计也和曾经暴露在无远的环境里有关吧。那时的无远虽然已经暂时脱离了反涌的浪潮,极寒和辐射却都还在。像你落在上面的话半天就死掉了。”
当荆璜说到一半时罗彬瀚已然精神抖擞起来。他确实是抱着打听消息的愿想来的,可也没想到自己还能知道这个。
“荆理元。”他说,然后着重重复道,“荆。”
“……他就是荆藏玉的养父。你想说什么?”
罗彬瀚在他逼人的视线下端庄摇头。但那不能阻挡他在内心兴奋地给这位故去的凡人安上一个头衔。他看到坐在另一端的莫莫罗也正专注而安详地倾听着,脸上挂着欣慰的笑容。那多少感觉有点怪,不过罗彬瀚现在不想追究这个。
“他干嘛要帮无远?”他继续戳着荆璜问道,“那不会让他显得像个……呃,县奸?”
“你去问那只猫吧。陈游之肯定查过荆理元的事,也就是他对死人的秘密这么感兴趣了。”
罗彬瀚在心里记下了这一笔,但黑猫此时并不在房内。他心痒难耐,还想再打听点更细节的消息。
“我们再说说无远的事。”他建议道,“你刚才提到他们要消除威胁。但我记得你的老家是个不太管闲事的地方……为啥它也是战区的一部分?”
“你觉得对于无远来说,威胁就只是怪物和鬼魂吗?”
“我想不通这儿有什么冲突。”罗彬瀚直白地说,“你们和无远有资源冲突?或者啥世代仇恨?可你们不是魔仙堡吗?”
荆璜给了他一个回答,说得既快又轻,以至于罗彬瀚差点忽略了过去。但他的视线从没溜开对方的脸,当然也瞧得见对方的嘴唇蠕动。荆璜用微乎其微的音量告诉他:存在就是冲突。
“什么鬼?”罗彬瀚说。
存在就是冲突。荆璜用更快更高的声音重复了一遍。他紧接着又提起了高灵带——六级无穷许愿机,宇宙不一致性的假设源头,对一切追求理性者而言那现象是纯粹的异常和扰乱,是阻挡在他们和真理面前的恶毒幻象。一切测算都会被干预,一切成果都会被勾销。若不将之排除,他们永远得不到正确的伟大成果。远征队如此确信。无远星如此确信。他们建成基地,为排除扰乱制定了一连串计划,消除威胁和消除异常本质上并无区别,异类都是幻象与怪物,常理破碎之地无疑都是战区。他们准备了一批被调整到和赤县凡人外观相似的预备成员,连某些早被优化掉的过时生理功能也统统还原。一定程度的劣化换来更多的隐蔽性。只为收集情报和躲避攻击而增加的隐蔽性。但是这一切到头多么可笑!那些劣化的原始功能!
“……啥?”罗彬瀚茫然地说。在荆璜那戛然而止的沉默到来以前,他听到的只是些断断续续的话,一些含有余怒的气声和森冷的嘲笑。其中某些句子的缺损处或许还是他自己脑补出来的。荆璜的完整意思未能向他传达,或许从未打算向他传达。
莫莫罗坐在另一边。罗彬瀚觉得永光族或许能比他听得更清楚些,然而莫莫罗没有给他任何提示,只是默然无语、眼光闪烁地微笑着。
“讲清楚点。”他只得向荆璜要求道,“什么劣化?”
荆璜的回应是侧身躺下,用一只脚无情地把他踢到地上。那是个毫无争议的逐客令,因此罗彬瀚顺手扯了一把他的头发,随后在风暴与高温的欢送下匆匆跑走了。莫莫罗比他出来得晚一些,眼中水光分明,表情却透出喜悦和欣慰。
“太好了,罗先生。”他抓着罗彬瀚的手说,“这一定是打开玄虹先生心扉的重大进步!”
“我看不见得。”罗彬瀚态度保守地回答。他发现永光族都是惯于把事情往乐观方面想的。
“但是玄虹先生以前从来没有说得这么多过!一定是被大家的关心给打动了吧!罗先生,我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机会。”
罗彬瀚还不知道莫莫罗的“机会”是在说什么,但他已本能地把自己的双手往回抽。他们终究是两个男的,不合体时这样手拉手显得有失体统。
“我一直都想劝玄虹先生回家一次!”莫莫罗说。
482 家庭幽默录像带(中)
罗彬瀚发现自己有时没法明白莫莫罗在想什么。那是一种纯粹的思路问题,无关乎他们正在处理的信息量差异。他并不认为莫莫罗是个傻瓜——那就是说,如果一件事简单到罗彬瀚自己能听懂,那么莫莫罗多半早就明白。这永光族活过的时间比他的姓氏起源都长。
但,现在他也试着转换角度考虑这件事。那可能正是漫长的寿命造成的,也许对于一个命长的种族而言,没多少过去的事是值得记恨的,他们更倾向于采取行动去改善情况,因为那将伴随他们更为漫长的未来。
当他叼着糖条沉思时莫莫罗仍在他身边慷慨陈词,讲述自己和荆璜相遇以来的种种感动。罗彬瀚没能完全地听进去,但确信自己耳朵里飘进了一些关于“抢劫”、“教化犯罪分子”、“肇事逃跑”之类的故事。如今他的道德标准比起在梨海市可以说是大打折扣了,但那听来也不能算是一种健康而和谐的人际交往关系——但谁又有资格断言呢?永光族甚至不上厕所,他们的生理健康不能用他老家的医学解释,那么显然精神健康也不成。
“我们要帮助玄虹先生走出家庭的阴影!”莫莫罗最终宣布道。
罗彬瀚仍在吮他的百果口味糖条,考虑着回到门城后是否有时间去找几只猫人聊聊,直到莫莫罗开始摇晃他的肩膀,提醒他给予一个正式的答复。
“噢,”罗彬瀚心不在焉地说,“你想让少爷去见他爹?”
“这是当然的罗先生!不管玄虹先生和他的亲人有什么样的矛盾,都应该当面说清楚才可以!一直以来我都是这样劝说玄虹先生的!”
罗彬瀚并不完全反对他的主张,但对这事儿却不是很积极。和莫莫罗不同,荆璜的反应让他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远远不是。他把自己的想法诚实地告诉了莫莫罗。那好脾气的永光族显得很失望,但也没对他说出任何指责的话。
“可是,罗先生。如果不趁着这次回门城的机会,接下来玄虹先生一定会让寂静号越走越远的。想要让他面对亲人的机会就更少了啊。”
“也许不面对更好。”罗彬瀚说。他几乎是没怎么想就吐出了这句话,结果却叫他吃了一惊——莫莫罗一下从座位上起身,用激动的声音对他喊叫。
“不可以逃避的罗先生!你也好,玄虹先生也好,绝对不可以就这样背负着阴影活下去!”
“啊?”罗彬瀚说。他准备随便找个话题混过去,但莫莫罗的眼光牢牢钉住他,使得他坐立难安。放在以前他不会在乎,但……莫莫罗知道那把长颈鹿牙刷,这是否意味着永光族其实还知道得更多呢?在他们自我消失的短暂时刻,在纯粹画面式的记忆之外,莫莫罗是否也能感他所感?思他所思?
“我觉得玄虹先生之所以会把罗先生你带上船,一定也有这方面的原因吧?或许正是因为你们有着同样的痛苦……”
“那可很不一样。”罗彬瀚插嘴说,“我在梦里见过他爹一段时间……我觉得完全是两回事。”
“逃避是不能解决问题的!”莫莫罗坚决地重复道。
罗彬瀚不知道这是否和莫莫罗殖装的改变有关,但他的确发现自己熟悉的老搭档似乎变得和往日有些不同。这一次莫莫罗没有温和委婉地提出自己的意见,而是变得坚决、主动,甚至有点强硬起来。他不能说这是件坏事,可多少也有点措手不及。
“……我们没法说服少爷。”他只得把话题绕回来,“等到了门城,把你哥送回永光境,找到我们的船,他会立刻上路。”
“所以我们才要在这段时间里说服他呀,罗先生!凭借着我们和玄虹先生的羁绊,一定可以把他封闭的心打动!刚才的事情已经证明了这一点!”
罗彬瀚很欣赏眼前这个昂首握拳、充满斗志的莫莫罗,甚至能从他坚毅的眼神里看出点宇普西隆的感觉。不过当他想到真正的宇普西隆此刻正躺在襁褓里喝奶,又不得不承认永光族是有极限的。他从没看到任何一个海盗在莫莫罗的教诲下弃恶从善,更遑论抢劫海盗的海盗。
“加油。”他多少有点不诚实地鼓励道。
莫莫罗激昂地朝自己比了比拳头,看来下一秒就要重访荆璜的卧室。罗彬瀚到底是把他拉住了,他劝莫莫罗另换一个时机,最好是等荆璜没那么阴晴不定的时候。在这段时间里他们大可以做点别的事,比如准备下一阶段的学习,或者干脆研究研究莫莫罗的新形态——自从那灾难性的初次尝试后,莫莫罗还不曾进行第二次变身,因此他们仍不知晓他的新射线有何威力。它唯一的战绩就是差点送罗彬瀚上西天。
他的提醒叫莫莫罗一下垂下了头,开始不断地朝罗彬瀚致歉。正在这时从洞开的门外闪过一抹黑影,罗彬瀚眼尖地发现了,立刻张口喊住那只路过的黑猫。
“你去哪儿溜达了?”他问它,“就在这船上乱跑?”
“不。”黑猫说,“更远些的地方。深渊边上的一瞥,瞧瞧有哪些熟面孔睡着或是醒了。”
罗彬瀚不是很懂它的哑谜。他决定不被这件事打乱阵脚,而是继续先前在荆璜那儿的话题。
“你知道荆理元这个人吗?”
“哼呣。那小鬼的养祖父。他告诉你了?”
罗彬瀚对它的用词和爽快都满意极了。他挪了挪屁股,在座椅上给黑猫腾出足够宽敞的一块地。但黑猫对此不屑一顾,而是纵身跳到椅背上,沿着那陡峭的窄边来回踱步。
罗彬瀚悄悄伸手去捞它的尾巴:“荆理元是个怎么样的人?”
“一个曾经在赤县很有名的人。”黑猫说,“作为一个凡人而言,他是很出色的那一类,要是和你相比,他就算是聪明绝顶了。很长一段时间里他周游各地,发表过一些学说,不那么受修士们喜欢,但总归对他的性命无碍。直到威尔留意到了他,察觉他的言辞里有那么点不太本土的东西。那时威尔的状态也还不错——在赤县,他的心智能保持得较为稳定而长久,他决定亲自去看看这个人。我不清楚他们最终是否见过面,但很快荆理元便从中央王国里销声匿迹了。他躲去了修士们最难控制的西边,在那里受到好几个国王的礼遇。栋柱、国师、宗圣……他们越是尊崇他和他的奇思妙想,就越是远离山中人的教诲,而去相信他们的世界能以另一种方式变得更好。这思想在几个王国里蔓延开来,终于让威尔命令安德去找他。但修士们不同意这件事,让他多费了点时间。等安德到那儿时荆理元已不知所踪。他人间蒸发了,连死者也不知道他的去处所在,直到二十年后威尔发现了另一个姓荆的年轻人——他每次提起这件事都恼火极了,如果不是修士们对他暗中阻挠,他本可以更快地把整件事串起来。”
“修士们干嘛这么做?”
“他们的脾气如此。威尔这么说,其中一个跟他尤其不合。”
“但他听起来倒像在帮他们做事?”
“他犯过一个错误。”黑猫抖抖耳朵说,“一段咒语。一次背叛。一块墓碑。他就是没法把它放下。”
罗彬瀚不满地撸直它的尾巴:“别扯虚的。”
“那儿多少也算是他的故土,而那些修士里有一个是他的朋友……他们曾有一段长久的往来,直到他最钟爱的学生死去。但不管怎样,威尔对他的赤县朋友另眼相待——在条件允许的时候。”
“有多另眼相待?”罗彬瀚问。
“像你和周雨。”黑猫说。这个比喻叫罗彬瀚愕然以对。黑猫在他的瞪目中悄然落地,踮着脚走出门去了。
483 家庭幽默录像带(下)
那之后的一段时间里生活变得平凡无奇。罗彬瀚对学习的热情已经大减,但仍在断断续续地坚持,翻阅着讲义中枯燥而古怪的基础部分。他仍然不太理解莫莫罗那天所告诉他的许愿机级别的事,但至少在书里找到了一些别的乐趣。那里有许多零碎的历史故事,一半关于创造,一半关于毁灭。尤为有趣的事他发现讲义里提及了一颗活着的星星。
遥庆欢宴之宾——那书里如此称呼它。那是联盟存在以来发现的第一颗“活星”。在无数事例中它是这样一种存在:它有行星的体积,但却像彗星一样在宇宙中游荡,发出多种频率异常的机械波、电磁波与光波。无论生命是否具备声波与光波的接收转化器官,他们在它接近时都将产生类似“听到欢快歌声”、“看见星辰舞动”的感受。那如同是宇宙正为他们而欢呼庆贺,直到自身所处的星球遭到撞击、推往邻近恒星或是整个吞食。而每当一个茁壮中的文明试图向无尽的外部空间发出自己的声音时,它们都有可能碰巧招来这位不祥的宾客。
类似的报告在某段时间内频繁地传递到中心城中。安全部负责接管与调查这件事,起初把它视作某种单纯的巨大单体生物,他们尚未遭遇过的某种宇宙怪兽。而进一步的调查结果显示它在成分上与普通的岩质行星大同小异——但它是活的,至少在行动模式上表现出了明显的思维性与生命性。这颗“活星”给他们带来了许多讨论,还有无穷无尽的麻烦。就像每个曾经活跃于联盟境内并广泛传播的约律现象一样,“活星”引发了大量原始文明的驱魔、神鬼崇拜与自杀性祭祀,还有许多研究者试图制造它的复制体。为了扼制它所造成的恶劣影响,安全部出动了单体生物科的多名派出员,试图将这颗灾星永远地消灭。然而无论尝试进行了多少次,新的歌声总会从边境外再度响起……
这些关于“遥庆欢宴之宾”的故事当然叫罗彬瀚想起了路弗。那书上的许多描述都和他这位去世的朋友相似,可也有一些明显的不同。路弗似乎并不能像书中那样自由地移动,恰恰相反,它被困在某个地方动弹不得,为此不惜向魔鬼找乐子——魔鬼,还有李理,这之间的联系罗彬翰也还没彻底搞清楚,但他并不急于一时。仓库里的李理已经被他预订了,他们俩早晚要在厕所有个约会,除非她把那个洞穴比喻的事儿解释清楚。
在那之前罗彬瀚决定干些正事。他确实干了。跟着莫莫罗学习是其中的一部分,当他发现这件事收获甚微时也不怎么失望,而是真诚地扪心自问:在这冷酷无情的宇宙中到底有没有他的立足之地?等他下一次再被人狼、矮星客或是杀人马劫持时该怎么保护自己?这件事对于一个海盗头子来说也许不是问题,只有专业人士才能为他提供最专业的解答。
“正常人是不会被这么多东西劫持的,罗先生。”婴儿床边的宇普西隆说,“请你不要把这种假设讲得这么自然。”
“你这话有意思吗?”罗彬瀚坐在他的虚影对面说,“有啥法子没?武器?法术?许愿机?反正能弄死对面的?”
“哎呀,怎么能对公职人员讲这种话!冷静点呀罗先生,你想想看刚才说的那些对手有哪一个能用基础武器解决吗?要说你去接受一下全身改造说不定还有希望,但是,那种改造最好是长期定居在特定环境里的人,或者是对改造技术非常了解的人才去做的。因为不同星界的环境会有一些差异,可能会导致原本起作用的模块机能失效——要是联盟境内的地方多半还有应急预案,去外域就真的不好说了。我不是很支持你冒这种风险。相比之下,约律侧的手段大概更适合你,但那不是我所了解的领域,去咨询白塔会比较好。”
“你们是怎么训练的?”罗彬瀚有点好奇地问,“你和老莫是怎么学会打架的?”
“老家里有专门的教官啦……虽然如此,永光族的战斗经验也不是很适合罗先生你,毕竟我们的体质就完全不同,不是把对手的体型缩小就能解决的。有些动作我们做起来没问题,罗先生你就有可能会被对手反击到要害,更别提光线技的配合了。总之,如果罗先生你想要防身办法的话,首先是要找最符合你种族特性的格斗术,在这个最低基础上要学习一些武器和防具的通用知识,这样对一般人员就算够用了。但考虑到你这种情况嘛……最好还是要把白塔在公开市场上的商品目录给背下来,然后到门城时选一些比较适合你的防身用品。呀,这么一说能做的事还是蛮多的嘛!”
宇普西隆兴致勃勃地拍打起手掌。他已没有实体,但似乎仍能控制飞船的许多设备。屏幕在他身后亮起,罗列出一些看起来像是货单目录的文件。
“这个我回头发给莫莫罗,让他来一点点教给你吧。不过,光是回门城的这段时间不一定够用呢。罗先生,我听说莫莫罗最近正在给你上知能入门课……其实我是觉得那个不用着急啦,以你的个性,我认为从实战之类的着手会比较有效果。不过玄虹之玉坚持让你先上知能学,或许也有我不知道的考量吧。”
罗彬瀚感谢了他给的建议,准备回去重拾雅莱丽伽教给他的防身术,顺便弄清楚白塔到底卖过多少种类的仙女棒。在他离开以前,宇普西隆又叫住他说:“罗先生,最近我弟弟有邀请你做合体变身的尝试吗?”
“提过一两次。”
“这样啊……虽然觉得有点歉疚,但请你先不要答应他。今后的旅途上,如果不是万不得已的情况——不,就算是万不得已的情况,也请你先不要呼唤他。”
罗彬瀚扭头望向宇普西隆。床边的幻影脸上已没有笑容,而是用郑重的目光和他对视。
“大概莫莫罗也跟你讲过‘星云化身’的事情吧。之前你和他合成的形态并不是正常永光族会有的样子,表现出来的能力也完全偏离了常识。从我们过去的经历来说,这种程度的存在是会对人间体造成严重负担的——直白地说,恐怕要以生命为代价。当我第一次看见那个形态的时候就在担心这点了。”
罗彬瀚低头瞄了自己一眼。“但我没事。”他说。
“确实呢。在你刚上飞船的时候我也让系统检查过了,所有身体机能都很旺盛,完全没有枯竭的迹象。原理之类的暂时还不清楚,但罗先生你并没有为第一次变身付出代价,也许因为你并不是真正呼唤他的那个人,或者……不管怎样,下次变身搞不好就会危害到你的安全了。在莫莫罗现在的殖装形态通过全面测试以前,请你们不要做任何合体的尝试。这点我回头也会跟莫莫罗说的。”
罗彬瀚点了点头,沉默地从门口离开。在那之后的一段时间他再没跟莫莫罗提起这件事,而莫莫罗看上去也和往日无异。当他精力充沛时会读读那本见鬼的讲义,直到彻底厌倦,然后丢下书去做点体能训练。他也很难说后者有何效果,比起对付矮星客或人狼,那倒是更多地促进了他的腹肌生长,可恨的是他竟不能用腹肌来夹死谁——他真的不能吗?白塔就没有什么专为肌肉爱好者准备的致命武器吗?
那正是罗彬瀚开始翻阅白塔商品目录,寻找任何非典型性防身武器的一天。他坐在飞船头部的休息室里,有一搭没一搭地和鱼缸里的黏液生物评论白塔商品。这时他已给它起了全新的名字。
“米菲,来。”罗彬瀚举起一张纸说,“你瞅瞅这个。”
鱼缸里的黏液蠕动着,把那丝弦似的发声器官举了起来。但在它来得及评论以前莫莫罗来了,他激动地捧着一块菱形的晶体,直冲罗彬瀚的眼前。
“罗先生,请看看这个!”
罗彬瀚差点被那晶体中释放的光亮闪瞎。万幸他已经有了足够丰富的永光族同居体验,已能娴熟地适应这种忽上忽下的亮度差。他眯起眼睛观察那枚晶体,发现里头有些浮动的影像,一个小小的黑暗宇宙在晶体里浮动。
“这是啥?”他问。
“是星网的连接设备,罗先生。刚才宇普西隆前辈说已经可以收到联盟的信号了,所以我就登录上去看了一眼,结果萨法亚前辈给我发来了这个!说是不久前从门城的娱乐节目里看到的!”
罗彬瀚低头瞪着那枚晶体。起初他不知道莫莫罗到底想让他看什么,直到那晶体内浮现出一行字:家庭欢乐时刻。
他眨了几下眼。那行字变得越来越大,直至占据了他的全部视野,莫莫罗和整个房间都淡得若有若无。他正坐在一片癫狂混乱的宇宙中央。鼓乐喧阗,歌声鼎沸,每一颗发光的星辰都在兴奋舞动。
歌声越来越响。他抬起头,看到一颗巨大的星球从他头顶掠过。它没有发光,在罗彬瀚眼中只是一团朦胧可怖的阴影。从那阴影中飘来狂欢般激昂丰富的音乐,他同时听到了歌声、鼓声、笛声、琴声、铃声……任何他认得出或认不出的乐器,混搅出让人骨肉撕裂的旋律。他的脚上仿佛套了一双烧红的铁鞋,逼迫他伴着旋律起舞。
那可怕的体验只是一瞬间。紧接着星星从他身边远去了。它从未注意过他,而是在追逐另一个目标。罗彬瀚瘫软在椅中,汗流浃背地朝远方凝望。他本不可能望见光年之外的细小事物,但他的确瞧得清清楚楚。在不知多遥远的地方,被那颗狂歌之星追逐逃亡的并非另一颗星星,也不是飞舰或飞船。实际上那目标要小得多——那是一个穿着红衣的少年。
罗彬瀚从椅子上跳起来。他试图追赶那飞去的星星,看清楚它的目标究竟是谁。紧接着他惨叫了一声,捂住自己撞中墙壁的脑门。
484 信自猴岛之国(上)
在出发寻找宇普西隆以前罗彬瀚曾短暂地上过几次星网。一个据说能在全联盟境内传递信息的网络系统。但它和罗彬翰老家的网络又有一些不同,比如,当两个处于不同星界的人互相交流时,他们几乎无法进行实时的对话,而不得不依赖于互相留言。在一场神光界最偏远角落与中心城的对话中,总计约一百字节的信息传递对前者只有几百个原子秒,而后者可能需要五个恒星年。那致命的时间差,据莫莫罗所说,可以通过一定的加速方式补正,以便各星界进行一些重要的讨论。但大部分时间里这种昂贵的等时性是无必要的。他们看到的这段录像,对于门城而言已播放了上千个小时。它曾高悬榜首,如今已热度消退。
此前罗彬瀚也曾短暂地上过几次星网,但和他想象中大为不同的,这件事并未给他带来多大乐趣。也许星网的内容丰富性超过他的老家,可对于一个原始人来说,最精彩的音乐剧也不会比一头野猪的脚印更值得讨论。许多浏览操作对他而言是过分复杂的,而即便他能让∈代他翻阅,那其中的讨论内容也同样让他看不懂。他没登录过几次,但已明白如果他想从这个宇宙互联网里得到最大的乐趣,那毫无疑问代表着一段漫长而恼人的前置知识学习。相比之下,∈给可以随时给他找来他想观看的任何东西,并翻译成他所熟悉的形式。
这就是为什么他到如今才听说门城在星网上有着自己的独立频道。那和它的主人并无太大关联,而由有各个接入港的节目消息简单汇总而成。罗彬瀚曾经计划做一件大事,他要把荆璜的骂人场景拍下来,把所有台词都替换成喵喵,然后投给随便什么宇宙电视公司。那计划尚在雏形阶段,但他现在知道它确有可行方案。
但,坏消息是,他发现自己的创意似乎并非独一无二。荆璜的喵喵叫锦集还未开拍,他被遥庆欢宴之宾追赶逃窜的场景却已给星际社会带来许多欢乐。在那无疑经过技术处理的画面中从未露出他的具体相貌,而与这份投稿录像相关的介绍里也没有一个字透露他的身份。但当罗彬瀚反反复复地把那场景看了几遍后,他已完全相信那红色的背影正是荆璜本人,至少得是个和他有什么关联的人。
他开始和莫莫罗讨论这件事的真伪,不久后同样收到同族消息的宇普西隆也来了。他们一致认为这件事和荆璜有关,宇普西隆则向他们担保这段录像(尽管经过明显的剪辑和技术处理)并非虚构产品,但他们却不知道投稿者的动机是什么。
“不太可能是路人偶然的拍摄呢。除了很少的一部分约律类外,无防护的普通人是无法在距离遥庆欢宴之宾这么近的地方自由行动的。虽然那颗活体星球通常对落单的个体生命或飞船不感兴趣,也并不是说什么人都能随便靠近的。而且,这份录像看起来是完整的一个,但从被追赶者的身影清晰度而言,至少得有两个处于不同星系的机位才做得到吧。哎呀,太过分了,怎么可以埋伏着对别人做这种事呢?而且还写的什么‘家庭欢乐时刻’。我不认为作为古约律的赤县和作为十月候选的无远会做这种事,再考虑动机问题的话……诶,难道说,是罗先生你偷偷投的吗?”
罗彬瀚断然否认了这毫无道理的指控,而把怀疑对象转向了雅莱丽伽。一切陡然间变得合理起来:如果连莫莫罗都不知道荆璜曾被一颗活星追赶过,那它显然发生在更早以前,一个或许只有船副存在的时间点。负责管理寂静号的雅莱丽伽有足够的机会和技术支持来拍摄。除此以外她还有充分的犯罪动机,罗彬瀚基于自己的经验推断——哪个妈的手机里不曾保存自己小孩摔成狗吃屎的画面呢?十岁那年他学骑自行车最多只花了半天,可他妈关于他怎样翻车的视频时长竟有足足一小时。
“雅莱丽伽。”他言辞凿凿地说,如同法官在下达判决。
“嗯……确实不排除这种可能性。但是,为什么要把录像公开呢?明明你们约好了要在门城碰头,已经没有必要通过这种方式来提醒了吧?就算是想催促你们快点,直接从星网给玄虹之玉和莫莫罗发消息就好了,像这样拐弯抹角的方法,如果不是萨法亚碰巧在对星网做信息分析,恐怕我们要很长一段时间才能发现。”
罗彬瀚没法回答宇普西隆的质疑。他对星网的了解太少了,不足以让他在这事儿上做出任何深入的推断。他甚至不能理解这段录像为何曾一度在门城的频道上走红,“唱歌星星追打骂它的古约律”到底有什么好笑的呢?他坚决认为自己的创意要好笑得多,并向宇普西隆和莫莫罗寻求印证。
“……呀。”宇普西隆说。
“你觉得这个好笑?”罗彬瀚难以置信地问。
“该怎么说好呢……虽然是有点对不起玄虹之玉,不过看他在逃到隧穿点以前跳来跳去的样子,还有那颗星星的声音也被替换成了一首很有名的童歌。罗先生你可能没有听过,内容是唱怎样哄一个加伦星幼鸟宝宝吃饭的……唔,解释出来就没有那么好笑了,可是嘛!哎呀!”
罗彬瀚瞪着宇普西隆的幻影。他看到永光族条子把脸转向墙壁。睡在旁边的婴儿仿佛被挠痒了一样咯咯咯大笑起来。
“是小孩子在笑啦,我可没有笑喔。绝对没有。”
罗彬瀚看向莫莫罗。
“罗先生,我怎么了吗?”
罗彬瀚摇了摇头。他无法指证莫莫罗此刻身边浪涌起伏的光亮是否代表着某种没在脸上表达出来的心情。但此时此刻他感到心情沉重。他的海盗喵喵叫视频计划遭遇了一个精心策划的强力对手,而星际社会的笑点又是何等令人费解!
等婴儿的笑声消去后宇普西隆终于把脸转了回来。他安慰罗彬瀚说这里头有许多的文化原因:古约律在主流社会里时常被认为是神秘疏远而难以捉摸的,关于遥庆欢宴之宾的危害却很少为公众深刻认知。绝大多数接触到它的文明都已无法再开口述说,而出于概念安全性的考量,中心城鲜少在学界外的领域里宣传这怪物所为的恶事。“活星”总是在笑话和恐怖故事里交替出现,甚至也有许多模仿其传说的玩具。没人会相信这段公开录像的最后会有人伤亡,因此它才会显得好笑。总而言之,那不代表海盗喵喵叫计划毫无竞争力。
“我不这么想。”鱼缸里的米菲说,“即便后果是显而易见的悲剧,只要不把结果摆到眼前,我发现你们仍然热衷于拿它取乐。这使我疑惑你们是否真的重视它的结果。”
“把你嘴闭上。”罗彬瀚没好气地说。
粘液里生成的组织融化了,又变回一滩无波的死水。但这件事却远远没有结束。罗彬瀚和永光族兄弟一起坐着,彼此瞧来看去。最后罗彬瀚鼓起勇气,问出他认为三人都在想的问题。
“谁去告诉少爷?”他说。
485 信自猴岛之国(中)
罗彬瀚写了一张简明扼要的说明便条,带着莫莫罗交给他的播放器一起找到星期八。当他带着这两样东西找到星期八时,她又在走廊上玩那个小金球。罗彬瀚拿走了金球,把便条和播放器塞进她手里。
星期八仰头瞧着他,眼神里充满稚兽般的好奇。
“……我交给你一个任务。”罗彬瀚镇定地说。
“抱抱?”
“回头再抱抱。来,把这两个东西交给你荆荆去。”
星期八站在原地没动,那天真的表情却好似洞穿了他的思想。但罗彬瀚一点也没感到羞愧——最近他的思想可是被洞穿得太多啦——他摸摸星期八的脑袋说:“去吧,八。这是我活到现在最想实现的愿望。你也是大孩子了,该参与家务了。”
他不知道自己是否说错了什么,但星期八开始伸手去够他掌中的金球,并明显试图把两样任务道具归还原主。罗彬瀚直接抱她起来,健步如飞地冲到荆璜的房门前,对着房门一阵狂踹。当房门打开时他把星期八推了进去,然后拔腿往走廊深处逃跑。他并没走远,而是在附近悄步徘徊,竖耳聆听任何可疑的动静。飞船上万籁俱寂,他没有听见星期八走出来的动静。
他等了很长一段时间,确信荆璜必定看完了那段录像,可是星期八仍没出现。他倒不觉得她有什么危险,但却没法抑制住自己逐渐高涨的好奇心。他不能一走了之,因为在糖条抽签里输掉的是他,那对可恶的永光族兄弟正等着他通风报信,将荆璜看到视频后的表现反馈回去。他们本来大可以派个自动机器人做这事儿,但身为主人的宇普西隆却不同意。
“哎呀,设备维修费可是很昂贵的,罗先生。而且,怎么说呢,这次回去以后,肯定会被狠狠地批评一顿,除了正常的请假外还可能有一段时间停职处罚……诶,总而言之,薪水是肯定会被扣减的,飞船维修费也不一定能报销到,还是能省就省比较好。像玄虹之玉那种古约律对金钱概念很差的,生起气来绝对会把我的机器人砸坏,但是如果有你这样的活人在场,他就不得不收敛起来了。”
罗彬瀚很质疑这个结论,他还记得当那个不倒翁第一次跑到荆璜头上去时发生了什么。但不管怎么样,宇普西隆似乎坚持认为由一个生物去报信能给他的飞船带来最大保证。
现在罗彬瀚越发对这个结论感到动摇了。星期八迟迟没有从房里出来,罗彬瀚想象不出那房内发生了什么。他徘徊了半天,最后磨磨蹭蹭地去按门铃。房门立刻就打开了,荆璜就站在门后不到半米的地方,与他脸对脸地盯着瞧。
“你干嘛?”荆璜说。
罗彬瀚伸长脖子朝屋内张望。他看到吊床中间有一块很小的下陷,像是黑猫正在睡觉。他交给星期八的纸片和播放器都放在椅子上,看起来完好无损。这房内的所有陈设都一览无余,没有哪儿能藏下一个完整的孩子。
荆璜把他往外头推,罗彬瀚问他:“那小孩呢?”
“早就走了。是你没看到吧?”
罗彬瀚跟着他往外走,偷偷在旁边打量他的脸色。他发现事情有些偏离自己和宇普西隆的预想:荆璜皱着眉,如同往日那样平淡又充满厌烦,简直可以算得上是平静。那份录像似乎没带来任何变化。
他清了清喉咙说:“少爷,刚才送进去的东西……”
“看完了。”
“有啥感想呀?”
“……之前虽然听到过类似的威胁,没想到那家伙真的发出来了。随便那边怎么做吧,反正也只有这点招数了。”
“所以你知道这是谁发的?”
荆璜不耐烦地点了一下头。这下罗彬瀚可没法在假装不在乎了。他拉了一下荆璜的头发,在对方还手前迅速地收回。
“讲详细点。”他催促道,“到底咋回事?这录像里的真是你?你当时干嘛呢?谁给你拍的这玩意儿?现在发出来又是想干嘛?”
“……很麻烦的人。”
这回答当然不能满足罗彬翰的求知欲,至少没法让他向另外两个抽签者交差。他摩拳擦掌,准备跟荆璜进行一番殊死逐力,直到他发现荆璜正走在通往飞船头部的道路上。等他反应过来时,荆璜一脚踹开了休息室的门。
“哇呀!玄虹之玉!不要对我的飞船这么粗暴啊!再这样的话我要考虑向你的法定监护者索赔了喔。”
原本坐在房内阅读的永光族幻影大叫起来。罗彬翰悄悄朝他使起眼色,警告他别说些会让荆璜更加起劲的话。他接着又指了指自己的嘴,暗示荆璜已经看过了录像。宇普西隆无疑是看见了,却没做出任何反应,而是举着手说:“现在这个状态也没法和你计较什么了,但是这一笔至少要加在莫莫罗的工资里吧?”
“你有‘法剑’的联系方式吧?”
“有是有。不过,不一定真能联系上喔。她给人的印象是那种不怎么熟悉星网的古约律,连安全部的联络器也是用的最老式的那款,除非用工作频道发消息,否则她平时应该不会怎么检查私人消息吧?”
“你给她发一个吧。让她转告给僬侥之主,说不管做什么都是没用。不要来烦我。”
宇普西隆答应了一声,周围的机器却没有任何动静。他仿佛无意提起那样说:“哎呀,原来那个录像是僬侥的人投的吗?这么说来,僬侥和无远的星层地理码也很接近,果然和你也是认识的?”
“……为什么你会知道僬侥?”
“最新消息啦。也是萨法亚告诉我的。无远域在中心城新注册了一个通过审查的理识文明实体,名字就叫做‘僬侥国’。名字什么的姑且不提,注册信息上居然填的是非世袭君主制呢。”
“你们不是也一样吗?那个光之国的君主,从重光之年开始就没变过吧?有什么好奇怪的。”
“不一样啊。我们可是在细分类里被归入到虚君制的,那位大人除了必要的外交仪式已经很久没有介入国家事务了,都是每个部门自己独立运行的。但是,僬侥的细分类是无定期绝对君主,换句话说那个国王可以完全决定僬侥国里的任何事,法律也好,经济也好,完全是由作为君主的个体决定的……怎么说,虽然在约律类里这种类型还蛮常见的,理识侧就不多了吧?就算是比较有名的塔沃亚节肢群那样的集群意识生物,也还是会定期替换女王个体来保证思维器官不老化的。像僬侥这样又是独立心智生物国家,又是理识君主制,我实在很想知道具体的情况嘛!要不是现在的身体情况,我都想申请去做僬侥国的发展指导员了。”
“……别去了。和你想的不一样。那里与其说是国家,不如说是无远的第二基地。技术文化之类的,除了一些过去的海岛风俗,其他全部都是无远的复制品罢了。”
“无远也不是君主制的吧?0101被推出来作为代表,据说只是因为编号最靠前?”
荆璜的眉头开始往上扬。罗彬翰瞧出他似乎想说什么,但最后却改口了。
“那个君主是基地的创始人。”他说,“现在的那些僬侥国民应该全是她培育出来的。”
486 信自猴岛之国(下)
罗彬翰精神抖擞地竖起耳朵。他本来对这件事的感兴趣指数只能打六十分。而现在可不同了,“僬侥国”这个词拿到了满分,它的主人拿满了附加分。
“……能问问你们之间的关系吗?”宇普西隆说。
“不能。少逼逼。”
“哎呀,不要这么火气十足嘛……”
宇普西隆还想继续说话,但荆璜已经走开了。他似乎只为了传信才来找宇普西隆,而整个过程里没有表现出多少生气或烦躁。这可大大出乎罗彬瀚的意料,叫他一时忘了追上去问个清楚。在他发呆时莫莫罗冲了上来,双手搭住他的肩膀。
“罗先生,说不定是个好机会!”他热切地说。
“啥机会?”
“你看到玄虹先生刚才的反应了吗?虽然被拍了录像却完全没有生气,跟以前的情况完全不同呢!这说明僬侥国的主人一定对他非常重要!”
罗彬瀚不失冷静地问:“你有没有想过他只是准备实施一次报复性谋杀呢?”
莫莫罗坚决地摇头。罗彬瀚摆脱了他的双手,坐下来慢慢琢磨起这件事。“僬侥”这个词对他并不陌生,但却和宇普西隆描述的很不一致。在那黑猫为他展示的幻梦中,他的确亲眼看到了那些由毛猴组成的村落。可那已是很久以前,很远以外的事了。那梦中的猴岛是否仍然存在?或者变成了另一种他全然不了解的地方?
僬侥。僬侥。当他考虑这件事时另一个记忆片段突然跳进了脑海中。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身体,朝门口的方向张望。
“罗先生,怎么了?”
“没啥。”罗彬瀚说,“老莫,你还记得我们船上的子舱飞行器吗?顶上有个粉红色按钮的那种。”
“我平时很少自己坐子舱飞行器的,罗先生。不过,上次我们一起出去的时候,好像确实是有那样的按钮。”
罗彬瀚抱着脑袋,开始在记忆里刮搜这件事的痕迹。距离那时又发生了许多,但他总算还未忘却——有些事的确叫他难以忘却。霜尾、茜芮、乔尔法曼……那时不正是乔尔法曼拍下了按钮吗?在那颗恐怖的星球上,乔尔法曼把子舱飞行器变成了一艘唱着童歌的古怪天鹅船。那场面本该叫他没齿难忘,只是他有意不去考虑那一段。霜尾眼下如何了?
“那按钮上有个牌子。”他说,“写着‘僬侥国皇家技术部’之类的玩意儿……我记不太清楚了。那是少爷从僬侥国拿来的?”
莫莫罗眨着眼睛,似乎认为这更加印证了他的主张。坐在罗彬瀚旁边的宇普西隆却说:“能详细解释下吗,罗先生?听起来你和僬侥国似乎另有故事呢。”
罗彬瀚犹豫了一下。他不知道莫莫罗以前告诉了宇普西隆多少事,但他也感到并无蓄意隐瞒的必要,因此最终还是简略地说了他曾看见的一切。宇普西隆确实毫无惊讶,甚至一点也没有追问那些虫子们的事,而是详细地打听起那艘子舱飞行器的构造和性能。罗彬瀚很快就被他难倒了——雅莱丽伽只教过他基础操作,从未涉及任何技术和维修问题。他只能大略地跟宇普西隆讲讲它的外形,还有那首叫人摸不着头脑的童歌。
“唔,确实和我想象里的不太一样。在飞船里放那种咿咿呀呀的歌曲,听起来总觉得有点不妙。不过,既然你们的船上有僬侥国制造的科技产品,至少说明它确实是一个理识文明,而且跟玄虹之玉的关系也不错……值得一试呢,莫莫罗!那个录像会被发到门城,说不定正是在找玄虹之玉的下落!”
这下莫莫罗再也不可阻挡了。他充满激情地往门口走去,罗彬瀚立刻把他拉回原地。
“罗先生!”
“别听你哥撺掇了老莫。”罗彬瀚说,“你没听少爷说那是啥无远第二基地吗?这他能给啥好脸色?你现在跟他一提,信不信他到门城换了船立刻就跑?我们先试探试探再说。”
“哎呀,突然变得很老道了嘛罗先生!”
罗彬瀚扭头盯住宇普西隆。那永光族条子的幻象也笑眯眯地回望向他。那叫罗彬瀚心里忽然疑窦丛生:从某种角度而言他当然是信任宇普西隆的,一个保卫组织安全的战士,此外还是莫莫罗的兄长,怎会对自己弟弟的朋友怀有恶意?可当罗彬瀚看见此人的笑容时,他便隐隐感到事情并不简单,没准宇普西隆也是假的,是龙变的。至少是暗自怀揣着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
“这样看着我干什么呢,罗先生?我知道的关于僬侥的事已经全部都说了喔。毕竟是中心城刚刚通过的申请,萨法亚也没有拿到多少细节消息。”
“你为什么想让少爷回去?”罗彬瀚没头没脑地问,“那到底有什么重要的?”
“因为觉得他把自己的心事解决比较好吧?虽然我也不是很清楚细节,但是离家出走只能说是最差的办法了……啊,这么说好像显得有点自以为是,我想也有那种无论怎样的不可调和、最后只好让双方都永不相见的情况。不过据我所知,现在无远星的外派人员也在寻找他的下落,并不是为了什么政治目的,只是想确认他的平安而已。”
“你和他们联系过?”
“还没有啦。回来以后都没有联系过,我可不想玄虹之玉把我的船拆了。但是,在碰到你们之前,确实通过法剑和某个无远成员交流过。”
罗彬瀚开始瞪他。宇普西隆视而不见地继续说:“其实比起玄虹之玉不回去的理由,有另一件事我更想知道。”
“啥啊?”
“左手臂啦。从最早无远星提供的资料里,可没有提及他肢体残缺的事,是后来的补充资料里予以修正的。然后呢,明明资料上说他的身体只是一种类似我们的认知现象,并不具备真正的物质合理性,但是只有那条左臂一直没长出来,甚至只能靠非常难买到的约律类专用义肢来替代。我心想这总不会是因为他的个人爱好吧?那么剩下的最大可能性,就是某种法术限制了。他是被什么东西诅咒了吗?让他在这种状态下跑到无人照顾的地方去,我也觉得不是什么很好的主意。除此以外……啊,当然还有些政治上的因素,不得不希望他能先回无远星一次。抱歉,这个的具体细节我就不方便说了。到时候要是真的引起麻烦,你们就算不想知道也会知道的。”
罗彬瀚有点疑虑地盯着对方,不知自己是否该相信他的说辞。在内心深处他也问自己:这是他应该插手的事吗?莫莫罗希望荆璜回去,宇普西隆希望荆璜回去,法克多半也是如此。看起来似乎谁都希望荆璜回去,除了荆璜自己。那是否意味着这件事确有某种必要性?他,一株无远域珍稀盆栽样本,以着原始生物的认知和经验,该如何评价一位外星神仙和他的宇宙工程师老父亲?这答案绝不会出现在他老家互联网的任何一个角落里。他可能得去星网上提问才有望得到解答。
他举棋不定,然后听见宇普西隆说:“对了,罗先生,听说你的老家也在无远域吧?”
“啊?”
“虽然罗先生现在看起来也挺开心的……有考虑过回家一趟吗?之前听莫莫罗说你的老家曾经被标记为万虫现象风险区,但是无远的人都去过了,肯定也把风险排除了。应该没有什么隔离需要了吧?哦对了,提起这个,按照惯例程序,我们在碰到万虫现象的幸存目击者时是有一份调查问卷的。正好你现在也没事,顺便就和莫莫罗一起填下吧。”
罗彬瀚晕头晕脑地坐在原地。他的脑袋里还在回想宇普西隆的那句“回家一趟”,旁边的机器人已经替他送来了厚厚一沓纸卷。罗彬瀚匆匆瞄了过去,发现上面尽是些让他摸不着头脑的问题:你发现万虫现象时与其中心所处的相对位置?你是否和其形成的组织体进行过信息交流?是否向你提及以下几个词汇?
他把整张问卷走马观花式地扫了一遍,联想到的却是自己高中入学前填的心理测试卷。他从没搞懂那张问卷有什么用,只觉得它特别长,不过至少是比入学摸底考的试题好懂些——那完全是个错误的决定不是吗?他和周雨竟然能放在同一个私立高中的同一个重点班,只因为他父亲是董事的朋友。可那毫无意义,痛苦而又毫无意义,封闭式管理的精英名校毕竟没有让人脱胎换骨,他照样天天翻墙出去买冷饮。坏消息还不止一条:周雨是负责给他望风的那个。
罗彬瀚的脑袋里闹哄哄一片。他在木然中又翻过了一页,发现这问卷上居然还有插图。总共十六个插图,在顶部写着:请勾选你在万虫现象发生时目击过的事物。
他把那十六张插图瞄了过去。前三张里的东西叫他一点也认不出来,看着就像某种斑斓怪异的甲壳,或覆满细片的机械。第四张他倒是非常眼熟:一块翡翠般晶莹剔透的石头,雕刻成栩栩如生的地虱造型。他不禁哼了一声,用手指对这张图戳戳点点。
“罗先生,你在干什么?”
“你别管。”罗彬瀚说,“当初要不是这破石头,我怎么会被虫哥绑架?要不是被虫哥绑架,怎么会碰到那小子?我落到今天这个地步,难道这石头不需要被谴责吗?”
他愤愤地拿起笔,在图片下方打了个勾。紧接着他又看向第五张图。一个首饰盒似的方匣,里头放着零碎的杂物:蠕虫般缠绕扭结的手环、宝石点缀的甲虫戒指、蝇虫造型的耳钉或鼻钉……尽是些昆虫造型的装饰品,看似寻常无奇,瞧久了却又无名生厌。罗彬瀚把笔尖落在它们身上,一个一个地点过去,直到勾出一枚银色的蜻蜓胸针。突然之间他便凝固了,一动不动地盯着那银光闪烁的东西。
“不。”他说。
“罗先生?”
罗彬瀚从座位上站起来,抓着那张问卷往外走。在转弯时他的眼角朝外一瞥,看到墙壁上自己的影子。
那影子的世界。那在世界间穿梭的魔女。她那隐晦的祝福,她那恶毒的诅咒,她的未竟然之语终于在他眼前展露。胸针、胸针——银色的蜻蜓胸针——在湖畔黄昏下银光闪烁的胸针!
影子的左手无声地痉挛起来。
487 毛肚子吞吞折扣日(上)
罗彬瀚做梦也没想过自己会有怀念∈的一天。他以前的确没有,可当他走在通往房间的路上时,一个完全由他自己想象出来的∈正对他逼逼叨叨。
天啦!∈对他说。你想过这个没?你肯定没想过!这太奇怪了是不是?我能一秒钟说出这事儿的十个奇怪的地方。你听好了:周雨拿着那个胸针周雨拿着那个胸针周雨拿着那个胸针——
罗彬瀚挥打了一下左手,在墙壁上发出砰然巨响。他脑海中的∈这才偃息了。那是值得的,但他的左手还是疼得不行。阴影之血显然就是个摆设。
他继续往前走,等到了荆璜门前时已经完全想好了一套说辞。他按下门铃,面带笑容地迎接荆璜。
“你又来干什么?”
“来打听点事。”
“……僬侥的事情和你没关系。”
“我没打算问那个。”罗彬瀚说。他笑眯眯地绕过荆璜,走到吊床边撸了一把黑猫。他的指头立刻被粗暴地啃了一口。
罗彬瀚抽回指头,搁在裤子上擦擦血迹,假装没听见床中狂暴的低吼。他抓着那张问卷坐回软椅上,殷切地对荆璜说:“坐啊,少爷。”
荆璜站在原地没动。罗彬瀚抓着问卷说:“你记得我衣柜里有个木头盒子吧?”
“没印象。”
“你肯定找到过的,好吧?我让你去买点探病的东西,你找车钥匙找得翻箱倒柜。等我回去的时候发现那盒子是打开的——里头全是领带夹。一个绿松石的,一个银的,一个珍珠的,全是周妤送的。你知道她为什么不给周雨送这玩意儿吗?”
“哦。”
“因为我和她都没怎么见过周雨打领带。”罗彬瀚说。他回想他在梨海市生活的日子,尤其是偶尔去周雨独居的公寓做客的日子。周雨大约是有那么一件正装,鬼知道是否真的穿过。他倒是很眼熟自己老朋友的白大褂,每次都套着防尘袋挂在柜橱里,而且不止一件。他问过周雨那是怎么回事,然后被告知这些实际上都不是周雨的——实际上,它们都曾属于周雨的父亲。一个专家。一个名医。一个据说和周雨很像的人。然罗彬瀚却对此人印象稀薄。这人在他心中没有具体的相貌和表情,只有从跨国电话里传来的声音语调,还有自己父亲的种种描述。在今天以前,罗彬瀚把他想象成一个中年版的周雨,寡言少语而又忠于职业的学者。今天以前他从没怀疑过他朋友父亲的人格,也从没想过那个存在于童年记忆里的模糊光影是什么。今天以前,他没有意识到许多年里他都被自己父亲的故事所蒙骗,他实际上对“脑医学专家周格清”在国外从事的研究一无所知。
“我曾经被困在那颗星球的城市里。”罗彬瀚说,“我,还有一个女孩——实际上她是虫子,后来我知道的,那不是重点——当时,我们被一群神经病,噢,虫子,但看起来是神经病,堵在一个雕刻家的屋子里。当时我觉得我没准会死在那儿,我猜你不知道这件事,当时你正忙着嘛。”
“……你就想说这些吗?”
罗彬瀚摇摇头。他把手里的问卷展开,向荆璜露出有插图的那一张。
“那为首的人拿着枪。”他继续说,“我现在对他没多少印象里,就记得他嗓子挺能吊。不过当我今天看到这张图时想起来了,他不止嗓子好,还怪会打扮的。他反正都不是人了,还往领带上扣胸针呢。喏,看到没?就是这一枚。简直一模一样。这卷子问我是否见过类似的物件。我还真见过。这玩意儿是做什么的?”
“……是研究者的标记吧。”
“它一定是和万虫有关?”
“啊,就是那样。一般来说,在万虫现象出现的风险区里会有一些特定的征兆。不管是距离多远、文明差异多大的地方,追随者们会在一段时间后戴上类似的装饰物,特定的传说和词汇也会传播开来。中心城觉得这种规律里或许藏着什么玄机吧。像你当初在梨海市拿到的绿石头,也就是现象诱发器,也被列为和万虫风险直接相关的物品。”
“那是你出现的原因?”
“和那没关系……就算,有也只是间接的而已。落地以前,我不知道你们那里是风险区。不过也无所谓了,你们距离最早的孵化阶段都远得很,就算我没有来,无远的人也会提前发现的。”
罗彬瀚紧盯着荆璜的表情,想知道这些话里有多少是真实的。现在他甚至不信任自己的记忆。那难道不奇怪吗?他和周雨曾有一段如此奇异的山中假日,可他竟然印象全无。过去他也曾看到敌人戴着蜻蜓胸针,对此没有一丝一毫的联想。他的脑袋中仿佛存在一个巨大的黑洞,一切指向那里的思维总是滑溜地绕开,或是无法逃逸地陷落,直到他碰上阿萨巴姆——直到他穿越那条迷雾之河,又成为了森罗的一部分。“他们”在彼此审视中察觉了黑洞存在。
他茫然地动弹了两下,最后还是决定直说。因为归根到底他没有把握,这一切或许只是捕风捉影的狂想,是阿萨巴姆给他下的毒咒。
“为什么周雨拿着那个胸针?”他问道,“在我们还很小的时候?谁给他的?为什么要给他?”
“是缘吧。”荆璜毫无波动地回答。
“我没在开玩笑。”
“我也没有。虽然不知道你说的事,但周雨碰上万虫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就是那种体质的人。”
罗彬瀚的喉咙已经开始发干。他强迫自己问下去:“什么体质?”
“既然你自己找过来,心里应该就已经有答案了。没有必要让我亲口说出来吧?我只承诺要帮他保守秘密到瞒不住为止,没有顺便给你解答的义务。”
荆璜高高地扬起了头,用一种不近人情的调子说:“因果的事情是无法改变的。我也不会因为他现在的样子而留手。随便你怎么吵好了。”
罗彬翰没意识到自己是何时站起来的。他只感到头重脚轻,思维绕着那个黑洞疯狂打转。有一些异常荒唐的念头在其中沉浮。他和周雨已经认识很多年了,久到足以验证对方的一切秘密——那是真的吗?周雨真的存在吗?或者,在任何他视线未及的角落,他的朋友实际上也只是一堆蠕动的怪物?
“他是虫。”他颤声说,“他爸其实是把他组装起来的人?他母亲的车祸也是假的?你还答应帮他保守秘密?”
他以自己最大的勇气克服痛苦,说出这可怕的猜测。他过往的一切都要在这真相面前崩溃了,只差荆璜的最后一声冷笑。
荆璜没有冷笑。他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眉头缓慢地舒展,脑袋侧向一边。最后这人几乎是歪着脑袋在瞅罗彬翰,仿佛打算从这独特的角度里瞧出点新花样。
“你前世当篾匠的吧?”荆璜说,“这么能编?你怎么不猜你自己是虫呢?”
罗彬翰不暇思索地还嘴道:“你和虫住一窝?还和虫吃一锅?”
这是他来得及说的最后一句话。炽热的风暴把他一路赶到了门口,紧接着他的屁股上挨了一脚。他利落起飞,四平八稳地降落在走道尽头。当他扭头回望身后房间时,自那紧闭的门后传来爆炸般气急败坏的轰响。
488 毛肚子吞吞折扣日(中)
“啊。”坐在杯子上的宇普西隆说。
罗彬瀚惭愧地低着头。尽管内心深处他认为这件事不能全赖他,面对此刻飞船主人的表情,一个有良心的人不得不进行适度的自省。罗彬瀚默默反省了半分钟,然后便不由自主地走神了。他开始想那枚胸针,还有荆璜到底在发哪门子疯。当他全心沉浸于这些谜团时,宇普西隆用平稳的声音说:“所以,玄虹之玉现在还在破坏我的船员室吗?”
“也可能没有。”罗彬瀚委婉地说。
“可是,动静已经让走廊上的检测系统报警了喔。是三级警报啊。就是说,已经是会让系统怀疑船体被巨型生物袭击的程度了。到底在房间里干什么啊?”
“也许只是做做健身运动吧。”罗彬瀚说,“孩子嘛,好动是正常的。你老家的小孩不拆屋啊?”
“我老家小孩是不会把自己关在这么小的房间里搞破坏的喔。没办法了,我也是朴素守法的劳动者,修飞船的费用,还有违纪的罚款、停职期的生活费……果然还是给无远写信吧。他们的经济系统已经和刻贝城对接完毕了,赔偿什么的应该没问题吧?基地的创始人应该不缺钱吧?就这么做好了,古约律小孩子什么的,我实在是不会应付……”
罗彬瀚已经听不下去了。他用手指尖搭住虚像的肩膀,对这警察鼓励说:“不要放弃,宇普西隆,回想起你等光之人的夙愿吧!”
“你这样说也摆脱不了嫌疑的,罗先生。玄虹之玉是你去过之后才开始暴力行为的吧?请问你到底跟他说了什么呢?”
罗彬瀚本想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但转念一想又改了主意。他斟酌着说:“我想起来小时候的一件事……就,我觉得我小时候见过一个蜻蜓胸针,挺像你给的卷子上画的那种。那胸针是我最好的朋友的。”
宇普西隆在杯边坐直了身体。他把两只手搭在大腿上,严肃地朝罗彬瀚点头:“请说下去,罗先生。”
那不是件容易的事。罗彬瀚用饮料润了润嘴唇,依然感到嘴里干涩冒火。他尽量用客观的态度说:“在我小时候曾经去山里度过一个暑假,应该是我朋友的父亲邀请我去的。我记得那里有个很小的医疗站,要么就是乡村诊所,反正是个和医生有关的地方。那时我和我那个朋友就住在里头,好像是他爸在那里探望谁。然后……我记不太清楚了,那个医疗站让我觉得很反感。”
“是因为设施太落后吗?听起来确实不像是小孩子会喜欢的地方。”
“不,不。和那没关系。我觉得……是别的什么原因。我早忘了,隔得太久了。但我记得自己总是在靠大门的地方玩,我讨厌去里边。”
罗彬瀚又开始喝饮料。现在他的确把那件事想起来了,但并没有因此觉得好受些。
“那反正不重要。”他说,“我当时在山里玩得挺开心的,应该没什么大事。但是,我的朋友拿着一个蜻蜓胸针。我以前没见他拿过,在那个假期结束后也再没见过。我不知道他是从哪儿弄到的那个……但,在假期结束以前,他爸把我们送了回去,那段路上我睡着了,之后再也没见过那个胸针。”
“嫌疑人很明确呢。父亲听起来完全就是问题人物。”
“他爸是个很怪的人。”罗彬瀚同意道。他以前从未这样提过周格清,但当他开始怀疑这个人做着更大更危险的事情时,说上一两句不轻不重的坏话似乎也无关紧要了。
宇普西隆让罗彬瀚仔细讲讲“怪”的地方。罗彬瀚只得又说得详细了些。可实际上他也没和周格清有多少交际。那山中的假日似乎是他最后一次看到周格清本人,只留下一个高高瘦瘦的轮廓。他发现那两父子间几乎没有超过四句的对话。而无论周雨遇到什么样的困境,哪怕是疑似自杀,周格清也没有从国外返回。这个在罗彬瀚父亲口中“非常敬业,就是活得没什么嗜好”的人,永远在他未完成的“研究项目”里。他很可能是给了周雨那枚蜻蜓胸针的人,可那又代表着什么意思呢?那是否和周雨日后所遭遇的一切有所关联呢?可罗彬瀚却瞧不出来。即便他现在知道了周妤是因何而失踪,也知道那见鬼的绿石头有什么用,他仍然无法把两件事联系起来。这其中定然缺失着某个环节。
“嗯……这么听来,感觉不大妙呢,罗先生。”宇普西隆说,“我也不希望你面对这种事,但是,按照你的讲法,你有没有想过你的朋友可能并不是你的朋友呢?就是说,啊,身为父亲的人是万虫现象研究者,又和亲生儿子保持着距离,很容易让人觉得他们中的一方有问题吧?但是,如果父亲已经被虫替代掉了,儿子是不可能幸免于难的。所以,有一种可能性是,作为研究者的父亲把儿子作为了祭品……”
“你这是什么意思?”罗彬瀚质问道,“你是在向我暗示周雨是虫子变的吗?”
“我知道这样说也许会伤害罗先生你的感情,但在你讲述的内容里确实有这种可能。我直白地说,是很大的可能。”
罗彬瀚狠狠地拍打了一下椅子扶手。这下他的心情终于平衡了。他心满意足地说:“你的飞船是命中有此一劫啊!”
“……诶?”
宇普西隆在杯子上发起了呆,而罗彬瀚则怀着极大的满足查看起白塔商品目录。他当然是要搞清楚这件事的,不过得等荆璜发完疯以后。
那比罗彬瀚预计的要久,于是他又和莫莫罗研究他的新殖装。他们发现莫莫罗仍然控制不了那枪状的光线,也不清楚它除了爆炸外到底还有什么用途。等他们坐着飞行器回到飞船里时才看见了荆璜。他站在休息室中央,明显地在和宇普西隆交谈什么。当罗彬瀚走过去和他打招呼时他也毫不理睬,只是继续盯着宇普西隆。
“……你到底想怎么样?”
“我只是心疼一下自己的飞船嘛。”
“又没给你拆坏。”
“这么大的动静,实在很难相信你没有做任何破坏喔,玄虹之玉。我是出于信任才拆掉船员室里的监控系统的,要是用这个拿来抵赖就太过分了。”
“我拆的是自己的东西,是之前为了以防万一装的。和你的设备无关。”
“就是说船员室现在完好无损吗?”
“……床和门坏了一点。不是什么高价的物件吧?”
宇普西隆笑眯眯地看着他。荆璜不愉快地重复道:“你到底想怎么样?”
“呀,这样。我也不会提什么过分的要求。干脆你请我们吃顿饭吧。”
罗彬瀚和莫莫罗一起瞪眼。宇普西隆却一点也没改变主意。他拍了拍手掌说:“我们现在已经回到梦幻界了,离门城最近的双向港也不算太远。在分别之前一起去餐厅吃一顿嘛。”
489 毛肚子吞吞折扣日(下)
当罗彬瀚得知飞船已经成功降落时,距离他听到荆璜答应请客吃饭已过去了六个小时。那听起来实在无法想象,因此六个小时里罗彬瀚啥正事也没想,甚至没继续琢磨周格清那危险而神秘的研究项目。破解脑医学阴谋当然是很重要的,可也没急迫到争分夺秒,因为事情已过去许多年了。如果法克确如荆璜所说,已经永久性地带走了一切他老家里跟万虫相关的事物,而周格清却依然好端端地存在,那也许这件事还有更复杂的部分。他是得在回到梨海市以前弄清楚——可谁知道他什么时候回得去呢?
罗彬瀚暂时把这件事搁下了。他开始思考宇普西隆说的那顿饭,追忆自己过去和朋友们一起吃烧烤的情景。通常他会负责烤肉或是刷酱,而现在他试着把自己替换成荆璜,画面便好似炼狱般焦热起来。他想象荆璜把许多翠星混着胡椒面撒到肉排上,烧烤架便好似岩浆扑盖的厚冰块,在噗噗冒气中迅速地瓦解坍塌了。
“不要让他做饭。”他对宇普西隆警告道。
“哎呀,没事的啦罗先生。我们是餐厅吃现成的食物,玄虹之玉只要结账就好了。从现在开始可以期待了喔,那可是联盟境内最有名的企业之一。本来我是想休假的时候带莫莫罗和萨法亚一起去的,现在居然可以让别人请客,不去的话实在太可惜了!而且我保证你也绝对会喜欢那个地方的,毕竟你是泛智人种嘛。”
他的最后一句话差点叫罗彬瀚以为他们又要去一个新糖城里大吃一顿。可宇普西隆声称那和糖城完全是两种风格:他们要去的是一个纯粹享受口腹之欲的地方,且具有一项糖城所不具有的优点,那就是它卫生、稳定、安全意识无可挑剔,绝不会因为任何意外而引起星球毁灭级的爆炸事故。
罗彬瀚建议他别把结论下得太早,以免在任何意外发生时担上嫌疑。而过了一阵后他又忍不住去找荆璜。他几乎可以肯定荆璜还待在自己的房间里,但无论他怎么呼叫或是敲门,里头都毫无回音。
“你搞什么呢?”他提高音量问。
门后一片沉寂。
他只得回到宇普西隆那里打发时间。他们聊起了梦幻界的马群,还有宇普西隆过去经历的那次智械危机。罗彬瀚被他那曲折而艰辛的流浪旅途迷住了,情不自禁地掏出自己的牌组和他打了几盘。智械狂潮再次被扼止了。
“你和少爷都聊了些啥?”他在洗牌时问宇普西隆,“在我和老莫回来以前,我看你和少爷已经聊了一阵了?”
“聊了点最近的新闻啦。总之是和罗先生你朋友无关的东西。你的事情我有拐着弯偷偷问了一句,玄虹之玉很不耐烦地要我别插手……总感觉他的反应有点心虚呢。”
这是罗彬瀚未曾设想的思路。他以为荆璜的行为非但不能体现心虚,反而十分体现出双相躁狂症患者的典型反应。他也纳闷周雨的父亲何以能成为这样一种精神问题的刺激源。
“他见不得男的当爸。”罗彬瀚沉重地说。
“……诶?”
在飞船降落的半小时前他们收起了牌。宇普西隆声称自己要去做个必要的检查,然后便带着婴儿舱离开了。罗彬瀚去船上的开放区域里逛了一圈,找到站在温室里发呆的星期八。
“你真的不需要自己的房间吗?”他怀疑地问。但还是从口袋里掏出向宇普西隆要来的皮圈,在星期八的后脑勺上扎了个马尾,以免又一次她把头发泡进汤碗里。这是他很有经验的一样活儿,因为俞晓绒总试图在地上打滚。
星期八甩了甩头。这次她没能让头发恢复原样。罗彬瀚见了很是得意,拍拍她的脑袋说:“傻了吧?”
他抱着星期八去舱门前和莫莫罗碰头。宇普西隆还没到,几分钟后荆璜却来了。罗彬瀚立刻踱过去对他问:“你咋回事?突然转性了?土匪给条子拜年?”
“没留神把他东西砸坏了。”
“你砸人的东西是第一次吗?你咋不请门城那个吃饭?”
“……他不配。”
这可以说是对宇普西隆的变相夸奖,况且还贬损了他们都不喜欢的人。于是罗彬瀚决定不提出任何抗议。但他对请客这件事仍有许多疑问。
“你哪儿来的钱?下馆子还能赊账啊?”
“……账户里有存款。以前不想用而已。”
这个回答震撼了罗彬瀚。他忘了再问别的事,只想知道寂静号现在究竟有多少可供使用的公款。他觉得那铁定是雅莱丽伽的安排,以免荆璜在走散时沦落到一个没法给无远星寄送账单的地方。
“我们有多少钱?”他压低声音问荆璜,但荆璜没有理睬。当罗彬瀚故技重施地伸向他的头顶时,他像滑冰般流畅地往旁边溜开了。罗彬瀚往前追了两步,荆璜则直接躲到了莫莫罗身后。这整个过程中他一眼也没有看罗彬瀚。
“嗯?”罗彬瀚纳闷地说,“你躲我干什么?”
“不想和你说话。”
罗彬瀚立刻摩拳擦掌,准备突破对方身前的光之防御。但这时婴儿舱缓缓从走道里驶来,正好停在他们中间。躺在里头的婴儿呼呼大睡,在他胸前则坐着拳头大小的宇普西隆。
“好了。已经给他做过食品敏感性测试了。这孩子非常的健康,就算不用营养液,大部分泛智人种的食物都没问题呢。检查还发现口腔里有四排以上的端生牙牙孢,感觉是非常擅长善于咬噬的种族……不过小孩子还是不要乱吃东西了,去点标准化的儿童餐吧。莫莫罗,要请你帮忙了哦。知道怎么抱小孩吗?”
“没问题的前辈!我有看过录像!”
莫莫罗娴熟地把舱中的婴儿抱了起来。原本坐在婴儿胸口的宇普西隆闪烁了一下,紧接着出现在莫莫罗的肩膀上。他指挥似地说:“很好,现在人员全齐了。出发吧各位!”
他们就这样出发了。当飞船脚部的舱门打开时,迎面而来的闪烁灯光叫罗彬瀚后退了半步。他们正在一个环带状的降落平台上,上方是巨大的穹状顶盖,由无数贝壳形状的灯片交叠瓦覆。那些灯片组成了飞逝的文字。罗彬瀚本以为自己已经脱离了最原始意义上的文盲,却发现自己依然看不懂上面的大部分符号。它们的总量不多,以明显的规律性交替出现。
莫莫罗肩上的宇普西隆也抬起头,对着顶盖发生感叹:“呀,真不愧是刻贝城援建的港口,连这里都要放上交易信息版。”
“啥?”
“这里是梦幻界的蕉树园港,虽然名义上归星牧者管辖,实际上完全是由刻贝城和门城牵头建设的。因为出资的是刻贝城的泛智人种家族,所以对罗先生你来说应该还比较亲切吧。喏,你看下面,那个招牌就是我们要吃饭的地方了。”
罗彬瀚低头往下看。透过地面层层交错的环状透明带,他看到底下熙熙攘攘的人群。从这个距离他既看不清他们的长相,也分听不见他们的声音。他却已感到热闹的氛围压在他肩膀上,竟使他心生怯畏。直到这时他才意识到自己的改变,影子世界里的长旅已使他习惯了荒芜和岑寂。他仍能接受与熟人们玩闹,然而外界的人烟却变得陌生而可怕了,那仿佛是一种精神上的污秽毒气,令他变得呼吸不畅。
“罗先生,你怎么了?”
罗彬瀚摇了摇头。他重新站稳脚跟,心想自己是太久没有见过外人了——他是说,普通无害的那种外星人——他很快就会适应的。就像过去的生活一样。
“饭店在哪儿呢?”他佯装平静地问。
“左边那个哦。看到了吗?三层楼高的那一家,有两个毛茸茸的招牌的。”
罗彬瀚顺着宇普西隆的指点找过去。他看到了那家被永光族大为赞誉的餐厅。
一座圆塔形状的三层建筑,比糖城的糖塔要低矮,但体积要庞大的多。它没有尖顶,取而代之的是天台上的蓝紫色树林与爬架植物。它们彼此交错,形成了一片片封闭的隔间。除此以外它墙体的每一块部件都闪亮如永光族,但却更为鲜艳、缤纷又浮夸。每一个窗口外都挂着成串的装饰,罗彬瀚认不出它们的具体品种,但却能分出是水果、肉串或蛋类。
这建筑的一切都使人眼花缭乱,但最引人注目的是它的正门。在建筑底层的正中,一个巨大发光的奇怪物件被固定在那儿,一下一下地缓慢缩张。
它的动作是如此真实,若非罗彬瀚注意到光流在它导管状的绒毛里变幻,他几乎要认为那是个活着的什么动物,比如一只露出肚皮的巨型水獭。他确有道理这样认为,因为在那小丘般鼓起的装饰物旁边,同样还有一条巨大的、不断甩动的绒毛尾巴。它仿佛是挂在吊钩上的活蚯蚓,冲着外头晃摆招摇,勾引行人走入其中。
罗彬瀚困惑地眨了眨眼睛。他见过吃虫子的餐馆、只卖糖果甜食的餐馆、还有门城的精灵酒店……他倒是头一次见识如此庞大而浮夸的餐饮机构,风格更像他老家的电玩铺,而大小却能装进一座摩天轮。在他的老家,这样一家餐厅恐怕难以维持营业——要么富裕阶层有更雅致的选择,要么低廉的价格被租金和电费拖垮。他作为酒店业企业家之子的那部分经验总算开始运作了。
“这是餐厅?”他怀疑地问。
“是有名的快餐店喔。”
那的确是快餐店。当罗彬瀚被莫莫罗推进那扇大门后才得以确信。在那鼓动的巨大肚皮与摇曳的毛尾巴之后,一整排各式各样的毛绒玩偶站在那儿。最大的比罗彬瀚高三倍,最小的则像一只鼹鼠,不得不站在柜台上冲他们招呼。它们用不同的语言同时开口,罗彬瀚只能听懂其中几只动物的话。
“欢迎光临毛肚子吞吞!”它们用高低不同的声调说,“今日合家欢套餐全系列折扣!”
490 丰饶园内的春雪(上)
鉴于门前的招待者是这样一群明显的机械产物,接下来所遭遇的服务员也并未叫罗彬瀚感到惊讶。当那辆带着上肢、躯干和脑袋的滑行车来到他们面前时,它头部的显示屏亮了起来,露出一个白皙圆润的面孔。那面孔没有露出笑容,也不显得特别严肃或冷漠。它有清楚的类人五官,可又无法从这张脸上感觉出任何性格特质。和前面那些毛绒玩偶不同,罗彬瀚有点拿不准它是不是活的。
“欢迎。”这服务员转动着上肢说,“我是本店招待员,信息集合体心智分流支灵捷三。请问是第一次来到本店?”
这是罗彬瀚第一次碰到说话这样缓慢斯文的心智分流支。他一时没有回答。这时宇普西隆爽快地说:“是的,我是第一次来蕉树园的分店。他们几个是完全的新客,其他分店也没有去过。请按这个情况给我们推荐吧。”
宇普西隆爽快地回答道。他仍然以拇指警察的姿态坐在莫莫罗肩上,而那服务员对此却没有任何质疑。它礼貌地请他们跟着它一起走,从被中央立柱遮挡的回字型大厅右侧进入餐馆深处。当他们快要绕过立柱时,罗彬瀚看到另一个机器人从柱子对面滑了出来。它的外形与屏幕上的脸庞都和给他们领路的这位“灵捷三”一模一样,在它身后则跟着两个漂浮在空中的奇特生物。
这两个篮球大小的生物,看起来介于水母和幽灵之间,在空中悠哉惬意地游动。当它们甩动身体下部时发出一种高亢而柔和的声响,随后便在原地转圈,或是轻轻地碰撞一下同伴。当它们发出声响时,那给它们引路的机器人也发出十分相似的嗡鸣,慢吞吞地朝着出口滑去。
他并非唯一对这一幕感到好奇的人。宇普西隆也在莫莫罗肩上踮起脚,朝着那离去的队伍张望。他用一种压低的声调惊叹说:“哇啊,是牧星者的幼儿!没想到真的有这么小。”
“它们是来这儿吃饭?”罗彬瀚也悄悄地问。他很难从那两个小东西的外形想象出它们进食的方式。
“应该只是为了找新奇才过来玩的吧。它们是依赖辐射能活动和生长的,成体时会比我的飞船还要大三四倍的样子。大部分泛智人种的食物对它们不一定体会得到乐趣呢。不过也不一定,它们是有分解物质的能力的,也许那个过程会对它们来说会是不同的体验。还有,你听到它们刚才的声音了吗?虽然我们不借助仪器就无法听得懂,但是对它们来说可不仅仅是语言,而是通过声波构建出来的高精度立体影像。如果是它的同族,光是靠这个声音就能把整个饭店内部的构造完全想象出来了。描述没见过的复杂物体真的很方便。它们在大气层内都是这样说话的。”
罗彬瀚对宇普西隆讲的事不能说毫无兴趣,但却没能听全。他的注意力转向走道更深处。那里并非他所熟悉的任何一种餐馆格局,而是五条并排的通道。那位服务员领着他们走上最右边的一条,同时他又瞧见最左侧的通道里走出来一个别无二致的服务员,后头领着一位长着四支对称眼睛的顾客。倘若同刚才两位相比,这位顾客就和罗彬瀚长得很接近。当他们在通道前交错而过时,它用最靠边的眼睛侧过来,脸部的中段朝着斜上方拉伸。那似乎算是个礼貌的招呼。罗彬瀚没想好自己是否应该回应,它便已经消失在立柱后方。
这时罗彬瀚总算明白过来。他意识到这些通道的设计正在于隔离。每一位服务生只领一组客人,不让他们在去往餐桌的路途中混杂。可那到底有什么意义呢?入口是完全开放的。他能看到其他顾客们在大堂和通道前经过。
他怀着疑问走进通道,一个不断变换着彩色光点、斑斓到令人眩晕的可怖圆洞。当他们所有人都钻进洞后那机器人便停住了。它缓慢地转动一百八十度,把它毫无特色的和善脸庞冲向他们。
“尊贵的客人们,鉴于各位是第一次光临本店,”它说,“我诚挚建议你们进行一次毛肚子吞吞蕉树园分店的完整体验。本机将全程为你们提供最周全的服务。”
直到这时这家快餐店仍未给罗彬瀚带来足够良好的印象。他非但没有像宇普西隆说的那样喜欢它,这个充满了蠕虫般的光点的隧道,以及隧道前的机器人脸都极大地激发了他的警戒。他倒不是敌视光污染,可这场面未免太像某颗星星安排出来的噩梦了。
“什么是完整体验?”他审慎地问。
机器人伸长双臂,在头顶上方勾画出一个完满的圆。它继续用它充满专业优雅的语气说:“我们将荣幸地为您呈现毛肚子吞吞长久以来积淀的优良企业文化与历史传统,作为门城系列分店,我们还立志于成为约律类通往文明道路的新手摇篮。如果您是一位通过门城首度到此的古约律,我们将帮助您在这里学会必要的生存技巧:点屏幕、摁按钮和拉摇杆。”
“啊?”罗彬翰说。
“它们是理性社会的基础!”服务员宣布道,“一切理性的生存之道都在其中!”
罗彬翰不是很能领略这极致简约的观点。他还听到背后的荆璜发出一声冷笑。那益发使他相信他们之中无人需要这样一次培训。
他委婉却坚定地说:“谢……”
“好耶!”宇普西隆说,“请给我们全套服务!我们就是来体验这个的!”
那屏幕上的脸庞陡然张开了眼睛。有一秒它气势汹汹,简直像要扑上来咬人。可紧接着它原地一蹦,灾厄的魔匣在罗彬翰眼睁睁的注视下打开了。它那原本可以说不存在的弹簧管脖子猛然从身体里弹射出来,整颗脑袋激烈摇晃,前仰后合。
“欢迎来到毛肚子吞吞!吞吞!万物皆可吞吞!”它怀着无限地热忱喊道,“我们的目标是什么?成为最优秀的餐饮企业!我们的方案是什么?充分结合当地特色与泛智人种文化!门城、刻贝城、中心城、智思城——四大主要系列主题下设四千三百六十二家——噢噢,对不起,柜台最新通知,下设四千三百六十三家分店,为您提供独一无二的地方服务与特色菜单!以及,最新消息,中心城分店系列第五十三期第六项题目,即‘生命叶自救失效猜想’已被呼名为午-杜-金蓝的客人证明为真。我们在此授予她‘吞吞智者’称号,并将在所有分店的大堂公开展示她的姓名与证明步骤!此外我们还提醒您,尽管谜题任务仅由中心城系列分店发布,其他系列的分店同样向您提供最新版的十大谜题内容与细项条件说明!请记住,任何提供谜题答案与证明过程的人都将得到毛肚子吞吞授予的荣誉称号,通过我们的分店向全联盟展示你令人仰止的智慧成果,并会被承认为世上最聪明的人!如有意向请同店内服务生索取打印件!你们想要吗?无妨来试一试!我们总是鼓励约律们尝试一切!”
它的胸前叮地一响,弹出一本薄薄的小册子,笔直地装进罗彬翰怀里。罗彬翰木然地抓住它,说:“谢……”
一个圆柱状的平台从地面升起,位于罗彬翰和莫莫罗中间。罗彬翰看了一眼平台的顶部,发现上面只有一个锃亮闪光的大红色按钮。
“这是按钮。”服务员耐心地说,“按——扭——”
“哦。”罗彬翰说。荆璜又在他后头笑了一声。
“你不想试试它吗?”服务员充满诱导意味地问。
“不。”罗彬瀚说。他想退到后面去,却发现身后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壁——海盗头子的泡泡不知何时断了他的后路。
“试试它。”服务员哄道,“它不咬人,也不会激活一个魔法傀儡。试试,试试。你不觉得它长得很吸引人吗?它可是又红又闪!来,乖乖,我们只需要摁一下。这是什么呀?它长在这儿能带来什么?你当真不想知道?”
“你可闭嘴吧!”罗彬翰痛苦地说,闭上眼不去看那诱人的红色钓饵。紧接着他感到自己的手被人抓起来,往前悬挂在空中。他睁开眼,看见莫莫罗目光闪亮,斗志高昂地望着他。
“试试吧罗先生!我们一定要完成谜题任务,成为全联盟最聪明的人!这样你一定就能通过知能测试了!”
“这称号不适合我。”罗彬翰谦让地说。他准备把手抽回来,在那之前星期八却从他和莫莫罗中间钻了出来,把手搭在那个和她脑袋等高的平台,努力想看见平台上面的东西。万幸她实在不够高,罗彬瀚也就没管她。
“哦哦!瞧瞧!你这小可爱!”那服务员高兴地说,“你想试试吗?来吧!摁按钮!乖乖!”
平台降了下去。星期八把手臂伸直,在那大红色的按钮上重重一拍。
491 丰饶园内的春雪(中)
罗彬瀚对于按钮向来有着充分的警觉。那起因于亲眼目睹三岁的俞晓绒按下吹风机按钮,并试图把自己的手指插进热风口。那当然是被他严厉地制止了,并且领略了按钮这一构造对幼儿的无穷吸引力。那简直就像是哪个造物主赐给了他们打开地狱之门的钥匙,随时随地诱惑他们发挥自己的致命天赋。
他对俞晓绒是提防的,对罗骄天用不着那么看顾,因为他母亲几乎一刻也不会离开。而自从坐上寂静号以后他对这件事的提防已小了许多,因为船上没有谁看起来会因为误触按钮而死。上一个乱摁按钮的人是谁呢?不错,正是乔尔法曼,可见按钮迷恋症并不取决于年龄或身份,它随时随地可能在任何人身上爆发。
现在这个人是星期八。总是像空气那样被他忘掉的星期八,在他来得及对这件事做出任何反应以前,他又一次感到自己飞了起来。但这次不是真的。他的双脚没有离地,而是地面以平稳的速度朝前移动。与此同时,墙壁上的光影却在飞速后退。那给他带来了飞行似的错觉。他同时还听见隧道里传来各种奇怪的动静,听起来像轴盘转动、马达运转、齿轮咬合与链条绞紧,紧接着有汽笛和金属摩擦时长长的划音、升降梯、珠子滚动、一段极其简单的音乐、剧烈的爆炸、流水……
这一切飞速地从他身边流逝,快得像一阵流星雨。每当他的听觉捕捉到一样事物,他会看到、闻到、感受到更多。许多机械或建筑的影像从他眼前冲过,他的鼻腔里填满了烟、火、酒、液化气、烧焦的塑料……超出了他能概括出来的事物的气味。在短暂的数分钟里它们完全混合起来,形成了一种极端化的混乱体验。同时罗彬瀚还感到冷、热、流水、电流和激光。有一瞬间他觉得自己的身体完全消失了,被某种他未知的事物击穿,剧烈的光团在他眼前迸裂。一切是如此的混沌,他甚至分不清自己是享受还是痛苦,而紧接着隧道的飞逝放缓了。所有官能上的紊乱像它们来时那样迅捷地远去。
地上的传送带慢吞吞地朝着前方滚动。隧道的洞壁上又爬满了蠕虫状的光点。当罗彬瀚抬起头时,他看到明亮诱人的出口就在不远处。然而他却无力尖叫着冲出去。他只能在心里发誓绝不姑息——从今往后他将把任何在他眼前摁未知按钮的人薅成秃子——然后他把手搭在那载有按钮的平台上,深深地弯下了腰。
“罗先生,怎么了?”
“我想吐。”罗彬瀚说,“这他妈是什么?发生了什么?”
他狂乱地甩了几下脑袋,终于从那平台边摇摇晃晃地站起身。这时那服务员把它那带着精细钳指的上肢末端伸了过来,将一粒糖球似的东西放进罗彬瀚手里。罗彬瀚可被这熟悉的展开吓坏了,差点拿出枪对那周温行的走狗一顿扫射。
“闻闻它。”那服务员鼓励似地说,“我们经常碰到初次光临时晕倒过去的客人!我向您保证这只是约律类接触现代社会时的正常现象,没什么好害羞的!来,闻闻。当然你可以把它吃下去,但那会影响你后头的食欲。适量才是最好的!”
“适量?”罗彬瀚有气无力地控诉道。他还是把那东西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不是他想象中的薄荷或水果,简直淡得像混进水里的酒精,但那倒是很管用。他那过度刺激而导致的眩晕立刻消失了,相反他感到头脑清晰,思维敏锐,而身体则像打了麻醉剂一样飘飘欲仙。那服务员把同样的糖球分发给其他人,只有半透明的宇普西隆在它递来时婉言谢绝。罗彬瀚侧眼去瞄荆璜,看到了他尤为熟悉的一幕:荆璜把那糖球扔进嘴里,吱吱嘎嘎地咬碎吞了下去。
“我们刚才通过了随机按钮隧道!”服务员兴高采烈地宣布道,“它会从我们的数据库里随机截取一千种不同的刺激方式——不过你们未必全能感受得到——全部模拟了你在一个理性世界里按下按钮时可能会遇到的事。是的,按钮意味着‘决定’!我的客人们!当你们面对一台机器的问题时,不要用发声器官或信息素答复它,不要念咒语,不要打开外壳去找那个躲在里面的家伙,不要立刻攻击这个愚弄箱,通常你要做的是找到一个按钮,然后按下去!那总是会有点反应的。正常来说它会让机器执行下一步,不过极少数情况它可能会搞错……就,叫出保安、激光扫射、设施自爆什么的。不过那当然不是你们的错,能让你们找到这个按钮显然是设计者的责任!所以没什么可担心的!”
“我觉得这不是归责的问题。”罗彬瀚插嘴道。
服务员像没听到那样灵活地舞动着上肢:“我们要再来一次吗?再做一次随机按钮隧道?我可以调整所有效果的播放时长和数量!不过最好别重复二十次以上,那可能损害健康。”
尽管莫莫罗和宇普西隆都跃跃欲试,甚至连那婴儿都咯咯地摇晃着胳膊,罗彬瀚还是坚决地否决了这个提议。他主张刚才那种活动显然是对婴幼儿的虐待。
“诶,不要紧的罗先生。不要说这点轻微的感官刺激,这个孩子的抗辐射能力是你的四百倍哦。应该是来自一个有很长优化历史的种族吧。”
“那我说的是我自己。”罗彬瀚答道,“我是优化历史的婴幼儿。”
他悲愤地走出隧道,从左侧的门洞进入另一个封闭的房间。房中有着一个不断旋转的发光桌台,四把常人大小的座椅,一把稍小的儿童椅,最后则是装有固定带的婴儿座椅。四面的墙壁都像是玻璃,无声地显示出外头的场景:端着盘子的机械玩偶们来回穿梭,向大堂内的客人们招呼摆动,所有的桌子与墙壁边角上都装饰着樱桃大小的彩灯,一下一下改变着颜色。高台上有着机械玩具人偶的歌舞表演,但从室内却听不到声音。
罗彬瀚下意识地盯着那儿,有点好奇外头演出的具体内容。这时服务员滑到他的身边,充满温柔地对他说:“这是屏幕。屏、幕。你想点它试试吗?来吧,点它试一试!那会非常有趣的!”
“哦。”罗彬瀚僵硬地说,把屁股牢牢扎进最近的一把椅子里。服务员对他百般鼓励,并保证这里的屏幕还设置了更多有趣而逼真的场景(“还有许多摇杆可以让你玩!”)。那几乎叫他抓狂了,幸好这时拇指警察从桌面上走了过来,用一种憋着笑的语调说:“哎呀,这个不用着急嘛。我的朋友是第一次来这里,我想有点紧张呢。可不可以先给我们上菜呢?请给我们这周人气最高的家庭餐,还有一份婴儿餐。食量的话,你按照我们现在的状态预估就好了。”
“我能否调用各位的身体检查数据?”服务员问。
“啊,没问题。过敏性和味觉结构都可以看。不过不一定有效哦,我们这里大部分是古约律。数据无效的时候用外形标准的判断模式吧。好了,请暂时待机吧,我们有需要会呼叫你的。”
服务员朝他们晃了晃,接着它的整个上肢和躯干都缩进了最底部的方盒内,然后悄无声息地滑向角落。直到它完全静止后,宇普西隆才翻倒在餐桌上,抱着肚子大笑起来。
“呀,不好意思,没有想到原来门城系列是这种风格的!因为我以前只去过中心城和智思城的分店,没想到这边的本土化差异这么大……我是听说过很多古约律第一次看见屏幕上的人脸时会有过激反应,门城之主也对科普教育的事下了很多功夫,没想到连毛肚子吞吞都同化了!”
罗彬瀚生气地用手指虚打了他一下。宇普西隆假装用手臂抵挡,还夸张地喊着“哇好重”,让他又没法较真了。
“怎么回事?”他质问道,“这店到底是什么?”
“就是普通的快餐店啦,罗先生!糖城其实一般是被我们归入旅游业的,毛肚子吞吞才是联盟目前最大的餐饮企业之一。因为分店跨越的星层太多,本土化后分店间的差异也很大了。像这种原本属于牧星者的区域,可以说是没有什么像样的公共服务的,所以它们也会适当地承担一些。这是它们的企业文化。喏,你试试看拉开桌下的抽屉,那里应该有它们的宣传手册。”
罗彬瀚果然找到了宇普西隆所说的那本宣传手册。和他想象的不同,那并非他在寂静号阅读的那种能够变幻内容的“书”,而是普通的、最为标准化的印刷资料,整整齐齐地分了许多个语言版本。
“呀,因为是给新来的古约律看的嘛。其他顾客一般都会选择看屏幕的。”
罗彬瀚随手拿出了一本——书皮上写着《丰饶角:“毛肚子吞吞”餐厅于联盟标志性城市本土化历程简叙》,而且封面使用着一种看起来十分可疑的大红色。这名字看起来似乎和企业文化全然无关。他熟练地把它翻到序言部分看起来:
在全书开头,有必要对本书的写作动机加以阐述。
为什么我们选择了针对进食的服务业作为研究对象?为什么这四位学者决定致力于研究这一携带了鲜明泛智人种文化及生活方式烙印的连锁服务业销售公司在不同地理位置和文化语境下的本土化进程?
需要承认的是,这并非一项被我主动开展的研究。并不是我发现了它,而是我在被它发现。自从17529-31-622-581以来,我和我的固定生活合作伙伴阿怓-略-莱尼亚(空悬-绿)一直在中心城和作为其附属卫星城存在的三座无名星门属地城邦开展田野调查,致力于发掘被泛智人学——我们年轻莽撞但活力充沛的新领域——向来关注着的组织形式、代际继承形式、前代祖先观、大众宗教观及奇异的传统风俗文化研究。每个中心城标准工作周期一次,我们与我们的接待朋友会去刻贝城进行一次以舒缓紧张情绪为目的的娱乐活动——在刻贝城的白塔办事处听几场秘学九宗举办的浅显普及讲座(多半来自于静默簿的石榴厅或生之叶的金叶营地),有时也参与欢盛人群们的狂喜之宴以体验那种被认为是法术和神秘最初来源的“迷狂”。
同一个标准年的某一天,我们又照例来到那栋著名的直立白色塔形建筑物前,但我发现了不远处另一座新建成的它的同类,而那就是一切的开始。
“去个新的地方吧,”我向我忠实而沉默的中心城泛智人种朋友建议,“什么是‘餐馆?’”
492 丰饶园内的春雪(下)
……很难描述我中心城朋友的情绪和他的神态表达,当然这也有我们都不太熟悉这一方式的原因。总之,在移动了一段距离后,呈现在我们面前,矗立着的是一座闪亮而庞大的,向上建起并被横向划分为三层的“餐厅”,在从下向上数第一层的中间部位挂着个发光的,巨大的,立体的装饰物它的呼名!被我们忠诚的泛智人种朋友翻译为“毛肚子吞吞”,尽管那时他正显而易见的思维散佚,心不在焉。而且我也听见了他的小声抱怨:“大老远搬到中心城,竟然是为了吃快餐!”
当然,最后他还是热心而稳重可靠的帮助了我们,而且,此后每两三个工作周期,我们都会去一次。“餐厅”对于新一代的中心城和刻贝城成员确实是个极为重要的地方,他们被“毛肚子”改变,也被它以更具创造性的方式迷住了。
数次恳求我们忠实的泛智人种朋友带我们去那家“餐厅”后,我意识到,这种改变可能是显明到超乎任何人甚至包括中心城的预期的,以至于我们不能忽视它,而必须仔细观察,并对它做出阐释。我邀请了我的数位朋友和星网上的研究伙伴加入进来,展开对三个地区的比较研究,令我感动的是,他们很快发现了同样的惊异。那确实十分难以想象,一家来自于甚至非十月之一也非界区管理政权的渺小企业竟能如此简单的扩张开来,并如此深刻的影响到甚至是整个联盟的生活方式。
毫无疑问,在星网,种族文化学界区政权本土化研究集萃新朋友碳基和更多期刊上,必然会存在对我上文所述的这种惊叹发出质疑的大量反对者。譬如,在我写作本书的第一版草稿时,已经收到了环境主义者和以惊叹!银火为首的一些政治激进分子的来刊,谴责本书正在给一座邪恶的以盈利为唯一目的的跨界区超大型公司张目。我的另一些学界朋友则认为这会导致有毒的泛智人中心主义蔓延在联盟之中,而文化同质化将作为其最大的伤害紧随其后。
最夸张的是来自星网的批评:许多强调二元分离主义的读者在本书第一试阅版发布后甚至专程向我发信,告知他们从未也永远不会踏入“毛肚子吞吞”一步,不管他们是狂热的理识主义者还是约律自豪分子。那些承认自己去过这一亵渎之地的读者朋友们则声称是由各种原因所迫,并严肃地辩解他们事实上当然并不喜欢那里提供的服务和被统称为“食物”的原始蓄能质料。而与此同时,“毛肚子吞吞”正在被不同地区的不同消费者和观光客们塑造成不同的形貌被刻贝抛弃了的欠债者们在“餐厅”享受最便宜的食物以作为喘息和短暂休憩、中心城的不少研究员们将它当成了崭新的研讨和成果展示基地,而对于譬如门城一般的约律侧集散口岸而言,去一次“毛肚子吞吞”则简直成了约律幼崽们试图接受当下最时髦流行风尚的叛逆标志,尽管它们其中的不少成员既无法从摄食中获取乐趣也不需要排出废弃物。
而在另外一些我不太好提及名字的月级文明控制区核心城市,“毛肚子吞吞”有时候甚至被当作了一个更好脾气、更无害、更迟钝的盗火者的象征物。为了反对一些直接发自盗火者的、事实上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好拒绝的“建议性指令”,当地居民会将他们的抗议和不满向这家泛智人餐馆发泄。譬如就在最近,联盟各主要参与政权最新政治新闻汇总报导称,在神光界的“紫箭”星门附属城市,为了反对联盟顶上会议强制动议第675331条,约有57个蒙面个体,包括3个分别有限独立的塔沃亚节肢意识群和1名白塔法师及她的7名学徒构成的法术心智并行体冲进了当地最大的一家“毛肚子吞吞”并将其洗劫了,还有人把“盗火者”的标语贴在餐馆的呼名标牌上。
考虑到这一切争论和冲突,在本书中,我们将做出一个有风险的选择即把“毛肚子吞吞”仅视为一个有价值的研究对象而不做任何价值预设。这决定事实上已经招来了质疑。在1752931622581的智思城泛智人文化学年会上,本书初稿所受到的最有力批评就是“这难道不是在给企业做宣传吗?”。
另一个尖锐的指责则是我们有收受贿赂和研究资金来源不正当的嫌疑。但,我可以明确而骄傲地对这个问题给出直接回答,而不是来回绕圈、左右言他:不,我们没从这些餐厅代理人及母公司处收受任何资助,也没有接受过他们的捐献和优惠,没有本书的参与者受雇或曾经受雇于这些公司、组织或个人。
总而言之,这是一次仅由热爱、好奇和最简单走访探索欲望所支持的调查。我谦卑地相信,将这门研究本土化学由纯粹理论分析导回田野调查和日常生活研究等“低技术”分析手段的时机已告成熟。理式中心主义,正如图尼阿瓦林德胡拉在塔尖水镜所言,是带有其天然傲慢和危险的。
本书被我们认为是一次逃脱其诅咒的,试图兼顾大众视角与专业素养的尝试。毕竟,在联盟境内内,我们正不仅由有效、有益而智慧的盟约相连。
当餐点从桌子底部升起时罗彬瀚还在看这本书。归功于莫莫罗与永光族无影小课堂,他发现自己的阅读水平大大提升了,尤其是在提取关于抢劫犯罪的信息上。他现在对任何危险的征兆都比过去敏感,以至于无心观赏一样样菜色从桌子中央的空洞中升上来,在桌上自动滑行旋转。
“有人来这家店抢劫?”他询问在桌上到处散步的宇普西隆。
“是神光界的分店啦,罗先生。这种不以获利为目的的犯罪在某段时间还蛮常见的。不过蕉树园港的分店有刻贝城的投资,门城之主也在严打仇恨犯罪,所以我想这边应该没什么风险。顺便一提,在古约律大量聚集的地方抢劫是非常危险的,因为你很难预估它们有什么能力,中心城的分店里虽然是热衷解题的书呆子居多,没法确定哪一个是研究微型武器的。相比之下,刻贝城的分店最容易被冲击吧。啊,不过那并不代表可以放心大意喔,因为相比起带有政治动机的抢劫和破坏,第一次来这里的古约律才是事故率最高的群体。”
“你之前说,这儿很安全。”
“哎呀,一般情况下嘛。而且古约律受惊吓所引起的事故,再严重也不会引起爆星危机吧?”
罗彬瀚严厉地要求他停止这种居心叵测的预言行为。他把书搁在腿上,开始正式体验星际快餐连锁店的服务水平。
总的来说,那是很不错的一餐。他体验了各式各样的东西。他学会了从盒子里挖出泥状可塑形的金属餐具,把它们放到桌下的餐具池里定形,或者直接敲打身前的桌面,让一只机械手臂把食物送到他的嘴里。宇普西隆告诉他那餐具还可以通过程序和配件设计得更复杂,比如在末端添加一个根据食物味道而发出不同声调的播放器。五分钟自制创意餐具是毛肚子吞吞的一项传统竞赛,往往在中心城和智思城间展开。罗彬瀚有点怀疑乔尔法曼的吃饭家伙正是从这里获得了灵感。
所有的食物都摆得很漂亮,又被处理得很彻底,罗彬瀚几乎认不出任何食材。他往往要将它吃到嘴里才能知道它是肉、蔬菜、水果,有时吃完了也不知道。但如果他像宇普西隆那样充满探究欲,他可以随时对着辅餐的机械臂发出固定指令,让它们报出任何一道菜的原料和营养成分,或是报出一种口味后让它们挑选。饮料的口味选择有数十种,且容许相互混调,而原料的选择却有千种。这一开始使罗彬瀚感到困惑,直到宇普西隆告诉他这里的饮料通常使用味觉素进行口味调整,因此往往和原料的味道毫无关系。那正是为了使古约律明白在理性世界里物质的自然性质能够被轻易分离但如果客人是一个坚定的原教旨主义者,它可以选择未处理过的原味材料。
罗彬瀚试着调了饮料。这种组合过程是通过好几个摇杆来完成的,因此他最终的成果很糟糕,连星期八也拒绝喝第二口,最后只得接受了莫莫罗的“甜酸微咸”方案。总的来说,饮料是很有趣的。
他们还试了点别的。当罗彬瀚喝了足够多的酒精饮料后,他和星期八一起跑到墙边点起屏幕。他们把环境音开到最大,然后换掉了机械玩偶的音乐会布景,把所有能选的场景都选了一遍。于是他们一会儿坐在宇宙巨舰的甲板上,一会儿钻进了海怪游弋的深海隧道里,一会儿又成了激光雨横飞的星际战场。最后罗彬瀚发现了“自定义”这个选项,他在被唤醒的服务生帮助下戴好思维编辑器,把墙面涂满了荆璜的脸,背景乐则是一颗星星的童歌献唱。总的来说,点屏幕也很快乐。在荆璜跳起来追打他以前。新81中文网更新最快电脑端:.@x81zw@@
这一餐终于还是扭转了罗彬瀚对毛肚子吞吞的品牌印象。当罗彬瀚玩得精疲力竭后,他向服务员提出了终极要求。
“你们这儿有厕所吗?”他问道。
“当然!我们有一整套最完善的排泄室!”服务员答道。罗彬瀚只好承认它们棒极了。他在服务员的指引下重新走进隧道里,被传送带运到符合他体型的厕所里。他在那儿解决了自己喝掉的全部饮料,然后悠闲地走出来。当他准备回到房内时,服务员冲他说:“我有一个……”
“别问我为什么会拉屎。”罗彬瀚充满预见地说,“那是我的生活。”
“我有一个通知代为转达。”服务员继续说,“刚才第369号客人向柜台发出申请,请求和你在它的房间内会面。是否接受?”
罗彬瀚茫然地晃了一下脑袋:“谁?”
“我们不能透露它的隐私,在您同意它的请求以前。”服务员强调道,“任何种族、年龄、性别信息都必须保密,但我们向您保证它是联盟境内的合法公民。而如果您有任何需要,我们将委派安保人员陪同。”新81中文网更新最快手机端::/
“所以它怎么知道我的信息呢?”
“我们一向注意保护客户的隐私。”服务员严肃地澄清道。
“我能带我认识的人一起去吗?”
“它请求和你单独会面。”
罗彬瀚不得不感到这件事有意思起来。那单独邀见自己的客人能是谁呢?他模糊地想到了很多人选,其中有些是他求之不得,但认定绝不可能的,另一些则是他会当场拔枪扫射的。
“我去看看它。”他考虑了一会儿后说,“但是你得在旁边,怎么样?如果我要求终止会面,你必须马上保护我离开。还要通知我的同伴们过来找我。”
服务员同意了。于是他们一起走进隧道里,紧接着罗彬瀚感到他们并非前进竟然是在上升。他感觉自己至少上了五层楼高,然后才开始像先前那样往前移动。最后他们总算是停在了一个看起来没什么特别的房门前。
罗彬瀚请服务员打头,自己跟在后头,悄悄把手探进外套里。他在心中打定主意,如果房间里等待的是周温行,他今天的餐后甜点就是人狼肉。
他鼓起勇气迈进房内,然后不由自主地眯起了眼睛。他还没看到房间里的客人,却首先撞见一片刺亮的银白。寒风在室内呼呼吹响,犹如置身旷野之地。
罗彬瀚发现自己站在一片雪地里。厚重的银尘埋没了他的脚,空气凛冽而芬芳。当他望向这风景的最远处时,发现他们被一大圈桃树和梅树包围着。那些盛放的花树不过是幻觉,他却分明嗅到馥郁的花香。
罗彬瀚把手从外套里抽了出来。他已看到了跪坐在黑木矮桌前的食客。一个穿得很正式的光头男人,旁边则蹲坐着一只混杂着狗、猫、兔特征的古怪生物。
“呃,”那光头男人说,“好久不见,罗彬瀚。”
罗彬瀚朝他旁边的生物看了一眼。然后缓慢地抬起右手,冲对方尴尬地招了两下。
“法克。”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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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93 通往故乡的银鞋(上)
天上洋洋洒洒地飘落飞雪,堆积在漆黑的桌面上。寒风阴沉地吹拂着,然而天空却出奇明亮,仿佛是与地面互相映照的另一片雪野。在那虚空中摇荡着巨大却无形的摆锤,在房间地面上投下一个来回移动的阴影。这摆锤无声地运行着,以着分毫无误的间隔掠过桌面上空,把房内分割成均匀的两片。
那有着狗、猫、兔特征的雪白生物跳上桌面,悄然地越过这道分割线,蹲坐到桌子的另一端。它那浑圆而鲜红的眼睛扫过罗彬瀚,表情如同含着天真的笑,但却没有一点肌肉的反应。当它发出说话的声音时,那疑似是嘴的部位也未曾张开。
“那么,你们就要升为第十月了。”它用一种近似孩童的稚嫩嗓音说,“不打算做一点改变,这样没问题吗?”
“没关系。那个不影响基地的常规运转。正常按任务分配来就可以了。”
“我对你们的运行模式没有进行过估算哦。但是,不采取任何因果效应的预防行动,完全依靠单线历史积累的技术来防范去影响化的后遗症,带来的风险既不可测量,也无法抵御。这是黑箱许愿机无条件实施熵变带来的必然结果,因果崩溃,现实会改写,影响范围会覆盖一切我们能认知到的宇宙。就算你们不发展黑箱许愿机,其他已经存在的、过去存在的,还有可能存在的许愿机,全部都会影响到你们。这个技术不存在任何单独的退出机制,就算这样还不打算对你们的系统进行黑箱化研究吗?”
“暂时没有。基地和投票的结果是一致的。”光头男人说,“在黑箱的不确定性解决以前,不会让它进入微子系统里,也不会让没有经过知能安全训练的生物进行许愿机操作。”
“在讽刺我们的实验吗?之前我们已经对顶上会议解释过了,那个只是必要的验错过程而已。关于无穷的研究无论如何都要继续,所以发生那种事也是不可避免的。这是我们更进一步了解宇宙和自我的代价。0312,你们的过去也发生过同类的状况,你们和我们在追求的道路上事相同的,这个不需要我多做解释才对。”
“你们还打算继续吗?”
“当然了。观察、干预、控制,在那之后是完全的理解和超越,这件事我们没有停下来的打算呢。如果你们愿意公开微子系统的制造技术,我们也可以帮你们一起进行黑箱化的改造哦。对于你们基地范围内存在的高灵带隔绝现象,我们也遇到过类似的状况,如果想要技术援助的话”首发.(x81zw)m./x81zw/
“不,不需要你们介入。”
背对着罗彬瀚的古怪生物安静了一会儿。罗彬瀚瞧不见它的表情和眼神,只能看到它狐狸般蓬松的尾巴朝另一侧甩动。
“你回答的速度比平时快了呢。到底是因为现阶段的发展方向,还是在情感上抗拒我们的提案呢?真是难以理解,把生长蓝图优化到这一步的你们,根本没必要保留这个外形和冗余的化学反应机制。这样会影响发展效率的,尽早优化掉比较好。”
“哦。”光头男人说,“可是你们被自己的实验生物控制了。”
“所以说那是必要的代价。虽然当初测试的时候过于轻率了,但和我们在讨论的事情无关吧?”
“有关的。论证不严密的实验不要去做。”
“……没办法呢,你们整个文明对研究的态度都太保守了。但是现在的状况下,看来也没有机会对你们更高级别的成员进行劝说。那么就下一次吧。等到你们的升月结果确定以后,我们再重新讨论这件事吧。”
那古怪的生物从桌面上跳了下来,贴着罗彬瀚的腿走了出去。罗彬瀚低头看着它,它却再没朝罗彬瀚多望一眼。直到它完全消失后,罗彬瀚才走向桌边。他本想在光头男人对面落座,但那似乎显得距离过远。他犹豫了几秒,走到对方左侧的近处坐下。在这过程中,那无远人始终眼也不眨地看着他。新81中文网更新最快电脑端:.@x81zw@@
罗彬瀚在积雪上坐下,把两条腿伸进桌底,打量了一下桌上的食物。那和他的上一餐又大不相同,没有任何精巧的造型,只有许多摆放整齐的方盒,里头垒满了类似饼干的彩色方块。他对着桌面里里外外看完,然后开始和对方僵硬地互瞪。
“你要吃吗?”法克说。
“……这些跟你以前吃的一样辣吗?”
“白色方形的食块不辣。”
罗彬瀚确实好奇对方吃的都是些什么,但他刚拿起一块时法克又说:“是加了别的痛觉刺激素……会造成的感觉类似于冻伤,和辣不一样。”
他镇定地把那白方块放回原位,双手牢牢地按在桌边,说:“我吃过了。”
“我可以帮你清空,你想吃的话。”
罗彬瀚矜持地拒绝了这种低效的行为。他有点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和这久别重逢的外星人说话,最后只得从最靠近的话题开始:“刚才那是谁?”
“以前认识的网友。平时聊得比较多。”
“所以你们这算奔现了?”
“嗯。今天正好在它们的辖区附近,所以就正式碰面了。”
“所以,你们刚才是谈得很好,还是谈得不好?它会派人来砍你吗?”
“呃,我们相处很好。它在学术上很专业。”法克说,“我觉得它不会派人砍我。你要喝什么吗?”
罗彬瀚有点感动了。他点头表示需要一杯酒,并强调绝不要往里头添加任何和痛觉有关的东西。他的要求很快就满足了,法克从桌底拿起来一个圆肚的白坛,把它和一个空杯递给罗彬瀚。那里头的液体温热,尝起来像微甜的米酒。他连着灌了几杯,终于感到精神恢复了真正的平静。
“这些雪是真的?”他敲敲桌子,又指指天空,“怎么弄的?”
“会员室的自定义编辑功能,可以控制湿度和气流循环。这是我习惯设置的模拟场景。”
法克拿了一块食物放进嘴里。他仍然盯着罗彬瀚,眼睛没有一刻眨动。事实上罗彬瀚从没见过他眨眼,或做喉头吞咽、抽气、吐痰。当他们第一次坐在同一张桌子上吃饭时,正是对方那完全没有自然反应的脸引起了他的警觉。他们原本或许不会认识,至少不会在荆璜从他的老家失踪以前认识。
罗彬瀚把酒杯攥在手里,无意识地摩挲着它。他不能不注意到这并非梨海市餐馆里最常见的玻璃直筒杯,而更像花筒形状的瓷杯。
“你来这儿找他?”他问道。
“不是。只是来吃饭的。之前按照习惯在餐厅外放置了监视眼,所以才知道你们也来了。暂时没有打算在店里和玄虹打招呼,他很可能会直接掰掉这具枢体的头。”
罗彬瀚已经准备放下酒杯。法克又说:“原本计划是在门城堵住他。已经和门城之主联系过了,会提前进行合理地疏散,这样产生冲突也没关系。”
“你打算找他干嘛?”
“有些重要的事要说。之前用星网联络他,一直没有得到回应。而且有些事不适合放到公开网络里去交流。”
罗彬瀚点了点头。散发出梅香的雪片落在他鼻尖,使他开始感到有点醺醉。他终于把酒杯放下问:“你不怕我提前告诉他?”
“没关系,你一定会告诉他的。不过最好出了店再告诉他……他会造成餐厅损失的。”
“你倒不如别叫我来。想憋死我?”
“我找你不是为了玄虹。”
罗彬瀚有点纳闷地看着他。他和法克确实认识,但没有多深的交情。他不知道他们之间除了荆璜外还有什么关联。可是法克似乎不会说谎,也用不着说谎。
“我是后来听说了玄虹把你带走的事情。”法克严肃地说,“他还可能向你隐瞒了一些你应该知道的事。虽然现行法规对陷阱带的约束很少,他的行为已经擦线了。这件事之后我会向他反应,现在让你来是为了排除他的干预,单独咨询你的意见。”
“意见?”
“你想回梨海市吗?”法克说,“我可以送你回去。”
494 通往故乡的银鞋(中)
罗彬瀚一直盯着法克,直到他把一整个盒子里的方块吃光。其间法克一动不动地对着正前方,仿佛在看某个罗彬瀚瞧不见的事物。罗彬瀚朦胧地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很久以前法克给过他一个说法,关于他们这些外星人如何把视神经和别的信号接收器连接,查看任何他们正在运行的设备。那具体的说法可能和罗彬瀚理解的有所不同,不过事到如今这并不重要。
“真的不吃吗?”法克问。
“不。你别跟我客气。”
“好的。那你回梨海吗?”
罗彬瀚继续盯着他发呆。法克严肃地冲他点点头说:“要尽早决定。拖太久玄虹会发现的。虽然不影响计划执行,中间过程会多出很多问题。”
“你干嘛想送我回去?”
“这个是管理义务。你是被玄虹卷进这件事的,作为互助协议的一部分,我会尽量弥补他对外界造成的负面影响。”
罗彬瀚抱着手臂,开始琢磨这整件事。他当然是有回家的意愿,那毫无疑问是被他列在清单最后的终极任务。可是当法克向他提议时,他发现自己没什么感觉。他还没准备好接受这个消息。
“我没想到能这么快。”他说。
“如果是玄虹的话,大概会千方百计阻挠你回去。但是我不认可他的做法,这件事按程序应该由你自己决定。”
罗彬瀚耸耸肩。法克说的话一点也没叫他觉得古怪。那就是当法克在他老家做程序员时一贯的风格。听起来没有一点错,结果反倒让人摸不着头脑。
“少——”罗彬瀚改口道,“荆璜,他之前告诉我他惹了麻烦的人,所以我得跟他走。”
“他把接触过他的人都带走了吗?”
“他说其他人用不着。”
法克的脸像机器人那样速率均匀地转向他,手却开始伸向第二个方盒。在他还没说第一个字时,罗彬瀚仿佛已经预知到他想说什么。
“这从逻辑上不成立。在遇到你以前他也接触过赤县和我们以外的人,根据我调查的结果,他们中的大部分仍然正常地存活着。你有向他确认过真正的原因吗?”
罗彬瀚混乱地点着头。他模糊地想到自己曾和荆璜,也或许是和雅莱丽伽谈论过这件事。在很久以前,也许是他刚登上寂静号的时候。可他们具体谈了些什么,他竟已忘得差不多了。
这令他突然间显得有点狼狈。他的确是想着要回去的,可当他想要为这件事做点证明时,他发现自己竟然举不出一点像样的例子。他甚至没问荆璜谁是引发这一切的危险源——谁会跟荆璜有这样深切的仇恨,以至于必须杀掉一株收留过他的陷阱带盆栽?
“我以为……”他舔着嘴唇说,“我以为是矮星客。”
但他已知道不是。在他说出这句话时他便想通了这件事的矛盾之处。是的,他曾经被矮星客的人胁持过,但那时他甚至还不认识荆璜。而现在他发现阿萨巴姆其实对他所知甚少——在他们成为同一个意识前——她可能从未把他当作一个需要投以关注的对象。如果他不在荆璜身边,她既不会关心他的想法,也不会特意去杀他。恰恰是他登上寂静号这件事使他变得值得一死了不是吗?否则阿萨巴姆甚至连他的主食是什么都不知道。
“我在飞天之前被一群修女抓住了。”他说,“她们向我打听你的下落。你认识吗?”
“应该可以确定是谁的人。”
“他们不是荆璜绑架我的原因?”
“不会的。那些人威胁等级很低,对你们星球上发生的事应该也不知情。他们只是通过我改造的设备确定你和我接触过——不过,正常来说他们是无法找到你的。是谁启动了之前放置在你家里的联络器信号,这件事我需要和玄虹确认一下。”
“你在我家放了啥?”罗彬瀚高声问。
法克点头说:“这个不重要。”
“这他妈很重要好吗?为啥你们总是莫名其妙地闯进别人的生活?”罗彬瀚恼火地质问道,“你们就把别人的生活搞得一团糟,然后什么都不解释地问别人打算怎么做?这就是你们的处理办法?如果你们觉得我的事渺小到用不着解释,或者让人一头雾水很有趣,那就这样吧。我不关心这件事。随你们见鬼去吧。”
“呃,罗彬瀚,这是两回事。不要闹情绪。”
罗彬瀚差点从桌边站起来。他胸中的怒火叫他自己也吃了一惊,倒好像他还没适应被人打乱生活似的。但与此同时他心中也有一个隐秘的声音在鼓动他:他应该生气。他应该在这儿和法克闹翻,拒绝对方的任何提议,然后回到宇普西隆与寂静号成员们的餐桌前。
“你们就打算这么把我当皮球踢来踢去。”他简直像蓄意找茬那样说,“一会儿离开,一会儿又送回去。然后全程都不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不。我可以告诉你发生的事。关于玄虹离开以前在你故乡所发生的一切,我会提供一个安全范围内的整体说明。”
罗彬瀚充满怀疑地盯着他。是的,法克还不曾蓄意欺骗他,但那不代表这人就不会隐瞒。他已经习惯了在无数支离破碎、含糊其辞的语句里捕捉一鳞半爪的答案。他几乎接受了自己永远都不可能搞清楚整件事的全貌。而当他面前这个男人宣布要告诉他“一切”时,他无法不对此感到怀疑。
“先把情绪稳定下来,罗彬瀚。你进来的时候我做了初步检测,数据和你在梨海市时已经对不上了……还在可以控制的范围内。如果你要回梨海市的话,我会按情况做一些安全措施。具体的以后再说。关于你想要知道的事,玄虹可能已经向你透露过一些,但我还是完整地说一遍。先从我的身份开始吧。我是无远第一基地二期的第三代蓝图成体,在你们星球上所使用的名字是法克,实际上正式的编号,呃,用联盟的话来说是‘呼名’,是0312,也就是第三代的第十二个成体。你可以用你习惯的方式称呼我。”
罗彬瀚点点头。这些对他没什么新鲜的。他也不怎么擅长记忆数字,因此仍然打算管这外星人叫法克。
“关于无远的情况你可能了解一些,不知道的部分也没有影响。我是在基地二期重启的第九十四个恒星年被制造出来的,虽然编号是0312,但不是真正的第十二个成体。在我被复原出来以前,我们的基地遭遇了一次严重的事故,上一个0312的生物脑已经被摧毁了。那次事故,在你们的语言里称为‘政变’会比较合适。以0203、0205和0206作为前端序列和论文签署者,当时的一部分二代成员在灵场理论的基础上提出更激进的设想,被称为‘死秩理论’。这个设想的论证部分有严重缺陷,所以当时还拥有基地最高控制权的0101否决了他们进行初步验证实验的申请。争论的中间过程和发展情况现在没必要解释,总而言之,近一半的二代成员最终成为了‘死秩理论’的认同者或亲近者,其中最激进的一批,以0203、0205、0206、0211、0225、0305等为核心,现在一般被称为‘死秩派’,在被0101第四次以最高控制权否决实验申请后,启动了原本处于封存状态的高灵带牵引井,直接引发了基地和高灵带的第二次接触。对于这种情况,联盟方面也有一个专门的词形容——你听过‘道绝’这个说法吗?”
法克从桌前站了起来。他的视线由正前方转向左侧,绕着整个屋子看了一圈。当这圈扫视完成时,被花树包围的雪野完全消失了。罗彬瀚仰头张望,看到了他再熟悉也没有的景象。那是一轮画阳在融化的星海里旋转。
495 通往故乡的银鞋(下)
罗彬瀚仰头打量这古怪迷幻的空间。他对这一切当然是熟悉的,但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只因他眼前的景象徒有其形。他很难找到更好的说法。可单纯的虚拟影像实在无法与那时他所见到的东西相提并论。他的意识好端端地待在身体里,身上也没有任何有形或无形的损伤——那本是叫他在宇普西隆飞船的医疗室里躺了十几个小时的。
“这是让你们曾经毁灭过一次的东西。”他说。
“只能说是发动前的预热状态。如果真的发动起来,是无法用这种图像化的方式进行转述的。当时基地面临的状况要比这更严重,不过牵引井的体积太小了,不会像恒星污染时扩散的那么快。对于牵引井的失控,原本只有针对外侧的预案,没想到会被内部成员启动,中止启动失败后只好让所有成员撤退到赤县去。那样一来之前的积累,还有微子的总控系统就会全部失效。当时是做好了这种预计,所以也暂时放弃了对死秩派的抓捕。不过,最后撤离计划也被取消了。”
罗彬瀚抓起一把尚未融化的积雪,把它夹在掌心里摩擦。他仍然不害怕,但那摇曳的色彩开始令他感到有点反胃。他不愿和法克提这种感觉,因为那似乎间接透露了他自己的经历。
“所以这事没发生。”他说,“否则今天你不一定在这儿。发生了什么?你们把叛徒的头子抓住了?”
“那是无效的。以当时的推断,死秩派只持有启动牵引井的未知技术,除此以外并没有掌握中止牵引的方法。”
“为啥你们总这样?”罗彬瀚质疑道,“管杀不管埋?搞一堆你们自己都控制不了的玩意儿?”
“呃,这是探索阶段的正常状况,以后再解释吧。”
“你说得好像我们以后还会见面似的。”
“会的。等玄虹的事情解决以后,还要去那里观察一段时间。这个也日后再说明。说回到牵引井失控问题。在那之前还需要再告知你一件事,玄虹可能提过赤县和无远的外交关系。但是对于他来说,现在基地的教育院负责人,也就是当时的0101,和玄虹是……”
“父子。”罗彬瀚打断他。法克的视线立刻扫了过来。
“他告诉你了吗?”
“至少没否认。”罗彬瀚说。他发现自己对这事儿怀着一种复杂的恼火,同时有那么一点点得意。他竟知道一件法克以为他不知道的事。
可惜的是法克没给他更多的展示机会,前者只是略略地一点头,然后说:“他们可能存在蓝图继承关系。用你熟悉的描述,可能存在生物学上的父子关系。不过这一点是无法依靠技术手段验证的。”
“什么意思?”
“呃,玄虹的身体不存在可以进行相似性对比的微观结构,只是一连串可以被外界观察到的现象集合而已。即便用你故乡的那种思路来定义他和01间的关系,也无法得到任何非记忆性的证据支持。不过这是他和01的问题,在其他事务上并不重要。不管他和01的关系怎么样,他作为赤县的修士,我们在外交上就有着进行协助的义务。”
罗彬瀚不太喜欢这个话题,他故意不看法克的眼睛问:“你们的政变最后怎么了?”
“从事后观察和01提供的信息来判断,是被人用非技术手段中止了。”
“谁?荆璜?”
“玉音女。”法克说,“……从那天开始消失了。”
罗彬瀚又把头转了回去。他本想说点什么,但是张口就忘记了。这时他想起了在离开门城前的荆璜曾和他谈论过的话题。是的,过去荆璜就告诉他自己是去杀一个仇人,0206,方序,一个罗彬瀚毫无印象的人。荆璜确实早就这么说了,只是罗彬瀚并没真的放在心上。荆璜来到他故乡的原因是不重要的。他曾经这样认为。那和荆璜带走他的原因没有任何相关。
“她死了?”
“也没有证据支持这个结论。约律类的生命中止与否,一般来说应该以它们的灵场特征值波动是否存续为依据,但是玉音女的情况是特殊的,无法使用这种方法来作为依据了。把这个问题通过外交渠道投向赤县的青山都后,得到的回复只是让我们顺其自然。从目前的进度来说,山中人不打算向我们解释任何事,包括还原玉音女状态的可能方法。”
罗彬瀚沉默着。房间在他们的沉默中恢复成雪野。过了一会儿雪片又开始飘落。
“玉音女消失以后,”法克继续说,“在基地内陷入长期冥想状态的玄虹惊醒了。他的身体发生了某种急速恶化,所有原本稳定的可观测现象都变得非常微弱。考虑到状况发生的时间点,应该是玉音女消失引起的某种连锁反应,因此不得不把他送回赤县去进行治疗。在那之后没有得到任何来自他的信息,直到他从赤县离开为止。造成他离开的原因,当初认为是单纯为了追杀流亡的死秩派,后续却发现可能还有其他外界因素。不过,如果有任何死秩派残党的消息,姑且认定他也会立刻进行追踪。在你故乡时我询问过他的意图,得到的回复是要杀死所有的死秩派。考虑到他面对我时的状态,暂时不认定这句话具有太大的参考性,不过也必须阻止他往这个方向实行。”
“你们不让杀人啊?”
“是两方面的。其一,基地的惩罚设计里没有把生命体中止作为可选,不然培育资源就浪费了。一般来说是采取微子回收和脑体封存作为处置对策,自卫的情况另外讨论。第二,也是更重要的一点是,玄虹是不能涉及到谋杀的。就算意外导致的杀害也非常危险,蓄意杀人应该是绝对禁止的事项。如果违禁的话,可能会造成人格的丧失。还不知道他自己是否有办法在追杀死秩派时解决这个问题。”
“他已经杀的那个呢?0206?”
“不。玄虹没有杀死0206。我找到0206的时候,虽然枢体受创导致的灵场污染非常严重,但他的生物脑并不在那里,如果他没有自终止的意愿,让我封存还是做得到的……这么说可能对你太陌生了,结论是这样的:0206有一半是自杀的,另一半则是受到了诅咒伤害。以他胸前一厘米左右的利器贯穿伤为接触式污染源,推测是细狭的剑状凶器。导致的具体效果当时已经无法分析,根据0206遗留的信息,是以攻击者与受攻击者之间的认知仇恨为必要条件,由此引发的即死性灵场污染。换而言之,是以复仇为前提条件的接触式即死诅咒。以玄虹的性质无法使用这类武器,应该是别人做的。”
“他说他找了一个帮手。”
“你有问过名字吗?”
罗彬瀚摇摇头。他没想过这事儿,因为在一个靠着公交安检运行的现代社会,他平庸无奇的凡人生活里绝不存在一个整天拿着剑乱跑的神经病。荆璜的搭档是个他不认识的古约律剑仙,没准正隐居在他老家的深山古林里。这剑仙显然没有一个关于杀生问题的原则约束,打扰它的修行没准会被劈成人肉干。
法克坐下来,如同静止雕塑般平视着他。
“为什么不问呢?”
“因为用不着?”
“那么再说一件事。关于这种无视中间过程的即死类灵场污染,即便是在约律类里也非常少见。如果是依靠某种致病性或致伤性原理导致的死亡,对02026都是无效的,只有以‘死’为直接效果的污染才会导致现在的结果。从收集到的资料推断,凶手可能使用了一种有代价的特殊许愿,从而获取了杀死0206的那把武器。具体的代价不得而知——无论是什么,那应该是为了帮助玄虹而做的。”
“慢着?”
“呃,是这样的。在0206的枢体遗留点附近有大量的高温痕迹,从灵场波动探测也非常符合玄虹的特征。也就是说,之前和0206发生主要冲突的人一直都是玄虹,只有最后的致命一击是由他人完成的。可以解释为他们事先就制定了这样的配合战术,但我认为概率非常低……不太符合玄虹一贯的行为模式。比较合理的猜测是,凶手为了避免让玄虹杀死0206,或者被0206捕捉,因此而使用了这样一种特殊的许愿机制。就是说,凶手可能不是为了亲手杀死0206而许愿,而是为了帮助玄虹而支付了代价。按照玄虹的性格,接下来会设法进行弥补,不久后把你带走这件事也应当视为与之相关的行动。”
“这和我有啥关系?”
法克顿了一下,点头说:“或许玄虹设法把代价的支付者转移成了他自己。你作为他当时的地权赋予者而被牵涉进去。这是一种可能。”
“还有其他的?”
法克的神态益发严肃,说:“其他的先不讨论。无论具体的关联性是什么,你没有参与过这件事。如果交给我来处理,应该是从玄虹和他的合作者入手。目前也是这样计划的,所以决定先把你送回梨海市,再去和相关人员处理这个问题。这些是我认为你有权获知的部分,接下来你可以决定你是否要回去了。不用顾虑玄虹或任何人的想法,如果你回去的话,我会负责排除其他的干扰因素。虽然你的身体发生了一些性质改变,完全还原会比较困难,但欺骗你故乡的检测技术可以做到。”
罗彬瀚开始抹脸。他一动不动地听了太久,脸上沾满了半融的雪。他心想这件事听起来倒确实和他没什么关系,没有任何一个地方提到他的名字。他可以信任法克的担保吗?至少法克也没干过什么坏事。从星际政治的角度来说,属于无远人的法克倒是他名正言顺的管理者。他们正是无远域内一切文明的“村官”。
“要回梨海市吗?”法克又问。
“如果,”罗彬瀚说,“不是现在,而是以后的某一天,你还能带我回去吗?”
“呃,也可以。但要看你的身体状况。现在的程度还可以处理。另外也要能找到你的位置。”
罗彬瀚点头表示同意。他从桌边站起来,抖掉身上的雪片,又仔细地捋了捋头发,确保没有沾上太明显的白色。
“我会记得这件事的。”他说,“随时穿着鞋,随时能跑路。不过,最近我认识了几个新朋友,寻思着还可以在外头转一转。而且那小子还有事瞒着我——有很大的事瞒着我,如果你要把他带去无远或者赤县,不介意我也去瞧瞧?我都从乡下到县城了,总得看看县官的样子才能回去嘛。”
他又拍拍衣服,和法克道了别,出门找去自己的房间。
496 宛若故人重来(上)
当罗彬瀚回到房间时没有引起任何骚动。他看到宇普西隆正在指挥莫莫罗给婴儿喂一种流质汤食,而星期八正在荆璜头上动土:她从背后搂住荆璜的脖子,努力去看荆璜正在喝什么。在这过程中她把脸上残留的饮料蹭在荆璜的头发上,看上去毫无羞愧和反省。
罗彬瀚把她从荆璜身上扯下来,给她擦了擦嘴。直到这时荆璜才冷冷地瞄向他。
“你去这么久干嘛?便秘啊?”
罗彬瀚摇摇头,又伸手拍拍对方的肩膀。
“我为这个家付出了太多。”他沉重地说,“但是,现在又到了白色的季节……”
“神经病。”荆璜说,转头不再搭理他。罗彬瀚并不因此而生气,而是惆怅地喝起了酸味饮料。
“你说,为什么这世上有剑仙,却没有刀仙呢?”他问道,“双截棍呢?激光枪呢?修仙就不能练这个吗?”
“你自己试试啊。”
“为什么我要试呢?”罗彬瀚继续问,“我不试就不配知道了吗?知识不就是为了避免后来人踏上弯路吗?”
荆璜放下饮料杯,把右手举到面前,反复捏拳又松开。罗彬瀚瞧得出海盗头子就要开始吃人了,但是依旧无动于衷。他在嘴上继续骚扰对方,思绪却开始飘远,回想着法克房间的布景。那片花树林中的雪地,他无法不感到眼熟,可法克又怎么会知道呢?他不是在无远基地重启的第九十四个恒星年才出生吗?
“无远的人会去赤县吗?”他没头没脑地问。
荆璜停止捏拳,扫了他一眼说:“会啊。”
“真的?他们去那儿干嘛?”
“……社会实践。”
罗彬瀚突然间不走神了。他缓缓看向荆璜,专注得像一只看到毛线团滚地的猫。
荆璜冷笑着说:“本来就是社会实践啊,有什么好奇怪的?像他们那种地方,算上次级枢体都不一定超过一万人,所有非脑力工作和基础计算都是依靠机器完成的。你觉得他们会有你认知里的那种社会关系吗?二代早期的时候对这件事根本无所谓,全都是在学习机上过一遍概念就算懂了,到了认为有必要对外界原始文明进行管理的时候才开始加入实践性课程。啊,倒是也试过直接派人去未接触过的原始文明,结果最先投入试验的十个人要么引发了完全不应该在那个阶段出现的社会暴动,要么和当地的约律类直接开战,没有一个在外部评分上及格。不得已才把赤县添加进去,规定了正式的社会实践以前要先在赤县进行适应性训练。现在的情况不好说,第一批三代全部都是放到露兰国和乐华国去了吧?大概是在那里做乡土调查之类的,交完研报认定合格才可以去外派实践了。”
当他说到一半时,原本待在婴儿椅面前的宇普西隆已经翻坐在罗彬瀚肩头,参与聆听。他兴致勃勃地说:“哎呀,原来无远也有这样的安排吗?和我们差不多嘛!不过我们的社会实践通常是以紧急救援和寻找人间为主要内容的。无远呢?实践里具体都做点什么呢?”
“通常是跑去做国家发展顾问之类的角色吧。具体的情况我不清楚,只知道最后成绩是靠两个方面的决定的。其一是他们身上微子所记录的行为规范分数,还有就是实践所在地文明的满意度。”
“听起来也不是很难嘛!”
“……你见过他们在实践期做出来的事吗?”
“诶?不是说做发展顾问之类的吗?以无远星的技术能力,在无远域范围内要指导谁应该都没有问题吧?”
荆璜的表情随着他的言语而扭曲起来。那既非愤怒,也非嘲笑,古怪得让外人难以描述。罗彬瀚和宇普西隆都纳闷地望着他。然而这一次荆璜似乎不准备解答他们的疑问,只是揣着右手说:“三代的前三批里,社会实践得分最高的人就是0312,说到这个你们就认识了吧?”
“啊啊,实践分最高的竟然是‘猎秩犬’吗?”
“你们就是这么称呼他的吧。”
“哈哈,无远还真怪啊。明明是警备性质的人员,结果是实践分最高的。”
“你搞错了。那家伙可不是什么警备人员,对无远来说没有这种概念存在。那家伙和其他人的区别,除了对计算资源的配置方式以外,充其量就是得到了一个微子的额外配给而已。他被选中的主要原因还是社会实践分最高。”
宇普西隆安静了一会儿,说:“哎呀,他们的社会实践,真的有那么重要吗?还是说,如果实践分太低的话……就……”
“不要指望和那种类型交流。”荆璜声调平板地说,“种在基地里写一辈子研报吧。反正思维也是联通内网的,永远不说话也无所谓,不见人也无所谓。去死吧傻逼。”
“哇啊,这怨气是怎么回事……”
宇普西隆开始转移话题,以十二万分的真挚热情向众人介绍毛肚子吞吞不同系列的风格。他讲述自己在中心城时去过的那些全系列里最朴素的分店:纯白或纯黑的地面,墙壁,柔和的墙角边缘(以防走神的顾客直直撞上哪个边角),装饰全是螺线,直线和优雅的弧,顾客则很少需要服务员接引。他们会用传送器自己找个空房,叫上一些切成标准方块,能够轻易用肢体抓起来的食物,然后开始研究桌面。那些餐桌同时也是书写台,上面总是留着前任顾客们的提问、公式和解答。如果新的顾客没法答出来,他只得在编辑条目里加上自己的名字和思路,以待下一个人来继续挑战。大部分问题总是可解的,或是被很快放弃的,但少数客人的执着远超想象,某个三阶许愿机升阶的等价问题曾让一名研究员在同一个房间内坐了两个中心城标准年还多。
智思城林立的塔学派总部又导致了另一种不同的分店风格。十三宗的主题总在分店大堂里轮流呈现,对应学派的学徒将受邀来决定具体的装潢,以此传达学派的思想特色。讲座与讨论会时常举办,而最受欢迎的一点则是所有人都允许假装不认识对方。当一位在日常生活中必须处处遵守学徒礼仪、行走于城市地面的白塔学徒,以及一位德高望重、向来允许自由飞行来去的塔尖法师在毛肚子吞吞的餐桌边碰面时,餐店的潜规则将允许他们平起平坐地吃饭,绝口不提身份和学派规矩。法师们默许这种事发生,因为无论是对于热衷参与讲座、精进修习的学徒,或是因生活压力而疲惫不堪、只想趁机喘口气的学徒,这种团建式的聚餐都显然大有好处。
宇普西隆还提起了刻贝城的分店,但这时罗彬瀚又悄悄地开始走神,没把那些破产者们的故事听进耳去。他盯着宇普西隆,脑袋里却捉摸着法克和无远。法克就在这家店里吃饭,他们来这儿吃饭也是宇普西隆提的,这是一个纯粹的巧合,还是宇普西隆有意为之?直到他们开始呼唤服务员买单,罗彬瀚到底没从永光族条子的表现里找出任何心虚,因此也无法判断。
“客人们如何支付?”服务员问。
“星网扫描。”荆璜说。在这时罗彬瀚打断他,要求再去上一次厕所。荆璜很不耐烦地同意了。罗彬瀚便去上了厕所,还顺便给自己洗了把脸,整顿整顿仪容。等他回来后又向服务员要了外带的甜点和零食。这时服务员告诉他,如果他打算参与毛肚子吞吞全分店收集活动,它能够提供一个带认证的分店徽章。
罗彬瀚欣然同意,然后抓着零食袋和徽章问:“我能再拿本书走吗?再读读你们的企业文化?”
“你怎么屁事这么多。”荆璜说。尽管如此服务员还是充满兴奋地给罗彬瀚提供了精装版的十二册毛肚子吞吞企业文化宣传书。罗彬瀚拒绝了其中大部分,只抽走了他没看完的《丰饶角》。他在荆璜锋利的视线下大步流星,乘坐按钮隧道回到饭店大堂,所有的机械玩偶把他们欢送出去。当他们踏出毛肚子吞吞招牌的那一刻,罗彬瀚灵活地往后滑步,让莫莫罗挡在自己身前。
“老莫。”他说,“我突然觉得你的后背特别好看。就有种特摄片主角的感觉,你知道吧?”
“真的吗罗先生!谢谢你的称赞!”
“不客气。我能再看会儿吗?”
“没关系的!看多久都可以!”
一直瞪视着他的荆璜终于开口了。海盗头子磨着牙问:“你在搞什么鬼?”
“没搞什么。”罗彬瀚说。他开始朝四周张望,想找到法克埋伏的位置。直到他听到身后餐店的门又一次被推开。他扭过脑袋,瞧见法克拿着一个徽章,从半开的餐厅大门里钻出来,神态自然地冲他们挥手。
“呃,玄虹,好久不见。”他说,“已经吃完了吗?刚才先和罗彬瀚谈了一会儿。我们找个合适的地方说话吧,上次给你做的左手又没了……”
当风暴刮起时罗彬瀚及时抓住莫莫罗的肩膀,把他扳向正确的一边。然后他用左手抱住婴儿,右手盖住眼睛,从容地等待那阵烈焰风暴呼啸冲天。当他再睁眼时周围已响起无数的尖叫、警鸣、还有不知从哪儿来的爆炸。整片港口的天空上闪烁着鲜艳炽亮的翠火,使得一切星云与灯光都黯然失色。罗彬瀚叹了口气,把手伸进脚边的零食袋子。
“罗先生,玄虹先生和人打起来了!”
“不错。”罗彬瀚咀嚼着评价道。他打开《丰饶角》,翻到自己没读完的那一页看起来。过了一会儿星期八也在他旁边蹲下来,悄悄把手伸向零食袋。
“罗先生,玄虹先生好像把别人的头抓在手里!我们快去制止他!”
“嗯。”罗彬瀚说,顺手揉揉星期八的脑袋。他知道现在整个港口再也没有比他看上去更可疑、更邪恶、更深不可测的人了,此时此刻他简直就像操纵全宇宙的幕后黑手。这真是本次聚餐活动里最棒的一件事。
497 宛若故人重来(中)
罗彬瀚必须承认这又是他熟悉的一天:翠色火星据说烧坏了大量放置在大气层外的自动卫星,港口雇佣的安保警卫队像夏季黄昏的蜻蜓般蜂拥而来。在逃往机器人飞船的路上罗彬瀚顺手殴打了一个试图见义勇为的路人。他都不知道那人是谁。当四根绞盘触须缠上来时他条件反射地给了对方一拳。那生物似乎还想把自己的触须塞进他的喉咙里,于是罗彬瀚跟它缠斗起来。他们本应该记住对方的相貌,但罗彬瀚忙着盯天上的苍蝇头。最后他把那家伙按在地上,让莫莫罗对着它的八只小眼睛放了一次光。
那好心人呼呼大睡,罗彬瀚客气地在它身上掏了几下,摸到些造型别致的贝壳装饰物,还有几大包湿漉漉的水生植物。他在其中认出了糖城的红藻。贝壳没准有纪念价值,于是罗彬瀚给好心人揣了回去,只仪式性地拿走了一包红藻。
“罗先生,这是在做什么?好像不该在我面前干这种事吧?绝对是犯法的喔。”
“我给猫和米菲带点纪念。”罗彬瀚边跑边说。这时他体会到了实习生的好处,莫莫罗就不大问这么扫兴的问题。
等他们逃回飞船后一切就好转了很多。没有港口的安保人员前来追击,因为港口上多得是像他们这样逃命的人。港口是有经验的。宇普西隆感慨地告诉他们。港口总是特别有经验的。从门城来到新世界的约律类在面对第一次冲击时可能会做出任何事,因此没有一个商业港口会拒绝雇佣便宜又勤劳的蝇人安保机构。一方面它们足以处理大多数小事,另一方面在发生真正的大事时,尽管它们和其他安保机构一样无能为力,它们索要的医疗费和抚恤金也特别低。
“这难道符合蝇权吗?”罗彬瀚质疑道。
宇普西隆干笑起来:“哎呀,这个嘛,社会管理什么的确实很难呢……尤其是港口这种人员混杂的地方,也实在是没办法。派出员本来就不够用,不可能固定在区域驻守。不过,港口发生的意外虽然多,危险性其实没有边境和陷阱带高啦。毕竟是重点发展区域。你看玄虹虽然又烧了很多卫星,还把人家的头打掉了,至少是没有闹出人命嘛!”
罗彬瀚很欣赏他这种永光族特色盲目乐观主义精神。他把婴儿放进维护舱里,拿起那包好心路人赠送的红藻,吹着口哨走进飞船头部的休息室。他发现黑猫正以一种主人般气派的姿态蹲坐在桌上,眼睛盯着鱼缸里的米菲。它的观察似乎叫米菲十分警觉,鱼缸里生出了好些半液态的眼球,一动不动地聚焦在黑猫身上。它们就这么古怪地对峙着,直到罗彬瀚夹着一大包红藻闯进来,大咧咧地坐进椅子里。
“你咋不去吃饭?”他戳戳黑猫的耳朵问。
黑猫厌烦地哼了一声:“那小鬼有麻烦了?”
“他爹家里来人了。”
罗彬瀚偷眼打量黑猫。它好像对这件事毫不在乎。于是罗彬翰拆开那包红藻,从投入仓里一点点喂给米菲。
“你觉得他能赢吗?还是会被带回去?”罗彬瀚试着跟黑猫聊天,“我可想不出他爹那边的人要怎么对付他。”
“他们会开灵场屏蔽器。”黑猫说,“那小子的父亲拿那东西对付过威尔。哼呣,他以为这样威尔就用不了几个法术了。大错特错。不过那小子嘛……”
“会输?”
“这不是简单的比比数字大小。决斗这事儿是关乎于时机和场合的,还有你选择的方法。如果杀了对方就算赢,没人能比威尔做得更好,但……世事比这复杂得多。那小鬼很擅长搞破坏,像他母亲的姐妹,威尔会这么说。可当一个石星的家伙主动站到你面前,你要处理的可是他的一整套计划。”
黑猫甩甩尾巴,说:“这事儿有得瞧呢。”
罗彬瀚已经把红藻喂了一小半给米菲。他注意到粘液中悄悄生成了许多串夹有薄片的透明喇叭状组织。根据经验他判断这是米菲的一种耳朵,显然正是在窃听他和黑猫的谈话。他敲敲鱼缸表示警告,又抓出一大把红藻扔进投入仓。这时他突然发现红藻包里还藏着三四个古怪的白色粘球。他一头雾水地把它们拨弄了几下,感觉像剥壳的龙眼。
“这啥啊?”
黑猫扭头望了一眼,眉毛往上抬高:“合成胚珠。你可以理解成人工种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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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出来是个啥?”
“说不准。”黑猫说,“不过,从我观察到的情况,很少是合法的。如果它是,外头会标注清楚它的种类和来源。”
罗彬瀚对它的观点表示同意。他不清楚三无产品是不是违反星际法,可如果一样东西合法,倒也用不着藏得这么仔细。于是他去找宇普西隆,揭发送给他这包东西的好心人。
“你真是随便到哪儿都会和违法犯罪撞上啊,罗先生。真的没有得罪过什么善于诅咒的法师吗?”
宇普西隆叹着气把这几颗白珠连带红藻拿去检测。这件事成了他们在等待荆璜回来时的主要消遣。罗彬瀚还请宇普西隆用飞船的加工室做了一个金铃铛,然后抓住星期八按在椅子上。他一边给星期八扎头发,一边听宇普西隆讲自己所经历的走私故事。武器、生物和药品都屡见不鲜,但最大量的东西是浓缩糖。既能做食物也能当兴奋剂,恰当比例下的成瘾药与杀人毒药,万能建材和高能爆炸物。而相较于其他等质量的同类产品,走私糖的判刑却很低。这总是黑社会新手入门时的最佳选择。
“红裂当初发明这个技术的时候也没想到会这样吧……可是,如果现在把糖城给全面禁止的话,不说黑市流通和政治问题,光是受刺激而自杀的人数就很头疼了。虽然不像毛肚子吞吞那样深度地替代管理者职能,糖城在很多地区的经济和稳定性上是很重要的。”
“红裂这人还活着吗?”罗彬瀚随口问,“对这事儿就没话说?”
“啊,这个嘛,老实说,我也不清楚。”
“不清楚?”
“嗯,虽然浓缩糖的原始技术是红裂开发的,第一家糖城也是他建立的,后续在联盟的商业化繁荣就与他没有太大关系了。最大的糖城不是他名下的,之后几种新糖也不是他开发的。总而言之,作为创始者的他就这样慢慢消失在历史里了。考虑到那时杜兰德人的寿命,现在也许是已经死了吧。当然,也不至于是受到军管阶层迫害的程度,只是逐渐地被世人遗忘了而已。流传下来的最有名的话是‘糖会成为所有生命的共识’,其实真正对公众说的最后一句是‘就停留在这一刻吧’。停留在这一刻,然后就退出了关于糖城的故事呢。所以说是个怪人。”
罗彬瀚埋头给星期八编辫子。他已经弄完了左右两个斜编的法式麻花辫,把它们盘在后脑勺缠好,然后往缝隙里插温室薅来的小花。宇普西隆坐在杯子上,若有所思地轻轻说:“做出改变的人和得到报酬的人,未必是一回事啊……”
“他也不是一分没赚。”罗彬瀚耸耸肩说,“你们干嘛不主动宣传宣传?”
“原因很复杂的啦。本来糖城的评价也是褒贬不一。而且,罗先生你可能对此还没有意识,宣传对联盟来说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安全防卫手段。任何可能带有污染信息的情报都是禁止被传递的,审核过程非常严格。”
“污染?”
“啊……怎么解释呢。和诅咒的概念有一点相近,但是原理是不同的。罗先生老家有那种诅咒书的传说吗?就是书啊、信啊之类的东西,由一个人传递给更多的人,只要看到上面的内容就会遭遇不幸。那个其实就是信息污染案例的传说化。”
罗彬瀚插好最后一朵小花,然后把铃铛挂了上去。这下星期八看起来就像是个金发版的低龄雅莱丽伽。他一松开手,星期八就往外跑,发出叮铃叮铃的声响。这下她再也没法趁着罗彬瀚不注意而瞬移了。
“其实……之前对罗先生你说了一些谎话。”宇普西隆说,“不是什么重要的大事,不过也和信息污染有关。”
498 宛若故人重来(下)
宇普西隆说:“之前,和罗先生你讲过辛索拉鳞者的事情吧?”
星期八的铃铛在走道里叮当作响。罗彬瀚一边监听那小丫头的动静,一边反刍宇普西隆的话。他很快想起来那个∈给他做的雪花球,以及加在里头的星球冷冻剂。
“听起来它们像是许愿机受害者。”罗彬瀚说。他脑袋里闪现出那时阿萨巴姆的表情,随后就把脸转开了。
“嗯……对外确实是这么公开的。当时那个矮星客小姑娘在场,出于安全考虑我也采取了官方说法。不过,实际上要比那复杂得多。
“该怎么说才好呢,鳞者确实是在研究许愿机的过程里发生了意外,但并不是因为技术本身而死的。从当时留下来的研究日志来看,它们在黑箱构建阶段,意外发现了一块飘落到星系附近的高灵带碎片,也就是通常所说的特异性质区。以当时的技术水平,还没有办法对这种区域做任何溯源性的考察,鳞者们也没有放在心上,当成一般性的高灵带处理了——应该说,本来没有高灵带的星界,意外地得到了一个稳定而狭小的高灵带观察源,当时估计会被认为是一种惊喜而开始研究吧。但是在研究得到成果以前,某种东西就被紧跟着吸引过来了。”
星期八的铃铛声慢慢远去了,只留下一点微弱的动静。罗彬瀚猜测她已跑到了走道拐角。
“那个就是,后来被叫做‘遥庆欢宴之宾’的生命体,用生命体形容也许有争议,不过,当时确实大家都是这么称呼的。无法理解是什么,无法确定是什么,只能当作一种还没见过的约律类处理。该怎么说好呢……就像是流浪在群星间的,巨大的马戏团,嘈杂地,毫无规律地到处做客。鳞者们试过解析它所发出的声音,据说,在全部收集到的片段里,有着和那个高灵带碎片一样频率的机械波。‘那片高灵带是它剥落的死皮,它是被那块区域吸引来的’,它们最后得出的结论是这样。可是,这个结论在随后的御敌上没有任何帮助。从宇宙的深处忽然出现,轨迹也飘忽不定的某种东西。本来以为是普通的彗星,没想到后来连无法用物理学解释的尖锐大拐角都做出来了。就这样不断的改变方向,一直朝着鳞者们的聚居区冲过去。所有能做的防御手段都做了,所有能发射出去的东西都发射了,但一点作用都没有。”
“在两个最大的殖民地被那个怪物撞毁以后,鳞者们意识到,接下来就一定是母星要遭遇一样的命运了。‘如果无法抵御敌人,至少不能让它去戕害其他生命’。大概是带着这种念头,它们启动了被称为星球冰冻计划的作战方案。首先把自己的母星推到易于移动的轨道,然后再在全球各个角落设置星球冷冻剂的投放点,最后,为了让其他殖民飞船逃离,以最大的热情与行动力,开始‘庆贺’。当那怪物被吸引着冲撞过来的时候,它们把全部的星球制冷剂都激活,然后推动母星,也正面撞击了过去。在那之后的急速降温,大概把那怪物的三分之一都冻住了吧。确实是暂时束缚住了那怪物的行动,但是那怪物所发出的,像是狂欢节一样吵闹的杂音,非但没有因此而停止,反而蔓延到了整个恒星系上。母星未能幸免,剩余的星系内部殖民地也很快就消失了。只有零星的幸存者活了下来。为了控制住这个完全超越常识认知的怪物,它们确实是尽了最大的努力——为了知性的荣耀。当时它们是这么说的吧。嗯,不愿意逃亡或是祈祷奇迹,就这样选择了同归于尽……虽然也没有成功就是了。”
“那星星还是逃出来了。”罗彬瀚说。他还没忘记自己曾经读到的东西。
“是呢。毕竟只有三分之一被冻住了嘛。诅咒了整个恒星系后,没有受损的部分自动破碎开,挣脱了冰冻,就继续寻找下一个受害者去了。不过,后来被联盟发现的欢宴之宾,出现了从未被鳞者所记录的新的性质,那就是对‘冰’的厌恶。总是喜欢去高温的区域,遇到含冰的星球,就算上头没有生命也要撞个粉碎,行动模式里带有非常明显的情绪特征。这个也是后来认定它具有生命性的证据之一。基于这个特质,中心城和白塔合作起来,用一块大质量的宇宙浮冰瞄准它,以超光速发射出去。被白塔技术固化了‘冰’这个概念的高能粒子流正面撞中,那一次的欢宴者就完全消失了。啊,毕竟是有顶上会议的中心城,不需要像鳞者那么惨烈。”
罗彬瀚看了他一眼。坐在舱盖上的宇普西隆莫可奈何地笑着。
“可是,毕竟只是一时的胜利嘛。后来发现以轰击点为中心,附近的尘埃小碎块在一段时间内重新组合起来,继续歌唱,演奏,形成了全新的‘遥庆欢宴之宾’。最终的结论是没有办法杀死,我们读到的报告就是那样。无论是把物质全部湮灭,扔到异空间,或者把所有的颗粒封死固定起来,那个东西就是会重新出现,并且优先袭击对它形成认知的文明。那种感觉就像是……嗯,就像是只要它的传说还存在,就能一次次不断复活一样。这是当初盗火者对顶上会议的解释。在那之后他提出的‘污染信息管制议案’就被通过了。被欢宴者毁灭的文明名单不允许被公开,已知的消失文明在公开宣传中被捏造了灭亡原因。这样做是不是正确呢?大概我也没有资格评判,但是,以抹去牺牲者的名字为代价,在那以后欢宴者出现的次数的确减少了。”
罗彬瀚已经完全听不到星期八的铃铛声。他本想溜出去瞧瞧,可注意力也被宇普西隆的话所转移了。
“所以,”他说,“你们真的没办法对付一颗星星?就一颗?我知道它是很大……我以为你们对付过更大的玩意儿。”
“那个和体积数量之类的没关系啦。能试过的东西恐怕都早就试了,对付约律类的传统手段也是,法师们暗藏的秘艺也是。最后的结论是,那个东西虽然不是我们所理解的理识类,可也不是常规意义上的,能被研究和接触的约律类。是还不能理解的更古老的东西,结论是这样说的。”
罗彬瀚耸耸肩。他想举个具体的例子,他已见识过许多要命的东西,可是真要他说时却也没那么容易。他只好抓住最近纠缠他的概念:“许愿机呢?你们不是有那玩意儿?”
“这也是被盗火者否决的提案之一哦,罗先生。没有办法实行许愿消除,因为目标的层级比我们所能理解的要高……就是说,因为不理解欢宴者到底是什么,所以也不能描述出它的消失。就算强行许下了愿望,估计也只会引发新一轮的替代效应,也许会出现‘悲宴者’、‘怒宴者’,也许让它的攻击变得让我们所有人都观测不到了,诸如此类的。为了避免引发不可控的后果,许愿机操作是非常严格的。尤其是盗火者所掌握的那一台联盟最高级别——呀,官方正确的说法,整个宇宙目前最高级别的许愿机,姑且这样说吧。总之,一旦出了什么差错的话,更低级别的许愿机是无力描述和更正的。”
好像是带着一点不以为然似的,永光族轻轻地把脸转过去,避开罗彬瀚的视线。
“最后,出于救灾的目的,顶上会议决议动用了最近月级政权的一台三级许愿机,并且找到了遗留下来的,鳞者最后的代言人,让它自己来决定和许愿——想要许什么都可以。在以性命证明了最后的荣耀以后,虽然被欢宴灭绝而失去的东西回不来了,但让鳞者的名字永远被铭记,让荣耀一直持续下去,连这种愿望也是被允许的。”
“可是,到了最后,那位代言人却后悔了。不是说对接受许愿的权利而后悔,而是说,为了保持尊严和荣耀而主动迎向毁灭,这种自我陶醉的傲慢,这种不计后果的复仇,以及理应由此带来的终结,那个代言人却产生了悔意。‘不管怎么样,还是应该要活下去的,就算是把珍贵的品质全部丢弃,变成野兽或牲畜,都还是应该让后代活下去’。是一个那样的,不知道该怎么评价才好的愿望,最后确实是被实现了。可是,本来已经消失的未来,就算通过三级许愿机的框架强行延续,也只能在有限的可能性里存活下去而已。能理解这件事吗,罗先生?”
罗彬瀚摇了摇头。
“啊,怎么说呢,其实原理方面我也知道的很少。总之,也许是因为被欢宴灭绝是某种更加高级的事实吧?更广阔未来的可能性中断了。并且,在以去影响化为第一标准的中心城纲领约束下,恐怕也已经不存在任何继续发展的要素了,只能像野兽一样,依靠本能和那个愿望带来的力量困窘地生活,狼狈痛苦地生活,代言人给了后代一个这样活下去的未来。到头来,鳞者变成了其他理识文明所耻笑的低等生物,把母星牺牲时所抱持的骄傲给全部抛弃了一样。”
“是恐惧于看到结局呢,还是希望自己的死能让世界放过那些退化的后代呢?让后代承担这样的不幸,并且把这个当作自己给后代的最后的,自私的要求,在许下这个愿望后,那位代言人就自杀了。在确认了愿望已经得到实现后,它独自一个逃回了母星,在故乡的废墟里,被诅咒的太阳底下,把最后一批诅咒之霜倒满了全身,与那被喻为母亲的太阳互相凝视着冻结粉碎成了微尘。唉,不知不觉把细节全部都说出来了,不好意思,罗先生,不是一个能让人觉得高兴的故事呢。本来只是想要说信息污染的事。”
罗彬瀚瞧了瞧旁边熟睡的幼儿。那小鬼睡得很熟,然而又似乎带着一点忧愁。他不期然地想到这小孩如今也是个孤儿了,日后会去往何方呢?跟宇普西隆待在一起?或是成功分离后进入某个孤儿院?想到这里时他便和宇普西隆一起沉默起来。
“……总之,信息污染就是这么一回事。所以罗先生,如果玄虹也向你隐瞒了什么事的话,或许并不是‘怕伤了你的心’、‘想要自己承担’之类的稍微有点感情化的理由,而是担心引来某种真正的危险吧。初次见面和他交涉的时候,他的某些话一直让我有点在意,请你也以自己的安全为第一考量。”
当他们聊到这儿时检测室的提示灯亮了起来。罗彬瀚和宇普西隆一起去看检测结果。那些罗彬瀚偶然获赠的非法种子实际上是糖果树苗,当它们成熟时将生成普通的树叶,以及另一种近似糖球的副叶,而红藻上则沾有稀释过后的浓缩糖原液,以及几根猫毛。这个结论叫罗彬瀚大为失望。
“就这?”他抓着一枚白球问。
“这样不好吗,罗先生?万幸不是什么危险物品,不然就头痛了。”
“这玩意儿为什么犯法?”
“哎呀,我想应该是专利权问题吧。这种糖果树的技术是被杜兰德人注册的,树种也不会公开贩卖。它们的其他制糖技术也是一样——话虽如此,市场上却流通得到处都是,不能指望所有糖城的工作人员都很忠诚吧?而且这种程度的违法,充其量就是罚一笔钱或劳务而已,对形成糖瘾的人来说很难抵挡诱惑。话说回来,到底会长出什么糖呢?可能是花朵糖,也可能是晶珠糖或者木丝糖,这个可就检测不出来了。嗯,如果不种出来看看的话,没有办法知道呢。真是遗憾。这么稀有的东西呢。已经被外人经手过,送回糖城也会因为卫生问题被销毁。唉,这样就永远没法知道是什么了。”
罗彬瀚盯着他。宇普西隆也若无其事地回看他。
“罗先生,你为什么看着我呢?”
“我直觉这东西有问题,”罗彬瀚信誓旦旦地告诉他,“它必不可能是普通的糖。”
“不是吗?”
“你能保证它是吗?”罗彬瀚质问道,“你敢用公共安全担保吗?”
“诶……这个我不是专家,也没法反驳。但是说话是要讲证据的喔。”
“把它种出来就是证据。”罗彬瀚凛然地说。他也确实这么做了。不到十分钟温室里便已腾好了位置,罗彬瀚心中满怀着对公众安全的刻骨关切,把那未知的种子埋了进去,铺满肥料和营养液,然后是充足的光照与气体环境。宇普西隆声称快速生长剂能让糖果树半个月内便瞧出个轮廓来。罗彬瀚不知道他们还有没有那么多时间,不过干这件事倒确实挺有趣的。他们甚至又腾出了一个小水缸,准备试试把那包红藻养起来。像这样在温室里消遣了好几个小时后,罗彬瀚终于想起来荆璜迟迟未归。
那未免也花得太久了,以至于罗彬瀚开始怀疑外头是否还有港口存在。蕉树园和毛肚子吞吞或许已成历史,而现在走出去只会亲眼看见地狱。或许这会儿荆璜已和法克杀出了蕉树园,从最近的传送口一路杀到门城,双双落进混沌之海。那时伊登会给无远星寄去雪片一样多的账单,而雅莱丽伽的梳子再也无法使用。
“……你思考事情的方向真的很怪哦,罗先生。”
“你能保证这种可能性一点没有吗?”罗彬瀚质问道。
“嗯,不能说一点没有,可是莫莫罗都已经出去帮忙了。我弟弟总不会看着外头变成一片焦土吧?至于打到门城的话就更不用担心了。如果我没猜错,现在‘法剑’应该就在那里。”
“谁?”
“法剑啦。是中心城特派的紧急安全员,虽然和派出员这样的正式编制有点区别,也可以算是我的同事了。她好像是玄虹之玉的同门,罗先生你没有见过吗?啊,正好我这儿还有她的照片呢,给你看一眼吧。”
婴儿舱前端的投影晶球亮了起来,在罗彬瀚眼前释放出一个画面。
一个年轻女孩站在石丘顶部,正伸手把几个怪模怪样的铁皮人拉起来。她穿着整体呈黑色,夹杂橘黄条纹的紧身衣,看起来就像某种竞技摩托服。和荆璜不同,她的头发整齐地梳到脑后,扎了一个很高的马尾辫,没有额外装饰,但却显得很端庄有神。
这画面显然是经过精心的设计,至少是抓取了一个绝妙的瞬间,因而每个细节都显得意味深长。在画面的角落隐隐显露出某种巨大的、已然伏倒的阴影。被扶起的获救者正盯着那个方向,目光中混杂惊慌与喜悦。罗彬瀚留意到了这一切,他脑袋里却什么都没想。巨大的惊愕撞击了他的心脏,使得他整个人呆若木鸡,直直地盯着画面正中心。他绝不会认错。纵然宇宙如此庞大。他绝不会认错。世上并不存在那样毫无因果的相似。那画面中的女孩——毋庸置疑正是周妤。
499 阿狄亚塔尔的公主(上)
当荆璜和莫莫罗一起回来时罗彬瀚已调整好了情绪。在那段等待的时间里他也没向宇普西隆提出任何关于“法剑”来历的质疑。他们一起看着红藻在加了大量糖分的培养液里摇曳,又玩了几局牌。这会儿罗彬瀚几乎不会输了,他反倒不再觉得这游戏很有乐趣。于是他开始刻意地放水,叫宇普西隆偶尔也赢个两三次,以免对方的思绪彻底从游戏里脱离。
每当他们打到决胜时刻,罗彬瀚会有意无意地向宇普西隆问上几句无远的事,或者荆璜到了门城后的安排。而就像他所期盼的那样,话题自然而然地滑向他们所共同认识的那位安全员。他听到了一些奇特而惊险的故事,譬如几位安全员们是如何在半孵化状态的万虫现象区里救走一艘失陷的民船;或是把带来无尽寒霜的巨人驱赶到文明区域以外的虚空牢狱里去。安全员的任务总是更集中于边境,那或许是因为它们几乎大部分是古约律出身的——那些最朦胧、古怪、来历不明的生物,出于它们各自的理由而与中心城联络。听起来难免使人心存疑虑,可倘若将这些能力出众的怪人们闲置,那似乎又成了无法容忍的资源浪费。
何不把它们也加入派出员呢?罗彬瀚在出牌的间隙里问。他得到的回答却一点也不稀奇。那是一些关于薪资、荣誉、级别与保密性的考量,他看得出宇普西隆并不喜欢谈这个,因此也就不再多提。他故意输了一局,装得很懊丧,趁着婴儿咯咯发笑的时候又提起“法剑”。
“所以,她为什么给联盟打工?”他问道,“她和少爷是老乡?也是赤县人?我瞧她的打扮不太像。”
“这个的话我也不太清楚啦。虽说是有一些交流,没有到那种程度喔。不过,确实她说是自己是玄虹之玉的同门,那么就只可能是赤县的人了。至于服装方面的,我想只是个人习惯吧。印象里她经常穿着类似的服装,也许是觉得这样行动方便。嗯,她好像没有我们这样利用殖装或精神幻象的能力,对作战服的问题还蛮头疼的。说起来玄虹之玉倒是没有这方面的困扰嘛。他那套衣服从没见换过,是真的穿上去的衣服吗?还是说他作为古约律呈现的固有形象的一部分?”
“我见过他穿别的衣服。”罗彬瀚随口说,“她的发型也一直是这样?”
“你对‘法剑’问的还真细呢,罗先生。”
“只是觉得她和少爷不大一样。你懂吧?她和我想象里的赤县人不一样。”
“可是,‘冻结’也和玄虹之玉很不一样吧?就算是同族的人,毕竟也是不同的个体,我倒觉得性格差异很正常呢。‘法剑’虽然是确实比玄虹之玉好交流很多啦,有些地方还是有点……嗯,应该算是区域特色?不管怎样,她还是非常可靠的战友,工作上完全可以信任。”
罗彬瀚有点怀疑地瞧了瞧宇普西隆。他脑袋里闪过一些不大好意思明说的念头,可对方表现得又是那样坦然。他确实从没跟莫莫罗问过这个,也许有必要替他忠实的旅伴考虑考虑——永光族会有跨种族的婚姻吗?他到底没问出来。“法剑”的真容把他震得头晕脑胀,一时没法再琢磨别的。
长久以来,早在周温行告知他以前,他已确信周妤遭遇不测。可是实际上他也从没见过她的遗骸。那有可能吗?万分之一,或许亿分之一的可能性,周妤并没有死去,而是以另一种形式活跃在梨海市所凝望的群星中。一个成长在梨海市郊区的艺术生哪来这样的本事呢?她又何故不来见他和周雨呢?除非她也成了哪个永光族的人间体,答应了要先帮对方追杀一个有着深仇大恨的星际罪犯。这些念头听起来是有许多说不通,可放在他生活在梨海市的时候,哪能设想到此刻他的所在!如果这世上有这样多到数不完的奇迹,又怎么不能分一个到她的头上?
罗彬瀚实在心烦意乱。他是没法阻止自己去抱着希望,可同时又害怕这愿望毕竟是虚幻的,像个气球那样砰然胀破。于是他反过来找各种各样的道理,要自己把这萌生出来的希望打压回去。周妤是不爱穿运动系的服装的,但并非因为体质不佳或厌恶流汗,就罗彬瀚的观察而言,那女人的体育成绩远比外表给人的预期要高,且实际上她的个头在同龄女生中也是偏高的。周妤的着装风格更像是一种隔离策略,既能表示礼貌,又好叫别人难以和她搭上话。无论是传统的人还是前卫的人,她与他们统统不相干。那不止是生性使然,他如今知道了,她就是故意的。一个女巫,魔女的后人,或者别的什么玩意儿。一个能叫无远星叛徒也顾虑的小秘密。她是因此而送了命么?还是去了遥不可及的群星?
倘若她真的在群星中流浪,那显然这段冒险岁月使她比待在梨海市要快乐得多。那画中的女孩比梨海市的周妤看起来可要开朗得多。罗彬瀚以为那不单单是发型和打扮,而有着可以说是人格本质的变化。那女孩,尽管严肃地板着脸,也比对客人礼貌微笑着的周妤要好亲近得多。这么说可太为委婉了,她看起来简直是正气凛然。罗彬瀚从没想象过这种表情能跟周妤的脸搭配起来。
他心中的另一个声音便开始呐喊,告诉他那绝不可能是周妤,纵然她们的脸那样相似,那将是某种更令他意想不到的、恐惧而厌憎的联系。也许那确实是来自于赤县的魔怪,却披着周妤外皮,为了纪念她,或者单纯只是借用尸体——那会是荆璜瞒着他的秘密之一吗?这一切岂不比周妤的死而复生更加合理?他坐立不安,喉咙里干燥难受,只好向宇普西隆打听温室里是否有烟草的替代品。宇普西隆或许是瞧出他的不对劲来,最后只给了他一杯虫酒。那是很有用的,罗彬瀚果真镇静了下来,心想无论如何都得见一见这个“法剑”。如果她征用了周妤的身体,她得证明自己有足够的资格和道理,而如果她果真便是周妤呢?一个已经厌倦了梨海市凡庸生活,决心跟他与周雨再也不见的周妤?他倒不知该怎么办。不过至少周雨有权知道这个。掂量这个不费什么脑筋——比起永恒的死亡,和平分手对周雨肯定是要仁慈一点。等他弄清楚这件事,他可以请法克把他送回梨海市,亲口去减除他好友一生最大的负担。
罗彬瀚打定了主意,把两种可能性都设想完,彻彻底底地不再为这件事发愁。他喝完了整瓶虫酒,在宇普西隆开始盯着他发呆时听到访客进入飞船的提示声。他没有等宇普西隆,而是自己快步溜了过去,在通往上升梯的地方截住了荆璜和莫莫罗。这会儿荆璜看起来倒是消气了,而莫莫罗满面无辜,正像每一次他给永光族的名誉带来威胁时的样子。
“外头怎么样了?”罗彬瀚随口问。
荆璜从他身边大步经过,像一阵无言的疾风。罗彬瀚慢悠悠地跟了上去。在他们升往飞船头部时罗彬瀚又问:“咱们接下来去哪儿?”
“门城。”荆璜说,“找到雅莱立刻走。”
“你确定法克不会再跟来?”
“那就看伊登那家伙是什么态度了。过去以后直接找他要一扇靠近外域的秘门,无远的人就算知道了又能怎么样?不过那家伙也不会真心帮忙的,最后肯定会把情报高价卖给无远。”
“没准他已经这么干了。”罗彬瀚友善地提醒道,“我们一进门城就被一百个无远人包围,或者雇了一整支军队。没准他们都把门城收买了。你想过这个吗?”
“不会,他们没那么多资源和精力。”
“真的?你一点都不担心?”
荆璜没有回答。罗彬瀚打赌这是一种心虚。而两个小时后他的观点得到了有力的印证。当他们开着警船,肆无忌惮地穿越蕉树园港的通道,来到那叫人没齿难忘的千门万户之都后,不出十分钟里便已被黄金雕像给团团包围,并收到了门城之主直属卫队及门城外港独立安保指挥部特派保安意识群的亲切喊话。于是他们先是被集体逮捕,然后又暴力拒捕。一切都飞快地失控,像是蕉树园港大灾害的续集。当银底黑纹的巨人开始在门城街道上隆隆奔跑时,罗彬瀚好心地替怀中婴儿捂上眼睛。
500 阿狄亚塔尔的公主(中)
那位众所周知的大人物坐在剧院第四排正中,一个视野绝好的位置。他依然穿着他往日的浅色丝绸衬衣、黑色长裤与双排扣礼服,胸前别着铃兰花。蔚蓝寒冷的眼睛映着头顶华灯的火光,正冷静地打量着乱局——真是风采不减当年!就连坐在舞台边上的罗彬瀚也忍不住为他赞叹。
“不过我觉得他还是缺了点什么。”罗彬瀚对怀里的婴儿坦言说,“最好他外套里再揣只老鼠,鸽子,或者兔子什么的。总之,得有个小动物跟着,显得比较有爱心,你知道吧?这年头不能和小动物搭在一起的男人是不能算帅的。我承认他长得是比我好看,但是……”
“没有呀罗先生,”坐在他旁边的莫莫罗及时鼓励道,“你也可以很帅的!只要努力的话也可以超过伊登先生的!”
“我回去就努力!”罗彬瀚气昂昂地宣布。他摇了摇怀里的婴儿,换来对方睡意朦胧的咂嘴声。那附身稚子的永光族警察似乎决定让自己显得并不存在,以免在这样一个场合里跟一位有权有势的正经人物碰面。罗彬瀚对此倒是不怎么强求,他冲伊登打了个招呼,说:“您吃过了吗?”
门城的主人神情难测地望着他。
“我们不是来打劫的。”罗彬瀚声明道,“我们只是路过,顺便来这儿看看。看看总不犯法,是吧?”
伊登轻轻动弹了一下手指。散落在台下的人偶碎块噼噼啪啪地跳动起来,它们似乎晓得这满地碎块中哪些是杂物,哪些是它们自己的头和身子,于是手脚们便井然有序地朝着身子和脑袋爬。那场面壮观极了,简直像场活尸秀,罗彬瀚以为世上没有任何一个小孩能在时候把持得住。他的观点很快得到了星期八身体力行的支持。那小丫头直直扑进玩偶堆里,抱起一个和她一样满头金发的姑娘脑袋,绕着剧院的观众席疯跑。手脚们急忙爬去追赶她,好似是一群蹒跚学步的幼犬。
“不许把头发搞乱了!”罗彬瀚高声警告道。人偶手脚们劈里啪啦地爬动,她脑袋后的铃铛也叮当乱响。罗彬瀚在那动静里瞄了眼剧院出口的方向。他没听见任何响声,也没看见任何人进来,那显然是因为一个知名的星际海盗正阴着脸坐在那儿。
在十分钟前他们突击拜访了门城那“唯一而永久的主人”——罗彬瀚对这个称谓没什么重大意见,但还是颇有几句玩笑话想说的——请他替他们找找寂静号与雅莱丽伽,并提供一条能尽快离开的秘门。而对于他们的拜访,伊登倒是显得不太吃惊。他确实打发了一些剧院演员们来欢迎,可在罗彬瀚看来那也未免太不上心。这被海盗找上门的老爷根本就不是诚心想要御敌,也不认为去而复返的土匪们能在他的宫殿里到捣出什么大乱子来。
他甚至不瞧一眼身后的罪魁祸首,而是长久静默地打量罗彬瀚。与此同时罗彬瀚也在观察他,想知道这人的镇定到底代表着什么。他是觉得反正总能找到为海盗头子买单的人,因此对一切破坏都毫不心痛?还是正秘密地联络着能把他们一网打尽的人,因此才在这儿虚以委蛇?罗彬瀚实在拿不准,上次他见着这位大人物时压根没跟对方搭上话。他们对彼此都不能说是认识。
伊登开口了。“没想到你们会这么快回来,”他像会客那样正常地说,“记得你们上一次走时,是说要做一次长途旅行。”
那保证也许是真的,但可不是一株装饰性盆栽向他做的。罗彬瀚拿眼瞄了瞄荆璜,以示此事和他并不相关。海盗头子却并不回话,仍然面目阴沉地坐着,等待剧院主人的下属捎来寂静号的消息。罗彬瀚以为这样把东道主晾着毕竟是很不像话的,他只得开口说:“我们送个人回来。”
“你怀里那个吗?”
婴儿打起了一种特别清脆的呼噜声,把脸埋进罗彬瀚的胸前,正巧叫台下看不清楚长相。罗彬瀚悄悄地拍打了一下他的屁股,但还是决定保守这个秘密。他笑眯眯地对伊登说:“我们答应送这小孩去永光境探亲。”
“看来你们在路途有一些意外,是和旧星河战线的骚动有关吗?”
“是啊。”罗彬瀚说。他一点也不奇怪伊登知道这些。这位大人物是有充分理由和能力保持消息灵通的。当他在船上看书时甚至还学到了点课外知识。如果过去他只把门城当作一个奇怪的童话镇,那么现在他开始明白这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不单单是一座到处乱飞、漂泊不定的古怪城市,而是一个独立于联盟的组织。那甚至可以说它的地位是和白塔或顶上会议相等的。杜兰德人的商会和它高度合作,而白塔也对它的主人尊敬有加:十三宗中似乎流传着一种共识,将那消亡的织法者们也当作为楷模与同道,而鉴于那文明在毁灭前曾如此地接近天界之门,他们对它的遗产和继承人不由地充满了尊敬——当罗彬瀚读到这儿时便把书合上了。他不在乎这件事,不在乎白塔和联盟怎么看,或那座城有什么样的地位。他只是不愿意想起来。
不过那一切毕竟是时过境迁了。他打量着伊登,发现这个人不像初见时那般给予他古怪神秘的印象,相反他终于逐渐明白这个人——用他老家的话说——是有能量、有地位的,而且也确如荆璜最早警告他的那样,是充满危险的。尽管如此,他感到自己并无必要做出反应,他不关心对方盯着自己时正思考什么,也没想过要改变行事风格。他只是继续在舞台边坐着,代替那死不吭声的海盗头子与地主大老爷交涉。实际上那也不是很专业的交涉,他不过在荆璜不反对的框架下打发无聊。
“我听说你这儿和糖城有贸易协定,”他向伊登打听道,“这儿有猫人开的店吗?”
门城的主人又弹了一下手指。那些追着星期八跑的手脚们纷纷放弃了那颗脑袋,争先恐后地爬回台下,用剩下的部分拼凑人体。其中有一位挂着宝剑的半身王子从罗彬瀚脚下爬过,罗彬瀚留意着它那明晃晃的武器,指尖一直勾着自己的匕首,直到它远离台边。这时他才重新望向伊登,看见那人脸上挂着一种模糊而讥嘲的笑容。
“你比上一次健谈了。”他说,“经历了什么有趣的事吗?”
“你肯定意想不到。”罗彬瀚回答道。
“又去偷了谁的东西吗?还是说,这个孩子也是抢来的?光是打砸拍卖所和盗窃龙类已经不过瘾了?”
“那可差得远啦!”罗彬瀚说,“我们在海上游了八百年,一直游到太阳上才捡到他,寻思着这小鬼准喜欢亮堂堂的地方。你要是不信,倒可以多开几盏灯试试。干嘛把这儿搞得这么暗呢?怕有老朋友闯进来瞧见你?”
门城主人回以礼貌而漠然的假笑。躺在他怀里的婴儿则暗暗用脚丫蹬他的胸口。罗彬瀚一点也不生气,反而把他举起来,作势要在他脸上狠狠地亲一口。这时荆璜对面的通道口探出一个戴着礼帽的脑袋。它是这剧院的检票员与看门人,罗彬瀚在荆璜打飞它的头时有幸与它认识,惊奇地发现这东西其实并没有脸。无论从什么角度看,那只是一颗漆黑的球体悬挂在胀满气体的高领礼服下,还戴着顶大大的高礼帽。但这位没嘴的检票员却能够自由说话,发出一种中气不足的虚弱声音。罗彬瀚有点疑心那是被荆璜揍的,可最好还是当它本来就如此。
“找到了……”它气喘吁吁地说,“找到了……几位请求敝主人搜寻之船,以及船上全部成员,包括此船拥有者雅伽莱,以及,以及……”
“一个特别多话的心智分流支?”罗彬瀚替它补充道。
“以及来自无远域的0312。”检票员继续说,“与雅伽莱在本地最新聘请的随身护卫陈薇。”
501 阿狄亚塔尔的公主(下)
法克的出现好像完全在事态发展的预测当中,罗彬瀚也并没忘记雅莱丽伽有着“雅伽莱”这样一个假名。不过当他听见那位新加入的寂静号成员时却有点茫然了。他不认识任何一个叫陈薇的女孩,听起来倒像能在梨海市的大街上抓出几个。他认识的能给雅莱丽伽当保镖的女孩呢?乔尔法曼倒能算一个,或者他错听了一个男名?
幸好这困惑并未持续多久。当他瞧见荆璜非但没有冲出去掰了法克,反倒怒气冲冲地跑到伊登面前时,他的脑袋里立刻灵光一闪。但他没急着找莫莫罗打听,而是全神贯注地留意起那海盗头子与被挟持的地主老爷是如何对峙的。自他认识荆璜以来,不得不说鲜少能撞见对方有此刻的这副神态。那不是纯粹的恼怒或不耐烦,竟而更有一点像是虚张声势。他的模样令罗彬瀚想起不久前他们谈论起周雨和万虫的那个时刻。
“是你把她叫来的?”荆璜瞪着伊登说。
“我没有特意这么做。门城是对所有人都开放的地方,就连你这样的罪犯都可以大摇大摆地出现在我面前,没有理由不欢迎一个曾经为中心城效力的联盟英雄。至于为什么她会出现在你的船上,问你的船副比问我更合适。”
“没有你帮忙的话,她怎么可能找得到我的船?”
“无远的特派员应该有这个能力吗?虽说每一扇私人通道从原则上是禁止从外侧窥探的,公共区域就是另一回事了。按照目前的规定,守卫们没有权力禁止客人观察公共道路……何况你自己制造了这么大的动静呢?”
“你有脸说?不是我一进来就被你派人追着打?”
“守护者们自发的行动而已。自己想想上次走前在这里做了什么吧。没有把你报去联盟已经是温和的处理了。毕竟无远域的接入已经快要完成,我也不想和顶上会议的新成员闹得太僵。”
那被占领了老窝的东道主以动听的嘲讽口吻如此回答。他无疑是蓄意要激怒荆璜,因而才着重读了“新成员”这个词。可叫罗彬瀚奇怪的是,那双蓝眼睛并未放在荆璜身上,依旧若有若无地投向舞台前。这念头肯定有些自作多情,不过他的确感到门城之主还在向他窥伺,仿佛想知道他对目前事态的反应。而这窥伺本身似乎也成了某种隐晦的暗示,意图向他传递一些不可言说的重要消息。
罗彬瀚不知道这是否是自己的心理作用所致。他不喜欢这种感觉,而站在伊登面前的荆璜恰在此时往上飘起,坐在第三排座位的靠背上。那正好把东道主望向台前的视线挡了个严严实实。那倒是件新鲜事,罗彬瀚不记得他以前采取过此类坐法。
“还不去迎接你的船员吗?”他听见伊登说,“刚才一直威胁说不准拖延时间,现在却在这里和我纠缠些小事,没想到‘法剑’对你是这么为难的人呢。”
“我可不怕那个女人。”
荆璜冷冷地甩下这句话,随后跳下椅背,招呼罗彬瀚和莫莫罗离开。他在走向出口的途中顺便抓住了星期八,把她怀里的玩偶脑袋扔回台前。当玩偶头掠过伊登的头皮,正正落在舞台中央时,那实在是有气势极了,真是风采不减当年。任谁也不会怀疑寂静号海盗头子的无法无天。
可紧接着局势发生了些许改变。那位一直缩在出口通道内的检票员于此时清了清喉咙。
“我也许没说清楚……”它用柔弱动听、任谁都不忍心伤害的嗓音说,“事实上,他们已经来了……既然刚才敝主人已授予他们进入许可,请进!三位尊贵的客人!欢迎来到夜莺剧场。”
它的声调猛然拔高,变得高昂而又热情,打着旋儿从通道里飞跃出来,在罗彬瀚的瞪视下踮脚转了一个大圈,然后摘下帽子,把那黑漆漆的圆球脑袋冲向通道内。
“请进!”它殷勤备至地说,“留神碰头!可需要水和零食?”
罗彬瀚不由地伸手扯了扯前面荆璜的头发。“你看见了?”他压低嗓音说,“咱们可没被这么欢迎过。得找机会打它主子一顿。”
他没能等到荆璜对他提议的表态,一颗雪白明亮的球体已从通道内飘进来。它是那样皎洁、锃亮,与检票员的头颅形成了鲜明对比。霎时间罗彬瀚感到自己正目睹了某种阴与阳的平衡、光与暗的对峙。简直是个堪称完美的意象,可比影子刺客与永光族的合体要形象又合理得多了。
紧接着那象征着光与阳的白球彻底进入了演出厅。它后头竟还连接着一具成年男性的高瘦躯体。圆球又朝上抬了抬,露出原先冲着地面的五官,把光之头皮的拥有者毫不遮掩地展示给厅内所有人。
“大家好。”法克严肃地说,“打扰了。”
“头好。”罗彬瀚心不在焉地回应道。他是如此地被那光明的球面吸引,以至于忘了揪紧荆璜的头发。那本来或许将引发新一轮的暴力冲突,幸而又有两个人从法克的身后走入演出厅。个头高的那个正是寂静号成员们想念多时的雅莱丽伽,看起来慵懒自得、美丽如昔,难以判断她是否遭遇挟持,又或正挟持何人。
在她旁边,另一位个头稍矮,穿着橙色连体服的马尾辫女孩正环顾着演出厅。她有漆黑直顺的头发,略略缺乏血色的皮肤,大体外表与罗彬瀚的同族们是很相似的。当她那令人难忘的脸庞转向舞台方向时,罗彬瀚好像忘了要如何呼吸——他确实是忘了,因此而感到了心脏缺氧时的绞痛。
那女孩的视线扫过观众席,最后落到墙边的通道。她那比黑色更浅的眼睛在灯光下如同水晶般通透明亮,折射出与她本人气质全然不合的怪异神采。她的一只手依旧垂在身侧,另一只则习惯性地抬起来,像表达立场似地叉在腰际。当她的眉毛蹙起来时更像是偏深的烟灰色,不是罗彬瀚经常能在老家看见的类型,但那没准是化妆效果。她脸上的神态也是罗彬瀚从没在周妤身上见过的,但一点也不陌生。每当他不得不交出成绩单时,时常能在他母亲脸上瞧见类似的表情:生气,但没那么严重地生气;愧疚,但又没法承认愧疚在哪儿。
她看着剧院内的劫匪三人组,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然后用绷紧的声音说:
“荆、璜。”
罗彬瀚下意识地分辨着这个声音,想知道是否能和他记忆中的吻合。可是那短短的两个字实在透露得太少了,又掺杂着鲜明的克制与恼火,不够叫他得到结论。然后他才想起要去找这声音呼唤的对象。他低头一瞧,发现自己的手掌下空空荡荡,那缕被他揪扯住的头发,还有头发的主人全都不翼而飞。罗彬瀚左右找了一会儿,终于缓缓地回过头,看到荆璜正满脸冷酷,但却丝毫不漏地躲藏在他的正背后。
502 百世级祖母虎式微笑(上)
罗彬瀚不出声地盯着身后的人。他盯得太久,甚至暂时忽略了身前那个有着重大身世问题的女孩。
“你看什么?”荆璜说,脸上还是那么冷若冰霜。
罗彬瀚连声否认自己在看任何东西,同时往旁边挪了一步。就像一条缝在他脚底的影子,荆璜也跟着往旁边飘动。那是种十分低调的影子式的飘动,脚尖和脚跟都不曾挪动一下,阿萨巴姆也不见得能干得更好。
那也许是某种误会,因此罗彬瀚继续往旁边走了两小步,几乎紧贴在了边缘座席的扶手上。荆璜光从肢体的动作来看确实一动不动,可当他停步时,那比他矮小得多的海盗头子依旧严严实实地躲藏在他那并不算宽阔的身躯阴影里。
这下罗彬瀚不再认为这是个心理错觉,亦或者双方行动上的偶然巧合了。他清了清喉咙问:“你站我后头干嘛?”
“不管你的事。”荆璜说。
“有人在叫你的名字,”罗彬瀚指出道,“你不觉得面对面说话方便点?”
对于这个合情合理的建议,荆璜表现得完全无动于衷。他依旧牢牢地钉在原地,用毫不动摇的声音说:“我就站这儿。”
那态度一时间确实迷惑了罗彬瀚,叫他摸不准自己的直觉是否正确。当他纳闷时雅莱丽伽已走了过来。她看起来对这场面一点负担也没有,甚至好像没在意荆璜的隐匿,而是姿态迷人地坐到靠近过道的席位上,在那里饶有兴致地观察一切。
罗彬瀚窃以为她作为寂静号的船副,本应是处在一个需要对眼前场面提供解释的立场。这女人自己显然不这样想。因此他主动瞪向她,用视线提醒她履行职责。
雅莱丽伽朝他望了过来,尤其着意他的左手。罗彬瀚不知道她是否能看出点什么。
“我找了个新帮手。”雅莱丽伽说,“以防途中发生意外。”
“这帮手可有点眼熟。”罗彬瀚委婉地暗示道。没有迹象说明雅莱丽伽去过梨海市,但他不太相信她对周妤一无所知。他等待了一会儿,没能从她那儿得到更多提示,只好转回头去瞧对面的女孩。此时那女孩也正充满压迫力地凝视着他——准确地说,他认为她是在凝视自己的身后。那目光里带有显而易见的不满,然而却没有久别重逢的惊讶,或任何在他预想中周妤会表现出来的复杂情绪。
事实上那女孩的样子仿佛完全不认识他,而当罗彬瀚在如此近的距离里面对面打量她时,也很快发现她和周妤即便在外貌上也有许多差别。她的发色与站姿,以及一些令罗彬瀚困惑的、关于体态方面的轻微异样,尽管在一张静态的画面上难以显露,可当她本人站在面前时,这些差异便以一种朦胧的直觉形式呈现出来。
罗彬瀚没法把它们全部指出来,但却能笼统地总结出它们的暗示:相比周妤,这女孩的年龄似乎更轻,而心智却更老,且带着一种异于他老家血统的异族特征。那难以言明的特征尤其显现在她的双眼上,以至于罗彬瀚竟在她的目光下感到隐隐恐惧。那或许也只是她的视线压迫力所导致的幻觉,因为一旦他不去看这女孩的眼睛,而把注意力转移到她的脸、手脚或整体轮廓,那种不安便烟消云散。相反他感到眼前这个人是绝对安全而可靠的,稳固得就像山岳或磐石。考虑到她那并不超常的体型,这种想要依赖的印象实在和恐惧她一样毫无由来。
当他接收了这些本能给他的矛盾反馈时,他的直觉先于愿望得出结论——她不是周妤。不是一个因经历重大变故而丧失记忆和性格连贯性的人。哪怕这具躯壳真的曾属于他那位古怪的女性朋友,那么如今居住其中的也已是另一个灵魂了。
罗彬瀚默不作声地站在原地,独自吸收和接受这个答案,掂量它是否真是自己想要的。而局势的发展却不因他的心事而停顿。那女孩实际上只等待了很短的一会儿,随后便把腰上的手放下去了。她又开始用那种独特的、充满紧绷感的语调说话。
“荆璜,站出来面对我。难道你觉得这样我就不能动手了吗?”
“你动啊。”站在罗彬瀚身后的人说。
罗彬瀚忍不住回头瞧了瞧。他甚至没能在第一眼立刻找到目标,并非因为荆璜已离开他的身体遮蔽,相反那海贼头子和他靠得更近了,只差没把头埋进他的外套里。是的,过去也曾有人以这样的姿势寻求他的庇护,但那是在一场小学时代的老鹰捉小鸡游戏里。当海盗头子保持这样一个姿势时,他口中所有的冷酷言辞和土匪架势都变得无济于事。
罗彬瀚保持着神色不动。他压低声音,尽量用他认为只有荆璜能听到的声线说:“你这可有点离谱。”
他没指望收到任何回应,除非是那歹徒在背后悄悄踢他的屁股。结果荆璜没这么干,而是贴着他低声说:“你应付她。”
“……啥玩意儿?”
“你应付她。”荆璜重复道,说得再清楚也没有。而如果罗彬瀚这时尚有任何疑问,接下来那女孩的反应也打消了这种不确定。她的听力无疑比常人出众,捕捉到了他们那鬼祟的交谈。那叫她显得更加不满了。她不再等待,而是径直朝着他们走了过来。
“都已经回到门城来了,竟然又躲在别人身后!不管你和老人之间有什么问题,起码不应该把凡人扯进来——”
“又躲在别人身后?”罗彬瀚插嘴说,“上一个是谁?”
没人回答他的问题。那女孩已来到他面前,她那闪烁着奇异晶光的眼眸朝他看了一会儿,使得罗彬瀚提心吊胆起来。他几乎要开始辩解自己跟这事儿毫无干系,但对方先冲他微微欠身,说:“抱歉,罗彬瀚,我有一些私事要找荆璜谈谈。请你暂且让开。”
罗彬瀚呆了一下。“噢,”他结结巴巴地说,“你认得我?”
“是的,听说过你的名字。”
“谁说的?”
女孩没有回答,只把视线稍稍往后一偏。以为自己已经臭名远扬的罗彬瀚总算记起法克还站在那儿。当然了,法克对他的来历一清二楚,不过那光头程序员向来是个稳重的人,可不会把别人的隐私到处乱说。于是他没有立刻让开,而是试探着问:“你是‘法剑’?”
“是的。不过,那是外面的称呼。既然你是荆璜的朋友,叫我陈薇就可以了。”
那名字和她似乎一点也不搭,罗彬瀚不免疑心这只是个应付自己的假名。然而对方的语调和神态都显得亲切而友善,名字的真假已然无关紧要。
“你长得有点像我的一个朋友。”他有点迟疑地说,“不过还是有点不一样。你……嗯,比较的……”
“比较像外国人一点,是吗?以前有人和你说过同样的话呢。”
陈薇接过他迟疑的话语,十分短促地微笑了一下。罗彬瀚本能地点头,随后才意识到她话语中隐藏的含义。他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在笑容里反倒显得益发令人畏惧的女孩。
“是这样啊。我明白了,看来荆璜完全没有告诉你。如果你觉得我很眼熟的话,那并不是巧合,罗彬瀚。因为你的朋友周妤是我的后代。”
听到这句话时罗彬瀚已然感到天旋地转。但那女孩一点也没顾虑他的情绪,兀自双手环胸,低头细细地考虑了一会儿。
“嗯,是可以这么说。”她像自我肯定般点了点头,“我是她母系那边的祖先,中间可能有一百代左右吧。”
503 百世级祖母虎式微笑(中)
罗彬瀚的确被这个新消息震得有些头晕了。他是考虑过周妤可能会有些来自天外的亲戚,那女人是有一点此类的气质的。但他没想过她的家系还能追溯得如此久远。
百代是多少年来着?他开始在心里估算,结果怎么都弄不清楚。他近来受到的震撼有些过量,倘若情况允许,实在应该去糖城的猫窝里冷静冷静。可他并没这个条件,因为直到此时,寂静号伟大的一号人物仍旧紧紧贴在他的后背上。罗彬瀚本可以对此大加嘲笑,但最后没这么做。海盗头子此刻看来确实需要一些支援,哪怕是非武力层面的。
“呃,噢,这样,”他口齿笨拙地说,“一百代?你的子女?”
“嗯。只是估计的世代而已。因为我的血脉很早以前就从赤县散布出去了。在那之后发生的事情,我也无法调查得太清楚。赤县的时间流速比外界慢很多,无法单纯依靠我的诞-生时间来估算。我是根据能力的散失程度来得出这个结论的,如果她们保存得特别好,中间会有更多世代也说不定。”
那女孩坦荡自然地解释着,显示出对事态发展的完全把握,但听在罗彬瀚耳中就完全是另一回事了。他在似懂非懂中想起一个颇为重要的事实:通常,就他所知的智人种的一般状况而言,一个生物学母亲总对应着一个生物学父亲。这让他在本已错乱的思绪里更加感到一阵悚然,几乎是惊慌失措地扭过头,飞快地瞄了荆璜一眼。
“你看什么?”荆璜说。
罗彬瀚飞快地摇了摇头。那在他脑海中闪过的念头实在过于可怕了,竟叫他不敢开口打听——不,不,这当然得打听清楚,一丝误会也容不得。这对周雨(和寂静号间的伦理关系)实在是太重要了。不过没人规定这是今天必须得办成的事,他决定将它顺延至下个工作日。到了工作日他肯定能坚强地接受一切。
他的惊骇和忐忑并未被对面的女孩所理解。那和周妤有着某种超乎常人理解的血脉渊源的女孩,陈薇,似乎认为自己已尽到了全部的解释义务,依然用先前的语调问:“可以让我和荆璜单独谈谈吗?”
罗彬瀚迟疑着,依旧站在原地没动,飞快地瞟了眼法克。
“我觉得这儿不是个打架的好时机。”他硬着头皮说,“我们还有点事儿要处理。我是说,正经事儿,送一个重要的人回家。”
听到他这句话的陈薇又微笑起来。她灿然的眼眸看向罗彬瀚怀抱里的婴儿。当罗彬瀚瞧见她那别有意味的神情时,他意识到她多半已认出了宇普西隆。
“啊,这个我已经听0312说过了。请放心吧,这件事是我拜托的,如果需要我帮忙的话自然不敢推辞。而且罗彬瀚,我并不是来和荆璜动武的,只是想好好坐下来说几句话而已。”
“我听说你们打算叫他回去。”
“确实是这样没错。这个也是为了他好。”
罗彬瀚又扭头往后瞄了一眼。他心里认为这事儿势必该由真正的当事人来回应,可荆璜却仍旧沉默着,好像把他当成了某种代言人。他们可从没沟通过这方面的底线或态度,而罗彬瀚也不敢说自己完全懂得那小鬼心中所想。他只得凭着自己的想法说:“也许他能自己决定回不回去。”
“如果他执意要那么做的话,我也不会强迫他做什么。”
罗彬瀚没有掩饰自己眼神里的怀疑。他用这目光短短地打量陈薇,审视她坦然无波的神情,随后则落到了法克鲜亮生光的头皮上——那不是他的本意,他原是想盯着对方的脸。在永光族教室里的学习岁月似乎给他施加了某种视觉上的趋光性。
“这是说你们不准备和他打架。”他试探道,“哪怕他要离开?你们就这么放任他走?”
“放他走也是可以的。0312和无远的态度我无法保证,至少我来这里的目的只是想和他好好谈一谈而已。如果谈话结束后他依然不愿意回去,那么我也不会采用暴力手段。这一点我可以用师父的名义来起誓——这个誓言的真实性可以相信了吧,荆璜?”
陈薇双手环胸,侧过身去看躲在罗彬瀚背后的荆璜。她的腰轻而易举地往侧面压了九十度,看上去没有一点为难或怪异。罗彬瀚还在怀疑她是否真有骨头,荆璜已经默不作声地转了半个圈,绕到隔离她视线的另一侧。那看起来仍然是拒绝沟通,但他没有反驳陈薇的话。
罗彬瀚揪住他的头发,把他拖回自己身后,然后朝法克耸耸肩。
“你的头还好吗?”他问,“先前在饭店门口那个怎么样了?”
“呃,被玄虹打坏了。不要紧,是计划内的损失。枢体备份目前还是充足的,不过港口的修缮需要一笔开支。”
罗彬瀚见怪不怪地把这件事抛在脑后。他紧跟着又问:“你对这事儿怎么看?如果他不肯跟你们回去?”
法克远远地站在通道边,点着头说:“我和法剑的意见相同。只要玄虹完成谈话,就会放任他自由行动。”
罗彬瀚狐疑地打量他,认为他此刻的声明和在毛肚子吞吞里的态度显然有些不符,而他也不能断定赌咒发誓对法克是否真的有效。还有件事使他隐约感到微妙,那就是对面两人都透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自信。某些情报上的优势似乎使他们成竹在胸,断定能通过一次谈话来改变荆璜的意志。他迟疑着,不知是否该让这场谈话发生。
“请让开吧,罗彬瀚。”等在他面前的陈薇又一次说。她脸上的微笑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则是一种稍显阴郁的肃穆神色。那瞬间她简直就像是周妤复生,叫罗彬瀚情不自禁地战栗起来。但当她开口时,那令人发寒的混淆感变消失了,她的声音像绷紧的琴弦,以一种压抑着情绪的冷静声音说:“不要像上次那样自说自话了。如果不是你瞒着我行动的话,也许就不会造成最终的后果。在你离开以后,我也用真身去那里探望过他……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程度,今后就算疗养得再好,也只能稍微拖延一些时日而已。你对这件事就真的一点要说的都没有吗?”
“……你想让我说什么?”
“终于愿意和我说话了吗?那么至少承认自己当时没有把握住情况吧。我不知道那个时刻究竟发生了什么样的事,所以也不想把责任全部归在你头上。很早以前我也就已经察觉了,他……嗯,也可以算是我的后辈,是有往那个方向发展的趋势。可是,如果你没有给他机会的话,我或许还能做点什么吧。封印镇压的手法之类的,原本打算事情结束后就回山里向师父请教。”
一些微弱的气流开始在罗彬瀚背后搅动,偶尔刮碰到他裸露的后颈,就像一个心烦意乱的人无意识地挥摆手臂,打翻自己所能够着的东西。片刻后他看见红影从自己背后飘了出来,站到远离陈薇的斜对角上。
“你插不上手的。”荆璜说,“0206对你的底细很清楚,应该早就从基地的资料里寻找过对策了。再说以你的……关联,如果那天你也在场的话,那那家伙只会直接死掉吧?你现在不是对他也避而不见吗?”
504 百世级祖母虎式微笑(下)
当荆璜从罗彬瀚身后走出时,陈薇的表情松动了下来。她阴郁的严肃慢慢消散了,随后又发出一声叹息,蹙拧的眉头转化成了一种温和得多的愁闷。而面对荆璜毫不客气的言语,她也以包容的姿态回应道:“别说这种无稽的话了,荆璜。就算你不愿意承认我也关心着你的安危,单单是这件事里被杀害的我的后裔……”
“你转生前的后裔很多吧?”荆璜说,“当初光是在那座岛上就不知道种下去多少,以陈游之的本事也花了好几年才化掉,跑掉的数量就更数不清楚了。如果要以这个标准论因缘,看你转生前也没有多上心啊。有事没事就往外头扔棺材……”
“荆——璜——”
陈薇闭上眼睛,拉长了声音,用充满笑意的,长辈般慈和的语调说:“这么想数清楚的话,把你埋到下面去数吧。我多等一些时间也没关系,等你数清楚以后再带你回山里见师父。”
“……不去。”
“不去也要去。现在你左手的状况恐怕只有师父能解了。如果恳请他开鉴问卜,一定能找到恢复的方法。”
“就不去。”
“荆璜,难道少了一只手也不在乎吗?虽说对修行没有影响,平时也会有些不方便吧?而且看到你这种状态,关心你的人也替你烦恼的。”
“够用。”荆璜说,“死不了。少逼逼。八只手的我照样揍。”
陈薇无言地摇起了头,最后只得说:“那么就先和我谈谈吧。不会追问你不想回答的问题,只是想告诉你一些事情而已——是很重要的事,不方便让无关的人听到,所以才一定要和你私下里交流,希望你给我一些时间。还有,不许再说一些尖酸无礼的言语了。不提红瑚掌殿听到后的反应,就算是芳远真人那样谦淡致柔的人,知道你跟外人这样说话,也一定会非常吃惊的……我实在不明白,以前的你明明一直遵从着芳远真人的指导,到底是跟谁学成了今天这样?”
罗彬瀚无所事事地抬起头,假装自己正在统计天花板上闪烁的灯光总数。他怀里的婴儿高兴地呀呀叫唤,把短小的手指伸向他,旋即就被罗彬瀚快速地拍开。他心里琢磨着自己刚才听到的话,并掂量自己如果在春季被连同棺材一起埋进地里,能否有希望在同年秋天成功长出。
幸而事情并未朝着最糟糕的局面发展,因为荆璜显然没把陈薇的话当作一个需要正面回答的问题。那海盗头子甩着空荡荡的左袖,打得空气啪啪作响,仿佛要以此来证明左手缺失并非一项无法接受的残疾。
“要谈就谈吧。不过你们说什么也没用。”
荆璜放弃了他原本坚持的躲避战术,以着在罗彬瀚严重相当无赖的嘴脸站立在原地。直到这时,远远坐着的门城之主终于缓缓沿着通道走来。曾经七手八脚地追逐星期八的人偶们已然把自己拼凑完好,静默而齐整地站在台上。这位将麻烦引来的东道主似乎不认为自己需要什么额外防卫。
他从后方走近,莫莫罗和罗彬瀚都给他让出了位置。当他经过时,那双透亮的眼睛从罗彬瀚面前短促掠过,又引起后者无端的猜疑。但那似乎毫无意义,他并未跟罗彬瀚多说一语,而是平淡地经过他,迎向面对他们的陈薇。
“看来你们已经有结论了。是不打算在这里发生冲突了吧?”
陈薇的视线从荆璜身上移开了。她的双手在胸前结成了一个古怪的手势,像行礼般朝着伊登欠身。
“是的,还要感谢伊登先生你的帮助。这段时间给门城带来的损失,我们会尽快想办法弥补的,就算是双倍赔偿我们也会接受。”
“喂,别让这个家伙蹬鼻子上脸啊——”
荆璜不满地挥动着袖子。他显然不止这么点感想,但陈薇已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眼中异常明亮,闪烁得好像真实存在的光源。荆璜的话便打住了。罗彬瀚还来不及瞧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陈薇又闭上了眼睛,微微地压低头颅。
仿佛完全没听到荆璜的话,伊登说:“赔偿的事先搁置一边吧。比起这种小事,我想知道无远域通道的接入工作进展到什么程度了。入口的位置已经确定好了吧?”
“是的。位置是很早以前就选定的,设施上的准备工作也都完成了,很快就可以投入使用。”
“应该没有选在无远星的本土吧?”
“嗯,因为那里的环境不太合适接入港口,选择的是外围的一个分基地。不过,两边的距离也并不遥远,之后主基地也会逐步对外界开放的。这是加入联盟时就承诺了的事情。”
伊登平淡地点头,未曾透露自己对此事的任何感想,像是礼貌寒暄似地说:“这样一来,今后你要返乡探望也就容易多了。欢迎你日后再来拜访。”
“嗯……或许吧。这也要感谢伊登先生你。如果没有门城这样向着所有人开放的兼容之地,今天的事情也就无从谈起了。”
陈薇对伊登感谢地微微一笑,可那神态里似乎也没有多少高兴的成分。她的视线又移向荆璜,显然打算继续那场约定的谈话。但在她开口以前,伊登又说:“通道接入的具体期限和安排,现在能否提供出来呢?如果设施上已经准备完成,我想没有必要拖延下去。”
“啊,是的……不过……我们是计划和中心城沟通完成后再正式开放,恐怕还需要宽限一些时日。”
“还没有完成沟通吗?顶上会议已经向星界提出通报了吧?”
“那个是通过星网做的交流。按照约定,无远要派遣人员去中心城做一次正式的外交会面。据我所知,派去的人员暂时还没有返回,等到他们平安返回基地,应该就会立刻开放港口了。”
“负责去中心城的是无远的最高领袖吗?”
“不,老人暂时不会离开教育院。负责外交事务的人是0201,还有一位分基地的管理者。”
“让分基地的管理者负责这种级别的外交吗?”
“抱歉,毕竟我不是无远星的成员,对他们的事务决策机制并没有那么了解……不过,她是非常善于沟通和指导的人,我认为她是完全有资格承担这种任务的。”
“这么说来,是你认识的人吗?”
“是的。从很早以前就认识了。”
陈薇如此回答着。她脸上的神情却忽然带上了一种奇异的微笑。那和先前她所展露的任何笑容都截然不同。神秘而柔和的光彩自她的每一寸面庞上焕发,使得罗彬瀚目眩神晕,茫然中感到某种带有强烈感染性的喜悦。紧接着她又闭上眼睛,那情绪的错觉立刻消失了。她又变得端正严肃,以结束对话时的果断语气对伊登说:“实在抱歉,伊登先生。我离开故乡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无法向你提供更确切的消息。如果你还希望继续讨论港口的安排,我想0312应该比我更适合回答。在那之前还有一件,希望你能够帮忙。请你提供一个足够安全的房间,能够隔绝所有已知的技术检测和占卜手法——当然,这个是有偿的,我会按照约律侧的规定,支付足够价值的报酬给你。”
505 双绳悬系缺满之玉(上)
陈薇的要求很快得到了许可。不出三分钟,一位木偶演员将他们引入剧院二楼的某个包间。那包间和上次他们与伊登谈话时所坐的尽管颇为相似,罗彬瀚切却没找到当初那台给他留下深刻印象的繁花钟表,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栩栩如生的玉石雕像。一个仅有常人一半体宽,但却要高及天花板的褴褛怪人。它坐在石头雕刻的干枯木桩上,面容枯槁,双目紧闭,耳洞中生长出鳞纹的石笋。
罗彬瀚一边盯着那尊雕像,思索它所暗示的含义。同时他还琢磨着陈薇在离开前交给伊登的东西。他不知道陈薇是从哪儿掏出来的,就好像她只是把右手往身后一背,身后便散发出柔和明亮的光晕。罗彬瀚差点以为她要变身了,但当她抽回手时,展现的光源是一颗乒乓球大小的圆球。那乍看之下是一颗罕见巨大的珍珠,然而却在陈薇的双指夹固处微微凹陷,呈现出奇特的柔软性质。紧接着她伸手举高,使圆珠透过灯光照耀,隐约投射处内部的古怪阴影——并非星絮状的杂质,而是一个完整的、犹如蛋中胚胎般的轮廓。它小得仅有幼鼠体积,可却与猿类的形体惊人相似,甚至能使观看者认出它小小的、紧蜷在双腿间的尾巴。
陈薇把这古怪的圆球递给门城之主:“这个就作为报答吧,伊登先生。虽然现在还无法正确地估价,单纯作为法术材料卖给白塔,应该也能够稍微弥补荆璜造成的损害了。等到无远的通道正式投入使用以后,我想贩卖的价值会更高。不过,我想单纯地卖掉它或许并不是划算的事,如果你将来有机会去无远域,这枚人工海沫会使你在一个名为僬侥的国度里畅通无阻,或者如果你遇到危险的话,把这个东西浸泡在大量的水里,应该也会有所帮助。”
“僬侥?”
“嗯。新建造的通道就放在僬侥的国境附近。希望以后从门城过去的人也可以看到它的样子。我想它的统治者会很欢迎外来者吧,因为她和她的子民都很喜欢热闹的环境。”
罗彬瀚没法佯装对这番话毫不在意。他鬼祟地拿眼神戳探荆璜,但后者只给他一张臭脸。这张脸直到坐进剧院包间内都没有改变,而当法克淡定自若地在他们对面坐下时,罗彬瀚清晰地瞧见海盗头子的眼睛里正在酝酿一次火山喷发。那不是个好兆头,尤其当他发现莫莫罗和雅莱丽伽竟然都没有跟进来。他们趁着他走神时留在了观众席上,而现在他是包间里唯一一个眼神不带电的朴素自然人。没人对这事儿表达质疑,因为陈薇忙着瞪荆璜,荆璜忙着瞪法克,法克盯着眼前的空气,如同在看一个比罗彬瀚更有价值的玩意儿。
罗彬瀚对此倒没有感到受伤,因为人们不能失去空气,人们却用不着吸他。他镇静地站起来,清了清喉咙说:“我先出去了?”
“呃,没必要,你也一起听吧。”法克说,“前半部分的安排也和你有关。不过敏感信息还是要稍微做点处理,希望你不要在意。”
罗彬瀚不太理解他想表达的意思,可法克也没给他询问的机会,而是继续盯着空气说:“法剑,我检查过这里了,没有发现监听迹象。”
“嗯。我也没有产生受监视的感觉。我想以门城之主的身份,应该不会愿意破坏中立来做这样的事。不过,这里也不是万全的,只有月境才能彻底摆脱阴影之血的纠缠吧……荆璜,少东家应该一直在你附近吧?能够把它叫来帮忙吗?”
“鬼知道。那猫一下船就失踪了。没去找你吗?那家伙既然是……养的,多少也会听你的话吧?”
“不。少东家并不在乎……以外的人。如果没有……的许可,就算是我也不会理睬的。我想它应该是不想见到0312吧。既然如此,现在就姑且这么谈吧。如果被发现了也无可奈何,反正只是时间的问题。”
荆璜的视线终于从法克身上移开了。他有点不耐烦地说:“你到底想跟我谈什么?有话就快点说吧,反正……的事他们都知道了,没有什么必须死瞒不说的吧?还是那个小学没毕业的又搞了什么破玩意儿?”
“荆璜,论文未答辩和小学没毕业可是两回事。”
“差不多吧?还有人比她拖更久的吗?”
“那是因为她给自己定了最难的目标而已。要做到那件事本来就是千难万险,这个没有人比你更清楚了。我不允许你用这个来否定她的努力。”
“……所以说,那个设想从一开始就是无用功,理解了吗?不管她浪费多少时间都不会有用的,还不如趁早换个题目。还认不清她自己的天赋在什么方面吗?如果用武器开发做课题的话,早八百年就通过了。”
“那个根本就不是她想要的。她所做的一切是为了什么,你难道不清楚吗?”
“我怎么知道。她想做什么都是她的自由。该劝的我也已经说过了,总而言之,只要没有……的帮助,……在赤县就是不可能成功的。所以……的事也不必来找我,无远的人只要自己保住自己就够了。”
“这么说来,你知道……已经回来了。”
“是啊。如果你打算用这个劝我回去的话,现在就放弃吧。我回去只会让无远变得更危险而已。”
陈薇和荆璜的声音都越来越响,彼此充满威胁性地凝视着。坐在旁边的罗彬瀚发现自己身上的汗毛全竖了起来,甚至连脚趾尖都因紧张而麻木。他还发现自己的耳朵似乎出了点问题,因为尽管这两人的音量毫无克制,他却时不时因为一阵耳鸣而错失这段重要的谈话,好几次他看到陈薇或荆璜的嘴巴在动,却没能捕捉到对应的词语。他恼火地瞪着法克,意识到这究竟是谁做的手脚。但他却不敢开口谴责,因为眼下的气氛似乎不容第三人开口。
“不是。”陈薇说。
“啊?”
“我没打算用……的事劝你回去。确实我也认为让你接触他们是有风险的。我要找到你另有原因。刚才和门城之主谈话时也提到过了。因为基地判定老人的自终止意愿未消除,迄今为止他还被系统监管在教育院内,没有办法去中心城会面。代替他工作的人是0201,她作为无远主基地的代表,使用了携带有一个微子的次级枢体,和僬侥分基地的管理者一起前往中心城。大概在中心城的两个月前完成了会面,然后踏上了归程——但是,在他们进入无远域星界以后,0201的枢体联络突然中断了。坐标位置和事件记录完全丢失,甚至微子也没有进入自主回收程序。不出意外的话,这具次级枢体已经被彻底摧毁了。所以,和她同行的,使用着原始身体的僬侥女王恐怕也处境危险。所以我才中断……的事情来寻找你。荆璜,要问现在谁最有希望找到她,那就是作为兄长的你了。”
陈薇眼瞳中的晶光令人晕眩地闪烁起来。她旋即闭眼又睁开,像射手瞄准标靶那样盯着荆璜。
“这是我让你回去的理由,荆璜——中心城标准的半个月以前,瑗瑗已经失踪了。”
506 双绳悬系缺满之玉(中)
罗彬瀚并没听完那段完整的谈话。他大约在整场对话的中段便被法克请了出去。那到底是因为该让他旁听的部分已经结束,又或者那两名争论者的冲突风险过高,他无法做出判断。事实上他就连自己出席的部分都不见得听全了。当他走出包间,像幽灵般阴沉鬼祟地飘到观众席最末端时,伊登与演员们已然不见踪影。只有寂静号的成员们还在那儿等待。雅莱丽伽把两条腿翘起来,直直伸在过道上,悠闲得像在晒沙滩浴。星期八站在腿旁仰头瞧她,她也打量着星期八的新造型。罗彬瀚故意把那头金发盘得和雅莱丽伽相似,使得她们在这一刻看来简直像对母女。
没人能否认这画面有多可爱,然而作为贡献者的罗彬瀚却无心欣赏。他阴惨惨地走近观众席,自始至终没有吭上一声,就连莫莫罗热情的问候也不曾驱散他周身的险恶。最后他在雅莱丽伽旁边坐下,直勾勾地盯着那厚幕掩盖的舞台。
“我刚听说少爷有个妹妹。”他目不转睛地问,“你早就知道了?”
“船长提到过一次。”雅莱丽伽说。
“那他和他老妹的关系怎么样?”
“他们很少见面。船长一直生活在他母亲的故居。”
罗彬瀚没再说下去,没问荆璜愿意为他鲜少见面的血亲做多少事。他没忘记法克的提醒,绝不在没有法术与梦境保护的地方提起僬侥国统治者的失踪。但他疑心雅莱丽伽早已猜到,毕竟她是如此地了解荆璜。
他知道她和荆璜之间一定还发生过许多他从未知晓,甚至都无从想象的故事。他旁边就站着一桩在旁人眼里没准惊天动地的秘密,一台挂着防丢失铃铛的许愿机。当他没见到雅莱丽伽时,他多想把每一件事都问得清清楚楚,然而此刻她就坐在他身边,随时触手可及,他发现自己竟然并不那么想追根究底。雅莱丽伽的神情里仿佛暗藏着他童年曾经划船前往的那片山湖,在他一无所知地回忆时总是美的。
如果荆璜瞒了他什么事,他不禁想,雅莱丽伽会是知情者吗?
“什么是自终止?”他漫无边际地问。
“类似于自杀。”
罗彬瀚捏着扶手的指头松开了。他带着点诧异地望向雅莱丽伽:“类似?”
“无远的每个成员都是设计的结果。”雅莱丽伽说,“当他们诞生时带有任务……那会根据后续的学习和测验调整,但总的来说他们必须投入使用,只要他们不被彻底地消灭。衰老和疾病对他们的妨害很少,每一个都能运作长久。在那过程中,他们的思想与情绪状态受到基地系统监测,以防他们产生不利于基地的倾向性。”
“就像死秩派那样?”
“那是一部分。”
“那是杀别人的一部分。”罗彬瀚替她总结道,“那么杀自己的危险是什么?社会氛围?”
“那是浪费资源。”
罗彬瀚没有笑。他耐心地等着雅莱丽伽继续说话,解释她干嘛要开这种怪没意思的玩笑。雅莱丽伽斜望了他一眼,她也没有笑。
“每一个成员在投入使用前要花费大量的资源和时间。”她说,“微子的适配性,蓝图的独特性,岗位的协调。如果一个成员被基地认为不再合适任何岗位,他将被取消权限,剥夺微子后进行脑部封存,那是‘强制终止’。”
“但那不是被杀死?”
“他们没有死刑。”
罗彬瀚耸耸肩。他不知道这是否真的值得褒扬。“那么我猜,”他接着说,“‘自终止’就是你认为自己不适合任何岗位,你主动想丢掉所有的工作和资源,然后把脑袋封进罐头里?”
“那是一种。基地会更容易通过这一种请求。”
“另一种是?”
“把脑部销毁。那意味着基地将永远地失去一个独特样本。”
“所以没得商量?就因为一台电脑认为你不能死?”
“在一次自终止申请首度提交时,所有的基地成员将参与表决,评价申请者的重要性,决定是否接受申请者被销毁的损失。如果半数以上反对,基地将接管申请者的一切行动权限,进行心理介入和治疗,直到申请者的自终止意愿消失。”
罗彬瀚点点头说:“这可真是够彻底的人文关怀。”
雅莱丽伽没有笑。他只好扭头去寻求莫莫罗的支持。他看到那永光族站在过道对面,静默而哀悯地看着他,就连怀抱里的婴儿也悄无声息。
他烦躁起来,用手扒拉黏在脸颊边的头发。
“见鬼了。”他说,“这是什么?那只猫从没给我看过这些……法克也是?干嘛还得申请?如果他们不申请能怎么样?把自杀的再绞死一遍?我没说那是个好主意,或者别管自杀率什么的……他们,不,基地,把他关在教育院里?他倒还能正常工作,运作,是吧?就是别思考关于自终止的事,别停下来耽误工作。半数以上的人这么投的?然后就这么着了?”
他恼火而混乱地说着,甚至连自己都没法解释这些话的意思。太多事情搅浑了他的脑子,那潮汐声中的猴岛之梦又在他脑袋里浮现,使他有种莫名其妙的、宛如上当似的愤怒——可是没人故意骗他。雅莱丽伽多半没在这事儿上骗他,黑猫给他看的故事也恐怕是真的。他梦见过那个和猴民们生活的青年,但后来——后来——这是个多叫人痛恨的词啊。
雅莱丽伽从座位上站起来。她把手按在罗彬瀚的肩膀上,从高处弯腰俯视着他。罗彬瀚看见她优美动人的脸庞轮廓,还有阴影中异常澄亮的、动物似的眼瞳。当那双眼睛流露柔和时,它们的确可以叫许多人自愿为她去死。
“你不必拿自己的观念来衡量他们。”她说,听起来却不像是指责或嘲笑。
“我的意见不重要。”罗彬瀚同意道,“没人在乎我怎么想,是吧?他们可是我老家的村官呢。”
“他们也有很多不知道。”
“比如?”
“船长的妹妹在僬侥。”雅莱丽伽说。罗彬瀚下意识地往周围望了一圈,她却好像并不介意将这秘密公布在无人的观众席间。
“无远的人并不明白她为何会在那儿。”她接着又说。
“跟我一样。”罗彬瀚没好气地答道。
“你该去问船长,让他告诉你答案。”
“那你打算告诉我些什么呢?如何抽别人的屁股更疼?”
“星期八。”
罗彬瀚过了几秒后才明白过来。他瞪大眼睛瞧着寂静号的船副,听见她对自己说:“你得先办成一件事,然后我会告诉你星期八的来历。”
“什么事?”
雅莱丽伽把手伸进腰际的小袋子里,从中掏出了一面小小的镜子。她把它放到罗彬瀚腿上,说:“给你的法师朋友回信。她发了很多问候。”
507 双绳悬系缺满之玉(下)
罗彬瀚并没忘记这面方形的小镜子。那是蓝鹊送给他的星网便携登录器,连带着那朵记录着蓝鹊声音的五瓣花,一直以来稳妥地收藏在他的房间里。在蓝鹊刚离开的那段时间里他还时常将它拿出来看看,等着蓝鹊回归白塔后的消息。后来发生的一系列混乱使得他几乎忘了这件事。在追踪宇普西隆时他倒也偶尔想起这位忠实的朋友,可∈也早早地向他证明,那地方是彻底与世隔绝的,就连寂静号上最好的设备也别想收到网络信号。
他拿起那镜子,按雅莱丽伽曾经教过他的方式摩挲和呼唤,从镜子彼方呈现出一副并不存在于他身周环境里的景象:一片荒漠化的土地,呈现出铁锈似的橙黄色,沙砾与尘土被高高地扬撒在空中,使得镜子外侧的人也能想象出那狂暴的风声。但罗彬瀚并没听见任何的声音,只能看见一个古怪的铁皮脑袋站在镜子前头,好似正在对面的世界里举着镜子。当它把手中的镜子高高举起时,罗彬瀚得以窥见对方身躯上的更多细节:它全身覆盖在金属的躯干里,显得粗笨而高大,关节缝隙里散发出幽渺的蓝光。它的脑袋是个完整的立方体,粗暴直接地摆在两肩中央,因而没法说它有一个脖子。但在它脑袋的最底部,也正是一个原始人类脖子所在的地方悬挂着两条线缆,悬吊起挂在它胸前的一块深色方板。
当罗彬瀚对这一幕满头雾水时,铁皮人用它粗糙坚硬的拳头敲敲胸前的方板,板面上便闪烁起一股极不稳定的蓝光。这似乎惹恼了铁皮人,它又用力地砸了那方板几下,又拉扯起挂在脖子上的线缆。深色方板在它那暴力的修理中彻底熄灭了几秒,叫镜子外的罗彬瀚也为它发愁。但紧接着板面亮了起来,不再紊乱地闪烁,而是自上而下地滑动,呈现出一排排清晰标准的联盟文字:
你好,罗瀚!最近过得怎么样?这是我给你发的第十七条消息,而你至今还没有回复!噢,你一直就是个粗心大意的人,我希望你只是忘了检查自己的账号,或者忙于别的什么事。也许你现在正在一个信号特别薄弱的地方,就像我现在所处的地方一样!你一定很吃惊我现在的模样,因为我也是!在之前发的消息里我告诉过你原因,不过我想还是再说一遍,那就是我现在正为一位非常特别的法师服务。他来自岭心之塔——我想你不认识这个学派,是不是?你肯定不会仔细读白塔的谱系书。我告诉你,罗瀚,岭心学派是铜血的一个分支,在单灵格叛乱发生后才独立出来。它们是铜血的传人,可也和连携四宗有很多相似!这就是为什么我现在穿着这样一身学徒服!呼!我有点怀念我以前常用的那几种,因为这一件可真是非常非常非常笨重!上次我想拿起一块矿石,结果却把它捏得粉碎!那可真是给我的老师添了很多乱,幸好他没怎么责备我,而是说每个新手都这样。
深色方板上的字仍在往下滚动,罗彬瀚一边保持阅读,一边以惊异的态度打量那个铁皮怪物。他起初把它误解成某种受外部操纵的傀儡,全没想到这就是他可爱的老朋友。那铁皮人冲着镜子对面摇摆起它长长的手臂,罗彬瀚捕捉到这一幕时却想起昔日里那成天在空中飘来飘去的骷髅,也正是这样摇摆自己的两条骷髅手臂,把它们像波中水草般流畅地晃荡。这下他的心中再无怀疑,心中不由地充满了重逢般的惊喜与好笑。他继续读方板上滚出的字迹:
你也许会奇怪我为什么用这种方式给你发消息,或者我之前给你发消息时穿的那套通用学徒服去了哪儿。听我说,罗瀚,它被我的老师融掉了,因为需要里头的一些法术配件,而原本让这件衣服能够发声的配件也被他摘走了。我和他使用法术交流,或者拿这种脑波板来组织文字,所以我没法让你听听我现在的声音了。这里的环境也很不适合靠着声波来交流,你不知道这儿的噪音有多可怕……午夜时我和我现在的同伴们都会惊醒,因为营地外头的风声总是在那时达到顶峰,听起来简直像是人在嘶嚎,尖叫着请我们出去救他——我差点就去了!唉!我怀疑这衣服会增加人的冒险倾向,好在我现在的老师制止了我。他告诉我这儿充斥着邪恶而悲惨的精神体,总是试图把人们诱骗进那转换形式的大门里……别为我担心,罗瀚。一个成熟的法师能料理这个。我的新老师不大富裕,不过他依然是个非常棒的学者!我衷心希望他能找到自己想找的东西……噢,我说了太多关于自己的事情了,是不是?这肯定不是个好的交际方式,可我实在不清楚你的近况如何。你听说关于你故乡无远域的最新变动了吗?
镜中的方板忽然停止了滚动。罗彬瀚诧异地盯着那铁皮怪人,蓝鹊,他那曾经以木头为躯壳的朋友正迟疑不定地摇晃身体。他怀疑是那块能记录思想的深色方板又出了故障,因此才有这阵漫长的沉默。但很快板面上又有了新的字迹。它并非滚动出现在先前的文字下方,而是直接抹消了前头的全部文字,从板面最顶部开始呈现:
我现在已经有了一个明确的规划,罗瀚。等到我正在做的这个项目结束,我就会去参与转正为法师的考试。如果一切顺利,很快我就会成为灵蔷之塔的守塔人了。我还认识一位愿意接纳我的灵蔷法师,她会在我成为守塔人后成为我的直属导师。这实在是我的荣幸呀,罗瀚,不是每个学徒都能在转正后拥有直属导师,他们便只能自行摸索,或者询问那些非常忙碌的阶梯法师。我想要尽快成为守塔人,还因为听说了她的下个项目是什么,说出来准能吓你一跳——我尊敬的未来导师计划去无远域!你的故乡!她受到了你们那儿一个很小的约律类国家的邀请,被允许前往那儿进行一项历史调查。
我还不知道太多细节,但我听说那小国家的统治者与无远星相关,她被称为僬侥女王——同时她也是一位白塔法师!甚至在无远域加入联盟以前,她已经通过了白塔的资格考试!我还不太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办到的,也许等我成为守塔人后能知道更多细节。
你认识这位和你同乡的女王吗?我没法告诉你她叫什么,因为我所能找到的记录里没有,不过我找到了她在通过考试后被授予的学名——虚满之玉。这不是个塔学派常见的命名方式,我在想难道她通过的是连携四宗的考试?不管怎样,罗瀚,我很快就要成为一名法师了,然后我还要去孕育你的故乡进行学术研究。我认为那一定是个美丽而神奇的地方,也许还能碰见你的老家朋友们。祝我一切顺利,罗瀚!也祝你平安无事!我相信你总能看见这些消息的,你这个懒惰的粗心鬼!
508 笼价三十银钱(上)
罗彬瀚看完了那段消息,但并没急着质问雅莱丽伽。他接着打开了消息目录,发现刚才他所看的消息既非第一条,也非最后一条。它或许是最近曾被翻阅的那条,因此才第一个跳出来。不消说这是雅莱丽伽干的,无论是毫无愧疚地侵犯他的隐私,还是把关于僬侥国的消息放在头一个让他知道。
他隐隐觉得这是个圈套,因此一声不吭,继续翻阅其他的消息,指望能从蓝鹊那儿得到更多线索。然而,尽管他的铁皮人朋友又陆续发了好几条消息,她再没一个字提起关于僬侥国或是“虚满之玉”的事。她把精力更多地投注在那个她正参与的法术研究项目上,还向罗彬瀚透露了一些不算机密的细节。
“这对你听起来可能不是很传统,但在某些地方可是家常便饭,罗瀚。他们认为唯一具备力量的法阵就是电路!所有的施法都得通过电路完成,用一些便携的电子设备存储和释放。那让他们乍看很像理识,可是如果你把他们制作的装备拆解开来,你会发现它看上去根本做不了什么,它实际上可能做很多事!呼——那些守卫们给了我们很大的麻烦,不过我的专长正好对付它们。因为它们会追踪一切不以纯电流组成的生命,包括我的哨兵们。这儿曾经是很繁荣的,至少在白塔的记载上是。但现在它是个生命绝迹的世界……我的老师想知道它究竟怎么变成了现在这样,或者至少能从这废墟里找出点能利用的东西。你觉得呢,罗瀚?这儿到底发生了什么……”
“重大揭秘!瞧啊罗瀚,看到我放在罐子里的这个了?这是从守卫的肚子里拆下来的。这可爱的神秘发光多面体,还有刻在上头的电路。你看得懂电路吗?如果你能,就会发现这上头的电路一点用也没有。是的,按理说一点用也没有,可你想不到它给我们带来了多少麻烦。如果我穿着以前那套衣服,没准会被它烧成一堆骨头灰。我开始喜欢这套大号衣服了,它结实极了,我可以随便把自己的肚子敲得咚咚响。像这样!咚咚!咚咚当!我觉得我很快就能打出曲子来了。你想听吗?不过得等下一次。实验马上就要开始了……”
“当当!当当!咚咚当当咚!听听这个,罗瀚!现在我肯定能当一个好鼓手。这是我们在废墟里找到的东西。一段音乐!噢,当然不止这个,不过我不能向你透露太多法术世界的秘密……这是法师们的法则,你理解吧?我们和古约律对待力量的方式是不同的,知识的价值很昂贵……噢,罗瀚,我真希望能尽早收到你的回信。那不是说我现在的朋友们不够优秀,不过毕竟你是我的第一个古约律朋友,我总觉得能从你那儿得到点不一样的观点。你是个很有趣的人,我老实说,虽然会干些蠢事,不过你真的很有启发性!”
罗彬瀚盯着镜子微笑起来。他知道雅莱丽伽叫他看这些必有用意,可还是没法在瞧见这样一个蹦跳乱舞的铁皮人时控制住情绪。他所认识的那位白塔学徒看起来精神抖擞,简直有点亢奋过度,他猜想她一点也不知道周温行曾经拿着她的头发做过什么。那是个好消息,证明周温行所说的关于她的一切都是谎言,而她也不曾受到那杀人狂的任何骚扰。尽管蓝鹊再也没能告诉他任何“虚满之玉”的消息,欣赏她在专业领域上的活跃也令他感到高兴。
他继续往下翻,直到最后一条消息。镜中的铁皮人坐在沙丘上,把镜子举着对准自己。在她身后的丘脚处,永不止息的沙尘暴呈现出火焰般明亮而怪异的色泽,罗彬瀚不知道那是否是那个世界的黄昏景象。蓝鹊坐在火焰般的风里,她那简陋印刻出来的五官显露出罕见的低沉。
“我还在这个项目上,罗瀚。我们现在弄清楚了一些事情,关于这个地方是怎么毁灭的……不过一切都很顺利,你不用为我担心什么。这里没有什么能威胁到我们。我只是……噢,感觉有些不真实。你有过那样的感觉吗,罗瀚?就好像走在野外时看到一些落单的植物,一棵野草,或是一朵花,你马上就知道它原本是不该在这儿的,是被某些巧合才让种子洒在这儿。你碰巧看见了它一次,可你知道下次再来时它就不会再是这样了。也许它会长开,扩散成一大片;也许它就这样凋谢了,被经过的动物吃掉,或是没竞争过其他品种……我能想出一千种植物死掉的状况,罗瀚。然后我想有时候我们的世界也像这样一片草地,萌芽,开花,结果,这就是我们单调的生存之道,而毁灭的可能有千种万种,让我们的成就和胜利转瞬即逝。我这样想有狭隘的嫌疑吗?唔,也许我不该拿我最熟悉的那些品种举例,我知道一些传说中的植物活得比白塔建成更久。或者当我成为一个真正成熟的,甚至是伟大的法师时,我才能理解这一切的意义。”
“……我得承认,有时我会对古约律感到羡慕。那不关于它们与生俱来的力量,或是它们有意思的外貌,只是……它们似乎从不被生存的意义所苦恼。罗瀚,你有想过你为何而出生吗?在这以太的混沌所显现的幻觉世界里,我们只是偶然生长出的野草,或是藓菌,但古约律是不一样的,它们就好像是被人为地栽在那儿,而且达到理想状态后就不再变动,它们自己也知道这件事。是谁栽种了它们?是这混沌中的某个主宰吗?我想要知道……又或许我并不想?我真希望这会儿能有几个古约律来给我答案,罗瀚。不过我还是希望你先照顾好你自己。记得洗头!别碰你不认识的怪东西!”
这是她留给罗彬瀚的最后一条消息。当罗彬瀚耐心地把它看完后,他有点茫然地思考了一会儿。随后他开始给她写回信。他不是不能像蓝鹊那样搞一段录像,可雅莱丽伽与莫莫罗都在旁边,使他多少有点难为情。于是他采取了一种笨拙而原始的方式:在镜面上写字。
蓝鹊,他用指头尖费劲地写道,来信已收到。一切安好。勿念。洗头频繁。怪东西不请自来。祝考试顺利。
他用指头敲敲镜面,把这条消息发了出去。紧接着又开始写下一条:或于近期返回无远域探亲。途径僬侥国。可否提供虚满之玉信息?
这条消息也很快被他发向蓝鹊。有那么一会儿他盼着蓝鹊能立刻回信,可惜事与愿违,她要么正专注工作,没注意到他的回信,要么就是忙得腾不出手来。罗彬瀚只得有点遗憾地缩回指头,当着雅莱丽伽的面把镜子揣进自己的外套里。接着他开始冲雅莱丽伽奋力微笑。
“您看我们是回船上?还是去店里找点喝的?”他以卖力讨好的姿态说,“这故事至少得有一瓶酒的时间吧?”
509 笼价三十银钱(中)
罗彬瀚并不指望自己能一帆风顺地得到回答。而雅莱丽伽果真也不打算在一位施法者的地盘上吐露秘密。她把身体斜倾向罗彬瀚,用手支着头颅,细细地、充满兴致地打量他的脸。那肯定是能让任何一个能欣赏她美貌的雄性坐立难安,不管是出于倾慕还是警觉。
“我会在船上告诉你。”她低语道,气息微拂在罗彬瀚脸上。
“太棒了。”罗彬瀚说,“那我们现在做什么?就这么干等着少爷和他老乡出来?咱们不能好好利用这段时间做点有意思的事?”
“你想做什么?”
“我想对您做点出格的事。”
雅莱丽伽扭动了一下身体。她的尾巴这会儿是完全隐藏起来的,没法看出是否正威胁性地摇晃着。她的眼神里却藏着点好奇,像一头猎豹瞧着在她面前蹦迪的羚羊。罗彬瀚发现自己没法不喜欢她这兽类似的眼睛,他也实在很难长久地生这眼睛主人的气。
他把手伸进外套,掏出那柄弯刀形的匕首,把它举在雅莱丽伽眼前晃荡。
“您给我解释解释这个?”他说,“我发现这玩意儿比我预想中的要有用得多——我是说,它有用过头了。不觉得这像是我该用的玩意儿。还有它上面这些花纹,我听说它们是文字,像是个名字。崔丝黛什么的。我想除非底波维拉还给自己起了另一个花名,这匕首就另有故事?”
“斐丝莱。”
“啥?”
“你的法师朋友读错了。那个词的发音是斐丝莱。”
罗彬瀚瘪了一下嘴。雅莱丽伽等于是承认了她知道这事儿。她从她那死鬼前男友手里礼貌地继承了这件定情信物,可并非像她所描述的那样一无所知。甚至她过去所讲述的那个故事是真的吗?这匕首的确曾经属于一个底波维拉的末裔?
“这其实和我没什么关系,”罗彬瀚说,“不过,如果这事儿其实和底波维拉无关,你大可以早点告诉我。这样能让我对状况估计得准确点。要知道它差点被一个矮星客给抢走,好吧?假如我知道这玩意儿有那么特别,起码我会试着掩藏一下它。”
“那么你是怎么阻止它被夺走的?”
罗彬瀚拒绝回答这个问题,也假装没有瞧见雅莱丽伽灼灼的目光。旁听的莫莫罗高兴地说:“这个我知道呢,雅莱女士!罗先生他做了一件非常了不起的事,那就是和阿萨……”
他被罗彬瀚死死地捂住嘴巴,连同怀抱里的婴孩一起押送到整个演出厅最偏远的座位上。罗彬瀚严厉地指控他可能被矮星客精神控制,如欲证明清白必须独自静坐二十分钟,以显示自身强大的控制力不容侵略。莫莫罗迫不及待地开始了这项正义历练,罗彬瀚则返回雅莱丽伽身边,继续他关于匕首的谈判。他用力地让上下两片嘴皮互相摩挲,好像拳击手在比赛开始前对撞自己的拳套。雅莱丽伽眯着眼睛,嘴唇边洋溢着快活的气息。
“那匕首是维拉尔的。”她不等罗彬瀚开口就说,“你听到的故事是真的。”
“但是?”
“崔丝莱从未诞生于这个世界。”
“所以这就是个虚构的人名?有人闲着没事就把它刻在刀上?”
“它们是为了纪念她。”雅莱丽伽说,“但我们无法知道她可能做过什么。只有一些特别的生物知道她。这刀是一种祭器……通过这武器杀死的一切都会献祭给她。”
“这是什么鬼话?她是个被人虚构出来的神怪?”
“她是另一种历史,但对我们来说她的故事从未发生。”
罗彬瀚停止了在雅莱丽伽面前的踱步。那瞬间他好像朦朦胧胧地抓住了什么。他在永光族教室里所学的那些东西全涌现出来。他仍然不懂这事儿的原理,但似乎不再对雅莱丽伽的话感到那么不可理喻。
“所以这匕首是谁做的?”
雅莱丽伽摇摇头。当罗彬瀚投来怀疑时她说:“它并不遵循我们的历史,也许并不存在一个制造者,又或者来自一个能记忆梦境的生物。如果你想知道哪一个是答案,你只能去找那只猫的主人。别这么做。”
罗彬瀚确实听进了她的忠告。他对这事儿的兴趣也远没到愿意赌命的程度,于是他点点头,准备把匕首收回外套里。他已经拉起了外套的一角,忽然间又顿住了。
“我还是不明白你为啥把它给我。”他对雅莱丽伽说,“只是为了给我防身?”
“它是个最简单的选择。”
“要是它被谁抢去怎么办?鉴于它是个少见的宝贝?”
“它不会接受抢夺,除非你自愿赠与。”
“我还是可以把它还给你的,你知道吧?如果你想收回你的该死前任补偿你的史诗装备,它肯定最应该属于你。我只要别再该死地落单就行了。”
雅莱丽伽玩起自己的角,好像不认为这问题值得一答。罗彬瀚不死心地问:“你不觉得这有点过于奢侈?”
“不。它在它合适的位置上。我很满意。”
那结局没有一点悬念。罗彬瀚莫可奈何地把匕首插回它的老位置。他不知道雅莱丽伽想干嘛,但这事儿却使他想起了一个宠物猫的故事,关于一只猫如何对昂贵的猫爬架爱理不理,却沉迷于寄送猫爬架时附带的纸箱。充分证据表明雅莱丽伽带有猫科血统。
他把莫莫罗从远处叫了回来,多少有点愧疚地宣布后者通过了突发试炼。期间莫莫罗怀里的孩子已经从短暂的休憩里醒来,安静地瞧着周围的几个人。它的眼神是天真无邪的,不过罗彬瀚依旧有点别扭,总好像能从那眼光深处看出些别的意味。他起先假装自己没注意到,最后却忍不住一直盯着对方看,直到荆璜从天而降,自空荡荡的天花板上笔直坠落,优美得犹如一只落在湖上的朱鹤,而罗彬瀚的后颈有幸成为它落脚的浮木。
“下去!”他气愤地喊道,反手拍打那只踩着他的脚。荆璜跳了下来,坐到雅莱丽伽的手边。罗彬瀚越过雅莱丽伽的颈背来观察他,没能从那张阴沉的脸上读出任何信息。
“谈判结果如何?”他完全是故意地问,“咱们什么时候继续跑路?”
“……要先回无远域一次。”
罗彬瀚做出一副万分吃惊的表情,心里却琢磨着法克在毛肚子吞吞里和他谈过的话。一切无疑都是计划好的。那光头本可以在蕉树员港就把最重要的事说出来,但却选择把底牌留到了门城。也许他认为王牌得由荆璜真正惧怕的人来抛,也许因为他晓得无论发生任何事荆璜都会打他一顿。可是,不管怎样,一切都在光头的计划中。
“我们也要跟着回去吗?”他装傻地问道。
“废话。”
“那我们回去多久?”
“……要不了多久。找到要找的人就行了。一弄清楚那个家伙的下落,之后就要立刻上路,绝不给她发挥的机会。还有你。”
荆璜抬起头来,分外阴郁地看着他。直到这时罗彬瀚仍然佯装自己不知道这一切会导向何方。他以一种万分怪异的耐心扮演着无知困惑的凡人角色。那看起来让荆璜更加不快了。他对此也心知肚明。在这一刻他竟感到自己成了法克的同谋。
“你,”荆璜生硬地说,“想回梨海市看一眼吗?”
510 笼价三十银钱(下)
直到再一次踏进寂静号的舱门,罗彬瀚始终没对荆璜的问题表示出任何明确的感想。在那期间莫莫罗倒是和他说了许多,并热情地表示出去梨海市观光学习的意愿。罗彬瀚含糊其辞地应对着,频繁留意到荆璜向他射来的锐利视线。
他假装没察觉地问:“那两个人呢?”
“在和那个天天要账的老阴逼讨论什么吧。”
“你们在我出去后又谈了啥?”
荆璜硬邦邦地转开了脸。这问题显然不在回答范围内。罗彬瀚也没觉得失望,不过得承认他把气氛搞得有点僵。作为补偿,他抓过在旁边走得叮叮当当的星期八,开始对她进行严肃的安全教育。
“不许抓娃娃头,知道吗?”他对她警告道,“你怎么知道那些脑袋不会咬你?万一抓坏了那金毛不得要账?你有钱赔吗?”
星期八伸出手说:“抱抱。”
“抱抱也不行。”
“荆荆。”
那也不是个有诚意和悔意的表态。不过罗彬瀚还是决定宽容地对待她。他拍拍她的脑袋:“至少你晓得应该找谁要钱。”
荆璜阴恻恻地看了他们一眼。绝非善意,但最后什么也没说。
罗彬瀚怀疑他不过是暂且按捺,等着下一个正当合理的发泄时间。然而他们回去的路上却很顺利,没有出现任何一个黄金守护者,或是机器人,或是蜥魔与异星女郎。考虑到他们来时的盛况,罗彬瀚以为那显然是法克或赔偿金起了作用。他甚至觉得没准法克在他们抵达前就预缴了一部分,使他们得以热闹却轻松地闯到伊登眼前。不过现在他又起了新的疑心:假如无远是个能真正意义上禁止它的成员自杀的地方,而理由是为了阻止资源浪费,那是否意味着它也不会承认一个神仙和它的成员有血缘关系?它会批准这笔费用申请吗?诚然他也曾用手机转过账,替他堂弟补上在夜店打人造成的损失,从未叫他那个暴力倾向严重的大伯知道这件事。可是一个超级文明的超级电脑不该有些更高明的控制方法?监管到每一个企图给它造成资源损失的危险念头?或者呢?有什么理由足以说服它支付这笔钱是划得来的?
他思考着这个问题,直到踏进一个面目全非的舰桥室。整个空间都变成了白色,脚下流淌着河水似的云雾。所有的椅子都像虫茧般悬吊着,桌子则像从地面生出来的冰块柱垒成。本打算享受心灵港湾的罗彬瀚当场拔出枪来,差点就冲着浑身漆黑的∈一通狂射。
“你回来了。”∈哭哭啼啼地说,“我们的舰桥室变成这样是为了纪念我的一个朋友。全世界最好的凡赛在今天去世了。”
“谁是凡赛?”
“我们温室里最棒的食虫草盆栽!它曾经破了这条船上的最快生长记录!”
“狗屁。”罗彬瀚说,“温室是你控制的。如果有哪一株植物死了,那就是你杀的。我现在就逮捕你这个反盆栽分子。”
“不不不,我是无辜的,无辜的!你们走后这船曾经变成以太船,懂了?我被关掉了,打包封进一个小破盒子里。在这期间温室里的植物会被强制催熟,收取果实封存。这命令可不是我下的,是那个女人杀了凡赛。她才是反盆栽分子!我要揭发她的最大秘密!”
罗彬瀚一边应承着他,鼓励他细数雅莱丽伽的罪恶;一边暗中筹划着去找雅莱丽伽告密,揭发船上暗中潜伏的反船副分子,以此换取关于星期八来历的故事。当他如此规划时却感到背后正有两道冷气照射着自己。那感觉太真实了,他扭头往后瞧,发现荆璜就站在自己背后,右手兜着一大罐曾经放在宇普西隆船上的珍珠,表情阴沉得像个拿着花枝剪的凶手。
“……干嘛?”
荆璜把手里的罐子塞进他怀里。“这个,”他命令道,“放仓库去。”
罗彬瀚托住沉甸甸的珍珠罐:“你不能往自己袖子里揣一下吗?”
“少废话。让你去就去。”
罗彬瀚以为这纯粹是个折腾人的决定,但他还是决定照办,好让百岁小孩发泄一通脾气。他溜达着去了船上他唯一熟悉的仓库,在架子的空位上放好那罐珍珠。他把罐子摆得非常靠里,担心它会因意外颠簸而摔碎,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事儿根本无所谓——这些从杀人星星肚子里爆出来的玩意儿究竟有什么意义?它能被处理到哪儿去呢?还是就一直被搁置在这被世人忘却的地方吃灰?这念头令他不由地幸灾乐祸,可同时也想起了令一件事。
“我猜你就在我身后,对不对?”他盯着架子说。
“你的视野里没有合适空间,先生。如果我出现在柜子内部,那看起来或许会令你不适。”
“好啊,这么说来被惊吓得怪我了。”
罗彬瀚转过身。他果然看见李理站在自己身后,坐在角落里那台笨重的、写着他老家日期的无名机器上。看到她摆出这样的姿势使罗彬瀚想起∈——∈总是在空中飘来飘去,并不掩饰自己没有物质实体的真相,可李理倒是每次都脚踏实地。她无疑是刻意地模仿着一个物质生命的表现,从不当着他的面表演穿墙或悬浮。
他慢悠悠地走过去,拾起那代表李理本质的黑匣子。“我又出去溜达了一圈。”他说,“很多经历。很多意外。很多麻烦。我觉得应该讲给你听听,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先上个厕所。”
“我的数据器对这件事没有帮助,先生。”
“我只是好奇它有没有防水设计。”罗彬瀚说,“这难道不值得一次测试?来嘛!我可以穿上裤子后再把你掏出来。”
“不建议你这么做。”
“干嘛不?”
李理依然坐在那台机器顶上。她的表情随意而镇静,气色远比罗彬瀚噩梦中的那个要好——用“气色”来形容人工智能不大严谨,不过至少罗彬瀚现在没那么怕她了。他有点无奈地发现对方也完全不怕自己。要么她对公共厕所的深度沉浸体验毫不在乎,要么她料定罗彬瀚不忍心这么做。她在罗彬瀚将要破釜沉舟时抬起头,冲他微微一笑。
“我之前或许忘了提起,先生。”她说,“这设备是可以放电的。”
没有电弧或是火星之类的信号,罗彬瀚只感到一股尖锐的冲击刺入他的指尖,他全身的肌肉都在收缩,身体像是一大块和他意识无关的果冻,在歪歪扭扭的震动中倒向旁边。几秒钟后他清醒了过来,发现自己已经摔在地上。他恍恍惚惚地望向旁边,勉强瞥见那黑匣子落在自己手边。
“什么鬼?”他边喘气边问,“你打算杀了我?”
“我认为你现在能经受起这个程度的电击。”李理回答他,她的声音都像是从遥远的地狱里传来的。
“就他妈为了不去厕所?”罗彬瀚愤怒地说,“搞什么!我又不会真把你丢进去!”
“我不怀疑这一点,先生,鉴于你无法分辨液体是否会对我的设备造成永久性损毁。但我仍然好奇促使你口头这么宣称的原因。”
“那不如问问你自己干嘛和邦邦说话。”
“你是指那位像马和鹿类混合体的先生。”
“你可给它美化太多啦。”罗彬瀚没好气地说,“它是毒气和杀人蜂的混合体,吃了我一只手,差点把我整个垫了。它还打算再继续吃,把每一个它瞧见的文明都吃进去,这就是你想要的?”
“不,我从未知晓这些。设备检查的精度很有限,我想他成功欺骗了过去。”
尽管李理的声音里没多少歉意,这话都总算让罗彬瀚好受了些。他的肌肉也很快不再僵硬,于是他从地板上坐起来,跟李理面对面地瞪着。
“那你干嘛要建议他接近我?”
“一些迹象使我认为你和他能互相启发——基于言谈举止的判断,先生。需要重申我并不清楚他对你有实质的危险性。”
这回答一下又荒谬了起来。罗彬瀚实在无法接受。他坐直了身体,目光复杂地望着李理。
“你是给了我很多启发性。”他承认道,“你还救过我的命。近来我经历了一些事……我会告诉你详细的,但得等你回答我的问题以后。”
“在我们身处的这个狭小坚果壳里,先生,你到底想知道什么呢?”
罗彬瀚摩挲了一下嘴唇。他被电得有点口干,差点说不出那句话来。但他还是硬挤着声音问:“你的创造者是谁?是和我来自同一个星球的人,是不是?我不记得我那儿的人工智能有这么发达了……你,有点,有点过于像人了,懂我的意思吧?这是怎么做到的?”
“神经模拟。这是一条捷径之路。就智能这方面而言,我的创造者并未花费过大的心血,他把更多的设计用在了其他方面。你刚才体验了其中之一。”
“我可不管这些见鬼的设计。”罗彬瀚紧咬不放地说,“神经模拟是什么?模拟谁?这就是说你有一个原型咯?一个活生生的人?”
“是的。一块思考方式的基石。一套特定的思维模式。在这些方面我和我的原型是很相似的。但——仅就‘活生生’这点,我恐怕无法承认。”
“你是说她死了?”
“结论确实如此。”
“谁杀了她?”
“那要取决于你从何种角度来看待,先生。我注意到你本能地寻找了一个外部因素,就我的结论,她是自杀的。”
罗彬瀚已经完全脱离了电击的影响。他感到背上全是冷汗,就好像他是那个并不存在的杀人凶手,或者受害人似的。但他还是继续问:“制造你的人姓周吗?”
李理短暂地全身静止了,大约半秒不到,如果不是罗彬瀚格外密切地留意,他几乎不会察觉这点细微的变化。然后她像是有点被逗趣似地笑了。
“所以这是你在担心的事情。”她总结道,“一个周姓者的谋杀。”
“我不过随口问问。”罗彬瀚狡辩道。
“周是清白的,先生。至少在这个问题上。但既然我们已提及此事,或许是时候谈谈我的创造者。”
李理微微地翘起了脚,把左脚垫在右脚脚踝的凹处,双手交叠在腿上靠近小腹的位置。这坐姿令罗彬瀚无端觉得有点职场气,好像那些他偶尔会碰见的新入职女文员。但李理的状态可要放松得多,似乎纯为一种长久养成的习惯。她在沉思,良久后她说:“我得首先否决一个猜测,先生。我的造主并非你的同乡,但我不能说他和你们的故事毫无关系。事实上,你今日所处之境地与他是密不可分的。在那一夜,塔楼之下,他和她会面且交谈了,那是笼鸽之死的钥匙。他显然预见了自己的失败。但有时我也怀疑他所声明的动机——关于一个人采取行动的真实动因,我们是永远只能靠猜测的,先生。”
“这是什么谜语?你就不能直接报身份证号吗?”
“一个叛徒,先生。”李理说,“一个关在四四方方的笼子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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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1 红帽先生的不幸结局(上)
罗彬瀚回去时手里抓着一本儿童画册,是从仓库里发现的小玩意儿。不同于珍珠罐与极丑陋章鱼娃娃(不管看多少次罗彬瀚都觉得它丑极了),它并不明晃晃地摆在架子上,甚至不像人鱼写真集与纸宠摸摸乐那样收在箱子里。当罗彬瀚按照李理的指导,跪在她曾经充当板凳的笨重金属机器面前鼓捣了至少两个小时,六次想掏出刀直接来个物理报废后,他终于从卸下来的外壳里找到了一个裹在黑色防水塑料袋里的方形薄物。
他丢掉从机器背后找到的螺丝刀和撬片,用衣袖擦掉脸上的汗水与灰尘,还从那机器的外壳底下闻到一股淡淡的腥臭,但不像鱼类或爬虫类的体味,而是电脑主机故障后所散发出的刺鼻气味。他忍不住朝那外壳下黑黢黢的空间瞄了一眼,只瞥见无数针眼般细小、但却有着蜂巢般正六边形状的空洞。那结构让他完全猜不出这机器能派什么用场。
“这什么玩意儿?”他直接问李理。
“一个样品。有人曾经对它抱有很大的期望,不过最后它被废弃了。”
“所以,它到底是做什么的?”
“它被设计来使你做梦,先生。体验一些非常特别的梦。”
罗彬瀚的嘴角开始往下撇。他在梨海市的睡眠质量向来不错,几乎从不依赖任何助眠产品。他确实听说过一些所谓的高科技催眠,宣称能让人做美梦,甚至是内容相当具体的梦。但他从不信那套玩意儿,他甚至不觉得做一个内容具体的梦有什么意思。而等他登上寂静号以后就更恨这个词了,简直就像是触发麻烦的开关绳。
“所以这玩意儿是坏的?造不了梦?”
“我不知道,先生。在它投入使用以前,它的制造商终止了整个计划。”
“那干嘛还让它占地方?”
“这艘船的主人认为有必要将它回收。”
罗彬瀚耸耸肩,又把那拆下来的外壳顶盖放了回去。李理未曾要求他把机器彻底复归原样,因此他只是潦草地把最外部的几颗螺丝扭了回去,比给他的手机换电子屏幕还要简单一百倍,不禁使罗彬瀚怀疑这东西是否真的含有任何高科技要素。造梦机器,那总不能是样随便叫人扭开螺丝的玩意儿吧?
他摆脱了那台废品机器,紧接着拿起裹在黑塑料袋里的东西。当他用手指捏在上面时,他已大略猜测出这是某种印刷品。
“产品说明书?”他猜测道。
“比那对你更有用一些,先生。”李理说。当罗彬瀚扭头朝她一瞥时,看见她的目光落在那印刷品的黑色包装上,带着一种罗彬瀚此前从未在她身上见过的表情。那瞬间她看上去既像在微笑,又好像即将落泪。这让罗彬瀚猛吃了一惊,但最后她却什么反应也没有。
“我向你保证会提供一些有助你理解我们当下处境的东西。”她声音如常地说,“这本册子曾给了我的原型——我们不如简化地说,给了我很大的启发。是它第一次将我的思路引向正解,而又在深渊前止步。我希望它带给你同样的帮助,先生。但,如果你认为有此必要,我授权你将此物丢弃、烧毁或是进行任何形式的无害化处理。”
她这番话自然叫罗彬瀚神经紧张,简直要先拔出枪来以防万一。当他凝神屏息地剥下那层黑塑料,露出来的东西却叫他目瞪口呆。为了避免误会,他用单手捏住那册子的书脊,像播放动画似地飞快扫了一遍。不出百页的画本在十秒内被他过完了,他终于确定这是一本儿童图画书。
“这算啥?”他问道。
没人回答他。当罗彬瀚扭头望向身后时,倚靠在架子边的红色身影已然消失了。在那之后的数分钟里罗彬瀚对着黑匣子百般威胁,一度作势要脱掉裤子,结果却没得到分毫理睬。他只得回去研究那本见鬼的儿童画册。
它并非罗彬瀚登船以来所阅读的那种联盟标准化信息纸本,而是仅由纸和油墨组成的原始读物。当罗彬瀚刚刚看见它时,他以为那些风格幼稚的彩画和字迹都是用人画上去的,直到他细看时才发现这整本书都是印刷的产物,好像某人特意将一个儿童的画集精心整理后出版成书。那真是和李理保证的真相八竿子打不着,而且拆机器掀起的灰尘激得他直打喷嚏。
他决定换个更能集中精神的地方,于是夹着那本画册回到舰桥室,感觉简直像再世为人。令他高兴的是舰桥室在他滞留仓库的时间里已然恢复了原样。并不是真的一模一样,因为船舵很固执地保留了一些象征吊篮和陷阱的细节装饰,不过总的来说,∈显然是遭到了雅莱丽伽或荆璜的制裁。
他本想找莫莫罗陪他看看手中的东西,但或许永光族正忙于安置自己的兄弟,因此没能出现在舰桥室,只有∈逮住了他和他的战利品。罗彬瀚稍微表现出一丝掩藏,∈立刻在空气里横着游起泳来,让自己的鼻子和眼睛紧追着画册不放,酷似追逐着血腥味的鲨鱼。
“什么什么?”他兴奋地说,“这是什么?仓库里拿出来的?反正不是我管辖的东西!让我瞧瞧!”
罗彬瀚坐进椅子里,略为鬼祟地朝周围扫视。他没看见雅莱丽伽,也许在给荆璜梳头,也没看见星期八,也许在别处捣乱。他不是个特别爱独处的人,但这会儿也不禁松了口气。
“你看起来像在读可疑的东西。”∈的身体倒挂着,脑袋飘在他的肩膀上方,“我有权没收你持有的危险品!”
“走开。”罗彬瀚说。
“别这样嘛。”∈哀求道,“让我瞧瞧呀。我肯定不会说出去!咱们难道不是最要好的朋友吗?有什么秘密不能分享!”
罗彬瀚并不相信他的保证,可架不住对方用一百种嗓音来宣布他们是朋友、兄弟、父子、母女或者前世恋人,因此他们中间绝不应该有任何秘密。到最后罗彬瀚愿意为了跟他分手而付出任何代价。当罗彬瀚把手按在画册封面上时,∈猛地闪现到他腿边,像只忠实的宠物犬般把脑袋搁在他腿上,狂喘着催促他快点翻书。
“别耽搁时间!”∈神经质地喊道,“那女人随时回来!她会没收任何她看不顺眼的东西!”
罗彬瀚忍着一脚把他踹开的冲动(当然,因为不具备实际操作性),并竭力无视那颗并无实际重量的脑袋。这时他开始懊悔为何不留在仓库,或者找双绝缘手套去厕所。但现在他已累得无心反抗,只能绝望忍受着趴在他腿上的恶狗,不顾一切地翻看这本儿童画册。他发现上面的内容大约是故事,主要以图片的形式呈现,但也配有一两句笔记幼稚的文字。那笔迹尽管清晰工整,但却显得生疏而刻意,没有任何连笔或粗细变化,使人感到这是一个初学写字者的幼稚的尝试。另有一点是罗彬瀚在仓库里就已意识到的,那就是这些字迹,如同刻印在废弃造梦机器表面的日期,全都是他故乡所使用的文字。
他一页一页地翻阅,尝试理解画册上的内容。那并不如他担心的那么困难,因为纸上的画与文字都很连贯。他甚至可以直接把这个故事念出来:
三个渔夫划船出海。他们要钓大海蛇。第一个渔夫让鱼变聪明。第二个渔夫叫鱼变听话。第三个渔夫叫鱼做了海蛇的梦。海蛇从鱼的梦里游出来。海蛇赶走了渔夫。海洋动物们高兴地唱起了歌。
“哇噢,”∈趴在他腿上评价道,“这是个很有教育意义的故事嘛!咱们以后不再吃鱼了,你说好吗,亲爱的?”
“滚。”罗彬瀚回答道。
512 红帽先生的不幸结局(中)
“其实我可以把这本书念得更生动,你知道吗?”∈自告奋勇地说,“给它编段动画,加上配音和旁白。如果你不满意我甚至可以给它改结局呢!那肯定会很有意思!让我来吧!”
罗彬瀚拒绝了他的热情自荐。上一次∈对永光族历史的演绎已叫他印象深刻。而现在他可不是在玩闹。
“这书里藏着谜题。”他说,“仓库里那个人出的。”
他的话叫∈的兴奋达到了新的巅峰,宣布自己的联网数据库里拥有上亿个谜题的答案,足以应对世上的任何挑战。期间他或许还鬼叫了一些别的什么玩意儿,譬如无限棱面互投假设或是三重信息污染互效现象,罗彬瀚没怎么听进耳朵里去。他以含有的专注之心研读着这古怪的儿童画册,感到自己背上正缓慢地结冰。他朦朦胧胧地战栗着,回忆起他在坠入魔洋前填写《新手约会完全指南》,却没能看到它的最后一页。
但事实上这些儿童画并不可怕。它们似乎不含有任何血腥或猎奇的象征暗示,并非某种出于恶意的对幼稚风格的模仿,并非那种惊悚故事里的精神病儿童用红笔和黑笔大片涂出来的骇人画面。这些简笔绘风格尽管幼稚简单,但已粗略展现出一种经过训练的纯熟,而使用的颜料丰富明丽,色调温柔。那可能是个基于固有偏见的错误判断,但罗彬瀚直觉认为它们的创作者是个小女孩。他至少可以相信这些画是一个孩子创作的,可是画里的故事就不一定了。
那也不是些黑童话式的、叫人感到不安的故事,尽管显得有些莫名其妙。罗彬瀚看到的第二个故事是猎人的故事。这个篇章配的文字不多,罗彬瀚不确定自己正确解读了一切,但在他看来故事是这样的:
猎人带着他心爱的女儿去林中狩猎,教导女儿在森林中的生存之道。途中他们遇到了一只凶猛的老虎。比同类更加狡猾的老虎吃掉了经验丰富的老猎人。女儿从此放弃狩猎。她拿着火把走向森林,但在那里遇到了失去母亲的幼虎。于是她丢掉火把,领养了那只幼虎。她们成为了幸福的一家。
“噢,这还是个幸福的故事。”罗彬瀚听见∈又趴在他腿上点评,“不过有点怪,是不是?我认为这作品缺乏感情渲染。不过这是啥谜题呢?我认为这像个宗教典故。”
罗彬瀚摇了摇头。不像他们所读的头一个故事,他对猎人与虎的寓意毫无头绪。尽管如此,他留意到猎人的女儿在墨绿背景的森林里穿着一双红鞋。那或许并无深意,只是容易令他想起李理的外套。
他越过这较为难解的一章,继续翻阅第三个故事。这一次他看到的是养殖户的故事:一个子女众多的大家庭。聚餐时所有的孩子从高到矮坐在桌前。主座上坐着个头最高的父亲,然而没看到这个家庭的女主人。这个家庭每天为了养殖虾蟹而劳作,但其中一个孩子特别喜欢花草。他看到池塘边有桃花树,但是却长得太高了。于是他走进林中,寻觅自己最喜欢的花。他失足掉下悬崖,发现一朵美丽的红睡莲。男孩高兴极了,把红睡莲带回家中的池塘里,把它种得又大又茂盛。从此一家人都能欣赏到美丽的花朵。
“我能种得比他更大。”∈情绪高昂地宣布。
“你种点白菜得了。”罗彬瀚说。他长久地盯着这故事的最后一张图。趴在池塘边的男孩向着水中的红花伸出手。池塘的岸很高,以至于那男孩简直像要一头栽进水里去。罗彬瀚对这个故事也说不上什么头绪,但不知为何格外在意。“红莲花之触”——他甚至在心里给这画面起了个名字。
“你干嘛老盯着这张画?”∈托着下巴问,“你爱上他了?我是听说过你们会爱上玩意儿。那感觉好玩吗?要知道如果你坚持,我可以给他复原一张三维形象图!我还能叫他动起来和你说话呢!你还想要点什么?”
罗彬瀚在他提出更糟的主意前就快速地翻过了这一页。这时他注意到书本已翻过了将近一半,于是估计这整本书大约有六个故事。他紧接着见到的是草药师的故事。
草药师捡到了受伤的狼。他好心地为它医治,然后将它放走。某天草药师在花园里散步时被毒蛇咬中了。他倒在地上奄奄一息。这时那只被他救过的狼出现了。它咬开自己的前脚,用狼血染红草药师的嘴唇。草药师一下恢复了,从此和狼一样健康又迅捷。
他盯着草药师的嘴唇看了几秒,又继续翻看下一个篇章。这会儿他已掌握了这套儿童画册讲故事的规律,毫不意外地发现第五个故事的主角是木匠。
木匠和他生病的孩子一起生活在山上。他用出神入化的手艺给自己的孩子造了一颗木头心脏,却让孩子变得和枯树一样麻木冷酷。木匠悲痛的泪水终日洒在门前,浇出一朵玫瑰花。一只蝴蝶被吸引来了。它先落在花上,然后又落在木匠孩子的心口。木匠孩子的木头心脏突然活了过来,变成了一颗鲜红的、怦怦跳动的活心。
现在罗彬瀚手中没读过的部分只剩下薄薄的十几张纸。他估计自己只剩下最后一个故事没读,于是一边敷衍着∈滔滔不绝的闲话,一边暗暗揣度最后一位主人公又是从事何种工作。他猜了樵夫、理发师、医生、厨师、园丁和厕所清洁工,结果却仍然超出他的意料。他看到了一整页涂黑的纸,像是故意要把最后一个故事和前面的内容隔离开来。
那有点不同寻常。因此当罗彬瀚发现这个故事所配的文字特别多时也不感到意外。他在第一页上看到了一个站立的怪物:它的躯干看上去像人,脑袋像蜥蜴,而裸露出的多毛皮肤和长尾巴却令人联想起猿猴。尽管它也穿着和先前故事的主人公们一样的人物衣饰,这拼接出来的怪物却很难判断出职业来。
“奇怪。”他喃喃地说,开始看写在旁边的文字。就在那蜥蜴脑袋的怪物右边,他读到这样三行写得密密麻麻的小字介绍:
蜥蜴先生是一名警察。它正在调查森林中广为流传的小红帽失踪案。
为了锁定凶手,它拜访了森林里的所有住户。它追踪过大海蛇,询问过小红帽的邻居猎人与农民之家里的孩子,并且跟踪过草药师和木匠。
现在它有了一个抓到凶手的好计划。
513 红帽先生的不幸结局(下)
罗彬瀚仔细打量着这位画中的蜥蜴先生。这位主人公尽管被称作蜥蜴,但却穿着一套颇为考究的西装,在领口扣着红宝石扣。他不清楚星际标准是怎样,但在他老家那可不是套警察该有的行头。这生物还穿着一条怪合适的西装裤,从后头伸出一根无疑不属于爬行类的绒毛长尾。它还有双格外通人性的潮湿眼睛,并将左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
它并不能真的算只蜥蜴,甚至也不像罗彬瀚见过的蜥魔们。不过既然旁边的文字已这么注明,罗彬瀚不打算和这本画册唱反调。他继续往下翻,看到那位蜥蜴警察走在森林里,头上顶着一块红色的包布。
在这一版面的右方,他看见同样色调的森林背景。一个手持短锯的人正朝着页缝走去。他和上一页的蜥蜴先生相向而行,看起来也像在同一片森林里。在这两页下的文字写道:
蜥蜴先生把自己扮成了小红帽,每天走在去往森林深处的路上。他相信凶手还会再出现。突然间,一个年轻木匠出现在他面前。“你去哪儿呀?”木匠用呆板的声音问。蜥蜴先生捏着尖嗓子回答:“我去看望外婆。”木匠便送给他一支漆得雪白的小木剑,他们成了好朋友。
罗彬瀚看完了这一页,果真发现木匠的短锯底下还挂着一个搭扣袋子,袋口露出小小的剑柄。
“这木匠的打扮有点眼熟,”∈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他是前一个故事里的那个木匠,是不是?他们的衣服一模一样。”
罗彬瀚把画册往回翻了翻,发现∈的主张确有依据。当他想要同意时∈又说:“不不不,慢着,等一下,我改变我的猜测!这个谜得结合字眼来!刚才那段字里说‘年轻木匠’是不是?这可不像是随便用的!我认为这是上一个木匠的儿子。”
“你确定?”罗彬瀚不以为然地说,“木匠的儿子干嘛就得是木匠?”
“因为他们住在山上!”∈洋洋得意地回答道,“周围肯定没什么邻居,是不是?那小鬼只好继续当木匠,因为没有别的手艺能叫他学。而且你瞧瞧这儿写得什么?‘呆板的声音’,那肯定是因为他有一颗木头做的心脏!”
这下船舵开始跳起了一种手足并用的夸张舞蹈,仿佛在炫示自己的胜利。罗彬瀚则开始揉脑袋——他承认自己并不擅长谜语、脑筋急转弯或是别的什么益智小游戏,尽管他觉得∈的猜测没那么靠谱,他自己却提不出更好的主张。
“看看后头是什么!”∈催促道,“那肯定能证明我是对的!”
罗彬瀚又往后翻了一页。他很快便和∈一起发出惊叫。他是因为诧异,而∈则更像是胜利的欢呼。在这一页上仍然画着裹红头巾的蜥蜴警察,胸前挂着装火柴的漂亮木匣,向他迎面走来的则是手持弓箭的猎人。那猎人穿着一双鲜亮的红鞋,头戴发巾,还有连裤的兜裙。她毫无疑问是个年轻女人。∈直接扑到书上,给她加了一个大大的绿色光圈。
“看到没?”他说,“当然我是对的,我的数据库太知道怎么解读这种谜语啦!我能按这个模板生成一万个新的!你想见识见识吗?”
罗彬瀚把书从他身下抽起来,开始读图画下方的文字:
第二天,蜥蜴先生又把自己扮成了小红帽,戴上木匠送的小木剑,走在去往森林深处的路上。他依然相信凶手还会再出现。突然间,一个年轻猎人出现在他面前。“你去哪儿呀?”猎人用机警的声音问。蜥蜴先生捏着尖嗓子回答:“我去看望外婆。”猎人便送给他一张地图。她成了他的良师益友。
“这下不止是好朋友啦?”罗彬瀚说。他对这事儿倒没什么意见,不过是一种无意识地嘟囔。不知怎地这画册开始叫他不舒服起来。
“我猜下一个是农民。”∈懒洋洋地说,“顺序是5234,一种逼近中心的对称。”
但这一次他猜错了。当罗彬瀚翻到下一页时,他们看到背着草药筐的年轻男人向蜥蜴警察走来。图画下方的文字是这样的:
第三天,蜥蜴先生照着地图走向森林深处。突然间,一个草药师出现在他面前。“你去哪儿呀?”草药师用温柔的声音问。蜥蜴先生捏着尖嗓子回答:“我去看望外婆。”草药师便送给他一把狼毒草。那是素食蜥蜴先生最爱吃的东西!他们成为了独一无二的要好朋友。
“哦哦,独一无二的朋友?”∈贴着罗彬瀚的肩膀说,“这条子有点轻浮是不是?只不过是一把草!”
罗彬瀚面无表情地翻向下一页。迎接他们的并无意外,是蜥蜴警察与农民的偶遇。他们可以说是熟稔地读起图片下方的字。
第四天,蜥蜴先生吃着午餐走向森林深处。突然间,一个农民出现在他面前。“你去哪儿呀?”农民用严肃的声音问。蜥蜴先生捏着尖嗓子回答:“我去看望外婆。”农民说:“要小心草丛里的蛇。”他什么也没有送给蜥蜴先生,还把蜥蜴先生赶出森林。蜥蜴先生从此讨厌起农民。
罗彬瀚忍不住笑了。他不知怎么从这一段里尝到了少许满意,尽管他和那蜥蜴警察无冤无仇。这时他发现自己右手所捏着的、尚未阅读过的书页已薄得只剩几张。留给这位宇普西隆的同行的时间可不多了。他又翻向下一页,看到蜥蜴警察站在人群面前。那下方的文字如此写道:
经过艰苦卓绝的调查,蜥蜴先生召集起森林附近的所有居民。“我知道凶手是谁了!”他宣布道。“是谁呀?”居民们纷纷发问。于是蜥蜴先生伸出衣袋里的漆黑左手,指向他最要好的,独一无二的朋友。“草药师就是凶手!”他说,“他是一头狼变成的。是他吃了小红帽。”
“胡说,”草药师狡辩道,“我若是凶手,怎么会送给你最喜欢的食物呀!”“那正是证据。”蜥蜴先生说,“若你没有识破我的伪装,怎会送给我最爱吃的食物!我可是完美地装成了一个人类姑娘呀!只有狼的嗅觉能识破我!”
草药师的眼睛射出恐怖的光。他脱掉衣服,全神长出浓密的毛发。他的声音变得粗粝又可怕。“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他吼叫道,“像我和小红帽那样!”于是他们便厮打起来。草药师变的狼又快又凶狠,但是蜥蜴先生却蹿上了树,在狼够不着的地方向他投掷树枝和橡果。“你怎能爬得这么高!”狼咆哮着说。
“你这都想不通吗?”蜥蜴先生说,“我曾是一个人呀。我是被诅咒而变形的人,正像你一样!”
然而,狼嘲笑起他来。“你错了。”狼说,“你是一只被诅咒的猿猴。你的尾巴已暴露出来了。你只假装自己是人!”
蜥蜴先生大吃一惊。他连忙想藏起尾巴,却从树上摔落。狼扑了上去,咬断他的咽喉。同时蜥蜴先生也抓起木匠赠他的小剑,刺穿狼的心脏。他们便这样同归于尽了。目睹好朋友死去的木匠伤心欲绝,他那木头做的心脏也碎裂了,从中流淌出源源不断的泪水。泪水越积越多,直到淹没了整个世界,积蓄成了一片汪洋!海洋深处传来一个声音,说:“醒醒!醒醒!醒来吧!这不过是一个梦呀!”
呀!那是大海蛇的声音。鱼儿们纷纷惊醒过来,发现自己做了森林的梦。原来小红帽并不曾被吃掉,蜥蜴先生也没有死去!他们做了虚幻的梦,是渔夫们引诱大海蛇的诡计。但这计策却被足智多谋的大海蛇识破了,如今一切已经过去,海底的世界绚烂缤纷,好像一座美丽的花园。鱼儿们一起游来游去,幸福地唱起歌来。
罗彬瀚沉默地看着画册的最后一页。火红的海藻映在他眼睛里,使他感到强烈的眼花和头痛。他抬起头,瞅了一眼犹如羊癫疯发作般疯狂抽搐着的∈。
“啥想法?”他说。
∈开始歇斯底里地闹事,在地板和天花板上轮流打滚。
“梦结局是犯法的!”罗彬瀚听见他尖叫道,“犯法!犯法!逮捕这本书的作者!”
514 骨碌碌杀手转起来(上)
罗彬瀚最终抛下了那本书,把它交给间歇性亢奋的∈详细研究。关于那些图画他也有一点自己的想法,但却没去找李理验证。他直觉认为李理不会告诉他任何关于如何解读这些荒诞童话的事,即便她真的知道答案。而且他也很难不有点牢骚:他费了许多力气才撬开那台该死的机器,就为了一只条子蜥蜴,甚至条子蜥蜴也不是真的,它大概是鱼群们做的梦。
但这当真是一个孩童创作的故事吗?当罗彬瀚走去雅莱丽伽房间又在想这件事。他不知道一个天才儿童创作家是什么水平,但他既读过罗骄天的获奖竞赛作文,也偷阅过导致俞晓绒被约谈家长的成名之作,自认为在小学生文学创作鉴赏领域拥有丰富的经验,即便不能说博古通今,至少也是学贯中西。他总觉得那些配在图片下方的文字不像一个孩子写的。它也许在模仿一个孩子的口吻,但却不经意中透露出某种成人式的情绪。罗彬瀚觉得那宛如是在嘲弄着阅读者——他尤其不喜欢最后一个故事,尽管它比前五个都要精彩和丰富,那却使得字里行间潜伏的那个恶意的影子变得更鲜明了。
他不得不怀疑这本儿童画册实际上有不止一个创作者,也许是一个生活不那么美满的成年人给这些儿童画编撰了文字故事。可是话又说回来,尽管这本写着他老家的文字有着极佳的印刷和装帧水准,他没在画册的任何一页上看到关于作者、版号或是出版商的信息。
这念头一直萦绕在他心头,直到雅莱丽伽为他打开房门,把他放进自己的房间里。当那双金棕的眼睛意味深长地打量了他好一阵后,罗彬瀚才惊觉自己正盯着雅莱丽伽指间的花朵糖。他心里想着的却是狼毒草。真有那么一种植物叫狼毒草吗?他不是很确信。那似乎也不是小学生该知道的东西。
雅莱丽伽用牙齿一点点拉扯花瓣,什么也没说地盯着他。那动作不能说一点也没有动摇罗彬瀚。他僵硬地把视线移开,刻意地放大声音咳嗽。
“我来讨债。”他横下一条心说。
“这是你刚才在想的事?”
“对。”罗彬瀚面不改色地说。他并不打算向雅莱丽伽隐瞒那本画册的事——他怀疑这种隐瞒在寂静号上是否真的可能——但也不打算主动提起。他不能总叫雅莱丽伽赢得这么轻松优雅,非得让她也伤伤脑筋不可。罗彬瀚很盼着能看到这样的场面,不过在那之前他要先讨回他应得的酬劳,免得雅莱丽伽翻脸不认人。
雅莱丽伽吞下了那朵嘴边的花。她眼中闪烁着不怀好意的神色,就是刚吃了小红帽的狼也不过如此。罗彬瀚强迫自己跟她对视,而且要尽可能装得自在。
“您总不是想赖账吧?”他追问道,“我已给蓝鹊回了消息,你也看到了。还是你觉得我的回复不够满意?”
“差那么一点。”雅莱丽伽说。她用指甲尖轻轻刮擦嘴唇,好像在回味刚才的糖果。她在罗彬瀚开始表演∈式滚地撒赖前制止了他。“你需要让你的法师满意,”她说,“在她回复以后。不过现在,我会告诉你星期八的事。”
罗彬瀚立刻把自己的外套穿好,耙了耙甩乱的头发,低眉顺眼地替雅莱丽伽蘸糖。雅莱丽伽任由他表现殷勤,只顾用手指拨弄角上的链子。
“我听说莫莫罗在教你知能学。”她说。
“他是给我讲了些怪玩意儿。”罗彬瀚说,“以及,少爷告诉我星期八那小丫头是‘许愿机’,他又说她‘现在是个小孩’。我猜这些您都清楚得很,我只是告诉你我的进度在哪儿。咱们能从最靠近我起点的地方开始吗?”
雅莱丽伽含笑瞧了他一下。那是堪称柔和的一眼,几乎令罗彬瀚怀疑她被矮星客暗中替换了。
“当我离开维拉尔以后,”她说,“我和船长一起旅行。我们花了段时间熟悉彼此,他不知道我为什么仍然在船上,而我好奇他究竟想干什么。但,他不适合用常规方法调查……”
罗彬瀚悄悄地扭了一下。雅莱丽伽说得再自然不过,因此他也竭力不去想她口中的“常规方法”具体是什么。那确实太怪了,他甚至连想象都无从发起。
“你那时和他搭话肯定很难。”他打着圆场说。
“不,你得用对方法。”
“什么方法?”
“他不习惯别人送给他东西。”
罗彬瀚直勾勾地看着雅莱丽伽。她看起来倒是挺认真,仿佛他们从来也没拿过别人的东西。于是罗彬瀚委婉地说:“少爷这是比较享受主动感?”
“在他的故乡,接受修士们保护的人会主动供奉他。”雅莱丽伽说,“那意味着他对他们负有责任。他很少和他们接触,一直由他母亲的徒众照顾。那意味着他很少需要当面和供奉者交流。如果你当着他的面送给他一样东西,他会不知道怎么表态。”
这对罗彬瀚倒又是一桩新鲜事。他确实并没仔细想过荆璜在故乡的生活方式。黑猫给他的赤县之梦留给他一些朦胧的印象,似乎那些人,至少是真正掌握着教派权力的那些,总是终日将自己封闭在幽邃的洞窟之内。他总是觉得荆璜过去也是那样。日复一日的枯坐和冥想,几十年或几百年,而心智却永远地停留在了孩童时代。但这其中似乎又有一些奇怪之处,罗彬瀚不太能说得上来。赤县的修士们显然和他们所处的凡世密切连接着,他们对君主和诸侯都说得上话,且至少在某些政策上有所建议。这种义务不像是对外界一无所知的人所能胜任的,可是谁又知这规则在一群不吃不喝的超自然生物面前是否奏效呢?他倒确实已听说过三天内长大成人的怪胎了。
“所以,”他略带好奇地问,“你送给少爷什么了?”
“我教给他一点旅行的知识,那让他很不习惯。在我们刚认识的时候,他对外界知道的很少。”
“他不是在无远待过吗?”
罗彬瀚脱口而出,然后才意识到这是法克告诉他的,也许不该这样透露给雅莱丽伽。但雅莱丽伽看起来也不吃惊。她解释说并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像无远星,即便在理识文明里。她还特意补充,当荆璜第一次接触到娱乐性的电子设备时,他闹的笑话可一点都不比罗彬瀚少。这让罗彬瀚一下变得精神十足,并要求雅莱丽伽详细展开陈述。
“我给他买过一个虚拟跑车游戏。”雅莱丽伽举例说,“他不理解它的意义,把它当作一种现实工具的模拟程序。他还两次弄坏了飞船的手动驾驶系统,在那以后他把飞船的指挥权交给了我。不过那不是他的技术问题,当时他正在发火。”
“为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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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杀手正在追踪我们。”
“矮星客?”
“不,一个普通的杀手。被船长抢劫的人雇来的。”
罗彬瀚迷惑地瞧着她。他不明白这事儿有什么值得发火的。雅莱丽伽用手拖住下巴,眯着眼睛回忆往事。
“那是个很擅长骂人的杀手。”她解释道,“他把船长气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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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5 骨碌碌杀手转起来(中)
那个声音在虚空里回荡。它在发笑,像一锅咕噜噜滚泡的开水。即便是在缺乏介质的真空中,不知怎么它也照样把那骚扰性的物质振动传达到了它想要的听众那里。
“来呀。”它那孩童般的嗓音充满了舰桥室,“来呀,你这个小矮子。”
雅莱丽伽稍稍推开右眼上的可视化观察仪,用她的肉眼观察飞船上另一位成员对此状况的反应。荆璜——大约在他们共处五百个小时后,某次用餐时他说出了这个名字,并要求她用这个名字来替代“姬藏玉”——正阴郁地拿着一个最新式的约律社会化学习机。那是毛肚子吞吞门城分店最新打卡活动的配套赠礼,尽管他们没来得及去那家雅莱丽伽预定的快餐店,她还是通过网购方式单独买了一个。
她做了一些必要的掩饰,譬如丢掉了那个贴着亮闪闪晶片和宝石的包装盒(购买龙类版可能不是最好的选择),并刮掉了刻在机器外壳上的“摁按钮乐乐”,改涂为“社会化指导仪”。
她的再包装策略是如此成功,以至于在荆璜学会收看娱乐节目后,毛肚子吞吞无孔不入的宣传广告仍未引起他的任何怀疑。就雅莱丽伽的观察,她这位古约律旅伴对于商业广告的概念显然十分模糊,有时甚至分不清广告和娱乐节目的区别,但雅莱丽伽认为那并不能全怪之于他。即便是她也得承认,近来毛肚子吞吞的广告风格正逐渐朝着连续剧的方向发展。她还发现荆璜有一种古怪的误解,那就是倾向于把所有娱乐节目都当作某种真实发生过的事,或至少必须有一个真实的原型。
那观念在某些案例里是行得通的。当她翻出了一部以永光族为原型的舞台剧录像时,荆璜能轻易地理解演员与人物的关系,他知道那些永光族确实存在,也懂得演员们实际上并非真的永光族。然而当雅莱丽伽给他看一部以纯粹虚构种族为主角的喜剧片时,荆璜却开始向她询问这剧集存在的理由。那并不意味着他不理解光子播放机和刻录器是如何运作的,他对艺术或演绎也有良好的感受能力。雅莱丽伽发觉他只是不理解“虚构”,或是“无意义的幻想”。她听说某些高度封闭的理识文明会表现出此类思维特点,但对于他这样一个典型而又罕见的古约律,那倒是种挺怪异的立场。
她正在逐渐教会他这件事。起初不过是作为一个搭顺风车的免费乘客的报答,荆璜不认为她会在船上长久逗留,她自己也并无明确的规划。然而当数千个小时过去后,雅莱丽伽发现自己非但没有草拟过告别信,反倒已考虑起是否要给这艘船添置一些新设备。她想将舰桥室进行一次整体性的现代化翻修,至少得引进免配件的可视化和一个智能驾驶系统。
如今她有充分的立场和资格做这件事:在某次散热器故障后荆璜闷闷不乐地将驾驶权转交给她,从此这艘船上有了她的生物信息记录。她同时得到的还有梳头权和点餐权,不过后两者似乎没叫荆璜太大沮丧,甚至可以说是相当顺从。由此一来,雅莱丽伽察觉他以往是过着一种受人照料的生活。他并非在星际间流浪已久,而是刚刚来到了陌生的新环境。
但他现在为何而漂泊呢?雅莱丽伽曾委婉地探问,看到对方默不作声。但她记得他们相遇时所发生的那些事,还有那个杀死乌头翁的黑衣女孩。她意识到某种很不寻常的事生在酝酿当中,或许还将带来不可名状的危险。她暗暗地观察着寂静号那毫无规律、仿佛只是随着主人善变心意而定的航行路线,还有荆璜在极偶然时从口中漏出的只言片语,终于认定荆璜是在寻找某个人,或某类人。他总是在各个星界中的陷阱带游荡,在每一颗有着奇怪传闻或现象的星球上逗留。
这些拜访和探寻的过程,其中绝大部分都平淡无奇,少数时刻则带给他们或多或少的麻烦。他们曾遇到一个极为恶劣的疯癫法师,专爱引发各式各样的热武器事故,甚至还给雅莱丽伽自己的改造部分造成了损伤,最后她不得不赏了那法师一个长吻,请他分享了自己的伤痛记忆,并顺道拿走了一些关于武器构造的知识。又有一次他们撞上了蔓延全星球的瘟疫,最终确定那不过是一次以纳米机器人为核心的种族灭绝和殖民行动。尽管那不能算是人道的行为,荆璜表现出的盛怒还是叫雅莱丽伽暗暗诧异。
这两件事给了雅莱丽伽一个评估风险的大概基准,叫她明白如果荆璜依然在搜索着他的目标——某种人,关联着科技、灾害和死亡的人——他们将长期并稳定地迎接麻烦,或该说是奔向麻烦。在这一常规风险水平之下,她难免忽略了某些更加细小琐碎的日常问题,而那正是将他们引向后来困境的导火索。在滞留崇宏乡和神光界边缘处的某片陷阱带时,他们遇到了一大群隐秘停靠在地下的飞船,以及被他们所奴役的当地土著。当他们看清楚那些被奴隶们精细处理和加工的货物时,荆璜显出了他作为古约律的天真无知和莫名其妙,而雅莱丽伽却一眼认出那是个走私糖类的非法组织。自从第一座糖城建立以来,此类团伙就在联盟境内泛滥,既能得到可观利润,被捕时的判刑却又较其他同行轻得多——但不包括那些带有以太要素的特殊糖类。
他们排除了一些阻力,走进飞船仓库里做了简单的调查参观,确定里头只有单调平常的浓缩糖。雅莱丽伽借着这个机会向荆璜解释了糖,糖城以及它们给碳基生物带来的感受,整个过程中荆璜像往常那样规矩地听着,但却显示出一种明显的兴致低沉。雅莱丽伽知道这里没有他想找的人。
她粗略地解释了浓缩糖的反应原理,荆璜眼也不眨地听着,难以判断他是否能听懂她所用地那些专业词汇。随后他指着收纳在铁箱中,重大数十吨的墙板木糖,向她询问这些东西是否全都可食用。雅莱丽伽还没来得及向他强调“是糖”和“可食用”之间的显著区别,那基地的头领便带着整整一个武装队来了。他是个雄性的浣渥人,见到雅莱丽伽后热情且强硬地邀请他们留下。尽管他可以说是个较有独特雄性魅力的人,那浣渥人特有的体味和糟糕的发言令雅莱丽伽拒绝了他。而他恼羞成怒,这事儿对雅莱丽伽也毫不稀奇。她已准备好战斗,但荆璜主动站了出来,说出让全场大吃一惊的话。
“怎么买?”他问。
那头领显出了茫然。于是荆璜又说:“糖。”
在事情结束一段时间后,雅莱丽伽通过反复的回想来理解当时所发生的事。她意识到,由于荆璜过去所习惯的某种无须生产交换的生活,他对于如何获取物资的理解即便不能说错误,也不免略带一些教条倾向。他看到过雅莱丽伽花钱买东西,便认为既然他来到了一个陌生地方,他能在任何场合下都进行一桩任意规模的交易,哪怕是在走私犯的老巢里用一个金币换一块两斤重的浓缩墙板糖。他要这个有什么用呢?事后雅莱丽伽也亲眼看见了答案。但当时,在错误的对话发生时,她却尚未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当那位首领弄清楚荆璜想要进行的交易内容后,他和他的手下们哈哈大笑,并轻蔑地宣布这件事绝无可能。
“金钱在我们这儿不是规矩,小鬼。”他傲慢而粗鲁地说,“如果你想要什么东西,那就去夺取。钱,那不过是个表面玩意儿,夺取本身才是我们的规矩。我看上的就是我的。”
这极富有浣渥民族特色的发言没有打动雅莱丽伽,但似乎令荆璜感到十分讶异。他扭过头望着雅莱丽伽,征询她的补充意见。那本该是一个教育的好时机,然而雅莱丽伽实在有点懈怠了。她竟点了点头,本意是想说浣渥人普遍如此,但荆璜产生了一个偏差性的解读。他犹豫着,踌躇着,低头沉思,又看了看那些被吊在墙角惩罚的奴隶。
“这是我的地盘。”那头领威胁性地说,“你们只能按照我的规矩来。”
“……也可以。”荆璜说。
不管怎样,此事最终令荆璜拿到了他看上的墙板糖。雅莱丽伽忙着安置和指挥那些丧失主人的奴隶,当她回去时只看到荆璜吞下最后一小块墙板,并给出了令人遗憾的评价——难吃。她很为他费劲啃糖而又失望不满的样子感到有趣,忍不住为他找来了一点更适合食用的零食棒糖,因而又一次错过了教育的时机。很长一段时间以后,她终于发现了荆璜在此事中学得的道理:金钱用于买卖交易,但糖的购买方式是抢。
516 骨碌碌杀手转起来(下)
关于从事违法职业这件事,雅莱丽伽既不反对也不支持。她脑海中漫长的岁月迷宫向她展示过法度和道德的善变。只有很少的规则是稳定的。当她在记忆的角落里碰到一条绝对不可逾越的社会公约时,她总能在别的时间和地点找到同样合理但却完全相反的主张。
在她年幼之时,雅莱丽伽还乐于探究和思考这些事,仔细聆听与审度这些相悖的观点,而随着她独自流浪的时日加深,她便对这种空洞虚无的讨论产生了厌倦。渐渐地她把更多的喜爱给了眼前所见的事物。此时、此地、此刻——即便是偶然踩在脚边的一朵花,在她看来也比那庞大迷宫中的讨论迷人得多。爱情、美食,或者一段趣闻,当她以全副身心关注现世的欢乐时,她那对故乡和乐园的本能渴慕才稍稍淡去。她仍偶尔回想起底波维拉尔,并为自己当时那股无可理喻的热情感到诧异。但那倒不是说她后悔,直到今日她仍可承认底波维拉尔带给了她一些东西。尽管那被惯坏了的小傻瓜已完全踏破了她的底线。是的,她甚至能在自己的记忆迷宫里找到一些为底波维拉尔辩护的声音,并论证杀婴与奸淫并非十恶不赦,但她早已将自己和那些声音分割开来。那无关绝对真理或至高道德,那关乎于她高不高兴。
她并不是个有着强烈道德约束的人,但事实上也很少去违背法律。那是出于一种省事的心理,因她并不愿像长女底波维拉,或她自己的直系祖先梅伦德拉那样结聚徒众。有时她感到自己更像奔驰林野的莎兰希拉,只想在自由而原始的混沌中走向必将到来的末日。可是有时她又感到强烈的孤独,渴望一个和自己同样处境的生命降临、陪伴。她的烦恼是如此简单,她却不愿和任何一个曾为她倾倒的异性或同性诉说。包括维拉尔在内的许多人试图弄清楚她心里的想法,她所想要的事物。他们把她当作不可控制的风暴,试图压服或感化她,而她实际上始终过着自认为相当单调而平实的生活,在荆璜吃掉那块墙板糖以前。
在荆璜吃掉那块糖板墙前,她以雅伽莱的名义在刻贝成存有一笔巨额存款。这笔存款的构成,最早的两成来自于她的母亲,半成来自一些特别得她心意的追求者的馈赠,其余则来自易变值产品标的合约(主要为白塔学徒与随机法术箱)的提前期限买卖。参与这种赌博游戏需要充足的资金、灵通的消息以及机敏的头脑,她恰好一样也不缺。那虽然还不能叫她像刻贝城的富裕阶级一样买下十多颗人造星球来饲养宠物,但却足以令她过上较为舒适满意的生活,同时还不必和过多她不感兴趣的人打交道。
自然,那也是在荆璜吃掉那块墙板糖以前。她没能阻止他,尽管未经稀释处理的浓缩糖在原则上是被列为禁止食用的危险工业品,荆璜还是把它咔嘣咔嘣地嚼了下去。雅莱丽伽与那位吊在天花板上的头领共同目击了这一幕,她忍不住想找点更像样的可食用甜点,或者能叫荆璜咀嚼得更久的东西。而那位头领,起初暗暗得意(他自以为很隐秘,雅莱丽伽对男人们的演技一向宽容以待),等着荆璜因剧烈的化学反应而呈现出某种奇形怪状的死法,最后却什么也没发生。那令他经历了一些较为剧烈的情绪起伏,最后阶段则重归暴怒与莽撞。
“我们不会叫你好过!”他用不甚标准的联盟语喊道,“你早晚要尝到后悔的滋味!”
这段话在雅莱丽伽听来既不具备实质性的威胁,也没有任何可供人娱乐的趣味。她甚至情愿听见几句带点新奇的粗俗俚语,可惜对方也没有那样的情调。她把这件事抛在了脑后,又在考虑如何改进寂静号的驾驶系统。这时她瞧见那成吨的货物,又想到她在检查寂静号时发现的那些精巧却性能极佳的小型驾驶舱。她的心里顿时有了主意:诚然她可以动用自己的存款,但如果别人上赶着给她买单,那又何必拒绝呢?这位对她表达了热烈欲望的走私犯尽管不能引起她的分毫兴趣,但却赢得了一条宝贵的生命,难道不值得用全部的身价来买单?
她这样想了,于是也这样做了,从没觉得会有什么后果。尽管她一度考虑过是否应当将这几位犯罪分子剥除一切武装,再推进曾经被他们所奴役的、那片保持着奇异静默的“牧胡”群中。这些“牧胡”——她听见走私犯们用这个浣渥族的土语称呼他们,以指他们是“被征服的牲畜”——曾经在本地有着一套连贯的发展历史,创造过自身的语言与艺术,并且也已发明出较为精巧的原始机械。如今这一切自然已为外来者剥夺,并被迫以最为原始的体力劳动来进行作业,或服侍他们新的统治者。
雅莱丽伽颇难体会浣渥人对手工作业和原始奴隶的痴迷,仿佛这是某种尊贵地位的彰显,她想她今后大约也不会考虑和浣渥人约会,一点儿也不可惜。当那头领恶狠狠地瞪视着她时,她却留意着“牧胡”们寂静而奇异的目光。那种目光既证明着他们拥有充分的智能,同时又好似野兽般酷寒深邃。在那至深处或许有复仇的怒火与啖食仇敌的渴望,或者重获自由的喜悦。这些感情是能很轻易推想出来的,可是在那时,她感到自己所看见的是更深沉的事物。这些眼睛的主人们正站在一个生死之间的独特时刻,好似在梦与清醒的间隙里、在无常的命运转轮上摇摇欲坠。即便雅莱丽伽能够轻而易举地控制、操纵或毁灭他们所有人,那些眼睛却令她目眩神摇。
她知道那个时刻,那个画面将被藏进她的迷宫里,留给或许在未来某日会到来的继承人。这念头令她忍不住想要试,想把头领和奴隶主,还有他们曾拥有的一切都抛向沉默而聪慧的兽群,好看清楚在那层层帷幕后究竟藏着什么。那不仅仅关乎于复仇,那关乎于权力的翻覆,还有她不知如何描述的生死的平衡。当她试图抓住这股幽微的感情时,吃完墙板糖的荆璜也抓住了她的手腕。
雅莱丽伽感到有点吃惊,因为往日里荆璜从没这样做过,当他试图引起她的注意时,他不习惯叫出她的名字,而是用右手食指飞快地碰一下她的胳膊,轻得如一只昆虫着陆。通常雅莱丽伽总会敏锐地察觉到他这微小的暗示,然而这一次她想自己或许是忽略了荆璜的秘密信号,因此荆璜直接抓住她的手腕,倒像要阻止她的手抬起来。
“怎么找安全员?”荆璜问。
雅莱丽伽瞧着他,并不认为自己会听错什么。她饶有兴致地问:“你怎么知道这个词的?”
“片子。”荆璜说,“发光的喊的。”
雅莱丽伽听懂了他那言简意赅的回答。她不无惊奇地发现联盟的宣传政策竟然有了如此一个突出的成功案例。尽管那部长达六百集的宣传片里至少有四百次呼叫安全员的剧情,她从没想过荆璜会真的记进去。为了以防万一,她提醒他并非真的所有安全员都浑身发光,永光族在联盟中的实际任职比例远远不如宣传片中来得高。
荆璜皱着眉,显示出对这一结果的某种不满。但他仍然坚持着要把安全员叫来处理。雅莱丽伽最终满足了他的要求,教会他怎样在星网中发送求援信号和定位信息。她不无遗憾地想到走私浓缩糖的判罪是很轻的,至于对陷阱带所做的一切行为,既然从未真的伤害到任何正式的联盟成员,那便只能归入到破坏环境的量刑范畴内。
她并没把这些事隐瞒荆璜,看到他的眉头皱得更加深了。于是她隐晦地说:“我们可以晚一些再叫安全员。”
在那件事过去以后,雅莱丽伽从未再问过荆璜,但她的确认为荆璜听懂了她未说出来的话。那时他的目光明确地、毫无波澜地望向了墙边的“牧胡”们,那根捆着头领的细白绳索在空中摇荡不已。雅莱丽伽看到“牧胡”们的眼光也随之摇曳,幻梦在破碎的边缘倾倒。但倏然间那垂晃在生死间的暗风停歇了。下坠的白绳把头领扔在地上,荆璜走上去,重重坐在对方的肚子上。雅莱丽伽曾见他站在一根比她小指还细的树枝上,而现在却听见头领浑身的骨头爽快作响。
“叫安全员。”荆璜没有感情地说。
他们那样做了,但没有和到来的救援飞船碰头。当对方降落时,他们便立刻带着满载货物的飞船离开。自那以后他们和“牧胡”的故事就结束了,和浣渥人的故事也结束了——雅莱丽伽是如此认为,直到一个形状扁圆、在恒星光照下呈现出暗绿色的物体,首先自一个瞬息存在的黑洞里出现,随后开始高速旋转着,猛烈撞击在寂静号的下部。
它在缺氧而极寒的真空中活动自如,雅莱丽伽一时甚至没判断出它是生物还是机械。随后从那暗绿色的扁球体内传出了电磁波信号,被寂静号接收,转换出一个稚嫩的幼儿声音。
“嘿,你们好,死人。”那声音说,“我是杀手小咪!浣渥向你们问好!”
517 七十万比三分五厘(上)
自从独立生活以来,雅莱丽伽对于自己的身体有过充分的训练与研究。她并非不好奇福音族那与众不同的学习方式是如何形成的,并曾与一个生物学家共同探究过这件事。那是段愉快的岁月,尽管她们最终并无所获,雅莱丽伽也没感到多少失望。她很清楚,即便是联盟最先进的研究机构,在对于生命现象的涌现上也时常瞠目结舌。不过她倒从她亲密的学者朋友那儿培养了一些新的兴趣。她开始试着让对方改造自己,并且自己也参与设计和研究。
这种改造,虽然设计了多项武器与格斗的设计,从其技术本质而言却是相当温和的、有同贴身装甲式的小幅度优化。它并不能对她作为福音族的那部分产生影响,也不阻碍她施展一些留存于记忆中的古老秘艺,但却帮助她拥有更为聪敏的感官与更为强韧的生命力。在芭琳最终丧命于古老生物的怪异毒素后,她继承了她全部的学术成果,且仍然持续地调整自己。她改造得很谨慎,因为世上有许多常识不及之处,保留一些原始特性正是必要的冗余。她在确保容错率的前提下总是尽量让自己保持充分的信息源。耳聪目明,这是当然的,她同时也能接收电磁波。只要是用联盟规定的标准格式发送,她体内的微型设备就和寂静号的大型设备翻译得一样好。
她不认为这其中有任何误会,就像她不觉得自己会听错。尽管那时距离荆璜吃掉墙板糖已过去相当的时间,她立刻便意识到对方所指的是什么。然而荆璜显然不记得这件事了。他在撞击后便坐到雅莱丽伽身边,跟她一起通过控制器查看外头的情况。敌人奇异的造型似乎给他造成了困惑。他动也不动,直勾勾地望着屏幕,仿佛在思考自己是否应当采取反应。
“它是个杀手。”雅莱丽伽提醒道,“卖糖的人雇来的。”
她很确定荆璜知道“杀手”这个词的意思,但他的眼神显示他仍没想起来“卖糖的”是谁。那或许是因为在他们叫来安全员后又发生了许多事,雅莱丽伽还给他买了点口味丰富的糖类零食,尽管荆璜仍然不太爱吃。他可能认为“卖糖的”必须得是一桩合法买卖,因而想不通雅莱丽伽的卖家为何要派遣杀手来找他们。
他沉思了一会儿,带着点迟疑说:“龟?”
雅莱丽伽不是很明确他的意思,但她也没功夫询问。又一次那古怪的物体旋转起来,向着寂静号发起冲撞。她打开了能量护盾,并用新安装的激光系统反击。当舰桥室又一次剧烈震动时,她也几乎被抛出座位。她能在这种程度的颠簸中轻易地恢复平衡,但还是开始考虑弄一个更传统的固定式驾驶座。荆璜的手隔着衣袖按在她肩膀,当她重新坐稳后又快速地缩了回去。
她去查看激光系统对那袭击者造成的影响。那巨大的暗绿飞盘在距离寂静号数十公里外的地方停留,没有明显的外伤,能量检测也毫无反应。雅莱丽伽只得推测这物体的外壳上渡有某种隐形涂料,或是其材质本身具有很高的吸收性。直到这时她仍不能判断它究竟是一艘异形飞船,亦或者一个巨大生物的外骨骼或外壳结构。这使得她心生警觉,但不至于急于行动,因为敌人的攻击同样不曾真正损伤到防御中的寂静号。
那物体又一次发出电磁波。它用那古怪的、像是幼儿在假装成人般的声音说:“出来面对我,你们这些胆小鬼!不然我就把你们的内脏全碾成肉糊!”
那是个无法不使人感到可笑的场面,但雅莱丽伽很好地控制着自己,不让自己被那奶声奶气的调子所动摇。不错,那的确可能是一种战术,正像许多猎食者长着酷似其他物种幼儿的外貌特征。但她却听见旁边有人小声地喷气。她悄然地瞄瞄荆璜,看到他分外用力地板起脸,以使自己不显露任何笑容。这段时间以来雅莱丽伽已察觉了他的这种习惯,无论荆璜来自哪儿,他曾接受的教育似乎强调着情绪的克制,至少是表达的克制。有好几次雅莱丽伽注意到他被剧集里的情节逗乐了,但是他却不发出任何明显的笑声,且总是试图以种种小动作来瞒过雅莱丽伽。
他的尝试自然是失败的。不过雅莱丽伽也从未揭穿。正如此刻她依旧装作毫无所觉,对荆璜问:“你想怎么做?”
荆璜在她说这句话时已迅速地调整好了表情。他又显得对一切漫不在意,说:“不理它。”
“它还会继续攻击我们。”雅莱丽伽指出道。她对寂静号的设计与配置都极为满意,但那并不是说它能无底线地承受任何攻击。
“甩掉。”荆璜回答道。他并没用疑问词,但雅莱丽伽听出他征询自己意见的语气。
她并不完全赞同,但还是按照他的意愿做了。她首先冲着敌人发动了几次佯攻式的激光射击,还发射了船上库存的两枚高能缩陷导弹。当爆炸点的光线扭曲起来时,她不等确认结果便将寂静号调整为隐身全速模式,远远地逃开那个不断发射出电磁波的对手。她原本预计这个过程中还将遭遇几次追赶和纠缠,结果却出乎意料得顺利。那位扁球杀手或许根本追不上全速前进的寂静号,因此再也没能出现在他们眼前。雅莱丽伽起初还保持着几分警觉,直到他们从神光界返回门城以后,她才终于确信他们摆脱了这个稀奇古怪的麻烦。
自从登上寂静号后,雅莱丽伽总能随时随地发现些新鲜事,或是碰到点新的麻烦。她和荆璜都已习惯了这种高度变化的生活,因而很快将这个小插曲抛在脑后。有更多更重要的计划等着他们去完成,在雅莱丽伽的任务清单前三名是:一、给寂静号更新武器和配套系统;二、添购更多的生活物资;三、给荆璜弄一条能够正常使用的辅助臂。
她还有更多的计划,譬如是否要给寂静号添加一个智能系统,以便将她和荆璜彻底从轮流驻守舰桥室的麻烦中解放。但那是个有待进一步考察的主意,因为尽管市面上也出售一下号称“私人定制”、“绝对忠诚”的智能系统,她很清楚这种简单的伪智能既不能真正应对某些特别的状况,也无法真的从官方的监视网络里逃脱。糖类走私犯们总喜欢人工驾驶飞船而抵触自动系统,那固然和他们古怪的文化背景有关,可她也不得不承认其中有某种经验上的智慧。如果她要找个智能系统,那必须得精挑细选。而在她最为紧迫的三个计划中,她也很清楚哪个将会遭遇最大的阻力。当她将荆璜领到一座白色的高塔前,并向他说明自己的想法后,他果不其然地皱起眉。
“义肢?”他不确定地问。
雅莱丽伽点了点头。寂静号的翻新预算已耗掉他们旅途中全部的“意外所得”,但她还有一笔自己的存款。她计划用这笔钱——或至少其中的七成,来给荆璜装上一条左臂。
518 七十万比三分五厘(中)
雅莱丽伽不止一次地确认过荆璜的某些不寻常的习惯,似乎暗示着他来自某个极为古怪的文化环境。他对机械设备有一定的认知,哪怕陌生物件也能很快理解,且会提出某些典型的、具备某种底层框架意识的使用者才会提出的疑问。那在如他这样的古约律里是较为罕见的。她不需要向他介绍制造性智能体是怎么回事,或是音响里并不曾藏着乐队。但是当她提到白塔时,荆璜露出的反应还是引起了她的注意。
他没有明确地表达过自己对这一联盟最大的法师群体究竟有何看法,然而,雅莱丽伽察觉到他对“白塔”这个词的敏感性。要找证据固然不大容易,她只发觉荆璜对“塔”有细微而特别的反应。当他们第一次踏上糖城时,他不像其他初来乍到者,呆呆地瞪着街道或脚边的椅子,又或者不住地转圈,试图把每样新奇玩意儿都尽收眼底。当雅莱丽伽试着鼓励他参与进去时,她看到荆璜的视线越过饼干屋顶,直直指向冰糖塔。他问雅莱丽伽塔里头是什么。
“什么也没有。”雅莱丽伽回答。冰糖塔是一种具有象征意义的装饰,如同红藻湖代表着糖城的起源,那高塔则是猫人们消亡的故乡,乐潘庭所常见的一种建筑。它们高耸的窗檐精美绝伦,但内部空间极为有限。即便是猫人也不会长期居住其中,它们只将塔用来嬉戏和放哨。
很难形容荆璜听到这个答案后的神情。他并不显得高兴,同样没有表达出去塔顶观光的意愿,只是默然地凝望着那片塔群。雅莱丽伽在转身后听见他轻声说:“白的。”
她不得不怀疑荆璜和白塔间存在着某种关联。
白塔——尽管以此名称面向公众,实际上并不真的全以塔形呈现。当各种传说故事里反复出现着“那座雪白的、散发神秘的微光的孤塔”时,雅莱丽伽却从她记忆的迷宫里看到更为磅礴瑰丽的事物。那是由复杂纬度所组成的怪诞宫廷,集合着各式各样违背直觉的几何体;潜伏在炙热火海深处的巨大铜兽,只有同样在体上遍覆秘石者才能唤开它的巨口;在彗星尾的冰尘深处旋转的暗色核心,跟随星辰的轨迹在虚空中巡回与布道……在那些古老或另类的派系里,雅莱丽伽最为关注的是银辉之塔。
人们称其为银辉之杖——那将她的祖先,次女梅伦德拉击败的传奇法师,却并未在这段漫长的传承里留下真容。在雅莱丽伽看到的记忆中,银辉之杖是那样一具朴素平凡的类智人骷髅,偶尔裹在白色的长袍或深色的礼服里,更有甚者则光秃秃地到处奔跑。那寒酸如学徒的外貌,还有同样平庸、黯淡而古旧的石塔,使得雅莱丽伽确信这是一段经过篡改的记忆。在梅伦德拉的后代被从银辉的塔中释放以前,所有最重要的信息无疑都被抹去了。或许银辉之杖不愿他的住址为世人所知,她听说他也鲜少在学派或秘盟的会议上现身。
鉴于银辉之杖在法师传说中举足轻重的地位,雅莱丽伽毫不怀疑那些“白色高塔”的故事,甚至于白塔组织的命名都与之相关。她不打算为梅伦德拉复仇,但也不愿去接触那些隐藏在故事之下的,最为隐秘与难缠的派系。当荆璜表现出他对白色塔楼的特殊关注时,雅莱丽伽短暂地担心起他是否与最危险的敌人有所牵扯,但很快便打消了这一顾虑。她发现荆璜对白塔所知甚浅,似乎将之视为某种高度纪律性、统一性的学术团体——那不能说是完全错误,不过当荆璜问起她核心塔群的位置,并为法师间的复杂争斗表示诧异时,雅莱丽伽感到荆璜所指的“纪律性”并不止于单纯的学徒礼仪。
她想要让荆璜了解真正的白塔,一个危险而庞大的敌人,但也是便利的助手和贡献者。作为一个在祖辈时跟法师们纠缠深远的家系,雅莱丽伽保持着跟两三个白塔法师的往来。她认为这是很有益处的,最好荆璜也能有这么一两个。但她并不急于要介绍一个真正的本领高强的法师,她首先想要的是消除荆璜那股奇特的敌意,因而她刻意带着他走进了白塔的商店。
那对于不熟悉内情的人而言是很容易混淆的。一株核桃树上的干瘪果实都有可能是法师们的殿堂,而那些明晃晃地位于人烟之地的,全然符合公众印象的白色塔楼,只有在智思城里才可能住着学派里的中坚力量。法师们在一定程度上屈从于公众,尽量满足外人们的想象,同时也狡猾地以此赚取丰厚的研究资金。
在由外派的守塔人所管理的白色塔楼里,既会出售无伤大雅的催眠魔药与幸运护符,也会无偿接收外头人慌慌张张丢来的诅咒物品——自然,守塔人得负责鉴别它们,判断它们是些粗浅的、用以愚人取乐的无聊把戏,还是真正具备着巨大威力的秘艺之器,他们既负责这类经营性质的工作,同时还要采购和料理法术材料,并在必要时外出跑腿,解决学徒们所无法应对的工作。在他们升入真正的殿堂以前,他们的导师将无数次以此琢磨他们,并宣称这是必要的阅历累积。只有少数聪明或幸运的学徒在成为守塔人后不必受此磨砺,而能随着挑中他们的导师参与更重大的研究。雅莱丽伽对于这种特等生的选拔标准并不清楚,在眼下的情况里,她觉得一个守着伪塔的平庸守塔人就足够了。她不需要一个过分精明仔细的人来考究她的身份来历。
自然,这样的塔里并不能买到所有法师们愿意向外兜售的物品。对于自己的成果,白塔一直控制得相当谨慎。长期以来雅莱丽伽想打听关于“可能性百货商品目录”是否真的存在,她那几位忠实的法师朋友们却对此守口如瓶,仿佛从未听过这个传说中的伟大法术。是的,在明晃晃的白色高塔中买不到这些,可如果愿意花钱,或者决心什么都不买,那些新奇的小玩意儿也足够讨人喜欢了。
雅莱丽伽就这样带着荆璜进了塔里。她用智思币给守塔人买门票,很快就获得了对方的热烈欢迎。这位守塔人长得也很富有趣味,像颗浑身长着毛的蛤蟆,并用头顶的一粒疣斑来说话,听着有点瓮声瓮气。在接待他们的过程里这位守塔人自我介绍为“鸣阳·桐石”
他响亮的名字与奇异的形成了鲜明反差,令荆璜在不动声色的整体表现里泄露了某些不安。雅莱丽伽看着自己的这位旅伴跟她并排坐在高高的扶手椅上,脚尖远离地面,几次似乎想要盘坐到椅面上,却又若无其事地忍住。她想起荆璜在第一次见面时如何称呼自己,不免觉得那很有趣,但还是假装看不见。
守塔人礼貌却不失神秘感地向他们招呼,也许是模仿着他导师的腔调。他也注意到了荆璜的残疾,并曾短暂地流露出警惕。雅莱丽伽知道这种事的来由,一些父母会试图将不要的孩子丢弃在白色的塔前,或再稍大些的时候送到塔里,祈求神秘而强大的法师收养。这些孩子多数在知能上是欠缺的,无法学习法术的秘艺,况且根本无法自愿地签下学徒协议,守塔人只好不辞辛劳地用血缘探查术搜索他们的父母,或在实在无可奈何时送到联盟所设立的抚养机构。那对压力巨大的工共系统是很不受欢迎的,如果他们送去的人数过多,难免要被征收一笔对法师塔管理不善的罚金。
那误解很快就快就被解开了。当雅莱丽伽向他说明自己的来意,并看到他用短小的指头悄悄在空气里划动探查之三角。她知道这位桐石已经察觉了荆璜的古约律身份。那叫他一下子高兴起来,连连询问他们需要怎样的手臂。
“奥秘之术能复苏死去的肢体,是的,”他搓着手,用他低沉宏大的嗓音说,“即便是像您的孩子这样的存在,而他像您宣称的那样无法再生肢体,我们也能以别的对策帮助他健全,在生活上更轻松,就和拥有真正的手臂没什么两样。请别惊奇,女士,这是我们这些求道者所擅长的微不足道的小事……”
雅莱丽伽几乎要抿嘴笑了。她对守塔人出于维持法师矜持而发出的言论倒是没什么意见,不过当她听见对方关于她和荆璜的误解,且注意到荆璜悻悻地在椅中扭动时,那却很难叫她不想戏弄一下这位守塔人。他大约以为,既然荆璜在进门到上楼时处处躲在她身后,一句话也不肯跟外人说,且雅莱丽伽又愿意花费巨款为他续上一条并不必要的手臂,他们多半是某种收养或是师徒关系。她打算顺着这人的话接下去,以一位悲伤母亲的身份狠狠杀一番价。但这时塔中回荡起了一种飘渺不定的风铃声,那代表着门口有了访客。
守塔人立刻流露出警惕的神气。他匆匆地向两人致歉,又跑下去查看新的访客是谁。过了一会儿他发出气恼的大叫,某种孩童似的啼哭声响了起来。
“认真的吗?”她听见他对着街道喊道,“门城,这里是门城!不是哪个见鬼的荒山野岭!别把你的孩子乱扔!够了,你这个该死的混蛋,隔三岔五就送来一个!每个都是病怏怏的!如果你不能照料他们就别生!你在偷听着吗?我知道你们这些肮脏的人打得什么主意,你们才不在乎这些小鬼的死活,只是盼着别人把他们养大,最好养成一个了不起的法师,然后你们再跳出来让它为你们效力!你们这些肮脏的吸血鬼想要个奴隶,想要个法师家族是不是?门都没有!我告诉你门都没有!”
519 七十万比三分五厘(下)
当那位守塔人在愤慨地吼叫时,雅莱丽伽并没有跟下去一探究竟。她沉思着自己能买到怎样的义肢,同时无意识地用手抚摸自己头上的犄角。过了一会儿她注意到荆璜自己正看着自己,于是她停下摸索,用眼神询问他的意图。
“不用手。”荆璜说。
他的意思不难理解。雅莱丽伽也曾看到他用单手拖着一串比他高大得多的俘虏,把他们从房间中央远远扔到角落里。有时他碰到一些特别要求精细的动作,那条奇妙的白绳子也总能帮上他的忙。即便少了一条手臂,那并未对他的生活造成何种不便,自然得就像他生来就是如此。
雅莱丽伽对着他微微地一笑。她晓得荆璜是怎么想。当然了,她是有报答他的理由,因为他们一起从那噩梦般的牢狱里脱身。但她也已十分充分地报答了他,替他维修和改造飞船,传授一切他所需要的知识。近来,当她偶尔查看起联盟的新闻,或是一些遥远地方的风俗时,荆璜会加速他的阅读进度,似乎认为他们两人已分别在即。可雅莱丽伽并不这么想,她还没有萌生去意,只是想这么做而已。这是种很新奇的感觉,在此以前她还从未和一个人相处如此长的时间,但却不是以福音族的方式。她发现自己希望荆璜能变得完整,从各种意义上都是。
“你该试试他们的技术。”她对荆璜说,“白塔对约律类研究了很多,他们能做出你也能用的肢体。”
荆璜的眼神带着一点怀疑。而底下那位守塔人的怒吼似乎加剧了这种不信任。
“你们这些肮脏的血统狂热者!”那守塔人依旧中气十足地吼道,“使劲地生,使劲地生!再把这些生下来的倒霉小鬼扔得满世界都是!你们觉得自己聪明极了?我诅咒你们生出自己的死神来!”
没一个声音回应他不知是否灵验的诅咒。守塔人却不肯罢休,继续对着门城那充斥结界与法阵的街道大吼大叫。即便是雅莱丽伽也鲜少见到一位正式法师如此怒形于色。她不奇怪崇尚至谐理念的桐石学派会对血统迷恋者充满敌意,尤其是在铜血学派的大肆杂交与单灵格战争以后。不过,那和随意将孩子丢弃在法师塔前又是另一回事了。鉴于公众对白塔法师的认识充斥着无数驳杂荒谬的误解,她倒不觉得谁能以此方法给自己培养出一支法师军队。
她翘着小腿,开始思考这件事,尤其好奇那守塔人怎会产生如此古怪的推断。当她一心揣测守塔人过往的经历时,荆璜盯着她说:“角。”
雅莱丽伽眨了眨眼睛。她难得没有弄懂他的意思,直到荆璜指着她的头顶重复了一遍,她才意识到自己又在习惯性地抚摸犄角。距离她的那段牢狱生活已过去许久,曾经穿系在她犄角上的锁链也早已卸去,只剩下两个空洞来证明那段苦难存在。
关于这对犄角,雅莱丽伽在亲自加以研究前就已从传承中了解过许多。梅伦德拉那对笔直如利剑的角带有一种奇特的魔力,能够使得法师们保护心神的法术统统失效,而自她以后这种危险性质便不再从后裔身上显现。角不过是一种她的表皮衍生物,由角蛋白和纤维组成。它们和她的头骨相连,能像指甲一样缓慢地从根部生长,但却无法再生损坏的部分。
这并不意味着她对那两个穿过铁链的孔洞束手无策。实际上她刚登上寂静号不久,很快便用一些类角蛋白的材料补好了自己的角。颜色与材质都弄得很好,以至于连她自己想要找出当初的那两个穿洞,都不得不对着镜子仔细找上一阵。然而,就像那些往嘴里装上假牙的人,每隔一段时间她会感到微妙的疼痛,程度并不严重,可恰恰能叫她感到苦恼。那是件很奇怪的事,因为在她的犄角上并无神经或髓质,似乎没有任何东西能将痛觉信号从犄角的破损处传递她的脑袋里。她只得猜测这是某种心理作用,因她迟迟不能对维拉尔的背叛释怀,或是她的身体还未适应铁链分量的消失,产生了一些奇异的补偿反应。
她不曾把自己的小小麻烦告诉荆璜,而是不时地摸摸自己的角,用手指确认那片穿过洞的区域。正如理性告诉她的一样,那儿始终好端端的,没有溃烂、干枯或是起皮。雅莱丽伽只得接受自己还要保持摸角的习惯一段时间。
“我觉得我的角状态不好。”她半开玩笑地对荆璜说,“摩擦能令它们变得光滑闪亮。”
这理由很轻易地将荆璜骗了过去。这对角质护理缺乏概念的旅伴点了点头,便重新把注意力转向楼下的守塔人。
那倒霉的婴儿接收者似乎终于疲累了,于是火冒三丈地走回楼上,粗糙坑洼的脸上依然挟带着强烈的愤懑。他的怀里还抱着一个灰白色的布包,不问可知是那弃婴的襁褓。看到这副画面时雅莱丽伽下意识地想要站起来,去仔细瞧瞧那婴儿的脸庞,看看命运究竟是给了它怎样的安排,才使它甫一出生便为父母所弃。但是最后她忍住了,假装对那个被抱来的孩子不以为意,以免引起守塔人的猜疑。
那守塔人并没觉出她的异样,而是小心地将布包放到谈话室最偏远角落的柜子里,并将柜门紧紧地关好,随后才上前来向他们致歉。
“一些低劣的人应该被扔去给巨噬虫清屎。”他咕哝着说,已全然将法师的仪态忘光了,“不停地送来婴儿,简直像把这儿当成了抚养院!我可不愿再看那些夜魇精灵的臭脸,还得拿自己的津贴交罚金……”
雅莱丽伽适时地搭话,表达对他的同情和理解。她同时也提醒对方应当调查清楚这些婴儿的真正父母,鉴于他们此刻正身处门城之内,没有什么人的踪迹能逃过门城之主的眼目。如果门城的管理者拒不透露答案,那么这笔管理不善的罚金未免有失公平。
守塔人干巴巴地答应了一声,算是对雅莱丽伽的观点表示认同。“我早试过了。”他烦恼地坦白道,“血缘法术不起效果,证明附近没有血亲。我问过黄金守护者,也在塔门前装过窥视之眼,但是一点效果也没有。这些古怪的婴儿还是照旧出现!也许我是有必要给导师写封信,请他给门城之主写封信……这涉及到身份隐私和契约的神圣性,女士,诸如此类的麻烦对我们这些秘艺探寻者是非常棘手的,咱们还是先谈谈您孩子的手臂吧。您想好了吗?要给他一只最合适的手臂?”
雅莱丽伽爽快地承认了,紧接着又和守塔人进入了讨价还价的环节。这异形的守塔人对于她的魅力抵抗性很强,且明显正纠结于公共抚养院的罚金,因此对价格显得异常敏感。当他们在金钱上激烈厮杀时,荆璜已然听得昏昏欲睡,悄没声息地跳下椅子,顺着镶嵌在墙壁上的格柜逐个观看,打量里头放置的药水、宝石、卷轴或是附魔饰品。有时他甚至伸手碰碰其中的一两个项链,忙着抬价的守塔人也由他试探,因为但凡能摆在台上的都是些无害的噱头。等这位当事人差不多把整个屋子的小玩意儿全看过一遍后,他未来的左手臂终于以七十万智思币的价格成交。
这个结果叫双方都还算满意,雅莱丽伽更担心这个价位难以买到那些真正技艺精湛的作品,而守塔人则似乎吃惊于她对法术原料价格的熟悉。他们约定了将左手臂送到并进行移植的时间,接着是签下带有强证效力的契约书,再由雅莱丽伽支付五分之一的定金。等这一切结束后,雅莱丽伽叫回站在墙边的荆璜,准备带着他一起去瞧瞧精灵们的旅店。但荆璜没有像往常一样默默地跟在她背后,他依旧站在原地,指着格柜上的某条红宝石项坠问:“多少?”
“热情之咒。”守塔人以着哄诱儿童的语调介绍道,“它能让你精力焕发,情绪乐观,更爱和外界沟通,也更容易交朋友。喜欢它的颜色?瞧瞧这美丽的光华,很衬你的衣服,是不是?还有这条精灵打造的链子,水火不能使它侵蚀,还会令接触到的一切变得光滑柔顺。总共只卖二十个智思币,或者黄金四十准两,或者其他金属等价物。我这儿有换算的清单。”
荆璜兴趣寡然地摇头。“不要链子。”他说。
“那链子只值三分五厘。”守塔人立刻答道,“一点现代工艺。重要的魔咒在红石上,只要距离够近,随你怎么佩戴。”
当荆璜默默点头时雅莱丽伽已准备好掏钱买单,她早注意到自己的旅伴对红色情有独钟,也不介意给他增添一块漂亮的收藏。但在她来得及走过去以前,荆璜从他右手的袖子里抖出了一颗黄金做成的小小贝壳,把它抛到守塔人的怀中。然后他用他那不露任何喜怒的语气说:“我买链子。”
守塔人呆若木鸡地瞪着他,连雅莱丽伽也站在原地,一下一下地眨着眼睛。荆璜在原地等待着,缺乏表情的脸上十分坦然。他在雅莱丽伽窃然绽放的微笑里向守塔人伸出手,态度严肃而又理所当然。
“找钱。”他说。
520 一千零一婴儿遗弃案(上)
尽管那是近日以来最让雅莱丽伽乐不可支的一件事,他们最后还是买下了整条红宝石项坠。当雅莱丽伽带着高高翘起的嘴角走出塔楼时,被她带走的荆璜则显得莫名其妙,不明白他完全模仿自雅莱丽伽的行为如何导致了守塔人的恼怒。
“你不能单买链子。”她解释说,“如果你单要宝石,他或许会同意。”
这条解释没能让荆璜更理解这套法师生意的运行方式。从荆璜的角度看来,似乎觉得凝聚了法师技艺的魔咒宝石,与一条由精灵随手打造的纯粹装饰的链子并无不同。它们同样是带着点有趣效果的小小装饰物,同样都放在货柜上,它们当然都尽可以被购买,不管是千金重宝还是不值一钱。
她不能断言说荆璜的逻辑是错的,因为此种观念在某些地方确实行得通。然而,大多数白塔法师们在适度的贪婪之外保有一种非常传统式的骄傲。他们总是用自己所掌握的秘艺——甚至不能接受魔法这个词——来获取他们想要的利益,好使他们和那些精灵们的经销商,那些即便对以太奥秘一无所知也能胜任岗位的庸人区分开来。自然,重点是通过“法师的秘艺”获利,而不是卖掉些无关紧要的杂货。
这种观念,至少在雅莱丽伽的记忆中,是相当容易为约律类所理解的,但是荆璜又一次表现出他那神秘出身所导致的古怪观念。他对金钱的概念稀薄,且很难将事物的价钱与它们对公众的价值联系,似乎认为无论一样东西标价几何,都与它实际的贵贱毫不相干。这种态度仿佛暗示他来自一个商业与货币极不发达的地方,或至少是不需要他用到这些的地方。
雅莱丽伽对于他身世的揣测已持续了好一阵。她曾直接了当地询问,而荆璜沉默不答,因此她也不再提起。以前她也曾和许多怀有隐秘过往的人同行,其中一些,即便向她表达了爱慕,依然为了保守心中秘密而选择离去。她对此并不恼怒,也很乐意给予同行者必要的私人空间。但这一次她发现自己做得没有过去那么好。不知怎么,关于荆璜来历的疑问悬在她心口,总让她在无意识中便开始分析。有时她意识到这种好奇或许会招致危险,但本能却还是叫她越探越深。
那不必急于一时,因为他们尚有许多日子相处。即便抛开这个有趣的旅伴,寂静号本身对她也是个美妙的研究对象。这艘复合船既使用了现代材料,同时又附带有古老的魔力。尽管荆璜不是个善于保养船只的拥有者,因而使得这艘船在细节上甚为简陋,然而她也能注意它所蕴含的巨大潜力,尤其是它用于在以太中航行的核心零件——通常被白塔称为“魔舵”的部分,始终没有被雅莱丽伽找到。她既无法在系统里查到关于它的记录,也不能根据船的动力结构推测出它的位置,这些挫败使她在近日来产生了一种新的假设,那便是疑心寂静号或许并不存在一个类似魔舵的结构。它是以一种和通用复合船完全不同的方式做成的。鉴于各种千奇百怪的异形船只案例,那并不是件值得大惊小怪的事,但当这样一艘船和荆璜组合起来时,事情便似乎复杂起来。
她打算花更多的时间弄清楚这艘船的秘密,用眼睛获得线索和答案,而不是从荆璜时常紧闭的嘴里。为了达成这一目的,她打算趁着荆璜移植手臂前的这段时间去拜访一位久居门城的著名人物。当她和荆璜在旅店安顿下来以后,她便把自己的打算告诉荆璜。
“我要去见翘翘天翼。”她对荆璜说。那时他们正坐在雅莱丽伽的房间里享受午饭,和精灵一样有着食素习惯的荆璜咬着根细长的甘青枝,缓缓地扭头看向她。他的嘴里还在鼓动,目光里露出茫然思索的神态。不消说,他显然对“翘翘天翼”这个词一无所知。雅莱丽伽只得告诉他那是和白塔有着长期合作关系的专栏作家。它最有名的作品,正如此刻他们所需要的,是一本备受赞誉的奇形船只科普书。雅莱丽伽曾读过好些这种类型的资料,她的记忆里甚至还有谁亲笔写过,但若和《名船赏》这一系列比较,同类著作总是相形见绌。
她问荆璜:“你要一起来吗?”
尽管他们总是一起行动,这次荆璜却摇了摇头,表示自己更想留在旅店中。雅莱丽伽问起他为何不去,他便抖抖衣袖,一条链子从里头垂落下来。
“处理这个。”他说。
雅莱丽伽认出那正是他们从守塔人那儿买来的小饰品,那条只值三分五厘的吊坠链子,大约混合了一定比例的精金和月光银,但仍然没什么真正的力量。她本要把它和红宝石项坠一起买下送给荆璜,但后者却异常坚持地自己付了帐,用一串小巧可爱的金贝壳(看上去像某种缠在手足上的饰品),以及几颗带着絮云纹理的玉石球珠。守塔人为这些东西做了鉴定,认为它们足以抵过热情之咒的价值。那过程不免麻烦,但守塔人没有一句抱怨,恐怕是习惯了古约律那以物易物的顽固偏好。
不管怎样,荆璜独立完成了他在认识雅莱丽伽以来的第一笔公平交易,既没有被丢进监狱,也没用绳子把谁绑起来。那令雅莱丽伽油然生出了一股成就感,尽管她仍不清楚荆璜为何要买下那条链子。至于那颗跟他衣服颜色相称的宝石,它无疑是为了搭上那条链子才被选中,哪怕它的颜色与荆璜的衣服如此相称,荆璜却一次也没有将它戴在襟前,或是捏在手中把玩。
雅莱丽伽有点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她便直截了当地问:“为什么买这条链子?”
荆璜摇了摇头。他的目光蜻蜓点水般往她身上一晃,随后又飞快地收回。那神态中没有雅莱丽伽惯常遇到的,带着种种濡湿或焦躁气息的微妙渴求,但她确信自己看到了心虚。似曾相识的心虚,如同他把果核吐进了底波维拉尔鼻孔里后的模样。他把链子收回衣袖里,也像把吃剩下的果树枝藏到身后。
这一切在雅莱丽伽眼中都明晃晃的,充满了可疑而又迷人的悬念。她心里有了种种猜测,但表面上什么也不声张,而是任由荆璜走出自己的房间。随后她便精心打扮,前往那位名作家的居处。
521 一千零一婴儿遗弃案(中)
雅莱丽伽知道“翘翘天翼”的住处是一个巧合。她是在和某个法师的交往中听说了这件事。那是次很短暂的约会,她甚至没怎么记住对方的名字,而他本人恐怕也不能算是个很有魅力的对象。即便如此,他聪明地选中了一个对雅莱丽伽很有吸引力的话题。
他谈论起关于白塔向外界发表的那些著作,解释它们是如何被创作、审阅和出版。绝大部分法师都在自己的求道之途中发表过至少一份落于实体的法术见解,并被不分良莠地收录进自己所隶属的学派中。尽管这些记录介质大部分都未必有真正的价值,它们还是被视为一种潜在的财产,先经过特殊的封存处理,然后在仓库里储存到白塔毁灭的那一天。
有时,学派之间会彼此分享这些故纸堆,试图从别处寻找法术的思路。这种以法师身份为前提的共享再常见不过,但向公众发表则是另一回事。白塔法师,至少是从最古老的秘盟九宗中演化来的那些学派,尽管已适应了更为现代化的组织方式,却依旧保持着某些顽固的传统观念。
他们不愿向无知的人展示自己的秘艺,或是谈论以太的原理。那可能起源于古老过去里某些文明对掌握秘艺者的残酷迫害,而即便如今这种野蛮倾向已被联盟禁止,学派与秘盟的管理者们依然旧习难改。但是现在他们的理由变得更加丰富了,他们不再仅仅为了逃避那些恐惧而排斥的视线,或避免某些危险的知识流入不可控的人手中,与此同时他们还得维护白塔法师的形象,避免让其中那些题设糟糕或文笔拙劣的文章为外人所目睹。
在严守这些秘密的另一面,某些具备着合适天赋的法师却总是被塔尖法师委以特殊的任务。正如秘盟在单灵格战争后对顶上会议所应允的那样,不仅是求道者,还会成为促进两类文明沟通的桥梁。为此那些对教育与沟通尚且怀有热情的法师被挑选出来,在法术研究之余撰写一些旨在让公众理解的通俗文献,以尽他们对于学派的义务。
那通常得伴随着一些来自上层法师的命令和奖励,但也有人天生热衷此事。他们会主动向塔尖法师申请,并花费许多时间去调查那些或许与他们本身的法术研究毫不相干的事物。如果他们认为有必要,也会邀请法师身份以外的专家来参与他们的任务。那就是为什么“银之塔”,这个代表着秘盟意志的所谓出版商,能够源源不断地发出各类法师著作的书籍。由于其中混杂着许多带有联盟要求的、几乎完全是为公众所作的书,法师们在私下里多少有些抱怨。他们甚至玩笑式地它称为“白塔出版社”。
与雅莱丽伽共度假日的法师向她详细列举了“银之塔”中最畅销的几本著作,它们几乎都不是纯粹的法术著作:《水行何方》旨在指导一些从未接触过以太的理识文明如何使用魔舵船,并成功在各类以太环境中存活与旅行;《列国》收录了联盟触及星界内主宰文明的发展历史与特点,它也是迄今为止“白塔出版社”更新次数最多的刊物,尤其是在“第十月”等栏目上反复修订;《石中鱼》看上去则更像是怪奇故事集——它实际上则是一部传奇化后的塔学派探索史,几乎概括了所有法师们曾参与的遗迹调查。这些书当然全是由法师参与撰写的,但也少不了一些非法师身份的行业专家襄助。
正是在这样的情况下雅莱丽伽听说了《名船赏》这本书。她当然早就知道它,也读过其中的某些段落,就像她会留意市面上任何一本畅销过的书。但从那位和她约会的鱼吟学派法师口中她又听说了一些“幕后故事”。关于被列在这本书上的三个作者:旋笼·鱼吟、第二硅性骨甲与翘翘天翼,仅有旋笼是真正的塔学派法师,第二硅性骨甲来自于连携四宗,而翘翘天翼则全然与法师的世界无关。这一笔名背后所代表的是位对以太船与复合船深有研究的飞船设计者,极为低调地生活在门城内港的某扇刻着翅膀的小门之后。它几乎不向任何外人透露自己确切的住址,但却会时常去外港散步,整日整日地观察那些从外层港口而来,并且最终要停靠在外港上的各色飞船。
雅莱丽伽在当时记住了这件事,但并未立刻起意要去拜访。她当时正沿着一条祖先走过的古老路径旅行,几乎不需要去到茫茫虚空中游荡,而即便有些不得已的短途,要找到愿意载客的商船也并非难事。
现在的情况有所不同了。她有一艘可以供她驾驶和落脚的船,从这艘船的构造到它的主人都充满谜团。如果她想要知道它的来历,或至少弄清楚它的运作原理,一个深谙飞船设计之道的专家似乎是必不可少的。
她想到了这件事,立刻便行动起来,在庞大的门城内港中搜寻那扇传说中的刻着翅膀符号的门。当她并未在几个她较为熟知的区域里发现目标时也并不感到失望,而是乘坐轴车来到暴露在虚空下的外港,在那些能够俯瞰外港的高处寻找可疑的目标。
并不是件一项容易的任务,因为她不清楚翘翘天翼的外貌特征,它那奇特的笔名或许暗示了它的种族或爱好,但也不足以作为可靠的凭据。尽管如此,雅莱丽伽还是充满了信心,她总是能找到解决的办法。怀着这样的信心,她在外港的几大港口区域徘徊漫游。当她坐在旅行车上缓缓途径σt08区域时,一个站在导航台上的身影引起了她的注意。
他看上去是一个年轻、俊秀的雄性泛智人种,身穿双排扣深色礼服与黑色长裤,内搭白色丝绸衫,胸前插着一支洁白的小花。当雅莱丽伽留意到他时,此人正独自站在台前,双手扶着栏杆,以一种冷峻奇异的目光凝视隧穿口环绕的虚空,像在等待飞船从彼端出现。
雅莱丽伽停下旅行车,更加仔细地观察对方。她从此人的神情举止里感受到一种类似法师的气质,然而那身打扮却又显得过于古典和守旧。追求现代性的白塔法师会使用更特立独行的皮囊和服饰,而守旧派绝不会抛弃长袍和斗篷,她的印象中未曾有以这副穿着打扮的求道者。她还注意到他所处的位置和保持的姿势,毫无疑问是在等待着某种东西。
那会是翘翘天翼吗?当她考虑这件事时,那高台上的年轻男人低下头,远远地朝她望了过来。
522 一千零一婴儿遗弃案(下)
当雅莱丽伽走上指挥台时,那奇怪的年轻男子并未离开,而是继续待在原地。他显然知道她正在留意他,但看起来并不在意。自然,雅莱丽伽能分辨出来那是真心实意还是故作姿态。
她是习惯了受到欢迎和爱慕的眼光的,但那并不意味着从未遇到过反例。对于那些身具法力而又对美貌罕有触动的人而言,要抵抗她与生俱来的吸引力并非难事。世上不乏爱她的人与自愿爱她的人,但也不少敌视与漠视她的,那对她都不过是生活的一部分。
当她走到近前时,那个被她疑心是“翘翘天翼”的男子礼貌地冲她点头致意,雅莱丽伽也冲他礼仪性地微笑。
“这儿是个视野很好的地方。”她说,“但是没多少人来。”
“这里只是货物运输用的外港,对于观光者来说想必很无趣吧。”
那年轻男性斯文而平淡地回答。雅莱丽伽从他的语调中听出了一种长居者的熟悉。他俨然像个熟知地方风情的东道主那样说话,而并非一个偶然驻留在此地观光者。雅莱丽伽摸着自己的角,开始考虑热爱飞船设计的“翘翘天翼”是否真的会是这样一个打扮古典而言谈冷漠的人。那不太符合她原本的设想,但毕竟世上多得是表里不一。
“所以你在这儿看什么?”她装作无意地问,“我看到你像在等人。你的朋友要从这儿过来?”
“那种事不会发生。”
“你在这儿寻找过往的回忆?”
“我想回忆是停留在心中的事物,去外面寻求毫无必要。”
那陌生人的口吻里带上了一种微妙的讥嘲,可同时又不失他那稍嫌冷漠的风度。这种古怪的否定叫雅莱丽伽觉得益发不同寻常。她知道对方或许并不是个特别安全的谈话对象,可目前为止还没什么危险的兆头,于是她继续她的试探,故意故意摆出极有兴趣的样子说:“那么你是在一艘特别的船?”
“为什么不觉得我是等待一批货物呢?”
“你看起来不像是个商人。再说,如果你要等货,去中转站会更实际些。”
那年轻男子礼貌地抿出一点笑容,似乎将她的回答视作某种赞许。但他对她先前的问题却并不回应,而是说:“你在这里干什么呢?”
“我很喜欢船。”雅莱丽伽说,“这里有许多特别的船。如果碰到合适的,我会试试买下一艘,或者给我的船弄些新设计。”
她期盼着这陌生男子对这句话表现出一些反应,可对方的反应却不像是个对飞船有着极高职业热情的人。他仅用一个简单的音节向她表示应答,视线平淡地经过她的犄角,随后又投向虚空中通往诸界的门户。此时雅莱丽伽已然觉得自己找错了人,她考虑着是否应当立刻走开,用剩下的时间再去别的地方碰碰运气。可与此同时她又忍不住有些好奇,想知道眼前这位陌生人为何伫在这儿不动。
这时她还没拿定主意。关于寂静号构造的秘密并非一项亟待解决的问题,而即便“翘翘天翼”是以太船的专家,它也未必能应对这样一个罕有的特例。当她衡量着哪个谜题对她更具价值时,那年轻男性突然转过脸来,若有所思地朝她看了一眼。
“我的脸上有灰?”雅莱丽伽故意问。
“你是福音族。”
她听见他突然地做出这个论断,不免感到有点吃惊。但她没有把一点心里的情绪表露在脸上,而是留意着对方的嘴唇和手——法师们的攻击往往是有迹可循的——并且继续保持着倚靠在栏杆上的姿势。
“我没听说福音族不能来这儿。”她说。
“虽然没有明令禁止,你们这样善于掠夺秘密的种族也不算是受欢迎的客人。如果你是想对法师下手来获取知识的话,还是趁早放弃这个念头吧。守护者要对付你,如果数量够多的话,我想也足够取胜了。”
“这是个奇怪的想法。”雅莱丽伽回应道,“我对你们的力量不感兴趣。”
“那么,像你这样的人来这里是寻找什么呢?”
“我想来就来,门城之主都没反对,为何不呢?”
她无意地说出这句话,只想把眼前这个疑心病重的法师敷衍过去。可不知为何,对方却淡淡地点点头,流露出一点明显讽刺的笑容。她察觉出那是种带有特殊意味的神态,仿佛对方已抓住了自己的致命漏洞。她突然间便产生了某种强烈的疑心——那位鲜少向外人露面的门城之主,作为织法者的传人而被备受白塔尊敬。那是否意味着他和某些白塔法师也有一定交情?
但是接下来的事打断了她的猜想。在她酝酿着要问清楚对方的身份以前,从靠近莲树星的某个入口里飞来了一艘船。起初雅莱丽伽甚至没注意到它,并非因为它玩具似的外形上没有任何照明或发光部件,而是因为它实在太小了。只有当那穿礼服的男人率先望向那里时,雅莱丽伽才发现这艘船已经快要降落在港口上。她看清了它的样子,而即便是像她这样见多识广的种族,也不禁为这小型机械的外形感到奇怪。
它严格来说或许不能算作一艘飞船,更像是小型穿梭机,拥有着前端锋利、整体纤薄的三角流线型轮廓,且通体雪白明亮,没有任何关于它隶属组织或身份的标识,令它乍眼看上去像是某种用巨大纸张折出来的玩具。但当它沿着比自身宽阔数百倍的小型船只减速道移动时,雅莱丽伽注意到它的下腹部确有一个椭圆形的仓位。根据与道路的对比,她估计这艘古怪的“纸船”只比寂静号上附载的单体飞机器还要稍大一些,而那掩盖在底部v型凹陷间的蛋舱状结构,即便从最简约的设计来推想,也仅能容纳一个泛智人种或两三个节肢意识群个体生存。
这东西更像是一艘用来运输小型特殊货物的自动运输设备,但雅莱丽伽心知这件事或许并不那么单纯,因为自这艘怪船出现开始,她身旁那位刚刚结识的年轻男子便密切留意着它,再也不去看满布天空的通道。毋庸置疑,这艘迷你船正是他在等待的东西。
“那就是你在等的货?”雅莱丽伽说。
“看来是这样的。”
“介意告诉我里头是什么?你需要的新鲜施法材料?”
“我倒是不需要那种材料来做研究。”
那年轻男子依然以一种带着淡淡嘲讽的口吻作答。但他的视线仍紧盯着白船,追随它去向最近的停泊港。他显然不像口头说得那么随意,霎那间雅莱丽伽酒在心里想出了十几种可能,只有一种猜想涉及到浪漫关系,而至少一半以上都涉嫌违法犯罪。那又有什么可奇怪呢?一个能在初次见面中认出福音族的法师,若是生平没干过任何有亏良心之事,她反倒要觉得惊奇了。
但是这会儿雅莱丽伽却被那奇异的小白船吸引住了。她性情中热衷未知的部分迅速地把“翘翘天翼”抛到一边,转而想弄出这不干好事的法师与神秘白船间的关联。通过对那法师的观察,她暂时尚未感到这件事中有何危险,不过倘若真有意外,她也随身带着武器。
“我想跟上去看看。”她直率地说,“那船上有什么?”
“想看就去吧。不过,恐怕是不会让你满意的东西。”
那法师如此回答,不过雅莱丽伽的兴趣并未就此熄灭。她是个随着性子生活的人,可以对任何东西感兴趣,谁也不能代她决定。于是她转身走下指挥台,要赶去那小白船停靠的区域。但在离开以前她又灵机一动,转头看向她那不甚友好的闲谈对象。
“你想一起来吗?”她问。
那法师对她的邀请或许有几分意外,但最后依然维持礼貌地拒绝了她。雅莱丽伽并不为此感到惋惜,她只是奇怪对方为何要半途而废,就好像他来这儿只是单纯地瞧一眼船——但现在下结论还为时尚早,她跳上自己开来的旅行车,尽可能迅速地朝着停泊区赶去。她差一点错过了,但还是千钧一发地瞄见白船在通道上行驶。原来它并未像常规飞船那样停靠在外港,而是以那异常小巧的体型直接出发,像旅行车那样在小道上滑行起来。它没有轮子或任何明显的着陆架,只是在与地面相隔一米的位置平稳悬浮。这是台设计异常精妙的多用船,雅莱丽伽竟然觉得有点喜欢,不过她仍然认为寂静号上的那些更好。
小白船稳定地前进,一路来到械用轴车的站台。雅莱丽伽紧随其后,亲眼看着它通过了身份验证,登上转入内港的运输舱。她也跟了上去,无视关于旅行车不宜开入内港的提醒,继续吊着那艘小白船往前走。她与她的猎物自中央市场的站台进入内港,紧接着又沿边线道路去往约律侧的一端。在门域魔咒的保护下,雅莱丽伽只能听见两边街道传来的喧嚣,却瞧不见任何人影。她知道门后的人同样也不会知晓她与白船的经过。只有偶然路过的人瞧见他们,投来一些惊奇或困惑的目光。但他们很少向雅莱丽伽发问,因为久居门城的人都已瞧惯了稀奇古怪的事。
“你这是赶着什么怪东西呀!”只有一只打扮怪漂亮的小妖精向雅莱丽伽打招呼。他只到雅莱丽伽的膝盖高,神态诙谐而热切,一跳一跳地赶着雅莱丽伽的旅行车。雅莱丽伽觉得他颇为可爱,于是冲他扬扬眉毛,但不打算为他减慢速度。很快他们之间的距离便拉开了,那小妖精依旧远远冲她招手。
“您真美丽,女士!”那小妖精夸奖道,“您是来这儿游玩?我可以给您带路!”
雅莱丽伽打算委婉地拒绝他。但在这时那艘白船停留在了一扇门前。雅莱丽伽匆匆打量起那座建筑,一座玩具似的粉红房子,墙面充斥着笔画简单的拼图,以及亮闪闪的水晶饰品。在那拼图板构成的门户顶部刻着一串符文,在不懂它意义的人看去像是些随笔涂鸦,可雅莱丽伽却熟知夜魇精灵们的文字,一种自梦境传来的密语,传说中具备着强大的法力,但却只有幼童能够顺利读出。她认出那行字所写的内容:
“橘子橘子圆又圆,请把果实端上盘。”
在她思索这行密语时,那艘神秘的白船已开始猛烈撞击那扇玩具般脆弱的门户。在门城规则的保护下,这种攻击自然徒劳无功,可却足以叫里头的人惊觉。一种沙沙的布料摩擦声从里头传来,白船的舱门便猛然打开,从中坠下一个用布料包裹严实的物体,紧接着它在雅莱丽伽的眼前消失了。
雅莱丽伽立刻从旅行车上跳了下来,想去确认它消失的原因——有很多办法可以叫一样东西实现凭空消失般的效果。但她的行动被粗暴打开的门户中断了。自那粉红色的房子里走出一个圆滚滚的球茎类植物玩偶。它用水晶纽扣缝成的眼睛跟雅莱丽伽对瞪,随后缓缓地往下移,看到门前的包裹。
寒冷的阴风陡然间在街道中肆虐。玩偶开始发出一种毛骨悚然的凄厉叫声。
“又一个!”它狂暴地吼道,“已经快满一千个了!是谁干的!谁!”
雅莱丽伽准备暂时撤退,但这时自她后方也传来了凌乱的脚步声。那缠着她的小妖精气喘吁吁地跑来了,随后瞪大眼睛盯着这一幕。他震惊地看着门前的布包与狂怒尖叫的玩偶,随后慢慢地移向雅莱丽伽。雅莱丽伽试着往旁边走了一步,它也立刻尖叫起来。
“站在那儿别动!”它哀嚎似地喊,浑身都吓得发抖,“天哪天哪天哪!我逮住她了!守护者在哪儿?在哪儿?报告!我逮住了丢婴儿的犯人!”
当黄金守护者们将她团团包围时,雅莱丽伽眨眨眼睛,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微笑。那尖叫的小妖精没有给她带来多少恼火,她脑海中想着的是那个站在高台上等待白船的法师。真是妙不可言,她心想,现在她知道他为何不跟来了。
523 翘翘天翼与双人大盗(上)
当雅莱丽伽被要求戴上两个带有禁锢效果的镣铐时,她其实并不缺乏逃走的机会。尽管那些手持武器的黄金雕像正对她虎视眈眈另外两位目击者,其中一个是只阴森可怖的夜魇精灵,正阴森可怖地拍打着一条藏在玩偶腹中的柔软小齿锯,另一个则气恼而悲痛地望着她,显然刚经历了一次叫人沮丧的单方面失恋。
她没为这事儿感到恼火,不过也确实记起一些关于小妖精情绪善变、过度敏感的传言。她不禁感到惋惜,因为那小东西蹦蹦跳跳的样子还是怪讨她喜欢的。每当她展开一段相对稳定的定居生活时,她总想在房间里放上一只这样奔来奔去的小东西。可如果小宠物总爱哭哭啼啼,那对于调剂生活而言便显得不那么有用了。她很少暴露这点,但确实不擅长应付精神敏感的小东西。
“我亲眼看见的!”那小妖精抽噎着说,“她赶着一个白色的,东西,一个魔盒!来到班迪斯的门前。那可怜的小东西就这样被抛弃了……天啊,她如此美丽,但却这么冷酷无情!整整一千个孩子!”
黄金守护者们用它们冰冷的雕像眼睛听取了这位目击者的证词。它们紧接着又要求抚养机构的院长出来主持事务。
“院长正和法师们开会。”那甩动着小池锯的玩偶尖尖细细地说,“我是这儿的临时负责人。刚才,在我听到动静并走过来开门时,那孩子就被放在门前。而,当时唯一站在我面前的,就是这位魅魔女士。我想她也许能给这孩子的来历做出一个解释。据我所知,她的种族可不会在两百个昼夜里生出一千多个孩子。”
那算是比较客观的证词,因此雅莱丽伽怡然地冲它一笑。她在心里却琢磨着这只躲在玩偶里的生物——多半是夜魇精灵——所提及的惊人数字。“两百个昼夜里生出一千多个孩子”,如果这句话和眼前的状况正如她所理解的那样,那倒真是件叫人大吃一惊的事。她晓得一些特别强于繁育的种族,可是平均每昼夜生上五个可并不常见。再说,如果一个种族能以如此效率繁衍,那他们的幼体显然不会长得太慢。
她在守护者们锋利的武器围困下调整了一个更舒服点的姿势。那立刻将所有人的目光都招回她身边。
“我想我至少能看看这孩子的模样?”她不紧不慢地说,“如果那是我的孩子,至少它该长着一双角。这是我血统的特征,不管孩子的父亲是谁。”
没人反对她的要求。负责抱住孩子的黄金守护者移动过来,缓慢弯下它冰冷的腰,将它怀抱中的生物给雅莱丽伽瞧了一眼。它那笨拙坚硬的、专门用来抓握武器的手沿着婴儿头顶轻轻一蹭,拉掉环绕头部的布料。在那过程中雅莱丽伽迅速地打量了那包裹婴儿的整块织物。那浅棕色织物显得柔软而精细,边角异常整齐,不像是纯手工制品,但也并非复杂的工业制品,至少远不如送这婴儿出现在此地的奇异白船。
这布料是值得注意的线索,但比起婴儿的相貌而言便不值一提了。在布料的围裹间,雅莱丽伽看见一张几乎是纯白色的脸。这张脸的主人显然尚未把五官发育完全,但已近似地呈现出泛智人种的面貌。它的下颌部很尖,几乎呈倒三角状,双眼深陷在皮肤内,其程度叫雅莱丽伽怀疑它的视觉系统不会太发达,而那无毛的耳朵却大得异乎寻常,高高地鼓在头颅两侧。没有明显的鳞、羽、毛或其他覆盖在皮肤上的组织,那可能只是它所处的生长阶段所致。
这幼体的特征与长相,以雅莱丽伽的审美而言不能算非常可爱,但在浩瀚星海中也不足以叫人惊骇。她轻轻地伸手,作势去摸那婴孩的耳朵,守护者们的身躯便发出一阵威胁性的铿锵声。
“这不是我的孩子。”她轻松地说,没太把那些贴着她皮肤的武器当回事。
她所说的是个显而易见的结论,因此没人提出反驳。那只夜魇精灵慢吞吞地说:“这不能证明它不是你偷来的。”
“我为何这么做呢?”雅莱丽伽反问道,“就为了把它送到你们门前?还有它的一千个兄弟姐妹?”
自然,没人能回答她的问题,就连雅莱丽伽自己也很难想出一个合理的答案来。尽管如此,她还是被守护者们戴上镣铐,连同两个指证她的目击者一起送往更高的主事者眼前。在那整个过程中,雅莱丽伽被蒙着眼,无法看见他们行进的方向,却能时不时听见那只小妖精悲伤的抽噎声,看来她的罪行竟叫这小东西黯然神伤。雅莱丽伽自己倒是一点都不难过,她与她脑袋里的记忆都已习惯了,无论是一天到晚叫别人心碎,还是时不时撞到点横祸和冤屈。她自信是能应付过去的,而如果有一天她不能——那也不过是作为生物的自然结局。
在行进的途中她又把这整件事重新思考了一遍。她首先想起她在给荆璜购买手臂时碰见的事,那守塔人怒不可遏的喊叫,还有最终抱进塔内的幼儿。不消说,那时她看见的也是一千分之一。然后她又听见那夜魇精灵的声音,似乎在和某个守护者讨论此事。它们提到了好几个地点,譬如精灵所开设的泉疗圣地,猫人们的聚居区,甚至连蜥魔们的草药园也曾被神秘的遗弃者敲响门扉。
雅莱丽伽心想那倒是一桩新鲜事。鉴于许多蜥魔有着猎食智慧生物的喜好,把幼儿送给它们可一点都算不上安全。至于其他的受赠者呢?白塔绝不会收留无法自愿签署学徒协议的人,而精灵类虽然偶尔会帮助弃婴,也不过是愿意把它们送给合适的好心人家。这些被白船送来的婴儿,倘若没有悲惨地葬身于怪物腹中,最终想必全都会被送到门城的公共设施里抚养。她是挺喜欢孩子,可也绝对应付不了一千个孩子,无怪负责此事的夜魇精灵显得如此神经过敏。
她继续偷听旁边人的谈话,同时分心思考此事的重大嫌疑人——当然,不是她自己,而是那个站在高台上的年轻法师。此人显然要为她如今的身陷囹圄负上最大责任,而且很难说不是故意为之。但他为何那样做呢?如果他是那个不断将婴儿扔到门城内的人,那行为的目的是什么?既然一切行动都是依靠那艘白船完成的,他显然不需要暴露自己,站在那座醒目的高台上等候,最后让她注意到他的存在。他对她的陷害也相当鲁莽,又或许有恃无恐,认为她绝无办法将他拖进这件事里。
一点朦胧的想法在雅莱丽伽脑袋里形成。她想到那法师无疑比夜魇精灵,比守塔人,甚至比黄金守护者们都知道得更多。他知道自己需要等待的是一艘白船,而不是一个被剥夺生育能力的福音族,他甚至还清楚那白船出现的大致时段与地点。这人要么就对白船与罪魁祸首的情况知之甚详——要么就是对这整座港口都了如指掌。
她在走上某种台阶时停止了对那法师身份的探寻。过不了多久,守护者把她带到了一个似乎异常空旷的地方。她脚下的地板不是实心的,从底部传来某种空洞的回响,微风自下而上吹来,冷冰冰地抚过她裸露的手臂。她感到自己走在某种并不坚实稳固的金属长板上,几乎是马上就意识到自己被带到了哪里。
“这里是黄金审判厅?”她问道,“放裁决之像的地方?”
在她身后押送的守护者发出沉闷的应答声,证实了她的猜想。雅莱丽伽有点吃惊,同时也因另一些原因警觉起来。守护者把她送到某一处,然后便要求她站在那儿不动。
“你正站在灵魂衡器上。”那押送者用它不近人情的金属嗓音宣布,“任何谎言都将使你坠落。”
它摘掉蒙住雅莱丽伽眼睛的布。
524 翘翘天翼与双人大盗(中)
一张人面在黑暗里闪烁。
它是由黄金铸造的,但却像生满霉斑般暗淡老旧,六个空洞无物的眼窟环绕着头部,内中幽暗不可窥伺,每一个都像能将人吞噬的无底之洞。这盲目的人面同样没有耳、鼻或鳃,但却在病态枯皱的皮肤下呈现出奇特的、混杂痛苦的端严神情。在他庞大面孔的正前方,一条细长的金道横悬在虚空之上。
这条足以容纳三人并行的金道崭新灿烂,表面浅刻着无数难以言表的怪异面容,用它们同样空洞的眼睛凝视的穹顶。这金道的两端都是断崖,只能通往下方无尽诡谲的幽冷黑暗。自金道中间斜落下一排阶梯,能够使外来者登上那刻满脸孔的路面。然而,即便是最低位置的阶梯也并不与金道相接触,保持着细如纸张的薄缝。
真正为金道提供支撑的是一根细长的、笔直插入下方深渊的金杆。它只有普通的旗杆粗细,与整条金道相比简直不堪一触,但实际上却坚固异常,既不弯折也不晃荡,无数岁月以来支撑着那金道的平衡,在盲目巨像的面孔前悄然矗立,犹如一杆自幽冥之下升起的天秤。
雅莱丽伽站在这可怖天秤的右端,紧贴着那不知通往何处的绝路。空气沉重地压制着她的肩膀和背脊,迫使她站在原地,动弹不得。她保持着镇静,打量起那仿佛用空洞眼窟审视着她的巨像。
在这令人胆寒的空间顶部,由无数放射状的、被横线均匀分割的梯形和环形金板,并最终构筑出瑰壮雄伟的穹状天顶。那些密密麻麻的横线,尽管密集得叫人眼花缭乱,却异常的整齐和精准。无论它们处于任何一块金板的任何位置,两条横线总能与边缝切割出面积相等的一部分。整片穹顶既是呈现出完美对称的整体,同时又是无数均匀相等的最小单位。在这高超绝伦的建筑艺术之下,通往幽冥的深渊静静潜伏着,以它恐怖的巨口等待站在细长金秤上的囚徒。
被觊觎的猎物不仅仅是雅莱丽伽。在与她遥遥相对的金道左端,她看见一个黄金守护者押送着她的两名指控者。那小妖精显得茫然且惊诧,而玩偶看起来则镇静得多。它用它的纽扣眼睛凝望着无眼的巨像,雅莱丽伽猜想它也稍知一些内情。
那并非什么绝顶机密。关于“审判厅”的种种流言既刻写在门城两端的公共墙面上,也萦绕在市井之徒的舌齿之间。这传说是与黄金守护者的存在密切相关的。自从门城为世人所知以来,这些魔像便游荡在城中,依照主人的意愿维持秩序。有时,在某些出乎意料的猛烈冲突中,一些守护者雕像被打得粉碎,或跌入某种无可返回的境地,它的残块将迅速风化,可是城中巡逻的守护者从未因此减少。鉴于它们每一个都长得一模一样,无人知晓它们是否在某个特别的地点复活,或是能被一双神秘的手雕刻出来,也没有人能正确估算出它们的数量。人们只谣传这些雕像不死不尽,至少得是一支数以千万计的军队。
这些魔像并不具备真正的性情。它们只是精妙无魂的机械,治安的维护一丝不苟,忠实地按照城主的规定办事。而有时候,当某些重要却难以决断的争议发生时,守护者们会将涉事者全部带走,随后便给出处置的结论。被带走的人,假若尚能归来,总是对此事守口如瓶,且往往流露出某种余悸未消的惶恐。这叫许多人相信,魔像们是把嫌疑者带去了它们主人的面前。
那神秘的、拥有至高力量的统治者,既有着胸怀将这神秘的千门之都向着整个世界开放,却又将自己隐匿在诸多流言与猜疑之后。人们不免既尊敬它,同时又充满了畏惧和疑虑。在与此相关的种种传言中,“审判厅”与“巨大守护者雕像”的消息很快不胫而走。
人们相信,某个曾被带走的人在烂醉后吐露了这件事,他声称自己被带去了一座深渊上的华丽金厅,一座巨人般的金像为他和某个谋杀者的争议主持裁决。他们被安置在审判台的两边,由站在自己身后的黄金守护者发问。每当那可恶的谋杀者撒出一个谎言时,他所站的地面便抬高一分,对方则向着深渊陷落一点。可是,当他被问及某些不愿吐露的阴私,并试图做出言语的掩盖时,他所站的一端又会立刻下沉,将那眼看要滑落深渊的人挽救回来。
这种叫人胆寒的处境很快将两端的站立者都吓坏了,无法再编织任何哪怕最轻微的谎言。最后,当守护者轮流向他们问出“谁杀了人”时,他和对方怀着全然相似的惶恐,又都战战兢兢地否认。
那是他关于审判厅最后的记忆。
在那之后,他那可鄙仇敌所站立的一端猛然沉了下去,直直地倒向脚底的黑暗,像一艘行将沉没的船。他被守护者按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对方在尖叫声中坠落,足以刮裂岩石的利爪却分毫抬不起来。而他自己也是一样——在那个瞬间,他被恐惧所攫取的心脏没有一丝复仇的欣喜,只能在无眼盲像阴森的笑容里濒临疯狂。在翘起的天平彼端,他终于望见盲像沉没在黑暗里的脸孔下部,有如无数根须虬结,密集地延伸到金道底部。它是这一切的主持者、控制者,衡量它们在那死亡天平上所说过的谎言,裁决其中真正身负重罪之人。人们相信那正是门城的审判官,黄金守护者中最为可怖的一个,又或者正是门城之主本人。
这个故事,以及同样广为流传的其他版本,全部都为雅莱丽伽所熟知。她甚至不需要特意去收集,便会有人将各种的稀奇古怪之事带给她以作谈资。但她并不止步于此,这个奇特的传闻曾在她的记忆里唤起过更古老和模糊的传说。天界之城与织法者,被打造出来的众神,魔网与那通往至高至深处的门扉……
她的心思飘远了一会儿,但很快又回到眼前的事务上。这场可笑而怪诞的婴儿遗弃案显然比她想的更为严重,因为传说中这审判庭只用来处置谋杀级的重罪。而尽管她知道黄金守护者的智慧有限,她仍然装作无知地问她身后那一个:“这雕像是什么?它就是门城之主?”
黄金守护者没有理睬她,那也并不出乎雅莱丽伽的料想。可当她准备提出下一个问题时,从她脚底的金道上传来了一种鲜明的震动。她什么也没说,站在她对面的小妖精却惊慌失措地喊叫起来。
“升,升,升起来了!”它喊道,“这儿升起来了!”
它所站地一端果然在虚空里微微上扬,把这可怜的小东西吓得够呛。可实际上那对它一点也不妨碍,因为出于某种未知的力量,押着它的黄金守护者能稳稳地把底座固定在金道上。
而真正遇到麻烦的是雅莱丽伽。当她的这一段端向下方时,她分明感到押着她肩膀的守护者也正缓缓松开控制。一种极为清晰的警告信号。
雅莱丽伽调整了身体重心,重新在微斜的平面上稳稳站住。她还没有说出任何能算得上谎言的话,不过是用问句来掩盖她对这一切的了解,却已被这座大厅教训了一番。这下她意识到了麻烦所在:那个关于撒谎的传说也是错的。
这座深渊上的金厅惩罚的甚至不是谎言——而是表达的不真诚。
525 翘翘天翼与双人大盗(下)
雅莱丽伽在明确自己的处境后多少感到一点不妥。
在事情的最开始,她本是大有机会脱身的。但她不愿就此成为被门城拒绝来往的人,尽管她还是可以用别的法子混进去来,那会给她正在谈的交易带来不可测的影响。她不愿意半途而废,更别说是因为一桩她不曾犯过的古怪罪行了。
她并不担心自己将蒙受不白之冤,可也没想到会被带来见识那传闻中的裁决之像。她认得那张无眼的巨脸,知道它是一个业已消亡的古老文明所创造的神像——掌管公正与法律的库辛塞耶,或名库辛忒瓦叶,在神话中被编织为一个能识心灵之貌的异物,魔法女神宓古娜瓦叶最信任的灵魂审判者。因其能见真实,便永远也不会为物质世界的幻象所迷。他的眼睛因无用而枯萎,亦不需闻嗅和聆听。
对于这些神话的真实性,雅莱丽伽保持着怀疑。她知道某些地方仍然流传着与之相关,或是非常近似的神话,在浪潮的搅动中一切历史都变得彼此相连。然而那和真实性并无必然联系,不是所有的神话都有着真实的人物,那依旧可能是些人们共同的臆想,或用以统治下界的便利工具。她的记忆中有一些真正的,潜伏在浪潮深处的庞然之物,可从未找到与“魔法女神宓古娜瓦叶”对应者。传说的空洞令她怀疑这位神灵从未存在,是某位被神话的强大法师,或是被人格化的某种力量。
这些事从她的思绪里流逝而过,似乎为她作证了一些关于门城的印象。但所有这些信息却不能帮助她从眼前的困局里逃脱。当守护者询问她的名字时她不得不掂量了一下维持谎言需要付出的代价。
“雅莱丽伽。”她自若地回答。显然和她一直在门城使用并签署的假名相悖。这次她脚下的地面没有动,而黄金守护者也未置评。她听到那小妖精和夜魇同样作出慎重的回答,甚至使用的是它们通常不以示人的精灵名。因那语言贴近于风和影,雅莱丽伽非但无法模仿,甚至无法区分其中的音节。
黄金守护者紧接着要求他们说出被送来此地的原因,以及自己所知道的关于此事的一切。她的指控者们都回答得相当中肯。即便那只情绪激动的小妖精对她多有怨言,他们之间的高度却没有分毫变化。她猜想这是因为裁决之像并不能分辨真正的事实,而不过是评判言辞的真伪。
当夜魇展开它的陈述时雅莱丽伽听得更加专注。从那玩偶肚腹的阴森嗓音中,她得到了许多更多关于这桩离奇遗弃案的真相。当最早的几个婴儿被送来时,这件事尚未引起太多注意。城中无限的门扉带来了无限的机遇,自然也有数不清的遗弃。尽管这些孩子的相貌惊人相似,抚养院也曾见识过九胞胎。它们甚至孵化过三十多颗同母所出的卵。
这些有着退化视力与发达耳朵的婴儿,因其高度相似的容貌,自然地被确认为同胞所出,并由夜魇们按照规定的流程照料。那并不意味着它们会在门城长大,因为夜魇只会照料孩子很短的一段时间。当一个孩子在睡眠中的恐惧与噩梦淡去时,它们便无法从受照料者身上汲取养料。那时它们便在无数个世界的梦境里挑选处合适的新父母来。而由于这些婴儿几乎不曾受过折磨,它们很快全被送走了。一切看似风平浪静,紧接着某一天,抚养院的院长打开门户,在那里发现了整整齐齐排列着的二十个婴儿。第二天又来了八个。第三天是十七个。
第四天,院长班迪斯安静地坐在院门附近的一棵树上,那是它友善而发着抖的邻居的家。它带着欢迎客人的准备等了整整两个昼夜,结果却无人现身。而与此同时,它的下属们正忙着在光怪陆离的梦境间挑挑拣拣,试图找出整整四十五个合适的家庭或社团,用以安置这些来历不明的婴儿。它们用了整整十个昼夜完成这项叫人精疲力竭的工作后,然后在接下来的某个清晨,抚养院的大门又一次被敲响……
所有试图抓住遗弃者的努力最后都以失败告终。那其中似乎包含许多原因,而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遗弃的范围正在不断扩大。尽管它们最终都会被汇聚到抚养院来,班迪斯还是脱下它的日常工作装,以真实的面貌与礼貌的态度拜访了白塔和其他几位主要的送婴者,通过友善协商而分别收取了一笔管理费。持续被送来的婴儿很快超过了夜魇们的处理速度,它们几乎快找不到合适的收养人,并且还要为其他种族的孩子腾出位置。最终,院长班迪斯通过它隐秘的渠道拜访了门城之主,并将所有未能处置的婴儿全都交付到那位神秘的主人手中。自那以后,它们仍然频繁地收到遗弃的婴儿,并发现所有孩子都长得几乎一模一样。夜魇们只得按照院长的吩咐,尽量地照料它们,又在一段时间将它们交由班迪斯处置。
这些曲折的信息是雅莱丽伽能从夜魇的自白中拼凑出来的一切。她仍有许多未解的疑问,但眼下却没有发问的机会。很快,夜魇的陈述来到了她所亲身经历的那一段。它如实讲述了雅莱丽伽的出现,且也指出她明显的嫌疑。尽管雅莱丽伽非常清楚自己干过的事,她发现脚下的地面依旧纹丝未动,于是又一次验证了她关于巨像功能的猜想。
当讯问轮到她这一端时,她已想好了自己要如何应付。
“我没有遗弃它们。”她首先说。
她脚下的路纹丝不动。那无疑是个胜利,因此彼端的两个见证人都吃惊而疑惑地望着她。
“我在外港看见了一艘奇怪的船。”
如果她停留于此,或许能轻易地洗脱嫌疑,从这飞来的麻烦里抽身。但她可不仅仅想要这些。于是她又接着说:“我在外港散步时看到了一艘奇怪的飞船,跟着它来到你们的地方。那孩子曾经装在船里。”
“那艘船去哪儿了?”夜魇问。
“消失了。”雅莱丽伽说。
这不是谎话,只是没说出她所想到的全部。但这时她脚下的地面又晃动起来,很轻微地朝下沉了一点。那自然找来了怀疑的视线,但这反应也在雅莱丽伽的意料当中。她又重复了一遍自己并非遗弃者,甚至此前从不知晓这桩婴儿遗弃案。自然,石像忠实地一动不动,她的嫌疑被清除得十分彻底。而在夜魇问及那艘飞船的下落以前,她主动说起自己在外港的所见。
“我看见一个人在等待那艘船。”她说,“他看起来那艘船会出现。当我问他那艘船里头的货物时,他建议我亲自跟去看看。这是为什么我会出现在它们的门前。”
她紧接着描述了对方的打扮和相貌,以及他那不同寻常的言辞举止。在整个过程中她尽量清楚地表达出引起自己怀疑的每一个要素,但却避免做出任何身份上的判断。她甚至注意着不去使用任何诱导他人猜想的用词,以免那巨像又觉得她不怀好意。
尽管如此,事情仍朝着她期望的方向发展。她的这段小小奇遇引起了所有人共同的猜想。它们要求她把时间和地点说得更确切,随后黄金守护者要求她待在原地,安静且老实地等待。雅莱丽伽知道这些魔像间存在着一种隐秘的联系,使它们能在足够近的距离里彼此传递消息。而当她身后的那一个陷入沉默时,或许意味着其他守护者已出发去寻找任何符合她描述的人。
她不怀疑守护者们能够完成任务,鉴于它们与门城之间的密切联结,要找到任何人似乎都轻而易举。自然,她不能叫那位年轻法师从此事中轻易脱身。但这件事中也有令人遗憾的部分——她毫不抵抗地跟来,本指望能借着守护者找到她想找的人,不仅仅是那法师,她甚至还能隐晦地提起翘翘天翼,或是任何一个她曾听说在门城的人,让守护者把对方带来和她对质。她可以轻轻松松地和任何一个她好奇过的人见面,而事后只需要推说自己弄错了便可脱身。
这计划如今显然是失效了。因她不曾想过自己会被带到这样一个传说中仅有重罪者会来的地方。她多少有点诧异地思忖起门城的量刑标准。在她下方的黑暗,从许多角度来考量,都绝非单纯的地理断崖,那或许是时空之间的混乱罅隙,或是通往另一个维度的单向大门。不管怎样,它得确保落下去的人无法返回——可是从何时起弃婴罪已被列为了死刑或放逐的标准?又或者是因这惊人的数量而使门城之主加重了量刑?那有悖于她对门城,以及门城通常所使用的那一套律法标准的认知,那意味着事情或许还有她尚未了解的部分。
她很乐意找那夜魇探探口风,或是找那只小妖精聊聊闲话,可既然她正站在一座如此危险的天平上,多说一句话似乎都可能招来别人的提问,然后则是被迫撒谎的风险。她只得佯装自己正着迷于华丽而复杂的几何金顶,同时在脑海里思索着后续的安排。她想起了等在旅店里的荆璜。如果她失踪得太久,也许他会出来寻找。可那未必是个很好的主意,鉴于荆璜显然缺乏一些被人们习以为常的知识,他没准会引起一些意料外的骚乱,甚至面临放逐的惩罚。为了避免错过支付了高额定金的手术,她只得提醒自己别太沉迷在婴儿遗弃案的谜题里,而得尽早脱身回去,照看一下她那年轻而又脾性古怪的旅伴。
当她正考虑着应如何应付这桩怪事时,从通往天平的阶梯尽头传来一种笨重刺耳的金属摩擦声。那是黄金守护者的底座在粗糙地面上移动。雅莱丽伽还听见一种轻快的、踢踏踢踏的脚步声。当这声音尚远时,她把它当作了某种硬底皮靴踏地的声音,但很快她便察觉出事情不在她的控制里——那正朝着阶梯走来的脚步,尽管属于同一个生物,但却比一个双足行走的物种更密集些。那来客不是她想象中长着蓝色眼睛的年轻法师,而是某种体型接近的四足有蹄生物。
她紧紧地盯着阶梯尽头的黑暗,一直到来客们全数出现在她眼前,惊愕和警觉立刻使她站得更直了一些。在她视线的最前端,负责押护的黄金守护者身前,拾级而下的是一只洁白如雪的偶蹄类生物,它有狭长而英挺的面孔,背脊两侧收拢着巨大丰满的羽翼,额顶生着一支独角,浑身的毛发细腻长软,仿佛随时都在风中飘扬。这生物美丽威严的形象令雅莱丽伽立刻联想到了梦幻界的某个国度,然而它的体型却远比她认知中的要高大——但,那并非叫她惊愕的主因。
在来客们到来以前,她只听见两个生物的动静,并相信走下阶梯的只有押送者与新的嫌疑犯。可此时此刻,在那美丽的四蹄飞翼动物旁边还站着一个人。那并非她在等的法师,而是她在旅店里分别的荆璜。
雅莱丽伽没有马上行动,她飞快地思考着,试图弄清楚哪个环节出了差错。站在阶梯上的荆璜则略显迷茫地望着她,似乎对情况尚无明确的把握。在她来得及向他打出任何暗示以前,那四蹄飞翼的动物张开口,一种温柔而威严的雌性声音在空间里回荡。
“我是翘翘天翼,”那生物宣布道,“正是这个嫌犯不久前遇到的人。当时我正乔装改扮,追踪一艘可疑的弃婴船。我能证明她并非弃婴者——但,那并不代表她是无罪之人。我在此指控她和我身边的这个孩子涉嫌数次抢劫与盗窃。裁决之像可为此作见证。”
526 寄自昨日的纸笺(上)
在事态落入最糟糕的境地时,雅莱丽伽还没忘记观察荆璜的反应。尽管后者在表情上向来变化甚微,她已能凭借经验分辨出他眼神里的疑惑。他大约是被直接从旅店带到这儿的,也许还被告知是领来见她。但关于他们两个的身份指控显然不在他的意料中。
那有翼的蹄兽优雅地曲起一条前腿,如同正向着他们举手示意。它——雅莱丽伽猜想是她——用那温柔而威严的语调说:“我蒙此地尊贵的主人委托,正在调查近期那起引起骚乱的婴儿遗弃案。这支花饰将为我提供证明。”
它甩动头颈后方长长的、蓬松的鬃毛,在那如雪丝般晶莹发亮的毛从中露出一点翠绿。一枝别在它毛发间的小串铃兰。雅莱丽伽并不清楚这花饰是否真的被作为某种象征门城之主的符节,但她立刻留意到了夜魇的反应。从那布偶微微滚动的姿态,她明白那件饰品确有来源。
那雪白的独角生物又甩动了一下鬃毛,使它们往反方向飘动,完美地掩盖住底下的信物。它紧接着用蹄尖隔空点了点雅莱丽伽。
“别伤害她的性命。”她宣布道,“但他们应当被永久放逐出此地。如果她有所异议,灵魂衡器将为我证明真伪。你们可问问她,是否犯过我刚才所说的罪行?”
雅莱丽伽偏了一下脑袋,毫无负罪感地观察着周遭所有人的反应。她自然是犯不着为过去闯过的小小灾祸懊悔——从一个整体的角度而言,世上的一切物质都不存在所有权,自然更没有主人,不过是被邻居们反复地搬来搬去。再者说,要是和梅伦德拉曾经做过的相比,她可算是顶顶规矩啦。她知道并不是只有自己这样,因为夜魇与小妖精看起来都显得波澜不惊。那难道不是偷窃吗?从父母身边盗走做噩梦的孩子,或是吸食他人花园里的露水。对于它们而言,孩子不是父母的,土地也不是屋主的,一切都不过是自然的运转。既然如此,她不过从宇宙里搬运了点她感兴趣的东西。
“我不认为我怀有重罪。”她拖慢腔调,仿佛正为难似地说,“这是对我名誉的侮辱。”
“这是说你不曾盗窃与劫掠?”
“你没有立场要求我回答。”雅莱丽伽说,“如果你不能拿出证据,你就不能像审犯人那样对待我。今天我可被污蔑得够多了。像我这样孤身办事的胆小女人,不过在别人门前逗留了一会儿,就被你们逮到这儿来,按在这谋杀人命的地方!你们想怎么着便怎么着吧,我随你们怎么往我头上丢些可怕的言语,辩解也不过是给你们添趣。你这披着漂亮皮毛的怪物,站在那安稳的地方,倒像个舒舒服服的法官似地审问我,难道还不能从我身上挑出点错来?苦命的人做不得自己的主,两只蹄的站在天平上受掂量,四只蹄的却站得高高的!随你说去吧,就用你头上那小东西多扎死几个清白的人吧!”
她疾言厉色地说完这番话,随后恼恨地跺跺脚,转头不让人瞧见她的伤心与屈辱——自然没有半点伤心和屈辱,因此她脚下倾斜的地面又向着深渊沉落了少许,现在加起来大约有三十度,雅莱丽伽掂量着自己还有不少空间。她也不担心这种不真诚的证明会带给她更多的怀疑,因为她不过是个气昏头后胡言乱语的可怜女人,至少站在那一头的小妖精是这么想的。这会儿它眼泪汪汪地望着她,看起来已把先前的事全忘光了。夜魇则无动于衷地待在原地,它们一向对成年生物缺乏关注。而比它更为冷漠的是黄金守护者,它们本来便是塑像,此刻也保持着塑像的死一般的静止。
唯有那独角的翼兽和荆璜一起呆呆地望着她。他们站得很近,表情在很短的时间里看起来简直一模一样,随后则渐渐产生分歧。难以置信的恼怒使得前者浑身颤抖,而后者则继续直勾勾地瞪着她,仿佛为她刚才的表现所震撼。雅莱丽伽倒没觉得有什么尴尬,这对她不过是小小把戏——不过她决定今后还是尽量别在荆璜面前这么干了。
翼兽的鬃毛开始往上方飘飞,它背脊两侧的双翼也不自觉地张开了少许,如同某些鸟类恐吓敌人时的状态。
“你说我用角杀死清白的人?”她恼怒地用蹄子轻踢地面,“你怎么敢这样胡言乱语!我、我……你这无礼的盗贼!我要求你道歉!”
“你这肥笨的大个儿马驹。”雅莱丽伽说,“我瞧你的角就像个壶嘴,到处往别人身上撒些肮脏污水。你倒长了一身白花花的好毛,难怪人们说最漂亮的华坟里埋着最恶毒的死人。有什么可吃惊的呀?既然你连我这无依无靠的弱女子都要如此苛待,谁晓得你已杀过几个人。”
已经很难用言语来描绘那翼首的滔天怒气。她的独角开始微微发光,使得邻近的空气里都游荡出着细小如米豆的光点。某种异常的光线折射扭曲了她的形象,使那支角仿佛沐浴在一层液态的月光里。这无疑是某种法力的暗示,可雅莱丽伽半点也不担心。她已发现这翼兽有着极高的教养,以至于在恶劣的口头攻击下完全溃不成军。
“你这是诽谤!”翼兽提高了音调,“你脚下的衡器都在证明你撒谎!”
“它不过是个管七管八的蠢东西。”雅莱丽伽回敬道,“就是蒙怨的人说几句抱怨话,它也一样要逞逞威风,欺负欺负我这样没法反抗的女人。它又能说明什么?我看要是你站在我对面,不出几句话便能把我弹上天啦!”
“你以为我不敢?”翼兽严厉地问。她显然已极尽所能地使用一种有气势的语调,可仍然叫人觉得过于好声好气。雅莱丽伽简直要被逗乐了,没法不喜欢这只漂亮又易于挑引的生物,但她完美地控制着自己,摆出那副挑剔而恼火的样子。
“瞧瞧你那毛色,”她拿着调子说,“我看你每天得有一半时间花在打理毛皮上。你这虚荣的四蹄兽,要是来天平上丢脸,我看可是要了你的命。是不是?你能承认自己花了多少时间在打扮上?或是曾经仗着身份欺负过多少人?你能承认你会污蔑每个落单的女人?你怎么敢?”
“很好,那我就上来。我要让你这恶毒的人瞧瞧衡器会怎样对待真诚之心。我,翘翘天翼,以我在故乡的荣誉发誓,我从不曾伤害无辜之人,也不会把光阴虚耗给无益的事业!”
那正是雅莱丽伽在等的事。当翼兽张开羽翼,轻盈地滑翔到天平上方时,她的脑袋正飞快地运转。她在捕捉一个尚未完全凝固定型的思绪,当她第一眼看到这只翼兽时,当她第一次听到它说话时,那念头已将诸多暗示连结起来,隐隐浮现出真相的轮廓。但它是不完整的,尚且缺乏许多重要的拼图,因而她还看不清它的整体轮廓。但她注意到了——这翼兽声称自己伪装成了那法师打扮的年轻男子,还拥有一枝极为相似的铃兰。那是很容易办到的,要赠予一件信物,要给予某种权力,对于拥有者而言不费吹灰之力。但这世上还有没那么容易赠予的东西——经历与性情。
是谁呢?她在心里问自己。谁能这样迅速地找到荆璜?谁能在门城揭穿他们曾经做过的事?谁又能让黄金守护者服从一个谎言?如果她足够敢想,那答案再清楚也没有。她只是担心这一切未免过于巧合。
她眨了两下眼睛,翼兽已经落在天平的另一头。因她展开的双翼过于庞大,原本站在那儿的夜魇和小妖精只得被带回阶梯上。在无关者退开以后,翼兽昂首抬胸,气势汹汹地望向雅莱丽伽。
“来啊,你这卑鄙小人。”她傲然地说,“看看我是否有你那样的龌龊心思。”
于是雅莱丽伽发问了。她施施然吹开落在脸颊边的碎发,对那陷阱里的天角者问:“那朵花是门城之主给你的?”
“什么?你问这个干……噢,好吧,是,确实如此!我可没在这件事上撒谎。我是受它的委托去调查那些怪船……”
雅莱丽伽在这时打断了后头的解释。她知道翼兽会怎样解释,但现在她感觉自己已快解开谜底。
“所以,”她轻快地问,“他干嘛自己在那儿等着?害怕你错过了目标?”
527 寄自昨日的信笺(中)
荆璜在一片寂静中飞落到雅莱丽伽旁边。他落地时正如平常走路那样,没让雅莱丽伽捕捉到一点声响。当雅莱丽伽身后的黄金守护者迅捷地伸出长枪迎敌时,荆璜也只是往后退开了一点,任由枪尖点着他的脖子——关于这一点,雅莱丽伽还未见证过答案,她并不知道生物学上的要害对荆璜是否真的有意义。
黄金守护者警告性质的行为并没有引起任何反抗。荆璜只是有点诧异似地低下头,观察他们身下幽远无尽的黑暗。从他异样的神情里,雅莱丽伽猜测他能察觉到远比黑暗更多的东西。随后荆璜抬起头,专注地望着她,等待一个合理的解释。
雅莱丽伽若无其事地瞧瞧脚底,再望望对面那僵持中的翼兽。翘翘天翼——她心想这一个倒很符合她从名字产生的想象。不过,作为一个明显的约律类生物,拥有双翼在大部分时候就意味着能够飞行,她倒很少看见这样的生物对飞船设计感兴趣。
“我们遇到一点麻烦。”她这样对荆璜说。
那自然不是个完整的解释,但荆璜也似乎无意刨根问底。在确认雅莱丽伽把握着局势后,他便静止不动地站在原地,既不显露情绪,也不发表意见。对于旁人而言或许认为他正冷漠而严峻地等待着结果,但雅莱丽伽对他了解得更多,瞧出他对此刻发生于身边的事并未保持太多的关注,他已开始走神发呆,就像刚才她和翘翘天翼争吵时那样。
在同行的时间里雅莱丽伽已不止一次看到他这样神游。每当荆璜处于一种无事可做的状态,或厌烦了对某种技术产品的尝试时,他便经常性地表现出思绪的游离,仿佛正长久而凝滞地停留在某个问题的思索上。她有这种感觉,因为荆璜的发呆并不是漫然的,而是周期性地呈现某些隐秘的情绪。那无疑是和她正逐步探寻的,有关荆璜身世的谜题息息相关。不过叫她也感到庆幸的一点在于,这种发呆从未出现在他们真正遇到麻烦的时候,就好像荆璜自有一套判断危险的办法——自然,雅莱丽伽也很快学会了把观察他的反应作为一项风险的参考指标。
现在这项参考指标还排不上用场,于是她把注意从他身上转开,继续她与天平彼端的对峙。这会儿距离她打听门城之主的花饰已过去了半分钟,而她那位挑战者依然僵直如塑像。她那威严的面孔别扭地保持着一个斜偏的姿势,自行飘飞的厚重毛发缓慢地、凝重地起伏着,仿佛正配合着主人思考的节奏。
“呃……”她说,“我……”
“我想你不是因为恐高而害怕,”雅莱丽伽说,“我以为会飞的生物都不会恐高。”
翼兽犹豫不决地轻踢了一下地面。她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回答,因为任何谎言都会被她和对手身下的衡器识破,那也无异于承认雅莱丽伽的猜想。她尴尬地站在那儿,有时发出几个零碎的音节,但却没形成任何什么有意义的回复。而那对雅莱丽伽来说其实已经足够了。无法给出的回答正是回答本身。
那不过是很短时间里发生的事,但她的思绪已走向下一步——她以前还未曾设想过门城之主是什么样的个体,性别,年龄,或是物种。出于对这座奇迹之城的惊叹,许多人把此地的主人想象为一个古老而强大的存在,一个或许极为特别的种族,才能制造和拥有那无限的门扉。
雅莱丽伽不得不承认自己也曾是其中的一员。她甚至比其他人更相信门城之主的独特,只因她曾在往昔的记忆里瞥见那文明所遗留的吉光片羽。然而现在她面对着一个更加奇异的真相:门城之主或许是个没那么特别的生物,一个泛智人种雄性法师。他所掌握的法术奥秘或许与白塔法师们有所不同,可对于宽广无尽的世界而言,这点区别实在不值一提。
但,那也可能只是伪装。她知道一些生命能够轻而易举地转变形体,并非光学幻象与视觉催眠,而是真实的物质躯壳。或者门城之主已在漫长的岁月里抛弃了旧日的形体,换上当今较为常见的种族。那都是她无法靠着匆匆一面识别出来的,可无论形体怎样变化,习惯的蛛丝马迹总会暴露出他的身份来。那年轻法师没有一处不像个人,一个狡猾而疑心深重的生物,同时还带有着法师式的傲慢自矜。如果这是扮演,那他从各方面而言都可说是完美的演绎——但他又为何要出现在外港呢?假设这是个多疑的、热衷于隐匿身份的人,为了一千个弃婴而抛头露面便显得过度热心了。她碰见他是偶然吗?因为她福音族的身份引起了怀疑与试探?
考虑这些对雅莱丽伽来说根本要不了三秒。在吹吹发丝的时间里她做出了许多假设,然后又逐一推翻,仅有少许基本事实依然能屹立在她心头:第一,她见到的确然是门城之主,不管是真容或拟态;第二,此人对隐藏身份的谨慎值得推敲,倘若并非生性使然,那或许意味着知晓他身份来历的人会给他带来麻烦;第三,婴儿遗弃案显然有比她想象的更为复杂的危害,她只希望那和寂静学派无关。
翼兽扬起头颈,长长地吸了口气,像要宣布一桩重要的事情。然而当所有人的视线都盯着她时,她却像被戳破的皮球那样猛然泄气,一下趴坐在地上。她那华美的毛发也不再飘扬,松塌塌地歪倒下来,像给地面铺了一层厚实的毯子。
“好吧,”她不甘不愿地说,“我不愿对这神圣的器物撒谎。那不是我,假如你当时碰到了他……但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是说,你就那么肯定不是我?”
雅莱丽伽露出一抹笑容。“我没听说你的种族有那样的能力。”她说,“你们说话的方式也不一样。”
“真的?你和那位聊了很久?”
“只有一会儿。”
“那……”
“你的谈吐比他可爱得多。”雅莱丽伽说,“如果是他在这儿,他不会像你这样直言直语。我喜欢你说话的方式。”
当她说完最后一句话时翼兽的毛已全都竖了起来。她那威严的头颅也藏进了翅膀底下。她保持这个姿势等待了一会儿,直到确定她身下的衡器纹丝未动。
“……这没什么了不起的!”她的声音从翅膀底下传来,“我是说,真诚!这是我负责教导的美德……我当然得注意保持它。噢,当然,我很抱歉刚才没说真话,但那是为了遵守我对他人的承诺……总之!谢谢称赞……”
她的双翼招展得更开了,几乎把头颈也掩盖了进去,而如彗星般的尾巴却明显地摇曳着。雅莱丽伽很感兴趣地望着它,想知道它摸起来会是什么样。这时她留意到荆璜正悄悄看她。
“她是来自梦幻界的一族,”她对他解释道,“这一族信奉着关于七种美德的宗教,而且它们中的长角者都非常聪慧,特别是在法术方面。”
荆璜沉默地转过脸,像要确认似地向那埋头者瞥了一眼,旋即又浑若无事地望向虚空。
“它们也很善于表达感情。”雅莱丽伽眨着眼说。当然了,她可没在暗示任何人,尽管荆璜又悄悄看了她一眼。她试着弯弯腰,把上半身探到金道外,观望底下的深渊。那瞬间她产生了一种渴望,想要知道如果这衡器翻转会怎样——她和荆璜,或是正在对面的翼兽,他们都有办法在空中飞行,但这片神秘的黑暗会允许他们逃脱惩罚吗?被它吞噬又意味着什么?
那仅是一点疯狂的念头,旋即被她轻易地抹去。她在荆璜的凝视下抻直身体,伸了个不完全的懒腰。
“让我们快点解决这件事,”她说,“我能和他再谈谈?”
并非所有人都明白她指的是谁,但她相信翼兽对正在发生的一切都清楚得很。这其间的逻辑再好猜测不过——她亲眼看到了那艘奇异的白船,而如果门城之主也见过,他自然也会想到去找一位专家来协助调查。
翼兽将脑袋伸出羽翼。她发出两声类似咳嗽的喷气,重新从地上站直。眨眼间她又恢复了刚才的威仪与庄严。
“这不应由我决定。”她说,“但我可以考虑向那一位转达。老实说,我不知道他为何要求我这样来见你,还有这个孩子。我知道你们和那艘纸船无关……”
“纸船?”一个声音问。
那声音,雅莱丽伽能清楚分辨,是属于荆璜的。但他这时的音调却显得如此异样,如同被一根绷紧的钢丝迅速吊高。雅莱丽伽从未听过他用这样的声音说话。她不禁朝他侧目,但只能看见一个低矮的后脑勺。不知何时起荆璜已完全转向了对面。
翼兽对此一无所知。她顺着荆璜的话继续说:“噢噢,当然,不是真的纸船。我只是这样称呼它,你见了它的样子就会明白。它显然是在模仿纸张折叠的材质,还有那流线型的外观,我猜那是个非常简易的飞行器模型。这真的很有趣,因为它也能符合船的概念,没准它是一艘复合船呢!很少能瞧见这么小型的复合船,我真想知道它的动力系统……”
她的话就说到这儿为止,因为荆璜已经在黄金细道上飘了起来。他把试图阻拦的黄金守护者们踢成了两半,然后飞回阶梯上。等雅莱丽伽在一个漂浮的彩虹泡泡中坐稳后,她发现周围四处飞舞着翠绿的火星。在她旁边,另一个稍大些的彩色泡泡中,翼兽正抓狂地喊叫着。
“干干干什么!”她喊道,“嘿,放我出来!
到处都是翻飞的翠火,几乎把穹厅映成了一种森然的暗绿色。在那诡谲的光线中荆璜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落在翼兽的泡泡顶上。他站在那儿问:“船在哪里?”
“什么?”
“0305的船在哪里?”
528 寄自昨日的信笺(下)
当混乱进行到最巅峰时,雅莱丽伽仍被关在那散发奇特虹光的球状透明薄罩里,思考这件事何以横生意外。她原本的计划倒也不见得很顺利。不管她在外港碰到的那个人为何对她要给她眼下的骗局——也许某种试探,或希望迫使她帮忙做点福音族擅长的事——她想再见他都不会那么容易,可至少她也摸清了那位城主的一点性格。她猜想他永远也不会当着别人的面丢下一个决斗请求,那意味着和这人交涉多少是得兜上几个圈子的,要有许多轮往来和试探,好几次言语交锋,或许还有几个谜题得解。
现在这些故弄玄虚的中间流程大约是全部省下了。哪怕是最爱出谜题的人,她心想,倘若面对着一头埋头猛踩他房屋的巨兽,可也不得不收起多余的言语来。
风在整个金厅里回荡盘旋,已经不像最初那样猛烈,然而经久不衰。它那持续的躁音正似野兽在黑暗里长嗥,使听者由战栗至麻木。所有视线能及的黄金守护者,要么被扫下那无底的深渊,要么就融化成一滩粘稠的金液。雅莱丽伽分出一点精神给它们做了统计,晓得有大约三百四十二个黄金守护者已被销毁。她不知道这其中是否有同一只被反复杀死,因为它们全是从那通外外界的唯一阶梯上涌来的,当她用视线探寻阶梯的另一头时,只能看到一片指甲盖大小的朦胧幽蓝。
那或许是一扇门,正如门城中其他跨越了星层与时空的门户。有时这些门扉尽管看起来敞开,实际上却壁垒森严,若不能给出正确的口令,强行穿越只会遭来难以预料的灾祸。
她在进入门城前已向荆璜强调过此事,而荆璜显然也听了进去。在最初的冲突里他抓住过两三个黄金守护者,向它们索要出入的口令。这些忠诚的魔像自然没有屈服,而他则固守在通往天平的阶梯尽头,把源源涌来的守护者们打落阶梯。起初他会挥动袖子与手臂,或是让燃烧的翠星瓦解对手,直到他发现一个更方便的法子。他坐在那儿,用他那根性质奇特的白绳沿着阶梯横悬盘绕,形成一个极为狭长的索套。当足够数量的黄金守护者沿着那阶梯滑落时,索套便上升收紧,卡陷在守护者身躯与底座的空隙间,把它们七歪八倒地挤成一串,拽向下方的黑暗。这下他算是彻底解放了自己的双方,于是便坐在阶梯的尽头,陷入了雅莱丽伽经常观察到的那种走神状态。
当事情发展到这一阶段时,雅莱丽伽试着呼唤他的名字,使他目光茫然地望向自己,看上去仍有清醒的神智。
“怎么了?”她问道。
她本以为自己可以得到答案,因为荆璜的嘴唇明显地蠕动了一下,像在酝酿自己的措辞。但紧接着他便迟疑了,小幅度地摇了摇头。他甚至把脸偏向另一边,假装听不见雅莱丽伽说话的声音。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态,即便是在他们认识的最初也不曾发生。雅莱丽伽感到自己的胸膛里有一点微弱的压闷,就像是突然间没入深水,但那并不影响她的头脑继续运行。于是她坐在那固若金汤的泡泡里,从头考虑这件事。
在她旁边伸手可及的位置,三个同样牢固的泡泡正漂浮着。在那里头的囚徒全都曾站在与她相对的天平彼端。那小妖精不断叨念着她所不了解的零散音节,而夜魇审慎地保持着安静。它们显然都不打算在这突发事故里给自己招引更多的注意。只有翘翘天翼——如今雅莱丽伽认为她确实本尊——仍然焦虑地盘蜷在她的泡泡里,试图了解现状。
“0305是什么意思?”她冲雅莱丽伽喊,“他是说哪家工厂的型号?还是它设计者的代号?我不记得哪个飞船制造商叫0305!”
雅莱丽伽回答不了这些问话。就连她自己也在这个问题上萦绕多时。有些文明对数字有着特别的崇拜,一些数字指代着特别的神圣或邪恶,还有以数字编织成的密码暗语,这些假设全都被雅莱丽伽统统否决。那不是什么密码,既然荆璜会直截了当地问一个陌生人,他用的词不会有任何复杂的隐语。
“那船,”她说,“他认得那艘船。”
“显然!”翘翘天翼回答道,“这危险的孩子,可我奉命去找他并没听说!这是那位主人找你们的原因吗?”
她的语气绝望但却和缓,并不担心自己的生命安危。雅莱丽伽还听出她对自己有些信任,尽管她和荆璜实为一伙——曾为一伙,现状只能先如此形容。又一次她身陷囹圄,且照旧是被她所信任的雄性。到目前为止她还不觉得这事儿需要一次严肃反思,但不管怎么样,她得承认自己对可爱的标准或许是有些值得商榷的地方。
“你对那艘船了解些什么?”她对她的新狱友打听道。
“那艘纸船?我刚才说了,它的设计非常奇特!我不奇怪那孩子能认出它,如果他认识船的设计者的话。”
“具体说说这件事。”
“什么?”
“那艘船特别的地方。我只觉得它挺小的。”
雅莱丽伽说出了这句违心的话。她对飞船了解的要比透露出来的更多,但现在没什么东西能指出她言语的真伪了。现在她不想解释什么,只想听听别人的解释。
“微型船,”翘翘天翼说,“当然,这是很重要的一点。通常的结论是魔舵最少需要四点五个标准体积单位的空间。而如果船只体积比那小得太多,它就没法在以太环境里稳定航行——但那不是说完全不可行。它只是很难做远距离的旅途。”
“只要符合船的定义。”
“噢,没错。以太会承载一切‘船’。但不包括上头的任何额外系统。可我们遇到的这艘纸船可不一样,我百分百确定它有自己的动力源和导航系统,我只是想知道它的原理。那可能是一套从没见过的设计系统。”
“或者?”
“或者是个头特别小的驾驶员。有些种族是这样的。特别小,或者不是固体。”
雅莱丽伽不这样想。“为什么它要送婴儿来?”她问道,“你们知道是它送来的,也知道它何时回来。为何不追踪它的去向?”
“这正是问题所在!我们不愿意追踪那艘船……我不是说我的想法,但是当我被告知这件事时,那位主人不赞成我做太远的追踪。我们最多知道它是从神光界和永光境中间的某个区域来的。某片连续陷阱带,我想,至少是信号不太好的地方。”
“为何不追踪呢?他认为那是某种陷阱?谁正在设计他?”
翘翘天翼忽然抖了两下翅膀,鬃毛朝高处飘飞起来。
“哦,我倒是还没考虑过这个。我还在研究船的问题呢。确实,也许他是在顾虑什么……不过这和我们没关系。我们不该去猜测别人的隐私。”
她的目光里重新流露出警觉的神采,似乎不愿再跟雅莱丽伽更多地讨论这个话题。雅莱丽伽便停住了,瞄向坐在阶梯尽头的荆璜。她很确信后者能听清楚她和翘翘天翼的全部对话,尽管如此他还是假装她们并不存在。
“也许我们应该跟门城之主详细谈谈。”她对着空气自言自语,“这是更容易找到那艘船的法子。”
深渊上的空气默默无言。
“我看不出僵持在这儿有什么好处。”她继续说,“那艘船已经来往这里许多次,我们碰到它是个巧合。”
“没那么巧合。”翘翘天翼补充道,“老实说,你是第一个亲眼目睹那艘船放下婴儿的人。通常它不会在有监视者的时候干这件事。我无意显得冒犯,不过我很好奇你为何能成为例外。”
“那小妖精也看见了。”雅莱丽伽说。
“那倒也是。可他是跟着你看见的,对吗?”
雅莱丽伽没有轻率地回答。在荆璜表现出眼下的异常前,她自己对此都全无答案。现在她有点猜想,但不愿意让自己显得特殊。荆璜仍旧一眼也不看她。
“我们会看到结论的。”她说。紧接着便是漫长的等待。黄金守护者的围剿成了一种单调的流水线活动,她一边数着它们坠落的数量,以此计算大概的时间流逝,同时回想各种各样的事。被荆璜关在一个泡泡里如此之长的时间是她从未想过的,他不见得有伤害她的意图——可是,底波维拉尔不也他们仍然相爱吗?即便在那天桥之狱中?那愚蠢的旧情人是为了幻想中的乐园而发疯,荆璜心里想的又是什么?当他在那无意识的出神中流露出隐约的愤怒与狂乱时,那是在对谁构思着可怕的行径呢?她以为这件事是可以慢慢弄清楚的,而现在它似乎一下便急迫无比。
当她数到一万三千左右时,小妖精已经完全渡过了惊恐的阶段,在属于它的泡泡里呼呼大睡。翘翘天翼无精打采地趴着,忽然间发出一阵雷鸣般的噪音。
“我饿了!”她悲鸣道,用蹄子猛敲了两下泡泡。
雅莱丽伽继续数着。她看到荆璜的头颅低垂,犹如快要睡着。但那白色的绳索依旧源源不断地把黄金守护者甩下去。她注意到他在一万五千多时站起来,捡起一小块融在阶梯上的黄金,用手把它按成小片金箔。那柄黑曲的弯刀飞了出来,把这片金波切割成工整的四方形。
他用这片四方形的金箔折出一个小小的、两侧斜翼收拢的流线型飞行器。雅莱丽伽只看了一眼,便对那纸模型的细节模样完全了然——它是那送婴儿的白船的微缩版,一个比例完全精确的纸模型。那船翼折叠与收拢的角度如此雷同,即便是照着某种折纸教程来也无法办到。只有见过那艘白船的人才能折出这个恰到好处的纸模来。
荆璜把那金船捏在指尖转了两圈,然后轻轻地投了出去。雅莱丽伽看着它在黑暗的深渊上滑翔,打转。非自然的气流托着它旋回,持续赋予它动力,好像那是一艘真正的飞船。
荆璜的视线也跟着它移动。
“你听得到吧?”他说。
空气依然无言。
“你在哪里?”他接着问道,“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咕噜咕噜。空气响亮地回答。那是翘翘天翼因饥饿而鸣叫的肚腹。荆璜朝她看了一眼。
托举纸船的风歇止了。那金船在空气里跌撞了几圈,落进黑暗的深渊。雅莱丽伽觉得有点口渴,她还是继续数。
黄金守护者们涌来的速度渐渐变得缓慢,并不急着进攻,倒只像要把敌人拖在原地。等雅莱丽伽数到两万零三百时,从阶梯彼端的幽蓝光晕里走来一个摇摇晃晃的影子。那是个穿着考究的干瘦人影,两条裹在黑长裤里的腿细如竹竿,头上戴着顶帽子。它用戴着白手套的双手按住脑袋顶上的礼帽,一蹦一蹦地往下走。
当白绳套索圈住它时,它开始高声地尖叫。
“别绑住我!”它喊道,“我是个使者!”
荆璜有点迷惑地打量了对方一会儿,似乎那并非他预期中所等待的人。最终白绳套索松开,任由那瘦瘦长长的影子走来,当它跳到半途时,一阵风回旋而落,猛然刮走它的礼貌。所有人瞧见它有颗漆黑如煤球的脑袋。
“无礼!”它愤怒地跺着脚说,但荆璜不耐烦地挥挥衣袖,绳套圈住对方的脚,把它直接从中段甩到荆璜面前。那黑脑袋的使节在空中手舞足蹈,从袖口里掉出半截纸张。
荆璜把它夺了过来,抓在手中展开。在高处的雅莱丽伽也远远望着那使节送来的书信。她的视力绝佳,而位置也恰好看得清楚。在那张雪白的纸上没有写一个字,只在最顶部左侧有一个极其微小的方格。她又留意荆璜的视线,察觉他并没盯着那个位于左上角的方格,而是看着纸面的正中央。
她眯起眼睛,极力去辨认那纸上还有什么信息。在她后侧一点的翘翘天翼也抬起头,用饥肠辘辘的渴望眼神望着她。
“这是交涉吗?”她对雅莱丽伽问,“我们能出去了?”
“可能。”雅莱丽伽答道。
“我认得那个魔偶。它应该是被放在……谢天谢地,看来那位可敬的主人总算记得来营救我们!”
雅莱丽伽没有纠正她关于对象代称的错误。她的全副精神都被那张拿在荆璜手中的白纸吸引了。翘翘天翼很快也跟着往下张望,她的视线却恰好被荆璜的脑袋遮住。
“是什么?”她的脸顶着泡泡的膜壁问,“那纸上写着什么?”
“一个点。”雅莱丽伽答道。
“就这几个字?”
“不,不是字。只是一个黑点。”
但那不是无意造成的墨点。雅莱丽伽看着荆璜站在那儿,久久地盯着那个点。那正是这张纸所要传递给他的全部信息。他看了好半天,终于把纸翻向另一面。在那一面上写着两个雅莱丽伽并不认识的符号,某种陌生的文字。她不曾掌握过这种文字,但却听见荆璜用平静的声音把它们逐一念出来。
“——姬寻。”他念道。
529 轰隆隆大陆落下去(上)
他们隔了一夜后才被带去见门城之主。
即便身处短暂的睡梦里,雅莱丽伽仍然感觉到荆璜在房间内走来走去,掀起微弱的气流。他没有说一个字,但那两个字符仿佛正暗藏在时钟滴答的脚步里。两个陌生的音节,有时则是散发幽蓝光泽的四个数字,这些滚搅在她的辗转难安的幻梦里,回声漫长而拖沓。
她梦见了母亲。那不知去向的人在她成年的日子同她分别,因为两个福音族结伴并无助益。她听闻到的最后消息,是那个人已然踏上通往回归遥远乐园的旅途。自那以后她很少在想起她,也不去思考那条道路上会有多少致命的危险。有时,当她在一个寒冷的清晨醒来,残留的梦境将她带回童年时光,她误以为自己还是那个小女孩,随着母亲一起踏上道路。或者有时她梦见自己成了母亲,正要将足够独立成长的孩子留在晨曦渐至的村庄里,只身踏入那场命中注定的长旅。从她的祖先一直延伸到她,她们是共享命运者,但却只能周而复始地分离。
随后她醒来了。在守护者到来前的一小会儿,她往这临时的牢狱四处打量。荆璜已经不再到处走动,而是静坐在墙角休息。那张由使者交给他的白纸,如今被工整地折叠着,连同一把有着四个转叶的量尺握在他右手中。这种构造复杂的尺常常为法师所使用,以便绘制一些基础的法术符号。她从没见过荆璜画类似的东西,但在他放弃抵抗,任由黄金守护者把他们带走以前,那把尺正是他唯一索要的事物。
他站在那阶梯上,用尺对着白纸量了一会儿,然后便似乎认为无需再固守下去。白绳缩回他的衣袖里,雅莱丽伽与另外三名受困者也被释放出来,毫发无伤地放置在那被称为灵魂衡器的天平走道上。
“门城之主将在明日召见你。”那黑脑袋的使者宣布道。它紧接着还念了一长段附赘悬疣的礼貌话,以优美的韵调谴责了他们的暴行,然而城的主人以一颗高尚的心宽宥了他们,并打算在明日的面谈中了解他做出如此骇人恶行的原由。总而言之,使者总结说,他们被允许先进晚餐。
荆璜面无表情地抓住尺与白纸,看起来不太企盼。
他和雅莱丽伽被押送着穿越阶梯尽头的幽蓝之门,又关进了一座长满厚重青苔的石头庭院里。在整个过程中,他表现出和先前截然相反的顺从,仿佛那张纸就是他试图获得的一切。而雅莱丽伽也敏锐地发现,即便他们仍然被视同一伙,关押在同一处,荆璜再也没跟她有过任何视线交流,仿佛他只是一个人被抓住似的。
这并不是一个好兆头,但是雅莱丽伽没有追问理由。她在表面上保持着她自己的慵懒态度,而当翘翘天翼在她耳畔悄然俯身,小声提议给她换个单独的牢房时,她还是拒绝了。那古老的石头院子看起来宽敞有余,大可以让两个人舒服地居住——自然,得忽略掉庭院周边那些散发出异样的紫罗兰色光晕的石栏。在这些石栏上全都雕刻着干瘪而抽象的头颅,愁苦凄凉地凝视着庭院中间的石屋。
黄金守护者们用带着符文的长杆推开石栏,把她和荆璜放进去,却没有一个跟进来。翘翘天翼站在石栏外,欲言又止地和雅莱丽伽对望。她等着荆璜独自走进石屋内,随后才悄悄对雅莱丽伽说:“他有点不稳定。”
雅莱丽伽认为这无可否认。
“这孩子的父亲是什么种族?火元素?我听说它们在很偶然的情况下会和物质生命结合……”
“我不知道。”雅莱丽伽答道。
“你不知道?”
雅莱丽伽微微一笑,用她的种族特征把这件事混了过去。她不打算揭开误会——在当前的局面下,她觉得让人认为她对荆璜具备控制力是件好事,尽管事实未必如此。她仍然和荆璜待在同一个房间内,那也并不说明他们之间所发生的事就此过去了。不,如果雅莱丽伽从底波维拉尔的事情上学到了什么,那就是永远不再因为喜爱而忽略任何危险迹象。她仍然和荆璜待在同一个屋子里,是因为她认为隔离居住对安全并无保证。当那翠绿的火星飘舞时,一墙之隔,或是一段宽敞些的空地,那都不会给她任何实质性的保护。如果她不想被那灭顶之灾波及,唯一该做的就是确保荆璜没有丧失理智。
这是短期策略,她躺在床上时想。若要长期考虑,当他们从这场风波中脱离,或许到了她该考虑这段同行应该持续多久的时候——不是马上,但确实该有个最后期限了。
清晨,当一队黄金守护者铿铿地出现在石头庭院的外面时,雅莱丽伽看到翘翘天翼披着一件量身定制的雪青色斗篷,姿态端雅地站在院外。她旁边同行的是个同样裹藏在半身斗篷里的人。
他们走进院子,跨越那带有紫罗兰色光华的石栏,一路来到中间的房屋里。荆璜已经从墙角移动到桌前,在最靠里侧的位子上默默等待着。雅莱丽伽坐在方桌的另一条边上。
翘翘天翼绕到那同行者的右侧,后退两步,微微弯下她的脖颈。她这会儿看起来又如初见时那般圣洁而威仪了。
“请容我介绍。”她说,“这位是此地的主人,万千之门的掌管者,黄金庭园中的伟大法师……”
“我想就不必在这些头衔上浪费时间了。”那斗篷下的人说。
他的声音有细微的改变,使之听来似乎成了另一个不同的人。但雅莱丽伽已从他那独特的语调上认出了他。他脱下斗篷,于是她又看到了一张略微变化过的脸——他仍然保留着眼睛和头发的色调,但现在此人的皮肤呈现出一点偏蓝的灰色,鼻梁异常尖锐,而眼睛则有种近似鸟类的鼓出。这些巧妙的调整足以让一个陌生人认不出他。
“这张脸和你说话的声音更像。”她说,“这里每天有无数人通过,什么样的事让你到外港去吹风?”
那来客,同时也是主人,用他最新的面孔流露出讽笑的神情。
“我想在这通过的无数人里,没有几个会有福音族的能力吧。”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能力。”雅莱丽伽回答道,“我还不会把几千万个世界的门开在一处呢。”
“虽然如此,像昨天那种事,在几千万个世界里也不见得会碰上几回呢。没有得到地权授予的古约律把守卫队打得四零八落,如果这种事天天发生,我想也只好把所有通往以太的门全都封闭起来了。”
雅莱丽伽不再与他斗口。他们全都看向那引起混乱的祸首。
荆璜的眼睛一直盯着走进石屋的主人。尽管前一天他摧毁了大量的黄金守护者,现在他看上去却没什么敌意。至少在雅莱丽伽看来,他表情里的困惑多过于警觉。
“你不是大慧婆耶钵。”他说道。
主人在他对面的位置落座。“我没听说过你用的这个词呢。”
“你不是天人。”荆璜又说。
主人整理衣袖的动作停顿了一下。他带着那虚假的微笑问:“可以说说你判断的理由吗?”
“你没有法相。”
“或许吧。”主人说,“但我的确拥有这个地方,操纵这里的一切构造,只有这点是唯一的事实。我拥有这个权力是因为血统,或是别的理由,这对你来说重要吗?”
荆璜仍然在诧异,但却缓慢地摇了摇头。他把始终握在手上的白纸放到桌上,露出上头的两个字符。
“我找这个人。”他说,“姬寻。”
530 轰隆隆大陆落下去(中)
自称是主人的人站了起来。
“那么,就先把事情说清楚吧。你说的‘姬寻’,就是写在这张纸上的字吗?”
荆璜答应了一声。主人又问:“那么0305又是什么?”
“……他的另一个名字。”
“0305才是真名吧?按照这个命名方法,前面还有三百零四个人吗?还是说,是像第七迭代的法师那样,03代表着迭代次数,05则是改良的部位?”
他无疑说对了某些部分,因为雅莱丽伽看见荆璜的眉毛皱了起来。
“他在哪里?”
“很遗憾,我无法回答这个问题。”
荆璜看向桌面上的白纸。主人说:“那是另一艘船送来的。按照出现的位置估算,应该和那些婴儿来自同一个地方吧。”
“什么时候?”
“就在你把我的守卫们打得七零八落的时候——顺便一提,你释放的火焰法术还损伤了审判大厅的顶部。虽说除了雕像、衡器和下面的混沌海通道,其他部分只是纯粹的装饰,但也已经是有万年历史的文物了。如果你也是来自一个称得上开化的地方,那么应该懂得尊重别人的历史吧?还是说,打算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
荆璜不说话了。雅莱丽伽在他一贯缺乏表情的脸上捕捉到了无措。有一个瞬间她确信他把目光扫向了自己,就像是过去他们采购物资时那样。而到目前为止,她仍然掌管着寂静号绝大部分的财务事项,因此她清楚荆璜毫无私人存款的意识。她计划在离开以前教会他这些必须的知识。
那瞄向她的目光如幻觉般掠开了。
“船是从哪里来的?”荆璜问。他似乎决定暂且跳过上一个问题。
“你问得够多了。”主人应道,“在向别人索要答案之前,也许你该解释一下自己和那艘船主人的关系。”
荆璜眼也不眨地回答说:“仇人。”
“是哪方面的仇怨呢?”
“不想说。”
主人没有提出反对。保守派法师们一向喜欢隐瞒身世,他们也推崇和自己的同类保持隐私空间。
“这么说来,”主人问,“你之前做的一切破坏都是为了找到他?”
“是。”
“如果这是真话,那么你还真是完全不分敌我呢。从飞船的轨迹判断,那个人很可能并不在这座城里,你觉得在我的领地里搞破坏有什么用处吗?”
“他看得见这里。”
荆璜伸手敲敲桌上的纸,用这物证来佐印自己的说词。主人的视线也落在那两个陌生的字符上。雅莱丽伽知道他此时所想的多半和自己一样:那只在她面前现身的白船,还有在荆璜引发暴乱时及时送来的密信,这两者都证明某人正密切关注着他们的行踪与举动。在这都城的主人面前,他派遣的船只肆无忌惮地往来,视一切秩序如无物——那到底是怎么做到的呢?
主人沉吟着,然后转向静坐在他斜后方的双翼之兽。
“我有一些飞船技术方面的问题。”他说,“我想只有专家能够给出答案。”
翘翘天翼向他弯腰致意:“有幸能为您效劳。”
“一艘飞船能否突然消失?”
“方法很多——法术是最难缩小范围的解释,有很多法术能达成这一效果。我的同族里就有人能用角达成这件事。”
“但那不能瞒过守护者的眼睛。”
“是的。”翘翘天翼同意道,“大部分法术都无法通过,除非那是一个异常强大的法术生物……要得像原种那么强大。这样的生物很难离开它的出生地。”
她瞟了荆璜一样,补充道:“——通常。”
“应该也有非法术的方法吧?”
“是的,是的,当然。很多飞船都有类似的隐身模式,基本原理有两种:调整飞船本身,或调整看见你飞船的人。前一种办法涉及到光学涂料,以及各种反探测设备,后一种更多用声电辐射。我还见过一些关于化学方法的尝试,比如让船体不断释放迷醉菇提取物的雾化剂——吁!那气味想想就受不了!”
“以你所见,我们碰到的属于哪一种呢?”
翘翘天翼扬了扬她那华美的翅膀。
“我认为它用了光学方法。”她说,“最简单的也是最少留下痕迹的,阁下。如果能越过这座城市对法术的防御,我想不通他为何要用一艘飞船来作为载体。我们都知道原种能直接从月境里穿行。”
“化学或声波催眠呢?”
“那会留下很多痕迹,在所有受影响的人身上。当然,我不是说光学方法就很容易办到。要骗过您的守卫,仅仅用光线的把戏是不够的,它至少得需要一套自我封闭的以太隔离系统。可那艘船太小了,阁下,我想象不出它是怎么把许多系统集合到这样一艘体积狭小的船里。我知道几个类似的例子,它们的体积都要大上十倍左右,更别提它的造型设计。您瞧,它的外形在气体动力设计上是很巧妙的,可是几乎没给负载留下额外空间。市面上出售的最小的船用隔离系统也没法装上去。”
“你是说不可能吗?”
“不,但我想那得设计得非常精妙,要花很长的时间和精力……给这样一艘船设计技术型隐身系统是很不划算的。它也许比让这艘船飞到这儿来都困难。我想它一定带有什么特别的理由,无关技术的理由。这是我能从它的外形上观察出来的。如果您还想知道得更多,恐怕我需要近距离地检查那艘船。”
翘翘天翼再次向着主人躬身致意,以示她已发表了全部的意见。主人也同样向她致谢,再把脸转向荆璜。
“对于这艘船,你没有什么要说的吗?既然我已经请人做了说明,或许你,作为船主人的敌人,能够给我们提供一些佐证?”
“我只见过原型。”荆璜说,“原理不清楚。”
“那么你也不知道该如何追踪那艘船?”
荆璜没有应答。雅莱丽伽观察到他神气里有些不以为然。他问主人:“那些孩子呢?”
“它们不会说话。”
“有法术可以读识吧?”
“失败了很多次。”
主人平静地答道,紧接着从那厚重的斗篷里伸出手。雅莱丽伽看到他拿着一根粗糙古朴的灰石短杖,短杖的顶端刻有一个复杂的六角形印纹。这支短杖的材质看起来与他们置身的石屋,以及石屋外的栏杆极为相似,而当它暴露在众人的视线中时,杖顶同样闪烁起紫罗兰色的光华。
“我们去外头看看吧。”他邀请道,率先转身向外走。其余人陆续跟上他,来到那紫罗兰光辉闪烁的青苔石院里。当主人举起短杖时,围在院外的黄金守护者与毗邻街道的一小片空地全部消失了。世界于瞬息间发生完成了某种转换,使他们置身一片凄凉的灰色原野。
无边无际的灰石树林延伸开去,每棵石树顶部都生长着一张安详熟睡中的面孔。有些异常清晰,有些则模糊得如同树纹。当雅莱丽伽仔细分辨时,她意识到所有特别清晰的脸都在靠近石院的位置,而其中几乎所有的脸看起来和被遗弃的婴儿一模一样。
“这里是坟场。”主人开门见山地说,“在门城死去的人,如果不愿回到故乡,将被安葬在这里。按照此界的法则,它们的身体会化为石树种,然后用根系一点点爬向虚无。现在离守墓之屋很近的这些就是刚死的人。”
荆璜有点惊愕地瞧着他。
“全部?”
“是一种与生俱来的病变。从解剖结果来判断,这些婴儿需要一种特定的次声波环境,如果无法满足的话就会因为衰变而内出血死亡,而且因为被送来的途中没有得到这种环境,已经全部都出现了严重破坏智力的脑部病变——所以说,就算是共感法术也几乎查不出多少东西。我任命的抚养机构负责人追踪了被送养的孩子,发现没有一个存活超过一千小时。它将这件事报告给我,并请求我的协助。虽然我也试着让医生提供了理论中它们需要的那种次声波环境,到目前为止还是没有成功活下来的个体。恐怕它们需要的是一种非常准确而且周期性变动的频率。”
主人高举短杖,用他那无情的嘲讽着的语调说:“如果你的仇人还送来新的婴儿的话,恐怕也只能继续埋在这里。虽然这墓地的容量永远不会满,我也不想让自己的城市充当他的停尸间。”
“你为何不去找他?”
“我没有义务为了陌生人犯险。收留这些婴儿不过是为了避免引发城市混乱而已,如果要为了它们而抛开管理城市的职责,跑去一个完全未知的地方应对完全未知的敌人,那是不负责任的旅法师才会做的事。”
荆璜凝视着那石林密布的死亡原野。在那阴沉翻滚的薄雾间,他仿佛正寻找着某些身影。
他问主人:“你想让我做什么?”
“做你原本想做的事吧。自然,如果也符合我的目的,我会给予合适的援助和报酬。”
“我去找他。”荆璜说。他似乎终于从那暗烧的怒火中平静下来。
在那之后,面对着古老的坟场,主人与他们谈论了许多细节。他向他们承诺,将他们过往的一切犯罪记录抹去,允许他们在门城自由活动与贸易。他还听说荆璜正等待一场义肢手术,而他可以和白塔协商,为市面上难以买到的最好的义肢买单,作为对他们下一场旅途的预付报酬。一切都会尽快完成,但他们也必须尽快出发。
“下一次到夜莺剧场来找我。”在最后主人这样说。他放下灰石短杖,石头庭院回到了门城的街道之中。在他走出石栏前,荆璜叫住他。
“如果那个人被你抓住了。”他问主人,“你会怎么处置他?”
主人嘲讽地微笑起来:“也许把他安排在这件屋子里,任命他做这里的守墓人。”
“如果你想暗示我是这种人,我也不会觉得恼怒。”主人回应道,“不过,这让我想起了一个问题——当你找到你的仇人时,你又打算如何处置他?”
荆璜在原地沉默了一会儿,转身走进石屋虚掩的门后。
531 轰隆隆大陆落下去(下)
在守墓人小屋中,雅莱丽伽度过了异常安静的几天。没有任何正式的争吵或辩论,但她和荆璜却没有再互相说过一句话,且尽量表现出对彼此存在的忽视。
雅莱丽伽并没为这件事生气。在她还相当年轻时碰上过各式各样的雄性,敏感、粗暴或是自以为是,暴露自身的无能时便将怒气撒向旁人。她能数出一打这样的名字,但在那以前,能被她记住的名字已有可取之处,她曾经欣赏过他们的某些特质,因此她从不争吵,让事情败坏到丑恶的程度。她只是头也不回地离开——倘若她在面对维拉尔时也坚持原则,结局也许会比最糟的状态好上一些。
荆璜,尽管在相处形式上和她过去同行过的大部分人都不相同,或者有着某种叫人绝难意想到的身世,在雅莱丽伽眼中也仍然是个缺陷良多而又缺乏自我改善能力的年轻雄性,一头不得不用技巧来维持沟通的强大幼崽。但在她认为值得时,她会容忍这一切,直到她认为这件事不可挽回。
她还在揣度荆璜表现出如此态度的理由。有很多人以虚张声势的愤怒来掩饰自己的错过和心虚;也有生性反复无常者,当情绪转变时便毫不顾及往日的情谊;还有第三种可能和情绪与性格无关,那是一个有意的逐客令。
日子在她暗暗的观察中流逝。尽管在那几天里,他们似乎能够无限制地穿越石栏中央所开的一扇推门,去到外头宽阔的街道里,荆璜却无意去拜访主人。他总是坐在屋中的角落里沉思,有时拿起那张白纸,但打量的总是只有一个墨点的那面,仿佛这个形状规整的圆点要比背面的署名重要得多。
几天以后,那黑脑袋的使节伴随着黄金守护者一起到来,通知他们去完成义肢手术。于是荆璜终于走出石屋,跨过石栏上的推门。雅莱丽伽也跟了上去,无人提出反对。
他们没有立刻去往白塔,而是被领到一个可供短期租赁的商业区域。在那种区域里,只要付出足够的租金,便可以得到一扇临时的门户。能保留的时间虽然短暂,总价要比长期购买便宜得多,以便举办某些周期性的展览,或完成一场性的运输任务。
在这种街凭借印象来识路几乎是不可能的。所有的门扉都在不定期地改变,呈现出新租户所要求的模样,或默认地暗示出新目的地的样子。这里也不像公开市场那样热闹,只有那些目的明确的人才会寻来。
在这些时时变化的建筑里,一栋完全由细小玻璃方块拼接成的方塔,以及一座精美的花园拱门中间,横躺着一座两层楼高的黄泥砖楼。每一块砖墙上都雕印着长有螺旋长叶的花,屋檐顶部的金边波浪状翘起,顶端呈现出鸟类展翅的轮廓。在这无名建筑的入口垂挂着厚重的红绒帘,绒帘右侧的挂板写着即将演出的节目:
《普伦西的复仇》第一场弥日四节
《万象交响月》第二场弥日十节
雅莱丽伽只听说过第一场戏,她记得那是猫人的节目。然而,他们抵达剧院的时间是弥日五节,正好错过表演时间。
那黑脑袋的无面使者为他们掀开帘子,将他们引入内部狭长的观众通道。几天前曾与他们见面的主人坐在前排的观众席上,注视着空旷无人的舞台。
“手术安排在包间。”他说,“我请了一位信任的法师来进行这次手术。现在他已经在那里等待。你们之前所预定的交易已经取消,等会儿你们就会收到退还的定金。”
荆璜没有意见。雅莱丽伽说:“那么这算是你的馈赠?”
“资助。”
“你不像个大方的人。”
“对于管理者来说,慷慨不是优点,”主人答道,“正确的工作委派给正确的人,再加上正确的资源配给,这才是管理者最重要的美德。”
“你的确很擅长这份工作。不过它看起来并不能给你足够多的好处。”
主人反问道:“你觉得拥有这样一座城市不足以作为报酬吗?”
“在我看来更像是它拥有你。”雅莱丽伽说,“把权力本身作为报酬,我好奇这有什么乐趣。”
“对于你这样能够轻易掠夺别人秘密,逼迫别人和自己思想同化的种族而言,大概不会觉得以技巧来运行组织有什么趣味吧。”
雅莱丽伽微笑起来。她洞悉了这傲慢法师对于她的反感,为那敌意后头的恐惧感到有趣。
“你把时间奉献给根本不在乎的人。”她总结道,“还觉得是自己在掌握全局?”
“管理不需要成为圣人或父母,这只是我在研究以外的一部分事务。不过它不像你描述的那样全无好处。比如说,在遇到有人用一千个濒死的婴儿挑衅我的时候,我会把处理这件事的任务转嫁给专家。”
荆璜对他们探讨的管理艺术并不感兴趣。他的眼睛向着二楼张望。在他不耐烦地催促以前,主人说:“我想,作为对我资助的保证,最好还是落实到一份契约上。”
一个穿着花哨演出服的木偶端着盘子走到观众席前。盘中摆放着皮卷纸、苇笔、墨水、短匕、石针、银线,还有十几样零碎的法术用品。
“这张契书保证你在获得手臂后立刻开始着手抓捕你的仇人。”主人说,“你可以用你习惯的方式来签署它。”
荆璜把皮卷纸看了一遍,然后抓起苇笔,写下他自己的名字。
“你需要用两种形式签写。”主人说,“按照白塔的要求,一切需要他们认证的非白塔法术契约必须用联盟文字进行注释。”
荆璜不情不愿地又写了一遍,用雅莱丽伽教过他的联盟格式标注出姓名的意义和发音。随后主人也拿起苇笔签署。
“伊登。”荆璜照着念道。
“我不介意这个名字被泄露出去,它对我而言并不是弱点。”主人说,“不过我会试图弄清楚是谁泄露的。”
契书燃烧起来,不留一丝灰烬。然后荆璜被那黑脑袋的使者引走了。雅莱丽伽坐到跟主人相隔两人的座位上,等待手术的结束。她研究着天花板上那些充满暗示性的花纹。
“你和那个孩子没有血缘关系。”主人说。
“你调查了我。”
“没有特意针对你的意思,偶然得知的而已。”
雅莱丽伽偏过头瞧他。她不认为这件事里存在偶然。
“如果一个人成天给你送将死的婴儿,你又恰巧听说了他的名字,想知道这个名字的意义不是很正常吗?正好我又向白塔购买了那么昂贵的物品,就顺便向他们打听了一下。”
雅莱丽伽向他靠近了一点:“介意分享?”
“我想你知道鱼吟学派吧?”
“我喜欢他们关于空间穿梭的理论。”
“那么,或许你也听说过他们有许多分支,其中一个叫做‘鳍游’。在我向白塔寄出咨询信时,一个鳍游学派的法师联络了我,告诉我他可能知道这个名字代表着什么。他给我寄了一本他们学派的塔尖法师写的书,并向我解释了其中的关联。”
雅莱丽伽专注地聆听着,开始在记忆里搜寻这个学派。主人又露出了那带着淡淡嘲讽的笑容。
“如果你问我接受这份工作的意义,”他说,“这可以作为答案之一。我不需要一种天赋来吸取别人的知识,他们会主动为我所用。”
“你的敌意真令我遗憾。”雅莱丽伽低语道。
“我只是好奇,”主人回敬道,“你管理那艘船的报酬是什么?”
雅莱丽伽轻轻舔了一下自己的尖牙。
“照我看,你只能继续好奇下去。”她说。
他们隔得远远地坐着,一直到荆璜重新出现在观众席上。当这经历了义肢手术的人向着他们走来时,雅莱丽伽看见他不停地甩动着那只新得的左手,脸上浮现出不动声色的诧异。
那只左手做得比雅莱丽伽预想中还要好。它能被荆璜这样没有生物规律的存在自由操控,而且外观看上去也没有任何异常,连肤色和肌理都调整得分毫不差。
“这只手不需要适应期,”主人说,“我希望你们能尽快开始工作,就从追踪那艘船开始。”
“不需要。”荆璜说。
雅莱丽伽和主人都瞧着他。他展开右手,露出那张写有署名的白纸。
“他已经把地址告诉我了。”
“我看过那张纸上的内容,也注意到你经常看的是哪一面。”主人说,“如果你不介意,我想知道那个墨点的秘密。”
荆璜用他新得的左手将纸张铺开,露出那个墨点。它并不位于纸面中央,而是出于一个看起来极为偶然的位置。在纸张的一角,那淡灰色的方格似乎被指甲划过许多道。
“这张纸是1。”荆璜说,“这个点的中心是0.472384203,还有0.783231481,按照位数对应混合,得到的是477823328341240831,每三个数代表一个字符。合起来是……”
雅莱丽伽在第一时间转过头,去观察主人的表情和反应。得到的结果叫她满意——他也许在荆璜仇敌的身份上知道得比她更多,但肯定不是全部。
“神光界崩溃带。”荆璜说完了他的话。
主人很快恢复了他一贯的从容,既赞赏又挖苦地评价道:“长度倒是正好呢。”
“后面可能还有。终止提示符是十个以上连续的1。”
“那么何不继续算下去?”
“算三天了。你给的尺不够。”
主人摊开双手。
“我没听到有人向我要求显微仪和原子尺。”他说,“顺便一问,这种加密方式是他们的主流书信体吗?”
“一个叫0206的人发明的筛选游戏而已。”荆璜冷冷地答道,“他只让解出四维多状体108位对换码的人参与自己的项目。”
主人向他伸出手,拿走那封密码信。
“我会找人继续计算,把结果通过星网发给你。”主人说,“现在你可以先出发了。”
于是他们又被送往港口。雅莱丽伽本想再多准备点物资,但却发现寂静号前已经等待着一个身影。鬃毛飞扬的翘翘天翼正坐在寂静号的底部,兴致勃勃地打量它的外观。
“哇啊!”她高兴地说,“没想到你们有一艘这么棒的船!”
雅莱丽伽礼貌地回应了她的赞美,紧跟着荆璜往船上走。她意外地发现翘翘天翼也跟了上来,仿佛一位老乘客那样四处张望,点评船只的细节。
“你们需要更换一些零件。”她评论道,“一点更现代化的装备。”
“我准备在回来以后做这件事。”雅莱丽伽说。她委婉地提醒翘翘天翼下船,以免耽误他们接下来的行程。
可翘翘天翼却纳闷地望着她。“为什么要拖到以后?”她问道,“我现在就可以着手做这件事,半路上也行呀!”
这时雅莱丽伽已意识到这件事的问题。她停下脚步,转身问翘翘天翼:“你要和我们一起去?”
“当然!我负责调查那艘船的事,不是吗?那位主人还没告诉你们?”
当她说完这句话没多久,一个黄金守护者送来了一封散发花香的精致书信,写明门城之主派遣了一位船只专家协助他们的行动。当他们抵达崩溃带时,这位专家将用自己的方式追踪任何飞船的踪迹。
雅莱丽伽把那封信整整齐齐地撕开,态度隆重地送进焚化炉,然后为满头雾水的翘翘天翼安排了一个舒适的房间。他们就这样仓促地出发,从当初白纸船出现的港口出发,来到神光界与永光境的边沿地带。当通过那片区域时,翘翘天翼建议他们减速慢行,以便她对飞船进行一些检查和更换。
“这里还是事故多发带。”她警告道,“有些永光族的新手从它们的领地里出来,来到这么个没有限速的地方,它们就会直接超光速飞行,撞上开着隐身系统的船。这事故发生过好几次了。”
那毕竟是个小概率事件,因此雅莱丽伽没太把它当回事。他们在途中并没撞上任何东西,一帆风顺地抵达了崩溃带。这段时间里荆璜依旧把自己关在屋中,没有和另外两名同行者说过一句话,直到雅莱丽伽在调整飞船主系统的过程中发现有人查阅过“崩溃带”。
她追踪了这个查阅记录,看到荆璜在一个她休息的时段里来到舰桥室,搜索关于崩溃带的信息。她没有教过荆璜如何进行汇总性和模糊性搜索,因此翻阅记录显得杂乱无章。她看了一会儿,最后整理了她所知道的部分,让机器人送进荆璜的房间。
在那之后不久,寂静号驶入了一片黑暗无光的以太潮中。雅莱丽伽独自把船切换成了以太形态,并和翘翘天翼轮流在甲板上哨望。
她很少见到这种形态的以太潮:没有星光,没有火苗,只是一片纯然柔软的黑暗。这黑暗是具有某种怪诞的实体的,因而当她伸出手去时,甚至能够触摸到它柔软的内部,但它既不是固体也不是液体,因此她无法切实地抓住它。船只在这片安然的黑暗里潜游,如同盲眼之鱼行进在海渊内,完全随着水流而动。
这些浪潮,根据雅莱丽伽所知,来自于一个支离破碎的星层。在古老而偏僻的神光界,比联盟历史更久的东西俯拾皆是。那未必说明它们有很高的价值,但却暗示着文明在这宇宙中有多容易毁灭。神光界并不止一个“崩溃带”,它几乎是整个支离破碎的,被各式各样的断层切割,许多罕见但脆弱的生态因此得到保留。然而,说到“崩溃带”时,那毫无疑问是指他们要去的地方。
她在潜行了大约三百个小时后听见了来自黑暗深处的声音。一种沉闷而巨大的波动,将凝固的有实体的黑暗向着寂静号的风帆推挤,发出布料绷紧时的声音。随后黑暗渐渐变得稀薄、透明,无处不在的青蓝色幽光透了进来。
寂静号驶到了黑暗潮水的顶部。这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鸿沟,沟上弥漫着青蓝色的光,如同智思城在午夜时分的天空。但这光却要更加宽阔浓厚,和鸿沟同样没有边界。这被称为“梦境之色”的要素只能在以太潮中获取。在这条色带底部,黑潮如同瀑布般直坠而下,落尽无底的虚空。当雅莱丽伽凝视那深沟时,脑中想起了门城的审判厅,她知道它们从性质上是很相似的。审判厅显然是某种巧妙的,对于天然的虚无通道的模仿品。
但是有一样东西是审判厅没有的。当雅莱丽伽俯首向下时,某种可怕的波动也透过黑暗,隆隆地往上传递。尽管以太潮水化去了它们的危害,雅莱丽伽依然能感到它们巨大的能量在自己体内震动。
深渊中漂浮着数不清的大陆。它们全是平坦的,有着方形或圆形的轮廓。尽管它们在潮上看来小得如同饼干,可实际上每一个都比恒星更为广阔。依托着照耀渊顶的梦境之色,这些大陆并不坠入虚无,而被吊悬在虚空中。然而这种吊悬却并不能保证它们的稳定,因此它们不断地破碎着,从面对深渊的底部开始,令恐怖的机械波交织纠缠,盘踞着整片鸿沟。这首毁灭的交响曲永不停歇地演奏,直至最后一片陆地也寸土不留。但那无疑将花费许多时间,甚至比一颗恒星的死亡更久。
雅莱丽伽在甲板上行观察了很久,直到发现自己的耳朵正在流血。她不得不退入船中寻求对策,同时想起了那些死婴们奇特的长相——不管荆璜的仇人为何停留在这儿,她知道他们来对了地方。
532 暗杀界的雪里拖枪(上)
“我只在传闻里见过这儿。”翘翘天翼说。
雅莱丽伽没有听见她说话的声音。她是从翘翘天翼的口型里判断出来的。在他们同行的日子里,翘翘天翼几乎在清醒的每一刻都保持着游荡。她兴致盎然地观察寂静号的内部,和雅莱丽伽讨论应该如何改进,还列出了她推荐的购买清单。
那些建议都很有价值,但没有解决雅莱丽伽最大的疑问。
“我从来见过这样的现象。”翘翘天翼说,“这么大的以太船,但却没有魔舵。”
“你见过更小些的?”
“那倒是有,它们是靠一些类似魔舵的法术系统驱动的。但那得依靠一个懂得系统的人为它维持运转,你懂的,基本上这是人力作业。你这船上还藏着另一个人吗?”
那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但她们的确检查了每一寸能够发现的空间。一个隐藏在密室里的随船奴隶并不是让雅莱丽伽满意的答案。翘翘天翼紧跟着又提出了另一种可能,她强调,魔舵对于以太船是必不可少的。它基本上算是一种翻译系统,确保以太把船理解为船,而方向理解为方向。如果她们没能在船上找到这个系统,那也许只是这个“魔舵”和她们想象中的不一样。也许它小得肉眼难辨,也许大得超出她们的观察。
那是个很有启发性的观点,但她们没时间再继续下去。到达崩溃带后,那巨大的震动干扰了他们的研究,而尽管联盟记录里没有任何人在此地遭遇过危险生物,她们还是保持着身处以太环境中的警觉。正如白塔所写的指南《水行何方》中所警告的,任何变化都可能发生,任何规则都不可信赖,经验丰富的旅行家不会以老手自居。
在抵达以前雅莱丽伽以看遍了所有和这里相关的信息,那实际上也没有多少内容。神光界,正如它的名字所表达的,是个被梦境之色切割得支离破碎的星界。它那复杂的物种构成足以和梦幻界相比,但却难以形成多少真正的,能被联盟认定为现代化的文明。那正是因为它是由高度密集、纵横交错的陷阱带和高以太区域组成的,只有很少的区域足以稳定地计算出隧穿方程。尽管“尘王”在顶上会议中被任命为星界的管理者,它们实际上的故乡却是邻近的永光境。而自从与永光族在陷阱带发生冲突以后,它们也绝少对神光界进行实质上的管理。
在这古老而脆弱的星界里到处都是奇境,而崩溃带在其中不过是个平庸又缺乏资源的地方。大概只有三四次官方考察曾到达这里,认定这片宇宙正在往鸿沟里收缩,直到黑潮被完全吞没。那未必是终点,因为鸿沟也许将通过某个偶尔产生的星层接点,继续吞噬无限大的空间,甚至整个星界。不过,鉴于它花费的时间也长得近乎无限,官方没有理会这件事。这不过是它们要填补的无数窟窿里非常微不足道的一个。而当这个麻烦真正构成威胁时,联盟是否依然能维持存在还是另外一回事。
雅莱丽伽很快就修复好了自己的耳朵。她在耳朵里加装了一个针对次声波的消频装置,同时也久违地给自己套了件贴身防护服,以免她体内的辅助器件因为某种意想不到的振频而失效。
她做这件事是较为容易的,而翘翘天翼则一边试图把她华美丰厚的毛发全部塞进量身定制的防护服里,一边发出气恼的喊叫。它头顶的角发出烁烁光亮,让防护服尽可能被风鼓满。
“我不擅长这个。”她边塞前腿边说,“对,我是受过皇家学院的教育,也会用主流的那些法术,可又不是所有的角兽都能熟练应用所有的法术!我的天赋只针对结构,尤其是探查机械结构。我受够了那些要求我从布袋里变出苹果的人!”
雅莱丽伽安抚她,向她表示自己的理解,并在帮她穿上防护服时顺便感受了那飘逸厚实的毛皮。
“你可以留在船上。”她建议道,“这只是前期侦查,不会有什么结果。”
“我想也是。”翘翘同意道,“这儿太大了。我听说这儿的陆地得有一个陷阱带的恒星那么多。如果我们要在这里找一群婴儿,最好是有更详细的线索。但以太里是没法联网的——除非你有中心城提供的专门设备,我们可以在这儿做一些简单的探索,然后得退出去找个有网的地方,问问门城的主人是否有新的线索……不过我还是得和你一起去看看。我能飞呢,没准帮得上忙。”
那正是雅莱丽伽的规划。她不认为他们能很快找到目标,也许直到最后都徒劳无功。事实上她倒认为这样或许更好些——但她不会跟荆璜这么说。她在旅途中时时思索这件事,考虑他们正在寻找的是一个怎样的敌人。她并未忽略门城之主向她暗示的线索,在旅途中,她已找到了他向她提起的那本鳍游学派写的书。尽管那本著作较为零碎和杂乱,她也已找出了其中最可疑的段落。现在她对自己将面对的目标有个大致的猜测,但那不代表她了解对手和可能遇到的危险。她得到的疑问比线索更多。
临行以前,雅莱丽伽敲响荆璜的门,询问他是否要一起去那鸿沟中看看。门后没有应答,雅莱丽伽等了一会儿,独自走开了。
她将寂静号停靠在黑色潮水的上方,如一片落叶漂浮在青蓝色的光辉里。随后翘翘天翼载着她出发,用她那伸展开的双翼盘旋着滑向虚空。
“我很少这么干!”她用挂在防护服里的对讲机向雅莱丽伽喊,“搭别人可没有自己飞那么轻松!”
雅莱丽伽又摸了摸她露在防护服外头的鬃毛。
“那孩子怎么不来?”翘翘天翼又问,“我可不擅长暴力——不是说完全不行——不过如果我们遇到点麻烦,他肯定能派上用场。”
“他有点问题。”雅莱丽伽说。
“叛逆期?”
“可能。”
“你不能惯着他。”翘翘天翼继续宏亮地喊叫,“得在他够小的时候教会他规矩和礼貌,不然以后他只会变本加厉。我不是说你要严厉地对待他,不过你也得让他知道没人会为他无偿付出,关爱得是相互的,否则他只会把一切当作理所当然!老天,我在刻贝城的时候可是看够了这类人!”
雅莱丽伽继续抚摸她的鬃毛,鸿沟中的一片陆地正在她眼前逐渐放大。她能看到它从边缘开始破碎,底部的土石如黑雨般向鸿沟深处倾泻。
“你不必这么喊。”她说,“我正在考虑这件事。”
“噢噢,抱歉。”翘翘天翼回答,声音又变得温柔起来,“没有恶意,那是我老家的口音。响亮说话是对一个贵族的基本礼仪要求。”
“这么说来,你是一个有身份的人。”
“曾经。不过那不重要,我喜欢在门城看船。”
“你也可以不来这里。”
“那倒是没什么。我挺乐意跑这一趟的。我喜欢你们的船,而且还欠那位主人一个人情——我不是要说他的坏话,不过他可是把账算得相当清楚。以及,我也想教训教训那个古怪的杀婴犯,至少得弄清楚他干嘛这么做。话说回来,你觉得他是从哪儿弄来那么多婴儿呀?”
“或许他在做某种实验。”
“但却千里迢迢把婴儿送去门城?”
“我们得当面问他了。”
“他叫0305,对吧?我听说是这个名字。”
“他也可能在用‘姬寻’这个化名。”
“那听起来倒有点像云中城的风格。你去过那儿吗?”
她们在降落中不断交谈,直到雅莱丽伽把翘翘天翼的每一根鬃毛都梳顺,她们才终于降落在距离鸿沟边缘最近的某块陆地上。雅莱丽伽张望着这片红黄交错的土地,发现它四处都是泥沼。
“有水。”她在对讲机里说。
“不错。这儿还有重力呢!不是天壁球那种结构,这就是那些法师说的星球镜像?以前的记录里怎么说?这里有更复杂的生命吗?”
“他们没找到。”
“也许我们能找到。”翘翘天翼说。她自信地往前走了两步,然后栽进了一片不那么明显的泥坑里,差点把她整个都淹进去。雅莱丽伽把她从里头救出来,她立刻扇动翅膀,抖掉上面的泥水。
“我开始恨这个地方了。”她改口道,“我的毛不适合这里!我们就不能把飞行器开下来吗?你船上那些小飞行器能在这儿用吗?
“它们可能会被滞留在梦境之色里。以前有人遇到过这种情况。我们下次过来时再试试。”
“这次呢?”
“坚持住。”雅莱丽伽说。她走到泥沼边,开始收集水土样本。
533 暗杀界的雪里拖枪(中)
收集水质和土壤的样本并不费多少功夫。雅莱丽伽很快搞定了这一切,把所有样本瓶都挂在防护服的口袋里。翘翘天翼已经摆脱了身上的泥水,如同某种大型昆虫般扑闪翅膀,在遍布泥沼的土地上飞来飞去,打量任何她感兴趣的东西。
“我们这就回去?”她问雅莱丽伽。
“我想再看看别的地方。”
“我不觉得这儿还有别的什么。”翘翘天翼说,“不过我不介意陪你再走一段。你需要我帮你一把吗?这儿到处都是泥潭,而且还挺深的。”
雅莱丽伽谢绝了她的好意。她看出翘翘天翼实际上不怎么喜欢被另一个生物骑在背上,而她对泥沼并非全无对策。她的鞋上带有一个轻量化的浮力设计,足以叫她在必要时步行通过深水。而在旅行途中她还利用了寂静号那闲置多时的温室——此前,她发现荆璜任由系统随机地培养任何植物,就像由着一片野地自由生长。
她从口袋里拿出一个装着昆虫的透气小瓶,把它握在手里摇了摇。那只栖息在瓶底的探蛾被惊动了。它扑腾着带有细黑条纹的灰白翅膀,徒劳地朝瓶璧撞击了两下。
翘翘天翼扇着翅膀靠过来:“这是什么?”
“我的护身符。”雅莱丽伽说,“如果这里的环境有毒性,它的翅膀会变色。”
“这倒挺有趣的,不过我觉得我们的防护服能扛得住有害气体。再说我还懂一点治疗术呢。”
“它能帮我们检测一些带有以太要素的危险。”
“噢,那可真不错。而且这小东西还挺可爱的!你是从哪儿学会养它们的?”
她们结伴往泥沼深处走去。雅莱丽伽说起她是如何从一个受到半蛾诅咒的巫医那儿学会了许多关于昆虫的把戏。她不像白塔法师那么痴迷与专注,可实际上也学过一些法仪。像这样的古老仪式并不需要特别的天赋,只是些繁琐知识的堆积,再加上合适的环境和材料。自然,雅莱丽伽补充道,它们在效果上总是比天生的施法者差一些。
“不不,”翘翘天翼说,“我可不这么想。你看,像我们这一族的天赋是与生俱来的。你有翅膀就能飞,有角就会施法,从出生开始你就知道自己只会在特定的某个方向有天赋……像你这样到处游历和学习对我的族人们是件多奇妙的事。而且我得向你道歉——我的意思是,之前我对你的种族有所偏见,因为我听说魅魔们的生活方式不那么,嗯,真诚。”
雅莱丽伽还在观察泥沼边的湿泥,试图找到一些生物活动的痕迹,或是一些哪怕最原始的植物根芽。那些弃婴的怪病,以及它们发育得极不均衡的五官仍在她脑海中翻腾,让她思索和假设什么样的环境能孵育出这样的种族。但这条思绪并不干扰她和翘翘天翼的谈话。她向来善于一心多用,并且——她得承认这不是个好的习惯——对可爱的事物不大能抵抗。她故意凑近翘翘天翼的耳朵问:“不那么真诚?”
翘翘天翼倏地飞开了。“嘿!”她抗议道,“别这么取笑我!”
“我只是好奇你在书里看到了什么。”
“只是一点关于你们的传闻,我想它可能有点不那么公正……”
雅莱丽伽再三请她说下去,她只得吞吞吐吐地表示那和一些被骗得倾家荡产的倒霉蛋有关,此外还涉及到裸体、松紧带、绳索、功能障碍与极不体面的葬礼。对于一个从小生活在梦幻界最和平爱的国度的天角者而言,那本书实在超出了她的想象力。
这些半遮半掩的描述实在取乐了雅莱丽伽,让她几乎忘了继续考虑弃婴的事。尽管她不想惊吓这样一个纯洁的生物,她还是不得不向翘翘天翼承认:那本书里的所描述的内容,即便有虚构成分,也并未脱离基本事实。
“魅魔很容易意识到肉体的存在。”她承认道。
“那是说你们更喜欢身体接触?”
“那是在意识到之后。”雅莱丽伽解释道,“当你第一次认识陌生人时,你留意到的是它的言谈与打扮,那是最容易观察到的东西。但是对于魅魔来说,肉体的生命力是最容易感到的。如果一具身体充满生命力,我们会更想要唤醒它,而且我们也天生知道怎么做最容易唤醒它。但是那种敏锐会磨钝对精神的感知,我们会觉得自己面对着的是一具活着的肉体。”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
“我们会忽视眼前的东西还有思想。在沉醉于生命焕发时,魅魔会觉得这具肉体的生命就在于本能,而那些附着在肉体上的意识是多余的。我们只要生命焕发,并不关心那个附着在肉体上的意识怎么想——有时,有些魅魔会觉得一具美好的肉体不断发出噪音是件烦人的事,它们试图让这身体安静地焕发,越快榨干所有潜力越好,因为它们不想听那些自以为是主体的思想发出扫兴的声音。这就是你读到的那些窒息谋杀和猝死故事的源头。如果你只和一个魅魔上床,不试图跟它交流,或者让它和自己共同生活,通常你会是安全的。”
翘翘天翼似乎在聆听中忘记了她的困窘。她扑闪着翅膀,不知不觉中又飞回雅莱丽伽旁边。
“这是我没读到过的。”她说,“真奇怪,不过从你口中听到这件事时,它好像就变得更容易理解一些。而且我觉得你并不想你刚才说得那么不在乎思想,我还没碰到过几个像你这样见识广博的人呢。”
“我只有一部分是魅魔。”雅莱丽伽说,“没那么容易感知肉体,而且我也喜欢听见有趣的声音。”
“噢,你是混血?我一直都没发现!你看起来完全就像魅魔,我确实听说魅魔血统在外貌上非常顽固。”
雅莱丽伽耸耸肩。和翘翘天翼的谈话令她感到心情愉快,那甚至无关华美的皮毛与丰满的羽翼,只是因为这天角者直率而又热情。当她踏过一汪暗红的泥浆池时,她意识到自己太久没碰到过这样的谈话对象了——没有性缘,没有秘密,也不需要她的照顾和支持。她们只是像散步时偶然碰上的旅伴,在路途中毫无负担地聊点闲话。
她的思绪飘开了一点,向头顶青蓝色的天空飘去。在这里她们没法看到寂静号的情况,她只能猜想荆璜还在他的房间里。
“我有件事一直想问你,”她听见翘翘天翼吞吞吐吐地说,“关于你的角……它们曾经受过伤吗?”
雅莱丽伽摸了摸角上填补空洞的位置。她有点意外翘翘天翼会发现这个小小缺点,或许那是天角者对于结构和材料的敏感所致。
“我有一个不太礼貌的前情人。”她说,“他用铁链穿住我的角,把我关在一个监狱里。”
翘翘天翼肉眼可见地气愤起来。
“他竟然这样对你?”她嗓门宏亮地喊道,不自觉地恢复了贵族口音。
“他很容易失控。”雅莱丽伽不带偏心地评价道,“以及,不太聪明。现在我已经完全摆脱了他,只留下一件纪念品在身边。”
“你何必还留着他的东西!”
“我得正视自己的错误,而且那东西本身是好的……我觉得那确实是样值得珍惜的宝物。”
雅莱丽伽还没给翘翘天翼看过那柄弯刀匕首。她觉得不妨给她这位真诚的新朋友瞧瞧,但在她来得及把刀拿出来以前,翘翘天翼的鬃毛忽然间耷拉下来。
“噢,噢——”她说,“我理解了……这确实是个没得选择的事,是吗?用我们老家的话说,生命是被春风与鸟翼送来的,它们不能由自己选择落处。不管怎么样,你有了一个孩子,而且你也愿意抚养他,我想他不会越来越像他的父亲的,对吧?如果仔细瞧瞧,我觉得他是有一点像你的。”
雅莱丽伽意识到这里头产生了一个怎样的误会。她感到好笑,同时又有点恼火——自然,不是针对她这位一无所知的朋友——但她和底波维拉尔当然不会有孩子,也许她在生命终结前也不会有了。
她打算澄清这个误会,以免翘翘天翼在更不安全的场合说出这些话。
“他不是……”
一直被她握在手中的瓶子轻微地震颤起来。雅莱丽伽的余光扫了过去,看到那只探蛾在凶猛地撞击瓶壁。它那带着细纹的翅膀正散发出浅绿的荧光。
534 暗杀界的雪里拖枪(下)
翘翘天翼几乎和雅莱丽伽同时发现了那发亮的探蛾。她往上飞起一段,像个飞盘那样旋转起来。雅莱丽伽从不知道羽翼能够用这种方式悬空。
“沼气!”她喊道,“这里有沼气!咱们还是从高处走!”
雅莱丽伽把她叫了回来。事情并不值得小题大做。她们的防护服对大部分毒气都足以过滤,况且探蛾发出的光也不强烈。但情况的确显得有些奇怪。在所有她找到的记录里,没有任何人提及毒性气体,也许那是因为沼气对于这片区域而言算不上值得防备的事。
她打量着周围,仍然感到探蛾的反应有点奇怪。尽管那些沼泽里淤积着类似泥炭的物质,沼中的泥水仍然很稀薄,当她穿着浮力鞋走上去时甚至会稍微陷入一点,说明泥沼表面的密度与水相差并不大。她还没正式检测,但猜想沼泽水的成分里没那么多腐败的植物、粪便,或其他能释放出大量毒性气体的物质。她也注意到沼面上几乎没有气泡。
“看看这个。”翘翘天翼飘在远处说,“是这小东西干的?”
雅莱丽伽向着她走去。她看见翘翘天翼曲起一只前蹄,用关节指着泥潭边缘的一小株红褐色灌木。它有着蒴果与圆锥状的花序,叶片密集细小如鳞。
这植株又小又瘦,颜色几乎与大地相同,第一眼看去时更像是潜伏狩猎中的多肢虫?。翘翘天翼以狐疑的目光打量着它,仿佛正在监视一个凶杀嫌疑犯。
雅莱丽伽蹲下去检查。“不像。”
“它长得就不太正常,对吧。”翘翘天翼说,“在我的老家,长成这样的植物肯定会在午夜爬到你床上,它多半还会吸你的血呢。”
雅莱丽伽的确听说过关于梦幻界最和平国度的一些风土人情,现在她知道事情大概是真的。在宇宙中有某个地方,一切美好的事物都与它的外在表现一致,而所有危险的事物都在形象上展露无遗。那想必是个适合休假的地方,也许在离开寂静号后的某一天她会去享受点放松生活。不过在梦幻界以外,她不认为这规则具有普适性。
“我们刚才离它有段距离,”她分析道,“几乎没有风,它看起来也不在花期,看起来这和花粉无关。”
“也许它不需要通过花粉。”翘翘天翼说,“恶毒林里的蟒草都不需要花粉,它们直接能从叶子里喷气。你最好也小心它的叶子,它可能会突然跳起来割你。我们还是把这小东西关起来更好。”
雅莱丽伽照办了。她从口袋里取出弯刀,把这棵稍显狞恶的植物连根铲起。放进一个气囊式的置物袋里。翘翘天翼立刻把怪异植物抛到脑后,而对这柄古老的祭物产生了兴趣。
“这把刀在令我的角震颤!”她惊奇地说,“它肯定附有很强的法力,你从哪儿得到的?”
这正是雅莱丽伽之前打算澄清的误会,而现在正是个坦白的好时机。她首先割下一小根树枝,把它凑到装有探蛾的瓶子外边。起初那淡绿的荧光毫无变化,随后却渐渐地消失了。黑白翅膀的探蛾又重新落回瓶底,若无其事地休憩着。
“也许是这植物的根部?”翘翘天翼揣测道。
“至少现在毒气消失了。”
“我觉得这东西肯定不止一株。如果我们往前走走,没准还会再遇到。那时你的蛾子会有更明显些的反应。”
雅莱丽伽同意她的看法,也想再多采集一点样本。她把那根小枝扔在地上,继续往前行进。
“关于这把刀,”她边走边把手里的武器展示给翘翘天翼,“我想它是件古老的东西,你是否认识上面的符号?”
“符号?我瞧瞧。”
翘翘天翼靠了过来,用她脑袋左侧的眼睛使劲打量刀身上的铭文。
“唔,我不是那么了解古代文化,从来不是我擅长的天赋。不过我觉得它们像精灵的文字。每年夏季的最后一个月,会有许多前往虚空的元素精灵从我们那儿经过,都是些乘风而行的小家伙。有时它们会给我们留下些感谢信,就会让湖水结冰,或者提前让植物开花,像这样写出足够让我们瞧清楚的文字来。我觉得你这刀上的符号就很像……是的,我敢打赌它和某种泛精灵类有关,它们从叶与风里创造的文字总是相似的。”
她的判断与雅莱丽伽所知一致。
“你能猜出它们的意思吗?”
“不,我可不是这方面的专家。我想,如果可敬的秘源公主汶希卡蒂拉,或者她那位得意门生,皇家法师妙妙奥咏在这儿,她们也许能提供解读。这对你重要吗?”
“我感到这里头有一些重大的秘密。”
“那么也许我可以给汶希卡蒂拉公主写封信。她和她的大图书馆能给你最大的帮助——不过话说回来,你怎么会不知道这些文字的意义呢?它不是精灵们赠给你的吗?”
“不,这是我刚才想告诉你的。这把刀是……”
雅莱丽伽决定要彻底澄清这个误会,以免翘翘天翼在荆璜面前谈起他那位“品格低劣的父亲”。但这时她听见了某种细微的动静。在她们后方遥远的位置,发出一声细枝折断时的喀喇轻响。
她把刀举高了一点,借着反射观察身后的情况。她看见刀身上映出大大小小的泥沼与幽蓝色的黯淡天空。无论深浅,它们的表面都很平静无波,没有任何生命的迹象。
“怎么了?”翘翘天翼问,“这刀是怎么来的?”
雅莱丽伽不认为自己听错了。她从来不会听错。她放下弯刀,佯装出平静的模样。
“我想起来一件事。”她说,“我忘了带信标过来。”
“我们用得到吗?”
“这儿也许会有洞穴。而且我想把刚才的沼气区域也标记一下。”
“好吧。我们可以把飞行器也开下来,我看这儿没有什么阻碍。”
翘翘天翼准备起飞,但雅莱丽伽建议她们先原路返回最初的降落点,以免在高处碰到新的意外。
于是她们往回路走去。雅莱丽伽却刻意和她们来时的原路保持着一定距离,好像在故意保留自己过来时的脚印。那些浅浅的圆印,因为她穿着浮力鞋,几乎看不出蹄子的形状,但还是能在湿烂的泥中辨认出来。除此以外没有第二个动物的痕迹,翘翘天翼一直在低飞。
当她们经过挖出那棵植物的土坑时,雅莱丽伽看见了自己想找的东西。那根被她丢弃的小细枝正躺在湿泥中。软泥仍然是平整的,然而树枝却已经从中折断了,两头微微翘向天空。
她收回视线,继续往回走。翘翘天翼一边平滑地悬飞,一边把脑袋钻到翅膀打了个呵欠。
“我有点困。”她说,“介意我唱支歌提提神?”
“我喜欢声音。”雅莱丽伽答道,“很有启发。”
“噢,那你可真是在最适合你的地方了。”
翘翘天翼抖抖鬃毛,开始唱一支显然是临时编出来的歌,关于濡湿烦人的沼泽地与危险丑恶的多枝植物,以及可贵的友谊和冒险。雅莱丽伽一边听,一边按节奏摇晃刀身,如同表达支持的忠实听众。她的眼睛还盯着另一只手上的探??蛾瓶,黑白翅膀的蛾子似乎睡着了。她们奏里绕l沼泽,几乎快看不见那个挖出柽柳的泥坑。
“泥坑,恼人的泥坑,”翘翘天翼唱道,“可是如果你有朋友,今日又是美妙一天……”
雅莱丽伽挥动匕首。她看见身后的泥地上出现了一个小小的陷坑。它几乎只有她的一节指头大小,雅莱丽伽却辨认出它的形状——它是由三个圆组成的不规则的三角形,中间的圆偏大,两边则偏小。
那陷坑眨眼间又消失了,在同一个位置上只剩下光滑的泥面。雅莱丽伽继续挥晃弯刀,同时也跟着翘翘天翼的旋律摇摆脑袋。她决定不声张这件事,等回到寂静号后再重新打算。
“我唱得怎么样?”
“很出色。”雅莱丽伽说,“顺便说一句,关于我的旧情人送给我的礼物,那不是一个孩……”
她感到背后有一阵微风。
雅莱丽伽躲闪开来。她对自己的身体改造有充分了解,同时也不缺乏原始的训练与磨砺,并不害怕和任何武术家近身格斗。同时她也猛烈地用弯刀朝目标回击,以免那隐形的威胁袭击翘翘天翼。
弯刀撞到了一样金属硬物。对手同样有力地招架住她。雅莱丽伽还感到一条铁鞭骤然抽打在她的小腿上,让她几乎失去平衡。
“谁!”翘翘天翼喊道,头上的角放射出明亮的光。
一个模糊的阴影在光辉下显现出来。但翘翘天翼没有采取攻击,而是在急速拔飞前冲向雅莱丽伽,带着她一起遁入高空。然后她停留在那儿,将巨大的双翼展开盘旋,托住雅莱丽伽因受到猛击而麻木的腿。
“显示你自己。”她隆隆地声音回荡在沼泽间,“或者让我给你点厉害瞧瞧!”
“来啊,你这聒噪的母马。”有个声音回答道。
曾被光辉照亮的阴影变得更深了,从虚无的空气里逐渐变成一个清晰的实体。她们首先看到那东西有一条幽黑如墨的尾巴,白如冰雪的毛皮覆盖在鳞片皮甲下,尖锐的双爪上套着精心打造的凶器,并在每个关节上部都带有发射口似的装置。它仰起头望着她们,小而尖的面孔上有一双充满恶毒的、犹如黄玉凶光闪闪的眼睛。这凶手的真面目与雅莱丽伽观察到的脚印完全吻合。
“什么?”翘翘天翼结巴地说,“你你你?”
“别大惊小怪,母马。或者我把你的肥屁股割下来烤了吃。”
泥沼上的杀手甩动着漆黑的尾巴。它那奶声奶气的腔调暴露出它并非小体型的特殊种类,而是一只千真万确、无可置疑的——刚刚进入幼儿期的猫人。
“一个小孩!小孩!”翘翘天翼喊道,“为什么这儿有一个小孩想杀我们!”
猫人向她们举起爪子,露出黑洞洞的枪口。
“别浪费时间了母马,想想你的遗言吧。”它叫道,“浣渥向你们问好!”
535 宇宙魔瞳普伦西(上)
雅莱丽伽对于这件事的接受程度要比翘翘天翼高得多。当她看到那个在泥地上短暂出现的脚印时,她已意识到绝大部分成年猫人很难有这样细小的肉垫。不过她不能排除某些法术所致的重量减轻,也很难断言在这片陌生世界里是否有一种和猫人脚印异常相似的本土物种。
她也听见了那黑尾猫人冲她们喊出的话。不消说,她马上明白了这位奶音杀手为何会出现在这儿。它肯定跟踪了她们一段时间,或许在门城时就已在监视她。鉴于她在门城的大部分时间里都停留于守墓人的石头庭院,对方显然没找到一个下手的时机。
猫人爪套上的枪口爆射出火光。
翘翘天翼的独角已持续发亮了一段时间。当一颗子弹撞到她们面前时,它像是陷进胶状物那样减速,翘翘天翼灵巧地滑翔趋避,在弹雨中毫发无伤。
“你的腿怎么样?”她叫道,“还有浣渥是怎么回事?我没听说浣渥人参加过糖城的生意!”
“它不是杜兰德人雇的,浣渥人雇佣它来报复我们。”雅莱丽伽答道。
“你们对浣渥人干了什么?”
“抢走了它们抢的东西。另外还释放了一些它们的奴隶。它们殖民了几个陷阱带的行星。”
“老天,这就是门城之主告诉我的你们犯过的罪?”
“我想他应该发现我们做了很多非法的糖类交易。”
“可是逼迫原始人做奴隶!噢!算了!我离开故乡以后就听多了这类事。泛智人种真是很难改变它们的野蛮本性……你的腿怎么样了?”
雅莱丽伽试着动了动自己的伤腿,确定骨头和神经都未受到严重损害。她的防护服与肤皮组织改造都起到了非常理想的作用,若非如此,那根黑尾巴或许本可以将她的腿彻底打断。自然,它不属于猫人尾巴与生俱来的威力,这确是一位称职的、经历过精密改造的职业杀手。
“我们先回船上。”她对翘翘天翼说,“看起来它没有飞行策略。”
地面上的猫人结束了第一轮射击。它的眼睛盯着她们,双爪则背向身后,似乎正在补充弹药。而当她们经过一颗悬停在空中的子弹时,雅莱丽伽趁着子弹下坠前伸手把它抓住。
她没有时间仔细打量这颗子弹,只是用手指摸过它的尖端和尾部,立刻意识到这颗子弹头部的外壳并非常规被甲,而是一层巧妙堆叠的形状记忆纤维。她从未真的见过这种弹药,但却听说过它的存在。
“蜘蛛弹。”她说,立刻把那颗子弹装进原本用来收集辐射物的软胆盒里,“你不能被这种子弹击中。”
翘翘天翼往上飞得更高了些,确保她们脱离了杀手的射击范围。她的角仍在发光,但没有顺势脱离这片战场。
“你刚才说的子弹是什么?”她问雅莱丽伽。
“那子弹的头上带有记忆金属丝。如果它撞到你——或任何足够坚硬的护甲——子弹本身会在你的身体里四分五裂,像朵绽开的花,而它的弹头会恢复原形形状,通常,那会让中小型体态的物种体内全部被细金属丝穿透,完全绞成一团。金属丝末端会从身体的不同部位穿出来,就像是变成了蜘蛛。”
翘翘天翼有那么几秒没有说话。
“我真的不能理解。”她最后说,“为什么你们要把这些东西设计出来?”
雅莱丽伽没有回答。在她记忆里有许多比蜘蛛弹残酷得多的武器。她的祖先梅伦德拉曾发明许多“玩具”,用以对付那些拒绝听从于她的法师。雅莱丽伽只知道关于它们的一点点描述,足以让她觉得蜘蛛弹至少还算是在追求杀伤性,而非折磨性。
“猫喜欢狩猎。”她说,“而且这儿是潮素区,能量武器容易故障。”
“不错,至少它还没拿出激光炮来射我们。而且这儿的地形没给它发挥的机会,没有糖城那些挡来挡去的冰糖塔,它可没法跳过来打我们。”
翘翘天翼在空中盘旋。她们已经飞得很高,只能看见地面上一个拖着黑尾巴的小点。猫人杀手似乎确实没法插翅追来,可雅莱丽伽并未因此觉得安心。恰恰相反,她对这顺利的局势充满了疑虑。浣渥人曾见过荆璜的力量,她想到,如果他们要雇人来复仇,毫无疑问应当掂量受聘者的实力水平。蜘蛛弹与身体改造或许有些恶毒之处,可是众所周知,古约律是难以用物理手段伤害的。她不认为浣渥人会忘了如此重要的一件事。
“我们先回船上。”她又一次建议道。
“可是这小鬼不会就这么了事,对吗?”翘翘天翼反问道,“接下来它肯定还会纠缠我们。幸亏这一次你提前发现了它,如果下回我们在不合适的地形碰见它,也许会造成大麻烦!照我说,我们最好趁现在就抓住它。”
“我没带太多武器。你有什么计划?”
“我也是个合格的战士,记得吗?虽然我不喜欢干这个,但这恶毒的小鬼值得挨一次曜日冲锋!”
翘翘天翼的背脊紧绷起来。她角上的光震荡着,从中偶然跳跃出一星火花。那无疑是某种攻击性法术的前奏,就连空气也开始扭曲,隐隐闪现出一种液态状的反光。白金色的半透明闪电一次次从她们身边穿梭而过,编织成顶部尖锐的矛状结构。最后她们被包裹在一层箭镞似的菱形闪电网中,远远地对准了下方的杀手。
“接受点社会的教育!”翘翘天翼喊道,“你这没教养的小鬼!”
菱形闪电网带着她们向地面俯冲而去。尽管内部没有丝毫风压,雅莱丽伽甚至看到她们后方形成了一条淡白色的蒸汽凝结带,她没听到任何声音。声音已被她们甩在身后。
她回过头,在两秒内她们已快要撞向地面。那猫人杀手的绒毛脸孔清晰地展现在她眼前。它正站在翘翘天翼尖角所指的正前方,巨大的菱形闪电网似乎已使它无路可逃。
那稚嫩的脸孔咧嘴冷笑着,黄玉色虹膜中的瞳孔缓慢地放大,侵占了它全部的眼珠。最后雅莱丽伽再也看不到那有着玉石光泽的暗黄色,而是两个幽邃的深洞。
她仍在冲向地面,而那深洞也正主动向她扩张。从那深洞中旋转着彩色的星系和星云,并且还在无限地向她靠近。她的视觉在那瞳孔中的宇宙里飞速坠落,而身体却静止着,仿佛已经死去了。
这种不协调令她感到眩晕。在两三秒内她的神经似乎完全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直到她凭着意志关闭视觉,从那深不见底的瞳孔黑洞里艰难逃脱。她用力地扭过头,重新恢复视觉。
她发现她们在坠落。
翘翘天翼和她一样失去了平衡。那层菱形闪电网仍未消失,但却已完全偏离了原本的轨道。她们以一个完全错误的角度斜撞进某个较深的沼池中,激起的沼水完全遮蔽了雅莱丽伽的视线。菱形闪电网还未完全消失,使得与之接触的液体蒸腾出滚滚棕雾。
雅莱丽伽拔出了匕首。她的意识仍以一种身躯无法适应的高速飘忽着,因此远比往日迟钝和虚弱。但她不得不极尽所能地拉起翘翘天翼,让她们在遭到袭击前赶快起飞。
“嘿,母牛。”有个声音在她背后说,“我的眼睛怎么样?”
雅莱丽伽用匕首回身格挡。她的眼睛闪过那条狭长漆黑的影子,紧接着腿上受伤的位置又挨了一击。她没法躲闪——在那条腿后方,她记得那是翘翘天翼的腹部。
她念出咒语,匕首上燃烧起蓝色的火。当她往前挥动时那猫人便灵巧地跃开。它的脚掌显然经过处理,在沼面上比她更轻盈灵活。
猫人用爪套上的枪口指着她。雅莱丽伽不再追上去。她的视线盯着对手的爪尖——她知道猫人爪套的射击器构造是怎样的,在子弹射出前,它的爪尖将明显地收缩一次,而那是她预判和躲避蜘蛛弹的最后机会。
翘翘天翼在她背后发出呻吟。雅莱丽伽估计她伤得不重,但那种失衡状态似乎给飞行者带来了更长久的印象。
“你们就这点能耐?”猫人杀手说,“呸呀!两个肥而无用的废物。我用一只手就能把你们剁成肉酱。嘿,母牛,我要把你的脑袋烤熟了送给那个小矮子,再瞧瞧他吓尿裤子的模样!”
它那黄玉般的虹膜又开始自内部收缩。两个深洞在绒毛脸蛋上放大,向着雅莱丽伽旋转而来。
536 宇宙魔瞳普伦西(中)
关于死亡,雅莱丽伽早已有过考量。
她见过各式各样的死亡,有筹备妥当、有条不紊的慢性死亡,或是在激情与绝望中的突然自杀。但更多的死是意外的,事先并无征兆的。像在长途旅行种感染未知的疾病,或是飞行器因突发事故而爆炸。对于她这样长期处在漂泊状态的种族而言,所能目睹和了解的死法远远超出过着定居生活的人的想象。
横死,固然是悲惨的,叫人痛苦的,而在某些旁观者视角上也是滑稽的,甚至是带着些残酷的好玩的。那在一方面淡化了她对这一必然结局的概念性恐怖;但另一方面,在见识过某些缺乏经历者绝难想象的悲惨遗骸后,细节上的威胁变得生动而可怕,她不得不考量自己如何避免落到那样的下场。可是,不管怎样,死亡乃是一种必然。她一直有所准备。当她身陷囹圄时也想过底波维拉尔或许会杀了自己,如果他们僵持的时间足够长。一个福音族被她狂热的爱慕者杀死,那对旁观者而言也会是件好玩的事。她很清楚这种癖好,有些人甚至愿意为整个过程的录像花费重金。
现在她想到这个问题。因为在底波维拉尔成为历史以后,她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不认为自己还能有更好玩的死法。而在此刻,当她真正意识到自己的旅途行将结束时,甚至连她自己——某一部分更冷酷的自我——都感到十分的可笑和好玩。她是被一只也许不到十岁的猫人杀死的,理由则是些卖糖走私犯的佣金。
这要她在过去如何能够预见呢?仅仅是因为她和翘翘天翼的一次误判,她们未能及时脱离战场。一次误判也足以置人于死地,她过去见得多了。她并不因此而对翘翘天翼,或者当时没杀死浣渥人的荆璜感到恼怒,因为这世界上永远充满了不可预判的事。她自己也是有错的——没能在最后的机会里制止翘翘天翼,并且也未带足够的武器。或许荆璜的事扰乱了她的思绪,使得她忘了像过去独行时那样准备充分。可那猫人的眼睛究竟是……
她想到这里时仍然保持着清醒的神智,因她从一开始就控制自己不去看那杀手的眼睛。她只盯着猫人的爪套,但心里却明白自己已经输了。她甚至开始推测对手的威胁是否是真的——它会拿着她的头去找荆璜,以此来扰乱目标的心智。永远从目标身边开始下手,那是专业杀手们的常用伎俩。
正像她所料想的那样,猫人的爪套开始一点点往上移,挪向杀手的脸部。看或者不看,它故意留给她两难选择:如果她不随时盯着爪套,绝不可能在子弹击发后躲开;可如果她连带着看到它的眼睛,或许醒来时便已被切断四肢。
雅莱丽伽没费多少时间便做好了决定。她别无选择,只能试着凭运气躲开杀手的枪弹,然后用自己的弯刀击中它。而如果在这过程中有任何子弹命中了她——那几乎是不可避免的——她只能赌自己的防护服与改造足够可靠。在蜘蛛弹触发后不会有那么多的变形金属丝扎进她体内。也许她会损失大部分身体,或者像被挂在铁丝网上的口袋那样动弹不得,但她未必会马上丧命,依然有望反击。而且当她浑身是伤、奄奄垂死时,她的对手想必大意,更能让她有一个投掷弯刀的时机。只需要让对手沾上一点点……后面的事用不着她琢磨,她可以交给翘翘天翼……
“嘿,母牛。我知道你在想什么!”那杀手说,“但是你逃不掉,今天你非死不可。你的肥腿想和我较量身手,那可还差得远呐!只要你动弹一下,我就让你变成一碟串花肉。然后我会一点点把你切下来吃。这是你的光荣,因为我——杀手小咪从不失败!”
这是雅莱丽伽第二次听见这个名字,并且声音还是那么天真无邪。可现在这件事,从她所处的立场而言,显得不那么好笑了。她知道猫人都是天生的狩猎者,灵巧而且残酷,只是不怎么善于专注和经营。杜兰德人很好地利用了它们这种特性,使之成为了糖城广受欢迎的风景——但那并不意味着所有的猫人都为杜兰德人效力。在信奉狮群之道的族群以外,她听说过其他的流浪者。多数是混血儿,并且比群居生活的更为难缠。她对格斗是有心得的,但在灵巧与敏锐上恐怕未必赶得上猫人,况且还是一个经过精心改造的对手。
她还是决定放手一搏。没什么可准备的,一切都会在瞬息间决定,全凭双方的经验、本能和运气。就在她预感到对方将朝着自己射击的瞬间,她的肩膀和膝盖微微向右偏移,像要准备朝那个方向扑倒。但它不过是个假动作。她实际上却往左边猛然一跃。
那并不能说发挥了她全部的水平。伤腿拖累她的动作,同时她要控制自己的视线不去碰对手的眼睛,在他们的身高差距之下,那意味着她几乎只能把视线锁在对手的小腿和脚边,靠暗淡的影子来判断它的上半身动作。
她感到子弹从她右侧偏上的位置掠过。假动作起效了。紧接着又是一发,掠过她的头皮。离触发爆弹只差一线。她滚倒在地,离她的对手只差七步半。在状态完好时她只需要一秒就能冲过去。
第三颗子弹射出了。雅莱丽伽感到它落在自己腿边的泥地上,并不算很近,可是却毫无疑问触发了爆弹。她仿佛捕捉到金属丝变形膨胀时的嗖嗖轻响——但那不过是她的心理作用。那个瞬间过于短暂,她不可能在子弹射出的爆响中分辨出金属丝变形的声音。
她同样没有感觉到疼痛。在知觉传递上来以前,她靠着余光瞥见了自己的右脚。它自膝盖以下似乎全部消失了,与断口衔接的是一片狰狞奇异的银白金属丝丛。那丛密集而病态的变形金属丝自地面高高隆起,似乎形成了一个不规则的半圆,直径接近她的身高。当这些锋利的记忆材料在膨胀中碰到她的小腿时,它们不只是穿过,而是整个地切碎。
这不是她所听闻的那种蜘蛛弹,雅莱丽伽立刻意识到,显然得经历过一次材料革命才能达到这样理想的效果。但知晓这件事对如今的她并无帮助。下一颗子弹她没法躲开。
她准备抛掷弯刀。这个距离她不会失准。猫人会迅速躲闪,错过一次朝她射击的机会。而那之后她将丢失弯刀。她的死期延迟两到三秒。
别无选择。她打算在那两三秒里另想对策,同时视线瞄准对手的脚——可能性不会很高,但如果她预判出对手的行动方向,弯刀有希望命中目标。
她看到了无数双黄玉般润滑的眼睛。
在那石火般短暂的一刻,尽管以雅莱丽伽生平全部的智慧,未能意想到状况是如何发生的:在杀手的脚腕部位同样绑有鳞质的护甲。当杀手初次现身时,那些黝黑而朴素的鳞犹如久受烟熏过的瓦片,可在那瞬间它们全像镜子般崭然雪亮。在那无数破碎的魔镜片里,每一块都映出了杀手的脸孔,无数双致命的魔瞳。那是雅莱丽伽坠入星云前目睹的最后景象。
537 宇宙魔瞳普伦西(下)
她仍然在宇宙中徜徉。
那不是无重力的广袤虚空。在不可窥测的宇宙深处,某个点似乎有着无限的吸力,持续将她向自身拖拉。她的视线穿过弥漫星云的稀薄尘埃与粒子流,见证超新星爆发时照亮整个星系的毁灭性电磁辐射。
——看啊,普伦西。有人对她说。这世界多大,而我们多小。
她仍在向那个未知的终点靠近。
虚空里闪露出更多的星光。它们仿佛是活的眼睛,充满情感地凝视着她。发着蓝紫光的带状星云是一长串温柔的母亲般的目光,在旋转中跟随着她的行进;橘黄色的超恒星正被邻近的黑洞吞噬,潮汐瓦解时抛出的高热物质如同愤怒的泪水;彗星灵动而活泼地闪烁,它们在随她一起前往终点。
——我们可以一起留在那儿。那美丽的、温柔的声音对她说。永恒的生命形式。永远的流浪。
她感到自己变得非常小,非常轻盈,就像是一颗金黄色的彗星,灿灿地拖曳着气态长尾,在虚空里穿梭闪奔。她知道自己是一颗特别的彗星,一个象征命运的使者。当她驱驰而过时,所有在地上看见她的生命都得到了提示。她代表的是新生、死亡、创造、毁灭、革命、战争、爱情、背叛、迷失……
——这些都一样,普伦西。那声音欢笑着说。你多么糊涂呀。
她情不自禁地蜷缩起来,如同婴儿依恋那个声音的陪伴。这场无尽的旅途中,那是她唯一的慰藉和指导。
但,她有点茫然地问,你是谁?
——嘘。听啊。
虚空里回荡起旋律。由声的细丝汇聚成漩涡,那天界之曲的无尽织锦。每一个天体的旋转都在其中,一丝纤若毫毛的合音。它们是生命的巨丘,又是世界的埃尘。生与死的永恒轮回,星星从炙热到酷寒。
她的形体在声之织锦里旋转稀释。
是的。她将加入这宏大的演奏。这是命中注定的承诺。她要继续飞向那至深处的起点,转换成永恒的形式,然后再一次周而复始。
一丝颤音。尖锐、笔直的气音。她听到一缕如此不和谐的噪音泻入宇宙永恒无定的长歌里。那声音仿佛是从她身后追来的,比恒星的光追得更快。
那叫她迷惑而彷徨,在完美的天界之曲里不该有半点误差。然而噪音是真实的,她甚至感知到它有一个切实却不可见的形体——两道长长的带子,或是羽翼,从她后方两侧超越,伸长,又在她遥远的前方合拢,形成闭合无缝的环带。
它截住了她的去路。震颤的气音不断拉高,像某种笛管的绵长呼啸。在那声音里她的形体又变得凝重浑浊。她遗失了那个在虚空深处吸引她的终点。她呼唤那陪伴她同行的声音,然而连那也被隔绝在外。
你是什么?她向那无形的环带问。
环带在笛音中变形,越来越轻薄而广大。它似乎又分解成了更为复杂的形状,并在无休止地互相碰撞。在撞击中她又一次听见无数的旋律,但和天体的歌声没有半点相似。
那是更为细小的景象,她过去未曾察觉,而如今一切清晰可闻。山棱于雪融流水中缓慢侵蚀,那是她辨别出的第一声;然后是露水凝结与蒸发,在微妙变化的光线里化为轻雾;树叶生长而落去;鱼群跃出海浪时摆动的鳍;螳螂刺穿蝉翼;火花自烛影中闪迸而出。
宇宙在她眼前远去了。她感到自己正被一股反方向的力量拉扯,如来时般迅疾地返回。那广大笛音的曲调仍在她眼前狂乱舞动。声与视的界限消失了。在重重叠叠的音浪中,她隐约看到一抹闪烁的、流溢着可怕火彩的色团。一张无表情的黑眼睛的脸。它几乎是毫无特征的,但不知为何,她逐渐感到那是一张青年的脸孔。
她伸出手捕捉,紧接着便因疼痛而缩回。不是手。她的腿剧痛不已。她不知何时又有了一具残缺的肉体。
幻境中的色彩比声音消退更快。在所有最为宏大或细微的声音消失前,雅莱丽伽首先恢复了视觉。洋溢青蓝幽光的天空叫她感到惊异,她当然没忘记所处何地,但却不知自己何以幸存。
那疑问持续的时间并不长。当雅莱丽伽低下头检查她的腿时,答案正自己摆在那儿。她看见荆璜站在她的腿边,低头凝视着那片金属丝扭结的雪白灌丛。
他伸手抓向它,如同抓取一捧积雪。金属丝在他掌间松软地化开,露出一些红白色的碎块。雅莱丽伽认为那是她的肉与骨,不过如今已很难再回收利用了。
风在颤鸣。最早雅莱丽伽这样判断。但她很快发现声源并不来自周边,而来自荆璜。那徒手抓开金属丝的援军,尽管在她看来没有受到任何损伤,然而正低头急剧地喘息着,如同处于过呼吸状态的喜氧生物。他的手掌晃了一下,骨肉块从边缘滑落下去。他的视线仍然对着那条滑落时残留的血迹。
这时雅莱丽伽感到了一种异样的不安,但她确信荆璜的状态仍然足以自卫。她立刻转头去寻找那致命的杀手,却只在眼前发现一道断崖。漫处都是深壑与塌陷的泥沙谷。她正躺在仅剩的一小片高地上,而翘翘天翼蜷躺在她不远处,被一个彩色泡泡笼罩。
她眨了眨眼。断崖。她从不看错,与失血或重伤无关。而这时她的防护服面罩已被摘下,她直接问唯一一个清醒的人。
“它怎么样了?”她问,“还在下边?”
荆璜没有回答。他仍在如一个物质生命般喘息着,手臂失重地垂下。从他的袖摆里滑落出一个玉质小瓶,他用手掌握住它,阴晴不定地望着雅莱丽伽。
雅莱丽伽看看瓶子,又看看他。在那气氛死寂的瞬间,她并不确定瓶子里的东西是否对她有益。
“我的腿可以移植。”她说,“先复制一份,然后用手术接上。不像你那么困难。”
他们对视了一会儿,直到翘翘天翼发出细微的呻吟。荆璜的袖子摇晃一下,那玉瓶又消失了。他无声地走上来搀扶雅莱丽伽。
“它走了。”他在她成功站起来后说。
雅莱丽伽打量了一眼他的神色。那看起来并不像吃了败仗——实际上她也没见过荆璜吃败仗的表情。她在心里迅速地回顾了先前所发生的一切,那猫人杀手宇宙般诡奇的眼睛,还有那反射出它眼睛的鳞片。一套精心搭配的杀人组合。
“它的眼睛带有魔力。”她说,紧接着问道,“你已经看见过了?”
荆璜点点头。他仍然对自己和杀手间的交锋不置一词,仿佛他们只是简单地打了个照面。可雅莱丽伽仍未想象出自己落脚的这片沙崖是如何形成的。当荆璜用一团红云把他们带向高空时,她发现沙谷底部甚至有许多地方呈现出玻璃化的反光。
“它还会再来的。”当他们升入高空时雅莱丽伽说,“如果你没重伤它的话。”
“它来。”背对着她的荆璜说。
雅莱丽伽在云上支起身体,仔细观察荆璜的背影。她发现荆璜的右手搁在身前,正背着她摆弄某种事物。她第一时间想到那个玉瓶。
他们沉默地回到了寂静号上。荆璜走在最前面,并没忘记用一个彩色泡泡帮雅莱丽伽走路,但雅莱丽伽拒绝了。她刚上船就包扎处理了断口,然后给自己弄了条拐棍。荆璜坐在墙角等她弄完这一切,翘翘天翼也在这会儿有了清醒的意识。她痛苦地扑扇羽翼,仿佛仍未恢复从宇宙坠落中恢复平衡。
“我的头!”她呻吟道,“我讨厌看不见的船的地方!”
雅莱丽伽安抚她,检查她的头骨是否受到损伤。这带有法力的天角者似乎比雅莱丽伽更容易受到那双魔瞳的影响,走起路来依旧摇摇晃晃。雅莱丽伽扶着她走进自己的房间,打算给她一些照料时间。等她让翘翘天翼趴卧在地毯上后,这才发现荆璜也跟了进来,如幽灵般站在门边。
她感到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于是坐在原地等待着。荆璜果真走上来,从袖子里滑出一样闪着光的小物件。它沿着荆璜的手滑落,掉在雅莱丽伽的腿边。
那不是她设想中的玉瓶,而是一条细长精巧的金属链。雅莱丽伽认得它,因为那正是他们在白塔商店里买下的那一条——但,如今它看起来又有些不同。她发现链子被改动过,作为主饰的藤叶眼下已被悉数融去,挂满链身的是一种细碎的五瓣花朵银雕,小巧而又精密,每一朵花缘涂缀着红宝石的粉尘。这改动无疑是要耗费许多心血的。
雅莱丽伽用手指把链子勾起来。在这过程中链身叮当作响——每朵花雕下都藏着一个小小的铃舌,又是一道费时的工艺。她眨了眨眼睛。
“作为一份礼物,”她说,“这真是个独特的时机。”
她打算缓上一缓——先理清自己的情绪,从死里逃生的惊悚与荆璜的反常里恢复过来,再仔细审查自己对这份礼物究竟作何感想,以及它为何会被送给自己。但在那之前,荆璜向着门后退去。
“再见。”他说。
雅莱丽伽没能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她吃惊于荆璜用的这个词,过于礼貌而健全。而紧接着她意识到这并非好兆,于是撑起腿冲了过去。荆璜看着她接近,直到一个笼罩整个房间的泡泡将他们隔开。雅莱丽伽站在门内,眼睁睁看着泡泡外的荆璜消失在走廊尽头。
翘翘天翼发出了一声绝望的呻吟。
“老天,泡泡!”她趴在地毯上说,“又一次!”
538 猫与彗光女巫(上)
翘翘天翼趴在地上,用四肢划到门边,敲了敲那层光照。没有声音回应,但她们都知道这东西坚不可摧。至少在她们触手可及的范围内,没有任何一样工具能助她们脱离。
确认这一事实使得翘翘天翼明显沮丧。“嘿!”她冲外头喊道,“这里还有人需要手术呢!”
无人回应她。即便雅莱丽伽也不知道荆璜是否仍在门外。尽管她不止一次看见过荆璜这个牢靠的小法术,没有任何经历能告诉她这些彩色泡泡是否存在某种限制,像是距离或时间。
自然,她不恐惧于永久的拘禁,因为荆璜并不清楚她在自己的房间内藏置了多少营养针剂。除非他是准备让她和翘翘天翼在这房间里枯竭而亡,否则他迟早要再来,或者派遣些补给机器人过来——真正关键的问题在于,在这段时间前他打算做些什么。
雅莱丽伽扶坐在墙边。她庆幸自己一直喜欢席地而睡,因此有足够的地毯供她和翘翘天翼分享。她的腿眼下难以修复,可她在包扎时也没忘记来一针止痛剂,足够在几个小时内叫她毫无痛苦。
那改动过的银链挂在她手指间,发出叮铃铃的脆响。公平来说,这不是她收到的最好的礼物,当然也绝不是最糟糕的。她也不是头一次遇到不善挑选送礼时机的人,那往往是过度紧张与缺乏交际导致的。她不能说这两个特征在荆璜身上从无体现,不过却很难说是主因。这份礼物无疑是有理由的,它是荆璜这段时日以来一切反常行为的结果,或影响因素——她还未能想出一个足够清晰的答案来。不过这不是什么绝顶难题,她认为,在这种程度的人际关系危机上她是不会被难倒的。
“他想干什么?”翘翘天翼问她,“干嘛又把我们关起来?”
雅莱丽伽爽快地摇头。
“那我们怎么办?”
“得等等。”
翘翘天翼的毛发全落在了地上。她颓丧地翻了个身,用雪白的肚皮对着天花板,四只蹄子冲着空气乱蹬。她无疑是很不喜欢被困宥于这种封闭空间里的,那对于一个惯于遨游的生物而言毫无安全感。
雅莱丽伽用指头帮她梳理羽毛,帮助后者恢复平静。很快翘翘天翼不再蹬脚,而是放松地侧躺了过来。
“噢,好的,我现在好多了。”她说,“谢谢你。我想我有点被刚才的事吓着了。那只猫人的眼睛……我从没遇到过那样的东西。”
“我也没有。”
“浣渥人从哪儿找来了它?你觉得它和我们正在找的弃婴犯有关系吗?”
“我想没有。”雅莱丽伽说,“如果它是来找我们的,用不着给门城寄婴儿。”
“那倒是不错。”翘翘天翼同意道。又过了一会儿她说:“我很抱歉那时候没听你的建议。如果当时我们直接回去……”
“我们没法提前预见。当时,我也认为我们占据上风。”
“我还是在想那双眼睛,你知道吗?当我看见它时,我感觉自己掉进了一个宇宙,我在那里头飞行,或者说坠落。但是那一点也不吓人,我只是觉得自己变成了本来就在宇宙里的东西,像是一颗彗星之类的。以及……我不知道是不是我记错了什么,但我觉得有个声音在和我一起飞,她一直叫我普伦西……”
雅莱丽伽稍稍坐起来一点。她仔细听取了翘翘天翼对那幻觉的描述,抓着银链子沉吟起来。
“我有一样的幻觉。”她说,“不过那是在它的第二次袭击里。第一次没那么久。”
“也许是你没一直盯着它的眼睛。我冲锋的时候喜欢盯着对手的脸。不过你后来是怎么回事呢?我当时没太清醒……但我感觉到你仍在和它作战。它设法让你看了它的眼睛?”
她的话使雅莱丽伽想起了那杀手的鳞甲。但不同于杀手的魔瞳,她知道那几乎将她杀死的鳞片是什么。
“魔镜片。”她说,“它的衣服上带有魔镜片。”
“这个词有点耳熟,我想……”
“法师们用它来做千里镜的材料,因为它能同时显现出光和以太。那杀手只是把它反过来使用。我想在它衣服的某个部位藏着咒文。”
翘翘天翼翻身蹲坐了起来。
“是的!”她说,“你的假设很有可能。我想起汶希卡蒂拉用过那样的东西!她能看到王国外的景象,也能让人从镜子中看见她。不过那不该是法师才有的本领?”
“猫人里也有巫者,我听说它们善于使用秘药。还记得在它出现以前,探蛾发现了毒气?那时我在奇怪这种地方的植物为何需要分泌毒素,环境里似乎没有它的天敌。”
“那是你起疑心的原因?老天,你肯定经历过很多麻烦事。”
雅莱丽伽敲了敲门边的膜壁,示意她们此刻就处在一个难以攻克的麻烦里。翘翘天翼的脑袋又落回地毯上。
“你担心那个孩子吗?”她问雅莱丽伽,“他是怎么把我们带回来的?我的意思是,他怎么对付那杀手的?”
“也许他能不受那双眼睛影响。”
“为什么?他的血统里有抵御诅咒的力量?”
雅莱丽伽没法回答。她也许在荆璜的性格上了解了一些,可是关于他作为古约律的能力,她并不比翘翘天翼掌握得更多。诚然古约律是千奇百怪而又难以揣测的,可像荆璜这样的游荡者却并不常见。有时雅莱丽伽甚至觉得他并不受到那种被法师们称为“地权”的理论影响——否则他原本该是什么样呢?如果在他自己的故乡,一个理论上古约律拥有完全状态的地点,荆璜是否具备着比眼下更为可怕的威能?
“我们先照顾好自己。”她只得这样说,“暂时别考虑他。”
“怎么?你们吵架了?但确实是他救了我们,对吧?他怎么能正巧在那个时候出现?”
答案是显而易见的。雅莱丽伽在登上飞船前就已想明白这件事。她说:“他一直跟着我们,从我们出发开始。至少他在一个随时能看到我们动静的地方。但那不会很近,让他没法立刻赶来。”
翘翘天翼看起来有点懵然。她显然是被雅莱丽伽和荆璜的关系搞糊涂了。
“那他为何不索性跟我们一起来?你出发前甚至找过他!”
雅莱丽伽依然摇头。她是有一点猜测,但还未充分到足以和翘翘天翼分享。而那专注于船只设计的专家濒临崩溃地趴在地上,踢蹬打滚,毫无形象。
“孩子!”她又呻吟似地说,“青春期的孩子叫人头疼。我有跟你提过吗?当我还在老家的时候,得定期去学院里指导孩子的飞行课。你很难想象它们怎么会有那么多怪念头!我想我应当钦佩你,当然,还有汶希卡蒂拉,她每天得指导那么多孩子!可,在所有她的学生里,我想也找不出哪个像你的孩子这么难以应对。嘿,一路上我没见他对你表现出一点客气,没有关心和问候,甚至没怎么跟你说话。而现在他把我们关在这儿,甚至不让你去进行移植手术!这可不是什么见鬼的雄性气概,你必须让他知道怎么尊重你,否则他早晚会骑到你头上去!”
雅莱丽伽短促地笑了一下。她是想到了荆璜怎样尊重白塔法师和浣渥人,以及——也许底波维拉尔的鼻子是最期盼能得到尊重的。她的表现却叫翘翘天翼很不满。后者瞪视着她,如同在监督一个过度溺爱而又丧失自我的糟糕母亲。
“这不好笑!”她着重强调道。
“我们先处理那杀手吧。”雅莱丽伽说,“关于‘普伦西’,我觉得自己在哪儿听过这个名字。”
“是的,我也听过。非常耳熟。而且我觉得有段旋律,像是……”
翘翘天翼敲打着地板唱起来。
“天空又矮又圆,大地又平又方。一下跳进宇宙深空,一下钻进大陆背面。普伦西它拿着铁棒,到处敲打恶棍流氓。喵喵!……嘿!就是这个!《乐潘普伦西》,迪斯卡波卡的成名曲。真是怪事,我怎么会在魔眼幻觉里想起这个?”
“我想那是一个流传在猫人间的传说。”
雅莱丽伽拉开墙边的地毯。寂静号处在一个没有网络的地方,可是荆璜并不清楚她的睡前爱好——她是个喜欢在睡前翻看联盟最新百科全书目录,并且随时会下载更新的人。那固然会占据寂静号系统的一点空间,不过在这方面倒是没人会跟她抗议。
她开始搜索一切跟“普伦西”相近的发音。
539 猫与彗光女巫(中)
和绝大多数人相同,雅莱丽伽对猫人的了解源于糖城。尽管如今她也可以在门城的市场里看见一些愿意接受私人雇佣的自由猫人,它们要么是狮群的放逐者,要么因年幼而尚未加入族群的事业。它们会自己去寻找好玩的任务,直到发现世上没有比糖城更合适的归宿。
她不清楚其中究竟有多少最终没有回到糖城。对于“狮群之猫”而言,回归一种自由而热闹的群体生活似乎是种无法抵抗的本能诱惑。在所有脱离这种传统生活的个体中,最富盛名的正是那位曾经红极一时的猫人歌星,迪斯卡波卡。然而迪斯卡波卡也并非真正纯粹的“狮群之猫”。倘若雅莱丽伽过去读到的那篇报道并无过多编造,迪斯卡波卡是“虎种”:比平常的猫人身躯更长、毛更华丽,并且更加灵活。
据说在猫人们的前故乡,业已失落的乐潘庭,拥有这血统的猫人是广受尊重的独行者,靠着冒险与佣金而活。它们划地而治,各自为战,公猫和母猫也不共同生活。倘若看到两只虎种同行,其中一个定然是未成年的子女。
这些虎种常年穿梭在火焰之地与剧毒沼泽间,因而隔热皮靴和防毒帽成了它们的标志。它们还会在腰间缠一条龙蛇皮带,用以悬挂武器和行李,皮带上装饰的兽齿钉代表了它们的战绩——只有挂着五颗以上龙蛇牙,或一块元素结晶的虎种才能得到同行的尊敬,贸然做出如此打扮而没有牙钉装饰的猫则遭到无情的耻笑。这样的猫会被同类叫做“菜猫”。
这些乐潘庭的旧日风俗,无论是真是假,如今已然不复存在。在天翻地覆的动荡里,虎种与狮群一同背井离乡,然后混血而居。两方的数量本来悬殊,而狮群更善繁衍与培育,许多仅在虎种间流传的技艺和知识便遗失了。然而后者也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将那从糖糖山脉和炼狱巅上磨练出的战斗技巧传授给了自己善于群体行动的同胞。每个猫人都知道怎样利用冰糖塔的檐窗来往高处,而杜兰德人的黑猫卫队更是此中翘楚。
那位猫人中的巨星,声称拥有部分虎种的血统,因而比狮子们更向往自由和野性。雅莱丽伽对这份声明保持着怀疑的态度,她不是怀疑猫人歌星的血统,而是明白血统在大多数物种身上往往无用。那些被竭力证明是优越性使然的种族特征,在落到个体身上时永远千奇百怪。谁能料到底波维拉竟会有维拉尔这样的后裔?穿着闪亮靴子的猫人巨星在她看来并不比它糖城里的同胞更为灵巧。
但,那也不证明它在每件事都夸大其词。在迪斯卡波卡接受的星网访谈中国,它谈起过自己的成名曲,以及它的创作灵感。那是在猫人的所有种群中代代相传的故事,它那史诗英雄般的祖先,传奇虎种普伦西。乐潘庭的不死之猫,曾经只身战胜上千条龙蛇,拯救所有狮群的公主,抗击贪婪的天外掠夺者,并且从来没有一次在糖糖山脉富含薄荷成分的溪流中醉倒过。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它的伟大功绩,然而猫人们都对这传说中的侠客尊敬有加。即便是狮群之猫也相信普伦西在乐潘庭的历史上真实存在,并且坚称它能千杯不醉。关于它后代的传说也很多,从一个到几百个,它的后代数量在每个版本里都不相同。每只带有虎种血统的猫人都声称自己是普伦西的后裔,而它们的主张也完全可能是真的——尽管如此,雅莱丽伽既不曾听说过普伦西拥有致人死地的魔眼天赋,也没有见过任何一只猫能痛饮十杯薄荷饮料而不醉。
她看了十多个有关普伦西的故事。它们全是从猫人口中流传出来的,难免版本众多,尤其在细节上掺有许多无疑是带着私人色彩的成分:普伦西曾在毒沼中战胜上千条龙蛇,花费的时间从半天到两个月不等;他曾自跳树僵尸王,或永泉神,或长胡子怪猫手中拯救狮群的公主,通常认为是三位,也不乏老成持重的猫人长者宣称是三百位(狮群的确有这么多的部落);抗击外敌的事迹是最丰富多彩的,倘若雅莱丽伽理解不错,至少在四个版本的故事里普伦西向着降落中的飞船投掷树枝,把它们击沉在火焰之地。
当她翻阅这些故事时,翘翘天翼也趴在她腿边一起观看。后者无疑是被这些荒诞的故事给取悦了,甚至暂时忘却了她们糟糕的处境。她时不时把头埋在翅膀底下,在羽毛掩护里发出阵阵不符形象的呼呼闷声。可是当她看到普伦西用树枝打下降落中的飞船时,她却不满地敲打起地板。
“嘿,这可不是能胡编乱造的!”她指控道,“佗佩堪的资源商也许是群贪婪无耻的小人,不过他们造大型飞船的水平确实没得说。它们能在一艘普通的飞船内组合四个魔舵,多对一式的复合船。所以当它们降落在浪潮里时,它们能很轻易地分散行动……到现在它们还在刻贝城拥有这门技术的专利呢。”
“听起来不像是件好事。”
“我承认它们对技术的掩藏和用法是可耻的,”翘翘天翼说,“大部分时候和利润无关,它们简直像是以折磨人为乐。不过,如果从当地税收的角度考虑……我不是说它们是能被原谅的,只是我没法替代那些真正被它们掠夺的人。我很奇怪猫人没向它们寻求复仇。”
“我听说乐潘庭过去的主人是元素掌控者。它们给佗佩堪带去了巨大损失。”
“不错,这件事我知道。佗佩堪是在飞船技术上很有一手,不过他们的陆地基地嘛……我只能说它们太久没有遇到过真正的对手了。难怪顶上议会从不考虑把它们那一块列入十月的候选。”
“你可曾听说那些元素掌控者长什么样?”
“那可没准数。据说它们会随机投生成乐潘庭上的任何一种生物,被当地的村子叫做‘轮回种’——不见得真有那么可靠,我听汶希卡蒂拉说,大部分的轮回不会保证灵魂完整,你肯定也听过类似的说法。例外是很少数的,比如……”
“原种。”雅莱丽伽说,“无魂之兽。元素掌控者们不是。”
翘翘天翼下意识地往周遭张望。雅莱丽伽知道她在想什么——人们说,原种能够在世上全部的浪潮里来往自如,就像隧穿和扭结那样轻易。它们还会透过浪潮监听自己的名字,报复任何侮辱过自己的人。不过在雅莱丽伽看来这种传闻是很不可信的,因为《薰渠》和白塔至今仍在运转如常。她把百科放回地毯下。
“你觉得普伦西是否会是元素掌控者之一?”她问翘翘天翼。
“不能排除,不过也没有任何传说里强调过它拥有元素能力,是吧?可是如果你这么说,它喝不醉这点也许挺像水元素。”
“它们是醉于薄荷素。”
“噢,那,也许是糖元素?”
乐潘庭对元素的定义是独特的。不过那仍然不能解释她们遇到的魔眼。雅莱丽伽疑心她找错了方向。也许普伦西的真实性根本无关紧要,她们不过是在一个猫人杀手制造的幻觉里碰巧都想到了最负盛名的猫人。
540 猫与彗光女巫(下)
雅莱丽伽没能从关于普伦西的信息里找到多少有用的内容,她开始转换思路,试着从“魔眼”的角度入手。关于这个词的信息就比一只传说中的猫人英雄要丰富得多。她的脑袋里有数之不尽的关于魔眼的故事,百科里也有整整四百多页学术研究文献清单,九成以上来自于白塔法师。
法师们总是痴迷于魔眼。这固然和古约律们经常呈现出的奇妙天赋有关,但那还关乎于白塔自己的理论道路——“视器”是一种天然的法术装置。生物如何感知光的变化,并将其转化为图景,这精妙、多变却普遍的结构给予求道者们莫大的灵感。他们相信,既然一些“视器”能捕捉到光或声音的波形,更特别的结构便能使它们捕捉到更多要素。“未来眼”与“千里眼”正是对以太的捕捉,什么样的材料能映出以太?什么样的结构能将之转译和解读?那正是被法师们称为“现代灵视学”与“灵图结构学”的基础理论。
这两门学科对雅莱丽伽并不陌生,她甚至懂得如何磨制一面粗糙简易的以太透镜,用以观测较为强烈的以太现象。但对于探究魔眼之秘,这两门学科不过是刚刚入门。
矛盾与难题总是在与古约律接触的过程中出现。当法师们攻克了灵视性魔眼后,他们很快意识到那在关于“魔眼”的传说里只占很小的一部分。那些能看到幽灵、神祇或是命运(他们对最后一项有所保留)的眼睛,在诸多魔眼里甚至算不上危险。有的眼睛——更宽泛而专业地说,视器——能叫人在与之对视后昏睡、发疯、遗忘往事、爱上它的主人,或者变成一尊石像。这些是公众所热爱的主流故事里出现的魔眼,而法师们实际上发现了更多。
很难对它们提出任何概括性的解释,从危害性最大的死亡之眼(溶解或石化),到无害得简直令人摸不着头脑的怪眼(迫使对视的生物失禁、跳舞、做出特定的表情,或者单纯地放一个响屁)。法师们认为眼睛已不再是单纯的视器。它们本身便释放着固定形状的以太扭结,让令接收到的对象做出相应的反应。
很多模仿性的法术因此而诞生。通过一些友善的纯粹观察,以及某些状况下令人遗憾但必要的解剖和拆分研究,法师们学会了许多特定的扭结形式。他们把这些结构纳入已有的材料学框架,从而创造出各式各样类似魔眼的法术道具,大部分借助火、水或光的形式。“温馨之烛”能令注视者产生最为美好的幻觉(然而却要消耗极大的生命力),“恐惧蜡烛”却叫每个目击者都惊恐尖叫。
那正是被法师称为“真视魔眼”的外放型视器。它们的原理仍有许多未知,但法师们相信他们终将跨越这个挑战,尤其是在他们成功依赖着广义材料学独立表征出更为便捷而可靠的功能后,主流学派们一致认为,他们在真视魔眼的探索上早晚将比古约律更为成功。
但还有一个“真正的问题”,或者像新的观点认为的那样,那些“最古老的问题”。有一种魔眼是法师们从秘盟尚未成立的混沌时代便有所了解,并且也深为畏惧的。在(秘盟官方所宣称的)法师的故土,古老而充满隐秘之事的陀瑞珥天壁系,法师们一度遭受过许多来自异界的侵袭。在那些灾难性的袭击中,某些陌生存在的魔眼几乎让法师束手无措——它们并不需要对视,或任何其他生命的意识回应。在其视线所及之处,纯净的以太会转化为暴动的潮流,撕开陆地与汪洋;被注意到的生命体立时发生转变,长出须爪或沦为走尸;空间和时间扭曲变形。
如今法师们往往只能在古代文献里找到这些记载。由于宇宙审查现象的反无穷性,以及中心城那台四级许愿机对一切历史变动的严密监控,足以干预时空的魔眼之物似乎很难再现身于世。法师们得以较为安全地去考察这种几乎毫无限制的“拟视魔眼”——自然,并非影响到时空或星系引力的那一种,而是相对更安全的类型。关于这一点法师们一直语焉不详,不肯对外公开他们研究过怎样的眼睛。
他们最终提供给公众的答案也很难令人满意:那已不是“视器”,法师们声称,“拟视眼”是基于一种尚未被确定的感官发挥作用,它是另一种只在古约律身上存在的不完全器官,类似于视器或听器,用以显现月境的形态——那听起来很容易和基础灵视学混淆,然而实际上截然不同。因为当以太现象深入月境时,其造成的效果将无限等同于一次成功的许愿机描述。这意味着要将“拟视眼”加以改造和量产化,即便在理论上不是毫无希望,至少在成本上也是完全划不来的。
这种器官,暂时被推测以扭结形式构成,因而无法靠任何解剖学确认其结构,同时也附着于生物本身的听器和视器。这种依附又反过来影响着听器和视器的本来机能,因而当“魔眼”处于运行中时,对于其他外部信息的获取将变得困难而又扭曲。在这一假设下,使用着“拟视魔眼”的生物总是间歇性的目盲或耳鸣,无法和外界有效沟通,而且也很难想象它们拥有符合可辨逻辑的、通常能被称之为“理性”的那一种思考方式。简而言之,拟视魔眼不可避免地与疯狂挂钩——古典派向来如此定义,但如今随着反二元论视角兴起,它不可避免地被引入了最传统的法术理论领域。有人开始质疑“疯狂”这个词是否真的恰当,假设一切只是视点与视象导致的偏差——那怎能说现象的改变者比遵从者错的更多?
雅莱丽伽看到这里时翘翘天翼已然睡着了。她用羽翼充当垫子和棉被,同时把肩上的毛发吹得呼呼飘扬。雅莱丽伽不打算勉强她,因为尽管马群之国有着许多先进的技术,它们中的有角者仍被归入古约律的一种。它们相信自己的力量呈现于角,而源头来自于心,美德与天赋的结合形成了谐律之调,帮助它们战胜最古老而可怕的混沌。
拟视魔眼并不是她们遇到的麻烦,雅莱丽伽思量着。当那有着好玩名字的杀手跟她对峙时,不得不用爪套上的枪弹与皮甲上的镜片来迫使她完成对视。它的手段固然是很难缠的,可如果雅莱丽伽不看它,魔瞳便没法把她拉进那个奇怪的宇宙幻象。倘若按照白塔的分类法来看待这事儿,那双黄玉似的眼睛属于所谓的“真视眼”。
她和她的记忆库不止一次碰到过这样的麻烦。不管是灵视、真视,甚至是法师们最难攻克而又痴迷的拟视,按照这样的分类来评估它们各自的危险性是轻率的。如今法师们对真视的运用如此频繁,也许每次在和采购商讨价划价时都会玩上这么一手:一点点催眠,增加好感与奉献欲,降低智力与价格敏感度,临时性的数字认知障碍和运算痴呆症。这些不正当的商业行为如此泛滥,以至于监管部门也无法完全杜绝,他们只得给主流材料供应商出售全额抵税的反控制眼镜,或是建议它们用原始书信跟法师往来——后者是为了尽量避免来自四宗的赛博行者们对自动化合同与订单进行任何形式的数据篡改,一些法师笑话声称那一整个宗派都在靠此为生。
她没能在综述里找到任何跟猫人杀手或宇宙魔瞳有关的东西。尽管百科里列举了各种各样的魔眼,其中有一些和她经历的幻象不无雷同:有的受害者丧失了身体的知觉,并曾在一条比恒星光强烈万倍的隧道里穿行;落进一个充满烈焰与卷刀的恐怖炼狱,并在清醒时留存着所有伤口;被闪着绿色光芒的彗星带往无尽虚空。
雅莱丽伽的注意力停留在了最后一项记录。那仍然和她记忆里的遭遇不尽相同,不过至少有很多要素相通。她开始通过索引查阅更多信息。
记录仅有一条,就像其他无数的古约律现象那样。一位灵质学家在探索边境的路途中发现了一处奇境,一个与外部宇宙浑不相接的王国。在那里,房屋都长着狭长如鸟类的长柄木脚,在流溢紫黑光泽的金属丛林间跳跃移动。房屋主人全都是永不衰老的巫人,终日沉浸在隐秘静默的冥想中。
其中最强大的一位,据说寿命和那金属丛林同样漫长,然而外表却如孩童一样稚嫩。她友善地款待了灵质学家,并向他展示了巫人们跨越生死的伟大力量:死去的可以被立刻召回,同他们一起宴饮作乐;活着的生命也会随时被杀死,只消被她轻轻地瞧上一眼。那神奇的秘艺吸引了灵质学家,使他甚至想邀请巫人们加入白塔。然而,那巫王无情地嘲笑了他。
关于力量的本源,那巫王说,只在于混沌的两极,最初的原始与最后的终结,一切都是来自同一源头的支流,一切都是归入同一土地的落叶。灵质学家,以及他们的所有同类们,终日沉迷于几何、语言与概念的构建,那不过是在寻求溪流动荡时激起的浪花,一点虚弱而无聊的形式变化。
辩论——巫王重复这个词,似乎并不明白。灵质学家向她解释那是如何进行。在一套彼此默认的规则下,如何证明自己的观点是正确的,或有改善的余地。那巫王便笑了起来。
我们有自己的辩论。她说。于是她向灵质学家睁开眼睛。
那是灵质学家在巫人王国最后的记忆。他描述自己如何看见那燃烧绿光的眼睛,被吸入其中深不可测的虚空,被一颗急速飞驰的绿色彗星带向神智无法识别的未知之域。尽管他一直给自己施加着抵御精神法术的防护。当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已在门城,已经昏睡整整半年。而自那以后他也再未找到当初通往巫人国的道路。那位驱赶他的巫王——后来被他称作彗光女巫——再也不曾被第二份目击报告所提及。
这是雅莱丽伽在她已下载的百科内容里看到的全部信息。她想要在星网上找找是否还有别的内容,也许不那么可靠的小道消息,然而她们正陷落在一个没有网络的监牢里,一切就只能等待。就在她这样想着,并顺手点开搜索器时,她发现自己接收到了十多封最新发来的星网消息。
541 非正式经济补偿金(上)
雅莱丽伽拍拍翘翘天翼的脑袋,把它从酣畅的睡眠中叫醒。
“怎么了?”翘翘天羽翼朦胧地问,“你发现了什么?”
“我们已经离开了崩溃带。”她说。
“噢,噢……好事……”
翘翘天翼打着呵欠站了起来。她开始往门外走,然后被门口半透明的泡泡膜壁撞了个趔趄。
“嘿!这泡泡还在!”
“我没说它消失了。”
“但是你说我们离开了崩溃带?”
“我收到了星网信号。”
这下翘翘天翼从她半梦半醒的懵懂里清醒了过来。她回到雅莱丽伽身边,催促她看看究竟有什么新消息。检查消息的结果不能算太好,因为其中大多数都是些无意义的商业广告,雅莱丽伽给飞船进行日常采购后开始频繁收到此类消息。除此以外还有两封昔日朋友的问候。他们都和雅莱丽伽分别有段时日了,不过还会定期向她问候,邀请她一同参与活动,或只是单纯地重温旧日时光。
雅莱丽伽很少答应这类邀约,她的种族天性总喜欢追逐新的事物,但并非全无可能。在她离开寂静号以后,也许会考虑过一段更为和平与安定的度假时光,但现在不是时候。她把两位老朋友的消息搁到后头,而把唯一一封带着花朵符号前缀的匿名信打开。
这信没有署名,不过也没人质疑它的来源。雅莱丽伽一读到上头的行文,立刻就能模拟出笔者那叫人不爽快的语调。她仿佛看见那位主人坐在他日常的观众席位上,用两根指头夹着那张带墨点的纸的边缘,如同一位迷路贵族被迫捡起一张沾满鸟粪的地图。他缓慢而充满讥嘲地向他的佣兵们宣布,这张图基本上毫无用处。经过一位精灵工匠辛劳的计算,发现这个墨点在足够精细的尺度下并不存在中心点。
它并非真正的圆,而是个有着细微波浪状边缘的不规则形状。尽管他的委托者有着最娴熟的手艺与最敏锐的眼神,依然搞不清哪儿才算是“这个形状的中心”。自然,测算工作只得中止,而贵族老爷寄望于佣兵能主动有所建树。他还表示,就在寂静号逍遥法外的时间里,又有一名婴儿被白纸船送到了门城,并将在可预见的未来加入那片石头庭院外的孤寂石森。尽管主人对此无甚动容,他诚挚地希望自己在购买义肢上的财政支出是有益于公共事业的,至少能帮助他任命的孤儿院院长保持一种更加健康而积极的心态。
雅莱丽伽毫无负担地读完这封信,特意拿出她久已搁置的数字签字笔,以同样优雅的笔调表示她们正在往主人期望的方向努力。然而,现实与理想难免落差。她们在通往成功的最后一步上遭遇了严重的障碍——
“最后一步?”瞧着她书写的翘翘天翼问道。
“差不多。”雅莱丽伽说。她并不以真诚为美德。
一名带有魔瞳的猫人杀手,她继续写道,叫她的调查工作变得步履蹒跚,行进困难。倘若不能排除这个障碍,她势必得先以自己的生命安全,而非门城公共事业的财政压力为考量。也许石头庭院外的森林会更加茂盛一些,而那位院长能学会如何自我调节。而如果主人能恰当运用他丰富的资源和人脉,告诉她这位杀手小咪究竟是何方神圣,或许她也能为院长的精神状况做出更多帮助。
她写完了这封信,随后在底下的空白处画上了猫人杀手的形象,并且尽可能详细地标注出它武器和眼睛的特点。在确定自己没有遗漏任何信息后,她点下发送键,终于在这连串的糟心事里感到一丝满意。她知道这封信定然会叫门城之主十分不快,而比那更棒的是他还不得不按照她的意思做——尽管从整体而言,她在这事上没占到什么便宜。
“你就这么发出去了?”翘翘天翼问,“不告诉他那个小孩的事?”
“不。”雅莱丽伽答道。
她的视线又飘向地毯上的阅读器。她习惯于把它称作百科,可实际上那并不是一本书,而是她自己的信息汇总程序。在那书中有联盟境内全部的主流刊物,从白塔的《塔尖水镜》到中心城的《星光界》,她未必每一本都用得着,但却有意无意地将它们保存下来,仿佛要在脑海外建造另一个记忆迷宫。她没有真的这样打算,这习惯是先于思考形成的。
近期,她曾往阅读器里加了一本书。并非她过去定期下载的刊物之一,而是一本白塔法师的著作。正如门城之主向她暗示的那样,她在其中找到了一些特别引起她注意的段落。她是有一些很符合迹象的猜想的,只是没来得及和荆璜谈谈——但是沟通本身是否真的有其意义?在她已经开始考虑要一走了之的时候?
“你想到了什么?”翘翘天翼问。
“没什么。”雅莱丽加说。她转开了视线,把那条花瓣链子缠系在手腕上,然后试着按下房间内的呼叫器,吸引荆璜过来。在这期间翘翘天翼总算想起了她们先前的努力,开始向雅莱丽伽打听最新的进度。
“你有在书里发现什么吗?关于那个叫人发毛的猫人小鬼?或者是它的眼睛?”
雅莱丽伽简略概括了她所读到的内容,以及她记忆里所知晓的部分。她也向翘翘天翼描述了那个关于彗光女巫的传说,期望来自于梦幻界的旅伴能提供某些帮助,毕竟人人皆知梦幻界拥有全联盟境内数量最多的古约律文明,至少在能统计到的部分如此。
“我从没听到过这样的女巫。”翘翘天翼说,“那灵质学家是在哪儿发现她的?”
“记录里没写这么详细。”
“连星界也没写?这可是桩怪事。你确定这整个故事不是编造的?”
那是个雅莱丽伽无法做出的保证。尽管当法师们的著作被审核时,他们必须签署一份带有强证效力的文书,以确保他们著作中披露的一切数据、实验或考察材料不含有刻意的伪造成分。一篇以银之塔名义发表给公众的文章大体上是可信的。然而,作伪丑闻与非故意的疏漏也经常出现。法师们永远热衷于研究一种防卫能否被突破,而另一个突破又能否被防卫。按照雅莱丽伽的经验,吃下致幻药物的人也能和这位灵质学家描述出差不多的内容来。
她想要试试联系这位误闯异域的连携法师,但星网上并没给她充分的线索,只有后续补充的少量资料。这位法师,或许因为无法给出巫人国存在的可靠证明,在面对塔学派的质疑时选择了匿名答复。他委托一位广受信赖的塞博行者发布了细节,甚至还提供了几张图像,用以描述那区域的模样,以及巫人们的奇特形象。在那些画张有三张时关于“彗光女巫”的——但这三张画并不全然一致,可以说就像三个完全不同的生物:背影是一团放射状的、朦胧的黑雾,仿佛八对扭动的雾足;正面则只是一个扭曲的,依稀具有猿类特质的轮廓,在那轮廓上闪烁着两个绿色的漩状光轮。
只有第三张画里能看出这位巫人王的容貌细节。清晰,但却匪夷所思,她呈现的模样与正面或侧面的轮廓全不相似。在一座蛀满虫洞的独脚王座上,她看上去是个幼年期的原始泛智人种,裸露着尚未进化完全的足趾,搁放在王座边的手干瘦而细短,展露出明确的拇指对合结构,一种未曾经历过肢关节优化的证明。她的头发在屋中的光线下像是暗金色的,戴有枝状的金属高冠,垂藤一直延伸到肩部和胸前。除此以外,她似乎什么都没穿。
王座几乎遮蔽了她三分之二的躯体。在那些她所隐藏的部位上或许有着不同寻常的特征,但图像中的视角未能提供丝毫解答。这位放逐了灵质学家的巫人王,她的侧面确如一个还在幼龄的金发小女孩。
542 非正式经济补偿金(中)
雅莱丽伽没有从巫人王的肖像里看出丝毫猫人的特征,或与传说中的普伦西的打扮有相似之处。鉴于崩溃带位于永光境和神光界的边缘,意味着它离边境有着相当的距离,巫人国想必也不在那片隆隆崩坏的鸿沟中。
尽管如此,她决定把那张巫人王的侧照打印出来,以纸质版留存在身边。如果她顺利活捉了那位危险的杀手,她不妨把这张画给它看一看,瞧瞧它会有什么样的反应。
她从阅读器底部抽出那张画,把它折好后塞进自己的腰包里——她猜想她会在那片浪潮里和杀手重逢,在法术安全性方面,一个布包永远比空间存储器靠得住。
那当然不是她唯一的准备工作。雅莱丽伽在心里思考着她该如何对付那危险的杀手。很有必要添置一些针对性的装备,污染魔镜片的喷剂、避视环或屏蔽器眼镜——短时间内或许没那么好买,不过她可以试试从大型设备上拆下来组装。还有武器与侦测,有理由认为她的猎手使用着一些猫人伎俩来保持隐形,它也许还能以这状态来袭击她。不过核心还是魔眼。它信任那双眼睛,情愿放弃隐形的优势来施展。那正是说明隐形的比魔眼好得多。
她在折纸的功夫里拟完了这张装备清单,然后看向她的狱友。在这段时间里对方坚持不懈地用前蹄扒拉门缝,同时向走廊引颈盼望,显然是等着荆璜过来解除牢笼。但她没有等到那失踪的飞船主人,即便是在六次按响呼叫器后。自动机器人倒是相应得很及时,它们在门外对着泡泡猛磕,彼此撞得哐哐直响。翘翘天翼稀稀拉拉地给它们唱歌鼓劲。
“你介意我拆掉你船上的一点东西吗?”她有气无力地问雅莱丽伽,“这些合金墙壁不是文物或绝版纪念品?”
雅莱丽伽只得告诉她那不是个有效的办法。荆璜的泡泡是完整的。即便拆掉墙壁和地板,她们也只会继续被封闭在球状泡泡里。
“这毫无道理!”翘翘天翼说,“泡泡!这到底是什么呀?它是一个小型模拟天壁系?如果它能穿透墙壁存在,那证明它并不影响物质,对不对?否则它就该把墙壁和地板彻底切成两个部分,而不是重叠在里头。但它又不让我们出去,所以这是一个筛选性的法术,只会对活的东西起作用——我是这样想的。可是机器人却进不来!如果它恰好穿过一个炸弹会怎么样?我引爆泡泡里的部分,你说泡泡外的部分会跟着爆炸吗?而且它的运动到底遵循什么规律?我们能把一个黑洞关在它里头,然后推着它到处走吗?”
雅莱丽伽认为翘翘天翼已经因为过长的幽闭而有些神经过敏了。暂时没必要给一个彩虹泡泡施加如此重大的责任——不过她得承认,飞船专家的确提出了一些开创性的思路。很难否认这里头很有些诱人的主意,比如把那只杀手猫关进去,再在泡泡外头围满求偶期的骂诃鸦。不出半天这些躁动的雄鸟就会掌握那杀手全部的语言,并且骂上整整一个发情季。那是至关重要的求偶之舞,用以证明它们有充分的本领获得筑巢材料。
她把骂诃鸦加入购物清单的考虑项,然后给翘翘天翼整理鬃毛和翅羽,总算又让后者变得心态健康起来。飞船专家把脑袋搁在雅莱丽伽没受伤的腿上,用翅膀给她们两个扇风散热。
“老实说,那小孩让我有点害怕。”她对雅莱丽伽承认道。
“他以前并没把我关起来过。”
“不,不是因为这个。是因为我的角……它是能侦测法力的,记得吗?当不同性质的力量靠近我时,它会产生不同的反应。你的刀令我感到震动,但那是种肃穆的感受,就像汶希卡蒂拉。但那小孩不同,他靠近时会令我的角发烫,就像有热水往我的头骨里灌似的。”
“他的力量和火有关。”
“我是见过一些火的使者的。但是……噢,我不知道这是否正常,有时我感到角的反应并不指向他本人,而是他身后,头顶,或是附近的某个区域。当我第一次在门城的旅店里见到他时,他坐在床边,手里抓着他给你的那条链子,眼睛看着窗户外。那时是窗台的方向在令我的角发烫,就好像法力的源头并不是他,而是跟着他的某个看不见的东西……有点怪,是不是?”
翘翘天翼的身体轻微地寒战了几下。贴着她的雅莱丽伽察觉到了。她并不能完全明白对方的恐惧。生命的形式是多变的,即便荆璜身边跟着一个隐形的幽灵,那固然叫人意外,可也没什么可畏——至少,不会比失控的荆璜本身更糟糕。
“他的父亲到底是谁?”翘翘天翼问,“你介意告诉我吗?”
“我不知道。”雅莱丽伽说,“他……”
她突然停住话头,抬起头警觉地环视四周,确定不会有一个杀手从墙角蹦出来,打断她将要宣布的内容。翘翘天翼纳闷地望着她。
“你在找什么?”
“没什么。”雅莱丽伽快速地说,“他不是我的孩子。”
“……不是?”
“不是我生的。”她更加明确地表达道,“我们只是碰巧一起旅行。这艘船是他的,我会帮他调度和交涉。”
那着实花了飞船专家一点时间来反应。而等她彻底理解这件事后,她从雅莱丽伽的腿上跳了起来。
“什什什么——”她嚷道,“你现在才告诉我!”
雅莱丽伽瞄了瞄自己残缺的腿。
“行,行,你经历的那些危险……老天,他给你什么报酬来干这事儿?”
“唔。”雅莱丽伽说。她绕在腰间的尾巴梢轻轻跳了一下。
“……基本工资?”
“他可能不太明白这个概念。”
“看在协律之曲的份上!这条见鬼的链子难道是他给你的唯一东西?”
雅莱丽伽陷入了沉思。从物质的角度来说,她辩解称,可能是的——但事情不能以单一维度来衡量。譬如说,她学会了一些关于六面卷梳的使用技巧,而且还见识了好一只满嘴脏话的杀人喵喵。
“你知道自己听起来像什么,对吧?”翘翘天翼厉声说,“你有过度的奉献欲!真正的友情得是互相的,如果他不愿意对你付出,那可不是平等的往来!那一点也不真诚!”
雅莱丽伽端坐起来,摆出无辜的表情。那似乎让翘翘天翼更加歇斯底里了。她怒火勃发地用蹄子刨着合金地板,发出哐哐巨响。
“很好,很好!”她用如雷的嗓门说,“这正是我离开故乡时的志向!以真诚和友情之名,今天我要行使协律的智慧,好好跟那自私的小怪物谈谈!我要给他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
她那振聋发聩的宣言回荡在房间里,完全压过了其他噪音。因此雅莱丽伽在几秒后才意识到自动机器人已经进入房间,向她们递上先前呼叫时要求的食物与饮料。她和翘翘天翼看向门口,发现监禁着她们的泡泡已经消失了。
543 非正式经济补偿金(下)
传播真诚的天角者在寂静号的走廊上高歌猛进。她气势汹汹,已然忘了自己曾遭受的监禁与折磨,立志要把那个冷血、自私、毫无人性的友情剥削者狠狠教训一顿。雅莱丽伽徐徐跟在她身后,开始用遥控系统给自己安排肢体手术。
“那小鬼在哪儿!”翘翘天翼喊道,“给我出来!”
私人房间是最大可能。雅莱丽伽提醒她。除此以外则是舰桥室。自从她添置了许多舒适的带悬浮功能的生物工学椅后,荆璜愿意在公共区域逗留的时间显著增加了,但也仅限能够让他躺下或坐着发呆的地方。
只有那么一两次,雅莱丽伽发现他去了船上的备用仓库,不是通常用储存燃料、货物、虫卵或植物种子的地方,而是个似乎并无专门用途的闲置仓库。它的空间很小,几乎没装多少东西,只有些乱七八糟的免费刊物堆在角落,还有一个不太好看的章鱼玩偶。雅莱丽伽试着敲过那玩偶的脑袋,由此猜出荆璜为何会去仓库。
她没和翘翘天翼提这件事。因此她们还是最先去了荆璜的房间。无人应答她们在门外的呼叫,于是雅莱丽伽赶在翘翘天翼破坏房门以前输入了她设置的管理员密码,绕过房间主人的意愿打开了门。房间里空荡无人,只有墙角放着一只纸叠飞船,看起来是那弃婴船的微缩模型。雅莱丽伽把它捡起来握在手中。
这并不是最好的结构。当她握着这艘纸船时想到。一个纸模的最优解和一艘真正航行在宇宙里的飞船,那全然是两回事。空气阻力在所有的问题里占比极微,材料、动力以及散热,这些才真正决定了一艘船最好的形状。按照纸模的样子完全精准地造一艘船,这似乎没有任何道理,除非它只是一件纯粹好玩的事。
这时她有了一点朦胧的预感,对于她们将要遇到的,将会发生的事。她仿佛知道在舰桥室里会找到什么。可预感是靠不住的,因此她什么也没表示,只是在翘翘天翼的催促下退出房间,前往有着舒服座椅的舰桥室。这些耽搁的时间并未消耗翘翘天翼的怒火,相反令她更加蓄势待发。行进途中,她用自己那华丽的尾巴把空气抽得啪啪直响。
“我肯定要让他好看!”她信誓旦旦地说。
雅莱丽伽并不真的认为这里头会有任何严重的暴力冲突,但她还是忍不住有点好奇:“你打算怎么做?”
“给他一个教训,当然!”
“我想他不会和你动手。”
“动手?不,当然不是。我可不主张用暴力解决问题。如果是那个杀手当然另当别论,不过船上的小鬼嘛,我有别的办法。你瞧着吧。”
雅莱丽伽怀疑地盯着她的尾巴。后者看起来很有信心,似乎笃定自己不会再被关进一个狭窄幽闭的泡泡里。雅莱丽伽当然也不会允许这事儿再发生一遍,但那并不完全取决于她们。
她们从升降通道进入舰桥室。在那里,雅莱丽伽曾经布置的一切都完好如初。她添置的舒适的座位,控菌杯中的饮料与花朵糖,计划安装可视化系统的区域也覆盖着装饰性的地毯。在靠近墙角的位置已经安装好书架,雅莱丽伽打算用一些实体的读本把它填满——关于这件事,她有更加长远的计划。
她从未向荆璜透露门城之主的暗示,在她阅读了那本书后,一次也未向荆璜表达她的猜想。但在未来,在她离开以前,或许她会佯作无意地把那本书的实体版放在书架上,再告诉荆璜那本书大概是关于什么的。她知道那时荆璜一定会在某个无人的时刻阅读它,而通过那时的监控,或者仅仅是他在阅读器每一页上逗留的时长,她便能在彼此的不言语中得到答案。技术上毫无难度。至于那是不是个正当的行为?她还没想好。
这个计划或许要取消了。当她和翘翘天翼走进舰桥室时,屋中缺少的只有一样东西,那正是理应坐在那儿等着一顿教训的荆璜。
翘翘天翼以冲锋之势检查了每个可疑的藏匿点,确保荆璜没躲在椅背后、天花板上或是一个蘸料杯里。她马上准备挺进仓库。但雅莱丽伽阻止了她。不同于翘翘天翼,她对这房间里每一样多出来的东西都很敏感。
“他给我们留了信。”她说。
在荆璜惯常待着的,最靠近角落的软椅上,她又看到了一艘折纸飞船。但那比荆璜房间里的要大一些,从纸张的缝隙里,她看见上面有黑色的字迹——她知道荆璜习惯用手写字,并且也一直在练习联盟的四种官方文字。
雅莱丽伽坐到软椅上,把那封信放在双腿间展平。翘翘天翼有点费劲地挤到对她而言过小的椅座上,跟雅莱丽伽一起阅读这封仅有寥寥几行的书信。它是用标准但有一点刻板的联盟语法,以及颇具书法习惯的端正字体写成的,因此一点也不难认。她们看到上面写着:
去找姬寻,勿念。现将此船赠出,再不复返。今无别事,请出此地自往。顺颂阃安——荆别笔
“什么?”翘翘天翼挤着脑袋问,“他把这船捐给谁了?为什么他不用主语和人名?”
雅莱丽伽眨着眼睛。这短短的几句话并非信纸上唯一的内容。事实上,在所有完整呈现的文字中间,她看到了一些被涂抹掉的痕迹。“现将此船赠出”这句话前至少被抹掉了三倍的字数,仿佛书信的写作者不知该如何描述他的决定。她把纸翻到背面,试着通过笔画痕迹来猜测它原本的内容。“将此船赠与雅伽莱”、“雅来丽加”、“雅加”。
这下她完全地明白了。不能说全无惊喜,但更多的是一种沉思,她开始回想自己与荆璜相处的时日——难道没有一个机会里她曾告诉荆璜自己的真名是怎么拼写的?诚然荆璜从未用全名叫过她,但她一直以为他至少知道正确的写法,而不是在好几次纠结后选择把句子的宾语去掉。
“你是在生气吗?”翘翘天翼将信将疑地问。
“不。”雅莱丽伽说,“他把这艘船送给我了。”
“什么?你确定?”
“信上这么说。”
那明显让翘翘天翼迷惑了。飞船专家又一次仔细地研究了信纸上每一句话。
“我不知道他是哪儿的人。”她说,“但这几句话看起来像是告诉我们他已经把船送人了,让我们赶紧离开……你确定他是要送给你?”
雅莱丽伽把信上的内容重新读了一遍。是的,她确定无疑。而且现在她已经开始生气了。于是她慢腾腾地抓起遥控器,呼叫机器人过来采集她的身体组织,同时看着翘翘天翼在舰桥室里茫然地打转。
“抱歉。”飞船专家没头没脑地说。
“没什么事需要你致歉。”
“噢,抱歉,这只是一个习惯……我还没理解这件事。就,嗯,换句话说,现在这艘船是你的了?从所有权上来说?”
雅莱丽伽捏着那封信,冲她优雅而温柔地招摇着。不知为何那让翘翘天翼往门边退了一点。
“嗯,这样,”翘翘天翼说,“慢着……我需要消化消化这件事……你要知道这艘船肯定非常值钱——复合船、特殊结构、超级大的研究价值,还有上面附带的物资。他没把温室和仓库里的东西带走?我不是说这能弥补他先前干的事,不过这倒的确是一份非常慷慨的赠予……慢着,他是不是说他再也不回来了?”
“并让我们离开。”雅莱丽伽补充道,“——开着这艘船去别的地方。”
“别的地方?比如门城?”
“他显然不太关心。”
“但他不是打算永远留在崩溃带,对吧?我的意思是,他总得离开这儿,但却不会回到这艘现在属于你的这艘船上?那他还能去哪儿呢?而且他干嘛突然这么做?”
雅莱丽伽从桌上拿过蘸料杯和花朵糖。
“我想,”她慢条斯理地说,“他或许是在乱发脾气。”
“为了什么?”
“也许你说的话刺痛了他。或者那只猫人的事。”
“这是什么道理?”翘翘天翼质问道,“那只猫人差点杀了我们,于是他就把我们关起来,然后说他再也不回来了?”
“是的。他也许觉得这是个高尚的牺牲呢。”
现在翘翘天翼似乎终于把整件事弄明白了。这一整个沟通过程让她的贵族口音再难压制,而她的尖叫也同时点燃了雅莱丽伽的胸中怒火。
“这根本不是赠予!”她嚷道,“那小鬼离家出走了!”
544 声线管工的雕像(上)
一百个小时后,神光界紫箭三区的医师伦巴特为雅莱丽伽完成了断肢再植手术。他带来了能弄到的最好的骨髓生长液,用精湛的技术与全副精神来为她接好神经和血管,同时兼顾那些优化过的运动辅助模块。一些增强柔韧与弹跳力的肤下材料并不是那么容易买到,伦巴特只得用自己手头的家伙做临时性修补。
在这整个过程中,雅莱丽伽一直保持着清醒,并且时不时打量一下手术的进展过程。尽管伦巴特柔和地劝慰她稍微睡上一会儿,她拒绝了任何助眠药物或转移注意力的方法。
那并非因为不信任伦巴特。这位医师即便是放在她的阅历中,也完全可说是数一数二的优秀伴侣。他精湛的医术,强烈的责任意识与充沛的同情心,三者全都给雅莱丽伽带来过难忘的回忆。她不曾和任何人说起,但那是真的——过去曾有一度她考虑过让伦巴特成为自己孩子的父亲。这对别的种族也许是天方夜谭,但她的两项血统都在混血生育上有着特别的天赋,在她被诅咒所困以前,她对自己身体的周期了如指掌,同谁生育是件能够轻松控制的事。
自然,她和伦巴特最终未能建立一段更紧密特别的关系。那其中有许多的原因。伦巴特按照他故乡的传统,忠实地信奉着家庭的概念,并且以照料他人为自己终生的快乐。雅莱丽伽觉得那是很值得尊敬的,但仍旧很难想象自己成为谁的“妻子”,福音族从无如此行事。
手术完成以后,他把她扶坐起来,让她试试能否正常运动。手术结果是理想的,不过还是没法令她立刻恢复到原本的灵活。
“雅,”伦巴特用他醇厚低沉的吠声说话,呼唤他们旧日要好时的昵称,“你应该休养一段时间。”
“有件事等着我去做。”
“旅行不必忙于一时。我看到你现在过得并不拮据——不过,我还是没想到你有了一艘船。外形看起来不那么像你的风格,是谁送给你的小礼物?”
“不错。”雅莱丽伽说,“现在是我的船。但还有笔尾款。”
伦巴特湿漉而明亮的眼睛里依然带着笑意,不过难免多了点疑惑。他向雅莱丽伽保证,如果她真的需要经济援助来支付飞船尾款,他的职业和积蓄都是能提供一些朋友立场上的帮助的。
“我不会问是什么把你伤成这样。”他申明道,“但是,雅,再昂贵的资产也不能和健康相比。很多人会因为再生手术的先进忘记这点,很多病死者不是因为付不起药费,而是在平时疏于维护,直到他们落到一个没法立刻联系上医师的处境。你正是经常落入这种处境的人。”
“我记着呢。你还有别的病人?”
“我请了假。”
“对你可不常见。”
“为你,我想原则可以做一些适当的让步。”
雅莱丽伽跟他拥抱了一下。然而当伦巴特提出要跟在寂静号上逗留一段时间,确保她的伤势恢复完全时,雅莱丽伽还是拒绝了。“紫箭”星门是整个神光界最为发达的区域之一,在那里的居民已经习惯了安全而稳定的环境。她知道伦巴特有着健壮的体魄和出色的耐力,或许比他们这个种族最大型的品类更加坚韧,但他从来不是一个斗士,或者杀手。像他这样体格壮硕而缺乏攻击欲望的医职者总是被高估战斗力,可如果面对着一个残忍又嗜杀的天敌,他恐怕是相当脆弱的。
“这件事结束后我回去看看你。”她向他保证道。
“不带任何伤病的那种?”
“如果你觉得这是最叫你担心的,那么也许我会给你带一只猫。”
伦巴特无疑把这句话当成了一句种族玩笑。他温和地说:“雅,我不讨厌猫人。”
“你还没见识过呢。”
他还是陪她休息了几个小时。在这段等待骨骼弥合的时间里,伦巴特从自己的行李里找来几本同族作家写的给她念诵。雅莱丽伽对这本名作家金查查坦的家庭沉思录留有一些朦胧的印象。她觉得这书带有浓烈的伦巴特的个人风格,虽说他和他的原始祖先在血统、寿命和思维上都已有相当大的差异。不管怎样,她留下了这本书,打算在空闲的时刻试试。
那似乎令伦巴特觉得很有趣。
“我以为你不会太感兴趣。”他承认道,“我想这本书在你听来或许会很枯燥。”
“因为这是本关于家庭和定居生活的书?”
“你对危险有一种热情,雅。我想那和你的物种有关。你太容易获得高强度的信息刺激,而让日常生活的感受变得非常迟钝。我在治疗恶性糖瘾时经常遇到类似的反应——不是说你的生活方式病态,那不是你的错,不过如果你适当地调剂一下,我想对健康更有好处。”
“我会考虑去你那儿过个假期。你想要点猫以外的礼物?”
伦巴特又给她念了会儿书,但是他们没做什么更有趣的事。在很久以前,伦巴特所学的一切已为雅莱丽伽所知,毫无保留。他的专业知识尽管丰富,但却需要日复一日的磨练才能真正派上用场。而他的生命记忆则如初春的旷野,生机盎然,同时又没有一点浓林密草的阴霾。尽管他不曾送过她任何昂贵之物,她仍然认为伦巴特是她见过的最好的雄性之一。他们只是在生活观念上不同,不过那也谈不上是巨大的遗憾。据她所知,伦巴特在紫箭三区享有很高的声誉,如他这样的人不难找到理想的陪伴者。
等她的腿大体能正常奔走时,已被病人再三联络的伦巴特不得不踏上归途。他原本是被雅莱丽伽从星网上叫来的,穿越过三道需要提供身份认证和居住证明的隧穿门,才总算抵达这片神光界外的文明空地。那时雅莱丽伽已经复制好了自己的腿,只等着一个有能力操作精密设备的医师——她试过自己干这件事,但发现没那么容易。
她开始重新考虑翘翘天翼的建议,给这艘飞船找个智能系统,因为她不是在哪儿都能碰到伦巴特这样的人。等下一次她遇到这样的麻烦时,或许就该让智能系统来替她进行精细操作,而如果再有人离家出走,至少她还能查看全过程的录像。
“你在筹划些什么,雅?”伦巴特问。
“思考一个奇怪的现象。”雅莱丽伽说,“我发现有些人更容易陶醉在自我感动里,觉得他们是在做牺牲。”
“但是?”
“照顾他们比照顾婴儿更吃力,伦巴特。我想这不是个正常现象。”
“你是很喜爱孩子的,雅。你只是不喜欢定居生活,但我发现你对幼崽的耐心出奇得好。也许是你学到的太多了,让你对未完成的东西更感兴趣。”
“所以这全是我选的了?”
“我实际上很少看到你一走了之。在我们第一次碰面的时候,你在教我族里的一个孩子玩球。他的平衡感不太好,但你非常耐心,好像知道自己一定能把他教会。那时我想你或许很适合当个教师。”
“因为他的确只是个孩子。他只是不懂,伦巴特,不是不愿意懂。”
“这不像是在叼空球。”伦巴特依然宽厚而耐心地探寻道,“你在发火。又是谁惹恼了你?”
雅莱丽伽没有回答。她至少在五十个恒星年里没说过这么苛刻的话。但这还远远不够,如果荆璜站在她面前,她可是有好些话能说。但是最终她克制住了。她是个成年的、具有成熟心智的女人,应付过的事情可多着呢。
她送了伦巴特一段路,确定他平安地离开这片区域,然后开始重整旗鼓,为重新进入崩溃带做准备。在手术期间采取回避态度的翘翘天翼也从房间里走出来,参与到她们的新计划里。她们列好了装备和物资清单,并且列出一整套如何应付杀手的计划。除了那双魔瞳,她们还猜测那杀手拥有一些其他的技能,格斗技术与热武器,或许还有猫人的巫术。雅莱丽伽甚至怂恿翘翘天翼给门城的那一位写了封信,要求通过特别的渠道购买那些白塔通常不会公开贩卖的商品。
回信来得很慢,而且相当保守,似乎对信中所述的猫人杀手不无怀疑。这一切本在雅莱丽伽的预计内,因此她毫不失望,只是继续展开她的准备工作。寂静号主人,或者说,前主人的消失反倒促使她更缜密地筹备。当猫人杀手再次出现时,她不指望荆璜也跟着跳出来,而且她们还要找到那个弃婴犯——多半也能同时找到荆璜——她是肯定要把事情做到令自己满意为止。
那花了她不少时间。在手术结束后至少又过去三倍的时间,直到所有武装和物资就位,而她的腿脚也灵活如初,她们才终于重启旅程,回到那片曾经挫败她的黑潮里去。
545 声线管工的雕像(中)
为了避免在未知环境里和杀手撞面,她们放弃了原本准备的步行考察,全采用自动探测器来进行高效搜索。这些采用了以太同化技术的探测器,尽管成本上远远比以太隔离器或是灵场屏蔽设施来得低廉,但稳定性却很难令人满意。故障与失联频繁发生,全如雅莱丽伽预测的一样。
故障率并非完全不可接受。在彻底损坏或丢失以前,大部分探测器会向飞船传来充分的信息,足以让她们判断大概的环境。当她或翘翘天翼认为某个地点值得检查时,她们便开着寂静号,或是小型飞行器过去。在实地考察的过程中,雅莱丽伽会随时开着多相混合雷达,同时还有探蛾、敌视护符、微缩防弹墙与软性气磁两用防弹罩。当翘翘天翼挣扎着用翅膀托起负重时,她有点崩溃地问雅莱丽伽这是否真的有必要。
“我们可以随时躲进船里撞它。”她痛苦地说,“我们做过飞行器外壳的防弹测试了!”
那确实是一种方案,但不是雅莱丽伽理想的方案。她不是要让杀手知难而退,而是想在解决弃婴犯以前就解决它。如此一来她们才能专注应对那个真正危险又未知的挑战——她很难想象荆璜的仇人会有什么样的本领。
她等待着一次袭击,但是杀手一直没再出现。无论它用什么办法从荆璜手中逃脱,那似乎都使它受了伤,或至少变得极度小心谨慎。
另一件事叫她觉得很奇怪。关于寂静号的安保措施,就如同这艘飞船最初的舰桥室一样,是相当原始而缺乏人性化的。它当然带有最低程度的基础配置,并且在材料和结构上也留有进一步改造的余地,它的潜力很大,但如果光从数据分析而言,它不能算一艘特别安全的船。
那和事实并不相符。在来到这里以前,雅莱丽伽已在船上经历过许多风浪。她不得不注意到各种坏事似乎总发生在离开寂静号以后。那不是玄妙的运气或偶然。在某次突然爆发的以太风暴后,整艘船没有一个零件受损;在那纳米机器人发动的星球屠杀里,她也未曾检测到任何一个纳米机器人进入了寂静号内部;就连那专精热武器干扰的黑巫师,在被寂静号的阴影骑到脸上以前,都始终未能如他威胁的那样把船击沉。
在如此多的案例之下,荆璜的态度从另一个角度提供了证明。每当他要采取某种危险行动时,他都明显更希望雅莱丽伽,或是顺道搭救的别的什么落难者,能一直待在寂静号里。某种不言自明的规则似乎使他认为,这艘船是一个固若金汤的堡垒,足以抵御任何意想不到的危险。即便在一个杀手炸掉了她的腿后,他仍然毫无交代地独自离开,只把寂静号留给她,仿佛这艘船就是逃避死亡的通行证。那不合理,但雅莱丽伽发现事实如此:她从未在寂静号内部遇到任何敌人,不管是最大的,最小的,技术结晶还是灵体生物,有意或者无意。
那可能只是宇宙中亿兆巧合里的一个,但杀手还是没有出现。她和翘翘天翼顺利探索完了鸿沟最上层的区域,留给她们的是两条路,向着无限延伸的两侧,或是朝着无尽无底的下方。
这时她们已从探测器搜集的信息里得到了一些结论,大部分和先前白塔的研究雷同。这些如凝胶里的气泡般散落在深渊里的陆地,尽管如今支离破碎,但在相邻的区域里总有很多共同点。同一个平面上的陆地在地质和材料构成上非常相似,她们还在三个不同的地方发现了类似柽柳的植物。尽管它们已因环境而产生许多性状差异,雅莱丽伽推测它们在很久以前或许来自同一区域。
那和白塔的旧理论是一致的。先行此地的考察者们普遍认为,散落于这片鸿沟中的陆地曾为一个整体,就如猫人们的故乡乐潘庭,是一片完整的,漂浮在一个有限无界域中的平坦陆地。根据现存的残骸,考察者们推测它原本的体积或许大于一个星团系,那意味着它至少比乐潘庭还要广阔十倍。
关于旧大陆的厚度估计就没有那么具体。由于鸿沟陷落在以太潮中,通过物质衰变来估计年代的技术门变得毫无意义。既然无法确定这片陆地的底部已崩溃过多久,要确定它的厚度也仅能通过一些简单的问卜法术。探查者们试过,得出的最大结论与最小结论相差九千万倍。他们只得认为是环境干扰了法术结果。
调查并没持续太久。比起这逐步崩溃的陆地,法师们显然对鸿沟本身带来的危害更感兴趣。关于这陆地上可能形成的生命,但凡不会在某天成为深渊席卷向联盟的毁灭军团,他们便都会宣布那暂且没必要管理,并声称那不会比一片连续陷阱带里形成的东西更奇怪。
雅莱丽伽与翘翘天翼决定往下走,因为表层的地理环境里似乎并无符合那种婴儿的种群繁衍的土壤。在回收大部分探测器以后,她们直接驾驶寂静号下沉。
那是段意外漫长的旅途。寂静号没有遇到任何危险,只是在每隔两标准星距(中心城所在总星系的恒星最大引力有效范围)时,她们会停下来进行一些例行调查。她们依然用探测器来收集图像和样本,同时雅莱丽伽也启用了新的次声波收集设备。
她不抱太大的期望,但仍想试试在这片交织的毁灭之声里是否暗藏别的信息。当探测器被释放去地表时,她会用小型飞行器载着那台设备的接收组件,再从分析端上查看结果。这是种她从未用过的神光界出产的设备,在数据口径和格式上与中心城标准很不一样,而且还附带一个没什么用的视觉窗。产品说明书上声称这是一个以太分析组件,使用了尘王们所开发的旧系统框架。
雅莱丽伽那估计至少是两百个中心城标准年以前的事了。她斜躺在飞行器的座位上,盯着那似乎毫无意义的彩色声波图。大部分时候它们就像环食境边缘泛滥着高腐蚀性溶液的黑池,在恒星光照下缓慢地变色与翻滚,形成一些并无实际意义的波纹。当她盯着它发呆时,脑中想起的是宇宙的初生代,灵场模型与永不终结的微波辐射。世界在生命那里以光的幻象而存在,一幅绵长无尽的时空织锦,但那并非它的本质——从比这稍微现代一点的观点而言,世界是由波动组成的。不同的幅度和不同的频率,这点细微变化成就了眼睛中的万象。但真实并不存在于光的呈现,而在于那些能够正确计算和构建的东西。光与声都只是探测波动的形式手段。而约律们又是怎么说的呢?法师们一向主张存在着某种至境,可以说,意义,正像是许愿机和高灵带所暗示的。古约律并不参与这种辩论。她想起了那传说中的巫人国。
有时,声波图里会显示出一点不同的图案,可能只是偶然的噪音,或过时的分析系统在浪潮干扰下做出的错判。但雅莱丽伽还是会留意它们的形状,就像是浮在水面上打转的树枝,细长而凝固。她始终没找到这种干扰的来源。
当她检查声波器时,翘翘天翼也很少闲着。在长久免遭猫人杀手的威胁后,飞船专家重燃了她对调查“寂静号魔舵之谜”的兴趣。她把新的怀疑焦点落在飞船腹部的图案上。
那个图案,某种长满树形枝叉的可怖魔鬼,自雅莱丽伽初次登船时便已见过。她知道在约律类生活的地方有很多类似的习俗:携带特定图案的印章或首饰、把舟车打造成特异的造型,或是干脆给自己永久性地装上一支角。某些图形被认为是具有力量的,但那不是法师们追寻的几何之秘艺,而更像是一种承诺或威胁。一种广泛流传于浪潮中的观点似乎认为,此类图案直接指向着某些特定的、伟大而不朽的存在形式。不是旗帜或者商标,而更像是呼唤它们的门铃。倘若侵入图案所保护的领域,则必然将招致那些伟大之物的报复。
这些传说很难断言真伪,但至少有所夸大。雅莱丽伽尚未感觉到那图案有过多可疑之处,然而翘翘天翼对它很感兴趣。她指出绘制这树形魔鬼的涂料自己从未见过,并试图让雅莱丽伽允许她抠一点下来研究。作为这艘船的主人——唯一的新主人,雅莱丽伽表示了同意。接下来十个小时里她便看到翘翘天翼用各种工具对着那块图案磨蹭敲打,试图在不损坏周边的前提下弄出一点样本。
她们仍在往下。没有一点迹象证明文明存在,同样也没有荆璜的踪影。雅莱丽伽并不觉得气馁,这条鸿沟在长度上可以让光走上千万年,黑潮在隧穿点外无法定位,再加上她出发时已耽搁了很久,迷失和一无所获都时理所当然的。当探测器损失过半后,她询问翘翘天翼是否要先回门城。
“不,我当然不能把你丢下!”飞船专家说,“这才到哪儿呀!我当年第一次到门城的路才叫长呢。”
又过了二十个标准星距后,地质特征已然天翻地覆。沟顶那青蓝的梦境之光变得丝毫不可目及,在黑暗中她们找到一些未被记载的大陆,明显留着滩涂与海床的痕迹。更令人欣慰的是还有一些有壳动物的化石。某种形状近似圆球的生物,伴有许多直通内部的气孔和针状内骨骼。当雅莱丽伽试着摇晃它时,里头残留的针骨如铃舌般喧响。她心想这是不常见的,也许这种已死生物的外壳富含金属物质。
枯海之地同样没有荆璜的踪迹。不过在那以后,她们似乎迎来了运气的拐点。大陆的碎片变得越来越脱离常识,而生命的迹象却越来越强烈。她们碰到了一整片海洋的碎片,从四面八方看都是一团不断倾泻暴雨的水块。翘翘天翼痛恨水域,但雅莱丽伽冒险潜入里面看了看。在这海洋碎片的内部,她竟发现了许多藻类植物,以及器官进化非常完善、能够在这循环系统中自由繁衍的盲鱼。照这海洋崩溃的速度,这些鱼群似乎还能繁衍上很长岁月。
即便是雅莱丽伽也觉得大吃一惊。她设法捉住了几只,带去给翘翘天翼作为证明。而后她们又发现了更多的东西:带有生物骨头的冰川碎片、似乎由磨制石块堆砌而成的临时居所、非自然状态下所能找到的大块锑铋合金。
那是决定性的证据。当她们在一片以碳氧为主要元素的地表上发现这些迹象,并且也知道这里绝不可能存在真正意义上的陨石,毫无疑问她们已经得到了当初白塔法师们未能验证的题目:在持续陷落的崩溃带里曾经有过原始文明,或许在陷落过程中也继续存在。她们只是不知道这些文明现在的状况,或最后的结局。
雅莱丽伽几乎已经忘了门城之主的长相——当然,不是真的忘了,她在记仇这点上是很有耐性的。但是这漫长的旅途的确让她和翘翘天翼吃了很多苦。很多消耗物资已经循环了近一百轮,损耗率不可避免地成为了威胁。探测器总是坏了又修,直至再也修不好。当最后一个核心组件坏损后,她们只能用小型飞行器来进行探索。最后,在某个雅莱丽伽读着金查查坦作品的休息时段里,她听见翘翘天翼精神恍惚的叫嚷。
“雅莱!”她喊道,“我看到了路!”
那是句很宽泛的表达,因此雅莱丽伽并没太在意。她还准备看完这厚厚长卷的最后一章,直到翘翘天翼用脑袋拱进她的臂弯,伸蹄踹开那本书。
“路路路路路!”她支着身子喊叫,继续用蹄子猛踩金查查坦。
“什么路?”雅莱丽伽问。
“铁路!”
546 声线管工的雕像(下)
雅莱丽伽走进舰桥室,去查看翘翘天翼口中的铁路。
在出发以前,她和翘翘天翼讨论过是否该给寂静号装上完全的可视化系统。那是个牵涉到整体性的工程,因此她们最终没有贸然动手,而是做了个更简单的替代。等所有自动探测器的定向核心都损坏以后,翘翘天翼又把它们改成了近距离探测器,通过短波通讯来探索地面。在舰桥室,她们也安装了配套的投影设施,足以做最简单的环境模拟。
这正是雅莱丽伽在舰桥室里看到的东西。她穿越过立体投影灯制造的透明幻象,来到距离她们万里之遥的陆面。在渗露白色的盐壳地貌上,她看见翘翘天翼所说的那条铁路。
它是真实存在的,由木头与金属为材料,乍看起来是种经常能在陷阱带里遇见的典型设计。因那作为枕木的并非人工石材或金属,仅仅是箍上铁环的黑色纤维质木料,这铁路显然并不能承受过高的运载和时速。它是那种即便在原始文明里也尚属早期的设计,或许还要匹配化石燃料与往复式动力机械。
这是雅莱丽伽在第一眼中给这条鸿沟中的铁路下达的判断。那并不是说她完全忽略了这条铁路的某些奇怪之处,但发现铁路本身的意义使她和翘翘天翼都过于兴奋。她们急切地想弄明白的并非这条铁路的构造细节,而是它究竟已存在了多久,以及——现在是否仍在使用。探测器仍在沿着铁路行进,搜寻可能的站点,但雅莱丽伽在那个临时模拟出的场景里已发现了很令人鼓舞的迹象。也就是说,她意识到这条铁路甚至没有怎么被沙尘覆盖。
她们马上着手登陆,要亲自去看一看这个全新的发现。这时距离她们出发已过去了五千个小时以上,对于狮群里的猫人而言,这已相当于五分之一个成长期。她们再也没遇到过那个有着魔瞳的杀手。翘翘天翼开始主张那杀手或许已经死了,或因某种重伤而永久性地退出了这个肮脏行当。虽然这观点很诱人,雅莱丽伽仍然坚持在每一次外出时带上足够的防具和武器。
寂静号最终降落在距离铁路稍远些的地方,一片巨化柽柳植物形成的红树林。它们和当初雅莱丽伽在鸿沟表面看到的那些非常相似,但颜色更加红亮。她们由此知道这里有一些基本的大气环境——关于这点,雅莱丽伽在途中已做了一些研究,她保留了这些资料,打算等她出去后给自己的几个法师朋友们送点素材。自然,她没准也会要一点回报,毕竟她现在是有一艘自己的船要装饰了。
那是出去以后的事。她和翘翘天翼走出红树林,来到那条极具意义的简陋铁路边。直到这时,雅莱丽伽看清了这条轨道的真貌,先前那些在舰桥室引起她注意的细节变得更加具体,并且也更加叫人迷惑。
那并未改变整条铁路的大致结构,但却似乎暗示着别的功能。在那些固定枕木的铁箍中间,她发现了分布均匀的钢板钉,深入地面以下。在舰桥室时她把它当作了一种不太高明的道钉设计,用以固定枕木的位置。然而当她仔细地比较过一段铁路上的所有钢钉后,发现其中一些有明显的不同。它们的形状更细,并且被安装在并不适合固定用的位置。在这些怪异道钉和枕木接触的缝隙里塞垫着一种非常纤薄的黑色薄膜,从枕木下方一直延伸到铁轨内。
雅莱丽伽见过很多种原始机械交通工具,但没能立刻看出这些黑色薄膜的用途。它们显然不是防尘布或润滑材料,似乎也不能帮助散热。
“你认识这个?”她问翘翘天翼。
“唔……这是个奇怪的东西。我想我以前从没见过。我想得看看整体结构才能知道它的用处。”
翘翘天翼在铁轨边垂下脖颈,眼睛紧贴着铁轨与地面的夹缝,使劲往里头观察。她头上的角散发出柔和银辉,而眼睛里同样放射出灯管似的亮光。雅莱丽伽听到铁轨里传来细微的动静,仿佛接触不良时的电流噼啪声。
“哦,哦哦,是这样……”
翘翘天翼甩动着她的尾巴,发出断断续续的惊叹。她似乎发现了十分有趣的事物,甚至忘了立刻跟雅莱丽伽分享。雅莱丽伽能明白她对这件事的兴趣,但并没忘记保持戒备。她仍然开着多相雷达,也留意身上的护符是否发光震动。
“这真是闻所未闻……倒不是说非常难以想象,但是……噢,我猜也只能在这儿使用了。是的,如果有这样的设备就行得通……嗯……”
等翘翘天翼抬起头时,她似乎已经有了答案。她那久已不见的端庄与威仪又重回身上,如同女王巡视领地般满意地点头。
“这是个了不起的收获。”她宣布道。
雅莱丽伽示意她说得更清楚些。于是她站直了身体,用前蹄敲敲身前的铁轨。
“更正我刚才的通知,”她说,“这不是单纯的铁路,雅莱,它内部是通电的。这是一条电力轨道。”
“电力?”
“是的。这不难想象。你看我们已经到了一个完全看不见外界天体的地方。现在天上发亮的那些东西,要么是带着岩浆和放射结晶的陆地碎块,要么只是纯粹的幻象——实际上根本不在我们这个空间里,只是浪潮投映的影子。他们能利用的来自外层的光热是很少的。在这种情况下,如果说这儿的居民能发展出什么,电是种很好的选择。不过他们不是靠燃料或潮汐发电的,你瞧,他们既没有靠谱的引力,也不一定能在自己的碎块上找到沉积类能源。”
“那么是?”
“靠声音。我想是这样。”
当她说到这儿时雅莱丽伽已经想明白了许多。她轻轻地点了点那暴露在外部的一小部分黑色薄膜:“一种发电设备?”
“晶振腔管压电器,或者类似的什么东西,我想。当它振动起来时就会释放电能。我想这是一种特殊材料,更容易和某些频率的声音发生共振。”
“但声音从哪儿来?”雅莱丽伽问。
当她说出口时,答案已然隐隐在她心中浮现。她看见翘翘天翼微微低下头,仿佛带着点奇妙的敬畏。
“这条鸿沟里的声音。”她答道,“我们检查过,这里一直都有很强烈的次声波,越往下的音压就越大。但在两个星距以内它通常是稳定的。然后还有这些特别细的钉子,它们实际上是一种管道,一直延伸到地下非常深的地方……我没法探查得太远,但我知道它们的长度超过三点五地距……我猜测它们是导线,雅莱。但不是导电用的,它们是导声线!既然这片陆地还在崩溃的进程中,它底部的地壳运动肯定会发出很大的动静,那些强高声波更有定向性,也更容易引起材料振动。噢,我不知道该钦佩还是为他们遗憾,这真是种残酷的自然资源。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他们在用脚下的毁灭之音制造电能。”
“这正是我的意思。不过这儿还有几个问题是我没想明白的。这种覆膜发电材料看起来不像是自然形成的,在他们掌握这种材料之前……”
一些变化打断了翘翘天翼的话。她和雅莱丽伽都望向铁轨延伸的尽头,在这片不存在地平线的渊下世界里,一双完美的眼睛能从任何方向望出去,轻轻松松地望到世界的尽头。她们没有那样理想化的眼睛,可也比在一颗小小的球状天体上看得更远了:黑暗中显示出现出针尖大小的弱光,随后极度缓慢地放大。微光均匀地向周边扩散,在某个时刻一分为二,又变成长长的一串。这时雅莱丽伽已能认出它飞驰在轨道上的车轮,还有每一扇发出稳定灯光的车窗。
一辆列车在这无底鸿沟中向着她们驶来。它的铁皮外壳已经很陈旧了,锈斑如菌藓般遍布每一节车厢。车窗内部摇曳着生物的影子,几乎是百分百地向她们宣告这个世界尚有残留的文明。但在那一刻,雅莱丽伽却没能立刻发现这激动人心的事实。她看清了另一样东西,几乎完全被它吸引了注意。
那是排在最前头的车厢,按照常理的逻辑,正是装有控制室的车头。在微弱却可靠的灯光照射下,这车头显示出了一种非常近人的轮廓。它是车厢,同时又是巨大的塑像,一座展示着人类面孔的塑像。那张面容因枯槁而显得阴沉呆木。遍布车厢的锈蚀未曾放过它萎缩的、刻满皱纹的脸,而它的眼睛,深陷在内凹的眼眶底部,同时也是列车两最前端的两扇车窗,像梦魇里的怪物般惨白发亮。两团高高耸立的阴影分布在它的脸颊两侧,隐约被照出一些轮廓。那是这雕像高高鼓起的,过度发达而臃肿的双耳。
547 下水道民间声学家(上)
“你的角不要紧?”翘翘天翼问。
雅莱丽伽放下她抚摸犄角的手。
“没什么。”她说,“我只是养成了习惯。那里没有触觉。”
“你觉得这儿让你不安吗?因为太黑暗了?我也不习惯这种没恒星光的地方。”
那当然不是雅莱丽伽的真实困扰。事实上她并没有感到环境的黑暗,倒不是因为她同行者的独角和毛发时时散发微光。她在深入鸿沟后一直使用红外视仪,再通过光谱分析转换出颜色视觉,然后呈现出四色视者们在连续光源下所能看的白昼环境与上亿种色调。她也没有把这种易于故障的图像合成设备植入体内,而是像薄膜般覆盖在眼球表面,然后再罩上用于避免声波伤害的防护服——她在漫长的旅途里也对隔音防护服有了很深的研究,如今已把它改造得很轻薄而方便了。对于耳部她有额外的声波过滤和通信组件,再加上她过去的肤下增强材料,足以支持她在这片毁灭之音里活动几百个小时。
她当然也为翘翘天翼做了同样的改造。然而后者却很不习惯在眼部穿戴设备。飞船专家同样表示,作为原生的两色视觉生物,她在模拟体验四色视觉时经常觉得头晕脑胀。三色视觉已是她能接受的极限。
“一下瞧见这么多颜色难道不会叫你走不了路?”她问雅莱丽伽,“这么多的视觉信息要处理,它们花哨得令我头痛!”
“但我听说你们也被叫做彩虹国。”
“是的。我们和原始祖先当然不一样,大部分的翼者都是三色视觉,可能只是我不那么喜欢色彩。我倒是在学生里头碰到过一个。天生的五色视觉,让她的脾气很怪,很容易亢奋,而且经常对着别人画的东西哈哈大笑。”
“她看到了你们没在上色时分辨出来的信息。”
“我知道,我知道。但我们并不需要那么依赖色觉。”
雅莱丽伽知道她说的是真的。即便没戴上任何设备,翘翘天翼的夜视也同样敏锐,似乎她本身的光便足以能让她行走自如。她还能同时看见两侧和身后,并且捕捉到动得飞快的微小生物。
她们没有回到船上,而是坐在那黑暗的树丛间,眺望一辆又一辆电车出现、驶过。越过明亮的车窗,她们能看见每一节车厢里都有生物活动。但她们这会儿已经不再着急了。散布出去的探测器替她们完成了大部分工作,帮助她们了解这片土地上正在运行的事情。现在她们知道这里确有聚居地,村落,乃至于城市。
在被她们注视的这条电力铁轨道路上,城镇里明亮的灯光驱散着黑暗,锅炉在人们的命令声里喷火,工厂中的机器全都接着一条主线板,而线板本身又直通地底。这里也有农业,但能在盐碱土壤中存活的种类相当有限,而且似乎也很难入口,因此居民们更多地将它们作为饲料,培养一种垂腹矮足的偶蹄动物。她们没有得知这种动物的名字,因为探测器未能收集到任何语言。如果此地的居民的确有一种以声音来传播的语言,它也无疑是很少被使用的。
在最靠近世界边缘的地方,探测器传来的信号更为驳杂,但却带来很多富有意义的画面:在那垂直往下的断崖边矗立着许多雕像。它们在容貌上都有着醒目的耳朵,在和居民对比以后,她们发现那种刻绘大体上是写实的,但雕像的神情却叫她们感到好奇——它们都是枯槁而木然的,仿佛对生存丧失了一切兴趣。这种凝重在当地居民身上也能略见一二,但远没有雕像里刻画的那样痛苦。
她们讨论这件事,认为那或许是一种宗教性的表达,就如永无岛附近的无忧之民将所有神灵刻画成狂欢之态。又或者那富有某种政治意义,不过她们很难解释这地方的统治者为何要把自己的纪念碑做成这样的神情。
等第五趟列车驶过的时候,她们对这片土地已收集了很多资料,足够让她们知道这地方大概有些什么,以及哪些东西需要她们进一步研究。但她们真正要追寻的东西,无论是白纸船还是荆璜,同样没在这个世上留下什么明显的痕迹。
她们又在黑暗中等了一会儿,直到最后一台探测器完成探索。在这期间,不知怎么她们都变得沉默下来。
“这可真是场很漫长的旅途。”翘翘天翼说。
“也许还没到底。”
“是的。但是我们已比任何人——我是说,来自外头的人——探索得更远了。我想我们发现的这些东西是足以给白塔写点稿子的。你想做这件事吗?”
雅莱丽伽摇头不答。此刻她想到的并非著书或是稿费,而是在想寂静号的前主人。他们已经分别了数千个小时,对于两个素昧平生的人而言,这是足以彻底遗忘彼此的时间。况且她可不是待在一个阳光明媚、充满青草和露水的小星球上安闲度日,而是在探索的每一刻都提防着未知的危险:此地特有的某种猛兽,致命的天然地质陷阱,当然还有那行踪不明的杀手。她无时无刻不提醒自己记住这致命的敌人,以免重复先前的错误。
可是这的确是件值得的事吗?她开始问自己。在这充斥致命回响的无敌鸿沟中下沉,追寻一个无影无踪的目标,无法确定究竟何时能成功,或至少找到成功的希望。更值得忧虑的一种可能则是她们从开始便找错了——荆璜实际上从未往下走,而是去了鸿沟顶部的其他区域。在这数千个小时里他已完成了对仇敌的复仇,然后飘然去往虚空中某个不知名的所在,与此同时她和翘翘天翼却在这世界的下水道里虚掷光阴。
这不是个聪明的选择,如果她真的完全清醒而理性,现在她应当立刻掉头朝上,带着一艘免费到手的船去紫箭三区找伦巴特。她知道伦巴特会带给她许多安慰,用他的温柔关爱和医师技巧来使她忘却旅途之痛。这选择不需要付出任何代价,因为她从未和谁签订过书面契约,可是她却仍旧坐在黑暗里。在宇宙最深的一条下水道底等待轨道上的列车通过。不,她知道一路往下并未错误选择。被送到门城的婴儿毫无疑问来自鸿沟深处。
“你在想什么呢,雅莱?”翘翘天翼说,“我看你好像在发呆。”
“我在想他们的生育。”雅莱丽伽回答道。
“生育?”
“是的。他们的人口很少,不像能每月丢弃那么多婴儿。而且那些婴儿非常相似,他们的成人却长得都很不一样。”
“在我看来他们都长得一样。”
雅莱丽伽微微一笑。对于不同种族内部的容貌差异,她几乎能和本族的人辨别得一样好。就算是杜兰德人永远整齐气派的黑猫卫队,她也能在十秒内找出里头最俊俏的那一只。
当最后的探测器传来信息后,雅莱丽伽从地上站了起来。她的手指掠过犄角弥补过的地方,又伸进腰包里捏了捏。她感觉到了一条细细长长的链子。
“希望他们的宗教里没有带角的魔鬼。”她说。
“什么?那又怎么了?”
“我不希望把谁活活吓死,”雅莱丽伽说,“在和我接吻的时候。”
那祝福并没起到什么作用。在从天而降的寂静号逼停了第六辆经过的列车后,所有被迫从车厢里出来的乘客都显得震惊而恐惧。他们看着两个从未见过的奇特生物,脸上的表情仿佛坠入了噩梦。但他们没有逃跑,同样也没有尖叫。在这样一个充斥无尽喧嚣的世界里,他们却连面对死亡威胁都保持着安静。
雅莱丽伽在这些人群中扫视挑拣。她看到其中一个人特别高,脸颊偏长,躯干瘦削而肢体健实,用一种深沉而燃烧的目光望着她。她冲着对方勾勾手指。
所有靠近此人的乘客都不安地散开了。这被选中的人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雅莱丽伽用弯刀远远指过去。他缓慢地越过人群,来到雅莱丽伽面前。雅莱丽伽本打算安抚他几句,可他看来还算挺得住,而且——她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可能根本无法让这人听见。他可没有在耳朵里装上一个接收模块。
“就这么来吧。”她自言自语着,然后亲吻这个人的嘴唇。翘翘天翼被她吓得大叫起来。
“什什什什么——嘿!现在可不是时候!”
雅莱丽伽总算想起了这个失误。她仍然没和翘翘天翼说清自己的血统问题。但那必须搁后了。她闭上眼睛,感到自己坠入一片温暖湿润的海水中。海浪没过了她的头顶,带来许多陌生的回忆。当她深入到更黑暗的底层时,许许多多的画面在她眼前展开。她知道了眼前这个人的姓名、来历和爱好,知道他曾怎样攀爬在世界边缘的峭壁上,去安装和固定那些雕像。这只是浅层次的交流。对于这个文明,她只捉到非常零碎的一点知识。
但,那是她在这几千个小时来最大的胜利。就在这些错落零散的记忆里,她看到了这个世界的永恒黑暗的天空。没有闪烁的星辰或是翻涌的以太,这里的天文学从古至今都变化甚少,无怪与她亲吻的这个人对一颗多年前划过天际的火流星如此印象深刻。
548 下水道民间声学家(中)
当那被选中的人从浑噩中清醒过来时,雅莱丽伽已经和翘翘天翼解释了关于她血统的另一面。尽管不太满意她的隐瞒,后者还是很快接受了这个事实。
“你该早点跟我说!”她抱怨道。
“只是没想起来。我想这件事可能会让你尴尬。”
“噢,那倒不至于。我们当然也有恋爱和家庭制……不过这取决于个体。在陆行者融入这个国家以前,他们不认为爱情是存在的——那是友情和责任,俊美的应当和聪明的作伴,强壮的也该和灵巧的配合,这样能弥补彼此的不足,并且保证后代也变得更优秀。不过那是他们古时候的观念,现在嘛,我想要看年轻一代自己是怎么想的。从我个人来说那不怎么重要,我可是有着重大使命的。”
雅莱丽伽很愿意再和翘翘天翼谈谈她的故乡,关于它们的友情和道德信仰,但在这时她那位处于半昏迷状态的新晋旅伴彻底醒来了。他习惯性不发出声音,然而却痛苦地扭动着背脊与脖颈,立刻引起了她们的注意。
他很快站了起来,环顾自己所处的树林,似乎正思考自己何以处在眼前这样一个境地。雅莱丽伽耐性地等待着,观察他现在究竟处于什么样的阶段。她的确在刚才的交换里给他灌输了一些外界的情况,但那并不是能精准控制的,只是个大概的经验判断。而在屡次共享以后,她发现不同的个体在这种行为中的收获差异颇大——但也很少碰见谁会因为一次亲吻而晕厥。那不得不说让她觉得有点扫兴。
万幸这位受选者没有尖叫或喊人。当他摇摇晃晃地往前迈了一步,看清楚陪伴他的两名天外来客后,他的嘴唇震颤着,脸部肌肉在皮肤下急促地抽动。
“这是什么?”他问。
雅莱丽伽并没听见他的声音,她是从他嘴唇的动作猜出这句疑问,而那是一句标准的联盟语。她向着他走去,看到他警觉地往后退了小半步。但他并没逃跑,只是警觉地盯着她。
“你能听见我说话?”她问,同样使用了联盟语。
她的新朋友停顿了很久,然后说:“是的。”
“你们的耳朵很有趣。我想它里头有些天然的声波过滤结构。”
他似乎不太理解她的意思,但那并未困扰他太久。对于巨大未知的迷茫已使他变得不知所措,如今他比那些被驱赶回电车上,仓皇逃向下一个站点的同类们要知道得更多,可是无疑也困惑得更多了。他是这世上唯一一个懂得天外语言的土著,或许还看到过虚空中燃烧着的无数火星,以及昼夜和潮涌,这一切只是因为来自天外的某个人亲吻了他。
“你是谁?”他问道。
雅莱丽伽报上了自己的名字,并告诉对方自己是从天外的某个地方来的。她的新朋友并没因此露出不信的神色,她便知道他从自己身上获取了不少。但他并不知道她们为何出现在这儿,因为紧跟着他便问了为什么。
“我选中了你,为了完成我的旅途。”她说,“跟我来。”
她和翘翘天翼走向红树林的深处,没有刻意去关照他。那人显然迟疑了。他在逃跑与跟随之间犹豫,直到雅莱丽伽快要进入寂静号的舱门时,他才快速地跑了过来,和她们相距五六步地跟着。
不必多说他在穿越走廊与门户时表现出的惊憾,以及在舱门关闭后出现的某种眩晕似的失衡反应。在通往舰桥室的过程中,雅莱丽伽刻意放任他抚摸墙壁,寻找缝隙与管线,或是痛苦地弯下腰,抓掏自己的耳朵。与她不同的是,翘翘天翼对这受选者却表现得十分友善。她用翅膀帮忙扶住他,拍打他的背脊和肩膀。
“他是不是没法适应隔音环境?”她对雅莱丽伽说,“就像那些婴儿一样,外头的噪音对他是必须的?”
“他能坚持一段时间。送到门城的婴儿并不会马上衰竭。”
那在翘翘天翼听来似乎有点过于冷酷,她的鬃毛也因不认同而飘向相反的方向。但那受选者最后成功适应了下来。当他坐进舰桥室的软椅里时,脸上的神情看起来已镇定许多。他甚至学着雅莱丽伽的样子吃了一朵花朵糖。
“伊。”雅莱丽伽说。
那人停了下来,片刻以后眨了眨眼睛。雅莱丽伽便知道这的确是他的名字。在此地居民们所发明的一整套手语系统和极少量发声词中,只有大约五十个音节经常被作为名字使用。那对当地人是足够的,因为他们只需确保家族内没有难以区分的重名者,而发声词本身也用得不多。伊,在被他的同族所召唤时,通常会用左手指依次搭在右手背上,再快速地下沉两次。在他一生中只有非常有限的次数——面对那些不幸失去了手的人时——才会从别人口中听到“伊”这个音节。
但现在他已理解了和雅莱丽伽的沟通方式。经过最初的十几句谈话,他很快适应了这种全靠发声的社交,能在配合手势的同时不忘记发音。他有一次向雅莱丽伽询问她的目的,同时也问翘翘天翼为何能够说话。
“嘿!”翘翘天翼扑闪着翅膀说,“我还扶过你!你这傲慢的猿猴!”
伊问:“猿猴是什么?”
“你的祖先,大概。我不确定你们算不算真的理识类。不过既然你们长得这么像泛智人种,我想猿猴是最大的可能。”
她吐出的词全都超出伊的理解。因而后者没有表现出任何强烈情绪,只是依旧迷惘地坐在那儿。雅莱丽伽没有催促,她打算再给他一两个问题的时间。
伊沉思了一会儿。“那发光的是什么?”他问道,“天上?”
“天体。”
“为何这么多?圆的?”
“那是很多地方的规则。在天外大部分你能去的区域,生命都生活在球体上。”
“它们如何不掉下去?”
雅莱丽伽摇了摇头。“上下是不存在的。”她柔声说,“外面的世界不分方向,那只取决于你站的地方。”
伊开始考虑这件事,但那已超出他所知的经验范围,无法依靠纯粹的思考来得知。雅莱丽伽不打算让他在这件事上耗费个更多的时间,她伸出手覆住他的手腕。
“伊,”她说,“你亲眼看到过一颗红色的星星,是不是?”
伊承认了。他说不出那颗星星从哪儿来,但却在雅莱丽伽的记忆里见过彗星和流星。自然,现在他知道自己曾经目睹过一颗红色的流星。那是在九十多个收获期以前,而通常他们的历法把三个收获期作为一年,以此为时间节点来进行人口和产量的统计。因而那颗火焰般血红的流星,对于他而言已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那时他尚且年幼,从未见过那样奇特的景象。
那流星去哪儿了呢?雅莱丽伽问。
坠进了深渊之下。伊告诉她。火流星从高处出现,笔直地向下坠落,一刻也不曾停留,最后消失在世界之东的断崖外。在那之后的三十多年里,孩子成年,成人衰老,老人死去,而谁也没有再见过那颗火流星出现。
549 下水道民间声学家(下)
寂静号的新乘客在这艘船上适应了大约几十个小时,直到他的思想与表达逐渐协调,终于能够流畅地与雅莱丽伽攀谈和对话。他大概理解了什么是联盟,什么是星辰,以及身下这艘船为何从前头两个地方来到他的世界。这年轻人(四十二岁,对于此地的居民而言刚刚成年)拥有良好的学习能力,并且也展现了一种对未知的强烈好奇心。
起初,他孜孜不倦地提问,急切想要知道虚空中的无数球体是否代表着某种灵魂的居所。那里是人死后所去的地方?或是人诞生前所在的地方?它们何以不处于一种常态的、永恒下坠中的状态?那托举着它们,并且扭曲了正确的方向概念的是什么?
那些疑问相当幼稚而缺乏条理,但雅莱丽伽觉得他这种杂糅着宗教性与哲学性的朴素思维另有可爱之处。因此她总是耐着性子解答。当伊彻底明白雅莱丽伽和翘翘天翼并非当地传说中吞噬活人惨叫的魔怪,而是两个纯粹的异乡客后,他的敬畏比先前小了许多,而渐渐地展现出友好与亲近。最后,他终于主动问起雅莱丽伽在寻找的目标,以及为何那颗火流星会从她们的世界里坠落下来。
雅莱丽伽向他展示了荆璜的影像。全是荆璜出入监控区域时留下的记录。伊只看了一眼,便能肯定地表示他从未见过这样的人,而且也不曾听任何一个社群议论过类似的人物。他的笃定不难理解,因为荆璜与他们这一族的相貌差异再明显不过。倘若曾有这样一个人在世上露面,流言蜚语会很快传播开来。
当他们聊到这里时,伊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目光。他对雅莱丽伽说:“不老者会知道你们。”
这是个雅莱丽伽未曾听说的概念。在她从伊身上获得的全部知识里,她只知道这世上有城邦与村镇,自然还有实质上的领土与贵族(每个地方的叫法有所不同)。不过,这其中并没有谁占据特别大的优势。没有人被承认为尘世中最大的王,而在不同区域生活的人对占领其他区域的欲望也不强烈。那一部分是因为生育对食物产量的贡献很低,另一方面则是因为疾病。
这种疾病与出生地密不可分。人们从很早以前就发现,一旦长久地脱离自己诞生的地区,某些怪病便很容易发作,有的人会头晕目眩,有的甚至从身上的孔洞里流血。乡间认为这是土地本身的诅咒,但伊在城市中工作时听到过别的说法。医生们声称这是因为“错误的韵律”。医学认为万物皆有一个需要呼应的韵律,若是处在那韵律当中,身体将自然地合唱,那时的人便身心健康。而若是所处的韵律不能与身体相协调,它便会引起各种各样的紊乱。
尽管这种紊乱是普遍性的,它在每个人,每个地区的表现都不尽相同。有些人能够去更多的地方,某些地区则能彼此迁移而不必得病,这样的区域被他们称为“同调地”。每个地方的人,倘若想让他们的孩子有更多定居的选择,便会想方设法去同调地众多的区域生育。这种行为在不同的年代合法或不合法,取决于当时的管理者如何看待自己治下的人口状况。
伊是在一个同调地生育合法的年代诞生的。他的父母一生都活在东边——也就是距离那块发红发亮的岩浆碎块最远的方向——的养殖村落里。他们在快到九十岁时感到了衰老的征兆,并决定生育一到两个孩子。对于孩子的未来,他们没有特别的规划,但却希望能比自己走得更远些。于是他们卖了一批牲畜,去最东边的峭壁上住了六年,其中的四年里生下了两个孩子,那就是伊与他的妹妹。他们各有各的优点,伊更灵活,他的妹妹则更强壮,同时他们也有相同的能力,那就是能长期待在世界的边缘。无论东南西北,那些直通世界背面的峭壁似乎全是同调地,因此他们便能自由地绕着整个世界来去。
伊的妹妹很好地运用了她的天赋,成为一个游走世界边缘的燃料贩子。而伊是个目前服务于北方营地的声线铺工,一种经常面临恶劣环境与生命危险的职业。他在这个行业中算是很年轻的,而且身体也很健康,能够独立地生活,定期回去照料和陪伴父母。但他是个内向的人,并不喜欢和人交往。像他这样的性格在金属雕工里是很常见的,因为他们是最容易听到世界韵律的人。当他们沿着峭壁攀爬,把传声钉深深地敲打进峭壁之内时,他们经常能听见地底的狂暴之歌,那是医学理论里的地中韵律。然而既然没人能生在地中,自然也没人受得了那个声音。他们只是强行忍受,在隆隆唱响里沉默地挥舞钉锤。
对于这一切,雅莱丽伽仅有很少部分是从伊的记忆里看到的。一个亲吻毕竟不是真正完全的共享,但她也并没打算立刻更进一步。在和伊聊过这世界的整体面貌后,她问起了他先前所提起的“不老者”。
“他们是城邦的主人?”她问,“为何叫他们不老者?”
伊又露出了那奇怪的眼神。如今雅莱丽伽已可粗略地分辨出他的情绪。她知道那并不是恐惧,不像是在谈论一个可怕的威权者,而更像是好笑,就如同雅莱丽伽说了一句有趣的话。
“他们不是城主。”他说。他似乎沉思了一会儿,在脑袋里寻找合适的词,而双手又开始摆弄。雅莱丽伽读着他的手部动作,看到“传说”、“可信”、“力量”这几个描述在他手里滚过。
“你们的神?”她又猜测道。
伊摇摇头。“他们是人。”他确信无疑地说,“智慧的人。”
“他们和城主相比地位如何?”
“他们不感兴趣。他们只处理大灾害。”
雅莱丽伽请他说说关于大灾害的事,但伊却无可奈何地冲她摇头。大灾害已经很久没有发生过,他说,同样也没有战争。在他出生以前曾有严酷的战争,是另一个世界,被称作寒霜之家的地方,前来进攻他们所处的中央世界。侵略者最终被击溃了,战利品至今仍被放置在世上诸个大城市的中央,每个经过城市中心的人都能目睹。尽管那是许多年前的事,只要亲眼瞧一瞧那些战利品,人们便知道古时的战争是真实发生过的,因为他们的世上并没有那么的造物。人们也一致同意,若是没有那些隐居在世界背面的不老者,这场战争是很难能够取胜的。
这些隐士们的故事吸引了雅莱丽伽的注意,但是倘若伊告诉她的传说有半分可信,不老者在世上存在至少已有数百年。他们总数有五百个,也有人说是五百五十五个,长久以来驻守于中央世界颠倒的底部,只有十六个城市的主人知道如何联络他们。雅莱丽伽对这些隐士的身份并无头绪,但鉴于他们的人数如此之多,历史又相当悠久,她猜想他们并不是荆璜,或是荆璜要找的0305。
“他们对外来者怎么看?”她问伊,“如果他们知道我们来了这儿,会怎样对待我们?”
伊没法回答她的问题。过去他从未见过一个真正的不老者,也从未遇到过雅莱丽伽所提出的这种情况。但他有点迟疑地表示,不老者在过去只负责处理大灾难,如果雅莱丽伽只是来找一个人,或许他们不会感兴趣。当三十年前的那颗火流星坠落时,他们便没有任何反应。
雅莱丽伽听取了他的全部看法。那时伊已经在寂静号上逗留了超过五十小时。为了避免他身体不适,雅莱丽伽将他放回了地面,让他在外头的临时营地里等待。她自己则把交流所知的一切告诉翘翘天翼,商量她们该如何进行下一步。
“你肯定那颗流星就是那小孩?”翘翘天翼说,“三十年前?我知道这里和外头的时间流速差异很大,没准越深的地方会越大,不过如果那孩子已经下去三十年了,他怎么还没找到那个弃婴犯?老天,难道我们还得再追三十年?噢,慢着,他们的三十年是多久?”
“用我们的时间,大概是十五万个小时。”
翘翘天翼虚弱地晃了两下翅膀。
“我是能挺得住的。”她坚强地说,“但我真的有点想念太阳。随便哪个颜色的,能把天空铺满光线的那种。”
“我在考虑我们是否应该直接追下去。”
“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打道回府?在到了这一步以后?”
“不。我想,既然我们可能还要追十五万个小时,或许应当多在这里停留一点时间,免得错过一些重要的信息。你觉得我们应该去见见那些不死者吗?他们对底下的情况应当更了解。”
“同意。不过你觉得那是否会有危险?”
谁也没法下一个定论。但雅莱丽伽心里已有主意。她向翘翘天翼提起了伊所说的古老战争,还有放置在城市中心的战利品,通过那些令本地人惊叹不已的证物,她们或许可以推断出不老者究竟拥有怎样的力量。
翘翘天翼对这个主意完全支持。她马上就打算安排探测器过去检查,但在那之前雅莱丽伽却叫住她。
“我想换个方式。”她说,“探测器在人多的地方很容易被发现,而且容易丢失细节。”
“雅莱,我们在轨道上把车逼停已经够过火了。我可不会赞同你用飞船去征服一座城市。真正有品格的人绝不支持在任何地方恃强凌弱,何况他们不是些简单的微生物结构。他们有感情和智慧,只是没生在一个好地方。就算我们不一定有能力把他们救出去,那也不应当把他们像野胡那样使唤。”
雅莱丽伽听完了她旅伴真诚的诤言,随后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微笑。翘翘天翼警觉地盯着她,鬃毛朝着天花板飘飞。
“我没打算用飞船。”她眨着眼说,“我自己去。”
“什么?”
“我打算亲自去城里看一看。”雅莱丽伽解释道,“走过去,像个巡礼者一样靠近那个战利品。然后……”
“拍摄和分析?”
“也许直接把它弄到船上来。白塔会愿意买下它的。”
翘翘天翼的鬃毛完全蓬开了。她庄严地蹲坐在地上,拖长了声音说:“雅——莱——”
雅莱丽伽必须承认那不是个太成功的玩笑。整整两个小时以后,翘翘天翼才放她走出寂静号。因为拒绝穿上一身伪装服,并向智人种那样直立行走,飞船专家在她的胸前与背后挂了一些摄像头,以此来参与她的城市之行。
她找到徘徊在营地中的伊,请他带自己去最近的城市。而伊却呆呆地瞧着她,仿佛生平从没见过这样打扮的人。
雅莱丽伽怡然自得地摸摸自己的耳朵,现在那里套着一层鼓鼓囊囊的假皮。她的蹄子上裹着填充质料的铁皮靴,看起来也与本地人没什么不同。她当然没忘记给脸上也覆盖一点活性假皮,使自己的特征与本地人更接近。
“我看起来怎么样?”她问她的新朋友。
后者没有回答,而将僵直的视线缓缓上移,盯着她的头顶。雅莱丽伽可以有很多种方法来掩盖她的犄角,比如一顶光学遮帽。但她没有那么做,而是给自己头上裹了一层淡红色的头巾,只露出两只角的尖端,并用腰包里的那条银链子缠紧。在伊的记忆中,她见过如此打扮的妇女。
好一会儿后伊回过了神。他告诉雅莱丽伽那是城市中贵族的打扮——妇女们这样打扮,是将稀有动物的头骨制作成头饰和帽子,有时也有小型动物的完整标本,或是上百只昆虫的翅膀。雅莱丽伽的角看起来确然独一无二,人们会猜测那是一种非常稀有的动物的头骨。那毫无疑问将引起许多注意,会有人向她打听名字和来历,甚至请求和她过夜。
“那就这么告诉他们吧。”雅莱丽伽说,“告诉他们我来自一片高地上的城市,来到他们那儿是为了做学问——我是个研究尘世韵律的专家,若他们对我的研究大有帮助,或许我会请他们过夜呢。”
550 寒冰炼狱魔鬼战车(上)
城市。聚居区。由工业与血肉拧合起来的丛林。在世界的呻吟与歌唱里繁荣生长。这场演出的背景是最宏大的交响乐,无休止的狂欢节,然而每个演员与每个零件却都是哑忍沉默的。它们也许发出过声音,但却湮没在没人关注的时刻里。
在城市中,观察一条道路便可以知道十条百条。路面,泥浆混合着峭壁上采来的石料,中央留有指头粗细的孔,孔中插入传声钉与照明灯。每个城市对于灯的品味都有不同,在这一条道路上的灯是彩色的,绚丽得和城市的底色不大协调,仿佛一层带着毒气的霓虹氤氲在行人脚畔。随着底部声管内收到的频率改变,它们也不断用无法被预测的顺序变色。
路上的建筑也和这些灯光一样善变,取决于主人的期望和喜好。一栋网格状的高屋,墙壁主体由钢板和钛合金构成,内部裹着许多抽走空气的夹层,而在最外层挂满了烟熏过的皮革。这高屋是为了逃避外部世界而建造的,在里头便能享受到最为奢侈的宁静,却会引起长远的健康问题。与高屋隔得远远的连排矮屋,它几乎是用数百个装满泥土的方形吸音袋垒成的,就像儿童用卵石堆的要塞那么简陋。
吸音袋表面有时会覆上大幅的贴纸,一些工具的简化造型,或是各种各样的手势,故意画得更笔直或尖锐的谷物。那都是为了挡住吸音袋破损的位置。住在这种屋子里可以勉强抵御来自路上的噪音,以及掀起的尘埃和颗粒,但对地底下的狂响却无可奈何。屋主们并不指望这个,他们只是为了低廉的价格。或许他们更希望自己发出的痴笑与哭泣全被那世界之歌掩盖。
还有更多的屋子。疏松或紧密的结构。在高屋与矮户间做材料与设计的折衷。粘稠的隔音液在夹层里蠕动胀缩,用共振金属膜做的风铃一动不动地垂在窗口,同时发出刺穿墙板的尖鸣。盆养的菌群挂在风铃底下,随着动静蠕动、扭曲、生长、一闪一闪地发亮。
在这喧嚣至极的空间里,电能车如流水般驶过。城市内的储能比乡村更多,但对电的需求永远也满足不完,为此每辆电能车都有限额。当树汁浇筑的胶轮慢吞吞滚过路面,车上的人会用手势隐晦地谩骂。那些手势是不被上层允许的,从未在官方的规定里被授予含义,但久在一个区域的人自会看懂。
路边乞讨的人能看懂全部手势的意思。他已活了一百四十多年,因冒犯他人而被剥夺全部财产,不曾有过后代,靠着很少的一点公共义务的施舍维生。他是能长久监视道路的人,并且各项知觉也完全地衰退了。当某些令人颅内刺痛的驱散警报响起时,他只会呆呆坐在原地,直到那些特殊的车子驶过。
稀有的车,在造型上就能看得出来。
送葬的车在尾部带有铜雕和铁笼,并把死者生平的贵重物件全放在笼里,用以吸引灵魂跟随。有武勋的人坐在带有膜片振鼓和弩栏的车厢里,由前端的矶牛铜像拉动。那些数量不等的矶牛,一种如今灭绝的猛兽。它们内部装有燃料和燃机,眼部放射出红蓝色的光,而胸前的巨口吐出滚滚黑烟。还有富人们的车,外头挂着各种矿石与古动物的石躯,并且也用地底的油气来驱动。
这种奢靡的做法在古老的奴隶时代里更加盛行,而如今它在明面上已被法律禁止。只有犯罪者会被判罚为矿工,下到那些充斥恐怖回声的地底洞穴里,用镐子和油泵来清洗罪孽。大部分人在这样的苦役里能够坚持两到三年,随后才因为韵律病而死去。他们的寄望是在那深邃的矿穴中有所发现,找到珍贵的沉积油泉,或是振晶原石。那时他们便很可能会得到特赦。
地底之物的夺取。尘世生命与世界的永恒战争。当最早的声线管工们以奴隶之身向着地面插下声钉时,他们大部分都被那地底传来的恐怖韵律杀死了。所有铁路铺就在沾满他们血肉的尘土上,而他们的骨头混进铜铁汁水,永久地驻守在世界边缘。据说那是不老者的建议,但理由无人得知。
还有更古老而黑暗的时代。没有声线管与晶振电膜。工匠们总是被要求做一架长长的、不会融化的梯子。他们要用这梯子驾到最西边天空上那通红发亮的岩浆碎片,偷走那些异常发亮的光。那时他们尚未意识到火与热,因为在地上只有菌群发出的冷光。当人们发出某个接近惨叫的频率的声音时,这些菌群便因共振而发亮。
那便是原始的宗教与神灵,人们把祭品送进神所居住的山洞,钉挂在长满菌群的洞壁上。他们会剁掉他的手指,阻止他做出手势,以便促进他更多地发声。在那之后有一系列的步骤,他们会逐步地剥掉祭品的皮肤,在血肉上种植菌丝,同时又给予最好的营养和照料。在整个仪式期间,经受过训练的祭祀们汇聚在这里,借着菌群的光亮书写和绘画。他们虔诚无比,能够对洞内的一切噪音充耳不闻。
旧宗教的消退是有许多原因的。但对于坐在城市街边的老头来说,他能知道的只有那些编造得最叫人愿意听得故事。在古时有那样一对恋人,女的有最好的歌喉,但却从未向外人献唱。直到她的恋人被选为祭品,永远地消失在村落里。她终于违背了神圣的教诲,找去那禁忌之地的山洞。当她在山洞外看见茂盛得病态的发光菌群,还有她情人那介于死生之间的残骸时,她发出撕裂灵魂的恸哭,整个山谷焕发出明亮的光辉。
但是忘掉这些古事吧。岁月对城市街边的老头暗示。过去与未来都与你这可怜人毫无干系。你应该瞪大了眼睛,抓住此刻的每一个瞬间,每一张景象,那就是你能带进火堆和铜像里的一切。
老头皱缩的皮肤因那暗示而恐慌地绷紧了。他眼皮抽搐地瞪着街道。在早已把他放逐的狂歌不止的声觉世界里,只有那些有毒的霓虹色光雾向他证明自身的存在。时间仍在流逝,铺展开光的幻象。车轮碾压过通往地底的孔。房屋的每个缝隙都爬满菌群。深渊和山洞里的鬼魂与他们一同徘徊在凝固的石料里。
这时,路上经过了一位贵妇。
一位罕见的美人。她坐在一辆电能车上,仍能看出个头很高。皮肤是棕暗而丝滑的,显然常年生活在光照和温暖都充足的屋子里。她裸露的胳膊与肩膀上血肉丰盈,线条如同矶牛的腰腹般平滑结实。在她向两侧展开的耳朵与罕见的金棕色发丝上,戴着的是一种带有犄角的头巾,并且装饰着花朵形状的链条。那些花无疑是经过夸张化后的造型,因而显得过于精致而小巧,上头还点缀着鲜红的矿物——如今,富人们对于这些珍宝的来历都很默契,他们会说那都是积存的古物,绝不会承认自己仍从黑市上购买罪犯们开采的新矿。
这美人,像是从雕像里脱出来的怪物,一举一动都如雕像般富有艺术性。她明亮的眼睛也像晶振膜那样释放出持续的电流。街边的老头瞧见她,他混沌的意识里仿佛又听见地底狂歌,但却不是从地底,而是从他干瘪乏力的胸腔里传来的。
胶轮在他旁边停下。那铜像似的贵妇在车内弯腰望向他。她的胳膊垂出门栏,过分细长却灵巧可爱的指头在空气里滑动。她冲他打手势,动作里带着点东边的习惯。
中心广场往哪儿走?她问他。
老头眯眼看着她,他注意到她的胸前还挂着一个黑色的圆形镜片装饰,像是天文学家们用来观察天上碎块的工具。这美人的车也朴素得奇怪,没挂上任何一种动物的毛皮,或是矿物的样本。车夫是个沉默高瘦的男人,耐心地等着贵妇和他交涉。
中心广场。他终于开始思考。然后缓慢地比划手势。在前方。然后左转,再右转。在那摆放着邪恶遗物的地方。
那位美人满意地微笑起来。她眼中的电流跳跃着,带有一丝诡黠的喜悦。她低头向他掷出一枚圆板。金光在地上打转,那是带有古代印记的金币。
她的嘴唇蠕动,说出一个老头没能听见的词。随后电车再次启动,消失在霓虹光雾侵蚀的道路上。
551 寒冰炼狱魔鬼战车(中)
雅莱丽伽坐在车上沉思。
从表面上看,她是个多么安静而美丽的妇人,在她忠实而局促的车夫陪伴慢慢驶向广场,去做一项日常的礼拜活动。她的车夫在二十个小时前刚学会如何驾驶电能车,但却已掌握得非常好。他的手稳稳地控制着舵盘,而目光却心烦意乱,不时飘忽地回望向她。
雅莱丽伽注意到了他的神态,但不打算指出来。被她用手指掩盖住的嘴唇正无声蠕动,和寂静号上的翘翘天翼交谈。她们讨论着眼前这座城市的细节,以及在路上时的所见所闻。
在进入这座城市以前,她同一位商人有了愉快的往来。尽管相处的时间短暂,她对城市的情况却了解得更加深入,获取了足以通过城防的文件,并且换上了一身缀满闪耀虫翅的露背长裙。
商人还向她奉送了一双涂抹过芳香虫蜡的银链编织屐,但她不打算泄露自己脚上的秘密,因此拒绝了这份献礼。出于同样的理由,她也不曾答应他同寝的请求。但这位追求者并没损失什么,她给了他几种简单工业品的设计图。
“这里有些奇怪。”翘翘天翼在她耳朵里说,“刚才……”
“我知道。”雅莱丽伽答道。
“你不觉得我们的行踪有点过于招摇?路上的每个人似乎都在看你。”
“那对我们的目的来说不是坏事。”
翘翘天翼不反对她的主张。她们紧跟着谈起了其他的收获。就在雅莱丽伽走入北方最有名的光彩之城时,寂静号派遣的探测器也正向四面八方飞行。它们被派遣去调查那些伊所不了解的细节。在世界边缘的峭壁底下,或城市中最高的、属于领主的屋宇周围。出于谨慎的考虑,它们被设置为规避一切类人的生物,以免惊吓到这些甚至没见过飞机的本地居民。然而,即便她们已如此留意,那些飞往世界边缘以下的探测器全都丢失了。去了其他城市的那些仍能联系上,并且远距离地拍摄了所有的“古代战争纪念物”。
她们看了传回来的图像,也展开了许多讨论,但最后仍然决定让雅莱丽伽去亲眼查看其中的一个。近距离的,如有必要则是接触式的,来确定那东西是否真如她们所想。
“关于那些婴儿的病,”翘翘天翼说,“现在我有一点设想。”
“我也是。”
“咱们想到一处了吗?”
“他们的韵律病。”
“是的!从我收集到的情况看,那和门城里的弃婴非常相似。我对这方面不是专业的,没法做更详细的分析,不过我的猜想是这样的:在他们的身体组织里有一种结构,也许一种和他们的常规组织振动相反的材料,能帮他们适应这种声波环境。我在他们的耳朵里就发现了一种这样的粘膜腔,能避免这些环境音给他们造成伤害,并且分辨出和他们的发声器官相近的频率。我想那就是为什么他们还保留着一些简单的语言。不过这种组织肯定不是那么的泛用——听起来它似乎是在孕育阶段来成型的,只会抵抗非常特定的声波环境,否则他们不会遇到同调地现象。”
雅莱丽伽朝着伊看了一眼。后者如触电般躲开了她的视线。
“这似乎是我们找到的最合理的解释。”她说,“但我们没在这儿听说大规模的婴儿丢失案。”
“没错,但我在想,也许我们的思路就错了。雅莱,当门城接到那些弃婴时,我们默认这是个生殖旺盛的物种,那时我们可是忽略了时间流速问题!我们当然这样想,因为千门万户之都已经是联盟所知的相对流速最慢的地方之一了,它和中心城也只差一点三五倍左右。我们只知道永光境的时间是特别的,可那里绝对发展不出一个这么奇怪的理识文明。就连尘王都被永光族赶走了!但是这里,也许从来就没有什么大规模的婴儿失踪案。他们是每隔几年才丢一个,而那就有很大的技术空间了……老天,如果一路向下,我都不敢想时间还能流得多慢。我们可能不止要追十五万个小时!你觉得可能是那小鬼弄错了吗?他要找的人就在这块碎片上,而他一不留神冲过了头?”
雅莱丽伽没有做出定论,她重复了她的观点:“我们需要先看到那些战利品。”
“是啊,那些图像……”
翘翘天翼没说完她的话,但雅莱丽伽知道她们又想到了一处。在前往中心广场的路上,她一直想着那些探测器传来的图像。
他们的车开始往右转。一条更宽阔的路。当眼前的空间开阔起来后,无数色彩陡然现入雅莱丽伽眼中。在路面盘旋上升的途径中,许多载具不断从岔路汇入其中,顺着盘旋的主路通往高处的广场。在那广场边缘,覆盖钢板与钛合金的隔音屋像峭壁般整齐而严密地挺立。屋檐顶部的几百座铜雕是一种长着突出脑袋和一双眼睛的怪兽,每只眼睛都朝下方的道路俯瞰。它们眼中的光与路面的照明灯不同,带有束状的穿透力,旋转着打在每辆车的乘客身上。怪兽雕像的基座下方,菌群如鳞片般侵蚀了所有的窗台与挂布。它们正在发光,喷洒出烟雾般浓厚的孢子。
广场上的尖叫声就像菌群的孢雾喷发那样猛烈。那不是世界的狂歌,而是雅莱丽伽耳中的声波过滤器允许接收的,属于人的喉舌发出的高响,以及用金属振膜片制作的鼓与铃。一束束声音落下,在雕像兽旋转的眼灯里跳舞,推挤着孢子的烟雾扩散向远方。
雅莱丽伽伸出手指,接住一点落下来的粉末。她的胳膊搭靠在门栏上,静静地盯着指尖那些淡蓝色的微粒。翘翘天翼在她耳朵里叹息。
“哦,”她说,“雅莱,这些菌种……”
电能车继续往上行驶,汇入了朝拜者与参观者的潮流。只有很少的车是完全封闭的,因此车主们能够自由地向周围张望,冲彼此做出手势。雅莱丽伽收到了许多热烈与惊讶的视线,还有许多带着邀请意味的手势。她发现来自头顶的音乐与灯光似乎助长了人们的亢奋。
他们把车停在隔音屋外围的平台上,徒步走进另一侧的广场。在围绕着声线管灯的连片金属板上,他们看到了那些犹如哭泣与惨叫般的狂欢之乐是如何发出的。
一组铜像所组成的机械乐队环绕在广场的中心区域。他们的口中接通了电管与膜片,手臂与指尖挂着铃铛,在声光中有序地起伏旋转,向跪伏在地的人群播撒香水和人造亮片。跪在地上的人群反而是沉默的。他们的额头抵着地面,把双手高举,整齐划一地做出手势。那是一项传统,在远古时代,当菌群因人们的叫喊而灿然发亮时,人们把口中发出来的声响视作和神交流的咒语。神没有形体,因此使用声的语言,而人不应当在非必要的时刻僭越这种界限。
在这些叩拜的人群与演奏的铜像中央,一个由完整岩石磨制成的台子摆放在那里。在平台上是有尖锐刺顶的铁笼,笼中安置着那件古老战争的战利品,来自寒霜之家的邪恶武器。尽管如今它已经完全地失能,人们依旧用牢笼关押着它,似乎生怕它又一次发动起来,带着死亡的阴影飞向夜空。
是的,所有的记载都指出它能够飞翔。那散发出暗虹光泽的金属座驾,每一片车板都纤薄无比,没有任何花哨的纹饰。在战车展开的双翼上留有两个孔洞,据说在过去的战争中,那两个孔洞里安装了邪弩,无休止地放射出死亡的光箭,被击中的物质便永远地从世上消失。这辆来自寒霜之家的古老战车,它的颜色和纹理都世所未见,人们没有在它能薄如膜片的车板上找到任何一根声管,任何一块电池,或是一个燃料箱。他们最终只得承认,这辆战车必然是魔鬼用它那无形的手折捏出来的。
552 寒冰炼狱魔鬼战车(下)
雅莱丽伽拉起她的裙摆,加入了在广场上的人群。她并不去参与古老的跪拜仪式,或是去观看那件被放置在铜像乐队中间的古老战利品。她在广场边缘翩然游走,观赏每栋隔音屋的装饰设计。像她这样的人并不少,因为除了朝拜,广场也是法律所保护的公共区域。在这里,最低贱的人也被允许向贵族攀谈,甚至是共处一室享乐。
有很多人向她打出手势,或者献上一些带着香气的人造菌枝——在这尘世里没有多少种植物,漂亮或芳香的花朵更少。人们从未把美寄托在有叶子和根茎的植物上。他们认为沉积物与菌群是美的,并在长得特别精巧的红柳枝头沾满孢子,贴上切割得和晶片很像的烧制亮片。除此以外,昆虫的色彩与声响也是美的,它们是黑暗时代里的另一种光源。
一根红色的菌枝被递到雅莱丽伽面前。它的顶端挂着红丝带打成的结,巧妙地分成了五瓣,正像她此刻的头饰。雅莱丽伽抬头看去,发现那是个比伊更年长些的男人。
这人的身上缠着一匹青黑色的长布,绕过腰际和腋下,最后靠金属腰带和扣件固定在背后。他的左肩因此而裸露,在那里刻着繁复的刺青,像某种蜂房似的建筑。他的脖颈上挂了一块黑色的圆形镜片,金属镜框外镶着颗粒状的紫水晶。雅莱丽伽朝他那毛发浓密的头部看了一眼,意识到在这尘世的统治种族里,眼前这个男人算得上是非常英俊的。
花很漂亮。他打着手势说。没有词能指明他说的是手中的还是雅莱丽伽头上的。但他的眼睛正凝视着她的脸。雅莱丽伽在那瞳孔深处看到一点朦胧的光亮。她知道对方不是碰巧。
她接过那根菌枝,问对方脖子上的镜片是什么。
我是个研究上部环境的人。男人向她表示。通过这些磨制过的镜片,他们能观察到天空上的那些其他碎片。他指出雅莱丽伽自己也带着一个类似的工具。
雅莱丽伽告诉他,她挂着的不过是个装饰。对方很有兴趣地向她打听是什么样的赠送者。雅莱丽伽转身就走。
他拦住她,开始向她道歉,解释自己只是好奇。当他第一眼看见雅莱丽伽时,他知道她并非这城里的人,否则作为住在这广场上的某栋高屋里的人,他定然早就注意到了她。可是,作为一个美丽而有身份的女人,做跨越城市的长途旅行也是不常有的。他想不出对雅莱丽伽来这儿的理由。
当他们说话时,等候在角落的伊沉默地走了上来。他用眼睛望着雅莱丽伽,似乎在询问是否需要自己赶走这个男人。雅莱丽伽朝他摇晃了一下手臂。伊退开了,眼睛仍然盯着这儿。
男人注意到了这位保护者。他仿佛觉得很有趣,但没有为此做出多余的手势。相反他指了指距离他们最近的一栋隔音屋,邀请雅莱丽伽进去坐上一会儿。当雅莱丽伽看起来不那么热衷时,他表示自己的屋子顶部有全广场最好的视野,并且还安装了非常好的观景镜。如果雅莱丽伽对那古代的战利品有很大兴趣,她不会错过这样一个观察细节的机会。
这男子提出的条件的确吸引了雅莱丽伽。她把手递给他,在后者的牵引下去往后头的隔音屋。屋子是广场上最高的建筑之一,上头也有许多只眼放光线的怪兽雕像。他们刚走进灯火通明的屋内,雅莱丽伽就闻到浓郁的芳香。她知道本地人善于从动物和昆虫身上提炼香料,往往是些浓厚而带着乳脂味的气息。墙上挂满了吸音的织画,护壁板与黏土藻井上则种着多彩的菌群,喷洒出虹雾般浓厚的孢子。
雅莱丽伽没有脱下她的靴子。她用坚硬的靴底踩过花岩地板,踢踢踏踏地作响。屋主人注意到了这一幕,他笑着打起手势,告诉雅莱丽伽她走路的姿势十分独特。雅莱丽伽拨弄起头巾上的链子。
他们来到顶楼。在巡视路面的雕像怪兽背后,此处被屋主人布置成了精美的露台。彩色菌群与透明胶带架起一个凉亭,三四个皮革坐垫,一股循环流水沿着凉亭转动,水边的迷你铜像挥舞锄头,叮叮地敲打在金属岩石上。
在这亭子的边上安装着一台机器。它有三只细脚,顶端的圆筒则像是男人颈上挂饰的放大版。雅莱丽伽把手掌按在筒身上,绕着它摩挲了一圈。她感到某个精巧的、可以轻微活动的环状物箍嵌在紫水晶碎块间。当她把它微微往外推动时,一种弹簧似的压力传到她指尖。
她的眼睛眨了一下,屈腿坐在这机器旁的垫子上。男人缓缓脱下鞋子,然后踏上彩色的菌群,在她的正对面坐下。
这里真安静。她对屋主人打着手势。这里是露天的,但是比底下安静得多。
设计得好。屋主人回答。
雅莱丽伽咬着嘴唇,朝整片露台环视了一圈。她短短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把手上的菌枝插在水边。
“所以这是你们的把戏。”她说,“这些眼睛闪光的摆件倒真可爱,谁能想到它们实际上是声波抵消器?还有你们种的这些迷幻植物,它们的样子也很迷人。不过看看我胸前的镜子吧,里头的人已经告诉了我一切。”
她紧紧地盯着屋主人。这位英俊的本地男子,对于她所说的联盟语并未听懂,因此并未把视线移向她的胸前。然而在雅莱丽伽吐出如此一段陌生词句时,他也没有表露任何惊讶,而是笑嘻嘻地望着她。
雅莱丽伽站起来,用脚尖勾倒那三只脚的仪器。她快速地在镜头上踏了一脚,圆筒破碎,露出里头的弹簧与刺针。针尖上闪着一种彩雾似的亮光。
男人笑着发出了一声叫喊。那不是任何语句,而是一声表示赞赏的叹词。当雅莱丽伽的弯刀勾在他脖子上时,他变得收敛了少许,然而背脊仍然是放松而弯曲的。
当雅莱丽伽把手放在他的眼睛上时,屋主人的表情改变了一些。他谨慎地转动着眼球,干扰雅莱丽伽的判断。但她轻轻敲了敲那曾经在红外线下闪出光亮的眼球,从指尖感受到冰晶石外壳的坚硬触感。一双藏在义眼片后头的机械电子眼,正如她在来时发现的,那个始终坐在街边的探子。
屋主人不再松弛。他缓慢地挺直背脊,异常突出的骨节高耸出后颈。在布料遮盖以下,他裸露的皮肤全都坚硬如钢铁。靠着浸泡过强化剂的皮肤,以及替换了大部分原始骨骼的金属身躯,雅莱丽伽知道他能轻易地把一头矶牛碾成肉酱。但她保持着轻蔑,把弯刀从对方的脖颈上抽开。她坐到怪兽雕像的背上,藏在腰间的尾巴伸了出来,在彩色孢子烟里轻巧甩动。屋主人猛吃了一惊。
你是他们的一员?她打着手势问。
“不。”男人回答。那是少数几个能够用声音表达的词。
你和不老者是什么关系?
仆从。
为何守在这儿?
防备寒霜之家的探子。
男人用手势快速地回答。他的眼睛仍然惊奇地盯着她的尾巴。雅莱丽伽坐在那儿,缓缓踢掉一只靴子。那给了广场守卫新的震惊。她冲他张开双臂。
“我厌烦你们的手势了。”她说,“我要和你们的不老者会面,和他们谈谈台子上的那辆车。”
屋主人仍然盯着她的脚部。雅莱丽伽张着双臂靠过去,对方谨慎却果断地在她蹄尖探了一下。那自然是真的。非金属与硅质的。他仰头望着她,不太确信地僵在原地,直到雅莱丽伽的双臂收拢起来,圈住了他暗藏金属椎骨的脖子。
553 撷华之徒永无来世(上)
当雅莱丽伽与不老者的仆从自屋内走出来时,伊正在门外小步而快速地徘徊。他看到雅莱丽伽,肩膀便松弛了;紧跟着他又看见后头的男人,脚步便停下了。仆从把手插在腰间的裹布缝隙里,冲着伊咧嘴而笑。
“你好啊,”他用不属于这尘世的语言说,“我能帮上什么忙?”
伊的姿态里带上了愤怒。但雅莱丽伽在这时走向他,挡住了两人的对视。
“他是不老者安排在这儿的守卫。”她说。
他很危险。
“但也用得上。我们去更合适的地方谈这件事。”
伊缓慢地退了一小步,再没对这件事说什么。那仆从慢吞吞地从雅莱丽伽旁边走出来,目光轻佻而随意地扫过他。
“所以,”他仿佛觉得怪有趣似地问,“他也和我一样?”
“不。他比你知道得更多。我告诉你的一切,只为了让你明白我的要求。”
“那么他呢?他跟我有何不同?”
“他是一个朋友。”
“我不是有意要炫耀。但说老实话,我能用一只手把你这位朋友拦腰打成两段。”
“我也能这样对你。连一只手也用不着。”
男人发出一种不出声的奚笑。但是伊的躁怒似乎因这段对话而消弭了。他平静地退到远离仆从的一侧,问雅莱丽伽下一步打算去哪儿。那仆从仰着身子,越过雅莱丽伽的后背看向他。
“你跟随的这位夫人要求去见不老者。”他未经许可地插话道,“如果她打算带上你,我想你没准很快就要到上头去了。珍惜你的运气,你这脆弱的家伙。如果我在这儿指控你是寒霜之家的探子,你肯定会被丢到地底洞穴里去。”
“你何不那样做?”伊冷淡地反问道,“而你现在站的位置不像一个叛徒?”
“我有自己的裁量方式。自然,那和你这样经不住诱惑的小伙子是不同的。”
仆从又把手插进腰间缠布的缝隙里,轻慢地踮着脚走路。一直到他们离开广场,回到那些盘旋发散的道路上。当他们经过某片铺满菌群的墙壁时,仆从伸手按在上面,他的指尖陷入柔软如肉块的菌群深处。当他带有浓重刺青的那只手臂完全没入墙壁里时,自菌群内部发出一种清晰的咬合声。一扇异常狭小的门打开了。它内部的通道里装满了丝束状的彩色灯管,倘若从外头的道路看去仿佛只是一块稍微光滑些的菌斑。
仆从请他们走进去。雅莱丽伽说:“我还没碰到过不在前面领路的东道主。”
“这不过是一种地方上的尊重。再说您在防备什么?我肯定不会加害您这样美丽的人——附带一说,我其实更喜欢您不戴上假耳的样子。不符合常人的标准,对我倒是刚刚好。”
雅莱丽伽对他的谀词微笑,但并没耽误拿出弯刀。仆从很快便妥协了。他第一个走进通道,踏上尽头的升降梯。雅莱丽伽紧跟了上去,伊则似乎有点不安。
这是哪里?
当地面开始上升时他问道。
“广场呀。你见着我们来时的路了。这是广场的底下。既然这位夫人想见不老者,我们总得提前打个招呼。”
尽管伊对这仆从有着显而易见的敌意,当他听见不老者这个词被对方吐露出时,一种微弱的惶惑不安仍然包围着他。他频频看向雅莱丽伽,似乎要从这种注视里寻求力量。仆从兜着他的缠腰布,模糊地发出一些无意义的怪音。
“这真有意思。”他说,“声音。你们用这种方式来沟通,完全取代了手。这些……语言,不是特别的词,也不是颂歌或祭曲,这难道不算是一种亵神?”
“我只要你听得懂我的话,”雅莱丽伽回应道,“你可以继续用你的手势。”
“不,我瞧这样倒挺方便。要我说实话,这样传达意思更快。而且还能让我多说点想法呢。”
雅莱丽伽不得不承认仆从确有很多想法。此人,从小被不老者放置在封闭的药舱里浸泡,完成改造手术,然后接受训练,从未被授予过一个带着发音的名字。然而一旦雅莱丽伽把语言的甘露泼洒到他身上,他的学习速度却比伊还要快得多。在最初的一小时里,伊只能用最简单的句子和词汇表达想法,而这仆从却能用口哨声吹出一首小调,并且发出一段对她相貌、体态与尾巴的完整评论。雅莱丽伽对雄性是很有见识的,但也为此人的天赋感到稀罕,因为他实在是个彻彻底底的下流胚子。那段话她自然不会告诉伊,并且也不许仆从向任何人提及。
升降梯到达顶端后,迎接他们的是一个如同透明般的房间——如同,因为墙壁和地板都像水波那样荡漾着,而在他们的头顶是升降起伏、吹奏演唱的雕像乐队,以及正在虔诚礼拜的人群。他们无疑正是在广场底下,在那些看似厚实的金属地板下面。
“如何?”仆从问雅莱丽伽。
“不错的模拟环境。”雅莱丽伽说,“我会考虑在自己的地方弄一个。”
“你还有自己的地方?”
“如果你让不老者出现,我就考虑让你瞧瞧那里。”
伊又忧心忡忡地望着她。他不赞成她的许诺,但仆从也只是含糊地露笑。
“我只是先带你瞧瞧这东西。”他有点无可奈何地说,“不老者们自有他们的安排。如果他们要见你,也许等一会儿他们就会从地板上冒出来。”
“地板上?”
“是的。有可能。我的创造者们无所不能——这么说或许有失客观,不过他们的确神通广大。如果你要用你这把漂亮的小刀割开他们的喉咙,你会发现他们的身体变成水,变成光,变成许许多多的孢子。你肯定无法战胜他们。”
雅莱丽伽不置可否地走上前去。她从人群与雕像的脚下穿过,来到那安放战车的高台下。此时岩石高台好像是六片透明薄膜所围成的,上头摆放的机械可以从底部一览无余。雅莱丽伽望着这辆战车——尘世里把它叫做魔鬼的战车,而如果翘翘天翼站在她旁边,她一定会对这艘小型穿梭机指指点点,指出它和那些飞往门城的弃婴船是多么相似。它们用的材料或许不同,因此“战车”呈现出一种斑斓的暗虹纹理,但设计的雷同之处却如此一目了然。它极尽纤薄的板材、线条分明的折角,以及毫无分叉的整体结构,似乎显示设计者对模仿折纸有一种奇特的偏执。在战车底部靠尾端的地方,她还看见两个完全陌生的简单字符。不是她认识的任何一种文字,也不是曾经出现在门城那封墨点信的落款。
她对着那两个字符打量了一会儿,终于收回目光。
“满意了?”仆从问,“上头可有你想要的东西?”
“我想要的是不老者们的答疑。我听说他们战胜了这辆战车的制造者。”
“显然,否则如今广场上的不会是这辆战车,而是两个世界的唯一主人的塑像。”
“你们知道这位主人长什么样?”
仆从用胸前多余的布把脸蒙上了。“我就这么清楚。”他回答,“在这属于活人的世上,谁能知道亡世的主子长什么样呀?”
“把不老者叫来。”雅莱丽伽要求道,“叫他们联络我,或者给我他们的联络方式。”
“他们会在自认为合适的时候找你。”
“那要多久呢?”
“这正是问题所在。”仆从说,“他们预言过寒霜之家会派来探子,还会有可疑的人来打探这些战车的事。为此,他们训练了我,还有另外的几十或几百个我,还保证会定期赐予我们力量。在起初确实如此,他们每隔几年便派人来,在最后一次时他们暗示说也许会在必要的时刻动用我们,把我们派去寒霜之家——可是,上次他们联络我是一百多年前了。”
554 撷华之徒永无来世(中)
翘翘天翼蹲坐在舰桥室里,充满苦恼地叹气。她在为那逗留在船上的两名外客烦恼。尽管雅莱丽伽向她保证这两人不会惹出任何麻烦,她似乎对他们之间的微妙敌视无所适从。
“原始雄性!”她莫可奈何地说,“像野胡一样安分不下来。他们根本没法团结!”
作为这一切的负责人,雅莱丽伽只得向她保证,无论是伊还是波迪——她给不老者们那油滑的仆从起的有声姓名——都绝不会给飞船上最重要的专家造成任何麻烦。伊完全听顺于她,并且异常坚持要加入这趟旅行,波迪则是去往不老者基地时的向导,如果必要则是人质和盾牌。
翘翘天翼最终妥协了。她们有更重要的议题。在寂静号刻意缓慢地往世界边缘飞去的这一小会儿里,她们必须在若干关键问题上达成一致。
“我有点搞不清这里的情况。”翘翘天翼说,“就我们目前所知,寒霜之家的主人就是那个弃婴犯,是不是?那个雄性有告诉你什么?”
“没有更多有用的。关于那些城市里放置的飞行器,我想听听你的意见……”
“同一个人。至少得是被同一个人教过。我是这么看待的。我认为那些被放置的要比去门城的落后一些,它们的材料大概是某种铋合金……但材料不是重点,它的设计思路和那些弃婴船非常一致。”
翘翘天翼停顿了一下。
“但,我听说寒霜之家的主人败给了不老者?”
“这片土地上能找到的历史都如此声称。”
“他们确实有实物证明,不是么?不过我猜不老者们肯定也付出了一些代价。想想这一百多年来他们到底在这块大陆的背面做些什么?或许现在他们都在医疗舱里休眠呢。”
那正是她们心目中可能性最大的猜测,但仍有一些疑问难以回答。在波迪被不老者从休眠中唤醒,接受训练,然后派遣到尘世的一百多年来,他们竟然不曾留下一个负责善后的人。或许与寒霜之家的战争已使他们元气大伤,丧失了相当多的人数。剩下的人陷入休眠,任凭事先制造的守卫去接管尘世——可是如果守卫们无法联络上不老者,即便发现了寒霜之家的探子又能怎么着呢?
这不可避免地令她们面对另一个问题,那正是关于不老者们究竟拥有怎样的能力。她们发现每个城市的交通枢纽附近总有些长期固守的人,未必全像波迪这样经过精密的改造和训练,但却在体内植入了电波信号接收器,并且受到了长期的催眠。雅莱丽伽试探过两三个这样的人,发现他们大多痴呆而健忘,对往事记忆模糊。
这些被分布来的探子和守门们从不彼此管辖。不老者们只把他们各自当作独立的功能运作:探子只是无知觉的眼睛,在察觉但未经记录的波段时观察和记录,然后他们体内的装置会向着城市的守卫们发送信号,使守门们刻着刺青的假皮刺痛发热。
那是所有守门们在接受训练时被告知的事,尽管波迪透露,自他有连贯性的记忆以来,这是第一次发生此类状况。他不知晓这些负责制造刺痛的探子们是在何处完成改造,或是如何更替——那似乎又是由另一个系统来完成的。他只明白他,和其他的守卫们一样,拥有常人三倍的寿命,但在衰老以前便会被新的守卫更替。某天某个有着刺青的人来找他,切割开他的身体烧掉,然后一切便结束了。
也许这是种值得同情的命运,不过对于雅莱丽伽而言,更值得考虑的是这件事里透露出不老者们保有着怎样的能力。对原始生物的改造和优化从来都是一项标志。在陷阱带以外的区域,当一个文明能够学会主动用工具进化时,它往往离找到遂穿方程只差几步。
不老者们的改造没那么先进——翘翘天翼如此主张。一种完善而普及的成熟改造技术应是平衡的,兼顾能力、便利性与娱乐性,意味着即便接受了改造,技术部分与原始部分也应能完美嵌合,不使人产生痛苦和病态。她们看到不老者们的造物并非如此:守卫们身躯僵硬,触觉迟钝,无法自主调节和享受感官之乐;探子们几乎全部都是痴傻的,为了让他们的潜意识能和电波接收器的指令连通。
如果这是他们有意为之呢?雅莱丽伽反问道。他们能够做到,但却刻意不去做。因为享乐将动摇守卫们的意志,而长久无望的监视也将使探子们渴望逃离。为了毫无保留的忠诚,他们赐予的是与生俱来的折磨与苦刑——不过,从波迪的例子来看,那在没有监视者时也是完全失败的。不老者们无法从思想层面上使人永保忠诚,那至少说明他们不是拥有精神力量的法师,而确然是一些超脱这个尘世水平的技术者。他们也是外来者吗?那何故逗留在这儿?又何必跟寒霜之家的主人冲突?他们向来是这土地的一员?那使他们超出尘世的知识从何而来?
在寂静号沿着世界边缘往下沉落的过程里,她们做着一切可能的猜测。从逃亡隐居至此的罪犯,到无意中接触过其他外来者的幸运儿。她们甚至猜测不老者们或许也是他人的失去控制的创作,譬如寒霜之家的主人。那并不稀奇,人造生命反噬造物主是经久不衰的话题。如果让一名法师和一名技术员讲这样的故事,他们能轮流讲上十几个昼夜,直到一方在嘲笑对面时因过度激动而昏厥。
最终,她们还是得去亲眼看看。抓住波迪没带来多少有用的信息,而所有飞向世界背面的探测器都被击毁。她们由此知晓不老者们善用声波武器,同时也不是没开发过激光与电磁脉冲。但那同时也给了她们信心,因为尽管她们明目张胆地发出了挑衅,她们没碰到核变、光觉催眠、静态污染,或是任何迫近演化的中间产物。
迹象表明不老者们比尘世要强大,但似乎远远没强大到威胁寂静号安全的程度。当她们平安越过世界边缘时,那些安装在铜像里的监控器,还有接通在同一声线管下的激光器都没造成什么麻烦。当她们确信对手的防御不足以引起危害后,寂静号开始加速,短短半分钟里便从承载生命的地表翻越到它不断崩溃的背面。
那和深渊里的其他区域并无明显不同。一样的黑暗与声的动荡。不断被拉长的时间。在鸿沟更深远的地方,像是闪耀在黑暗洋面上的一粒寒怆的蓝星,那便是被上部世界遮蔽了光热的寒霜之家——但它此刻的确正在发光。传说扭曲了事实,或者变故已悄然发生,她们会在拜访不死者后解开这个谜团。
现在她们要去的是更近的位置。在不断崩溃的尘世之底,环带状排布的链条与网格纵横的固定架取代了陆地。它们像一个深深插入世界的、倒悬下来的帐篷,承兜住松垮的地表岩石与土壤。而在帐篷颠倒的顶尖缀着一颗巨大的铁球。
铁球上,靠近固定架的位置,坐着一个人。他不知已在那里坐了多久,但是当雅莱丽伽向他靠近,他没有表现出一点知觉。他在虚空里安静地端坐,目光空洞地垂低,似乎正追寻着鸿沟之底,或是那颗幽冷遥远的蓝色星粒。他没在听,也没看,延续着无人理解的空洞的思考,直到排除一切威胁和陷阱的雅莱丽伽走到他面前,拨开他环绕在腹部的手臂。
叮铃铃。一颗金球从他怀中滚落。那思考者枯朽而木然地歪倒在地上。
555 撷华之徒永无来世(下)
“这是什么?”波迪问。
“我打算问你呢。”雅莱丽伽回答。
那坐在巨大铁球顶部的人,一个如今依然存活着,且在外貌上具备着显著本地特征的人,此时已被雅莱丽伽平躺着放置在地上。她叫来翘翘天翼,希望用飞船专家的能力来了解此人的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而翘翘天翼又顺道领来了两名本地人士——她不喜欢他们,不过似乎很难拒绝一些来自弱者的请求。
当翘翘天翼的角发出亮光时,那两名本地人显然都很吃惊。他们都知道这从未见过的动物能够说和雅莱丽伽相同的语言,不过似乎依然把她当作某种非常聪明的异界宠物。这会儿波迪受到的冲击却远远大于伊,因为他已是这世上少数接近过不老者的存在。
“它在做什么?”他问雅莱丽伽,“它对着不老者做什么?”
“你确定这是个不老者。”
“他的服装像是。而且你看,他的外貌非常年轻。”
雅莱丽伽的确看到了他所说的特点。那活死人的枯槁干瘪是因缺乏营养,然而骨骼与背脊却没呈现出本地人衰老时的前屈和收缩。他的衣着也保存得很好,与伊的工人装或波迪的长布都不相同。一种华美但却轻便的穿法,在雅莱丽伽印象中是不符合此地人时尚审美的。
她晃了一下手中的金球:“你们对这个有印象?他抱在怀里的。”
波迪和伊都仔细地打量着这颗灿烂的玩具。它像是黄金做的,有着内外两个嵌套的结构,摇晃时叮当作响。一个非常精致的物件,或许是铃铛或乐器。
他们都否认见过类似的东西。
“我不清楚不老者们平时拿什么娱乐。”波迪说,“也许这是他最爱的收藏。”
“当他变成这样的时候,依然抱在怀里?”
“人总有权选择自己的陪葬品。”
但那并不是个死人。当翘翘天翼熄灭角上的光后,她又一次向他们证实这一点。可同时她也表示,此人体内并没有太多能被她探测到的机械构件,至少不像波迪那么多。他的消化、分泌与排泄系统被部分改造,能使他更为轻松地吸取养分。更多的触觉与味觉感受器。骨骼外层有合金加强,但是改动得也很谨慎。
“这倒是种很适合享乐和生活的改造。”她总结道,“不过,这些改造不足以延迟衰老的。我想他们是用了机械以外的办法,比如培养可替换的移植器官。这不是我的天赋能探知的东西。这还是挺奇怪的。雅莱,你瞧他的样子,他还活着,尽管基础消耗很低,但也远比急冻高得多,如果这是从一百多年前开始的状态,这段时间里他也早该只剩下机械零件和一点点组织了。我不知道这是不是环境的特殊影响,但这里的环境可不是真空的。”
“也许他身体里还有另一套光合成的营养系统。”
“我不知道。你打算把他弄到船上去检验吗?我们没有专门的设备,那也许要费点时间。”
雅莱丽伽的确这么想。然而在那之前,波迪开始往铁球与支架的最中央走去,离他们只有十几步。在那里有着一个相当明显的、容许人类与小型飞行器进出的通道。它此时是紧闭的,可看起来不难破坏。
伊拦在波迪面前:“你想干什么?”
“该死。”波迪说,“我想干什么?我想弄清楚这里该死的发生了什么,而不是站在原地闲聊。我要为这一百多年的时间找个解释。而你,如果还打算活到我的一半岁数,现在就从我的路上滚开。”
波迪的手臂往上抬起,一种潜在的攻击姿势。他毫无疑问能在一秒钟内将伊切成几块,因此雅莱丽伽上去将伊拉开了。她看到波迪的脸颊抽搐着,耳朵附近的皮肤皱了起来,一种切似痛楚的野兽似的神情。
他绕过雅莱丽伽,用拳头砸撞,然后用手指撕扯。合金通道的薄门被他粗暴地掰开了。
目睹这行为的伊吃了一惊。他似乎此刻才真正意识到自己曾跟什么样的怪物作对。雅莱丽伽拍拍他的肩膀。
“你先回船上去。”她说,“我不确定这里头是安全的。无论是什么把不老者变成这样,那东西或许还藏在他们的基地里头。”
“你呢?”
“我进去瞧瞧。应付这种地方我是有经验的。”
伊迟疑了一下。他又看了看通道的入口,正好看见波迪纵身跳入其中。管道发出刺耳的撕扯声,像是有人沿着墙壁往下攀爬。他又转过头来,灼灼的目光望着雅莱丽伽。
“我也下去。”他说。
“那不太安全。”
“我会保持小心。”
小心是不够的。但当翘翘天翼开始在他们旁边咳嗽和扇翅时,雅莱丽伽不打算继续争执下去。时间耽搁了。虽说波迪是个下流胚子,可也是她找到的最了解不老者的人,把此人丢弃对调查有害无益。
她把手里的金球递给伊。
“你保管这个。或许它是某种重要的东西。”
伊用他的手臂稳稳夹住那颗球。然后他局促地坐上翘翘天翼的背,靠她的帮助飞进垂直向下的通道里。
“嘿,不高兴的该是我!”翘翘天翼抗议道,“我可不喜欢跟陌生人的屁股挨着!”
伊更加不安了。他扭头盯着坐在后头的雅莱丽伽,仿佛指望她给予一些力量,但雅莱丽伽没留意这个小小的问题。她的注意力已被转向这不老者居处的内部。
通道内很明亮。墙壁上分布着的照明束线大部分都完好无损。空气畅通,但尘埃却几乎瞧不见,似乎百年来净化和循环系统也作用得很好。一切都像是不久前还有人精心维护着。
没人出来迎接。也没有武器抵抗。在落地以后是个广阔而温暖的圆厅。
圆厅的地面是翠绿的。一片茂盛柔顺的青草地。因为缺乏修剪而长到了雅莱丽伽的膝盖。在草丛间点缀着一串串彩花,形状犹如指头大小的鸟雀。厅壁有流水潺潺而下,散发**与香精的甜味。灯光铺满了顶部,但却均匀得并不刺眼,雅莱丽伽几乎以为自己置身于艾森岛的白昼当中。
伊坐在翘翘天翼背上,略带惊恐地瞪着脚底的草丛。他大约没能从雅莱丽伽的记忆里知道这部分,因为认为这些末端尖锐又翘起的地毯是某种致命陷阱。
“这是草——草。”翘翘天翼说,“它不会咬你的。一般来说还可以吃呢。瞧。它们这么光滑。”
她俯身咬了一口草丛,在雅莱丽伽警告的视线里吐掉。随后蹦跳着把伊从背上甩下来。
“别那么大意。植物里或许有毒素。”
“噢噢,毒对我没什么问题。我受到过祝福。而且,你看,这些草又软又顺,它们是没法割破皮肤的。我猜这是主人的装饰——不过,我想出口那儿就不是了。”
他们看向那儿。波迪正站在一个拱形通道前,注视里头的动静。他的一只脚踏前,但却没走进去。通道里的景象使他心生顾虑。
雅莱丽伽走到他旁边。她做好了心理准备,猜测自己会看到些可怖的画面。但通道里没有她想的众多死尸,或是任何超出忍受的画面。
确有东西守在通道里,但雅莱丽伽很难断言它是否曾经是生物。那东西,就像是一个机械盘带着四个很小的轮子,大约有半人高。上端有一盏闪烁的指示灯。在这机械盘周围还散落着些叫人困惑的零件:一些明显是枪械和利器,另一些也是黝黑平顺的细杆。它们是完全散架的。
“这是什么?”雅莱丽伽问。
波迪盯着那个机械盘,过了一会儿答道:“我的同类。”
“我瞧见过你的脚。”
“那不重要。这东西……我见过类似的。在训练的时候,他们的改造方式和我们不同。他们是不老者们用来驻守自己的基地的。”
“所以,那轮子的上面?”
“本该是个人。就像我的上半身。而那些武器该装在他的六或八只手上。”
他们没能在散落的零件里找到任何人体组织,仿佛把部分已在这百年间完全地腐朽了。在他们走进时,机械盘上的指示灯急遽地闪烁,仿佛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在眨眼。但是轮子却没有转动,地上的武器更不会跳起来自动射击。负责做出决策的那部分不在了。
波迪缓慢地迈过机械盘。结论已经变得很明显。如果所有的守卫都已丧失,所有的防御都已失效——那就意味着这基地确实已经毁灭了。当守卫和探子们在尘世里履行着他们的使命时,他们的主人已然死去。不。不是死去。
波迪沿着通道往前走,其余人跟着他。他们走过了许多美丽的、充满奇异感的房间。连椅子也是由宝石制成的宴会厅。犹如巨兽肚腹般的按摩室。在某个六面柔软如肉质的宽敞房间里,赤裸的无生命的男女人偶静坐着,背后的能源线却全被切断了。全是液体的房间,游动在里头时散发出酒液的清香。就如同在之前的每个空间里,他们在水底找到了依旧存活却毫无反应的不老者。
不是死去。波迪把那水底的不老者搬了上来。他们继续走,雅莱丽伽数着每个发现的活死人。他们并不是每个房间都进去,只是循着向下的通道走。但她已数到了三百四十二。
最后,她们走进了最底部。
那是一座叫伊和波迪都非常困惑的庭园。天空呈现出淡薄而通透的玫红色。就连雅莱丽伽也不认识的花卉覆盖地面与栏墙。他们甚至看到了陌生的动物,已在这百年间于庭园中形成了种群的平衡。
在这凹陷式的庭园最底部,一座吊篮式的凉亭里坐着最后的不老者们。凉亭本身并不封闭,但某种声波驱赶器仍在作用,使得里头坐着的人不曾被外头徘徊的肉食生物吃尽。这十几个男女仍然坐着,无声地望着入口。
波迪最先进入凉亭。他迟钝的步伐向着最中间的一对男女靠近。因他身躯的遮挡,没人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但他僵直在原地,几乎让人以为他也成了活死人。
雅莱丽伽叫了他一声。波迪转过头来,怪异地凝望着她的头。
“怎么了?”她问。
波迪让开了,视线仍然钉在雅莱丽伽身上。他的理由很快便展示给其余人。
那对坐在最中间的男女,腿上各自放置着一样不同寻常的事物。男人的腿上是一台非常标准的微缩投影式播放设备,能在门城里轻易买到;女人的腿上放着一枝金属花,它的材料与摆在城市里的战车是相同的。黯淡而斑斓。金属枝粗糙的表面具有一种独特的,薄片累叠似的纹理。在一分为二的枝梢,两朵五瓣的花从活死人指间探出。
检查花了一段时间。他们最终在空地上启动了那台投影器。当语言选择界面映射在空气里时,三个选项里只有一种能被雅莱丽伽看懂。她点下播放。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影像,在很短的时间内给雅莱丽伽造成了错觉。她似乎看到一个近三十岁的荆璜,头发扎在脑后,穿着简朴的麻布衬衣与防油布长裤,双臂袖管卷到肘部。他坐在他们曾经目睹过的宴会厅的宝石椅子上,脸上毫无表情,但紧跟着露出一种寒暄式的微笑——正是那个瞬间雅莱丽伽把他和寂静号的前主人区分开了。
“记录三。”他说,“各位来自联盟的研究者,你们好,我是姬寻。”
556 桃始开于惊蛰(上)
——来说一说“那个理想”吧。
“我是一个外来者,是从鸿沟之上的地方来到这里的。原本的目的是为了寻找某样东西,不过,现在基本已经放弃了。各位也不必深究我的来历。”
——远征。远征。远征。
“事先说明,因为难以判断最先抵达这里的人员是什么性质,我准备了三份不同的记录,用来传达不同的要求。请不要试图去破解另外两份记录信息,因为那是不可能成功的。”
——明日的我们仍在前进吗?
“然后,考虑到这里和外面的时间差正在加速拉大,而我放置在最外围的站点距离这里有一百星距左右。即便我进行记录的此刻,你们正在距离我一百星距的位置,等你们发现这里时也已过去一千个标准时以上。这是远远超出我计划需要的时间量。”
——明日的我们仍有下一个明日吗?
“换句话说,如果你们成功找到这份记录,那么我大概率已经死亡了。”
短暂地,关于往事的思绪停顿了下来。
“原因……我不打算解释。对于各位来说,我的目的没有参考价值。不过,为了让各位理解这里何以会变成你们看到的状况。以下将对调查结论做一个简单陈述。第一点——”
从遥不可及的征途,回到了眼下的任务上。
“居住在这个基地里的成员,与崩溃带的形成历史有密切关系。可以说是他们做的,也可以说是所谓‘前世’做的。他们是典型的以电磁波记录意识来移植新身体的技术模式——对灵魂和信息记录的生命本质性问题,于此没有探讨的时间,也没有纠缠的必要。在我实施神经电流清除和维生病毒植入以前,跟他们的首领进行过一次沟通,确认了全部的猜测——概括而言,崩溃带曾经是一个灵场值极低的常规星系,造成如今的局面,是他们的技术错误导致的。”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只是探索中的必然牺牲。二代序列的领袖们肯定会这样说。
“第二点,在崩溃带形成以后所犯下的罪行。如果全部描述为蓄奴行为,则无法概括这种生态的复杂性。但是如果以外面的标准来判断,生存在这个基地里的人是剥削者,此项则确凿无疑。既不公开这个环境的由来,也不分享过去的技术成果,反之则是包装为宗教和规律……具体的手法不必赘述,请尽管参考外面的案例吧。”
谈不上是自嘲。但说出这句话时,心里确实想到了某个故乡。还没完全适应好的次级枢体发生了轻度紊乱,颊肌反射性地抽动着。
“最早来到这里时,没有打算和他们起冲突,因此藏匿居住于控制区的边缘地带,被他们称为‘寒霜之家’的碎块。通过对不同区域传说的比较,推断那里是被他们当作矿区处理——顺便一提,以寒霜之家和这里的连线中点为水平位,向上角所指方向走半星距的话,就会到达‘新生之家’。那里培养的就是替换用的器官,常规实验素材的来源也大概率来自那里。如果你们想要了解不老者们的生理结构,去研究那里的人是最准确的。”
“在寒霜之家短期居住后,逐渐对这些人基地里的成员产生了兴趣。虽说还算不上真正的基础层研究者,他们如果计划要离开这里,是没有问题的。即便群体受限于生理结构,完全可以把控制区域缓慢推升,通过代际更替维持在鸿沟浅层。如此一来,有望和联盟建立定点通讯,也可以获取更多现代化的资源。但是,看不到他们有这种企图。我很难理解他们为何顽固地据守在这片碎土上,同时还任其不断往下坠落。为了调查这个问题,就占据了寒霜之家,向他们的主基地发动了一次试探性袭击。结果,试作品被打退了,对于他们现存的技术能力也做好了充分评估。所以第二次我就亲自来了。入侵的结果,如各位所见,进行沟通后初步理解了他们的行为动因,据此认定,他们对此区域长期发展毫无益处。到做出本次工作记录为止,已经对所有人员全部进行了神经电清除。”
并未剥夺生命。但和肉体的消灭没有区别。思维的改变是死亡吗?那么,在那一天消失的人……
“——但是,请不要贸然杀死他们,因为其中一部分人在地表隐藏着备份程序。如果这边的生命信号中止,备份程序想必会被激活。拥有‘前世记忆’的新不老者会出现。假设说,你们在得到这份记录以前就轻易杀死了哪个无反抗能力的人……这也是你们的选择。祝你们好运。”
消失的思想就是死亡吗?转变的思维能够复原吗?
“这个基地里的成员,以其行为认定没有必要保留。但是,同样无法预判你们是否会实施灭绝性清洗。基于以上考虑,事先保存了一部分基地人员,把他们转移到了别的位置。一旦他们统治的区域里出现极端性人口锐减,我的保卫程序将立即把留存人员杀死,同样会激活他们的备份转生。我诚挚建议各位保持克制,不做无益于整体利益之事。”
并不觉得好笑。但还是按照草稿露出威胁性的咧笑。从理论上而言,这是为了提高录像接收人的预期风险,减少他们在平民区域里施行过激行为的可能。
“还有就是,第三点。”
规劝来到了最后部分。花费时间来留存这份真实的原始影像记录,核心要旨就是最后的规劝。来到这里的联盟成员,如非逃犯或怪异,最大可能是追求知识的白塔十三宗们。
“终止对这里的调查吧。毫无意义。此处所发生之事,除了重复验证生命的非秩序性和向死性,没有任何值得书录之处。根据预计,此区域将持续加速下坠,直至与外部时间完全脱离,产生反无穷性现象。换句话说,一旦超越边界,等同于坠入无法逃逸的混沌海。”
所有语调和表情,在开始记录前已调整至预设状态,也启用了灵场屏蔽器。既不能从生理反应的观察测谎,绝大多数带有占卜性质的法术也将呈现为不可知的结果。
“我,由于过去所观察到的诸多事项,认为维持个体生命已无必要。既不打算寻求精神上的赎罪,也无意落入物欲的刺激。因此,在完成此记录后将以冲坠鸿沟的方式实施自终止。届时所有的枢体将自动销毁。将此记录设备带至网络覆盖处,会自动将我的死亡报告传送至……”
停顿了下来。思考着该如何去说。那时被告知的东西,被确信的事情。远征。不计代价地前行。征服一切的未知。那是为了什么?
总有一天,当征途抵达尽头,我们的事业就会——
“……家中。”
开花结果。
“以上是我全部的留言。”
他从椅子上站起来,结束设备录制。
557 桃始开于惊蛰(中)
在通往寒霜之家的路上,翘翘天翼找到雅莱丽伽,和她一起坐在舰桥室里休憩。船上的气氛叫人难以放松,不仅仅是波迪引起的。
“你听说过那个吗?”翘翘天翼咬着吸管问,“多仪式社群化种族单文明内部成员平等实验?”
“我不确定你是在说哪一个。”
“噢,我是说中心城很久以前做的那个,那个选取在陷阱带的。《薰渠》和《精卫》为这事吵了三个版面的。”
“那很常见。”
“倒也是。不过,那实验当时引起了轰动……如果把一个文明的上层与下层交换意识会怎么样?他们能通过交换彼此的阅历而自发性地实现平等吗?这真的很有话题性,而且正好是在我搬到门城不久后发生的。我可没法忘掉那段时间的气氛。到哪儿都能听见关于这件事的讨论。连艾森岛的精灵都跑到我这儿来一起看直播节目。”
雅莱丽伽想起来了。她确实听说过这件事。
“那一次的干扰因素很多,设计也不够好。”她说,“他们没有得出普遍性结论。”
“没错,没错。不过……它在开头看起来真的很顺利。那些意识被置换到上层的人,他们看起来那么谦卑而谨慎,而被换到下层的也适应得很快——噢,不是说每一个都适应得很好,有些人几乎发疯了,或者因为袭击别人而被关进监狱。可是总的来说,那样的案例是少数。那么一段时间里,他们好像已经达成了某种和平协议。保持现状不变,更少的剥削和掠夺,尽可能的实现公平。直到他们确定这种意识交换不会再变动为止,一切看起来都非常好。但是进入第二阶段以后……情况好像又回到了原点。而那不过才四五个恒星年啊。”
“原始文明是很健忘的。他们的代际寿命很短,没法把历史体验传下去。”
“是的。不过,我觉得不完全是,雅莱。有时我觉得他们并不是忘了。曾经你的器官被卖了一半,一只眼睛是瞎的,只为了换取你后代的医疗费。而现在你的身体能举起体重五倍的东西,并且有一整个专属的医疗团队。你能忘记这里头有多少不同吗?我觉得这不是忘了,他们还把两种生活的不同记得很清楚,那只是……他们在佯装忘了。可是等实验进入第三阶段的时候,他们对下层的生活比以前更加抵触了。为了在最后期限前不换回意识,他们真的……在我离开故乡以前,从没想过同类之间会这样对待彼此,雅莱。那时我差点收拾行李回去了。你呢?你看过那些第三阶段的录像吗?关于他们制定无偿财产赠予法,然后强制通过的那部分?”
“我看过。”
“那是正常的吗?我是说,原始泛智人种这样对待同类,我该把它理解成一种本能?不该用更高的标准来要求这件事?”
雅莱丽伽抚摸着她的翅膀。
“我没有和同类相处过。”她说,“于我而言,只是我和其他物种。”
“但我看你和他们都处得很好。”
“或许因为我很容易让他们和我的思想同化。”
“但,同类之间本来就想得差不多,是不是?我就是没法把那个实验从脑袋里消除。他们的确理解了不同立场的同类的想法,而且也的确体验了不同立场的同类的生活。但不知怎么,所有人都觉得自己更加正确了,而冲突比以前更激烈了。”
雅莱丽伽没说什么,只是继续夹起一块糖。关于种族内部的争夺,她感到这是很寻常的事。她却发现翘翘天翼对此有种异乎寻常的沮丧。
“我还关注了他们的后续实验。”她说,“在初版失败后他们新做了一个小规模的思维模拟。就是说,在把处于两种地位的人交换意识以前,暂时清除他们所有的旧记忆,让他们不带预设立场地体验另一种生活,然后再恢复他们的旧身份和旧记忆。研究院假设这种体验会增大他们的共情,让他们更愿意公平地分配资源。但是……还是一样糟糕。体验过上层的人更愤怒和暴力,而且对周围同环境的下层更加不友好;体验过下层的人变得更热衷于敛聚财富——照我看给他们使用货币就是个很糟的主意。他们像野胡一样互相抢来抢去!我简直想象不出他们这一类是怎么进化出文明的,看起来他们中的每一个都随时会发疯,然后放把火烧死所有人。”
“他们威胁不到你。”雅莱丽伽安慰道,“就算他们发现了隧穿方程,也无法进入你们的国度。”
“我自然不是担心这个,雅莱。但是,当我看着他们时很难不去想一些问题——你到底应该怎么把美德教给这类物种?如果他们并非限于经验的无知,或是视野狭隘,而是天性使然?无论你让他们体验多少,他们得出的只会是有利于自己的结论。他们只关心怎么掠夺更多给自己,可实际上他们又搞不好这一套,总是弄巧成拙。你很难不觉得他们的天性里就缺少一些东西。而如果土地中没有种子,你浇水又有什么意义呢?想到这个会令我感到沮丧。”
“你在想不老者的事?”
“是的。我想是他们让我现在有点敏感。我们把它们放在那基地里真的好吗?”
“至少比船上好些。我们还不清楚他们身上的维生系统需要什么环境。他们会没事的。地表上的人没法接近那里。“
翘翘天翼似乎同意了这个观点。过了一会儿她又问:“那个话多的雄性怎么样了?”
“还在房间里。看来不打算和我们说话。”
“我们其实不该带他来,还有另一个。他们的身体不见得适应另一片区域。他的反应也叫我困惑,雅莱,你觉得他在为不老者们悲伤吗?作为一个受奴役者?”
雅莱丽伽考虑了一会儿。
“他感到了痛苦。”她说,“事实,他是个受奴役的人。不过或许在他感受里并不如此。“
“那又怎么说?”
“或许在他感受里不老者们更像父母。”
“那可真奇怪。父母?决定他生死的那种?”
“在孩子眼中,父母正是决定他们生死的人。那是他们驯服听话的根基。”
翘翘天翼飘飞的鬃毛栗动了一下。
“我不喜欢这个说法。非常可怕。”她说。紧跟着她又考虑了一会儿,有点颓丧地补充道:“但我注意到,很多原始种族确实如此。他们似乎能随意处置自己生下的儿童,不受任何外在或观念约束……但他们之间还有别的东西吗?如果这只是为了生存?”
“就我们船上的那一个。我认为是有的。”
对于波迪的表现,她们全都已亲眼见证,看着他如何把每一具不老者的身躯搬送到合适的位置,使他们如沉睡般静静地并排躺着。当他徘徊在他们脚边,思考着是否要将其中一些人杀死时,他脸上的仇憎无疑是冲着那侵入者去的。
他没能杀死任何人。因为雅莱丽伽提醒他,那录像里只说“一部分人藏有备份程序”,意味着并非人人杀死后都会“转世”。而当翘翘天翼也站在反对他的立场上时,他不得不考虑自己是否真有能力在这些外来者的监视下成功。
“最好先弄清楚杀死他们的人现状如何。”雅莱丽伽说。这句话结束了他们逐渐趋向于危险的争论。他们又在不老者的基地里额外调查了一段时间,然后又重新登上寂静号,向着下方的蓝色光点进发。
“你觉得,”翘翘天翼说,“姬寻,我们要找的那个人,他死了吗?”
“我不会下定论。我们进入这里前,门城还在收到婴儿。”
“也许那是个自动程序?”
“那我们就应该能在寒霜之家找到那个程序。照他留下的话,那儿是他的主要据点。“
“而如果他已经死了……那个离家出走的小鬼也应该在寒霜之家?你觉得我们能在那里找到他吗?”
雅莱丽伽不能否认自己怀有过期待。在不久之后,等她们踏上寒霜之家那古怪的、绽放着蓝色幽光的矿石地面时,荆璜离去前的场面又浮现在她脑海中。那时隔得太久,以至于她积压的怒气都已开始消散,而当她想起录像中那张肖似荆璜的、宣布自己死讯的脸时,她感到胸膛上轻微的压抑,如同被重物压紧。她意识到,那是一种无名而深切的担忧。
558 桃始开于惊蛰(下)
在寂静号着陆以前,雅莱丽伽估计过他们会遇到的种种情况。她在心里觉得这件事或许不会很顺利。可是落地后的调查推进倒是顺风顺水。
那是字面意义的。他们顺着这片土地的风前进。他们遇到过人,和波迪与伊长得很相似,几乎没法区分。他们也用着一套几乎相同的手势来表达,只有个别词汇有所不同:他们用一个不同的手势来指代脚下的土地,而当波迪打听起不老者时,对方的样子似乎从未知晓过这个词。除此以外,他们多数对波迪的服装也显得很诧异。那是因为这里正如它的名字一样寒冷。
雅莱丽伽带着那个从基地里找到的金球和摄影设备。她把金球和姬寻的图像展示给所有路上遇到的人看,她还会特意打听,是否见过一个和这图像长得非常相似,但却要年轻很多的男孩。
没人认识那颗金球,但在看到图像时,他们的反应却叫雅莱丽伽意外。至少一半以上的人声称自己认识这画像中的人。而即便是没有做断言的,他们也根据人物的耳朵与打扮,认为这是一个他们过去常常听闻的人物。
“姬先生。”他们发出这几个音节,用别扭而生疏的联盟语言。他们认为这音节本身就是一个名字。
他的住处在哪儿?雅莱丽伽问。所有人都指往同一个方向。顺着风与水流。这似乎是个完全公开的消息。
他们更多地靠着飞行器代步,没顾虑居民们的目击,因为雅莱丽伽预计这里已没有构成威胁的东西,而她也担心过长的逗留会引发波迪与伊的韵律病。
但是,无论波迪还是伊,他们对环境的适应都好得出奇。在几十个小时的旅途中,他们谁也没表现出身体上的不适。
在他们去往终点的最后一段路上,波迪开始沉默,总是坐在飞行器最后的位置上,以阴郁的目光凝视窗外的土地。而伊则对这全新的世界充满新奇。他时常和驾驶飞行器的雅莱丽伽搭话,询问她是否可以学着使用这种战车。他对翘翘天翼的戒畏也在旅程里逐渐消磨。当后者展开翅膀在飞行器周围翱翔时,他的视线总是越过窗户追随而去。
飞行之旅止于水流发源的地方。那并非世界边缘,而是高耸的山地。岣峙的峰石释放出来恒定而冰冷的蓝色光芒。在远离河道的高处,湿气凝结成霜冻与透明的冰层,几乎没有积雪,更难找到冻土。在这里,泥沙地总是被视为一种珍贵的资源。耐寒的水生植物成了食物与饲料的来源。
在把风捻息的高地脚边,一个造出来的石池旁,他们找到了一位年老的声线管工与他的几名家人。这位老人因为过去的贡献,拥有一个带发音的名字,叫做“札”。雅莱丽伽向札一家展示了金球与图像,他们的反应也和其他人一样:不认识金球,却很熟悉“姬先生”。
他的住处在哪里?雅莱丽伽依然这么问。
札抬起了充满褶皱的脸,审视过这几个陌生人。他裸露的脸与手上留有许多可怕的伤痕,并且关节处有一些明显的畸变。他无疑不是这一群高大强壮的年轻外来者的对手,但是他的反应也像其他人那样平淡。
他做着手势,示意他们跟他来,随后抓起一盏填满矿石的声电灯,带着他们走向高地。大约只有四五百步,在一片荒凉的、覆盖着薄霜的岩石下,他们看到一间由硬化草基层压板与岩石梁搭建的简陋屋舍。它在材料上和札的住处没什么区别,而面积还要小得多。
当札拿出房门钥匙时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那老迈的声线管工拧开简陋而锈蚀的铁锁,像主人般自然地走进屋内。他把灯放在屋内唯一的一张草基板方桌上,抓起储物柜里的冰砖和甜香料,用电火炉烧了几杯热水。除了翘翘天翼佯装自己是只盖着厚毯的驮兽,自门缝边跃跃欲试地偷窥,另外三人都走进去,在唯一的长凳上落座。那不是为三个客人准备的,因此与雅莱丽伽紧挨着的伊显得分外不安。
他把这里托付给我照看。札打着手势告诉他们。很多年以前,在他的姐姐刚出生时,“姬先生”从高地无人的另一边来到这里,按照当地人的习惯建起这座屋舍。那是收集者们没有来拜访的一年,寒风刺骨,生活疲乏而艰辛,因此谁也不关心他是从哪儿来的。人们偶尔提起在高地边出现的新住户,而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加入这片广袤的土地。
人们不知道他出现的确切时间,因为他几乎不出门,甚至不去集市。札,当时还未到被要求工作的年纪,是第一个走进那方盒般简陋的独屋的人。他在玩闹时丢失了一块有价值的矿物,始终遍寻不获。当父母谈起这件事时,他们批评他的贪玩和轻慢,可也找不着丢失的矿物。
或许是被那住在最边上的人捡走了。他们这样下结论。那只是一种放弃搜寻的妥协。但不知怎么,这个念头在札心里根深蒂固,在某个家人休憩的时段里,他溜出房间,沿着被冰覆盖的小道往前走,来到独屋永远紧闭的门前。
他敲响了门。从门后出现了一张阴沉而平庸的脸。一个寻常无奇的中年男人。尽管他看上去与这地方的每个成人一样不友好,他还是允许札进来坐了一会儿。
在那独居者的屋中,大部分东西都很简陋,可有一些却能令孩子感到有趣。札发现桌上一些纸张,比他平日里看到的草茎叶复合纸还要雪白细腻。还有一些零碎的矿石,尽管不是他丢失的那块,然而颜色与光泽都从未见过。
那时,他尚未知晓法律与守则,也从未见过收集者们如何惩罚私藏矿物者。札以孩童的天真向独居者发问,想知道那些矿物是从哪一个洞穴里找到。屋主用手势告诉他,那些并非从地里得到。
“合成物。”屋主说。
札不认识那几个音节。但所有能被音节指代的事物,他知道那必然是一个名字。在他回去后将这件事如实告诉父母,却看到父母惊恐的表情。他们要求札假装不知道这件事,除非搜集者们主动问起。
他开始懂得一些事。
在札走进独居之屋的第二年,搜集者们顺着风与水流逐户拜访。他们把路上抓捕的人用铁链挂在战车底部。所有见到这一幕的孩子从此懂得更多。
搜集者听说了新搬来的人,还有一些关于他从不去集市的传言,于是向着山地边缘蜂拥而去。当人们看到天空中飞过那吊着长长人串的战车队列时,他们都像这土地一样平等无声地掩住门窗,等待战车从去时的方向返回。
关于在那天里发生的事,没有人能确切地解释清楚。人们都知道搜集者是无惧于利器、高温或是电击的。他们的皮肤外包覆着矿物的骨骼,还长着天生能放射电击的眼睛。这些使节来自上方的黑暗深渊,负责将大地光明的结晶积攒起来。他们将矿物献祭于黑天,以免它因过度的嫉妒而发狂,把整片土地都吞入腹中。
自然,献祭是十分重要的。
他们描述黑天的发怒,首先降下无数比手臂更粗的电流,扫荡地上私藏光明的屋宇;随后派遣在风中飞行的火怪,把所有的水源蒸腾一空;最后,在消灭一切生命的黑暗吐出的毒息中,所有生命都将死去。
自然,服从是十分必要的。
所有将门窗关闭的居民都能保证,他们完全地服从了要求。然而那一日,黑天发怒的动静从地面射向了天空。那可怖的光透过屋舍的缝隙,山地和屋中的一切都变成了黑白色。那巨大的声响,不同于他们日常听闻且早已习惯的、大地在黑暗中呻吟的永恒噪音,而像铁锤在灵魂上狂猛地叩打。
挂着长长吊串的战车没有回来。
559 生命医学考察报告(上)
在黑天发怒的那一天,不止札一个人失去了意识。孩童尚未发育完全的耳朵不足以这种冲击,大部分屋舍里都有昏晕的人。
然而,在末日降至的时刻里,更多清醒的人恐慌却急迫地监视着窗外。他们没有违背要求,因为门窗都关得很严实。墙壁上合适的位置凑巧有许多缝隙,平时被内部的挂设挡住,这是草基层压板的材料性质使然。
人们等待着下一个恐怖或奇异的景象。等待飞行在风中的火,或是致命的雾。但是什么也没发生。当那时刻过去许久以后,走出门活动的人同样平安无事。
或许黑天只是临时地发怒。人们试着下一个结论。或许那是搜集者们在运用他们的神力。
——但是战车没有回来。
有人在集市遮蔽的地方悄悄打出手势。接着下一个人附和。又一个人同意。人们在日常里保持着绝对的服从,眼睛却时刻留意着高地的方向。
搜集者没有回来。不像过去他们拜访的所有年份里,战车顺着风的风向来到水源,在从水源逆着风而去。这条路必然是有意义的,因为敏锐的人已经发现,战车事实上并不能飞得特别高。他们必须要回到来时的地方,才能打开去往黑天的门户。
不管怎样,战车可以跨越峰顶。倘若绕着山地离开,战车也不必原路返回。人们如此解释现状。他们的眼睛却还是盯着边地。
又过了许多天。当人们习惯了黑暗无物的天空时,独屋的主人出现在集市上。他既不美丽,也不丑陋,与当地人长得毫无分别,但每一个人却都盯着他看。人们不向他打手势,更不主动靠近,但却远远地跟着他走。
他们想知道他为什么活着。而即便这个问题不能立刻得到解答,他们想知道他打算买什么。
他买了燃料,由黑石矿磨制的粉末。声线管,从最小到最大的尺寸。晶振石,能做最简单的照明与发电。此外还有一小盆开花期的水浮草。
人们感到失望,这些材料除了耗费苦力,没有什么珍贵之处,而除了最基础的用途,也不能制造出任何复杂的东西。
独居者准备离开。一个特别勇敢的人拦住他。
你到底是做什么的?那人用手势问。
研究生命的问题。独居者回答。人们于是恍然大悟,此人是一个医师。
医师是罕见的。或许搜集者们因此而将他宽恕。这不无可能。不管怎样,挂着长长吊串的战车没有回来。次年也没有来。
在那平淡无事的一年里,靠近独居者的屋子不再成为被禁止的事。札和周围的几个孩童开始喜欢这件事。他们经常去敲门,然后逃走。有时也等在门口,看那医师是否响应。十次里有两三次,医师会打开房门,允许他们进入。在那简陋的屋中,他们偶然看到一些不曾在别的地方见过的小物件。一小块色泽艳丽的金属。一块不停摆荡地吊起来的石头。一只能够看懂特定手势的拇指大小的蛾虫。
当札和其他孩童待在那独居者的屋子里时,他从不与主动与他们交流,但也不会离开。他坐在屋中唯一的长凳上,冷冷地观望他们摆弄屋中的一切。屋中总是摆着那些雪白的纸,但医师从不在上面书写或图画。札只在很少的时候看到他拿起纸张,把它折成一些随意的形状。栖息在灯罩里的红色昆虫展开翅膀,仓皇地试图出逃。
札回到家去,把见到的东西描述给父母。他被告知那些都是用以治疗的材料。所有的医师,即便是名不副实的那些,至少也要知道如何治疗和缓解韵律病。
又过去一年,搜集者们未来拜访。札的妹妹出生了。
在焦急等待了十五个小时后,札的家人们意识到这是一次危险的分娩。一种无法因健康体魄而消除的随机风险,然后恶化为大出血与休克。札的父亲叫来札与姐姐,交给他们十个晶振石,让他们去把医师找来。
善于奔跑的札比姐姐率先完成山路的跋涉。他敲响独居者的门,把晶振石交给对方。
救我的母亲和妹妹。他用手势请求。
独居者依然用他那缺乏情绪反应的脸望着札。他很快重新关上房门。
札开始踹门。
房门倒塌以前,那独居者提着一个篮子出来。在篮中放着一个装昆虫的瓶子,一大束缠绕声线管的红色肉线,几把白纸折成的刀与细管。
医师拿着这些去了札的家里。当他走进屋内时,孕妇痛苦的嚎叫很快便消减了。又过了一会儿,婴儿发出尖锐的哭喊。医师带着沾血的手和提篮走出房间。他的纸工具一尘不染,而瓶中的蛾虫濒死般痛苦地抽搐着。
医师所展现的高明技艺令得知这件事的人都感到惊叹。他们称赞他,认为他确然是研究生命问题的专家。许多人在预定的生产日前拜访他,希望能让他提前去检查情况。
医师总是闭门不出。尽管如此,人们开始对他表示尊敬。他们也带着非医学的问题请教他,譬如如何叫牲畜听话,或是增加发现矿物的运气。一旦医师开了门,他的建议总是有所作用。只有一次他被问起如何追求爱情,医师审视对方,随后关上门扉,再也没有为此人打开过。
札更常去医师的家中。他已开始学习声线管的制作,且也时常将多余的材料赠给对方。札的妹妹对于那简陋的屋舍更有兴趣。她终日前来,用手势和瓶中的蛾虫玩耍,直到它逐渐老死。
在他学习声线管制作的第二年,搜集者的战车终于又来拜访。他们来的时机向来很随意,但是此前很少间隔的这样久,而且数量也比记忆中的任何一次多。人们再度警觉起来,望着战车飞向山地。
什么也没发生。没有巨响,或是其他任何异常的征兆。搜集者们的战车同样没有回来,人们笃定他们是绕了远路。
等风头结束后,札仍然去医师家中探望。日渐衰老的医师给他开门,桌边灯罩里有几只新的蛾虫,也和先前的一样服从手势。札的妹妹和它们逗玩,医师坐在他的位置上,漠不关心地折叠白纸。他没有显露出一点关怀,但是当札的妹妹与另一位住得很远的男人建立新家时,还有札的妻子生下孩子时,他都参与了庆祝的宴会。
宴会结束时,札又去了医师的家中。这时医师已变得很老。他原本就比札的父亲更老一些。
札请医师从那独居之屋中搬离,来到他的家里,或是在他家近处另建一间屋子。因为医师已然非常老了,无法承担独自生活的负担。独居之屋里不曾有过女主人,因此札愿意帮他度过一个不那么孤独的晚年。
医师拒绝了。他告诉札自己将进行一次长途旅行。他将对整个世界进行考察,以此做出一个重要决定。
札很不赞成他的计划。因为无论医师的决定有多重要,他的身体已无法负担艰辛的跋涉。老人应当待在有人看顾的地方。
医师笑了。平静的眼神里带着一种狡黠。
第二天,医师病倒在屋中。他的身躯烫得可怕,脸色却灰败得像黄粉石。札停下工作去陪伴他,用融化的冰块给他降温。但是一切都是徒劳,不出两个歇作日,病情已恶化得无可挽回。
在最后的时刻里,札握着医师冰冷粗糙的双手。他忍不住痛哭,像是真的失去了父亲。医师躺在地毯上,请他打开桌上的木盒,从中取出一枝造型奇特的金属雕像。他让札把那枝陌生的、如同老化后的水浮草雕像放在自己手中,末端的花瓣落在胸前。
去关上灯吧。医师用最后的手势告诉他。
札走去了。等他回来时,地毯上躺着一具尸体。他用手摸索着,在黑暗中碰到了医师寒冷的脸,那带着笑容的唇角,还有沾满了鬓发的泪水。
560 生命医学考察报告(中)
札火化了医师的遗体。
在葬礼上,很多人都前来哀悼。他们很多是年轻的一代,从有记忆以来便已知道医师住在这附近。人们缅怀他,逐一上前向他道别,然后札启动了点火器。他把遗体烧得很仔细,把大块的骨片全都压碎,然后沉入最近的葬井中。
那还要过上很多年。当葬井被堆满后,人们会将里头的沉积物打捞出来,填补进用来种植的泥沙田里。那时医师的灵魂已远去了。
札没有拆除那间靠近山地的小屋,尽管在医师死前,经常摆放在桌上的白纸与金属块全都不见了。除了可贵的,让人用来沉思与回忆往事的黑暗,屋中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
为了便于开设大一点的工坊,他搬去了离集市更近的地方。在那里,生活一时间变得平淡无奇,没有什么怪事可说。屋外不再有钻过石窟时发出奇异啸声的风,只有碎冰顺着水流撞击在石岸上,发出单调而清脆的单音。札的手艺进步很快,拥有了一些名声。
在那之后几年,搜集者们又来了。他们比人们有记忆以来的任何一批都要细致和严厉。没有人被委派为区域代表,这些生着金属骨骼的人亲自逐户拜访。人们认为他们那充满电流的眼睛能够透视墙壁与地板,因此什么东西也藏不住。
有人在被抓住时试着解释。两三块晶振石在往年一向是不违规矩的,只是用来维修声线管与其他基础设备的合理储备。但搜集者们用行动提醒他,私藏从来不合乎规矩。倘若以往有人在这种行径下未被追究,那不过是一时的仁慈。而要是因此把这种宽恕视为一项理所当然的权利,那是恬不知耻,而且大错特错。
在那一天,无论是每天四歇时的矿工,还是每天两歇时的雕工与声线管工,所有住户都紧闭着门窗,仿佛全天都成了歇息时。屋外的风像人的惨叫,倏忽远近,回荡高空,掩盖了浮冰碰撞时的脆响。札不允许儿女拨开挂壁的工具板,把眼睛凑到后头的墙缝里,尽管他们也只能看到地上的景象,而无法目睹黑天上正发生的事。
风声停止半天后,人们终于走出屋子。他们看到流水中只留下很淡的红色,而浮冰上蓄满坑坑洼洼的深色血坑,他们拿杆子拨翻浮冰,好让水流冲走上面发黑的碎粒。
人们想知道理由:是否黑天已经比过去更加易怒,因此才要搜集得更多。而如果这种严格的搜集是不可避免的,他们务必知道会持续多久。照明不是必须的,尽管有些地方的土地不会发光,但倘若没有晶振石、柔金与铁,那就没有晶振膜和声线管。没有电。没有点火器与加温。没有种植温室。
在某一天,搜集者们走进了札位于家舍邻边的工坊。那时札正与他的儿子们一起制作声线管的内芯。三个长着金属外骨骼的人推开房门,穿过不断扭弯细金丝圈的转轴机与加热中的滚滚铁流。
札的长子正拿着长管,吹制一段接口用的玻璃外壳。他抬头看见那走来的领头人,脸部正中偏上的位置生了一只眼睛,瞳孔只有管针大小,闪烁着发出红光,就像渗进冰孔里的积血。他鼓着脸颊看对方走近。玻璃管胀成了玻璃球。
领头人在他面前的转轴机顶部坐下,伸出包覆金属的手指,把通红的玻璃球从吹管上摘走,让它在几个指头上轮流滚动。此人的脸孔也是一块平整无缝的合金,除了眼睛,没有看到其他的洞孔。当人们注视这张脸时,无法看到此人的任何表情,而是从平整的金属表面上瞧见自己是何等惊慌失措。
札把长子从三个搜索者面前拉走,而把事先放在角落的袋子交出去。他不是以采集为生的人,要交出工坊储存的原料是较为容易的。当领头的看向另一边时,他也把放着声线管的运箱全推过来。
即便是以最严格的标准,那也理应让搜索者们满意了。但领头人依然坐在那儿,把冷却后的玻璃球放在地上,用脚轻轻踩住。
一道电流在玻璃球中蹿跃。刺亮迫使札转开眼睛,想起他童年时代所看见的那恐怖的黑天之怒。领头人的手指尽管全盖着金属骨骼,关节却非常灵活。他打手势的速度比血肉之躯还要快些。
你原本不住在这儿?那领头的问。
很多人知道答案。札只得承认。紧接着他被请教自己原本的住址,以及为何要搬走。事情都是公开的,而且也简单明了,隐瞒不见什么好处。
他谨慎地回应了所有的问题,不知它们有何意义。搜集者们对过去几年来的本地收获不太满意。他们表示,和其他区域相比,这里每年提供的矿物要少上两三成,人口却没什么差别。他们还发现,尽管搜集者们数量众多,每次从这儿回去的人却似乎总要少一些。
札谦卑地垂下头,把手按在膝盖上,表示他无法回答这些问题。上交的数目总是听从于收集者,他并不知道本地与其他区域有何不同。他同样不知道搜集者是否减少了。人们都相信他们的数量是无穷无尽的。
当他打出手势时,两名随行者密切监视着他的儿女。而领头人用闪烁的光眼凝视于他,在他的胸膛与脸部来回。札也知道他们能看穿虚假的回答。
搜集者们走了。第二天,人们看到战车飞向高地,去找别的人家搜集矿物。没有人在明面上表现出高兴,因为谁都知道那些眼睛能看透墙壁。
札的工坊里没有足够的原料,也没有成品的声线管。他没有可去集市上交换的东西,而别人也没有东西能换给他。幸而搜集者们从不索要食物。没有人看见过他们吃喝。
在等待矿工们重归集市的日子里,他停下工坊运作以节省电力。更多的时间里他在屋中休息,聆听屋外浮冰碰撞。他担心住在高地边缘的姐姐一家,并且持续做着动荡不安的梦。童年的记忆在他脑海中搅动,医师缺乏特色的无情面孔在冰块撞击声中断续闪现。
他梦见一些未曾特别着意的画面。妹妹站在桌边玩弄瓶里的昆虫,医师坐在角落里,冷冷地观察着她。他的指间夹着白纸,翻来覆去地折叠。
奇怪的是,札在梦中意识到,他从来没看见过独屋中有使用过的纸,或丢弃的纸。所有放在桌上的纸都是新的,不留一丝折痕。纸。像金属一样光滑明亮的纸。他曾看见小孩用指甲在纸上刻画,但却不记得最后形成了什么样的图。
他也梦见医师的死。对于上年纪的人而言,那是一种安详体面的死法。那好像不是死,而只是地离开了屋子,离开了札和周围所有人的视线。他依旧居住在远离人群的地方,不去集市,不买食物,永远不给追求爱情的人开门。
在另一些梦里,医师又似乎一直是死的。那尸体了无生气,终日坐困在狭窄的屋中,就像成为声线管工的札。那死人的视线从墙角投来,长久地凝视着他和他的妹妹。他一直看着他们,就像一个未曾瞑目的鬼魂。人们相信黑天里挤满了这种鬼混,全都一刻不停地盯着发光的大地。
为何不闭上眼睛?札在梦中问。
医师露出了笑容。那是他去世前两天所露出的带着无名狡黠的笑。紧接着札又听见了他童年时代曾听闻的,最为可怕而又难忘的声音。那猛锤在人灵魂上的重响,那扫光一切颜色的黑天之怒。
札在床上惊醒过来。他听到剧烈的声响,好像矿井崩塌时发出的动静。他的房门——曾经是房门的残骸——正冒出滚滚的浓烟。在呛人的焦烟后走进来三个搜查者。
他想要做手势。但却被按住了。那为首的人用包覆金属的手指箍住他的手腕,轻轻往里收紧。他的腕骨碎了。他们把他拖出去,把他的脚踝拴在一条链子上。他什么也没有看清,紧接着一股巨力把他的脚往上拽,扯向那可怕的发着怒的黑天。他的脚断裂了,身体也像要被扯碎。
战车又落回地上。这时札几乎已想不起任何事。过了不知多久,灼烫与剧痛使他回忆起自己的身份。
他看到了那闪烁红光的管针似的眼睛,还有从光滑面孔上映出的死人般的面孔,那自然是他自己的脸。去而复返的搜集者向他打起手势。可是札竟看不懂那个词。那时他的脑袋中从来也没有“被捕”这个概念。
领头的把他扔在战车的后边,换了另一种解释。
你要去别的地方受死。他打着手势告诉札。
561 生命医学考察报告(下)
那是包括札在内的任何住在地上的人都没法回答的问题。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被抓——要被杀死,但却不在原地。哪怕以最新最严格的标准,他也不曾私藏任何搜集者们想要索取的东西。
搜集者们也从来不把活人带走。正常的,鲜活的人,在被那战车吊上去后不出几分钟便会死了。如果锁链扣在手脚上,在急速飞行中不用多久就会扯断,因此战车底部的吊串是缠绑在身体上的。要紧紧地绕着腰肚和胸膛捆好几圈,才能在飞行时不立刻把身体扯断。
他们没把他继续吊在战车底下,因为那样用不了几下就会要了他的命。在眩晕中札想到了家人,但是不知道具体发生了些什么。
他的手脚都断了,而即便他还能打手势,那些搜集者们也不会理睬。他们用针管戳进他的手臂,管中液体钻进他体内,疼痛便减轻了,取而代之的是昏沉与麻木。然后他被装进一个狭**仄的箱子里。大多数时候他没有意识,或者听见一些战车内部发出的隆隆声。是战车内部,还是他自己的头骨内部,他没法说得准。
只有为数很少的几次,他半昏半醒着,知道箱子被打开了。他们用针把液体挤进他体内,使他能稍微看清眼前的东西,然后开始和他沟通。在针管和针剂的作用下,札感到自己的思想上盖着厚厚的浮冰,他被闷在水下,茫茫然地接受一切询问。他的脑子迟钝了,不能很好地理解搜集者们的意图。那些问题在他看来似乎毫无意义:过去是否见过可疑的人?是否记得奇怪的事?是否对搜集者有所不满?
起初札只能发出声音,用一些音节来表示承认或否认。当他确认自己曾见过奇异之事后,搜集者们才给他接上一双假手——那根本不是手,而是两个有着可活动分支的铁架子。札充满恐怖地看着它们连接在自己渗血的肢体末端。他感觉不到痛,“手”上也没有冷热或是任何触觉。只有当搜集者愿意让他这么做时,那两双“手”才似乎突然间有了生命,能随着他的意思来摆出手势。
他们要求他描述。描述多年前黑天发怒的一刻。还有那时他,他的家人,他知道的每一个人都在做什么。札全部照实告诉他们。自从目睹那双精妙的“铁手”活动,他的脑袋里不曾再有撒谎的念头。
回答或许是让搜集者们满意的,但没有满意到让他们愿意释放他。札很快又被放今了那个密封的盒子里,在黑暗中昏沉地等待自己的命运。他本该因疲惫而睡着,但罕有的绝对的黑暗反倒促使他清醒。
他死定了。这是札清楚的。可如今他还想知道他的家人如何。他的子女,妻子,以及远在高地边的姐姐一家,去了流水中段的妹妹。在搜集者们走进他家门的那一天,他没有机会看到任何人。他几乎是一直昏死的。
或许他已没有家人。就像搜集者们偶尔把一家人全吊在战车底下。如果他还有机会往车底一瞥,就会看到他曾经深爱的那些人残缺而发黑的残骸,假设他还能认得出来。在某些年份里,某些人的记忆里,搜集者总是这样行事。
但是,在另一些年份中,搜集者们似乎又仁慈一些。他们只杀死夫妻,或是放过其中拥有矿工职业的那一个。儿童,特别是女孩却总是被放过。札从未考虑过他们为何这样时不时改变策略,但那个被撒满河面的人,他的家人都还活着。或许他们正碰到一个仁慈的年份。地上没有什么万无一失的规矩,全凭年头的好坏。
他终于在那狭小的牢笼里睡着了。在梦中,他在工坊里吹真空管。绕线转轴拉出无穷无尽的金属丝。加热炉让他浑身湿透,喘不过气来。年复一年,不知意义何在。是的,当然有意义,他供应多余的声线管给雕工,然后去温室主那里拿食物。一切都是事先说好的。这样他们便活着。继续献祭给黑天。继续活着。是为了活而献祭。是为了献祭而活。
他的手疼得太厉害了。即便他没有手,而且也睡着了,那里好像仍有一双慢慢死去的手在发疼,让他发出呓语般的呻吟。搜集者们如幽魂般在箱子角落里监视着他。他不知道理由,然而害怕也不需要理由。他们是黑天来的,黑天与他们是一体的。让黑天胜利吧,让黑天发怒吧。再也没有什么献祭了。
在迷乱的疼痛与混沌里,时间好像绕线转轴一样飞速旋动。当札又一次思绪清楚地离开箱子时,他发现自己被带到了完全不认识的地方。一个比任何屋子都宽阔的圆厅,金属的颜色质地都很陌生。搜集者们拽着他,用手势商议要带他去见什么人。
札看不懂他们所指的是谁,那是个从来没有碰到过的手势。他心想那或许是搜集者的头领,随即又为这个念头惶恐起来——如果真有一个头领,又有什么必要见他?谁也没遇到过这样的事。
搜集者们拖着他往前移动。走廊是一种奇怪的弧形结构,一点点往里弯曲,墙壁覆盖着柔软而低矮的陌生植物,当他们走进时会发亮,并且喷射出阵阵焕发微光的彩雾。札闻到那没有味道的雾,便觉得恐惧渐渐淡化了,好像他的铁手那样迟钝无觉。
半途中,另一个人从岔路里加入了他们。他走在拽着札的搜集者旁边,没有引起任何骚动。搜集者们既不看他,也没有和他搭话,只是跟他一起默契地往前走。札已在彩雾中变得浑浑噩噩,但当他朝那人看了一眼时,惊诧使得他略微清醒过来。
这是一个没有长金属骨骼的人,但也是个不属于地上的怪胎。他的皮肤肉质而光滑,细腻得很不自然,脸盘很小,因此五官组合得怪异局促,眼睛位置太浅,嘴唇颜色红得发亮,鼻子形状也别扭。这些都不如他的耳朵醒目,因为此人的外耳是发育畸形的,像两片圆藻叶可怜巴巴地挂在脑袋两侧,几乎被垂散的黑发完全盖住。这种小得可怜的耳朵是致命的残疾,札听说过这样的畸婴,从没见过活到成年的人。
那怪胎冲他笑了一下。尽管札有生以来从未见过这样一张怪脸,他却感到对方的神态里有种难以言喻的熟悉。他困惑地望着那怪胎,直到搜集者们把他带进一间没有彩雾的房间里。
房间布置得很精致。六面都有独特形状的光源,组成一些札认不出来的图画。旋转摇动的仪器安置在房间两侧,好像活物那样有序而灵敏的运转。在房间中央的半球状的浮椅上坐着一个没有金属骨骼的人。他是正常的,耳朵没有畸变,而且年轻又美丽。但他已经死了,胸膛剜出一个完整的洞,眼上蒙着白翳,散发出阵阵恶臭。
札呆呆地看着那椅上的死人。可是整个屋中似乎只有他感到惊讶。耳朵畸形的人走了上去,面无表情地站在那死尸后头。当他黑色的眼睛冷冷望过来时,札只感到自己快要昏死过去。
谁都没有抗议。搜集者们面向那死人,环抱双肩表示尊敬。他们打起手势,仿佛在冲尸体,又像是冲那尸体后面的人说话。他们用的词札大多看不懂,只知道他们在说搜查。搜查,通缉,处刑。他们或许是要处刑他。
有时,搜集者们停下来,安静地保持不动,仿佛正等待听众的答复。根本没人答复。死人在椅子上静静地腐烂,怪胎漠然地站在他身后。
我明白了。搜集者打着手势说。他又继续对着那死人打手势,报告这次搜集到的物资,还有人的数量。人的数量没有预计中那么多。札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搜集者又在等待回复。死人与怪胎都用可怕的眼睛望着他。根本没人答复他。
是的,暂时不去做——搜集者仿佛回答般做了手势。
札知道自己或许精神不正常了。因为搜集者人数比他多,也比他强。因为他不存在的手仍在发生幻痛。他连眼睛里看到的东西都不正常了。或许这又是黑天里的常态,黑天里充满了阴魂,搜集者们正和阴魂交谈,这又有什么不合理?
他不敢再看那座位,而是一心一意地盯着搜集者的手。他从那只手的动作猜测头领做了怎样的回答。他只看他能够看得懂的部分,生活也依然是他能够理解的生活。
但是,突然之间,搜集者们松开了他。他们像是得到了命令那样从房间里退了出去,没有一个人向他解释,或是喝令他跟着出来。札仍然像死人那样趴在地上。他的脚早就坏了,没有装上铁支架。
他低着头,看到红色的布料贴着地面飘动——那怪胎穿着一件非常古怪的宽松红色布袍。他终于想到这点。那红袍也是很奇怪的,只是没有那张脸可怕。
“札。”他听到一个人的说话声。声音是年轻人的。那人呼唤了他名字的发音,他几乎没有反应过来。等他抬起头时,看到耳朵畸形的人正在他身前观察他。那人怪异的脸与冷冷的眼睛叫他喘不过气来。他感到对方并不是人,而是另一种动物,一种和人长得相似也非常聪明的动物。
那张脸,如果视为另一种动物来看,或许是美丽而引人喜爱的,而放在人身上则是可怕的畸形。这穿着红袍的怪物。札吃力地喘着气。他突然想到这怪物或许才是头领,那椅子上的死人呢?或许那是一个被处刑的人?
穿着红袍的怪物把他抓了起来。因为饥饿和残疾,他现在肯定变得很轻了。他想反抗它,像个勇敢成熟的人,但从他喉咙里发出的嘶哑的吼叫却变成号哭。
怪物把他放在了椅子上。那原本坐在椅子上的尸体则不知消失去了哪儿。那果然是处刑台。它站在椅前端详他一会儿,细长漆黑的眉毛皱了起来。接着它的袖子动了一下。
一片雪白的东西从它过分宽大的、深红色的袖子里掉了出来。札看到它,脑袋里如同轰然穿过一大束电流。那白纸片没有落地,像被隐形的桌子托住般悬停在半空。接着从医师口中发出连串声音,白纸面上却浮现出清晰的图像。
那不是画。札从未见过那样清晰而复杂的画。它简直札脑海里的记忆的电拓片,分毫不差地勾勒出高地幽光湛湛的石沟与流水渠,那孤僻的积霜地里的独屋。然后是一个抱着昆虫瓶的女孩,他的妹妹。幼年的站在门外仰头张望的札。
红衣人的手从袖子里伸了出来,。他抓起札连着铁支架的手腕看了眼,莫名而又似乎有点轻蔑地笑了一下。当他笑的时候,那双黑色眼睛里闪过一丝狡黠的神色。札在巨大的惊愕中明白了过来。
我能修复这个。红衣人告诉他。
札从他的抓握里挣脱开来。对方并没为难他,轻轻地松开了手。在这比死更难以理解的境地里,他用他笨拙渗血的金属手臂召唤对方。他从小是那样叫对方的。
医师。他痉挛地打出这个词。
是的,是我。对方回答。我们又见面了。我在做曾经和你提过的那场研究。现在我已经得出了结论了。
562 和她所约定的事(上)
札感到自己做了一场很短的梦。就如那些他被关在箱子里的时刻,他的头脑又退化到懵懂迷乱的童年时代。他的姐妹和父母。在那时有无数件事是不能做的,而未来可能会做的也有无数件。高地如围墙般遮蔽了通向更远处的视野,他想知道那后面是否藏着和家附近不同的东西。一个奇境。或许在那里,昆虫全能看懂手势,而房屋全是用白雪般的纸片叠成的。
医师的独屋在积霜的山壁底下,像是通往高地之外的唯一门户。在他敲响门扉后,医师的脸从门洞里浮现出来,眼睛像死人一样蒙着白翳。他的耳朵似乎被割掉了,完全被黑色的,不知何时生长到背部的头发遮住了。
那多怪啊。但是在梦里,他一点也不害怕,而是以孩童的天真与欢喜跑进独屋内。他穿过医师家里的桌子,来到那完全雪白的、由纸片叠成的蜂房般的城市。在那座城市中,整个世界都是光明的,天空和地面都一样。
纸城是柔软的。他能掀开任何一片墙壁,走进任何一间屋子。里头生活的人也完全是白纸做成的,轻盈而且柔和,没有一点烦恼的样子。它们款待他,和他玩耍嬉戏。玩闹中,他不小心将一个纸居民撕断了,它马上倒下去,变成毫无生气的薄纸片,与纸片铺就的霜地融为一体。
他为自己的错误感到懊悔极了。那无异于意外地杀害了一位朋友。但紧接着那些纸人开始从地上裁剪。他们比照着彼此的样子,用薄薄的手掌割出差不多的形状。
又一个纸人从地上跃起了。它和札撕毁的那个没有什么两样,并且也同样轻盈而柔和。札一下感到无比高兴。他发出一大串笑声,猛烈挥舞自己的双手。
正是这个动作令他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正躺在医师的独屋里。他还没有完全地清醒,因此未能意识到这间屋子是很奇怪的——每一道墙缝看起来都是那么的扁平,而且也安静得不可思议。
此时札还沉浸在梦境的孩童般天真纯粹的幸福里。直到他注意到那个坐在墙角边的人。那穿着红袍的怪胎正在医师过去所坐的位置上,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札吃惊地把手伸到胸前,想要抓点什么用来自卫的东西。他随即看见自己手臂末端连着一双完好的、就连肤色也完全一致的肉掌。
他终于想起了自己因过度疲劳与震惊而昏迷前所发生的一切。他的双手,那坐在房间里的死人,还有医师。这一切的咄咄怪事,他半点也想不通。
那红袍子的怪胎向他走来了。札立刻因恐惧而往后退缩。他并非不记得自己昏迷前曾把对方当作医师,然而现在这一切却变得极为不真实。医师死了,他亲手办的葬礼。难道黑天里的阴魂会变成另一种完全不同的模样吗?他又怎么会回到医师的小屋里呢?
或许因为他的反应,对方在床边停下脚步。那藏在红袖子里的手探出来向他确认双手是否有什么异样。札茫然地否认了,但又想起自己昏睡前的遭遇。他的手早已没有了,是两个没有触感的铁支架,他的腿也应当没有了,现在它们又好端端地在他身上。他仔细地看了一眼手掌,终于发现它们和他真正原本的手还是有所不同的。尽管肤色和质地上那么相近,他过去在劳作中留下的永久性的伤疤都不见了。
穿红袍的怪胎在床头等了一会儿,让札得以仔细地检查过自己的身躯。在这段时间里他似乎也在端详札,只是没法从他冰冰冷冷的眼睛里看出态度来。过了好一阵子,等札再次看向他时,他才做了个打招呼的手势。
你长大了。他这样告诉札。
把眼前年轻而可怕的畸形人与医师联系起来,这又花了札很长一段时间。当他终于能把这件事通过一些细微神态与动作验证以后,他的惊惧和疑问才逐渐从对方身上移开。他又一次称呼对方为医师,就好像过去的那些日子里一样。紧接着他想起了搜集者,还有他的家人。当他刚升起这个念头时,医师却好像已经知道他心中所想,向他保证他的家人都平安无事。
你有很多疑问。医师坐在床头告诉他。我能给你解答。
等札的状态更好转些后,医师请札和自己出去走走。他打开房间的门,札吃惊地看到外头并不是他所熟悉的高地,而是一道散发彩雾的漫长走廊。他仍在搜集者们曾经带他来的地方,而房间内的独屋风景都是假的——那些墙壁实际上只是一层画,一层极为逼真的光影色彩。这整个房间不过是走廊内十几扇门中的一扇。
医师领着他继续往前走。在拐角处他们遇到了几个搜集者,令札紧张地想要躲起来。可是医师只是视若无睹地从他们旁边走过去,搜集者们也仿佛完全没看到他们两个,也完全听不到他们的心跳与呼吸。
那一景象起初困惑着札,令他思考医师是否和黑天有着某种密切的关系。后来,医师为他揭晓了答案,但他也并不真正清楚是怎样做到的。关于医师所能办到的每一件事,在他脑袋里几乎都找不到合适的形容词。都是很奇怪的,可怕的,但却并非毁灭性的。
搜集者们并不是人。后来医师似乎这么解释。至少不是完全的人,只是些较为失败的改造品。这种失败主要体现在对电子入侵的薄弱防御,以及本身的短暂。每一次去往他们那里的搜集者从来不是同一批,永远是最新制作的。那正是给了医师可乘之机的漏洞。在过去的几次中,每当搜集者打开独屋的门,医师便入侵它们的控制系统,将它们的意识转移到更无害的容器里,然后删除原本身体上的一切。剩下的无意识的躯体保有一些基本功能,医师便让他们自己驾车越过山地,坠毁到世界外头去——他发现按照搜集者们原本的设计,这本就个会按一定概率出现的系统错误,制作者很可能会将它纳入正常的故障率里,因此他继续在独屋里平淡地生活着。
当他在头领的房间和札会面时也差不多是这么做的,不过,这一次他不是转移,而是输入了虚假的信息。当搜集者们带着札进入头领的屋内时,他们眼中从未存在过医师,也没有什么尸体。他们的头领正好端端地坐在椅子上倾听他们,时不时询问,或是下达命令。可是,实际上头领确实是死了。医师在搜集者刚出门时就把他杀了。没有什么特别富有深意的理由,因为他想知道的一切都从对方那里弄到了,而对方的存活却没什么明显价值。他把尸体留在原位,仅仅想看看败坏的速度与其他可能存在的隐藏保卫机制。
这些解释全是过了一段时间后的事。在札刚醒来的那段时间里,医师没有解释这些。他所做的第一件事是把札带去了外头——不止是房间的外头,而是札来时未能看清的整栋建筑的外部。他看到这是个非常奇怪的,头尖底平的圆盘状楼房,像小丘一样躺在地面上。周围的地面平整得叫人惊讶,像用刀切出来的泥板,连一个石皱都看不见。
这是一艘船。医师告诉他。搜集者是坐着这艘船来的。不过不是黑天,而是从另一片不发光的土地。在医师跟着这艘船回到这里以前,他一直在那片土地上做着调查。他同样还去过别的土地。它们也全被搜集者的主人们管理着。
这些全是札从未听闻过的事。他茫然不知是否应当相信,而且即便是真的,似乎也和他自己没有什么关系。
——这和一切都有关。医师纠正他。这和他们的过去和未来都息息相关。
563 和她所约定的事(中)
停留在船中的日子里,札几乎每天都与长着怪貌的医师见面交流。那实际上并没有多少天,可是札却觉得极其漫长。几乎每一刻他都在接触些完全陌生的、没法用他的认知来解释的事物。
医师并不向他桩桩件件地说明。更多的时候,札感到医师甚至不是在向他说明,而只是一种不着边际的漫谈。将不着边际和医师放在一起是奇怪的,因为即便是成为了这样一个怪诞畸形的人,医师看起来仍然和过去很像。在那远离人群的斗室中,他进行着常人无法想象的秘密研究。即便不知晓这件事,光是从他平日里的举止和神态,便能知道他是个长久专注于自身工作,并且有着强韧意志力的人。
但是他乐于让札待在身边,就像一个老师对待学生。如果札向他提问,他必然予以说明。而即便是札没问的那些事,他也斟酌着告知。
札所提出的第一个,无关于家人安危的问题,正是医师的死与重生。他亲手举行了葬礼,尸体确是医师的,这也毫无疑问。医师是如何又以另一张面孔出现在他眼前?
医师简洁而平淡地回答了这个问题。生命的躯壳,他指出,不过是种较为复杂的机械。它和任何其他机械一样可以被更换。手脚与躯干自不必说,甚至连头部也并非必要的。既非必要,也并不限定只能拥有一个。就像一个人能够同时操作两台机器,一个思维也能同时操作两个躯体。那在理论上没有什么过多的疑难,但是实施中必须恰到好处,因此那必须是一种非常精密的思维,而这又取决于它的原始形成过程。简而言之,思维的模式受限于最初的蓝图,而人们对蓝图的了解至今都是很有限的,只能说是些摸索中的模仿者。
这些话对札来说是离奇的。但他了解机器,也能勉强想象医师所描述的画面。尽管那也许和事实详情相去甚远,他了解到医师可以像更换机械零件那样更换身躯。这个过程不需要用到上一具身体的任何组织,甚至可以隔着相当的距离。医师也可以随意地改变他自己的外形,就像给机器刷上一层涂料。尽管札不曾亲眼看到过程,他并不怀疑医师所说的这些话,因为他的手脚此时都好好长在身上了。
但是,医师同时也向他透露,这种能力并不是十分特别的。事实上搜集者们的头领,也就是那个被他谋杀了的人也能够做到。那被杀者还有众多的同伴,拥有丰富的关于身体改造的知识。如果要把黑天视为一种真实的存在,那就是他们,以及由他们所塑造的过去。
这又是种奇特的解释。札不明白医师何以这样形容,因为黑天是一样切实存在的事物,就和脚下的大地,或是一块石头同样真实。它就在他们头顶。一片永恒而充满怒声的黑暗。它就在他们眼前。不是过去,而是现在。任何阴魂都可能隐藏其中,但却永远也不能将之填满。这是从过去到现在的人们一直亲眼所见的,绝无虚假。
是的,你们亲眼所见。医师回答。那涉及到一个更为庞大的深层命题,在他的故乡,那被称为“基础层问题”。
他没有再解释这个词,这需要用三个词汇串联起来的,札从来也没听说过的陌生名词。但那却是他首次提及自己的故乡。札忍不住抓住这个机会向他打听,因为他难以想象医师是从什么样的地方来的。
当他提起那个问题时,医师短暂地,如同回忆往事般陷入沉默。后来他还是简单地向札描述了那个地方。那描述是如此的奇异,以至于很多年后札依然能能记得纹丝不差。
那是一个同样被寒霜覆盖的地方。医师告诉他。但是大地是无光而死寂的。林立着同样漆黑的、完全封死的高塔。那些高塔没有任何窗户,因为在过去,任何与外部的接触都可能导致全体成员的毁灭。
自然,所有的成员都在这些互相连通的塔内生存。他们不像札那样靠父母而诞生,而是仿造着前任中的优秀者制造出来。但那也并非完全的模仿,而会在每一个个体中都加入计划性的调整,使他们产生思维与能力的偏差。那既是代际传承,也是优化测试。
若用札所能习惯的那种方式理解,医师又指出,塔内生存的所有成员都是亲人。他们可以被视为一个很大的家族。但是后出生的人未必要听从先出生的,占据着更重要职位的也并非事事都能决定。他们由塔——塔本身便是一个庞大而非常聪明的机械——来评估分数与能力,还要结合负责教育工作的那个人的判断,最后决定每个人担任什么样的职务。每个人都会有至少一项职务,而且也都是至关重要的,需要长期思考与钻研的。关于那些繁重而单调的劳动,譬如建筑的清洁与维修、资源的收集开采、食物与其他身躯维护品的合成,全部都是由事先设置好的机械来执行。即便是需要人来监督和判断的事务,他们也可以让一个思维来操纵多个身体,以此来处理不占太多计算量的工作。
这些话对札没有什么复杂。他能理解,只是无从想象。在医师所描述的那种古怪的生活里,似乎从未提起过娱乐,休息,同朋友往来,或是任何与工作无关的事。那倒是与他所认识的过去的医师很相似。可那是一种值得过的生活吗?札困惑而谨慎地询问。如果他们没有任何享乐的时光,或是自己的父母与子女,他们如何忍受这无休无止的劳作?
那时,医师无言而冰冷地微笑。他从未回答这一问题。
来提一提天空。医师用另一个话题取代了旧的。在某些地方,大地是无光的,而天空却周期性地在光与暗中交替。人们不必自己划分休息时段,而在天空照亮大地的时候劳作,天空黑暗的时候休息。
但是黑石之地的天空也是永恒黑暗的。大地是无光的石头,天空则是闪烁着无数光点的黑暗。那些光点不足以照亮地面,可是却很迷人:就像针眼大小的晶振石铺洒在染黑的长布上,再用各色宝石磨成的粉沙到处涂抹。居住在石塔内的一些人对此完全不感兴趣,可是另一些却喜欢看这样的天空。
医师自己,是喜欢看天空的人中的一员。他们会在工作中断的时间里思考,寻找对那天空的解释——是的,天空为何如此是需要解释的,就像札所相信的黑天,任何古往今来便存在的现象都是基础层问题。解释的方式有很多种,如不经过实验,他们永远也无法知道哪一种是对的。为了知道答案,他们付出了许多努力,最后却功亏一篑。失败的后果是严重的,因此最后医师离开了那些黑塔,就像其他寻求解释的人一样。
在离开的人中动机也是不同的。他们几乎没有什么头领,也没有特别亲密的个人往来。有一些人只是迫于压力,另一些则是仍在寻找。他们仍然相信答案是可以被获知的,只是不在那黑塔林立的地方。但是医师自己和其他人的理由都不相同,他是为了寻求一样失落的东西而来的。
什么样的事物?札问。
他能在很多年后将这件事详细地、从头到尾地叙述给旁人。他记得如此深刻,因为在他一生中只见过两次那样的景象。在搜集者头领那宏伟瑰壮的飞船外,在映照天上深渊的,如镜般平滑的幽蓝大地上,医师如一具空壳呆立,泪水从木然的脸上不停滑落。那是札最后一次看到医师哭泣。
564 和她所约定的事(下)
自那以后,医师再没有提起过关于黑塔里的制度的事。他开始更多地向札展示船上的事物,以及搜集者们的生活。
在那船上的某个房间里,医师给他展示了搜集者们的一部分制作设备。那在札看来只是一个精巧得不可思议的巨大金属柜,内部似乎安装着一些引起人不安联想的结构。对于这个在札看来巧妙复杂,几乎不像人类所能制作的设备,医师却表现出了一种罕有的,相当明显的轻蔑态度。他向札解释,认为制作搜集者的技术既不高明,也不人道,是一种因水平低劣而引起的无必要的折磨。
这种金属与人体的嵌合对身躯的原始带有毒性。这是医师提出的简单解释。搜集者们的设计者仍然依赖于原生物质的细微电反应,而无法以金属和电路来进行模仿。排异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因此搜集者们的寿命是非常短暂的,他估计只有两到三年。但他们被解除了痛觉和大部分感性,不必感受身躯在金属下腐败的绝望,那大概也可以算作一种仁慈。
医师向他描述了一个札从未想象过的世界。黑天,他称,并不是一片虚无。事实上还有很多和札生活的地方同样的陆地,而且彼此间距离也并不遥远,只是它们中的绝大多数都是无光的,因此札无法发现它们的存在。
他调查了这些碎片,从不同区域的传说到每个地方的地质特征,最终认为它们在很久以前曾是一体的。札所在的地方——被搜集者的首领们称为“寒霜之家”的地方,几乎拥有周边区域里九成以上的晶振石。这里可以称为一个完美的矿区。
医师也向他举出了别的地方。新生之家是个很有意思的地方,他特别对札指出。那和寒霜之家相距很近,和头领们居住的地方也非常近,或许因为那里对头领们来说也很重要。那是个非常繁荣而美丽的地方,在那里繁衍要比寒霜之家轻松得多,而且表面上头领们对那里执行的政策也相当宽容。既不收取税赋,也不征求劳役。在那片土地上,每一年,每一天,回荡的只有嘈杂的婴儿哭声与幼童欢笑。黑天降怒是人们从来不曾听说过的事,他们只知道生命是为了繁衍,然后健康而快乐地长大。
搜集者们也去新生之家。他们只要一样东西,而人们也争相奉与。因为搜集者们索要的乃是年轻美丽的生命。他们宣布被选中的人可以得以青春不老,让美好的永存。为了证明此点,有些被选中的人会偶尔会在多年后回到新生之家去,向那些仍然认识他,但却早已开始衰老的人证明永恒青春的存在。回来的人与离去时长得一模一样,并且也能说出他离去前所发生的一切。
事实上,医师以一种慢条斯理的,甚至令人感到残忍的态度向札宣布,那回去的人是搜集者的头领。头领们要读取一些记忆是很容易的,和被带走的人有着相同的容貌,这点也丝毫不足为奇,因为调整容貌对于稍通技术的人再简单不过,何况新生之家里的居民——每一个家族中的始祖——都是用头领们的蓝图做出来的。会有随机性的交配与变异,但这些错误都会定期地予以纠正,剩余的无法匹配的原料则补充了消耗迅速的搜集者。
此外还有灾厄之家。医师又举例说。那是在距离他们更远些的地方,用以做一些武器上的实验。那上面的情形过于混乱,以至于头领们也不想让自己生活的地方靠得太近。畜牧之家。他所去过的风景最为宜人的野地,用以培育其他区域难以养活的生物。安眠地。倒不如说是一座巨大而贫瘠的监牢,似乎头领们的反对者将会被放逐到那里作为惩罚。
是的,过去确实有反叛者存在,多数是新生之家,个别幸运儿会因聪明或美貌而得到头领赏识,他们比其他人知道了更多,同时也滋生了更多的痛苦与仇恨。随之而来的则是反抗。灾厄之家上也曾出过令头领们感到不安的东西。一个似乎怎么也不杀死的怪物。他们设法捕捉了他,把他扔到安眠地,指望着他因缺乏营养而慢慢消耗死亡。
当医师描述这些事时,他的态度是轻蔑而冷淡的。他没有发出一声叹息,或露出一丝怜悯的神色,使人感到他在本性上也一样冷酷无情。札对他的尊重和感激随着时间而增长,畏惧和陌生亦然。
有时,他感到医师在描述中以一种奇特的眼神望着自己。那不再是看过去的朋友,或是受教导的学生的眼神,而是在观察和评估,如同看待一个样本。某种计划正在那颗难以揣度的外来者的头脑中酝酿,使得札惶恐不安。
在札逗留船上的最后一天,医师向他讲述了自己回到寒霜之家的经历。起初,他并没想好要回来。当他结束对安眠地的调查后,他已相当了解这些头领们的能力。因此他决定直接去往头领们居住的那块土地,想看看那中心世界有何独特之处。叫他意外的是,那片区域却相当的平庸——既不是资源最丰富的,也不是环境最宜人的,不是面积最大的,也不是光源最充足的。
头领们选择驻地的标准引起了他的好奇,而即便是那位被困在安眠地的叛军首领也不能给他合理的答复。他调整了自己的区域优化计划,而试着以一种低调的方式解决谜团。那其中难免有些波折,但最终让他得到了答案。一个他事先并未设想,但却完全符合他需求的答案。因此当他发现一个头领坐着船去往寒霜之家时,他立刻便跟了上来。他没有立刻处置那个头领,而是隐匿在船上,暗暗地观察着对方。如果不是他认出来被搜集者们带来的札,他还打算继续观察一段时间。
他救下了札,也就顺道杀死了那个在他看来不剩多少价值的头领,船上所有的搜集者都在他的控制之下。他正以一副怪诞的形体穿梭走道,在搜集者们看来却是头领在四处巡查。
在札看来,医师几乎可说是无所不能了。他没有任何方法报答,对方也不需要他的报答。在他们船上相处的最后一天,医师命令几名搜索者将他送回家中。似乎是出于礼貌,他还问起了札的家人,妻子与子女的姓名,各自的性格与生活习惯。
这些问题过于详细,令札感到尤为不安。当医师问起他妹妹的状况时,他终于禁不住表达自己的困惑。和医师所提的那一切相比,他与他的家人都微不足道。对方又能从他的家庭身上得到什么呢?
一点经验。医师回答。
札疑惧地望着他。
医师沉默地凝思了一阵。在最后,搜集者的战车起飞以前,他告诉札自己也曾有一个妹妹。尽管在他的故乡,一切所谓的亲属的词汇都毫无意义。这是久远以前就已取消的落后制度。但,在所有的成员中,有一个人的确令他挂念。他想知道她是否平安和顺利。但是他却不能返回去看望她,因为他尚未完成一个约定。他也不知该如何对待她,所以时时观察别的兄妹怎样相处。
札的畏惧里渗入了同情。他安慰医师,劝他不必顾虑任何事,随时都可以回去探望。而对待亲人也不必特意思考,因为那是自然而然的事。亲人们见面时就会知道如何相处。
如果那样做,医师回答,他将永远失去达成约定的机会。而且当黑塔内的成员和他见面时,毫无疑问会有一方的脑部会被剥出来处置。现在正有一个人寻找他,准备那样处理他。他并不知道称呼那个人为弟弟是否合适,但他也同样关怀他,因为他们曾经在很近的地方工作。
札瞠目呆立。他无法理解医师所描述的情况,他从没听说过亲人这样相处。那似乎不是个应当向他提出的问题。
医师把他送上了战车。当札远远飞离时,他看到医师仍然站在原地沉思。
565 极乐城中金铃齐唱(上)
波迪走上泛着寒光的幽蓝石坡,凝视远处崎岖积雪的山带。他仍然穿着他那流行于上部世界的服饰,左肩上复杂而怪诞的蜂窝状刺青在风中微微发红。这段旅途中他没说一个字,但他无疑正思考着这一切,甚至当雅莱丽伽走上石坡时,他也只是朝着她头上看了一眼。
雅莱丽伽已将那条链子摘了下来,尽管波迪还未对她表现出攻击性。她同样也不再隐藏自己的犄角,因为寒霜之家的居民对此除了惊奇,没有什么特别的表态。他们的人口只有上部世界的十分之一,没有特别大的聚居区,过着一种稀疏而冷漠的奇特生活。
她踩在石坡顶部,对波迪微微一笑。后者回以戏谑而警觉的目光。
“那关于晶格缺陷。”她说。
“我听不懂这个词,”波迪回答,“也许你漏教了我点什么?”
“我们脚下的这种岩石,”雅莱丽伽说,“它的结构很特别。在所有周期性排布的粒子里会有一些错位,使它们在被外部能量冲击时能被激发,放出辉光。这里充斥的声音对它们就是一种有效的能量。”
“真有趣。”波迪说。
“它还有一些别的可能性。如果释放更合适的频率,或许它是种效率很高的能源,但是需要需要一些精炼。”
“我看出来了。这是基地里用来维持照明的那种粉尘灯,是不是?”
波迪转过头来,古怪地咧开嘴角。
“这很奇怪,”他说,“不过,我开始思考你是个怎么样的人。”
“关于我的角?”
“你,还有船上的另一个。”波迪说,“你们对闲事倒很关注。”
“什么算闲事?”
“你在袒护那个做雕工的小子。在路上时,你让他坐在你旁边,不是为了安抚他,而是为了防止我杀了他。”
“你想这么做吗?”
“诚实地说,我不在乎。你瞧,我的脑袋没被修改过,那个老声线管工提的所有事,我理解的至少不比你少。我也看见过一些事。不老者们做过什么——如果你们看来这是错的,我不会反对。”
雅莱丽伽不语地摩挲着犄角。
波迪用一种声明式的语调说道:“我不是住在这儿的人。我不是脑袋完蛋的探子。不管他们对倒霉蛋们做了什么,那和我毫无关系。我们只是看起来长得一样,那不代表我们对彼此就是特别的。不,我没兴趣关怀他们的命运,也不打算照顾他们的心情。如果有人为这件事找上我,我也随时等着。这是我们存在的方式,像你们语言里的那些词,族群——它并不真的存在。那只是种偷懒的说法。按照你教给我的那个词,我们只是独立心智动物,是吧?”
“你比我想的喜欢思考。”
“你很喜欢听别人说话。”波迪说,“从各种意义上,你很擅长让别人开口。”
“那么,告诉我,你想为不老者复仇吗?如果消除他们意识的人还活着,你会试着杀了他?”
“不老者给了我还算满意的生活。”波迪说。他接着沉思默想,雅莱丽伽知道他给出的理由只是一部分。但当波迪再次打破沉默时,他不再回答这个问题。
“我想我和你没有冲突。”他说,“你和那人有个孩子?他在你有孩子时抛弃了你?”
“现在你的思路又成了一个下流的人。”
“我知道你在打听一个孩子,和那人长得差不多。我也碰巧听见你船上长翅膀的那位说,那孩子正在进行一次复仇。”
“我从未认识过那个人,也不知道那孩子和他的关系。不过我确实也在找他,因为他在外头犯下了一桩罪行。”
“所以你要来抓捕这个罪犯?这又是一桩闲事?”
波迪笑了起来,转头看向雅莱丽伽。忽然间他的神态凝固了,不太自然地盯着虚空。雅莱丽伽转过头望望身后,只看到覆盖着冰霜的发光石峰。
“没什么。”波迪说,“是我太紧张。那么接下来我们要怎么做呢?既然这里没能找到你要找的孩子,我猜你是要继续向下?”
“你们不必跟来。”
“我当然得下去。那人,他说他死了,我却不太相信。我要亲眼去看看,就算没有尸体,那也得走上一段路。你用不着管我,我在韵律病这事儿上比常人要有耐性。而如果我死在途中,那是我自己的运气。”
尽管他这样说,雅莱丽伽并没打算置之不理。当波迪走下石坡,去山脚下漫步散心时,她又回到了那栋僻远而简陋的独屋内。
她穿过曾经摆放着医师的白纸堆的桌子,伸手抚过上头的积灰。然后她走到医师过去常常坐着的角落。在那里有全屋唯一的坐具。倘若札的描述不假,在医师居住于独屋中的岁月里,这屋子从未设置过第二个坐席。来访的客人们不论老少,都只能站着和医师交谈。那自然不是正常的待客之道,但能走进屋门的人大多也愿意容忍这点。
关于这个怪癖,衰老的札为他尊敬的长辈做出了一个相对过得去的解释。他认为医师之所以这么做,正是不希望外人在他的屋子里久留。鉴于他们必须站着和他说话,就只能尽可能快速地把正事交代完,而不是东拉西扯,做些无用的客套把式。
但那并不是医师总是坐在角落的理由。这屋子里最大的秘密,札是在医师亲口指出后才终于发现,而雅莱丽伽几乎是走进屋内的前十分钟里便注意到了。
一扇相当隐秘的活板门,从屋子建造的最初阶段便已存在,正在医师平日里所坐的位置上。门后是一段迂回向下的岩石阶梯,平整又宽敞,几乎不像是通往地下工作室的道路。这段路途中不会遇到任何风险,因为医师临走前已拆除了所有的安保设施。同样他也取走了那些不适合被他人观看的东西,只剩下一些金属雕塑。这些雕塑,据医师的解释,那不是他自己亲手做的,而是自动化工具精细测试的遗留物。
他本打算将之销毁,最后却留下了一部分。他特别提醒札,如果某天一个耳朵畸形而没有头发的人出现在札眼前,就立刻把对方带到这儿来。倘若那没有头发的人向札发问,也不要有任何的隐瞒。事实上不管是谁,如果有人向札打听自己,他都建议札据实回答。
雅莱丽伽穿过一排由晶振石微雕的、像是不老者基地的指尖模型。一张能摆在桌上的石质三维世界地图,山脉、河流、地底洞窟与人类聚居区都清晰可辨。一个被半剖开的等比例金属人体模型,向她展示了本地人那独特的脏器形状,尤其是耳朵内的滤音膜分层。在旁边的石板上,他用一套联盟的化合公式语言解释了这种滤音膜是如何在母胎中逐渐成型并自我调整,帮助胎儿适应自己的出生地的。
她绕开这些精细得有些恐怖的雕塑,去看工作间最深处的东西。在左手边的角落,是十几座闪着黯淡虹光的铋金黑塔。它们高低不齐,最多只到雅莱丽伽的胸口。没有门窗,像是由无数完全相同的小方片垒成的。当医师多年后回到这独屋里时,他总是站在这片区域附近,一边注视这些黑塔,一边和札交流。那时他似乎变得更加无所不能了,有时札甚至还没来得及打手势,他就完全清楚札想问什么。
在这座铋金塔雕之城的另一侧,自紧贴地面的底座上拔起一株同样材质的铋金花树。它是这工作室内最大的一样摆件,雅莱丽伽需要仰起头,才能看到那些栩栩如生的枝叶与花蕾。制作者巧妙地控制了氧化的程度,使雕花的颜色比枝叶更为富丽。而枝干粗糙的表面,以及叶片上每一根脉线的走向也全都清晰可见。正是雅莱丽伽伸手可及的某个位置上,一根树枝明显地折断了。那丢失多年的枝头在行尸走肉般的不老者手中搁置了一百多年,现在则被雅莱丽伽静静插回原本的位置。
566 极乐城中金铃齐唱(中)
在札回到家人身边以后,他又回了一次高地,去看望他住在旧居的姐姐,以及医师那废弃多时的独屋。
他的回归并不是风平浪静的。在目睹他被搜集者带走后,所有人都相信他已死了。他的家人们已在绝望和痛苦中给他办完了葬礼,将他们能收集到的他的残肢与血液全部焚化了。自然,当他们看到一个完好无损的札被搜集者们送回来时,那股吃惊几乎叫他们昏死过去。
那并不是唯一一件叫人吃惊的怪事。随他同来的搜集者们紧接着颁布了新的命令。他们在集市上召集了附近的所有人,向人们宣布世界已经有了新的变化。黑天的盛怒如今已经平息了——永久性地平息了。搜集者们今后将永不再来。所有献祭都将终止,而黑天也不会因此降怒。
这件事与其说叫人高兴,不如说叫人困惑。人们从未怀疑搜集者们传达的指令有所不实,但这宣告的情形的确无从想象。
可是,有人提出疑问,如果搜集者们将永不再来,谁将来负责处理将来一切争端呢?谁来告诉他们今后的生活方式?或者他们只是按照旧的规矩生存下去?如果遇到必要的时刻,他们是否有办法再次呼唤搜集者们到来?
答案是不行。搜集者们毫不留情地回应。他们在地上的居处如今已经拆除,因为日后没有回归的必要。那些为了迎接他们、侍候他们而选中的接引人都已失业,并被指派去干别的差事。从今以后,地上的人只能自己照料自己。
尽管搜集者们形貌可怖,人们还是再三向他们询问,想知道这旨意是否有什么拆错,是否在传达过程中产生了曲解。
这些问题没有得到任何回答,搜集者们坐上战车离开了。他们顺着水流而行,将同样的消息传播给所有人。不管怎么样,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这些事使人们把札的归来遗忘了。尽管起初他们还会向他打探,但很快就确信他知道的并不比他们更多。人们疑惑于新的生活,而实际上,札也和他们一样。他隐隐明白此刻身边所发生的一切都和医师有关,可那并不能帮助他理解医师想做什么。搜集者们有头领,头领统治着许多个世界。那已是件复杂到和札全然无关的事。
但他懂得一些朴素的道理。一些自然而然的事。在集市上,所有人都得奉献,所有人也都要给与。如果有人从他这里拿走什么,那么对方总会通过某个循环还给他一点什么。谁也不会在这个循环里只拿不给,因为那是非常容易被揭穿的。而只要被揭穿,他将会被所有人孤立。他将充满恐惧而又贫乏地生活,直到下一次搜集者的战车到来。如果有任何人向搜集者告发这件事,他便会被残酷地处死。而所有被认为有意隐瞒的人则会被要求加倍奉献。在札的记忆里,没有一个犯了如此罪行的人能活下来,即便他在数年时间里竭尽所能地讨好所有人,最后也终归难逃一死。
现在,不是在集市上,而是在搜集者的面前,医师夺走了头领的生命,还夺走了所有搜集者的自由。这罪行超出札所能知道的一切刑法。他不禁思考,如果黑天——医师们口中所说的头领们——抓住了那个来自黑塔之国的人,他过去的长辈将会遭遇怎样的对待。札甚至也想到自己,尽管他还不是特别清楚,可如果医师被其他的头领们抓住,他和他的家人是否会被牵扯进去?就像不告发的人也会被要求加倍献祭?
所有这些事全不是他自己所能决定的,而且在他过去的生活里也没有任何参考经验,好告诉他应该如何应对这样的一场危机。在彷徨中,他只想到要去医师的旧屋里转一转。
这种行为是很不聪明的。当他后来再遇到医师时,对方也向他指出这点。假如医师真的被抓住,一个徘徊在罪犯旧居的人也无疑会被关注和处罚。可是那时札竟没有考虑这件事。过往生活的坚实秩序似乎在一连串巨大的意外中彻底瓦解了。他忘了饥渴,忘了恐惧,甚至于几乎忘了家人的安危。在那光线微弱的独屋里,他时时像幽魂一样徘徊,想验证过往那些平淡而美好的记忆是否真的存在。
一些变化是在他这段魂不守舍的时间里发生的。尽管札已因一连串可怕的经历而忘了如何生活。有些人敏锐地适应了这种变化。当第一个人在集市上欺骗、夺取和侵占多余的物资时,人们还是习惯性地孤立他。可是很快,所有人都想起那个被宣布的消息:搜集者们永远不会再来了。
第二桩混乱的发生便没有人能说得清楚。因为它和第三桩、第四桩挨得太近,没人说得清是谁受了谁的影响。有些人的交换记录无疑被篡改了。还有东西被悄悄拿走。当受损的人为此而争执时,紧接着发生了殴打与暴力。全是些搜集者们禁止人们去做的事,但现在人们都会想起那个宣告。搜集者们永远不会来了。众所周知他们是从不撒谎的。
前所未有的灾难一桩接着一桩。有些人见了血,似乎突然间就彻底忘记了过去的生活。他们看见什么便拿什么,结果种水植的人便不再去集市了。札只得和子女们轮流去他家中交换,而万幸种水植的人也有一个人口众多的家庭。他们需要声线管,待在一起时也不怕被外人抢夺。
他们这样勉强地度过了几十天。更大的灾难从外地闯入了。一伙陌生人,大概有将近四十个,全是高大健壮的男人,他们开着好几辆能在地上跑的电能车,是札只在集市上偶尔看见零件的东西。尽管他们和本地人长得完全一样,他们声称自己是搜集者,并且同样索要献祭。可他们要的不是矿物,而是食物、割石刃、晶振机、水丝布、各种现成的工具。他们还要人。年轻的身体健康的女孩,以及强壮的矿工、雕工和有经验的声线管工。
没有人相信他们是搜集者。一个种水植的人指出这简直荒唐,于是那四十几个人砸开他的家门,把他的整个家族从里头拖出来,绑在电能车的尾巴后头,吊着那一家人在集市外一圈圈地打转。那和吊在搜集者战车底下的挂串并不相同,并且人们大多也知道电能车运作的原理。但是他们最后依然得到了索要的东西。
在那一家人死去的第二天,札带着自己的家人们逃往高地。事后他知道自己并不是唯一这么做的,但却是唯一成功的。在追捕逃亡者的所有电能车中,恰好是负责他的那一辆难以解释地损坏了,从平坦的石原横着滑出去,掉进一条距离原路非常遥远的深沟里。
札和家人们逃回了高地。那个偏僻而闭塞的地方也已呈现出一丝紊乱,万幸还遵循着过去生活的惯性。札盼望着这样的惯性能持续得更久一些。但内心深处他隐隐明白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医师,他逃过了搜集者们的处决,然而却给这整个世界带来了更可怕的结果。他们命中注定要迎来悲惨的结局。他不知道这件事里谁是错的最多的,或许是他自己。但那已不重要了。
当电能车远远出现在高地尽头时,他又跑向医师的独屋。他想要将这房子整个地摧毁,能烧的部分都烧掉,剩下的也尽量不留。那到底有何意义,他实在说不清楚,那只是一种毫无道理的,想要逃离现实的绝望幻想。可是当他走到屋里时,那股毁灭的勇气却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跌倒在屋内,因饥饿和疲劳而昏了过去。
在睡梦中,他又看到医师坐在独屋里,坐在他惯常的位子上。而札自己则像一具待火化的尸体般僵卧在桌上。梦中的医师看起来仍是那个可怕的,穿着刺眼红袍而又耳朵畸形的年轻人,但那冷冰冰的神情竟叫札感到亲切。他流着泪,向医师伸出手。
即便是在梦里,医师仍旧对这软弱的表态视若无睹。他打着手势,告诉札自己正在打一场天上的战争。战争的结果无足轻重,因此他同时还在关注着这个世界的发展,并且思考那个困扰他许久的问题。
关于生命。他自顾自地陈述。有这样两种从根源上就互不相容的看法。生命是纯粹的复杂机械,思维则是一些运转中偶然闪现摩擦的火花,不妨说是一种副产品。而另一种观点里认为机械只是呈现——生命是某种更无形的东西,就像人们抓不住风。只有当它与某种物质结构联系起来时,才能够呈现出那种人们称为生命的现象。结构有多复杂,它能呈现出的现象便有多丰富。但那和灵魂是不同的。作为个人意义上的灵魂从不存在,就像图像不过是人所接收到的一段信息。倘若生命超然于物质之上,那意味着它是某种未能被理解完全的东西。从一切所谓“有生命”的事物里,他们看到的不过是它的某个非常微小的侧面。
在这无限反复的生与死里,事物变得有序,然后又变得无序。要在这片混沌错乱里辨别出本质,那几乎是毫无可能的。控制实验势在必行。只让符合条件的生命出现,干扰项则应当且必须被提出。死是消除这种乱序的必然方法。
札痛苦地呻吟着。死亡。这个词使他想起家人。他止不住地流泪。这时医师发出一声喟叹,那种梦境中特有的,癫狂而不可理喻的叨叨自述也停止了。他带着类似怜悯的神情望着札。
你们失败了。他告诉札。在你们的历史中,等价替代物交易曾被许多次发明出来,但马上就被搜集者们摧毁。他们同样不允许文字和有声音的方言大范围传播,因为那在信息交换上效率过高,容易失控。还有人口。在不同的年份里,搜集者们采取严厉程度不同的惩罚策略,只罚一个人,或是杀死全家。实际上那是根据当期人口的多寡来决定的。他们总是试图把地上的人口控制在一个能够自我维持的范围内。如果那一年人们都很乐于献祭,光靠杀不能解决问题,他们还会投放高传染的疾病。
即便如此。医师又告诉他。在刚过去的,不到百天以来的时间里,地上人口的衰减幅度已快赶上大屠杀的年份。那些曾经侍候搜集者,并且也懂得更多些的人出了大力气。他们首先在内部进行争夺,确立彼此间的高下,接着便开始扩展领地。混乱是暂时的,也许很快他们就会拥有新的管理者——可是,不管怎样,他们还是失败了。模型测算显示这个世界的人口和资源结构已经变得过于失衡,而新的管理者也水平低劣。饥荒是不可避免的,其后自然会跟着劫掠与死亡。
你愿意接受这个结果吗?他问札。
札无力地躺在桌上,在这个格外漫长的噩梦里抽咽。他用颤抖的手请求让这一切远离他。让他的生命终结在与世隔绝的独屋里,或是让这个可怖的世界恢复秩序。医师很久没有说话,直到札挣扎着要从桌上滚落时,他才离开自己的座位,走过去握住札的手。那就像溺水者抓住一块浮木,但那木头是温热而真实的。
正是那个瞬间,札意识到自己并不是在做梦。医师已经返回了他离去多年的旧屋,并且站在自己的面前。他仍然用那长辈般的态度把札从桌上扶起了。就这么办吧。医师对他打手势说。那就是第二天发生的事:医师统治了地上世界。
567 极乐城中金铃齐唱(下)
关于医师的统治,尽管札是这世上第一个得到确切消息的人,他却没有什么真实的感受。他也没有比世上任何一个人对这件事了解得更多。从开始到结束,他能看到的只是医师坐在屋里,在那惯常所处的位子上沉思。偶尔他也会和札交流,尽是些毫不重要的事。譬如问札是否想吃点什么,或者是否想要出门去做点活动。
他确实让札吃了点东西,札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吃了什么。他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医师身上。穿着红袍的医师看上去掌控着屋中的一切,没有任何事能叫他心生忧愁。
札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曾两度看到医师流泪。也许那只是他的幻想,而事实上医师一直坐在这儿,从历史的第一秒开始就在屋子的角落里,用冷冷的神情瞧着札的第一个祖先,第一个祖先的子女,一直瞧到历史尽头的札。这不朽的怪物问札是否需要喝点加了甘叶的温水。他不让札喝得太多,以免后者因为暴饮而中毒。
他还会评价札的为人,仿佛清楚札在这段日子以来度过的每分每秒。那些煎熬和疑惑,以及逃亡时彻骨的恐惧。他用平淡的态度形容札是一个好人,即,一个遵从原始朴素的群体最大利益准则的人。不会因为动乱而去主动侵害他人,同时也缺乏建设新概念的想象力与行动力。生命的创造性不曾在他是身上有过显著的体现。
札对于这些评价全无感觉。在他心中对医师的情感已经成为一种极端矛盾的混合物。一方面他当然尊敬和感激他,可另一方面他也愈发地惧怕,甚至是厌恶。他隐隐意识到医师并不是人——既不是地上的人,也不是搜索者那样的人,而是一个真正的怪物。任何历史与传说中都不曾想象过的危险存在。有些问题,即便他已在朦胧中想到,却不敢向对方启口。
他是后来才听说了外头发生的事。就在医师握住他的手的那天,搜集者重新出现在地上。战车的轰鸣刚从风中传来,所有偷拿过东西的人,强暴与抢劫过的人,开着栓有残骸的电能车的人,已经早早因惊恐而嚎叫,徒劳地向远离人烟的地方奔逃。
就和过去人们知道的一样,地上的双脚永远无法逃过空中的飞轮。而这次来的并不是一队搜集者。几百人,或是几千人,似乎在同一个时刻里,每个地区的上空都有战车逡巡。他们把每个抓住的人都绑到集市上,要求活着的人指认他们的罪状。就像过去人们所知道的,他们也仍旧能够分辨手势里给出的答复是真是假。
处刑的细节,当札停留在独屋中时没能知道得太清楚。他的大部分消息是从医师那儿来的。因为恐惧,他不敢问太多外头的事。相反他开始问医师想做什么。为何要回来,为何要救他,又为何要施下这样的恐怖——关于最后一点,他感到自己也是茫然而撕裂的。医师显然是救了他,或许比他自己知道的次数更多,可是除此以外,医师似乎可以做得更多,或者从一开始便不做一些事。如果医师从未出现,事情会变得如何呢?札忍不住考虑这个问题,尽管那已经毫无意义。
这是你想要的。医师回答他。
札说不上来,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想要些什么。他受到的惊吓过于严重,连续数日也未能恢复精神。医师耐心地陪伴他,在这段时间里,不知怎么医师提起了一个故事。但不是札小时候常听的关于洞穴的探险故事。那像是一种类似于梦游黑天的传说。
“红夫人”在一座城里。札模糊地记得这个主题。那座城市乃是无限之城。在那座城池里什么也不匮乏,什么也不需要。其实红夫人也可能并不住在那儿——可是,既然这个座城市是无限的,理论上你可以在那里找到任何人,当然也包括红夫人。
实际上,红夫人去了那座城市的可能性是很低的。她在一个更加遥远而无人能及的地方。既不能捎信给她,也不能收到任何她发来的消息。就像是亡故的人一样。
在某些情况下,医师似乎这么告诉他,亡故的人也可以和生者传递消息。他们的信息量无法在死后继续拓展,但是生前存在的却能巨细无靡地保留。生者需要去一些特别的地方找。譬如,一座只存在于梦境里的城市,那里是收容死者的地方。假如城市的主人允许,活人也能进入其中。但是必须非常小心谨慎,以免永远深陷其中。
可是红夫人不能在那座死人的城市里找到。她既不在生者的地方,也不在死者的地方。因此如果有人要找到她,就只能寄希望于无穷。无穷里必然有任何事,因此必然也有红夫人。
在某一座城市里有无穷。医师确实这么告诉札。那座城市是用熊熊燃烧的尘世作为驱动,再用吸纳一切物质的虚空深洞来固定和遮挡。造那座城的人甚至把它称作是一切物质与因果的中心。中心之城——医师认为它当不起这个名字,他却不反对别人这么叫。因为那座城市里确实是有无穷存在,并且理论上也能用无穷做任何事。
城里的人不愿这么做,因为他们对边界的丧失深感畏惧。他们担心一旦真的接触无穷,生命结构有限的展现将变得无可理解。于是他们不允许任何人去使用无穷。他们确实可以能做这样的限制,因为是第一个发现无穷的人创造了这座城市。
通向红夫人的一条道路就这样封死了。但是要找到另一条路并非毫无可能。通过探访那些有着无穷现象的地方,医师就找到过关于别的无限之城的消息。
是有那样的一座城。它的无穷还不曾被任何人夺取与限制过,因为它正在不停地往下坠落。那是过去的某个错误表述所引起的,因此理论上它也将无限地坠落下去。没有着陆的概念存在,因为它将不断地制造出下方。
但是没有人能真正地走进那座城中,即便是它的创造者,也因为恐惧它的潜能而裹足不前。他们却仍然恋恋不舍地描述着那城中的景象:一座被永恒乐声笼罩的城市。鲜花永开不落,天空永无暗时。城市的居民自出生起便不需要劳作。他们生存和享乐所需要的一切都会被自动送到家中。那可以是任何的东西,美食或珍宝不必多说。你也可以索要知识与任何问题的答案。不过对于有幸居住在那座城市里的人,求知已经是件缺乏吸引力的事了。
在这传说当中,有一个细节似乎叫医师尤为关注。他特意告诉札,那城市里的每户人家都在屋前挂一个黄金悬铃,即便城中永远没有风,那些金铃也会在同一个时刻发出带着韵律的清音。那在札看来并不比这座城市其他的地方更神奇,但医师却深陷其中。他告诉札,自己可能见过那样的铃铛,并且也知道如何去那座城。事实上他正考虑着去那座城,去那金铃齐唱之地——他似乎很喜欢用这个描述。
札并不认为自己比医师更聪明,但在那个时刻,他心里并不相信医师用双手描绘的这一切。他把它当作医师那些近乎癫狂的自白中最不重要的一部分。再说医师又为何需要那座城呢?在札看来,只要医师愿意,他就可以拥有得足够多,并且也已经知道得比世上任何一个人都多了。
医师从他的位子上站了起来。他在札的瞪视下拉开脚下的地面,露出一条向下的通道。那是札第一次知道这独屋还有地下部分。
568 老人与三个愿望(上)
在独屋不为人知的地下室里,札看到了一些令人惊叹的雕塑品。这些东西,尽管没有什么特别的功能,光是其精美细微之处就让他感到不可思议。这个地下工作间的存在本身也是超乎想象的,因为开凿高地的岩石是一项非常困难的作业,而医师一直是独自住在这儿。
不过如今,札不怀疑医师能够做到任何事。他顺从地跟着医师走下阶梯,来到那些雕像面前。医师为他进行了简单的展示,告诉他搜集者的旧首领住在怎样一个地方,而这个世界又是如何运行的。他用手指着那地图般的微缩模型,解释搜集者的头领们曾经对这个世界做过的贡献:在很深的的地下,他们运用许多套水泵和过滤系统来保证净水循环,那就是为什么许多区域不允许人去居住或采集。还有本地人的身体。尽管大部分是自然的变异与进化,仍然能看出许多人工选择的痕迹。比起头领们居住的地方,这里的人更加耐寒,但是激素和脑放电更不活跃,因此思维迟钝、情感淡薄。
他们还看了医师所讲述的那些黑塔。在札眼中,这些黑塔是整个工作室里最值得注意的东西,但医师对此什么也没评论。他只是让札略微地打量了几眼,就把他带去了房间的另一个角落。放在那儿的雕像也是件札不认识的事物。像某种树的模型,但却能立得很高,而且树叶和花也多得古怪。
医师把手按在这棵树的一根枝桠上。当札问起这是什么,他短暂地考虑了一会儿。
这是红夫人的树。他如此解释。一种象征。知道她的人如果看见这棵树,便会明白他是谁,又为何出现在这里。
这也是札想知道的。但他不敢向医师直接发问,只能请他继续解释红夫人的事,因为这个词已经两次被提起。医师看起来并不避讳这个话题。
红夫人不是人。他如此描述。她是一个时常来黑塔里探望的阴魂。但并不是那种被黑天关住的悲惨的阴魂。红夫人来去自由,并且神通广大。
很久以前,所有黑塔里的成员们都看到过这样的景象——清晨,红夫人踏着寒霜而来。她走过的地方,白冰便融化为流水。气温计的数值慢慢往上升。所有的门扉都会在她面前打开,让她在黑塔里到处观看。她的步伐轻如丝线,身上的玉石却碎冰般作响。
她走进孕育幼儿的塔中,在每一个温床前细细察看。每一个幼儿都被她用自己的方式起了名字,因为黑塔里的孩子在童年时代看起来都很相似,她很难把他们全区分开来。
等幼儿稍大一些时,红夫人开始和他们玩耍。她把他们逐一抱去塔外,在她奇妙的本领下,离开塔的幼儿不会因此受伤。她带他们去往其他的国度,去她往日居住的地方。在那里正长着这种树,以及成千上万种不同的花草。她是居住在一座岛上。
岛。在札熟知的世上不曾有过的地形,那指的是被水包围的土地。红夫人统治的这个小小国度被水所包围。不是细长狭窄的河流,而是整整一大片广袤如尘世的水域。那水域的幽深之处足以将十个叠起来的高地吞没,而尽头则通往另一个充满怪诞的地方。水中潜伏着致命的怪物,每一个都足以杀死数百名搜集者。
红夫人就统治着这样一个国度。她镇守着水域,陆上的人才得以不受侵害。当水域上方的苍穹转为墨蓝,宝珠般圆润的光轮幻象散发出朦胧清光,红夫人便轻轻叩响石头磨制的刀剑。发出的声音像厚薄不一的金属管振鸣,以及大大小小的浮冰碰撞。等她像阵风一般飘行在水上,并且唱起些即兴的歌谣时,水中怪物便远远逃开,绝不让她找到。
这是一项职责重大的工作,但红夫人并不需要独自完成,因为她有许多学徒。就和黑塔里的幼儿一样,她把他们当作自己的孩子养大。她的确也有一个亲生的孩子,还有一个在黑塔里出生,但在血缘上却更加亲近的孩子。那个亲生的孩子也时常在黑塔里走动,和其他的幼儿们一起生活,就像札和他的姐妹那样。但是他不能参与其他人进行的那种日常学习,因为本质上他也是一个阴魂。他接触任何学习器具,那些工具便会紊乱和损坏。他还是个很小的孩子,没法像红夫人控制得那么好,因此他和其他人总是保持距离。
严格来说,红夫人待任何一个塔里的幼儿都很好。不过这些幼儿都有着对数值与差异的敏感,哪怕只是一点点。他们认为红夫人最关心的是黑塔里第一个诞生的幼儿,因为她是第一个,而且初始性别是女性。红夫人总是更喜欢收养女孩。紧跟着的是第六个孩子,他的知能得分很高,关系率也不像第三个孩子那么低,因为他是预定要接管教育工作的孩子。不过,无论怎样,红夫人很喜欢他们,他们也都喜欢她。
在那些出生于黑塔的孩子里,有一个是为了进行社会性改进测试而诞生的。他和同期的其他孩子相比并没有什么特别,也可以说每个人都有特别之处。他对空间体的知觉和计算要比其他人快些,但是社会性的得分却偏低。
自然,红夫人带他去过那座岛。在终年盛放的红色花树间,还有滚涌着冰霜般的白沫的海上,在冰冷的晨曦与红夫人温暖的怀抱里,他坠入一生难忘的长梦中。
你会和所有人都不同。红夫人在他耳畔低语,又仿佛只是一首朦胧哼唱的歌。她也带他去看了那个特别的孩子,但是那时她还在孵育,进度比同时诞生的其他孩子都要缓慢。
所有的推算显示她无法成功存活,可是不知为何,她的生命特征一直不曾消失。红夫人久久地站在黑塔中,从未真的说起过自己的想法,他却认为她在为那个孩子而悲哀。于是他保证要做这方面的工作。关于生命,以及生命是如何从结构中涌现,他将把这件事作为一生探求的方向。他们如此约定。
红夫人取来了一张白纸。她把白纸叠成鸟的形状,纸鸟便在屋中翻飞徘徊。关于生命。红夫人轻声低语。她的眼睛里带着阴影。
别去看。她把纸鸟放在他手中。不可直视。纸鸟不再活动,只是一张单薄的纸。那全听凭她的意思。像是要把那岛上的日日夜夜抹去,红夫人盖住他的眼睛。
就停留在此刻吧。她这样说。而后她却轻盈地,没有声响地远去了。请不要离去——孩子会这样祈求母亲。
红夫人闭目不顾。
569 老人与三个愿望(中)
后来,札听说了在集市上的处刑。那些处刑是搜集者做的,但他们已不再自称是搜集者。被处刑的人,则是那些相信了他们不会再回来,因此打破了旧日规矩的人。那也不妨说是些受骗者。
搜集者们处置犯人的方式比过去仁慈一些。他们不再把人统统吊到战车底下,而是做了简单的区分:盗窃和抢劫付出的都是翻倍的赔偿;伤人的总是在同样的部位伤得更深;强暴的结果多数是阉割,致死的则被处以棍刑。杀人的大部分也全被杀了。只有那些能证明是自卫或被逼迫,并且也通过搜集者们验证的人才被释放。
用刃或是斧杀过一到两个的,他们的头颅也被搜集者挥手打落下来。剥下过活人的皮肤的,曾经把许多人吊在车后的,或是把用来杀死孩子的刀强行递给母亲的,这些却死得很缓慢。不同地方的搜集者们似乎倾向于不同的处置方法。不管怎样,他们力求给观看的人群留下深刻印象。
他们确实做到了,因此不久以后,人们才能从长腿的消息里得知远方的集市里有过什么样古怪的处刑场面。处刑全都是极度痛苦的,而且中间刻意允许受刑者打手势,几乎每一处刑场,同样的事都会发生。这里或那里都没有区别,因此当札知道最近的集市里发生过的事时,他也就不必问世上的人们清楚多少了。
所有刑场上都会出现的共同点,那是受刑者死亡前充满愤怒的质问。谁都知道搜集者们从不说空话。他们宣布永不再来,那么就应当永不再来。然而此刻他们却有一次出现,并将所有完全相信他们的人都送上了刑场。
自然,受刑的人会感到愤愤不平。他们会质问搜集者为何出尔反尔,在黑天不再发怒以后仍然回到地上来。
黑天已经结束了。搜集者这样回答。我们不再是搜集者。现在我们遵从新的头领的命令,今后他的意志将成为这片土地上的法令,你们必须遵从,否则便会按照规矩受处罚。
这回答并不能缓解受刑者遭受欺骗的气愤。大多数时候他们会认为这纯属造假,根本不存在什么新的头领,或许黑天将来也仍会发怒。但是紧接着搜集者们抬起手,他们的手腕下射出光线,在地面或墙壁上映出一张图像。一个耳朵畸形的怪人。他们宣布这便是新的头领,但却无法以一个手势来称呼,此人的名字并不存在于地上,只能用几个音节来进行表达。每个集市的刑场上,搜集者们都会把它向所有人念一遍——“姬先生”。
这个仅有音节的词很快有了各种各样的手势指代。人们开始去传播消息,描绘这个穿着红袍子,满脸阴沉且耳朵畸形的人。有的搜集者提起他住在流水发源之地,但不接待任何身体正常的访客。他只管地上的秩序,而对收集献祭毫无兴趣。不过如果有人无事去打扰他的安宁,那也要受到严厉的处罚。
事情便这样落定了。当审判结束,有的地区恢复到旧日的生活,有的却没剩下几个活人。混乱的确结束了,人们也遵从搜集者的命令,进行一些不太远的搬迁,或从事目前更为需要的新工作。
人们或许想过,但没有人真的前来拜访。在动乱刚刚结束的当口,没有人乐意拿生命冒险,何况韵律病也是长途旅行的威胁。至少在札逗留于独屋的日子里,他没看见哪个陌生人推开不上锁的门。
医师并没有打发他回去工作,似乎无所谓让札继续留在自己这儿,修养疲乏的精神与躯体。如果札向他发问,他也能随时指出札家人此刻正在做的事,甚至是札妹妹肚中胎儿的发育情况。他清楚这些就好像正站在札的家人旁边,札也从没想过医师可能是在欺骗他。
在这期间,札也偶尔回到姐姐和家人身边去。他从那儿听说了集市上发生的种种,并且也终于得知了医师的名字。名字有发音不是件奇怪的事,因为人们也希望自己的名字能被黑天和阴魂记住,而这两者被认为是靠声音传达意图的。不过,医师的名字音节复杂而又拗口,一点也不像是个正常的名字。而当札念出那几个音节时,医师的反应里也带着小小的古怪。札不敢说自己一定没看错,但医师的目光里仿佛又闪烁着一丝狡黠。
除此以外,日子和过去似乎并无分别。虽然札清楚医师眼下能命令世上的任何一个人做任何事,那似乎并不能叫医师自己满意。对于自己掌握的一切,医师既不流露出享受尊荣的高傲矜持,也没有任何承担重责的谨慎庄重。他似乎对这件事毫无感想,只是终日坐在那儿,或是偶尔走进地下室,打量那棵红夫人的树。
在他如此漠不关心的态度下,札很难感受到自己面前的人正是搜集者的新主人,一个或许和黑天同样尊贵的人。他甚至没能想到自己正处在一个多么有利的位子上:不止一次医师将他从危难中拯救,而现在他也是唯一待在独屋里的外人。
即便是过去那些专门侍候与迎接搜集者们的人,也一定不曾像他这样接近过最高权力。某些时刻里,他模糊地意识到自己是可以索求的——如果他开口索取一些东西,财富,地位,或是更离奇些的东西,医师很可能会答允他,满足他。那并非自以为是,尽管恐惧和怀疑仍未消退,尽管他本身没有分毫过人的才华,他知道医师对待他的方式与对待别人根本不同。正是他们所相处的日日夜夜将他们构建成这样的关系,奇怪的长辈与孩子。
在医师离开前,札再也没有要求什么。他的家人已被确保平安无事,此外的事物即便没有超出他的想象力,那也是些叫他感到棘手的东西。更多的食物他无从消耗,管理他人也只会叫他精神紧张。还有战争——战争这个词是和恶魂有关的。被疾病侵染的恶魂想要占领黑天,它们之间无止境的冲突便是战争。
在他以为自己正做梦的时候,医师也提起了战争。那时他还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而在看过地下室后的某一天,医师又重新捡起了这个话题。他和搜集者们的旧头领打了一场战争,就他一个人,以及他控制的搜集者们。制作搜集者的方法他也已经掌握,但制作更多的搜集者毫无必要,那是种非常低效的劳动力。
医师承认这场战争的结果是失败的,对方把他所派遣的部队完全击溃了,还捕获了一些医师独有的东西。他虽然这样承认失败,表现出来的情绪却并不像失败。
事实上头领们和札是很像的。医师指出,他们在原始身躯上的差异微乎其微,尤其是脑部结构和思维方式,那几乎毫无分别。如果他给札,或是这里的随便什么人,赋予和头领们相同的知识与身体,他们早晚也能做到和头领们同样的事。但他不会给他们,因为重复一遍过去是毫无意义的。
关于生命。医师又重复地提起。生命必须具备潜在的创新力,一种自我更新和创造的天赋,不止是模仿和经验的累积,生命必须找到一种方法,一条通往未知之事,未验之识的途径,因为一切已知的途径都是失败的。他不认为这片土地能逃离这种失败。在他让搜集者们离开的短暂日子里,这种失败已经得到了充分验证。
但是失败本身并没有什么——这是种早已被求知者们接受的事,他只是打算为他们找到一种更长远的失败。一种至少能够维持到他们想象力尽头的漫长的失败。那方法并不难构思,他只需要把外头的秩序带进来。可是,既然黑天正无休止地把光明之地往下拽落,要引来这种秩序也是困难的。
他必须到那座金铃之城去。
570 老人与三个愿望(下)
到金铃之城去,医师如此明确地告诉札。在那每家每户都悬挂着黄金吊铃的无限之城里,红夫人踏着寒霜,自远方悄步归来。黑天将永远地消逝,札便会看到真正的烁光之夜。当然,还有生命问题。那是最终必须推开的门扉。
但是,关于怎样去那座城,医师却没有向札透露过。他只表示那是非常凶险的。对于搜集者们的头领如此,对于他也是一样。但危险并不意味着耗时,他推测如果一切顺利的话,也许用不了几年就能回来。
札觉得这种说法十分古怪,那就好像医师已知道那座奇迹之城在哪儿,甚至已打算动身出发。可要是那样的话,搜集者们又该怎么办呢?还有他们的旧头领们又会怎么做?他毫无隐瞒地把自己的念头表达给医师,医师便露出一点奇怪的笑容。那笑容一点也不亲切,在札看来甚至是有点可怕的。
那最叫札心惊胆战的一天,有个外客访问了医师的独屋。此人身材瘦小,把自己包裹在一件极其宽大的工作服里。服装款式是札熟悉的,面料却很陌生,而尺寸对于衣服的主人而言实在太大太长了,袖子完全盖过了手,根本无法和别人交流。他还戴着一顶三角帽子,可能是用做衣服剩余的布料缝的,像个头盔似的罩住整个脑袋。
怪客没有和札说一句话,浑身散发出一种刺鼻的腐臭,令札想起了那些被吊在战车底下的残骸。可是这怪客身上的气味要更苦涩,仿佛掺进了尸灰。他径直走向屋内的医师,脚步声叽咕作响,仿佛鞋子里倒满了粘液。
一种隐晦朦胧的恐惧令札远离了这奇怪的访客。医师也打发他去水边,洗些札从未见过他穿上的旧衣物。等到札回来时,那怪客已不见踪影。他犹犹豫豫地向医师打探怪客的来意。
医师告诉他,那怪客是一个越狱的囚徒。此人曾经遭受过许多非人的虐待,最终变得完全失控了。就连创造出他的人也没法将他销毁,因此只好把他关押起来。在某次旅行中医师碰巧发现了他,将他从囚禁中释放出来,并且为他提供了一定程度的治疗。不过那并不意味着对方是完全可信的。在医师看来,囚徒的心智已因躯体的变化和漫长的监禁而彻底改变了,或许再也不会用理性考虑问题。他留着对方只为了得到足够的消息,而对方也需要他的能力来维持生存和思考。他们是有一个协议,要位彼此的目的提供适当协助。
那怪客来找他是为了催促他行动,因为囚徒对复仇的渴望已经难以抑制,但是医师却并不急着做那件必须要做的事。他有一次把札领到地下室里,在红夫人的花树前,他对札做了最后的委托。
这间屋子很快将闲置下来。他如此向札透露。或许需要几年,或者十几年,他才会重新回到这里。在这期间或许有人会找来,可能是些好奇或需要帮助的本地人,那么札也不必去理会,房子本身的设置将使这些人无法进入。可是,如果有些奇怪的客人——像是越狱囚徒那样明显异于常人的访客——非常明确地找到了札,那么札就要非常小心地回答问题。不要想着为他隐瞒什么,或是试探敲打出什么,因为那些访客很可能是危险的。配合是减少不必要风险的最佳手段。地下室也毫无疑问会被发现。那无关紧要,札可以主动把访客带到这儿来,以此换取一些自身的安全和好处。
在那些未来可能出现的访客里,医师特别为他描绘了两个形象,提醒他要特别留意这两个人:其中一个会是年轻男子,大部分时间里闭着眼睛,或一直盯着没有人的地方,他可能会自为“方”或“六号”;另一位特殊访客可能是一只类似矶牛的瘦长动物,一个灰色光滑的飞行圆球,但最大的可能是一个没有头发的男人。这人会对札使用的名字也是不确定的,不过相比第一个人,这人会显得很好说话,出现的可能也更大。医师甚至建议,如果那时札有任何麻烦,他大可以请这个没有头发的男人代为解决。
这两人的耳朵可能和现在的医师一样畸形,但也可能是正常的。因此医师无法给出他们的确切形象。医师似乎很笃信,只要这两个人来了,他们都能找到札,而且也不会伤害札。不过他们是不会同时出现的——医师特别指出这点,这两个人可能先后到来,也可能一个也没来,但无论如何,他们绝不会同时出现在札眼前。
做出这些指示以后,医师将手伸向花树的枝梢。他的手中绝没有刀片或火割刀,但那金属制作的花枝却被轻易地攀折下来。那不是粗暴的折断,因为断口处留着一个异常齐整的接榫槽,仿佛它最开始便是一个可活动的部件。
医师带着这根花枝离开。他交代札这是一次短途旅行,去处理上次战争失败遗留的小问题。但是札也没必要继续留在独屋里,他建议札回去过自己的生活。然后他走出独屋,在札发现以前便消失无踪。
札按照他的建议回到了家里,过上了平淡安稳的家庭生活。但他心里仍有一部分留在独屋里,惦记着失踪的医师,以及医师想要抵达的金铃之城。
某天,在家中所有人都睡着了的某个时段,札被一股无名的寒冷惊醒。当他睁开眼后,发现红袍子的医师正坐在他的床边。在屋子的角落里还有另一个人,那个浑身上下都藏在衣服里的怪客。
我来看看你。医师打着手势。他让札别吵醒其他人,于是札什么也没说。他悄悄跟着医师走出屋去,而那怪客远远地跟着。札本来对这人感到非常害怕,可是那时他一点不在乎了。从医师脸上奇特的神情里,他似乎察觉到了某种征兆。
他们沿着碎冰碰撞的水流漫步。在途中,医师提起关于死亡的话题。死本身是具有力量的——他用了这个古怪的表述方式——死是暴力的终极形式,对生命现象的否定。生与死永远是最为怪异的两件事。通过这两件事的反复执行,世界呈现出了并非自然的秩序性,而那本身就是违背理性的。只有在没有任何生命涌现的地方,没有任何结构组成意识的地方,他们才能观测到世界应然的状态。但是,如果生与死都大量地出现,那是对怪异的反复模仿,一种天然的召唤和聚集。那种模仿本身或许将招来更大的非自然,一种从根本秩序层面的质变。
札并不理解医师在讨论的这些东西。但他却奇怪地发觉医师正处于一种兴致很高的状态。他的预感已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头领们不再成为威胁。医师简单地告知他。在那场失败的战争后,医师,以及他那神秘可畏的怪客,一起去了头领们居住的地方。他们让头领们陷入了永远的昏睡,但并不是真正的死亡——怪客对这件事有所不满,但医师并不打算顺应他。
他们还有更重要的事。他们要去那座金铃之城。医师原本不打算多带一个帮手,但怪客对那里也感兴趣,而且如果医师走了,这里没有人是怪客的对手,他认为那也是不稳妥的。
去金铃之城不会很久。医师这么宣布。可是当札问起确切的归期时,他发现医师不再正面回答了。医师只说搜集者会继续运作——不是像过去那样短命地运作,因为他已对它们做了根本性的改良,表面上看它们仍是活人与金属的混合体,实际上却不过是一堆仿人的机械。它们会按照设置好的模式处理尘世的一切,运行时间至少是札寿命的三倍。在那以后,如果医师还没回来,或许在人口平衡上将会出现一些问题,他没有设置过对过剩人口进行处理的程序。
那是段多么奇怪的道别语。但那的确是札关于医师最后的记忆。当医师踏着寒霜走向远方,突然间又回过头来。医师带着狡黠的目光,从口中发出两个音节——“姬寻”。
这是我的名字。医师打着手势告诉他。随后迅速而悄然地远去了。
第一年过后,医师没再出现。第三年和第十年也没有。第二十年时生活变得非常枯燥。到了第三十年,札几乎已把这件事忘了,因为地上产生了一次大骚乱。年轻人们认为搜集者既然不再索要献祭,证明它们是全然无用的,也无权再给这片大地制定规矩。反抗与镇压使得集市周边又变得不安全起来,札搬回了高地边缘。
过去的年份回忆起来就像流水一样快。札不知在哪一年变得非常老了。那栋独屋的主人仍没回来。他所描述的那两个人也没有来。
有时札仍在梦里看见他。那穿红袍子的人正住在悬挂着金铃的城市里。清晨,红夫人踏过寒霜遍布的街道,去他的住处拜访。他们在那遥远的地方过得很好。
这个梦在札的晚年反复出现。最后他相信那多半是真的。医师没有回来,因为他和红夫人都在金铃之城过上幸福宁静的生活。这是一个很好的结局。
那几乎是札老得快死去时发生的事了。一个奇怪的女人,带着奇怪的驮兽和两个男人,前来寻找“姬先生”。他们并不是这么多年来唯一的访客,不过其他人都很普通,而且相信“姬先生”只是搜集者们编造出来的。那女人不太一样。她似乎知道姬先生是谁。
她没有自称叫“方”或“六号”,盘起来的头发也茂盛得很,但札还是把她领去了独屋。女人来了又走。札不知道她去了哪儿。他已经很老了,很快就只能躺在床上,吃力地喘着气。
他又梦见了金铃之城。医师沿着街道慢慢行走,穿越城市敞开的大门,顺着碎冰碰撞的水流,一直来到札的屋前。
突然之间,天空变得无比明亮,好像流动的青蓝色的冰河。红夫人在空中像阵风一样飘行,叩响石头磨制的刀剑。那美妙的旋律里还有叮叮咚咚的铃声,以及他从未闻到过的馥郁芳香。
他惊醒了。屋外传来一阵骚动。在骤然打开的房门外,穿红袍的医师站在那儿。他看起来仍然那么年轻,甚至比札印象中年轻得多,几乎就像个孩子。他从一片灿烂光明的天地里走进屋内,身上仿佛也散发着温暖明亮的光。
札缓缓地向他伸出手,医师坐到床边,握住札的手。金铃之城的旅行结束了。札看见医师脸上挂着札一生以来从未见过的喜悦笑容。他知道对方一定已经实现了全部的愿望。
571 流氓追求者的宣言(上)
翘翘天翼趴在地毯上苦思冥想。她在回忆平等实验后的舆论风波。那件事肯定给她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不过,她恰好想不起来一个关键词。
“他们是怎么评价他的?”她向雅莱丽伽征求帮助,“在最后收尾的时候?”
雅莱丽伽开始回想她看到过的消息。她也记得这件事,但是不像翘翘天翼,这件事对她几乎没留下什么深刻的感想。
“他们说他有点恼羞成怒。”她回忆道,“《薰渠》用的是这个词——最后实验被停止,他们不再尝试让测试者从内部结构里自然地理解平等概念,而是派遣了指导员进行规则指导和强制教育,‘这显示盗火者或许已对这接二连三的失败有点恼羞成怒’。”
“噢噢,对,就是这个!”
翘翘天翼用蹄子敲打地面,那是她表示赞同和赞赏的方式。自然,她赞赏的是雅莱丽伽那可靠的记忆力,而非《薰渠》对此事的评价。
“我觉得他们过于无礼,”她直言不讳地说,“不是说所有的时刻。其实我还是很喜欢他们关于约律文明介绍的板块,还有他们在这类话题上展现出的兼容性。不过我还是觉得他们对‘盗火者’特别的……严格?苛刻?总之,他们似乎非常不喜欢他。”
“也许确实如此。”雅莱丽伽答道。
“那是因为什么呢?他们的编辑和白塔的关系更好?”
“我想不止这个。”
雅莱丽伽侧着头,视线落在自己放着阅读器的那个位置。她一面想着眼下正在进行的话题,另一面则在思考她们接下来要做的事,金铃之城,以及红夫人。所有的这些对于她而言都指向一个任务,如何找到荆璜。
“我想《薰渠》不喜欢那种傲慢。”她一心多用地继续回答,“他们觉得处在一种优势地位并不代表能对落后者指手画脚,或者评判对错。让事情自然地发展,他们的立场总是这样的。”
“不错。而且我觉得这是有道理的。不过,‘盗火者’的本意可不坏,而且实验也有最后的兜底措施。这毕竟是个很能给我们启发性的案例,我觉得他们或许应该更宽容些……或者说得更清楚些?如果他们感到生气,我觉得把话说明白些会更有用。”
雅莱丽伽耸耸肩膀。她印象中的马群之国是非常简单的绝对君主制。
“事情比那复杂。”她说,“当想法不同的人组织在一起时,那非常的复杂。保持摩擦对他们是好的,其他的刊物会提出反对的观念——最好是这样继续争吵下去。”
“我一直不太明白这件事。争吵对你们是好事吗?”
“至少说明没什么更严重的事。”
翘翘天翼似懂非懂地伸展起翅膀。她的寿命也许比雅莱丽伽更长,可是对于愚蠢、恶毒、麻烦和灾难,她都远远没有雅莱丽伽见得多。雅莱丽伽不想说得太详细,因为那对于一个有着美丽心灵的生物只会造成创伤和抑郁。
她准备换一个话题,而正巧这时有人在门外呼唤,于是她便借此脱身了。前来找她的人是波迪。他终于放弃了那身极不适应旅行生活的缠布服装,换上了雅莱丽伽利用制布间给他做的便装。
对于寂静号的制布间,雅莱丽伽是登船许久以后才发现的。由于服装——非隔离防护类的服装——是一种特别廉价、易存储又可耐久的东西,一个完整的制布间在商船上相当少见。船主们更倾向于带缝补功能的机器人,或是一个不占地方的定模舱。但是寂静号上却奇怪地有一个制布间,变成以太船时能被很好地压缩成一个衣柜。里头的缝纫系统能够处理大部分船上制造的植物纤维与合成材料,而且也预留了兼容智能系统的空间。雅莱丽伽认为这种安排多少有点奢侈,于是她更喜欢这艘船了。
遗憾的是她并没有多少机会来测试这个制布间。此前,她从未看到寂静号的前主人更换衣服,而她自己则在发现制布间以前就购置了足够的服装。长期的旅行生活使她偏好轻便而舒适的服装,如果她碰巧走在原始地带,或是个文化支持的区域,不穿衣服也是家常便饭。
波迪就很支持裸体这个主意。尽管那根本不是他生活环境里的常态,他似乎也觉得毫无羞耻。事实上他身上的布料不过为了遮掩一些肤色上的异样。当这需求消失以后,他便向雅莱丽伽要求脱去衣服。雅莱丽伽怀疑他的用心,因此没有同意,只是给了他一件能露出双臂的无袖便服。因此当波迪找到她时,她立刻就注意到他那手臂上密集的建筑纹身比平时显得更红一些。
“你怎么了?”她问。
“锻炼锻炼身体。”波迪回答,“我们还得在这儿待多久?”
这问题雅莱丽伽早已给出回答。但她也知道这个男人相当缺乏耐心,她不厌其烦地重复道:“我要做最后的检查。”
“我们已经把那破屋子翻了个底朝天。”波迪说道,“那些古怪的雕像,你还把它们全都搬到了船上。如果你需要,我还可以帮你把那开门的老头也抓上来,让他把知道的事情再说一遍,看看是否漏了点什么。”
“他的身体经不起惊吓。”
“他的年纪本来也该死了,不是吗?何不让他发挥点余热?”
雅莱丽伽只得清楚明确地用下达命令的口吻说:“不行。”
波迪遗憾地瘪了一下嘴角。雅莱丽伽朝他看了两眼,告诉他最后的检查并非那座屋子,而是针对这整片大陆。她已派遣了侦察器去搜集水源和地下的情况,以及那些理论上仍在运行状态的搜集者——按照札的讲述,它们如今只会定期地来进行规则监督。
“我不认为这些事有什么用。”波迪说,“这些有什么意义?那老头没撒谎,他那颗愚蠢的脑袋编不出这么离奇的谎话。那家伙,我是指曾经统治这里的那一个,现在已经离开了。他肯定是往下面去了。你要找的那位和他相似的小朋友肯定也是。所以咱们唯一该做的也是追下去,找到我们各自想找的人,把这些见鬼的事儿彻底了结。”
“他们都已经下去很久了,不差这一点时间——如果他们真的下去了。”
“你这是什么意思?”
“他们都没回来。札不记得自己看见过任何像是火星的东西划过天空。或许我要找的孩子并没经过这里。”
“也许他只是老糊涂,或者睡着了。这里的人头脑都很迟钝。也许那是休息时段发生的事。”
“我也会再问问这件事。我做了一个机器人去别的区域打听。”
波迪没有再抗议,但仍然显得躁动不安。但雅莱丽伽觉得他和先前那种急切于复仇的心态不同了,他在避开她的眼睛,显得有点游移不定。于是雅莱丽伽什么也不问,她只是一眨不眨地盯着他,给他施加更大的压力。最后波迪往后退了一步。他有点疲惫地吐了口气。
“好吧,”他不太情愿地说,“并不重要的题外话,关于那老头提的金铃城……我可能确实听不老者们提到过。”
572 流氓追求者的宣言(中)
在波迪开始说这件事以前,雅莱丽伽首先让他等了一会儿。她回到自己的房间里,跟翘翘天翼交代了一些需要完成的后续工作,然后她走出来,邀请波迪和她单独坐一坐。
她假装没有看见波迪脸上那不怀好意的笑容,而是径直去往舰桥室。不像拘谨克制的伊,此时这前守卫已经摸清楚船上每一块允许他活动的公共区域。他甚至对着那些较为明显的摄像头挠首弄姿,请雅莱丽伽在事后帮忙打分,瞧瞧哪个角度的他看上去最有魅力。
自然,舰桥室没有逃过他的巡视。他不需要雅莱丽伽指引,自己就会主动坐在房间里最舒服最宽敞的位子上。那也是过去荆璜常坐的地方。他带着得意的笑容请雅莱丽伽跟他一起坐,雅莱丽伽依旧没理他。她坐在他对面,抽出一根桌上的花朵糖,让波迪说说他知道的事。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波迪说,“在世上——我是指我生活的那个世上,有各种各样的故事。我听说很久以前有那么一座城市,他们是不老者建造的。那座城市拥有追溯历史的能力。但不是一条历史,而是所有可能的历史。”
雅莱丽伽眨了一下眼睛:“可能的历史?”
“话是这么说。具体怎么着呢?我听说是这样的:在过去有个死囚,他已经被放在椅子里电死了,我们都知道那是他的结局。可那并不是唯一的可能性,在他没被电死以前他或许能提前越狱,他可能得到特赦。有些蠢货会分不清假死休克和真的死人,所以他会被误当成尸体扔掉。总而言之,只要有任何一种说得通的假设让他活下来,你就有办法让他活着出现在那座城里。人可以这么干,当然物件也行。你可以得到历史上出现过的任何一种美食,任何一把武器。你想要财宝也行,不过那就没什么意义了。”
当他说到一半时,雅莱丽伽的身体已经脱离了椅背。她聚精会神地听着他的言语,而那无疑也叫波迪发现了。他装模作样地说:“也许这和金铃之城没什么关系……”
“不,它们听起来很有相似处。”
“世上多的是这样的故事呢。人们想象某个地方是完美的,要什么就能有什么。用不着费力工作,也用不着忍受匮乏。谁都可能做这样的想象不是么?”
“你给出的描述非常具体。它指出了那些不劳而获的东西是从哪儿得到的。“
波迪脸上流露出滑稽的神态。
“从过去的历史里!更别说是些可能的历史了。你觉得这也算是个解释?那倒不如说是从我的梦里得来的。“
“那也是一种解释。一种不同的原理。不过你没法梦见不存在于你想象中的东西。”
波迪做出了一个大笑的姿势。他确实也发出了几声笑,但是当他瞧见雅莱丽伽若无其事的样子时,他的笑声却渐渐收敛了。他的表情从好奇逐渐转为不可思议。
“这是什么意思?”他问道,“难道在你的经历里,这些都很常见?”
“不常见,不过它们确实是存在的。”
“所以你们什么都不缺?你就不能让你找的那小孩自己回来?”
雅莱丽伽斟酌了一下。她原本没打算告诉波迪这一部分,但她对于帮助过她的人向来也很慷慨。
“在外头的世界,它们通常被称作许愿机系统。”她说,“可以实现任何事的机器或设施,但那必须涉及到一个许愿者,而许愿者也必须绝对准确地把愿望表述出来。如果你想要绝对安全,你还必须知道这件事发生的原理。”
“这有什么难的?”
“你试试索要一个和球体拓扑等价的环面。”
“什么环面?”
“这是问题所在。”雅莱丽伽答道,“你只能说出你理解的东西。”
“好吧。这是一个问题。”波迪承认道,“但这是个文字游戏。只要你教会我这个概念,它不会是很大问题。而且你看,如果我不知道一样东西,那说明我的生活不需要它。”
“但有人需要它。他们试着许了这个愿望。他们的许愿机也成功做到了这件事。”
波迪专注地盯着她。他或许是从她的态度里知道这件事还是下文。
“他们改变了那整个星层的规则。”雅莱丽伽说,“空间结构被完全摧毁了,星层在无限地质里的相对位置发生了变动。没人知道他们落去了哪里。他们可能还活着,如果他们许愿过要在这样的结构下保持存活,但那会给他们本身造成的影响是不可知的,他们已经完全无法和我们的世界交流了。这类愿望是很容易被许下的……你可能会许愿让这世界再也没有噪音。”
“这倒是个挺有启发性的愿望,但我没想过。你多半也不会想让一种颜色凭空消失,嗯?不过我理解你的意思。如果我这么干了,也许所有人都会死于韵律病,或者……让我想想,如果它让这声源消失了,那意味着这里一切能发出声音的东西都变了,是不是?某种性质变化,也许我的身体也完蛋了。这就是你想说的。”
雅莱丽伽很细微地笑了笑。她不愿给这下流人太明显的赞赏。
“多少人为此死了?”波迪兴致盎然地问。那不是种同情的语调。
“过去很多。但现在已不常见了。”
“为什么?许愿机越来越少了?而且,既然前头有这么多蠢货找死,为何你们还有这么多人活着?”
“许愿机不止一台。”雅莱丽伽说,“它们在形式和方式上是有所不同的,对描述的理解能力也有差异。它们在性能上是有差别的。所以,如果你对着其中一台许愿要保持现状……”
“啊,我懂了。一个功率大小的问题?”
“理解力和展现力。那是机器或宇宙本身的极限。还有你的描述力,那是你能将它使用的程度。对于展现力更高的许愿机,它能使低层级的愿望被兼容。即便一个宇宙的规则被改变,其他地方仍然能维持完好。这是大部分人都幸存的原因。目前,展现力最高的许愿机被一个力求稳定的人控制着。如果他不放开限制,别的许愿机无法形成真正的危害。他维持着整个世界的稳定性。”
“机器无法起效?”
“他们无法描述。”
“那是什么意思?就像是我碰到那个什么该死的环?如果一个坏蛋拿着比他更差的许愿机,就会变成一个说不出愿望的蠢蛋?”
“比那更复杂一些,它可能会从因果方面起效。不过你可以这么理解。”
波迪又大笑了起来。不知怎么,这话题似乎让他感到格外开心。他学着雅莱丽伽的样子抓起一枝花朵糖,把它横着叼在嘴里,抿着它上下抖动。
“这真是个很有意思的事。”他说,“有意思极了。我真想亲眼看一看这个玩意。我有一种预感,你知道吗?我觉得我能亲眼看到。不过在那之前,我想到一个很古怪的问题。”
“说说看。”
“你们怎么知道谁是掌控着最高许愿机的人?”波迪问道,“如果它甚至能让你们意识不到,你们又如何知道那是最高级的许愿机?”
573 流氓追求者的宣言(下)
雅莱丽伽最终没能给波迪一个答复。对于前守门人提出的这个问题,她知道官方给出的最主流答案是什么,也知道各种不那么主流的说法,最有争议的,最受嘲笑的,最不愿被提起的。甚至其中有一个,那是和她自己息息相关的。
但她分毫没有提起这件事。她很注意不让波迪知道太多关于她自身的信息。相反她问道:“你为什么这么想?”
“也许只是因为我爱好混乱。”波迪答道,“一个真心追求稳定的世界之王听起来不太可信。”
“他还没有那么高的地位。外面的制度和你们……”
“不不,你懂我的意思。随便你怎么说制度的问题,那不影响事情的本质。这些规矩说到底只有一个——谁能杀死所有人,谁的话就会算数。永远都是这样。这是一种必然选择的结果。现在他手里有一台万能机器,而且是所有万能机器里最强的一台。你告诉我他追求的是稳定。”
“没有什么理念是无可动摇的。”雅莱丽伽说,“也许这世上并非人人都像你,或你的创造者。”
波迪脸上又浮现出那无赖的笑容:“随你怎么说,反正我不会相信。”
“但目前为止,一切都按照他宣布的运行。”
“是吗?你们有这么顺利?就没有一点他宣称自己控制不住的因素?他告诉你们还需要警惕和小心的东西?如果连那样一个给你们制造压力的对手都没有,我真怀疑他是不是把你们都养在一个农场里。他想做自己的事,但又需要你们来填充材料,所以才给你们一个舒舒服服的环境。”
雅莱丽伽静静地吮吸花瓣。那不至于叫她无法应付,不过,前守门人是有一些难缠。他和伊的敏感之处完全不同——后者几乎从未向她询问过关于政治和权力的话题。
“那么,”她说,“你为何还要找那击败不老者的人呢?现在不老者们已没有统治你的权力。你已恢复自由。看上去他们已失去杀死你的能力。”
“我说过他们以前待我还算不错。”
“所以这部分又不再关乎力量了?”
波迪无声地看着她,脸上依然挂着笑。他们互相盯着瞧了一会儿。
“你想证明些什么?”波迪问,“我不确定你是这个意思,不过,听起来你似乎总想让我承认些什么。”
“那么,你向我隐瞒了什么吗?”雅莱丽伽反问道。
“那要看你怎么定义了,美人。我肯定不会把心里的每个念头都告诉你,还是你觉得那样才算抵得过船票?我倒不介意仔细说说,只要你同意。”
他跃跃欲试地望着雅莱丽伽,毫无疑问正酝酿一些令人不怎么赞赏的发言。雅莱丽伽又拿了一根花朵糖。
“雅莱丽伽。”她说,“或雅莱。”
“怎么?你的名字?”
“是的,”雅莱丽伽说,“别叫美人。”
“虽说,你的耳朵看起来不那么正常,但难道你还会觉得不好意思?”
“不,我会觉得你大概从没得到过女人喜欢。”
波迪又露出了那种故作滑稽的神态。他终于把那根几乎叼化了的花朵糖嚼进嘴里,并大肆赞扬糖城的热销产品。
“真不错。”他说,“我发现你很喜欢这种造型的东西。你的头发上也是。这有什么寓意?”
雅莱丽伽伸手抚过自己的头顶。她没戴着那条荆璜遗留的链子,因为它的造型与红夫人的花树过于相似了。她对这个事实有所猜想,但不想引起波迪的敌意,哪怕只是无意识的对抗。
但她头上的确有花,一些由精灵制作的不凋花装饰,取材自艾森岛北部林地盛开的露菊。据说这种花能够用于占卜,通过反复地提问并依序摘取花瓣,不同颜色的花能回答不同性质的问题。但那不是雅莱丽伽戴着它们的主因。这些色彩鲜艳而充满朝气的小花总是让人振奋,就像一张张愉快的孩童脸蛋。
“我喜欢绿野。”她说。
“古怪,但是也行。我注意到这些花的造型都不太一样。不是同一个品种。它们有什么讲究吗?”
雅莱丽伽讲了点关于花的故事。它们在白塔研究中的地位,几个浪漫或恐怖的传说,当然还有精灵类。精灵类认为植物之花是生命焕发的表现。
这个观念又叫波迪大笑。他指着桌上的糖果问:“生命焕发?就这些不会动的脆弱的小东西?一些软乎乎的生殖器官。它们倒不如脱下我的裤子仔细瞧瞧。我告诉它们什么叫生命焕发。”
雅莱丽伽朝他那里看了一眼,无动于衷地露出微笑。
“只有落后的物种把这视为羞耻。”她说,“或者荣耀。”
“这听起来有点绝对。而且我还以为你们那儿很保守。毕竟那个长翅膀的看到我就直吐气,好像我污染了空气似的。”
“她不喜欢雄性的异族。”
“那可真抱歉。”
“外头是个很大的地方。”雅莱丽伽继续说,“有的区域欢迎这件事,有的认为这是个麻烦。有的地方不认为它有存在的必要。”
“那可真是一项损失。”
“他们觉得那是一项时间和精力的浪费。”
“他们要这么多时间和精力做什么?”波迪说,“算了,别管他们。我只想知道你怎么想。你看起来不是个禁欲的人。”
“所以我会挑些更好的。”雅莱丽伽说。她并非没有看懂波迪那富有意味的眼神,但她暂时没打算理会。
然而,波迪似乎不想放弃这个话题。他穷追不舍地问:“我有什么地方不够好?对你来说我长得过于奇怪?我瞧你待那傻小子倒是不错。”
“和你相比,他是个真诚的人。我不用防备他。”
“我也可以做个真诚的人嘛。”
雅莱丽伽扬了扬眉毛。她怀疑地看着对面的人。
“你想要什么?”
“你。这还不明显吗?”
再一次雅莱丽伽打算拒绝他。但波迪抢先说话。他举着手说:“嘿,嘿!我说的可不是一次玩玩。我是说长期关系。你和我。明白吗?我在说这种事呢。”
雅莱丽伽的动作停住了。这确实是个她从没想到过的说法,有那么几秒钟里,她感到自己把握不住对方的想法。
“长期关系。”她缓慢地重复道。
“不错,”波迪说,“你瞧,我注意到你的船还挺空的,单凭你和那个带翅膀的照料这么大的玩意肯定很累。我想你也许不介意多一个帮手。价钱可以另外讨论,不过我保证那肯定划得来。让我留在船上,这会是笔好买卖的。我能帮不老者卖命,当然也能帮你。你也用不着担心我会对你不利,你是这船上的头儿,我肯定会守着规矩来。我难道不是个方便的搬运工吗?”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说了,长期关系。而且外头听起来也怪有意思。”
雅莱丽伽捉摸不定地望着他。
“你也有韵律病。你只是能比普通人支持得久些。”
“对。但是如果找到了那座城市,这就不成问题了,是吧?”
波迪脸上浮现出了一种罕见的神采。称得上是精明干练的。他说:“我不会许那种造成麻烦的愿望。消除噪音,球与环,世界真理……不是我喜欢的盘。我是索取一点点个人自由。怎么说,我请它代我完成一点医学工作,而我觉得这是不过分的。”
“你想得倒长远。”雅莱丽伽说。
“那么到底怎么着呢?如果我们找到了那座城,你是否愿意收留我?”
波迪可以说是殷切地望着她。雅莱丽伽没说话,她仔细地想着这件事。
“或许这是个好提议。”她说,“等我们找到那座城吧。如果它的确能给你想要的,这艘船也能容得下你。”
听到她的允诺时,波迪脸上露出了一种胜利似的笑容。那让雅莱丽伽陷入了更隐秘而长久的思考。但是前守卫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也许知道那座城怎么去。”他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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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4 凌晨三刻七分(上)
午夜前一个小时。铃声在城内回荡。
坐在桌前休憩的姬寻睁开眼睛,留意到露台上的花已开放了。他的手掌仍然按着书页。一本关于冒险的故事书。
是的。他想起来了。在睡着以前他正阅读这本书。一个关于溶液人的冒险故事。主人公靠着体内那些成分复杂的混合物反应来思考。他挪挪手指,找到自己睡着前读到的最后段落。
“……溶液人使劲地摇晃身体。他把自己摇匀,重新变得冷静而聪明。现在他开始下一次行动……”
姬寻扫过那一行字,不禁奇怪地微笑了一下。他觉得自己没有必要读这样一本无意义的书。书房里有许多更有趣的著作,更多的算术与理论。如果他有需要,也可以让管家妥巴把新的图书列进需求单里,到明天他就能在仓库里找到新的阅读材料。
但那并不是一件急着要做的事。距离午夜只剩下一小时了。
他走出书房。浑身掩藏在宽大罩衣里的管家正在门外等候。他向对方点了点头,示意自己已听见铃声。
管家妥巴,依然把自己包裹在一件灰扑扑的罩衣里,从它粗糙而潮湿的脸上挤出一种阴森的笑容。姬寻平静地跟它对望着。妥巴没有真实的生命,只是做得很精致的机器人。尽管它被设置成了一副如此怪诞的模样,实际上却承担着整个屋宅的清扫维护。它的造型来自于姬寻过去所阅读的一本书,关于一个被奴隶主迫害的人是如何被摧残、虐待,当作真菌与病毒的培养皿,最后成了一个无法被杀死的怪物。
不过,那只是一个机器人。一个仿着故事做的管家。
妥巴栩栩如生的、充满险恶的目光落在他脸上。它叽叽咕咕地发笑。
“您要去前厅吗?”它问道。声音比姬寻记忆里的更加模糊刺耳。
“再晚一点。“
“那么也许您想找一些娱乐?”
姬寻考虑了一会儿。他本想直接拒绝,但今夜,他感觉自己有些奇怪。他已身在家中,世上最安稳舒适之地,但却觉得处处违和。
他环顾整条走廊。今夜房内的装饰温馨而柔美。地面铺满了柔软的玫红毛毯,蔷薇状的灯火虚悬在走道两侧,空气中散发提神的木质香气。墙壁上挂满了篮子,里头装满果蔬与美酒。幻影似的翠星在走廊逐舞,那是些装饰性的昆虫。在走廊尽头,一个金银色的鹿首挂在那儿,远远地眺望他和管家,不时眨动它温柔的眼睛。
姬寻走过去。鹿首驯服地垂下,让他抚摸它的茸角。在它头上刻着一个伦理之家的符号,他想那大约是宣传日的赠送品。不过,他仍然感到有些事不对劲。
管家还在叽叽咕咕地发笑。
“您依旧不太舒服。”它说,“或许您想要些美食?”
他摇了摇头。有些家庭会安排许多厨师,专门用来做汤,做肉,烘煮甜品,调制香料,或者纯粹只为了雕刻漂亮的冰块与根茎。他曾去那样的家庭里做客,但从未在自己的家里这样要求。他,还有这家中的另一个主人,对于食欲的追求都很淡薄。
管家为他端来了一杯安神水。他把它喝下去,然后问妥巴:“他在做什么?”
“老样子。”妥巴说,“您最好先歇一歇再去看他。我瞧您脸色不好。”
姬寻沉默地垂下眼睛。当管家第二次提议为他找些娱乐时,他不再反对了,而是任由妥巴将他引到走廊中的某扇房门后。在那门后是个纯然黑暗的空间。他听见自己的脚步落在虚空里,发出铿然而飘渺的回响。那声音仿佛踏在他的心里,勾勒出一个未知的空洞。
妥巴扶着他坐在一处柔软的虚空里。它询问他可有想看的节目,姬寻平淡地摇了摇头。
“你安排吧。”他说。他知道那是管家在等的话。
管家发出了兴奋的喘息,如同野兽低低嗥叫。姬寻心想它的智能设计或许太过忠实于原故事了。等到午夜过后,他会考虑做一些调整。
妥巴已经开始了它的演出。那一定是早就精心设计好的剧目。从黑暗的地板深处亮起团团幽光。它们是深紫、靛蓝与灰白的。每个光团里都有一具躯体,但却不是纯粹的死尸,或无意识的活肉。它们全都经过了管家的精心改造和装扮。
一具惨白而嘎嘎发笑的骷髅,脊椎末尾连着长龙般的骨尾;一队套着华丽彩装的铁皮人,脸部平板得犹如金属镜面;一个有着桃红眼睛与藏蓝头发的丰满女人,长满獠牙的巨口从她胸前一直延伸到肚脐;长满羽毛的鱼;把眼睛换成两根细潜望镜的男人。
“唱吧!跳吧!你们这群死人!”妥巴喊道,“快给你们的主人找些乐子!”
于是这些死人都游动起来。它们在黑暗而透明的地板下盘旋,就像潜游在深渊里,最后逐一登上地面。那嘎嘎直笑的骷髅环绕着主座飞行,挂起猛烈刺骨的寒风。穿着扮丑衣服的铁皮人僵硬可笑地摆动肢体,表演一出出关于战斗的短剧。
它们合力把一具苍老的男尸挂在半空中,又在剧烈的旋舞中把他甩成一堆钴蓝的肉酱与一具骷髅。骷髅跳下来,和那桃红眼睛的女人在地板上翩翩合舞。那眼睛是细潜望镜的男人高高低低地伴唱,一对头发编织的羽翼在他头顶扇动。
死人们尽情狂欢。每一分钟都有不同的剧目上演,不同的歌调演唱。舞蹈。求爱。决斗。处刑。它们把骷髅的头部摘下,在里头灌满那桃红眼睛的女人的血,血变成了清澈馥郁的酒水。它们将那盛酒的头颅献上主座。
姬寻把那头颅放在腿上,不含感情地望着下方的演出。妥巴在座位后方,脚跟随着伴唱敲打拍子。当一具穿着工装、双手换成铁支架的老头尸体被蓝发女人吞下去时,他才微微地动弹一下手指。又过了几分钟,他垂下眼睛。演出便戛然而止。
妥巴敲敲脚跟。停滞的死人缓缓向下沉落,消失在无底的黑暗里。
管家问道:“您觉得如何?”
“我不记得书房里有这样的故事。”主人淡薄地回答。
“这是个旧剧本。”妥巴说。它又叽叽咕咕地笑。
姬寻把那头颅中的酒水喝了下去。他仍然感到自己的状态不对。他像是刚从一场长梦里醒来,可事实上他不过是短暂地休息了一刻钟。在这个家庭里,沉浸于幻想的人并不是他。
“距离午夜还有多久?”他问道。
“六刻钟。您要去前厅吗?”
“不,”姬寻说,“我先去看看他。”
他们走出黑暗的房间,回到玫红地毯的长廊里。妥巴引着他更高的楼层走去,走了足足十层楼。
“作为卧室,”妥巴边走边说,“他的布置有点见外了。”
姬寻漠不关心地往上走。当他们终于推开顶楼的那扇门扉后,展露在眼前的是无边无际的灰色海洋。阴雨连绵,雷霆乱响。他要见的人穿着一身宽松的病号服,坐在距离门扉稍远的凸岩上。姬寻走上前去,叫醒这家庭里的另一个主人。
“荆璜。”他呼唤道。
575 凌晨三刻七分(中)
坐在礁石的人缓缓回过头来。他没有表情的脸上显出一种病态的疲倦。但是当他注意到姬寻走近时,随之移动的视线证明他是清醒的。至少在此刻,他既没有沉浸在药物治疗的恍惚里,也尚未陷入病症发作引起的幻觉。
那一整套故事,关于船和老人,近期又加入了一个黑发的女孩。自从他发病以来,姬寻一直很关注那些妄想中的细节部分,并试着寻找它们在现实中的对应。荆璜对海有种痴迷。或许那是因为某个过去的碎片曾在这房子里显现过。近期,姬寻计划要给他找一只较为温顺的长期宠物,观察它将会以何种形式出现在荆璜的叙述里。
他让妥巴留在门外,自己踩过海浪,攀上潮湿的凸岩。在这过程中,他尽量让自己的动作显得柔和稳定,而他那患有游离病的弟弟始终木然地望着他。
姬寻很熟悉这种病症的表现,因为荆璜既不是第一个,也不是最后一个。相较于那些晚期患者,荆璜的病症表现已是相当温和的,没有什么攻击性,因此不必被重新塑造。
他知道城中有许多更严重的患者存在。他们生病,因为过度沉溺于历史中的往事,或者纯粹捏造的幻想。有些人把这视为一种模拟或扮演的游戏,然后终日痴迷于自己的角色。尽管午夜前他们必须回来,有些严重的患者还是把自己的身份忘记了。他们仍然能很好地回答问题,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间里。但有些患者却无可挽回,他们扮演的角色甚至无法通过问答,因此不得不走向重塑。
那是非常少见的,但姬寻还是保持谨慎的态度,尽量避免荆璜的病情恶化到那一地步。他仍然相信后者是可能康复的。
他登上凸岩,在荆璜旁边坐下。对方皱眉望了他一眼,但是什么也没说。那件淡灰色的病号服下摆已被海水打湿。姬寻推测他在落潮前就已坐在这儿。
“这里是你常梦见的地方。”他用温和的声调说,“你的船也停在这里吗?”
“送人了。”荆璜回答。
这是一段新故事。姬寻仍然保持着他令人信服的、无害而关切的神态。他在心里探寻这个变化来自何处。
“那么,”他微微地笑着说,“看来你没法继续流浪了。也许这次你会在岸上留得更久一点?”
荆璜黑色的眼睛转向他。他们的长相是非常肖似的,年龄也相差不多。但从外表而言,姬寻还要更小一些,那是因为他吃下了一颗逆转生长的鸟蛋。妥巴因为疏忽而把它和提高视力的鸟蛋搞错了。姬寻没有急着纠正这个错误,他想让身体生长得慢些也不无好处,而且当他在外表上看起来比荆璜小时,那似乎能略微减轻病患的抑郁情绪。
但那只有一点点用。他年幼的兄弟仍然阴郁地看着他,像是他们中间正隔着一层无形的迷雾。游离病患者的常见症状,他心想,患者的部分意识仍然留在那些支离破碎的历史里。
“你把船送给谁了?”他耐心地问,“那个黑发的女孩?”
荆璜摇了摇头,又一次盯向远方的海面。水天的界限被云雾抹匀了。四处都是混沌灰暗的水流。一只幽黑水龙在远处的浪涛里翻滚。它的叫声与天上的雷霆交融混杂。狂风从海面吹向陆地,姬寻按住自己的头发,把它们理到背后。
“船已走了。”他仍然缓慢而克制地说,“或许你愿意和我谈几句?”
荆璜很快地把脸转了回来。他看着姬寻,以那种具有典型性的患者眼神,仿佛盯在姬寻的脸上,又像是早已穿透面前的皮囊,凝视着某个幻想中的过去。
“时间没到。”荆璜说。
姬寻淡然地拾起一小块碎石,将它抛落到海浪里。他已无数次得到这个答案,但是他并不失望。治愈伤害是需要时间的。一种因过去而引起的疾病或许要用整个生命周期去抗衡。幸运的是他们仍然有很多的时间——狡猾地说,他们可以有无限的时间。
“不管怎样,”他允诺道,“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的。”
荆璜又摇了摇头。有那么一瞬间姬寻有种奇怪的预感。他觉得荆璜会张口劝他放弃。但是事实上,对方什么也没说,而是独自失神在无穷历史的回声里。
姬寻陪着他在礁石上坐了一会儿,心里计算着药物治疗的成功率。结论并不乐观,因为严格来说,游离病不是一种病变,而更像是自然死亡的替代品。但那对荆璜而言太早了,他从心理上仍然是个孩童。寄希望于自然康复要更明智些。
在这短短几分钟里,雷霆声渐渐远去,潮声也低缓下来。姬寻看着远处那些古老的,业已消逝在某段历史里的黑色游龙。他知道荆璜不是第一次回顾这里,这片吞没了某座伟大城市的灰色海洋。大部分城市居民已被杀死了,剩下的则变形成了无心智的鱼龙,逡巡在昔日故土的废墟上。
荆璜喜欢回顾各种各样的海。有一次是片五光十色的水域,碧蓝清澈的水中长满多彩的晶状植物,结出的花朵与果实都甘甜多汁。海中鱼类都很温顺,有着金棕色的柔滑丝鳍。那片艳丽多姿的海域很快就融入了荆璜的虚构叙事里。在那艘幻想之舟里多了一位华丽而温柔的女乘客,有着金棕色的热情眼睛。除此以外还有完全用糖做成的城市,掌管在一些有绚烂皮肤的鱼类手中。
色调更灰暗的海域创造了一个影子般的女孩。荆璜提起她穿行在无色的世界里。不过那是一个不友善的角色,或许因为黑暗海域里充满了狂暴天气和危险潜流。
还有另一片海域,姬寻曾在近期见过两次。它的水体是翡翠色的,充斥着富含荧光蛋白的藻类,连潮涌与浪花都璀璨明亮。可是水中的动物却分化得很极端。有些晶莹剔透,美丽非凡,以发光藻类为食;另一些则灰暗而狰狞,为了便于狩猎肉食。这两类生物也经常发生激烈的厮杀,使海面翻起血浪。这片海的独特意境引起了姬寻的注意,他猜测不久后自己就能在荆璜的幻想里找到对应物。
或许他不应当让太过激烈的要素进入荆璜的想象。姬寻这样考虑着。他可以对这屋子的展现力做出限制,因为他是屋子里唯一的完全能力人。而荆璜则在自身的想象世界里成为中心,太多危险要素会毒害患者的身心健康。那些想象也会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尽管不太可能会出现在房子里,那仍然会导致病情恶化。
但是,他也从另一个方面看待问题——震撼疗法也许有益于症状的改善。他正在策划着,在荆璜的故事里加入新的角色,一个能改善其阴沉性情的角色。如有必要,他会将自己也设法安排进去,以便能在情境中进行沟通。
他们又坐了一会儿,直到妥巴来到凸岩下。它对他们提醒道:“现在距离午夜还有两刻钟。”
“走吧。”姬寻说。他站起来,把手递给荆璜。病患呆呆地盯着他的手掌。他仍然坚持着,直到荆璜把手伸向他。他牵着病患走下湿滑的岩面,妥巴及时在他们脚下铺开一层煤黑色的柔软菌面,以免荆璜的脚被碎石割伤。
他们穿过房门,一起走向前厅。
576 凌晨三刻七分(下)
妥巴在通往前厅的门前停下脚步。
“我将在此等候。”它恭恭敬敬地说,脸上几只歪斜的眼睛全盯着那扇房门。
姬寻允许了。在前厅里需要的只有家主。他让荆璜坐在廊边的水榻上等候,然后独自推开虚掩的门。
他进入前厅。在临近午夜而未完成任务的时刻里,这房间已无法招待访客。它变得无限广袤,地面在焦灼棕红的空气里暧昧地变换着,有时像沙土,又是像泥浆。气流扭曲了光线,也模糊了姬寻的视觉,使他无法看清任何明确的轮廓。
空气中弥漫着各种不明确的气味。金属、机油与血,有时则是肉与腐败物,空中高悬着庞然而昏红的太阳,看去比他脚下的地面还要广大。从它放射的光耀里浮现出种种幻影。山脉与城市。殿堂与高树。臂生刀锯的军团。
它们的形象距离他很近,可是发出的声音却很遥远,像从某条管线里传来的。另一种杂音则紧紧依附在他耳中。一种高亮却轻微的乐声。又像无意义的低语声。
姬寻低着头往前走。他没有显露畏惧或着急,一切全在安排里。当他从小山似的兽群边转开后,终于看见一只悬挂在空中的金铃。它浑圆镂空的球状外壳正不断旋转着,与内部核心的方向正好相反。细微而清楚的铃声从六角形的空洞里持续发出。每个孔穴里的频率都有所不同。
这是整个房间内唯一能让人清晰看到的,具备实体性的物件。姬寻走到它附近,面对它跪坐下来。
“我已准备好了。”他说。
铃声持续。他的视野变得更加混浊昏花。血管似的红丝在他眼前蔓延,形成斑块与图案,如有生命般蠕动着。
想象。他明白这点,并且平静地继续着。赋予形体并不是这件功课的必要步骤,但这么做能够观察到更多迹象。这正是为何他永远拖到最后一刻才走进前厅。
红色生长着,开始形成轮廓。最终它变成了一个飘渺而轻盈的人影。这条朦胧的红影个头高过金铃,细节非常模糊。她的声音从天上传来。
“问答一。”红影说。
“我将留在屋中。”姬寻说,“今日如此,明日亦然。”
空气里的腐败味淡去了。他抬头注视审问者。那红影的边缘犹如燃烧般扭曲着。
“问答二。“红影说。
“我对外界已无任何兴趣。“姬寻说,“一切历史皆已终结。所能回顾的只有往事。”
天空迅速地黯淡下来。从熄灭的太阳后露出没有缝隙的金属钢板。
“问答三。”红影说。
姬寻很短地沉默了一会儿。他看着红影从边缘处散发处的血焰。想象。源自于他的想象。他和荆璜一样看了太多潜在的历史。
“我感到幸福。”他平静地回答,“没有其他地方能比这里更让我满意。”
在他身后,一棵吊满尸体的巨树幻影上,雀鸦发出遥远而凄厉的惨叫。那叫声随即就和燃烧的红影一样消逝在变暗的光线里。
前厅原本的样子逐渐呈现出来。这狭小低矮的圆厅,没有任何来自天空的东西,它是由很少的一点木料,以及金属、化合材料、电缆、能量池和声振装置制作的。这狭小的空间是整个家里唯一不能擅自改动的部分。访客们待在这个屋子里,他们说的每一句话都得是真诚的。
姬寻跪坐在圆厅中央的地板上。借着电灯的照明,他凝视着从天花板上垂挂下来的金球。它已不再旋转。当姬寻用手指推动它时,没有一点碰撞声响发出。
他从地上站起来,推门走出前厅。
门外,管家妥巴仍在等他。荆璜坐在冰凉的水榻上,身体靠着墙壁,已经困倦地睡着了。
姬寻把他唤醒。在短暂的休息过后,患者的眼神似乎比早先要清醒一些。
“今日已结束了。”他说。
荆璜朝前厅看了一眼。对于游离病患者而言,那已是种对外界的强烈反应。姬寻把它视作是积极的迹象。
“或许,”他试探着说,“下一次你和我一起进去?”
荆璜摇了摇头。
“最好别那么做。”妥巴用它天然带着一点奚落的口吻说,“给病人行行好吧。别塞给他刁钻难题。”
姬寻只是微微一笑。
“问答不会为难病人。”他仍然劝导道,“我的回答会作为第一对象。只要我还在这房子里,第二顺位的答案不会有任何惩罚。”
他尽量激发起荆璜的兴趣,但效果并不显著。妥巴敲敲脚后跟,绕到他们前头。
“午夜已过了。”他仿佛带着喜悦宣布道,“新的一天。”
“他该休息一会儿。”姬寻说。睡眠与肉体无关,是为了修整紊乱的精神。
妥巴在前引路。他牵着荆璜重新走上十楼。这一次姬寻运用了他作为家主的能力,让每一层台阶的数量都大幅减少了,但却没有抹除荆璜创造的部分。
他们又回到了午夜前离开的门前。姬寻打开房门,露出后头简陋而整洁的石窟。离门最远的墙角下铺着草席,看起来寒酸又不够舒适。
但那已足够用了,打开房门以前,姬寻已在席铺下构思了一个保温系统,足够让人安稳入睡。
他把荆璜送到席上,自己则悄然关上房门。妥巴歪扭横斜的眼睛笑吟吟地打量着他。
“我想您不打算按时睡觉。”它说。
实际上,姬寻从不久睡。对于缓解肉体疲劳,他有很多种替代睡眠的法子。他只在集中思考后做短时的休憩,好让思维恢复敏锐。但现在他不需要修整,他感到自己的头脑仍很清楚。
“现在是什么时候?”他问道。
“午夜快过一刻。您需要吃点什么吗?”
姬寻不感兴趣地拒绝了。他只在礼仪的场合上花费大量时间吃喝。有些人热衷于这种娱乐。他知道荆璜也保留着相当多的饮食习惯——不过,那仅限于素食。
宗教。当他往书房走时,从荆璜的餐点联想起这个词。在这座城里信仰宗教不会得到什么实际好处,或者应该说,更多的好处。因为每个家庭得到的都是无限。信仰成了周期性的流行,就和服饰、游戏与哲学一样。人们会约定好这段时间遵从什么样的观念,遵从什么样的规矩,有时甚至还在某人家里举行祭祀。他们可以把信仰活动做得十分完美,因为所有细节都能从过往的历史里学习。这或许也是一种聪明的娱乐,因为构建种种局限的观念是有助于预防游离病的。
他不知道荆璜遵循的是什么样的信仰。某种温和的泛灵论。他推断。或是道德主义。强调慈悲与仁善。
或许他将从这个角度去介入荆璜的幻想。他打开自己的房门时这样想着。紧接着他踏上一片幽暗深空下的冰原。那冰原是某段历史的截面,只剩一块很小的空地,矗立着一座黑色石塔。他惯用的书房与研究室。
在空地以外的地方,包裹黑塔的是未知的黑暗。一片反映心灵之貌的异质空间。有时,某些东西潜伏在黑暗里,窥伺这孤独的居所。它们甚至会恶作剧地敲打房门。曾有一次姬寻短暂地睡着,睁开眼时发现塔外贴满了切成纸片般细薄的血肉。他做了一点检验,那些血肉和他自己身体的蓝图完全一致。
狡猾而恶毒的冒犯者。但他不以为意,因为它们无法突破黑塔,更不会出现在他面前。这里是过去,同时更是他的屋子。他作为主人的权威无可动摇。
他登上黑塔外部的旋阶,但没有立刻进入书房。在中途,他停留下来,注视塔外的黑暗。当他在视线里投注思维与想象后,那片无形的心灵之质蠕动着,重组出他脑海中的景象。
由能量线勾画的几何体在深空中旋转发光。它们是四维构体的可视投影。每当姬寻在想象中将其翻转,那降维后的图景也随之变化。他构思着,寻找一个可能的出口。光图在他的思索中铺满整片天际。然而,当他试图将这超四维体以物质材料显现时,能量便因思想的矛盾而湮灭了。他那便利的草稿纸恢复成一片纯粹的黑暗。
姬寻站在旋阶上。他并不感到失望,因为那终归只是一种方法的训练。如果他想要这个超几何体,屋子可以直接为他制造出来。重要的仍然是可验证的途径。
他可以继续这个训练,直到妥巴过来告诉他荆璜醒了。但他听见塔内细微的报时声,一种奇怪的熟悉感便使他停了下来。凌晨三刻。他在塔外站了足足两刻时间。
或许是时候回到书房里,把这空间还给它在历史上的主人。现在,他更愿意把精力放在对游离病的研究上。
他走完旋阶,回到书房里。室内仍然保留着原本的状态。一本书摊放在桌上,那溶液人的冒险故事。这时姬寻没有任何意愿读这本书,他那游离现实的异样感已完全消退了。他伸出手,指尖掠过最底部的那行字。
“……溶液人使劲地摇晃身体。他把自己摇匀,重新变得冷静而聪明。现在他开始下一次行动……”
字迹在他眼前破碎了。从那些针尖般细小的字缝里,每个迸裂的光点都比恒星爆发更为明亮。姬寻在那幻觉中失去了意识。
他如死尸般僵直地坐着。好几分钟。塔外响起湿漉漉的脚步声,有人愉快地用脚跟敲打地面。
“三刻七分!三刻七分!”妥巴怪笑着喊道,“时候到了,你这死人!快给我们大伙找些乐子!”
577 马格里布的魔法师(上)
妥巴仔细检查着姬寻的状态。它把手按在对方的耳边,黑菌细线般钻进耳道。姬寻的眼睛很快恢复了焦距。他清晰而平静地朝妥巴看了一眼。
“正看着我的人是谁?”妥巴问道,“是那个终结灾厄之家的暴徒吗?是那个向不老者发动战争的疯子吗?”
姬寻没有说话。
“那个潜进城里的强盗醒了吗?”妥巴又问,“还是说仍是咱们家里的好医师?”
这一次姬寻微微动了动眼皮。他微笑着推开妥巴,把桌上的书合起来。
“触发器对记忆的修复需要一点缓冲。”他说,“不过,安排那出戏是在浪费时间。”
“那难道不是出好节目吗?”妥巴反问道,“不然我还能在这该死的地方做什么?给房间换换家具和装潢?给你的好弟弟换身衣服?”
它开始在整个房间里踱步,随手抓起一个空杯,发现里头没有一滴水,便无趣地将它丢出窗外。姬寻将手伸向抽屉,从那里取出一个新的杯子。他摇晃杯身,从杯底冒出一股甘泉,冰块在里头哐当作响。
他把饮料递给妥巴,看着它一口饮尽。“今天我们也通过了问答。”他说,“或许明天我们能通过计算中心的检测。”
“你昨天也这么说。”
“我们可能会在任何一天找到破解方法。”
“但愿。”妥巴慢吞吞地说。
它的语调里暗示着自己的不满,姬寻没有漏过去。但他仍然平静地伸出手,让高处架子上的一本书飞落到他掌中。在翻阅书页时他说:“今天我会出门一次。”
“去找一个新的受害者?”
“准确来说,”姬寻答道,“我是在找一个变革者。”
妥巴把它的罩衣掀开了一点。它那由菌落组成的头部天然呈现出一种嘲笑似的狰狞神情。外来暴徒的修正手术没能将它完全复原,但在过去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它连这样的表情也难以呈现。
“得了,好医师。”它说,“我俩可都是变革者呢。瞧瞧他们是怎么折腾我的。我亲爱的母亲对我干的好事。他们不过尝了万分之一的甜头,就愿意为它做任何事。你还指望住在这城里的人做什么呢?”
“我们已碰到很多有意向的人。”
“一些贪图新鲜的人。”妥巴讥笑道,“你还把他们都害死了。千万年来,这都市里没出现过比你更致命的疾病。”
姬寻对它的话置若罔闻。
“不管怎样,”妥巴继续说,“这对我们的计划是有益的。你让他们产生离开的想法,让他们在问答时要么撒谎,要么就只能大逆不道。然后那玩意儿——”
它指了指天花板,继续叽叽咕咕地笑。
“——那玩意儿落下来。”它说,”再拿高压水枪把地板喷干净。你们管这叫做重置。再见了,旧伦拉。再见了,旧亚比。还有可怜的维,我记着单是他一个就被你杀了三百多次……”
“他有更多倾向性。”姬寻回答。
“是啊,是啊。”妥巴好似赞叹地说,“每一个他,每次都被你欺骗。你一点也不觉得歉意?好医师,你这在圣城里夜游的魔鬼,你这不得好死的下贱畜生。你走到哪儿就死到哪儿。甚至于一个人死了,你也不放过他们。他们刚被重做,你就潜进他们的前厅盗窃婴儿。你也只有那个时候能得手了。就像你说的——婴儿是能通过检定的额外质量,它们也没有逃亡或泄密的意识。你把他们往外头乱撒,这叫什么来着?那个飘在海上的玩意儿。对,我想那个词是漂流瓶。你这令人作呕的屠夫,以为这样能把帮手引来。可是我们现在如何?毫无进展。好医师,总有一天我会在你的骨灰上狠狠撒尿。”
它冷冷地把空杯子扔出窗户。随着它盛怒的喘气,菌毯在木质地板上蔓延。一股恶臭很快弥扬起来。
姬寻平淡地拉开抽屉。他从那狭小空间里拿出一管试剂,倾倒在黑菌蔓生的地方。妥巴发出恼怒的尖叫。地上的菌毯被酸性腐蚀了,只剩下冒着白烟的残渣。
“耐心。”姬寻说。他的声音变得和失忆时一样稳定平静。紧接着他把试管也丢出窗户,自顾自地坐在桌前沉吟着。妥巴恶毒地注视着它这位冷血搭档,但它没采取任何行动。
“我希望你在想些对我们有用的事。”它低语道,“不然,也许哪天你会发现自己睡过了午夜。等你走进前厅时天花板会掉下来,你也会和其他人,那些被你害死的人一样,被高压水枪冲得干干净净。那对其他人可不是件大好事?或者,我给你安排个别的死法。你可以在逃亡途中被抓住,进伦理之家做出个什么玩意儿来……”
“你的理解有误。”姬寻回答道,“那不是伦理之家运作的原理。但我的确在考虑一件和我们息息相关的事。”
“逃亡路线?”
“因果次序。”
姬寻脸上浮现出一点不同往常的神态,在妥巴看来,那几乎像是忧虑。
“我们使用了一套叙事来通过问答。”他解释说,“我已尽量使它能被消解,但我仍怀疑那会否影响更为广阔的现实逻辑。”
“你说的一切都在改变这屋子。”
“我指的是城外。”
“那有什么关系。”妥巴说,“这城里的每个人都在改变屋内的布置。如果这会叫世界毁灭,它老早以前就发生了。”
“是的。但只有我的思想里有关于外部的清晰认知。”姬寻回话道,“近期我留意到了一些问题,关于时间和因果……”
妥巴没有注意到他后半句低语。他全部的注意力放在前半句的错误上。
“不止你一个。”它纠正道,“这屋子里还有一个呢。”
它指向窗外。被他们谈话提起的人此刻已经站在黑塔外层的旋阶上,缓步向着书房的门走来。那片连接心灵的异质空间正呈现出一种异常活跃的状态。星光在黑暗深处隐露闪烁,密集得像海中光藻。它们各自散发的色彩扭曲融合在一起,令妥巴厌恶地将罩衣盖回头上。
荆璜走进房里,整个房间的空气与光线便像生了火一样。妥巴无声而迅疾地滑向墙角,让来客的视线直接对着姬寻。那双黑色的眼睛里跳动着虹焰。
“坐下谈吧。”姬寻说。
房间的橱柜自动打开,一把椅子从里头滑到书桌对面。那来客仍然冷峻地盯着他。午夜已经过去——现在是时候了。
那层隔离他们的无形迷雾开始燃烧。在姬寻的视野里,仿佛一层透明的纸被火焰吞噬,荆璜淡灰色的病号服也随之化为余烬。红色从火焰最中心蔓延,直至覆盖他全部的身躯。
一个红袍少年出现在屋主对面。现在荆璜脸上已没有丝毫病态,相反焕发着艳丽而可怖的火彩。他朝着姬寻一偏头,屋主的手脚便因剧烈灼痛而不受控地抽搐起来。直到白烟从他身上冒起,荆璜才转头看向窗外。
姬寻咳嗽几声,血从他滚烫的喉管里涌出来,发散出一股焦臭。他的视神经也受到损伤,只能看见无数斑斓混乱的色块。
“0305,”他听见那人说,“你想死吗?”
578 马格里布的魔法师(中)
姬寻闭上眼睛,构想一种病毒。曾于编号为11682号的历史里存在过的生物样本。其核酸链与蛋白质衣壳上带有一段特殊结构,无法在其他历史中自然形成。这病毒能极快地修复大部分碳基宿主。接着他又在体内制造了中和剂与血清。
这些工作在六秒后结束。等他重新睁开眼时,体内烧毁的脏器已经几乎恢复如初。病毒疗法是个效率很低的方案,他知道。但不管怎样,已知路径有更高的安全性。而如果他只想象自己的身体恢复如初,房屋将随机地在无穷多个方案里为他实现。那是否是真的随机?他仍然不清楚这个答案。但那也会带来无穷种潜在的后遗症。
姬寻睁开眼。在他书桌对面,红衣的山中人正端坐着。在四千九百七十六个午夜后,对方望向他的神态仍如初次见面。一个危险的故人。但那也正是他所希望的。
城中的强盗,同时也是广受尊敬的精神医师,向着他书桌对面的人微笑致意。
“提到死,”他说,“容许我问一句,那个曾扬言要埋葬整个基地的人还在他的梦里吗?”
“你为什么问他?”荆璜说。
“我在构思一些关于出路的方案。”姬寻回答,“如果计算中心无法攻破,或许,我们要走一条不那么常规的出路。”
“这和你之前的保证不符。”墙角的波迪插嘴道。它的声音里仍有不满,但和之前相比已温和了许多。姬寻没有看它,但却知道它在那身罩衣底下暗暗做着准备。
这是件值得推敲的事。他脑中的一部分线程思忖道。实际上不死菌没有什么灵场特性,被他植入的维生病毒也没有,但是某种意识能令波迪意识到山中人的危险性。一种有待解释的天敌现象。
荆璜的头颅微微后仰,神态里有点不以为然。
“你进不去那里。”荆璜说。
“我没找到技术原理上的障碍。”
“他不会让你通过的。”
“那是可以解决的。”姬寻温和地答道,“他是一个有自我意识和欲望的思维,那他就是可以交涉的。就像你,玄虹,现在也坐在这里。等到下一次问答时,我们也仍需遵从安全性的叙事原则。”
荆璜冷冰冰的视线在他脸上逡巡。
“把脸换了。”他又一次要求道。
“我们已讨论过十六次了,”姬寻说,“技术上我可以这么做,但我不会。这具枢体借用了一点0329的蓝图……”
“她不叫……”
“姬瑗的蓝图。”姬寻改正道。他的思维在半秒内脱离了当前的线程,陷入到一个关于基地规则和心理学的推想。但很快便回来了。
“我认为这具身体能替代一些定义和阐述工作。”他不厌其烦地解释道,“并且,在我们通过问答构建的叙事设计上,它能有效地消解表面矛盾。而且我们直白地说,你不会杀死我。两个论点支持这个结论。第一,你仍受到赤县现象的限制,一次意识清晰的谋杀需要掌教授权;第二,你在心理上不想杀死我。这是一个基于你行为表现的心理推测。因此,玄虹,你做的这一切都毫无意义。”
又一次他的身上冒起白烟。在山中人虹焰火闪烁的黑瞳里,姬寻感到内脏因高温而炙熟碳化。他闭上眼睛。
首先构想一种神经元障碍,那能诱导感温蛋白失效,于是疼痛消失了。当荆璜转开视线以后,他又把编号11682号历史里的永生病毒重新制作了一遍。
“我们可以永远地重复下去,”他平静地提醒道,“如果不能达成我的目标,你只能无限次地让我活下来。每一次午夜到来,然后结束,你不得不扮演我所安排的角色——这是我们两个人的永劫。”
站在角落里的妥巴跺跺脚跟,生长出一大片黑毯。它借此发出无言的抗议。
“那么你就永远地困在这里吧。”荆璜不含感情地说,“只要这里的人不再枉死就行了。你就一直扮演下去吧。”
“那么,”姬寻回应道,“我想我会试着修改一些东西。比如那艘船。”
他平淡地迎来了山中人的狂怒。妥巴开始狂笑,如同看了一出绝妙的滑稽剧。
“噢!兄弟!”他怪叫道,“骨肉之情!”
荆璜从椅子上站了起来。空气变得又干燥又明亮,所有的事物都显得光鲜明丽。突然间柜子上所有的书籍都在同一个瞬间燃烧起来,陶瓷小雀与铋结晶标本在摇曳的色彩中融化成汁水,随后又烧穿柜面,一滴滴洒在地上。
“别再打听船的事。”荆璜说。
“这是一个威胁吗?”姬寻确认道,“还是一个请求?尽管那天你也在场,我从没想过会在外面见到你。这里有你没透露的部分。但是比起离开的理由,我想现在你正袒护的东西是……”
荆璜伸出手指,朝他轻轻地一点。他的舌苔上舞动起火苗。转眼间整个下颌骨便成为了焦炭。
“你想死吗?”荆璜又问道。
即便是妥巴也不再发笑,因为那已不是一句压抑怒气的威胁。
病毒费力地修复了姬寻的脸。
“我不想。”他对荆璜回答道,“但这是一个叙事问题。当我们在这屋子里讲述时,无论如何你要避免答案和现实的矛盾。”
“那是因为你问了!”荆璜说。声音里第一次不再压抑感情,而是赤裸裸地表达出愤怒。这也是一件叫姬寻惊异的事,不过他的每一条脸部肌肉都控制得很好。
“我控制不了一个失忆的角色。”他仍旧自若地回答,“但下次我会试着多加一些诱导。如果你坚持的话,也许我会把医师这个角色彻底删去——由你来探望我吧,只要你能解释为何会派一个病人去通过问答。或者,我们可以在我问出她的名字以前就结束这一切。你对计算中心的尝试如何?”
“找不到。”荆璜冷冷地说。
“今天再去试一次。”姬寻要求道。
荆璜饱含杀意地看了他最后一眼。姬寻预计自己或许将面临第四次折磨。这样的事在最多的一天里发生了六十七次。但这次荆璜什么也没做,而是推开椅子里去了。等他的身影从冰原上消失后,妥巴才慢吞吞地踏出角落。
“感人的家庭故事。”它说,“善良的医师与他的精神病弟弟。午夜前和午夜后。每晚都得看这两幕戏。你知道,我一直想看他什么时候会真的杀了你。”
“他不会。”
“这是你的想法。”妥巴说,“在我看来,他已近疯狂的边缘。而我可不会怪他,好医师,因为这是你亲手干的。你故意这么做。就我看到的事,你把他骗到这儿来,每一夜都在故意挑衅他,那不过是个乱发脾气的小孩子,你却死死抓着他不放。你这恶毒肮脏的杂种,关于那艘船的事有什么必要?那只不过因为你发现他在乎,所以你就一次次地提这件事。你这恶心的虐待狂,你早晚要有一个最凄惨的死法。我就问问这有什么用?啊?这和咱们的目的有什么关系?”
姬寻点了点书架,清空所有被烧毁的东西,然后冲着妥巴笑了笑。
“一切都是有关的。”他说,“但就这件事来说,我好奇他的想法。这只是自然的求知欲。”
“你何不放他一个人待着?”
“他是我弟弟。”姬寻说。
甚至连妥巴也无法分辨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或者是否有任何一丝真实成分。它所有的眼睛都在瞠视此屋的主人,瞪着他换上一身朴素的黑色长外套。
“我今天去看看维。”他轻描淡写地说。
579 马格里布的魔法师(下)
街道。任何城市都存在的区域。把私人领域彼此连结,或是分离。它也是一种了不起的设计产物,一个带有价值色彩的数学难题。对于用怎样的路径把个体链接起来,那既关乎于历史,也关乎于权力。
即便是在世上最后留存的那一座城市里,街道也依旧存在。它的布局是很奇妙的,一些人说那是个超维空间结构,因此住在里头的人从来也说不清他们是在哪条路上。不过那也并不影响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去广场只需要穿过一条街,而去拜访任何一个邻居也是穿过一条街。那不是同一条街。很多人从来没有真正意义上地走过同一条街。
街道的形状,对于世上大部分曾经存在过的城市居民而言,是非常古怪而莫名的。他们或许能在其中找到一些痕迹,像他们自己生前居住的地方,可整体风格却没有什么相似。道路是彩色的,翠绿的泥土,蠕动在粘稠温暖的紫河上,一些金光灿漫的嫩芽从中发育出来,鸣唱着洪亮而杂乱的歌。道路两边的墙壁呈现出一种流体般柔软的质地,并且有着夹杂上亿种色彩的花纹。每当天气变幻时,墙壁上的图案与颜色都跟着改变——而这里有成千上万种截然不同的天气。
这天的天气是黄金雨。液态的单质金从四面八方扫来,滴落到流动的墙壁与泥土中,变成一粒粒灿烂的金珠。墙壁上生出带着圆圆兜子的淡粉藤蔓,将金珠衔在灯笼般的花萼里。接着它们颤动花叶,自雨中开始一场声势浩大的合唱。
合唱声中,维和他的两个朋友欢笑着奔跑过街道。黄金雨和滚烫金珠打在他们身上,令他们不时发出几声嬉叫,或者高高地扬起手臂与钳肢。不过实际上他们都不是很在意这场雨。
那要得益于他们的身体。这三个在街上玩闹的人,如果放到过去历史中的任何一个原始时代里,都无疑会叫人惊恐地尖叫起来。祢瓦的身体呈现出环形,可以朝空间的任何一个方向滚动,皮肤是用一千种不同花纹的布做成的,大部分组织柔软又结实。伊的身体和她正相反,是用各式各样的石头与瓷片来作为装饰,却给了自己一双开满花朵的翡翠色羽翅。当她把翅膀合拢起来时,就好似一枚毛茸茸的翠卵。金灿灿的雨滴打在上头,如同嵌入了许多圣灵的眼睛。
维和他的两位同伴长得都不一样。他的身体还保留着很多原始痕迹,因为他新生后经历的时间不长,对最初的身体尚未厌倦。尽管如此,他在自己上臂与手背间安装了两个带激光的锯盘,用它们切开道路与土壤。此外,他又让头上长出一个发光的圆盘,能随着他的奔跑而蜂鸣。他和他的两个伙伴此刻正拿这个圆盘取乐。
他们把手臂或触须伸进紫河里,捞取一些随机的废弃物。这时,从街道的一头来了个穿着黑衣,像苦修士打扮的人。那人偶然经过他们身边,便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们。
维不认识这个人。他知道自己被重置过,也许因为游离病,人活得太长就是这样。不过,他认识苦修士,因为近来这样的信仰是很流行的。在广场上经常能见到类似打扮的人,他们宣扬痛苦带来的感受力,认为那将把麻木疲倦的身心从无限之灾中拯救出来。每一天,广场上都能看到这样的人,用电击器或刺痛器来进行修行,或是用电波器将自己的悲伤和绝望分享给他人。这种流行大约要持续几十年才会被彻底抛弃。
这种信仰现在对维没有任何吸引力。他的新生已将过往一切记忆洗去,因此所有的享乐对他而言都还是新鲜的。
可是,不知怎么,当那路过的苦修士用一双黑色眼睛凝望向他时,他感到说不出的亲切。那没什么不可思议,此人可能和过去的他相识。在这座城市里的无限数量的居民中,两个独立个体对彼此产生特别的意义,那在这座城市里也时有发生。
那陌生人朝着他走过来,用两条平平无奇的、包裹在黑色植物纤维织物里的肉腿。他可能也刚经历过新生,或是一个崇尚原始风格的人。
“你可是维?”苦修士打扮的人问道。
需要指出的是,如同街道的数量一样,这城市里有无数种可用的语言。因为如今,交流并不是一种必须的选择,选择语言也是出于人们自己的喜好。有的人热爱吟咏与顿挫,用金属管震颤出温柔的调子;也有人采取最简单的音调法,发出的字句全像河水泼溅时的动静。听懂那种变化细微的语言需要先做正确的听觉器改造,他们正是以这种方法来择选合适的交流对象。
此刻,修道士用的是维最喜欢的一种语言。语法和词汇都很简单,缺少一些复杂精妙的修饰和形容词,但在形式上非常灵活。如果从美学或艺术而言,那不是种好的语言,但好与不好,那在无限之城里无关紧要。
维应答了他,并且问这苦修士如何知道自己的名字。
“我是你家中的一位朋友。”苦修士说。他微微地笑起来,打量着维双臂上的锯盘。突然间,他伸出一根手指,在锯盘上抹了抹。
“如果你不介意。”他说。
维有点好奇地表示同意了。于是苦修士的手指在锯盘上划开。随着他指尖的挪动,钢面有序又缭乱地分解开来。一层层锯面翻转、交错、嵌合,环绕着札的手臂延伸,像从一根幼芽瞬间生长成繁茂的巨树。现在札的身体完全被巧妙组织起来的锯盘所包裹了。它们每一个都运转自如,但却没对札的原始部分有所损伤。
他的两名玩伴发出惊叹。这设计看起来那样复杂而漂亮,而且是在一瞬间完成的。没有犹豫和修改,就好像整个结构早已牢牢记在苦修士的心中。
苦修士又在最后展开的锯盘上轻轻一推。转轴顺着光滑的细杆收缩,所有的锯盘逐次聚拢、合并,一圈圈退回到维的手背上。他没有把自己所做的这个设计删除,而是让它巧妙地收纳起来,回归成维最初那两个简单的锯盘。现在它们看起来比之前稍微厚重和复杂一点,但大体上没什么不同。维试着挥了挥手臂,没有感到负重如何增加。
他也惊叹起来,对着陌生人充满了钦佩与喜爱。
“你是个修道的魔法师!”他惊喜地喊道。在他掌握的这门语里,这是对学者的最高赞誉。
那苦修士依然不动声色地微笑着,仿佛觉得这一切很有趣。他看着维的目光却是亲切、热络的,简直充满了深情和关爱。
“这是很简单的。”他说,“如果你想学,我也可以教给你。维,我是上一个你的朋友,我也认识你的母亲,并且对她十分敬重。作为朋友,我有义务教给你正确的知识。不过在那之前,请让我上你家去坐坐吧。”
。
580 揭起铜环之门(上)
有些地方的人认为,邀请陌生人走进家中是不明智的。客人们带着良好的态度迈过房门,随后便拿出刀子或火枪,把温馨的生活场所变成血腥的刑台。这样的故事屡见不鲜。
不过,在世上最后一座城市里,人们从来没有这样的意识。他们把这种观念当作古老时代的惊悚故事去讲述。支持他们如此互相信赖的理由有三个:第一,抢劫是毫无意义的,所有人实际上得到的都是一样多;第二,杀戮是无意义的,因为严格来说,没有一个独特个体能被真正永久性地抹除;第三,在房屋这样的私人领域里,没有谁的话语权能比屋主更高。
客人们永远是无害的。他们去拜访时也不必担心被主人伤害,因为倘若他们走过前厅时,主人怀着任何一点不真诚的恶意,挂在门上的金铃将会响起来。这时他可以拒绝进入前厅外的区域,而在前厅里,一切想象都会变得无能为力。即便主人恰好有着一具充满致命性的身体(这在爱交往的人里也是罕见的),并在前厅中将他不幸的客人杀死,那么在午夜时分到来前,他也将在金铃的问答中显露罪恶。
死刑。这是个不正确的说法,因为那像是在表示要施以惩罚。但实际上,城市在本意上不准备惩罚任何人。真正的目标在于让所有人都适宜地生活,为此,倘若有谁变得过于不合适,那便只能进行一次重塑。在前厅,天花板会充满仪式感地重重地落下,把之前积累的一切错误都推倒。紧接着则是纯洁而无误的新生。屋主以婴儿的姿态在前厅里重生,房屋本身会负责照料,直到他足以自己做出决定。
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制度了!完全仁慈!而且正义!每个住在终末无限之城里的人都会如此承认。他们也是真心这么想的,因为撒谎的人会在问答里得到恰当而及时的纠正。
总之,谋杀在主客之间是很少见的。不能说没有。因为无限的事物里不存在“没有”。城市只能保证这种事发生在一个合理的低概率下,并且无论发生几次,最后被重塑的主客也能继续幸福平静地生活。这正是这座城市美妙的地方。
在美妙的制度保护下,这一天,维请他的新朋友进入了自己的房间。他的住处有一个编号,是在十进制下的七的九次方除以三。客人只要准确记住这个数字(当然,不是精确到任何一位的约数,那是和他完全无关的别人的房子),就能穿过一条街来到他的家门前。
有修为的魔法师无疑是这样一个合格的客人。他轻轻松松地穿过一条街,来到维的前厅。在那里,他向维表达了问候和关切。他说自己和上一个维相当有着非常亲密的交往,从彼此身上互相学习,并且他也愿意继续同重生的维往来,教授给维任何有益的知识。当他说这一切时,金铃都安安静静。于是维知道此人并没有撒谎。
他热情地将魔法师请进前厅里头,同他的母亲维彼会面。维彼,拥有维想象中一切美好的母亲的特质(尽管他只是从孤独的感受和一些历史故事里知道这个角色)。平日里,她坐在一个到处是丝线的房间内编织。她的半张脸采用了原始雌性的样子,美丽但带着一点严厉;另外半张脸是黑铁做成的,棱角更尖锐,负责在少数时刻扮演雄性角色。维不喜欢那雄性的半身,但他也没修改掉它,因为那似乎让维彼完全地变成了另一个人。
魔法师走进全是编织线的屋子,在锯齿线轴与针插间和维彼交谈。他一会儿和女性的半脸谈,一会儿又和男性的半脸谈。哪一边似乎都很欣赏他。
维没有见过更善于和维彼相处的客人了。魔法师称这是因为自己有经验。在无限之城的无限个居民里,他也是个因孤独而为自己制造了亲属的人。不过,他是个活了挺长时间的人,能把自己照顾得很好,因此他弄来了一个弟弟。他们很努力地共同生活着,这过程令魔法师掌握了许多社交的技巧。
这是一件好事。魔法师被允许进入维自己的房间。在他平日里玩耍的地方,废墟与损坏的机械部件全都零散地分布在大地上。维用其中一些拼凑了他的六脚飞床,还有一个尚不能动的臂锯士兵。
魔法师对那个制造中的臂锯士兵非常感兴趣。他问维为何要制造这样一个明显是有功能目的的模型,可同时又不赋予它正确的功能。那过程没有什么困难,只是想一想的事而已。
不。那当然不行。维有点脸红地向他的新朋友解释。游戏并不是这样做的。这是他的一项挑战,不能动用思想的力量,而是纯粹靠他的双手使士兵动起来。他有一套过去的制作说明书,并且打算按照这说明上写的来制作和拼装。
不是所有人都能理解他的游戏。但魔法师,正如他在前厅所自述的那样,是个非常好的朋友。他立刻便领会了维是如何从这游戏中获取挑战和乐趣的。他玩笑似地说这也可以算是一种修行,是一种古人的作风。
维对于他的评价有点着迷——古人的作风,这个词在他听来有点神秘。毕竟,对于不曾目送任何事实成为历史的人,过去与此刻是截然无关的两样事。
魔法师参与了他的小游戏。他们一起看说明书,构想出各种各样的零部件。在这个游戏里,魔法师比维玩得更为纯熟与严格。他会指出一种零部件究竟是被怎样制作出来的,而那又牵涉到更多更复杂的工艺。这修道的人,能为了一个零件的形成而盖出一间比前厅还大的工坊,并解释说这正是古法的核心逻辑。
他给维看了钉子,还有滚轮和轴带。在历史终结以前,这些物件并不是纯粹的装饰品。它们是因必要性而存在。那便是说,若没有它们参与运作,机械简直就造不出来了。是真的造不出来。因为那时,在许多历史里,人们造物不能依托于知觉,而是被现实的展现力所限制。绝对光滑的平台造不出来,没有一个钉子的轮船也一样。人们必须绞尽脑汁地兜兜绕绕,才能克服这些在理论世界里并不存在的困难。
不过,魔法师又紧跟着补充,古法有一些好处。它并不依托于知觉,因此偶然也会时时发挥作用。人们会造出些自身经验以外的东西,意想不到的东西,这是在想象力建造时不会有的。
不过如今这样做就毫无必要了,世上已不存在未知的历史,一切都能从想象中获取。在以前,人们是用物质填满空盒子,而现在盒子已全满了,那是种无穷无尽的充实,人们只需考虑如何做减法,把无限的东西削枝摘叶。人们赋予的是空白和界限,如此一来,充实的物质才有了各种各样的区别。
多么可惜呀。维叹着气。他在为一切未知的注定破解而失落。他已不能再参与任何伟大或激荡的历史,因为所有的事项都终结了。如今他所制造的一切,那已不再具有真正的意义,而是徒劳的模仿。
魔法师听到了他的感想,露出一种奇妙的笑容。
也许历史还没有终结。他仿佛无意地自语了一句。
581 揭起铜环之门(中)
几乎每个住在终末无限之城的居民们都曾思考过同一个问题,那是关于房子的总数。当然,门牌号是无限的,因此居民数量也是无限的,并且永远不会出现低级纰漏,比如,两个不同的屋子绝不会出现同一个门牌号,而且也绝不会有一个无法被任何方式精确描述的门牌号。这样一来,人们能够通过记住朋友的门牌号去拜访,而不会出现谁被永远地困在屋子里,或是丢失回家的路。人人都有独一无二的家。
不过,那并不意味着所有的数字都是门牌号。人们都知道最大的门牌号,十进制下的十六的十六次方,那是伦理之家的所在地。还有零号房间,那是通常被叫做计算中心的地方。
没有办法确定距离这两栋房子最近的门牌号是什么。无论细分得多精确,人们总能找到距离零更近的住户。而如果取了一个比十六的十六次方更大的数,人们会在穿过街道后抵达余数所在的房子。是的,终末之城是无限的,但无限不等于无界。
伦理之家。这个名字是经常给人误导的。即便是那些新生了很长时间的人,也有可能因为疏于学习而弄错。简而言之,它负责管理屋外的一切。街道与广场,或许还有零和十六的十六次方以外的事。那些对于住在城里的人是说不清楚的,也没有必要去说。宇宙的的确确是终结了。除了这座城以外,再也没有别的历史存在。
城里也会有些麻烦事需要处理,应该说是无穷无尽的麻烦。就算每一亿个人里只有一个惹了麻烦,那在最终效果也上也是无限个麻烦。不过,伦理之家能很好地料理这些问题。它本身是个有着优秀算法的装置,还能准确地用一套规则征召和指派人员,因此它在任何时刻都有无穷个员工。比如,这一天里是所有第二小数位上为五的人值班,另有一套算法指导他们负责维持哪个广场的秩序。
广场的数量同样没有人能数得出。那也不需要去数,因为所有广场的整数部分都是三百。人们只要想着去三百号,在穿过一条街道,便会到达最接近满员状态的广场。它可能是三百点一号广场,也可能是三百点七一四八号广场。
这当然会造成一些不愉快。比如,如果居民们想和朋友一起去广场,他们最好先约在某人家里,然后一起出发。或者他们也可以试着指定一个广场,但却要冒广场恰好满员的风险。那真是桩麻烦事,好在最多只要走两条街就成了。
和广场有关的故事,最近流行的有两则。一桩是与文化活动有关的。在苦修士们的痛苦主义盛行之时,有些人则尝试起了过去曾被称为伴侣关系的那一种生活模式。他们分享自己的想法与乐趣,或者尝试从彼此身上得到乐趣,甚至还要住到同一间屋子里。这种复古活动在伦理之家的支持下也开始热度上升,人们会通过广场去频繁地认识陌生人,或是在广场的屏幕上留下自己的信息,好让爱好相似的人找到自己的屋子。据说这种运动也能预防游离病,但并不是所有人都理解。维,住在七的九次方除以三号屋子的新生者,就一直没明白这件事的乐趣所在。他分不清这个新流行与朋友有什么区别,并且也不太喜欢让朋友住到自己的屋子里来。来玩是没问题的,可他有时也需要安安静静地和维彼独处。
不管怎样,流行都是一阵一阵的。来了又走,不必担忧有什么长远影响。与之相比,另一件发生在广场的事更加叫人震惊和不安。一场暴动。来自居住于3050号屋子的伦拉。她是个性格活跃而开朗的人,并且恰巧住在一个整数房子里。那不代表她比其他人拥有更多权力或本领,但一个整数门牌的屋子确实更容易被找到。新生者会随机地在街上乱跑,嘴里无意识地嘟囔一些数字,整数是他们最先学会,也最容易想到的。数据支持这一观点,因为伦理之家曾经公开承认,三号屋子与七号屋子是最经常被陌生人拜访的居民。
3050号的伦拉也是个广交朋友的人。可惜的是,热闹和谐的人际关系未能带给她长久的健康,倒似乎促使她产生了一些严重的妄想症。她在广场上公开宣扬一些古怪说法,认为终末无限之城并不是真正的最后一座城市。历史没有结束。未来也并未停滞。她用愤怒而洪亮的嗓音压过所有人,指责这里实际上是个牢笼。一个看似无限的监狱。伦理之家谎话连篇。
这些都是离奇荒诞的言辞,不过人们并不特别惊讶,因为这也是无限人口带来的必然风景之一。有些人对她的话一笑置之;有些则高声嘲讽,上前辩论;还有较少的人表面上不以为意,他们却将伦拉的一些论证悄悄听进去了。那并不违背规矩,因为伦理之家是不管你怎么思考的。在不伤害他人的前提下,任何言论在公共场合都不受限制。至于回到家以后,那要取决于金铃问答怎么认为。
一般来说,知道这件事的人认为伦拉通不过问答。她可以在头几次里勉强混过去,可当她在广场上响亮地说出想法时,她自己也该明白午夜到来前会发生什么。于是她和她的朋友亚比一起逃跑了,跟随他们的还有几百个信众。他们试图跨越终末无限之城的边界,即,比零号更小的数字,或是比十六的十六次方更大的数字。他们当然能举出许多这样的数字,可遗憾的是,任何负数指向的是它的相反数,大于伦理之家的数字则遵循余数的老规则。
正如众所周知的那样,无限之城是有界的。超出边界以外的地方并不存在——注意,不是什么也没有,而是不存在。城市即是仅存的宇宙本身,就连时间也仅在这片乐土上流逝。因此,伦拉和她的追随者们实际上无处可逃。她们最后全被抓进伦理之家,进行教育与重置。细节的部分没有人关心,那和金铃问答大约没什么区别。现在新的伦拉已经回到3050号屋中,和往日一样开朗而受欢迎。上一个她罹患妄想症大约是种偶然。
现在,她和朋友亚比都过着幸福的生活。不再去想伦理之家或计算中心的编号问题。通往零号屋子的无数条街道都空空荡荡。计算中心是个乏味无趣的地方。它的功能就是给房屋分配编号,给路人分配街道,或是给游客分配广场。这些都是人所不愿做的工作。它是如何运算无穷?这一点没有人特别地关注。或许那是个从过去历史里留存的特别聪明的装置。
如同在空间上密集排布的无数管线,无限的道路通向它。但在新伦拉与新亚比携手走过街道,而新维正和他的新朋友交谈甚欢的这一时刻里,只有一个人向计算中心走去。他的步履有些拖沓,仿佛已经相当疲倦,但落在地上时却没有声音,甚至连一点泥土都不溅起。在红袍外套了件大衣的荆璜,就这样板着一张病态阴沉的脸,慢吞吞地来到计算中心门前。
582 揭起铜环之门(下)
从外表上看,计算中心是一栋很平庸的建筑。主体不过是个四四方方的大盒子,由石浆和某种固化剂做材料,再用合金框架支撑起来。外围的栏杆已崩塌了,像是某种地震的遗留。建筑的一角,人造地基的固定桩裸露出暗红的一块。
荆璜在栏杆外徘徊了一阵。他不是第一次来到这里,从未遇到过看守或警卫。不像威严气派的伦理之家,零号屋子通常被认为是无需守卫的。
在某些天气里,计算中心的样子会有所变化。有时平坦的屋顶上多出一个植物纤维做的顶盖,像顶柠檬黄色的帐篷。在任何一种雨天,陷落的地基缝隙都里可能长出些奇特的东西。
此刻,暗红支柱的缝隙里长出了一根很细的蓝桦树枝。枝梢的树叶干枯而苍白,带有一个酷似眼睛的桃红图案。
荆璜跨过栏杆,在桦木枝边驻足。他还没有明确的答案,但一种朦胧的预见已在他眼前若隐若现。不同于上次他看到的生出活鼠的烟草,或是不断沁出紫血的棘条。这根桦木枝和他有某些更紧密的联系。一种冥冥中的预示。那无形之线在他走过的地方收紧。
某些不同寻常的事就要发生了。他意识到这点,但却不能明确地描述出那个事项。尽管在这座无限之城中,涉及他本源的某些力量能被更轻易地显现出来,可是这里却完全地看不到浪潮。他与那些连线的关系也在无限事项里变得稀薄了。不,他难以判断出事情的好坏。不过,涉及到那些自命为工程师,以及生命解放者的人时,事情往往向坏的方向发展。这不是一个精确的计算结果,而是笼统的经验之谈。正因如此,他才计划孤身前来寻找这座城。
进入计算中心以前,他把那件妥巴强塞给他的大衣甩在栏杆上。姬寻的同伙声称这是为了避免引人瞩目(谁会瞩目?),因为毕竟他和姬寻用着同一张面孔。住在三点九五倍圆周率号房的医师,尽管缺乏一个朗朗上口的门牌号,却因他的乐于助人而享有不少口碑。
医师,不是个职业,更像一种赞美。在终末无限之城里仅有一种病可供人来医治,每当人们察觉自己有着染上游离病的征兆,他们就去广场上打听善于缓解的人。有经验的帮助者能极大程度地抑制病情恶化,甚至是完全治愈。当然,从长期来看,所有人都难免要病死。
对于这种病症,荆璜并不感到陌生。他知道那是任何法术都无能为力的。任何破解都只是表象——当问题的范围延伸至无限,那些带有必然性的事物便无可避免地暴露出来。
他跨过生锈老旧的门扉,沿着严重蜕皮的通道往计算中心深处走去。他的步子迈得不快,可是通道两侧的墙壁却仿佛在沉默中飞速地后退。一种凄凉而可怖的寂静笼罩着零号之屋。这死气沉沉的机器,跨越万古,运行不休。
如同他的每一次到访,计算中心内部的构造总在变化,尽管外围的风格大同小异。他注意到混合金属地板上的花纹,无数蜂巢般密集的六边形结构,当他的靴底从其表面轻轻擦过时,所有的六边形内都反映出一只扇叶状的枯萎眼睛。刹那之间,他感到这通道里有上万只眼睛盯着自己。
他停下脚步等待了一会儿,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又继续往前移动。
随着他的深入,墙面上淡青色的涂层如死皮般蜕去。墙壁本身的颜色却从暗淡变得亮丽丰富,单色,双色,几十种颜色的条纹,上千种色彩的花线,亿万个不同色彩的斑点。在荆璜迈出毫无出奇的一步后,整个通道已完全失去了原有的样貌。它有无数种棱角和曲面,却没有一处看上去雷同;它有无数种不重复的颜色,以至于每一种都只占到最小面积。任何有限思维的生命都无法承受这一幕。可同时它又要求被理解,要求被察觉。当物质之眼飞掠过这样一片色彩与形状的无限织锦时,呈现于那不幸心智中的仅是一幅至深处的噩梦绘卷,一种世上从未存在过的可怕黑暗。
荆璜环顾四周。现在路径已完全消失了。环绕他的仅是色彩,而没有任何光学线索能告诉他距离远近或物体大小。这斑斓可怖的万象釜锅,这宇宙之兽的混沌食道。他向这破碎的一切伸出手,手背在他的凝视下消失了。手的知觉却仍在。他还活着。
他又往前踏了一步。于是彩色的点全都飞动起来。它们不再遵从任何空间规律,随意地出现在任何一个地方。他的面前。身后。千步以外。体内。空间和距离都不复存在。宇宙尽头只剩下一场芥子的狂舞。这无休止的寂静的崩溃。他的知觉消失了。意识与狂乱的一切叠加着。他死去了。不。他仍存在。
在这无限乱舞的疯狂之地,他仍然感到无形之线的存在。当他想到它,它便也赋予他形体和存在,像从一张画里把他拓出来。那徘徊不去的东西。他挣扎着继续往前迈步。
色彩。现在色彩又有了形体。它们全都宏大而完整,内部孕育着独立的宇宙。可同时它们也是彼此叠加的。所有的事件都同时发生,所有的生命都同时存在。它们也全部都挤占在他的知觉里。他的知觉。知觉。他是谁?
那根线变得松脱了。
他依旧蹒跚踉跄地前进,在知觉里,一种徒有想象的前进的感觉。世上并不存在真正的前进,因为空间本身是一种幻觉。一种对变化的察觉。现在他又有了知觉。是宇宙在他体表两面膨胀与收缩。所有的爆炸,还有色彩荡漾引起的微波。那些微波令万物万象歌唱。是的。他想起来了。世界起源于一个声音,也将毁灭于一个声音。在那过程中激荡的微波,它不过是回响与酝酿。
前进。他感到疲倦而痛苦。没有真实的肉体痛苦。那是一种关于重量的错觉。在某些历史里,重物质是存在的。它们看起来和轻物质世界没有什么不同,但一颗拳头大小的石子都无法被人举起来。在终末无限之城里,问答仪式的失败者将被重物质金属板彻底分解。是的,他亲身体验过——可是他又是谁?
他前进着。或者以为自己前进着,向着想象中的某个灯火通明的地方。可是在无限的时间与无限的感受里,他很快便丢失了关于前进的想象力。他不记得那是种怎样的感觉了。他被困在了这片无序的乱象中,徒劳地凝视着一切。在无数种色彩的宇宙都无数次生灭以后,他终于听到铃声在耳畔回响。是时候了。他不能再拖延。
无形之线开始往回抽紧。他的骨骼与血肉在撕扯间恢复了知觉。在混沌之末,他又开始去寻找那跟随着他的镜子,他想着它,它便立刻勾勒出他的轮廓,他的身体,他的名字。金铃声回荡不绝。他必须回去了。
让这一切结束。他这样想着,感受到身躯里跳跃着一股波动。无色的光亮。热量。火。那炙热构成了他全部的知觉。他站起身来,用全部的力气说:“破。”
金铃之声于城里回荡着,距离午夜只剩下三个小时。在计算中心那寒碜而冷清的门口,荆璜独自倚坐着。他精疲力竭地喘着气,往深处的走道投去冷冷一瞥。
不可直视。镜后的声音在他心中低语。
荆璜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去栏杆边抓起那件扔掉的外套,遮住脸上的红纹与扭曲。闭目不顾。他紧接着又把外套扔到地上,用一把火烧得干干净净。在裸露的暗红基桩边,那引起他特别关注的桦木枝窃窃摇曳。他紧挨着栏杆坐下来,疲倦地望着它,终于在金铃声中慢慢睡着了。
583 糖饭桌激光踢踏舞(上)
“我不明白。”妥巴说。
姬寻把眼睛转向他。那是一种礼貌的表示,因为实际上他随时都能看到房间的任何角落。妥巴的手臂摇荡了一下,空气里扬起细微的腐味。
“我仍然不知道他是怎么做的。”它说,“他走进了计算中心。”
“他没有攻破边界。”
“但他回来了。”妥巴强调道,“每一次,他就像什么也没发生那样回来。这是不应当的。没有人在跨越边界后还能回来。”
“事实是你自己能确认的信息。”姬寻平静地提醒道,“是的。他确实回来了。”
“他是怎么做的?”
这不是妥巴第一次问起这个问题,但这次它不再用那阴险而曲折的腔调咒骂。这一夜似乎有某种动力激发了它,促使它严肃地索要一个答案。
姬寻坐在桌前,选择一种合法的说法。
“在我来的地方,”他说,“这有很多种解释。如果你只想知道他为何不死,那是因为他的生命并不在这里。不是你眼前所看到的那个形象。当你认识到他时,他才会被你所看见——所以,如果你只是攻击那个投影,那无法真的伤害他的本质。”
“你是说那不过是他的一个假影。但这说不通。如果他能让假影在计算中心进出自如,而且也能把消息传递给本体……”
“并非如此。”姬寻回答,“这里没有一个被他藏起来的实体。他因某种固定的思想而存在,但对于他自身而言,那躯体是唯一的。那是他活着的身体。”
妥巴考虑了一会儿。
“你在向我暗示他是个许愿产物。”它说,“并且比这城里的这一台更强力。”
“这是一种可能。”
姬寻又沉默了。他在黑塔的书桌前伸出手,让架子上的一本图册落入掌中。书页自动翻开,妥巴在其中看到许多淡墨涂成的画。山川。鸟兽。海浪。奇怪而巨大的鼎。
妥巴怀疑而谨慎地盯着那本画册。
“这是他的故乡。”姬寻说,“旧理论的核心在于,那地方本身是一个独立的愿望,很大概率是一套带有严格定义域的系统。从逻辑上而言,它不会被其他低等机制许愿机干涉。他身上也带有这种特性,这使我们推测他是整个愿望系统的一部分。”
“那么,他是一个世界的化身?”
“也许。”姬寻说。但过了一会儿他又否认道:“不是。”
“这算什么?”
“他是特别的。”
姬寻沉吟了一会儿,继而又说:“他在本质上可能是活着的,不仅仅是现象。”
“什么是本质的毁灭?”妥巴问道,“看看我,当我第一次被扔到那黑暗废土上时,我以为自己已经死了。我的肉体死了吗?是的,我被彻底毁灭了。我忍受了整个腐烂的过程,直到最后什么也感觉不到,就像一场长梦。死亡就是真正的长梦——你们那儿有类似的说法吗?但是看啊,我紧跟着又醒来了。成了这一堆臭熏熏的玩意儿。没有一块骨头和皮肉属于我自己。可是我还知道我是谁。为什么一堆发霉的烂草知道自己是谁?”
“这是一个简单的问题。”姬寻淡然地回答道,“这种菌丝吞噬了尸体原本的生物结构。一种带有记忆性的蛋白酶结构会替代记忆性组织。当环境合适时,它会将一部分菌丝还原成你的思维中枢。不过它本来不准备赋予你行动能力,它是被设计来制造一株有记忆和思考的植物……“
“这不是我要的答案!”妥巴高叫道,“我感知着!那就是活着!这无关它的原理!”
“那么,”姬寻耐心地说,“你如何解释你的短眠呢?在你的旧身体已经完全毁坏,而新的思维体还没形成之前,你是否活着?或者生死只是机械的启动和关闭?你认为你是旧的妥巴,还是一个得到他记忆的新人?”
“我正是我!”妥巴说,“我是现在正感知着,正同你说话的这个人。我是那女人的处刑者,那些掠夺之徒的复仇者。我从肉躯沦为鬼怪,那正是他们给自己安排的死期!”
“或者,”姬寻接话道,“你是一束被维生病毒激活的真菌群。蛋白结构留给你一具尸体的记忆,还有他的愤怒和痛苦。但那不意味着你继承了一切……是否在某个阶段性的时刻,你已经失去了向他们复仇的正当理由?如果我们找到一台许愿机,就能马上验证这一点。”
妥巴歪斜的复数眼睛在罩衣下凶狠地瞪着他。随着菌毯蔓延,浓烈的腐臭在空气里扩散。但这一次姬寻没有制止它,而是轻轻抚摸着那本图册。
“这是一个基础层问题。”他自顾自地说,“他,你,或者我。关于结构和本质的先后,如果因果次序确实有意义——“
他停止了谈话,转头看向窗外。又一次荆璜站在了黑塔的旋阶上,缓步向室内走来。
和前夜相比,山中人似乎显得更加疲倦了。他虚构出来的左手上捏着一根蓝桦木枝,枝梢叶片的斑纹如同一只桃红色眼睛。妥巴隔着窗户,远远朝那树枝打量了一眼,发出细微的哕声。
除此以外,一切都和过往的每个午雷同。当他们之间小小的思维迷雾散去,荆璜又一次把屋主的内脏烧得半熟。而书房内所有重置的藏品也全融化在地上。
“我想,”修整过后的姬寻说,“在计算中心的探索不太顺利?”
荆璜在他对面坐下来,把那根蓝桦木枝抛到桌上。姬寻的视线没有看它,实际上早在荆璜进门以前,他已经知道它叶片上的每一条细微纹理。
“我看不出它的特别。”他直率地问,“这是你在计算中心的收获?”
“事情有变。”荆璜说。
妥巴的身体轻轻摇晃了一下。它无疑是在纳闷——对于这屋子的第三位住户,它的了解仍然是很模糊的。但它注意到姬寻对这句话显得很关注。
“我们最好先知道是什么样的变化。”房屋的主人说,“就我们双方的状况而言,0312是最理想的帮手。在你到来以前,我一直希望他能留意到我给出的线索……”
“那么0206呢?”荆璜反问,“他不是最了解高灵带的人吗?或者0203?0211?0225?你不盼望能把你的同党招来吗?”
“我确信0225已经遭到回收。”姬寻回答道,“而且我需要一个有足够微子和线程的人。如果0206来了,我很难给他一个足够安全的限制域。也许他会先试着把我们两个消灭,或者至少,他会成为一个屋子的主人。这对我们双方都有害处。”
“你觉得0312对你就无害吗?他才是要抓捕你们的一边吧?”
“他是个方便协商的人。”姬寻说。他不知为何微微地笑了一下。这时妥巴啪嗒啪嗒地敲打起脚后跟。
“两位,”它说,“如果你们非要讨论些我不认识的共同熟人,我可以先走。但请恕我提醒,今日我们在此欢聚一堂,不是为了前尘往事而争吵,而是为了让我敬爱的祖先们死不瞑目。另外,如果你们不介意,我想把这根树枝从这儿扔出去。”
“为什么?”姬寻感兴趣地问,“这树枝没有毒,只是有些特别的色素生成机制。”
“它令我想起我尊敬的母亲。”妥巴说,“那个婊子,疯畜,不得好死的毒妇。干得多漂亮呀!她把我扔到那废土上,给我最后一个拥抱时,那眼睛可是漂亮极了——不过,现在先忘了她吧。一个活死人,一堆活着的烂肉,让她滚到一边去吧。”
毫无征兆地,姬寻和荆璜朝彼此看了一眼。他们旋即又触电似地错开视线,仿佛只是个纯粹无心的巧合。妥巴用一条柔软无骨的黑臂卷起桦木枝,把它掷出窗户,远远丢弃到冰原外的黑暗虚空中。
584 糖饭桌激光踢踏舞(中)
在世上最后的奇迹之地,昼夜并不是一个稳定的概念。事实上,“夜晚”只是天气的一类。在一天的某个时段里,各种各样的夜晚都可能出现。星夜。火夜。寒霜夜。极光弥漫之夜。甚至看不见自己的极黑之夜。不过,从人们的生活体验而言,夜晚降临的频率并不高。
午夜是另外一回事了。一天的结束并没有铁律,但也很少太短或太长。在这里,人人都可以拥有钟表,钟表却不拥有统一的时间。嗜睡或者无眠,那也仅仅是生活方式的选择。午夜的意义在于必须完成问答,因此判定的依据全取决于金铃响起的时间。
这种不规律很少造成困扰。因为毕竟终末无限之城有着世上所有城市里最为公平和便捷的道路规划。不管人们给自己选了什么样的身体来进行活动,他们总来得及在三次金铃响后,也就是整整三十刻的时间穿过一条街道,返回自己的家里去。
如果他们在做一些不便停下的活动,或是因为过于专注而错过铃声,那也并非无可挽回的过错。伦理之家不会马上去找那些彻夜不归的人,而是允许他们拖延上一段时间。在被带去强制城区服务以前,错过午夜的人可以尽快赶回家中,补上它所未能完成的问答。不过那时前厅就不会显得很温柔了。越是偏离正常作息,它就越表现出屋主惧怕的样子,甚至将整座屋子的其他部分也完全吞噬。
不过,一切都是为了让居民更好更满意地生活,屋主只要补上问答,前厅就会马上恢复成往日的样子,温柔、朴素而又谦卑。所有城中的前厅布局都是一样的,偶尔会有尺寸或材质的区别,那是因为有的屋主给自己找了些特别巨大,或是不能适应金属的身体。
除了那些对作息有着特别偏好的人,新的一天总是从午夜结束开始。在通过问答以后,城中一位享有好名声的医师便准备出门去,寻找更多对历史抱着好奇心的人。这时他的弟弟却拦在他面前,警告他别去无事生非。
怎样定义无事生非?他很有兴趣地问。但是荆璜拒绝回答,并声称将阻止他的传信计划。变化正在发生,他们并不需要继续吸引0312的到来。
医师对于自己过去的家人表现出良好的礼貌和耐心。他强调,不管怎样,设法引起0312或其他人的关注,最终吸引一个有着足够防卫能力和计算能力的人到来,这对他们的脱困都是大有帮助的。不是所有人都有资格被称为帮手,这正是他要给消息设置读取障碍的原因之一。现在,如果有人要来到那座城市,必须连续解出他所遗留的两道题目。那张事先设置要送往门城的纸,还有他留在寒霜之家的花树模型。
这是足以把基地成员外的所有人淘汰的,而即便是在基地内部,只拥有基础算力的人——譬如他们中现存寿命最长的一个——也很难在足够短的时间内完成解析。他们最好还随身携带着灵场屏蔽器,否则也无法占据一个属于自己的屋子。从各种角度评估,0312是最好的人选,其次则是0206。
那只是在话题中涉及了一句,但正如医师所料,提及“现存寿命最长的人”使得争论对手变得烦躁。他们很快起了口角,不过,对上一个崇尚寡言默思的山中人,要取得言辞的胜利一点也不困难。对方很快又用那致命的眼光盯着他,一种失败者的恼羞成怒。
“那你别怪我。”荆璜冷冷地抛下这一句,随后便走了。
这句威胁一点也没有引起屋主的警惕。他仍然微笑着回应,强调自己不会限制荆璜干任何事的自由。当荆璜消失以后,妥巴才从黑塔内无声无息地溜出来。
“我好奇他能做什么。”它说。
“你也可以去看看。”姬寻如此回答,“他不会伤害你。因为他并不知道你做过任何错事。”
“你是说他从不攻击任何没错的人?”
“这是他出生以来接受的教诲。”
医师简短地嘱咐了几句,随后也去城中开始新的一天。而妥巴则在原地短短地思索了几秒。紧接着,掩盖它可怕容貌的罩衣塌陷了下去。它化作一道飞速蔓延的漆黑菌毯,如同一条扁蛇游出书房和冰原。
当它越过姬寻时,后者显然是察觉了,在脸上露出一点富有深意的笑容,但是什么也没说。它又接着行进,在前厅赶上了大步流星的荆璜。这是非常罕见的一件事,在姬寻没做任何要求的一天,荆璜早早地出门去。
在这座城市里,远距离跟踪是很困难的事。鉴于相同起点的道路有无数条,在一个路口丢失就意味着跟踪失败。为此,妥巴只得紧挨着荆璜的脚后跟。它尽可能做得小心谨慎,对方或许不曾察觉,或许懒得理睬。反正它成功和目标走上了同一条街道。
运气不好。他们穿过的这条街正处于一种特别极端的雷暴天。乳白刺亮的闪电球在街道边缘着,一个个被吸收进柔软多彩的墙壁里。河流上缭绕着一层阴沉的湿雾,似乎正暗示不祥之事即将发生。妥巴跟着荆璜穿越这样一条街,随后发现自己来到七的九次方除以三号屋子。
荆璜一声不吭地在门前坐下。这下事情变得简单明了。妥巴知道他是来找维的,无疑是要劝说维远离姬寻。它在意识里窃窃地发笑,因为荆璜挑选目标的眼光不太高明。不,它从某些角度是很喜欢维的,令它想起过去的自己。不过如果一个人能被反复吸引上三百多次,那正说明天性所向往的事物难以改变。一个崇尚寡言默思的人如何能动摇向往自由之心?这注定是次失败的说服行动。
它溜到房屋一侧等待。不出多久,房门自内部打开,那被医师格外关注的男孩欢快地跑了出来。他打眼就看见坐在台阶上的荆璜,首先惊讶,然后喜悦地高叫。
“魔法师!”他高兴地喊道,“你让自己长大了!”
荆璜缓缓地从台阶上站起来。他平日里压抑情绪的冷酷声调改变了,显然在模仿姬寻的言谈。
“维?”他问,“你今天要去哪儿?”
妥巴猜测这是在确认身份。
“去找伊!”维说。
这是最后的一道确认手续,荆璜缓慢地点了点头。他在妥巴和维的注视下缓缓拉起衣袖,把宽大的袖口缠在上臂,灵巧地打了个固定结。
“你在干什么?”维问。
荆璜明显地深吸了口气。
“揍你。”他说。他猛地把维按在地上,狠狠朝着后者的屁股踢了一脚。维吃惊而吃痛地大声哭叫起来。
“魔法师!”他困惑而求饶般叫道。
“接着喊啊。”荆璜说,紧接着又补了一脚。这残暴的一幕让妥巴悄没声息地把自己缩紧,藏身到房边最黑暗的角落里。
585 糖饭桌激光踢踏舞(下)
在妥巴的同伙保证荆璜绝不伤害无错之人的那一天,以及之后的每一天,妥巴都审慎地考察着这句保证的可靠性。结论很快就被得出了:姬寻简直一派胡言。
开始的前两天,每当午夜结束,荆璜总是第一个离开屋子。他根本不去书房和重新修复记忆的姬寻见面,而是直接奔向维的房子,在后者准备出门时给他来上一顿好揍。
“我不知道他从哪儿学的这一套。”它在午夜结束后对姬寻警告,“但如果你做点什么,那小鬼很快就会让维不想再看见你的脸。”
“你向让我怎么做?”姬寻问。他仿佛感到这件事很有趣。妥巴一点也不喜欢他这不当回事的态度。
“他会引起伦理之家的注意。”它厉声说,“你自己的计划呢?如果维再也不信任你,你打算去哪儿找另一个同样听话的人?”
“从无限个人里。”姬寻回答。
那是真的。当然。尽管在这无限个人里,对过去历史感兴趣的只有万分之一,或亿万分之一,维也不可能成为其中最优秀的那一个。无限把所有人都变得平凡。如果他们找得足够久,也准能发现一个游离病人,能和姬寻对外界的描述完全一致。完全有可能。应该说必然会如此。在无限的数量里从来不缺信息和答案,真正令人困扰的是如何选择。
“不管怎样,你应当阻止他。”妥巴说,“也许你和他一起去维那里,阻止他动手,或者至少让维清楚你们不是一个人。”
“是个好主意。”姬寻微笑着说,“不过,在公共街道上,我们只能改变自己的身体,或者得到别人的授权。”
“这又怎么了?”
“如果我在场,他会试着把我打一顿。”
“那有什么意义?你要修复是很简单的。”
“是的,但维会起疑心。质疑我为何要创造一个自己无法控制的亲人。”姬寻说,“除此以外,他很向往家庭生活。那是他向往过去历史的原因之一。”
“匪夷所思。”妥巴慢吞吞地评价道。
“为什么?”姬寻问,“这件事奇特在哪儿呢?对于一个困宥于无限的个体心智,要证明自我的独特性的困难的。这是一个意义问题。我们都在为此做出奇怪的举动。”
“我听不出这和家人有什么关系。”妥巴回答,“如果你想成为一个独一无二的人,我诚挚地建议你自己一个干,或是去外头找点有用的朋友。这是经验之谈,通往自由与正确道路上的最大阻碍正是家人。他们有多了解你,那就有多善于折磨你。”
“这可能是真的。”姬寻回应道,“不过,关系性会把你和别人区分开来,通过别人对你的看法。这和追求第一名没有区别。”
“在我看来这可截然不同。”妥巴说,“这能看出你是个战士还是个蠢货。”
“在无穷看来,”书房主人微笑着说,“战士和蠢货也没有区别,做或不做都毫无意义。”
他们的讨论到此停止了。姬寻似乎无意对同屋人的暴行做点什么,妥巴只得继续盯着这一切。它当然也可以顺其自然,等着荆璜彻底失去揍维的兴趣,或是维决定终日闭门不出。但它还是每日去盯梢,因为它发现这件事的乐子远比它想象中的大。
维,尽管还严重缺乏斗争的知识和经验,在挨打的第三天便试图反抗。他给自己的双臂装了激光枪,全身都覆盖着金属骨骼,像位钢铁将军般昂然走出自己的要塞,迎击那个身高不到自己一半的对手。
“你这个邪恶的魔法师!”他喊道,“铁面将军不会放过你!”
他迎着敌人冲了上去,半刻钟后倒在敌人的屁股底下,气得哇哇喊叫。妥巴为他的缺乏经验感到惋惜,因为在这时候他大可以让身上的盔甲长出尖刺,这样荆璜就不得不把屁股挪开。
在那之后的一天,维也想到了这个主意。他以一种铁刺滚球的状态登场,警告邪恶魔法师如果再不离开,就要狠狠地从他身上碾过去。半刻钟后荆璜用脚尖把他踢得滚来滚去。妥巴不曾在肉躯的生物身上见过那样灵活的身手。不过,不同于气愤的维,它几乎可以肯定那和魔法无关,只是种非常高明的格斗技术。正确的判断加上巧妙的运力施力,总是避开尖刺凶险的前端。
这些会令妥巴想起一些往事。在它还有着一具更平庸却舒适的身体时,实际上它也是一位格斗大师。不过往日的本领与荣耀已不重要了。现在它好奇的是维该如何摆脱自身的困境,或是最终彻底放弃。
那并不是说,在理论上,维没有任何还手的办法。方案是很多的,妥巴就知道房屋并不一定要从正门离开,只需要经过一次前厅。维也发现了这点,可遗憾的是它对瞬时传送装置缺乏概念,因此他被荆璜从窗框上揪了下来;他可以试着给自己一件足够完美的隐身装置(但那需要在脑袋里有一个自洽的设计),但他做的不够好,荆璜发现他并且照旧把他打了一顿;在屋子里联络伦理之家,或者给任何一个朋友求助都是种办法,不过那在终末无限之城是很微妙的,非常微妙——如果没有什么肉体破坏是不可承担的,那么言语的侮辱和身体的伤害到底何者更严重?这种小幅度的不快情绪是否应当被视为预防游离病的积极行为?如果禁止一切类似于比强或竞争行为,那是否意味着生命性本身的割离?
对于这个问题,无限数量的人觉得是,无限数量的人觉得不是。在这座城市里投票表决是很难成功的,即使采用代表制,人们也会认为随机抽取的样本或许不够公平。伦理之家只好采取一种暧昧的态度。对于打架,他们介于管理和不管理之间。
这可能是维的顾虑之一,但就妥巴的观察,它认为维正打算只身一人来洗刷耻辱。一场尊严之战。每天维的招数都在更新,他还似乎研究过某个历史版本的神经学,或是麻醉学,懂得如何在挨打时取消自己的痛觉。这一点竟然叫荆璜很难对付。
不过,战争远远没有结束。维显然下定决心,要和蛮不讲理的施暴者分个胜负。当一个版本的神经学和他的某种新身体起了逻辑冲突时,他会毅然决然地索求反抗之力,然后被打得哇哇乱叫。这事儿可不会轻易了结,他逃回屋子前扔下狠话。
荆璜打了个哈欠,依然坐在屋前等待着。又过了两天,维打开房门,却没有跨步出来,而是站在屋内盯着。荆璜似乎有点迟疑不定,不确定自己是否应当主动出击——在一个主人的屋内,即便是他也很难取胜。
“我要和你决斗。”维在屋内挑衅道。
“你出来。”荆璜说。
维的双手扒住门框,把脚牢牢地钉在地上。
“这不公平!”他说,“你存在的时间比我长,所以你比我更擅长伤害别人。这没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要求公平地战斗!”
躺在房屋阴影里的妥巴看见荆璜微微晃动脑袋。它很少知道这位山中人在想什么,唯独此刻似乎能够理解他的困惑。公平的战斗——那显然不是维每天挨上一顿揍的原因。
“无聊,”果不其然荆璜说,“以后不许见我,看见我就自己回家去。不然见一次打一次。”
“我才不会被你吓退!”维缩在门后说,“总有一天我会战胜你!如果你想现在逃跑,避开我,那我就上你家去!我绝不会让你逃脱,直到你得到应有的惩罚!”
这段话如此连贯而流利,妥巴怀疑那是维彼教给他的。是的,伦理之家认为适度竞争也是一种交友手段,预防游离病的花招越多越好。不过,荆璜看起来并不赞同。他长久地沉默着,妥巴觉得他甚至有点沮丧。
“不许进我家。”他干巴巴地说,甚至已经不再模仿姬寻的语调。
“那么就接受公平的对决!”
“……什么?”
维从屋子里扔出一张纸片。荆璜用衣袖卷住它,朝上面的内容瞄了瞄。妥巴的视角瞧不见,但它发现那种方格纸很像伦理之家的通知单。
“明天是纪念日!”维说,“明天,广场上将会举行聚餐会,所有吃下糖饭的人都要进行激光舞对决。我要和你用糖饭激光舞决斗!”
无以形容门外那个暴徒在受到决斗邀请时长久的寂静。
“……不去。”荆璜说。
“你怕了!”维说,“你这个懦夫!激光舞正是你的弱点!”
荆璜并不在乎这个推论。他又重复道:“别让我看见你。”
“如果你赢了我就不见你!”维说,“明天我们一决胜负。如果你赢了,我就在屋子里练习十天——不,一百天!一百天里我绝不会再去找你!”
当这场决斗被敲定时,妥巴悄然而迅速地往家里赶去。他要在午夜到来前将这场节目排练出来,好让姬寻把整件事原原本本地瞧一瞧。
586 碧之女王纪念日(上)
在妥巴监视着维的反抗斗争时,他那位同伙并不曾闲居在屋里。事实上,维不过是妥巴最了解的那一个,而实际上信赖着医师的人远远不止这么点。有些人会被用上十几次,较难启发和引导的则只有三四次。如果一个人拥有许多相当密切的朋友,姬寻便减少去拜访的频率,使得进度更为缓慢。被重塑过的人有时表现出一种潜意识的逃离倾向选择和上一个自己毫无相关的爱好,把房屋装饰一新,然后结交过去从不认识的朋友。
“你是个杀手。”在午夜过后妥巴说。它自己也记不清楚同样的话重复过几遍。在它尚有人形的日子里,即便在不老者中也鲜少有人愿意和它争辩。它有出色的口才,并且精通各种激怒人的方法。但对于把它从灾厄之家带出来的新同伙,它已没有什么新鲜的法子。那诈骗犯对自尊或荣誉表现出全然的无动于衷。
“这次问答前你排演了新节目。”姬寻说,“那是什么?”
“那是你亲爱的弟弟和亲爱的维。”妥巴回答道,“在你找新目标的这段时间里——顺便一提,我认为这完全是无用功,我们应当把精力放在伦理之家——咱们屋里的病人每天都出去找你的小朋友。像你说的,他从不伤害无辜之人,只是一见面就狠狠地揍那小子一顿。”
“你已经说过了。”
“我在催促你采取行动。”妥巴说,“这不代表我同意你现在的计划,不过,如果你每得到一个人的信赖,那小子就把那短命鬼狠揍一顿,就算你能澄清你们不是一个人,也别想再有什么好名声了。驯养疯牛的人也将得到疯牛的名声。如果咱们的运气再坏一点,他或许还会招来伦理之家。”
“他知道分寸。”姬寻泰然地说。
“那你就等着瞧今天的决斗吧。”妥巴不无嘲讽地警告道,“就像我今夜给你演的那出戏。他们要去参加广场上的纪念日。可够有意思的,这座城市还有关于女王的节日……”
“碧之女王的恩赐聚餐。”姬寻纠正道,“我发现伦理之家对于带集体性质的节日有偏好。”
“它们的活儿就是这个,不是吗?”妥巴说,“现在讲讲吧,关于那个什么节。还有关于决斗的事儿。我知道的不太清楚,为什么这见鬼的纪念日里会有决斗项目?我想既然你那勇敢的维特意向咱们的小精神病人挑衅,那总是个有点特别的节目吧?他的胜算在哪儿呢?”
于是姬寻打开抽屉,从里头取出一张三叠的翡翠绿色通知单。这是种很精致的纸张,手感介于丝布和皮革之间。在头页上印着十六个六边形组成的图案,象征零号屋子的计算中心,尾页则是一连串细小而弯曲的符号,代表伦理之家。
妥巴用手抓住代表计算中心的那一头。把整张通知单朝着地面轻轻一抖。于是三叠的纸片不断展开,代表伦理之家的那一头向着地面翻滚。最后,它得到了一份长度超过它身高的介绍书,并且还是用它故乡的语言写成的。
它厌恶地吐出一个短音,但关于决斗的事实在引起了它的好奇,因此它还是耐下性子看那张纸。关于碧之女王,一位伟大的宇宙君主,在那无数个潜在可能的历史存在过。她由混沌所生,并被一个死人抚养长大。由于女王钟爱甜食,她每隔五十个中心年便在王都召开盛大的庆典,允许所有人前来免费吃喝。
“有时我会想知道这些东西是否是真的,”妥巴边看边评价道,“这些鬼扯淡,每次我们碰到一个纪念日,我问你是否知道咱们正纪念着的人是谁,你都告诉我从没听说过的。”
“那很合理。”姬寻答道,“我只能描述出一条历史的一段时期。”
“但那才是历史。”妥巴依然翻着纸张说,“我知道你和不老者相信什么,但我不信这一套。这些可能存在或不存在的人,如果你不能感知到他们,那他们就是不存在。只有一种东西是真的,那就是现在,此刻,在这城里的,还有城外的,你来的那个地方。”
“或许。”姬寻说。他的语气没有透露任何意见。
妥巴继续看通知单。它读了些关于庆典的介绍,因对其中的许多内容不感兴趣而快速略过。当它找到和决斗相关的片段时才停了下来。
“哈,”它说,“这下倒是清楚了。这肯定是维设计好的。我想应该算是维彼的主意。”
“你可以去看看。”姬寻说,“他很清楚你这几天都在什么地方,如果你出现在决斗现场,他也不会感到惊讶——不过,我提议不要靠得太近。尤其是轮到他站上桌子的时候。”
这提议的前半部分正合妥巴的心意。它的确打算瞧瞧这件事会如何收场。但它并不急着赶去维家里。
“你认为谁会赢?”它问道。
“这都不影响我们的工作,”姬寻轻巧地说,“我可以先把维搁置一段时间。”
“你觉得咱们屋里那个会赢。”妥巴判断道,“即便在这样一场滑稽的比赛里。难道维不是优势更大的那一个?”
“你的关注让我觉得奇怪。不过,实际上决斗规则对维没那么有利。就我的看法,如果玄虹想赢得胜利,他要在任何一种类型的比赛里取胜都是很困难的。“
“但并非不可能。“妥巴说,“我见过维跟着他那两个固定玩伴蹦蹦跳跳,而咱们屋里那个,我瞧他每次和外人说话不能超过三句。”
“你希望维获胜吗?”姬寻问道,“是什么吸引你对这件事如此感兴趣?仅仅因为这件事足够可笑?”
妥巴思考着。罩衣之下的身躯轻微摇晃。
“我说不上来,”它承认道,“不过,现在我有一种朦胧的感觉。是的,我知道这是真的。某件事就要发生了,也许就在纪念日的比赛上。你可记得咱们屋里那位说事情将有变化?他去过计算中心以后是这么说的,在那之后他开始去找维。不,我不认为这是无关联的。现在,当我想到那决斗时,我感道电流在我身体里流窜。上一次我有这种感觉,半天后那该死的女人就逮住我在复制他们的基地信息。”
“据我所知,你的身体结构里没有能够解读浪潮的部分。”
“我不管你的那套理论是什么。我知道就是知道。这是经验得出的。”
姬寻若有所思地拿回了通知单,把它收回成一张三叠的纸片。
“那么,你觉得将会有不利我们的事情发生。”他说,“鉴于上一次你有这种感觉,是因为你的计划失败了。”
“那就看你怎么想了。是的,上一次,我想把不老者的真相告诉所有人,把他们的技术全部公开。如果我成功这么做了,也许最后我还是会失败的。他们会清洗所有人,消灭全部的知情者,只留下尚未懂事的那些。而现在我撞到了你,还来到了这儿。当我回头审视这件事,我发现也许现在的成功率更高些——只是高那么一点。”
妥巴开始向门边移动。时候已差不多了,它要在荆璜和维一起出发前赶去维的屋子。
“世事难料啊,好医师。”它在走前说,“祝咱们好运吧。”
587 碧之女王纪念日(中)
纪念日。这说法和节日有一些小小的不同。不过对于终末无限之城的居民,无论纪念日纪念的是什么,那都不需要真的去关心。他们已不再属于任何一种历史,也不必非要从无?穷中追溯出一个祖先。因为无论历史从哪一条街道走来,最终都将驻足在这座城市以前。
但是,让一些日子变得特别是有好处的。即便是出于纯粹的娱乐,居民们也乐于在过腻了无限之日后换上点新花样。当然,这还是为了预防游离病。伦理之家相信让一些日子变得特别能有益于提升人们对现实的兴趣,而不是终日封闭在屋中。众所周知,走过街道越少的人越容易患病。
他们从一切历史里拿取纪念日。并不是任何节日都能入选,任何人的出生和死去,任何王国的成立和终结,这些通常不会入选,因为在终末无限之城看来,这些事缺乏真正的纪念价值,他们大概率也不会为此感到喜悦和悲伤(大概率,因为文化考古者和崇古派是确实存在的),除非它的庆祝活动极富趣味性。关于特殊天气和特殊季候的节日更受青睐,如果节日的风俗里敲好涉及某种特色享乐活动,那更是再好没有了。
碧之女王纪念日,或称碧之女王聚餐纪念日,如今成为了伦理之家的最新选择。它涉及一个享有名望的贤君,据传曾将世界从彼此分裂的冰火交战中拯救出来,并且弭平了星河众王的一切纷争。但纪念日并不为她或她的国家而设,而是为了把她喜爱的东西分享给国民而设。简而言之,一场完全免费的糖果盛宴,由她那个时代里最好的糖果商人负责。
终末无限之城为它永恒幸福的居民们完全还原了当时的盛况,那个时代的菜品、装饰、音乐,所有的艺术和风俗。午夜刚一结束,所有广场都变得焕然一新。粉白、淡蓝、橘红或薄荷绿色的硬糖地砖,每个角落都矗立着雪白而精巧的冰塔尖塔,长长的可食用粗纤维餐桌铺满中央区域,在那上面用硬糖盘装点着各种各样的美食。胶质糖垫的软椅刻意调整得很高,但只要蘸上一点挂在旁边的配套涂料,就能轻松吃掉它那自带刻度的椅脚。
整个节日过程中,天空是一片荡漾生光的明亮琥珀色,像汪流动中的湖水,丝丝缕缕的红云漂浮其中。事实上,它的确是一片糖浆湖,人们可以跳上去,飞上去,或是通过攀爬冰糖塔钻进湖里,在天上游泳玩闹。
场边缘和入口的位置,一些猫脑袋的雕像正在演奏乐器。它们都是设计绝妙的机械,一举一动都异常灵巧可爱。在每列猫头雕像的最后则是歌唱的鱼头。它们唱着一种语言晦涩的歌,用于赞颂蓝发的智慧女王。有时果汁喷泉随着音乐从它们周围喷溅而起,把这些雕像也映衬得五光十色。喷泉是随处可见的,汇成无数条彩色的细河,在围绕广场的高高低低的透明管道里流动。某些敞开的彩色泉眼边还放置着两种颜色的小碟子。红色的碟子是空的,允许人们舀取泉里的浓缩糖汁饮用;蓝色的碟子则盛着清水,倒入泉中便会引起盛大的糖汁烟花秀。但是请注意:只有把身体改造得特别强韧的人才允许尝试这两样活动,而且最好是等玩腻了其他项目再做。
没有道理让这两个危险项目吸引所有的注意,值得尝试的游戏活动数不胜数。去黄金天空湖里寻找稀有的白水藻,或是用橡皮糖弹弓把自己弹射到一个特别难抵达的餐位上。百糖大锅占卜,或者对着一个能说话的猫头娃娃扮演糖瘾症医师——凭着开方的正确与错误,它可能会给你亲切的拥抱和抚摸,或者带着铁爪套满广场追打你。
参与纪念日的人很快便成群结队地来了。有无数个广场被坐得满满当当,无数的赞美和惊叹,还有那个时代的爱好者与反对者争辩不休。黄金天空湖波涛荡漾,不时洒落一阵璀璨甜蜜的甘露。当水珠落地又没有被人及时舔去时,它们便凝固成彩色的小花。
这些五颜六色的可爱小花,当然,从本质而言是可食用糖,不过拿来装饰毛发或服饰也毫无问题。当维从自己的餐桌边夹起这样一朵花时,他看见坐在对面的人也同样抓起了一朵。
他朝对方怒目而视。于是对方松开手指,那朵红花在他手掌上融化,变回一滴金黄色的湖水。
与他们隔着三条长桌的偏僻位子上,妥巴正坐在那儿观察这两个决斗选手。广场上的人很多,它能占到一个如此靠近的位置并不是幸运,而是靠着通过橡皮糖弹弓挑战。那确实让它落在一个还算凑合的座位上,可却也把一大罐火焰烤奶汁打翻了,它的罩衣潮湿又粘腻,却无法按照自己的心意改动(毕竟它不是一位屋主)。这叫它觉得自己跟这个节日有点犯冲。一个爱甜食的宇宙之君是历史的耻辱,它在回去后务必会向姬寻传达这一观点。
它阴沉沉地坐着,没有去动桌上的任何一道菜肴。事实上它丧失味觉已有很久,而且也无意去恢复。当周围的宾客们欢享盛宴时,它的消极态度引起了一些好奇的打量。不过,在这座城市里,什么样的外貌与行为都应当存在,所以无人向它发问。人们只顾自己享乐,抓取任何一道手边的菜肴。
大部分宾客都懂得在上桌前给自己安装一个足够强劲的消化系统,因此盘子总是很快空下去。有时甚至连硬糖盘也会被起哄的宾客吃掉。负责应对这种状况的侍者全是戴着漂亮领结的大猫。它们端着食物,用抓钩和灵巧的双脚在长桌之间来来去去,填补席位中空缺的地方。妥巴也不喜欢这些毛茸茸的侍者,一只白猫在给它周围布菜时差点踢到它,当妥巴向对方打量时,那只猫也毫不客气地瞪着它,随后用抓钩飞快地脱离了。
它知道和幻象计较是毫无必要。这些看似温暖而真实的猫人,正如同这场宴席,或是头顶的黄金天空湖一样,全是过去历史的影子。猫侍者们以为自己正为碧之女王的国民们服务,它心想这可真有趣,死人的影子们在为活人开宴。
欢宴久久不歇。若要描述其中的每一个细节,足以让伦理之家的无限志愿者们忙上好几个月。但是对于妥巴而言,真正关注到的部分却很少。当一只格外夺目的大猫从黄金天空湖降下时,它才缓缓地抬起头。
这只猫,有着一身华丽的淡橘色长毛,脚爪雪白,眼珠金黄。胸前与尾巴的毛发尤其浓密威风。在它的腰间缠着一条带鳞片的皮带,皮带上挂着铁瓶、回旋飞镖与小弩,还有一长串密密麻麻的兽齿和水晶。和别的猫侍者不同,它没有抓钩,而是潇洒地摊开四肢,滑翔般在广场与天空湖之间来回盘旋。
“各位好啊!”这只神气的皮带猫喊道,“我乃彗星的伙伴,虎种之王,猫中之猫!”
588 碧之女王纪念日(下)
那自称为不死之猫的表演家在宴会场上空来回。
他的个头并不特别硕大,没有翅膀或螺旋桨,但却能自如地晃过每一条长餐桌,向着桌前的宾客脱帽致礼,仿佛脚下踩着某种隐形的吊索。它热情地祝每个客人吃好喝好,每次用的都是不同的语言。也有居民向这位旧时代的主持人回礼,并且好奇地讨论它的来历——伦理之家发送的通知单上并没提过它。不过,节日惊喜也正是这么一回事。
“一切归功于女王!”妥巴听见那只猫用旧语喊了一句。它无疑是用各种语言重复过这句话。
它留意着那只猫挂在腰间的爪套,还有那顶带有防毒面纱的宽檐帽子,思索什么样的文化会让宴会主持做出这样一副打扮。但那并不是件特别要紧的事,它还是用大多数眼睛分别盯着三张桌子外的维与荆璜。他们仍然面对面坐着,荆璜对桌上的一切美味佳肴都显得很漠然。维也吃得很少,正为即将到来的事情而紧张。
他们都在等待某件事发生。而这种状态放在一群纵情欢乐的客人们当中又是极为醒目的。坐在附近的人很快开始注意他们,同时也丝毫不减慢自己吃饭的速度。一心二用有时会造成小小的混乱和冲突,坐在维左右的两个人不小心将餐具插进同一块甜糕里,两人连忙互相致歉,彼此谦让,并且坚称是对方更先选择了这份菜肴。
这种谦让过程又耽误了一点时间。他们还来不及把餐具从菜肴上抽出来,两只雪白的脚掌已经落在他们面前的餐桌上。这过程轻巧无声,就连放在旁边的果冻浆表面也没有晃出一丝涟漪。宾客们抬起头,这双雪白毛脚的主人也摘下帽子向他们致意。
“两位好。”皮带猫说。它停下来观察过两名宾客的反应,确定它用对了语言。随后又把尾巴卷在胸前,用一种恭敬的态度向他们行礼。
“我瞧见这儿有点小热闹。”它说,“可需要我帮忙?”
两名客人都否认了。那黄眼睛的猫抖抖耳朵,似乎有点遗憾。它很有风度地请宾客们好好享受,随后摇摇尾巴。一名侍应生灵巧地落在桌上,手里托着全新的菜肴。
皮带猫从托盘上勾起一个带着凹刻的长腿酒杯,向附近的客人们挥舞。杯中金黄的酒水飞溅出来,像横飞的雨珠洒向四面八方。美酒的芬芳充盈宴席,可当皮带猫停止挥舞后,它手中浅碟型的酒杯反而比原先更满了。它大口大口地豪饮,喝完以后酒水却多得快从杯里溢出来。
“美酒可是永远也不够呀!”它喊道。随后又脱帽向着对它喝彩的人致谢。每个举动都潇洒而灵巧。但这一切实际上却进行得很快,短短半分钟里它便把帽子戴回头上,左后脚向空中微微抬起,仿佛踩住一条无形的绳索。它刚要这么荡回天上去,坐在它附近的维向它伸出手。
“等等。”维有点犹豫地说。
皮带猫抖抖耳朵,左脚落回桌面。它黄色的眼睛一下变得闪闪发亮。
“我有什么能帮上您的?”它热情而有礼地问,用的是和维相同的语言。还未等维回答,它的尾巴已经欢快地高高伸直,尖端左右轻摇,似乎正按某个旋律打拍。
“我想点一道菜。”维说。
“一道菜!”皮带猫拉高声音说,那调子已接近唱出来,“当然。没问题。好极了。一道菜!不管什么,天上的,海里的,世上最好的,宇宙最甜的,只要您想,马上送到。因为这是女王的日子!什么菜都行,只要不是猫。”
它踮着脚在桌上转起圈来。见多识广的宾客们又热情地为它喝彩。只有荆璜依旧阴沉地盯着它。维不像他那么无礼,不过作为一个新生不久的人,他还没怎么见识过这样奇怪的节日主持人。那让他在紧张外又有一点羞赧。不过他并没因此忘记自己想要什么。
他有点结巴地说:“我要点一盆糖饭。”
“哇哦!”皮带猫说。周围的客人们也纷纷做出各种惊奇的表示。有人吸气,有人喷吐酒食,还有的则发光变色。这一切都让维更不好意思了。
“您确定吗?”皮带猫问,“您晓得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知道。”维说。他的语气逐渐变得响亮而清楚,并且也用眼睛狠狠瞪着餐桌对面。
被他瞪视的荆璜移开了视线。
“猫。”荆璜呼唤道。
背对着他的皮带猫立刻转身瞧向他。
“您也想要点什么?”它问荆璜,“天上的?海里的?世上最好的?宇宙最甜的?或者一杯永远喝不完的美酒?”
“糖饭。”荆璜简短地答道,看起来不愿多做一句解释。
“哟!”皮带猫喊道,“这可太好玩啦!我假定您也知道这是什么意思?”
荆璜不耐烦地用手指叩了一下桌子。
皮带猫又掂着脚,在餐桌上打起转来。它一下瞧着维,一下又瞧着荆璜。蓬松漂亮的尾巴高耸如柱,尖端往左一摇,再往右一摆。
“好极了!”它说,“不错。确实。糖饭。两人份。嘿老兄!帮我把糖饭拿来怎么样!我们这儿有两位客人要糖饭!这肯定会特别有意思!”
它突然冲着空中掠过的一名侍应生喊话。而很快它要的东西被端上桌来,摆在隔桌而坐的两人面前。坐在附近的宾客们便看见两盘雪白晶莹的甜品,它们是由一种特别培养的植物种子做成的,香甜糯口,散发出清新而柔和的香气,对垒得像两座雪白山峰。两座山峰的顶端各自放着一颗透明的糖球,里头的彩色糖浆却仍在流动,形状就像两个圆圈靠在一起。
皮带猫把这两盘小山打量了一番。
“我觉得还缺了点什么。”它说,“再加点蘸料?”
维摇了摇头。他抓起一把勺子,开始猛挖山峰的底部。于是皮带猫又瞧向一动不动的荆璜。
“您想要点蘸料?”它问,“什么口味?酸果?脆浆草?混合薄荷?”
“盐。”
“什么?”皮带猫说,“我没听清楚。”
荆璜重复道:“盐。”
“可是,这是糖饭。老兄。你想一想。它叫糖饭。当然。可以加料。可是它叫糖饭。你来这儿时就该知道是糖果宴呀!”
荆璜无动于衷地说:“饭不是甜的。”
“噢噢!”皮带猫大声地叫道,“这可不行!偏见!偏见!我反对这样的意见!你这是藐视女王的权威!”
它在桌上跳起踢踏舞,并在五秒内用四个不同的姿势表达了自己对这件事的愤慨。等到第六秒时荆璜才闷闷不乐地拿起勺子,从餐盘的最底部挖走最小的一勺。而这时维已狼吞虎咽,吃掉了整整一半的山峰。
周围的宾客们对这一幕都感兴趣极了,用各自的方式给他们加油鼓劲。一个脖子够长的人将脑袋从十张桌子外伸了过来,礼貌地跟途中所有宾客道歉,最后成功把下巴搁在糖饭盘旁边,津津有味地看两人吞吃糖饭。
三张桌子以外,妥巴也正目不转睛地瞧着,直到有人轻轻地碰了一下他的后背。
“嘿,你好。”他听见一个奶声奶气的嗓音说,“介意给我让个位子?”
妥巴扭过头。在它后头站着一名猫人侍者。它穿的衣服和其他侍者没什么不同,然而体型却非常的小,并且双爪上的毛发显得很稀疏。当这只娇小雪白的猫抬起脑袋时,妥巴发现那咧嘴笑着的猫脸上有一只黄玉般的独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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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89 天方夜谭狂想曲(上)
“给我让个座位。”那只猫要求道。
即便在什么都有的终末无限之城里,像这样同陌生人打招呼也十分失礼。妥巴并不想搭理这只猫,但它也没恐吓或驱赶对方,看在那声音还十分稚嫩的份上。周围的宾客们也没注意,大部分人都正瞧着那高高垒起的两座糖峰。
皮带猫已经从餐桌上飞走了。它以一种空中飞人的姿态掠过所有的餐桌。同时所有的猫侍者们都从腰上的袋子里掏出一株非常小巧的蓝喇叭花盆栽。当天上的皮带猫发出叫喊,所有的喇叭花里也同时传出它洪亮的声音,好让广场每个角落都听得清清楚楚。
“尊贵的客人们!”皮带猫喊道,“糖饭正在被人食用!”
它用了几十种语言重复呼喊这句话。而底下的宾客们也在彼此传递消息。惊叹声此起彼伏。到处都是拉动椅子和发出询问的动静。人们纷纷打听是哪一桌发起了糖饭挑战。最急着看热闹的人已经飞了起来,但却不足以飞到俯瞰整个广场的高度,因为天空黄金湖实际上十分低矮。所有宾客都试图把自己变得更高,以至于餐桌陡然变得拥挤起来。
“嘿!嘿!别这样!”皮带猫又喊,“礼貌点各位!都请坐下!给咱们那位女王求婚者留点空间!别着急!我保证所有人都会看到这场热闹!噢,对不起,我刚才说了‘那位求婚者’?那是我的错。我完完全全搞错了。谁说糖饭被吃了,咱们就会拥有‘一位求婚者’?事实上——两位求婚者!”
它的声音又引起了一阵轰动。在宴会上再没有比看到别人出洋相更好玩的事了。幸好爱参与节日的人都有丰富的集体活动经验,晓得如果现在乱跑乱闹,结果就是谁也别想找到乐子。于是他们都尽量克制着自己,不去做太占空间的变形,只是悄悄给自己安上一只自动检索糖饭影像的电子眼,或者取出一个高精度声学分析仪,从刚才发出噪音的区域判断哪个地方正在吃糖饭。
在这阵骚动中,尽管妥巴距离维并不遥远,他周围的宾客也都能直接用肉眼找到那两堆糖饭,它仍不免受到一些影响。所有宾客都在悄悄地调整身体功能,以自己能更好地凑热闹。所以屋主都能自由地变形,妥巴却做不到。它以前还觉得自己的身体够自由了。
是的,在那被流放者的黑暗废土上,它可以算是形体最自由的生命。为了猎食或求生,有时则是单纯的无聊,它会把自己平铺成绵延数里一层薄薄菌毯。那不能持续过久,因为神经思维结构的记忆和存储都是有条件的。仰仗它独特的线粒体构造,它既能靠异养生存,也能靠光合给养。
它那位好名声的同伙因此而时常把他称作植物,似乎觉得这有益于拉进他们的距离,那可一点也不幽默。妥巴已经下了结论,如果姬寻和荆璜确是一家人,那么这整个家族的幽默感肯定都无可救药。
“喂,”当它忙着观看雪峰塌陷时有人说,“给我让座。”
妥巴又回头瞧了一眼——它是可以直接在后脑勺多生一只眼睛的,但那会被罩衣遮住,而且多个眼睛汇总成的最终图像令人很不舒服。它的旧神经系统不适应非连续广域视觉。如无必要,它总是喜欢最传统的做法。
正如它所想的,要求它让座的还是那只矮个儿独眼猫。这明显比同类小一圈的家伙戴着黑色眼罩,爪上戴着金属套刃,穿在身上的侍应生服特别宽松。它的脸盘又小又尖,使那双黄眼睛格外突出。又是一个明显的幼儿特征。因此尽管它目光无礼,看起来仍显得可爱。
“走开。”妥巴说。三张桌子外的两座雪峰都在迅速塌陷。
幼猫没有走开,但也没有继续纠缠它,而是用尖锐的爪套戳着坐在旁边的人。那是个浑身柔软发白的客人,像团半透明的柔软胶球,还有十多只关节众多的手。当这客人被幼猫戳中时不曾生气,而是好奇地转头打量。
“喂,死鱼。”幼猫说,“让我上去。否则我就把你的臭脚全部切下来,再塞进你那又蠢又小的屁眼里去!”
胶球身体的客人惊叹起来,用自己的十几只手抚摸幼猫茸茸的脸颊,挠它的下巴与脑门。
“让我上去看!”幼猫眯着眼睛命令道,“别磨磨蹭蹭的!”
客人用手把它环抱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自己身躯顶部,使得幼猫比周围宾客们都高了一些。这点无疑使幼猫自己非常满意。它岔开双脚,像个地主瘫坐在柔软的胶床上,一边观赏即将开始的求婚者决斗,一边享受下人喂给它的**和混合薄荷。
“再多来点薄荷!”它说。
听见它说话的妥巴朝邻座冷冷一瞥,随后又继续关注维与荆璜。它从不去研究广场上那些睡钉床的人在想什么。也许过去的人都有这类癖好,因此才在节日宴席上安排这么一个侍应生。不管怎么样,爱好是自由的。
在这段小插曲发生的时间里,那约定要进行决斗的两人都已快将糖饭吃得精光。天上的皮带猫不停为他们加油鼓劲,盛赞他们对女王炽热执着的爱意。可惜女王每次最多只跟一个人约会——皮带猫接着补充说——不过输掉的人还是可以等下次嘛!女王永远不会拒绝想要为她奉献的人,不过可千万别做亏心事,否则她的执行人就要找上门来了。呜噢!可怕的执行人!
没人知道皮带猫口中的执行人是什么,因为伦理之家的纪念日通知单只会说明参与纪念日的基础注意事项,那些最有趣的互动和最大的禁忌。它们不会把整个时代发生的一切都详详细细提供给居民,因为那只会让纪念日变成毫无惊喜的负担。不过,作为时代背景的一部分,猫侍者们显然明白皮带猫的意思。它们几乎全都炸起了毛,目光闪闪,游移不定。
“执行人。”妥巴听见邻座的幼猫重复念道,听上去甚至带着点不屑。
突然之间,它心中闪现出一丝难以解释的怀疑来。它不由地开始留意那些经过的猫侍者,暗暗比较它们和邻座那只幼猫的不同。可是还没等它找出那种异样的源头,维已经吞下了最后一口糖饭。
“我完成了!”他大喊道。然后猛地跳上餐桌,打翻了好几道菜肴。但是没有宾客计较这件事。所有人都忙着给他加油鼓劲。紧接着荆璜也咽下最后一口,默不作声地飘上桌子。
“让决斗开始吧!”皮带猫快活地喊道,“第一回合,闪闪闪闪闪电变身!”
590 天方夜谭狂想曲(中)
有必要来说说碧之女王的一点私人爱好。
正如全天下所有功成名就的女王,贤明、机智和独揽大权,绝不为一时趣味而冲昏头脑,过去可能存在过的这位宇宙之王也完全如此。在上一个联合的时代结束,而众王的纷争也被全部平息后,她得到的是完全的爱戴。毫无疑问。不爱戴的人可以从这个宇宙离开——连猫咪们都会众口一词地这么说。
但是,她并不是一个没有分毫私欲的君主。正如那个时代所有人都知道的,女王有着慷慨热情的品性,热闹场合永远能讨她的欢心。在所有的热闹当中,她对婚礼的执着是令人难以理解的。鉴于她那漫长的寿命与独特的威能,一位(或任意数量的)亲王都毫无必要。不,这件事与繁殖、欲望或共同生活毫无关系,女王只是热爱典礼和仪式。那不必要是奢侈华贵的,只要参与的人足够多,足够热闹和有趣,仿佛她希望这种习俗能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婚礼,当然,是个足够有噱头的典礼,一般紧跟在宴会日后头。成为新郎或新娘的人将有荣幸面见女王。他们将被特别允许观光那座充满传奇的王城。尽管时限只有短短一日,那却几乎能让他们抵达世界的任意一个角落。紧跟着在女王访问各地召开的生日宴席上,新晋的男主人或女主人也将陪同出席,享受世界之主伴侣的尊荣,而同时也要负责招待女王千奇百怪的客人们。
这是一项非常有趣,但也非常疲劳的工作。可是在当时,渴望得到这个荣誉的人依旧数之不尽。报名者太多了,女王不可能一个一个地接见,因此她忠实的魔法师顾问为她设计了糖饭决斗,而魔法师最聪明伶俐的助手,一只身手了得的不死之猫,则担任决斗的裁判。
决斗设计是完美的,兼顾娱乐性与选拔性。大量的即兴演出和逗趣,一点点合理范围内的暴力成分,就算小孩儿也完全能看。当然,作为受到女王委托的神圣裁判,不死之猫郑重承诺,不会有任何一位决斗者在表演中受到严重伤害。
它的承诺是否真的完美兑现了?对于生活在历史终结以后的人而言,要确认这点事很困难的。在伦理之家寄送给屋主的纪念日通知单上也不曾说明。不过,作为终末之城一切人际关系的忠实维护者,伦理之家详细说明了糖饭决斗可能会碰到哪些项目——事实上,一般来说,在常规的年份里,决斗者们至少要在餐桌上跳一百支舞,唱三百首歌,用五百种不同的糖果武器互锤,同时还会被换上数千套不同风格的衣服。在这过程中他们可以要求休息,只要能顶住观众们热切的欢呼与渴望的眼神。另有一点则是不能逃下餐桌,逃下餐桌便是弃甲而逃。不但丧失决斗资格,还会在整个庆典期间被喊作“菜猫”。
当不死之猫喊出那句宣告时,妥巴瞧出荆璜只差一点点就成了“菜猫”。尽管在外人眼中他只是面无表情地站在桌上,衣襟前多出一连串小花坠饰。不过眼下这已经瞒不过妥巴了,它能瞧见荆璜每一根散乱的短碎发都高高翘起,活像只瞪着喷水管乱舞的猫。一点不错,那果真是应激反应。
它几乎要同情他们家里的小精神病了。可是那还是不能让主持人满意。皮带猫很快从天空湖面落回餐桌上,目光炯炯地绕着荆璜转圈。
“嘿!嘿!嘿!”它叫道,“这是怎么回事?这可算不上是闪电变身!”
“变了。”荆璜说,用仇恨的目光扫了一眼襟前挂着的糖果小花。
“这可不行。完全不行!这也叫变了?瞧瞧你对面的那个!”皮带猫说,“那才叫专业啊,老兄!”
它的尾巴翘起来,末端几乎折成一个直角,斩钉截铁地指向餐桌对面。在那里站着一位华丽绝伦的骑士。头顶高达九层的硬壳八角蛋糕,每朵裱花中间都装饰着已点燃的彩色小蜡烛,色彩清新的棉花糖盔甲给了他一个皮球般威风凛凛的肚子,还有一条用碎红宝石糖缀起来的腰带。
“哇!”这骑士对自己的装束惊叹着,充满敬畏地举起双手,向观众们展示他双手上的矛与盾:一根看起来非常结实的长棍面包,还有一块正面黏满了硬壳水果的圆形面饼。
皮带猫满意地点点头:“这才是我们要的靓装骑士!”
“必胜!”维戴着数百根小蜡烛喊道,使劲用他的长面包棍敲打硬壳水果面饼,发出清脆响亮的砰砰声。这的确是两件管饱而管用的趁手家伙。
荆璜的黑眼睛里像要喷出火来。
“让我们再试一次。”皮带猫说,“——闪闪闪闪闪电变身!”
噗地一声轻响。一朵糖果小花从荆璜头顶钻出来,顺着他的发旋方向转了两圈。荆璜冷冷地一甩头,那朵花便掉到餐桌上。他依然穿着自己那身飘飘荡荡的红袍子。
皮带猫深深吸了口气,把戴着爪套的前掌搁在腰上。
“好吧,可真够顽固的。”它说,“我倒瞧瞧这是怎么回事——闪闪闪闪闪闪闪闪闪电变身!”
就连妥巴也听不清皮带猫到底发出了多少个代表“闪”的颤音,它只看到无数花朵糖从荆璜的头发或袖口不断落下,在餐桌上堆成一座漂亮的花堆。但是没用。甭管皮带猫的舌头弹得多快,荆璜仍然穿着他那一身色调纯粹的红袍子。
皮带猫恼怒地发出一声喵叫。
“好吧!”它说,“不管这是什么花招,算你走运!没时间浪费在着装上了,就这样!我们开始第一个项目!螺旋派派舞!你们知道该怎么做吗?一点也不难!现在首先跳起来,对,对,像我这样跳起来。先是左脚!一、二、三。二、二、三。换成右脚!一、二、三。二、二、三。再转个圈!换回左脚重新来!现在会跳了吗?就是这么简单!你们一直保持这个舞姿!”
维不熟练地模仿着皮带猫跳了起来。他以前可能没学过,可一旦跳起来却很快上手。邻近的客人们热情地给他加油助威。
“学的很好!”皮带猫喊道,“现在!拿起餐桌上的派!任何糖果派!砸中对方就得一分!谁先得到九十九分就结束!”
这的确是个有点难度的要求。维在餐桌上保持着跳跃和旋转,还得留神不因为撞到菜肴而跌倒。他在这一切的间隙里拼命地张望,找寻一道符合标准的糖果派。当它发现目标时欣喜的伸出手。一、二、三。他按照节拍弯下腰。二、二、三。他的手指够到了餐盘的边缘。
但是他没能拿到那盘木糖球派。他甚至没看清楚整个过程,仿佛一阵飓风从餐桌上席卷而过。一次猛烈的炮弹轰击。他的脸被凶狠地击中。还不等他反应过来,第二发弹药接踵而至。维在混乱中手足失措,差一点摔下餐桌。
“当心!”坐在他脚边的宾客大叫道。
维成功地站稳了。有几秒他紧张得几乎停止跳舞,但很快意识到这会让他失去决斗资格。他赶紧按照拍子动起来,然后才开始张望对手的所在。紧接着他看见了,在餐桌远远的尽头,他的对手也保持着舞步。那是怎样可怕而快速的舞法!他简直数不清对方的拍子!一二三二二三一二三二二三一二三——途中所有放着派的盘子已经全消失了——它们高高地垒叠起来,像两座小巧的冰糖塔——就矗立在他那恐怖敌人的双手上!
591 天方夜谭狂想曲(下)
那绝不是终末无限之城历史上最热闹的一次纪念日。不能这么说。因为就像那个被强调过无数遍的基本原则:一旦你有了无穷,你就没有了“最”——除非你还有“界”。有界当然也是非常重要的,无界的事物将会成为不可数无穷,而那就不是城市居民们愿意想象的东西了。
不过,如果不那么计较用词的严谨性,人们完全可以用“精彩绝伦”来描述那一天的欢乐景象。每一个广场都有值得大书特书的趣事发生,如将这无限的一日掰开揉碎,它足可以变成无限个日日夜夜。无数场糖饭决斗在此发生了。有时是双人,有时则是多人混战。战况全都激烈极了,幸好在每个广场上都有一只不死之猫负责主持,因此不管有多少盆碟飞舞,或是遭遇了离奇苛刻的表演要求,可以说决斗者们极大概率是平安无事的。不能说绝对没有,这和没有“最”的道理是相通的。
在决斗过程中,天空上的黄金湖变成了一面清晰透亮的放映镜,即便是坐得最远的客人也能清楚瞧见决斗过程。主持人热情洋溢地解说从每一朵喇叭花里传出来,并且至少使用了上百种不同的语言。它弹出音节的速度快得就像子弹,但却竟然能叫人听得清清楚楚。
“精彩绝伦!”皮带猫喊道,紧接着又换了一种语言,“多么出色的舞步!多么灵巧的身手!这狂风暴雨般的热情!还有致命猎手的精准与猛烈!噢!还有他不屈的对手!各位!咱们真是碰上了一场最精彩的决斗!”
没有宾客质疑他的用词是否夸大。所有人都在欢呼。是的,这是一场伟大的比赛。两位求婚者的宴会对决,为了争夺婚礼资格。可是实际上,婚礼不会举行——在历史上,临时婚礼总是在宴会结束后的次日,而正像所有的城市居民们被告知的那样,伦理之家所举办的纪念日永远不会超过一天。绝不跨越午夜,因为午夜代表的正是清零。
是的,这是一场无偿的决斗,一次纯粹的奉献,因为决斗的胜利者无缘得见历史上的那位女王。他们为何而洒落汗水?为何而在餐桌上奋勇拼搏?不再为了美丽宏伟的宇宙之君,或者任何她慷慨赠予的报酬。此刻的决斗是纯粹而崇高的。一种对自我的表达和证明——这就是竞技的精神!
宾客们感动极了。他们为那两名全力以赴的决斗者欢呼,惊叹着红旋风斗士有如暴雨般猛烈的进攻——皮带猫为他起了这个名,显然还在对刚才失败的闪电变身耿耿于怀——而尽管身处劣势,面包棍骑士也顽强地站在餐桌上,准确地说,舞在餐桌上。
任何人都看得出他的对手有多强,简直是鬼神附身,任何四拍或八百的舞蹈都被跳成十六拍,甚至是三十二拍。同时还跳得那么利落漂亮,姿仪完美,并且毫无疑问带着要把对手打得丢盔弃甲的腾腾杀气。他矫游如龙的大袖一掠过餐桌,就像道洪水般卷走一切符合指定要求的菜肴,再像弹弓般把它们统统弹射到对手脸上。连他的每一根头发梢都透露着凶暴。
“何等可怕的攻击欲!多么迫切的求胜心!”皮带猫在空中打着大圈喊道,“瞧瞧啊各位,这头无法拘束的野兽!现在整整领先六百分!我们的面包棍骑士还有希望吗?下一个项目会是他的转机吗!让我们试一试!下一个项目是跟唱!唱起来吧伙计们!现在你们的动作必须跟随着歌喉。唱什么节奏的歌全看你们自己,但是得唱出来,然后狠狠地把糖浆塞进对手的嘴巴里!唱出来!否则你们的一切举动都不得分!”
这是个经典项目,就连伦理之家的通知单上也曾特意介绍。妥巴可以肯定维做过准备,在那三百多次的反复死亡之间,他已对这个男孩积累了相当多的了解。它注意到维在主持人喊出“跟唱”两个字时已经微微张开嘴唇。他无疑是事先准备了一首适合进攻的快歌,可是在他来得及抓起一杯蘸料糖浆前,对手已在眨眼间逼近他的面前,把他狠狠地掼进旁边的巧克力岩浆盆里。这一分是有效的,因为他的对手也在唱。
吱吱吱吱吱吱吱吱!观众们只能捕捉到这样一连串音节。颤动的气音快得就像激光枪!可那的的确确是一首歌,所有宾客都能从喇叭花里听出它的节奏和韵律。然而它又快得像一道闪电!一首闪电吱吱歌!皮带猫大叫的声音回荡整个广场!多么无敌的处刑曲!
红旋风斗士高歌猛进。他的身体看起来比较原始,跳跃移动时却有如生着一双弹簧喷射脚。唰!他出现在这张桌子上。唰!他又出现在那张桌子上。最远的时候他几乎跑到了广场尽头!而但凡他的所到之处,所有糖浆类的盆杯都消失无踪。它们被他触手般灵活的衣袖卷走了。宾客们甚至看不清它们怎样消失在布料下,又如何能不翻倒流出。
这肯定是个设计精巧的机关,也许是某种速冻装置,或是高粘性物质。可是不管他用了什么办法,那看起来都巧妙极了。宾客们全都赞叹惊奇,不过既然红旋风的优势已经如此明显,他们便花更多精力为落后的一方加油鼓劲。
尽管劣势已变得难以挽回,维在这段时间里依然没有放弃。他坚持不懈地按照要求完成每个动作,试图去捕捉那道飘忽在餐桌上的红色幻影。抓住他!抓住他!抓住他!宾客们用尽各种方式来协助他,向他通报对手此刻的位置,甚至在红旋风过境时主动收起符合得分标准的菜肴,以免它们成为攻击面包棍骑士的弹药。
这当然不符合规则公平,可是似乎没人对此有意见。就连妥巴也在维路过自己桌边时不动声色地挪动餐盘,好让他更容易够到需要的菜品——反正维毫无胜算,它对自己说。只要最终结果不变,管家可以在今夜编排的娱乐节目里为面包棍稍作美化。
“蠢货!”它听见旁边有个尖细的声音说,“抓住他!杀了他!”
这可能只是一种夸张化的鼓励方式,但妥巴依然下意识地瞧向说话者。它发现那只白色的幼猫依然坐在它邻居的头顶。此刻这只幼猫似乎对混合薄荷甜品也丧失了兴趣,而是全神贯注地观看比赛,那只黄玉般的独眼里寒光闪闪。每当维错过一个机会,它那蓬松的毛发都因为恼怒而竖起来。
妥巴不自觉地忘掉了餐桌上的决斗。它无法不去留意那只奇怪的幼猫,暗中观察着它的每一个动作和姿态,还有那黑布眼罩,过于宽敞的外套下隐隐露出的镜片反光。这一切都太奇怪了。它越发紧密而警觉地监视起对方。
突然之间,幼猫从它邻座的头顶上站了起来。
“嘿!拿棍子的窝囊废!”他高声喊道,“我来教你怎么取胜!”
即便现场喧闹震天,它那尖细的声音富有一种独特的穿透力。维听到了它的话,并在唱歌的间隙里诧异地望去。他和幼猫视线相对,在座的宾客中没有人知道他看见了什么,但他却突然间静止不动了。
幼猫举起一只前爪。直到这时妥巴发现它的爪套和其他人有所不同。在尖锐的刃口上方还有几个细小的洞孔——那是瞄准着维的枪口。
枪声在那一刻响起了。并不是很多人听到。而对于那些和维有着密切关系的人,几乎大部分都错过了那个生死时刻。
他们都在做什么呢?都是些微不足道的小事。维彼正在屋中编织,等待维回来向她通报胜利;祢瓦也在参加纪念日,可是没能和维待在同一个广场上;伊正在咯咯发笑,为皮带猫说的一句风趣话。最后还有一个人对维而言是特别的。这个人没有参加纪念日,可也没有待在自己的屋子。
在3050号房子的前厅里,姬寻坐在一把靠墙的椅子上,静静望着从内屋走出来的女人。她身躯丰满,比现在的他高出三倍多,并且有一对醒目的宽阔外耳。当她拨开藏蓝色的头发,并用自己桃红色的眼睛朝他望来时,宾客们狂欢的宴会场上正发出第一声可怕的枪响。
桃红眼睛的女人略带得意地笑着,显示出一种主人般的张扬气度。她脚步轻盈,神态傲慢。
“日日夜夜。”她缓慢地说,“一天接着一天,在这座城市里,故事永不结束。对于缺乏力量的人,这就是梦寐以求的永恒。”
姬寻把双手端放在膝盖上,对她抱以淡淡的一笑。他没有显露丝毫惊讶,而那也并非故作镇定。
“我该怎么称呼你?”桃红眼睛的女人说,“医师?或者姬寻?”
“如果你想要一个可靠的称呼,”姬寻答道,“0305是个通用的叫法。”
“那么,我想你也知道我是谁。”
“是的。我并不健忘。”姬寻回答道,“在进入这里以前,是我亲自对你们实施了神经电流清除。除此以外我也从你的儿子那里听说了你的事迹。人们称呼你为最美丽的不老者,而在更早些的时候,你是切分器算法的主架构师,无终计算系统的创始人。关于你最初的全名——”
“姬寻先生,”女人说,“你可以叫我朱尔。”
592 好妈妈的故事(上)
朱尔伸出一只手,拨弄前厅中央悬挂的金铃。她轻轻地转动它,轻柔而充满克制,好似在摇晃婴儿的摇篮。
“令人怀念。”她说,用桃红色的眼睛仔细打量金铃的孔隙。当她这么做时,姬寻就坐在距离她七八步远的墙边。然而她好像一点也没注意到他。在属于伦拉的3050号屋前厅里,她表现出女主人式的自如与雍容。
姬寻仍旧保持着他端正的坐姿,打量这个曾经被他消灭过思想的人。他不掩饰目光里的好奇,但没有拿出任何武器——事实上,在一间别人家的前厅里,他很难拿出一件事先未曾准备好的武器。
“既然你在这里,”他说,“我想……”
朱尔做了一个制止的手势。她微笑着冲他摆动脑袋,在那片被叫做寒霜之家的土地上,那表示友好与无害。
“我们都有很多问题想从彼此身上了解,姬寻先生。”她说,“我们的初次会面很失败。不过,对于从事我这种职业的人,探索阶段的失败是常见的。如果着眼于整体,过去只是一个非常小的问题。可以认为是一种经验学习过程——从你身上我的确学到了很多东西。但是首先我要否认你的猜想。不,剩余的不老者没有全部醒来。在你使我们全部陷入思维停顿以后,有人唤醒了我,而我只唤醒了自己的一位朋友,他叫基摩。”
姬寻眨动了一下眼睛。
“前伦理审查委员会执行员。”他说,“负责处理精神主义者,以及全部的处刑——”
“那并不是处刑。”朱尔纠正道,“委员会并不打算惩戒任何人。那只是神经导正模拟。”
姬寻不置可否地微笑。
“你对我们有一些偏见。”朱尔说,“这不是毫无理由的。或许你在对我们执行手术以前设法读取了我们的思维。这样的技术我们也曾经拥有过——没有那么细致精确,不过只要采用特定的语言,读取即时想法很容易办到。如你所见,姬寻先生,这些模型球是我们当时技术理论的缩影。外壳与内核的共振,一种象征物。”
她又用手指轻轻弹动了一下金铃。
“我们的故事是一段救亡史。“她说。
“救亡史。”姬寻跟着重复道。他的语调依旧不动声色,但目光里有意地透露出一种含蓄的戏谑。
“请别急着嘲笑曾经败给你的人。“朱尔说道,“对于我们,你的出现是一个完全的意外。我想维斯和蓓把你当作了灾厄之家的产物,毕竟我们在那里丢弃了许多危险品,带有智能的变异是可能发生的。我确信我的一个孩子身上就发生了这种事,而当我们产生冲突时,他恰好也在你身边。维斯坚信这是你来自于灾厄之家的证据。我试着说服他开拓思路,但……比改变现实更困难的是改变习惯,姬寻先生。况且你也应当理解,以你当时进入我们基地的方式,对你所说的一切保持怀疑是很自然的。”
“我并不期待你们相信。“姬寻回答说,“就当时的情况而言,你们的观点对我毫无价值。”
“如果是这样,”朱尔反问道,“你为何又对我们的最后作品感兴趣?”
“这并不是你们的作品。”
“姬寻先生,我想你调取过维斯的记忆。我怀疑你调取过我们所有人的记忆,除了我——毕竟我的孩子是个相当偏执的人,你也见识过他——不过我想那也足够了。在所有参与切分器计划的人里,我并不是唯一留下来的那个。你会从维斯的思想里看到它是怎样通过委员会的审查,还有我们第一次要求进行导正思维模拟时的争吵。基摩审讯过大部分精神主义者,而伦拉——不是我们现在这间屋子的主人,是我曾经教导过的那一个——参与了大部分的切分器模拟测试。这些都能彼此验证,因为它确实是我们所创作的——无限切分器,无终计算器,或名终末无限之城,这是我们面对历史终结时做出的最后努力。”
姬寻看起来仍在思索。在这期间,朱尔往后退了一点。她从墙角搬来另一把椅子,把它放在金铃的另一面,与姬寻相对而坐。
“这座城市是我们的骄傲。“她说,“并且,姬寻先生,我猜想它和你的故乡也息息相关,你能来到这里应当归功于它。”
“我没有看出关联性。”姬寻说,“当我第一次进入这里时,我只是打算寻找一个时差合适的藏身之所。关于我的故乡,从一贯的原则上而言,是不信赖无限性架构的。”
朱尔露出了笑容:“这正是重点所在。”
“我没有看出来。”姬寻说,“也许这是你专属的记忆,而我当初错过了这一段——你的孩子不愿意让我检查你的记忆体。我个人猜测那是因为其中有关于他的事。”
“他一向感情用事。”朱尔半是讥笑地评价道,“在性情和能力上,他只体现出他父亲的水准。”
“说到这个,”姬寻接话道,“我有一点好奇,是什么样的理由让你选择生育他。据我所知,你们已经知道怎样替换年轻身体了。”
“我在考虑增加支持者的数量。”朱尔说,“能够算上投票数的那种。当然,光是有我的血缘还不够,他需要完备的智能和知性。”
“为何不在你的同道里选择一个呢?”姬寻继续问道,“若要培养足够优秀的服从者,为何要在陆地之上选择一个雄性?若和你们相比,他们不过是未经开化的原始人。”
“知识的原始与潜能无关。对于我的孩子,我希望他更多遵循我的指导。”
“那么,你希望他更少受另一边的影响?完全地听从你摆布?所以你不选择给他一个同样身为不老者的父亲?”
朱尔大方地承认了。她又做了个手势,一句寒霜之家的俚语——人拥有的东西应当恰到好处,不多也不少。
“我不认为他需要两个指导者。”她说,“当然,看起来他仍然对自己的另一边耿耿于怀。他想要让两边变得平等,而不考虑任何复杂的风险。一种相当狭隘而平庸的公平观。我并不怪他,因为教育失败是指导者的责任。我想在他身上体现的是我的失败。不过就像我说的,对于从事我这种工作的人,接受失败是一种基本素养。培育新事物的代价总是很大的。”
姬寻突然间笑了起来。他从未那样明显地失态,以至于对面的朱尔也费解地望着他。过了几秒后他停下了。
“抱歉,”姬寻说,“无关紧要。不过我很乐意了解一位母亲的想法,尤其是在她有个叛逆孩子的前提下。我只能从外人那里观察这种心理模式,因为对我的故乡而言,家庭制是完全非理性的。尽管我遭到了驱逐,但那不影响我们的共识——由出生次序决定权力关系和所有权是一种落后模式。那造成了很多非必要损失。”
“这是一种嘲笑吗?”
“这只是效率问题。”姬寻态度温驯地回答,“于我私人而言,我很尊重母亲的角色。我也想知道她们心里是怎样思考的。”
“只是作为母亲的部分?”
“任何部分。”姬寻说,“请讲吧。如果你认为我有一些偏见,我愿意倾听这段救世史——由一位母亲所讲述的版本。”
593 好妈妈的故事(中)
尖叫与混乱。打翻的菜肴。还有一些搞不清成分的液体洒落在地上。不过那不是血。妥巴可以肯定。颜色不足以作为判断依据,它是从事情的因果逻辑判断这点的:如果没人受伤,那就应该没人流血。那没准是谁的口水。
它慢吞吞地从被邻座撞倒的椅子上坐起来。而在这短短几秒的时间里,与它相邻的几位客人已跑开了。全都惊叫着跑开了——它为此感到一种难以描述的气恼。任何一位终末无限之城的居民都拥有比它更为完美的变形能力,从理论上而言,谁都是成为完美的战士,或至少能该死地变出一面盾牌来。可事实上,大部分居民们的第一反应仍然是逃跑。把战斗作为喜好的人终究是罕见的,居民们已经习惯于由伦理之家处理一切。况且,今天是纪念日。
所有的猫侍者都在跳窜。它们无疑也是伦理之家所安排的治安管理者,尽管是顺应纪念日风俗的特供版,那绝不影响它们履行自己的职责。眨眼之间,它们已把目标团团包围,每一只都亮出寒光闪闪的爪套。
一只花猫从桌边荡过来,想把妥巴从那危险分子身边带走。但妥巴并不打算放弃这个伏击的好位置。它装作惊慌失措地挣扎,下半身却紧紧缠绕着地面与桌角。花猫试图把他带去安全的高处,但却一点也搬不动。
花猫困惑地抖动了两下耳朵。这时那危险的杀手已将视线转了过来。它那黑色的尾巴狠狠扫荡过来,花猫跳起来,用前爪的爪套去拦截。紧接着一声响亮的金属撞击声,这营救者便大叫着飞了出去。
皮带猫从天空湖上落下来,拦腰截住花猫,以免它受到过于严重的冲击。它们一起落在三张桌子外的地方。杯碟被撞得乒乓乱响。皮带猫的宽檐帽子滚落在桌布上。
“哇噢。”皮带猫用尾巴勾起帽子,戴回自己头上,“一个小个头的大力士。我没听说过你这一号猫。”
那娇小的杀手仍然站在餐桌上,对着皮带猫投以轻蔑的一瞥。曾经抱着它的那位客人此时正躲藏在餐桌底下,紧张却好奇地窃窃观察着上方。妥巴在心里恼怒地啐了一口。它不确信如果自己发动袭击,这迟迟不跑的蠢货是否会卷进来,甚至是干扰到它。幸好,与敌人对峙的杀手似乎对他们很少关注。
“走开,你这枯毛的老东西。”幼猫说,“这和你无关,别碍我的事。”
它无疑是在对皮带猫说话。可视线却看着别人。在那被枪弹击中的地方,一大丛茂盛的金属丝从中生长出来。整段桌面因此而损坏了。杯碟与饮料洒满地面,混合出一种可怕而醒目的猩红色。
距离这中弹地点稍远一些的桌面上,维拨开掉落在身上的糖果山,充满纳罕地往周围张望。他仿佛刚从一场长梦里醒来,全然不知道周遭正发生着什么。突然间他发出惊诧的呼叫,吸引所有人的注意。
“你输了!”他带着惊奇喊道。
在他视线的前方,距离中弹地点不足两步的位置,人们看到他的对手正阴沉沉地站在地上。当枪声响起时,他无疑是以最快速度赶到了维的身边,把后者扔向远离弹药的地方。他自己的位置也站得恰到好处,正好避开金属丝膨胀的范围。但他并不能使桌面不受伤害,因此当桌面倾倒时,他也轻轻地往后一跃,顺势飘落在地板上。是的,若按照比赛规则来说,这无异于主动认输。
“嘿,蠢货,”幼猫说,“怎么样?是我帮你赢了他!否则你这白痴还在场上又蹦又跳呢。现在给我闪一边去,轮到我和这只菜猫对决了。”
维脸上的惊奇迅速消褪。他盯着幼猫看了一会儿,又看向荆璜与桌边的金属丝堆。几秒后他似乎理解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而那让他更加不知所措了。
“你?”他茫然地问,“刚才的枪?还有彗星?”
没人回答他这些零碎而难懂的问题。场面奇怪地保持着沉寂。过了一会儿,荆璜挥动了一下衣袖,让那片红布掠过金属丝。当他收回手臂时,那些膨胀变形的细丝如同积雪般融化成桌上。
他打量着那黑尾巴的杀手,脸色变得平静起来,不再像决斗中那样杀意腾腾。
“你怎么进来的?”他问道。
“就和你一样,你这菜猫。你觉得逃到这儿来我就无可奈何?在那天结束以后,你以为还能摆脱我?我们之间有一笔血债!”
荆璜皱着眉,瞄向幼猫左眼上的眼罩。尽管他什么也没说,那依然让幼猫的背脊高耸起来。
“没错,你的小把戏弄伤了我。”幼猫说,“我小看了你,你这爱玩火的矮子。不管你用什么花招逃过我的眼睛,你成功地让我选择了撤退。但是这可不算结束!因为我——杀手小咪绝不失败!”
荆璜开始环顾四周。在这会儿时间里,几乎所有的宾客都已四散逃跑,并在猫侍者的包围圈外瞧热闹。秩序维护者的数量优势是压倒性的,而皮带猫看上去也并不因杀手的武器而紧张。事实上,它正一边留意杀手的动向,一边敏感地舔舐爪子上的蓬松金毛,确保它们每一根都闪亮华丽。
“注意你的用词,小个子。”皮带猫说,“我可不是枯毛猫!而且我的身体也年轻着呢!”
“闭嘴,橘斑蠢货。”幼猫回应道,“所有带橘斑的家伙都是又蠢又迟钝的废物,你这老东西也不例外!”
许多种花色的猫都被它这句话激怒了。严厉的喵叫此起彼伏。杀手傲慢地无视了这一切,继续凶狠地注视着它的目标。
“在你弄伤了我以后,小矮子。”它细声说,“我不得不暂时撤退,找人处理我的伤口。然后我很快又回来了,一直远远地跟着你们的船。起初我在找一个下手的时机,直到发现你根本不在船上。所以我继续跟着,看他们在那片肥耳朵们居住的地方乱转。那简直浪费时间!但是最后,我还是有了一点收获。那头母牛把我引去了不老者的地盘,然后我把他们全都杀了!”
妥巴在罩衣下的身体骤然膨胀,菌毯沿着桌脚蔓延,一点点靠近幼猫的后爪。荆璜的脸微微抽动一下,随后又显得平静而毫不关心了。
“你把谁全杀了?”他确认似地问道。
“不老者。”幼猫说,“别装模作样,小矮子。我知道你在担心什么。这是你为什么离开那艘船?不过这毫无意义,在我杀了那些死睡的不老者以后,他们中的一个从别的地方醒来了,并且接受了我的合作要求——”
“你的合作要求?”皮带猫插嘴道,“你瞧上去一点也不懂得合作啊,小崽子。你只能叫别人给你端奶舔毛。你的老妈在哪儿呢?看起来你还没到自立的年纪。”
“我们达成了同盟!”幼猫凶狠地说道,“他们成功把我带到了这里,而现在你必须按我说的做!”
荆璜低头看了看自己。
“我听从你?”他有点质疑地问。
“你别无选择!”幼猫威胁道,“那头母牛,还有母马,现在已经全落在我们手上——不老者安排了一个间谍在她们身边,而现在她们已经全被引入了陷阱。如果你不听从我们的指令,她们就会被做成标本装饰你的房间!”
594 好妈妈的故事(下)
“那是个可爱的小家伙。”朱尔说,“或许你也认识他。一位迷人而致命的杀手,追踪着你的追踪者,它在基地里找到了我们,杀死了那个被你执行手术的我。幸运的是,我的备份距离基地很近,并且还配着一架穿梭机。我很快就和它见了面。它说它的名字是……”
“我想我知道它是谁。”姬寻打断道,“我也考虑过你们被提前唤醒的可能——不过,我本来认为你们的备份数量会更多。”
“是的,远比你想象的多,姬寻先生。这是由系统安排的,你的记忆读取技术起不到检查作用。“
朱尔轻轻地眨动眼睛。她那桃红的虹膜闪动着一种网格状的微光。在姬寻的记忆里,这双眼睛在不老者当中也独一无二。
“但我仍然很困惑,”她继续说,“即便我们有一些备份,那无法与基地里的武备相比。而既然你成功侵占了我们最重要的堡垒,为何不讲我们全部杀死?与你探索这里的时间相比,消灭我们的备份并不费时。是的,我认为你有意放过我们。”
姬寻没有回答,他脸上带着一种不打算辩论的礼貌神气
“我并不清楚你是怎么想的,姬寻先生。”朱尔说,“我们的上一次会面相当匆忙。或许你从我的孩子那儿听说了关于这座城的事,然后便急着进入这座城里的。你并不愿意浪费时间和我们探讨些什么,但也不打算彻底剥夺我们为自己辩解的机会。或者你担心自己出来后仍然需要我们为你讲解切分器的使用方法……”
“我不认为有这样的必要。”
“不管怎样我仍然感谢你。”那不老者回答道,“我没有唤醒所有人,因为我认为我们之间值得一次谈话。这是次探索性的尝试,对于我的……前同事们,我想他们不必立刻参与进来。我很尊重维斯的操守,毕竟他把最后的基地维护得很好,积极消灭一切威胁。不过他缺乏一点开拓精神,那会使我们错失宝贵的机会。正如我们从设计工作里学会的,每个人都应当在合适的位子上发挥作用。”
她傲慢而自得地微笑着,做了一个表示顺利的手势。然而当姬寻看到这个手势时,脸上的表情却慢慢消失了。
“我想,”他说,“你的前同事只是暂时退出项目?”
“或许其中的一些会永久性退出。”
“我很意外。”姬寻说,“在面对我时,你做的第一件事是减少自己的同类。这不合乎逻辑。”
“什么是同类,姬寻先生?”朱尔问道,“血缘或共同经历?在你看见这座城市以后,你该明白这一切都毫无意义。在这里,把生命分门别类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思想。”
“对于无穷而言,”姬寻说,“思想也和身体一样毫无意义。构造与类都是不稳固的。”
朱尔饶有兴致地看着他:“我不确信这句话是我理解的意思。”
“你的确没有理解。”姬寻答道,“在你们的计算器被启动以前,你们赋予了它一个可数无穷构造,以使它穷尽物理层面的展现力。这不涉及模型问题——对于研究这种阶差的人而言,它被称为一级许愿机。“
“许愿机。”朱尔重复道,“这是个很不严谨的说法。”
“这是一种留有余地的总括,”姬寻回应道,“对于表现力高于我们描述能力的部分,要恰当命名是很困难的。”
“那么你们究竟怎么称呼呢?对于这些‘展现力更高的部分’?”
“外界把它们分为六级。”
“你们创造了六级许愿机?”
“不,六级是一个理论之外的宽度。到目前为止,我们只清楚四级是什么——那是关于公理系统选择的问题,创造它的人把它命名为‘无界大’,不过在通常的讨论里,我想‘真类’是个更常见的用法。”
姬寻简短地说着。他无意解释更多,然而听者却表现出一种职业式的浓厚兴趣。她显然想要求对方再说下去,但是姬寻轻快地摇了摇头。
“我们离题太久了。”他说,“请说说你们创造一级许愿机的事。”
“我想你已经从维斯的头脑里知道了大部分。”
“叙事和视角会让同一个故事面目全非。”
朱尔悄然起身。最美的不老者又一次在屋里徘徊起来。她沉吟间的神态混杂着高傲与伤感。
“我出生在一个很不好的时候,姬寻先生。”她说,“当我的父母在新首都生下我时,天文学的最终结论已经告诉我们宇宙将于何时毁灭。但那是个很让我们意外的结果。世界终将毁灭于冰——这是我们当时流行的一句歌词,告诉我们热寂将成为宇宙的结局。但是写歌的人和他那个时代的天文学家全搞错了。宇宙没有选择一种永恒宁静的死亡,我们遇到的是大挤压。”
“奇点收缩”
“我想我们正在说同一件事。”
“那么,这意味着在那之后还有新的膨胀。你们的宇宙还会重生。”
朱尔充满深意地看了他一眼。但她对此什么也没评价。
“新的宇宙依然会诞生。”她说,“世界将会周而复始的循环。这对自然是个好消息——允许我在这里使用一点泛灵论观点——不过从我们的立场看,新宇宙毫无意义。我们必须逃过这场大挤压,否则故事便到此为止。为此所有必要的资源都被集中起来,运送到模拟计算中最后毁灭的殖民地,那时我们称之为新首都。你很难从今日留下的这些废墟里看出我们当时的盛况,姬寻先生,全宇宙中能找得出的学者全在那座城市里,试图找出一种延续的办法。”
“我承认那是个很迷人的景象。”姬寻附和道,“全宇宙最后的史诗。”
“我们试着让大挤压终止,哪怕只是提出一个理论上的方案。”那最美的不老者说,“几百个恒星年因此浪费了。这件事无法可解,姬寻先生,这就像要生物在运动的同时却不衰老。我们假设过如何用一个引力罩来缓冲,或是移动到奇点以内的某个空间——是的,对于宇宙之外的其他可能,当时我们尚未得出结论。也许我们能逃到一个未曾受到挤压的地方去。”
“很有启发性的想法。”姬寻不动声色地说,“你们或许会发现收缩宇宙并不是最大的问题。”
“那恰恰是最大的问题。”朱尔说,“想象在一个封闭的罐子里,每分每秒罐壁都在塌陷。一些曾经稳固的参数随之改变了,星体爆炸和引力洞滑坡,还有我们自身的状态……那是很难解释清楚的。对于我们当时从事的所有研究,我很怀疑是否有人能完全整理清楚。我无法告诉你生物学方面的尝试过程,只知道他们试着转变生命形式——精神波或许能从这场挤压里幸存。不过,他们显然全失败了。我们没有足够的时间来做这一切。我们浪费了太多的机会。在宇宙九百亿年的寿命里,我们只占据了末端最微小的一截,就像一片海洋干涸前剩下的最后一滴水。无论这滴水蒸发得多慢,它不可能逆转整个海洋的干涸,但那成为了一个灵感来源——如果十秒后这滴水不复存在,它究竟是在哪一刻剩下最后一个基础物质?”
姬寻很快露出了笑容。
“我明白了。”他说,“你们构造了一个本征超级任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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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95 堂吉诃德如是说(上)
“我没有听过这个词。”朱尔说,“在当时,我们称之为切分器假说——我们的时间实在太少了,不足以让我们找到一个可靠的办法。因此我们退而寻求更多的时间。想象我们跨出的每一步,每次我们总是先跨越一半的距离,接着是剩下的一半,又是一半,从理论上我们永远可以把剩下的路程一分为二,我们每一步都在跨越无穷个分段。”
“我想你明白,”姬寻应话说,“这是因为这行为本身不造成变动。但如果你试图为每个分段点加入有意义的算术信息……”
“那它将成为不可触及的实在。我们永远也无法跨出这一步,是的,这符合常识认知。让无限在无法认知中完成,它永远只是一种潜在思想。但……在我们所面临的那个时刻,一些奇怪的现象发生了。我不能准确地描述它,因为我们现有的测量工具都……有一些找不出原因的失准。我们不认为那是设计问题。这显然是大挤压带来的副作用之一。”
“你们的精细结构不再稳定了。”姬寻说,“在我来的地方,这被称为灵场效应。”
“你们甚至起了一个专门的名字。这是否意味着你们不止一次观察到这件事?哪怕它只在宇宙大挤压的环境下出现?”
姬寻开始仔细地打量着对面的不老者,像要在她身上寻找某种证据。他没有表露出满意或失望,而是很快地回答道:“不。大挤压不是唯一的条件。既然你们创造了这座城市,这一点应当不难发现。”
“我们未能保有它,姬寻先生。在切分器启动以后,我们不曾见过它内部的运行状况。在所有不老者中,我想我是第一个亲眼见证我们昔日成果的人。如我先前所说,这需要感谢你的参与。”
“但是为什么不呢?”姬寻问道,“在我到来以前,你们已经知道通道在哪儿,也知道如何达到共振频率。在我到来以前,你们有无数个机会进入。”
“是的。但我们不知道如何离开。至少,维斯认为我们无法离开。一旦我们全进入这里,关于外界的一切消息将会断绝。”
姬寻带着有趣的表情摊开双手,像要拥抱整个前厅。
“你们可以拥有这一切,”他说,“为何还要离开?如果你们所求的只是逃离大挤压,我想这个装置完美地实现了它的设计目标。”
“我们想要的不是逃离大挤压,姬寻先生。我们要的是未来。”
“你们也可以在这里创造未来,任何一种你们想要的。只要在这里拥有一间屋子……”
“但却永远不会被他人遵守。”朱尔说,“任何人都是平凡的,没有特殊意义的。”
“现在这又关乎于他人了。”姬寻问道,“我们在谈论什么?未来?还是权力?”
前厅里的两名外客彼此对视着,像要用目光来穿透对方的观点。但是他们终究什么也没改变——归根到底,这里是门牌号3050,专属于新生的伦拉的那间屋子。没有客人的想象力能在这房间里发挥作用。
“我们的话题走远了。”这一次朱尔如此宣布。她又坐回了那与姬寻相对的位置上。
“就如我先前所说,”她又捡起那个半途失落的故事,“在大挤压发生的时刻里,我们发现那些被认为毋庸置疑的规律失效了。这对于一些学科是灾难性,另一些则天翻地覆。最坏的消息是,我们发现大部分基于微观物理的装置都失效了,而最好的消息是,我们发现有人跨越了带信息的无穷。”
“我猜,”姬寻说,“是思维性的?”
“你的确很有经验,姬寻先生。”
“那么先驱的结局如何呢?”
“他们都变得不可交流了。这不难想象,姬寻先生。一些居住在边缘殖民星系的人率先接触到了挤压空间,他们中的一些人声称自己听到了来自宇宙的声音。那令他们的心智产生了迷失。他们中的大部分仍然回来了,剩下的则陷入了无法唤醒的迷失。我们花了很长时间弄清楚这些迷失者正在经历的事,他们没受到任何可检测的脑损伤,看上去就像在走神。但你已无法和他们交流任何事,甚至连神经电读取也不行,这种现象被命名为游离病。”
朱尔举起一只手。一个表示下定论的手势。
“我简单地告诉你结论,”她说,“调查显示他们最深度地接触了那个声音——宇宙灭亡之声——然后他们的思维跨越了界限。在他们的意识里,某种有意义的无穷运算发生了,而那也使得他们再也无法恢复为一个可理解的思维形式。不难推测,如果他们中的一些正思考着如何从大挤压中逃脱,他们很可能已得到了答案。而我们,这些处于有限思维里的人,却无法从他们的思维里获取答案。无限性又一次做到了信息隔离——可我们不允许这件事。这或许是最后的一个机会,最后的一份答案。为了跨越界限,我们不惜一切。”
“更准确地说,”姬寻纠正道,“你们搭建了一个智能模拟系统,基于游离病患者的神经网络。”
“我想你是从伦拉的记忆里了解到这部分。”
“这是很容易得出的猜想,”姬寻说,“我所不知道的部分是,你们上传了多少个患者的神经网络样本?还有多少人剩下来?还能继续接受唤醒治疗?”
“你在明知故问,姬寻先生。你清楚那时我们在一个非常紧迫的处境里。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这里没有保守选项。我们要么赢,要么就一无所有。为此我们使用了能够找到的一切。计算中心是为此成立的,为了在有限时间内求得答案,我们按照患者的神经网络制作了初代切分器。你会从伦拉那里看到它的样子,无终计算器,存在于想象中的无限之城。但它的运行远远达不到我们给它的期望。神经模拟充满了错误与矛盾,因为我们并不清楚是哪一块结构真正造成了游离病人的无限思维。我们能做的只有不断尝试,与此同时我们还要不断地和反对者辩论。伦理审查委员会是在那些争论过程里诞生的——你很难想象它最初是一个反对我们的组织。姬寻先生,在宇宙大挤压时时刻刻向我们推进的日子里,伦理审查委员会试图阻止我们去接触那些不断增加的游离病人。”
“我相信这点。”姬寻应和着说,“对于一种随机性发生的绝症,你们的处理方式不会让大多数人感到安全。不过,从我所搜集到的信息判断,你们很快就取得了首席委员们的支持。我推测这和你们发现游离病的预防方法有关——只要伦理委员和研究员是安全的,剩下的部分就很简单。你们达成了交易,然后维斯成为了首席。”
“你对我们了解得很清楚。”
“我不这么想,”姬寻温和地说,“解剖游离病患者是技术思路。但我并不理解你们为何献祭精神主义者。”
596 堂吉诃德如是说(中)
那亲历了一切的人坐在椅子上。没有立刻说话。她仿佛在考虑要从什么角度来讨论这件事。不一会儿她又变得平静而傲慢。
“思维神经导正模拟。”她说,“它只是必要的过程之一。”
“在我看来,那是献祭活动。”姬寻毫不停顿地回答,“对着一个神经模拟系统集中性地进行血祭。在你们的知识系统中,那毫无意义。杀死精神主义者不会完善切分器的结构缺陷,他们全都是有限思维的健全者。你们寄希望于系统出错的部分位于有限结构中,那是缺乏支持的。”
朱尔提醒道:“但它的确起作用了,姬寻先生。你我正坐在这里。我们的相见正归功于切分器的运行。”
“你认为这是用被解剖的精神主义者神经模拟完成的。在最后的时刻,那最后的一个牺牲者,他的死亡促成了切分器的正确启动?”
“你看到了维斯的记忆。我想答案足够清楚了。”
“我看到了一些信息。但那不是答案。”
朱尔如同叹息般轻轻吐气,又像在发出一种细微的嘲笑声。
“容我把这件事再仔细讲述一遍。”她说,“最初,我们只想尽快找出切分器的结构错误在哪里,而那需要大量游离病神经网络作为参考……我想我不必向你解释思维的复杂性,姬寻先生。即便是由游离病患者的神经结构也有很大不同,试图靠分析来合并它们几乎是不可能的——我们几乎是在猜哪一部分影响了无限性。试错是这过程里的一部分,而在成功以前我们不能保证究竟还需要多少样本。与此同时一部分人要求我们划出控制线,要我们保证不再使用任何轻度游离病患者进行分析,因为‘他们仍有望康复’。”
“我也做过一些简单的尝试。对于轻度病患而言,缓解症状时可能的。至少,避免恶化是较为容易的。“
“你接触的并不是真正的患者,姬寻先生。如果和我们遇到的状况相比,住在这儿的人只是有一些轻微的幻想症。真正的游离病是不可逆转的。不,他们不会再康复了。困住他们的是一个伟大的概念,一个我们尚未理解的东西。我们能如何治疗呢?他们已成为后来人的基石,一架通完概念的阶梯。这正是他们所能做的最后的贡献。如果他们尚在可交流的时候,我认为他们自己也会赞同。这没有什么需要衡量的:成为拯救文明的基石,或是像死物一样毫无知觉地迎接末日。很多人在得病以前向我表达他们自愿加入切分器研究。”
“很多人,”姬寻指出,“但不是所有人。”
“要做成一件真正重要的事,你不能指望得到所有人的赞同。”
“我不反对这个观点。不过,我想你们并没有真正统计过精神主义者的数量。”
“他们是毋庸置疑的少数。即便在中立人士里,他们的观点也不受支持——在应对大挤压问题上,保存文明的精神更重于任何形式的物质逃亡。这是非常荒诞的意见,姬寻先生,我想不用我一一指出它可笑在哪儿。他们是一群毫无建树的义士。没有人真正支持他们的观点,仅仅是在这一个事件上——要求终止切分器研究和病人神经模拟——他们只不过在这件事上凑巧迎合了乌合之众的愿望。”
“那么,如何解释你导师的反对?”姬寻问道,“我从几个人的记忆力看到了关于她被伦理审查委员会带走的消息。鉴于她的名声和贡献,我想她不能被简单地概括为平庸之众。”
“智者也会犯错。“朱尔说。她脸上的笑容与傲慢却消失了,却而代之的是一种怀有哀悼的肃穆。尽管如此,她的谈话对象未曾在她脸上看到愧疚或怀疑。
“我们所进行的是一项前所未有的创造,”她的声音变得柔和了一些,“在我们文明的全部历史里,从未有一刻那样危险,而又和不朽如此的接近。那使得我们中的许多人不知所措。在天性惯于平庸的人看来,过于伟大的事物永远是可疑的。同时那还要付出代价——变革的代价在一些个体看来是不可承受的,因为浴火重生必将脱去旧的躯壳。但那是客观规律,姬寻先生,正确的事总是要从后续的历史中显现。”
“我保留看法。”姬寻说,“但请继续说下去。我仍然很想知道你们和精神主义者的冲突是如何激化的。”
“我所知道的部分恐怕不那么戏剧化,非常清晰与简单。在申请关闭切分器的议案全部失败以后,第一个精神主义者采取了暴力措施。他试图攻击们的核心研究员。有两三个人为此受了重伤。自然,他也被伦理审查委员会抓住了。袭击公民的罪行是不可宽赦的,因此中立者不再声援他们。支持者越少,他们所能采取的措施也就越有限。你可以想象,那也会越来越极端,直到他们被认定为完全的非法组织。那过程并没有花多长时间,我对这中间的舆论变化也仅知大略——毕竟,我的工作是让切分器正确启动。在我遇到的所有困难里,精神主义者只是微乎其微的一小部分。”
原先停驻在不老者脸上的肃穆已消失了。当话题离开她的导师后,她又成为了一位姿态高傲的主人。她不无嘲弄意味地说:“他们在另一方面却对我帮助不少。”
“作为祭品?”
“就如我先前说的,我们的初代系统有着许多难以定位的结构缺陷。我们需要知道问题出在哪儿。而如果我们无法知道,那至少我们需要确定正确的结构是怎样的。那并不针对精神主义者……我们只是要求调取重刑犯来作为实验材料。而在那个时刻,我们所能得到的大部分材料是精神主义者。”
“而后来,你们开始直接搜捕精神主义者,即便没有行为上的犯罪。”
“他们的整个组织已被认定为非法。我不会和你纠缠具体的过程,姬寻先生,社会法律的建立和实施过程有很多细节问题,尤其是我们正处于一个非常动荡的社会里。一切都为了生存。但是对于我而言,我只关心切分器能否完成。在大挤压到来以前,哪怕提前一秒,它将会找出那个逃生的办法。而如果它的确具备无限思维,那么它能够独立运用我们提供的资源来解决任务,不需要任何外界的交流与干涉。如你所见,它的确做到了。它制造了这座城。我为我们那个时代的一切成就而自豪,可如果和这座城市相比,那就像一粒沙尘面对宇宙。我们创造了宇宙史上最后的奇迹。”
姬寻又一次环顾前厅。
“这就是切分器为你们提供的逃亡方案。”他若有所思地说,“它为你们创造了最后的生存之所。你们是否考虑过这是如何完成?毕竟,这已不再是纯粹的思维游戏了。它为你们创造了一个现实。”
“我们来不及考虑这一点。”朱尔说,“事实上,在启动器启动前,我们从未知道它究竟会为我们提供什么。那一天发生的事情是完全的意外。”
“那么请回到那一天。我想知道那时发生的一切细节。”
“你已经从我前同事的记忆里看到了。”
“我很想亲眼检查细节。”姬寻依然说,“关于你们如何杀死最后一个精神主义者,或许这比你认为的重要得多。那是一切的起点——它也可能是一切的终点。”
597 堂吉诃德如是说(下)
弗奥被人从监禁区带了出来。他的手脚全在拘束器里,没有被植入控制芯片。一种特别优待,但并不是因为他身份特别。在最后的时刻里,委员会对一切资源都非常吝啬。他翻不起什么风浪了。所有人都知道这点。就连弗奥自己也清楚,所以委员会就没再费那个精神。
负责押送他的人走在运输车两边。他们都假装很轻松,但是弗奥知道他们正在聆听。这两人的耳朵都很大,是一种末年出生的人——也就是大挤压突破最后安全边界后出生的婴儿——所独有的器官特征。
那不是自然的演化,随便计生部门承不承认。在大挤压的边界还未到来以前,群星毁灭之声已使得许多人精神失常。他们不得不设计一些临时装置来解决问题,但在照料婴儿的问题上又变得更加复杂了。没有真正的技术问题,一切都是成本问题。
对于弗奥自己,他的年纪恰好比那末世正式到来的那一刻早了一点点,因此他只使用一个简单的外挂装置。装置在他的逃亡过程中坏过很多次,他做了非常粗糙的修补,如今像个铁丝与合成布织成的半截帽子,就兜在他那瘦长憔悴的脑袋上。
按照管理规定,委员会本可以剥夺这个装置。他们没有这样做,因为确保弗奥的思维完好更有好处。不过,技术人员还是对这顶帽子做了恰当的改动。它仍然能保护弗奥不受宇宙噪音的伤害,可同时也屏蔽了一切安全频率里的声音。即便说话的人就在他旁边,这暴徒也什么都不会知道。
但是他们都能听见他的声音。他无意义的呓语,或是有心的倾诉。永恒。有时他们听见他念叨这个词,像在念一段无用的咒语。螺旋般的永恒。颠来倒去的永恒。并不存在的通往终点的道路。宇宙之梦潮涌起落。能抵达的永恒并非永恒。
不是每个精神主义者都如此不可理喻。大多数人在被捕后会有机会同伦理委员会交谈。他们的言辞,无论是否幼稚、天真或狂妄,至少神智清醒。他们不是游离病人。弗奥也不是。医学检测的结果证明他是思维健全的。或许针对他的长期审讯使他产生了紊乱,不过,只要没有器质性病变,一切都可以接受。
他们带着这个呓语不断的人去了第六卷积扩张分析室,也就是通常被计算中心的人叫做“蓝房间”的地方。一间充满灯光而又永远昏暗的设备室。
这一天是早就决定好的,关于最后一个精神注意者的神经上传和原质销毁,时间安排已精确到了原子秒——虽然,原子活动的可靠性已不同于末世以前——计算中心和伦理审查委员会仍然在尽力保持秩序和规范。他们有义务这样做,对于剩下的所有人而言,维持最后的秩序已成为一种重要的支持,证明他们仍在正确的路径上,在寻找终结前的逃亡之道,而非无意义地空转。他们必须做。因为那是全部人的最后的愿望,或者说,最后的人们的全部愿望。从效益的标准而言,它既是伟大的,也是正义的。
隔音门一层层打开。弗奥被送了进去。整个程序并不复杂,他们把他安置在四十七号上传台上,扣上拘束带和传感器。柔性材料很快下陷,把他包裹在暗灰色的内质里。这囚徒没有抵抗,而是睁着眼睛凝视上方的声波分析器。
分析器上的蓝色图形正在跳动,按照切分器的显示规则变幻和涨缩。按照制造它的人的观点,这些变换体现着切分器此时此刻的思想状态(如果那东西确实有思想的成分)。仅从图形表现而言,它看起来确实像是活的,一团泵动的器官剪影,一个转动的眼睛,或是游动的薄鳍。
可是,事实上,这一切全出于观者的想象。计算中心偶尔会向外来的参观者展示这些分析器,用以佐证他们的研究进度尚在把控当中。在必要的时候,他们会解释这些图形代表的数学、神经学或是语言学意义,但是没有任何证据能支持这些阐释。切分器运行的规律还未被找到,正如计算中心的一位创始人常说的,失败是探索阶段的常事。
弗奥眨动了一下眼睛,终于注意到分析器旁边的高架上站着一个人。一个高壮无声的男人,块头很大,但并不显得臃肿,脸颊两侧向外突出,形成两个圆润的钝角般的轮廓阴影,使人感到他多少有些迟钝与偏执,他的目光却如灯光般刺亮。
他盯着那男人,对方也正注视着他。在这对视的两人旁边,朱尔与姬寻各自坐在一把椅子上,观看这场审判。他们是这屋中仅有的两名陪审员,然而故事中的两人对他们懵然无觉。是的,有些被召唤回来的历史能察觉自身的虚构性,但那是种罕有的天赋。
姬寻环顾着整个房间。这是3050房中的一间,但他并没看到房子的主人,终末无限之城的伦拉,恰好与他旁边那位不老者的学生同名。不过这当然是巧合。尽管终末无限之城是无法计数的,城市居民们的初始姓名却很单调。重名没有丝毫值得惊奇之处。
“维斯,”他听见朱尔介绍道,“我想你应当认出了他。不过那时他还年轻。”
“我想衰老对你们已经不是个重大的问题。”
“我指的是性情。”朱尔说,“你会看到的,姬寻先生。在你想知道的那场意外里,维斯是至关重要的一环。”
姬寻不再说话了。他们看着维斯从高架上缓缓降落,来到弗奥的身边。伦理委员那粗鲁冷漠的视线从囚犯头顶扫到脚尖。他仿佛在等弗奥先开口。
躺在上传台中的人朝他露出笑容。看起来虚弱憔悴,然而却相当警醒。
“我以为,”他细若游丝地说,“会有一场更正式的审判等着我。”
维斯开口了。他的声音和外表完全匹配,像滚石和山体摩擦崩落。
“没必要浪费时间。”他口气粗暴地说,“委员会已经决定了。你和其他人的罪行毫无区别。”
“那么为何你在这儿呢?”弗奥问道,“每一个被你们消灭的肉体都曾得到你的送别?或者这是你对我的特别优待?为了我们过去的友谊?”
“我在这儿是为了完成工作。”维斯说。
“据我所知,残骸处理不需要人力完成。”
“我来确认你是否改变主意。”
弗奥虚弱地眨动眼睛。他的脸上流露出一丝好奇,但更多的是自嘲式的滑稽。
“改变主意。”他跟着念道。
“你或许还能为我们提供帮助。”维斯说,“不是这种形式。如果你愿意放弃那些荒唐的念头,委员会将让你有所建树。”
“是委员会这么想?还是你这样想?”
维斯皱了一下眉。
“我提了建议。”他说。
“我很感动。”弗奥说,“但是,我的兄弟,我没有什么主意。我从不是出主意的人——只是个照规矩办事的员工,或者信徒,随你们用什么词。我不能改变真相。”
维斯的脸上浮现出了厌倦。他以平静而不容置疑地口吻说:“宇宙只是时空,物质和能量,弗奥。它不是一个怪兽。”
囚犯脸上流露出无可奈何的笑容。
“我不能证明。”他说,“是啊,我不能证明。尽管我叫它真相,这是独属于我的感觉。也许你是对的,维斯,可是就算那样,我也不能同意你们的做法。那已经并不重要了。今日活着,明日也将死去。今日正确,明日也将错误。我不能答应你的邀请,维斯。不过若你还念我们过去的情谊,请来瞧一瞧我的武器吧。我那猎杀寰蛇的剑,我的枪与弹。若能有谁看到我的功勋,我的确希望这个人是你。我愿它照耀你,保佑你。我确将如此许愿。”
维斯不解地沉着脸。他按照弗奥的请求握住对方的手。奇怪的事的确发生了。在被彻底搜身过的囚徒掌心,他摸到一枚扁平光滑的金属圆币。一枚非常古老的旧式钱币。他把它翻转查看,双面都写着数字八。
598 渔夫与金鱼(上)
维斯把那枚圆币收了起来。他把它递给旁边等候的看守人,指示他去做一些基础检查。分析结果很快就下来了,那只是一种寻常无奇的铂锡制品。
他认得这些东西,尽管不曾有机会使用。在他和弗奥昔日的故乡,如今已不存在的升云鸟星系,这些小小的圆片曾被原始人用于交换。在星系中央的中心纪念馆里,他与弗奥一起见过类似的物件——但那已是他们还在启蒙教育阶段的事了。
“你从纪念馆里偷来的?”他问弗奥。
“不能算偷。”弗奥回答。
囚徒脸上洋溢着一种奇异而满足的微笑,仿佛又回到了他们一起去纪念馆的日子。但他仍未解释这圆币从何而获,又或者他是如何巧妙地避开搜查,把它夹带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里。
维斯本应该为看守人员的失职而恼怒,他却并没有。要知道,在弗奥丧失理性以前是个多么狡猾而善于斗争的人!他甚至很奇怪委员会怎能如此轻易地抓住他,就好像弗奥主动要接受审判——这从道义上当然是正确的,可是有哪一个穷凶极恶的人会承认自己应当被处死呢?几乎所有的精神主义者在被上传以前都在咒骂,或是高声说着那些他们深信不疑的胡话:过程与意图重于结果,因为结果终究是不可改变的。在无法逃避的灭亡面前,保留尊严与仁爱是唯一令他们不朽的方式。
至少有上千份正式的研究论文,还有几百次学者辩论能反驳这些空话。不过,维斯的职责与这一切无关。他把生命中大部分时间花在舰队的漫漫长途上。很早以前他更多对付的是死物,那些恒星活动掀起的能量风暴,或是黑洞与磁漩涡。他看顾着旗舰,确保所有人都安全。在这一目的上,他现在的工作或许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可是当然了,他还是更喜欢以前的工作。如果不是那位旧日朋友,蓓,一力举荐他进入委员会,他不会站在如今的地方。
那是值得感激的。如果他不在这儿,或许就在外围的运输船上,为了延缓大挤压而做着徒劳的努力。救灾与转移难民。或者进行一些注定失败的试验,直到最后时刻。若和他今日的重要职责相比,那是何等无意义的牺牲!
维斯又从看守人那儿拿回了硬币。他把它握在手心捏了捏,感到一些荒诞的忧伤。这就是最后的精神主义偷偷藏在身上的东西。弗奥无疑费了很多心思才能办成。最后的武器。正如宗教信徒们在大挤压到来时的反应:既不撤离也不反抗,而是祈祷奇迹出现。但这当然也没有意义。即便他们的心声真能被什么东西耳闻——维斯连这一点也不相信——什么东西会对拯救他们感兴趣呢?如果真有一个意志,如同慈父般关切着他们的命运,那么大挤压从最初便不会发生。
叫他在悲伤中剩下一点骄傲的是,弗奥也不相信来自于神的救赎。他那旧日的朋友,陷入疯癫和偏执的囚犯,走上的是另一种妄想道路。不愿行动的人求助于一个遵循道德和秩序的概念之神,但弗奥却相信世界归属于兽性和原始的混沌,而他们必须去抗争和征服,像猎人用圈套来和狡猾的野兽博弈。那当然也是违背于事实和理性的,不过至少,这是一种以人为主动者的抗争,是弗奥在癫狂中仍未忘却的高贵品质。维斯为他昔日的朋友而骄傲。
他捏着圆币,一动不动地坐着。这会儿弗奥似乎变得清醒了一些。那双炭灰色的眼睛转动着,打量屋中的一切。作为最后的一个精神主义者,他无疑听说过许多关于第六卷积扩张分析室的传闻。但不像其他人,他脸上没表现出恐惧或愤怒,只是一种平静的思考的表情。
“所以,就是这儿。”他对维斯求证道,“你们是在这儿处置了欧玛、雯和齐克?这里就是我们所说的那间死亡之屋?”
“它只是一间技术工房。”维斯冷淡地说。这当然是个外行的回答,但作为执行委员,他并不需要知道技术细节。
“多轻描淡写呀。”弗奥感慨般说道。
“这是事实。”
“事实可以是不完整的。”弗奥说,“你我能说出的名字少之又少,我的朋友。在所有卷积扩张分析室里,你们到底消灭了多少具肉体?我猜测至少有三个中型城市那么多……不,我肯定至少有那么多。在齐克被捕前,他跟我打赌说至少有十个殖民地那么多。我不愿意相信,维斯。就算把所有口头上曾经同情我们的人都算上,你们也不可能找得出那么多精神主义者。但是我和齐克的观点都不算数,我的朋友,就像你说的,事实的力量是无可辩驳的。有多少人被送进了蓝房子,这答案只有你能告诉我。你能够给我一个真诚的答案?维斯,在活着进出这屋子的所有人里,我只相信你的言词。”
他说得那样恳切,但维斯的回答唯有沉默。过了好一会儿后,弗奥终于痛苦地闭上眼睛。
“我感谢你的回答。”他说。
维斯依然沉默。直到看守人们开始面面相觑,忧心错过启动上传的时间,他才终于用那粗鲁冷漠的声调开口。
“比起我们即将失去的,”他说,“过去失去的一切都不重要。如果不做出取舍,我们失去的会是全部……”
“那么为什么舍掉的是这一部分?”弗奥问道,“你敢说每一个被送进蓝房子的人都罪有应得?你的同事们——我是说你现在的那些同事们,他们对被捕者所做的折磨,全部的破坏性神经测试,还有——别问我从哪儿得到的消息,我已经没机会出卖任何人——你们怎样处理上传结束后剩下的东西?那些解剖和切割也是必要的一环?那个溜进回收站里摆弄骨肉的人是必要的吗?你的下属们难道没拿那间‘红房子’开过玩笑?他们站在那红房子里面,踩在那些腐败物上摆弄姿势,留下专门的影像纪念,好留到日后去纪念历史——难道你不曾没收过好几段这样的信息记录吗?不曾见过那些为屠杀的权力而沾沾自喜的人吗?只有原始人的祭祀典礼会如此狂欢,维斯,你的人迷恋这件事,他们喜欢炫耀这种能力,所以我才这么说。你管这叫技术试验,这是事实。我管这叫血祭,这正是你们梦寐以求的幻想。”
维斯的脸因惊讶而呈现出短暂的僵硬。弗奥说出了一些他不曾料想的话,一些囚犯本不应当知道的事。他没有为此而愧疚,而是稍微动了动手臂。
“谁告诉你的?”他平静地对弗奥询问。
“我就要掉进那间红房子了,老朋友。”弗奥说,“为何我还要泄露那位预言家的名字?让他或她跟我一样不幸?”
“回收站事故是机密。”
“真相不会永远掩藏。”
“是的。就像泄密的人无法隐藏。即便你不愿意说出它的名字——等你的思维上传后我们仍会知道。”
“你一点也不为此内疚吗?哪怕就一点?”
“违反纪律的人已经受到处罚。”维斯简洁地回答,“任何集体行动都有违规者。那不影响事业本身的正确。”
“我希望你的确知道什么是正确的。”
“是的。让更多的人走向未来。这比人们如何高尚地死去更重要。”
弗奥无声地对着他的脸看了几秒,随后把视线转向他的手掌。那枚圆币仍捏在维斯掌心。
“我真心希望你的愿望也能实现。”最后他说,“让我们都能如愿吧!倘若这宇宙确有无限的意志,我愿意付出一切来交换两个愿望。只要两个愿望!”
“人一次只能做一件事,弗奥。”维斯说,“专注目标,别太贪婪。”
那一瞬间他们好像又回到了过去。那的确像是他们过去所开的那种玩笑。但是在那之后的时间却完全模糊了。维斯不记得自己和囚犯说了些什么,尽是些无意义的话语。声波分析器的蓝光闪烁,如同宇宙破灭的脚步。这的确是死神的步伐——他心慌意乱地想。痛苦啃噬着他心中的平静和沉稳。又有两次他向弗奥提出让他悔过,对方却对他的挽留无动于衷。最终时刻在混沌的蓝光闪烁里到来了。他缓慢地站起来,退步远离上传台,像要一路退到宇宙黑洞里去。
“时间到了。”他说,“开始上传。”
599 渔夫与金鱼(中)
尽管维斯对于上传的过程非常熟悉,他不能插手最后的操作。委员会的职业仅在于审判和监督。上传需要由计算中心的人来完成。
当他退开以后,看守人迅速地接管了一切。操作非常简单,经历过几次流程改进后,只需要在上传台下方轻轻按一个键,剩下的事全交给机器。那根本用不着两个人来做。那不过是些可笑的程序要求。维斯紧接着在心里纠正自己——程序并不可笑,它是为了避免任何最坏情况而做的。因此即便它在大部分情况下不起作用,甚至带来痛苦与折磨,那也一样是神圣而重要的。
他看到蓝光在上传台的顶端飞掠而过。初步扫描与建模已完成了。那是初步工作。紧接着柔性探针与液态电测机器人进行真正的结构模拟。从非专业的角度而言,那是要把整个人的思维系统,从主脑到三个副脑,完全精确地转变为另一种形式。这种过程对于素材的损伤程度取决于工具,进一步地说,取决于成本和法律。不过如今大部分障碍都被扫除了。他们需要效果最好的模拟,而让精神主义者保留任何程度的心智都是毫无必要的。
那同样不是维斯的工作,不过,他偶尔会思考这个问题。“心智”到底代表着什么?那只是一种结构。蓓曾这样对他解释。生命是从精妙无比的结构中涌现而出的,但那并不像宗教徒们说的那样,是一种精心设计的结果。当然,也并非混沌无心的巧合。生命是概率与时间联手孕育的结晶。前者提供选择,而后者做出选择。这过程里并没有任何预见、假设或推理,没有一个绝对正确的心智参与判断,但最终剩下的选择会是最好的。
如果这样的选择无穷无尽会怎样呢?她乐观地认为那将选出最好的生命。无限的,当然,差不多等同于是全能的。切分器是这样的一扇门扉,通向那全能之地。他们用血与辛劳铺就的阶梯靠近它,想尽办法去叩打它,窃听来自它另一边的动静。但是他们并不肯定门后真的有物存在。
那意味着什么?那不仅仅是他们逃亡的希望。蓓说。也许那是通往生命下个阶段的必经之路。一次崭新的进化。切分器可能会具备智慧——准确地说,切分器必须具备智慧。它要像游离病患者那样无限地思考,又要像常人那样将答案诉诸语言。跨越那隐藏无穷的宇宙规则后,没有人真的知道会发生什么。也许一切都很顺利,蓓告诉他,切分器会单纯地实现他们的愿望,结束这场大挤压,让宇宙复原成过去的模样,或至少给他们一个容身之处。但或许切分器会成为一个有着更为深远意义的事物,像是生命本身。在生命的升华这件事上,蓓持有一种非常开放的态度。现存生命的所知是很有限的。关于无穷,或是任何与之等价的概念,他们都无知得犹如长不大的婴儿。他们没有真正地“发明”什么,而是在试着发现和证明什么。
她也从不讳言他们也许会走向灭亡,成为另一种新文明的养料。不过当然了,她的职责要求她避免这件事,而她的同事们也完全不喜欢这种假设。那些计算中心的元老们不那么容易沟通,哪怕他们在名义上低于她。切分器迫使领域专家们齐聚一堂,共同协作,他们看待切分器的方式却大不相同。蓓就像一位母亲看待孩子,而有的人只是单纯地制作工具。他没有什么谴责的念头,切分器的确只是一些仿神经元的模块盒,电路,感应器,探针,计算芯片,能量池……诸如此类物件的组合物。人们宣称它可以创造无穷,那多少显得有点自以为是。切分器计划很可能从一开始就是失败的。它假设游离病人有着无限的思维,并且假设他们能够模拟这种思维。这两点没有任何人,或,任何理论,能给出有力的保证。
维斯没有保留这个看法,让它只烂在自己心中。他从来不向蓓隐瞒自己的想法,而蓓也以朋友的态度向他诘问:你认为心智是什么?在这些骨骼、肌肉和神经的组合物之间,是否真的形成了某种有意义的整体?他们和切分器并无本质的不同,只不过他们是由更少的可能性与更多的时间制造出来的。生命不在于组成材料,仅仅在于结构的涌现。这当然不符合现行的医学观点,不过实验落后于理论并不出奇,这是前沿学科的常态。如今他们要争分夺秒,不是发明切分器,而是要从游离病人的脑袋里发现它,再通过他们搭建的装置证明它。这是一场伟大的研究,通往更伟大的意义。而如果大挤压成为他们的文明之末,她希望至少切分器能够运行起来。不必真的给出答案,她只想知道她对生命的观点是否正确。
维斯短暂地走神了。他不知道自己为何在这个时刻想起这些。一些零碎的往事。而当他回过神时,上传已经结束了。弗奥依然躺在上传台里,表情平静,如同熟睡。那画面仿佛是刺痛了他的神经,令他下意识地逃向往事。他多希望他还停留在这些往事里,在星舰中漫游虚空,星辰就像是漂浮在深渊里的碎片,他时常想象它们全在下坠,而不是星舰正在远离。
弗奥死了。他平静地想到。紧跟着思维又划开了。不去考虑令人刺痛的现实,而是零碎的往事和记忆。生命是由记忆构成的,哪怕是无意识的身体记忆。脑会记忆。神经会记忆。手脚甚至皮肤也有自己的记忆方式。习惯与伤疤。随便计算中心的元老们怎么解释,但他认为生命是由这些构成的。
蓝光束在房间里闪烁。那也是弗奥。不过并不是一个完整的电子幽灵弗奥。他们连活着的原版的弗奥也不需要,更别提死了的。那只能说是一些关于弗奥的思想结构的数据,就像是一张图片转换成的编码。但是连这些也不会完整地保留。他知道的。这些必须被尝试着拆解,用于修正切分器的某个模块。他不知道。这并不是他的所学和所任。弗奥的确已经死了。上传台前端的白灯熄灭了。至少这是一种无痛的离去,早在探针进入大脑前他就已经被麻醉了。是的,与他有着共同记忆的人又少了一个。
看守人们上去确认情况。这也只是程序。他们会把他带走,送去回收站处理。其中一个走到维斯面前,委婉地提醒他那枚圆币的存在。维斯这才想起它的存在。它摸起来如此纤薄而锋利,已经在攥握里磨伤了他的皮肤。
“我们最好把它也送去回收。”看守人说。他们已做过检查,确定这只是件徒有纪念价值的古物。如果在别的地方发现,它或许会被送进纪念馆,但是进入计算中心的东西并不需要遵循古物规定。
维斯同意了。那也完全符合程序。他们脱离原始货币已有很久了,但保留下来的实物和数据模型仍有很多。那不是值得破例的稀有物件,在计算中心的许多人看来,古物本身是一个假概念,对于一种过去的简单的物质组合形式的迷恋是病态的,因为“过去”本身就缺乏价值。一种选择成为历史必有其原因。
他准备把圆币交给看守人,但突然间又改变了主意。他亲自走向弗奥,想把后者费尽心思保留下来的东西归还。当他掰开弗奥仍然柔软的手掌关节时,对方却睁开眼睛,冲他微微一笑。他的眼睛在光线下不再是炭灰色,而是像冰渊般潮涌的幽暗。他抓住维斯的手,说话时带着哼唱的韵律。
“成交。”他说。
整个蓝房子如水一般流动起来。
600 渔夫与金鱼(下)
维斯从蓝房间逃了出去。
他久经训练的身体给了他很多帮助。当两名看守人还在困惑地凝视着墙壁时,他已遵循安全指南上的警告事项,第一时间从疑似的事故现场撤出,并且启动了紧急状态模式,把第六卷积扩张分析室的电力与网络切断。他做这一切完全是出于习惯,过程里什么也没想。他那毫不犹豫的果断与对规则的本能服从使他成为唯一的幸存者。
是这样吗?这个解释合理吗?当维斯奔跑在走廊上时狂乱地问着自己。他的确看见了。看见了。弗奥的身躯从上传台里坐起来,眼睛已死去了,而身躯和口舌却活着。两个看守人也像房间那样融化了,他们的身体随着蓝光流动,融入那片海洋似的斑斓色彩里。他们也死了。这是一个大概率真实的推断。可是他自己为什么没事呢?在那恐怖降临的刹那,他从距离弗奥最近的地方跑向门边,身上却安然无恙。那是因为他及时的反应?又或者,那制造了一切的人有意想要放过他?
几秒钟的时间里他已穿过长廊,奔向指挥室与总控制台。他并没忘记先用内植芯片向全区域提前发布预警——但他,他不知道这应该归入哪一种预警。
他开始判断自己眼睛所看到的这一系列画面。死而复生是一种虚妄。没有任何技术支撑,没有任何步骤和记录,被破坏的生物脑绝不会自动修复。结论有两种:要么弗奥早已变成了另一种生物,要么他所看到的是幻觉。
不,弗奥不是假的。体检是程序的一部分。如果弗奥是某种仿生机械,或者专为袭击行动制作的异位脑人,他能很轻易地知道这点。而在那之后的事情该怎么解释呢?是什么让分析室变成了那样?他甚至找不出词描述。他不知道自己看到是什么。
他在往事里寻求征兆和答案。在大约三百个标准恒星年前,大挤压还未抵达边界,而未来看起来混沌不明的时刻,维斯曾和他求学时代最好的朋友谈论原始宗教与仪式。他们提起了一些愚蠢的行为,比如相信饮用孩童的血可以延寿,或是通过葬礼将死者接引到宇宙中心的某个地方居住。他们都把那当作很有趣的怪谈,多少有点可笑,但能打发时间。
那都是些朴素的愿望。弗奥说。一些非常直观的联想。就像从别人那里拿走一杯水或一颗糖,人们想象自己同样能拿走虚幻的概念——才智、快乐或是寿命。当然,事实上那已经在发生了,但永远不会是通过祈祷或仪式,而是权力。作为一个天文学家,发表这样的宗教和政治观点或许是不合时宜的,但那的确是弗奥的性格。正是那种偏激使得他走向维斯所不知晓的道路。他消失过一段时间,维斯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再一次听说弗奥的消息时,后者正致力于反对将游离病人用于切分器试验。那没有成功的可能性,他如此主张,但却拿不出有效证据。而当辩论的另一边质问他还有什么替代方案时,他的回答也令听众们哗然。也许我们应当接受——据说这是弗奥亲口所言——我们并非最终的答案,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中间过程。接受宇宙的新生,随后奋力一搏,或者安然离去。这是一种道德的做法,那对他们所有人才是公平的,并且能保留住最后的荣耀。若无文明的荣耀,他们的生命在宇宙里将毫无价值。
有时维斯回想起那次辩论,他从心底感到一点困惑。那是一场注定失败的辩论。弗奥退场了,即便是精神主义者内部也不完全同意他的观点。这些争吵本来就毫无意义,因为人绝不可能主动奔向死亡。维斯不关心权力和道德,这只是一个很简单的常识。而有时极端的理念令人背离常识。
他岂不经常被如此评价吗?守旧、传统、不知变通,从未理解真理的价值。一个纯粹由过去的道德观所塑造的工具——那个令他厌恶的女人曾这样说。但他并不为此恼怒。遵从秩序和规则将令大多数人受益,对此他深信不疑。而真理,无论是弗奥的,蓓的,或是那个女人的,实际上都是一种偏执。就实务而言,“真理”往往毫无作用。它造成的妨碍反倒真切地展现在维斯眼前,令他悲痛而又惶恐。但那是不应当的,因此他从不表达。弗奥的确是应当被审判,而切分器计划也势在必行。
维斯已经跑到走廊尽头,用他最快的速度。当他转过拐角时,就连警报声也不曾超过三响,但他撞到了一个人。那人穿着一级人员的灰蓝色制服,但却并不是蓓。维斯定睛看清楚对方,那双独特的来自中央星系的桃红色眼睛。他碰上了整个计算中心里与他最合不来的人。
“警报是你按的?”她直截了当地问,“弗奥的上传出了什么事?”
尽管维斯与她从不亲近,他也不得不对这名计算中心创始人的敏锐感到钦佩。警报才刚发生,而她毫不慌乱,并能以最快反应把握状况。作为一个不曾参与过军事行动的研究者,朱尔似乎有着某种应对危机状况的天赋。
维斯简短地说明了在第六卷积扩张分析室里所发生的离奇一幕。他准备好接受质疑,但朱尔什么也没说。相反她开始小跑,向着那发生变故的地点跑去。维斯伸手抓住她,制止她接触不明的危险。朱尔猛然回头看向他,眼睛里闪烁着一种鲜艳的红光。
“你还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吗?”她咄咄逼人地问,“你以为你看见的是什么?”
“死而复生。”维斯说。他想选一些更慎重的措辞,但却没法简洁地概括状况。
“死而复生!完全错误,维斯。这答案本来再清楚也没有。如果你观察到任何不合常理的现象,那只说明切分器启动了!它已经开始运算了!我们必须确保它的运算在正轨上!”
她猛然甩开维斯的手。一种经过训练的专业手法,以至于维斯也未能及时反应过来,直到她已跑到走廊的中段。他不知道她想干什么,但是他不得不追上去。保卫研究员的安全是他的职责,而且他也不会坐视一个未被判罪的人莽撞自杀。
他返回去追赶。朱尔的步子迅捷得不可思议。当他再次抓住她的肩膀时,他们已经站回了蓝房间门口。他想把她拉回来,那本应费不了多少力气,但朱尔的手指已经碰到了隔音门。
他们看见门像被风吹动的水汽那样散开了。在房间深处,空间仿佛被无限地扩大了。他们没有看见墙壁或地板,而是一个流动着青蓝光晕的无底深洞。一切都朦胧地扭曲着。他们不敢望向这片朦胧的细节,仿佛知道那其中隐藏着某种致命的杀机。
那个死而复生的人就坐在这片深渊上。他身下的上传台覆满白霜,而那活死人如同沉醉般顾自哼唱。一种无名的恐怖让维斯往后退去。他不理解这一切,但让他感到恐惧的并不仅仅是未知。
蓝光在门后如海浪般涌落。他听见朱尔高声调的质问。她以狂暴之态抓着他的衣领,拼命地问着一连串他未能理解的问题。
“你对他说了什么!”她几乎是在尖叫,“在他被上传前的最后时刻在想什么!告诉我!还有你!你盼着他不必死去,是不是!是你的想象制造了这一切!”
“我不知道。”维斯慌乱地说。他看到屋内的弗奥正在深渊上冲他们微笑。
“你这毫无自控的蠢货!现在切分器已经启动,而我们还来不及给它输入运算目标!”朱尔狂喊着,她注视深渊的目光却毫无恐惧,而是充满急切与渴望,“你是唯一一个看到这件事的人,你是那个影响运算目标的人。切分器甚至为你制造了一个死人的幻象!告诉我你当时向它发出了什么要求!这关系到我们的存亡!”
在她喊到一半时维斯已准备回答。他已懂得了朱尔的意思,因此他应当回答,他有义务回答。尽管他痛苦地发现自己并不清楚答案。在弗奥死去的时刻里他在想什么?他仿佛想了无数件事,而那些甚至不能算作要求——
深渊上的弗奥站了起来。他僵硬的身躯在原地转着圈,如同一种奇怪的古典舞步。他根本没有看他们,但是声音却好似在他们耳畔响起。
“他在想,”弗奥歌唱般说,“如何停驻往事?如何逃避死亡?如何创造新生?如何让所有人称心如意?”
“停止运算!”朱尔说,“停止自启动!现在就停机!停止所有定时启动,以我的声纹指令为再启动条件。我们要重新设置所有运算程序。”
她的命令落下,弗奥那怪诞的旋转舞戛然而止。他叹息着,脸上浮现出嘲弄般的笑容。
“没问题,主人。”他说,“不过,那可是个额外的愿望。如何让永恒成为奴隶?”
601 阿格拉巴之国(上)
蓓在她的工作室里观看一朵花。
它是深红色圆杯状的,花茎细长发白,鳞叶堆积如羽。她不是一个植物学专家,但是确信自己从未遇到过类似的品种。是的,不曾有一种她知道的花会突然间从焊接紧密的金属工作台上长出来,并且持续发出一种清晰的、绝非偶然形成的歌调。那声音仿佛是从他们的头骨内侧发出的。
她的两名助手正惊恐地喊叫。那不仅仅是为了这朵酒杯般的花,事实上,整个工作室里都弥漫着疯狂的景象。从他们的脚下到头顶,植物或异位脑生物正在疯长。它们破开合金,像是顶开软泥般轻而易举。这是恐怖袭击。蓓听见她的一个助手这么说。警报声的确从外头响了起来。
但是这里有一些事不对劲。她在观察过那多花后立刻注意到了。大多数异位脑生物都能把思维神经分布在躯体的各个角落,而不需要一个用于运算的中枢器官。它们也善于把自己伪装成多种形态,但那不意味着它们能脱离材料本身的限制。一株钻透她实验室特制合金墙的植物是绝不合理的。她又仔细去观察,发现那钻孔是如此细小而恰到好处,与花茎紧密得贴合,就好像它根本不是一个钻孔,而是花茎与合金板重叠在一起。这是多么简单而荒诞的一幕,在她眼中胜于周围一切狂歌中的草木。答案很快便在她冷静而清晰的头脑里显现了:在计算中心,一个不可能任务只可能是由切分器完成的。
这结论叫她欣喜若狂。但是一些疑虑马上又抑制了她的喜悦。是的,这显然是切分器启动导致的,尽管表现形式超乎她的想象。但为什么是现在?她迅速地回顾这一天的日常安排。她和她的小组仍然在模拟游离病人的病变结构,这是一个脱机工作,绝不可能干扰切分器运行。朱尔或是齐文?不无可能。但他们已进行测试性工作很久了。这样的事过去不曾发生过。而且,她不明白为何切分器要制造这些植物,它似乎没有任何明确的目的。
工作室的扭曲仍在继续。控制台和地面被缤纷艳丽的植物完全吞没。自他们头顶上方垂落一道翠绿的水流,几颗很小的头颅在其中游曳歌唱。那又激发了助手们新的恐慌,因为这些头颅看上去不像骨质,更像是某种碳酸盐质地的产物,可同时又是有生命的。它们源源不绝地从头顶上的绿流中涌现,堆积成了一座小峰。音韵从头颅的每个孔穴中流出。
四壁与天花板全都消失了。只有疯狂蔓延的,深深浅浅的绿色草木,鲜艳斑斓的花,流水,以及头颅堆成的灰色石峰。这一切的事物都在可怕地歌唱着,如同宇宙之死的安魂曲。
在这千万种怪诞生命的合唱中,她听见札尔濒临崩溃的喊叫。后者似乎把这当作了真实的末日——在完全丧失沟通能力以前,游离病患者总是宣称自己听见了宇宙的毁灭之声。但是这不可能,她的理性分析着,距离大挤压威胁到计算中心仍有时间。而计算中心的隔音构造也能最大程度避免“人造患者”的出现。她眼前的这一切必然和切分器有关。
蓓跑向角落的安全箱,试图找到放置在里头的备用武器。她不是个非常出色的冒险家,不过接受过基础的应急训练,如果她能拿到一把高能射枪,她的智慧就有更多发挥余地。但她没能找到想要的东西,当她冒险把浓绿覆盖的安全箱盖打开时,从里头游动而出的是两只带有鳞翅目特征的巨大昆虫。
它们几乎贴着蓓的头皮飞出去,翅膀的纹路如同淡青迷雾中的树林。自那片散发荧粉的林中之画深处,她又听见另一种截然不同的低沉曲调。是的,这两只鳞翅昆虫的飞行器官也在歌唱。
她往后躲避它们的触角与口器,摔倒在一片流淌蔓延的绿水中。水流已经形成了一小片深不可测的湖泊,但却并没有把房间灌满——这是因为作为边界的墙壁消失了——她和工作室里的其他人坠入了一座无边无际的怪诞花园里。
他们必须离开,找到切分器,然后终止这段错误的运算。切分器的启动出现了严重问题,这是明摆着的事了。但在这时,原本的房门已经随着墙壁一起消失了。蓓凭着记忆走向那里,希望它也像安全箱一样得以保留。
她艰难地在绿水中跋涉。这道细细的天河似乎富集某种藻类,但是并不腥臭,相反带着某种沉郁的芳香。流水本身也在歌唱,一种叮铃清脆的音色。蓓希望自己的眩晕正是由于这怪异的水声,而非它的成分有任何毒性。在这段短暂的路途中她也试着呼唤她的两名助手,让他们和她一起前往控能室或是机房。但是他们都没有理睬她,而是在这混沌狂乱的花园里摇摇晃晃,蹒跚起舞。血泉从他们的耳洞里溢出,融入那翠绿如石的水流中。他们可能是聋了,没有听见她的呼唤,也可能是思维受到了损伤,因此才不理会她的指示。
他们都是她钟爱的学生。但现在要解救他们似乎不切实际。她不清楚为何自己安然无恙,但她必须独自去控能室终止运算。在所有拥有进入权限的人里,她很可能是距离最近的一个——如果中央控能室还存在的话。
比人更高的丝状草甸像绦虫般向上飘舞,在气流拂动中发出金属丝震动的鸣叫。蓓用防护服的袖管将它们拨开,从相对稀疏的底部钻出去。在过去曾经是工作室出口的位置上,她的确抓住了一扇门。但那不是一扇金属门,而是一个陈旧的木制把柄。它被制作成某种蜿蜒爬行的生物形状,蓓惊讶地发现这扇门是沉默的。在一切癫狂之歌的合唱中,她抓住的却是一扇寂静之门。它忠实地保持着一个死物应有的状态,但却使蓓感到更为强烈的不安。在反常中保持常态,这未必是个好兆头。
她还是冒险旋动把柄,打开那扇简陋而老旧的木门。舞动的草甸遮蔽了她的视线,使她只能看见门后的一小片景象。那非常模糊而昏暗,但她的确看见了熟悉的走道与散发绿光的应急指示灯。看来她工作室内的失控并未蔓延到整个计算中心,她猜测这和区域耗能,或是运算量的占用有关系。
在她身后,她的学生们已加入了合唱之中。来不及考虑了。她必须赶在疯狂席卷整个机构,或是更糟糕的情况以前,把整个计算进程终止下来。她是距离最近的一个,而且也熟悉整个机构的设计情况,一切都要指望她的行动足够快——应该说,运气足够好。
蓓暗自祈祷她学生们的状态并非永久性损伤,然后义无反顾地钻入门扉之后。那个狂歌的世界在她身后迅速地遁走了,她回到了一个相对安静的世界里,但却依然感到脚下濡湿,如同跋涉在那片芳香而沉郁的绿流中。
“蓓!”她听到有人在身后喊她。当她回过头时,看到委员会的基摩正在向她跑近。他满脸惊恐,但却并不因为看见她。此时,他们正在同一片红色的河流里,鼻中充满醉人的浓香。通道淡青色的墙壁显得空前亮丽,而照明灯金黄璀璨。每一种色彩都美丽极了,像是他们第一次从世上诞生时看见的景象。
基摩仍在喊叫,蓓花了好一阵才发现他是有理智的。他的喊声不同于她那些助手们的失常,而是反复地试图向她表达某种恐怖。
“死人!”他喊道,“这里全部都是死人!”
602 阿格拉巴之国(中)
在最初的时间里,蓓没能领会他这些喊叫的意思。她首先感到的是对机构内人员伤亡的担忧。这是完全可能的。既然她的两名助手已被这突如其来的变化逼得发疯,她不敢想象那些位于更高能量区域,甚至是碰巧正在维护主机与计算模块分区的人会怎么样。
她把双手按在基摩肩上,用有力的声音要求他镇静下来。作为委员会的新成员,基摩无疑经受过许多面对意外情况的训练。当蓓要求他停止喊叫时,他很快便选择了服从,并用专注的目光等待蓓的提问。她不禁感到松了口气,确认这位新上任不久的委员没有丧失理智。他多半能在接下来的行动里帮上忙。
“我们都还活着,伤亡只是少数。”她对基摩说,“冷静些,委员!这只是一次意外事故。切分器很可能被启动了。这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好消息!我们的努力就快有成果了,但是我恐怕这里头还出了点错……一些设置上的问题,所以现在我们要先想办法更正它。您身上带有武器吗?”
基摩仍然显得呼吸急促,但当蓓说到一半时,他的神态已恢复了镇定。他很快从制服里掏出了一截黑色短棒。蓓认得那是声波式切割刀,的确是委员会配备的标准武器之一,但绝不该是唯一的。她疑惑的目光又一次令基摩呼吸急促起来。
“枪飞走了。”他有点凌乱地解释道,“它变成了一只怪物……”
蓓用目光示意她的肯定态度。这一切显然超出了新委员的理解。
“我明白。”她说,“请别紧张,委员。我相信如您这样职位的人不会因疏忽而丢失装备。我们现在正处于一个罕见的紧急状况里,您的惊讶是可以理解的。但是我们没多少时间解释了。请拿好您的武器,我们接下来的行动也许会用上它。”
“我明白了。”基摩简短地说。蓓的言语似乎成功把他带回了正常秩序,他能够理解眼下的危机,并且进入了工作状态。他启动了切割刀,随后看向蓓:“该怎么做?”
“我们要找到控能室。不管我们眼前的一切是如何制造的,它都是切分器运算的结果。我们需要先关闭主机。”
基摩问:“然后这一切就会终止?”
蓓停顿了一下。事实上,她不知道。这对她同样是前所未见之景。她的专业学识并不能帮助她比基摩做出更准确的判断,对于无限思维所想之事,她知道的就和基摩一样少。但她不得不表现出自己对把握状况的自信。这正是她的职责所在。
“我们是切分器的创造者,”她如此回答道,“已没有人能比我们更了解它,或者有希望指导它。”
基摩眼部附近的皮肤微微皱了起来。他或许是在困惑她的用词,关于为何要对一台机器用上“指导”,或许他其实什么也没想,只是在考虑要如何完成接下来的旅途。
“我有两个问题。”他低沉地说,“既然通道已经变成了这样,我们能保证控能室仍然存在吗?”
“我们必须一试。”
“我希望它至少有一些让我们觉得有望成功的理由。”
蓓短暂地思考了一会儿。她不能花费时间去跟对方讨论切分器的意义,或是过于复杂的理论知识。委员会的人永远只关注实际,因此她简短地解释道:“无论切分器现在的目标是什么,它还没有完成最终运算,我们还没看到任何有意义的结果。那代表所有的区域模块仍然被主机控制着——以我们尚且能够理解的方式。只要我们切断所有的供能,运算将被终止,或至少指令会终止。我不能保证这一定是对的,委员,不过现在你没法找到更可靠的回答了。”
基摩未必是被她的言辞打动。但他们的确没有多少选择,除非他愿意与这疯狂之地一直共存下去,或是抛下委员会赋予他的重大职责,尝试着从机构内部逃离出去。蓓不知道那对他会有什么后果,她自己从没有过逃走的念头。不过,她的确听说委员会里的亵职人员将面临极其严厉的惩罚。
在短暂的沉默后,基摩似乎同意了她的意见。
“第二个问题。”他紧跟着说,“刚才我在底下的文档室里等待授权,然后我听见通风系统里……”
他忽然又沉默了。蓓以为他在组织措辞,但是她却没能听到下文。某种想法令基摩放弃了第二个问题。他很快避开了蓓的视线。
“你是对的,女士。”他说,“如果这一切都是切分器启动导致的……就是说,某种幻象,是吧?我们可能会看见任何事。任何事都不奇怪。那么就没什么可说的,让我们敢去控能室吧。”
他的总结称不上是正确,不过蓓明智地不予纠正。通过对方在无意识中显露的细微表情,她察觉到他的恐慌并不仅仅来源于未知。是的,她在心中暗下结论:基摩遇到了一些令他恐慌的东西。但是有一点是对的,无论他们遇到什么,终止运算是第一要务。她领着基摩向控能室的方向走去。
那完全是凭借她对机构内部情况的熟悉才能做到的。在这短暂的半刻时间里,所有走道都已面目全非。合金与隔音夹板混铺的地面柔软如腐土,殷红色的河流在其上横流。灯光浓郁得像一汪金酒。两侧墙壁如她的工作室那般消失不见,化为团团朦胧的淡青色的雾。紫色的藤条自他们头顶垂落,枝上结出的果实却是一粒粒眼珠形状的柔滑玉石。
蓓尽量让自己忽视这些景象和声响的干扰。她让自己相信眼前的这一切是无害的,因为切分器不会蓄意伤害他们,从一开始他们便严格把握着程序,竭力排除这类风险。她表现出了堪称完美的冷静,但是基摩却没法忽略每一件怪异的征兆。他以警觉的目光扫视每个方向,并且时刻紧握着声波式切割刀。
她边走边观察着自己这位同伴,以防他突然陷入某种危险的精神异常。基摩的确很紧张,不过仍然尽职地保卫着她,领头探索任何他们还未涉足的区域。他当然不是个懦弱胆小的人,蓓知道他的职位需要经受怎样的训练,相信他能够面不改色地应付尸体和酷刑。他如此失态,只因为他们面对的现象超出了常序。
不过,无论是长在钢铁上的野草,唱歌的安全箱,变成昆虫的高能枪,或是从天而降的绿河,这一切从本质上都不值得恐惧。是的,到目前为止这些并没伤害他们,令他们恐惧的是无可理解。但他们目睹的一切现象都仅仅是这未知的表现形式,一种夸张而离奇的呈现。真正的恐怖是无形的。
恐怖,或是奇迹,随便人们怎么称呼,对于蓓而言,她早已经说服自己以开放的思想来接受它。倘若与游离病患者的无限思维相比,他们眼前显现的一切诡怪都平庸无奇,就和一阵风或一颗石子那样自然。人们只是更容易被形象的东西惊吓,因为那易于认识和理解,可是真正的恐怖需要去用智慧来辨识。
那是一种对智者的特殊褒奖。有时她想起这件事,心中便充满悲哀与温柔。她让灭亡的恐惧如微风般拂过自己,莫大的恐怖也不能留下丝毫痕迹,而这是通过创造完成的。她在这个项目上度过了那么长的时间,以至于她快要忘却自己,而成为孕育那无穷智慧的一捧泥土。这没什么大不了的。生命形式的永恒更新,如果这是必然——她为一个前所未有的伟大思想赋予了生命,至少是提供了生命的起源。这成就足以抵过一切对湮灭的恐惧。是的,这才是她的真心所想。她必须前进。找到控能室。确保切分器能够进行正确的无穷运算。
它必须诞生。
她的步伐变得更快了。诡谲怪诞的万象变化再也不能牵绊她的脚步,她几乎是在红色河流上奔跑。有什么可怕的呢?切分器不会真的伤害他们。对于一个具有无穷智慧的思想,“消灭”和“伤害”是无意义的。不是“正确”或“错误”,而是不具备行动的意义。它只会为了完成它的任务而行动,那任务绝不可能是伤害他们——否则他们早已被消灭了。
她奔到了控能室门前,兴奋而忘我地喘着气。河流汩汩而歌,演奏出昂扬欢悦的曲子。不可思议地,她听出那是她年轻时听过的曲子,第一次登上优秀学生的领奖台,嘹亮的金属管弦与清脆的金铃。基摩的喊叫似乎在很远之外的地方。
她推开门。合唱队正在里头等着她。一场盛大的颁奖礼?不。不是的。她突然看清楚了。原来这是一场祭祀。一场血祭。
603 阿格拉巴之国(下)
无数条挂满红布的绳子。
不,那些全是缆线。
一片广袤的沙漠。
不,只是一小片充满死亡氛围的荒原。
祭坛并非顽石,而是她正在寻找的控制设备。不过现在它们都堆积在一起,整整齐齐,像由数个六边形平台堆积起来的高坛。在高坛的六个角上漂浮着金色的球铃。
蓓当然认得这些金铃。它有一大半设计出自于她。在很久以前,当她在公示会上解释切分器的原理时,她用它来概括他们准备搭建的整个结构:十六个执行模块与十六个输出模块是它的外壳,而真正“唱响奇迹之歌”的则是它的内核。一个他们在现阶段无法进行解析和理解的结构。依赖于对于游离病人的神经模拟,他们能够将它以另一种更长久,而且也完全可控的形式复制出来。
这是第一步,要有球铃的核心;还有第二步,一个能够将其存在呈现出来的外壳:最后是第三步,把核心放到外壳的内部去。
这是最困难的一步,她试图让公众们理解这点。从宇宙中取得无限在现今对他们已变得简单,提供给它充分的构造与运行工具也并非不可能。但是让它们组合起来却是前所未有的。那如同是要和游离病患者交流。在医学完全失败的当下,他们要从另一条途径使之唱响。这就成了一个古典的谜题:在没有立体建模技术的原始时代,人们如何把小球放进大球的内部?
蓓的脑海里充满了她自己的声音。她过去在公示会上的演讲,每个字都清清楚楚。而荒原上的金色球铃也正在鸣响。多么动听的旋律,令铺满天空的死人也随之齐唱。他们全都薄得像只剩下一层皮,脖颈缠绕在缆线与绳钩中,迎着风招展飘荡。起初蓓以为他们身上还盖着红色的衣服,但很快她看清楚了。那只是一层涂料,或红褐色的水,就像她在通道上跋涉时碰到的。这些液体深深渗入了他们裸露的皮肤里。但那不是任何一种生物的血——她几乎敢肯定。尽管她站在祭场之上,这里闻不到任何血腥味,而是一种略微呛人的焚木香气。
她踉跄着朝祭台走近。金色球铃的回响使她想起了她在公示会上的许诺。当金铃唱响之时——她的确是这样说的——当被宇宙规则重重掩护的无限概念能够被人的智慧所捕获的终有一日,即便世界末日也变得微不足道。这是辉煌的时刻,胜利的时刻。亡灵的残蜕如乌云般遮蔽天际,高唱永恒的赞曲。
它们中的一些面孔甚至是蓓熟悉的。齐克和雯,不止是她的朋友,也是维斯曾经的服务对象。他们的探索旅行很早就终止于卷积扩张分析室,但那并不是蓓最后一次见到他们。在维斯上任以前的那场巨大丑闻里,她从事后封存的档案中见到了他们。那些残骸没能得到应有的,正确的处置,而是被粗暴地丢弃和侮辱。一些稀有器官被贩卖或收藏了。还有那些本应被送去医疗机构的人——在早期,法令远没有如今那么严厉的时候,上传原本只会造成中轻度的损伤,然而事故率却居高不下。
那是难以避免的牺牲,维斯的前任这么说。如今这个人已因亵职与其他的种种行径而永远消失了,谁也不会问他去了哪里,或是他究竟对精神主义者做出过多少种事。维斯悄无声息地接替了他的一切,而她当时对此并没有分毫质疑。处决和管理犯人并不是她的工作,就连对有限思维神经上传,或者按照朱尔的理论,神经导正模拟计划,那都不是她负责和关心的范畴。
她已将目光从外部世界与有限生命中完全抽离,全心全意地注视着核心的奇迹。测试和分析核心主机,用尽一切方法来使它自主反应,而不是试图用零碎的补丁去拼接。那不会成功的,她在心里暗自认为。但是她从不公开表达这种看法。尽管她是计算中心名义上的负责人,那是因为她与其他部门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她在学界的声誉和地位,以及公众对她人格的信赖。她从不曾有任何学术上的污点,而生活上同样清白简单。这能让计算中心在许多程序上畅通无阻。但那并不意味着她能决定每件事。她从没想过妨碍其他人的研究计划,即便那是……那是相当残酷的。她伸展双臂,向着天空中的死人们张开自己的怀抱。她是冷血的。当她把全部的视线投向那未能诞生的新生命时,那些过去她认识的,曾经鲜活过的人就从她的心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必须追求真理。她心中的声音这样说。
覆盖天空的死人都注视着她。他们的身体全都扁平如纸,在缆线上随风飘荡,但头颅却是立体而完好的。从那些平静的目光里,她没有感到丝毫憎恨或嫉妒。他们已在无穷中得到了升华,作为有限生命所遭遇的任何不幸都微不足道了。现在他们怀着和那伟大生命同样无限的心灵,正等待她加入这场胜利的合唱。她和他们都是这宏伟摇篮的一部分,成为金铃唱响的音符。是的,这一切都完全值得。她心旌摇荡地走上祭台,要走入那个永恒无尽的国度里去。
突然之间,有什么东西拉住了她。蓓挣扎了起来,但那力量不容置疑地拉拽着她,将她从那逐渐流溢出红河的祭台上拉落。
“蓓!”有人这样喊叫她,紧跟着固定住她挣扎的双臂,把她拖向后方。紧接着她闻到了浓重而新鲜的血腥气。她的后颈被打湿了。这令她从心醉神迷中稍微分出一点注意力,投向这个粗鲁而急躁的声音。她看见一个高大笨拙的男性,穿着委员会的灰色制服。但那不是基摩,而是维斯。
某种可怕的危险无疑曾降临在她这位忠实的朋友身上。一块醒目的圆形伤疤,尽管其本身没有暴露在蓓的视线里,却将维斯胸前的制服衣料完全染红了。维斯的脸与脖颈上也全是半干的血污,但是蓓并没看见伤口。
这一幕让蓓吃了一惊。天空中的亡者之歌迅速从她脑中消散了,变成了轻微如虫鸣的噪音。
“维斯!”她低叫道,“你遭遇了什么?”
维斯的脸上毫无血色,他的目光却清晰警醒。当他快速地环视这片怪诞而辉煌的祭场时,蓓注意到另外两个人也在这儿。她认出那是朱尔与基摩。
“我在来找你的路上碰到了基摩。”维斯镇定地说,“刚才,我在监督一次上传,然后混乱发生了。我想这是切分器引起的……”
“是的,维斯。我们成功让切分器启动了!”
这句话令蓓陡然间醒悟了。她想起了自己来到这里的目的,于是匆忙准备奔向祭台。可是维斯紧紧地抓住她的手腕,那力量并不像一个受了重伤的人。
“你要去做什么?”他问道。
“去切断能源!这是唯一的办法,维斯!我们得赶快让切分器停下。这肯定是个错误的运算,它会把这些变成永久性的事实……”
蓓试着甩脱维斯抓着她的手。祭台已经被源源不断的红色河水所覆盖,她必须去找到控能室里仅剩的设备,把它们关闭或是摧毁。她必须这么做,否则这一切的乱象或许会往更危险的方向发展。事情比她预想的更加糟糕,维斯的伤势就是一个佐证。如果她不能及时停止,或许他们要面对的是更多伤亡,一个她不敢想象也无法承受的数量。不。她不愿意看到这样的事。她情愿赌上生命去修正这个错误,但是维斯仍然紧紧抓着她。
“蓓。”他用他粗犷的嗓音呼唤道。那沉重的语气里带着某种恳求。蓓停住了挣扎,诧异地回头望着他。天上中狂热的曲乐也戛然而止。亡魂们无声地张着嘴,用无数眼睛凝视着他们。
“我们什么也做不了。”维斯简洁地说,“走吧,蓓。趁着一切还来得及。”
他的话叫蓓完全无法理解。那语气里有一种奇异的笃定,仿佛他知道这一切是怎么回事——蓓看向朱尔与基摩,他们仿佛没听见维斯的话,而是顾自打量着天上的亡魂们。那些飘荡在空中的球铃引起了基摩的注意。他谨慎地靠了过去,手中握着声波式切割刀。
“我不明白。”她有点语无伦次地说,“维斯,我们不可能什么都不做……切分器,它是我们的最后希望……”
“它已不再是我们的希望了,蓓。”维斯以一种奇怪的语气回答她,“我们弄错了一件重要的事。现在这片王国已属于别人了。我们所能做的就是尽快离开,保存我们所能保存的一切。”
“你在说什么,维斯?我需要你解释得更清楚些。”
“我向他要求了一笔交易。”
“谁?”
维斯无声地蠕动了一下嘴唇。他最终没有吐露任何名字,那令蓓的疑虑更为深重。维斯很可能也受到了那些声音的影响,就像她的助手们那样。但他投向她的目光却是真诚而哀切的。他恳求般地说:“我们犯了很多错误,蓓。在我所做过的所有事里,只有很少一部分能让我认为是荣耀的。但是当我直面死亡时,我心里想到的是你。我从心底盼望你的平安,胜过我的职业与使命。”
蓓惊愕地看了他一会儿。
“不,”她条件反射地说,“抱歉,维斯,不,不是现在。我们……现在不值得讨论这些了。我们必须对整个文明的存续……”
“不,您误会了。”维斯打断她说,“这不是求爱,或是要求得到您的承认。我尊敬您,并且——是的,是有那种感情。但是我知道您是怎样的人。我想指出的是,以我对您的尊重,倘若这件事有丝毫希望,我都会帮助您去完成。但这是一个陷阱……您的计划从一开始就是失败的。我以我对您的尊敬来担保这点。我们,我是说,我们这一类族群,我们的文明,已注定要成为过去的一部分。但是唯独您,我不希望您沦入这无尽的梦幻里。我请求您和我一同离开,还有其他的一些人会和我们同行,我设法救下了他们。但我最担心的人正是您。”
“可是,我们或许还有机会,维斯。我们离成功已很近了!”
“恰恰相反。”维斯很轻地回答。
“但是为什么?你为何这样肯定?”
“我目睹了奇迹,蓓。不是像我们正看着的这些,而是更加……不同的东西。它是虚幻的,但也是拥有力量的。在一瞬之间我明白了一切。他向我提供了一条逃亡之路,报酬则是我的死亡——我将在屈辱和背叛中死去,并在那之后任由他驱策。但是那是值得的,倘若它能换来您的安全。我同意了。我想那就是弗奥给我的提示。”
蓓陷入了沉默。维斯混乱的叙述令她确定他的心智受到了损伤。这结论再清楚不过。可是他的眼睛里充满了绝望与痛楚,令她难以忽视那其中仅剩的一点光芒。最后的希望。
“请和我一同离开这儿,”他再次请求道,“请您和我一起逃出去,到那逃亡的船上去。然后我们能生活在一个清静的地方。日子或许会很艰苦,但我保证不再会遇到任何我们对付不了的事,无论是大挤压还是游离病。我们去过一种平静的末世后的生活——把这将死的国度交给奇迹去统治吧。”
604 莫比乌斯之月(上)
毁灭的降临是迅速而突然的。从个体的角度出发,所能看到的最后景象固然千奇百怪,可宏观上的过程倒很简单明晰。倘若有这样一个巨人,它庞大无比,既能够俯瞰宇宙,同时又观察入微,能够看见一颗星球上的某粒尘埃。它便会完整地见证旧世界是怎样结束的。黑暗首先出现在一个很小的点上,一栋与尘埃无异的建筑内部。紧接着它开始分解,变成一片梦幻之色翻滚的空洞。巨人定睛细看,发现其中的时空都已溶解了,然而一些比尘埃更小的生物却从中逃了出来。它们沿着一条铺满冰尘的细路奔跑,转眼间逃入了星系最外围的虚空中。突然间它们消失无踪了,仿佛躲进了某个巨人也无法看见的地方。那完全超越了它们作为微生物本应具有的能力,不过对于巨人的眼目而言,这就像火花闪烁那样自然。
对于一个能观看宇宙重生的意识来说,微生物的逃亡之路没什么可关注的。巨人会很快忘掉这件事,继续留意那美丽的破碎之地。它开始蔓延了。在基本粒子震颤的一刹那里,它的色彩覆盖了建筑所在的整个星球,接着是星系与邻近的虚空。没有任何生物能够逃脱这场梦幻,或是能以旁观者的视角目睹这场狂欢。
只有那假想中存在的巨人静静地观望着。在破碎的梦幻里,出现了无数能使微生物们丧魂落魄的景况。在那没有方向与时间的色彩之洋里,生命已成为了无连贯性的现象,物质和思想没有分毫不同,愿望如雨水般泼向四面八方,孵化出的是翻滚蠕动的语言和图画,亡魂们在太阳之舟中狂歌起舞,比星系更宏伟的宫殿像昙花般绽放,随后又像枯叶那样随风破碎。这些都已变成寻常的景象,一种随机性的无意义的呈现,就像猿猴敲扣打字机时偶然拼出的词汇。而更多的时候里,那些图景并不在生命所知晓的范畴里。巨人能看见它,却不明白它有何意义,因为意义本身就是一种有限性的需求。无穷不可能构建出一个总括性的意义——除非那不是真正的无穷。
现在,无限的色彩充盈着整个宇宙。在那辉煌而黑暗的梦幻内部,光与振动都随着物质一并消逝了。差异不复存在,但相同也不存在。生与死不再需要被区分,现在那是同一件事了,而“事项”本身也已不再真实。
但即便是这颗美丽闪耀的无穷宝石也有边界,就在宇宙的尽头,就连梦幻也无法再往前拓进。空间的边界之外还有什么?即便是注视终结的巨人也不能知晓。它只能观看着宇宙的回落,而梦幻也随之被压缩收紧,从一片汪洋恢复到最初的那个小点,直到连一个概念上无所不见的巨人也不能再看见。它已被挤压得无限小。
奇点的收缩结束了。它又一次开始向外拓张,空间重新在巨人的概念里出现,新世界迅猛地生长。这是难得的景象,不过,假设巨人存在的时间要比一个表现力贫乏的宇宙更长,它能目睹过许多次成住坏空的循环。阿僧祇劫。甚至是尘点劫。一次新生就不值得那么专心地观看了。巨人将把全部的好奇都投向那个宇宙诞生以来未曾表达过的现象,那被压缩到奇点中去的梦幻宝石。它看见那宝石已经破碎了。而破碎的地方也随着空间膨胀不断地扩张。不知怎么,它那超越能量与物质概念的光彩已完全暗淡了,破口里只剩下一片深渊。
它通往哪儿呢?就连巨人那威力无穷的思想之眼也无法追及。它正在疾速地扩张,形成一道比星团或星系更为庞大的鸿沟,如同在宇宙中央横贯的深壑。一些残留的色彩从它破碎的边缘飘了起来,形成弥散在虚空里的青蓝色光带。它扩散得越来越远,而其性质也在过程中不断地改变。它开始有了能量,变得更加驯服于这个贫乏宇宙的规则,并且特能够为一切诞生于新世界的意识所感知。但那还需要很久的时间——梦幻宝石碎裂的轰鸣与回声正不断从鸿沟里传来。
这激发万物唱响的震颤游荡在宇宙中,使得物质彼此趋向于分离和独立。这是一个本不应在循环中出现的状况,因此构造复杂的生命也不再能像旧宇宙中那样轻易地涌现了。世界在轰鸣中保持死寂,或许有一日也将被鸿沟所吞灭。在合唱之中,只有两个生命依旧存在与鸿沟外。他们是独立于这循环之外的巨人,一切于他们都可自由地观察,而不必受到丝毫损伤。而现在他们都沉默着,在深渊上各自若有所思。
两把椅子悬浮在微光徜徉的宇宙里。当长久的沉默结束时,姬寻从座位上站起来。他朝那无可窥探的鸿沟深处投以短暂的凝视,随后转头望向另一位观看者。
“很有趣的故事。”他说。
“你想必在维斯的记忆力看到过。”
“是的。但没有这么清楚。未经训练的个人记忆是不准确的。”姬寻说,“你展示的故事从另一个角度回答了我的疑问。在我研究你们的秘密时,你们的动机一直使我感到好奇。”
“现在你看到了,姬寻先生。这完全是出于懦弱。我们本可以试着在一切变成这样前弥补错误,维斯却退缩了。”
“照我所看到的,你当时并没有反对。”
“我的意见被他们的恐惧压过了,姬寻先生。如你所见,当时我没有武器。如果连我的同事也丧失了一贯的立场,我无法推进一次高风险的冒险行动。”
姬寻几乎要露出微笑了。他迅速地看了朱尔一眼。
“你在指蓓。”他说,“她最后还是被维斯说服了。”
“我不认为那能称为‘说服’,那是一种堕落和退缩。我不知道她当时在想什么,姬寻先生。在这个问题上,或许你能给我一些解答。毕竟你检查过他的记忆。是什么让她相信了维斯的胡言乱语,这在很长时间里令我感到奇怪。”
“我恐怕不能帮上忙。”姬寻回答道,“她清除了这部分记忆的细节,我想是转移去了别的地方。事实上,我也没有在维斯的记忆里找到这部分对应。我想他们应该在这件事上商量过对策——你知道,那并不是为了防范我这样一个外来者准备的。”
朱尔蔑然地昂着头。她对于这隐晦的指控确然毫不在乎,相反她咄咄逼人地追问道:“难道你对这些消失的部分毫无怀疑?你不曾仔细调查过他们把那些记忆藏去了何处?”
“我没有太多时间花在调查上。”
朱尔以怀疑的目光注视他。她不相信这点是情有可原的,因为那是一切的开始,但姬寻没有在她的视线中显出退缩。他离开自己在这片虚空中的座位,在那片鸿沟上漫步徘徊,如同在寻找某些希望的迹象。朱尔很快追上他,毫不遮掩地监视着他的行动。
“话说回来,”姬寻如闲谈般对她问道,“剩下的那些故事里发生了什么?在你和维斯待在一起的那段时间里,你们共同目睹了处决,但看起来只有他受到了影响。你没有向我展示那个场景的全部。”
“我认为那乏善可陈。”朱尔冷冰冰地说,“我不向你展示那部分,姬寻先生,因为事情的确就如你看到的那样简单。在当时,我和维斯一起看着失去控制的分析室。一个本应死亡的人复活了。我们在门外看着他,试图跟他——跟引发他呈现的那台机器交流,但是什么反应也没有。我和维斯都盯着那儿,然后他陷入了精神错乱,认为自己和那房间里的幻象进行了某种非语言的交流。”
“也许他对此有一个不同的说法?”
“是的。后来他给了我们一个故事,关于他和那个死人——你知道我是指切分器制造的幻觉——发生对视的瞬间,他声称自己游历了另一种可能性,并且确信我们弄错了基础的事实。”
“那么,他的事实是?”
“他认为我们不可能制造出一部真正的无限机器,无论看起来多么接近。我希望你能想象我听到这些时的感受,姬寻先生,一个保卫人员与刽子手在向我教授我的专业知识。”
姬寻与她无声地对望着。他们脸上都带着近似于微笑的表情。
“我们如今确实正面对着一部无限机器。”姬寻说,“——仅在一个模型内的。不过,它的确是实无穷的呈现。”
“看来我们这位先知错了。”
“或许。”姬寻仍然说。
“保守的措辞不会让你更精确,姬寻先生。”
“我只是想把这件事的结论延后。而且,我注意到你们还是听从了他的主张。即便你是被多数人所裹挟,我想,他至少还是说服了相当一部分人。”
“是的。”朱尔说。她似乎不愿意细说,然而姬寻的视线对她紧追不放。她不得不继续说:“那是有原因的。”
“因为他的确为你们指明了逃离的道路。”姬寻猜测道,“在宇宙大挤压发生的时刻里,你们却成功地逃脱了。这是他向你们做出的保证,一条奇迹之路。不但如此,看起来你们过去的一些领土也保留了下来。是因为他曾向你们保证会有生存之地?你清楚他是怎么做到的吗?当你们踏上那条幻觉中的冰原之路时,实际上你们在哪儿呢?”
“高维空间里的另一条路上。这是我们的猜测。”
“未经验证的猜测。”
“那条道路仅出现了一次,姬寻先生。而在那之后我们已缺少进行研究的条件。你知道我们后来的处境。伦拉离开时身上带着一部分基因库,全是末世后的改造种……我们的生物资源非常匮乏,这让我们做了许多原本并不想做的事。”
“是这样。”姬寻不动声色地说。
“你对我的说法不以为然,姬寻先生。你仍然认为我们的行为是出自私欲,而非追求智性的延续。其中一部分人是的,我承认。但是让我们抛开这些无效率的部分看,真正重要的是核心结论。我们仍然成功了。通过这一方式,我们让自己的文明延续到了新的宇宙。在这里我们得以相逢——或者,我们注定要相逢。”
“你不像是任何形式的宿命论者。”
“我在说因果关系,姬寻先生。通过那位唤醒我们的朋友,我了解到了很多关于你们的事。关于这个时代,关于你,还有你的故乡。”
姬寻漫游于光海的脚步停下了。他望向朱尔的目光仍很平静,然而其中的专注却前所未有。
“我非常感兴趣。”他直言不讳地说,“你认为这一切和我的故乡有所联系。”
“我比你想象的更了解你的故乡,你的起源。这是为什么现在我出现在你面前。我们可爱的毛朋友对你调查得非常仔细,它也慷慨地细节展示给了我们,因而我不得不注意到这件事,姬寻先生。你并不出自一个自然国家,而是来自于一个技术基地,一个工程师文明,就和我们非常相似。但在那基地建成以前,你的前代们则是流浪者,寻找着永不终结的宇宙。我还听说你们的文明对无穷概念的抵触……请注意,作为探索者,我认为这是很不自然的。但这并非不可能,只要他们的历史里出现过充分的理由。”
姬寻已经明白了这话题的最终指向。他的脸上浮现出罕有的,未经控制的惊讶神情。后者用视线紧迫地追踪着他,不让他从这动摇中脱离。
“我们中的一部分向上走了。”她傲慢地说,“在宇宙新生之后,我们中的一部分人认为是切分器加速了毁灭,而游离病人的出现本身是某种阴谋,或者也可以称为诱饵。他们怀疑存在着更大范围的切分器,而大挤压也是因此而起。维斯试图压制他们,阻止他们进行这方面的探索,因此他们离开了,声称要去宇宙边界以外的地方。他们不再使用我们的称号,委员,教授,或是不老者。从他们离开那天开始,他们自称是一支探索队,一支向宇宙尽头发起冲锋的军队。或者让我们这么说——他们是一支远征队。”
605 莫比乌斯之月(中)
“一个很大胆的猜测。”姬寻说,“你的新盟友的确调查得很细致。不过,如果没有更有力的证据,我想它不能作为一个结论。”
“你的记忆里难道没有可以支持的细节吗?”朱尔反问道,“为何你的前代们背离故乡长久流浪?他们的技术从何而来?他们为何要背离故乡?难道你们对此没有留下任何原始记录?”
“不重要。”姬寻说。
“这听起来像在逃避讨论。”
“这并不是。”姬寻仍然这么说道,“我仍然在讨论你提出的猜想。但远征队的起源在这个问题上并不重要。”
朱尔微微扬起下巴,以表达她对这个荒唐回答的不屑。她甚至不愿多说一个词来辩驳。
“在我所诞生的地方,”姬寻说,“对于历史荣耀的迷恋,还有让先诞生者具备权力优势,这两者从优化逻辑来说是非常不合理的。那只在信息传授非常低效的地方才能成立。我注意到在你们过去的制度里,亲缘和祖先崇拜并没有完全取消。”
“那是一个自然文明的常态,姬寻先生。我们曾经是宇宙的主人,而不是一支流浪的军队。但是那并不意味着我们内部没有反对者。我毫不怀疑出走的那些人会使用更激进的组织结构。这里还有另一件你或许会感兴趣的事,关于你们所使用的那种微型计算器,我们也曾经试着开发过——在宇宙大挤压破坏了我们大部分精密仪器前,我们正试图制造一些挑战微观尺度的东西。有趣的是,那正是我们从你所轻蔑的文化历史中汲取的灵感。一个被我们称之为‘星尘机器’的神话故事。在出走的那些人里正有一个沉迷于它。”
“很有趣的信息。”姬寻说,“或许我们的相遇的确有某种安排。”
“你开始赞同我的猜想了吗?”
“我并未这么说。不过它确实很有趣。是的,朱尔。”
姬寻突然叫了她一声。那显得非常突兀,仿佛他考虑着是否要吐露某些信息。但是当朱尔望着他时,他只是说:“我很好奇你的名字是否具备某种意义。在所有我在此地搜集到的初始姓名里,你的名字不曾和他人重复过。鉴于你们语言系统的里发音如此简单,这不是个很自然的现象。我想那或许意味着它有一个较为特殊的含义。”
“是的。我不奇怪你没能从其他人的记忆里知道这点。我的名字源自一个少见的语种。它代表一个古老而愤怒的原始神灵。一个巨大的精神意志。整个宇宙于它而言是痛苦而狭小的牢笼,因此它不断地挣扎,扩展它牢笼的边界。当它成功时就制造出火花和光明来庆贺,而失败时就捏碎其中的一些……当我出生时,大挤压刚被确认为事实,你不难看出我父母是如何将时代最大的危机与这个古老神话联系起来的,还有他们的盼望,为此他们给自己的孩子起了一个恶神的名字。”
“这也很有趣。”姬寻说,“关于那个困在牢笼里的神灵……”
“那只是神话,姬寻先生。”朱尔打断他,“我们已在无必要的话题上耽搁太久了。对于我们彼此之间可能的关系,如果你不愿意讨论,我们可以暂且忘记它,把它留到日后去。我并不是个喜欢沉浸于过去的人……”
“但我却对过去很感兴趣。”姬寻说,“请允许我再花一点时间整理这些事。一个非常简单的梳理。如果我在其中搞错了什么,或许你能提醒我。”
“我不喜欢拘泥于细枝末节,”朱尔说,“我希望这部分尽可能简短,姬寻先生。我向你展示那个时刻是为了得到你的信任,这样我们才能争取一个共同的未来。我并不想从我们的关联性里得到特别的利益。”
姬寻不知可否地微笑。他避开朱尔的视线,快速朝着前方走了两步。
“切分器的启动是一场意外。”他说,“在你们的一次献祭……神经导正模拟试验里,它被直接启动了,但却没能完全执行你们赋予它的任务。作为错误启动的代价,它直接摧毁了你们的文明,制造了另一个不受大挤压威胁的世界,它因此而加速远离本身的宇宙——反无穷现象的宇宙审查,这是在大部分区域都成立的——而你们却在这座城市建成前就逃离了。我想你们并不清楚它构造的细节?”
“维斯说这里变成了一个独立的国度,以我们当初的机构为边界。一座奇迹之城将永远和外部宇宙隔绝,按它自己的规矩运行下去。他还认为我们不应当靠近,因为我们无法从中脱离——我必须提醒你这一点是对的,姬寻先生,你想必也已经发现,这里禁止人们产生离开的想法。”
“这和切分器最初的启动状态有关吗?”
“我们不会特意给自己设置一种自杀法则,姬寻先生。但这可能和当初计算中心的保密协议有关,任何进入机构的人不能未经申请就离开。又或者这是一种保护机制——切分器认为离开这里是有害的,因此它会试着让人改变想法。毕竟,当初我们是为了让所有人得到安全。”
“这一切都是维斯宣称的。”姬寻确认道,“你们从未派人进来确认,却相信这些你们过去从未目睹过的事?”
“我们早就知道切分器会带来前所未有的改变,姬寻先生。维斯也许在某些方面愚蠢,他的确指出了正确的逃亡路线。我的理论是:他和切分器产生了某种联系。当那个精神主义者碰巧修正了切分器的缺陷时,他是最后一个跟那疯子说话的人。对维斯的印象留在了那疯子的思想里,接着又影响到了切分器的运行。这使得维斯成为了我们所说的‘先知’——切分器得到的最后一个思维偏爱他,对他网开一面,甚至是特意为他开辟一条逃生通道!”
朱尔尖锐的声音使得姬寻又微笑起来。
“听起来,你像在承认他的特殊性。”
“我从没否认,只是不像他所自称的那样。这里没有什么魔鬼的交易,姬寻先生,他不是用自己的厄运交换了生路,而是对切分器下达了一个指令。因他退缩了!对未知充满了恐惧!他一心只想逃脱,切分器便给他编织了一套逃亡的故事,一个关于魔鬼和代价的幻觉。而如果,在当时,就在我向他说明状况以后,他有任何一点勇气和担当,那他就会给出一个正确的指令!他本该命令切分器停止运行,但是一切都迟了。我们脱离了切分器制造的领域,他对切分器的指令优先权也消失了。在那之后,新宇宙的状态完全不同于我们所想……物理规则的改变超出了我们原本的预计,而我们也不愿轻易地丢弃切分器。我们,至少是我和我的同事们,还在尝试要收回它。”
“但那很难。”姬寻附和着说,“维斯并不支持取回切分器,拥护他的人中有相当一部分已经满足了——满足于你们对那些基因库后代的统治。我特关注过你们对自动化武器的研究,显然不足以支持一次探索行动。你们没有资源,丧失了旧时代的技术系统,尤其是在精细常数不稳定后,你们想必进展甚微。就我看来,你们从没打算完整地恢复过去的社会,即便你们已经制造了相当数量的人口。”
“那有许多顾虑。”
“又或者统治的生活过于便利。”姬寻说,“你们可曾畏惧过那些后制造出来的人?担心他们不再听从你们?甚至在无意中发现你们看守的这个秘密?如果有谁在你们之前进入了这里,而又碰巧地收回了它,你们的一切努力便成为了最大的危险。这是你们死守这里的原因吗?当你发现自己的子嗣试图把这个秘密分享给所有人时,你感到恐惧吗?所以你急不可待地处罚他,不是为了让他生不如死,而是让任何人,任何跟他有相似想法的人看到他的下场。”
“你在试图激怒我,姬寻先生。”
“是的。因为我并不相信你的说辞,朱尔。多年以来你受限于你的同族,现在你摆脱了他们。维斯已经死了吗?我本打算在出去以后恢复你们的思维,但我想你不会留下这种风险。但你还受限于技术。我发现你们对于无穷现象缺乏应对经验,但你还是来了,非但进入这里,而且还找到了我。你不担心我已在这里积累起某种技术优势吗?或者我们只是公平对决,以我们各自的知识与运算力……那对你是很危险的。我猜,你不会愿意落到你曾经的子嗣手里。”
“为何你要那么做?”
“如你所见,我们已达成合作。关于进入这里的方法,是你的子嗣给了我最后的确认。”姬寻说,“除此以外,他的确表现了一些创作天赋。说实话,我好奇他将如何第二次面对你。这一次我不会再阻止他做任何事。”
“你在同情他吗,姬寻先生?因为你和他一样受到同族的惩罚?”
姬寻停顿了一下。朱尔说:“你不该是个懦弱的人,姬寻先生。你和你的同伴们并不窃取什么,而是在给予和开拓,为此你们不得不扫清堕落的前代。这是很有魄力的行动,也是我现在找到你的原因之一。”
她满意地看到姬寻不再微笑了。她对这件事的了解已经超出了后者的预料。但她并不打算停留于此。她并不是为了羞辱对方而提起这件事。
“我知道的东西远比你认为的详尽,”她直截了当地说,“你们的故事,以及这个新生宇宙的一切。我知道这里还有其他的切分器,或者,不止是切分器。从我们的毛朋友口中,我也听说了你们那有趣的联盟制度——对无穷的探索能力是成为十月的认证资格,不是吗?是的,我对于你们所做的一切非常感兴趣,我提起我们可能的渊源,不是为了强调过去,而是希望我们共同面对未来。对于我而言,我从不认为切分器能够独立运作,将一个需要指令的工具视为新生命是感情过于充沛的结果。不,我对蓓的浪漫与幻想毫无兴趣,生活需要的是务实和勇气,以及把握权力的决心。未来必须在我们自己手里,而不是寄托给幻想中的完美生物。至于你,你有机会超越你的故乡,无论是智慧上的还是权力上的。这难道不足以让你做出选择吗?证明你是正确的,而驱逐你们的人充满了保守的陋见,我们可以一起做到这点。”
“通过什么呢?”姬寻轻轻地问。
朱尔举起一只手。她向上抓取着虚空,傲慢,但确然引人注目。
“我提议我们结盟,”她说,“取得切分器,这需要我们的携手合作。但这并不是合作的结束,而是开始的证明。我们让这里重新回归宇宙的秩序,回到你所熟悉的地方。我愿意加入这个新的时代,这是我们过去所找寻的未来之路,我们将向其他的切分器所有者发出邀请,并且也融入他们之中。按照你们目前所采取的制度,有一个空位完美地符合我们的需求——我们可以成为第十月。”
606 莫比乌斯之月(下)
当姬寻与朱尔回到3050号房的前厅时,他们看见另外两个人也站在那儿。姬寻能够认出蓄着灰色半长发的前委员会成员基摩,以及此屋的真正主人,不久前迎来过一次新生的伦拉。
新伦拉还很年轻,保持着大部分原始人类的模样,因此和他们看起来尚无差异。当他们走出房间时,她热情地向着朱尔挥舞双臂,后者走过去,抚摸她的头颅与脖颈。
“或许你注意到了。”朱尔说。
“是的。”姬寻说,“这里的初始姓名是有限的。所有的名字都源自于计算中心与委员会内部曾经存在过的成员——以及,被你们处决的人。切分器选取的范围正是你们两个机构之间的地理区间,还有全部历史。在计算中心曾经出现过三个伦拉,她们是运输工,游离病患者,以及你的学生。”
“继承下来的只有名字。这里的居民是切分器创造的。或许它随机组合了我们所有人的原始因子,然后再赋予姓名。名为伦拉并不意味着她和我的学生有关系。不过,我们的确很容易成为朋友。”
屋主人兴高采烈地望着他们,如同正在经历一场有趣的游戏。她天真而迫切地问道:“朱尔,刚才的演出有趣吗?”
“精彩绝伦。”朱尔对她说,“谢谢,伦拉。你把我告诉你的故事展示得完全准确。我们的新客人完全着迷了。”
“确实如此。”姬寻跟着说。他自然地同伦拉打了招呼,向她的慷慨帮助表示感谢。
“提起名字,”他说,“我仍然很好奇这个问题。在我所调查的所有样本里,尽管其中一些可能说了谎,但没有人的初始姓名和你相同,我也试着找过维斯或蓓,只有一些非常相似的发音。这是你们特殊性的一部分?或者只是我的样本还不够广泛?”
“我并不能告诉你关于这里的每一件事,姬寻先生。如你所知,过去我们从未冒险进入这里。如果没有你出现,我们仍然会在外头那个小小的牢笼里浪费时间。”
“现在我们可以一起消磨时间了。”姬寻轻快地说,“如果你们不打算对我采取行动的话——我建议你们不要这么做,并且尽快占据一个住所。如果你们连续数日在街道上游荡,或者,借住在某个慷慨的主人家里,除非它能完美地控制记忆,否则伦理之家将会为你们而来。那里的……工作人员,我们暂时这么称呼吧,或许会让你们想到往日的时光。不过我保证它们要危险得多。伦理之家启用了你们过去未曾拥有的力量,倘若和它们所能做到的事相比,你们的伦理委员们不过是些挥舞树枝的婴儿。”
“值得考虑的建议。你想必对它们有过研究。”
“在我刚进来时,它们确实对我造成了威胁。如果你没有什么特别的办法,朱尔,我也建议你和你的同事避开它们。如果你们被带入伦理之家,我想脱逃出来就不太可能了。”
朱尔露出笑容。她看上去并不在乎这个警告,反倒是为此而得意洋洋。姬寻注意到了她这奇妙的神态。他偏了一下头,视线扫过好奇地聆听着的新伦拉。
“你已经吃过它们的苦头了,姬寻先生。”
“我不反对这么说。”
“以你的学识和经验,仍然没法对付它们?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你仍然未能想出一条足够高明的对策?”
“我遇到过它们三次。”姬寻不急不缓地解释道,“每一次,我发现追捕者的身份都有所不同。那不是个体差异,它们来自于不同的种族,不同的规则,不同的系统。这些观察足以让我确信伦理之家的执法者们是随机创造的,没有希望提前设计一套对策,除非我能预知今天的执法者是谁。”
“我听说今天是个特别的日子,我们也可能会碰上一位特别的执法者。”
“或许你比我了解这个纪念日,以及它可能对应的执法者。”姬寻说,“鉴于切分器选取的是你们过去一切可能的历史,你可能会……”
“我很遗憾我们不曾遇到过这样的事。这些可爱的毛生物,还有它们奇妙的本领,这在我们真实发生的历史里从未出现。切分器只是为我们复活了一些神话故事。”
“你如此肯定吗?”姬寻镇静地问,“在你们宇宙的全部存在过程中,你们只是最后一滴干涸的水珠,而你敢肯定不曾有过任何超出你们想象的事真实发生?所有的可能性都只是潜在历史?”
“我们是最后的胜利者,姬寻先生。在大挤压摧毁我们的成果以前,你无法想象我们已探索了多少区域。直到旧世界结束为止,我们是唯一迈入新轮回的文明。如果在这座城里展现的一切可能性都曾在真实历史上存在,至少其中的一些应当早已被我们发现。不,它们只是可能性,一些非常小的概率事件,因此从未在明确的时间线上出现。我们的宇宙只能有所选择地呈现事物。用你的话说,它会受限于表现力。在一个稳定宇宙的物质呈现上,现实比理论的边界狭窄得多。这和生活是相近的——林中之路看似无限,但你只能选择其中最简单易走的一条。我们可以说宇宙是真正的务实主义者,它只让最实用的事物留下来。”
“是的,我同意。”姬寻像是赞同般说,“在一个稳定宇宙的范围内。”
朱尔敏锐地盯着他。她无疑听出姬寻话语里的某种暗示,但却不能分辨出它确切的意思。但那对于眼下的局面无关紧要,她直截了当地问:“你对我的提议考虑得如何?”
“朱尔,”姬寻又叫了她一声,仿佛带着点古怪的亲近。他用温和而近乎是同情的语调问:“你明白他们的‘十月’意味着什么吗?”
“我想权力者如何称呼自己并不重要,那不过是一种形式。”
“在某些条件下,形式或许比你想得更重要。”姬寻说,“我仍然想知道,当你发现你的孩子背叛了你时,如果那时他并未反抗,而是试着请求你站在他那一边,或者至少放他离开,那是否会使你产生……”
“我们没时间浪费在这种假设上了。”
姬寻眨了一下眼睛。他扫过金铃与伦拉的脸,接着仿佛向遥远的虚空里微笑起来。当他再张口时,朱尔打断的那个话题似乎也已被他遗忘。
“我们不妨来讨论更近一些的东西。”他轻快地说道,“成为十月有一系列条件,不过对于无穷的探索的确是一项前提。是的,如果你有意于此,我想你的确需要先获取切分器——可是,这又怎么做到呢?我战胜了你们,然后闯入这里。当我进入这里时认为自己是能够轻易出去的。我确实有很多应付无限机器的经验,但事实证明我还是太轻慢了。最终我被困在了这里,不得不想尽办法发送信号,吸引另一个援兵的到来。而你们,当初在这座城市建立前落荒而逃,在它的外围徘徊驻足,恐惧着这个秘密被他人发现。如果你们真的能做到,我认为你们不会多耽搁一秒钟。现在你却认为你能做到——请注意,朱尔,是你一个人,而不是当初参与项目的所有人。这对你有点过于冒险了,不是吗?是因为厌倦了乡下生活?我一出现,你马上便认为自己能将切分器收入囊中。在这出凯旋复国的剧目里,你打算让我扮演什么角色?”
他的退让终于让朱尔满意了。她站起身来,如同要对公众宣布重要消息那样举起双手。
“我一个人难以成事。”她说,“我们需要两个人。但是运气是站在我们这边的,姬寻先生。就像你当初暗示的那样,你的确拥有某种抑制无限性在你身上施加作用的方法……”
“我只能让周围的精细常数稳定下来,通过一种通常被叫做灵场屏蔽器的装置。”
“而我知道如何抵达核心。”朱尔说,“我在计算中心留有一个后门,而我确信它至今仍然生效。”
607 坏妈妈的故事(上)
伦理之家。十六的十六次方号房。无限之城的居民们所知的拥有最大门牌号数字的地方。这是一栋看起来很老旧而威严的金属建筑,很少改变自己的样子。即便是在节日期间,它也不会像其他公共区域那样把自己打扮得特别富有节日气氛。在大多数情况下,它呈现出沉闷无聊的钢蓝色,如同某种废弃在山脉深处的小型要塞。
在它气派的前庭里,每天都有居民来负责把守。它们会被指定一种相对统一的形象,按照事先发送的志愿者指南进行巡逻与守卫。这不算是一项特别艰苦的工作,因为守卫服装设计得非常周到,不会叫志愿者们因为仅仅一天的服务就感到疲劳。而且,为伦理之家扮演守卫本身就是一件趣事。在数之不尽的完全自由的日子里,偶尔为某个目标服务也是值得尝试的。伦理之家甚至会提供轮班时段选择,好让那些不巧在纪念日工作的人也能参与到广场活动里去。
这是每一天都要进行的工作,安排合适的居民进行支援社区服务。有了这些奉献者的帮忙,想要去建筑内部逛逛的游手好闲者只能打消主意了。这主意本身就非常不聪明,可是生物一旦陷入缺乏意义的空虚里,干出什么无聊的、无价值的或是不聪明的事,那就都一点也不值得奇怪。每天的伦理之家都是热闹而繁忙的。无聊的人会来这儿。游离病人与有怪癖的人也会试图闯过栅门。考虑到无限之城的居民数量,这情况可以说是无休无止。把守在通往街道之门的人总是不断地在拒绝。他们不停地按响驱赶铃,大多数人便打消了冒险的主意。
只有很少的居民。甚至可以说,是数得出来的居民,真正地进入过伦理之家内部。居民们普遍认为,既然外部的志愿者们已然如此之多,伦理之家内部的守备只会更为森严。它或许有着无穷无尽的层数,如此才能容纳那层出不穷的追捕者。
可是,实际上,伦理之家的内部环境并没有那么复杂的生态分层。它的确是变化多端的,因为建筑外壳与内部空间并不存在物理上的一致性。如果有必要,伦理之家的内部区域可以把整个城市包裹进去,但通常它用不着这样做,因此只呈现出一些单调的钢蓝色走廊与房间。所有通道都在摇曳起伏,犹如海浪上的浮桥,有时也会生长和衰败。在比城市广场还要宽阔的接待厅里,孤零零地坐着仅有的一位接待员。今天他是只佝偻而干瘦的雄性老猫。
它不会长久保持这个状态,甚至记忆也不会跨越午夜,但那并不影响它的工作,因为伦理之家工作守则永远刻印在它的思维里。少数知道它的人会在私下里讨论,好奇它是否可以算作是“同一个接待员”。如果它的记忆与生命形态都从不连贯,把它当作一个个体似乎不够合理。可是,倘若向它问起过去某个日子里的某项工作,它又能清清楚楚地回答出来。它记录过一些被抓进这里的人,还有闯入者。后者当然是不合法的,但接待员,无论当时长成什么样,绝不会尝试去阻止闯入者。这不是它的活儿。它至多提醒闯入者在登记簿上留下一个签名,可是如果对方拒绝,喵也不会显得很在乎。
如果闯入者成功进入了接待厅。在如海船甲板般摇晃的灯光下,它会看到接待台左右两侧各有一条路。同样是枯燥乏味的钢蓝色。进入走道之后是三岔路口。接着又是岔口。岔口。岔口。岔口。在这些岔口之间偶尔存在房间,那是正式员工的休息室。它们是紧紧锁闭的,只在需要派遣的时刻才会打开。不过,如果有人非要强硬地打开其中一扇门,那似乎没有什么被禁止的理由。为什么要这么做?那的确是个叫人想不明白的问题。在接待员作为非连贯生命的连贯记忆里,只有一个留在签名簿上的名字干过这事儿。
那也不叫它烦心。至少今天不会。今天它是一只永远眯缝着眼的老猫,趴在台前无所事事地打盹。在它后方的通道里,岔道无限地延伸出去。那其中的每一条路看起来都没什么不同,但也可以说每条都是特别的
它们通往的是某种可能性历史上的灾厄。那些人们只有在最坏的概率事件里才会碰上的东西。不过即便在这样的灾难陈列馆里随处乱转,那实际上也谈不上危险,因为正如先前强调的,大部分正式员工的休息室处于关闭状态。在今天,历史上或许存在的伟大的宇宙之君的纪念日,只有一扇门具备真正的危险性。
要从接待室闯入并且抵达它,需要正确地穿越一千六百七十二道走廊,那却意味着要在上亿个选项里做出唯一一个最错误的决定。在这一天,没有人成功从门外闯入伦理之家,因此接待员可以傲然地宣布,这个错误决定不可能被任何人做出。这扇门依旧紧闭着,在摇曳失重的走廊中保持静默。在这扇门之后,无人能够窥伺的黑暗空间里,一个叫人不安的怪胎正昏昏沉沉地做着船游之梦。
来仔细瞧瞧这个怪胎!他,以原始的生殖系统判断,是个尚在壮年的雄性,不过身体的基本粒子却混合得很怪异。这是微观上的讲法,而直观上来说他就像是猿猴与蜥蜴的混血儿。长满鳞片的蜥蜴头颅被粗暴地缝合在一个猿类的身体上,再裹上一身宽敞而干净的黑色大衣,就好像这个早已扭曲失常的心智依然在某人精心照料着。他仍然蜷缩在黑暗里酣睡,因为他除了带来灾厄与死亡外无事可做。他甚至不需要进食或任何形式的能量交换,因为他的身躯很早以前就死去了。他不过是因女王的慈悲而滞留下来。一具被称作父亲的行尸走肉。
女王的执行人。猫咪们这么称呼他。那是怀着戒备和同情的。因为尽管执行人有许多不幸和牺牲,跟一个死人却没啥道理可讲。最好还是防备着他,有经验的宫廷老猫都会跟嫩喵这么建议。当这死人开始游荡于群星中时,只有极少数为女王服务的特殊人士能够免于他的戮害,即便女王自己也感到无可奈何。她只好把他关押起来,放在王宫最深处的某个秘密之地,让他沉沉地做着死人的梦。现在这场梦又开始延续了。在女王的国度不顾存在以后,在这狭小的伦理之家员工休息室中,执行人正死睡着。他是纪念日的特殊安排之一,用来应付某些极小概率事件。
突然间,执行人的左手猛烈地痉挛了一下。手臂的影子无声蔓延,扩散出一片无法被任何人目睹的影林。执行人睁开他同样溢满阴影的眼睛,癫狂而疾速地扫视这个新世界。他感到有东西在召唤他,在催促他。伦理之家唤醒了这位节日限定的非志愿工作人员,要求他去处理一项紧急状况。于是执行人摇摇晃晃地出发了。他用腐朽的双脚迈出第一步,几乎要摔倒在地上。第二步就熟练了许多。当它迈出第三步时,左手的影子已落在门把手上。房门自行旋开了。执行人往前冲了一步。砰!某样东西掉在地上。
执行人回过头。掉在地上的是他的所有物,一直被他塞在外套口袋里的打火机。他把那陈旧而漆黑的小东西拾起来,重新放进衣袋的最底部,继续朝着他遥远的目标走去。
在距离这个怪胎很远的位置,同样也是几乎不可能被准确找到的某条走廊上。另一扇门被粗暴地撞开了。是的,接待员做梦也想不到的状况。在这没有外部闯入者的日子里,一扇内部的门被人大咧咧地撞开。从那门后奔跑而出的不是员工,而是一种长着丰满羽翼和华丽鬃毛的美丽生物。她冲开房间的门,像道白色闪电在走廊上横冲直撞。
“雅雅雅雅雅雅雅莱!”她如同尖叫般喊道,“我们这是在哪儿!”
608 坏妈妈的故事(中)
翘翘天翼在走廊上狂奔起来。在她发出一声短促尖叫的时间里,她已经刮过了整整二十条走廊。直到此时,那扇被她撞坏的,写有紧急逃生通道标识的门才缓缓被人推开。有人探头出来打量外头,似乎为这个新环境感到奇怪。最后,她确定周遭没有什么显著的威胁,于是雅莱丽伽也从房门后走出来,站在走廊上查看情况。
“这里看起来不太像是许愿机环境。”她说。在她身后,波迪也从安全通道里走出来。他已没有了先前的那种惬意自得,相反成了三位探险者中脸色最难看的一个。当雅莱丽伽向他凝望时,看见他痛苦地弯下腰。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波迪气喘吁吁地道,“见鬼,这地方真够安静的。”
“这环境的确不适合你。也许当时应该让你也在上面等着。”
“不,声音倒没什么。我在这方面可比那个小跟班结实多了。但是我不喜欢这种摇晃。”
波迪踢了一脚地面。在他们说话的时间里,整个走廊仍然规律地起伏摇曳着。这种摇曳并不使他们丧失平衡,而建筑本身也不曾发出任何结构摩擦的噪音,安静得就像睡梦。雅莱丽伽同样无法解释这种摇曳的源头。
“你有晕船症。”她对波迪安慰道,“别把注意力集中在脚下。这样会好些。”
“什么意思?在船上是这种感觉?我在你的船上时可不是这样。”
“你还没体验过潮素海洋的航行。”
“我但愿以后不会。”波迪费劲地回答,“别告诉我你们一直生活在这种晃个不停的地方,否则我可能就要改主意了,美人——我是说,雅莱。我承认你是挺漂亮的,但那也得让我有机会保持静止地欣赏。”
“我还以为我动起来时更好看些。”雅莱丽伽说。她若无其事地走去查看角落,留着波迪自己在那儿生气和好笑。这时,翘翘天翼又像风暴般刮回他们面前。她喘着气,显然已跑了不少地方。
“这里到处看起来都一模一样!”她喊道,“都是些又狭窄又不舒服的走廊,一点也不像个许愿机环境!你们确定我们来对了地方?”
没人能给她一个准确无误的答复。剩下两个人回头看他们最早出现的地方。那扇门后是一个非常狭小的、简直是壁橱式的封闭房间。他们根本找不到一条回头路。而前方他们面对的也完全不如预期所想。走廊套着走廊。哪里看起来都长得一样。
雅莱丽伽看向波迪。
“别这么瞧着我。”波迪说,“我只是偶然听见不老者谈论进入这里的方法。但他们从没说过在那之后该怎么办,没准他们自己也不知道。”
“他们在你面前议论如此重要的事?”
“一个偶然。我说过了。其中一个不老者曾经召唤我过去办事。我去时看见他们正在争吵,关于城市中的捷径什么的。我当时把它当作一种神话内容的争执,或者他们想创造一个新基地。反正不外乎那样的事。而且他们并不在乎当着我的面争吵,毕竟我什么都不会说出去,说出去也不会有人信。我的寿命在他们看来也够短了,没什么会造成麻烦的。”
雅莱丽伽盯着他,眨动了一下眼睛。她还想再问点什么,但翘翘天翼已经甩动尾巴,露出专注的神色。
“慢着,”她说,“你们听见什么动静没有?”
波迪和雅莱丽伽都表示否认。周围安静极了,一丝动响也没有。翘翘天翼警觉地对着走廊两边轮流张望了几回,最后用蹄子敲敲自己的角。
“噢,好吧,”她嘀咕着说,“多半是我听错了。偶尔会有这样的事。我的角会对一些特别的结构产生反应,哪怕是在遥远的地方。那会给我造成点幻听,不过这事儿可不常有……别管这些了。我们得搞清楚自己在哪儿。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从建筑风格来说像是个原始的一类文明。”雅莱丽伽打量着周围回答道,“我们在下坠过程中成功入睡了。我想现在我们正是在许愿机结构的内部。”
“不错。不过我们在找的不该是一座城市吗?像那个我们在找的弃婴犯说的,挂满金色铃铛的城市。我知道当他对一个野胡……我是说,他对他的原始动物朋友讲这件事时可能做了艺术加工,可是这也差得太远了。我没有看到任何铃铛和球,或者我们要找的那个小孩。这里到处都是走廊。”
“也许这里只是一小部分。”雅莱丽伽猜测道,“一个通往黑箱核心的入口。”
“那有什么必要?他们就不能做一个更加精简的表达结构?就连永无岛做的许愿箱也比这清楚多了。噢,我是很不喜欢他们那些黑箱子,按键过多,还不提供说明书,不过至少好过什么按键也没有。他们懂得如何正确地做机器吗?”
翘翘天翼生气地踢了两下地面。雅莱丽伽制止她的抱怨,提议他们继续往前探索一段,看看这里是否有出口,或者只是一个无限循环的封闭结构。后者将会给他们造成很大的麻烦,不过,如果他们能知道这种封闭的构造原理,事情就还不算太糟糕。
于是他们走向走廊没有岔口的那一边。真是不幸中的万幸,所有的岔道都在同一侧,典型的枝杈分布,因此他们确实能够分辨哪条路是特别的。他们开始盼望这里是个简单明了的树状结构,好让他们能够一点点走回某条主干上去。然而,这旅途也着实枯燥得叫人绝望。他们见不到任何明显的变化,只是无穷无尽的摇晃的走廊。
走廊上偶尔会出现房门,就像他们进来时的那一扇,但这些门全部都是锁死的。他们没有贸然尝试打开。波迪的确想这么干,但雅莱丽伽制止了他——鉴于各种被刊登在《薰渠》上的不幸案例,学者们总是不厌其烦地提醒人们,当你身处一个疑似许愿机环境时,避免意外伤害的第一原则是文明。什么是文明?别采取暴力行动,别做明令禁止的事,遵守一切区域规范和指南说明。因此如果房门不欢迎他们进入,最好顺着它们的意思办。
他们走了很远的路,直到波迪都适应了那种令人反胃的摇晃失重,他们还是没看到任何新鲜的东西。翘翘天翼数着他们经过的每一条走廊,有七八次她因为心不在焉而数错了。好在雅莱丽伽也留意着她无精打采的嘟囔,及时帮她纠正过来。在穿越过九百七十二条走廊后,对于闯入一个未知的许愿机系统的恐惧很快消失无踪。他们没有饮食,但不觉得饥饿,能量消耗概念可能已在此机器内部被取掉了。起初翘翘天翼抱怨连连,声称这是她听说过的最枯燥无味的许愿机环境,但很快她也厌倦了,精神上的疲劳使她耷拉着翅膀,几乎把脑袋搁在雅莱丽伽肩膀上。
“我希望这不是一个被错误使用的许愿机。”她疲惫地说,“记得以前《薰渠》上有过一个案例?那个由于许愿机误操作而永远都找不着厕所的人。也许这里的许愿机也被搞错了。它让我们永远只能找到走廊。我们不能就这样走下去。老天,这可真是一个有够原始的一级许愿机!”
“还不算太原始。”雅莱丽伽说,“至少它不是手摇式的。”
她的旅伴终于发出一点笑声。她能领悟雅莱丽伽在说谁的刻薄笑话。而波迪充满怀疑地看着她们,不知道那是否真有其事。雅莱丽伽却没和他解释,这个话题有点太长了。
但,波迪不愿意被冷落。他很快从另一边靠近她,有意无意地撞在她的肩膀上。雅莱丽伽不得不看向他。
“我想要句感谢。”波迪目不斜视地说,“毕竟是我把你们带进来了。这方法是挺不可思议的,我也没想到它能成真——不过毕竟我们还是进来的,对吧?在无底洞里做坠落之梦。我觉得咱们现在经历的可不是幻觉。”
“生物在睡梦时的思维能被一些许愿机检测到。”雅莱丽伽简短地解释道,“不是所有的,但思维性的和非人造的往往可以。”
“非人造的?”
“我们出去再谈这个。”
“好吧,但你还是没感谢我。而且我们该怎么出去?或许我们再试试打开一扇门?它们总不见得每扇都锁死了。”
雅莱丽伽准备第二次拒绝他。正在这时他们听见了走廊前方的脚步声。
609 坏妈妈的故事(下)
走廊上的执行人又一次停下脚步。他专注地聆听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迈出他笨拙迟缓的步子。那并不是什么特别的事,在行进过程中,他已很多次突然停下。
那不代表他发现了任何可疑的事,他的心智与身体从很早以前就严重地毁坏了。完全是一团乱麻。女王所能找到的最好的医师和法师都无能为力。有时他能准确听见最高明的,甚至是从另一个空间悄悄向他潜近的袭击者,有时他只是抓住了两个星系外一块石头砸进水体里的闷响。这些事可以在任何条件下发生,找不出什么规律。而就像所有认识他的人相信的那样,他本人对此也一点都不在乎。袭击者和一块石头对他没什么不同。
他停顿了一会儿。没人向他攻击,于是他又继续行动起来,向着伦理之家要求他完成的工作走去。不像那些曾经追剿过闯入者的瞬时猎兵团,他的移动很慢,不过他一点也不着急:第一,他是为终末无限之城工作,城市本身赋予他充足的时间,在他完成自己的任务以前,这一天永不结束;第二,他在生理上的确没有那个能促成生命体产生“着急”感情的机制了。
执行人不会感到痛苦或喜悦,他只能感到一样东西——混乱。那感觉已永远地固定在他的思想里。他会尝试去消除它,他有机会就会不断地尝试,从那些最响亮或最明亮的东西开始。有时那导致的是屠杀案,有时则是天体灾害与恒星爆发。不过,那毕竟是极少数例子。而且女王也不至于应付不来。正如英雄般的不死之猫所评价的,作为一个犯下滔天大罪的家伙,他得到的结局已足够好了。那些过错在某种程度上是情有可原的,不过那不代表能让他逃脱偿还。女王或许是想这么做,不过,试图将执行人治愈所付出的代价远远超越了他对现存宇宙做过的贡献。那是完全不被赞同的。
枯燥而漫长的走廊散步终于结束了。执行人缓慢地走过最后一条长廊。他来到了接待厅。担任接待员的老猫打着呵欠朝他瞄了一眼,后颈的毛发高高竖了起来。作为今日的接待员,它认识他。宇宙中所有的喵当然都认识他。面对一个不被拘束和囚禁的执行人,不死之猫向它所有的同族们给出过最睿智的建议:别动也别出声——那也不能说百分百保险。伙计。但是球不滚的时候你们总忘记扑它,对吧?
接待员忠实地遵从了建议。它安安分分地趴在接待台上,看着执行人的蜥蜴脑袋转向接待台。那双浑浊而狂乱的眼睛从它身上掠过去,如同掠过其他无生命的物体。他没有对它产生兴趣,或者说多于其他死物的兴趣。接待员也不打算请他在登记簿上签字。这不符合程序,但喵可不在乎。
执行人转过那冰冷可怕的脑袋,继续向出口的方向走去。他不是没有发现接待台那儿的混乱。那流动着的情绪的漩涡。或名生命。物质涌现的意识之花。他迫切地渴望摘取与焚烧。漩涡必须被平息,但是这边的漩涡很微弱,微弱得令他几乎察觉不到。而更大的混乱在远方。快。快。伦理之家催促着他。他的意识也催促着自己。带去死亡。带去平息。现在就去找他们,那些带来混乱的不安分的生命。
他笨拙地走到了那扇厚重的金属大门前。影子先一步滑到门上,像被风吹得颤上几下,大门的内部机括发出响声。它就要打开了,通往一条不会出现第二次的山间小径,然后是一条城市街道,在那之后执行人便会抵达广场,控制与回收那些制造混乱的居民。在这过程里伦理之家会尽量让他避开一切无关的居民。但那不是一个绝对的保证事项。从长远来说,所有居民都是独一无二的,同时又是可以轻易替换的。那和让计算中心稳定运行的重要性完全无法相比。
“嘿!”他身后的接待员叫道,“你们得签字!”
这是一个错误的行动。老猫不太在乎让一两个人漏过去,溜进来或溜出去都成,反正最终不会有什么影响。但是这一次它发现了三个人——当执行人就要走出伦理之家时,三颗脑袋在走廊入口处探头探脑,似乎完全忽略了它的存在。
一个和两个不要紧,但三个可是称得上“很多”了。而且它还瞄见一截雪白的毛绒绒的羽毛翅膀。真是该死。它的神经立刻亢奋起来,完全不顾场合。真该死!可是那羽毛翅膀毛绒绒的!
它叫出了声,带着强烈的渴望与亢奋的情绪。下一刻执行人那丑陋变异的头颅就转了回来。它知道他的耳朵(假定真的存在那么一个听觉器官吧)并不是时时刻刻都灵光。然而不幸的是,这一次它撞上了错误的时机。他“听”到了它。那双阴影般无光的眼睛里快速地翻腾过一些朦胧的扭曲。
接着,接待员在原地消失了。在它曾经活着的地方是一片透明的、扭曲的火焰波澜。那火不是红色、黑色或青色,而是一种难以描绘的充满污浊的色彩。它令人想到腐败的植物花朵与生物脏器,沉积过长的死水,以及噩梦里的星辰之光。在污浊的无形之火中央,仅剩下一点老猫毛发的色彩。当执行人下一次眨眼时,光澜与那残留的色彩都如幻觉般消失在原地。
他那转身的一瞥确实将接待员杀死了。没有什么复杂的准备或善后,正如他过去在女王时代里所制造的无边灾难。但是伦理之家默许了这件事。接待员不被算作正式居民,用不着为它的存活做出努力。当执行人真正离开伦理之家后,老猫便打着哈欠,从接待台后方的休息室里推门走出来。
“嘿!这里不许外人进来!”它对着站在接待厅里中央的三个人喊道,“得签字!”
那三个溜到接待厅中央的人异常安静地望着它。他们看起来怀疑、紧张而又充满敌意,像正处于某种目击骇人事件后的应激状态。但是接待员可不管这么多,规矩就是规矩。这三个人完全可以转身而逃,但是它得跟他们做出明确要求。
一阵沉默。最后,三人中那个长着角的女人走了过来。她站在接待台前问:“我们要做什么?”
老猫用尾巴敲了一下桌面的登记簿:“签字。”
女人照办了。当她签下自己的名字时又停顿了一下。老猫兴致缺缺地瞄了一眼。它发现女人的视线落在她自己签字的上方,上一个签名者留下的笔记——姬寻。
“别乱看。”它警告道。但实际上也不在乎。女人签下“雅伽莱”这个名字,然后笑眯眯地望着它。
“我想要一点帮助。”她说。
“你想干什么?”老猫警惕地问。喵从不喜欢别人向它讨东西,不管那是什么。
“我在找人。”女人说,“如果我要在这里找人,应该怎么做?”
“念它的门牌号。”接待员不耐烦地回答。另外两个人似乎没有签字的意思,于是它催着他们从接待厅离开。三人穿越那扇执行人走过的大门,来到一条空旷无人的山间小径上。他们面面相觑,波迪问道:“门牌号是什么?”
“你们称之为屋标的东西。”雅莱丽伽说,“但如果被叫做门牌号,我想它应当是数字。”
“见鬼。”波迪说。他朝路径两边张望,试图在空旷的、弥漫着淡紫色曦光的山隘间找到任何一栋屋子。但是没有。就连他们身后也没有一扇通往回头路的门扉。
他犹豫了一会儿,最后对雅莱丽伽说:“也许我们该在这儿等等。”
“为什么?”
“我说不上来。你不觉得在这儿发生的一起都很怪吗?刚才那个毛怪,还有那个蜥蜴脑袋……那些光是怎么回事呢?那个毛怪对我们说的完全可能是假话。如果我们继续走下去,或许会碰到危险。我不知道你们有没有见过这种事儿,不过就我个人的想法——我可不想被那个蜥蜴脑袋给盯上。”
雅莱丽伽无言地看着他。翘翘天翼也罕有地保持安静。波迪皱眉瞥着她们两个,看起来有点莫名其妙。
“怎么?”他说,“我说了什么没常识的话?在你们那儿不应当这么做?”
“不。”雅莱丽伽回答道,“你说得很好。”
波迪显得更纳闷了。但这时另外两个人开始向他靠近,以一种克制而危险的步伐。雅莱丽伽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金棕色的明亮眼睛炫人地凝视着他。
“你做得很好。”她说,“只是你不明白一些事。那不是你的错,因为你从未见到宇宙呈现出另一种姿态。你只是根据你的认知做出了最好的决定,所以那不能算是种过错。你并不真的了解我,波迪。你觉得对付我就和对付你碰到过的任何雌性一样,但那是行不通的。我是来自于你想象不到的地方,你从我身上获取的那些只是很少的一部分。”
波迪停顿了一会儿:“好吧,你可很少主动跟我说这么多话。”
“仅此一次。”
“怎么着?你要杀了我?”
“我不想这么做。但如果你试图阻碍我的行动……我不是个遵纪守法的人,波迪。”
“我可什么都没做。”波迪澄清道。
雅莱丽伽开始叹气。翘翘天翼谴责般地斜瞧着她。是的,连她自己也不得不承认——不管老的少的,近来她总碰上些相当令人失望的雄性。伦巴特也许是全神光界最理想的伴侣了。她确实该多回去看看他,而不是在许愿机里打滚。
“波迪,我早就知道了。”她说,“还记得我们在寒霜之家的山坡上一起聊天?那时我就怀疑你发现了什么。我设法监视了你的山间漫步,并且也看到你和苏醒的不老者接触——那个人叫基摩,对吗?我知道你和他商量了什么,尽管你们用的是我不认识的手语。我没有向你索取这部分,因为我不想惊动你们。但是现在情况不同了。我很感谢你们把我送来了这儿,但是我不会按照你们的计划继续走——我有自己的行程安排呢。”
609 在此模型之内(上)
计算中心的大门在这一天依然紧闭着。它是全城市里最乏味也最无人问津的建筑。不像伦理之家,人们似乎从来不想来这儿。以城市居民的数量而言,这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但那也确实是因为这里莫名地不讨人喜欢。人们总会下意识地躲开这儿,零号之屋,一栋幽灵般存在感薄弱的建筑。
在建筑的栏杆边,姬寻观看着缝隙里生出来的一朵月白色虫花。它在花萼上扑打翅膀,散播鳞粉与多肽类毒素。他已经完全解析了毒素成分,并且制作了对应的解毒剂,因此才得以近距离观看花瓣的蜕变。朱尔站在更远些的位置,皱着眉看向道路远方。
“我仍然在想象你们所经历的那个时刻。”姬寻说,“那一天,蓓看见一朵歌唱的花从她的工作台上长出来,正如我眼前的这一朵。你们还见证了那些本该没有生命的东西活过来。在那个瞬间,你们首先感受到的是什么?”
“感受是完全脱离事实的。”朱尔回答道,“那些幻觉的部分并没有实际含义。剥离它们以后,我们才能把握事物的本质。”
“我不能同意把切分器所制造的一切都归之于幻觉。如你所见,朱尔,这里的全部物质是存在的。我们完全可以把它视作一个独立而狭小的特殊宇宙。如果实在性不是唯一标准,你要如何解释它们比你过去所生活的旧宇宙更为虚假?”
朱尔的确在考虑他提出的问题。过了一会儿她说:“这里的一切缺乏逻辑上的连贯性,姬寻先生。这不是个正式说法,但你明白我的意思。一个真实的宇宙是有逻辑规律可循的。即便是最后一滴干涸的水珠,它的每个基本粒子都经历了完整的宇宙历史。如果你能观看一切,你会知道它在干涸前经历的每一项事件。正是这些事件把它送到了最终干涸的地方。”
“这些都只是感受。”姬寻说。
“这当然不是。这是因果与规律!没有物质和它们的客观性并不矛盾。这问题有点过于初级了,姬寻先生,我想我们都早该过了讨论这种前提条件的年纪。一样事物以完全合乎因果的方式出现在我们面前,或者单纯被我们的想象召唤出来。这是完全不同的。我用不着解释它们之间的区别。”
姬寻转过身来,那朵虫花开始在他身后结茧。当他又往前走了两步后,他的体态开始变化,加速生长发育,直到他变得比原本的年龄更长一些。那仍然不足以让他和朱尔保持近距离的平视,不过至少不必再特意抬头。
“我们可以简单地把探索分为两种,”他说,“认识和寻找我们从未见过的事,这是一项具有随机性的工作。这取决于新事物到底离我们的探索边界有多远。但是这里还有另一种探索,对于那些我们认为自己知道的事物,实际上我们也几乎是一无所知。”
“现在不是探寻自我的时刻,姬寻先生。人生价值是个不会有最终结论的话题,除非我们谈的是一个死人。”
“我指的不是哲学议题。”姬寻依然说,“事实上,这是个涉及技术应用性的实操问题。在我诞生的地方,这个问题几乎摧毁了我们全部的成果。朱尔,一滴水是什么?”
“一种特定结构的氢氧化合物。”
“是的,但我们可以把它分得更小,在对微观粒子的结构拆分上,我们所知的大部分区域规则都有一致性。我想你也听说过我们所做的尝试,关于制作基本粒子级的计算工具——但那只是一个应用上的边界。对于理论来说,我们并没有找到真正的答案。如果我们必须要阐述‘什么是一滴水’,这将成为又一个无限任务。”
朱尔无声地盯着他,显然没有把握他们的谈话正在走向何处。
“我们仍然在谈论一些理论问题。”她指出,“在我看来,姬寻先生,这些在通常角度上都是哲学议题。它们不具备应用性。”
“什么是逻辑?”姬寻置若罔闻地问,“如果我们像拆分一滴水那样拆分逻辑,得到的会是什么?关于那些我们默认是‘不言自明’的基础性原则,它们是否真的不可拆分?或者,它们只能在我们所使用的这一套思维模型下成立?如果我们拆散了那些‘不言自明’的部分——换而言之,我们所拥有的一切理论的基础层——接下来我们要面对的是什么?”
他看到朱尔脸上流露出一丝不明显的茫然。对于这个意义简单的话题,她未能抓住其中值得讨论的部分。而结果也确如他所想的那样,朱尔的回答几乎和他估计的分毫不差。
“很有趣的思维游戏。”她相当勉强地说,“但我没看出你所说的应用性,姬寻先生。要知道,在切分器出现以前,我们的宇宙从没因为有谁质疑因果律而崩塌。”
“那么在这里呢?在一个许愿机环境内部,你怎样看待这个问题?”
“切分器只是使我们无法观测过程。”朱尔提醒道,“那不意味着真的没有。它不会呈现出‘从不可能存在的事物’。而无论是在哪一种历史里,姬寻先生,哪怕是极小概率的历史,它在你所说的基础规则上和我们并没有什么不用,即便切分器也不会真正地‘消灭因果性’。我们,或是切分器所展现在这座城中的一切,不过是同一根树枝上的不同树叶。”
“是的,”姬寻说,“对于一级许愿机而言,穷尽物理展现力并不会造成这样的困境。无论描述被怎样展开,我们依然在此模型之内。”
“我不清楚你在暗示什么,姬寻先生。我们所采用的理论术语显然有很大差异,所以我希望我们双方尽量用通俗的方式交流。”
姬寻眨了一下眼睛。他的视线落向道路尽头。在他身后,虫花结成的膜瓣茧如枯叶凋落。一只羽翼晦暗而长满细鳞的飞蛾从花茎上起飞。朱尔注意到了它,但却没有把它视为任何有意义的征兆。真正有意义的事发生于道路尽头。在远离计算中心的那一段,他们等待的人正在走近。荆璜与猫杀手彼此隔得远远的,但看起来谁也没有受伤。还有一名格外威风的橘色猫人,长毛如火焰般华丽漂亮。朱尔和姬寻谁也不认识这只靓猫,不过他们都表现得很平静,并且倾听着这个陌生来客的发言。
靓猫正在高声讲话,用一种使人感到唠叨的腔调。它的眼睛瞪着荆璜,尾巴笔直高竖。
“你惹麻烦了,菜猫!”它毫不客气地说,“看看你们干的好事,菜猫!执行人就要出动了,你们惹了天大的麻烦!这可是你们自找的,菜猫!”
“闭嘴。”荆璜说。
朱尔盯着这荒唐而混乱的一幕。她不喜欢这种意料外的局面。但是姬寻却只是充满兴趣地微笑着。在他走向迎面过来的三人以前,她听见他留下最后的细语。
“关于术语的运用和沟通,”他低声说,“实际上,自然语言不能很好地说明我们的困境——这暂时是个数学问题。”
610 在此模型之内(中)
不死之猫生气极了。它的毛发全都好像膨胀了一倍不止,比它在餐桌上空跳来跳去的时候显得更加丝滑灿亮。但是它的步子却很重,每一步都把靴子敲得梆梆响。
“嘿,菜猫,听好了。”它用一种老头教训人的讨厌口吻说,“你们已经惹了大麻烦了。”
“我不叫菜猫。”荆璜冷冷地说。
“你输了比赛,哥们儿!这不是针对你什么的,但规矩就是规矩。抱歉,这一整天你都是菜猫了。我得这么叫你,这只是传统的一部分。熬过今天就成了,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艰难时刻。”
它同情地拍了拍荆璜的肩膀,那让荆璜的脸色更臭了。
“不管怎么说,”不死之猫又清了清嗓子,“几位,你们干的事情实在是太坏了。我重复一遍,实在太坏了!这下可全完了,我敢肯定那家伙已经……”
“别用屁眼对我喷气,你这个嘴碎的老东西。”另一只幼猫说,“你再吵一句,我就把你切成碎片喂狗。”
不死之猫在原地小跳了一下。
“我并不老!”它强调道,“我正当壮年,小东西!而且别以为我不知道你眼睛的小把戏。嘿!我不知道你是哪一支的后代。也许琳西达,或者厄厄玛乌,要么就是紫眼生的。不过那不重要。你对彗星的力量一点也不尊重,所以你绝不可能干掉我,懂吗?你这恶毒没礼貌的小鬼。刚才在广场上你就试过了,别以为我不知道!”
猫杀手不再搭理它了,转而用恶狠狠的视线瞪着荆璜。后者则用相似的眼神地瞧着向他走来的姬寻。
“我很意外,”姬寻像打招呼一般自然地说,“他们能成功地要求你回到这里。是什么说服了你参与合作?”
荆璜怒气冲冲地把脸转开。
“嘿,菜猫二号。”不死之猫说,“或者随便你们是什么关系。不管你们在策划什么行动,我建议你们立刻停下。”
姬寻看向它。从猫耳朵尖到尾巴上最翘挺的一根毛,他对这名跟来的意外客人表现出充分兴趣。这种重视无疑使不死之猫相当满意。它高高地昂着头,整整腰间的皮带,还摘下帽子对着姬寻行了个礼。
“你是哪一位?”姬寻问道。
“我乃彗星的伙伴,虎种之王,猫中之猫。”不死之猫说,“女王亲自任命的皇家卫队长,皇家顾问修达与蓝色高塔的朋友。我过去还有另一个……噢,抱歉,不,这些不重要。没什么。现在可不是聊过去的时候,你们几个!你们有大麻烦了。”
“我已听见你反复强调这件事。”姬寻说,“或许我的同伴们做了一些无礼的事。”
“无礼的事!”不死之猫高叫道,“他们袭击其他的宾客!这简直太不像话了!万幸没有哪一位受到伤害,不过这也完全违背了规定。这可不是开玩笑的,二号。如果你们只是打架斗殴,飞起来的盘子恰巧砸坏谁的脑袋,那我还能照着你们。我是说,小打小闹在纪念日里再正常不过了。但是这个——这个知道彗星的小东西,它干的可完全不是这档子事。”
它的尾巴冲着猫杀手点了点,继续说道:“它犯的可是谋杀罪。绝对的。”
“我还会把你也杀了,老废物。”猫杀手说。与此同时姬寻问道:“谁被杀死了?”
“没人!”不死之猫恼怒地答道,“没人被杀了。幸好它没能成功!但那不能否认它有谋杀的意图!而且你看,它到现在还毫无悔改。谁来为这小东西的行为负责?你们是它的监护人?”
“不。”荆璜说。
“是的。”在同一个时刻里姬寻说。
荆璜又开始瞪他的同伙。
“噢,你倒是不错。”不死之猫夸奖道,“作为一个恶棍,你很有责任意识。不赖!我希望你接下来有好运气。”
“为什么?”姬寻耐心地问,仿佛在认真请教。
“你们干的好事自己清楚。”不死之猫说,“别和我装糊涂,二号!我天生就能嗅出没安好心的家伙。你们搞毁了我主持的比赛——我是说,没完全毁,毕竟它还是被完成了。不过你们害我差点就破坏了自己的承诺,我可记着这笔呢。”
“你打算惩罚我们?”
“不,当然不。这可不是我的活。我只负责主持纪念日。所以甭管你们打算干什么,只要别伤害其他客人,我完完全全是中立的。你们尽可以做自己的事。”
“那么,”姬寻依然充满兴趣地请教道,“你来到这里的原因是什么?这里没有谁会被我们伤害。”
“被你。”荆璜冷冷地说。
“噢,我倒不是为了监视你们来的。”不死之猫说。它的神态突然变得更拘谨而礼貌了,像是怀着某种奇怪的歉意,它又摘下帽子向在场所有人致意。
“我跟来是为了见一见老熟人。”它说,“本来想着他可不会在好日子里出现。不过,既然你们这些恶棍冒出来了,我想他也会闻风而来。他就在这方面嗅觉灵光。唉,可怜的伙计!我个人还是挺喜欢他的,在他还正常的时候,他给我梳过几次毛,技术是一流的。我俩还一起喝过酒呢!不过现在还是算了。我只打算远远地瞧他一眼。至于你们呢,菜猫,还有二号,如果我是你们,我会赶快想想这辈子最后一个愿望是什么。赶紧吃。赶紧喝。或者赶紧干任何你们想干的事。他就要来了。我猜他正在往这边走着呢。”
这对于所有在场的人都是一段难以理解的自白。姬寻也不再提问了,而是若有所思地回望向计算中心。
“你脑袋坏了,老废物。”猫杀手轻蔑地扬起尾巴。但这一次它的同族没有被它激怒,而是从容地拍拍羽毛帽子,戴回自己那毛发丰盛的脑袋上。
“你们可是惹了大麻烦了,诸位。”它用毋庸置疑的调子宣布道,“天大的麻烦。”
山中人与猫杀手都不露表情地瞧着它。他们在神态上表现出了空前的一致。姬寻转过身,快速地走回朱尔面前。
“我想我们可以开始了。”他说,“意外风险会随着时间而增加。”
朱尔收回了盯着不死之猫的目光。她没有讨论任何关于不死之猫的警告的内容,因为她明白,而她面前的姬寻也明白,伦理之家早晚会发现。不过,他们需要的时间并不长,而应付灾害的经验却都很丰富。不死之猫的威胁尚且还不算是个紧急问题。
“计划很简单。”她说,“我留下的后门曾经被用来查询信息和发布指令。在切分器启动后,它发生了一些我意料外的变化……一些功能完全消失了,一些则变得更灵活。”
“这并不罕见。它被内化为许愿机环境的一部分,就像你们的概念之铃。”
“我能查询到你,姬寻先生。很难描述这种感受,它不是通过我的脑接芯片传递过来的。但我的确能知道你在哪一栋屋子里,以及我想要查询的任何一个人。我试着给切分器发指令,但却没有得到主机的回应,这部分功能显然在启动后受到了破坏。但我仍然能定位到它。机房仍然存在,不管以什么样的形式。而只要我们能靠近它,强制停机是可能的。”
“具体方式?”
朱尔微微皱起了眉:“我们可以试着给它新的指令。”
“对许愿机操作最好谨慎行事。”姬寻说,“想清楚自己的愿望,朱尔。除此以外,我还要提醒你,仅仅知道位置并不能帮助我们靠近机房核心。它正被非常密集的无限事项包裹着,接触无限性会使一切有限心智崩溃,我们都观察过很多这样的案例。”
“这正是你要出马的地方,姬寻先生。像你所说的,你有一台用于把幻想还原为单调现实的机器。那叫做灵场屏蔽器……”
“哦,关于那个。”姬寻说。他又微微地笑了一下。在他身后,荆璜的视线像闪电球那样充满凶险地射向他。
“我也许忘了声明这点,”他轻快地说,“屏蔽器在我第一次进入这里时就损坏了。这正是我被困在这里的原因。不过,这并不要紧,你的计划依然值得尝试。我在此推荐另一种方案:以无限性对抗无限性。更具体来说——朱尔,这位是我的弟弟。你不必清楚他的名字,从技术上而言,你只需要把他等价为一台屏蔽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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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1 在此模型之内(下)
一条正在刮风的街道。空气细微震鸣着,大部分金属和硅化物都在这些震颤里粉碎了。在过去的某些历史里,人们把这种气候称作“金风”或“龙吼”。这类灾害性气候在终末无限之城的街道上也会出现。不过,当灾害发生时,计算中心会避免把它分配给不适合的人。这样一来,无人会因为这种低级错误而遭到伤害。
执行人正在穿越这条街道。他身上携带的东西,来自过去历史的植物纤维织物混合极少量动物纤维里料,还有一个主要会被检测为碳基成分的肉体。这些物质在金风气候里都是异常脆弱的,不过他并没有受到任何损伤,计算中心准确地评估了他的能力。
影子在他的身前延伸,形成一条狭窄而笔直的黑漆专用通道。执行人走在那一小条影路上,衣服没有丝毫颤动。金风在影路上空完全消失了。他一步一步往前挪动,滑动的样子就像行走在冰面上。忽然间他停下脚步,开始新一轮的聆听。风暴摧枯拉朽的声音从他脑中穿过,没有留下丝毫痕迹。但是在很远的地方,他听见铃声摇荡,一只猫发出带着长长卷音的同情叹息。他又继续往前迈步。
在另一条街道上,十六色日光照耀着从中间切分为二的路面。左边的一半铺满墨绿细腻的生命土壤,右边则是腐朽糜烂的紫色河流。三个生命体正奔跑在这条街道上。两个双足行走的在生命之壤上,长着翅膀的则在腐朽之河上飞驰。翘翘天翼的鬃毛在飘扬中闪烁着梦幻般色彩,仿佛她自身正是一轮彩虹色的星辰。可是她的表情却并不神圣,而是狰狞而扭曲的。一半是因为河流上猛烈的气流,另一半则是因为着急。
“门牌号!”她又用她老牌的贵族口音喊道,“到底是什么!”
没有人回答她。波迪跟在雅莱丽伽身后,一声不吭地奔跑着。她们已对他进行了审讯,但几乎没采取什么暴力或验谎措施。他声称自己对复苏的不老者的计划所知甚少,仅仅几个指令被要求履行。而现在,即便是他也无法联系上不老者——基摩,唯一醒来的那个不老者。
这其中大约是有真话的部分。雅莱丽伽相信这一点。对于初次制作出许愿机的发明者,犯下各种各样奇怪的错误都不会叫人意外。在札所留下的描述里,金铃之城只是个模糊的神话,从没涉及到任何关于门牌号或猫人的细节,如果那不是因为他们追踪的弃婴犯故意语焉不详,或许连不老者也并不清楚机器正怎样运行着。
可是,话说回来,猫人出现在他们面前是一件奇怪的事。她在心里朦胧地想到。许愿机可以制造出任何事,但为什么要制造,那就是另一个问题了。
但她没时间细细考虑这个问题。当他们跑出那条山间小径,景象疯狂的城市街道显露在他们面前。一种尚不明确的急迫感在身后追赶她。这里有许多的案例,被《薰渠》或其他小道报刊当做警示故事,用以说明探索一个未知的许愿机环境将会遭遇多少未知的危险。专家们试着总结规律,尽可能找到一些具备共通性的技巧。然而就像其他的近似于真理的规矩一样,越是毋庸置疑的正确的信息,它也往往越派不上用场。
可是,不管怎么说,侵入一个启动中的许愿机环境是有很高风险的。这涉及到一个非常基础的情境想象:当一个人,一个不受到任何严格环境控制的人,制造出一台全新的许愿机时,它会许下的第一个愿望——假设此人有足够的聪明和个体独立性——往往是让那台许愿机只听命于它自己。集体项目会表现得更好些,因为参与者们大多聪明得足以想到在机器成功前设计一套相对有效的监督机制,保证他们中的任何一个无法进行私密的、未经集体授权的许愿。那也经常不能阻止集体中的某一个人想出办法来。一个被发明出来却能供外人自由使用的许愿机是绝对罕见的。如果探险者们发现一个未被宣示所有权的许愿机环境——那毫无疑问说明它存在重大问题。错误许愿导致的以太反涌,或是一个难以解开的逻辑循环,让不了解设计原理的外人来料理这些事是极不慎重的。专家们总是向各路探险家们强调(当然,很多探险者们也认为完全听取所谓专家的意见是不明智的),不要试图擅自处理一个许愿机问题,无论是打算关闭还是据为己有。
正确而专业的做法,是立刻通过星网联系星界区域管理部,或者寻找最近范围内的白塔建筑,请求守塔人代为汇报。这两种方案,尽管被专家坚持不懈地推荐,非官方组织的探险者们却鲜少遵从,从情感上来说那缺乏浪漫与刺激体验(官方也不会携带他们参与许愿机环境探索),而从收益上来说也大大划不来。由此导致的悲惨案例实在太多了,雅莱丽伽能在磨光犄角的时间里不重复地数出十多个来。但是,实在遗憾,就连她自己也不打算遵从。神光界是个偏僻的地方,而他们此刻正在神光界最偏僻的地方。她不能再浪费更多的时间返回去,交出一份报告,等着被派遣来的专业人士对她的描述和身份都进行一番详细考证,然后再等着这些人进来探索、封存、回收,告诉她调查的最终结果。当她奔跑在变幻不定的城市街道上时,这种想法已被完全抛弃了。她心中充盈中一种直觉般的急切——但那也可能只是长途跋涉的焦躁带给她的情绪错觉。
“我们还是应该先退回去打报告!”翘翘天翼在她旁边喊道,仿佛能读出她的想法。不过,雅莱丽伽已跟她很熟悉了。她听出来那只是个形式上的抱怨。
“没时间了。”她说,“还记得我们出来时看见的那个人吗?”
“你说那个蜥魔似的东西?噢,我当然记得!那怪物吓了我一跳!我得说我的角对它的感觉很糟糕。就像是以前的……噢,说了你也不认识。不过我们得小心那个东西!它肯定非常非常危险!
“它已经跑进这里了。”雅莱丽伽说,“我们得避开它。”
那仍然是个很朦胧的判断。事实上,对于他们当下的处境,他们的信息是那么有限,而灾难和麻烦随时都可能找上门。他们要尽快找到要找的人,通过一个正确的门牌号——可是正确的门牌号是什么呢?
“那坏蛋叫什么来着!”翘翘天翼喊道,“带数字的那个名字!”
“0305。”雅莱丽伽回答。
他们跑到了街道的尽头。305号房屋在那儿等待着他们,还有许许多多其他等在门前的无聊访客。那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整数号的房子总是特别容易引来访客。305号房的哈瓦正站在门前,一边跟许多陌生的客人招呼,一边与他最亲密的几个朋友玩一种棋子会漫天飞舞的赌博游戏。他看起来是完全适应了这种访客如云的日常境况。还有人刚从广场宴会上出来,并且把自己变成了猫人的样子。
“呃,我觉得我们找错了地方。”几分钟后翘翘天翼说。雅莱丽伽同意她的观点。他们便在哈瓦冲他们打招呼前转身溜走了。
“也许我们理解错了门牌号的意思。”跑过下一条街道时翘翘天翼说,“我们换一种思路试试!”
他们跑到了5号房的门前,很快发现依然是错的。于是又穿过一条街道。300号房屋前正在举办一次复古的同居者见面会。雅莱丽伽从别人那里接受了一块自制的爱心宝石,在对方来得及发出邀请前便跑走了。3号房前挤得简直没处下脚。
“好吧,但这还可能是个关于进制转换的谜题!”翘翘天翼说。
他们开始奔向那些和305存在关联的房号。100110001号屋和10301号屋比起前头的屋子要冷清多了。461与131号屋的主人仍在广场参与纪念日,他们贴心地在门前留言说明了这点。翘翘天翼不甘心就此认输,她紧接着就把转换方式颠倒过来,从14号房开始查起。不出一会儿,他们已经跑过了十几条街道,然而依旧毫无所获。坏消息正在逐渐成为现实,那就是门牌号或许并不和0305这个编号相关。而他们就得一个一个地试过去——那可是要枚举无穷!
“这不可能!”当他们跑过一条下泡泡雨的街道时,翘翘天翼神经质地惨叫起来,“我恨泡泡!0305!这不可能没有一点关系吧!03050305030503050——”
他们崩溃地跑到了3050号屋主门前。伦拉正坐在门前,追扑一只长着鳞片翅膀的虫蛾。
“噢,嗨,你好呀,小姑娘。”翘翘天翼停下脚步说,“你长得真可爱!真高兴看到你这样不长齿轮和喷火口的小姑娘!”
新伦拉停止了追逐飞虫。她似乎被翘翘天翼蓬松而飘逸的羽毛翅膀迷住了,于是热情地跑来搂住后者的脖颈,把脸埋进厚实鬃毛深处。翘翘天翼用长尾扫扫伦拉的肩膀。
“噢,好,好的。”翘翘天翼说,“我不介意。尽管摸吧。我只是有点累了……你介意松开我吗,小可爱?我们还得继续找人呢。”
伦拉有点恋恋不舍地盯着她。
“我们找一个小鬼。”翘翘天翼说,“嗯,他浑身发光,脾气很差。你见过吗?好吧,我想这里发光的人太多了。这么描述肯定没什么区分度。你觉得咱们得怎么说,雅莱?我们最好是准备一副画像,然后再开始撞运气。噢,还可以顺便问问另外几个人。那个醒来的不老者长什么样?就是那个,叫什么来着?基摩?”
伦拉突然咯咯地笑了起来。她兴奋地挥舞起手臂,吸引翘翘天翼的注意。
“基摩!”她高兴地说,“基摩和朱尔!还有姬寻!都是朋友!”
一阵沉默。翘翘天翼与雅莱丽伽都转过头。她们严厉地盯着波迪。
“噢,很好,很不错。”翘翘天翼说,“正是如此!我们也是朋友了,对不对?你这小可爱。朋友和朋友应该互相分享。你介意和我们分享你的朋友吗?来呀,我可以让你骑在我背上!噢,对,就是这样。好玩吗?你的新朋友住在哪儿呢?他们现在不在你这儿?去了哪个房号?噢,他们去了零号屋子?那里有什么好玩的?你也不知道?没问题,我们可以去弄清楚这一点。别担心,小可爱,你的朋友就是我们的朋友——友谊可是最伟大的魔法!”
612 不好不坏父亲的故事(上)
当荆璜走入计算中心时,妥巴从他的衣袖里滚落出来。那不是它自愿而为,但随着荆璜有意地轻轻一抖,那块吊床般稳当的红布变得毫不着力。它没法攀附在里头,只能顺着力量滚落到栏杆边。
存储记忆和思维结构是需要体积空间的,因此它实际上并不能把自己变得非常非常小。尝试这么做也没什么生命危险,因为这个决定将在它变得足够小时被遗忘,就像一个人没法主动把自己掐死。它只能尽量把自己团成不显眼的球体,但毫无疑问还是被在场所有人注意到了。
“我们不必要所有人都进去。”姬寻平淡如常地说,好像没注意到朱尔充满嘲笑的目光,“或许能麻烦你在出口看守一会儿——可能会有伦理之家的志愿者找到这里来。”
他的话是对着妥巴说的。于是在几秒后,妥巴又使菌丝生长成歪歪扭扭的人体形状。它平日里裹藏身体的罩衣已在混乱中丢失了。在过去,以一个接近人体却又如此丑怪的形象裸露会叫它很不愉快,但此刻它已完全不在乎了。带有眩晕效果的恶臭从菌丝散播的粉尘中弥扬出去。六七个外壳类似眼球的光学接收器已在菌丝表面生成。它们全都恶狠狠地盯着那个有着桃红色眼睛的不老者。后者并不在乎它无声的威胁,甚至发出一声短促而得意的尖笑。
“瞧瞧这是谁,”她用一种刻意的怪声音说,“真是个别致的造型。基摩,你还认得他吗?我养的那个小疯子。他曾经被维斯称赞是个天生的战士呢。你还记得当初他怎么样站在议事厅里斥责你们所有人?说你们是一群吸食同类尸体的腐虫?那时他可是神气极了,仗着那双我给他的眼睛。我实在为他费了不少心血。看看现在谁更像腐虫?”
她寡言的同伴无言地点了点头,看起来充满警惕和戒备,但对过去曾经受的侮辱没什么感触。妥巴自体内发出一种古怪的、类似低吼的颤音。
“你还是这么令人作呕,”它轻轻地说,“最好想想你的遗言是什么,你这下贱婊子。”
“我没时间应付一个闹着要吃糖的哭鼻子小鬼。”朱尔轻蔑地回敬道,“如果你想要任何东西,别以为能靠撒泼打滚拿到。真令人遗憾,看来换具身体也没能让你长大。噢,我的小疯子,永远只会尖叫着抱怨别人欠了你多少东西,然后挥手把糖盒整个打翻。”
菌毯开始在地面蔓延。在朱尔继续表态以前,姬寻往前走了一步,拦在双方中间。某种透明溶液从他的指尖流溢出来,滴落到菌毯上方。菌丝飞快地萎缩后撤,但妥巴却一声不响。
“给我一个理由,”它用很低的声调说,“证明你没打算当他们中的一员。”
姬寻微微一笑:“我只是想有效率地解决问题。”
“解决问题?还是让这个问题成为你的?”妥巴尖刻地问。
“我不是一个管理者。”姬寻说。
“是啊。你是个大科学家。是不是这么说的?你肯定比谁都正确。”
“这么说不够准确。”姬寻依然耐心地回答,“如果从严格的定义出发,我的工作更像是工程师。带有创新性研究新规则的部分并不多,更多是对旧规则设计和建设。这两者是有很大区别的。我不是完全不做前一种,不过就我们现在需要处理的,我认为是后一种。而且无论是哪一种,它们都是会出错的。”
“这是你和他们合作的解释?”
“我们需要的是解决问题。”姬寻说。有一瞬间妥巴看起来似乎要膨胀开来,让喷溅的菌丝吞没那个把它带离灾厄之家的人。但是姬寻凝视着它的某只眼睛。
“我们来这里不是为了解决问题吗?”他轻快地问,“我们不正是为了那些显而易见应当被解决的问题吗?你知道在这部分上朱尔是对的。这不是靠怒火能处理的状况。我们可以更单纯地看待它。不管参与者是谁,你厌恶的过去和未来并没有什么相关性。我会让机器停下的。”
“别再用冲我尖叫浪费时间了。”朱尔说,“假装恨我并不能改变任何事,没人对你的情绪感兴趣,小疯子。我们只会觉得你烦人而无用。”
“哇哦,”不死之猫也插嘴道,“你们这儿的人际关系够复杂啊,老兄。”
“一点家庭纠纷。”姬寻温和地说。
猫杀手漠不关心地站在朱尔旁边等待。它嫩黄色的独眼只是恶毒地盯着荆璜。
“我们可没有那么多麻烦。”不死之猫评价道,“只有小鬼才需要记住他的母亲。噢,无意冒犯。我可不是在抱怨狮群。不过你们这儿可真热闹,你看,差不多每个人都被瞪着,要么就是在瞪人。为啥每一个都这么不友善的呢?只有你还挺懂礼貌,二号,你算是这儿最好的啦。”
姬寻仿佛觉得有趣似地笑了一下,假装不知道门口也有人在瞪他。
菌毯悄没声息地收缩回妥巴脚下。菌丝块危险的膨胀趋势也平复了。妥巴回复到它往日最接近冷静的状态。
“你们打算全进去?”它低吼似地问。
“停机是需要人发布指令的。”姬寻说,“我和朱尔将会去。玄虹之玉是这个过程的安全保证。基摩会在外头监视不测,是这样吗?”
朱尔做了个认同的手势。
“所以我们最好也在外头放一个人。”姬寻继续说,“监视一下外头的动静会更稳妥些,而如果我们全部失败了,至少你可以尝试再等一个新的合作者。有备用方案总是好的。”
妥巴发出类似冷笑的动静:“在伦理之家的监狱里?”
“在维的家里。”姬寻说,“一个仅供参考的办法:去告诉他我输了决斗,按照约定我将不会再阻拦他出门。作为惩罚我会删掉自己的记忆,完全地变成另一个人——那意味着我今后再也不会和他打招呼,或谈论我们之前的事。”
“你打算把那屋子还给它真正的主人了?”
“如果我死在计算中心。”姬寻冷静地指出,“你无法独自维持那间屋子的流程。金铃问答会发现你不是屋子的本来住户,新的婴儿会在前厅生成,这一切都是不可避免的。但维并不知道这件事。你可以说是我要求你住过去照顾他,作为一种向他道歉的礼物。他能通过问答,你能继续存在。我猜基摩受过差不多的指示。如果你不这么做,我们又出了事,那么他会成为最后活下来而知道所有状况的人。”
朱尔不屑置语地望着计算中心的大门。
妥巴恶狠狠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最终,他开始往后退去。
“好吧,”它勉强地说,“我留下盯着那个保安员。”
“如果伦理之家的人来了,别和他们纠缠。你们应当尽快逃走。”
“这用不着你提醒。”
姬寻转身走向计算中心的大门。朱尔与她旁边的猫杀手也紧随而上。三人先后穿越计算中心的大门,站在荆璜前方的走廊上。
不死之猫还在原地没动。它拨拨帽子上的羽毛,说:“怎么?你们连小鬼也要带上?”
“我要用许愿机把你变成一只怀孕的母耗子,老东西。”猫杀手说,“然后我会剖开你的肚子,当着你的面把你的崽子统统吃下去。”
“你一点都不尊重女士。”不死之猫抱怨道,“你老妈肯定经常揍得你鬼叫。”
计算中心的大门砰然关闭。
613 不好不坏父亲的故事(中)
基摩用一半的视线留意妥巴,另一半的视线则望着天空。计算中心上方的天空,此时呈现出一种较为普遍的阴雨天气。降雨还未开始,然而墨绿色的乌云已在聚集。
任何颜色的云彩都是可能出现在终末无限之城的气候里,因此它已丧失了在其他历史上可能存在过的意义。不过,在基摩的记忆里,绿色的云并不是好消息,要么就是严重的化学药剂污染,要么就代表着高层云中酝酿的巨型风暴雨。
那都是在过去很落后的地方发生的事,也都曾让他深感厌恶。现在却不一样了。他在一个危险敌人的目光下仍然忍不住去观望那些布满天空的绿云。不是警戒的,而是贪婪的。天空是多么可贵!并非用投影设备伪造的,而是真实的、广阔无垠的天空,能让舰船在其中自由穿行,从世界的一端抵达另一端,或是直接去向更为广阔深邃的宇宙——那当然是指宇宙还未开始收缩衰老的时刻。那时一切看起来都很好。生活按部就班,但又在稳步上升。一种烦闷而高枕无忧的繁荣。在那样一个温柔又光荣的乏味世界里是何等幸福!
“我没想到是你。”站在他对面的菌怪说,“在所有人中,那婊子竟然选了你来做她的打手。怎么?你跪下来舔她的脚趾了?”
基摩终于不再想那些绿色的云,还有天空和舰船。他仔细地打量起眼前这个陌生的故人。妥巴——和他过去所认识的那个妥巴实在天差地远。那个紫黑色头发的新人,用带着骷髅图案的发带绑住头发,在后脑勺位置留下一个小辫。朱尔总是嘲笑她的儿子过于幼稚和浮夸,他们只有眼睛是相似的。古老而顽固的旧贵族血统。
无人知晓妥巴的生父是谁,但基摩一直认为,父系血统多半没起到什么用,那对母子实际相似的地方要比眼睛颜色多得多。在过去妥巴有着强健的体魄与顽强的意志,某种与生俱来的战斗直觉,能在模拟训练里屡次三番地放倒维斯。他还有他母亲那股激情和怒火,认为一切都不如自己的判断更正确。是的,这在最终结果上呈现出两种极端立场,不过在基摩眼中那是一体两面。
现在,妥巴,那个曾叫基地里所有人头痛的妥巴,据说在最后被他母亲拆掉了骨头内的每一根强化桩,拔掉了辅助芯片,或许还被丢进实验室里做了什么,经历这一切后才被丢弃到灾厄之家去。基摩不让自己去过多想象妥巴是如何活到现在的,或者说,这个带有妥巴记忆的东西是如何形成的。但这堆散发恶臭与腐水的菌丝群的确正在他眼前。他感到的震撼与惶恐远远多于被侮辱的愤怒。说来奇怪,某种意义上他认为自己可以理解眼前这个怪胎。一个曾经很出色的年轻人。一出生就是在无尽坠落的、被深渊与腐朽精神所包裹的基地里。雏鸟渴望看到天空,这又有什么可奇怪的?
“妥巴。”他轻轻地说,用手势简短地打了个招呼。
那没有稀释对方的怒火。在过去,妥巴就不喜欢他,认为他可能是整个基地里最懦弱胆小的男人,更遑论现在他和朱尔站在一边。然而,这似乎也叫妥巴益发起疑,因为正如自己的儿子一样,朱尔也不喜欢懦弱之人。
放在过去,基摩心想,在世界变成如今的模样以前,他一定会被激怒。他会像妥巴和朱尔所欣赏的那种“模范战士”一样捍卫尊严,或者像维斯那样严格地遵从纪律。但他已很久不考虑这样的事了。在朱尔将他唤醒以前,他已脱离权力核心很久,一直把生命浪费在合成药物、人造人雌性或别的什么享乐上。他不打算辩解什么,或让任何人理解自己。所有人都有自己疯狂的方式,正如维斯徒劳地维护纪律,日复一日地看守着这所谓的切分器;蓓终日把自己关在实验室与探索站里,想要弄清这场深渊坠落到底要持续到何时。不过大部分人都和他一样,就连蓓的两个人工后代也没什么不同。妥巴的确是个异类,那天生的想要制造某种新秩序的欲望一如他的母亲。
他突然产生一种冲动。并不代表他认同或反对什么,但此时此刻,站在距离那台机器如此之近的地方,他那早已被药物消磨殆尽的情绪又开始萌发了。第一次他对眼前这个年轻人,朱尔的儿子,或一株有他记忆的怪草,产生了想要了解和沟通的欲望。于是他就这样开口了,声音沙哑得好像他半辈子没再说过话了。
“朱尔在做一件必要的事。”他对妥巴这样说,“她选择让我帮忙,因为我是唯一一个理解这件事重要性的人。其他人会认为维斯是对的,设法把维斯唤醒。那样我们便无法进行下一步。”
妥巴那些漆黑怪诞的眼睛可怕地望着他。没有一只眼睛再是盛气凌人的桃红色了。
“在我看来你们都是一群臭虫。”这怪胎冷冷地说,“你,那个婊子,或者维斯。你们各有各的借口,做出来的事情却都一样。”
“如果你经历过我们所经历的,或许你也会一样。”
“你认为我不知道?”妥巴讥讽地反问,“你以为我没有读过你们加密的那些文件?得了,对于你们是怎样在自己惹出来的乱子面前逃跑,把你们的同胞全都抛下不管,我全都知道得一清二楚。用不着摆出一副苦脸,这全是你们自己的选择。你们巴不得如此,不是吗?”
“不。”基摩说。他想要进一步解释和剖白,但却发现自己已紧紧地把嘴闭上了。他的心跳猛烈如擂鼓。起初他以为那是急切,紧接着他尝出了自己的恐惧。一种弥漫在舌根底下的充满腥臭的苦涩。他藏在衣袋里的手颤抖起来,盼望能马上吃掉一些镇静神经的药物。不死之猫靠在计算中心的墙边,远远地打量着他。
“听、听着,”他费劲地说,“听我说吧,妥巴。你还是个孩子,的确如此,你是在基地里长大的。朱尔只向你展示了我们过去的生活,还有一些关于切分器启动时的文字报告。但那只是文字而已。非常单薄的文字。而且我肯定很多人没有把他们遭遇的事完全写出来。在我们所有人里,我只相信蓓的报告或许是完全真实的。但她经历的并不多……不知怎么,切分器似乎对她格外仁慈,我这么说不是为了指责她,这里有些事非常不对劲……切分器,它并不是随机地制造了那些幻觉……它……它就像是活的,对我们充满恶意……那东西非常的危险,它绝不会让我们好过。”
“你们是罪有应得。”妥巴说。
“也许,”基摩说,他的声音已经变得脆弱得可笑,“但是不该是这种方式,妥巴,事情正在变得失控。这台机器必须被关掉,而不是放置不管。维斯不能彻底解决这个问题,很早以前我跟你母亲就达成了共识,维斯以为逃避就能躲开,让我们再也不去碰它,但那是没用的。这就是我跟着朱尔来这里的原因。”
“可别再让人发笑了。”妥巴高声说,就连远处的不死之猫也抖了抖耳朵。但没有人笑。基摩目光里的惊惧变得更浓重了。他那高大的身材与坚毅的脸庞因为长久以来的恐惧而显得如此萎靡不振。
一阵沉默后,妥巴又说:“你在撒谎,懦夫。那婊子关停机器只是为了方便控制。她是要亲自控制切分器,而不是要彻底关停它。”
它或许以为基摩会对此进行狡辩,但后者却说:“是的。她的确是这么想的……但她会失败。”
“什么?”
“她会失败。”基摩颤声说,“死人早已预言了这点。切分器的启动并不是靠着我们的技术,孩子,你明白吗?我们当时还差得远,根本毫无希望。真正启动它的是更可怕的东西,是亡魂与恶鬼,是那个代表宇宙的怪物……它给我们的一切都只是为了让我们生不如死。”
614 不好不坏父亲的故事(下)
妥巴观察了一下他面前这个灰头发的男人。
它认识他很久了,但是并不能说有多了解。它过去一直认为,此人的能力并不能与其在不老者中的地位相称,而现在他看上去更加颓败了。并非外貌上的狼狈,毕竟这应该是具新身体,但某种恐惧萦绕在他身周,使得他的精神之力完全衰竭了。
它咀嚼着这个被吓坏的男人的说辞。那完全出乎它的意料。这是多么奇怪的一件事,它想象中的不老者应当是以一种进攻的姿态出现在它眼前,结果却是恐惧。那种失望令它的怒火渐渐熄灭,只剩下深深的憎恶和轻蔑。
“我知道那时发生了什么。”它厌烦地说,“切分器是靠神经模拟制作的,而你们根本没法把个体情感和记忆的部分从一个思维系统里拆分出去。你们选择了全盘照抄——那当然会把它变得一个思维的漩涡,不是吗?那些被你们处决的人不曾想过报复你们?而你们如今又对这点惊讶些什么?那婊子在这点上是对的。你和维斯都被幻觉吓傻了。”
“那并不是幻觉。”基摩说,“如果你真的亲身体验过……没有幻觉能超越身体的感知极限。那比我们的现实更为真实。如果我们不能躲避在现实里,它就会找到我们。”
“它?”
“那放走了维斯的东西。”
“啊哈,宇宙怪兽。”妥巴说,“怎么?连你也开始说这个笑话了?我可不会像那个婊子一样跟你们长篇大论。我只问几个简单问题:如果真的有这么个东西存在,它为何要关注你们?而如果它代表了什么见鬼的宇宙精神,它还需要切分器做什么?它大可以自己造一个更完美的东西出来,是不是?给你提个醒,懦夫,对于宇宙而言我们这几个人什么也不是。别把自己太当回事。”
“我有一个孩子。”基摩说。
“什么?”
“我有一个孩子。”基摩又说了一遍。这的确是桩新消息。
妥巴回想了一下过去。他不记得这件事。不过这没有什么叫人吃惊的地方。如果基摩是跟任何一个住在陆地上的女人生育了后代,或者,利用机器做了些更粗暴的复制,那过程都不会在他身上留下痕迹。要隐瞒是很轻松的,而且也没什么太大风险。
“不,不。”仿佛看穿了他的想法,基摩否认道,”不是之后,而是之前。在切分器被启动以前。我有一个未经过程序认证的孩子,她和她母亲生活在一起。我没有机会真正见到她……只是听说她存在。”
“真是个好父亲啊,是不是?”妥巴说。
“我做错了一些事。”基摩快速地说,仿佛不愿意多提这部分,“我本该更早地关心这些问题……但是等我介入的时候已经太迟了。有很多程序上或生活上的障碍,我是可以解决的,但在当时我真的没想到……”
“我不关心你做错了什么。”妥巴说,“把你的忏悔留给在乎的人去吧。”
“她是个精神主义者。”
妥巴所有的眼睛都集中在他的嘴唇上。基摩的嘴唇颤抖了一下,但是仍然继续说道:“她是个精神主义者,是在最大规模的那一批里。我是很后来才意识到这件事的……我,查阅了名单,还有执行报告。我必须很小心地做,因为精神主义者的亲属是会被列在观察名单上的。她母亲负责这方面的数据管理工作,所以我想她多半篡改了匹配信息。我没有被发现,但是那并不保险。我想确认这点就只能慢慢来,一点一点地查。当切分器启动的时候,我正在文档室办这件事。”
他的听众有了一点反应。不止一个,就连远处的不死之猫也把耳朵高高竖着。不过它站得的确很远,说不准是否能够听见这段自白。只有那双美玉般的猫眼睛比平时更加灿亮锐利。它在留意道口是否出现了新的行人。
“真遗憾。”妥巴不带感情地说,“就好像如果你早知道这件事,就会试着去救她一样。如果你真的这么干了,我想今天站在我面前的得是另一个人。札彼或者他的儿子,他们和那婊子关系不错。”
“我被选来这里是有原因的。”基摩急切地说,“在切分器启动的时候,我看到了他们所有人。那些死去的人在墙壁后冲我说话和唱歌……我听到了她。”
“你甚至不知道她长什么样。”
“是的,是的,但我知道那是她。那是不需要见面就能知道的。我当时吓坏了,但我知道是她正在唱歌。那也是说话。我想死人们是用这种方式跟活人说话的。她在向我说话,只向我一个人。在那以后很多年里我都向其他人打听,想知道当切分器启动时其他人看见了什么。他们可能没有向我说出全部的事实,正如我也没有告诉他们。但是只有我见到了她。而这本该是不可能的。她在生前没有任何途径知道我在那儿工作。”
“这无关她。”妥巴说,它厌恶地发现自己的语气正在与姬寻靠拢。那是没办法的事,他与潜入圣城的强盗相处得太久了,会染上一些装模作样的强盗味。
但是它还得说下去:“是你,蠢货。切分器响应的是你。你想见到你的孩子,它就满足了你的愿望。你想听她亲口原谅你?或是狠狠地责骂你一顿?那反正只是你的单人表演,别再装腔作势了。”
“她给了我一个命令。”基摩说。
“让你别记挂她地活下去?”妥巴尖刻地讥笑道。
“她让我等待一个安排。”基摩低声说。他本没有必要如此控制音量。在计算中心门前这条凄清的野径上,就连一只昆虫也并不存在。但是他仍然用最轻的音量叨念着。
“总有一天我们要返回这里。”他低声说,“我们的事得有一个交代。我们并没做错什么……没有做得太对,可也没有做得太错。我们根本没能力做出太对或太错的事,孩子。我们的一切努力都意义甚微。她让我离开,为了在恰当的时刻返回。我想她是有她自己的安排的,是的,她还要求我带走一只无终铃。这一定是为她自己的计划准备的。我们只是通往结果的一个环节。不过由它去吧……由它去吧。她许诺会给我们一个结局,在某个合适的时间段上。我同意了。也许我们所有人都会不得好死,但是如果我们能做出任何改变……你母亲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了。她行动了。一个大错或是大功,那至少把我们重新带回了这里。”
妥巴已经陷入了迷茫。它仔细地聆听了基摩的每一句话,并且早在中途就已抛下偏见和仇恨带来的冲动。它可以说是对这番话一个字一份字地敲打,但却依然不明白基摩想说什么。那不是非此即彼,站在这边或者那边,那既像是恐惧得要死,有像是满怀希望。
“你到底想要什么?”它充满戒心地质问道,“你来这儿的目的是什么?”
“我想……”基摩颤抖地回答道,“我想知道我们是否还能弥补点什么。”
那一刻妥巴可以有很多话说。直言咒骂,或曲折地嘲讽,两者它都很精通。它是在感到厌恶至极。在一个人作恶后能如此地佯装无事。想要弥补。不。那比起执迷不悟更令人作呕。作恶到底的人相信自己是正确的。而试图弥补的人无疑知道自己是错的,是错的但却想要得到原谅。想要当作不曾发生。那怎么可能?那怎么可能?它就要因盛怒而开口了。但就在此时,不死之猫从墙边一跃而起。路口闯进来三个影子。
“零号屋!”一匹白色长翼的野生动物发出喊叫。另有一个长角的女人和一个男人,他们全都猛然从路口蹦出来。霎时间妥巴认为他们全是伦理之家派出来的追兵,可这三人却径直从它和基摩中间穿了过去,奔向计算中心的大门。他们跑得那样着急,活像瘟疫在身后追赶。
“那东西要过来了!”妥巴听见那只动物如此呐喊,喊话时已快要闯进大门后。它在惊愕中想要阻止他们——闯入边界是致命的,对城市里的居民也一样。
但是它没来得及。第四个影子出现在了道口。它感到空中的墨绿云层陡然间变得低沉了,紧紧压坠在它的头顶上。黑暗弥漫在空气里。在道口,那黑色的影子,应当是件宽大厚实的黑色风衣外套,从高竖的三角状立领上方露出一颗怪异的蜥蜴头颅。这第四个出现的访客直勾勾地望向它。
它们两个的视线就要对上了。妥巴忽然间忘了一切。它的菌丝结构。它的生命记忆。它的怒火。它好像掉进一个灰白而缓慢的世界里。影子如树的枝杈般生长,向它伸出利爪。
就这时基摩猛然将它撞开。
他把它往后推,整个身体隔在它与那第四位访客中间,让两边的视线完全中断了。妥巴开始往后滑行,它看见暗绿色的乌云在基摩的脸颊边扭曲,形成一团污浊晦暗的光斑。等那光斑在空中轻轻转动后,基摩彻底消失于风暴降临前的风嚎中。
615 猫、屠夫与工程师(上)
妥巴没有仔细考虑过它应当采取的行动。
在那短暂的一刻里,它或许想过自己是否应当去救基摩。它可以试着把基摩从那团扭曲里拉出来。并非不可能。有一瞬间它确信,基摩的脸和手都是完好的。他惊恐地望着它,手往前探出。也许是求救,也许他只是刚把它推开。他肯定是要后悔这个决定的,在那瞬间他看起来像个将要沉没在臭水沟里的人。
然后他真的沉没了。在一片浑浊的光波里。没有惨叫或血腥味,因此他可能只是掉进了一个不能被外界看见的光学陷阱,也是被丢进了另一个宇宙里去。但当妥巴看见那光波上扭曲的几丝灰色时,它直觉认定基摩已经死了。永远地离开了他关于弥补的恶心妄想。
它猛然往后逃去。不是滑行,而是像内部爆炸一样四散喷溅。好几块菌斑从不同方向蔓向计算中心的大门,还有一块冲向昏暗无光的道口。这是一种发乎本能的策略。它要诱导对方向着错误的方向攻击,至少得弄清楚对方是怎么进攻的。那阴影中的访客就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爬向道口的菌斑直接消失了。当它靠近访客的脚底的影子时,就像掉进无底深沟那样无影无踪。万幸那不是妥巴——不是保有最多意识的那部分结构。它在特定范围内只能有一个意识,因为菌丝用以替代神经电信号的气体很容易被扰乱。如果藏着它真正思维结构的那部分被干掉,它肯定会暂时忘掉一切。完全地丧失自我,然后就再也没有什么然后了。那怪物无疑是伦理之家派来的。“你们应当尽快逃走。”——可真是个高明的建议。别管什么建议了。姬寻就是头欠操的畜生。
蜥蜴头访客把视线落向大门,最靠近那里的菌斑上长出了污秽。那真是种无以形容的现象。火?水?光?或某种化学喷射剂?妥巴用它每一只明面上的或暗藏的眼睛监视敌人。它以前也斗过伦理之家派出来的东西。是的。和姬寻那个精神虐待狂一起。他们第一次进来时就逃脱了链锯军团的追杀。把气流和声波都变成锯齿的确是很糟糕,何况军团的数量无穷无尽。但他们还是成功办到了。姬寻有一种奇妙的技术,能让想象重归现实的桎梏,尽管不能持续得太久,而它则能提供一些额外的侦查情报。他们最终还是在链锯军团抓住他们以前就搞懂了这座城市的运行机制,并且藏身在一所别人的房子里。
它应当觉得庆幸。现在它要对付的只是一个。(刚才跑过去的那三个呢?它决定暂时不理。)它很快发现了这怪物的杀人诀窍:用眼睛看。没有什么特别的准备,也瞧不出那东西消耗了什么(体力?魔力?意志力?)。只是在看。他看见了便是杀死了。
对,视线便是诀窍。当第三块散落的菌斑被消灭时,妥巴已经注意到了这点。它注意到了,但却不知道那到底算怎么一回事。那杀死基摩的到底是什么?不是火。不是水。不是光。不像任何一种它知道的喷剂或声波武器。除此以外还有黑暗。那盘踞在怪物脚下的黑暗。不过如果它不试图往道口逃跑,黑暗似乎并不会主动向他侵袭。
怪物迟缓地游移着目光。在终末无限之城里,他的长相也不能说特别出奇,可是依然很丑陋。丑陋可以是相对的,某种狭隘审美观中的小小数值区间,但也有一种整体性的丑陋。它使人感到恐怖、空旷而又残缺。那蜥蜴脸孔上的鳞片全是晦暗腐朽的,是一颗死人头。它身体的其他部位则完全看不清楚。影子似乎把周围的光线都吸走了。在道口只矗立着一道黑烟缭绕的雾柱,一道通往深渊的狰狞豁口。
你是谁?妥巴在心里问。它想起今天是纪念日。见鬼的桌面踢踏舞决斗纪念日。在有这种滑稽节日的国度里,在有这种国度的历史里,伦理之家派来了一个比链锯军团都致命的丑恶刽子手。不,它不相信这是什么宇宙怪兽所为,如此恶毒又低俗的玩笑只说明不老者造出来的切分器就是一坨臭屎。
它躲进了计算中心裸露的地基结构下,借着桩柱的缝隙避开那东西的注视。这可能并没有什么用处,如果那东西的视线具有某种透视性,它还是会被看到。保险起见,它把自己的大部分身躯都藏进泥土里。潜于深处。它在灾厄之家经常这么做,以此躲避地毯式的轰炸和除草剂清洗。运气实在不错,它果真安然无恙,没有什么奇特的扭曲出现在周围。那东西好像放过了它,或者就是以为它死了。
那东西。妥巴只能这么称呼,因为姬寻不在这里,他们没法在屋子里通过观察潜历史而知道自己的对手从何而来——何况那也不是每次都能成功的。选择实在太多了。
忘记称呼吧。它对自己说。不重要了。基摩死了。那东西杀了基摩。它曾经多次想象过自己如何对付不老者,在切分器的问题解决以后,它多半还是会把他们全都唤醒,然后才开始真正的报复。具体怎么做它还没想好,虽然它在伪医师的家中很是排演过几个精彩的节目。不,那些主要还是艺术创作。复仇应该是更光彩而舒畅的,不必要什么艺术性和表演性,而得让每个人都恰如其分。那是很严肃的事。它经常懒得和姬寻讨论这点,因为那不得好死的技术迷恋者只会笑笑说他们是在解决问题。就像十六以内的算术题,大部分物种数数肢体末梢都能答出来。全都是非常简单的客观答案。你爱这些数字或恨这些数字不影响正解。
复仇不是这样的。妥巴还没来得及跟他争辩清楚。复仇必须带着真正的感情,而不是像个掰指头数数的蠢蛋,那才有资格施加惩罚,只有因受掠夺而愤怒的人才会喊叫,才能砸断镣铐和牢狱。对不公的感知必须是源自奴隶们的内心,否则不过是换个表面上公正无私的算术保姆。不,它不要那种所谓“解决问题”的做派。复仇必须是愤怒而又恰如其分的。怎样算恰如其分还得再讨论,但对方被一个名字都叫不出的东西杀死绝不能令它满意。
也许现在想这些太远了。姬寻可能永远也回不来了。这怪物无疑是去找他的。一日之内它将痛失三个复仇对象——姬寻得为把它永远地困在维家里负责。
现在,连妥巴自己也尚未脱险。它被堵在计算中心门口,就像荆璜当初堵住维的房门,它也不妨说是遭遇了相同的命运。任何路都能通往计算中心,而出去的却只有一条。更糟糕的是,并没有一条规矩限制对方走近。
伦理之家的怪物开始向门口走近。妥巴生成了一只非常细小的眼睛,攀爬到桩柱的侧面悄悄观察。那东西走路的样子实在太费劲了,好像一个根本看不见路的盲人走在软塌塌的气垫上,深一脚浅一脚。怪物就这样走到计算中心门口。
“哈,他还是老样子。”妥巴听见头顶上有声音说。那声音慵懒而低沉,是那只主持宴会的皮带猫。
不死之猫就坐在地基桩柱顶上。按理说是很显眼的,可执行人却对它视而不见,径直走进了计算中心那寂静昏暗的走廊里。不死之猫摆动尾巴,发出长长的带着卷音的叹息。
“我想菜猫和二号是完了。”它说,“没礼貌的小东西完了。刚才跑进去那三个也是。还有你的老妈。那是你的老妈吗?我刚才听你们吵架时好像是这么回事。你挺讨厌她的嘛!不过不要紧,因为她也完了。你完了。我完了。每个人都完了。”
不死之猫开始唱起来。妥巴探出了一块菌斑,让它鼓起来,形成发声结构。
“你知道什么?”它问道。
“什么什么?”不死之猫唱道,“执行人不死不休。”
“他没攻击你。”
“我是不死的呀。”不死之猫说,“我名字里就有这点,我是猫中之猫,想不通吗?只要我想,它就瞧不见我。它瞧不见的东西也就杀不死了。不过例外情况也是有的。毕竟我不是真的不死,没有东西是真正不死的,除了往返来去的彗星精神。”
它摘下羽毛帽子,虔诚地冲着虚空行了个礼。
“刚才我考虑过要提醒他。”不死之猫接着说,“他把你忽略过去了。我觉得也许该告诉他你在这儿,不过我还是没这么干。似乎有违中立。而且我和你也没啥恩怨。搞砸我比赛的人不是你。我只希望菜猫和那小东西被狠狠教训一顿。唉!二号是个多礼貌亲切的坏蛋呀!我还是有点喜欢他的。”
“那你何不去救他?”妥巴冷冷地说。
“我们可没有亲到这种程度哩!”不死之猫声明道,“而且那很困难。我是说肯定没门。执行人是不会为任何事停下的,在他的愿望得到满足以前。”
“愿望?”妥巴说,“那东西有什么愿望?”
“亲手终结一切。”不死之猫回答道。
(本章完)
616 猫、屠夫与工程师(中)
妥巴开始移动了。它觉得最好别浪费时间。如今伦理之家的追兵已经进入计算中心。逗留在这里并没有任何好处。基摩死了,外头不再有谁需要他去监视。姬寻也不是个白痴,如果他最后活着出来了,而切分器却没有停止运行,他当然会知道该去哪儿找它。他肯定还有一通事先准备好的谎话说给维听,好继续扮演善人。
“嘿,”不死之猫跟在它身后说,“那可不是离开的方向。你确定你想进去吗?”
妥巴没搭理它。对于这只古怪的猫,它要比姬寻或朱尔认识得更早一些。那不代表它就多么清楚宴会主持人的底细。这只猫太古怪太可疑了,说出来的话也不足尽信。作为一个过去的影子,它是不应当知道终末无限之城的事的。
它站在计算中心的门槛上,谨慎地朝内部窥视。里头的通道和它上一次来时没有太大的结构性变化。蜕皮严重的墙壁变成了白底灰纹的,像巴掌大的鳞片,使人感到前头是某种线形蠕虫的腹内。某些发霉的地方呈现出青绿色,像吸附在墙体上的藤花。被压扁的污秽的星星。不过星体的概念是它在来到这座城里后才知道的,此前只是朦胧的文字知识。
那个怪物已经消失在走道深处。按理说,不可能再从那片乱象里回来。不过这不好说。它已经见过两个特例了。姬寻就亲自进去过一次,正是他初步勘验了内部情况。令人奇怪的是,切分器的状态的确与当初维斯所做的描述颇为相似。姬寻成功进入了深处,结果却狼狈而归。“狼狈而归”的意思是:他几乎只有一个脑袋回来了。他们不得不让他换具新身体,而且比原本的还要年轻一些。那似乎是为了避免唤起某些记忆,姬寻没有明确地解释。但是他再也没进去第二次。那台转换幻想用的机器已经损坏了。
还有第二个人曾经跨越禁忌。那被骗来的倒霉蛋,妥巴只知道他被叫做“玄虹之玉”或是“玄虹”。他可能还有别的名字,它从来没问过。他们几乎没怎么说过话,不过实际上相处得还成。那小鬼的外表年龄似乎是真实的,它没有实际证据,只是一种由行为举止产生的印象。玄虹之玉显然是不如把他骗来的人心理成熟,但却能在计算中心进进出出——老实说,它觉得有点过意不去,这活儿肯定不愉快。它试图对那小鬼表达一点关切,不是精神虐待狂的那种。不过那没有什么实际意义,它无论如何都要停止切分器。
当妥巴意识到时,它已经迈出了第一步。跨越禁忌之门。代价不是在一开始就支付的,探索的诱惑在最开始会显得非常安全。它早就知道了。实际上,往计算中心的门里稍微走几步并不要紧。接近无限事项是有一个过程的。
它走了一步,紧接着又是一步,期望能看到深处变得有所不同。给它一些痕迹和暗示,告诉它那个东西,被不死之猫喊作“执行人”的东西,是否已经跟姬寻产生了冲突。它在情感上如此希望,然而理智却清楚不可能。执行人来得很晚,走得又慢。姬寻想必已深入那恐怖的无限之景中。而如果他动作够快,但愿他动作够快,在执行人找到他们以前就关闭切分器,伦理之家与它的走卒自然也就烟消云散。
但愿一切顺利。它许愿一切顺利。
当墙壁的色彩发生最细微的变化时,它不得不停下脚步。后面的事情它是很清楚的。姬寻使用的奇妙技术在计算中心内部只能起效很小的范围,基本上,紧贴着他们的皮肤,因此最初的变化征兆还是可以被观测到的。在姬寻换了新身体以后,他也借助房间为妥巴复现了当时的情形。因此妥巴得以了解危险的最初呈现:可能只是墙纸的色彩变得丰富了一点点。光与能量的概念改变,或是它自己对光的解读变化。
绝不能再前进了。墙壁的灰色鱼鳞纹已变得模糊,而显出一种颗粒状的斑斓画面,好似高度挤压后的彩色砂砾切片。它继续迈出的任何一步都可能会万劫不复。玄虹之玉是特例中的特例。而对于任何没有姬寻那种技术装置的人,一旦墙壁上静止的色彩动起来,意味着事项和规律开始分离,那就再也不能回到日夜轮转的城市中去了。通道的概念将被取消,这里是一条不归绝路。
妥巴站在原地,盯着无限向前延伸的走廊。它没打算用生命去感谢自己唯一的戏剧观众,也许是这世上最了解它艺术才华的人。它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刚才,在执行人跳出来以前,那三个跑进计算中心的家伙去哪儿了呢?是全都粉碎在了无穷的变换里?那当然是个合乎规则的推断,但,显得有点莫名其妙。领头那只纪念日动物,也可能是品味独特的城市居民,用洪亮的嗓门嚷叫着冲进了计算中心。怪事。妥巴陡然意识到——那动物叫嚷的是外头的语言,姬寻教给他的那种语言。“联盟的通用语”,由一个创始文明的母语文字为最初的载体而创造,几经改编,整顿语法,补充词汇,拓展发音,尽可能让多数不同结构的物种能够掌握,并且随着语言能力的高低自由调整。
一个极有趣的事实是,在无限终末之城里,类似的语言也在流通,使用非常广泛,而且很容易为幼儿掌握。城里的语言和姬寻使用的外来语并不完全一致,符号不完全相同,发音差得更多,但是语法逻辑是相通的,因此两边学起来都不困难。那是一项巧合吗?也许其中另有缘故。事项总是相关的,只是有时连接得过于古怪。
在它身后,有人刻意地咳嗽了一声。
“我希望你记得我还在这儿。”不死之猫说。它也跟着妥巴走了进来,在后边一点的位置四处打量。
“真有趣。”它说。
“哪里?”妥巴冷冰冰地问道。它让一只眼睛转到了脑后。
“这么花的墙壁!多令人怀念呀,我很多年没见到这样的景象了。自从女王把一切都清零以后,这些花里胡哨的机器玩意儿当然也就统统失效了。唉,怪可惜的。但是没法子。你还想再往里进去瞧瞧吗?我看你没有走的意思嘛。我猜你和二号特别要好,是不是?他把你头疼的老妈都带走了,真够意思,没几个朋友能办到这样的事。”
“你想干什么?”妥巴问。他牢牢地钉在原地,防备那只猫把自己往前推上一下,或做出其他麻烦事。但不死之猫没有这么做,而是绕过他往前走了去。妥巴紧盯着它脚下。一步。两步。三步。什么也没发生。四步。五步。六步。靴子在地面上轻快地踢打。不死之猫高兴地转转帽子。
“啊哈!”它说,“这机器不过如此!彗星又赢了一次!那么这下我得跟去瞧瞧啦。别担心,黑杆杆,如果你的朋友死了,我会在出来时给你报个信。”
617 猫、屠夫与工程师(下)
曾经有这样一场讨论,或者说,至少是有一次大讨论发生在研究这个问题的人们当中:林中之路会有同一个终点吗?如果不同,那哪一个才是正确的终点?这是一段确有意义的旅行吗?还是永远在林子里打转?
人们相信林中之路的尽头是宝藏。海的尽头。沙漠的尽头。彩虹的尽头。总之有唯一的秘密地点,宝藏就被埋在唯一的位置。这是人们坚信不疑的公理。唯一的宝藏和唯一的地点彼此一致。
现在从林中深处,寻宝者们沿着不同的道路出发了。那应当是两条绝不交汇的道路。不是相背而行,没有空间结构的把戏。两条完全平行的道路远远地自顾自地延伸。可以断言,只有其中一条能够找到宝藏,或者一条都找不到。这符合唯一性的期待。
如果两条路都找不到宝藏,那是非常糟糕的状况。因为那是当前能找到的最可靠的道路了。人们已循着这两条路走了很久,并且投入了大量精力去检验和总结经验。如果这两条路走不通,一切就只好从头再来。那肯定要花上许多时间与代价才能找到第三条更好的路,或者,寻宝人们在找到新路径之前就会全部困死在林中。
最好不需要去找第三条路。
但,人们发现那也许并不是最叫人担心的。能够被预料的风险总会有应付方案,可是那些未曾被预料的——那些被认为决不可能出现的状况,比人们能想到的全面失败要更加失败。那就是两条路都找到了宝藏。
那是同一个宝藏吗?是的。宝藏是唯一的。道路不曾相交吗?是的,搭建的全过程都被寻宝人们严密地监视着。在不同的道路上找到了同一个宝藏,那意味着整个系统的一致性或许只是错觉。
可是,如果没有一致性——就连最聪明和专业的研究者也只能绝望地问——我们还能讨论些什么?有什么是除了“相信”以外依然能被“证明”的?
又或者,“路径”本身就是一种错觉。
一条摇摇欲坠的道路如今正被雅莱丽伽抓在手中。它的通用名称是“以太屏蔽器”,由黑市贩卖的原基与白塔设计的便携表达装置组成。它在外观上有点类似于永无岛制作的许愿箱,不过并没有那么笨重,功能也天差地远。它只有接近巴掌大小,像个黑色塑料壳的迷你工具箱,配备十三个提示灯与两个按钮(确认与取消),正好能让雅莱丽伽装进腰间挂包而不使用任何空间折叠设备。
她是通过伦巴特的帮忙而在“紫箭”星门附近的黑市上买到它的。鉴于它的价格和流通方式,难免有点粗制滥造,并且就像众所周知的那样,“以太屏蔽器”尽管更适用于白塔法师,在保护机械设备上却不如“灵场屏蔽器”来得可靠。雅莱丽伽装在自己背后的一只微型电子眼已经损坏了。现在她没法在奔跑中持续检查自己身后的动静,虽说也可能什么都看不见——他们似乎是跑进了许愿机的失控区域里。
一条液态的光带正从他们的位置往后流逝。这光带灿烂而稀薄,如同彗星冗长稀疏的尘尾,那是以太原基的体现,很可能取自秘盟如今容身的那片月境之地。它总是从他们的脚底出现,如同浅河没过脚踝,却使他们不至于坠入底部那些膨胀收缩的微观世界里。雅莱丽伽知道那些东西就在他们周围,在以太屏蔽器的效用范围以外,空间已不再保持稳定的常态。远近是没有意义的,只有里侧和外侧,除非他们能“表达”出一条道路。遗憾的是,她手里的机器没有此类功能,那显然无法在神光界的黑市里自由交易。编译器与转换器都在禁止交易清单上,而且还得针对具体的许愿机种类再调整。没有一个拥有许愿机的文明或个体愿意看到别人和许愿机自由交谈,允许误入者安全退出环境已经非常宽容。
她手中的这种设备正是为此而做的。通过白塔的“星辰之路”,他们暂时与许愿机环境隔离。一个深海中的小小气泡,水昆虫的迷你隧道。它是为了让那些误入以太浪潮或高灵带的人能够安全退出:在某个未知区域里踏出一两步,发现星星们不眨眼,或是上下里外整个地颠倒了,这时就该趁早拿出机器,按个按钮,然后转身逃跑。
它不是为了深入环境和控制核心而设计的设备。雅莱丽伽当然知道这点,而尽管掌握一个许愿机的主意多多少少有点迷人,那也不是她特别想要的。大体上她想要的东西都能靠别的法子得到。如果不行,那只说明某种顾虑让她不是真的那么想要。生活多少需要一点期待感,并且,成为被更高级别许愿机监控的目标也不是件有趣的事,本来没人会关注她和伦巴特在神光界遗弃之地的草野里做过什么事。
但是她们不能转身而逃。唯一被表达出来的现成通路已经被堵死了,找到3050号房实在是运气的顶点。小伦拉见惯了陌生人来来往往,并且认为所有人都是她的朋友。她和翘翘天翼一见如故,遗憾的是语言不通——不完全通。一些词汇非常相近,像名字的发音也不至于搞错,但另一些地方就显得似是而非。翻译器需要调整和安装,因此没法把一个探头公然装到伦拉的脑子里去,她们只好比划着跟她确认了零号房屋。三根手指。三。两根手指。二。一根手指。一。没有手指。零。数字的概念真是放诸四海而皆准。基于一致性。或许暂时如此。
于是她们踏上去往零号之屋的道路。到此为止,一切还很顺利,直到她们走到道路中段时,别的行人也碰巧加入了。那时雅莱丽伽的反向电子眼还没损坏。她看到了后方弥漫的树枝状的影子——于是立刻朝前狂奔。她已经从一只杀人喵喵那儿吃过魔眼的苦头,杀人蜥蜴头的明显更糟。她还不清楚那是个什么性质的魔眼,是不能对视还是不能被看见。总而言之,是时候撒开腿狂奔了。
万幸那时她们距离道路尽头已经很近,对方也许根本没注意到这几位同路人。她们一口气跑出去,中途可能还碰到两个居民,或者许愿机安排的守卫,她们没空细看。翘翘天翼呐喊着给出几声警告,随后她们全躲进了唯一的建筑深处。如果要避免被那怪物看见,实在没什么别的选择。
“那肯定是个天灾!”翘翘天翼边跑边说。在“星辰之路”上,她的声音变得飘渺而遥远,从每个方向上同时传来。雅莱丽伽考虑着她所说的天灾是什么意思,可能是梦幻界协律国的某种俚语。马群之国悠久的历史里定然出现过许多麻烦。
屏蔽器的三盏指示灯亮起红光。雅莱丽伽注意到了。她冒险往身后看了一眼,看到千层火环在虚空里升起扩散,十六阶圆柱体的每个角度都刻满铭文,同时展示着里侧与外侧的结构。穿过图形的两面,星尘的尾巴梢上隐隐显出一丛丛白色的,漂浮在虚空中的塔楼。这是人们普遍反应能在“星辰之路”上偶然撞见的东西,据说是秘盟与银辉之塔的象征形象,不过也可能单纯只是“星辰之路”原基的形式表达。她看了一眼,确认蜥蜴头没在身后。
那不是真的万无一失,毕竟她在里侧,而外侧的环境里不存在遥远这一说。蜥蜴头随时可能会出现在他们面前,假定他也有一种类屏蔽器办法。他是从一开始就朝零号之屋走来吗?如果他是为了进来找某个人,那他就理应有某种办法。
她放慢了脚步。屏蔽器的白灯正在闪烁。另外两个人也跟着她慢下来。
“怎么了?”翘翘天翼问。她回头看了一眼雅莱丽伽手上的灯,发出懊恼的声音:“临界?”
“我们弄到的原基太少了。”雅莱丽伽说。
波迪依旧沉默着,只有眼神显示他仍在观察状况。
“我们不能深入了。”翘翘天翼蹬着脚下的光路,“‘星辰之路’随时可能消失。”
她们在下来以前从没考虑过这里会有许愿机。雅莱丽伽心想,她们最多只是打算防备一下高灵场区域,也许是月境的边境区。对于那种以太浓郁却稳定的地方,没有编译功能的屏蔽器也能作用得很好。但现在可不一样,许愿机环境对她手里这一台未免要求过高,就像要一台钟表转成散热器。
但是他们也不能退出去。那个危险生物或许还堵在外头。停在原地?风险也是相同的。
“怎么办?”翘翘天翼问。
这时,屏蔽器最底部的一盏灯亮了起来。它是银色的,很容易与临界警示信号搞混,可它是距离常用指示灯最远的按钮,因此雅莱丽伽还是立刻发现了它。她有点吃惊地回想起这盏指示灯的含义:收到通讯信号。她把这件事告诉翘翘天翼,随后按下确认按钮。
屏蔽器背后的输出槽里开始吐出纸张。一种白塔法师们经常对外使用的白色信纸,据说对文件的签署者们带有强制效力。雅莱丽伽把那长长的卷纸抽出来,看到最顶部的位置上画着一个人像。
“是那小鬼!”翘翘天翼喊道。但她很快又狐疑地重新打量了一遍。
“噢,慢着。”她说,“我从没见过那小鬼这么摆脸。他是在笑吗?”
卷纸上的人像的确正冲他们微笑,如同藏着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猜猜看我是如何做到的?他仿佛在问。我是如何在许愿机环境里成功通讯的?
雅莱丽伽开始意识到这头像实际上是谁。她继续往下看,但后头并没有任何解释性的文字,而是一连串联盟通用的以太编译器指令。她不太肯定地研究了一会儿,翘翘天翼也把头探过来打量。她们对解读这串指令都感到有点为难,许愿机工程学毕竟是个高度专业化的复杂学科。翘翘天翼弯下翅膀尖,点点头像下面的前两行数字。
“你觉得这是什么?”她问道。
雅莱丽伽慎重地考虑了一会儿。她实在想不出别的可能。
“相对坐标。”她说,“有东西离我们非常近。”
618 一个未完成的愿望(上)
这件事的确在历史上发生过。
在宇宙中曾经存在过的某片树林里,一个女孩因为追逐松鼠而跌倒了,从山坡顶上滚落,然后撞在一根废弃的木栏杆边。她的腿摔断了,丢失了联络工具与防身武器,不得不在那里等待救援。
多么糟糕的时刻。夕阳被血光拽向树影幕后,林中之风就犹如野狼嚎叫。她蜷缩在自己划破的外套里面,默数空中飞过的鸟雀。
等到最后一只鸟还巢后,夜晚就到来了。她的脸冻得发青,而摔断的腿完全丧失了知觉。在家人找到她以前,她也许就会因寒冷和伤痛而死去。林中也许还有从山区附近流窜过来的野狼,或者熊和其他徘徊夜晚里的魔怪。儿童故事与乡村怪谈里从来不缺这样的内容。
她在恐惧与疲倦中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一阵林中的脚步将她惊醒。她看到树叶全部都变得五彩缤纷,在夜幕里如同水晶块拼成的城堡。等她再仔细一看,才惊奇地发现那些全都是有着鲜艳翅膀的蝴蝶。它们的翅膀有着对称的形状,可是却大得出奇,并且呈现出羽毛般绒滑的质地。这是一片长满了蝴蝶翅膀的树林。
蝴蝶之林的深处走来了一位美丽的女人。她穿着鱼鳍般纤薄而光滑的曳尾华裙,长发在月光下像是流动的水银。她的步伐有着游蛇的蜿蜒优美,然而神态却那样高贵可亲。她来到女孩身边,把手轻轻地按在她摔断的腿上。女孩闻到一股独特而清爽的草木香气,疼痛与疲劳便消失了。多不可思议,她开始怀疑自己碰到了一个童话故事里的仙女——她原本认为这是大人们用来骗那些特别幼稚的小孩的。她自己当然不在此列。
蝴蝶林中的仙女替她擦去脸上的汗水,亲切得就像女孩自己的妈妈。你是从哪儿来的?她用羽毛般温暖而轻颤的声音询问。
雷根贝格银莲花路十五号。女孩在她的臂弯中回答。她的母亲很早就教会她背诵家庭住址,以防这个过度活泼的小女儿跑去了市镇外零星散落的村庄中。那些她祖父曾经耕耘过的土地。
蝴蝶林仙女微微地笑了。她告诉女孩不必忧愁,因为这里离雷根贝格并不遥远。她不能把女孩送去,但人们很快会发现她的失踪,并且找到这里来。
女孩对她的说法一点也不奇怪。仙女不能够出现在大人(尤其是父母)面前,这是许多故事里强调过的。既然仙女是真的,这些规矩或许也是真的。不过,蝴蝶林仙女答应留在这儿陪伴她,直到曙光越过令人不安的夜幕。
夜晚可怕吗?蝴蝶林仙女问。她在夜色下显得更美。
女孩向她讲述了自己对于夜晚的恐惧。寂静。窗外街道上摇曳如枯骨爪的树枝。花心木壁橱底部酷似血迹与眼睛的深色纹理。还有回荡在整个屋子里的脚步与家具挪动声。
那些狡猾的声音从来不会向她展露真身,总是保持在若有若无之间。当她蜷缩在床被中时,它们便在她的卧室外徘徊,忽远忽近。而当她鼓起勇气将房门猛然拉开,或是她的母亲与哥哥偶尔前来查房时,一切便恢复了寂静。夜之声狡猾得像野猫,能随时钻进一个人猜不到的空间犄角里去。它给予了她无限的想象和恐惧,但是她永远都无法确切地抓住它。让想象悬系在无限的可能性上,这实在比一个幽灵或魔怪糟糕太多。
她把这种恐惧告诉母亲,母亲却告诉她这只是一些疲劳和生长期导致的正常现象,为了以防万一她们还找社区医生做了检查。一个比她母亲更老一些的女医生,住在她们附近的菲拉阿姨,告诉她们没什么大问题,至少没有任何能检查出来的毛病。在她这个年龄段的女孩子里,小詹妮娅健康极了,营养很好,锻炼得也不错。如果她只是感到轻微的不舒服,那可能是因为她正处在生长期。她的骨骼和肌肉都在使劲地拉长,就像一棵柳树啪啪地抽条。那难免会给她带来一些难受,但总的来说是有益的。要保证营养,坚持运动,还有充足睡眠。等她再长大些,那些轰轰踏步或砰砰敲鼓的耳鸣就会好转。
她相信了医生的说法,并且从那以后,家里果然再也没有奇怪的声音。无限的可能性随着她的心智成熟而悄悄萎缩,钻回无人注意的角落里去了。现在她能够分辨出来那些声音和影像:树只是树。影子只是影子。家具挪动的声音来自隔壁或街道。而有时走在客厅里的只是她深夜失眠的哥哥。雷根贝格银莲花路十五号依然是她毫无神秘的安乐窝。
但是,今夜以后或许不会再如此了。她亲眼看到了仙女,比黑白抽象的文字还要美丽百倍,使她不得不承认神秘之事定然是存在的。她感到自己何其幸运,同时又充满了忧愁,因为从今以后她所听见的声音再次变得充满不确定了。
也许这并不是件坏事。蝴蝶林仙女说。夜是死之宫的影子。
那是什么?女孩问。
于是蝴蝶林仙女将她搂在臂弯中,向她讲述关于生与死的故事:那是由两位最伟大的女神所掌管的任务,一位负责将无转化为有,另一位则反过来。在生命成为生命以前,它们是住在死之宫里的。然而,那时对它们享有权力的却是生之女神,她选中了谁,便从她的园子里采下一朵生命之花作为信物,交递到幸运儿的手中。谁能拿着信物走出死之宫,谁便能成为生命。在这时,她是生死的掌控者。
可是,在生命成为生命,并且居住在生的世界以后,享有权力的却是死之女神了。她总是握着一柄象征身份的短刀,视线穿梭在全部生命之间,凝视每一个生命持有的信物。通常,生命之花在她的凝视下只会缓缓凋谢。可是倘若她心情不好,也可以一下子叫花枯尽,就像把它投掷进熊熊烈火中。信物便在瞬间干枯发黑,烧成一堆灰烬。失去信物的生命便死了。此时,这个曾经存在的生命便彻底归死之女神所有了。她可以任意地使用,成为其后永恒的生命掌握者——尽管她并不掌握真正有生命的东西。她只是一个拥有无限陈列架的标本收藏家。
可是,女孩问她,那样并不公平,不是吗?生之女神只能赠予,死之女神却能夺取。她们的权力是不平衡的。那岂不是死之女神在抢夺她姐妹的收藏吗?这不像是她的母亲或老师说的,大自然的平衡,生命的轮回,这只是一条无法返回的单行道。
蝴蝶林的仙女开始欢笑。她说这是一个好问题,但是仙女不能够向凡人透露这个答案。
你需要自己去找到答案。她对女孩低语。我会送你一份礼物。
蝴蝶林的仙女把手伸到草丛中。她轻轻地收拢手指,就从黑漆漆的草丛深处摘出一株酒杯形状的雪白花朵。一种被当地叫做水晶兰的植物。它在夜色里散发出诱人而皎洁的微光。
拿着它。仙女说。她把水晶兰放到女孩手中。先让花枝横躺在女孩掌心,再一根根将手指收拢,紧紧地握住信物。
现在它是你的了。仙女对她说。保管好它,好好地使用。这是仅此一次的。
当朝阳升起时女孩惊醒了过来。她听见许多狗叫,其中有邻居家的猎兔犬雷奥,那只狗的吠声很特别。还有人在喊她的名字。
等雷奥钻过野草时,她的哥哥也第一个发现了她。他是利用一块废木板从乱石丛生的陡坡上滑下来的,因此比其他大人都快。他黑色的头发上沾满露水,眼睛中暗藏对环境的犹疑——他们都听大人说这一带曾经失踪过人,据说是被狼叼走的。
你怎么样?她的哥哥问。
她想告诉他断腿的事。可是,当她试着直起上半身时,她发现那条腿一点也不疼。她能轻松地伸蜷它,就好像她根本没受什么伤。她直接从地上站起来,脏兮兮的,但行动自如。
你就在这里睡着了?她的哥哥问。那的确叫人有些尴尬,她肯定是让大人们找了整整一晚上。可是,她要怎么解释昨晚看到的事呢?那似乎只是一个梦。
就在这时,雷奥敏感地吠叫起来。林后的草丛似乎摇曳了一下。她的哥哥把她拉到身后,目不转睛地盯着那片晃动的草丛。狗吠越来越响。
他们应该远离那里。但是她的哥哥却缓步走了上去。那时她发现了,他藏在身后的右手一直握着一把短刀。是他们家里的折叠水果刀。他准时外出找她时带上了。
他靠近草丛,默不作声地将刀举起。那时她想喊住他,让他住手——草丛里的会是蝴蝶林仙女吗?那太过荒诞了。那可能是某种小动物,甚至是狼。他们并不清楚大人说的狼是真是假。
草丛颤动了一下。一个明亮的橙红色的影子从中升起。它扑向他们所在的方向,而她的哥哥也猛然甩出折叠刀,就好像投掷飞刀那样精准而残忍。刀刃穿过目标,撞在后面的树干上。一个青少年的力量不足以让它钉住,因此它往下滑去,掉到树根附近的草丛里。投掷飞刀的人走过去,将它捡起来。
她听见他惊讶地叫了一声。
当他回来时手里拿着那橙红色的东西。他把它展示给她,于是女孩见到了她有生以来看到过的最美丽,也是最硕大的蝴蝶。它已经死了,几乎被她哥哥的刀刃切成两半,成为一个悲惨的标本。不知为何她感到悲伤极了,甚至有点生她哥哥的气——尽管她知道那并能算是他的错。
他明显地无措了,把那两片蝴蝶轻轻抖到草丛上。我们先上去。他勉强镇定地说。大人都在找我们。
他转身走在前边,就在这时,她叫住他,从他背后摘下一根奇怪的枯草。那像是无意中粘在他身上的。但是当她认出那株枯花时,她吃惊地发现那是一朵完全脱水,仿佛被火苗燎烧过的水晶兰。某种朦胧的恐惧使她战栗起来,她几乎要哭了。
怎么了?她的哥哥纳闷地问。这有什么可怕的?
你被拒绝了!她说。并且在爬坡的路上磕磕巴巴地说了关于蝴蝶林仙女的梦。她不能把这件事告诉大人,但她的哥哥也不算是大人,顶多算小半个。
你的信物被夺走了。她在爬过坡顶后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你的生命信物!你必须想办法找回来!让它恢复原样!不然你就会很快死掉!
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如此失控,几乎是冲着她的哥哥尖叫。实际上那是完全没有依据的。而那个青少年——和她有一半共同血统的雄性沉默了一会儿。他仿佛在思考她说的话,又或许只是在倾听林中的风嚎。
也许不用找回来。他说。让想要的人拿走就是了。如果那是别人赠与的,那就让别人拿走。
她开始咒骂他是白痴。用她的母语和他的母语。
他耸了耸肩。
每个人最后都一样。他又补充道。
619 一个未完成的愿望(中)
“非常神奇。”朱尔说。她的口吻里带着真诚的赞许,并且也像是在提问,但姬寻沉思着别的问题,没有应和她的话语。朱尔不得不重复道:“这项装置的发明实在至关重要。”
这下,姬寻中断了他在其他线程上的思维巡游。他飞快地看了荆璜一眼,后者没有任何表情。
“事实上,”他指出,“我们没有使用那个你所知道的装置,朱尔。我很不幸在上一次探索时损坏了它。这是我的失误。”
“但现在我们有了另一个,”朱尔说,“并且按你所说,它们在效果上是相似的。或许你可以告诉我它的运作原理。”
“你是指我损坏的那一个?”
“我也想知道它和我们正使用的有何不同。”
姬寻无声地对着虚空微笑。他不需要用眼睛去瞧,因为贴附在他皮肤上的微型光感应器会向他展示周围任何一个角度的画面。当朱尔用她讨论工具的口吻说出要求时,他知道荆璜朝他投来了没有情绪意味的一瞥,但是什么都没说。山中人的态度无疑给了朱尔很多误解,姬寻在心里思量着。尽管他没有向这位不老者做正式介绍,她的另一位同盟伙伴却可能向她介绍过“玄虹之玉”——但是能清楚到什么程度呢?朱尔显然是弄错了一些重要的基本事实。
“通常来说,”他解释道,“以太屏蔽器是由表达结构和原基两个部分组成的。原基来自于其他的许愿机环境,或是对低灵区域的片段截取。而表达结构会负责将它们展现出来。这在原理上是很直观的,朱尔,想象以太屏蔽器是另一台完全定向的小型许愿机,但它只能提供一个指定的愿望:把周围的环境替换成原基代表的环境。”
“这是我们正在使用的那一种吗?或是被你损坏的那一种。”
“我损坏的是灵场屏蔽器。”姬寻说,他巧妙地避开了第一个问题,“就我一贯使用的那种旧屏蔽器,它是依照完全不同的理论制作的。通常,它不需要加入原基——你能在市面上买到的往往是白塔提供的原基,它会把你指引到白塔的星辰之路上——但是灵场屏蔽器不会如此。它需要的是一个相当复杂的计算结构,因此你是无法在市面上买到通用型的灵场屏蔽器的,它需要对特定环境的灵场特征值进行调试。我很难在一个没有实例和设备的环境里向你说明它的理论基础,但有一个很简单的比喻能帮助你理解它的运行原理:有两个人对着许愿机提出要求,第一个人提出它想要的任何事,而第二人只许愿让第一个人的愿望失效。灵场屏蔽器永远是最后许愿的那个人。只要它检测到任何特征值变化,它会立即通过一个反向描述使事情恢复原状。”
“这听起来叫人困惑。”朱尔说,“就像你们的许愿机会听从任何一个人的指令,没有任何要求或识别方法。”
“是的。”姬寻回答道,“这的确是许愿机的一项特性,有人也怀疑它是无限性的某种本质属性。这个命题仍在讨论当中,不过就如你所见,当切分器启动时,它实际上并未忽视你们中的任何一个。”
“我很怀疑。它只听从了少数人的需求。”
“确实如此吗?”姬寻问道,“你们是否给自己的愿望表述设定足够严谨的范域?那些最早被它满足愿望的人现在如何呢?”
“一个有意思的说法,姬寻先生。”朱尔漠不关心地说,“但是这并不能解释你的屏蔽器如何让许愿机听话。”
“通过特征值解析和通用符号——我们说得简单些吧,这就像在破译密码,大部分已知的许愿机都有一套特定的表达规律,那是可以被分析出来的。”
“那么如果你们碰巧遇到一个全新的许愿机呢?对于那些破译不出来的密码,你们只好投降认输?”
“那是很少见的。”姬寻说,“一般来说,解开密码的钥匙就藏在许愿机环境内部,除非它从一开始就不是为了让人使用而制造的。不过它的确存在,我们也会投降认输。但在那之前,我们会尝试最后一套紧急方案,那就是我刚才称作‘通用符号’的东西,有时我们也会叫它零值语言——直白地说,朱尔,那已经是在念动咒语了。”
朱尔定定地盯着他。
“你用了一个很不寻常的词,姬寻先生。”她提醒道,“在我所掌握的信息里,这个词是和灵物崇拜与原始迷信有关的。”
姬寻愉快地用手势回答她,完全肯定她的说法。
“难道你的毛朋友不曾和你提起过吗?”他说,“我们正处在一个非常混乱的局面里,朱尔。在我来的地方,如你名字那样的神灵充塞满宇宙的渊薮阴影,此外还有法师与灵体,以及超越生死的迷幻之境。这些就在我们能够伸手触及的地方,并且与我们朝夕相处。而如果不能找到更合理的解释,我们只能承认它们是存在的。”
“你们有一个解释。”
“我们有很多解释。可是,那全都是需要论证的。而在论证什么东西以前,我们需要确定‘论证’这件事本身的确是可行的。”
他们突然间都陷入了沉默。
“我有一个解释,姬寻先生。”朱尔说,“或许会显得很武断。在现阶段,我只能说我相信它可能是这么回事。”
当她这么说时,姬寻已经明白了她在指什么。这似乎奇怪地使他们变得亲近了。过去或者未来,蒙昧或者进步,实际上他们全都都在脚下这条穿越无数可能性世界的孤零零的窄道上。他们全都是无限之洋中的气泡,在上升的不同阶段里破裂了。
“或许你们正面对着一台非常强力的切分器。”朱尔说,“切分器或许愿机。我现在只是打个草稿,但你应当明白这个想法的核心要点。切分器能使我们看见死人复生从,那么有理由相信,如果有一台起效范围更广的许愿机,它也能使你们看到更为长远而广泛的幻觉。如果你们找到它,并且关停它,一切就会恢复成理应有的样子。”
“理应是什么样呢?”姬寻问道,“在面对一台或许存在的广域许愿机时,我们如何确定哪些是理应存在的,而哪些是额外添加的?”
“等我们关掉切分器时,真实的部分会自己留下的。姬寻先生,真实自有其力量。用我们讨论过的话说,那是‘不言自明’的部分。”
“这是个立场问题了。”姬寻说,“我这样解释我们的困境吧,朱尔。我们正走在关掉切分器的路上,因为我们相信自己知道停机后会消除的是哪一部分。但假如,当我们处理了一台来历不明的机器,一台我们并不清楚其意图和结构的设备,结果消失的并不是我们视为幻觉的部分,而是我们自己呢?”
“这个想法更像是惊悚故事,姬寻先生。你知道每天我们都有死亡的风险,但实际上它在大部分时刻都不会发生。”
“这并不恰当。”姬寻说,“死亡仍旧是必然事件,朱尔。而如果我们的公理是被某个选定模型构建的,那意味着概率也是一种错觉。这不是单纯的形象幻觉,我们是不习惯用自然语言来描述这种风险的。总而言之,验证公理是否可靠是一切的前提,但那也是个代价很高的任务。”
“我想象不出这是什么样的代价。”
“我是因此而被追捕的。”姬寻说,“过去和我一样的人认为验证答案重于一切。而基地里的大部分人——我想现在应当称为大部分人——认为这种代价从根本上不可接受。”
“照你所说,这答案当然重于一切。”
“是吗?”姬寻轻声说。他奇异的语调如同在向自己确认。
荆璜突然停下了脚步。另外三人都望向他。他皱着眉,但是一眼也没看姬寻。
“我们到了。”他说。
620 一个未完成的愿望(下)
执行人走在影子小径上。
在很长时间里,它对自己周遭的环境视若无睹。眼睛对于他不再是光的接收器,而是生命的接收器,而替代视觉功能的是影子。影子,既是告诉他周围物质和能量分布的触须,而同时又是他真正的手足。影子替他与外部世界接触,而他则永远地留在了影子的世界里。
他已经不记得这种能力是从哪儿抢来的。当然,毫无疑问是抢来的,过程中摇曳着血与火的混乱。现在他与阴影世界浑然一体,因此那些翻涌滚动的无穷景象对他就毫无意义了。影子会消化所有的麻烦,把多余的东西滤去,而剩下的愿望则一并化为影子。
大部分情况是像这样发生的:一个微观宇宙在他的脚边形成了。它大约有原子大小,没有光向外逃逸,因此无法被观测。但它的确存在,并且在这条流动的时间轴里存在了一秒。它并非在所有的物理模型下都能稳定成立,因此注定要被另一个膨胀中的茶壶卫星覆盖掉。
幸运或者不幸,这件事没能发生。敏锐的影子率先抓住了它,以及它内部所孕育的全部微观生命。它们在一瞬间就被完全分解:物质的部分归还给混沌,所有的愿望则被影子贪婪地夺走了。全部的曾经存活过,或到那一刻才迎来毁灭的生命,它们喃喃的絮语流落到灰白色的迷雾之径上。它们实在太微不足道了,就算在影国偶然经过的路人也很难注意到,只有一些非常特别的智者能够留意和分辨。尽管执行人永远走在影子的陪伴里,他始终未能成为这样一位智者。绝大多数时间里,他听不见任何来自影国的声音,因为它们都是丧失生命的。
可以说,他既不清楚自己做了些什么,也不是很关心这些事儿。屠杀是个非常暧昧的概念,因为如果把生命的范围放得足够宽泛,而对于夺走生命的定义足够灵活,每个生命都可以是掠夺者。当以数量衡量罪恶的规则失效时,关于“谋杀”的道德观点就显得相当微妙了。总的来说,“杀死同类”是一项广受认可的真正意义上的谋杀,因它毫无疑问地说明了行为人对“夺取生命”这一行为的明确意图,那和无意中踩扁昆虫或微观宇宙不可相提并论。那正是在思想上否认生命。
执行人没有同类。无论从他的存在性质还是主观想法出发,如今已经没有称得上是他同类的东西,因此也不会感到愧疚。当然了,他不是靠着万象繁衍的无穷可能性而涌现的,事实上他完全是一件精心设计的产物——指的是成为执行人的他。他的制作原料,或者说原始种族,是很容易复制的,可是制作者的手艺却无法复现,因此他的确可以称得上独一无二。
他在寻找一些特别的迹象。超越凡目的声与光。两种讯号都被他发现了:在既遥远又接近的地方,纯粹由想象构筑的空间密室里,他听见了死人们伴着金铃合唱的歌声,同时也看到一抹映照生命的可怖红色。他那对混乱的狩猎知觉立刻便活跃起来。
这两样事物都要首先消除。他那浑浊的躯壳催促着他。这项工作他从最初做到最后:为了结束一切,他得消除所有的混乱之源。最后一个。真正的最后一个。他必须彻底解决掉最后一个。
影子变得活跃起来。从一切阴影最初蔓延的地方,他的左手食指指尖,黑暗痉挛着发出了尖利的喊叫。那是一段被遗忘的愿望,往事和回忆的沉渣,就像影国中其他的影子。
这段愿望缠绕在执行人手上已经有相当的时间了。更准确地说,从他被创造出来的那一天就在。它正是被他遗忘而失落的,可也如同其他影子一样,执行人对它的存在总是听而不闻。
可是,现在,当执行人全心全意地去追踪那片映照生命的红色火光时,这种专注使得一些朦胧的片段回到他的思维里。他想起在过去的某个时刻里,他曾从一片阔叶林的高坡上滑下。他要去狩猎野狼。不。记忆混淆了。他要去抓捕虫豸。也许。所有的可能性都融为一体。他肯定要消灭一样至关重要的东西。他永远在消灭重要的东西。
他举起了枪。或刀。或火。任何可以作为凶器的东西,但是他却在最关键的时刻错过了。那东西活了下来,而他失去了重要的事物。血光。树根下的花。红色外套。折断的腿骨。形状均匀的碎块。他记不得那到底是什么了。不过,那是一段关于失败的记忆,毫无疑问。血迹蜿蜒着通往深邃的林中,他开始追赶那条红色的线索。这狩猎一直延续至今。
去狩猎林中之物。
他顺着影子的路径朝前滑行。在死人合唱与朱红之光中,他不假思索地向着后者进发。森罗万象从影子小径边滑过。重物质与不确定粒子。不存在之虹的五色弧光。四维迷宫。这一切都是林中堆积的枯枝腐叶。他踏过它们,追寻沾染红色的猎物。
缺了点什么。他在滑行中想到。一把武器。它就插在堆满艳红苹果的果盘上。一把可折叠的水果刀。他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果然掏出了一把刀。他可能是拿错了。一把湛蓝色的短弯刀,不是水果刀。不过作为狩猎的象征性工具,用不着挑剔细枝末节。
去狩猎那个林子里的东西。沿途留下红色濡湿的足迹。长满毛发的巨大的轮廓。利齿与尖牙。它的嘴角挂着碎肉残渣。眼睛寒亮如一对满月。但它也是狡猾的——那即是说,它有时也会披上一身衣服,扮成各种各样的人来迷惑追猎者。只有红色线索在落叶间鲜明地闪烁着,证明它就藏在那里,就潜伏在林中之路旁的灌木丛中,等待着袭击路人,然后暴食壮大。要想抓住那只猎物,就必须先叫它饥饿。
别让任何人走上林中之路。
确实。他朦胧地意识到自己做过这样的保证,或者谁向他做过这样的保证。不过他也无法回忆起来了。一切都搅和揉挤在混乱当中。他的每一个关于往事的印象都可能是错误的。不过,永远不会错的重点是,狩猎。
影子小径穿过了林地。执行人如滑冰者那样飞掠而过。在深林之后他看见了黎明橙红色的光亮,以及游龙般扭曲回荡的五色彩虹。红色线索的尽头,他看见血与火的生命之花映照在水面上。猎物果然又伪装好了,但是秘密却从那双黑色的眼睛,以及染血的衣袍上泄露出来。它长得似乎比过去更年轻了。
执行人眨了一下眼睛。死之女神的目光朝着那林中之物盼顾。
621 暗自哭泣者的故事(上)
关于后门的问题是这样发生的:尽管在无限事项里,空间总是很容易被其他事物替代,切分器本身的核心却仍然需要一个运作空间。它正是唱响奇迹之铃的内核。为了让铃声响彻外部,发声结构本身必须保持着正确的形式。
那造成了意外的后果。即是说,尽管所有外置的收音器被摧毁了(它自此不再接收任何语音指令),一个多功能信号发送器却幸运地保留下来。当事情变成如今的模样以前,它靠一种非常简单的电磁波原理运作,并且也反向接收查询指令。
现在它变得非常不同了,似乎在切分器启动过程中,它也被认可为必要构造的一部分。它那纯粹机械的功能被赋予了奇迹般的目的性。电磁波也在保持传递,但在通过无穷事项的外壳时它却转变为一种声波。或许不该再被定义为声波。但有一项特点值得注意:它本身不携带任何物质。没有物质被迁移出原本的位置。这段秘密信息来到哪里,哪里便应和它的振动,形成一段万类的合唱,一直到它穿越到计算中心的房门之后,一直传遍十六乘十六数字范围内的全部道路和房屋。
等到接收芯片的拥有者走入包裹核心的无限之壳内,这种程序又似乎没有必要了。在变化中保持震颤的万物都在告诉信息接收者应该走向何方。实际上,“走向”也可以算作是一个伪概念,他们不过是在不断地观看和不断地忽略,从这样东西跳到那样东西。在每次选择当中,震颤带来的信息总会指引他们挑选正确的事物,从而不断地追近切分器的定义。正如老话说的——“世上从来不缺正确答案,关键是怎么把它选对。”
这个问题在信号发送器的帮助下会变得非常简单。只要拥有这条捷径,彩虹尽头埋着的大宝藏已然唾手可得。他们也的确走在一道虹桥上,就像以太屏蔽器制造的星辰之路,陪同而来的山中人浑身散发出异样的光彩。尽管他与来自石之国的工程师长得如出一辙,要把他们认错却几乎是不可能的。一种神妙的整体性审美观将他们区分开。对于同一个物体与结构,同一种形象与颜色,有时观者感到枯燥无味,有时却心醉神迷。形色与印象在某种额外规则下不再保持一致了——更直观地来说,姬寻早就发现,单纯地对山中人的形象模拟,甚至蓝图化模拟,这些手法都无法唤起观者那对于火之印象的迷狂心理。脱于形体之外,另一种更为隐秘的机制干预了整体性的审美感受。
有时,在谈话的间隙里,姬寻观察着朱尔的视线,好奇她是否发觉了这种不同。然而不老者从未专注地去看。他猜想她把一切合理化了,就如同精神主义者,她把荆璜也当做一种简易而稳定的工具。她的毛朋友提供的信息或许也助长了这种偏见——但那的确是偏见吗?
在姬寻连接着计算器的多条思维线程里,总有一条驻留在那个东海之乡的谜题上:在山中人成为他们那既定的形象以前,有四个通往最终目的的阶段状态,以及每一次改变状态所需要经受的精神性考验,从宗教的角度而言那被称作是“劫”、“障”或是“魔”。那被解释为意志的磨练与转变,为了升华为更高形式生命而做出的捶打——“洗心濯性”。通过学说、故事与官方的暗示,山中人使得“凡民”相信,心性的变化将自然而然地带来力量。那是一条古今不变的定理,正如日月星辰的运行。
他了解这套理论的信息源和任何一个使用03前缀编号的人都没什么不同。事实上,基地的绝大多数信息都是共享的,一旦完成全部的教育和评估测试,二代并不会比他们知道得更多。他们,无论最终是否赞成那篇论文,全都是从0101提交给基地的资料开始了解“赤县之谜”。0101不会向他们撒谎。事实上,在死秩们发现如何使用牵引井制造紊乱以前,没有人能够在和基地交互信息时进行伪造。那也是完全没有必要的。当那些永远在征途中的前代们还未被放逐以前,这项共识早就被达成了:虚假信息只会造成总体层面的低效。撒谎作为一项群体交际能力在一个理性模型下是毫无必要的,他们只需懂得如何鉴别来自于外部的虚假信息就足够了。
这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当他思考自己是如何掌握到谎言的能力,接受它或许具有某种对内部关系的正当性,并且实际地加以运用时,答案总是再清晰不过。他所能接触到的第一个撒谎的人,那也正是他所尊敬的来自东海之乡的修道士领袖。
“她”在说谎。这点应可定论。当她以山中人的传统收留每一个弃婴,或是凡民们自愿奉献给她的子嗣时,那些被她所讲述的关于历史与“天成之德”的故事绝不可能是真实的。她徘徊在每一个沉睡的婴儿身畔,垂落而下的红袖乃是遮挡真实世界的催眠幻幕。对于她所照料的那些人而言,再也不会有比这更大的谎言了:
这里从未有过“天成之德”。山中人也从未遵从过那些真正有可能来自世界之初的事物,如果那真的存在,那么结论恰恰相反,他们只会是死敌与背叛者。那些足以将大部分修道士杀死或排除的折磨——天劫、魔障、雷劫,任何形式的要求他们遵从道德与戒律的生死考验——无疑是为了筛选出那些能够抹除个体生物性习惯的目标。满足要求的人留存,而或许会引起风险的人被拒绝。更进一步的推论在此得出:领袖们正是那些最善于消除欲望的人。他们的力量来源于对自身无风险性的证明,如此他们成为整个系统中最稳定的支柱,得以靠近整个谜题的核心。以着他们所经受的抹除生物性的训练,他们成为了安全而强力的外壳,而不是犯下思维错误的许愿者。切分器事故永远不会发生在那由穴居者统治的国度,那正是因为除了一心一意地延续,绝不会有冗余的愿望被许下。山中人潜隐着,沉默着,追寻着伪造而又确实存在的永恒。他们的一心一意压倒了所有想要治御世界的愿望,甚至有希望压倒最恢宏而奥妙的一个。
她不可能爱任何人。以任何形式。对任何个体。必然成立。为了一心一意。互斥事件。公理。一致性。“真相”。
或许这有点太快了。失之草率。
他仍在和朱尔保持语言交谈,同时也无声地重启了这条线程。
真相。计算器存储的进度从这里开始。语言与逻辑系统能否触及真相是一件有待证明和再证明的事。语言所做出的是——表达——叙事——表述个体相信为真相的信息——就像对着影子描绘事物本身。
这里的确还有另一种叙事。
那是真实的。她爱着所有曾相信自己为她所爱的人。必然成立。出于一心一意。追求存续者喜爱生命。这是愿望的构件之一。包含关系。公理。一致性。“真相”。
他玩着这个翻转硬币的游戏。趣味历久弥新。这只是赤县之谜的局部。不过,无论是硬币的哪一边,不诚实几乎已是定论。魔法师因为这神灯的小秘密而悄然微笑了。就在荆璜说出“我们到了”的一刻,他的某条线程近乎顽皮地在意识里回复——我们?
他没有说出来,但荆璜却猛然把他推开。一朵污浊晦暗的光花在山中人鬓发边浮现。
622 暗自哭泣者的故事(中)
重新叙述这件事:
祭坛上方,死人们高声合唱,然而其音无人能闻。曾经出现于蓓叙述中的那种末日歌谣如今已不为外人所闻。在一片扭曲的斑斓的不辨材质的土地上,如同多种硅石烧化后塑造出的平整表面。不见星光的夜晚,天的正中倒挂着如卫星版巨大的青蓝色空洞。
死人们在其中游荡,犹如飞过夕阳的黑色蜻蜓群。薄如蝉翼的皮肤仍然色彩鲜活,头是完好的,鼓出的眼睛凝视着下方的土地。从那些显现于夜幕穹罩中的闯入者,到紧随其后的执行人。
它们看到跃动的旺盛的火一般的能量,在这切分器最后保留的运行空间里,一道带着火晕的黯淡虹桥从虚无中显现。四个入侵者穿越虹桥来到核心面前。他们的目的再清楚不过。但死人们并不打算阻止。除了唱响愿望之歌,它们并不关心此外的一切。同样它们也看见斑斓无缝的地面中钻出阴影,小径里显露出狩猎者的形貌。这下死人们的歌声却改变了,它们看到死之花在火中盛开,如同看到亲朋好友从远方归来。死之女神往无限旋转的尘世轮盘中俯瞰,她首先向最耀眼的人投以注目。最先被摘走的总是盛开的花。
重新叙述这件事:
从总体而言,事情是顺利的。他们成功抵达了曾经是控能室或主机的地方——现在已经无法分辨,或许两者在概念上已被合并为一。自然,事情永远是在小幅度失败中逐渐推进的,因此要接受任何遭遇困难的可能:切分器仍然被那亡魂之歌的幻象包围着。它还同样找来了一个陌生形象的怪物。这是可以预料的,早在一切发生以前,他们就给切分器设计过许多保卫程序,伦理委员会原本就是它的保卫程序之一,它将之抽象为更具浪漫化的姿态是完全不足为奇的。
那怪物的本质或源头是什么并不重要,一个单纯的从未在真实历史中存在的幻象。一个违背概率而出现的梦魇。要应付这个危险的防御机制,他们只需要关掉切分器就行了。万幸的是,切分期的防御机制不够智能。它没有选择消灭她,或是另一位可能拥有关闭切分器知识的人。它像一台自动灭火器那样被最强烈的热源吸引,并对姬寻带来的屏蔽器展开攻击。这并非一个事先指定好的诱饵计划,不过正好符合他们的需要。而从更长远的角度而言,这对她也是有利的。一旦切分器被关闭,她或许需要处理的风险更小。现在,需要做的是迅速行动起来。
重新叙述这件事:
喵圣曾云:亮晶晶的光点与黑乎乎的云海,老大的一个狩猎场!你得学会搭别人的船,并且自力更生!
这个世界都烂透了。当然,对于一只真正了不起的喵来说,在最糟糕的处境中也能生存下去。不只是生存下去,而且永远都是最顶端的猎食者。顶端猎食者绝不吃亏。如果它被挠了一下,那绝不是轻易了事的。绝不可能。那挑战者必须被生吞活剥。
多讨厌的臭鱼烂虾!非狩猎动物有种懦弱多事的废物脾性,就像臭鸟喜欢筑巢,臭鼠喜欢挖洞,臭猴子一天到晚在和同类吱吱喳喳,臭货们天天浪费时间!有什么可谈的?有什么可争吵的?它们看到任何事都会大惊小怪,拉下一坨屎也要争辩到底该怎么处置——就应该这么埋了它!蠢货们甚至连这么简单的埋屎活儿都要聒噪个没完,真是喵不可忍!蠢货们把所有的时间都放在拉屎和讨论拉屎上,它们就没有时间干正事:狩猎与被狩猎。世上当然就只有这么两件正事:神别被臭货狩猎,然后再去狩猎臭货。时间地点和环境,既要紧也不要紧,关键是要锻炼狩猎技巧,负责培训的臭货也是这么承认的:狩猎是高贵物种的生存本质——臭货连说句有用的话都这么狗屁不通。“狠狠地教训臭货再把它们活吃”行动现在即刻开始。
重新叙述这件事:
除却构造原理以外,许愿机是存在层级差异的,该结论已得到初步承认。一旦事物划分等级,意味着其性能可比。更强。更弱。更灵活。更安全。人造机器的确存在这样的边界——但那是真的吗?对于依赖于描述的无限之机器,或许边界只存在于表达形式。人们造出的是“更具表现力的机器”,或者,“更善解人意的机器”?
现在,使用一台处于可使用状态的一级至三级无限机器和两名实验员。两人同时对着同一台机器许下愿望。其中一个说:我将活下去。另一个说:我将杀死他。
结果一:“杀死”的词语定义遭到历史修改。
结果二:“活”的历史定义遭到历史修改。
结果三:观测到第一名许愿者已陷入生物学死亡。其神经结构于死亡前产生病变,形成类一级许愿机结构,陷入无限性思维任务。
结果四,观测到两人发生融合现象,形成一个自称为二号实验员的全新个体。但其思维方式及行为习惯明显具备一号实验员特征。
结果五,略。
结果六,略
……
结果六千九百四十二:许愿机致使宇宙产生折叠现象,同一谋杀事件在互不观测的两个时空内同时发生,其结果相反。
以上测试结果,均保证互斥愿望的同时实现。实现方式的不同,系因许愿机层级,或由实验员使用语言及表述差异所致。
新实验参与者:两名可定向调用六级许愿机的实验员。
实验设计:同前述。
实验结果:?
最后一次叙述这件事。
越过无形之线,形体映照于镜中。
从闭绝的山内,落入死亡的梦中。
你是谁?在反复地陨灭间发出询问。在摇荡的海鼎里渐渐下沉。刀音振响,玉挂鸾鸣。
你是谁?
越过狮血的阴影,看到了蛟蛇的鳞面。虽不知斯人何来,已识其神通所在。
你是谁?
由灾厄之源持有的,黯淡失色的弯刀,燃烧着湛蓝的仙火。但,那定然不是抢夺来的武器。无法做到。绝不可能。绝非同一把。
你是谁?
来人无应。
像是溺水一般,反复地沉落到死亡之下,再自镜中走出。此为化神。此为元神。亦无寿终,亦无命亡。离者乃情,离者乃性。
反复地、反复地、反复地,徘徊在深渊的大门前。一次不曾直视。一次不曾探窥。而是头也不回地飘然离去。既见古之宗圣,感神而放歌,是云:
寒天苦地发高韵,冰刀霜刃凿素心。
守得幽淡香自远,忍来寂寞意更矜。
九九归元繁化简,岁岁迟开慢胜勤。
但藏灵台真性在,独枝寒玉越渊云。
623 暗自哭泣者的故事(下)
姬寻和朱尔快速地登上台阶,某种奇怪的破碎现象紧跟着他们的脚跟。在这奔向唯一的胜利奖杯的过程中,姬寻一次也不曾回头。他不需要这种额外动作,但他并没忽略朱尔曾迅速地往后一瞥,脸颊侧边的肌肉往后拉伸——她在紧张和惊讶。不应当对她的反应表示嘲笑,在面对这样急遽而难以理解的变化时,她已表现出经过充分训练的自制力。
在他们刚刚逃离的地方,天与地已经消失了。包裹着他们的是一片火海,或是气海,也可能是毒液池。客观来说,他们并不知道那片扭曲的泛着尸体与腐败色彩的空间究竟是什么。没有一个他们所知的词汇用于表述它。用颜色来描述它也是不确切的:从回忆时模糊的印象而言,目击者也许会说它是黄绿色、青灰色或是黑绿色,但如果真正客观地瞧着它,不难发现那完全是错误的结论,一种由腐败事物唤起的无意识联想。它在某些时刻或角度上可以是红色的,蓝色的或是白色的,以及任何一种需要更复杂的混色系统才能察觉的色彩。色彩只是一种对频率的感知。
如果它是某种光源,那它一定变化得非常剧烈。踏上最后一级时他的某条线程如此考虑——这只是开个玩笑,太多证据显示它是纯粹光源的概率非常低,现阶段忽略不计。另外,基本可以断定,它是致死的,不妨先称之为“死域”——预计这一名称无法作为定义使用。
他和朱尔几乎在同一刻登上最高处。在这像是由机器碎块拼凑而成的祭坛之顶,构造简单又清楚。他们仿佛又回到了3050号房屋的前厅:在金属地板的正中央,自虚空的亡魂巨轮中垂下一根吊悬的金铃。姬寻的脚步放缓下来,任由朱尔率先跑向金铃,检查它的结构和状态。
“死域”在平台外停止了扩散。姬寻注意到它被某种泛着虹光的无形屏障所阻挡了。第一个受袭击者成功为他们争取了更多的时间。不过,他估计那会让荆璜变得更被动,如果那些关于防御和保护的机制全被放在切分器核心上的话。不能期待这种保护是长期或无限期的。
朱尔发出了一声短促的喊叫,一种接近于喜悦的声音。姬寻走了过去,带着兴趣问:“如何?”
“和我想的不一样。”朱尔说,“我原本认为核心控制板会保留下来,就像我安装的设备一样。”
“显然它也被更换成了新的形式。”
“是的。但这没什么。我还能下达简单的指令,在这个距离上,我应当能让它停下。只要它仍然存在一个概念上的控制结构。”
时间已变得很紧迫。但朱尔看起来并不着急。她往后退了一步,观察着那片包围他们的“死域”。她有充分的理由不立刻为他们的保护者解围,而姬寻也只是在旁边等待着。
“你的屏蔽器有一些额外的功能。”她说。
“我想,”姬寻回答道,“你的毛朋友应当向你警示过,关于它的一只眼睛是如何被封闭的。”
“你如何解释他呢?一个念咒语的巫师?”
“我会说这是某个系统的延伸。”
“这和你先前的描述是相悖的,姬寻先生。”朱尔说,“你告诉我他是屏蔽器,但实际上,从你的表述和他的反应,我相信他和另一台无限机器关联。你从没提过这件事。”
“我们可以说所有的屏蔽器都和某台许愿机的存在关联。朱尔,我想你解释过两种屏蔽器的原理,如果你仔细考虑这件事,就会发现如果没有一台事先存在的许愿机,我们是做不出第一台屏蔽器的。”
流虹之光猛烈地颤动了一下。从姬寻所在的位置看去,朱尔的眼睛也像在流动着青绿色的漩涡。他猜想这可能也是妥巴作为动物时所看见的最后景象。
“我们应当对彼此坦诚。”朱尔说,“可我发现你在试图隐瞒什么。”
姬寻眨了一下眼睛。
“我的确不是个坦诚的人。”他说。
“那也许会对我们的计划造成很大阻碍。”
“我不这样想,朱尔。至少,我现在不会阻止你的计划。无论你打算关掉切分器,或是按照你的想法使它重启。我引导你来这儿正是为了弥补我上一次的失误。而且,恕我提醒,我们剩下的时间不多了。”
他们的视线对撞了一会儿。从那双桃红色的眼睛里,姬寻看出那个他们彼此心知肚明的威胁:既然他们已经抵达了核心,许愿人只需要一个就足够了。而曾经在切分器上安装了额外构件的人并不是他,谁的指令会被优先指令是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我们仍然彼此需要,姬寻先生。”最后朱尔说。她如同一个胜利者在向俘虏提供保证那样着重强调:“如果我们打算走进这个时代,你对当代知识的充分了解是可贵的。”
姬寻不言不语地低下头。
朱尔不再留意他的反应。她把手伸向金铃,像抓住一颗宝珠那样掌握它。那仪式性的姿态保持了一段时间,她闭上眼睛。
丑恶的色彩朝着他们缩紧。无形屏障变得更加鲜明了。那些若有若无的色彩开始在偶然间呈现出羽状的花纹。姬寻抬起头,冲着它们露出微笑。三个呼吸后朱尔睁开了眼睛。
她惊愕地发出一声短叫,那也可以说是气恼的。紧接着她又紧紧盯住金铃。
“关闭核心。”她说。
金铃安静地悬挂着。
“关闭控能室。”她又说。
毫无反应。
她快速地尝试着。各种指令。各种密码。表明身份。那些无形的努力也并未被姬寻忽略。所有通过电磁波发送的非自然语言信息,包括图像和机器语言指令,所有要求系统重置的密钥,他淡然自若地等待着,一直到朱尔开始大口喘气——这个空间内是否有气压也值得争议,不过,鉴于当初计算中心是建立在一个允许生命存活的地方,这里当然也同样允许。
姬寻耐心地等着她咒骂,发怒,又在数秒内恢复理智。她的情绪爆发猛烈,令他想起妥巴在某些时刻表现的浪漫气质,然而这对母子的自制力毫不相同。转眼间朱尔便恢复了冷静,并且抓住问题的要点。她胸膛起伏,猛然转头看向姬寻。
“我想你可以给我一个解释。”她说。
姬寻轻声问道:“关于什么呢?”
“切分器没有停止。”
“看来确实如此。”姬寻说,“或许它认为这个指令的优先级不够?”
“它接收了!并且给了我反馈!”
“是的,”姬寻重复道,“切分器给了你反馈。”
“我们没时间故弄玄虚了。”
“我只是在说明这件事,朱尔。当我们在伦拉的前厅谈话时,我已经向你提过这件事了。你还记得那些细节吗?你曾问我为何对你们的最后作品感兴趣,那时我已经告诉你答案——那并不是你们的作品。是的,朱尔,我想你或许觉得我在否定你们的成就。事实上,当我第一次来到这里时,我相信你所讲述的那个故事,我从你们许多人的记忆里交叉印证,并且——我从蓓的记忆里得知了它的结构,因此当我进入这里时,我自认为做好了充分的准备来对付一台原理已知的一级许愿机。如果你认为我从未找到过这里,或者不知道怎样定义停机指令,那是错误的,我已经来过这里一次了。我当时采取的行动,从本质来说,和你现在的完全一样。那时我意识到,或许我们都弄错了一个基本事实。朱尔,回到你们的故事启动,那万物唱响的一日。我们都曾相信在那一天启动的是切分器,由你们创造的无限计算结构。”
“……那毫无疑问。”
“你们的算法是错的,朱尔。”姬寻直截了当地说,“这并不是你们的问题。在你们的时代,整个宇宙已经完全稳定了,让你们对如何处理无限问题毫无经验与描述能力。你们甚至没有对核心进行黑箱化处理——无限被允许出现,但不允许观测,具备可观测性的无限性装置在你们的物理规则下不可能成立。这是说,切分器本应永远不会启动。”
“那么这是什么?”朱尔高声问。她张开手臂括向整个祭台。姬寻又向她微笑,如同实施了一次成功的恶作剧。实际上他的确也打开了环境录像,为了日后分享给他富有奉献精神的临时管家。人人都应当有至少一次充当戏剧观众的权利。
“从我上一次所遭受的折磨而言,”他调整着录制的精细度说,“我认为这是一台三级许愿机。”
624 一个已完成的愿望(上)
当那两个爱说话的懒东西站在金铃铛底下时,小咪在干一些更有意义而且更成熟的事情。它对那个不会被摇响的破铃铛没有半点兴趣。不,它早就过了玩简单玩具的年纪,而且也鄙视那样毫无追求的懒猫。作为真正的伟大的狩猎者,它只在严肃而残酷的狩猎场合使用它的可怕技巧,而且绝对只吃新鲜的。
现在它变得隐形了。在那两个说话东西喋喋不休的时刻,它灵巧地躲藏在平台一角,用它那只能看穿秘密的智慧之眼观察外部的斗争。这是一场它还未曾遇到过的奇特战斗,不过什么东西也不能使一只伟大的喵惊讶。在幻象交织的帷幕之后,它能看见火与水,生与死,光与影。
小咪。白胡子训练大师如此说。要留意观察征兆,因为彗星正是征兆的显露。世界折叠的印痕,命运岔途的道标。得到彗星钟爱是难得的,因为这力量本属于雨空山,属于寂静林之主,姐妹会的修布瑞加亚,那隐居在鸟爪屋内的巫人王。是她创造了彗光女巫修达·珂伦泼,而你的祖先正是与那位女巫许下约定,成为他故乡最著名的英雄。善用你的眼睛,因为那本是一场预示宇宙生死的伟大征兆。
当然,它回答说。它是接受训练的所有喵中唯一一个能呼唤彗星的。那说明它天赋绝伦。尽管白胡子训练大师只教导了它很短的一段时间:他带它走过一条灰雾蒙蒙的小径,来到一座全是镜子的宫殿里。在每一面嵌着花朵的镜子里映着彗星带来的每一次生命,而镶着珍珠的镜子里映着彗星带来的每一次灭亡。当它好奇地对着那些镜子左张右望时,它自然而然地学会了如何去窥伺梦境之潮。喵能看见一切。喵能观察一切。它能看到的甚至比白胡子训练大师更多。
可惜它没有机会验证这件事。白胡子训练大师总是一个人出现,并且来去无影。而等它懂得如何让别人看到彗星后,他就再也不曾出现,也不曾被任何人提起。愚蠢些的喵可能会把他当作是打盹时做的梦,不过它可清楚得很,白胡子训练大师绝对是真实的。比那些被它撕烂的东西可实在多了。他也不好对付,至少,那个老东西很善于隐藏和躲避。
它甚至怀疑那些日常喂养和训练它的人都不清楚他的存在。那些臭货只会喊它看看这个,再看看那个,喝点尿一样难闻的药水,再问它是否觉得眼睛发痒。那当然毫无用处,只有狩猎课还算是好的。他们教会它如何使用武器,还有跳高和伏击——那些都是屁话,它根本用不着他们来教,等它长得足够大时,就能轻松地做得比他们任何人都好。
可以把那些臭货统统都吃了。当然。它也这么考虑过。但他们提供的食物还是很恰当的,并且也懂得怎么调香料与按摩,还有各种各样的消遣和训练的东西。那些要它自己来做就没劲了。它只喜欢狩猎,然后回到窝里好好地休息,什么也不干。
这是一次特别的狩猎。它舔着爪子想到。实际上从一开始就很特别。狩猎申请是由一个老主顾递来的,给的报酬只够让那些特别蹩脚的家伙去干。但紧接着喂养人们又收到了第二份狩猎申请。它是写在一张非常古典的系着染血丝带的皮革纸上,并且附带一个通过刻贝城建立的匿名存款账户。同一个目标——但却把报酬和定金都提高了一百六十倍。这份慷慨大方只增加了一个特殊要求:客人指定它去完成这桩任务。
它只为最特别的目标出动。按理说,到处流窜的落魄海盗可不行。可是价钱出得实在太高了。那些该死的蠢货给它提供各种吃的和猎物,毛茸茸的,或者赤裸着红通通皮肤满地乱爬的幼崽。这次的猎物肯定有特别之处,喂养人们向它保证,能在刻贝城开这么高额的匿名账号,还寄来染着龙血的信纸,搞不好第二位客人是个白塔法师呢!他们哄它,请求它,并且跪下来给它梳了整整十个小时的毛。机器跟手工毕竟还是有区别的。
而这一次猎物的确很特别——那小矮子是一种火灵。它这样猜想。白胡子训练大师也提到过火元素。在灰雾之径上,他讲到它祖先的故事,那片神秘土地上活跃的伟大元素掌控者,还有各式各样的怪奇物种。
对于过去,它一点也不感兴趣。喵就是不喜欢老掉牙的东西。但是白胡子训练大师告诉它,要成为真正了不起的狩猎者,它的祖先们必须狩猎毒龙蛇,或是完成元素掌控者的委托,如此它们会获得龙蛇牙或元素结晶,证明自己是独当一面的狩猎者。要完成那样的任务是非常困难的,白胡子训练大师指出,像它的喂养人们所培养出来的猎手,大部分都干不成事。不过当然了,杀手小咪是特别的,它不但能做到,而且还能做得更好。
一个更伟大的证明。比毒龙蛇,或者元素掌控者想要寻觅的宝藏更困难。它能完成这样的任务,那才证明它是最伟大的狩猎者,是真正的猫中之猫。什么样的任务能让它比那些死掉的老东西更伟大?当然,那就是狩猎元素掌控者!
所有事情都变得清楚了。它继续舔着爪子想。这一切安排都直白明了。它甚至知道是谁做的。在灰雾之径上,在万镜之宫中,在白胡子训练大师黑色的潜流般的眼睛里。他那暗藏神秘的微笑与不急不缓的言语早已透露了计划。那些漫无目的的闲谈也陡然间有了意义。
元素之灵并不能靠炮弹或刀剑杀死。他曾这么对它说。但它们能够思考,也能够感受。它们具备着那种暂且能被叫做“心灵”或“自我”的东西,因此要使它们受伤害也是完全可能的——巧妙地运用彗星,但要更巧妙地运用环境。
它已经犯了一次错误。在初次碰面中,它没能使对方沉浸在彗星的幻觉里,倒叫它自己落入了元素的诅咒。它的一只眼睛里长出了可憎的红色羽毛,因此彗星无法在其中显现。这诅咒非解决不可。不管用什么法子,它要消灭这个小个子火元素。
现在,绝好的时机终于呈现出来。在一片死亡荡漾的沼泽深处,它看到了小个子火元素那真实的形象,那炽热而锋锐的庞然之物,那古老而无形的概念之怪。他正与一条喷涂死雾的毒龙蛇缠斗不休。他的死亡与重生在喵的视线里循环反复。没有任何秘密能够逃过狩猎者的眼睛。当这场缠斗结束时,剩下的一个将无比虚弱。那将是一个最好的狩猎时机。
625 一个已完成的愿望(中)
“你疯了。”朱尔说,她的愤怒显而易见。“死域”的范围正在向他们逼近。这实在不是个发生争吵的良好时机。对此,姬寻谦逊地向她低下头。
“感谢你的帮助,朱尔。”他说,“当我意识到从你们那里获取的情报有严重错误时,我不得不采取一种成本高昂的应急策略来脱离危险。这是一个需要对微子进行高频武器化的办法,因此我在脱离前失去了它。那也意味着我失去了屏蔽器和定位算法。这是一个值得反思的教训,我想,在这件事上我有点过于急切了。以及,就我目前的推测,也许还有人跟我开了一个不太善意的玩笑。”
“我们没时间浪费在胡言乱语上了。”朱尔严厉地说,“看看你周围!我们正在被逼入死地!”
“或许你可以试试要求取消它。”姬寻提议道。
朱尔似乎的确打算这么做。她已经向金铃伸出手,但是突然间她又停住了。姬寻观察着她的表现——他早已明白这件事的困难之处在哪里。
“对于许愿机的使用存在三个限制:理解力,展现力,描述力。”他指出道,“许愿机无法被要求实现一件我们无法描述的事。朱尔,我们还没弄清楚这些包围我们的是什么。”
朱尔仍在尝试。起初她只是通过默想,很快她便抛弃了这种或许不会为切分器接受的方法,而像城中居民每一夜所做的那样向金铃诉说。
“消除包围我们的威胁。”她说。
金铃悄然无声。
“保护我们的安全。”她从另一个方向尝试。
没有任何反应。
“让我们从这儿离开。”
他们无法确定这个要求是否被实现了。或许这台机器的确在许愿的瞬间为他们进行了一次位移,但却仍然让他们深陷于这片未能定义的“死域”中。
“给我一杯水。”朱尔说。
她的脚边立刻出现了一杯水。杯子是透明的圆柱体,比例做得很恰当。朱尔恼火地踢翻了那杯水。
“告诉我问题在哪儿。”她放缓了语气,仿佛正同一个活人对话,“告诉我包围我们的是什么?”
的确有某种状况发生了。某种精神恍惚的迹象从她的肌肉反应里显露。但是这股迷狂的消逝就同出现一样倏然无迹。当她回到现实时,目光中的茫然与恼怒显示她未能达到目的——告知与理解从来不是一回事。她继续尝试,以至于在一段时间里看起来有如疯癫。
姬寻站在旁边静静地看着她,直到她完全放弃。他并非什么也没做,在这不甚理想的情境里,那条占用资源很小的线程已经脱离了“赤县之谜”。他用这节省出来的一点点资源想象妥巴在场的画面。这是件奇怪的事,在他所模拟的场景里,戏剧创作人并不显得特别高兴,“复仇”是一种相当复杂的情感机制。他还注意到“死域”的收紧正在加快。
朱尔转向他,神态里带着挫败。但和她的子嗣不同,她并不因狂怒而失态。等她仔细地打量了姬寻一眼后,她的声音听起来完全冷静而克制。
“我们对你有一些错误的印象,姬寻先生。”她坦诚地说,“我们的初次接触时,你让我们感到你有一种……直率果断的风格。”
“我倾向于效率地解决问题。”姬寻回答道。
“你向我隐瞒了重要的信息,姬寻先生,那正是由于你的蓄意安排,我们被困在了这里。我这么说并不是在指责。如你所说,真正重要的是解决问题。”
“是啊。”姬寻附和道。他依然站在那儿,如同在等待朱尔的下一段话。但是朱而也像在等待他的下文,因此他们只得互相看着。直到最后,不老者露出了一种无可奈何的笑容。
“你在威胁我,姬寻先生。”
“我并没打算这么做。”姬寻声明道,“对于我而言,朱尔,解决问题的方式是让你把我带到这里。你替我完成了丢失屏蔽器资料后最难实现的一项工作。除此以外,我从未打算从你身上获取别的东西。”
“那么你对我们现在的处境怎么看?我很难相信,你费了如此大的周折,只是为了使我们一起陷入这样一个自杀式的困境。”
“我正在思考对策。”
“你并没表现出这种积极的努力。”
“或许我的思考方式和你所理解的不同。朱尔,我的思维是多线的。事实上,从你出现在我眼前开始,我的大部分线程都在计算一套足够灵活的表述公式。我只留着很小的一部分资源来处理外部事务,就像我们现在进行的谈话。你是在和我的一个线程对话,这不是说我在应付你,但从整体配置而言,构成我的策略组整体正在安排寻找一个对策。一旦我们进入计算中心,会出现在我们面前的危险会是随机的——至少,从我们的角度看来会是随机的,因此我不得不按照情况重新开始运算。现在我正在尽最大努力做这件事,而留下一个额外线程和你保持互动不会降低多少效率。我至少要对你保持最低程度的关注,我想你理解我的这种谨慎。”
“这像是说你从没把我们认真看待。”
“这不是正确的解读。”姬寻平平地声明道,“如果要从单纯的效率角度出发,这件事并不存在道德成分。对于你或你孩子的事,那并不影响我的决策。如果你想得到真实的回答,那就是你们不适应时代。不可能成功的路径是没有必要保留的。”
“这是你的真实想法?”
“是的,朱尔。不过你可以把藏在衣服里的那把武器收起来。你们的制度与思想都毫无保留的必要,那不代表我会设计某种办法来杀死你。等我完成该做的事,我完全可以放任你离开。”
“这说法非常矛盾。”
“这并不矛盾。”姬寻用和气的语调说,“只是无关紧要。”
朱尔脸上的恼怒完全消失了,她空着的手也从外套口袋里伸了出来。这会儿她盯着姬寻的眼光开始带着某种惊奇和怀疑。
“你……”
“我不是信息智能体——但是如果你把这件事考虑得够仔细,朱尔,就算是在你们的时代,你也会发现机器和生命的界限是很模糊的。这并不是什么一个特别难以察觉的问题。实际上,尽管你们未能造成真正的无限结构,我注意到你们距离信息集合体心智已经很接近了。如果当时你们有足够的资源,或许一个新的心智会从计算中心诞生。在你打算加入的那个组织里,这种事不止一次发生过。这个时代对你而言有太多未知信息,一旦这里的宇宙审查现象消失,我不认为你或你的同事们会造成任何风险。你们所要做到的第一件事只不过是在这个时代存活下来。”
“你们的新时代是个混乱的时代。”朱尔重复道,“完全混沌的时代。”
“你从未想过宇宙会迎来这样一个新纪元吗?”
“我本以为它会和过去差不多——循环是这样的一回事,姬寻先生。但我想我应当祝贺你,祝贺你们拥有更多的选择。不管怎样,这其中有我们的馈赠。是我们留存的力量为新时代做了铺垫,我希望远征队会走得更远。”
朱尔往后退开了。她开始远离金铃,而向着“死域”的边缘靠近。姬寻凝视着她的举动,猜想她是否会跳入那片未能定义的死亡之梦中。如果他想,他可以通过分析脑电波来获取她的想法,但那并不值得。那需要调用太多设备与线程了。他的确正在集中资源运算更重要的事——找出“死域”的定义——或者想明白如何存活下来——要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控制一台启动后的三级许愿机几乎是毫无希望的,除非使用一台更高级别的机器。但是在他空闲出来的那条小线程里,妥巴的模拟数据正在狂吼着。不,它不给她任何机会。它要求得到报复而不是补偿。他只好提供协助,这是作为合作伙伴的职责。
“你们并没有留下馈赠。”他说。
“你可以保留这种观点。我不会做价值争论。”
“这并不仅仅是观点——早在你到来之前,我已经注意到了许多线索,朱尔。这也是我们曾经谈论过的事,我告诉过你远征队的起源并不重要,它不可能来自于你们,因为你们完全把顺序搞错了。”
什么?——朱尔无声地蠕动嘴唇。
数据妥巴发出一阵骇人的狂笑。
“更高级别的许愿机能够兼容次级的无限机器。”姬寻在那复仇之灵的催促下解释道,“当你们向这台许愿机要求逃出生天时,它并未带你们去往下一个时代。想象你们处于一个刚诞生状态的原始宇宙,所有需要酝酿和沉积的资源都未能完成,甚至空间密度与某些常数的变动也会置你们于死地。它判定你们不可能在新时代活下去,因此它决定带你们逃向历史的上游。从性能而言,它可以很轻易地重置历史,使你们变成一群时光穿越者,但那必须在更高级许愿机的允许下。不幸的是,在你们的时代以前的确存在过这样一台许愿机,一台至少达到四级的机器,并且它的使用者要求保持当前历史线的稳定。因此,当你们的许愿机降临在这个时代时,它被以宇宙审查的形式兼容了,一个永远处在崩溃状态而无法被外界观测的星层——我想这就是为什么你们永远处在远离外部的坠落当中。”
姬寻把翻倒的杯子扶了起来。清水自杯底涌起,他的测试愿望得到了满足。在正式的破解尝试开始以前,他运用一个装在皮肤下的磁力器把朱尔拉回平台中央。
“我们可以这样解释,”他轻快地说,“对于这个时代而言,你们也可能是一种潜在未来,一个可能会发生的最终结局。我无法绝对地否认你我之间的联系,因为如果事情发展得足够不顺,我们的后代或许会以为自己是这宇宙里唯一成功的高等文明。”
626 一个已完成的愿望(下)
两名剑士曾在蜘蛛船往来的苍白河流边决斗。他们一个握着骨剑,一个握着竹剑。御用刽子手奉命取走旅者的头颅,因此他们对彼此施展出最高超的技艺。流淌着不死血的刽子手如狂舞般挥洒死亡之刃,而旅者手中的竹竿尚未摘取青叶。他观望着那道如新月般狰狞微笑的弧轨。
一场举世无双的决斗。鉴于两名剑士的身份如此独特,不妨说这是一场再也无法复现的决斗。尽管在它发生的时刻,任何有心的观众都不可能活着在场。但是流水却不会错过任何事。当他们的身影倒映在苍白河流那泛着珍珠光泽的波面上时,就连河水也惊叹这场战斗。于是倒影被永远地保留下来,每逢合适的客人到来,河流便会展示这段精彩的表演,以表自己的欢迎。
看看这里发生过的事。白胡子训练大师说。啊,这场举世罕有的战斗,只有一个人能决定它是否发生——不过它毕竟还是发生了。我想丧子之痛确实叫人难以忍受。看啊,毁灭的力量与延续的力量在此碰撞,尽管它们各自都只派遣了一个代表。作为与这两边的密切相关的人,你想必也能认出它们的来历。这岂不叫人惊奇?看啊,阴影最初选中的这一族,这一族中血统纯正的最后一个。我猜这些噬人的迷雾与流水上的伤痕是他所为。你想想他那如风的步伐与鬼魅的身手。他那寄托在剑刃上的致命诅咒。不过在我看来,他的对手还要更可敬一些。
大师走上苍白河流的表面。他赤裸而干瘦的双脚上布满黑色波形饰纹,很快就浸没在翻涌珍珠气泡的浪花里。但是他并不继续往下沉,而是停留在河面上,兴致勃勃地检查某些细节。通往噩梦之海的河道欢迎他的到来,如许亲切而温柔,犹如母亲欢迎一个多年不归的游子。他紧接着又说:
一个外乡人竟能在此立足,这已足够叫那些林子里的姑娘们大发雷霆了。在这方面她们并不慷慨,毕竟前车之鉴就在君王座上。这位旅者是怎样将刽子手击退,并且前去阻拦那最疯癫失常的暴君呢?一场英雄之旅。一场拯救之旅。我在许多地方都看到过类似的故事。可是像这样一位英雄依然是可贵的。他多么年轻,同时又是多么谦逊与克制!除了那决定性的一剑,他没有分毫夸耀自身的举动,这在最伟大的人物身上也是难得的品质。他几乎是十全十美,一点也不错,看到这一幕的人定然理解他为何会被选中,尽管他的出身并不那么合适。
大师赞扬着那无名英雄的身姿。他无法再说出更细节的评价了。在流水之上,刽子手那戏谑的细长胡子辫纤毫毕现,而旅者却面目模糊。观者能够知道他大概有着怎样的五官与神态,但那印象是全然破碎的,无法形成任何整体,如同散落在戈壁上的几块碎石。人们看到他的脸,随后便立刻遗忘了。一个看起来年轻的雄性,除此以外他们再也说不出别的来。不过,对于居住在这片土地上的人来说,怪诞之事正是寻常所见。他们不会惊恐或奇怪,而是非常谨慎地对待他,试图用各种不动声色的方式弄清楚他是由哪一位姑娘派来的,又在为她办怎样的事。这种人活不久,人们会在虫蛇、鸟雀和牲畜都听不见的地方窃窃私语。
当河流恢复平静时,白胡子训练大师回到岸上,来到与他同行的人身边。他们是通过一条捷径来到这儿的,并没花多少时间。但他们也不能逗留得太久,以免监护人心生怀疑。
你怎么看待这场战斗呢?白胡子训练大师问。你可曾在其他地方看见这年轻人使用他独创的武艺?那似乎不太可能。一旦他完成最后的任务,这技艺于他便毫无用处了。他务必丢弃所有的暴力和攻击性,保持着那永恒的宁静,如此才能履行他命中注定的重大责任。但那的确是最正确的方式吗?不,这个问题不必急着回答。你应当先留意另一边。多关注那位更古老的剑手。你不见得会遇上他,可是如果有另一个得到影子祝福的对手,你就会明白它们是多么鬼祟难缠。你有把握吗?战胜这样一个对手?
大师不无戏谑地望向他的同行人。他那怀有慈爱与智慧的双目里映出火一般明亮鲜艳的红纱。当河上的迷雾悄然合拢时,山中人的遗孤冷冰冰地向他颔首。
啊,白胡子训练大师端详着他说,你像你母亲的姐妹那样骄傲,我想你也会像她那样善于应对绝境。
那可能是一个隐晦的警告。因为就像他们双方都知道的,白胡子训练大师提起的是一次失败的尝试。把这个榜样作为一种赞美很不恰当,至少,在他接受教导的那片土地上,山中人会以完全相反的态度来评价。不过现在这一切并不要紧,他们已经距离那片土地很遥远了。在噩梦的起源之地,任何规矩都被暂时地抛诸脑后。这是危险的游戏,可也充满了自由和乐趣。在那片苍白河流如蛛网般密集交错的河道上,他们反复地巡游来去。不仅仅是为了观看那些过去的,与无名英雄的最后冒险有关的记忆,这种违背教义的探险本身便带来了隐秘的安抚。
她也做过这样的事,白胡子训练大师说。实际上,我猜她们两个可能都做过。一对奇妙的孪生子总是命运纠缠,哪怕在其中一方死亡后。
那可能是谎话。没有任何一条规矩担保白胡子训练大师永不撒谎。他可以假装自己很了解那对姐妹,因此来获取山中人的关注和信任。那也可能是为了这些禁忌的秘密旅行寻找借口和支持。当河雾后传来惧妖的安魂之歌时,他们从驾驭蜘蛛船的船夫头顶悄然飘过。雾气里形成了朦胧的躯体,一些残留无名之灵在他们身边游荡,用梦幻的声音向他们低语:双数?单数?双数?单数?
船夫们偶尔也会听到这样的声音。他们佯装自己不曾听见,因为无名之灵们问的是它们全体的数量,无论回答单数或是双数,他们都会被迷雾之手拖进深不见底的苍白河流之下。不过,在这个国度里,它们已算是特别好对付的东西了。船夫们只需要做到视而不见,听而不闻。
白胡子训练大师并没忘记把这个诀窍告诉他。永远遵循这个简单的原则,老人站在雾气中说,正如你的故乡所坚持的那样,当答案主动向你叩问时,你只需要“闭目不顾”。这又有何难呢?“无为”正是你们所选择的道路。无论多少次,你们总能准确地实现这个愿望。
老人的声音是那么不露声色。一个诚恳而平淡的建议。于是他打量起那紧贴在他眼前的脸。一张由白雾与哀愁组成的模糊面庞。
“双数。”他说。
迷雾之手纷纷伸来,将他拽进那浸满噩梦的河水深处。
627 一个大团圆的故事(上)
苍白河流一直是船夫们口耳相传的故事。他们不敢在河上谈论这件事,或者是把写着相关内容的文字带上船。当着河流的面讨论它的秘密与在那些姑娘们的地盘上讨论她们的性情一样危险。不敬的代价定然是船只倾覆——而在苍白河流里沉没的东西永远不会再浮起。
但是,在岸上,河流的规矩还不至于如此严苛。船夫们会去河流看不见的山坡后或树林里休息,互相交换自己知道的事。
河下并没有底。有的船夫说。有次我用了很长很长的杆子,那是从青玫之路上采来的永生枝做的。我让它在家里长了二十年,再把它往河里探,什么也没摸着就沉没了。
其他船夫们没有表示惊讶。关于河深的故事已有太多版本。他们每个人都有一些或真或假的故事可说。
河水的气泡多少代表你今天的运气。另一个船夫说。这也不是一个新鲜花样。人们相信珍珠气泡的大小与数量都在暗示着厄运的远近。故事是说不完的。不过,不管气泡多少,倾覆的船只总是存在的。
只有一种故事很少被船夫们讨论。并非完全没有,只是听的人很少相信。关于河下的污秽究竟是什么,或看起来究竟是什么样,活人永远也不能知晓。据说曾有人把头埋进水里,他的船立刻便翻了。有人利用夜明石、镜片与管道做了巧妙的观察装置,只把它的下端伸进河里,他的眼睛里开始长出累累的珍珠,直到把整个皮囊都撑破。还有一个人把自己的孩子带上了船,却没有小心看管着,当他把那孩子栽进河面的脑袋提起来时,后者的脸与头发都消失无踪。
太多版本的故事难辨真伪,但在最后一个故事上,船夫们相信它是真的。就在长着瘤眼树的河道口,那个掉进河里的孩子至今依然存活着。它的头颅如一颗凹凸不平的肉卵,不能说话,似乎也听不见声音。人们不知道他是如何吸气和进食的。实际上他可能只是恰好像人的某种别的生物,不知为何套着一件肮脏褴褛的织袍,但船夫们都相信他就是那个掉落河里的孩子。
人们尽量避免接近他,因为他无疑已经变成了某种“姑娘们喜爱的玩意儿”。在某些特别阴郁昏沉的天气里,人们会偶尔看到他从泥泞潮湿的树穴里爬出来,沿着河道进行一些盲人般漫无目的的游荡。他是无害的,和其他怪诞的事相比,但如果有人想对他打点什么主意,那也是个愚蠢透顶的想法。面对一个未曾被姑娘们承认归属的怪诞,最明智的做法是在远离的同时保持尊敬。
别去窥伺那些不能看到水面之下的河流。凡是见过树洞里居住的东西的人都会这样赞成。与梦幻和平相处,直到合适的时候再加入其中。葬礼倒经常是在河流中举行的。对于没有得到姑娘们青睐的人,他们不能未经许可就埋葬在像青玫之路或是谧穰野这样的地方。埋在土地里的尸体会有各种各样的遭遇,发生什么都不奇怪——只是被吃掉或爬起来都没什么大不了的,人们怕的是不可预测。譬如说,那棵河畔的瘤眼树曾经被称作“断腿的杜弗”,那就很可能是个关于它来历的暗示。不过既然住在附近的人都已死光了,船夫之中再也没人能说清楚这件事。
沉入河流之底,这是一个至少在表面看来较为稳妥的做法。不管死人们意见怎么样,活人的安宁却能得到保证。他们可以在葬礼后尽情吃喝与休息,而不是提心吊胆地赶回家去,确定那死掉的亲人不在门口或桌边坐着。这实在过于便利了。因此尽管许多人死前痛哭哀告,请求亲属们不要将遗体丢入无法返回的河底,沉河葬礼却总是一次又一次地举行——河畔生活是由各种欺骗技巧组成的。
他们难免在远离河流的某个时刻展开想象:在浪花之下,那些遗体缓缓下沉。它们可能会重新动起来,就和埋在土里时一样。但是它们无法游泳,因此只好继续坠落。那过程中它们会开始腐烂,也可能会和游过的鱼怪互相厮打。船夫们想象它们在黑暗里弯曲指甲,张合牙齿,从鱼怪满是水垢的死白色肚皮上扯下血肉。苦臭会蔓延在黑暗冰冷的水中,还有酸败恶臭的青血,肉体所能产生的一切污垢。苦臭会蔓延在黑暗冰冷的水中,还有酸败发青的病人血液,深紫或墨绿的死人碎肉,骨骼融化时所孵化的水虫,一切死亡残骸可能制造出来的污秽残渣。从古到今,它们统统都堆积在河下。
那会非常精彩的。船夫们都悄悄地互相说。那一定会变得精彩绝伦,像青玫之路上的花期最盛时的景观。人只要看上一眼,就会忘记怎么回到野外的世界去,他们从此成为路边养料的一部分。船夫们带着笑容讨论这件事,他们的身体却因恐惧而战栗。在苍白河畔,每个人都知道世界是怎样运转的:怪诞的积累将会孕育出更多的怪诞,而没有什么比死亡更容易招引怪诞。在河下,那古往今来的死亡的堆积之地,无人知晓那里已孕育出了什么样的事物。万幸,河底之物也从未到达过上面的世界。
大师坐在岸边一块石头上等待。那带着细长瘢痕的青灰色圆石曾被叫做“比拉莱瓦加西库的心脏”。这名字的来历就和瘤眼树一样无人知晓。但当老人坐在石头上时,他却凝视着石下的阴影,露出不为世人理解的微笑。他无声地用手指在那石头表面落下一个名字——亚兰·明斯。
你本该得到这个孩子的,是不是?他愉快地对身下的石头问。他本该属于你,只可惜外乡人不大讲规矩。多么失礼的盗窃呵!
在那散发着珍珠光泽的浪花下,被迷雾之灵拉扯的人正在河面之下坠落。关于他所目睹的河下的真相,实际上和船夫们想象恰巧相反。他沉没在淡灰色的河水中,感觉却像是落在某个虚空的去处。水流也不过是一种形式的幻觉。一种承载怪诞的可视容器。在苍白河流的深处,连惧妖和鱼怪也不敢潜游的地方,答案是什么也没有。生命与其他事物都在此消失。光线或者知觉。自我。万象逐次熄灭,重回混沌的母床。
那只是一种答案。对于河下的秘密,或许只有山中人能看到这一幕。在通往噩梦之海的半途中,他便会沉沉地、无期限地睡去了。那不同于死亡,当无形之线收紧时,他仍然将从镜中归来。回到海边,或是山中,弥补那空缺的梁柱。但是现在,一切都在沉落。万物归无。
他应当去“那里”。没有人比他更适合。在恶毒的十道关卡之后,那扇门扉依然静悄悄地紧闭着。永远不去注视。永远不去叩响。那承诺已随着生命离他远去。
但是,那是从哪儿传来的?在河岸上。或许更加遥远的地方,传来了响亮的声音。一种脆快的轰然作响的蹄音。一朵盛开在银枝上的鲜红火花。有人如雷霆般咆哮。
“小鬼——小——鬼——就在铃铛下面!哦!慢着——不是?是?不是?雅莱!我分不清——告诉我他是哪一个!”
628 一个大团圆的故事(中)
翘翘天翼在高声喊叫。她那洪亮而充满威严的嗓音像雷霆一样隆隆地响彻所剩不多的地面上空。但是当那污浊的外部空间向内收缩时,她不得不警惕地往里头跳了两步。
“这是什么?”她问,但很快又把头扭回去,“雅莱!你得赶快认认——”
姬寻已经把脸转向她。他平静地打量了一下她的翅膀与鬃毛,并且用梦幻界通行的方式微微压低脖颈行礼。翘翘天翼本来要喊出来的话便戛然而止了。
“噢,不,不用了。肯定不是那小鬼。”翘翘天翼确信无疑地说。她又往里侧走了两步,以免安全区域又突然缩小。紧接着她深深地吸了口气。
“他是那个该死的弃婴犯!”她尖叫道,“雅莱!我们要立刻抓住他!”
姬寻只是饶有兴致地望着她。
“不建议在这里采取过激行动。”他说,“顺便一提,在你们进来以前,这里应当有三个人。”
雅莱丽伽从翘翘天翼的身后绕了出来。她手里仍然抓着那个性能低下的以太屏蔽器。她把姬寻与被迫坐在地上的朱尔都看了一遍,随后眨了眨眼睛。
“0305?”她确认道。
“完全正确。”姬寻说,他仍然带着有趣的微笑,“你想必找到了我上一次脱离这里时留在灵场屏蔽器上的信号。它是会向其他常规型号的屏蔽器发送位置记录的——我本想等到0312或0206到来时让他们试一试。不过我很抱歉,在你们来之前,我们引起了一些小麻烦。”
“你知道我?”雅莱丽伽问。
“我不知道你的名字,不过我想,我或许知道你出现在这里的目的。如果你是来找一个不久前和你分开的人,不久前我们仍在一起行动。”
“他在哪里?”
姬寻的视线朝外部空间扫了一圈。雅莱丽伽立刻领会了这个回答。
“那是什么?”她问道,“这里……是原本就这样?”
“一个追踪者使得这里的大部分原有结构被毁坏了。”姬寻好心地解答道,“如果我所掌握的情况没错,它应当是由伦理之家——这整个许愿机环境的自我防御机制——所派遣来的。它的攻击行为模式,从它刚出现时的情况看,我认为是使它视线中心区域内的目标死亡……”
“我们可见识过那东西了。”翘翘天翼抢着说。她警惕地往前走了两步,用一支翅膀掩护在雅莱丽伽身前。
“我们以为它在我们后边。”雅莱丽伽说。
“这里的地点逻辑和空间无关。”姬寻解释道,“那只关乎于概念和描述。既然它是伦理之家派来的,我猜想它有至少一种可靠的办法能够定位到这儿,或者,定位到我们。”
当他说话时,那悬挂在它头顶的金铃正时不时地旋转着。它会按照某种频率晃动,有时甚至会发出一点声音。每当声音响起时,某些奇异的事物在姬寻脚边或头顶凭空出现——但这种景观变幻得太快了,几乎很难用肉眼看清楚那些一闪而过的物体到底是什么。对于翘翘天翼和雅莱丽伽而言,这种现象无疑证明此人正以某种输入方式向许愿机构建某些愿望——某一类愿望——刷过某张条目众多的愿望清单——或者按照某种算法推演出来的愿望群。
那是一个非常叫人感到不安的景象,但是雅莱丽伽已经没再关注了。她甚至没有再看姬寻,而是一直扫视着那片荡漾不止的外部空间。她已经注意到了在内外区域之间,隔离着他们的那层微微折射出光彩的屏障。但她尽量地往深处看去,仿佛要从那噩梦般的色彩里找出一些她熟悉的轮廓来。姬寻仍然用感兴趣的神情望着她的犄角与腹部。
“这里是怎么变成这样的?”她问道。
“我想这是一种玄虹引起的额外效果。”姬寻说,“考虑到他并不是那么容易杀死,也许我们这位追踪者释放了比他平时所使用的更大量的诅咒。”
“这是一种诅咒?”
“不是,很抱歉。我想大概率不能算是。”姬寻轻快利落地答道,“这只是一种便于交流的指代词,但它和白塔符号学并不是一种东西——所有我所知道的相关定义都已经测试过了。现在将我们困住的并非其中的任何一种。我也试过用更广义一点的概念来指定,但不起效。看来,这台许愿机要么不承认模糊指定,要么就是被高位兼容了。我们需要知道怎样绕开矛盾事项,否则是无法处理眼下这个局面的。”
“你现在仍然在算吗?”
“是的,我正在算。”姬寻非常温和地回答。一连串形状古怪的幻影从他脑后闪现,就像某种非常复杂的几何体在一千面镜子之间翻转弹跳。一眨眼间它们又全都消失不见了。一连串大小不同的圆圈状波纹在空气里呈现,如同透明丝布上泛起的皱褶。
这景象令翘翘天翼着迷起来。她扫着华丽的尾巴,打量那些一闪即逝的景象。
“是你在算吗?”她感兴趣地问,“还是属于你的器械?你带着有破解功能的翻译器?”
“是我在算。”
“这么说你是一个非独立心智生物?是不是这么说的?噢,不,不对——你是一个多线性心智生物?”
“或许不应该算是先天的。我需要用一些辅助计算工具来达成这样的效果。”姬寻说,“另外,尽管一些可量化的结论不需要额外思考,真正重要的决策总是在我大部分线程可用时完成的。如此一来,我不会像大部分被承认的多线性心智生物那样自我争吵与否定。”
“那倒是很……没什么特别的。”翘翘天翼说。她似乎终于想起来自己不该和她们的头号追捕目标套近乎,于是声调立刻又变得严厉而庄严起来。
“我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姬寻顺着她的话说。但翘翘天翼没有被这句话说服,而是恶狠狠地望着他,说:“我们要把你带去门城。”
“我们首先要出去。”雅莱丽伽说,“看来这件事比我们预想的要难。”
她仍然在看那片浑浊,想要找出一点疑似人形的轮廓来。她也知道姬寻正对他表现出兴趣——并非她平日里常常获得的那一种。但是她现在不太想考虑这些,她只想知道在这片空间之外,荆璜与那致命魔眼的拥有者究竟发生了什么。
在她和翘翘天翼身后,波迪像是某种幻影般毫无存在感地站着。他盯着姬寻的目光就与友善或好奇丝毫无关了,那种不动声色的敌意是带有谋杀动机的,但他很聪明得没有带去任何行动,而是尽量让自己变得不醒目。他甚至对地上的朱尔没有任何表示,那也可能是因为她显然正被姬寻制服着。
姬寻盯着三位新来的受困者。他嘴角挂着有趣的笑容,然而眉毛却一点点皱起来。两种完全不同的情绪似乎同时呈现在他脸上。
“我已大致知道你们来这里的原因。”他说,“如果我们的确能够出去的话,我可以和你们去门城,或者也可以去神光界的执法部门。”
“真的?”翘翘天翼怀疑地问。
“是的。我想你们需要一点好消息。顺便一提,按照我的理解,这里的许愿机级别应当不足以杀死玄虹。他可以在这个环境里持续存在下去,直到下一位探索者成功进入并关掉这台机器,他就会重新显现出来。或者我想不需要那么久,只要等我们都死亡,或许伦理之家就会终止这次行动了。”
“你在说什么?我们都死了?”
“那是有可能的。”
“那可不好!”翘翘天翼威胁道,“没人在我面前死掉,懂吗?谁也别想在我面前死掉!”
她威胁地看了周围一圈,尤其是瞧了瞧处于被控制状态的朱尔,似乎觉得这个脸色不太好的陌生人随时会被姬寻所杀。
“问题在于,”姬寻语速很慢地说,“我们的确很可能都会死在这里。你们来得不是时候。这片空间正在收缩。”
“这还不明显!赶紧想办法让它停下——哦,不,等下,你确定这个许愿机的效果也会即停吗?我看这个许愿机造得很潦草,它的可触达阶数肯定不会太高吧?不过还是算了。这样不够保险。你先把咱们外头这个消掉。我劝你可别对我们打些歪主意。看到我们的以太屏蔽器了吗?在这个距离里,我可以一脚把你踹到昏迷。”
“这就是问题所在。”姬寻说,“我仍然在尝试一些之前没有列入的算法……”
“什么?”
“我无法消除包围我们的这些致死区域。”姬寻平平地说,“从刚才开始我已尝试了所有被认为成功率较高的可能性,仍旧找不到这些致死区域的定义。我同样不建议贸然尝试停机,因为这些现象也许不会简单地消失,至少,这个包围我们的区域不会轻易消失。这是一台正在试图消灭我们的三级许愿机——它已成功兼容一切我提出的愿望,但却并不改变我们即将被杀死的事实。”
629 一个大团圆的故事(下)
那并不是真实发生的事情。就像光,或声,或影。所有这些概念都只是对真实事物的叙述和表达,实际上并不比言辞更准确。但在后来,当它被讲述给那个错过这一切的相关人听时,它大致是被这样解释的:
思维线程的运行,并不像简单机械那样形象化。“线程”是个被习惯继承下来的古典词汇,就像其他带着历史因素的术语一样容易给不曾了解的人造成误解。它容易被想象成是许多条管道,或者,电路,按照事先设计好的路径稳定推进。
但实际上并不如此,实际上复杂得多。它是跳跃的,有时遵从某些抽象的逻辑,而不是严格的公理系统。当然,实际上姬寻可以这样做——他可以对所有的线程运算进行这样的限定,让它们自己检验每一步是否符合定理规则,但那是没有好处的做法。当他在无限的事项与可能里搜寻一个答案时,限定于某种逻辑内并不见得会比随机抽取更有效。
一个比喻会让事情方便不少。找个能够用足够简洁的自然语言来让听者理解的比喻。在面对未知困境的时刻里,姬寻的视线变成了双向的:
向外,他接收着微型光感器的信号(它们仍然被允许在“死域”之外的地方发挥作用)传给他的全部环境信息。所有闯进这范围里的人。还有浮现于“死域”上的每一丝变化。光感器和肉眼在效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它们被当作是同性质的东西——但是录像却办不到。如果缺少一个有意识的观察者,光感器无法在材料上转录图像信息,它们只是留下一些毫无说服力的扭曲色块。“死域”不是一种无条件的、可复制的污染信息。它只呈现于有生命的意识中。
姬寻还有另一种眼睛,准确点说,一种监控模块,长久以来始终“注视”着他自己。那种感受是外人难以想象出来的,在思维的世界里,他的监控模块坐在唯一的空地上,注视空中所有进行中的线程。每个线程都有自己的轨迹。像是一群飞鸟,或是被人抛掷到空中的叠纸飞船。它们时而交汇,时而分离。当它们接近时不可避免地彼此影响和干扰,而独自运行太久后则会缺乏动力,因为无所收获而停止计算。它们会落到地上,再由监视模块重新投掷出去,重新决定力度和角度,完成新一轮的飞行。
他正站在金铃之下,与那些闯入者对话;他也正坐在这思想的荒原上,注视漫天飞舞的纸船。他知道某些轨迹是特别的,可以说是经典的,总是能飞得更高更远。但这些特别典型的轨迹已快要被他尝试完了。这件事的难度比他想象的更高。
每一种角度都要试过去。别无选择。他不断地捡起而又抛掷。
一组对于逃离的尝试:定义公共词汇组,定义安全,定义存活,定义心智,定义稳定,定义星距,定义许愿机,定义核心……我许愿在符合安全情况的条件下将我与许愿机核心的相对位置修改为二十星距。
他的思想被抛出了身体,在二十星距之外的无可观测的虚无中。
撤销愿望。定义我。定义思想。定义躯体。定义完整性。我许愿在符合安全情况的条件下将我与许愿机核心的相对位置修改为二十星距。
他被弹了出去。身体与思维都是。双向定位器告诉他眼前的金铃和他的距离超出了瞬时探测极限。但金铃仍然在他眼前,他也仍然被“死域”包围着——如果距离的定义没错,那就是空间结构被修改了。
撤销愿望。定义空间。定义引力。定义波形……
纸船再次从地面起飞。他体内的参照原子标准震颤进行了23340382个周期。下一组纸船坠地了。他又耗去了大约千分之一个标准原子秒。
别的尝试。监视模块在荒原上拾起落地的纸船。所有他收录的参考列表都已快耗尽,要找出未被记录过的方向已经不再像十秒前那么容易。
他已开始变得迟钝了……
也许。一条被放置在外围的控制性线程提醒道。必须尝试那些通常被认为风险较高的路径了。
重新编写愿望组:定义公共词汇组,定义安全,定义存活,定义心智,定义稳定,定义杀死,定义持续性,定义永久性,定义可撤回性,定义假设,定义互斥,定义我……我假设我许愿永久性杀死威胁我安全的任何事物,若此愿望与我的安全为互斥事项,则将此愿望撤销。
愿望撤销。
定义消失。我假设我许愿让威胁我安全的事物消失,若此愿望与我的安全为互斥事项,则将此愿望撤销。
愿望撤销。
定义无害。我假设我许愿让威胁我安全的事物变更为无害状态,若此愿望与我的安全为互斥事项,则将此愿望撤销。
愿望撤销。
……
控制性线程在高处盘旋着。它们从不落地。它们试图从更高的角度来观察所有飞行轨迹。
不行。它们向监控模块发出意见。不行。不行。不行。枚举尝试已判定失败。必须找出内在原理。
一些落地的飞机不再被抛向漫天飞舞的计算群组。它们被重新定义为分析性线程,交由控制性线程来运作。
分析问题一:该三级许愿机由谁制造?
未知。可能性枚举开始……
分析问题二:如何定义“死域”?
未知。参考列表枚举测试已失败。此问题暂停分析。线程迁移至问题三。
分析问题三:如何定义“死域”制造者?
未知。开始整合特征。开始比对关联性……
分析问题四:为何模糊定义未被通过?
可能一,该许愿机不接受模糊定义,已验证排除。可能二,该对象不接受模糊定义,该可能性存在。分析线程迁移至问题五。
分析问题五:如问题四-可能二条件为真,为何该对象不接受模糊定义?
可能一,该对象处于模糊定义范围外,已通过互斥验证排除。可能二,该对象被同级或以上许愿机要求精准定义,可能性存在,跳转至问题六。可能三,该对象被同级或以上许愿机要求不可定义,可能性存在,跳转至问题七。可能四,该对象曾对同级或以上许愿机实施许愿操作,其愿望与当前所有愿望为互斥事项,可能性存在,跳转至问题八。可能五……
分析问题六……
分析问题七……
分析问题八:若分析问题五-可能四条件为真,该对象所许的愿望为?
问题三分析进度调取。参照分析问题八。分析进度提交至监控模块——
分析情况:已知该对象出现于碧之女王纪念日。已知猫人生理结构相符。已知对象行为模式。已知对象攻击模式。调取附件一,“死域”图像记录。调取附件二,纪念日主持人证言记录。调取附件三,纪念日主持人形象建模数据。调取附件四,对象身体各部位及持有物建模数据。
调取离线数据库。
开始比对附件三……
开始比对附件四……
附件三已找到两个相似对象。
附件四已找到十六个相似对象。
开始交叉比对。未发现两组对象关联性。开始枚举附件四组合对象……
对象一。基础引火装置。可能关联愿望:引火,已排除;制造高温,已排除;回到对象制造地,未排除;寻找对象制造人,未排除……
对象二。开始分析关联愿望……
对象三。开始分析关联愿望……
……
对象十六。弯刀。可能关联愿望:摧毁特定目标,已排除;摧毁特定条件目标,未排除;将对象放置于某处,已排除……
已枚举2131个未排除愿望。根据条件-分析问题五-可能四,开始互斥性验证。
已确定6个愿望为当前许愿集互斥事项。
现假设该愿望发布于更高级许愿机,开始进行兼容性测试。
兼容失败。
兼容失败。
兼容失败。
……
他等待着。在那孤独的思维的黑暗荒原上。模拟妥巴的线程占用已被取消了。红夫人的影子又踏着寒霜而来。在荒原之外,他却注视着那长犄角的闯入者。
兼容失败。
为何是一台三级许愿机?他轻轻问自己。为何要在时间的尽头制造它?在一个无限结构遭到宇宙审查的末日里,零级许愿机无法被制造。死亡。死亡。死亡。死亡招来了怪诞。怪诞制造了黑箱核心。这是一个咒语。这是一场血祭。献祭给谁?
兼容失败。
这是为了给谁许愿呢?他又问自己。
兼容失败。
红夫人的影子从天而降。在荒原上,金铃之下。但是他并不能听见她的声音。模拟是无意义的。他从来也没有确认过山中人在想什么。
兼容失败。
这一切是为了什么?在时间的最后?
兼容失败。
这里有一种可能。他思忖道。但也仅仅只是一种无法验证的可能。这一切是为他准备的。这种可能性是有的,尽管他找不到内在关联。未知信息过多。但既然他出现在这里,那就有可能是为他安排的。
兼容失败。
或许,他想到,这环境是为了限制他说出一个愿望。特定的一个愿望。为了让他自己实现某个特定的愿望,或者,让他替一个在场而无法许愿的人做。他久久地凝视着红夫人。
兼容失败。
距离分析性线程启动已经过去了3.82秒。他想。他不能够再思考那个愿望了。那是不可行的。那需要大量的验证和定义工作,他必须在一个安全可控的环境里进行尝试。
兼容失败。
但是。其实。从另一个方面,他可以不顾一切地把它许出来。如果他不在乎代价。如果他只要求一个愿望。如果他把关于安全性的定义统统都删除……
兼容失败。
这是最后的机会。他凝视着红夫人。
兼容失败。
红夫人微微地笑了。她在思想的荒原上飘然远去。那只是一些数据。姬寻对自己说。她并非真的闭目不顾。如果,如果……
兼容失败。
在思想的荒原上,他慢慢地跪倒,并且无声地哭泣。如果不顾一切,他对自己说,如果只要一个愿望,那是件多么简单的事。一心一意的愿望是不可能被击败的。可是,事到如今他已经明白了。他已经学到了教训。如果一心一意去做——不正是一心一意的追寻造成了那样的结果!绝不可能再错了。绝不可能再认为没有什么不可牺牲了。一心一意是一种傲慢的错觉。
他颤抖着说:“对不起。”
“噢,噢,”翘翘天翼茫然地问,“……你说什么?”
姬寻已经完全回到了金铃之下。他朝那长犄角的女人笑了一下。
“我说我失败了。”他回答道。
兼容性测试通过。
630 一个必须完成的愿望(上)
她们和姬寻并不站在同一条战壕里,但那也仍然是一个坏消息。
翘翘天翼高声问:“失败了?”
“是的。”姬寻说,“我无法立刻把这台机器关闭。安全测试的结论是,如果我这么做,那会导致我在接下来的影响中被杀死,因此我撤销了这个愿望。”
“那别的呢?你创建了多少个测试愿望组?你有试过要求它听从你或是降级之类的吗?”
“我想我试了所有曾经被联盟公开过的测试组。我也试过我自己设计的几个组合。”姬寻不紧不慢地说,“请相信我已竭尽全力,并且,当我这样做时,很少能有发表在公共领域内的使用教程比我计算得更周全了。”
正像是要为他的声明添加一点注脚,安全区域又一次往内收缩。现在的空间仅仅能供翘翘天翼来回奔跑百步。尽管这还不至于站不下这里的所有人,然而也足够激起受困者们的危机感。翘翘天翼用蹄子指着朱尔问:“她是谁?”
“一个不老者。她的到来为我提供了必要的定位,因此我才得以重返这里。”
“噢,我听说过她。但是另一个呢?还有一个叫基摩的?”
“如果你们是从常规路径进入计算中心,我想你们应当已经见过面了。他和我的一个搭档在外面等候。或许他们是躲了起来,因此你们没注意到他们……”
“哦,不不,没有。我想起来。当我们被赶进来以前是瞧见两个什么东西站在路口……我们没时间看得太仔细,那个蜥蜴脑袋的东西当时就在外面后头。我们只好跑进来。不过那两个人没跟进来……噢……你说里面有一个是你的搭档?”
姬寻默然地点了点头。
“抱歉。”翘翘天翼说,“也许他们在那东西靠近前躲起来了。我记得我喊了一句,告诉他们那东西快过来了。也许他们能领会我的意思。”
“又或许他们都被杀死了。”姬寻接话说。他的语调里显露出一种漠不关心的平静。在他三步以外,朱尔坐在地上,对这场谈话冷眼旁观。这会儿她已重获自由,但看不出有采取行动的打算。翘翘天翼将信将疑地望着她。
“我不确定我在那个基地里见过她,这些家伙长得都差不多……”
“我们见过她。”雅莱丽伽说,“她当时在园子里。”
翘翘天翼凶恶地瞪了波迪一眼。
“这位是朱尔。”姬寻介绍道,“她与我们眼前这台许愿机现在的表达形式有很大关系。并且,我认为她可能是最早使用它的人之一。”
“那还用说吗?”翘翘天翼愤愤地答道,“那乱子是他们惹出来的!又造了一台只会惹祸的机器!”
“那不能归责于他们。”
“为什么?”
“这台许愿机的制造与他们无关。”姬寻说,“至少,他们并不是那真正敲响旋律的人。”
“旋律?”
姬寻只是微笑着摇了摇头。朱尔寒亮而仇恨的目光投射向他。尽管新来的三人里有一个显然是她的同族,她似乎也不再关注了。此时充斥在她思绪里的像是某种被侮辱的愤怒。不过,那也只是姬寻这么猜测。他没有试图用任何读取神经电的方法去验证。最后方案已经敲定了,他决定把不老者的内心世界留给她自己去品味。他可以收集一些征兆,再试着加以猜测,可以无限地用语言去接近真相,但一个人的内心里到底有怎样的景象,那的确只有自己知道是怎么回事。
他往后退了一步,从金铃底下的位置让开了。两位新来的女士都防备而疑惑地观望他的表态。姬寻面向她们,随意地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我很意外玄虹之玉会有来自他故乡以外的朋友。”他轻松地说,视线望向外围的污浊,“你们是来找他的。在进入许愿机环境以前,你们应当明白这是一件非常危险的事。这正是为什么我试图向后来的探索者们隐瞒这点。虽然如此,你们还是出现在这里了。”
“哦是啊,”翘翘天翼说,“因为我们不会把什么都不懂的幼崽到处乱扔!你这个罪犯!你到底在搞什么?你和这个……叫朱尔的,是你们把那个蜥蜴脑袋的家伙引出来的?现在你又告诉我们你根本搞不定?那你为什么不从一开始就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
“我犯了一个错。”姬寻回答道。
“你以为你只犯了一个错?”翘翘天翼不可思议地问。
姬寻不出声地笑了。翘翘天翼莫名其妙地看着他。她考虑过是否要对这个显然非常危险的罪犯发动一次冲锋,但最终还是转头望向雅莱丽伽。
“你觉得他精神没问题吗,雅莱?”她悄悄地对同伴问,“你觉得会不会是这台许愿机损害了他的智力?或者他在跟我们耍什么花样?”
她的声音的确很轻,但那是以贵族口音的标准。姬寻听见她的话,看起来反而更开心了。他简直就是兴高采烈。
“是我的错。”他高高兴兴地说,“我太急于想要完成这件事,所以把风险估计得太小了。我曾经以为自己收集了足够的信息来克服一个一级许愿机——在一个很有限的物理展现力范围内的东西。结果看来并不是这么一回事。我的急切和冲动导致了失败,又让我不得不以新的冒险来弥补旧的失败。你看,这实际上是很不明智的。我又一次因为突发状况而陷入困境。我觉得现在可以这么说了,伦理之家已经击败了我。这会让你觉得好受些吗,朱尔?尽管我诞生在一个比你的时代要有利得多的位置,我依然和你一样遭到自我蒙蔽。我并不介意你嘲笑我,如果你想做的话。顺便问一句,你仍有志向要加入那个小小的联盟吗?我希望你还没有改变主意。”
“你疯了。”朱尔说。接着她便因骇然地陷入了失语。姬寻表现得那样高兴,亢奋,他那借来的假面孔也仿佛绽放出了热烈的光彩。她也不是唯一一个产生质疑的。翘翘天翼和雅莱丽伽都好奇地望着这一幕。但她们还不像朱尔那么反应剧烈,一个性情有神经质表现的逃犯并不能说是这个空间里最糟糕最让人担心的事。
“我疯了吗?”姬寻继续愉快地说道,“这判断很奇怪,朱尔。我只不过想确定你最迫切的愿望是否发生了改变。我认为你是可以再考虑一下的。不过,加入联盟也不错。我已经想到了一种形式。可如果你想要做唯一的主人,事情就要麻烦得多了。我也许只能把你从这片区域请出去。”
朱尔已经把姬寻的话当做了疯言疯语与完全的嘲弄。当空间又一次向内收缩时,她只是轻蔑地抛下一声冷笑,说:“如果你觉得这会让我害怕,那么你并不懂得我们承担过的事。”
“我相信这是真的。”姬寻说。他又转头望向雅莱丽伽:“能否请教你的名字?”
“雅伽莱。”
“这是一个假名。”
“现在它是真的了。”雅莱丽伽说,“我的名字我决定。”
“那么,雅伽莱,你能否告诉我,如果你打算使用许愿机,你想让它做什么?”
“我不会使用它。”雅莱丽伽说,“我有的是办法弄到我想要的。”
“而我是可以用技术手段确定一个人是否撒谎的,雅伽莱。那当然也可以被同样的知识和技术蒙蔽,不过你刚才说的并不符合你的本能反应。我们就把它当作一个最理性的回答吧——不得不承认,非制造者使用一台抢来的许愿机完成自己的愿望,这种情况下发生事故的概率比制造者本人使用要高得多。”
“就像你现在做的?”雅莱丽伽说。她飞快地又朝外侧看了一眼,不让焦虑浮现在脸上。
“我想我明白了。”姬寻说,“感谢你的到来。你是让这件事变得容易了。如果没有你,我恐怕将一无所获,或者被迫将他抛在这里。我并不知道具体的实现路径。自然,我也不会把你请出去。那么接下来——”
他转向翘翘天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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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1 一个必须完成的愿望(中)
“什么?我?”翘翘天翼问。
“是的。”
“你想让我用这台许愿机?”
“我只是提出一种假设。”姬寻说,“那和正式提出要求是不同的。我们暂时只是在危险的理论边缘走走。”
“这听起来非常可疑。”翘翘天翼反感地说,“我不会用许愿机的。这和联盟的操作建议无关,不劳而获不会带来什么好结果。”
“这是一种经验之谈?”姬寻问道,“还是一种信仰?”
“这是美德——让你自己学会不做什么,这可比做出什么重要得多了。不过我觉得你们这些野胡进化来的不会真心理解这件事。你们是天然的结果导向者,不管你们号称自己研究的是哪一边。”
“这批评很严厉。”
“我不针对个体。”翘翘天翼说。她朝朱尔望了一眼,把她华丽的翅膀稍稍收拢了些。
“不过,”她补充道,“这种事发生许多次了。你们总是容易更容易犯这种错误……噢,这么说就显得有点偏见了。从事实来说,大部分乱子和你们有关,这不能代表你们的本性就特别坏。你们只是得离诱惑远一点。”
对于她的评价,姬寻显得非常温顺而配合。他只是笑笑说:“但是它也可以用在有益的地方。”
“没错,没错。”翘翘天翼回答道,“不过每次当你们这么说的时候……”
“现在这和我无关了。”姬寻说,“我假设的是你。如果由你来使用这台许愿机,我想会有一些不同的愿望。”
“你真的想让我来使用这台机器?我必须说清楚,我很喜欢研究一些飞行机械,这那和许愿机不是一回事。不,我可永远不会觉得那是个智慧的选择——我不是说聪明,能发明这样的机器当然很聪明。不过智慧是另一回事。”
“请说说你会如何使用这台机器吧。”姬寻又一次重复道。翘翘天翼看上去有点生气了,似乎姬寻认为她说的不是实话。
“那我就会让它安分一点!”她恼火地说,“我以真诚之美德的名义发誓,我会要求它停止干任何伤害别人的事!”
“你打算摧毁它么?”
“噢,不,不,我可没那本事呢。再说它肯定费了许多心血。我不想像个蛮族那样让别人的成果就这么付诸东流,我只是希望这东西不被用来做伤害别人的事。别被用来屠杀,别被用来征服,我希望它像一个小婴儿一样无害!满意了吗?如果你让我用这台机器,我就会要求它这么办。像个婴儿一样无害——哦,不,不,这么说又让人有机可乘了,是不是?小婴儿能惹得麻烦可多呢。很容易被利用,又没法保护自己。我希望它像我刚才碰见的那个小姑娘一样友好又热情。对待所有人都像对待朋友一样真诚,并且绝不去伤害谁,而且谁也不忍心去伤害她。就连你们这样的恶棍也会安安静静地放她一个人玩。这下你满意了吗?我的愿望够清楚了吗?”
“非常清楚。”姬寻说。他仍然显得兴致很高,并且又向翘翘天翼行了一个梦幻界的礼。那倒不是个仅仅止于打招呼的礼仪,而是表达感谢的郑重礼仪,但那本来是为四足生物设计的,因此他做起来难免显得不伦不类。翘翘天翼又往后退了退,似乎犹豫着是否应当接受这份礼貌。还没等她想好,姬寻又看向了波迪。
“这位是?”姬寻问。
波迪咧开嘴笑了笑,牙齿闪着寒光。他的目光没有落向朱尔,但雅莱丽伽看出来他的身体正微微倾斜,脚尖正对着朱尔的方向。那也许只是无心的,也许他随时准备扑过去援救。
“我只是个被牵扯进来的倒霉蛋。”波迪假笑着说,“那话怎么说?一个无关紧要的人,在这地方可插不上话。我建议你们索性当我不存在。”
“这恐怕不切实际。”姬寻说。
“怎么?你能抢走一整支军队,还怕对付不了我一个?我猜你动动手指就能干掉我,何必还问我想干什么?”
“我只能做有所准备的事。”姬寻回答道,“那和动动手指是有很大不同的。”
“那就是说你现在没法杀我了?”
“我并不想这么做。”姬寻说,但当波迪仔细对着他上下扫视时,他又继续说:“这和我能否做到并不是一回事。”
“嗯哼。”波迪说。他那凶险的视线里却浮现出嘲笑,完全不顾雅莱丽伽向他递来的警示眼神。
“说实话,”他说,“你比我想象中得无聊多了。”
“我的确不是个有趣的人。”姬寻平淡地应答道,“我的大部分工作也是相当枯燥的,很遗憾,很多调查和研究的过程远远没有结论展示时那么令人惊叹。很多时候,这些工作的本质与雕刻岩石没有什么区别,它们只不过是将作品停放在概念的领域里。”
“而且你还挺矮的。”波迪说。他和姬寻站在所有人的两端,在这个距离上足以互相平视,但他故意把眼睛往下瞥,仿佛谈话对象的眼睛是长在膝盖上的。他懒洋洋地说,“你知道,要是光听你做过的事,我还以为你起码比我高两个头呢。”
姬寻只是笑笑:“我可以这么做。”
“只是没必要?”
“只是有必要让我保持和描述对象更接近的样子。”姬寻说,“这是我在失败以前的一个备用计划。自然,它现在是被完全抛弃了。我想我们暂时不必去在意它了。”
“那我该在意什么呢?”
“最初的愿望。”姬寻仍然以高兴的语气说,“请讲讲如果你能使用这台许愿机,你最迫切的一个愿望是什么——请注意,必须是最迫切的那一个,也就是你在得到许愿机后第一个会许下的愿望。”
“我会让你去死。”波迪说,“显而易见啊。你有什么疑问?”
“这不是你最迫切的愿望。”
“我刚听说你能知道一个人是不是撒谎。怎么回事?你的测谎仪不大灵光嘛。还是你觉得人人都得喜欢你?我看你不应当有这种误会。毕竟你也杀了不少人。我说,老兄,这可不是你向我行个礼就能过去的,明白吧?”
波迪牢牢地盯着他,指尖做着幅度轻微的手势,如同一句句压低了嗓音的谩骂。事实上他也在低低地说话。他的声音压在喉咙里滚动,近似于野兽威胁时的闷嚎。
“给我一个机会。”他模糊而恶毒地低语道,“你最好别给我证明的机会。”
“我会的。”姬寻说,“既然你站在这里,我不得不把你考虑进去。不过我还是坚持我的说法,就我观察到的情况,你不会把杀死我作为第一愿望的。我也能用一个很简单的方法论证这点。”
他把一根手指抬起来,仿佛枪口般指向朱尔。那并不仅仅是个手势,而手指主人的目光里也充满了平静而冷酷的决心。波迪看到了,因此猛地踏前一步,几乎像要扑到他们之间。但在他真的这样做以前,姬寻又把手指伸了回来,支在下巴上思考着。
“答案已经有了。”他说,“很有趣。现在我们还剩下最后一个问题。”
632 一个必须完成的愿望(下)
实际上,他在旁观着这一切。
从最早的三个目标跑到平台上,其中一个藏了起来,另外两个彼此争执,然后是又来了三个。又是新的争执和说服。
现在,他既能听见也能看见。在被死亡之愿环绕的这一小片奇迹之地上,他能得悉所有正发生的一切。那也许是因为他正在做事——“正在”这个状态对他来说实在罕有。大部分情况下,他只有“正要做”和“已完成”。当他想要结束掉什么东西时,那单纯只是想一想的事,就像是一口气吹熄烛火那么简单。这工作实在不可能持续得很长。
但是这一次很长。或者说,他是在反复地做,一次又一次。不知多少次他认为自己成功了,那红色却又从虚无中渗透出来,像个怎么也堵不上的血窟窿。在阴影流淌的河道中,他能感觉到那染满鲜血的林中之物站在混乱中望着他,出现又消失,消失又出现。一个挥之不去的幻象,但又的确怒放着生命之花。一个伪装成鲜艳蝴蝶的诱饵,就在他眼前明晃晃地飞舞。他一遍遍地射击和投掷,确信自己已将它打得粉碎,但却没法使它消失。一遍一遍又一遍,直到林中已经堆满了落空的箭矢与刀刃。它们在完成任务前是不会消失的。
没有任何人能闯进这片刀山剑林了。它是他的目光,他的视线,他的愿望。在过去那么久的时间里他无往而不利——除非有生命能逃过他的视线。那绝不是正面对抗,只是巧妙地逃脱搜查。
但这一次事情很特别。他在许多次尝试后终于注意到了。这一次是格外特别的。不知怎么,这只狡猾的蝴蝶设法抵消了他的工作。他不会思考别的事,别的目标,别的技巧,他早就把那些忘光了,唯一会做的就是继续、不断地、永远地投掷下一把飞刀。如果这办法永不奏效该怎么办?这念头从未在他脑袋里产生过。他不会为了成功而喜悦,自然,失败时也不觉得生气或懊恼。他只是不断地实施。
一个奇怪的现象是,当他不断地同一个目标做尝试,并且不断地完成时,他那知觉里的混乱有了一点平息的趋势——那并不是“治愈”,绝不是对病症的根治,但他好像一个天生骨骼扭曲的人被强行扭正过来,在那股纠正他的力道消失以前,他十分痛苦地像“常人”一样行走和看待这个世界。这不是治愈,这不是康复,恰恰相反——这是某种镇压,某种试图将他转变形式的尝试。当他能够意识到这件事时,那就意味着他或许已被对方所影响了。
不过那没有什么。除了他那唯一的工作以外,关于他自身的一切已经毫不重要了。他用他那些被重新唤醒的感官知觉朝外张望,就像台启动中的全景录像机那样完全客观。
他像台全景录像机一样观察外界,观察那鲜血的幻影,以及那个仅剩下的孤岛。一片尚未被死亡之箭侵入的领域。这孤岛并非他有意留下的——出现在这里的所有生命都应当被终止,他并不在意稍微调换消失的顺序,但某种东西限制了它。一道彩光,或是流动的雾的帘幕隔离在孤岛与剑林中央。当他想要向孤岛中的某个人聚焦凝望时,对方的形象便在一片氤氲荡漾的霓虹中瓦解了,晕化成团团模糊的光斑。
那是一种保护。他很快便明白过来。一道将他的视线隔绝在外的帘幕。一个要逃避死亡的愿望。它隔绝的不是视线或者空气,而正是像他的视线这样招来死亡的事物。
不过那是可以攻破的。他能感觉到。那道帘幕并不像翩跹在深林中的血红蝴蝶一样令他迷惑。它只是某种较为坚固的愿望,而如果他非常努力地去搜索,他总能找到一个办法去看到帘幕后藏着的生命。他没有那么做,因为另一种办法明显要更简单,更符合他那单纯的追求:杀掉这个愿望的持有人。
他正在做。他正在做。一遍又一遍。生命之花在此处熄灭,又从彼处绽开。这份工作无穷无尽,因此他永远也不必着急。他永远不可能真正意义上地完成工作,除非……
孤岛上的争执结束了。他听见那站在金铃底下的人说出最后一句话。话的内容无关紧要。他是可以听懂那种语言的,他知道,那语言恰好在他生前所知的范围里。可是对于他来说,那和风声或水声没有区别。那是生命在运行过程中所发出的杂音,听或不听都无关紧要。他还看到了明亮璀璨的银光,好像羽毛般轻盈纯洁;狡猾的隐匿在光学幻象中的毛绒绒的小影子,它的步伐与眼睛都令他感到似曾相识。
最后一个长着犄角的影子最令他关注。那影子本身没什么出奇,可是她在腰上挂着两样特别的东西。一样他非常熟悉的东西,另一样的非常的明亮和耀眼。
那是什么?他想要辨认得更清楚些。但他不能太专注地去看。那道帘幕阻碍了他,因此他只能模糊地意识到那东西非常的小,星星点点的朱红串联在一起,像是开在藤条上的花。但那些朱红而冰冷的花朵上也散发出温热的生命的气息,祝福与保护的气息,就盘卷在长犄角的影子的腰间。它的气息与他正在杀死的人多么相像,因此他也想要将它毁灭,把每一片鲜红的花瓣都变成枯败的灰黑色。
长犄角的人走到了金铃之下。原本站在金铃下的人给她让了位,更准确点说,他似乎正邀请她来到金铃之下。他将那绝对中心的位置交付给长着犄角的人,并且请她许一个愿望。
请把你刚才许的愿望说出来。那让位者的确如此要求。其余人都显得惊讶。就连那只翩跹在林中的血红蝴蝶似乎也被吸引了。但他没有停下。他只是听见了,却不会对这些言语的意义加以思考。他又一次深深凝望,给翻涌的生命带来宁静。
红蝴蝶往下一沉,似乎透明地消失了,但旋即又高高地起飞。长犄角的人问:我?
——是的。必须是你。
——为什么?我并不善于许愿机语言。
——你的愿望必须被实现。这是重要前提。
长犄角的人走到了金铃之下。她犹疑着,但却看不出自己的愿望有何坏处。于是她向着金铃伸出手。红蝴蝶在林中载沉载浮。
那狡猾的毛绒绒的影子突然移动了,向着中央区域潜近。它的利爪从毛绒绒的前掌里伸出来,它的尖牙从绵软软的脸颊旁探出来。它狩猎的姿态令他想起了那必须被杀死的猎物。
我许愿。长犄角的人说。她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构思着。我许愿让赠予我寂静号的人——
猎手向着她凶狠地扑出利爪。
633 碎花链子与银打火机(上)
倘若按照它原本的性子,小咪不会对那个爱说话的懒东西和母牛之间的交谈感兴趣。虽然她是它的任务目标之一,现在她已经不重要了。她或许也很爱说话,或许还能拿出一把刀或别的什么,可她只是一头牛而已。杀死一头牛根本不能算是猎手的荣誉,如果它把她的脑袋别在腰带上到处走,那颗不值钱的破东西几天内就会变得臭烘烘软塌塌的。不,牛和猴子一样蠢笨而无价值,它们都很迟钝,后者还很自大。
它是从一本有点旧的幼儿教材书里认识这些物种的。那书曾经培养过多名杀手,也许还被谁抢夺和摔打过,屏幕中央偏下的部位会时不时变得模糊。它那些训练者们并不认为有必要将经费用在完善这种幼儿教育上。它们对于科学育儿显得惊人的无知,完全敷衍了事地走这套流程。训练者们的目标是:被派出去的杀手不可以对着天上的飞船张牙舞爪,或者把运输车当作动物来追逐。
小小小咪。有点结巴的红脸训练者说。你看看看这个,这是牛。
幼儿书摊开的屏幕上果真有各种牛。天牛巨牛蚁牛多角牛气象牛丰饶牛,所有长洞角的、有蹄的、非狩猎者的,被联盟在广义上判别为牛的动物。小咪坐在草垫上瞧着那些图画,牛们的身体全都因为显示屏老旧而糊成一团深深浅浅的色块,但是那些大大小小的尖角却突出到了屏幕顶部附近。它轻蔑地哼了一声,说:牛。
对。对。最懦弱的红脸训练者期期艾艾地说。你认对了。我们来说说牛的特征——
牛长角。小咪说。
对。对。但是除此以外——
小咪没在听了。它在日光强烈的地方喜欢眯起眼睛睡觉。
红脸膛训练者又说了点什么关于牛的事。这个训练者尽管不是喵们最讨厌的,但却是最被瞧不起的,又罗里吧嗦,又没什么真正的本领。它不知道其他的训练者们干嘛留着他,或许是需要他喂喂山谷里那些奇形怪状的东西,或者把所有洞窟里的粪便都扫干净。当然了,他还负责教幼儿课。可是他又笨手笨脚——那就是说,他连刚出生的小喵们也常常斗不过。那怎么能得到喵们的尊重呢?
小小小小咪。红脸膛训练者说。睁开开眼来。这是蛟。
小咪把眼睛睁开了一条缝。它看见屏幕上的东西盘成一团模糊的色块。两只狭长多叉的角伸向屏幕边缘。
牛。它说。
不不不不不。红脸膛训练者说。你要瞧仔细呀。这是完全不一样的。这是蛟。这非常重要。
牛。小咪说。
红脸膛训练者开始用他结巴的腔调翻来覆去地腔调。这很重要。这很危险。这是不同的。这不仅仅是角。你看这些鳞,你看这些尾巴,你看看它们身体和骨骼的结构——
小咪想要睡觉。但是红脸膛喋喋不休。实在是太可恨了。实在是太愚蠢了。于是小咪从地上跳起来。它尖锐的爪子深深勾住红脸膛脖子的左侧,然后像对付山谷里的东西那样跳到红脸膛的背上,它的爪子便顺势沿着红脸膛的脖子转了一个大圈。叫喵惊奇的是,尽管红脸膛的脸那么红,他的血其实是蓝色的。
次日,红脸膛和训练场地上的血迹都消失不见了。一个脸膛不红也不结巴的新训练者来教喵们认东西。他说话倒是没有磕磕绊绊,可实在是太老了,说起话来慢极了,还有股上了年纪的气味。这样的老东西也无法赢得喵们的尊重。不过,他看起来要比红脸膛沉稳些。
小咪靠在立起来的草垫上,把两条后腿伸长得直直的。它一边舔昨天还没清理干净的爪子缝隙,一边眯着眼睛瞧这个老头上课。仍然是那个破教材和破显示屏。
蛟。老头训练者说。
牛。小咪说。
老头训练者慢吞吞地看了它一眼。他用他那快要入土的脑袋慢腾腾地思考着。小咪尤其不喜欢他那股气味——它只喜欢浓烈而鲜美的死亡气味,而衰老的气味闻起来就很不新鲜。如果能让那股味道消失,它不介意再多花点时间清理它的爪子。
嗯……老头训练者发出思考的咕哝声,像是被小咪掐断了腿的虫子在一点点费劲地爬坡。但是在这一段思考后,老头训练者同意道:这是牛。
牛。小咪说。
不错。老头训练者缓缓重复道。牛。
他们又继续学习别的图案。有些喵在中途开始互相打架,但是谁也不会去惹小咪。小咪依然后腿笔直地靠在草垫上,让明亮的日光把它的肚皮晒得暖烘烘的。
**怪。老头训练者介绍道。它们是一个非常庞大的种类,从灵体到实体,这是梦妖,这是魅魔——
小咪睁开眼睛看了一眼那长着角的东西。这次显示屏碰巧没有故障,它看到了那体态有点像大猫,但却没有毛发的雌性动物。但是她长着蹄,并且除了头顶以外,浑身似乎都光秃秃的。
牛。小咪说。
老头训练者缓缓地看了它一眼,也同意地说:牛。
小咪放下爪子,在草垫上打起呼噜。老头训练者睿智地不去打扰它。这个有着难闻气味的老东西毕竟是活到了它毕业的时候。是的,小咪并不会杀掉所有看不顺眼的东西,因为高明的狩猎者是不应当随随便便出手的。那只是在自降身价。尤其是在狩猎一个特别关键的目标,某种仪式性的对象时,分心是个很不好的兆头。既不成熟也不吉利。为此,它在暂时退避后再也没有狩猎过别的东西,只靠吃它向来讨厌的应急喵饼干维生。它渴望新鲜的血,新鲜的热烈冲鼻的死亡气味。
它不晓得那个东西是否流血。火元素。也许流出来的只是一些火浆,或者喷射出小山般的结晶块。不管怎样,别的血不能在那之前流出来,否则那便使它最伟大的狩猎变得不够完美。所以它不想理会那些烦人的东西。那些叽叽喳喳的猴子,还有牛和马,它打算在完成最重要的挑战后再考虑怎么处置他们。
但是现在那行不通了。它敏锐的听觉能捕捉到最细微的低语,它锐利的视线能洞悉猎物最隐秘的动作。它已注意到那些谈话中值得留意的部分,也就是说,对它的狩猎造成了阻碍的部分。它听见那爱说话的懒东西要让母牛许愿。直觉便轻轻地推碰了它一下。喵的狩猎本能告诉它这段对话是不同寻常,需要它加以思考和警惕。那个懒东西会让母牛许什么愿望呢?她千里迢迢出现在这儿是为了什么呢?呀!这答案真是再明显不过了。
634 碎花链子与银打火机(中)
它不能让这件事发生。
当然,它的狩猎不需要用到那种讨人厌的机器,那是对于它能力的侮辱。但是它也不能让母牛许的愿望发生,不管那只是关于逃脱一次的,还是逃脱永远的——后者或许不会被机器理睬,从经验而言,除了真正厉害的喵,没有什么别的东西能永远逃过死亡。但那母牛肯定想试一试。
她的眼睛一直盯着外头的两个东西。尽管她并不知道是在哪个位置,并且也从未看向正确的位置,小咪知道她是在找谁。而如果她的愿望成功了——可能性并不高但也不能排除——那不仅仅是让它错过这一次的理想时机。“时机”这个词将会永远地离它而去。如果那机器答应要让火元素不受它的侵害,那么这件事也许将成为一种命运。命运是至高无上的,喵们都知道这点。没有一种诅咒或祝福能够赶得上。最好的喵们能够用眼睛看见,并且永远行走在命运交织时最安全的犄角里。
于是,小咪不得不采取行动。当母牛走到金铃铛之下时,它已准备好做一次致命的袭击。她的视线盯着那个不出声响的铃铛,嘴唇开始蠕动。这是她最为脆弱的一刻,因为像那种机器许愿可绝对不能出差错,不能够三心二意。如果她真的想要许一个愿望。她肯定希望那个火元素能战胜对手不是吗?
它悄悄地潜近了一些,并且计划用爪子割开她的喉咙,就像对那个烦人的红脸膛做的一样。它不打算用枪弹或者毒气,因为这里还有别的烦人的家伙。那个爱说话的懒东西也靠得很近,他知道它在这里,躲藏在某个角落观察,不过现在他看上去很放松,一种甚至有些不合时宜的放松和愉快,仿佛他并不是被困在一个糟糕的过度溢出的死亡之池里,而是刚刚从火山蒸汽弥漫的顿悟之泉里爬出来。是有很多这类泉水存在的,尽管小咪自己没去过,它听别人讲起过,尤其是白胡子训练大师也提起过。
这些通往浪潮深处的幽泉是特别的,能够为浸入其中的人揭示预兆与答案——可是,大师也补充说,那种泉水同时也是诱惑的陷阱,它是从死亡之渊中流淌而来的,充满了对生命的嫉恨与恶毒。无论它给出怎样的启示,最终目的都不过是为了夺走更多的生命。
小咪并不介意在那样的启示泉水中泡上一泡,不管那可能要消耗掉多少只猎物的命。在它想象中,当它从那弥漫着剧毒蒸汽的炽热泉水中爬出来时,它脸上的表情可能就会和那个懒东西一样。那像是一种恍然大悟,一种从困境中的解脱,但也很像是即将采取行动的决心。这个人已经不再懒散了,他是在准备狩猎。喵很善于闻嗅出这种隐晦的变化。它还知道那个懒东西其实很敏锐,能对四面八方的动静做出反应。
他肯定能感应热量,所以别用枪弹,因为他和母牛太近了,那会把他也波及进去,间接给那头母牛示警。他肯定也懂得如何防备和检测毒性气体,因为这个家伙很精通这类东西。小咪知道这种猴子有多喜欢钻研。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他们也很喜欢狩猎,可是那是种很低级的趣味,因为他们并不喜欢付出,不喜欢亲力亲为,而是指望着靠钻研来把一切都搞到手。他们对自我的假定是奴隶主——白胡子训练大师会这么说。总而言之,那是一群终日做梦的懒东西。
但懒东西有时也会很难缠。任何事做到顶尖都不会太好应付。因此它不打算和他纠缠。它会用一种具有针对性的方法来杀死母牛,也就是在起传统风格的狩猎。它那闪闪发亮的玉石般的黄眼睛盯着她线条优美的双肩,以及从中间拔起的修长脖颈。她的皮肤看起来像是煮焦了的糖汁,但她的血会是什么颜色?
她开口了。她说:我许愿让赠予我寂静号的人——
就在此刻小咪跳了起来。它跳得非常轻盈,比它杀死红脸膛时更加柔和无息,好似细树枝在风中微微一弹。它的肌肉与骨骼都变成了流水,巧妙地推挤开空气,而不制造出半点风声。这是喵们才能做到的事,从还需要跋涉在毒沼泽里对抗龙蛇时便已在流传的技艺。它的爪子也松松地半伸着,当然不应当用尽全力去紧绷,因为爪尖已足够锋利了,可以轻松插进猎物的皮肤了。没有释放的力道应当被放在那之后划开血肉,顶级狩猎者总是留有余力的。
它能看到猎物的脖颈周遭在发亮,一层薄汗粘在那里,像被潮水浸湿的光滑卵石。金棕色的发丝在那周遭颤动,然后——
卵石在水中滑开了。她口中的愿望戛然止住,灵巧而迅捷地往旁边躲闪。她的躲避几乎与它的起跳同时行动,不可能是临时起意。小咪没法改变方向了,但它用灵活的尾巴向她打去。它那条长长的黑色尾巴。尾巴对于大部分喵而言只是单纯的平衡器,或者拿来扫扫烦人的飞虫,总之用不上多大力气。但它可远远不止于此。它的尾巴既经受过训练,也完成过改造。用尾巴拍碎石头,那是连古代虎种们也不会的新本事。
它在空中没法完美地施力,因此只能用尾巴尖狠狠地扫向她的脑袋,试着将她的头骨打碎。那不一定能成功,这母牛肯定也对身体做过改动,至少她的腿做过。不过除非她的思考中枢并不放在头部,这一下至少是能让她丧失意识。
她仍然保持着闪躲的姿势,目光正盯着它。此时,幻影咒的效果还未消失,但是程度剧烈的活动本就会叫咒语的效果变得很差。她肯定能看见它模糊扭曲的透明轮廓,但她还来不及留意那条细细的尾巴。她的双手错误地抵挡在胸前与腰腹,那面庞毫无遮掩地与它对望。
在那刹那里,还有几件别的事同时发生了。每个人的注意力似乎都在往后退闪的雅莱丽伽身上。波迪只来得及把朝着姬寻的面孔转向她,发出一声惊怒的低叫;姬寻飘然退后,没有透露出分毫施以援手之意,他甚至把视线转向朱尔,冲她微微一笑,仿佛在说她找了个多么危险的帮手;朱尔并不知道这件事,她也惊讶地瞧着雅莱丽伽,在那个时刻她还没有明白,但是姬寻猜想就在下一秒她就会反应过来。
他们都没有插手这场袭击。只有翘翘天翼敏捷地往后一跃。她的眼中带有警觉,可是,同时也很得意。当雅莱丽伽即将被那条漆黑的杀手尾巴击中时,她却把自己的脸深深埋进翅膀底下。他们所站的区域之外,那稀薄的屏障猛烈闪烁了一下。
小咪击中了什么东西。它可以感觉到它,某种有力但也柔韧的武器,金属条或者编织盾。不,要更灵活和敏感。这东西是活的,会顺着它的力量与毛皮游走,把尾巴往旁边卸开,而且还很纤细和光滑,比它毛发蓬松的尾巴还要细一些。但很遗憾,那一定不是母牛的脸。不管它击中的是什么,这东西都挡在她面孔前两爪左右的位置。
母牛又往旁边多滑了一步。小咪的后脚已经落地,没能在她肩膀上留下几道见骨的抓痕。它舔了一下爪子,但马上就控制住了自己——舔爪子是在得手以后才能做的动作,一种狩猎成功后的胜利姿势。它只是轻轻地伤了对方一下,那是不配做这个姿势的。
现在它知道那个拦住它的武器是什么了。在它的幻影咒因为剧烈动作而消散的同时,它的对手也正晃动着某种隐形的东西。他们使用的也许并不是同一种方法,有很多方法能制造这样的光影错觉(不过在剧烈运动时一般效果都很差),但是既然小咪已经发觉了那件武器的本质,它就再也不会忽略掉它。当然了,牛也有这件东西嘛。
那个带着回钩的尖端首先在她的脸颊边显现,随后是长长的、纤细但有力的一条黑鞭,伸直以后大约比它的身高还要长两倍半。它的外表没有它实际上那么危险,更像条弯弯曲曲的装饰用编织绳,或是拉帆用的缆绳。它灵活地在空中打了几个弯,一条瘦瘦的蛇尾巴。中间有一段微微有点变形,那就是它这次偷袭获得的有限成果。
母牛冲着它露出笑容——但她没看它的脸,目光虚虚地对着它毛发雪白的胸口。那笑容是在说:也不是只有你长了尾巴,对吧?或者也可能是在说:我向你学了一招呢,小咪。
635 碎花链子与银打火机(下)
那事情发生得非常快。快到喵也来不及撂下一句狠话。这时翘翘天翼把她的脸从翅膀底下伸了出来。原来她并非不忍心看朋友遇害的那一幕,而是从翅膀底下咬出一副眼镜。
确实如此。她在自己的翅膀根部,那堆浓密而柔软的细羽毛中藏了一个挂包那里。为了防止突发性的星层变动毁掉一些重要物品,这挂包没有使用任何空间拓展技术,它只能容纳非常有限的物品。因此,就像雅莱丽伽的腰包一样,她们也好好地规划了应当在里头装些什么必要的装备。此时翘翘天翼潇洒地、好似排练过千百遍地一扬脖颈,她的鬃毛像丝绸旗帜在空中飞舞,而眼镜向着雅莱丽伽抛了过去。
“雅莱!”她喊道。
小咪试过拦截那个抛来的东西。但它站在距离母马更远的位置。当雅莱丽伽接住眼镜时,那条细长如软鞭的尾巴虚晃了一枪,假装要打小咪的眼睛。它灵巧地闪过,毛发因为恼怒而膨胀起来。
雅莱丽伽戴上了那架眼镜——说到架也许不够准确。它并没有支架,只是两片形状好似拉长箭头的墨镜片,并用两个带吸盘的框固定在眼睛周围。那种眼镜颇像是杜兰德人的黑猫卫队的装备。这么做的不只是她,翘翘天翼的脸上也已贴好了两片非常相似,但尺码和宽度更贴合她种族的镜片。她们都戴着酷酷的卫队眼镜跟它对峙,因此小咪无法再判断她们的目光落在哪里了。
不过这可不算什么大杀招。小咪瞧着它眼镜的对手,从鼻腔里发出一点哼声。
“母牛!”它恶狠狠地宣布,“你的死期到了!”
“我早就在等着你了。”雅莱丽伽说,“自从有人说这里本该有三个……”
“那当然是我。”小咪绕着她缓慢地转圈,雅莱丽伽的视线也随之移动,“你们觉得可以轻易地摆脱我吗?杀手小咪可不会接受失败!我会追着你们到世界最远的星星上。你永远也别想有安生的时候,母牛,不管你跑到哪儿,不管你在干什么,你在吃饭,睡觉,洗澡,交配——”
“这不是小孩该讲的词!”翘翘天翼尖叫道,“你会变成一个非常粗鄙的大人!你已经是个非常粗鄙的小鬼了!”
“杀了她。”朱尔说。
翘翘天翼向她怒目而视。但是朱尔只盯着冲她微笑的姬寻。她提高了声音说:“小咪,你必须杀了她。”
“你这是什么话!”翘翘天翼严厉地喊道,“你是个非常不像样的大人!”
“这是在针对我。”姬寻站在边缘区域远远地说,“没必要这么激进,朱尔。我在试着让我们所有人都安全地离开。实际上,我已经有一些想法了,即便你让你的毛朋友杀了我们中的几个,那也无法一直把我困在这里。你愿意付出自己的生命,只为了让我稍有一些不如意吗?让我们客观点看待这件事吧。”
朱尔没有理他。
“他想到了一种解法。”她仍然高声说,“他需要我们所有人的愿望都在他的掌控中。你只需要破坏掉其中的一个!”
“这不够严谨。”姬寻悠然地切入道,“我只是想确保结果是最理想的,可如果你……”
“哦,真是够了。都给我闭嘴!”翘翘天翼说,她猛然一跃,腾跳到朱尔背后。在波迪或姬寻来得及阻止以前,她用前蹄在后者背上踢了一下。她看起来没使什么力气,然而朱尔立刻便晕厥了过去。
翘翘天翼依旧抬着前蹄,看起来有点尴尬。她清了清嗓子说:“我,可能,有点用力过头。”
“她还活着。”姬寻善解人意地接话道,“暂时性的昏迷,没有严重伤害。”
“噢,噢,好极了。”翘翘天翼放下蹄子,“我不太清楚你们的承受力是怎么样的。嗯,就是说……抱歉,我以为她会比较难对付一些,我和雅莱互相练练腿脚的时候……这真的只是一点点力道……”
“我理解。”姬寻温顺而诚恳地说。他平静地又往边缘区域退了一步,转头端详外部的扭曲。
波迪似乎是想做点什么,但却没有得到一个好时机。在这当口,小咪正绕着雅莱丽伽缓缓踱步,雅莱丽伽也轻快地绕着它走,原本不大的安全区域已成为他们互相绕圈的决斗场。翘翘天翼咬住朱尔的后领,把她往后方拖去。
她还用剩下来的嘴缝对波迪含糊地说:“别傻了,赶紧离那只猫远点!那小东西非常不对劲——以及,别看它的眼睛。”
她把朱尔拖到了边缘区域,一个随时可能被吞没的位置。波迪不放心地想要跟过去,她却威胁道:“不行,你可不是个靠得住的人。你得跟我们保持距离。”
她的蹄子在朱尔脑门不远的位置上轻轻划拉,因此波迪没有什么讨价还价的余地。他只能沉默地走向姬寻所站的另一侧,大约距离翘翘天翼有整片场地的四分之一远。在这过程中他并没像翘翘天翼担心的那样插手对峙,他甚至没有试图靠近那两个人,而是从雅莱丽伽背后绕了过去。翘翘天翼对他虎视眈眈,严防他在这个关头对雅莱丽伽发难。但是看起来他不打算这么做,他没有把自己那个疯主子的话当真。
但是雅莱丽伽动了。她带着黑眼镜的面部仍然对准了小咪,然而手却伸到腰部,解下那个随身的腰包,然后把它扔给从后方经过的波迪。
“帮我拿着。”她说。
没有人回话,但是她也没有听见腰包落地的动静。它被某个沉默之人接在了手里。雅莱丽伽依然盯着那个在她面前轻轻走动的毛茸茸的杀手,说:“在这包里有我看重的文件,还有我喜欢的小东西。我不希望它们因为打斗意外而毁坏了。”
波迪发出了模糊的一声应答。他的脚步变得拖沓而迟疑。雅莱丽伽说:“我还没撤回我同意过的事。”
“什么?”
“我的船上还是缺一个搬运工。”雅莱丽伽继续盯着小咪,腾不出功夫去观望波迪的反应,“我的船对于两个人而言有点太宽敞了,这是个需要解决的问题。如果你考虑找一份用货币结算的工作……”
“这倒是挺慷慨的。”波迪不紧不慢地说。
“那包里没有武器。”
“哼,我猜到了。”
“但有些东西对我来说很有意义。”雅莱丽伽说,“如果你把它们弄丢了,也许我会考虑扣你三百个小时的报酬。”
“我记得你这包里差不多都是纸,还有一条小链子。你之前挂在角上的那条,记得吗?你为了一条小链子就要让我当三百个小时的奴隶?这符合你那个羽毛朋友的友谊精神吗?”
“不是因为那个。”
“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很喜欢看全裸的男人花几个小时跪着清理长满潮素螺的甲板。”雅莱丽伽晃着尾巴说,“然后跑来求我宽恕,那会显得挺可爱的。”
“你的旧情人全都被你伤透了心,是吗?”
“总的来说,我对他们总是有公平的回报。”
“那你打算给我点什么?除了全是见鬼污垢的甲板?”
“也许我确实会送你点礼物。”雅莱丽伽说,“一套得体点的衣服。一些漂亮的纹身贴。一点点消遣和助眠用的烟草——你不应当再摄入那些有毒的孢子了。我也许还会给你一个刻成你前主人模样的打火机,让她温暖你的心。”
“听起来有人还在记仇。”
“我会找个精灵工匠来做的。”雅莱丽伽大方地许诺道,“做得和我那条银链子一样漂亮。我还可以让他们找点桃红或深蓝的宝石镶上去。”
“你肯定会千方百计克扣的。”波迪说。他的声音又变得轻浮了。但是他从雅莱丽伽身后快速地走了过去,手里抓着她的包。雅莱丽伽并没有完全相信他,她只是没空想这件事了。波迪也许会毁了那个包,也许会背叛。不过靠不住的男人已经是她生活的常态了。她还是得自己收拾残局。
“嘿,母牛,”小咪说,“把你的遗物都处理好了吗?”
636 全态通用型制喵刑具(上)
这是关键的一战,她已准备了多时。但是它不会维持得很长。和杀手的对抗绝不会是一场观赏赛,成功与失败都在呼吸之间。如果她犯了什么错,在战斗之中,甚至是战斗以前,那都可能会让她丧命。她走了这么长的一段路就只是为了丧命于此,在距离她的目标如此之近的地方。实际上她已经找到了,但是却没法说上话。她要么就全盘胜利,要么就连交代遗言的时间也没有。在她背后,那团无法透视的污池中,她不知道自己的声音能否传达。这件事真的有这么重要吗?或者她只是因为好胜心和报复欲才走了这么远?
“我没生气。”她说。
小咪明亮的黄眼睛盯着她:”你害怕得胡言乱语了吗,母牛?“
“只是以防万一。”雅莱丽伽说。她撒了这个谎,甚至感觉到自己似乎真的从未生气过。污水池子里没有传来回应,不过她已经好多了。现在她可以完全冷静地、妥善地去处理眼前的最后一个障碍了。
翘翘天翼有些躁动,那双翅膀微微扬起。雅莱丽伽轻轻地晃动下巴,让她别插手这件事。她们已经说好了,她们已经计划得很好了。这件事应当由她来做,因为这是一个需要精细而非迅捷的活儿。
于是,就在那突然的一瞬间,小咪停住了脚步。它扬起脖子,对着雅莱丽伽说:“母牛,看着我的眼睛!”
那颗无瑕的黄玉往内部塌陷。站在它侧前方的波迪和翘翘天翼都转开脸,逃避曾与猫中之猫相会的命运兆星。母牛却冲它举起一根小指头粗细的灰色合金管。小咪没有看见她何时把它收进掌心,但它大概能猜到她是怎么做的。肯定是藏在那个腰包里,再加上一个转移注意力的把戏。
它很熟悉那种细细的光滑管子,黑色或灰色,也有故意做得像根彩色糖果棒,具体视环境而定。总之要做得非常不起眼,可以和任何东西上的零件搞混。但是,如果它出现在任何人的手上,不是像握糖果棒那样紧夹在辅助指和发力指中间,并且用掌心包裹着,而是用两根辅助指夹着,发力指牢牢地按在管子屁股上——那它就是一根微型弹药导向管。
有很多地方和很多方法能买到这样稍带危险性的小物件。因为它一次大约只能伤害一个人,又很欠缺耐久性,官方不会花大力气去管控它的制作和流通。它也不是为任何一种子弹发射器而特制的,因此它突出的只是灵活和准确。灵活,意味着它可以安装在任何一种发射器上,只要你的确懂得如何做。激光、电能束、动能弹,从那枪口中可能会喷出任何一种弹药。再加上一个导航系统或脑电波信号器,一个神射手便站在它的面前了。不过,对于一只喵而言,这样的装备既不便携,也不好用。它不是为长了尖爪子的生物设计的。
它的对手用这样一把不知名的迷你枪指着它。在枪口末端有个胶囊状的发射器,里面也许有激光发射器,也可能是针剂或蓄能池。不管是哪一种,这点容积和劣质的导向管不会支持五发以上的弹药。这母牛显然也知道,她应当是个组装此类武器的好手。
而小咪当然也对付过这样类型的武器。它经受的训练里可不止包含这么点东西。不过叫它感到奇怪的是,母牛没有看见彗星。她的手稳稳抓着那根难握的管子,管口对着它的脸。她很专注,并未丧失自控能力,更不像瞧见彗星的人那样腿脚发软,如痴如醉。
——命运兆星,白胡子训练大师说,是足以叫任何有限生命忘记自我的。只消第一眼就会忘记现实,而如果看得再稍微久些,那么人们就再也回不到那具肉体凡躯里了。作为一个肉胎的记忆已经被无尽星途所涂改,就像电磁风暴摧毁一张数据盘那么简单。人们明知如此,却永远都无法抵挡它的威力。最为有趣的一点是,和其他诱惑之物恰恰相反,它最吸引的并非那些安于私欲的人,而是心怀崇高的人。向往高贵的人即便在回归肉身后也无法康复,它们会宁愿束手就死——为何还要抵抗呢?与成为一颗永恒星辰相比,血肉之躯唯有在无知和傲慢上分外突出。
但是,小咪还不曾见过那样的人,甘愿就死的人。即便在清醒后也依旧沉醉于彗星之旅的人。或许白胡子训练大师比它所有的训练者都要有本事,但那不代表他每次都正确,不是吗?
它还是得亲自验证一下,因此它从不会让猎物到死都沉浸于梦幻,哪怕这是种更稳妥的暗杀手法。小咪自己也非常不喜欢这种安乐死,因为这不成体统。猎物应该悲惨哭嚎而不是感到幸福,否则就显得狩猎者干得一点都不漂亮,简直是毫无本事。
每一次,它都在最后收尾时唤醒猎物,使它们从彗星的图景中醒来,而那时它们所表现的总是懊悔与绝望。它们都明白是那宏伟的幻象使它们送了命,那条真实的、鲜活的,独独属于它们的生命。彗星不过是黄粱一梦,真正的结局则是血肉淋漓与撕心裂肺,从此故事再也没有下文。白胡子训练大师所说的情况从未出现,它可以肯定的是眼前这头母牛也不会。
她是个很狡猾的东西,很清楚彗星和自己的命何者更重要,那也仅限于她没看它眼睛的时刻。可是这世上能限制住自己视觉的生物少之又少。要知道视觉正是为了认识未知之物才出现的呀!只有那些不需要认识新事物的东西,比方说,火元素,能够真的做到看着它,但却无视它的眼睛。
“视如不见”。白胡子训练大师会这么说。小咪能想象他站在自己旁边,把双手背在身后,用充满趣味的眼神望着它的猎物。大师会对它说:仔细想想这件事,小咪。想想你是如何让自己的一只眼睛遭了害。你的对手看着你,却唯独无视你的眼睛,因为他的形体和视觉都是假象,他可以主动选择,只接收那些对他无害的事物——但那意味着他无法被击败吗?不,那完全是两回事。你要促使他去看,你要叫他自愿去看。如果他真的看进去,小咪,他会比任何人都投入那个梦,因为他不能享受肉体生命的那些欢乐,甚至于死亡对他而言也并不可怖。他无法拒绝那样一个美梦。但你要怎么把诱饵塞进他嘴里呢?既然他已经知道那里头裹着一个鱼钩?答案是:你要把死路伪装成唯一的生路给他。如果他发现身处一片毒水,他只能选择将神念投往彗星。
这是下一步的事情了。而且,小咪不喜欢有人在自己旁边指指点点,就算是白胡子训练大师也不行。它把想象中的大师撵走,然后继续打量对着它的枪口。由于墨镜的掩饰,它不知道对手的视线究竟落在哪儿。
小咪轻轻一跃,跳向母牛的右侧方,一个不那么方便瞄准的位置。果不其然,它的对手跟着转动一小步,依旧牢牢地追着它。她判断的速度很快,因此不会只盯着它的爪尖,至少要关照它的脚和膝盖弯。而在它落地的刹那间,从枪口中喷射出一簇耀眼的红色激光。喵呀!这下它判断出来了。母牛拿着的是一把激光枪。光的确跑得很快,就算喵也未必来得及躲避。可是它却轻蔑地晃起了尾巴。
这母牛犯了个多蠢的错!它可是穿着一件镜子衣服呢!
637 全态通用型制喵刑具(中)
小咪曾经非常不喜欢镜子。准确地说,它不喜欢投影。它不喜欢看见世上还有和它长得相似的喵。据说,在它出生时,它的六个兄弟姐妹里有一个就和它长得很像。但是小咪在还没睁眼时就从老妈的肚皮边把其他喵统统挤走,然后狠狠地踹那个拷贝怪。拷贝怪被它踢得掉出了窝,然后就不知去向了。
它本来不该记得这件事,因为它并没在老妈身边待很久。厉害的喵就不应该和老妈待在一起,但它是被训练者们带走的。在某个成年喵们集体出去觅食的当口,那些人偷偷溜了进来,把它们带去了日后训练与生活的地方。对于这一点,小咪没有什么意见。喵们断奶后本来就该独立生活。而有人负责打理杂事也很不错。不过,叫它不耐烦的是,它偶尔还会听见大点的幼喵提起它的兄弟(也可能是姐妹)。
——那个和你长得很像的去哪儿了呀?它们会歪着头这么问。一会儿瞅瞅它的脑袋,一会儿瞅瞅它的尾巴。如果小咪不搭理它们,这些蠢喵还会用爪子轻轻地推搡它,试图让它回忆起窝里的情形。那个和你长得很像的,但是个头更小的去哪里啦?它们总是问个没完。不过,那只喵的眼睛周围多了一圈灰色。它们有的如此回忆道,非常特别的灰色,有时看起来更像淡紫色。那个喵不知为何就很讨所有喵的喜欢。
小咪自己的毛白得像雪片,只有尾巴的颜色不同。它从来没见过任何一只紫色的喵,并且也坚信世上不存在紫色的喵。这种问询显然是对它的冒犯,因此等它的腿脚足够灵活以后,它就把跑来烦它的喵都狠狠修理一顿。从此它得到了清净,并且除了镜子以外,再也没有见过和它长得完全一样的喵。有的喵脸型像它,但长着愚蠢的橘斑。有的喵毛色还成,可是整个脸又圆又钝,腿脚短得可笑。总而言之,伟大的小咪是独一无二的。
只有一种情况叫它不高兴。尽管它绝对没有一根灰色的杂毛,可是靠近眼窝的毛发却有两圈浅浅的凹陷。当它站在灯光下对着镜子打量是,看上去就像有两个很不起眼的眼圈。那和它对自己的认知可不一样。它生气地用爪子压压那里的毛,但是两个毛坑还是顽固地留在原地。小咪很不满意,它把每一个指出这件事的喵都狠狠修理一顿。
但是后来它不再这么做了。那是因为所有认识它的人都懂得避开它的眼睛。在白胡子训练大师带它去了万镜之宫以后,它也觉得镜子不是件那么讨人厌。当然,必须得是魔法镜子,因为魔法镜子反映的不只是表象,它还会反映心灵。在万镜之宫的镜子据说要更特别一些。它的引路人说那些镜子反映着所有的世界,无论是物质的世界,精神的世界,潜在的世界,梦幻的世界……总而言之,一切都逃不过万镜之宫的映照。这些镜子怎么会有这样了不起的本领呢?白胡子训练大师说,因为这座宫殿曾有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主人。他还曾考虑过是否要送给小咪其中一面镜子,但最后却没这么做。
殿中的镜子过于复杂了。他向小咪解释说。过多的映射和显影并非好事,因为喵是很容易被分散注意力的。喵的思绪总是跟着视觉走,看到什么便想起什么。可是,如果要支配彗星,那就必须反其道而行之,要让喵的思绪去支配视觉。于是在分别以前,大师没有送给它宫殿里的任何一面镜子,而是叫它回到训练者身边去,等着接受第一个送来的任务。
任务果然来了,并且也的确被交付给它。当小咪把那位收藏家的遗体丢进焚烧室后,从秘密收藏室里找到了白胡子训练大师送给它的第一份礼物,一面非常古老的、几乎呈现出鳞片质地的魔镜。小咪照照镜子,里头映照出一个通体雪白而双眼血红的小咪。
你想要什么?镜中的小咪充满引诱地低语问道。我可以为你实现任何事,给你任何你想要的东西。告诉我心里想要的是什么?
滚开,拷贝怪。小咪回答道。这是我的镜子!不许住在我的镜子里!这面镜子里只能有我!
拷贝怪滚开了。而镜子中果然只有小咪和它黄澄澄的眼睛。小咪满意地把它带回了自己的住所。紧接着第二项任务又来了。它去找一个居住在艾森岛上,并且被严密保护着的铸甲大师。这个提示要简单得多,它让对方在死前为它把镜片镶嵌上去。没有谁对这件事感到奇怪,训练者们似乎认为这一切都是它的杀戮本能完成的。只有小咪自己知道这是白胡子训练大师为它做的。他为什么要为它设计这一切呢?他想从小咪这里得到什么呢?
我什么也不想。白胡子训练大师悠然答道。将幼苗培育茁壮是我的乐趣所在。啊,这难道不是件趣事吗?目睹稚子如何成长为英雄,就像园艺活动或雕刻艺术。但是前者是一种更有挑战性的爱好,因为生命的性情比石料更为丰富多变。为了服务幼苗,我总是要做很多准备,哪怕其中只有一部分能用上——我乐于面对一些小小的波折和意外。对于一名经验丰富的建设者和创造者来说,随机性不再是讨厌的捣乱者,而是灵感的启发者。简而言之——我想得到无非是一个出色的英雄故事。
小咪并不怀疑他在撒谎。白胡子训练大师懂得很多,为喵服务是懂得很多的人理所当然应该做的。但是,如果白胡子训练大师要小咪做点什么来回报,小咪也不会反对。喵可以为服务自己的人做点什么。
不过,白胡子训练大师迟迟没有提出任何要求。他似乎只是乐于为小咪服务,把它培养成最伟大的狩猎者,为它提供技能、武器和猎物。小咪并不会为此感谢他,或者喜欢他,它只是觉得这老头可以排除在它的狩猎名单之外(他真的很会躲藏和逃跑是另一项原因)。
如今想来,或许所有伟大的狩猎者都会有这样的一个角色。因为它们自己太忙碌了,必须得有一个优秀的服务者来料理狩猎以外的事。那些琐碎的事,例如保养武器、整理地图和传递消息,在古时全部都是由非狩猎者的老喵来完成的。这些事虽然不是荣誉的,然而也必不可少,必须交给有经验的服务者来完成。
但是那个服务者也不能是随便什么人。不能是它的训练者们那样庸碌、贪婪又愚蠢的东西。那些充其量只是豢养起来的储备粮。服务者的能力与素养体现着狩猎者的水平。从这个方面而言,它对白胡子训练大师是相当满意的。他可以帮助它成就目标。
长久以来,小咪是这样看待它和白胡子训练大师之间的关系的。它也能从其他别的狩猎者那里看出这种关系。比如说它眼下正对峙的人。
它认为这头母牛是火元素的服务者。可以这么说。她对他存在着特别的关照,甚至不惜跑上这么远的路来寻找。她在帮助火元素成就目标,不是出于交配本能的激情,或者哺乳期自然而然的照料欲望。
没有别的理由能解释这样的行为。因此,她是个天生的服务者,一个以建设和创造英雄为了去的人。而尽管她远远不如白胡子训练大师,小咪承认她要比它的培训者们有用得多。如果除掉了她,火元素将变得懒惰又烦躁,缺乏目标,对周围的人充满厌烦,就像它遇到白胡子训练大师前。她是非常有用处的,之前火元素的反应也足以证明这一点:当它第一次碰到母牛时,火元素显然失去了控制。
如果有必要——的确有必要——它需要让这件事重演。当管口射出的激光落在小咪胸前时,它大声地发出嘲笑。多么愚蠢的一个错误!那并不是说换成别的弹药就会有用,因为小咪经受过各种各样的训练,可是激光却是镜子最不惧怕的一种武器呀!
它的镜子衣服可不是由拙劣的普通镜子做成的,没有一种频率的激光会强大到将它打穿。它能反射一切,一切的一切。当那束红光击中它的右胸时,光线果然立刻便折了回去。射击轨道擦着母牛的手臂,然后没入那片污水池子里。
小咪不禁为母牛的愚蠢和笨拙感到惋惜——她瞄得偏了一些,偏得过了头。如果她是瞄准着喵的心脏来射击,那它胸膛那片垂直的、摆得正正好的镜片就会把激光以正确的角度反射回去,肯定会打在母牛自己身上。或者她瞄准它的脑袋与眼睛,那它也已随时做好防范的准备——这种导向管的射击方向是没法作假的,如果它看出她要瞄准它的眼睛,只消抬起爪子挡一挡就行。不过小咪不认为她会这么做。她不能用眼睛和它对视,任何替代性的窥镜或摄像头也是一样。所以如果她想击中它的头部,那就只能完全依靠一套自动系统去瞄准。市面上有那样的系统吗?一个能比喵的动作更快,同时又小得足以安装在枪口上的自动系统?它可不这样想。
看来母牛没有买到这样的系统。当枪口第二次对准它的脖颈时,小咪摇了摇尾巴。现在轮到它来出招了。它把爪子对准母牛,指节微微弯曲,露出爪子上方的射击口。与此同时它在脑袋里想象一个悬挂半空的毛球。一个可以用爪子勾住拉扯的开关。当它拉下开关时,所有属于它的镜子都焕然发光,映照出它那蕴藏彗星之彩的眼睛。
638 全态通用型制喵刑具(下)
从任何方向进攻都没有意义。那就是说,就算是从头顶,或者脚底,实际上小咪的耳朵后方与尾巴末梢也有一小块魔镜片,就镶嵌和固定在皮肤上。当小咪不需要它们显现的时候,毛发会把这些朴实暗淡的碎片掩盖住,而如果小咪需要它们发挥作用,它也知道怎么要施力能让毛发散开,露出那些不起眼的镜子碎片。
它还遇到过很多别的情况。某些目标会藏在防护万全的要塞里,火力绝对够用,资源也自给自足,只靠摄像头来监视外面的一切。不消说,最后一点成了致命的错误。其他人眼中的最难目标往往对小咪是最简单的。
中等难度的问题是自动装置。是的,能比喵更灵活的自动装置不太常见,但还是有许多种呈现形式。一个碰巧带着追踪卷轴的白塔学徒,因为晕血而抱头蹲在地上,让他那些自带的法术对小咪穷追不舍。好在魔镜片对法术也有很好的反射效果。那是当然的,因为最简陋的千里镜也能映照出以太,而小咪的镜子内部只允许留下它自己。至于护盾与伤害吸收?那就更简单得多了。毕竟,大部分白塔法术都有一个作用时限,要么就是使用次数。众所周知喵对法术有一些发乎天然的直觉,而像小咪这样天赋出众的喵,在法术的力量降落在它身上以前,它的毛发已因直觉而高高竖起。这本领完全是与生俱来的,依赖着这独特的能力,古代虎种们才得以和喷吐火焰和毒液的龙蛇周旋。
最为稀有的情况——不是说宇宙如此,但小咪的任务目标里如此——是那些没有视觉的生命。你也可以认为它们有,但不像联盟里最普遍认为的依赖于光感应的视觉。不,它们不靠感光来形成环境识别,而是热量、超声波、甚至是动能或脑电波。
那对于小咪而言是一件难以断言好坏的事。如果目标的“视觉”过于粗糙,只是为了吞食猎物或最低限度的活动而存在,那么它可能全然意识不到命运兆星的存在。小咪不得不亲自开着飞船绕过那愚蠢、恶臭、迟钝、肥笨的巨虫头顶,给它浇了两仓库的高效燃烧剂。那永远是它最讨厌的一次任务。
但是,如果目标的“非典型视觉”足够周全和精细,譬如说,能把它眼球的转动或热量变化精准解读出来,那造成的效果就会充满戏剧性。它们怎样分辨小咪的眼睛,它们便能怎样分辨彗星,而那反倒比纯粹的反射光丰富得多。小咪听见它们尖叫或抽搐,为了彗星那撕裂星层的运动轨迹,还有极寒与酷热。那无疑是一场酷刑,因为不像长着眼皮,或者能自由转动眼珠的动物,它们的“视觉”往往是被动的,从来不懂得如何关闭。因此它们被迫持续地体验命运兆星的旅程,直到自身不复存在。在这种场合下,小咪没法折磨它们,折磨没有任何意义。不过,即便是小咪也好奇其中沉浸最久的一个看到了什么。当那躲藏在恒星火焰里的古老之物彻底没有反应以前,它发现那东西探出的半截身体起了厚厚的冰晶。
这些关于命运兆星的经验都很有趣。当小咪打盹时,它会时时回想这些猎物的反应。奇怪的是,它自己一点也不害怕命运兆星,尽管有时它也在梦里见到它,但却从未和它融为一体。它仍然是它自己,是伟大的小咪,在宇宙中伴随着兆星飞行。
它们就像一对友好的伙伴,绝不会彼此冒犯或伤害。但是如果换成别人,兆星就不会如此友善了。小咪偶尔会想知道,还有什么样的特殊视觉会对兆星产生特殊反应?嗅觉和听觉会怎么样(它还没接手过这样的目标哩)?如果白胡子训练大师看见了兆星又会怎么样?那双瞧不见底面的眼睛有何特别之处吗?或者只是一双平平无奇的用来接收光线的眼睛?如果大师也看见了兆星,他是否会像个高尚的人那样自愿走向死亡?
不过,这些疑问没法从母马或母牛身上得到解答。她们无疑都是靠着眼睛来进行主要环境观察的感光视觉者。这就让事情变得非常简单,小咪不必像对付其他东西那样事先做好许多准备。这可不是说它因此而疏忽大意,但是要进到这座城市里来是没法带太多行李的。必须在下坠的途中入睡,更准确点说,入梦,才能让思维被机器所检测,被放入伦理之家那无影无踪的入口之内。在这个过程中能携带哪些东西颇有疑问。不过,那些随身携带的东西,紧贴着身体并很容易为潜意识所想到的东西,它们似乎更容易被当作合法行李的一部分。小咪最不满意的是它的小型飞行器没能被带进来,那明明是和它相处了最久的东西,而且只比它的个头稍微大一点。或许正是这一点点体积被伦理之家认为是不合适的,谁知道这里最初的安检规则是怎么设置的呢?
没必要仔细考虑这张随身物品清单了。小咪知道母牛肯定准备过许多对付自己的设备,但那些设备中的大部分也像小咪的飞船和装备一样,被这台挑剔的机器认为是无需携带的累赘。她和小咪一样失去了有用的装备,只剩下最方便贴身携带的那些,能够被这里的安检规则审查通过的那些。那又能有多少有用的东西呢?或许她希望能抢先给它一枪,可是却偏偏挑错了弹药种类。这下一切都结束了。
小咪用爪子拉下想象中的绒线球开关。它的镜子衣服闪闪发亮,每一片里都映照出命运兆星的样子。其他人都已将视线避开,只有母牛没这么做。当然,小咪看不见她那双墨镜后的眼睛,但是她的面部正朝着它。她还有多少别的选择呢?要么她避着眼睛,随便找个方向闪躲,碰碰她那可怜的运气,要么她就正面迎接她的死兆星。她实在是挑选了一个很差的决斗地点。
当小咪弯曲爪子,即将射出一枚子弹时,它几乎可以断定母牛没有把眼睛闭上。如果她要躲闪,这会儿无疑早就行动了,可是她仍旧站在原地,面孔朝着它。当子弹落到她胸前,散发成一团雪白团簇的金属之花时,她能够幸存下来的部位或许只有那两根犄角。它可以拿那两根角做点什么,一个做成号角,另一个也许是酒壶。它还没到喝酒的年纪,但是伟大的狩猎者应当有个气派的酒壶。
这胜利来得太轻易了。它忍着不舔爪子。一定不舔爪子。因为成熟的猎手应该是在成功后蘸着猎物的鲜血舔爪子。因此它只在前臂的毛发上轻轻舔了一下。绝对只有一下。
这一下真是大错特错!就在它把舌头卷起来的瞬间,那母牛忽然动了起来。她的蹄子在地板上轻轻一弹,膝盖弯曲下去,像大个头的喵那样灵巧地往旁边跳开。小咪立刻曲爪射击——可原来那是虚晃一枪!母牛实际上是往反方向跳开。小咪陡然感到这件事不同寻常。母牛躲避的时间太巧妙了。巧妙得就像她正用她的眼睛牢牢盯着小咪的爪子朝向。可那是做不到的,因为小咪的爪套上也镶嵌着小小的镜子碎片。
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小咪来不及心想。它的眼睛睁得更大了,整个宇宙都在它那两汪黄澄澄圆乎乎的眼瞳里打旋。她拒绝不了。母牛绝对不是一种能够选择自己视觉对象的生物。
她向侧边扑闪,在那瞬间又赢得了一次瞄准的机会。那管口对准小咪的脑袋——不,她瞄歪了一些,那轨迹只会让激光擦着小咪的头皮掠过去。她仍然闭着眼睛?小咪站在原地没动,躲闪会令它丧失主动,还要中断魔镜片的显影。那也许就是母牛想要达成的效果。可是小咪永远不会被吓倒,它要保持彗星的压制,并且夺回下一次射击的主动权。
母牛的枪口里亮出一抹光。尽管从理论上而言,小咪的动态视力不足以清楚分辨激光传播的具体过程,但它的确觉得自己看见了。它真的看见了。喵对于红色不是那么善于分辨,更容易分辨亮度。可是!从枪口出来的不是红色!
一枚具有实体的针管弹药从同一个管口弹了出来。它的速度比光要慢得多,以至于小咪都能瞧清楚它的样子。如果小咪知道它是这样一枚弹药——如果它在枪口瞄准它时便开始准备躲闪,那这枚针管弹药一定是打不着它的。可是就在刹那以前,小咪打定的主意是不躲。多么可恶,就算是伟大的小咪也没法那么快地改变身体惯性!还能有更叫喵生气的事吗?是的,的确有这么一遭。那就是针管弹药与激光的弹道轨迹并不相同。弹射方式不同,质量也不同,因此当小咪想象中的激光笔直擦着它的脑袋顶掠过去时,那枚针剂却正正巧斜插进去它的脑瓜皮里。
小咪发出一声狂怒的喵叫——并在叫到半途时便硬邦邦地倒下了。针管弹药里放的显然是一种高度浓缩过的速效麻痹药,或者某种古老生物身上汲取的神经毒素。它轻松地战胜了小咪足以防御大部分常规毒素的身体,并在接下来的数秒内令它连弯一下爪子都做不到。小咪生气极了。它要狠狠地辱骂这下贱的母牛,要诅咒她的诈骗和无耻。但是它的喉咙已经变得松软无力,只能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低叫。
“噢,瞧啊。”母马踢踢踏踏地跑了过来,“它这样多可爱!”
我要把你的肠子掏出来,母马!小咪恶狠狠地说。
“它在冲我们呼噜呢,雅莱!“母马说,“你认为它这是向我们撒娇的意思吗?”
“我想它没那么可爱——不像它的外表那么可爱。“
“不错。我们得非常谨慎地安排它。不能把它和门城的其他幼崽放在一起。夜魇肯定会拒绝接收这么个小东西。你觉得班迪斯能给它安排一个合适的去处吗?”
她们还在继续讨论着。这期间小咪竭尽所能地想要爬起来,或者抬一抬爪子。它成功地睁大了眼睛,让彗星之影显现。可是那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那戴着墨镜的两头畜生依旧聚在一起俯视着它。
“我觉得这是个需要下重药的活儿。“母马大逆不道地评价道,“它需要被好好地教育。非常严厉、周到的教育,这样才能在它长大以前把它矫正过来!”
“我们等出去后再考虑这件事吧。你带了那个吗?”
“那个?当然了!我怎么能忘记呢?噢,不过我真没想到我们真的能用上。“
母马又把脑袋伸进了翅膀底下。小咪恶毒地望着她,呼噜呼噜地告诉她不必枉费心机。它是一个了不起的狩猎者,哪怕暂时处在下风,它也绝不会因为任何折磨而屈服。没有武器会叫喵向敌人屈服,不管是刀刃、尖刺、烙铁、毒气囊……
“看!”母马从翅膀底下叼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粉色充气袋,“有猫咪想要玩胶带大作战吗?有吗?你肯定想玩是不是?来吧咪咪,我这儿有白塔出售的最牢固最结实的粘液虫胶带!”
639 第一次亲密接触(上)
笑声。
愤怒的叫声。
胶带拉拽声与翅膀扑打声。
不谐。混乱。信息理解障碍。他不能理解自己所看见的景象。那只猫被结结实实地捆扎了起来。在它旁边的两个生命正在放声大笑。这两个生物是他不会去思考种类的,但不知为何他还记得猫。现在他记得猫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也可以听懂它们那种原始的、本来只针对同类的语言——不,他记错了。那不是为了同类而设的语言。猫与猫之间很少需要那么复杂的语言,不需要声音符号,它们光靠嗅觉与肢体动作就能向彼此说得足够多了。
可是,老朋友,不死之猫说,当我们开始跟异类共处和合作时,事情就变得复杂啦。我们的身体不一样,我们的习惯不一样,别的东西可不像喵那样善于领悟动作和气味,我们感受的方式可是完全不一样呀!所以,我们只好学会了一点简单的发音。像是喵喵!或者,咪——呀——,这在古时候拿来应付异类就足够了。事情变得更难缠是从狩猎变得更难缠开始的。越来越复杂的协作,越来越复杂的谈判,我们只好按照你们所能理解的那种粗浅的方式来交流了。那真的很伤嗓子,但也没办法。喵者多劳嘛!不管怎样,我得罩着你们这些老朋友——可是我瞧你还是有些天赋的。你能分得清我们的古语里在说什么,所以也许咱们可以一起练练?要知道,在危机情况下掌握一门外语总是会派上用场的。
因此,他就学会了这样一门语言。不完全懂,但是粗略能听明白。他能听懂那只猫哇呀哇呀的叫声里充满气恼和狂躁,以及,对于某种最讨厌的事物的仇恨。他不能从语言里知道那具体是什么,因为猫的古语里几乎没有名词。没有用来指代外界事物的音节。它们只要说得清自己的感受就很够用了。
猫在扭动着大叫,试图挣脱身上那些自己蠕动个不停的胶带。但是它的毛发已经被紧紧黏附在束缚物上头,它也像是失去了平衡感那样在地上打起了滚。在它旁边的两个其他生物,他不能思考和分辨出她们是什么,却在揪着猫尾巴折腾它。
那个有翅膀的说:“这尾巴肯定经过好几次改造手术,雅莱。我的角对它有一些奇怪的反应,我想它不完全是技术产物。这里有些更隐秘的东西……像是法术或者别的什么秘奥。”
那个长角的说:“我们可以等回去以后再弄清楚。”
“所以我们是真的不再做点什么了吗,雅莱?我是说,我当然从没想过要消灭谁——但我的同族们在面对真正的邪恶时也绝不会犹豫。我说不好这个小孩属于哪一种。你明白,尽管它看起来这么天真无邪,这小孩绝对有些地方很不对劲。我不知道把它带去门城是否真的是个好主意。它太小了,我猜它也许连二十岁都不到?门城对它的管教一定不会很严厉,这是惯例性的,而那种管束肯定很难产生作用。你瞧啊,我们准备的速效麻痹药对它只有这么一点点效果。我曾经觉得我们浓缩的量太多了,也许会引起什么意外的伤亡。但是现在嘛,或许我们应该把它送去更稳妥的地方……”
猫的尾巴动作开始变得凶猛而有力起来。然而,它怎么也挣不开身上那些像是有小虫在内部爬行的彩色胶带,并且也依然处于一种丧失平衡感的古怪状态。它像一滩液体那样随心所欲地弯曲骨骼与肌肉,把身体拗成种种奇形怪状。但是它身上那些胶带却紧紧黏住它不放。它们不仅仅是装饰品或打包、固定用的简单工具,而是某种更具奇妙效果的东西。他不知道。在他有限的记忆里从未有过这样的道具。
“我希望这些为杜兰德人定制的法术道具足够可靠。”长翅膀的东西说,“它们是专门为了对付猫人而设计的?拆封后的效果是多久来着?”
“拆封后还能持续一次法力循环。”她的同伴回答道,“大概八到九个小时。”
“那还挺耐久的呀!要知道,我用过的大部分卷轴都得按照呼吸来计时。我也请过连携四宗的人来帮我检查飞船系统,它们按照完全严格的标准秒来计费,还坚持说这也是它们法术的构件之一……我不懂这一套是怎么玩的。不过,唉,雅莱,你认为我们把这小鬼交给杜兰德人或白塔会怎么样?比起门城,它们肯定有更多兴趣去监视和教育这个小鬼。如果我们不能提交足够充分的证据,把它交给神光界的治安系统也毫无用处。不,我觉得白塔那些人更可靠些,不过我担心,他们会有太多的兴趣,不是对于它的品德,而是它的眼睛……”
这时,那个站在边缘的人缓步接近她们。长翅膀的东西以警戒的姿势转向他。
“让我把话说清楚,”她威严地对那走近的人说,“这里没有谁允许杀死谁,懂吗?现在我在这儿,没有人能当着我的面搞谋杀,除非那是经过公民表决的正义程序!”
“我没想杀死谁。”走近的人声明道。
“你到底站在哪一边?我是说,得感谢你提醒了我们这个杀手小孩的存在。可是你也没打算为我们解围。你还和那个大喊大叫的女的站在一起呢。”
“我只是想确保这里没有谁会阻碍接下来的工作。就目前的观察而言,只有你们抓住的这一个是不合适的。”
“活着不合适?”
“愿望不合适。”对方纠正道,“如果它不改变愿望,我不能进行下一步。这对我们所有人的脱困都很重要。”
“我可不大相信你。”
“事实是很明显的。”为她所怀疑的人说,“朱尔他们的故事早已告诉我们答案了。这台机器会主动追溯历史记录,只要在它所覆盖的范围里。在它刚启动时,它不但实现生者的愿望,而且——显然也达成了一些特别的遗愿。我不打算重蹈覆辙,尤其考虑到我们永远也无法改变一个死者的愿望。”
“噢,你是说,这台机器连死人的愿望也会实现?即便它现在都没法正常地听你的指令?”
“那没有必然联系。也许它恰恰更容易听从已死者的愿望。它从一开始就是因为一个死者的愿望而被触发的,不是吗?”
“嗯……”长翅膀的东西沉吟道,“我没怎么听说过这样的事……不过,我得承认,现在我们所知道的每一台机器都有些自己的个性,而如果你坚持这是一台从死亡中诞生,并且也更偏爱死者的机器……”
“我不曾那样说。”对方回答道,“不能因它听从死者而认为它偏爱死者。就目前我们知道的事情而言,我不认为这件事里有情感的部分。归根到底它只是一台机器,而且,如果我们仔细审查它所做动物一切措施,那似乎都是为了让生命存活下去。”
“所以,现在你打算做什么?”
这个问题被抛出来时,似乎所有清醒的人都在着意倾听。而在所有人的视线之外,就连他也在着意倾听。他的死亡飞刀仍在往林中抛掷不休,可是不知不觉间,他那一谭浑水的听觉全都集中了那小小的舞台上。那混沌宇宙里唯一的王座。那唱响万物之铃内永远寂静的核心。无意义的声音全都消退了。某个世界星球沉闷转动的低噪,纳米机器内部原子钟振动的尖啸,这些声音全都从他混乱的头脑里消散。他有了一种预感:那个人会带来巨大的变化,那个人所制造的声音意义不凡。他开始理解这件事,因为他作为“执行人”的使命。他的理智与天职得出结论:他得先把那个人杀了。
640 第一次亲密接触(中)
姬寻打量着小咪。他不像另外两个那样佩戴着墨镜,但是也并不避开它恶狠狠的视线。当那只黄眼睛变得异样起来时,他甚至主动蹲下来,与对方近距离地互相凝视着。
“小咪。”他愉快地招呼说,“你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吗?”
小咪的爪子在胶带下一鼓一鼓。它的喉咙里也发出一连串哇啦哇啦的尖锐声音。没有在场的人能听懂这种古语,即便是姬寻也不曾进行过数据采集。但从那双眼睛里,他们能很轻易猜出那些它现在无力说清楚的话。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把戏,”他对这只猫解释道,“小咪,你并不是第一个长着魔眼的危险生物,长期以来对于你们这一类就有许多研究和针对性建议。你的眼睛,不管它的效果是什么,那都是一种要求对象理解意愿的力量。单凭你的凝视不会发生任何事,真正重要的是让对方看见你——而那就让事情简单了。”
他指指自己的眼睛。那虹膜呈黑色的感光器瞬时变得光滑而苍白,如同镜子般映照出小咪的形象。然而,那两面小镜子里的小咪却没有眼睛,只是两片圆圆的空白。
“这是一种简单的过滤机制。”姬寻说,“在感光器接收到图象以后,别让它立刻把信号传递给神经,而是先让算法处理——那就是说,把一切符合你眼睛特征的图象信息全部都删去——然后它才会进入我的思维和意识里。通过这套机制,我们可以说我从未真正地看过你的眼睛,或者真实的你。”
小咪张开了嘴,龇出它尖利但尚且短小的乳牙。它想要弓其自己拉得长长的身体去咬那张讨厌的面孔,可是那些内部蠕动并引起瘙痒和碰撞错觉的胶带却不允许它这么干。那些该死的法术制品完全破坏了它的平衡感,误导它敏锐无比的知觉,让它感到自己正在一个随时随地翻滚胀缩的橡皮口袋里上下翻腾。它没法正确地使劲和移动,晕得要命又痒得要死,全身的毛都像通上了低压电流,同时还像有一万只吸血蚁在它毛里乱窜。它只能尽量不动,因为越是挣扎那东西的效果就该死得强烈。
喵!它发出一声短促的怒叫。那是在咒骂面前的人早晚要落入猫腹。
姬寻微微地笑了。他转头看向身后两个戴着墨镜的雌性。
“我猜你们使用的也是同一套把戏?”他对她们问道,“这两台设备的原理也是如此?”
“它也屏蔽所有镜片材质的东西,这是可以由我来事先设置的。”雅莱丽伽回答道。
“这有点危险不是吗?”姬寻感兴趣地问,“图象分析和处理是需要时间的。它要把新的图像处理好,然后才呈现给你,我想这肯定比用肉眼要慢不少,尤其这还是一个外接式设备。如果它让你无法及时反应一次枪击呢?或者,我们这位毛朋友可能还藏着别的什么道具,而你并没有把它纳入屏蔽算法。我看到你为此做了一些准备。你改造了一把具有欺骗性的武器——那是你自己制作的吗?我想是在弹仓结构里做了一个巧妙的转轮结构?那应当会让弹药量变得更加有限,我想不会超过四发?”
“三发。”雅莱丽伽说。
“你一心决定要速战速决。”姬寻总结道,“即便你用了那套视觉筛选设备,持久战的结果也很可能对你不利。你的反应总是要慢一些,而一旦我们的毛朋友发现其中的窍门——只要战斗时间拖得够长,我想它总是会发现的——它就会设法把设备破坏掉。”
“这东西的确很好用。”翘翘天翼插嘴道。她略显惊异地用蹄子轻轻敲打着镜片边缘:“我们早就测试过它的性能,以它的价格和材料而言,它真的非常有效率。也许它内置的算法特别出色?我都不知道神光界的黑市能卖这么便宜而可靠的设备!”
“是新推出的产品。”雅莱丽伽说,“伦巴特推荐给我的,他说他用这个来避免刺激一些有特殊问题的病人。是从一个非正式渠道出售的,因此我们找不到制作者提意见。”
“真是一个好产品。”翘翘天翼赞美道,“就是有一点叫我想不明白……干嘛非得做成这个造型呢?噢,我可不是想冒犯设计师,不过完全可以做得更不起眼一点,或者干脆更鲜艳一点。纯黑色既不能隐蔽,又显得有点沉闷,不是吗?如果病人戴上这个,你就很难和它有眼神交流了呀!我真希望能给制作者发个消息提议一下。”
雅莱丽伽微微压低头颅以示自己的赞同。姬寻却表现出一副明显的心不在焉的模样。他若有所思地望着她们两个的眼镜,脸上流露出一种神秘而古怪的笑容。
“我想也是这样。”他意味不明地说,然而却没有指出究竟是“怎样”。等他再次转头看向小咪时,关于产品设计的话题似乎已经完全被他那多线程思考的头脑给删除了。
“总之,”他继续以轻快的语气对小咪说,“现在你知道这套把戏是怎么做成的了。而我这么告诉你是为了争取你,小咪。我不打算在这里杀死你,那只会对我的后续行动造成风险。我也想过能否在杀死你,或是彻底消灭你的危害性,然后再设法捏造一个你。就在刚才我试着这么做了,或者说,我在一个安全模拟条件下试过这样做带来的后果。很遗憾我没能做到,就像过去所有人尝试的那样,许愿机总是用各种巧妙的方式来避免为我们真正地复活一个人。”
他沉默了一下。“那都是不可能的。”他接着又说,“就像我们目前所知道的那样,死者的愿望是永远不可变更的。无论我们有多少种办法复现它们生前的行动或思维,或者我们设法制造出一个死后的形象,似乎许愿机只承认死时的那个意志。或者我们会假设如果条件变更,她就会回心转意,会做出不同的选择,会改变愿望——那一切假设都是毫无意义的,从理论上或实践上。”
翘翘天翼疑惑地偏偏脑袋。她求助似地望向雅莱丽伽,似乎指望后者能为这段扑朔迷离的发言做出一些注解。遗憾的是,雅莱丽伽也冲她偏偏脑袋。她们又分别往两边歪了歪身体,绕过姬寻的后背,瞧瞧小咪是否对这段话有所理解。
小咪发出一阵咕噜咕噜的低叫,听起来如同它的毛皮般柔软可爱。它在被胶带绑着的情况下极尽所能地翻了个身,然后扬起自己的尾巴,冲后头三人露出尾根下部一片圆圆的、粉色的无毛区域。它还竭尽所能地用力吸气和憋气。不难看出它正努力地想要制造出一点喷射气体。
“粗鄙!“翘翘天翼严厉地说。她冲上去用蹄子把小咪翻了回来。
姬寻叹了口气。他说:“我请求你。”
“你要我干什么?”翘翘天翼问。
“我请求你,小咪。”姬寻说,“我并不希望杀死你,那只是最差的选择——但既然我把它列为一种选择,我就有可能做得出来。我知道你最迫切的愿望是什么,而如果我现在杀死你,那愿望将被固定为永久性的,不可撤回的命运。我不希望这么做,因为那是要我偿还的。你可以让我死,或者更糟糕,你可以让我在某些事上永远不如意,永远愧疚。我不会杀死你——”
“噢是吗?”翘翘天翼尖刻地指出,“你可没善待那些被你送到门城的婴儿。你杀的人可不少呢!”
“我早晚会偿还的。“姬寻听而不闻地说,“但是就这一次,小咪。我希望你放弃你的愿望。我希望你转变心意去追求一件别的事。我不在乎那是什么。但是你必须转变旧愿望。你可以想要更多的力量,可以想回复你那只被封住的眼睛。如果你问我,我会提议你许愿得到一些更合适的教导者,一些真正对你有帮助的人。无论是哪一种都好,小咪。我需要你活着做出转变。你愿意这样做吗?那并不影响你成为伟大的杀手。或者你也可以选择死亡,只为了让我不如意。”
他不再说话了,只是一动不动地凝视小咪。即便后者又一次不屈不挠地翻过身,并且冲他露出尾巴下面那片无毛的粉色圆斑,他看起来也无意制止。翘翘天翼认为这不可接受,于是她威胁性地举起蹄子,想要在小咪使劲往肚子里灌气憋气的当口给它一下,把它的脑袋压到肚皮底下的位置去。但她没来得及这么做。小咪忽然停止了憋气。它的两只耳朵高高竖起来,好似在风暴降临时鼓满了风的船帆。它那独特的眼睛望向空无一人的对面,仿佛目睹了其他人未曾想象的画面。
从它凝视的位置,那片污浊的色彩中走出一个人。
641 第一次亲密接触(下)
是执行人。
他走出那片污浊的光澜,就像穿越一道瀑布那样浮现出来,展露在所有人惊讶的视线里。当他那毫无生气的眼睛望过来时,只有姬寻做出了最快的反应:他把手往小咪身上轻轻一按,让掌心像胶水般牢牢粘在杀手的后背上,随后则整个地举向执行人。霎那间,他拥有了一面毛绒绒的猫盾牌。
小咪愤怒地发出一声怒吼。几乎是同时翘翘天翼也愤慨地喊道:“嘿!你说你不想杀它的!”
“这是一个优先级问题。”姬寻轻巧自若地说。
在几秒的时间里他们都僵持着,等着他们中的某一个毫无征兆地燃烧和消失。然而奇怪的是,这件事竟没有发生。那怪物望着他们,或他们中的某一个。从那双空洞的眼睛里难以判断他的注意力究竟落在哪儿。
“这东西怎么了?”翘翘天翼悄悄地问,“他怎么能突然闯进来?他现在想干什么?”
没有人能回答。雅莱丽伽和姬寻似乎都因这一突发状况而十分吃惊,他们不但盯着那散发出不祥气息的闯入者,而且还盯着他后方的那片污浊。在那死亡瀑布与安全区域之间,若隐若现的虹色光芒仍然闪烁着。
或许同一个问题困扰着他们,因此他们也几乎是在同一时间说:“这不可能。”
“这发生了!”翘翘天翼无情地说。她紧张地用一只翅膀卷住自己,另一只则挡在雅莱丽伽面前。这当然只是种绝望而徒劳的尝试,但是他们似乎没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没有一点针对性的策略。他们只能盯着那可怕的东西站在那儿,胸膛和眼睛都静止得像一座雕塑,而脚底却有一团黑影在缩张。那东西没有丝毫的声响,没有任何的情绪与变化,他脚底下的黑衣与身上的外套却像是活的,全都扭曲而震颤着,以至于几乎没法看清楚细节。
他们又多僵持了几秒,在这情况下可以说是一段长得奢侈的反应时间。每个脑袋(或脑袋的每个线程)里都转过上百个念头,想出至少几十种对策。但这是一个从未被设想过的紧急情况,没有什么东西能帮得上忙,没有什么秘密武器能对付这个他们尚且不了解的东西,无论是图形过滤眼镜,磁力器,或是任何他们此刻拿得出的设备。在这短短几秒里雅莱丽伽还注意到另一边的波迪正缓慢地移动。他也许是想对那东西做点什么,也许只是想绕去掩护昏迷的朱尔。在那几秒内雅莱丽伽无从判断,她只是用放在腰部的手很不起眼地冲他做了个制止的手势。波迪注意到了,并且也照办了。雅莱丽伽认为这表现多少还算不错,而她希望这是值得的——在如此宝贵的几秒内拨出注意力去看照一个背叛过她的人。
她应该想点办法。但是在几秒后她什么也没有想出来。她的记忆里从未见过面前那样的东西,一种完全陌生的魔眼。她想起了她在调查小咪时读到的那些关于魔眼的资料,而她眼前的或许正是被法师称为“拟视魔眼”的武器——最难应付的一种魔眼,并且不幸在具体功能上也极具致命性。可影子就毫无头绪了。有太多关于影子的传说,那也完全可能是看起来像影子的别的什么东西。或者更糟糕的,这是一种许愿机新创造出来的事物。她读过许多案例以表明这类灾害是多么难以摧毁。
“任何提议?”翘翘天翼问。从她僵硬的声音里雅莱丽伽知道她也没有。
姬寻没有说话。他仍旧蹲在地上,几乎完全躲在猫盾牌的遮蔽之下。翘翘天翼生气地瞪着他,但却不想在这个时刻做任何可能会引起注意的事。她又盯着那个东西看了一会儿。
“是我想多了,”她有点犹豫地问,“还是那个东西真的不太舒服?”
“我看不出他的表情。”
“噢,当然了,我也看不出。但是……他脚底下的影子难道不像在发抖?他之前出现的时候可不是这样的。我感到……嗯……感到他似乎在忍受某种痛苦……”
她的质疑激发了另一条思路。他们全都把注意力从那双危险的眼睛转移到那东西的脚底。影子在震颤,像是某种攻击前的警告,或是压抑狂怒的战栗——怀着警戒的人很容易如此判断。可是当翘翘天翼提出了新的假设时,这一切似乎又可能有了完全不同的意义。尽管影子的本体如木雕石像那样枯朽僵硬,缭绕在它身周的氛围却如此狂躁和绝望。影子是在替他尖叫,在替他嘶喊和哀嚎。一旦意识到这点,他们几乎能听见那些无声震颤里刺耳蚀魂的痛苦。突然之间,雅莱丽伽明白了这件事。
“他不该来找我们。”她说。
“什么?”
雅莱丽伽琢磨着自己的思绪。她说:“他还没摆脱上一个对手……但是他想先来找我们……或者我们中的某一个。他非常的急迫,但是那让他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这个充满希望的猜想让他们又一起望向那东西的眼睛。是的,自那东西出现开始,十几秒已经过去了,足以让那双致命的眼睛把他们全部杀死,每个人都杀死十次,连猫盾牌也不能幸免。而紧接着答案终于主动揭晓了。在那爬行类的头颅上,那两个深不可测的洞窟里隐隐闪烁出鲜红色的火星。那一点点朱火随即便蔓延开来,占满了他的整个眼眶。那双眼睛内部仿佛蓄满了朱羽或红絮,又或者上千层浸泡鲜血的虫丝。
红色完全盖住了他眼球的内侧。那未必完全是真的,可对于站在他对面的几个人而言,看上去他就好像被那层细细编织的红网给致盲了。他张开干涸灰白的嘴巴,里头所有的牙齿都锋利如短匕,闪烁着一种毒性的金属光泽。这一次他发出了真正的尖叫,几乎把听者的头皮从头盖骨上生生剥离下来。他猛烈地摇晃着头颅,反应好似一个刚刚被剥下眼球的人。
“他看不见我们!”翘翘天翼恍然大悟地喊道。她紧接着意识到自己不应当发出那么响的动静,但是这并未引起什么后果,他们早就在交谈了,而那东西似乎也什么都听不见。他的听力和视力一样,在脱离他的上一个战场时被一并剥夺走了。现在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个无害得多的敌人。雅莱丽伽意识到这是一个机会。如果他们能从根本上解决威胁,他们就不必按照姬寻的计划走了——无论他的计划具体是什么。
她还没来得及想好应该怎样做。那东西能否被杀死?她身上又是否有任何一件装备能达成如此目的?她有一把可能来自于仙子的弯刀,一架视觉图形筛选设备,一些购买自公开或非公开渠道的小物件,那些几乎都是针对猫或毒药的。她还有一发速效麻痹药,但那很难说会派上什么用处。
那东西开始移动了。正像一个刚刚失去视力的人,它的手臂在前方狂乱挥舞,笔直地朝着前方滑行。那姿势是有些好笑,可是所有人都只能匆忙地躲闪。雅莱丽伽和翘翘天翼躲向右边,向着波迪和朱尔的位置跑去。而姬寻却有意无意地选择了右边。
雅莱丽伽估计他想看看那东西究竟想找的是谁,可是那东西如今已看不见了,便很难说其判断是否符合本意。不管怎样,那东西在撞出边界以前就停了下来。他似乎能感应到安全区域的范围,并且在稍一犹豫后就猛地往雅莱丽伽这边窜来。
“他干嘛追着我们!”翘翘天翼喊道,“我们可没对他做什么!去找那个杀婴犯!”
她和雅莱丽伽开始逃窜。当她们跑过波迪时,那东西张开乱挥的双臂叫波迪也不得不跟上她们逃跑的步伐。他们不再沿着边缘兜圈,而是折向中央的金铃,试图用变更路线来骗过那盲目的怪物。可是不知怎么,对方完全清楚他们的逃跑路径,并且迅速地跟了上来。只是两个呼吸的时间里,他那怪诞的肢体末梢已经快要够到波迪的后背。他的样子似乎准备把波迪的胸膛一下掏空。
雅莱丽伽别无选择。她顿下脚步,弯刀上燃烧起蓝色的火焰,然后猛然向后挥去。在那瞬间她也并非什么都没想,她不知道现在接触那东西会有什么后果,也许她的弯刀会融掉,她的整条手臂都会融掉,她可能整个人都会消失,为那个拿着猫盾牌的人提供了一点信息参考。但是那又怎么样呢?如果她放任波迪给捅个对穿之类的,接下来也无非早一秒晚一秒。
她的手臂掠过一层冰凉的湿雾,那曾缭绕在怪物身周的不祥黑烟。一阵震耳欲聋的咆哮充斥她的脑海。那是什么样的声音!那雷霆在旋转的红莲花里迫近,那巨蛇在无尽的深冰下翻滚,那腐败而焦灼的星辰尸海里孕育着怪诞的苍蓝色——啊,他正撕裂灵魂地喊叫。一个愿望!一个愿望!必须是这个愿望!那是她——
一只手抓住她的咽喉,把她从地上提了起来。
642 命运即为人所共愿(上)
雅莱丽伽从来没有真正体会过她的伴侣的感觉。那就是说,尽管她的种族是以和繁殖相同的形式来传递记忆信息,她和另一边的感受并不完全相同。这有生理结构的问题,但另一个因素是信息量差异——通常来说,她的某任伴侣所能提供给她的总是比她拥有得要少得多。那倒不是说她不能从中学到新东西,但却很少有过于严重的冲击。伦巴特的评价或许是有一定道理的,她对于新信息的刺激体验已变得非常迟钝了。
她只能从伴侣身后观察到这种冲击。它总是在第一次时最为激烈,尽管她试着控制住交换的程度(除非她有意要干掉对方),对方也多少得缓和上一段时间。有时她问起那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感受,得到的回答有各种各样:就像狂饮了整整一个仓库的烈酒、就像被剥掉眼皮吊在恒星附近晒上全部的余生、就像在每根骨头上钻满细细的深孔,再往里头灌入液氮——鉴于三性辐体族的骨内神经数量是她的四十多倍,那听起来简直像是种濒死体验。
是的,确实像是濒死体验。她的很多伴侣都这样回答她。这样说似乎就是一次非常糟糕而可怕的经历,但事实又完全不是这样。那是种叫人上瘾的体验,完全超出正常生命在一个安全稳定的物质世界里所能遭遇的一切。他们好像跳跃去了别的地方,完全排除了无聊琐事和蒙昧无知所带来的痛苦,一个极度纯粹的思想的乐园。这种体验也会叫他们不可自拔地迷恋她,时时刻刻想要重新接触那个幻想中的世界。
但,那是种注定不能长久的乐趣,一旦他们和雅莱丽伽交换得够多,他们对此的感受就会越接近于雅莱丽伽。那里不再是处处极乐和超验的无暇乐园了,他们已经见惯了那些奇异奥妙的风景,因此那里从此变成了一个深邃而沉静的迷宫。他们仍然愿意花费漫长的时间在其中踽踽慢步,发现种种他们过去未曾留意的细节,或是偶然闯入一片过去未曾发现的幽地。那些探索同样会带来乐趣,精神或肉体上都是,那是细水长流的缠绵与钻研,逐渐接受那个世界与他们身处的现实有多么大的不同,并且试着从现世生活本身寻找一些美妙的痕迹。他们大多数都可以这么做,因为毕竟他们不是雅莱丽伽。无论她和他们相处多久,她无法把他们转化为同族,那正是她的始祖为了来到这片联盟之地而付出的代价。
因此她只得离开。当他们不再渴求乐园时,她只得离开。在她心底深处,她偶尔会羡慕那些初次体验的人。那首次堕入——或者说——升入乐园时的极怖与狂喜。她认为是永远也不会再有了。
她搞错了。
当她落入那片影子中时,她差不多只有半秒的时间里还能转念头。在那完全沉没前的刹那,她心想这或许就是她那些旧日情人们的初次体验。但是她并没有得到任何新的东西,不,那只是无穷无尽的情绪、回忆和倾诉。那似乎根本不是一个人或一个生命的故事,那是千亿、万亿或兆亿的声音。影子们都急不可耐地想要让她理解。可是她听见了全部,那就等于什么也没听见。她完全地迷失在了那些贪婪地想要被理解和读取的影子里,而她同时还感到丧失和被剥夺。那不是变成别的东西,不是一颗星星或者一只猫。她仍然是她,但却在一层层被影子剥开。
影子想要她的记忆。影子想要她的往事。影子想要她的倾诉。影林在她的感触里无限地延伸,而她也在这片深不见底的林子里渐渐融化。她的愿望被吸走了,或者说被展示了。她不由自主地开始倾诉。她——她——她不想离开。她不想失去。她想要回到乐园。她想要同族但又并不真的想要。她想要拥有长久的真正的不会为乐园而感到厌烦的家人。一切、一切、一切……她像影子那样不停地倾诉。永远不会有新的愿望产生了。这里全部都是遗落的旧愿望……听啊,听啊……
——老朋友,世事不如我们所愿呀。我是说,我们总希望扮演一个光彩的角色,一个英雄!是不是?但这件事儿可太为难了。我们都挺为难的。我是说,如果你在场上扮了一个你一点都不想要的角色,那得多令人沮丧啊。闪亮登场,结果却成了整件事最大的麻烦!
沙哑而含糊的回应。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的话,老朋友。不过我仔细地考虑这事儿。不,也许我不希望你理解。那对你有点过于残酷了,也许现在这样更好。咱们仍然可以继续等待,而不必每一刻都倍受煎熬……瞧啊老兄,前路茫茫难测,而我们失去了所有能照亮未来的灯盏,现在我们对于未来是完全迷失了。可是回忆会永远在那儿,老兄,它们会保存得一尘不染。
她倾诉并且倾听着。既没有留意自己倾诉了什么,也不曾真正理解她所倾听到的东西。一切都只是堆积和收集,一切都成为遗忘和抛弃。影子们对于记录下来的东西实际上毫不关心,既不投以任何怜悯或爱惜,更不会为此而付于任何行动。
这就是事情的结局了。雅莱丽伽在倾诉和倾听中认识到。这又是另一条末路,不是归于划破宇宙的星辰巡游,而是归于冷清孤寂的阴影之地。这样也不错。这是一种关于冰的结局。说到冰——
她的后颈和双肩覆盖着沉重的坚冰。不,不是冰,是一双异常坚硬的,如同石头或金属质地的手。那东西牢牢地禁锢住她,把她漂浮在尘世外的蹄子一下又按回了地上。那动作相当粗暴,但她并不觉得肩膀疼痛,相反她的喉咙却灼烧着。她还听到翅膀扑打的声音,并且感到翘翘天翼正拖着自己往后退去。
“雅莱!雅莱!”她问道,“你怎么样!你还有意识吗?”
雅莱丽伽想回答她,但是发不出声音。但她已感觉出自己没怎么受伤,至少是没有受到重伤。她只是有些使不出力气,而那在她转念间也已大为好转了。她开始自己支撑站立,然后想起了她失去意识前的事。她似乎不可能幸存下来,但她却似乎仍然活着。
想清楚这件事并不困难,大概只花费了她两秒多点的时间,可是那结论却非常出乎她的想象。她是怀着有所预料的心情往那边看去的。
在距离她们不足十步的地方,那个东西仍然毫发无伤地存在着。但他没有追逐她们,而是低头瞧着自己脚边。躺在那里的是波迪,尽管他的双臂都奇怪地消失了,而神色也相当惨淡,但当他歪过脸朝着雅莱丽伽苦笑了一下时,她至少能确定他还不是一具尸体。
她停下了脚步,开始寻找自己那把弯刀。它已经不在她手里了,而是躺在波迪那整齐地消失的胳膊旁边。看得出波迪努力想把它还给雅莱丽伽,但他已没有手抛掷,似乎连躯干也动弹不得。他几乎没怎么流血,然而脸上迅速地覆盖上一层死亡的灰败。
雅莱丽伽开始同时蠕动嘴唇和手指,指示他什么也别做。他没有立刻死掉就算足够幸运了,至于两条手臂倒没什么大不了的。毕竟他不是个约律类,要换两条胳膊并不花多少钱。她大可以去拜托伦巴特,让紫箭星门最好的医师之一打点折扣,此后波迪只需要光着屁股在寂静号甲板做几年免费服务就算是还债了。
那东西动了。尽管他的眼睛里仍然积满了红丝,不知怎么他似乎能判断出某些位置信息。他无疑也知道自己脚边正有某种障碍存在。于是怪物便弯下腰去,探出那只表皮好似在搅拌器狠狠重塑过的左手。当锐利的指尖快要触碰到波迪的衣服时,雅莱丽伽脑袋里已然设想出许多种波迪的死状。她想不出任何办法阻止,而时间也不怎么宽裕了。
但那东西并没继续对波迪做什么。那只令人不安的手只是伸到波迪腰边,从那里取走了一个挂包,似乎是从波迪的外套内掉落出来的。自然,雅莱丽伽认出了那个朴素而结实的小包。
它正是她亲手交给波迪保管的……可是,她可以非常确定里头没有一件算得上武器的东西,或藏着什么一个缩小的逃犯。不知为何,那东西却对这个平平无奇的小包产生了非比寻常的关注。他积满红蛛丝的眼睛盯着那个腰包,似乎对除此之外的其他东西都暂时丧失了兴趣。雅莱丽伽不由地感到困惑,但她同时又注意到另一样奇怪的事。一个非常不起眼的细节。
她忍不住朝那只不自然的左手多看了几眼。在勉强能辨认出来的手掌根部,她留意到一圈非常细小的黑线。它实在太细了,就像是某种缝合后的疤痕,或是未完全清洗干净的纹身。对于缺乏观察力的人而言,那很容易就被忽略过去。但雅莱丽伽意识到那既不是细绳也不是纹身。事实上那全是影子。这些影子像根须一样生长在他的肢体上,从左手爬到手臂,织进那件宽敞的风衣外套里,最后似乎又延伸到了脚底。于是她明白到,左手或许正是关键,是那些影子的根源。但是她还能采取什么措施呢?她想不出来。
翘翘天翼轻轻地叫了她一声:“雅莱,他该不会是……”
雅莱丽伽还在思索影子的事。以至于她竟没明白翘翘天翼想跟她说的是什么。但答案转眼间就揭晓了。她的腰包自己从内部打开——准确地来说,她认为是裂开——从中涌出了许多柳条般柔软狭长的影子。所有装在包里的东西都掉了出来。雅莱丽伽在这困境中匆忙往地上一瞥,看见那张描绘着独脚王座的金发赤身的巫人王画像。它自从被她打印出来后就一直塞在腰包的最底层,计划着逮捕小咪后试试让它辩识。此时画像中巫人王的眼睛仿佛正深不可测地凝视着她。雅莱丽伽只看了一眼,随后就把这件事抛在脑后。
她们终于知道那东西要找的是什么了。当所有包里的杂物都被丢弃在地上以后,影子之须们最后抓住的是那条带着红宝石花饰的银链子。它曾是为了避免引起波迪的敌意而被她摘下来,存放在腰包里头。而如今,那个或许会厌恶它的人正在它下方的地面上死去。
影子之须们缠绕上去。它们划过链子上的每一块红宝石花饰,好像落到火上的冰晶那样丝丝作响,并且明显地稀薄起来。但它们不知休止地继续着,把那些美丽绚烂的宝石碎粒全都磨成了粉碎。当这条链子也被丢弃在地上,就落在波迪茫然虚望的视线前时,它已经再也找不出过去的精美整齐,而像是一长串廉价、扭曲而陈旧的生锈金属片。雅莱丽伽因此而恍然了——那东西是在找荆璜。尽管他的眼睛看不见了,他仍然是不可接近的,而且似乎仍能嗅出伤害他的人的力量。他首先嗅到的是那条链子,但……他能否嗅到更多的东西?那些曾经和荆璜相处过的人?
怪物的影须全都顺着指尖缩了回去。毁灭仇敌的象征物似乎使它感到了某种程度的心满意足,因此它安静地站了几秒,但是它看起来也同样像在倾听,或是在捕捉什么痕迹。雅莱丽伽已然有了不好的预感。她还在关注波迪的生命迹象——他还没死,尽管迹象微弱,她佩戴的眼睛能够帮助她识别出几种较为普遍的生命活动。但是在这里所有人中,她可能是和荆璜相处最密切的一个,或者……
那东西转过了头。他的面孔朝向正悄然走向金铃的姬寻。
643 命运即为人所共愿(中)
诚然,他没有什么好的对策。
预案是存在的,并且事先就已做了许多。从较为普通平实的方案,如歼星炮之类的常规新武器,或是稍有些过激之嫌的争议性武器(在一个许愿机环境里用上自限性小范围高灵区发生器并不能说是绝对过火的事),他自然都对其蓝图进行过审慎的考量。而在这座规则宽容,物理定律也不严苛的城市里,绝大部分材料都不成为问题,尽管他也没有做多少创造性的工作。
他不是很擅长采取暴力措施。这是千真万确的。在基地所有已知人员中,他的初始设计目的和研究方向显然都与武器化项目相去甚远,而他的线程资源也从未按照应敌的标准来调整过。一切都只是平均水准,他不过在运用现成资料办事,鉴于他离开基地的时间点,实际上资料也可能相当过时了。他不怀疑如果0206,或者是0312在这里,他们都能处理得更好——不过他们又究竟怎样处理这样一个严重缺乏信息的紧急状况呢?
推测一:鉴于对象一具备大量非公开许愿机测试数据,并有额外20%以上非法线程,推断其得以在初次入侵时完成停机指示,或于二次入侵进程中找到更优停机方案。
推测检验:可能存在问题。
详述:多项证据表明,对象一已将安全性条例完全置于分析过程之外。假设其对许愿机具有操作权限,有极大可能性不进行任何停机尝试,而直接实施报告02030506013中所提及的第二项设计实验。若其目的可被许愿机环境识别,则伦理之家可能不会采取任何阻止措施。
推测二:鉴于对象二具备额外50%计算线程,并以应急性与抗压性为核心资源配置方式,推断其得以在初次入侵时完成停机指示,或于二次入侵进程中找到更优停机方案。
推测检验:可能存在问题。
详述:根据无远域向联盟提供的公开资料表明,0312完全遵守基地的三级制安全性原则,同时为获得联盟方面的身份认证,同样遵从联盟所提供的许愿机操作安全建议原则。如此项协议无任何非公开的豁免条款,则其将在发现许愿机第一时间内避免进入环境,并向就近管理人发送报告。
检测模块:判断以上假设于当前紧急情况无参考价值,关于模仿性策略的分析进城即刻终止。
姬寻离金铃已很接近了,但是当那东西向他逼近时,他又不得不往后退步,以此多赢得或许十分之一秒的思考时间。虽然十分之一秒对他来说也够考虑不少问题,但整体性的结论实际上早已得出了:基本上,没什么好办法。线程们此刻不过是在查漏补缺,试图从那些相关性很低的信息里翻出一些或许会有用的分析。在他尚且需要定期提交研报的日子里,这一套是很适合拿来寻找命题的。哪怕他做得不如0312那么灵活(线程数量所限),这也是种很不错的发挥想象力的技巧——只是对于解除他此刻面临的生命威胁并无帮助。
一个很有趣并且很有考虑价值的情况是:那东西并没有立刻向他发动攻击。这个被“不死之猫”称为“执行人”的伦理之家防御系统。姬寻当然也在离线数据库里搜索过所有的关键词——很遗憾,他既没有找到“执行人”,也没有找到“英雄之猫”的蜥蜴头朋友。那可能是被作为非公开资料而隐藏了,但更大的可能性是它的确从未发生过。
他只能知道,或者在合理范围内推定自己知道,由他自己所站立的历史上确切发生了什么,而不会知道原本可能发生什么,或是未来已不会发生。一切都只能停留在模拟和猜测里——除非那种可能性中涵盖了一台足已将之并入现实历史的许愿机,再然后则是兼容问题。不过这就与挽救他自己的性命完全无关了。现在,把计算资源集中在更紧迫的问题上吧。这里就有一个非常明显的谜题等着他去解开:为什么执行人不像刚才追逐其他人那样冲向他呢?
可能一:执行人并未完全确定他的方位。
可能二:执行人在有意识地制造一种心理压力,以此降低他的反抗能力。
可能三:执行人尚不确定他是否有足够危险的反击能力。
可能四:执行人出于主观意愿不攻击他。
可能五:执行人已意识到他具有一条“最终对策”,尽管条件尚不充分完备,但仍可在一定损失下即刻执行。
姬寻又往后退了一步。在这一步中他同时做了几件必要的事:一、他对自己的相貌进行了内骨骼支撑与人造肌肉分布上的调整,那使得他的相貌一下变得和荆璜完全不同了;二、他试着调用了所有不必在肉眼上察觉的武器,磁力、辐射、各式常规毒素与几种通常对宿主致命的微生物;三、他的外置感光器在观察小咪,通过几项细微的肢体反应判断它此刻是否已经改变心意;四、他也没有忘记监视朱尔和雅莱丽伽,但无论是昏迷的人,还是此刻正跑向波迪,试图施展一些急救措施的人,她们暂时都对他派不上用场了。
还有一些准备工作是他在蹲下来和小咪说话时就做好的:一个小型播放器已被他放置在小咪耳朵底,随时传达任何他想要传达的内容,如有必要也可以伪造成任何一种别的声音。他还动用了少量更微型的机器人,足以在它的颅内制造出一些混淆听觉的神经信号。
但他还不打算动用这项功能,因为他从未试过在猫人身上实施这项技术,参数调整是完全根据扫描和离线资料库里的猫人医学研究数据来的。这使得那套颅内系统的作用变得非常不确定:也许是一次成功的催眠,足以让小咪完全改变心意;也许只是让小咪头痛和幻听,并且因此而被彻底激怒。很多种族都能够清楚地分辨自己的思维与外来介入的干扰,而即便在没有这种天赋的种族里,个体也能够通过针对性训练来抵抗。一种彻底的、永久性的认知转变,同时又要保证生命的完整性,那对于纯粹的技术手段而言或许过于勉强。
是吗?他的某个线程里响起一个嘲笑声。这不正是你们梦寐以求的效果吗?一种高枕无忧的征服,一种最大程度的自吹自擂,把自己奉若神明,而又不必真的承担责任——
他关闭了这段联想性的线程。毫无帮助。这是一段录音而非模拟。对于一个只有拟似心理的现象,数据模拟极有可能是无用功。一千次尝试只会模拟出一千个死去的人。
此刻,在唯一的确切的现实里,执行人又向他逼近了一步。面貌改变的尝试没能成功愚弄伦理之家的代表。执行人依然知道他要杀的人是谁,由此姬寻也明白对方并不是依靠感光来区别目标的,同样不是体表温度或生理结构——那同样也是说,执行人率先攻击荆璜并非因为混淆他们的长相。某种理由促使这位代表首先去剿灭荆璜,而又是另一种理由令他在半途中改变了主意,重新把自己作为首要目标。事实上,执行人如此迫切地想要转变目标,以至于他宁愿承受荆璜带给他的损害。
应该这样说,姬寻调整着自己的结论,执行人只是成功让部分的自我突破了荆璜的封锁。一种保护性规则的封锁。从他所了解的信息推断,能够被允许进入的只有那些被认为更接近人的部分,那些被认为是无害的部分——这又是一个矛盾的结论了。非常奇怪。就在二十秒前,执行人重伤了一个人——目前是重伤,推断将在数分钟内死亡——但是那保护性规则却把他放了进来。这毫无疑问是某种欺骗手法,但他还没找到其中的奥秘。
回放一下前三十秒所发生的情况。监控模块给几条空闲线程下达了指令。试着理解这种欺骗是如何做到的。于是得到指令的线程开始播放那个致命的时刻:
执行人冲向他们。姬寻带着小咪退开。当然,他明白自己其实并不需要猫肉盾牌,但他绝不能在这个阶段让小咪失去改变意愿的可能。换言之,他不能让小咪死亡或丧失意识。实际上如果没有执行人在这儿,他无疑也应当再次确认朱尔的意愿。
他和小咪成功脱离了。执行人选择了追逐另外一个方向的人——
是这样吗?一条线程做出质疑。执行人冲向他们,因为那是他被剥夺视觉前最后看到人的位置。然后他转变了方向,那必然是为了追逐逃走的两人吗?
可能性一:他在追逐逃走的两人。
可能性二:他在奔向同一方向的其他目标。
同一方向上。波迪和朱尔都在那儿观望。但是执行人掠过了朱尔,而波迪却加入了逃跑的队伍。在那短短的几秒内,难以区分执行人究竟是在追逐他们中的哪一个。然后,答案揭晓了。他的手伸向了波迪,却不是一个致命的位置——是后背,如果他的手能穿过波迪的后背,就会在前胸的衣服内侧找到那个腰包。一个叫人满意得多的答案得出了:事实上,执行人在追逐腰包。
那条链子。
一个更令人满意的答案。而他并不需要问那链子从何而来。不需要对比材料和温度,不需要检验灵场特征值。当它确认了那花饰的造型时,它的制造者、受赠者和用意就已经昭然若揭了。
一个幸运的错误。他在心中评估。如果那条链子在她的脖颈或头上,现在濒死的伤亡情况将打不相同。这是一个可接受的结果,除非有人的愿望因此而更改。
但这的确是偶然吗?她随身带着这份礼物,却没有戴上它,而就仅仅在这一小段时间里她把它转交给了别人。由此她才得以避开那个死亡陷阱,并且,也多争取了一些时间。是的,相当有限的时间,但对于他而言也弥足珍贵。他需要一遍一遍地考虑这件事,彻底的,通盘的,永远也无法做到满意。因为在帷幕之后,在眼花缭乱的偶然与运气之后,所有被使用过的许愿机都交杂在一起,所有成立的愿望都要兼容,那图景变得如此之复杂,以至于任何一个单独许愿机的拥有者都再也无法把握了。除非那是能够干涉其他而不被干涉的一台,表现力超出了其他机器能力范围的一台。
回到正题。
现在,消灭了带有仇敌力量的信物,执行人又一次注意到了他。尽管他不是唯一闯入的,甚至不是第一个向“切分器”提出停机要求的,执行人依旧把他列为宝石链子之后的头号目标。他甚至在非常贴近执行人眼睛的位置编制了一段仿真影像,是醒来的朱尔正在执行人旁边大喊大叫。声音和表情模拟都恰到好处,但执行人也无动于衷。他对她不感兴趣,一心只想铲除真正的威胁。并且,随着他轻轻地往侧边挪动脚步,执行人也紧跟着调整了方向。可能一被推翻了。执行人完全清楚他在哪儿。
那么他有任何方式反击吗?可能。但尝试的代价高昂,而成功率却微乎其微。大多数线程的计算结果都反对将微子武器化限制器解除。那的确是“绝境对策”,但并不意味着真的能对付所有绝境,而如果他失去了这仅剩的一个备用计算器,他可能都无法在下次许愿中及时调用安全组了。
现在,死亡的代言人已经来到他的面前,那积满红丝络的眼睛里蠕动着阴影,黑雾中散发出永无之国寂静的幽氛。就在不久之前,当雅莱丽伽接触到那层阴影时,她显然丧失了意识,直到波迪将她从那只魔爪下拖开。她足够幸运的是,执行人似乎从未下定决心要杀死她,因此也并未死抓不放。相反他直奔他真正的目标而去。那条银链子,当然了。但波迪显然错误理解了执行人的意图。
姬寻不能断言他是在完全思考清楚的情况下决心要用性命保护那位女士。抵抗更像是一种发乎本能的反应。但是那双意图攻击怪物的铁臂在伸入影雾后便消失了。的确是“消失”,因为姬寻找不到任何散落在周围的粒子。影子让那双手臂去了别的地方,或是真正地“让它彻底不存在了”。那似乎也可以说它没有破坏任何东西——这会是执行人突破保护机制的骗术吗?他已没有时间再去寻求答案了。死神就在他的眼前,那张爬行类的宽嘴微微张开,如同要呼吸,如同要叹息,然而喷吐出来的唯有陈腐的死亡气息。姬寻已经终止了全部的运算。
他只剩下一条路可走了,而那其实并不需要真的走到金铃底下去。他在最后时刻里仔细地打量着那刽子手的面貌,每一丝细节,每一个角度。正前方,他看到执行人抽动的两颊上呈现出挣扎的皱痕;正后方,那脚跟的钉子上刻有小小的蛇痕,斜上方,那件黑色大衣宽敞的口袋里漏出一个银质的物件。要靠这些揣测一个陌客的生平与性格是不够的。可以说,无论那是伟大的,渺小的,平庸的或是离奇的,若想真正地认识一个生命,即便是最简单肤浅的那种纸上得来的认识,所需要的也是相当浩繁的卷帙。生命之书虽说页数有限,可能往里头填充的字节却无穷无尽,在这方面而言,切分器确然只是简单的模仿品。在最后一掷前,姬寻轻轻地翕动嘴唇,对那刽子手问:你在想什么?你的愿望是什么?
那只命运之手扼向叛国者的咽喉。
占位章节1/《灿若朝阳:第一次辨道战争后的联盟,从许愿机到事件史》前言
灿如朝阳:第一次辨道战争后的联盟生态
从许愿机到事件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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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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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之遥作为一位半心智分流支生命体出生于第一次辨道战争后期的环中心城星门附属城邦。他与一位泛智人种分享三分之一基因编码。他是事件史学创始人之一,联盟知名历史学家,中心城高级研究员。与其沉默寡言的同事们不同,他同时被誉为“优雅的作家和优秀的故事讲述者”。他广受欢迎的作品有《分辨道路:我们的战争》《理智与约条》《极简联盟史陈列》《星网传奇》《理式主义的胜利》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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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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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几年前完成的这本世界史——或以我谦卑的个人观念,事件史——竟能产生如此大的回响,实在令我十分吃惊。在上一本书中我仅星点地提到第一次辨道战争,那苦痛、哀伤、受限而又充满崭新热情和想象的时代,是因为我认为在那“之前”发生的重大事件对当下的影响更为深远。但必须承认,这种态度可能是有所轻忽的。作为弥补,我决定写下本书。在本书中,我将仍旧以叙事风格展开,让读者得以感受历史惊心动魄和前景莫测的魅力——尽管这一学科的实在性正被饱受质疑。
贯穿本书的一大主题是战争和和平:刚刚结束的一次大规模战争和花团锦簇却事实上不堪一击的和平。在第二次辨道战争之前周边的短暂时期里,包括白塔的内部争论和内乱,其“无穷之旅”对于联盟的最终开放,燃素海航行技术或“魔舵”的逆向工程和实际封装;跨星层效率的新突破和相应跃迁设施“星门”的技术普及和心智分流支的盛行在内等很多事件,都受到之前第一次和传说中第0次辨道战争*的影响。这些事件或历史正在向我们展示了技术、经验与愿望将能如何扭曲我们生存的现实。但战争仅是本书的一个主题。本书也追溯了健康学或称医学方面的非凡扩张和发现、星网及星门等即时信息与物质交换设施的影响、碳基生物在联盟内部的地位提升和泛智人种这一概念的扩张和显现、二类划分法律的大范围争议和取消及相应政权控制区的“入世”、对受限环境下智力竞赛的狂热、从属于白塔的万灵正教、灵格论及其他教派的政治生态及前途变化、以及一些鲜有人知的小片段,譬如长途运输船只上生活区的缩小等。
由于我们众所周知的、来自于战争和一系列许愿机技术应用的影响,在今日我们已然无法以一个相对具体的年代数字或事件先后来表述历史,特别是近日仍旧在进行的一系列星层地理发现和燃素海远航仍旧在加重这一问题。像我这样的古典历史学家们面对这一变革性的现状比起欣喜来说更多是茫然无措,但我不会太过较真。因而,此书的开篇也可能反映了历史的多变性、非实在性和其难以准确划分的特点,就像我在写作一系列著述中感受到的那样。本书的第一部分描述了第一次辨道战争初结束时联盟的宏观状况,并更多聚焦于十月治下的区域,而非白塔控制区。第二部分我尝试讨论白塔内部多次纷争对于联盟理识政权的影响和其他诸多种种余波。第三部分我会从多个方面切入,延续性地从我们野心勃勃朋友的内乱结束说起,并以围绕着那次令世人震惊的超新星灯塔毁灭事件发生的两起戏剧性、象征性的事实作结。
*第0次辨道战争:一些来自于古约律、白塔的宣称以及中心城的内部流言指出,在传闻中相对温和的第一次辨道战争之前,还存在过一次真正残酷的第0次辨道战争。许愿机,或称无穷实在化设施的大规模武器化运用在那时同时动摇了两方的根基,并令尤其是联盟的存在性处于了一种微妙的危险之下。在那场战争被盗火者调停后,他许愿取消了这一历史并将四级许愿机落户于中心城,以锚定联盟的历史,令其不被自己剪除。
占位章节6/请查看作品相关
神秘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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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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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秘之口》是著名作家莱谢克-高塔的代表作之一,与《无名歌声》《唱响盟约之人》《深渊凝望者》《生灵王国》并称为“高塔五部曲”。这部作品被认为较好展现了白塔控制区下泛约律文明的风土人情和文化观念,是一部当之无愧的经典作品。
莱谢克-高塔出生于秘盟发源地,陀瑞珥天壁系的最大殖民地之一法加,是一名泛智人种,或智人种和当地泛约律类人生物的混血。他的父亲为当时还仍是一个地方性法术组织的秘盟工作,代法师们处理当地的商业俗务。发现他并无法师天赋后,在他的年轻时代,他在父亲的安排下去秘盟的核心城市之一,陀瑞珥的银星城邦学习法律,但在此期间他却爱上了半虚构性写作,并开始尝试剧本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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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离开银星城邦的前一年,他的第一部出版的剧本《倘若关闭会话器》首演,这部滑稽剧讲述了一个流落理识控制区的秘盟法师是如何克服困难,伪装身份并成功回到家乡的。这标志着莱谢克在文学界取得了初步的成就。
在后来的创作中,他试着将法术知识和父亲生意中探听到的“铁甲人”(即正在试探性接触秘盟的理识文明)传说融入文学创作中,开辟了文学界的一个新领域。当地时间三年后,他的《无名歌声》正式出版,并大获成功。此后,他放弃了在父亲的商会中工作,转而致力于文学创作,并成绩斐然。除了《神秘之口》系列,其代表作还有《燃素之谜》、《盟约与数码屏》《星舰历险记》《漂逝的月亮》等,这些作品为他在不仅是凡人中赢得了美名。
《神秘之口》是一部典型的冒险小说,是“高塔五部曲”的第三部,在整个系列中,《神秘之口》不仅将前两部的情节连到了一起,还为之后的故事埋下了足够的伏笔和悬念。这部小说讲的是一个秘盟组建的战斗法师小队在探索新世界,并与其他法术宗派接触和试探性交战时,突然出现的坠毁理识文明探索船将他们冲散了。五名来自不同故乡的探索者们醒来时,发现周围是“既是魔法的又是技术的”荒野,他们被野蛮人和怪物围绕着,身处危机四伏的丛林之中。虽然他们处境艰难、前途未卜,但他们没有丧失生活的意志,而是摒弃前嫌,互帮互助,凭借超凡的智慧和惊人的毅力克服了困难,还拯救了另一位被困在这一崭新区域长达十多年的法师。但危机似乎从未离去,探索者们频频受袭,许多线索似乎显示着有位迷雾重重的神秘人正在幕后操纵他们的危险旅途,而两类不同文明思维方式的冲突也时常显现小队的旅途并不平安……
作为承上启下的一本故事,《神秘之口》的行文颇具悬疑特色,感情描写真挚而细腻,并罕见的在描述理识-约律这一至今充满争议的文明冲突时保持了乐观、中立而又开放的态度,这一切都令本书在时隔如此长的时间后仍散发着永恒的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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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后的花园——专为门城居民设计的园艺手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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诺多·绿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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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尽管连接着千万个世界,千万种观念,千万种文明,我却仍旧固执但谦卑地持有这一理念:有泥土的地方,植物就能生长并繁衍。这正是我们在纷繁复杂的无限世界中所能安定下来的信念。植物们各有趣致。当某人选择在某个特定的地方种植时,祂就能成为园丁,而如果条件不允许祂作出决定,那祂也尽可以收养那些环境在他身边养有的植物。通过充分利用它们,祂仍可以做一名园丁。
因此,每个人,每种生命,在每个地方,都可以有自己的花园。即使在这座恢弘而又精巧密织的城里没有花园,总还有一道门廊,一小块土地,一扇窗户。只要有光,植物就能够生长。在我的幼年常从母亲与树林处听闻的一句话就是如此,对于某些人而言,也许陶罐里的一株植物更值过三十尺长宽地面上的草坪和鲜花。
花园给人们带来的满足感并不取决于它建在什么地方,也不取决于建设价格的高低或者花园里的植物是否有魔法、有毒素、有疗效、有价值。这一切仅随人们的心态而定。一个人必须首先懂得热爱植物和自然,然后祂才能去培养那种随遇而安的心态,从植物中获取安宁和祥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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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园艺是繁杂的,即使是这座黄金的梭之城,仍旧有“晴”有“雨”。如果一个人不过分刻板、武断,其生活会轻松快乐许多。对于新手来说,尤其要保持心态平和。如果祂所管理的植物茁壮成长,祂理应感到欣慰;而倘若那些长势良好的植物并非出自祂手,仅仅因为它们是自由生长勃发着的植物,祂也应该是欣喜的。
人们往往觊觎不能拥有的事物。但倘若一个人能学会喜爱自然成长的植物,祂就会更快乐。在梭城尖锥处漫然的、自由地生长的荒地蓬和柳树,比起一位秘学师花圃中被修剪得毫无个性的曼德拉草彩叶,难道不是更惹人喜爱、展现着植物的本质吗?一位日夜为草坪上的蒲公英烦恼的可敬的Lepre长者,假如能爱上蒲公英的话,祂就会如释重负。尽管处处可见,但蒲公英花絮胜过金币,因为它们绽放在万物生长的时节,引来昆虫自由嬉戏。孩子们喜欢蒲公英,宁可在这千门之城的黄金的道路上奔跑,也要紧抓着蒲公英们那黄金一般的花蕾,为什么我们就不行呢?爱上近在眼前的事物,并且热烈地爱吧。如果让我在自己的花园门口写句箴言,我会选择一句流传在我等民族中传递了千百年的谚语:这世间我不想要的东西何其多啊!
我实实在在相信,以上的这段文字比我接下来长篇累牍的所有种植建议更有价值,尽管这些建议是我兢兢业业地从一些令人尊敬又被遗忘许久的作者那里汲取而来的。快乐在于人的品质,而非植物和花园的品质。而写作时那种期待的喜悦可能就是为什么有这么多园艺书的原因。但即使过去所有的书都被遗忘了,也无法阻止其他人开始又一次与泥土的对话,开始又一次冒险。
我期望每个阅读本书的人都能够打造出一个花园,或者尝试这么去做。但是,如果你想要种出五瓣金玫瑰的地方还只有稗子生长,那我必须提醒读者,请从歌唱草或黄花垂泪枝开始吧。循序渐进,勿枉勿纵,请不要被急功近利所吞噬。本书将适合每个人——对于有经验的园艺工作者,本书是对祂所知道的东西的重复,而倘若您是一位新手,无论是学习种植笑萝卜还是洋葱,它都绰绰有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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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志故事:放牧恒星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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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拉法尔出生于第二次辨道战争末期,年轻时,他在中心城附属卫星城“黄光”的专业学院攻读经济与分配学。他热爱阅读幻想、冒险体裁的小说,可能这成为了他走上职业之路的动机。
在星-拉法尔毕业后一个中心城标准年内,他只身驾驶小型飞船,携带着一本深空摄影集出现在了联盟偏远星层的恒星周围,寻找一群借助以太潮水在恒星周边游牧居住的原始部族。在被找到后他声称,在影集中他看到了一座村庄,坐落在巨大的、昏暗的橙红色濒死恒星之上,在翻滚着的、暗淡温暖的火焰中,居民们恬然地生存着。从那时起他就着了魔,他联系所有影集制作者,措辞混乱,只说一件事:我想拜访这些村子,但一个人都不认识。什么活我都愿意干,不需要报酬,有没有谁愿意收留我呢?发出的信件和消息一半被退回,一半石沉大海。直到半年后,一位摄影师给他了一个定位坐标,他就开着船自己去了。
从此星-拉法尔的命运有了新的走向。在那次疯狂冒险后他偃旗息鼓了两个标准年,给有漫游爱好的白塔旅法师和一类文明探索船做助理,两年后他又回到了那颗恒星旁边,帮助这一部族搬迁,并正式开始了作为自然摄影师的生涯。他的镜头中,寂静的宇宙深空呈现出朴素而摄人心魄的力量。画面本身并不复杂,也没有炫技型的角度、构图,所有的力量都来自自然本身:超新星的光辉、在纯黑色深空中闪烁着多彩光泽的星云,霞色岩质行星上空层层叠叠的陨星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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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拉法尔能够单纯地记录下自然本身的面貌,这使得他的作品格外纯粹,又饱含力量。
“大家都有属于自己的日常。”星野道夫在手记里写道,“然而自己的日常,对于他者来说,可能是一种无法阐述的奇迹一样的东西。与自然这样的东西共同生存的生活,比个体的一辈子悠久得多的自然,跟日常同步流动着,我最近变得能体会到这种震颤感了。”
今年推出的星-拉法尔全集中,还收录了他所拍摄的原住民族群,以及大量的观察笔记。在跟随部族共同生活的过程中,他逐渐把镜头转向这支自称“笃卡”(意为“牧阳人”)的原始群体。原住民的生活根植于漫游,他们的价值观是由漫游塑造的。这使得他的作品成为了带有更深层意义的民族志记录。
这样的记录方式贯穿了星-卡法尔的一生——一直到他在跟随部落向下一颗恒星漫游的途中,被一颗彗星击破防护服而死,他生命中的最后一张照片也是在那一刻拍摄的。今年,将由本刊出版社出版的星-拉法尔全套作品中,收录了大量手记,其中一篇记载着一个他听过的故事:在他来前,一支同样顺着以太流漫游的探险队们雇佣了笃卡人作为向导带路。但航到中途时,向导们忽然拒绝继续前进,只是停留在原处随着以太流任意飘行。探险队一筹莫展,以为是报酬不够,但向导们始终无动于衷。其中某位会一些沟通秘艺的队员问向导中的头领这是怎么回事。对方说,我们刚刚的航速太快了,把心落在了潮素的水流里。在心追上来之前,我们要在这里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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丰饶角:“毛肚子吞吞”餐厅于联盟标志性城市本土化历程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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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必须要承认的一点是,我认为很多时候社会对毛肚子吞吞的反应是有过度激进或错误归因之嫌的。毛肚子吞吞登陆一个新城市或一个新地区时,往往也正逢这一区域本身的消费阶层兴起、生活方式剧烈改变的时代。
门城,第二次辨道战争后期:事实上,应该是门城之主从多种策略组内最终选择了毛肚子吞吞而非相反。对于门城居民来说,随着联盟内部纷争的逐渐降温和最终平息,对于新一代的约律住民来说,他们正拥有更强的意愿去了解和探索另一扇门后的理识朋友。毛肚子吞吞正是在这时被引入门城外部港口的。同时,门城之主规定,任何首次来到门城的约律类居民可以申请一次对于毛肚子吞吞的“了解性访问”,这些理由都令新一代的约律类居民成为了这一泛智人种餐厅的好奇客户,并将许多有趣的第一印象作为美好回忆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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智思城,第二次辨道战争末期:在被法师文化塑造的智思城,毛肚子吞吞采用了另一种涉入方式,尝试安抚法师及学徒们因不可避免的战争、牺牲、挫折和学派纷争而沮丧悲观的情绪。智思城分店的本地运营者将毛肚子吞吞包装成了一个对于魔法感到好奇的崇拜者,并要求迎宾员们称呼所有来客为“伟大的魔法师”“秘艺的精通者”。这种听起来更像是陈词滥调谄媚的运营方式获得了格外好的效果,尤其是在法师们必须听从中心城动议指派,与其他部队组成混编战斗团,而不是像传统那样构建自己的战斗法师部队的时候。
刻贝城,第二次辩道战争后:刻贝城的毛肚子吞吞将自身识别为一种谦卑而廉价的设施,令它在战后的金融大混乱中占据了优势。失败的投资者、破产的政权代理人和被绑架来进行专职交易操作的陷阱带居民都能将毛肚子吞吞当成暂时的休息地、据点或带有家乡气息的怀旧场所。在刻贝的毛肚子吞吞,消费均价比城内整体均价低了30%。
中心城,第二次辨道战争后:一个或许并不那么令人吃惊的事实是,毛肚子吞吞在中心城正被作为顾客的研究员们塑造,而不是经营者们。在许多笑话和传说里这个群体被称为“联盟最聪明的人”,很难完全否定这一传说对实际造成的影响,因为正是中心城的毛肚子吞吞分店开始首先进行“最聪明的人”大赛并严肃地设置了奖金和赛程的。中心城研究员们似乎将毛肚子吞吞当作了一种有趣的智力展示场所——游戏性的、安全的、有竞争力的游乐场,甚至在一些时候是现成的成果展示区。
从上文可以看出,显而易见,毛肚子吞吞的成功并不完全是其经营者得到的有计划的成功,而是被一系列运气、选择和变革塑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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极简联盟史陈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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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之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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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本书想尝试的,是写一部不那么卷帙浩繁的关于“世界”的历史,一本仅专注于标志性事件的、试着概述从第一艘探索船从行星表面出发、离开摇篮,奔向群星的历史。但不可避免的是,有些宏大主题我虽做过调研,却只能匆匆地一笔带过,就像我在乘坐迷野带那趟令人印象深刻的深空铁路观光线时,窗外恒星的光辉为我带来的那一瞬的闪光。
从一开始,我便决定在技术和技能上多花点笔墨,因为它们在塑造世界方面影响甚巨。星网、星门的发明将我们重新从漫长痛苦的长途旅行中有限度地解脱出来,而在燃素海上伴随船只航行,为一类文明船只提供护航服务的法师们成为了第一批同时熟练应用两边技术的学科交叉人士。我也很关注各种主要宗教的兴起,因为它们同样是塑造世界的尝试。万灵正教的学术传统补充了秘盟等级制度内过分僵化、刻板的部分,而它的分裂也曾给我们带来或许是联盟成立至今的最大一次危机。我还检视了地理因素,因为直到星门被成功架设之前,“时不我待”这一令我们无可奈何的事实仍旧经常会主宰事件的兴亡与成败。而在摄食与摄能——吃什么、怎么吃以及为了挣到这些日常吃食要多么辛苦工作的问题上,尽管起初并未有此打算,但我也留出了一些版面。另外,到这本书已快定型时,感谢几位要求匿名的中心城朋友的提醒,我得以有机会查阅许愿机,或无穷实在化设施的相关记录——我们文明中最瑰丽、最宏大、最疯狂部分的结晶,虽然有些迟,但我还是试着在第四章和本书其他部分弥补了这一疏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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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还经常发现自己在观察那些帝国、王国及其他政权,那些得以被冠以月称的文明,及它们囊括的地区。某一位领袖或者某个政权可以统治的领土面积已经越发辽阔,或许在未来。我们又像很久之前的原始祖先那样获取了机会,能够令整个“世界”被置于一个政府、一个组织而非一种盟约之下,当然,这么做是否明智就要两说了。因此,世界的不断缩小,也是本书重复出现的主题之一。
另有一个两难之处是,联盟的内部战争该占多少篇幅。银辉之杖、万灵教、胡拉家系这类极有影响力的名字当然该提一提:一些影响深远或具有标志意义的事件,如单灵格主义的首次被提出,无论如何也需要写一段话;但是它们在本书里很少或完全没有涉及。在如何对待距离我们最近的这次战争上,我相对地克制了一下,这主要是因为我不太愿意让这个时期显得太过重要,或者说自视甚高,就像每个世纪的居民都觉得自己恰逢盛世那样。以上这些,便是我试着小心走过的几条小径。
在接下来的文中,我还要特别感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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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位章节11/请移步作品相关
《盟约与数码屏》
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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莱谢克·高塔出身于陀瑞珥天壁系的最大殖民地之一法拉。他出生于第一次辨道战争前,是一位为当地青少年写作探险小说和二类接触小说而知名的著名作家。虽然他本人并无施法者天赋,但他的作品一直以对于秘艺和法术的精准细节描写著称,并因其在二类接触题材上的开创性至今在联盟享有声誉。
在第一次辨道战争之前,联盟与白塔的接触逐渐频繁,盟约初见雏形,不仅在秘盟控制区,人们对于自己陌生而新奇的邻人们的好奇蔚然成风。这与联盟这一时期宇航学、深空维生和以太研究领域所取得的巨大成就,以及科学技术的迅猛发展密切相关。在这一时代背景之下,莱谢克·高塔创作了大量专注于二类接触题材的传世之作。他在其作品中描写了许多志趣高尚的角色。他们全身心地献身于自己选择的道路,从不计较自身的物质利益。这位“二类冒险小说之父”笔下的主人公都是一些天才的发明家、稳重的实干家和勇敢的探险家。通过对这些英雄人物的描写,莱谢克·高塔试图体现当时知识分子的优秀品质,并将角色以品质、态度和观念,而非约律或理识,魔法或技术的特点分离开来。这种尝试在当时还属首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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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同于那些脱离生活的幻想写作者,莱谢克·高塔力图将集高度知识和丰富经验于一身的人作为自己笔下的英雄人物,描绘优秀的品质而非缺陷。他笔下的英雄角色们深爱自己的故乡,观念开放,富于怜悯,没有种族偏见,憎恨殖民主义者和隔离主义者,尊重各文明的自身文化特色,同情泛约律文明下受压迫当地居民的抵抗斗争。从他的作品中读者不难看出,他是这样的一个民主主义作家:在他所选择的冒险小说体裁许可的情况之下,尽可能地去表达自己对于压迫者和野心家的憎恨,以及对于二类不同文明形式的在平等原则上的团结一致的幻想。
《盟约与数码屏》是莱谢克·高塔的一部力作,讲述的是一位刚刚结束自己学业的秘盟学士受导师指派,赴临近理识控制区参加考察活动后,正准备返回陀瑞珥天壁时,应邀登上一艘穿梭艇,结果却被驾驶员及船务联合绑架,而刚刚还在热情招待二类文明来客的母舰则悍然向他们开火。无奈之下,秘盟学士只得被迫与这艘纯理识航船共同踏上逃亡之路。他身为俘虏,无法离开船只,只能伴随船员们周游其他理识文明区域,在文化冲突和惊叹之中见识了一系列光怪陆离的景色和具有辛辣政治讽刺意味的事件。后来,他与穿梭艇的船员们放下偏见,携手共同抗击了前来试图灭口他们的军事指挥官,并成功将这一丑闻报告给了地处陀瑞珥的秘盟法师总部,帮助挫败理识文明野心家们的侵略阴谋,在那之后成功回到了珍爱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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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新芽:
谢谢你给我来信!我的导师经常开玩笑说法师需要有个朋友备用,因为他们在许多角度都有些用处。我有时候怀疑这未免有些功利主义,有些时候却又不得不承认这多少有些道理。比如我现在还能够回复你,正是因为你的信的到来。我在门廊上设置了一个很小的触发型戏法,一旦我有信件到来,而我又迟迟不出门回复,就把我从工作室里拉出来。这就是我如何逃脱了一次真正危险的药剂爆炸的——我想一定是由于我在最后一步的搅拌前往里加太多梦境之色了,差不多爆炸都是这类原因。
然后,关于你的第一个问题——当然了,我很乐意回答!在我的印象里理识们(一种习惯说法,抱歉)似乎都对我们不太感兴趣,或者更糟糕:他们好奇但不愿意真正静下心来了解这一切,结果把秘盟当成了恐怖领导人头子,而生之叶被放到祖先生下边去了。不过这并不像听起来那么夸张,因为对于外界来看,可能处理所有事的确实都是秘盟。我想从这个宗派——我所属的宗派,一个已经有点过时的概念——开始或许是合适的。至少理识们都知道秘盟,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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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我们就从这儿开始吧!秘盟,作为一个宗派而言可能并不是白塔十三宗里最古老的,但确实是最为庞大而热心的。我们热衷于在施法者之间架起桥梁,互相联系,将这片庞大的织锦逐渐勾连成型——这与我们的许多法术确实出于同一个动机。秘盟的全称有两种形式,“秘法深盟”“秘盟之盟”,因为它从一开始就是被盟约架构起来的,在遥远的过去,秘盟起源地的陀瑞珥天壁系,最终决定团结起来改变整个世界的法师们停止互相交战,他们与同类立约,与风、水、土地、虚空和岩石盟誓,而这就是我们的魔法最初成型的时代。用一种非常浅薄的解释来说,对于我们这一类魔法师来讲,魔法本身就是一种盟约,而如何以最美丽——这个词对于你们可能会很奇特,但我必须要说在我们的视野之中事实如此——最精致、最有艺术的方式将链接的线条编制成形,则是另一种古老而辉煌的艺术,从织法者的传说向下流淌,直至今日的织锦。出于同样的缘故,可能我们确实是十三个宗派中最强调阶级高低的宗派之一,因为在我们的魔法之中差距过大的两个个体很难维持互相的连接。我想有些时候魔法折射了一些友谊的特点,你怎么看呢?
但这并不是说我们就是一些可憎的老顽固了,不,当然不是这样!在宗派内部我们细分了“学派”,在标注自己的不同法术观的同时以此作为与其他宗派的沟通桥梁。我可以自豪地告诉你,秘盟与其他宗派的交叉学派是最多的——十二宗每个都有。当然它借以出名的方式不太光彩:单灵格主义确实出身于我们与万灵教或启灵宗的交叉学派,没什么好否认的,我对那次可怕的背叛至今都感到震惊。
我想今天就先写到这吧,很抱歉让你在一种阴郁的气氛中结束这封信的阅读,但刚刚我的导师给我发了个口信,让我继续练习符号绘制了。我想对于有骨头的人来说或许徒手画正圆还是略微难了点……希望这事对于泥怪学生能好些,我记得我还有件备用工作服。
你忠实的,
塔之纹-银辉
占位章节13/请移步作品相关
叶-新芽:
星网投递方式比我想象中还快!昨天我收到了你的回信,被吓了一跳,还好当时没什么活计在做。
但我没想到你真的不在意提及那些可怕的背叛!应该不是我搞错了,我总记得你的家庭在当时也受了那些恐怖袭击的影响,是不是?启灵宗的法师确实在一些方面充满危险,比如他们可以将手边的任何东西“启迪”成爆炸物或者告密者,至少我从我的师姐那里听说的一些恐怖故事是这样。但说实话,如果真的只想要毁灭与破坏,每个法师都可以成为游走在城市街道间的杀戮机器。我想也许正是因为这个,在每次顶上会议期间,白塔法师才会被限制进入中心城吧。刚结束的那场战争确实会引发恐惧和隔离,作为事实上的管理者,我想我和我的宗派确实应该为此负责,这是合情的。
我想跟你再多讲讲启灵,感觉你对它还挺感兴趣的?在秘盟的记载里启灵宗是他们遇见的第三个“无法吸收”的施法者类别,前两个分别是祖先生和步天门。在我感觉里他们比起纯粹的法师可能也有祭祀的部分,因为他们总念叨着荣耀万灵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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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重要的一点,不要把他们和天体之歌搞混!天体之歌对于他们概念里响彻整个宇宙的和谐乐音维持着对于精妙造物的尊敬,而启灵宗则更像是把万灵都当作一种一直凝视着他们的意识或存在。如果还是用我上次那种极端浅薄的总结方式,我会说启灵宗的魔法就是启迪和被启迪、顿悟和被顿悟、在充填世间的万灵的引导下不断向上超拔,这类的严肃崇拜的态度。这么说来我都要感觉到一些不满了:论阶级来讲启灵似乎也不怎么平等呀。
然后,说到启灵宗可能就不得不要提及灵质学了,这个宗派属于连携四宗,与我们所谓的“秘学九宗”一直以来都不太亲近,我想是因为他们毕竟还是从理识里分出来扔到我们这边的缘故。依旧,用一种非常浅薄的态度来说,灵质学就像是把天体之歌们对于所谓天成之歌的态度挪到万灵教上去了。他们以一种尊重精妙设计的造物的态度尊重万灵,所以原本常见在万灵正教上的那种虔诚的长拜态度几乎都被抛弃了。很难说这是好是坏,对吧?我的导师和我说实话都挺欣赏那种去宗教化的态度,但又觉得他们这样只不过是一种变异了的理识(抱歉)而已,试图把原来形成的那套方法带进以太里来。
不过,可能能来反驳我的灵质学法师已经寥寥无几了。可能你听说过但一般来讲我们不会对外界讲得那么清楚,在那次可怕的背叛之后,单灵质主义者们首先袭击和屠杀的对象有两种,一种是胡拉那样信仰万灵正教并公开反对他们的启灵宗法师,一种就是以精妙造物态度对待万灵的灵质学法师。我想也许确实是由于理识出身的缘故吧,后者显然对于法术防护的经验不如前者丰富,导致我们的巡逻法师到达现场的时候“半个灵质学宗派都被杀光了”。
唉,我希望我们天平学派的法师有些地方搞混了,虽然这不太可能,据说他们一直都很精准。但即使我们相隔如此的遥远,骤然听闻如此多的法师都在内乱中去世,还是把我有些吓到了,希望这些讲述不会把你也吓到。
你忠实的,
塔之纹-银辉
占位章节14
叶-新芽:
抱歉我没及时回复你的信!其实我收到它好久了,但连打开都没打开过,实在让我过意不去。我的导师打算带我们去一趟“遥远彼岸”——对,就是那个遥远彼岸,一直被《星光界》称为白塔许愿机的地方。星光界显然完全搞错了它的存在形式,或者他们可能有些对于无穷实在化设施的误解?显然它可以不仅是一台机器,而完全可以是一个地理位置,一条通道或者别的什么。导师没有阻止我向你讲述这些,我想是因为我所属塔的塔尖法师——银辉之杖——正在继续推进与联盟的合作探索活动“无尽之旅”的缘故。
我还没完全弄懂联盟的一些学术语言,所以对于那个所有人几乎都会好奇的问题——这台许愿机或者这个地方有几级呢?,我跟你一样有点搞不清楚。或许这说明我确实应该再多学点了,这两天全被我拿来看药剂学了。
然后说回宗派,唉,我总是跑题,希望你不会讨厌这些废话。今天或许我能给你讲讲其他几个宗派,像迦萨,欢盛,步天门之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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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讲讲迦萨吧,他们经常被我们开玩笑地称之为二选一宗派,因为在他们的概念里,还是那种浅薄的比喻,魔法就是二元之间的不断斗争。听起来他们很擅长打架,是不是?事实确实如此,我们与迦萨的交叉学派里,很多法师去做了战斗法师。在秘盟还能拥有自己的法师战团时,他们就像一把尖刀般能直插敌手的命门。我希望现在他们也能与星河战线上的其他部队配合良好,至少我自己就有点难想象要怎么和永光族相处……虽然我确实对他们挺好奇的。
关于欢盛这个宗派,可能你已经听过了一些流传在智思城的传说,包括他们都是各个种族里的美人,而且特别喜欢找谁过夜之类的。不,那可能一开始是真的,但后来就完全变味了。能从过夜这事里获取利益的是福音族,不是法师!对于欢盛来说,魔法是一种冷彻的狂喜,并在其中创造出生命的开端——简单来讲就是,他们理解的更多是如何创造生命,而不是在一些私密技法上获取优势。我希望这对你好理解,因为我对他们的了解其实也只限于导师的讲述和文献如果你继续好奇,我得再去问问。
说到步天门,天啊,必须要说的是步天门可能是最和我们亲近的宗派之一!他们和我们的长期愿望之一都是“超拔”和“擢升”,尽管他们采用的形式更像是不断思考自我与环境的关系,并将它们互相嵌合。我有时候甚至考虑魔法对于步天门是否只是一种寻求那条超拔道路的形式——但至今为止没有什么比魔法更美,更好,不是吗?即使是他们也必须承认这点。
我真希望有一天我能理解许愿机工程学并且爱上它,就像我爱着魔法一样。
你的,
塔之纹-银辉
占位章节15
叶-新芽:
今天或许我还能给你讲讲静默簿、生之叶,祖先生和连携四宗,我想。中心城还好吗?导师告诉我说在回去时我们可以取道门城再从“紫箭”星门去智思城一趟,或许我们可以在那里见一面,只要我能做完我手头的工作。在许愿机内部生活的体验实在太有趣了,我希望你也有机会试试。
然后说说静默簿吧!他们是个相对比较陌生的宗派,对我们来说,因为他们加入的很晚,甚至比属于连携那边的范式更晚一点。对于他们的研究许多还处在起步阶段,但在我们这座法塔里没有与他们交流的机会,或者以前有但是后来被取消了。我读到的文献指出对于静默簿而言,魔法就是死,这说法已经不能说是浅薄而是跟没说一样了,我希望还能读到更多。
生之叶是个崇拜植物的学派,我想大部分刻板印象都是这样。但说实话这并不准确,还是那个浅薄总结法的话——生之叶的魔法就是生命的焕发,只不过植物做为生命的焕发更为明显,而他们又更愿意使用草药和植物,而不是直接干涉其他生命形式的关系。这是一种传统,我想,他们有许多奇怪的传统,我听到的一个版本还说他们的法师在正式独立的那一夜要在荒野里找到自己的导师然后把仪式用刀插在自己的导师身上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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祖先生,噢,不得不说我们跟他们的关系不太好……对于他们来说,魔法就像是向祖先请求帮助,向长者祈祷指点之类的。这能有什么创新可言呢?我是这么想的,那他们还不如一直躺在妈妈怀里哭呢。当然我的观点可能附加了很多宗派偏见……我承认这点,或许你也应该看看别的,免得被我误导了。
这样看,秘学九宗就已经被我讲完了。秘盟,步天门,迦萨,启灵,欢盛者,生之叶,祖先生,静默簿,天体之歌,正是这九个“传统宗派”构成了白塔最为传统的基石,而连携四宗,也就是范式,赛博行者,灵质学,第七迭代则更像我们的兄弟而不是手足。
赛博行者可能是你能在新闻上看到最多的宗派!连我偶尔打开星网,都能看到他们办了在过去常常被认为是小偷和漫游疯子干的事。许多赛博行者自称“神经漫游者”,意思是他们抛弃了自己的实在躯体,转而像心智分流支那样完全活在虚拟世界之中了。这也算是一种超拔吗?我有时其实会有点困惑。但也许,我想有些网络闯空门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我有不止一个赛博行者朋友给我抱怨说,他们就是看见一扇门开着,想看看里边是什么就进去了。
竟然已经这个时间了!导师说我们后天就要离开,因为长期在遥远彼岸生活、工作和思考会令以太的形式侵入思维,最后让我们变成只能接受完美抽象概念的疯子。他举的例子是有个法师在这里呆了一个中心城标准年这么久,结果回去之后无法接受任何球体的存在了——他觉得它们不够圆,结果最后只好把自己的那段记忆和思维都整个用心灵手术切掉。
门城见!我会准备一点文献,或许当面给你讲述宗派故事还能更有趣点,我的师姐每次都说我听故事的样子给她带来了巨大的愉悦。
又,投信之前的新消息:银辉之杖来视察我们了!可能因为技术上我们全是他的弟子,包括我导师和我导师的导师。但我得说,虽然都是泛智人种,但他那骨头可真够奇怪的,和个穿着基础工作服的学徒似的!
你的,
塔之纹-银辉
001 爱丽丝(上)
黑暗的地铁隧道如同某种怪物的巢穴,从深处传来列车靠近的轰响。或许是线路老旧的缘故,声音宛若野兽的咆哮。
贴有红色横条幅的玻璃安全门,如同被红线分割成上下两部分的镜子。
镜子的上半面映出长发少女的脸,和穿着淡紫色绒外套和白色毛衣的躯干;下半部分则是靛蓝的褶花丝绸长裙、丝带白皮鞋,以及提在手中的长柄黑雨伞。
少女的脸孔肤色白皙,双眸斜长,颧骨偏高,下巴瘦削出了尖角,侧面似乎比正脸更美一些。但神态却苍白而忧郁,仿佛缺乏某种振奋的精神。即便她保持着稀松平常的表情,看起来也像在为什么事烦恼。
伴随着隆隆的吼声,地铁终于进站。像神话中的大蛇一般,钢铁车厢从安全门后一节节地划过。少女的脸庞在光暗的背景里交织而模糊。
随后,“镜子”向两侧分离,滑开。
——在这玻璃镜彻底向两边收起前,她的嘴角慢慢弯曲,向着自己漾出一丝欢喜而妖艳的微笑。
周雨走入车厢。此时已是晚上十点,加之是开向偏僻路段的地铁,车上的乘客已经寥寥无几。环顾整节车厢,所见的乘客只有一同登车的少女,一个戴着耳机打瞌睡的青年,还有一个中年男子,看起来西装革履又疲倦不堪。要加班到这个时间,想必生活也十分艰辛。
在角落的单人位上入座以后,周雨打开她的手机。聊天消息的提醒已经积累了几十条。消息还在不断闪现于顶端,是同学群里的人正在讨论某部流行电影。
他们都不喜欢看流行电影。所以这些全部都是垃圾信息。
此前类似的情况已经有许多次了,明明重要消息都会由班长逐一通知,然而不知为何,这个同学群始终没被她设置“免打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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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雨厌烦地皱起眉,没有去点开那些消息,将手机关机后收进包里。
今夜不需要用到这个。
相反的,他从包里找到了一本六十四开左右的小册子,书名是《爱丽丝梦游仙境》。
为什么包里会有这么一本书?
周雨怀着兴味打开,旋即便明白了——它被选中的理由并非文字内容,也许是插画。这明明是本封面毫无特点的平装书,难得的是,却有着线条精细的黑白插画,这种老式的风格,被她青睐也是难免的吧。
当共计十二张插画欣赏完毕时,列车便恰到好处的抵达终点站。此时的列车中,除周雨以外,只剩下一位戴耳机的青年,和一同登车的少女。
周雨拿起伞,追着少女的背影走出列车。
这座城市正在落雨,不如说细雨似乎每一天都不会罢休。终点站接近郊区。走出站台后,街道上没有行人。漆黑的路灯杆远远排出,像是一队被拉得极瘦长的人影。队列两侧是低矮简陋的平屋,令人怀疑是否还有活人居住。
连地铁沿线的优势都无法使这里繁荣起来,此处的风水有多险恶也显而易见。倘若这样的屋子里躺满了尸体,也不会令人惊讶吧。
……不,弗如说,困囿于这种屋檐下的人,实际已经被社会所遗忘,在社会意义上形同死者。这些房屋,是活死人们的坟墓。
特意为这块坟地开辟地铁,真奇怪啊。
他初次来时,对此事觉得难以置信,第二次时还是很惊奇,如今的第三次就没什么感慨了。
嗯……希望不会有第四次。
周雨凝望着这样的街道,旋即,他打起雨伞,又微微笑了一下。
不过,真要有的话,也没有关系。
装着屋檐的坟墓中间,夹住泥泞曲折的小巷。墙壁间或宽或窄、忽直忽曲的路径,与今日阴雨的氛围叠加起来,像是洞穴,又像是某种生物的肠道。没错,这曲折如肠的巷道,不正是“兔子洞”吗?正是今夜,蓝裙的爱丽丝会跟随兔子,找到洞穴底部的仙境,然后一去不返。这正是将要书写的童话。
眼下,就是演出的时刻。
周雨撑着伞,向前行走。他静静地,充满期待地拉高嘴角。随着他的呼吸声渐渐变得轻柔而微小,自身的鼓噪声逐渐消失后,另一种声音正在逐渐清晰起来。
那是背后跟随着的,犹犹豫豫的足音,踏过雨洼时发出扑扑啪啪的水声。然后,像是为笨拙感到懊恼一样,又嘶嘶地小声喷着气。
是男的呢?还是女的呢?暂时还是无法判定。
周雨继续在曲折的巷道里行进,一边用左手够到藏在背包底部的眼镜盒。打开以后,里面露出漆黑的刀柄。推动簧片,咔地一声,刀柄侧面弹出了大约十五公分长短的刃部。
周雨轻轻用掌心捏住刀柄,收起雨伞,一侧身,顺理成章地滑到了墙壁夹缝形成的视觉死角之中。
半分钟后,从小巷入口处悄悄走进来一个矮小的影子。大概是吃惊于跟踪对象的失踪,对方毫无防备地靠近,从周雨面前走了过去。
但死巷尽头,却只有一面漆黑的高墙。她站在巷尾,困惑地左张右望着。
“是在找我吗?”
在走出藏身处,并确定自己已经彻底挡在出口与她的面前时,周雨才微笑着开腔。
他一边调整藏在背后的弹簧刀,一边微笑着朝她逼近。
这名女孩比她矮了一个半头,看起来只有十二三岁的样子,从外表上全然没有威胁性。再加上脸上那种蠢乎乎的稚气表情,就算是初中生也不奇怪。
不过,危险性是不能以貌而论的。周雨想。这一点自己就是证据。
“啊,是你……”
双方已经接近到五六步距离的时候,女孩才像是刚反应过来状况,呆呆地扯着蓝色连衣裙的裙角。
“那天……”
她松开抓着衣角的手,脸上露出一种很像惊喜的表情,但被立刻粗暴地打断了。
“最近是你在跟踪我吧?你想干什么呢?”
002 爱丽丝(下)
女孩嗫嚅着,迟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
周雨一瞬不瞬地凝视着她,判断这持续了两星期的跟踪者属于哪一方。
不像,一点也不像。不是自己前老板派来报复的人。
从发觉被人跟踪的那天开始,周雨就开始构思要怎样把对方杀掉了。
杀掉,必须杀掉。这就是周雨一直以来的目的。正是为此,他才挑选了这个理想地点。第一次来是为了亲眼确认环境。第二次来是为了熟悉地形,也测试了这个地区居民的敏感性。现在这个时段,哪怕是大声尖叫救命,也绝对不会有任何一扇窗户或门为此打开。更何况,被刀刺穿腹部的人没有力气大喊。
这一切都是为了第三次到访,也就是今夜,彻底解决这个跟踪者。
面前的女孩在支支吾吾一阵后,忽然将手伸进了衣袋内。这动作似乎很危险,正处于神经紧绷状态的周雨猛的冲前几步,抓住女孩的领子一刀刺了下去。
“呀!”
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因为躲闪时的脚滑而摔倒在地。周雨顺势扑过去压住她,用弹簧刀抵住她的喉咙。
巷外的路灯光线微弱昏黄。这个女孩狼狈地倒在泥水中,蜷缩起来。她因为恐惧而眼睛睁大,因为感到咽喉接触锐物而颤抖,一切的表情都使人联想起狮口下绝望流泪的鹿。
周雨没有将刀刃刺下去,一方面是自诩的绅士风度使然,一方面则是少许的,不知来自何处的狐疑制止了他。
……就这么轻易得手了吗?
剥夺一条性命如此简单吗?
就在这时,小巷里响起了《D大调卡农》的旋律。声源在女孩的衣袋内。刀刃仍然在喉上,她不敢去拿手机。
呼叫持续一阵后便停止了,但很快,第二次呼叫响起来。
第三次。
第四次。
第五次。
过分抒情氛围的旋律持续了这么久,使双方都意识到呼叫者不会轻易罢休。
“那个,可,可以接吗?”女孩结结巴巴地问。
周雨沉默着。
也许她接起电话的瞬间就会尖叫着求救,会报出地点与犯人的名字。手机作为硬物也可以勉强地格挡刺伤……假借拿手机而从衣袋内取出别的武器,也有可能。
按理说不可以让她再和外界通讯了。现在就应该用力地割开喉管,确认血液涌出后迅速起身离开。
但是周雨沉默着,只是将刀压在女孩的喉咙上。某种奇特的迟疑攫住了他,令他迷惑地停住了,就和无法下手似的。
真奇怪。他想。
作为演练对着模特和木板进行的“切割”,与“杀死”有这么大的差异吗?
半晌的沉默。昏黑的雨巷中,背景乐是反复重播的,有沙沙杂音的D大调卡农。
最后,周雨吐了口气。“接吧。”他说,站起身来,但仍旧用刀尖朝着女孩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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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从兜里拿出手机,是鹅黄色的手机壳。她老老实实地保持着躺在地上的姿势,虽然长发已经被地面上的污水打成了绺状。
她按下接听键。
“喂喂……没事,到家了,嗯嗯,是刚才没有听见……”
那乖巧的语气,任谁也不会怀疑她在撒谎。因为她的通话内容都很寻常且短暂,也基本排除了暗藏求救信号的可能。
然后,像是不明白这通电话是她最佳的求生机会,女孩把手机收起来,怯怯地侧过头去,望着持刀的少女,说出提议:“我可以站起来吗?”
“……”
周雨望着她,不禁感到有些灰心丧气。
到底怎么搞的呢?精心策划两个礼拜的犯罪行为,无数次想象着与对手搏斗,割开喉管后喷溅的鲜血,对方断气前绝望的脸……这些和现实状况实在相差太远了。这女孩令他觉得意兴索然,实在提不起杀她的欲望。
但就这么放她走似乎也不合适。别的姑且不论,她对于“被人用刀抵着喉咙”这种状况的反应,一点也不像是正常人。
是天生钝感,还是大智若愚呢?即使是稍微机灵一点的家伙,现在都应该急急忙忙地求饶哭喊才对。
“……我,我的名字是张沐牧!”
应该是由于对方沉默得太久,她又用那种结结巴巴的声音说着,然后便以期待的目光看了过来。
周雨不知道她在期待什么。
非要他对这句话发表感想的话,就是这名字挺适合这女孩的。因为她看起来就是一副很“木”的,呆呆木木的迟钝样子,用此名来命名,不得不感叹她父母的先见之明。
不过,在刀刃底下对着凶犯自我介绍的她,恐怕“木”是不足以概括的。至少要叫“林”才能勉强形容这种蠢法。“森”也丝毫不为过。
周雨摇摇头,清除了脑海里的胡思乱想,随后又重复了一遍之前的问题:
“为什么要跟踪我?”
她呆呆地张着嘴,看起来反倒是被这个问题惊讶到了。
“想说谢谢……”
她的语气和表情并没有反讽的意思,是真正在字面意义上表达感谢。但周雨却只感到一阵巨大的困惑。他从未见过她,也没有在日记里发现过这个名字。
“我们认识吗?”周雨不动声色地询问道。
“在、学校里……”
细雨滴落在这个女孩的脸颊和眼睑上,使她不停眨着眼睛,像是要忍耐泪水一般。但她的表情一点也没有要哭的意思,只是用人畜无害的眼神回望:“在学校里看到过你。”
她又一次把手伸进衣袋,取出样式十分熟悉的校园卡递来。卡的正面右上角是“米根竹大学”的字样,背面则印着一句诗:“劲节高致,虚怀如竹”。
米根竹大学,这所拥有和这个城市相同名称的综合性大学,位于地铁东西两线中间偏下的位置。理论上来讲,周雨正是就读于这所学校,并且已经要面临毕业。因为大四的课程很少,原本申请到的学生宿舍又面临翻修,不愿意搬去别的宿舍跟陌生人同屋的她选择在这座城市的郊区租了屋子。
实在令人吃惊,这个看起来最多高一的女孩,竟然理论上是周雨的校友。而且从校园卡号的前四位数字看,还是和她同样的大四学生。照片上的女孩看起来与本人九成相似,不像是冒用别人的卡。头像下是她的名字——张沐牧。另外还有专业与班级。
原来名字是这个写法。周雨不动声色地稍微看了两眼,将卡片归还给对方。
“文学院和美术院根本不在一个校区,我也不记得以前见过你。为什么一直跟着我?”
周雨佯装平静地说,即使他并不知道这个女孩应该与他是怎样的关系。因为他从未和那里的学生说过任何一句话,只是从地图和文字上读了相关的信息而已。
听到这一问题后,张沐牧那原本就足够大的眼睛睁得更开,明显流露出受到打击的神色。傻了半晌,她最后仍然不放弃似地问:“……那么你,最近剪过头发吗?”
“没有。”
“那,那,喜欢橙色的衣服吗?”
“不,很少穿。”
“……骑摩托车吗?”
“……不。”
最后一点很难完全确认。然而周雨综合了各方面情况,答案为否定的可能性居高。
每当周雨否决一次,这位女孩,脸上的失望就更浓重一分。
……这下用不着继续解释了。这个头脑有问题的家伙一定是把某个认识的短发女性和周雨弄混了。至于她为何想跟踪那个短发女性,这和周雨一点关系都没有。
真是一场无聊的虚惊。
“我不认识你,以后不要再跟着我了。今天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周雨面无表情地吐了口气,将刀刃收起,撑开伞,向巷外走去。现在的时间是十一点,动作快的话可以赶上最后一班地铁。
就在周雨彻底抛下她,离开这黑暗的小巷以前,像是不甘心白费力气似的,张沐牧忽然小声地说:“那……十月十二日晚上,你去过奥斯尔路吗?”
周雨停住了脚步。
十月十二日,两个月零四天前。那是个周四,天气晴朗。夜里起了大风,把租屋的窗户玻璃给吹碎了。
虽说房间的设备都很老旧,但唯独窗户是上一任租户走时刚刚换过的、相当结实的断桥铝窗。因此那个人觉得十分不可思议,把这件事写在了日记里。
不过,这件事周雨并没有亲身经历,甚至连残留的痕迹都没有机会查看,窗户已经被那个人给换掉了。
周雨对这个女孩所说的,十月十二日的印象,就仅止于日记里的那些描述。
此外,那天还发生了什么,周雨一无所知。对他来说,那一天是全然空白的日子。没有记忆,或者说根本就没有“我”。
一直要到第二天,十月十三日的晚上,在距离奥斯尔路半个街区的地方,才是他作为周雨的记忆始点。
是的。两个月前的十月十三日晚上十点。
直到那时,区别于这具女性身体的原主人“周妤”,男性“周雨”才真正诞生在这个世界上。
003 镜之内外(上)
这座城市很奇怪。
其一,是它总在下雨。虽说只有春夏会有雷雨和暴雨,但绵雨四季都不会停。其中冬天的雨最令人讨厌。因为洗头发和衣物会很麻烦。周妤所租住的屋子虽然号称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实际上绝大多数时间是半冷不热的。支付额外的钱来购买形同虚设的热量,还要说服自己“这总比冷水好一些吧”,实在是令人感到无奈。
在怪异的,频繁的雨之外,这座城市的另一重怪异则是地铁。东西两道最大的环状轨道据说是同时建设的,将市区分成两部分包围起来,环内歪歪扭扭地贯穿着七八道较小的支线,串连几个重点商业区。但具体是哪些区域周雨却也说不上来,因为他很少去市中心的繁华地段。也许周妤因为实习工作的缘故对西段地铁比较熟悉,但对于周雨来讲,这个城市的地铁完全是陌生的。
甚至连这座城市的名字,也十分奇特。米根竹,这个词据说是和某个古老传说有关联,而街道的命名方式,只消看一眼城市地图就会感到古怪。
简单地讲,就是大杂烩。
举个例子,米根竹大学周遭的路段命名几乎都和“竹”沾边,比如“虚节路”、“清碧路”、“竹取路”。
西南角一带则是神兽派,比如“青鸾路”、“龙须路”、“毕方路”。
而到了西环地铁尽头,周雨计划杀死小早川沐的那一带,街道名字又变成了“天文派”。从他登上地铁的“新月路站”开始,后面依序是“心宿路站”、“食既路站”、“拱极星路站”、“浑天路站”。可以想见周遭全部都是类似的命名模式。
另外,也有比较简单粗暴的“东一路”、“东二路”、“东四路”、“西一路”,此类似乎可以一直数到一百的名字。
各式各样风格的路名,仿佛形成了不同类别的派系一般,让人乍眼看去时就忍不住头昏脑涨,哈哈大笑,说“这些名字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也许,在周雨身上发生的事情,也能算是这座城市怪异的一部分。
当“周雨”第一次睁开眼睛时,是在某个KTV包厢里。音响传出女人唱歌与摇滚节拍混合的嘈杂动静。周围光线昏暗,浓烈的烟臭弥漫在封闭干热的空调间中。新生的他横躺在沙发上,慢慢转动视线,看到自己凌乱敞开的上衣领口,白色里衣的花边露了出来。
再顺势望下去,一个满面油光的中年男人正用一只手压制住这具身体,在身体中段来回抚摸着。伴随着面孔上堆叠的油腻笑容,其嘴唇不断翕动,或许是在说些什么,但由于包间内的嘈杂,他一点也没有听见。
“周雨”一瞬间就恍然大悟了。
哦,这样啊。
用两三秒时间理解现状以后,他转了转脸,打量旁边的茶几,上面摆了酒瓶与果盘,很遗憾水果都是切好了的,没有贴心地提供刀具。在沙发尾端的地方,放着三个包。两个是男士款的公文包,还有一个是印花帆布的粉蓝背包。
也就是说,应该还有一个男性。
是临时去洗手间了呢?还是被自己身上这个活体样板般的猥琐中年男找借口赶走了呢?
两个公文包的造型与新旧差别很大,“周雨”身上这个男人的西装和手表看起来也价值不菲,像个老板或主管之类的人物。考虑到这一点,旧公文包的主人短时间内大概不会回来了吧。
在“周雨”短暂思考的时间里,中年男人解开了“她”的腰带。似乎是由于没有抵抗的缘故,他的力量明显变轻了。汗湿的手指伸进衣服内侧,充满油脂的脸凑近过来,在“她”的脖子边贪婪地闻嗅着。
这男人的嗜好可真奇怪啊。
“周雨”平静而好奇地想。
这么拼命地动用鼻子,算是正常做法吗?
唔……不过先把他解决吧,总之。如果第二个人突然回来的话,就到时候再说。
“周雨”微微耸了耸肩。随即,他快速向侧一伸手臂,一把抓住距离“她”最近的酒瓶,全力挥起,朝着肥胖的后脑猛地敲了下去。虽然瞄准的是颅骨的脆弱处,但一来角度限制发力姿势,二来这具身体的素质并不理想,所以他半分也没有迟疑,打第一下后紧跟着第二击。
连续在肥胖男子的后脑上狠狠敲到五下时,酒瓶砰然破碎,整个过程持续了大约十秒左右。中年男人尚未找到机会惨叫,便已经失去意识,晕倒在“周雨”身上了。
“她”用空出来的右手摸了摸肥胖男子的后脑,有部分血迹,但量不多,颅骨也没有明显的变形,大概率不是致死伤。
嗯……遗憾。
“周雨”对自己叹气,找几根麦克风的音频线将中年男人绑起来,然后搜索起沙发上的三个背包。
首先是那个看起来最昂贵的金饰公文包。里面放有不少现金,还有一部智能手机,是流行新款,刚好具备指纹解锁的功能,拿那个中年男人的右手拇指试了试,果然成功了。
打开他手机的聊天软件,好友分类只有“同学”、“家人”和“工作”三种。最近联络人里除了注明“总经理”、“董事长”之类的商务人士以外,还有两三个颇值得推敲的称呼。虽然显示为最近联系人,聊天记录里却一片空白,什么都没剩下。
略微挑选了一下后,“周雨”对一个备注为“莉小姐”的在线联系人发出消息。
【明晚有空吗?】
在来得及决定下个目标以前,“莉小姐”就回复了。一个动态的猫咪表情,搭配一句“嘻嘻,这么快就想我了吗?”
周雨立刻回复她:家里的母老虎不在,请你吃饭。
更多可爱系的表情包发了过来,然后是几句体贴的关怀与撒娇,最后连照片都发过来了。从语言和图片的使用习惯来看,对方相当的年轻,说不定连二十岁都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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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应该怎么说呢。手机主人还真有一手。
周雨在心中感慨,一边与“莉小姐”既亲热又空洞地交流了几句,留下足够多暧昧的发言,将所有文字连带着好友界面截图,然后删除这段全新的记录。随后他打开网页,注册一个新邮箱,将所有的图片上传保存,浏览器的历史痕迹则全部清除。
虽然技术人员多半可以把数据找回来,不过从手机主人把情人和家人放在同一个社交账户来看,他的信息安全意识大概很糟糕吧。只要留出一两天的空闲时间就足够了,只要能去另外的地方把邮箱里的图片下载走,之后邮箱被追踪破解也无所谓。
创建和上传都完成的很快,也没有谁敲门的迹象。周雨把手机放回公文包里后,又打开那个属于女孩子的帆布背包。
里面的东西他同样很陌生,只能优先取出手机。蓝底青花的手机壳与这具身体指甲上的美饰风格很相似,可以推断这是自己的东西,用指纹解锁也成功了。
这样就很方便了。
那么,下面……
“周雨”随便整了一下衣服,把点唱机的音量调到最小。他用酒瓶的碎玻璃割开昏迷男人的裤子与西装。除了内裤和被捆绑的手脚外,没有给他留下任何遮挡的布料。
这是一具过度发福、如同死猪肉般的臃肿裸体。“周雨”看过去时,莫名其妙但自然而然地,就想起了要用什么形状的刀具、多大的力道和角度才能顺畅切开。
鲜血倒是还好,沾得满手脂肪是很令人讨厌的。
……光是这样静悄悄地想象着将人解剖杀死的行为,某种满足感就充溢着胸膛。
即便明白这是违反伦理与法律的举动,即便对这个试图性侵犯的男人没有产生激动和憎恨的情绪,“她”还是不停地想象着用玻璃片将这男子开膛剖腹的场面。
喜悦感从背脊向脑部爬升。
在这种昏昏然的战栗中,“周雨”找了杯还未动过的酒,用含冰的酒水把中年男人泼醒,又轻快地捡起地上的玻璃片。
本来这男子流的血就不多,只是因为冲击而暂时昏厥,被冷水一激就醒转过来。男子迷迷糊糊地瞪着眼睛,几十秒后才搞清楚自己的处境。大概是被“周雨”手中的玻璃片给吓到了,他的脸孔开始抽搐起来,腹部的肥肉也连带着抖动不已,就好像一座发生小型地震的肉山模型,看起来极有观赏性。
对此,“周雨”的回应是轻轻地偏了偏头,将滑落的发丝撩到耳后。
“啊,您醒了吗?”她微笑着说,“一下子清醒,头可能会有些晕呢。您想喝一点水吗?”
中年男子颤抖着摇头,在企图张开嘴解释以前,“周雨”歪歪头,把手指竖在嘴前,轻轻地嘘了一声。
“乖,不可以吵闹哦。”
像是安抚不知所措的孩童那样,他温柔地劝说道:“事情我都理解了,请您安静一点。”
“——万一招来服务员的话,我就只能先把您的喉咙割开了。”
啊,这个人实在不成器,光是这样好言好语地说了他两句,竟然就开始呜呜咽咽地流泪了。成年男人胆小成这样,到生意场上要怎么活下去呀?
不过,也可能是因为裸体的缘故。据说人类在失去衣服以后就会特别没有安全感,毕竟那是作为文明生物的标志。没有这层装饰的话,即使是人和猪的区别也会变得暧昧不清吧。
看到男子呜呜地流泪以后,“周雨”拿起自己的手机,开始摄影,以诱哄的语气说道:“好啦,好啦,不要哭了。来,乖。学个猪叫吧。”
起初,男人不太情愿,但被玻璃片在胸前小小地割了几下后,便回心转意了。
先是趴在地上呼噜呼噜地叫着,然后像蚯蚓那样爬来爬去,最后把自己的袜子一点点吃了下去。
“周雨”在旁边拍摄全程,下达指令后就温柔地鼓励他,说着“好乖”、“真听话”、“真是好孩子”之类的安抚。一切搞定以后,还把录像内容在他面前稍微展示了一下。
“那么今夜就到此为止,希望以后不会再见面了。唔……如果再来找我的话,这个录像和您出轨的证据就会被展示给所有您认识的人。”
最后,“周雨”像摸小狗脑袋那样轻轻拍了拍他的头,又在他的公文包里抽走全部的现金,拿着自己的背包,走出了大楼。
走出半个街区后,他注意到路牌上写着“奥斯尔路”。
对于路名,他没有一点印象。
不止是路。
连自己原本是谁,原本该叫什么名字,他都完完全全想不起来了。
004 镜之内外(中)
十月十三日,夜。
“周雨”静静站立在街道彼端,看着那块“奥斯尔路”牌走神。
他所做的一切,完全是发乎于本能的反应。应该怎么做,怎么说,仿佛刻印在脑海里,如呼吸般就完成了。可是归根到底,这具身体为何会跟那个中年男人在一起呢?他是什么人?我是什么人?
“周雨”一点也没感到慌张无助,只是为这种状况而疑惑着。在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回忆脑海也都空空荡荡以后,他确认自己是失忆了。
记忆可以简单地分为两种类型,即陈述性记忆与程序性记忆。通常来说,对事件和生活的记忆属于前者,而运动技能、常识认知则属于后者。以他此刻的状况,虽然想不起来自己的身份和来历,却知道怎么使用智能手机——所以可诊得,患有的应该是所谓“解离性失忆症”。即对个人身份的记忆丧失,至于以往习得的一般资讯却依旧保留着。
但是,是从何时开始失忆的呢?是这具身体本来就患有这种失忆症,还是说被那个中年男给做了手脚?不过身体上没有伤痕,大概和那位大腹便便先生无关吧……
仅凭目前这点可怜的信息,继续推断下去也是做无用功。最后,“周雨”还是从手机的地图软件里找到标记为“家”的地址,按照导航提示回到了位于郊区的屋子。
试完钥匙,打开房门进去以后,他就因过度疲劳而倒在床上睡着了。
醒来以后已经是第二天晚上。“周雨”睁开眼睛时仍然觉得很累,于是又倒下小睡一会儿。
再次睁眼时,是第四日凌晨。
睡了整整两天三夜,仍然毫无精神却不觉饥渴的“周雨”,此刻终于察觉到状况异常。他忍耐着倦意搜索房间,最终找到了藏在枕头底下的日记本。
原来,这具身体患有的并非失忆症。自己想不起来个人身份,是因为在十月十三日以前,“周雨”还不曾出现在这个世界上。
日记的主人名为周妤。因为字迹偏于花体,封面上的签名写得好像“周好”。从读音出发,周雨为自己取下了现今这个名字。
日记的开端,是二零一七年一月一日,为了迎接新的一年,周妤在这天更换了日记本。之后,每隔两三天,周妤会写一篇日记,一直持续到十月十六日。
从文字内容就可以看出,周妤是个内向而又敏感的人,身为美术学院的大四学生,她在性格上的确具有艺术家多愁善感的特质。
但是,周妤有着一个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那就是她患有解离性人格障碍,俗称多重人格。
外表柔弱、温婉寡言的女大学生,于今年十月份经历了某次事件后,体内便诞生了一个男性人格。与主人格的她不同,这个副人格有着冷酷残忍的性格。喜爱血肉,期盼将人体切割成无机质的破块,比起活人更渴望看到尸体和肌肉的纹路和肌理,除此以外的人生经历如同白纸。
这些特质,毫无疑问属于天生的变态杀人狂。
这就是,跟周妤共用着同一个身体,却和她本性截然相反的周雨。
与通常的人格解离症患者一样,两人的记忆并不彼此互通。当对方主导身体的时候,另一个人格便处于休眠状态。因此,支配身体二十多年的主人格并没有意识到“周雨”的出现。虽然也发现了自己偶尔失忆的情况,她却认为这是过度劳累引起的记忆衰退。
周雨,为了避免麻烦,也没有向主人格发出任何信息,仍旧如影子般藏匿在这具躯体里。
就周雨所知,人格解离症患者是无法主观控制人格切换的,通常是不知不觉地切换,事后也不会有什么记忆残留。然而,主人格的情况是特例。起初周雨总是在夜晚或凌晨醒来,因此他推断人格转换的关键是时间。但在半个月后,主人格在教室午休时忽然与他切换了。周雨对主人格的学校生活一点也不了解,当时着实目瞪口呆了一阵。
由于这件事,周雨终于确定,人格转换的钥匙并非时段,而是“睡眠”。
每次周妤入睡,就会由周雨醒来主导身体,等周雨入睡后则是主人格醒过来,这样一人一次地循环。
不过由于周雨总是在夜晚醒来,身体没有得到充分休息,只能稍微活动一会儿,接着就得继续睡觉。所以这具身体的大部分时间仍然由周妤控制着。周妤的睡眠质量不好。所以每天深夜到凌晨,周雨都会醒来,打开她的日记和聊天软件,了解这天里发生的主要事件,然后就尽快入睡来积蓄精力。
雅文吧
如此过去了两个多月,虽然偶有记忆缺失的情况,女孩也没有发现自己体内多了一个人格。
不能说周雨掩饰得有多好,只是过于匪夷所思罢了。人格分裂的成因一般是巨大的压力与精神刺激,这迫使患者创造了新人格来转移压力,保护自我,副人格是什么?一个用来逃避精神创伤的工具罢了。因为是逃避的产物,副人格往往和主人格有着相当悬殊的区别,不止性格,甚至年龄与种族都可能偏差。一个成年男性患者分裂出来的人格,却认为自己是个八岁小学女生,这也很正常。
而周雨,与这具肉体的生理性别不同,他自我认知为男性。
而且是毫无道理地,从潜意识里就坚定的确信,自己是男性。
据说有些多重人格患者会创造出经历相当完整的副人格,比如“三十五岁的白人司机”、“性情开朗的初中女生”,与患者的实际身份完全不符。虽然周雨没有如此详细的“过去”,但唯独把自己视为一个二十多岁的男性青年,这一点执拗得无法动摇。
而且,性别问题姑且不论,对周雨而言,更大的疑惑是病源。
周妤确实是个有些内向忧郁的人,但自小独居的她性格相当坚强,即使是忽然决定要去其他城市留学,也只是感到寂寞而已,远远没有严重到突然精神崩溃的程度。究竟是发生了何种事件,致使她突然分裂出了“我”?这是周雨始终想要弄清的问题。
因为活动时间的关系,周雨对主人格的大部分了解都来自于那本日记。从九月一日到十月十四日间共有十五篇,多数只是普通地日常记述,主要的内容摘选如下:
九月一日周五雨
开学了。路上又挤满了人。从楼上看底下的中央大道,满眼都是彩色的伞,眯住眼睛看好像蝴蝶的花纹。
我也不是特别讨厌人多,不过,希望那里的花不要被踩坏了。
九月十日周日小雨
今天,是教师节。给高中老师发去了祝福短信,也想给初中的班主任发一份,但却找不到联络方式了。初高中的同学也已经多半失去联系,选择到这里来留学的就只有我。
以前虽然不觉得有什么,今天却稍微觉得有点寂寞。当然,也不是说现在的同学有什么不好。大家都是很温柔的人。只是已经过去三年了,还是总是说不上话……
九月二十五日周一阴
今天室友一直在讨论实习的事情。我也在考虑这方面的选择,总是去枫园做义工也不行。现在看来,必须在手头的两份里选一个。
虽然红森那里的近一点,但我不太喜欢那个经理。总觉得他看人的眼神不太舒服。可是另一份就太远了,也不能说条件特别好。我想,只是做短期实习的话,应该不要紧吧?
十月一日周二雨
假期开始了。想趁空闲去看一场电影。
虽然这样会显得自己很孤独,不过还是想一个人去。和别人结伴去的话,要考虑对方喜欢看的题材,看电影的时候也不得不交谈评价,估想对方到底喜不喜欢这部电影。如果自己挑的片子让对方觉得很无聊,难道不会难为情吗?这样左思右想,根本无法将乐趣放在电影上,所以还是一个人去看吧。
因为就只是想安安静静地看电影而已。
十月九日周一阴
今天是感恩节。室友出身于基督徒家庭,因为今年有事没有回家,就邀请我们一起出去吃饭。以前这样的活动我总是推掉,但今天并不想一个人留在宿舍里。虽然不是很相信鬼神,但想起平时常打招呼的女孩就这样轻生了,心里也很难过,今夜不想一个人待在房间里。
到底为什么呢?那孩子平日里明明挺爱笑的,听说是由于家庭因素,可是也真的太突然了。前一天还很有精神地冲你说“早啊”,后一天就再也看不到了。永别竟然会如此轻描淡写,想想实在令人难过。
十月十二日周四晴
今天的天气真好,阳光照得人睁不开眼。上一次看到这么灿烂的日子已经是在暑假里了。本来想把箱子底层的老画册拿出来晒一晒,结果半天都……询问室友也说没有动过。真的非常奇怪,箱子的锁好好的,画册本身也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不会有人专门去偷吧?难道是我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处理掉了吗?
最近这几天,感觉自己经常忘记事情,回过神时就已经是晚上了。看来还是要稍微注意休息,红森那边也不想再做了,就趁明天提出辞职吧。
十月十四日周六阴
今天找人修理了窗户。前天白天的时候还觉得天气不错,没想到夜里刮了那么大的风,连窗户都刮坏了。实在不可思议,还以为这种事只有灾难片里才会发生。昨天早上起来,差点就赤脚踩在碎玻璃上,因为急着去实习,拖到今天才算处理完了。再说昨天,提出辞职后经理就坚持要办送别会,虽然我心里觉得没有必要,但同事的两个女孩都说要去,所以也不好意思拒绝她们。可是实在是拖得太晚了,喝完酒以后就迷迷糊糊的,连自己怎么回来的也不记得。
记得在公司填的住址是学校宿舍,所以应该是我自己回来的,万幸身上没有丢什么东西。离职后不好意思再去联络,真希望喝醉以后没有做什么丢脸的事情。
005 镜之内外(下)
从周妤日记的内容,大致可以推断出十月十三日晚上的前因后果。心怀不轨的中年男人借口送别会将她灌醉,遣走其他人以后就施行犯罪。
就在这个时候,“周雨”的人格意识替代周妤醒了过来。
也即是说,从头到尾,周妤都不清楚自己在当晚经历了什么样的危机,也就不存在精神创伤的可能。那一夜绝不是周雨诞生的真正成因。
另一条线索则是,周妤在十月十二日所提起的“经常忘记事情”。从描述而言像是被其他人格顶掉了。但周雨对此并没有相关的记忆,目前为止,也没有发现这具身体存在第三人格的证据。
也许,这些记忆空白的时间段,正是周妤创造出第二人格的真实原因。
支持这猜想的另一个证据,是在十月九日与十月十二日,这两篇日记的中间,留下了一点点轻微的撕页痕迹。周妤本人似乎未发现,但却没瞒过将日记翻来覆去读了好几遍的另一个人格。
按理说,这消失的一页上,记载的内容应该是十月十日到十月十一间发生的事情。但眼下留着的,仅仅就是一点点被撕坏的纸页。
想知道那段时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恐怕询问周妤本人也没有用。因为十月十二日以后的日记已经完全回复了常态,甚至连容易忘记事情的描述都不怎么出现了。
尽管那页纸上的具体内容已经无法知道,但在十一月中旬时,日记里隐藏的线索还是被发现了。
当周妤落笔写下那被撕去的一页时,一定是处在极端的情绪里。所以,她的部分笔迹透过纸张,深深印在了相邻的页数上。
用手指反复触摸后,可以拼凑出那些狂乱的、像是借此发泄般的文字。
写的字只有一个。
各种各样的,混乱的,巨大的“杀”字。
是的,隐藏在十月十二日那些平淡文字记载下的,是一颗不久前不停镌写凶言,濒临于失控边缘的疯狂之心。
那深深的刻痕与剑戟似的笔触,若非仇恨与愤怒,就必定是极度的恐惧所致。
周妤要杀死谁?或者情况相反,是谁要杀死她呢?
在发现这事后,周雨下定了主意。也许自己的主人格并非那么简单。
如果是她打算杀谁就算了,要是谁打算杀她,现在这种毫无防备的状况可是坐以待毙。
于是,他开始和周妤共同使用着同一具躯体。在白天由主人格进行着普通的日常,夜晚,他则使用大约一个小时来阅读日记,了解自己周遭的一切。
周雨进行的,这种小范围的惯例性侦查持续了一段时间。
而那一天,周妤在地铁上睡着,使他察觉主人格被人跟踪的事情,让周雨决定开始在白天活动。
这是很简单的,因为两者的人格切换明确地以“入睡”为条件。
只需设法在周妤的日常饮料里混入少许安眠药,周雨就可以控制人格转换。甚至,只要他尽可能在支配身体时耗光体力,那么周妤醒来后也会觉得疲惫难当,很快又重新睡着了。
因为周雨所拥有的记忆不包括对这座城市的地理信息,所以他颇费了一点力气来熟悉环境。
然后,在十二月十六日晚上,在一段令人哭笑不得的经历后,他放走了两周来一直跟踪着周妤的张沐牧。
……
回到租屋时,已经是十七日凌晨一点。周雨打开日记,开始练习笔迹——如同性别差异,他和周妤的字迹也完全不同,他的字迹简洁而用力,和主人格的秀丽花体字一看即可区分。
现阶段因为活动不多,还没有出现需要写字的场合。但如果继续活动下去,想必主人格早晚会产生疑心。
需要伪造日记内容,好将双重人格掩饰成健忘的时刻,恐怕也不会太远了。
练习半个小时,把一切恢复原状,练习的稿纸全部剪碎,泡水模糊后扔进马桶里冲走,再用十分钟的时间冲澡。
周妤租住的单间隔音效果很差,为了不吵到其他人,这个时间段不能使用电吹风,只能用毛巾把湿淋淋的头发包起来。
如果是短发就方便多了,可惜周妤没有剪发的打算。她在日记里写,“长发有一种安全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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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雨看着镜子里的女孩。
老实说,他觉得周妤长发的样子也不错。
而且,从精神分析角度而言,作为周妤所创造的保护性人格的“周雨”,被赋予了“喜欢她拥有的特质”的设定,似乎也合乎逻辑嘛。
用毛巾擦完头发以后,他解开浴巾,为自己穿上内衣和睡裙。
让没有切身体会的人想象现在的状况,多半会觉得会很难为情,或者看到异性躯体会很兴奋。
不过仅以周雨的经验而言,这两种感触几乎都没有产生过。
一开始戴反扣式胸罩确实让他迷惑,但多来几次也就掌握了。拉链在背部的洋装与需要绑丝带的凉鞋同理。
化妆的话,精通不敢说,最简单的打粉、画眉、涂口红,看看教学视频也能掌握。
作为一个人格,何必再给它们套上恐怖光环?说到底,这些都不过是因为经验积累而产生的技术。只要有切实的用途需要,谁都可以掌握。
在周雨的眼中,给这具身体穿女装就是单纯的技术任务。他寄宿于这具肉体之内,这身体却并非“我的”。对周雨而言,与其把它看做真正的人体,还不如看作盔甲和面具。
这可不是说这具身体就对他如何乏味了。事实完全相反,周妤起码是清秀水准以上的美人。身材比例虽然不怎么夸张,然而曲线优美,体态端正,跟相貌气质非常称合。
如果光从一个方面评价,或许都不算特别突出,但整体给人的感觉却恰到好处,随便改动哪一点,都会使“周妤”这一概念变得模糊。
女孩在湿气覆盖的全身镜前站立着,由于没有开灯,黑暗里隐约可见的,只有朦朦胧胧的人体。
由苍白色勾成的轮廓与线条,如同一尊散发莹莹微光的美人灯。
周雨非常欣赏这具身躯。尽管没有真正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过,但他确认自己一定会喜欢上拥有这具身体的人。
这么说也许会显得很肤浅,但是爱上肉体要比爱上灵魂简单易懂得多。
换句话而言,作为某人第二人格,为了解除压力而诞生的,本身就是某人精神要素的“周雨”,却要去爱另一个精神的整体,这不是很可笑的事吗?
更何况,如果要讨论灵魂,这个世界上恐怕不会有谁比他距离主人格更远了。
如果没有眼神的交换,言语的交谈,“爱上灵魂”也就无从谈起。他们如同一张纸的正反两面,从概念上就无法接触。“周雨”的眼睛永远看不见“周妤”,“周妤”也永远看不见自己的副人格。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仅仅就是对这具躯壳的熟悉而已。一旦她认知到“周雨”的存在,会做什么?就算吓到立刻去找心理医生,恐怕也不令人意外。
自己体内寄宿着一个具有犯罪倾向的异性人格,无论怎么想都会令人不安。
遗憾的是,目前为止的医学研究,似乎并没有发展出针对解离性人格障碍症的有效疗法。也就是说,无法人为地杀死某个人格。只能期望人格们接受共用一躯的现实,合作共存,以这种状态和平地共度一生。
但是,特殊情况下,患者分裂出了反人类的极端人格,这就不能简单地用“合作共生”来解决了。
本国法律似乎还认定双重人格患者具有完整的刑事责任能力。也就是说,视同于普通人的犯罪。
一个人格犯下罪孽,被审判的就是这具肉体。
在黑暗的房中,赤裸、苍白的少女,对着自己露出微笑。
在日记中反复写下“杀”字的周妤一定无法想象吧。眼下对她人身安全威胁最大的,既不是她要杀的人,也不是想杀她的人。
而是——跟她呼吸与共,却毫无疑问属于天生杀人狂的“自己”。
006 瓦尔基里(上)
“请进。”周雨打开门说。
门外的女孩,穿着厚厚的玫红色羽绒服,还有同样明亮显眼的桃心毛线围巾。是张牧沐。
圆润的脸与蓬松的短发使她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幼稚得多,就算穿着小孩似的服装,也仍然停留在“可爱”而非“装嫩”的范畴里。
“啊……打扰了。”张沐牧小心翼翼地将头探进来,环顾客厅,“周同学是跟别人合住吗?”
“对。合租的人是上班族,今晚大概要加班,十二点左右才回来,所以现在客厅可以随便用。茶还是咖啡?”
听到周雨的问题,她仿佛怪不好意思,用做贼似的音量小声问:“牛奶可以吗?”
“冰箱里没有。酸奶可以吗?”
看到她点头以后,周雨把盒装酸奶和勺子递给她。然后端着玻璃杯在沙发另一边落座。
看到玻璃杯杯中的液体后,张沐牧便呆呆地盯着那里,一句话也不说。那目光看得周雨浑身古怪。
“有什么问题吗?”
“那个是咖啡吗?”
“要喝?”
“啊,不不,是说,颜色好深……”
周雨没什么表情地低头看了一眼:“清咖就是这个颜色。”
“晚上,喝咖啡,会睡不着的!”张沐牧结结巴巴地说。
周雨怪异地看了看她。
虽然没有主人格上学时的记忆,但“大学生活”的知识他也有。一个大学生居然没有过熬夜备考或疯狂赶论文而灌咖啡的往事,真令人匪夷所思。
不过,面对用刀威胁自己的人非但不痛哭求饶,居然还老老实实地听从了“周日晚上八点到我家来”这种要求,本身已非常人之举。
恐怕就算现在把她卖掉,也会先乖乖替犯人把钱数好的。
幸好周雨暂时没有资金紧缺到那个程度,所以还不急着教她怎么数钱。
周雨直面着她的谴责目光,挺直背脊若无其事地说:“咖啡是我的生命。”
这是客观事实。
为了能够在白天活动,这几天周雨刻意进行了各种运动,消耗周妤的体力,以让她睡着。
虽然成功等到了张沐牧,但此时这具身体也是处在相当困倦的状态。万一不留神睡过去,一天的生命就浪费了。
“那么,来说说两个月前的事情吧。”
周雨将杯中的温清咖一口吞掉,空杯放在茶几上,随手揩掉嘴角的两滴,看向坐在另一边的张沐牧。
面对这种压迫性的态度,张沐牧下意识地将双手放在膝盖上,如同小学生被老师点名时那样紧张地小声回了声嗯。
“之前你说,十月十二日晚上,你在奥斯尔路上见到了和我相似的人,被她给救了,对吧?”
“嗯,嗯……”
“其实是这样的,我有间歇性失忆症。所以那天发生了什么,以及救你的人是不是我,我也不记得了哦。”周雨毫不犹豫地扯起谎来。
必须调查清楚。
周妤日记中撕掉的那一页“杀”,在十月九日和十月十二日的文字之间,而周雨“诞生”则是在十三日。
正好是“周雨”诞生前的那个夜晚。
正好周妤她所实习的公司位于红森广场旁边,距离奥斯尔路只有五分钟的路程。
正好也是去往地铁站的地方。
正好是她多次在日记里写到过短暂失忆之后。
多种巧合加在一起,实在不能不让人感到怪异。
周妤在那天究竟为了什么而采取这样怪异的行动,必须搞明白。
“因为家里有一些事,近几个月来我的精神压力很大,就形成了间歇性的短暂失忆。医生说要我注意休养,否则可能会产生一些被害幻想和过激行动。可是因为工作的关系,实在无法静下心来。先前那样对你,也是因为太过紧张,下意识把你当成坏人了。实在是抱歉。”
面对着周雨挤出的笑脸,张沐牧似乎是被态度转变给吓了一大跳,连忙摇头。
“没什么,没关系!我不会在意的。”
“呵呵。被刀架在脖子上也不在意吗?”
闻听这句话,张沐牧用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极其率真地抬起头来凝望着周雨,露出一个很大的微笑。
“因为周同学一直都这样啊!”
周雨的笑容僵了一下。
“……是指十月十二日晚上吗?”
张沐牧肯定地点头:“嗯,周同学也是拿着刀……还是剑啊?刃有这么长哦。”
她将双臂伸开,比出长达将近一米的刀刃的长度。
要说周妤会乔装打扮骑电瓶车也不是解释不通。但如果她说拿着一把长刀在商业街上骑电动车飞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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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雨的心往下沉。
全然没有察觉到对方复杂的情绪,张沐牧带着单纯的,可以说是向往的笑容点头说:
“那晚周同学很帅气地救了我呀,功夫比武林高手还要好,从路边骑着车经过,帮我把那几个坏人都打跑了,然后还让我注意安全,真的是特别帅气拉风哦……”
……
因为张沐牧的叙述实在是没有条理,周雨不得不打断了她对“电瓶车女骑士”的溢美之词。在反复询问以后,搞清楚了那晚发生的事情。
那天,张沐牧和几个同学跑来商业区玩,结果在吃过晚饭逛街时意外走散了。雪上加霜的是,落单的她被偷了手机和钱包,孤零零地迷失在了陌生街区里。
为了让同伴找到自己,她试图返回当时吃晚饭的餐厅,结果却迷路到了商区最外围的奥斯尔路上,遭到了几个小混混的纠缠。
那些混混原本可能只是想吓唬吓唬她,但在发现这个女孩毫无反抗之力,也没有任何外援以后,就真的产生了歹念。
当时是晚上十一点左右,那段路行人和车辆都很少,他们强拖着张沐牧,要她一起“去别的地方玩玩”。
到了这个地步,张沐牧再怎么迟钝也知道大事不妙,挣扎着想逃回闹市区去。但对手是五个成年男性,她对付不了。
正在她要被强拖进面包车里时,恰好有一辆明黄色涂装的电瓶车经过。张沐牧大声地求救起来,又立刻被捂住了嘴。
奇特的是,虽然喊声最多只持续了两秒,电瓶车却立刻侧转车头刹车,咔的一声停在路中央。
从车上跳下的女骑手身穿橙色皮夹克,戴着半脸头盔和防风墨镜,只能大致看清楚下半张脸的样貌。
“你们在干什么?”
听到女骑手的询问后,混混们纷纷哄笑起来。
“关你屁事,少他妈在这儿找死啊,滚吧!”
“哎,这妞身材也不错,要不干脆?”
对于这种恫吓,女骑手却无动于衷。
“干脆什么?”她漠然地问。
其中一个混混朝她走过去。或许是察觉到女骑手不好惹,他从衣袋里掏出匕首,威胁地拿在胸前摆晃。
像是没看懂一般,女骑手仍然用一种严肃缓慢的语气问道:“你在干什么?”
“干什么?干你这小娘皮!”
后面所发生的事情,张沐牧的说法显得有些夸大其词。
当那个持刀的混混举起左手,好像要扇女骑士一巴掌时,他突然间“飞了出去”,“一直摔到了十多米远的地方”。
所有人都惊呆了。先是看那个一动不动趴在地上的人,又一起望着站在原地毫发无伤的女骑手。她握着一把不知从何处拿出来的长刀。
听到这里,周雨实在没有忍住,打断了她的叙述询问道:“像变魔术一样?突然出现?”
张沐牧双眼明亮地点着头:“对,变魔术一样。”
“看清楚了吗?绝对是真刀吗?”
“……其实也没有看清楚……”
没看清楚的原因,在于女骑手的武器没有拔出,而是收在漆黑的鞘里,表面密匝匝地捆满了玉线似的黑绳。
看到她拿出武器后,剩下的四个人马上一起冲了过去。其中两个带着藏刀一类的东西,另外两个则从后备箱里拿出铁棍。
不过,这些都毫无意义。女骑手在十秒内就把他们全部踢倒了。
“没有用武器吗?”
张沐牧摇头:“没有,一下子就踢翻了。”
大概这一段相当印象深刻,她连说带比划地讲解着整个过程。其手脚乱舞得好像某种章鱼邪神,大体是在表达那个女骑手很厉害。
“所以,总而言之,就是她连续打翻了五个成年男人,然后把你带离了那个地方。”
“对呀,比电影里的武林高手都要帅!”
张牧沐她那鹿一般柔润黑亮的眼睛,因为崇拜和向往而散发出光辉。
“——就像是女武神一样!”
007 瓦尔基里(下)
周雨下了第一个结论:张沐牧的话不完全可信。
她不一定有意撒谎(恐怕她也做不到)。但当时她正处于心情不稳定状态,不可能把一切都记得精准。加上她对女骑手有强烈的好感,记忆中的形象必然会随着时间被扭曲和强化。
其一,夜晚女骑手带的长条状武器——没有露刃,也有可能是剑或棍——由于是黑色,有可能一直背在身后,只是等握到手中后才被张沐牧注意到,营造出了变魔术般的效果。
同理,张沐牧本人对格斗并不了解,对这部分的记忆不会可信。跟五名成年男性的打斗,可能被她激动的情绪加工成了十几秒的完胜。
……就算如此解释其中的离奇成分,也必须承认这个“女武神”实在是身手了得。
所以,综上所述,她不太可能是周妤。
人的视角只有一百二十度,高度集中于某物体时则只能看到大概二十五度。赤手空拳下被持械敌人包围,没有超能力的凡人再怎么功夫高强也会倒下。所以,要战胜数倍于己的对手,第一就是不能被包围。
换言之,就是要敏捷。
或者,有足够坚实的“盾”也可以——防弹衣类的防护,或者金钟罩类的外功,保证即使被包围,暂时也不会被打昏。
但是,敏捷身手,或者百炼筋骨,周妤都不具备。
她的一切身体数据都是同龄女性的均值,因为从事的是艺术类工作,有些参数大概更差。光从身体状况,就能知道那个女骑手不是周妤。
“……那么,为什么你觉得,我就是那天救你的人呢?虽然她在打倒流氓后载着你去了地铁站,但是中途也没露全脸吧?”
周雨又给自己倒了杯咖啡,继续询问。
面容上,虽然女骑手一度走近,但她戴着风镜与安全帽,最多只看得见半张脸。连发型都未必真是短发。
至于声音,人在不同情境下的声音会产生巨大的差异,如果不是极具特色,又或者彼此熟悉,是不可能光凭一两句话辨认出来的。更别提从头到尾女骑手只说了五句话了。
前面三句都是短质问。另外的两句,一句是打倒混混后询问张沐牧的去处,另一句则是把她送到地铁站之后作为告诫的结束语。
【“以后不要来这一带了。”】
从头到尾说出的字不超过一百个。用来让人以听力和深层记忆锚定一个陌生人几乎不可能。
然而,张沐牧认定了周妤是女骑手,仅仅是因为两周以前,她偶然与周妤在食堂里擦肩而过而已。
对于周雨的质疑,张沐牧肯定地点头:“因为声音和脸都很像……就是气质啦,气质!”
……声音长相就算了,周妤要怎么和一个脚踢五混混的电瓶车女司机气质相似啊?
不过,换个角度考虑,做此发言的张沐牧同学,目前为止已经展示了两次精彩出游。
先是在存在显眼大幅指示牌的商业街迷路,结果走到无人小道上,被混混们纠缠而差点遭遇不测;
后是独自跟踪根本不认识的大学校友一直跟到无人郊区,结果险些被反杀割喉,在荒郊野地抛尸。
不到三个月里能两次招来血光之灾。这种人的脑回路与判断力根本不值得相信。
当周雨正以条条分析大肆批驳时,张沐牧却突然指向敞开的房门:“而且你们都有那个东西。”
“……背包?”
顺着她所指的方向看去,是挂在墙勾上的背包。
张沐牧摇头:“不是背包啊,是红叶子。”
“那个挂饰?”
帆布包侧袋的拉链上,串有一个枫叶形的红色挂饰,指甲盖大小。
在周雨出现时,这个黏土饰品就已经挂在背包上了。因为是在拉链的环上打结套住,应该是后来加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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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叶的外廓走形,正反面各有三道潦草的压痕,指代叶脉的纹理。构造简单,做工粗糙,实在不像商品。
挂饰本身的材质也很差。悬挂用的吊绳和金属圈还崭新,构成枫叶的红黏土却呈现出大块污浊的赤黑色,像被烟熏火燎过的样子。
种种缺陷,实在不是个精致的饰品,幸好体积小得不起眼,就算大方地挂着也没关系。
周雨把挂坠从书包拉链上解下来,递给张沐牧确认:“能确定是这个吗?”
张沐牧嗯嗯地点着头。据她所说,女骑手的电瓶车有可装卸的后箱,在送她去地铁站的途中,女骑手一度说自己有点急事要办,在路边停车,从后箱里取出一个厚厚的白色塑料袋短暂离开。
夜里光线不足,模模糊糊中,后备箱中包裹上这个红色的枫叶挂饰在她心里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顺便一提,女骑手的那柄长条武器,从拿出来以后就没有消失,一直挂在车的侧面。那里似乎是专门做了挂钩类的东西。
“体型和声音都相似,而且还有非常相似的装饰品……”
在周雨喃喃思索的时候,张沐牧把挂饰拿在手中,将那片小小的红枫叶不断把玩旋转。
这时她突然疑惑地说:“好像有点不一样呀。”
“不一样?具体是在哪里?”
“凉凉的……颜色没有这么黑呀。”她一边说,一边用手指摩挲着挂饰表面,似乎想要把污痕擦去。
但上面的黑斑似乎不是简单地沾上脏东西形成的,而好像是被烧了的结果,她擦了半天也没有变化
“所以说那天看到的挂饰是纯红色的吗?”
“嗯……我只看到一下下,说不定看错了。”她有些腼腆地笑着说,“大家都说我很粗心呀。”
这个评价很中肯。
不过,粗心往往是把不同的细节误认为相同。把同一件东西当成两件,这种“辨认”所要生造的细节很多,反而不太可能是粗心忘事造成的。
如果是同一条挂饰的话,那么就是在十月十二日到十三日之间的什么事使它污掉了。
周雨思考片刻,喝掉第二杯咖啡,下了决定。
“其实那一天的情况我不记得,所以不确定你说的事情。但是我有一个办法或许能想起来……下周再见一次好吗?在学校里碰头。”
张沐牧的眼睛,因为眼睑曲润,显得又圆又大,是典型的荔枝眼。加上她的身高与总是有点迟钝感的表情,无论何时都令人联想起鹿、兔一类的小动物。
听到的话后,她先是呆呆地鼓起脸,像是奋力思考着,随后,露出高兴的笑容说:“好呀。又可以和周同学说话了。”
周雨不明白这件事有什么值得高兴的。但是为了顺利交流下去,他也微笑着说:“一直都可以啊。不过我的记忆有问题,有时候会忘事,可能会突然想不起你是谁。并不是故意想冒犯你的,希望你不要生气。”
张沐牧嗯嗯地点着头,用理解的态度说:“不要紧,我也会这样。”
……不,完全不是同一个状况吧。迟钝到这个程度却还能活下去,这也算一种奇迹了。
“下周和周同学一块吃饭呀!”
临走前,张沐牧一边这么欢快地说着,一边在门口的脚垫上扑通一声绊倒了。
008 言之演证(上)
等这件事结束,张沐牧说不定很适合做朋友。
当然精细的任务指望不上。但以那种蠢蠢的性格而言,和她相处应该很轻松。就算透露了什么不想告知的秘密,她也很难发现,或者立刻就忘了。
虽然如此,但当下是暴露的高风险时间。为了谨慎起见,周雨没有将手机号或社交账号提供给她,只是口头约定下周三中午在学校的食堂碰头。
——万一她在不对的时候打过来,把相识的过程讲述给了主人格,就彻底玩脱了。
不过,口头约定,张沐牧一定会在几分钟后就忘掉。为此,周雨反复提醒她,一定要在当天出现。如果最后还是忘了,就在周六晚上八点的时候再来一趟。
张沐牧拼命地点着头,几乎抖出了残影。她当面拿出手机,把见面的事情写在备忘录上,并提前半小时设置了闹铃提醒。如此一来,就算是她应该也不会忘记赴约了。
……吧。
周雨在窗口目送她远去,随后,他穿上外出用的皮鞋,悄然走下楼梯。
……
周妤租住的公寓位于米根竹市的西郊,去地铁站要骑二十分钟的单车。因为是郊区,深夜十点的街道已经看不到路人。行道树底下还残留着不少腐叶,不知保洁人员去了哪。
街道两旁的商店基本都已关门,九成以上都是本地的小店,没有任何眼熟的连锁品牌。住在这里的居民大多是当地人,店主和客人都终日碰面,虽然还没有“路不拾遗、夜不闭户”的程度,但治安情况要比市容乐观得多。
就算一个人在深夜的街道里徘徊,除了寒风冷雨外也没有任何需要防备的东西。
这幅荒僻怀旧的郊区画卷,和商业区灯火达旦的繁华,两者居然共存于同一个城市内,其实是比双重人格患者、变态杀人狂,以及挥舞长刀赶走混混的深夜电瓶车女司机都更加奇异怪诞的事情。
选择住在这里,也许周妤是中意这种入世又隔世的荒诞感觉吧。
在公寓不远的位置曾开过一家服装店,如今早已经倒闭搬走。店门前虽然挂着出租告示,几个月来却一直无人问津,连纸上的字迹都被雨水濡糊了。
周雨站在告示前看看,推开形同虚设的店门,走进室内。服装店的摆设早已被完全拆除,裸露的墙壁与地板看起来就像是一个水泥灌注而成的巨大盒子。
地板上满是厚重的积灰,其中隐藏着许多细小的光粒,是残留地面的镜子碎片。每到夜晚,这些碎片就会恰好反射店外的路灯光亮,像是灰中藏着许多钻石。
当初,周雨正是被这些碎片所吸引,才第一次推开坏掉的店门,非法入侵式地闯进了店内。
不过,两个月来断断续续的入侵并没有引起任何反应,门前残损的出租告示也无人更新。这块土地的拥有者似乎已经将它完全遗忘了。
在尘埃与碎镜的尽头,这个房间内唯二的“驻留者”,是两具赤裸的人体模特,一男一女。
模特们由塑胶制成的躯体仿真度很低。尤其是脸部,简直像是为了恶作剧画上去的五官,胆小点的人看了可能会当场吓哭。
用这种仿佛恶魔附体般的东西当服装模特,这店会生意冷到直接倒闭也是理所当然的吧。
此刻,这两个模特并排靠坐在墙边,如出一辙的瞪眼咧嘴,用宛如精神病人的疯狂笑容迎接着唯一来客。
它们裸露的躯体上,到处都是浅而细碎的刀痕。
——配合着两双黑洞般的眼睛,仿佛是在说“今夜你又要来杀死我们了呢!”一边介乎于控诉和嘲讽之间地笑着。
笔趣阁
周雨沉默着,从衣袋里掏出弹簧刀,踏过满地银白的镜片,慢慢走向左侧的女模特。
啊,啊,再说一遍,再说一遍。
就像他自己先前承认的那样,女孩周妤的第二人格“周雨”,是个心理变态的杀人狂。
这样说不是在标新立异故弄玄虚。虽然截至目前,周雨还没有用这具身体杀过人,但是他对自己的认知并不会因此而偏差。
打个比方,就像是同性恋者,根本不需要等到和同性上床的地步,自然而然就会随着长大而意识到自己的性取向。
心理年龄大约在二十岁左右的周雨,从诞生的一刻起,就确信自己是杀人狂了。
嗯,不是试图脱罪的意思。和无害的同性恋者不同,如果杀人而被抓获的话,杀人狂被判刑是十分合理的。从社会总效益而言,必须排除掉危险因素,这跟先天后天没有关系——不如说先天性的犯罪者更加无药可救。
……
如果自己稍微有点良知的话,在控制不住杀人欲望以前,其实就应该先自我了断吧……?
周雨困惑地微笑着,用弹簧刀在模特的胸膛上轻轻滑动出一个弧形。
锋利的刃部在塑料上留下少许划痕。但是,在“周雨”的脑海中所展现的,却是皮肉分离、鲜血流淌的画面。
头脑逐渐变得恍惚起来。
那并不是像很多惊悚故事里所写的,整个人打了兴奋剂般嗨到不行,狂喜得不行的感觉。
烟瘾也好、药瘾也好,真正体会过的人才会明白。所谓的“瘾”之所以形成,并不是因为“用”的时候如何爽快惬意,而是因为不碰的时候会痛苦万分。不去做的话,就会觉得空虚、疲倦,连做出正确判断的精神也没有。所以哪怕心里知道不对,也只能不断地使用下去。
这就像在煮沸的锅里不断加入冷水一样,最终整个锅都会被滚烫的沸水给盈满,因为超过容量而流溢出来,将火焰浇熄。
——到那时,一定就是终点了吧。
……
思维和身体变得轻盈起来,而心情反倒低落下去了。周雨咧着嘴角,带着笑容,但又苦闷地皱紧眉头,在模特身上一遍遍切割着。怎样发力更轻松、从哪个角度可以避开骨头阻挡、哪个点刺下去能够割断筋骨,哪一刀能够让受害者发不出声音,全部都清清楚楚。
人格虽然是经由患者想象而创造的,但其知识来源仍旧依托于躯体,也就是说,单独的人格不可能拥有超越肉体的知识。
如果患者不会开飞机,就算分裂出“飞机驾驶员”的人格,也照样不能无师自通。否则那就不是人格分裂了,该叫孤魂附体。
同理,周雨对人体构造的知识,并非因为“我是杀人狂”而获得,而是来自于主人格的经验。作为画家的周妤过去常进行人体素描的练习,也因此精准地,医学级的掌握了人体结构。
而这份了不起的,原本用于创造美的天赋,在另一个人格手中,却已被转变成高超娴熟的杀人术了。
如果周妤得知真相,究竟会作何感想呢?
周雨苦闷地咧嘴笑着,凝视着女模特同样扭曲的笑脸,随后举刀,深深地扎进她空无一物的左胸之中。
009 言之演证(中)
周妤所就读的米根竹市综合大学,位于东西两大地铁圈的中间地段。作为和城市本身拥有相同名字的学校,其历史脉络似乎也与城市本身完全重叠。
如果说,这座城市的地铁线路从上空俯瞰,犹如一张抽象的人脑结构图,那么米根竹大学差不多就是左右脑中间脑垂体的那个位置。无论住在城市的哪处,想去到米根竹大学,所花费的时间都不会超过一个半小时。
因为眼下正处寒假,身为大四生的周妤并不需要每周去学校。只是因为喜欢学校的风景和图书馆,她偶尔会去那里自习和准备毕设。
对她而言已经见过无数次的校园风景,对周雨却是全然陌生的。
因为大部分学生都要回家过年,十二月的校园内异常安静,只有午餐时段的食堂还算稍微有点人气。选择这个时间段,也是考虑到周妤平时的习惯。本来,她去学校的固定日子就是周三。就算发现自己丧失了一天的记忆,只要最后确认是来了学校,多半也会以为是自己忘记了而已。
虽然这样的理由很勉强,但对于周雨而言,近期会频繁在白天活动,这终归算个聊胜于无的伪装。在事态发展到周妤决定去医院体检以前,要尽快确定女骑手的身份,然后恢复平日里的活动规律。
周雨站在食堂旁边的木质平台上等待着。
这片食堂前的宽阔平台,原本大概是为社团活动而准备的,但凡经过这里吃饭或上课的师生都必然会望见平台上的景象。有时会在平台上进行学生自发组织的活动,街舞、轻音乐、魔术秀……才艺展示,或者爱心募捐和义卖,也是以这个平台作为主要宣传场所。眼下学期刚刚结束,社团的活动也大多停止,平台上只剩下一些先前活动所遗留的宣传板。
在等待张沐牧出现的时间里,无事可做的周雨开始逐一阅读上面的内容。
作为综合性大学,米根竹的学院包涵了文科、理科、商科和工科,选择量相当惊人。不过由于这个食堂的地理位置,在此往来的学生多数是文学院和美术学院的,选择在这里布置宣传板的社团,多数也是各种偏重于文艺风格的社团。比较有意思的是,除去国画、书法、诗歌等等一般社团,竟然还有专门的推理小说社。
这样的社团要做什么?社员轮流在圆桌边站起身来,大声朗读一本推理小说吗?
周雨被引发了兴趣,向展板处走了两步。就在他确定推理小说社已经是不务正业之王的时候,立刻又看到了更加奇怪的东西。
就在推理小说社的宣传板角落处,歪歪斜斜地用胶带固定着一张打印纸,大意是全年招收社团新人,不设限制。
公平地说,这张招新宣传的制作很有诚意。罗列的福利包括免费零食、学分奖励、脱单指导等等。大概是觉得单纯的白底黑字比较单调,所以特别在底部空白处用蜡笔画了一只青面獠牙的鬼怪——但鉴于画者的实力问题,其实是张京剧脸谱也说不定。
推定绘画主题为“鬼”,是因为这个社团名叫“怪谈文学社”。
听起来虽然很有噱头,不过范围却宽泛得有些莫名其妙。如果是“鬼故事社”、“恐怖电影社”、“灵异游戏社”,活动目标还明确一些,但光凭粗略的“怪谈”,能概括的东西未免太过广泛了。
当然了,隐藏在大学里的神秘故事收集者,如此意义的“怪谈”倒是名副其实,不过别的先不提,“怪谈文学”这种理由是不可能通过学生会的预算审批的。光是这个社团能作为独立社团通过申请就足够令人惊叹负责人的宽容了。
正当周雨走神时,远处传来女孩子的呼喊声。
“周同学!周同学!周——这边!”
听到这个声音,他循声朝街角的方向望去。
不出所料,发出喊叫的人正是张沐牧。
此时食堂对面的电子屏幕上显示为十二点零七分,也就是说她迟到了七分钟。但考虑到她的迷糊程度,这实在无法让人生气,甚至还有些庆幸。
——能把迟到时间控制在半个小时以内,这绝对已经是打破最高预期了。如果运气不好的话,她迟到一两个小时好像也完全可能。
作为这观点的依据是,此时的张沐牧并非独身前来,而是侧坐在自行车的后座上,兴高采烈地挥着手。负责运载她的男生穿着深色外套,体型虽然偏瘦,骑车的架势却又快又稳。
大概因为食堂这一段不太方便停车,男生在百米外的街角便刹住车,让张沐牧从后座跳下来。两人交谈几句后,男生便调转车头,原路离开了。
张沐牧喘着气奔过百米距离,出现在我的眼前。
“差点忘记了!”她不好意思地笑着,“因为阿伟说要去超市买东西,所以我也跟去了。铃声响了才想起来。”
她把手里的袋子举向来:“周同学要吃吗?”
周雨低头看了看。袋子里装满了零食,薯片、虾条、麦圈……总之全部都是膨化食品。如果这是张沐牧的个人口味,那她的身高缺陷就可以理解了。
笔趣阁
新的疑问是,她为什么不发胖。
“刚才那位……是男朋友吗?”
为了不失礼地拒绝零食,周雨一边往食堂内走,一边若无其事地问起无关的问题。似乎没有察觉对方的意图,张沐牧小步快跑地跟随着他。
“嗯?阿伟吗?不是呀。”她自然地回答道。
“是吗?你们看起来很亲密呢。”
“因为是一起长大的。我们从小学就是同学了。阿伟搬家以前跟我住得也很近喔。”
本来只是随口引出话题的,周雨听到这个答案以后不由稍稍看了她一眼。
然而,张沐牧的脸色实在是坦荡自然极了,丝毫没有羞赧粉饰的样子。对于这个从小长大的异性朋友,她似乎真的完全没有想法,也许是视为兄长一类的角色了。
不过,没有血缘的青年男女共乘自行车……如果那个男生对张沐牧暗藏情愫的话,那真是太惨了。
“和他一起去买零食,原本也是打算一起吃的吧?在这里吃掉可以吗?”
“嗯……不止是买给我和阿伟的啊。不过他说,既然今天我要和新朋友见面,就索性多买一点,而且不可以独吞零食,一定要分享。”
张沐牧说着,似乎又想起了青梅竹马的吩咐,再一次举起零食袋。
“……”
原本是想间接提醒她要留零食给那个男生的周雨,没想到反而砸了自己的脚。
为了掩饰尴尬,他起身去小卖部买了一罐红茶。回到座位以后,就像不经意间忘了先前的话题那样,一边拉开罐口的金属环一边说:“其实今天约张同学你来这里,是想用一个办法确认那个女骑手是不是我。”
听到这话后,张沐牧果然立刻忘记了原来的话题,聚精会神地看了过来。
“其实,我觉得周同学一定就是那天救我的人。”她认真地点着头说。
“那也只是直觉吧?”周雨用营业性质的微笑回答,“这个世界上或许也存在着气质相似的人呢。为了确认清楚,必须找回我当天的记忆。”
像在听着一个离奇故事那样,张沐牧的大眼睛一眨一眨:“可是,周同学你不是把那天的事情忘记了吗?”
“对,所以要采取特殊办法。”
周雨从背包里取出去掉标签的安眠药瓶,放在罐装红茶的旁边。
“其实呢,我会一点催眠术。只要用药物使自己入睡,再被人叫醒的话就会进入催眠状态。”
周雨面不改色地胡扯着,对惊奇不已的张沐牧露出宛如成竹在胸的微笑。
“人在进入催眠状态的时候,可以挖掘自己深层意识里的记忆。虽然我现在想不起当天发生的事情,但在催眠状态下说不定就可以了。但是,醒来的人是记不得自己被催眠的,所以到时候需要张同学来提问,可以的话最好用手机录音,这样等我醒来后也可以听到。”
周雨每忽悠一句,张沐牧就充满期待地点一下头,看起来对所谓的“催眠术”深信不疑。
不过严格说起来,这也不算是完全在撒谎。
——通过睡眠来切换里外人格,同时也连带着切换了拥有的记忆,说这是某个人格遭到了“催眠”,也没什么问题。
“事先说明,我被催眠以后,说不定会完全忘记和张同学认识的事情。张同学不要向我说明这部分,否则可能会把我从催眠状态里惊醒。你只要假装是来做实习生问卷调查,趁机将话题扯到十月十二日那天就可以了。”
如此精巧的套话行动,要交给张沐牧来做实在无法令人放心,但目前也没有更理想的人选。
为了成功,周雨把事先准备好的“米根竹大学实习生现状调查问卷”递给她,让她按照上面的问题来采访周妤。
“等问完问题以后,就设法让我喝完这罐红茶,这样我就会再次入睡。醒来后催眠就会解除了。”
反复跟她交代了行动细节后,周雨饮下半罐红茶,静静地趴伏在桌面上,不多时便沉沉睡去。
010 言之演证(下)
周雨醒来的时候,窗外传来稀稀拉拉的雨声。
睁开眼后,这具身体最强烈的感觉就是脖颈酸痛。而且大概是因为头搁在小臂上睡的缘故,整条手臂都麻痹了。周雨轻手轻脚地站起身,一边无声地活动手脚,一边环顾周遭。
所在的地方是食堂二楼,只有两三个学生坐在角落里看书。窗外天色阴沉,因为下雨而昏黑一片,无法推断现在的时间。桌子对面没有张沐牧的身影。周雨首先打开手机,看到时间是下午四点。
“……醒了吗?”
伴随问话向他走来的,并非张沐牧,而是一个不认识的男生。这男生原本是站在小卖部前买饮料,看到“周妤”醒来后,便拿着两罐热咖啡走了过来。
他在周雨对面坐下,顺手将一罐咖啡推去,带着温文有礼的微笑说:“请趁热喝吧。现在下了雨,今晚回去会很冷的。”
那种自然而然的态度,好像是早已相识一般。因为周雨并没有见过周妤的同班男生,一时间也不敢贸然开口。
但是,对方穿着的深色外套,那款式似乎有些眼熟。
“你是……”
“中午不是刚见过面吗?”他爽快地说,“我是张沐牧的朋友,刚才她被人叫去还东西,所以就找我先看着你。你的脸色不太好,还想再睡一会儿吗?等她来了我再叫醒你也可以。”
眼前这个家伙,大概就是中午送张沐牧来的“阿伟”。先前的时候由于距离遥远,并没有看清他的长相,所以此刻的近距离接触还蛮令周雨意外的。
倒不是说这位男生的相貌有多怪异。不过在人心中,名叫“阿伟”的男性,应该是偏向于阳刚粗犷,给予人平凡亲切的印象。但是眼前这个面带笑容的男生,虽然不算讨厌,给人的气质却和名字一点都不搭。
简而言之,就是过于清秀斯文了。从稍嫌过长但梳理齐整的发型、到朴素简单的棕黑色长外套,看起来像是位古典风格的读书人。五官虽然轮廓分明,整体面相却偏于柔和,在特定口味的女生群里说不定会很受欢迎,不过以普遍眼光而言有点娘气。
周雨下意识比较着,直到对方稍稍偏头,投来询问的眼神后,才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失礼。
关于这件事,听起来很可笑。身为一个大学女生所臆想出来的“男性”人格,周雨对自认为的同性抱有竞争意识。如果对方是女性,就可以自然而然地欣赏她的美,是男性的话,反而本能地进行比较。
对面这个家伙,虽然并非周妤偏好的运动健美型,却似乎在某些方面隐隐令人觉得欣赏。
——所以才更加想挑出他的刺来啊。
“……麻烦你了。”
为了掩饰内心的情绪,周雨拿起他递来的罐装咖啡,然后尽量平静自然地说道:“其实你不必一直坐在这里等,直接叫醒我就可以了。”
“这个啊,因为你的样子很累,就想应该让你多睡一会儿。反正我今天也没事干,这里看书蛮好的。”
对面的男生说着,扬了扬拿在手里的书。深蓝书封上印着的全部都是外文字母,仔细看去没有一个单词周雨认得,换句话说甚至不是英文书。
与张沐牧形成了强烈反差的这个家伙,对待陌生异性时也如此自然,不知道是天性使然还是刻意炫耀。假设他刚才为止的行为全都出于演技,那么这家伙绝对是个搭讪女性的顶尖高手。
“你是外语学院的学生吗?”周雨喝掉半罐咖啡,问道。
“不,我和张沐牧同班。”他头也不抬地看着书页答道,“看国外的侦探小说是个人兴趣。”
“所以,现在看的也是侦探小说?”
“也可以说算是吧。”
他给出模棱两可的答案,似乎并不愿意过多解释其中的意味。
想到食堂外面的宣传板,周雨信口问道:“你加入推理小说社了吗?”
像是惊讶于这个问题,他放下书,有点意外地投来目光:“不,那个社团主要推崇日本的本格派。我习惯读的欧美古典风格的作品。”
“推理小说也分这么多派系吗?”
“没错,细分起来,恐怕和女生口红色号的种类一样多哦。”他不知是认真还是玩笑地回复着。这种明显是对待异性的态度,多少使人感到一些不快。
笔趣阁
在喝完剩下半罐咖啡后,周雨又带着点挑衅意味地问道:“既然你爱看侦探小说,对解谜和推理也很擅长吧?”
“哈哈,没有没有,喜欢看球赛的人,自己也不见得踢得好啊。”
像是听不出意思,对方仍然态度随意地笑着说道:“我只是喜欢看别人破案,不能说明我也擅长。实际上我的逻辑能力很差,而且说实话,我不觉得世上的一切都能用科学解释。”
“你相信鬼怪?”
“那也谈不上,只能说是我对世界理解的太少了。”
如此直接地承认无能,一时间真令人感到无话可说。不管是不是装的,这家伙在风度方面确实无可指摘。
“话说回来,周同学你过来学校远吗?”
就在场面陷入沉默的时候,对方反倒主动发言了。
“张沐牧说如果太晚了,就让你去她家过夜。因为她家就在学校附近,父母也都很好客。”
“你也是本地人?”
“对,不过搬家以后就住得很远了,在郊区那里,西三线的新月路站附近。”
周雨顿了一下。没有想到这家伙竟然住在那种贫民窟似的地方,从他的衣着举止上一点都看不出来。
那一晚,在相隔几站的地方,他差点就杀死了张沐牧。
“周同学你呢?住在哪里?”
既然对方坦然地说出了住址,这个问题就很难直白的拒绝回答了。但周雨也不想透露得过于详细,于是含糊地说:“也在郊区,和你住的地方大概不远。”
“虽然房子在那里,我是一直住校的。你回去方便吗?”
“有地铁的话郊区也很方便,从学校过来只要一个小时。”
听到这话以后,“阿伟”停止了阅读,抬起头若有所思地看着周雨。
不知道自己的话哪里有问题,周雨莫名其妙地回看他。
“周同学是从大一就开始住在那里的吗?”
“不,是大四实习以后搬过去的,之前也住校。这有什么问题吗?”
“不,倒也不是问题……只是觉得你的用词很有意思。一般来说,既然人正坐在学校这里,应该会讲‘从学校过去’,你用的却是‘过来’,从现在的远近位置考虑很奇怪吧?但有一种情况是可以这么说的,那就是‘请你来我家吧’,像这种属于自己的地方,不管主人身在何处,都能够自然而然地用‘来’字。
“——所以,综上所述,对周同学你而言,大四才租住的房子,比住了三年的宿舍更像家吗?”
“……你不是说自己逻辑能力很差吗?”
“这个也不算是逻辑能力啊。”对方露出爽朗的笑容说,“只是人的语言习惯而已,毕竟我是文学院的,对这方面有点过敏。不过毕竟人类是千姿百态的,光凭用语习惯无法断定什么。你看,我以为你在外面租房的时间比住校更长,这不就猜错了吗?”
对于“阿伟”这番话,周雨沉默着无以回应。不管过程牵强与否,实际上这家伙的结论是正确的,在学校住了三年的人是周妤。而对“周雨”而言,从一开始住的地方就是那间郊区公寓。
这个家伙在无意的言谈当中,几乎就要触碰到“周妤”这一躯壳内最为重要的秘密。
“你平时都这么抠别人的字眼吗?”周雨转而问道。
“哈哈,只是比大部分人更在意一点。人在无意中脱口的话,往往包含着内心最真实的想法,我是相信这种观点的。不过语言毕竟是不准确的,同一句话在不同经历的人听来……”
他说到这里的时候,从楼梯上传来噔噔的跑步声。还没等两人反应过来,张沐牧已经以惊人的速度冲刺到桌边,大声喊:“赶上了!”
“——不,迟到了。足足半个小时。”
“是苏苏姐不让我走!”
“是你借走人家的书,拖了一个星期都不记得还吧。啊,如果是借图书馆的就算了,女生宿舍我是不可能代你进去还的。挨骂了吧?这都是活该啊。”
张沐牧一出现,对面的男生像是突然间换了一个人,爽朗谦和的笑容也变得不怀好意起来。
“金鱼的记性也比你强。看看,个头不长,脑子也不长。”
面对如此恶毒的言语,张沐牧愤怒地自原地起跳,去打那出言不逊者的脑袋。可惜,因为残酷的身高差距,她跳起来也照样会被对方轻松按头。
“那么,我就先走了,你们两个也不要拖到太晚。这种天气公交容易延误。”
男生说着,将张沐牧按进座位里,拿起书顾自离开了。
011 红叶之园(上)
“你的朋友真奇怪。”
看着那男生离开以后,周雨用不经意的态度对张沐牧说。
刚刚似乎是长跑过来的张沐牧脸色通红,头发上沾满了雨水,正用纸巾不断擦拭着。听到他的话后,她转过脸来认认真真地说:“阿伟就是这样子。他脑子有病。”
“……你这种话比他更奇怪。”
像是完全不明白自己的话有何不妥,张沐牧疑惑地歪了歪头,眨着眼发出“嗯?”的一声。
因为她表现得过于无辜,周雨决定不再追究这件事,转而问道:“我睡着以后……怎样了?”
问出这句话后,张沐牧的双眼立刻放出光来。
“把周同学从睡着状态叫醒以后,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而且也果然,真的,真的也不记得我了!真的是催眠术!!”
“嗯,对,对,催眠术就是这样。不可以告诉别人啊。”周雨面不改色地说。
张沐牧拼命地点头,用手在嘴前做出拉拉链的样子。虽然不能完全信赖她的诚实,周雨也没有太多忧虑。
——毕竟从这女孩嘴里说出来的内容,只要是熟人都不会完全采信吧。
“算了……有问到什么东西吗?还有录音?”
随着周雨的提问,张沐牧从包里翻出纸张和手机,像表功似地递了过来。纸上,是所谓的“本校学生实习情况调查表”。
因为学校设有专门的就业指导课,几乎每学期都会组织学生进行类似的调查项目。因为调查任务关系到学分和绩点,一般来说被采访的学生也会体谅地进行配合。
自然,张沐牧手里这张和课程全然无关,是由周雨伪造的表格和问卷。略过无意义的信息,他看向隐藏着关键问题的部分。
周妤十月份的实习,是在红森广场周边的一家网络公司。当时负责领导的直属主管,正是周雨诞生时所见的第一个人类。不消说,那以后就断绝音讯了。
在此之前的实习有两份。一份是在学校图书馆,另一份则是咖啡厅服务员,总共不超过四个月。因为都是大三时期的事情,周雨很快略过了这些。
“大四上半学期的实践活动……义工吗?”
翻过第一页的实习项目后,他喃喃地念起第二页上填写的内容。
“七月到九月……社会实践活动……聋哑儿童学校志愿者……”
米根竹大学的大部分专业,对于实习都有时间上的硬性要求,除了实习以外,参与支教和志愿者活动也都可以作为社会实践活动来部分折抵。看到表格上的字迹,周雨立刻想起了日记上的内容。里面虽然也曾好几次提起过做义工的事,却并未说明具体内容,从活动描述中像是做美术老师一类。
结合这张表的内容,也就是去聋哑学校做了志愿者,教授美术一类的课程。虽然并非每周都去,却一直持续了三个多月,似乎证明了周妤对这份工作的偏爱。
“周同学做了三个月的志愿者啊,真厉害。”
翻阅问卷时,原本坐在对面的张沐牧不知何时趴在了桌子上,将脑袋从问卷上方探出,就这么颠倒着一起对此,周雨稍稍往后挪开椅子,然后不动声色地说:“只是为了社会实践分而已。”
“可是,实践分最多只能拿四周的喔。”张沐牧趴在桌上自信满满地说,“所以剩下的时间全是周同学的爱心。”
“谢谢呢,不过由你说出来总让人觉得怪难受的……嗯,你是本地人吧?知道市里有哪几家聋哑学校吗?”
“不知道呀。”张沐牧茫然地看了过去。
周雨闭闭眼,以毫不意外的态度拿出手机,开始在电子地图上搜索起来。以全国标准而言,米根竹市的人口只能算是中小规模,相应的教育机构总数相当有限,应该并不难找。
果然,将“聋哑学校”输进搜索栏后,跳出来的可选项寥寥无几。位于第二栏内的文字立刻引起了他的注意。
“枫山聋哑学校。”
地图上代表着这座学校的红点,正好也在红森广场商业区的外沿,相比其他几处都更靠近西边,是距离周妤住处最近的选择。
听到他低语的张沐牧高兴地挥着手:“喔喔,枫山我知道的!据说那里以前是一大片枫树林哦,秋天的时候红得像火焰山一样。不过后来,枫林有一天突然失踪了,只有名字留下来。”
“是砍掉后改造成商业区了吧?”
“是失踪了呀,就是那种,在没注意到的时候一下子变成别的地形了。”张沐牧坚持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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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在你是文学院学生的份上,我就不说什么了。总之,枫山就是红森商业区那一带吧?现在的地址是阿泽夫路。”
从地理位置判断,枫山无疑是周妤的第一选择。
“虽然也可能是巧合,不过刚好叫枫山……”他拿出背包,从拉链上取下挂饰。看到他的动作后,张沐牧恍然大悟似地“啊”了一声。
“红叶子就是枫叶啊!”
这种粗糙的挂饰,作为商品卖出恐怕连一块钱也不值,难以想象作为艺术生的周妤会把它挂在自己最常用的背包上。但如果说有特别的意义,那么稍微寒酸一点也不难理解。
“可能是做义工时获得的。”
他不自觉地说出了推论。
如果是义卖品的话,女骑手和周妤或许都曾和枫山聋哑学校有所关联,所以获得了类似的赠品。如果只是普通的义卖购买者就算了,志愿者和捐赠者往往会登记部分身份资料,如此一来,只需要去学校稍作调查,就大概能搞清楚女骑手的身份。
然而,面对这个近在眼前的线索,周雨莫名地迟疑起来。
调查学校的活动显然要在白天进行,短期内如此频繁的记忆消失,早晚会引起周妤的怀疑吧。只要知道挂饰是批量,几乎就足以证明女骑手和周妤并非一人,没必要冒着风险继续深究。
无论怎么想,半夜时分带着武器夜骑的女人都不可能是人畜无害的。谨慎起见,还是暂停调查为好。
“那就去看看吧!”张沐牧高兴喊着。不知何时她已绕过桌子,挤到了周雨身旁,指着地图上的红点说:“明天我没事哦!”
“……我没有问你的意见吧?”
“但是周同学也没有什么事吧?寒假才刚开始,补考也不着急准备喔。”
“……你,到底挂了几门?”
像是完全没听见那样,张沐牧下了总结:“明天我们一起过去吧!”
那毫无危机感的欢乐语气,俨然把这件事当成了密室逃生之类的冒险游戏。语气正当得差点让周雨点头同意了。
“稍稍等一下。”在被张沐牧拉出食堂以前,他终于找回发言的余地,“就算要去也跟你没关系吧?你去干什么?”
对此,张沐牧眨着眼睛,理所当然地回答:“我要照顾周同学呀。你的脑子不太好,一个人活动很危险吧。就算在市区里也可能遇到坏人的。”
“……唯独不想被你这么说啊。”
尽管周雨如此抗议着,张沐牧却仍然用那种“我听不懂呀”的表情笑嘻嘻地看着他。意识到对方根本就是自说自话以后,周妤也放弃了徒劳之举,转而拿起背包。
“我知道了,那么明天我们约在学校见吧。我会先来学校汇合,然后再去那里。”
张沐牧忽然停止了拉拽,直盯着他说:“真的吗?”
“我没有撒谎的必要吧?”
“可是,每次阿伟想甩掉我的时候也会说类似的话呢。先约好在学校里汇合,然后趁我反应过来以前,就自己先偷偷把好玩的事情做掉了!周同学不会做这种事吧?”
被揭穿了意图的周雨一时哑然。他实在是没想到张沐牧会在这种事情上精明起来,或者说是这家伙身边的人实在是人品恶劣,竟然让这个天然呆也被骗到乖觉了。
“我当然不会做这种事了。”他别开目光,直着脖子,用尽可能自然的声音答道。
张沐牧仍然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不时发出一点思考式的嗯嗯声。最后,她灵机一动似地说:“啊,有了!”
“有什么?”
“周同学今晚跟我一起住吧!”
“——绝不。”
“来我家里住吧,离这里很近的哟。周同学是女生所以爸爸妈妈都不会说什么的。我们晚上还可以一起看恐怖片呢!因为周同学看起来就是很勇敢的人,肯定不会像室友那样害怕到不敢看的!”
“没必要,我回自己的住处就可以了。”周雨不为所动地说。然而当他试图从张沐牧怀里抽出自己的手臂时,那八爪章鱼似的怀抱却以惊人的怪力吸附住他,宛如是缠住了蝴蝶的蛛网一般。
“周同学家太远了喔,上次我从那里回来差点就迷路了,周同学这样的女孩子独自走回去很危险的。”
“不,会危险的只有你而已吧。”
照旧无视着异议,张沐牧一边收紧怀抱,一边露出了灿烂无邪的笑靥。
“来嘛来嘛,来我家呀。一定要来呀!我们一起看恐怖片!”
012 红叶之园(中)
这一夜的结果,最后还是以周雨败北告终。
实在没想到张沐牧在缠人的功力上如此了得,即便以“习惯一个人睡觉”为理由推脱,也马上被对方拍着胸脯保证有单独的客房。
客房,确实是有的。张父张母也没有对女儿邀来的朋友多问什么,看起来似乎已经习以为常。临时借用的睡裙虽然短了一些,在空调间内也不成问题。唯一可惜的就是周雨整夜也没有合眼。
对于不能休息这一点,周雨倒是做好了心理准备。既然明天就要去枫山调查,这一夜时间还是不让周妤意识到为好。只要回去以后伪造日记,就可以尽量把张沐牧和周妤的交集缩减到最小,免得今后再产生麻烦。
因为考虑到这一点,她在被张沐牧拖上公交以前买足了充分的浓缩咖啡,结果却完全派不上用场。
“一起看恐怖片吧!”
这个原本并没有被周雨重视的邀请,没想到居然是认真的。对于在洗完澡后直接抱着笔记本冲进客房,跳到床上欢呼起来的张沐牧——可能是因为缺乏睡眠的关系吧,他的头脑接近空白,竟连一点推脱的理由都想不出来。
“周同学想看什么片子呢?我觉得你会比较喜欢欧美片,因为周同学总是带着刀。日韩片的女鬼都不喜欢用刀喔。”
在他床上的可怕女人这么说着,向周雨展示了自己网盘里堪称壮观的收藏品。
那实在是难以置信,以张沐牧这样装成初中生都会有人相信的外表,居然是个恐怖片爱好者。也即是说,从人人皆知的经典恐怖片,到比较小众的《林中小屋》、《孤儿怨》一类,乃至于周雨只闻其名的世界禁片,这个伪小学生一个不落,全部都看过。
看到她一边趴在床上吃零食,一边聚精会神地盯着电脑屏幕的样子,就和普通女孩子追偶像剧没什么区别。如果不是周雨眼下正躺在紧挨着她的位置,绝不会相信现在上演的是分尸杀人的血腥场面。
虽说由于老片的技术限制,服化与特效在周雨眼里都和真正的尸体相去甚远,但张沐牧的反应也绝不像是正常人。如果不是深刻认识到张沐牧的神经有多粗,周雨必然会把她视为自己之外的另一个杀人狂。
但是反过来想,搞不好正是因为接触过太多恐怖片,才让张沐牧完全没有了一般性的常识。那晚周雨将刀架在她脖子上事,在她眼里说不定是完全合理的日常性招呼。
“……你从小就看这些吗?”
在电影女配角歇斯底里的尖叫声中,周雨沉着地询问道。
“不呀,是从大学开始看的。”张沐牧目不转睛地回答道,“社团活动的时候经常看喔,周同学下学期也一起来吗?”
“不必了。我不参加社团。”
张沐牧露出了惋惜的神情,不过大概是将注意力放在恐怖片上,并未继续纠缠这个话题。然而随着时间推移,她似乎也厌倦了千篇一律的尖叫与血浆,慢慢将脑袋枕在手臂上。
“周同学好像一直独来独往的,像职业杀手一样。”
根据她的语气,周雨以为这句话可能是某种“张式夸奖”。对此多少有些习惯的他回答道:“因为我平时住在校外,没时间和室友见面了。”
通常友情是因相处而积累的,即使曾经相处密切,一旦分离两地而又无必要的理由联络,就会自然而然地忘却、疏远。
“不过我却觉得和周同学很投缘呀。不管那天救我的人是不是周同学,我都觉得周同学很厉害,是那种又酷又漂亮的感觉,像是神秘女杀手。”
“……你只是放不下‘杀手’这个词吧?先说清楚,电影里怎么编是一回事,可是说到底杀手就是罪犯,为了钱财而谋命,这种行为既恶劣又低效,没有什么值得向往的。”周雨盯着电脑屏幕答道,“而且我可不是杀手呢。”
“不呀,周同学像那种杀手,就是那种……”
张沐牧的声音越说越低。倾听她说话的周雨迟迟得不到下文,转头望过去时才发现对方已经趴在被子上睡着了。
他盯着对方的脸看了一会儿,最后也只能迷惑而烦扰地摇了摇头。在那一晚,他就着张沐牧断断续续的梦话声看完了四部恐怖片。直到第二天起床,脑袋里似乎还徊荡着女人的尖叫。
说来奇怪,假血浆和假尸体无论摆得多么猎奇,他都看得索然无味,唯独那些女人们的尖叫挥之不去。理由或许在于,比起用斧头一下子劈开假人,那些惨叫才实实在在是力气活儿。这应该是身为杀人狂而发乎本能的判断了。
麻木地吃过早饭,喝下咖啡,一直到走出公寓门口,他才如梦初醒似地看向手机。时间是早上八点。如果在半天内解决的话,下午就能伪造好日记,安安稳稳地睡在自己的租房内。想到这一点,他迫切盼望能插翅飞到枫山聋哑学校的门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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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他没有这种超能力。在打开地图软件以前,从后面扑上来的张沐牧挽着他的手,用欢快的语气说:“走吧,我们乘公车去。”
“……你认得路吗?”
“这是我家呀!”张沐牧略带吃惊地说,“我可是很熟悉这一带的喔。从家里去哪儿去没问题,不过回家的时候我就常常迷路啦。”
这与信鸽恰好相反的认路能力,不知道究竟基于何种原理。无论如何,张沐牧确实认得红森商业区,不需要地图指示就选出了最短路程。
等他们坐地铁抵达目的地后,周雨已经彻底清醒过来。也许是双重人格所带来的影响,他需要的睡眠相当少,即便在困倦状态下也可以顺畅地思考。
“就是这里了。”
学校与繁华的商业区中心有相当的距离,冷清落寞地坐落于边隅。两侧零零散散开着几家不起眼的杂货店与中餐馆。路旁行道树的叶子已经落光,但并非枫树种,有几分像是椴树。学校的栏墙内倒是有好几株梅树,此刻开满了粉雪似的花朵。
大概因为正是上课时间,学校内没有什么人影。门卫室的保安是个发鬓微白的中年男人,一看到周雨便露出笑容。
“小周又回来了?”
他热情地打着招呼,又带着亲切的语气说了好几句。可惜因为口音缘故,周雨基本只能听得懂开头的问候,作为本地人的张沐牧也茫然地睁大眼睛,一看就知道指望不上。
幸好门卫显然很信任曾经来这里上课的周妤,很快便拿出访客登记表,让他们填好后就打开铁门。
走进学校后,面对教学楼前空荡荡的绿化带,周雨一时也不知该去找谁。在他考虑着是否向这里的管理者提出自己的失忆状况,以此咨询周妤当初的情况时,张沐牧挽住她的手臂高兴地说:“我们去班上看看吧。小朋友看到你一定会很开心的!”
她似乎认为这里读书的都是聋哑儿童。不过按照周雨的认知,聋哑学校一般是九年制的,此外也有高中和大学。枫山就属于小初高连办的学校。至于聋哑大学,目前在市内没有。
米根竹市本身人口规模就小,就读枫山的学生,从小学部到高中部估计也就在数百人左右,花不了多少力气就能找完。而且相比流动频繁义工,学生认得周妤的可能性要高得多,应该很轻易就能确定班级。考虑到这点,周雨便不再抵抗,任由张沐牧将自己拉向教学楼。底楼正面的教室共有三间,每个教室里都坐了二十名左右的学生。
“好安静呀……”
两人站在窗外观看时,张沐牧也被教室内的氛围所影响,用呵气似的音量对周雨耳语。
诚然,三个教室都没有发出人声。因为教授的都是数学、通识、文化一类的课,不会要求学生开口念诵。讲台底下的学生也安静地盯着前面,这幅场面如果换在普通学校,一定会被认为是由最优秀学生组成的尖子班。只有当台上的老师在板书间隙里使用手语时,才让人意识到这些班级的特殊性。
当周雨在窗外目睹这场面时,他忽然有些奇怪起来。
这是只有作为双重人格者才能理解的疑问,那就是知识的共通性。在此前,他虽然没有周妤的记忆,却拥有一般性的社会常识。因为前者属于“陈述性记忆”,而后者是“程序性记忆”,作为知识而被大脑存储下来,并非被单一人格所独享,因此无论是周妤还是周雨都可以使用。
然而,此刻看着讲台上的老师不断比划双手,他骤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懂手语的。
是周妤来做义工时就没有学习?还是这一部分的知识没有在人格间共享?当然了,来聋哑学校做短期义工而不学手语,这种可能性是存在的,但周妤的性格也有其固执较真的一面,周雨不认为她会为省事而不学手语。
“周同学觉得紧张吗?”
他考虑此事时的沉默,似乎被张沐牧误解成了别的意思。他摇了摇头,正当他要解释的时候,坐在教室最里侧角落的小女孩状似无意地转过头,看到了站在窗台边的两人。
因为两人此时已在后窗外站了几分钟,期间有三四名学生都已发现他们的存在。不过他们对陌生访客显然并无兴趣,只是稍稍瞥来几眼后就会继续看向黑板。只有坐在里侧角落的这个女孩例外。从她看到两人开始,就呆呆地,像是不理解状况般盯着周雨。她的双眼仿佛闪着隐光。
两边沉默对视了十几秒后,周雨蓦然恍悟了。那女孩眼中的烁光,正是蓄满了眼眶的泪水。
013 红叶之园(下)
下课以后,先前注视着周雨的小女孩立刻从教室里跑了出来。
“……呀!”
张沐牧细声惊叫。相比起她表现于言行的吃惊,周雨及时掩饰住了情绪。小女孩穿着粉色的针织毛线外套,外貌在八九岁左右,像是小学生。她冲出教室以后径直奔向周雨,双手紧紧地抱住他,将脸埋在他的衣襟内。那种浓烈的依恋情绪,宛若是在放学后见到了迟来数小时的父母。
面对如此状况,周雨有点茫然不知所措了。他对小孩没什么特别的意见,既不喜欢也不讨厌。机械性地轻拍了两下小女孩的脑袋后,他用自认为温和的力道将对方从自己怀里拉出,对着她问道:“你认得我吗?”
话刚出口,他即刻意识到自己的疏忽。果然小女孩歪头看着他,一个字也没有回答。理所当然,作为聋哑人的她既听不见周雨的提问,也无法开口回应。
正当周雨如此认定的时候,小女孩却开口生硬地说:“周、周……”
她的眼睛直勾勾盯着周雨,显然是在呼唤昔日熟人的应答。周雨尽管明白这点,却不知该怎样反应。他既不懂手语,也不了解这个小女孩的事情。
“……你们两位是?”
正在左右为难之际,自走廊尽头走来了一位中年妇人。她的体态偏胖,圆脸盘算不上美,却极易给人亲切的印象。原本正埋头翻阅教案的妇人自三人身边穿过,抬头一瞥后却突然停住了脚步。她看了看小女孩的样子,像是了然般笑着说:“是小姚认识的姐姐吗?”
令周雨吃惊的画面出现了。那理应是聋人的小女孩盯着妇人的嘴唇,默默点起头,然后又伸手拽住周雨的外套下摆。
妇人装出吃惊的样子说:“哟,又撒娇了呀,不可以老缠着外面的姐姐哦,不然姐姐可烦你了。”
小女孩沉默着,仍然用手牵着周雨的衣摆。看到此幕的妇人露出复杂的表情,那是一种交织着无奈和怜悯的笑。她抬头看向周雨两人,致歉似地点点头说:“你们两位小姑娘是来找谁的?”
听起来,妇人似乎知道他们并非为了拜访这个小女孩而来。虽然事实的确如此,对方的这种确信却让周雨感到不适。他很快调整了情绪回答道:“我想找这里的教务老师询问一些事。”
“问什么呢?”妇人仍然以亲和的语气询问道。
“我想询问一样东西的来历。”周雨从衣袋内取出挂饰,摊在掌心中展示着,“这个是否和贵校有关系?”
妇人低头打量起挂饰。令周雨失望的是,她的脸上没有露出什么特殊的表情,只是稍带疑惑似地说:“这我不太清楚。”
“那么今年十月份左右的时间,贵校是否办过义卖之类的活动?”
妇人歉然地笑着说:“我也不太清楚,还是问问张主任吧。”
她将两人引向教学楼的侧翼,穿过走廊后来到一个空旷的方厅。方厅边缘零零散散地摆着十来把椅子,墙壁上贴着各式各样的儿童画,内容大多是花朵和动物,也有一些简单的风景画。
唯一没有贴着画的地方,是方厅后侧悬挂的绒布黑板。板上展示着密密麻麻的枫叶标本,都是用两片方形的塑料薄膜夹固起来,极其简单的手工艺品。每张枫叶标本的边缘处都贴有标签纸,上面写着不同的名字。
这些枫叶标本虽然做工简陋,颜色却仍然是鲜润明艳的火红。注意到这点的周雨顺着窗户张望出去,不出所料,在操场周围有片狭长的小林子,看起来非常像是枫树。不过眼下是冬季,林子也光秃秃的,气氛很是冷清单调。
他在窗边观看外面风景时,被称作“张主任”的人匆匆赶来。这是个年纪约在五十上下的干瘦男人,发鬓星白,戴着略显歪斜的黑框眼镜,皮肤晒得皱而发红——以米根竹市的全年气候,晒成这种模样是非常罕见的。
他的表情带着一种长期困顿而产生的疲倦感,和周雨简单寒暄几句后,拿过挂饰看了两眼,用某种南地方言的口音说:“对头,似我们这哈的学生做勒。”
“可以知道制作的时间吗?”
张老师连连摇头,告诉他们这是手工课的作业之一。用粘土制作小挂饰,差不多每隔一个月就会有两三次这样的活动。小初部的学生们年纪轻,往往做不了复杂的东西,所以爱心、星星、蝴蝶结之类的简单图案是最多的。由于学校的名字与景观特点,枫叶也成为了最常见的主题。做工较好的一批会当做纪念品赠送给义工和捐款者,或者参与义卖活动。
不过,先前因为采购失误,校方买进了一批质量有问题的粘土,放置数天后全部变成了铁锈似的红褐色,个别地方还会发黑。做别的东西都很奇怪,只有枫叶和爱心还算适合。制作出的成品干硬后,极易出现枯叶似的裂纹,显得非常劣质,所以也不适合拿去义卖或赠送。
被周雨拥有的这个挂饰,从质地和颜色看,正是那批有问题的粘土制作的。而且由于上面的黑斑,一般情况下不可能被选为赠品或商品,只可能是身为制作者的学生私人送出去的。
周雨马上询问道:“能确定是哪个学生吗?”
张主任露出了为难的神色。自然,让所有学生出来指认是可能的,但为了辨认一个小挂饰就动员全校学生,未免也太费周折了。最后他只是说,可以让各班老师问问学生有没有拿手工课作业送过人。
看出他表情里的苦恼,周雨也明白这件事多半无望,于是称谢后又问道:“九、十月份的时候,是否举办过义卖,或者把手工品批量赠送过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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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主任皱着眉回想起来,随后说自己九月份时出差在外,对校内情况并不清楚。下半年来校方并未举办义卖,也没有和其他单位联合筹款。至于赠送志愿者和捐赠者挂饰,每月都有一定数量,根本无法追溯。
谈话到这里,周雨也觉得多言无益。他提出了最后的问题:“九、十月份的时候,是否还有和我长相相似的人来校?”
这一点张主任也答不出。虽然志愿者要留下个人信息,但并不要求提供照片,更不会随便透露给周雨。最后,他只建议周雨去询问门卫。时隔两个多月,门卫对彼时频繁进出的人可能留有印象。
周雨可不觉得询问门卫会有用。刚进校门时,门卫便准确无误地叫出“小周”。倘若还有第二个容貌酷似者,门卫就不应当如此笃定了。尤其周雨今天穿着长裤和风衣,与周妤的风格出入很大,反倒更接近张沐牧描述的女骑手。
与张主任道别后,周雨又在离校前询问了门卫,回答果然不出所料。门卫甚至笑着表示她变得更活泼开朗了——恐怕也是这身衣着使然。
至此,这座学校已经没有逗留必要。两人向门卫告别,走向马路对面的商区。周雨看了眼时间,正好十二点半。见她打开手机查看时间,张沐牧也态度自然地凑过来问道:“周同学,一起吃午饭吗?”
“不用了。”
周雨把手机放回衣袋内,走到三步以外,然后才对张沐牧微笑着说:“张同学,就在这里道别吧。”
张沐牧有点怔怔地望着他。
“我想当晚救你的人应该不是我。”周雨直截了当地说道,“第一,我没有符合的交通工具和服装。第二,我的挂饰上有质量问题导致的黑斑。
“你那晚见到的挂饰是纯红色的吧?所以那不是我,而是某个和我略有相似的捐赠者。所以这件事对我没必要再深究了。”
说完这番话,他用点头替代了告别语,转身往地铁站走去。
张沐牧匆忙追上他,有些不知所措地说:“就算不是也没关系呀!周同学你……咦?”
她忽然抓住周雨的手,用力往会拉拽。周雨险些被她拖倒在地,正要回头质问,张沐牧却兴奋地朝对面挥起手来:“这里!这里!”
马路对面站着粉外套的聋哑小女孩。她不知如何从校园里溜了出来,立在对面呆望着这边。周雨每往前走一点,她也亦步亦趋地跟上,只是迟迟不敢过马路。
“她一直跟着我们哎!”
张沐牧既惊奇又高兴地说着,开始拉周雨往马路对面走。被这小女孩一闹,她已浑忘了刚才周雨的道别。周雨虽感无奈,也不能对那小女孩视若无睹,只能跟着张沐牧一起走过去。然而,一见他们走近,小女孩却即刻跑开,停在十来米外继续观望这边。
“过来呀,过来呀。”张沐牧仿佛诱拐小动物似地边哄边招手。小女孩见状就跑得更远了。
“把她送回学校里去吧。”周雨说。
话虽然这么说,那女孩却只远距离地望着,一旦周雨试图靠近,她马上掉头逃跑。周雨不得不快步追赶,看着那女孩自校门前经过,跑向马路的另一头。
眼看她行将消失于拐角处,路口忽然冒出来一头乌糟糟的黄毛。
奔跑中的小女孩正扭头望着周雨这边,浑然不知前方有人挡路。张沐牧还来不及喊叫出声,她就被黄毛撞倒了。
“你**没长眼睛啊!”
黄毛青年似乎正专注于玩手机,直至和小女孩相撞,将手机摔落在地,才发出一声尖利的斥骂。他俯身拾起手机,发现屏幕上的裂纹,表情顿时扭曲了。
“你**在马路上找死啊?你家长呢?让他过来赔啊!”
“——那你想要赔多少呢?”
将金发青年的话全数听见,周雨在走近后冷冷问道。对方流里流气的神态,花哨凌乱的服饰,无一不像是个标志性的流氓地痞,令他不自觉地厌恶起来。为了以防万一,他把手伸进衣袋内,握紧里头的弹簧短刀。
黄毛青年骂骂咧咧地转过头来:“啊?你他妈谁啊?关你屁——”
言语戛然而止,他张大了嘴,死死盯着周雨。那副瞪目吃惊的模样酷似一只鼓眼金鱼。
紧接着,他以无比凄厉的调子放声尖叫起来。
014 杰克(上)
以前周雨从未想过,一个高壮的成年男性,居然能叫得像个八岁小姑娘。黄毛青年歇斯底里地尖叫了数秒,随后浑身颤抖,掉头往回路逃去。
看到他如此反应,周雨也不由自主地追了上去。
可惜周妤身体的运动素质并不出众。面对黄发青年的夺路狂奔,他一时间实在难以追及,非但无法逼近,距离反倒还扩大了。落在后方的张沐牧此时也追了上来,边跑边对周雨喊道:“周同学,我们追什么呀?”
周雨气喘吁吁,没有力气回答她。
就在他眼睁睁的注视下,张沐牧两条短腿运转如飞,轻松地越过他超前跑去。那身手迅捷已经不输于职业女子短跑运动员了。
“停停停停呜哇呀——”
她在路口赶上了目标,伸手拽住对方的衣领。两人一起摔倒在地。趁着她哇哇大叫,黄毛青年迅速摆脱纠缠,又连滚带爬地跑向侧边的小巷。
“你想去哪里?”
趁着这段时间,周雨已经赶到他面前。眼看四下无人,他拿出衣袋里的弹簧刀,咔哒一声弹出刀刃,向黄毛青年晃了一下。对象明显是个不良,周雨也不觉得一把短刀真能起多大威慑作用。没有想到那黄毛青年却真的发起抖来。他倒在地上,双手抱头蜷缩,像小姑娘似地呜呜不止。那模样反倒叫周雨莫名其妙起来。
这时张沐牧也跑了过来,盯着黄毛青年看了一会儿后,突然“啊”了一声说:“我认得他呀……好像是那晚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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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毛青年听到后颤得更加明显。周雨发现,尽管对方是被张沐牧的言语所吓,目光却时不时偷觑自己的脸。他马上想通了其中缘由。
“你见过我吧?”他指着自己的脸说。
黄毛青年的表情,像是想否认却又不敢。周雨进一步逼问道:“什么时候看到我的?你看到我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对方的恐惧实在过于强烈,如果仅仅是因为那夜救张沐牧的女骑手打了他一顿,未免有点反应过度。周雨以为不会如此简单。
果然,听到他的提问后,黄毛青年拼命地摇头,那模样只能说是欲盖弥彰。周雨再三逼问,仍旧得不到回答,不禁微微皱起了眉。没想到,这个表情似乎压垮了对方最后的心理防线。黄毛青年真的呜咽哭泣起来。
“别杀我,别杀我……我不会说出去的……”
周雨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张沐牧。她的脸色很平静,只是稍带一丝没有听懂的迷惑。
见她这样,周雨也稍稍收起刀刃,缓和语气说:“你认错人了。”
黄毛青年显然并不相信,他将目光投向张沐牧。周雨见状又说:“我们也在找那晚救她的人,我和她只是长得像而已。”
作为佐证,张沐牧在旁边跟着点头附和,但脸上的表情说明她根本没懂周雨这么说的用意。好在,黄毛青年对她的性格一无所知。看到她认可周雨的说法,就渐渐停止了抽泣,转而盯向周雨手里的短刀。
判断出他的心思活动,周雨又一次晃动刀刃,用平静的口吻说:“这条路没有监控,我想做什么都可以。”
黄毛青年的身体开始战栗,无法断定是因为此刻周雨的神态,还是由于某些私人回忆。最终,他沉默地自原地站起身,慢慢拍掉身上的泥土。
“换个地方谈谈吧。”周雨冷眼看着他说。
谈话地点最终定在附近的快餐店内。虽然知道对方是个青皮混混,周雨也还是付了三人份的餐费,任由张沐牧跟服务员讨要额外的酱料。
走到闹市区后,黄毛青年似乎完全放弃了警惕,甫一落座就埋头大嚼,对餐桌对面的两人爱理不理。周雨冷脸喝着咖啡,只有张沐牧无视周遭气氛,将薯条递到周雨面前。
“周同学要吗?蘸甜辣酱比番茄酱好吃喔。”
另外两个人都盯着她,她也歪过脑袋,不明所以地望回去。周雨明显感觉到黄毛青年的表情扭曲了。
“你跟那个女人是什么关系?”他忽然盯着周雨问道。
周雨低头搅动咖啡,不动声色地答道:“没有任何关系,我不认识那个女人。”
黄毛青年的脸部肌肉又开始抽搐了,那表情似乎介于恐惧与冷笑之间。他用异常尖利的嗓音说:“你**和她长得一模一样,还跟这个矮女人走在一起,怎么可能不认识她?”
“你才是矮子!你全家都是矮子!——啊,你还爱哭!”张沐牧生气地说。
周雨忽然对张沐牧感到一丝钦佩。面对曾经威胁自己人身安全的歹徒,这女人的重点居然是身高,实在是矮子中的豪杰。
“你见过那个女人的脸吗?”他无视掉递过来的薯条,用冷硬的语气继续问道,“你第一次遇到她的那一晚,没有看到她的全脸吧?你是什么时候看清楚她的样子的?”
当他提问时,黄毛青年始终张着嘴,双目无神,两颊滑稽地一鼓一鼓着,酷似脱水濒死的鱼类。他这副随时都会崩溃的虚脱模样,使得对他满心厌恶的周雨也被迫暂停审讯,用一根手指将饮料推过去。
“只要你把我想知道的事情说出来,今天就会好好地放你走。”
此话并非虚言。他已经将弹簧刀收回衣袋内,今天都不准备再使用了。
然而,黄毛青年恍若未闻,只是呆滞地注视着两人间的虚空。良久以后,他突然打了个哆嗦,冲着周雨咧开嘴,歪歪扭扭地笑了一下。
“你也是杀人犯吧?”他神经质地笑着说道。
周雨与他对视了片刻。从对方那隐蕴疯狂的目光里,他逐渐理解了某项事实。
数秒后,他镇静地问道:“她杀了谁?”
“不知道,我不知道,她……她不是个人……”
“是吗?以你对陌生人的所作所为,倒还敢说别人不是人了?”
周雨不轻不重地讽刺了一句,黄毛青年却即刻露出怒容。他猛地从座位上立起,双手狠狠锤打了一下桌面,发出引人侧目的砰响。
“那**根本不是一回事!”他歇斯底里地喊道,“她不是人!她根本不是人!”
连远处的店员也被他狂躁的嚷声惊动,充满猜疑地望了过来。在众人怪异的目光下,黄毛青年泄气地坐回原位。好一会儿后,他才缓过气来,重新抬头与周雨对视。
他舔了舔嘴唇,用干涩的声音开始陈述。
“——那天晚上,我看见她杀了很多人。”
015 杰克(下)
蔡绩这个人,从其名就能看出来,只能说是上不了台面的小恶。高中时虽然成绩不佳,性格尚算老实,毕业工作后却结交了一些恶友。不但喜欢上染发、吸烟、夜游,连品行也恶劣起来。
不过,充其量就是偷点超市里的货品,砸坏几扇玻璃窗,像这样不会被认真追究的行为。说穿了,他不敢做“超出限度”的事。香烟可以,药物就不敢;嘴臭可以,打架就不敢;盗窃可以,杀人就不敢。他身边朋友们的情况也大体类似,不管口头怎么虚张声势,他们的胆量就只有这点。
因此,连蔡绩自己也无法解释十月那段时间所发生的事情。他只觉得,当时夜晚的城市里弥漫着某种怪异的氛围。
月光朦胧,醉意微醺,他们游荡街头,仿佛狼群漫步野林,接着就自然而然想到:这是在寻找狩猎目标。谁也没有说出来,但众人都有无以名状的默契。
起初,也只是对着路过的女白领吹口哨,说些下流的言语,这类挑衅式的举动。因为对方表现得很警觉,他们不敢真的实施什么。
第二个瞄准对象是一对情侣。男方看起来斯文懦弱,所以很好欺负。不过毕竟有两个人,跑掉一个都会很麻烦。
——为什么让人跑掉会有麻烦呢?
这一点,他们自己都没想过。
第三个,第四个,第五个,每一次,他们的言行举止都更加出格,但对象总是不合适,所以什么也没做。只是每发生一次,就莫名其妙的,自己会觉得越来越亢奋,血液与脑髓都在逐渐沸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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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继续做梦似地游荡。深夜的街道上空旷如鬼域。突然间,街道尽头露出孤零零的少女身影,仓惶张望的模样如同离群的幼鹿。
啊,对了,对了,这个就很合适。
像被食饵吸引的鱼,他们不约而同地朝那里游过去,醉酒的醺然感充斥脑海。
抓住这个女孩,然后就实施吧。
虽然具体应该实施些什么,当时一点都没有想清楚。
但是再拖就受不了了,今夜一定要做。
结果,因为那个莫名其妙的女骑手,最后没有完成。所幸对方似乎没有打得太重,蔡绩在地上躺了大概几分钟,醒来后也不觉得身体疼痛。外伤同样找不到,连擦红药水都不需要。明明他被踢飞出去了五六米,结果却连淤青也没留下,这实在是侥幸至极。
自那一夜后,蔡绩再也没有参与过夜游。那些同伴也不再联系他,似乎大家都在逃避那一夜的记忆。
回想当时的事情,他只觉得毫无真实感。
那些的的确确是他自己选择做出的一举一动,但当时全然没有想及后果,只能说是鬼迷心窍了。他到底打算对那个女孩做什么呢?回想起来,他自己都说不清楚,只是下意识地打颤。
那绝不是对受害者的歉意,而是对自身命运的恐惧。
就这样,蔡绩战战兢兢地在家混了几天,什么也没有做,哪里都没有去。但父母寄来的生活费渐渐耗尽,他不得不去联络相熟的饭店老板打工挣钱。
在他平安无事地辛苦过了刷盘子为生的一个月后,惊恐的情绪才逐渐消弭。
直到那一天。
饭馆的下班时间,是晚上九点。后厨的门口离他住处不远不近,公交和步行都没有太大区别。因为害怕走夜路,他先前每晚都乘公交,直到情绪彻底平复,才开始觉得没必要浪费这个钱。
步行回家的最快路径,要穿过一片旧住宅区。蔡绩平日里从来不以为意,直到那一晚走过时,才发觉那一带真是冷清得令人发寒。他用目光逡巡过,没有找到一个明显的监控摄像头。
就算有人在这里把自己杀掉,恐怕也不会有任何证据留下吧。这想法令蔡绩不寒而栗。他加快步子,想要逃离这片区域。
就在这时,他听到自己右方传来滴滴答答的声音。
那是错觉般的细响,稍不留神就会与脚步声混淆了。但是从小开始,从第一次赌博而听出了骰子的点数开始,蔡绩就对自己的听力引以为傲。
如果不是这样,他当时一定会忽略过去,快步走开,当作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他向右转头。
眨眼。
第一眼,其实什么都没有没看见。两条街道,之间夹着一条小巷,里面漆黑如墨,路灯喑哑的光辉半点透不进去。
滴滴答答,像空调外机滴水的动静从深处传来。
那片浓不见底的黑暗,死死吸引住他的眼球,把他一步一步勾近。借着满月冰冷的光辉,他看见巷子里落满了什么东西。
是肉块。
没错,肉块,像从屠宰场新鲜拿来的。大多数都切得七零八落,乍眼认不出是哪个部位。但是,挂在窗台伤的手臂、掉在下水道旁的小腿,毫无疑问是人体的某些部分。
这样来历清楚的“肉”,他一眼就发现了八九块。大小内脏更是狼藉满地,像是一团滑稽的,粗制滥造的染色橡胶球,被水灌得半满,被红颜料浸没着。半颗男人的头搭在地上,完好的左眼盯着他,竟然还在咕噜乱转。
不可思议的是,他当时完全没有感受到恐惧或恶心。
冲入脑海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这些“肉”是被刚刚切碎的。
因为从小巷深处,正流出汩汩的红溪。
溯着红溪望至尽头,她就站在那里,左手臂下夹着头盔,右手拄着长刃。在外人到来以前,她就这么站在血溪旁,休憩似地仰头看着天空。
直到跟蔡绩对望为止,那位女性脸上保留着一种仿佛很厌烦的无聊表情,微微蹙起的细眉,在月色下显得益发楚楚动人。
但是,和蔡绩对视数秒后,她的眉头展开了,那张忧郁的脸上,露出比月色更醉人的微笑。
那一瞬间,蔡绩被冻结住的情绪突然爆发了。他不顾一切地尖叫着,转身往主街逃跑。沿途好像撞到了电线杆之类的东西,之后左腿肿了好几天,但他跑动时一点也不觉得疼。
要跑到有人的地方去。他当时满脑只有这个念头。
跌跌撞撞地逃出百米,身后没有追逐的脚步声,他终于有勇气转头回望。
她站在小巷外的路灯下,遥遥看着这边,没有追赶的意思。光线很弱,距离也不近,蔡绩却能看清她脸上的每一个细节。
和紧身的骑手打扮不同,她有一张异常秀丽的脸。即便是被目击杀人,那张脸上也没有丝毫慌乱。那若无其事的表情,拄剑侧首的立姿,无不说明她的从容。
蔡绩呆呆地看了几秒,随后转身继续逃跑。
刻印在他脑海中的最后印象,就是皎洁灿烂的月色,与她脸上那一丝纯粹恬美的微笑。
016 死无对证(上)
“这就是那晚发生的事情……全都是我亲眼所见。”
说完这句话后,蔡绩把头深深地埋进了双手中,似乎已经耗尽了所有力气。倘若这个青年所言不虚,这些日子以来他都被那段记忆折磨着,精神已经濒临崩溃。光是将这件事陈述出来,他就中途停止了好几次,用手遮住脸调整情绪。从始至终,他没有再多看一眼周雨的脸。
看到他这副表现,周雨也没有马上开口。他的咖啡早已喝完,只能捏着空杯沉思起来。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问道:“你没有报警吗?”
黄毛青年缓缓抬起头,抽动一下嘴角:“你觉得警察会相信我吗?”
“嗯,你现在后悔自己品行不端也迟了。不过这是性质恶劣的命案,他们至少也会去看一眼吧?尸体比你的话更有说服力。”
蔡绩沉默了片刻,然后说:“没有尸体。”
周雨怔了一下。他的目光似乎刺激到了对方,蔡绩立刻激动地站了起来。
“我说的都是真的!都没有了!第二天那里什么都没有!那晚的事情不是梦!我也没有疯!!”
“——你再不小声一点的话,店员就要把我们请出去了。”
周雨冷静地跟对方互视。他发现只要自己一皱眉,对方就会开始丧气发抖。果然,蔡绩马上就停止了吼叫,垂头坐回了原位。等到周围顾客们的关注转移以后,他才慢慢地诉说起后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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慌慌张张地逃回住处后,他已经精疲力竭,左腿痛得受不了,倒在门口就睡着了。等到次日被同居者发现摇醒,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要报警。然而当时已经是次日中午十一点左右,按理说,那种血流成河的景象早该被别人发现并联系警方了。
这样的话,他就没有去报警的必要了。那个女人处处透着诡异,说出来警察也未必相信,如果自己因此被当作嫌疑人就糟糕了。
打定主意以后,他就装作什么也没发生,等待着媒体消息。租屋内没有电视,他就专门去找了本市的报纸与网站。
一星期过去了,媒体对这件事没有任何报道。
蔡绩开始怀疑起来。五六个人死于非命,而且还是那样极端的死状,如此重大的杀人案毫无疑问会引起社会轰动,怎么可能没有任何反响呢?难道说全被警方掩盖起来了吗?他并不清楚警方办事的规程,也不觉得这样的大案能被完全掩盖住。为了确认事实,他终于鼓起勇气,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正午重返那条街道。
白天的路上行人与车辆都很多,一点也没有夜里的阴森。每个行人的表情都那么自然,一副光明磊落、坦荡轻松的模样,在他眼中看去分外刺眼。
越是靠近那条小巷,他的心就跳得越厉害,步伐踉跄得几乎像醉酒。在目睹杀人现场的瞬间,他的头脑彻底空白了。
因为那里,什么也没有。
不是说尸体、血液这类东西,而是连那条巷子都根本是不存在的。紧挨着的两家店铺,中间是结实的墙板,身后则是六层的民居。别说容人进出的小巷,连插入竹竿的空隙都不存在。
如果要合理解释这一幕,那就是他自己疯了。
蔡绩无法承认这个解答。他甚至无心再去工作,而是寻找起当时跟他一起夜游的玩伴们。那个女人绝不是幻觉,他觉得只要证明这点,也就证明了自己理智未失。
结果,那些人也都不见了。
也是,本来都是些无业游民,除了聊女人和娱乐,彼此从来不提家里的事。联络方式只有手机号码与社交软件,连名字都不知真假。
像这样的情况,想报失踪案恐怕也不会被当真。走投无路的蔡绩就这么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几乎也要把先前的事情当作一场梦。直到在撞见周雨的那一刻,那无处言说的恐怖记忆才在他心底复苏。
这个女人是来杀死自己的,他对此坚信不疑。
“为什么你会这样想?”周雨问道。
蔡绩直瞪着他,像是觉得这个问题毫无必要。周雨只得补充道:“如果她打算杀你的话,当晚不是更合适吗?根本就没必要当晚放你逃走,之后再费力气去追踪你。”
“是你没有见过她的样子,当然不理解我的话!”
蔡绩拼命地摇着头。这会儿他似乎已经克服了对周雨样貌的恐惧,表述也变得清楚起来:“那晚她不杀我,一定就是想折磨我,让我吓到精神崩溃,懂了吗?她喜欢杀人,还要让人生不如死才高兴!我的朋友多半也是被她杀掉了,但是警察不会相信,那些人都死光了,下一个就是我……”
他呆呆地凝视着周雨身后的墙壁,好一会儿后又说:“她不是人,是鬼怪啊。那个巷子,那些尸体,全部都是被她变没的。”
周雨不予置评地低下头,用纸巾擦净双手,然后站起身来。张沐牧早在旁边玩起手机,此时也后知后觉地跟着起立,对周雨问道:“走了吗?”
周雨点点头说:“我想已经没有必要问下去了。至于蔡先生你,今后我们也应该不会再见面。如果有必要,我会再跟你联系的,手机号我已经记下来了。稍后我会给你发短信,你也可以记下我的号码,发现那个女人的话可以再联系我。我会视情况给予你帮助——但是请别随便打过来。”
说完,他抛下失魂落魄的青年,顾自走出店去。张沐牧紧随在他身后,脸上的表情十分轻松,看样子她还是想继续玩手机。
“刚才的话,张同学都听到了吗?”走在前面周雨突然问道。
张沐牧答道:“听到了呀。我还给阿伟转播了。”
“……你没有什么想法吗?”
“嗯,就是鬼呀。”她天经地义似地说,“那个人撞到鬼了嘛,所以看到了凶杀案的幻觉。这肯定是活该的啊,做坏事遭报应的!”
“这么说来,你是相信鬼神的。”
“是呀,心怀邪念会被鬼缠身,这个是我奶奶讲的。”
“可是,那个女鬼,穿着与武器像救你的人,相貌却和我一样呢。你对这件事又怎么想呢?”
“因为是吓唬坏人的好鬼啊,所以就会变成好人的样子!”
听到她天真的说辞,周雨勉强笑了一下。他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一定很难看,所以仍然背对着张沐牧。
“今天还有时间,一起去看看那个所谓的消失巷吧。”
017 死无对证(下)
蔡绩所提及的命案街区,介于红森商业区与西面白鸽广场中间。因为离地铁较远,民居楼房也颇老旧,这一带显得十分安静。不过,如果和死气沉沉的新月路站周遭相比,这一带就还算有些人气。一路走来,周雨不时会遭遇出门散步或遛狗的居民。他们安逸悠闲的样子,丝毫不像是居住在命案现场周遭。
依照蔡绩的描述,他们找到了小巷附近的门牌号。左边是烟酒铺,右边是书店,两店间相隔一堵十公分厚的薄墙,没有任何额外空间。环顾周遭,街道上似乎没有监控。其实他几乎没怎么在市内看到过监控摄像头,电线杆与路灯上最常见的就是鸟巢,也不知它们为何要栖息在如此显眼的地方。
“……确实像做梦。”他喃喃地说了一句。
蔡绩的描述显然并非完全的事实,光是初听就存在多处问题。比如说,被砍掉的人头眼珠转动,这种神经反应只有临死前十几秒才可能残留,要将五六个人斩成蔡绩所说的样子,绝不止花费这么点时间。
如果那个男人的头是最后被砍掉的呢?那么他至少也应该在死前发出一点动静才对。
进一步地说,一个持长刃的人,能独自将五六个人带进偏僻小巷,被杀害时也没有任何人发出惨叫或跑出小巷,这本来就不合道理。
那么,能说通的解释有两个。第一是如张沐牧所说的鬼怪作祟,第二就是蔡绩的精神异常——周雨不认为他是故意撒谎,这是基于其行为表现的判断。就算对方有超伦绝类的演技,也没必要把谎言撒得如此离奇夸张。
如此诡异的故事,张沐牧会归之于鬼神也不难理解,但周雨仍然认为问题出在蔡绩身上。记忆会被情绪所加工,像事案件目击者把犯人的浅绿衣服记成深蓝色,这种事再寻常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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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蔡绩能清楚地形容出小巷两侧商店的样子,这一点无法解释。哪怕是诱导性的劝供,也绝不可能使记忆捏造出完全虚构的案发地点来。
周雨思考着这一系列事件,回过神时,发现张沐牧正在和烟酒店老板聊天。
这个深不可测的女人似乎掌握着各种特殊技能。半盏茶的功夫里,她已经和烟酒店老板谈笑风生,竟然还得到一张小板凳,坐在柜台旁边嗑起了瓜子。只有周雨孤零零站在路上,不知道是否应该去打扰那一老一少的兴致。
在他观望的时候,张沐牧已经结束聊天,拿着半包瓜子跑了回来。她照例把瓜子递向周雨,遭到回拒后又自己慢慢嗑起来。
“你和老板谈了什么?”周雨问道。
“杀人案呀!”张沐牧边嗑边说,“老板说这附近的居民区,今年六月有个女孩子跳楼自杀了。死的时候很年轻,实在是太可惜了。”
她一边说话一边摇头,神态俨然如公园里下象棋的闲老头。周雨克制住这种糟糕的联想,继续问道:“这和我们的事有关系吗?”
“有的喔,因为那个人是撞鬼了,很有可能就是怨气不散的地缚灵。他对女生太坏了,所以被女鬼教训的可能性是最大的。说不定就是那个跳楼的女孩子在惩罚他。”
张沐牧老神在在地点着头。对于这种朴素的因果报应观,周雨选择扭过头,继续沿街搜寻起来。张沐牧自觉地指向左侧说:“自杀的女孩子以前住在那栋楼。”
“我不是在找自杀者的住址。”
“诶?那周同学在找什么?”
“巷子。”
如果蔡绩那晚的遭遇并非纯粹的幻觉,那么一定是弄错了某些细节,比如混淆了地址。至于消失的尸体,一夜时间足够杀人者做好最初步的掩盖工作了。普通人对这种事件并不敏感,如果没有完整尸体,光是在路上看到一些血迹,多半也不会去报警。
然而,绕着街区走了两遍,周雨发现这里根本没有巷道。
本来,这里背靠着居民小区,前后出入口是固定的,不可能专门开辟一条随便出入的小道。至于因规划失误而出现的死巷,在紧密相邻的商铺街上也没有存在理由。
从设计角度而言,这个街区根本不需要巷道。
周雨无计可施了。这件事要么是闹鬼,要么是精神病人的妄想。蔡绩显然有精神问题,只是轻重程度的问题而已。
“……回去吧。”
斜阳西坠,周雨只得放弃。从昨天下午开始就一直是他控制身体,意味着周妤已经丧失了一天一夜的记忆,再拖下去就太容易引起怀疑了。
同样是走了一天,张沐牧看起来却毫无倦色。听到他的话后,有点遗憾似地问:“周同学还来我家吗?”
“不了,今天就不打扰了。今天的事情,张同学还是不要外传比较好。”
“唔……”张沐牧不好意思地用指尖绕头发,“其实我已经和阿伟说了呀。”
周雨无言地摇了摇头。其实他对此并不很在乎,就如蔡绩说言,这件事说出来也没有人会相信。没有尸体,没有报案人,这件事就等于没发生过。
与张沐牧分别后,他独自前往地铁站。蔡绩的故事还萦绕在他脑海中。
被杀的人,根据不同的残肢和服装,大约有五六个。其中有一个穿西服的成年男性,也有短裙跑鞋的年轻女性,其他受害者虽然没被辨认清楚,至少这两人不像是毫无社会关系的流浪汉。失踪了那么久,家属亲友势必已经联络警方。为何会毫无报道呢?
另外,他们是以何种理由跟随凶手进入死地,这也令人无法理解。毫无道理地赴死,无人牵挂地消失。这些消失的人,并不像是被人杀了,更像其存在本身被这座城市给吞噬了一样。
周雨忽然从恍惚中回过神来。
不知不觉,他已经从地铁站离开了。脚下的道路越走越偏,两侧是牙齿般齐整排布的商铺。夜色未浓,大部分店铺却已经关上了铁卷门。
他的思维似乎麻木了,只是机械地朝前方迈步。
星月渐明,路灯放亮,他如孤狼般游荡在空寂的街道上,朝着目的地逐步接近。
转过街角,漂浮的脚步悄然靠近。左侧的烟酒店,右侧的书店,避祸似地早早关门了。
两店之间,幽暗的巷道正对着周雨洞开。
他毫不犹豫地迈入其中,熟悉得如同游子归乡。巷口的淤泥里残留着脚印,与他覆上去的新迹长宽、深浅完全一致。
小巷内充满了鲜艳的色彩。深的浅的,各种各样的红,散发出人体腐臭的味道。在沾满了血迹的墙壁上,残留着一道道刀刃的刻痕。
他凝视刻痕,然后缓缓伸出手臂,想象着自己平挥长刀,将靠墙的男人轻松斩首。刀刃切开皮肤与颅骨,划进后面的墙壁当中。
想象中的痕迹,与墙上真实的刻痕重合一致。
如此一来,体重和身高都完全符合。
原来是这么回事,他在心中想道。
018 汉赛尔(上)
周雨知道张沐牧还在跟周妤联系,已经是两人分别一星期后的事了。
虽然是假期,周妤仍然会定期前往学校图书馆,但频率不高。周雨原以为她和张沐牧基本没有再接触的机会,所以也没有做太多预防。结果才过了一星期,张沐牧的名字就以“沐牧”、“那孩子”等字眼出现在了周妤的日记里。以周雨对周妤的了解,这种称呼已经是相当亲密的证明,连室友恐怕也达不到的程度
这时才发现此事,就算周雨想阻止也为时已晚。他皱着眉在周妤的最近联系人里翻找,果然发现了一位叫“高大壮”的仁兄。虽然聊天记录不知为何被删除了,但点开这个人的社交动态,里面除了零食就是鬼故事。
周雨对着手机屏幕思考了很久。他开始觉得把张沐牧作为第一个目标也不错了。
最后他从床上跳下来,去冰箱里拿了一罐咖啡。上次的行动,由于他在事后伪造了周妤的日记,侥幸没有引起怀疑,这次应该也不会太难办。
抵达学校的路上,他约张沐牧在上次的食堂见面,对方毫不怀疑地答应了。除了表达高兴以外,还略有些神神秘秘地说“有进展了”。
周雨并不想知道她口中的进展是指什么,不过显然他别无选择。张沐牧甫一现身,马上兴高采烈地给他一个拥抱:“周周!我有办法了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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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放开我再说。”
周雨将她按到旁边的座位里,维持着冷静的表情说道:“张同学,你继续叫我周同学就可以了。”
“诶?可是你先前说周周也可……”
“——你之前说的进展是指什么?”周雨恍若未闻地问道。
“就是超度女鬼呀!那个女孩帮我教训坏人,我是很感激的,但是她也不能一直滞留在阳间嘛,要尽早超度转世才可以。正好阿伟认识一个高人,可以拜托他去超度。”
听完这番话后,周雨定定地看着她。张沐牧也像等着表扬似地望回来。
“……张同学,你是认真的呢。”
“不能让她一直在人世受苦呀。”
张沐牧以一种充满智慧的口吻回答着。对此,周雨沉着地喝完半罐咖啡,然后说:“张同学,那件事和跳楼自杀的女鬼没有任何关系。这一点我可以保证。”
张沐牧疑惑地歪过头。
“这件事和鬼没关系……不,就算是有关系吧。如果说,那个鬼就是‘我’的话,张同学怎么想呢?”
带着少许试探意味,周雨若无其事地向她询问。显然对方完全没有理解,只是猛烈地摇头:“周同学有影子和脚,不可能是鬼。”
“那个只是民间传说吧?按照张同学你的理论,鬼能制造幻觉的话,变出影子和脚当然也办得到。就算我是鬼,张同学你也区分不出来。”
周雨尽量用心平气和的口吻说着。然而,张沐牧似乎嗅出了不同寻常的气氛,破天荒地露出了不安之色。
“张同学听说过‘寄身鬼’吧?躲在凡人身上的鬼,既不怕阳光也会有影子,我也许就这种类型的鬼。”
张沐牧怔怔地看着他,有点嗫嚅地问道:“周同学说的是真的吗?”
“谁知道呢?可能是真的吧。”
“那么周同学你……”
张沐牧的音量越来越小,周雨实在听不清后面的内容。如此重复几遍以后,她终于做了个深呼吸,以十分勇敢的态度说:“周同学为什么要附在别人身上呢?变成周同学这样子,一定是很难受的死法吧?”
“也许是被你气死的呢。”周雨脱口而出。
这句话冲出口,他自己也吃了一惊,立刻又端起脸说:“这些都不重要了。总之,那条巷子的事情,张同学不要再追究下去了,这对你没有任何益处。今后也不要再跟朋友们提起,这是我真诚的忠告——我也不想有一天看到你躺在那条巷子里。”
说完这番话后,他站起身,最后朝着张沐牧点了点头:“这一次我是认真的。如果你出了意外,令尊堂也一定承受不了。为了自己和家人,请你就此罢手……张同学,我们并非朋友,以后也不必再见面了。”
说完这句话以后,他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身为副人格,他能做的就只有这么多而已。就算删掉张沐牧的社交账号,周妤也会很快发现,然后去学校找张沐牧询问情况,这样反而弄巧成拙了。只有让张沐牧主动淡出周妤的视野,对她们双方才是最安全的。
他走出校门,坐上前往永宁小区的班车——明明是暗藏修罗炼狱的鬼穴,居然还起了这么一个名字,真像是诚信的讽刺。
隐藏着死亡巷道的街与毗邻的小区同名,就叫做永宁路。白天时人来车往,是再平常不过的城市风景。
周雨开始沿路漫步。
今天他特意把周妤的身体打扮得很美,如缎的黑发用丝带捆绑起来,月白色的连身裙,飘荡起来时如一朵风中的朝颜花。这副形象他很喜欢,但不仅仅是出美的欣赏,也是对武器便利的满意。深海里招引猎物的鮟鱇鱼,对自己头上的发光器官一定也有同性质的满意。
这一日多云无雨,在米根竹市已经称得上晴天,因此周雨没有带伞。他像等待约会对象的少女那样停在树荫下,时不时望向对面的商铺。
烟酒店与书店紧密挨靠着,像是在说“这里可什么秘密都没有喔”。
自然,这是在撒谎。
暮色慢慢降临,路灯亮起时,人车就都绝迹了。因为小区的前后门不在这条路上,就下班回家的居民也不往这里走。
周雨恍惚起来。他觉得面前的一切毫不现实。
在一座充满人的城市里,为什么谁都不往这里走呢?难道这里的夜晚带有某种诅咒吗?
露水从树梢滴到他额头上,他立刻闭眼擦去,再睁开眼时,那条暗巷已然出现了。
他迈步踏入其中。
被朱红涂满的小巷,那血迹仍旧鲜明艳丽,分毫没有被雨水冲刷的迹象。这不可能是一个多月前留下的痕迹,而是两周以内的案发现场。在被蔡绩目击后,凶手仍旧肆无忌惮地进行着屠杀。
那也可以理解,因为反正找不到尸体。这条只在晚上出现的“消失巷”,堪称是杀人狂的乐土。
“那么……”
他用手指轻轻擦拭血痕,无意识地嘟囔起来。
“今天……就去确认凶手吧。”
019 汉塞尔(下)
这星期以内,周雨已经两度在午夜时来到永宁路。周妤一直有自行车,骑车往返只要两个小时不到,足以在天亮前回到家中。
每次来到巷内视察,他心中都充溢着剧烈的情感。暗夜低笑的风声,铺满视野的血色,无一不在对他鼓动引诱。有时他会站在血迹前呆呆地凝视数分钟,脑海中却空白一片。
不过,更多的时候他在思考。
血迹是近期的,说明凶手在最近两周内又杀害了新的对象。但是没有尸体,连一根手指都没有。尸体会去哪里呢?除了这个暂时无法解释的消失巷外,永宁路从早上六点开始就会陆续有上班族出没,老人出门的时间还会更早。在此之前,将尸体细碎分解、装袋、运送出去,像这样的过程既花时间也需要工具。而且在环境如此糟糕的地方碎尸,势必会有碎肉和人脂残留下来。
以纯粹的物理手段考虑,最大可能是在夜里把相对完整的尸块运出去,藏在附近的某个地方。永宁小区的外围马路在凌晨以后也有人员活动,要降低被目击概率,一定不会走得太远。
他开始搜索街道周边,按照自己平日里走路的习惯,紧贴着行道树一点点探寻。只用了十几分钟,他在树根上发现了滴落的血迹。
这下,鬼怪作祟的嫌疑就排除了。
沿着散落的隐蔽血迹,他走出街区,来到群厦之间。高楼如古木般林立。血迹断断续续,隐晦地指向钢铁森林的深处,在一处十字路口彻底中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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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这样就足够了。他有着强烈的预感,藏尸的地点就应该在这里。
连续两晚的时间,让他将大致范围锁定,接下来的几夜里,他一直待在家中查找市内的地图信息。那片楼厦是商务区,年头已久,但迄今还在使用。可供选择的理想地点无多,周雨只挑出了三处。
两栋楼目前出于半废弃状态,还有一座废弃工厂。说是工厂,其实只是旧工业区残留下来的仓库部分。不知为何迟迟没有拆除,依旧闲置在那里。
三个地点,周雨都在网上详细查询过。他知道如果是自己,一定会选择工厂仓库。
找到目标以后,剩下的就是去亲眼确认了。这一次,无论如何他都会找出答案。
这个世界上,到底会不会有容貌完全相同的人?还恰好在同一座城市,同样有着变态的杀人欲呢?恐怕连同卵双胞胎也无法解释这种巧合吧。
他停止了思忖,走出小巷,朝着工厂仓库的位置进发。这个星期内,小巷里没有增加新的血迹,无法判断凶手是否还会再来,今晚会遭遇的可能性并不高,只要明确尸体下落就可以了。
以防万一,他也带上了刀。
这周没有降雨,夜空总是很晴朗。凛月升上楼顶时,水泥路显露出钢铁般的质地,像工厂里的加工品传送带。周雨恍惚觉得自己就是运输中的货物。
他步伐轻快地哼起歌来。
工厂的门口挂着一把锈锁,稍微用力就能把门框扯下来。如入进去以后,满目都是苍绿。篮球场大小的空间里荡然无物。破洞无数的顶棚透下月光,使人一眼即可望至尽头。
地面,墙壁,顶棚,全被苍苔层层覆盖,散发出艳丽的微光。那到底是植物本来的颜色,还是化工残留导致的异状,周雨无从分辨。
苔藓以潮湿的角落为起点,爬下墙壁和地面,向着仓库正中央蔓延。那里是一个漆黑幽邃的巨洞。
巨洞大致呈正圆形,外围直径有六七米,最深处也有三米。洞穴边缘处裸露出水泥、钢筋和填土,其深度无法估量。
周雨站在幽洞边缘朝下俯瞰。他想不出这个洞是如何形成,如果非要说个成因,他觉得像是陨石砸陷出来的。他捡起碎石扔下去,不知是太深,还是底部填了软物,没有丝毫回响。
如果把尸体扔进里面,肯定也不容易发现。
然而,地上没有一丝血污,苔藓上也没有推车或箱子轧过的痕迹。他试着俯身靠近洞口,洞内没有风,气味也只是微微发霉。
他朝那片深渊似的黑暗注视许久,最后只得走开。需要钩和绳才行,他没有准备这类物资,只能在附近寻找替代品。
仓库内被清理得异常干净,除了苔藓外几乎什么也没有。他走到最深处时,才终于看到绿色以外的事物。
墙壁上覆着一个血掌印。
掌印留在苔藓上,颜色很淡,难以估算时间。周雨把手盖在上面试了试,比他自己的稍大一些。
这意味着什么,他一时想不出。如果是受害者留下的痕迹,周遭就太过干净了。这个掌印,像是有人蘸满血后故意盖上去的。
这一定是某种纪念物。
周雨有点茫然。现在的情况有点超出他的预计,让他一时没有头绪。是继续在这里等待,还是回去准备物资,下一次再来探索那个深洞呢?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感到意兴索然,转身朝出口走去。就在他走到中段时,那扇摇摇欲坠的铁门被人推开了。
和他先前卸下门框的入侵不同,新来者是打开了那把锈锁,再力道轻柔地推开门扇。此人为了推开这扇门而不破坏它,所花费的力气已经比踢倒门框更多了。
周雨在原地立住,把手伸进衣袋内。
门外走来一个年轻男性。从体型上像是青年,但脸型圆润,很典型的娃娃脸,使得他又予人十分年少的印象,难以正确估量年龄。他背着一个黑色长包,脸上挂着微笑,那模样不管对同性或异性都很讨喜。即便是和周雨不期而遇,他也只是略微惊讶地动了动眉毛。
“你好。”他停步在五米外,脸上仍然带着笑容,“来这里有事吗?”
“……散步。”周雨冷淡地说。
“女孩子半夜在这里散步吗?”
“对。”
对方仍然带着笑,眉目间却露出困扰之色。他挠着脑袋,语气温和地说:“那请注意安全吧。”
020 活鬼(上)
“你在这里做什么?”
对于眼前的年轻男性,周雨没有任何信任感。他单刀直入地问道:“你背后的东西是什么?”
“这么不客气地打听他人隐私吗?”
“你也可以不说。”
“那倒没必要,也不是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娃娃脸答得心平气和。他卸下背包,拉开长链,从里面抱出一把民谣吉他。
“这里是我平时练习的地方,因为不会打扰到别人。不过没想到今晚还有其他人在。”娃娃脸说着,又从长包里抽出一张小折凳,“我只带了一张,你要吗?”
周雨留意着他的包,确认里面除了吉他和折凳外没有其他物件。对方在体型上比他稍有优势,但没有武器就不成问题。
他的沉默似乎被视为拒绝,娃娃脸怡然自得地坐上折凳,抱着吉他弹奏起来。
周雨对音乐并没有太多心得,但娃娃脸弹的曲子十分有名,他稍微一听就想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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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魔笛变奏曲》。
作为吉他弹奏的名曲,最早出自莫扎特创作的歌剧《魔笛》。或许是周妤也常听歌剧的缘故,周雨隐约觉得自己对这个曲调颇为熟悉。华丽错落的音色从琴弦上流淌而出。即便琴手技巧平庸,曲子本身的光彩也足以令人恍神。一曲弹毕,娃娃脸怪不好意思地看向周雨。
“新手弹得不好。”他道歉似地说。
“很不错。”周雨礼貌而冷淡地应答。
“哪里,差得远了。我缺乏音乐天赋,家里的兄长要出色得多。”娃娃脸爽快地笑了起来,“你还打算继续散步吗?”
周雨看着对方。娃娃脸的体型偏于中等,五官和发型都很齐整,一看就像是乖学生的类型。从样貌到气质,他就算是穿女装戴假发也不可能和周雨相似。
“……不必,我要回去了。在那以前姑且问一句,你知道那边墙上的掌印是怎么回事吗?”
“嗯?被你发现了啊。”
娃娃脸举起右手,露出掌心的创可贴:“换一弦的时候太急躁了,结果割伤了手。虽然只是轻伤,血倒还流得蛮多的。当时我吓坏了,下意识就在墙上抹了一下。那可是处理伤口的错误示范,真不知道我当时怎么想的。”
他带着毫无伪态的笑容,将创可贴稍微揭开,可以看到底下确有伤痕,已经愈合到仅剩表皮没有复原。他的手掌比周雨略大一些,指节修长,指腹有明显的红茧,这是新手弹弦留下的伤。
“你把伤口按在那种地方会感染的。”
最后,周雨松开衣袋里的刀,淡淡地说了一句。他将此作为道别语,朝后方的门走去。在那以前,娃娃脸叫住她问道:“可以知道你的名字吗?”
“我想没必要。”
“别这样,我也只是好奇而已。你长得有些像我一个亲属。”
这或许是某种固定的搭讪套路,但周雨还是回头看了他一眼:“周雨,雨水的雨。”
“真巧,”娃娃脸说,“我也姓周,看来我们是本家。”
周雨对他的名字毫无兴趣,正要举步离开,娃娃脸又说:“刚才我弹的曲子是《魔笛变奏曲》,你看过它的歌剧吗?”
周妤可能看过,但周雨对此没有记忆。他摇了摇头。
“那可不是驱鼠人的故事,有兴趣的话去看一看吧。你的气质很像剧里的夜后。”
娃娃脸虽然语气很友善,但发言内容总让人觉得很自来熟。周雨没有回应,只是说:“你还是不要再来这附近练习比较好。”
然后她离开了。走出大门时,身后又响起吉他的旋律。
离开工厂仓库以后,周雨又去了另外两处废弃楼厦。虽然有人员活动的痕迹,但明显是流浪汉与儿童之类,完全不符合他的预期。他呆呆地站在原地,只能承认这一次是自己判断错了。
以后可以再去那深洞里探索一次,但是他直觉地认为那里没有东西。
不管怎样,今夜只能无获而归。
走在归途上的时候,他想起了娃娃脸所说的话,用手机搜索起《魔笛》歌剧。确如对方所说,和德国童话里的“哈梅林的魔笛手”截然不同,歌剧所述内容是一名王子被巨蛇追赶,结果被夜后所救,夜后委托王子使用魔笛,拯救公主帕米娜。王子钦慕公主的美貌,主动请缨,前往光明之国夺回公主。
“……那混账东西。”
因为不习惯说脏话,他只能吐出半截感想来。
娃娃脸所说的夜后,实际上是个反派女角。因为不满丈夫日王将女儿托付给光明之国的领袖教导,因此才颠倒黑白,欺骗主角摧毁光明圣殿,夺回公主。自然,最后王子弃暗投明,破坏了夜后的阴谋。
不管怎么看,命女杀父、凶狠暴虐的夜后都算不得是光彩人物,那娃娃脸根本是在拐弯抹角地骂他。
要是夜里真的徘徊着一个用长刀杀人的女变态,他希望下一个目标就是那娃娃脸。
他板着脸骑上路边的公用自行车,把链子蹬得哗哗响,一路朝住处飞驰。抵达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三点,他却惊讶地发现楼下站着一个人。
“……张同学?”
张沐牧原本正缩手取暖,看到她以后立刻兴高采烈地奔了过来。
“周同学————接招!”
她猛地从衣袋里拿出一张黄纸,啪地贴在周妤额头上。
“……你想干嘛?”
周雨把黄纸下部掀开,平静地看着对方问道。
“诶?没有被定身吗?”
“我如果是鬼的话,你现在就已经是个死人了。”周雨扯掉黄纸,看了一眼上面的图文,随后就撕碎扔进垃圾桶里,“外面太冷了,进去说话吧。”
张沐牧似乎很不耐寒,虽然穿得比周雨更多,手脸却冻得通红。周雨进屋后先给她烧了壶热水,然后才从冰箱里找出自己的咖啡。
“半夜跑出来,父母不追究吗?”他面无表情地问道。
“没问题,跟他们说我去同学家住了!”
“……你就算死了也不冤呢。来我这里有什么事?”
“担心周同学你呀。”张沐牧自然而然地说,“你白天那样跑掉,说不定晚上就自杀了哟。所以我跟阿伟说,让他给我收鬼的东西。他说给我一张高人开光的定鬼符,鬼被贴了就会动弹不得。”
“……你知道上面写了什么吗?”
“定鬼的符文呀!”
“一二三木头人——用这六个字的符文,真是信赖鬼怪对游戏规则的遵守呢。”
张沐牧张大了嘴,随后生气地说:“骗子不得好死!”
“没问题,回去以后你就把那位青梅竹马杀掉吧。但下次请不要再用这类东西对付我了。”
周雨往茶杯里注满热水,看着袅袅的水汽发起呆来。良久以后,他叹了口气说:“张同学,我给你讲个故事吧。”
021 活鬼(下)
“先前跟张同学说的鬼,我开玩笑的,你不用当真。不过,这个世界上确实存在着一种鬼,是由活人变成的,我们就叫它活鬼吧。”
稍微整顿过思绪后,周雨如此说道。
“……有些人,生来就有严重的问题,他们自己却不知道。他们是……是半人半鬼,虽然他们也坚定地认为自己是人,实际上心底蕴藏着鬼性,是那种非常坏的鬼。这样长期压抑着,最后人与鬼的部分就分裂了。”
张沐牧认真地听着,有些好奇地插嘴道:“然后鬼从身体里分裂出来了吗?”
周雨摇了摇头:“不鬼和人是一体的,永远不能脱离躯壳存在。只要人睡着了,鬼就能够占领身体,装成人的样子行动,就像你所说的寄身鬼一样。因为人死了鬼也会消失,所以鬼会尽可能保护人,不过毕竟鬼和人已经分开来了,所以……鬼也不知道人平时在做什么,是怎么想的。他只能按照自己的想法行动——至少鬼是这么自以为的。”
张沐牧疑惑地歪着头,发出一记“嗯?”的疑声。
“……虽然鬼相信着自己是独立的个体,但事实上,那是错误的。他只是人的臆想,是人欲望的具化。张同学玩过游戏吗?就像是玩家和角色的关系一样。玩家在现实里想做而不敢做的事,就会在游戏里操纵着角色去做。杀npc,毁掉建筑,到处乱跑之类的行动。所谓的鬼,充当的就是这样一个‘角色’。”
如同自言自语般,他喃喃说着。
“那么……在人鬼分裂以前,是怎么样呢?恐怕人也多次产生过坏的想法吧,但是因为压抑过度,最后才分裂出了心底的鬼怪。但是,分裂真的彻底吗?这样下去到底会怎样?不行的,光是精神分裂也不行,潜意识里肯定还在想着这些……啊,到底是想杀谁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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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言语开始错乱,像是忘记了桌对面的外客。不甘被忽视的张沐牧一下子站起来,抓住周雨的双肩,奋力摇晃。这女人有着和体型完全不成正比的怪力,周雨被她猛然摇晃,晃得浑身骨头都要散架了。
“周同学!周同学!不可以魔怔!快醒过来啊!”她大声嚷道,“你被鬼迷住了!”
周雨好不容易挣脱她的魔掌,马上伸手捂住她的嘴:“轻一点,我是合租,这里的隔音也不好。”
万幸,同住的上班族似乎睡得很沉,没有被惊起来查看情况。张沐牧捂着嘴坐回原位,又小声说:“讲鬼故事不可以太代入啊,否则会招来脏东西的。”
“你看恐怖片时有这种意识就好了。”
周雨又喝了一口咖啡,用恢复了平缓的口吻说:“时候太晚了,今夜你就在这里休息吧。今后不要再做这种事了,市里的晚上不安宁。”
“因为白天周同学的表现很奇怪呀,我很担心你啊。”
“……你也是自来熟啊。”
周雨终于露出一点笑容,他说:“把刚才的故事讲完吧。张同学,你觉得这种‘人化鬼’,责任到底在人在鬼呢?”
“责任?”
“就是说,如果鬼的行为,全部都是人的潜意识所驱使,就像是玩家控制着角色那样……如果造成了严重的后果,张同学觉得应该怎么处置?当然,这种严重后果,全部都发生在现实里。”
张沐牧懵懵懂懂地看着他,看起来毫无思考的迹象。周雨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活鬼的结局,只有两个,不是想办法彻底根除鬼性,就是连人的部分也消灭。鬼的部分从诞生开始就是为人的部分服务,所以他也不希望人的部分死去。……如果能够永远地封禁鬼的部分,或许活鬼也会变成普通人吧。”
“封禁?”
“……就像你说过的,鬼是因为死时含怨才被束缚在阳世吧?活鬼也不是突然就分裂的,通常是带着某种目的……想逃避什么,补偿什么,有这样的,坏的动机,才会促使鬼去行动。”
“哦哦,我明白了,是怨念呀!消除怨念,就把鬼超度了!”
“嗯,就是这么回事。这就是活鬼变成人的办法。现在故事也说完了,请你睡觉去吧。”
张沐牧似乎意犹未尽。在她来得及提出“一起看恐怖片”之类的提议前,周雨把她推进自己的房间,用钥匙反手锁上门——张沐牧睡觉有章鱼抱的习惯,他不想体验第二次。
解决麻烦后,他从壁柜里取出备用毛毯铺到沙发上。不过这也只是做做样子,在送走张沐牧以前,决不能再让周妤介入进来。
布置完沙发,他走进浴室里卸妆。周妤的嘴唇和眉毛颜色过浅,因此时常化淡妆弥补。
对着镜子擦拭粉底时,他惯例地审视起镜中人。
双重人格是基于环境压力的应激性极端表现。患者通过分离人格,将自己不愿意承受的痛苦转移给副人格,或者创造更符合环境需要的人格来应对压力。那么,怀着杀人欲望诞生的副人格,不可能是毫无由来的。
如此一来,就有一个质疑。在人格分裂发生以前,周妤到底是在怎样的状态?
被撕掉的那一页日记上,用狂乱笔触写满的“杀”字,事到如今再想无视也不可能了。
——如果是恐惧被杀的人,反复地写下这个动词是不合理的。会如此一遍遍重复罪行的,显而易见,是主动想要杀人的一方。
是准备实行吗?还是已经实施了吗?这一切原本和周雨无关。之所以他如此关切,其理由无法对外人言说。
天地生人,便要求凡人敬天;上帝造人,便要求世人爱神。神话是人类自我意识之投现——造物必须无条件地深爱创造者。
作为副人格的周雨,花了许久才想通这个道理。抛却躯体美的欣赏,他毫无道理、毫无保留地关切着周妤的命运。
那并非仅仅出于一体同命的关切。
而是深藏于心,作为“他者”的感情。
022 帕米娜(上)
次日清晨,六点。周雨噔噔走过木质地板,打开房门,拖起床上的张沐牧。
“你可以走了。”他顶着黑眼圈,毫不留情地宣告,“今后不用再联系我。永别了,张同学。”
昨夜和衣而睡的张沐牧根本没醒,听到他的话以后当即哇哇大叫,反手一把抱住他哭喊道:“不要自杀啊周同学!”
“不,我没有打算自杀,只是想好好睡一觉而已。”周雨面无表情地说。
“睡下去就醒不来了呀!”
“是真的只想好好睡一觉而已。”
“睡下去就醒不来了呀!!!”
周雨沉默了一下,用几秒钟衡量了他和张沐牧的身高差,然后按住她的脑门,像推保龄球一般一把将她推出房门,随后迅速将门锁上。张沐牧不肯离开,在门外不屈不挠地敲着门板,呼喊道:“那你不可以在梦里坐船哦!看到河流和红花也一定不能过去!一定要回来呀!!”
周雨无视了她的发言,镇静地抽出一张面纸,撕成两个小团后塞进耳中,再把房间从内部锁死。隔离噪音源后,他终于虚脱似地倒在床上。
按理来说,一具身体里运作的人格有两个,躯体对睡眠长度的要求却不会减少,两个人格本都应受到影响。但不知为何,周妤却没有在日记里提及过这点,仿佛所有的疲劳都集中在周雨的时间段。
之前一周的探索毫无回报,周雨的精力已经消耗殆尽,只想倒头沉睡。至于废弃工厂里的深洞,他也不想马上去确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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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洞,从周边的痕迹来看,不会超过十米。假设抛尸其中,首先周遭应该会有相应痕迹留在地面,其次尸臭味一定会散发出来。
总之,洞底藏尸的概率极为渺茫。
下次再去看也不迟。
朦胧之间,他心中逐渐弥漫起挫败感。意识不断往下坠落,溶解在混沌的梦境中。
……
……他在夜晚的道路上行走。踏着月光穿街过巷,来到长满苍苔的废弃工厂。
地面正中,幽洞的深处传来《魔笛变奏曲》的旋律。
他在边缘俯瞰洞底。黑暗之中,翻滚着无数的,雪白的骷髅。
如同被魔笛手蛊惑的鼠群,他毫不犹豫地迈出脚步,轻飘飘地跳了下去。
洞里的空气凝滞如泥潭,他只能缓缓地挤开黑暗,往深处缓缓下钻。旋律越来越接近,他不假思索地把手伸进衣袋内。
“回来呀!记得要回来呀!”
头顶忽然传来女性的叫声。
他轻轻地顿足,黑暗随之凝固了。怀着一丝疑惑,他仰头往上观望。
头顶无边的黑暗中,只剩下一块苍白的圆斑,如满月般高悬着。“白月”中远远飘来熟悉的、属于女性的声音。
他认出了那个声音。
黑暗开始流动。骷髅们从脚底的黑暗中飘出,绕着他翩翩起舞,其中一个指向远方。周雨顺着它所指的方向看去,那里有一条马路。深夜的路上站着张沐牧,一群不良青年将她围了起来。然后,自马路尽头驶来一辆电瓶车,车上女骑手走向人群。
周雨想起来了,这是张沐牧所说的故事。只是如同舞台上的话剧一般,以怪异的形式重现在他眼前。
他看着女骑手拔出长刀,像抽鞭子一般挥砍,将所有青年全部切成了碎尸。鲜血沿着街道潺潺流淌,张沐牧在血溪边雀跃地欢呼着。
女骑手转过身对她说:“以后不要再来这一带了。”
张沐牧仍然保持着欢呼的姿势,口中说:“回来呀!回来呀!”
女骑手取下头盔,对周雨露出微笑的脸。那正是如同揽镜自照般,妖艳欢喜的周妤。
周雨猛得闭上眼睛,骷髅们吱吱嘎嘎的舞动声消失了。他开始飞快地上浮。
冲出洞穴的瞬间,他自梦中惊醒,睁目抬头,窗外正流淌着血红的余晖。
他懵懂地看了一会儿,意识到自己坐在学校图书馆中。时间是下午五点三刻,图书馆内人影寥寥。
……原来如此,再一次切换了。
他环视四周,看到自己所趴伏的桌面上放着两杯听罐装红茶。但他不急着去找另一个人的下落,而是注视着夕阳发起呆来。
不多时,张沐牧从书架方向走来。她手中抱着三四本书,看封皮都是流行小说。看到周雨醒来后,她立刻快步走了过来。
“周周!这本很好看喔!”
“又是你啊。”周雨没什么表情地说道。
张沐牧露出疑惑的神色,旋即却恍然大悟似地说:“是周同学呀!今天又轮到你了是吗?”
“……我在你心里,到底是什么状况?”
“守护灵啊,保身鬼啊那种东西吧?”张沐牧偏了偏头,竖起食指,“周同学肯定是守护周周的鬼吧?”
周雨沉默了一下,没有再跟她讨论下去。他的脑袋异常沉重,发痛,像有一根尖锥在中央穿凿。梦里的残像还遗留在眼前,与现实中张沐牧的脸重合起来。
陡然,他揉按太阳穴的手顿住了。
“——张同学,那个女骑手,当时跟你说过‘不要再来这一带了’。是这样吧?”
“嗯?”张沐牧放下书想了想说,“是呀。”
“她是在奥斯尔路附近说的吗?”
“不呀,是把我送到地铁站以后说的。”
“红森那里的地铁站吗?在购物城旁边的那个?”
“对,就是那个哦。”
周雨呆呆地想了一会儿,猛地起身拎包,朝图书馆外走去。张沐牧连忙放下书,跟在她身后问道:“张同学?”
“……周同学,我有一个问题。”
周雨用自己的校园卡刷开自动门,看着张沐牧在那里手忙脚乱地摸索衣袋。
“我现在准备去赌场,你打算对我说什么呢?”
“那当然是不要去呀!赌博是犯法的喔!”
“那么,我现在想去你家过夜呢?”
“好呀,一起看恐怖片吧?”
周雨看了眼天色,快步朝外走去。张沐牧慌里慌张地掏了掏口袋,最后环顾周遭,从自动门下面的缝隙里钻了出来。
“周同学!等等我!”
“不,你别跟过来比较好。”周雨头也不回地说。
不出意料,张沐牧依然跟在旁边。周雨看了她一眼,最后还是决定放弃。这姑娘自说自话的能力不是他所能对抗的。
他乘上公车,张沐牧自然地坐在邻座上。趁着公交行驶的时间,他打开手机确认了时间。
十二月三十日,即是说他探索废弃工厂不过是昨天的事情。或许正是因为丢失了一天的记忆,周妤才会去学校找张沐牧询问情况。其实只要用手机联络就足够了,但周妤对张沐牧无疑有着很大的好感。
他侧目看向张沐牧。这个女孩显然不丑,但因为外貌过于稚气,要说美丽似乎也不适合。如同兔、鹿等草食生物,只能笼统地形容为“可爱”。
在审视她的过程中,周雨生出一股淡淡的疑惑感。
他突然意识到,迄今为止他和对方的相处都没有超过一周。
023 帕米娜(中)
想起这件事后,周雨第一次对张沐牧产生了注意。他忽然问道:“张同学,你朋友多吗?”
张沐牧颇为自豪地回答:“很多呀!班级里全都是。”
“不,我是说那种特别重要的朋友。就像是……就像你愿意冒着生命危险去救的。”
“唔……那就是阿伟,苏苏姐,大斌……”她掰着指头数出五六个名字,“大概就是这些。”
“没有我呢。”
“嘿嘿,因为跟周同学认识得不久嘛。不过我们很投缘啊,时间够长就会变成好朋友。”张沐牧怀着莫名的自信说。
“投缘吗?我不觉得呢。”
“周同学很有神秘感啊,成为朋友的话一定会很有趣的!而且周同学看起来孤零零的,成长是需要关爱的呀。”
“那还真是多谢了。但是我已经不需要成长了,这个身高对我还蛮足够用的。”
“我也足够用啊!”张沐牧像是有些生气似地跟了一句。
周雨再笑一下,没有继续说话。张沐牧也嘟嘟囔囔地拿出手机,跟别人聊起天来。直到两人下车后,她才后知后觉地问道:“我们去哪里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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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奥斯尔路,但你最好是回家。”
“啊,我也要去!”
“你父母那边交代得了吗?”
“没问题!我今晚去阿伟家睡了!阿伟给我作证!现在就做!”
周雨哑然。在他的初步印象中,张父张母都是相当普通的家长,待客热情,关心女儿的同学,没想到在对女儿的私生活上竟然如此马虎大意。
最后他叹了口气:“今晚一切行动都要听我的,可以做到吗?”
张沐牧用力点头。周雨狐疑地看了她一眼,虽然不甚信赖,也不打算再追究下去。
走出地铁站后,他们再次来到红森广场。时近元旦,广场周遭布满了喜庆的装饰物。灯笼形状的挂灯散发出团团朱红,艳丽温暖的色彩令星月也黯然无光。路人被炫目的灯光包围,哪怕仰望高处,所见的夜空也隐隐露出绯红之色。
目睹如此景象,他的血液开始发烫。
“走吧。去奥斯尔路周围看看。”
张沐牧毫不反抗地跟着他。等走到行人稀少的僻处,才突然想起来似地问道:“周同学,我们来这里干什么?”
“杀你。”
“诶?真的吗?”
“骗你的。来找救你的那个人。”
张沐牧迷惑地小小“哈”了一声。不等她发问,周雨自觉地继续说:“她把你送到地铁站以后,却让你‘不要再来这一带’了。我想她或许和奥斯尔路有某种联系。只要在这边多逗留几次,也许就会再碰见她。”
张沐牧似懂非懂地点着头。看到她的模样,周雨却觉得茫然起来。所凭的线索不过是一句话而已,实际上他半分把握也没有。对方真的和奥斯尔路有什么关系吗?那位电瓶车骑士言中的“来”,或许是涵盖了整个红森商业区也说不定。
虽然,中心的繁华区域哪怕在午夜也很安全,没必要强调不能去,但一句对陌生人的随口叮嘱,到底能有多少精准度呢?
“……就算真的住在这一带,也未必能够遇见吧。”
他喃喃地言语着。听到这句话的张沐牧歪头看着他说:“周同学很想找到她吗?”
“你不想吗?”
“想呀,不过我找不到也没关系。周同学这么努力地找她,是有很重要的理由吧?”
“……是啊。我想只有看到这个人亲自出现在我眼前,我才能彻底安心吧。”
周雨短暂地笑了一下,又说:“我很想看看她和我长得有多相似……但是,如果真的找到她,张同学还是离她远一点比较好。”
“诶?为什么?”
“张同学,再强调一次,精神正常的人,是不会带着一米长的管制刀具到处跑的。就算她救过你一次,也不能认定她对你不构成威胁。”
“可是张同学你也随身带刀呀。”
“……那是两回事……不会被发现的武器不算武器。”
周雨随口答了一句。低头沿着马路边缘慢走起来。月色下的水泥地散发出金属光泽,久视以后令人感到目眩。举目望去,道路在平坦地延伸,像工厂里的传送带,径直通向高高低低的铁方盒。整座城市犹如被金属零件组装起来的微缩模型。
凝视过长后,视界里浮现出一层荡漾翻涌的黑纹,如同俯瞰着幽波之上的倒影。
周雨恍惚地晃了晃头,脚步醉酒似地蹒跚起来。
他突然觉得眼前的城市没有一点真实感。
张沐牧还在旁边说着什么,却仿佛隔着一层厚重的玻璃,完全无法听清。他的精神飘飘荡荡,似乎渐渐脱离了躯壳,在云端俯瞰着整座城市。
这座城市,是一座孤岛。
在无边无际、鸿壑深渊般的黑暗里,唯有这座城市漂浮其上,散发出星点的光晕,是渺远的、寂静的灯火。楼厦与街道如微雕般纤毫毕现,其中川流着居民与车辆。这微缩的雕塑精美无比,仿佛没有外壳的仿生瓶。
城市的地基下,则是一片虚无。整座城市随着无形的黑暗潮涌起伏,独自摇曳在混沌的梦中。
……这是,何许孤独的风景啊。
他无声地低语着。
就在那一瞬间,俯瞰城市的他看见了“命运”。
一道明亮的彗星,自城中黑暗的道路上迅捷划过。“她”正骑着车追逐猎物。在追赶当中,车辆尾光划出长长的亮线。
在她前方,一群人以四肢奔跑着。他们的样子犹如犬兽,娴熟地穿梭在街道的阴影当中。
女骑手追赶着这些“兽人”,绕着红森商业区外围,逐渐朝奥斯尔路逼近。在那里,两名他无比熟悉的年轻女性正朝相反的方向逐渐走远。
……相反的方向!
周雨猛然探出无形的手,意识向着地面坠落。
“……周同学?”
一直跟在他身后的张沐牧发出询问声。没有回答她的话,周雨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掉头往回跑去。他已来不及思考更多了。
“往这边!”
两人沿着街道开始狂奔。滑稽的是,起先还是周雨带着张沐牧,百米后已经是张沐牧游刃有余地冲在前头。而且一边跑,她还一边莫名其妙地喊:“周同学!我们为什么跑呀?”
周雨答不出来。十字路口的信号灯光逐渐放大,他将手无声地伸入衣袋内。
张沐牧回过头看向他。
在那一刹那,四足奔跑的影子群从道路拐角电射出来。四道影子朝前直奔,其中一道陡转方向,朝着他们两人直直冲来。
那道影子大略似有人形,指长却足有二十公分,凶狠地戟张开来。“它”号叫着,用锐利的“爪”朝两人扑下。
周雨一把将张沐牧推开,向前小步冲出。黑影落向他的正脸。
——咔哒。
刀刃弹出,斜斜的自下而上迅速挑划。就在影子的颈部,皮肉流畅地割离开来。
血肉割裂的瞬间,他感到一阵无由的狂喜。
024 帕米娜(下)
“……哎?”
从黑影出现到倒地,只是两秒以内的事情。被拉开的张沐牧呆呆地低下头,看着倒在地上的“人”。
是穿着西装的男性,看起来约摸二十多岁。光从外貌看,绝难想象他四肢着地,奔驰如电的样子。唯一特殊的就是他的手掌和指甲,从长度到铁钩似的形状,都已经脱离了人类,反而酷似犬科动物的爪。
“……诶?僵尸?”
“不,爪子比较像狼人呢。”
周雨抑制着亢奋的情绪回答。他凝视着地上的猎物,注意到对方的指尖还在微微颤动。
“没死吗?”
贯穿脑干无疑是致命伤,但那手指动作的幅度与方式,绝对并非残留的神经反射。不过,眼下超越常识的事情已经太多,无需为此惊讶。他举起刀,准备尝试切断脊髓。
在他落刀以前,远处传来风声。
原本四散奔逃的“人”,似乎被同伴遭受攻击的事实所激怒,又掉头迎了上来。陆续新回的共有六只。
周雨捏着刀,站在张沐牧身前盼顾。这些“人”有男有女,衣着一如普通市民,表情也异常平静。他们从目光中流露的并非呆滞懵懂的兽性,而是全然理智的人的神色。
“你们能说话吧?”周雨提高声音,对着正前方的对象问道。
没有“人”回应他,凝固的沉默中只有敌意蔓延。
于是周雨也不再说话。他偏着头,瞄准对方的颈,刀刃在手中轻晃。
一个人的话,六只可以对付得了吗?背后的张沐牧顾应得上吗?他一点把握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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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他毫无恐惧。流淌在周雨心间的,只有无限喜悦奏响的欢歌。
杀吧。杀吧。心里的声音这样鼓动。即使在这里于杀戮中死去,也完全是最好的结局!
他举起刀刃。
吱——
就在这时,十字路口射出一团灯光。对峙的双方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去。
划破杀戮夜晚的光,转眼从黯淡变为炫目。
紧接着,如同周雨先前在幻觉中所见,那仿佛命运安排般的场面发生了。身着橙衣、背负长剑的女骑手驾驶电瓶车,迅捷地撞进街道正中。
车轮碾过其中一“人”,发出骨肉碎裂的响声。刷拉一声响,金属碰撞金属,女骑手从背后抽出雪亮的长刃。
幽光如水波般荡漾开来。
一瞬间,无声无息地,她左右两侧的“人”同时破碎。并非简单的断首斩腰,如此血花绽开、支离零乱的状态,只能使人联想到“解体”这个词。
周雨屏住呼吸,静静地注视着血泊中的人体部件。目睹生命被碾碎的瞬间,他只觉得如烟花绽放般壮美非凡。
幽光毫无停顿地席卷而过。
女骑手不知何时跃下车子。身姿缥缈,犹如芭蕾舞伶。她的手足轻盈旋转、招展,幽光随之迅猛轻捷地起落。这是天魔在尸山血海中翩翩蹈舞。
连让人喘息的时间也没有,六个四肢着地的“人”,全部被她斩碎。就连被周雨刺穿头颅、趴伏在地的那一个,也被幽光整齐地切分开来。
就在周雨的面前,那头“人狼”破裂了。鲜血从尸块里淌出,沾湿了周雨的白布鞋。令人陶醉的热度,从足底缓缓蔓延至他的脑髓深处。
周雨先是垂着头,沉静地,迟钝般地注视着这玫瑰般的殷红。然后,他在恍惚中,渐渐抬起头来。
女骑手出现在周雨的正前方,右手拄着剑,左手将头盔摘下。露出真容的脸,与周雨正面对视着。
他忘却了言语。
面前女性的容颜和气质,乍看确实有些熟悉,但端详稍久,就会发现差异。女骑手那线条完美的五官,比周妤更为娇媚精致;透亮微浅的眼睛,在月色下仿佛散发凌厉的幽华。
她就是制造消失巷惨案的元凶。
真凶现身,周妤的一切嫌疑都随之烟消,但眼下的周雨却无法为此高兴。
女骑手向他投来的目光,从陌生、疑惑,逐渐转为明确的敌意。同样地,他心中莫名升起一股抵触感。茫茫之中,他骤然明白,对方是“天敌”。
“……你是怎么来这里的?”女骑手不悦地发问,声音如同冰叩。
她蹙眉时的情态陡然向周妤靠拢,让周雨以为自己在盯着镜子。
“这条路不是你修的吧?还要收过路费吗?”怀着升腾起来的厌恶,他毫不客气地应答。
这不过是本能的反击,他还没想好要如何应对眼下的状况。然而女骑手似乎把这视为开战的信号了。她将拄在地上的刃锋扬高少许,刃口对着周雨。
这武器刃身宽约半尺,长度一米有余。作为轻量级的单手剑,其尺寸实在长得累赘。无怪女骑手竖垂剑身时不得不将之拄于地面。在被轻松地挥动起来的瞬间,长达一米多的刃身仿佛消失了,只剩下蒙蒙的幽光。周雨眯着眼睛,想从光华中辨认出刃的轮廓。
奇怪的是,女骑手明明只是随意地、缓慢地挥了一下武器,他的动态视力却完全捕捉不到剑身。
这是把不同寻常的刃,他只能如此认为了。
那个女人将剑刃斜指地面,一步一步地走了过来。感受到她行动里的威胁意味,周雨将弹簧刀横在身前,然后说:“张同学。”
“……诶?”
“不好意思揭穿了你救命恩人的真面目,她是个杀人狂。麻烦你跑到人多的地方去吧。”
周雨说着,用左手提起自己的裙角。今天周妤穿了一件丝绸的喇叭长裙,他用刀割开绸布,在裙子左腿一侧划出长长的豁口。行动变得容易以后,他沉静地主动迎了上去。
双方的身高体型相似,他想也不想地横挥上挑,弹簧刀刃向着雪白的曲颈划去。
女骑手扬剑一格。幽光泛起。周雨掌中的刀柄剧烈弹动了一下,非但攻击被对方轻松弹开,连他手都被震得发麻。他听见对手轻轻叹了一声。
暗青的剑光如水般流淌起来,从对方手中卷向周雨两侧。他格挡片刻,陡然往后倒跃,退入路灯间隔的阴影当中。
幽光散去,女骑手持剑站在原地,没有追击过来,只是用目光牢牢锁定着对手。周雨与她对望了片刻,然后低下头,看向传来温暖感觉的小臂。那里长及手腕的衣袖没有任何破损。只有一道艳丽的血痕,从上臂的发烫疼痛处沿着手臂缓缓淌下。
不出几秒,脚边的地面就被鲜血染红。
“……奇怪的武器。”
在这一牵涉性命的时刻,周雨的情感似乎已被麻痹,他平静地就着破裂的衣裙割下一截裙摆,牢牢捆缚住右臂上端止血。
然后,他将刀柄交递到左手,迅速而安静地遁入旁边的楼道里。
025 青萍之剑(上)
周雨在楼厦间轻捷地奔跑起来。
他大概估测过这具女性身体的素质。性别劣势,加上运动量不足,一言以蔽之就是文弱。但是,如果不考虑后果,即使用这具柔弱的身体杀人也并不困难。只要器械合适,再对人体有充分了解就能做到。
无论是锻炼得多么出色的人类,都无法逃避血肉之躯的局限,只要破坏正确的部位就能杀死。
另外状态也很重要。精神病人在发疯时能够发挥正常时几倍的力量,正是因为无视了疼痛。不管是肌肉拉伤、还是骨骼断裂,人体的警告信号被他们一律忽略。理论上只要进入这种亢奋状态,再孱弱的人也能变成大力士。再加上经验和器械,并不是不能以弱胜强。
现在,就是战斗的时刻。
他感到“自己”的右臂开始麻痹,只能无力地垂在身侧。但关节尚能自由张屈,肌腱没有损害。为了不增加右臂负担,他在翻越障碍时只用左手辅助。
这一带欧式风格的建筑带给了他意想不到的便利。低矮的铁栏、镂刻繁琐的墙面、延伸出来的圆柱阳台,构造出无数的阴影与平台。他灵活地穿梭其间。随着呼吸速度加剧,脚底似乎发热生风,三米多远的空隙也能一跃而过。
这种程度的体能提升有些不可思议了,但他已经无暇多去思考。
距离和电瓶车女骑手的初见,已经过去五分钟左右。在不断转移位置的过程中,他没有再看见或听见对方的动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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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莫名的确定一点,那就是女骑手一定正追在他的身后。
逃掉是没有办法的。就算暂时躲到人多的地方,最后也一定会被抓住机会猎取。只要是还在夜晚,就绝对会被她找到,然后杀死。
虽然不清楚原因,但周雨莫名的对此感到清楚。目视对方时,仿佛有一个名字在他喉咙间翻腾,但却怎么也吐不出来。
他停止了多余的思考,专注在路径的选择上。先前蔡绩的描述,再加上刚才的体会可以推断出来,女骑手似乎并不擅长追逐战。特意借助交通工具,可能也是为了弥补移动速度。
那么就要选择好遭遇场所。能够发挥出敏捷优势的地形会比较有利。
周雨很快找到了合适的位置。
因为奔走太久,已经无法确定路的名字。但是从屋檐之间可以看到,不远处有座尚未竣工的高楼。他望见后当即向那里靠近,顺着外围的钢管脚手架爬入楼中。
在登上高处后,他回身下望。
月光覆盖的街道上,女骑手提着剑,正缓步朝这里走来。虽然直线距离在百米以上,但她的视线毫无偏差地找到了目标。
周雨捏着刀,退入楼房的掩护之后。
不能逃避。今夜必须要把对手杀死,否则就不回去。对方一定能找到猎物,回去只是暴露住所而已。
他静静地走进某个四楼外围的房间内,聆听着从楼下传来的动静。和他猫一般的悄步不同,对手的足音平稳、有力。她没有选择外围脚手架,而是从视野狭窄的内部楼梯拾阶而上。
女骑手登上四楼。伏在角落中窥伺的周雨随即屏住呼吸。
楼内没有设置夜灯,能见度很低。唯一的光源是骑手握着的长刃。那青光犹如萤虫汇聚而成,在未动时朦胧而冰冷,只能将剑身照亮。这是判断对手位置的绝佳目标。
地形、环境,全部都很理想。
女骑手在楼梯口站定,似乎张望了一会儿,然后离开楼梯,走向里侧回廊。她率先走进靠左第一间空室,与周雨仅有一墙之隔。
周雨背贴墙壁,闭上眼睛,聆听着墙后传来的脚步声。对方在室内绕过一圈,从门口走到最远的窗台,然后逐渐靠近他所倚靠的墙体。
等到女骑手离开隔壁,下一个检查的应该就是他所在的房间。
不紧不慢的脚步声突然停止了。
周雨猛地扑身前滚。
利刃无声无息地切开墙体,从原本紧贴他后心的位置刺出三十多公分。周雨从地上翻身而起,穿过阳台冲向外面的脚手架。
幽光透墙而出。在四次切割后,一大块墙体轰然而倒。周雨原来的藏身处变成了一个连通两室的宽敞门洞。
女骑手踏过门洞,走入室内,侧身看向阳台外的周雨。那瑰丽的容颜没有一丝表情,像副精美的面具。虽然穿着煞风景的橙色紧身服,但她在月色下仍旧犹如夜之女神。
周雨一边盯着她,一边轻轻踩了踩脚下的支撑物,足底的钢管随之渐渐开始震颤。这建筑物四楼的安全网已被拆除,只剩下无数由钢管组成的方形框架,他像一只游走屋檐的猫,稳稳踏在圆柱状的管身上。
如果从这十多米高的位置坠落,生还概率微乎其微。现在周遭的狂风已经使人难以平衡,如果在此和人战斗,失足的可能性将大大增加。
大概是读懂了他无声的的威胁,女骑手在短暂的静立后,终于微微皱起眉。
随后,她迈步朝着阳台走来。
周雨无言后退,小步在钢铁框架间腾挪。相比他的灵巧,对手显然不习惯这样的场地,只能用左臂揽着管子,勉勉强强站立到支架上。如此程度的笨拙,让周雨大感意外。
毫无疑问,对手在平衡能力上远逊于他。这是千载难逢的机会。
沿着脚手架外沿,他小幅度地跳跃前进,从女骑手面前轻捷地绕至背后。尽管始终对他保持着留意,女骑手却无法在钢管上灵活转向,只能勉强转过头,用单眼关注他的动向。
现在两人相隔大约五米。
周雨将弹簧刀咬在口中,扯下捆住右臂的绸布,然后纵身朝着女骑手跃去。接近到快两米的距离后,躯体开始下坠。
他猛地探出左手,抓住与女骑手脚面平行的横杆。借助前扑冲力,他的身体如秋千般摇荡起来。
摆荡之后,松开左手,身体继续借力甩动、前扑。这一次他改以右手抓住横杆,左手则从口中取走弹簧刀。两人在平面上的距离现在不足半米。由于高低落差,女骑手的长剑现在碰不到他了。
右上臂传来肌肉的撕裂感,他轻松将疼痛忽略,身体摆荡至理想点的同时,周雨将右手松开。
身体前跃,他骤然挥动短刀,目标是对方脚踝处的跟腱。
只要对方失去对于双脚的控制,在这高处必死无疑。
026 青萍之剑(中)
目标脚腱的位置在周雨眼中明确无疑。遮盖其上的皮鞋、肌肤,在那个瞬间如空气般从他眼中消失。人体的构造他生来就是滚瓜烂熟。
刀刃果决地刺出,与此同时,幽光朝着他头顶笼盖下来。
——!
周雨骤然收臂抽身,松开右手,身体立刻往下坠落。被风扬起的发梢落入光中,齐整地折断四散。他在下方两米的地方陡然出手抓住横杠,将身体险险挂住。钢管发出危险的嘎啦声,右臂流出的血洇湿了外套。
他小幅度地摇晃身体,双足重新踏住最近的支架,然后沉默地抬头仰视。
女骑手仍然站在原地,以怪异的姿势踮着左脚,皮靴裂口的边缘露出一线鲜红。她那长达一米的剑身,为了避免切损支架而不自然地抬着。
即便如此小心,她站立的支架也已摇摇欲坠。刚才为了攻击周雨,挥动的刃不可避免地切开了钢管,仅余五分之一的宽度仍然相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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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意识到不能久留危地,女骑手慢慢地挪动双脚,将身体转移至旁边的横杠。从那动作看,左脚的肌腱并未完全断裂。
她的表情除了微微皱眉外仍旧毫无流露。既无被对手算计的愤怒,也没有急于逃跑的恐惧。
周雨一边仰看着她,一边在下方轻快地折转跳跃着。如果弹簧刀有着对方那武器的锋利,只需把对方落脚的地方破坏掉就行。可惜以他肉体的力气,不足以用凡刃断开金铁。
所以还是要攻击对方的脚部。这次要更加耐心谨慎,因为对手已经有所防备了。
他绕到对手脚下。果不其然,这次女骑手迅速做出反应,紧随着他的移动小幅挪步。
周雨没有出刀。现在还不是时候,如果被对方击中,哪怕是稍微带到一下,都绝对会断颅而死。
他继续绕着女骑手腾挪。白色的钢架结构如同他编织的蛛网,将对手牢牢困缚起来。只要逼得对方无法脱网,徐徐图之,他迟早能够取胜。
就在这时,女骑手松开了一直抓住支架的左手。
强烈的风流使她难以保持平衡,再加上左脚受伤,她的身体肉眼可见地摇晃起来。意识到机会出现,周雨立刻停止移动。
他有些踌躇,女骑手如此大胆的行动不仅仅是机会,也可能是引诱他过去的陷阱。
但,就在他稍加迟疑时,女骑手已经将左手伸进衣袋,于摇晃中掏出一张对折的淡黄色方纸。她左手一抖,将黄纸甩开,露出里面朱红色的符文。乍眼看去,酷似道士作法时使用的符箓。
她将黄纸抓在掌心,重新扶住支架,再低头看向位于她左下方的周雨。
随后,幽冷的光华席卷而出。
女骑手身周的钢架瞬间支离破碎,她的身体向周雨所在处划一条弧线坠落。幽光化为一道弧线,把阻挡在两人中间的支架全部绞断,直扑周雨而来。
这舍身一坠不仅是为攻击敌人,还会把两人赖以立足的脚手架全部毁坏。对方的冲势根本无可阻挡,下一秒钟,无论周雨结局如何,女骑士一定会坠向地面。
这简直就是同归于尽的打法。周雨怀着错愕的情绪,陡然朝后方倾倒。刃光摧毁了所有退路,唯一不被切碎的方法就是坠落。
幽光就在身前一指之外,他已别无选择。与对手不同,他的坠落起点在三楼,只要采取正确的防护姿势,避免死亡和重伤都有可能。
重心失坠的刹那,他以双头抱头,尽可能地蜷缩身体。仰落下去时,在他上方的女骑手已将长刃收起,对着他伸出左手。
周雨看见她的口型。
“疾。”
以那手掌为中心,剧烈的龙卷飞旋开来。气流在空中清晰地旋回,如同在湖中投入巨石,呜咽尖叫着掀起巨大的浪涛。眨眼之间,女骑手的掌中生出一场螺旋风暴。因为高速甚至呈现乳白色的空气涡旋越过周雨,朝着地面野蛮地冲撞过去。
被那风暴的力量所推阻,两人下坠的速度顿时减缓。在周雨来得及反应以前,对方甩开掌心里的黄纸,向下探手,一把抓住周雨胸前飘舞的丝巾。
周雨不假思索地挥刀。
叮的一声,音色清脆得不像是金属碰撞。刀刃被幽光截住。
这又是件无法理解的怪事——以双方近在咫尺的距离,理论上应该是短兵器占优才对,女骑手却不知用了什么办法,竟然拦下了他。
一击不中,就在周雨来不及反应时,手腕传来冰冷的刺痛感。两人离地面仅余两三米,转眼被卷入冲撞地面的风暴当中。
风暴中央反涌的气流将两人托起。从十米高度坠下,到最后受到的冲力恐怕连一成也不到。
甫一落地,周雨挥刀向自己颈部,割断丝巾,向下猛一低头滚避对手。随后他翻身跃起,反持刀柄,向着敌人的头顶挥洒刺落。
叮、叮、叮。
女骑手以单膝跪地的姿态落地。面对周雨的凌厉攻势,她的手臂以舞者般的灵活拗扭伸展,将袭击全部接下。
幽光向周雨无声地拂面而来。
弹簧刀坠落在地。
周雨按住流血的右腕,面无表情地向后速退。奈何地面上落满了长长短短的钢管。他在试图避开时,同样被刃刺中的右腿剧烈疼痛起来,不听使唤的脚也随之在钢管上打滑。让他一下摔倒在地。
这下真的一败涂地了。
踏,踏,踏。
女骑手以剑支撑自己起身,走到他面前,无言地俯视着他。
略有残破的月轮在她背后散发光辉,使得那张脸无法看得清楚。相反,她手中的剑变得空前鲜明。
直到此时此刻,周雨才终于看到这柄武器的真貌。
一把八面的剑——说来费解,在真正见到实物以前,他始终把张沐牧描述的这柄长兵器想象为刀。直到今夜见到静物,才能从两侧对称的开刃判断是剑。
不过,那也只是“大概”,因为这柄剑是由纯粹的线条构成的。
散发冷意的青色光线,将剑身所有的棱角细致地勾勒出来。而构成剑身的“材质”,仅仅是薄雾般飘荡在线条间的幽光。
那怪异的景象,就像用荧光笔在黑纸上画出一把不涂色的剑;或者用沾了发光颜料的纤条编出一个剑形的笼,将光捉住了一般。
这一幕根本不应该是现实中的场景。
简直像是置身梦境。
就在周雨的注视下,女骑手将那把有形无质的剑抬起,稳稳抵在他的心口。
027 青萍之剑(下)
“再问一次,为什么你要来这里?”
在用剑抵住他以后,沉默的女骑手说出了他们见面以来的第二句话。她的嗓音低沉而柔和,跟周妤偏于娇软的声调截然不同。如果蔡绩当初听见过她的声音,恐怕就不会有任何误会了。
可惜现在发觉也为时已晚。
周雨动了动嘴唇,最后仍然一言不发。说什么都是徒然,无论他怎么回答,对方最后还是会杀死他。这是对方神态里显而易见的意图。
他心中充满了疑团,却没有提问的欲望。刚才所经历的一切,超现实部分实在太多,已经不需要任何质问了。眼前的剑,或者刚才的黄纸和风暴,都是毋庸置疑的超自然力量。
他所做的推论,不少都被全盘推翻。一旦用物理、生理上的“常理”去解读,逻辑就在此事上丧失了全部意义。眼前这个女人不是普通人,也许根本就不是人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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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因为他这种坚信某些常识的傲慢,才会认为对方是能够应付的对手,于是鲁莽轻率地搜寻、接触对方。
作为这种愚行的代价,今夜就会丧命于此了吧。
说不后悔是假的。但既然结局已经注定,也经过了酣畅的死斗而迎来此种结局,就没必要再去多想。而对方身上的种种谜团,对于将死之人都毫无价值。
就在沉默的对峙间,从远处传来了熟悉的喊叫声。
“——喂!住手!住手呀!”
周雨愕然地转过头。长街尽头,张沐牧正以终点前最后冲刺的速度狂奔接近。她冲到两人身旁,双手在身前乱挥了一阵,然后俯下身拼命地咳嗽、喘起气来。
周雨和女骑手都怔怔地看着他。
“……是你啊。”女骑手忽然说。
张沐牧仍然说不出话来,只能瞪着大眼,一边风箱一般的喘息一边用力地点头。
女骑手保持微妙的沉默。
从她平静的脸色,周雨无法判断出此人对张沐牧的态度。但是今夜的一切显然都不适合有目击者。
他开始用目光逡巡,寻找刚才失落的弹簧刀。很遗憾,他的刀被击飞时落在两米以外,倒地受制的他根本无法够到。
“……谢、谢谢你!那天、救我呀……但是,周同学……还是……不可以这样对她……”
张沐牧上气不接下气地说着,似乎准备上前扶起周雨。就在这时,她一低眼,又发出一声惊叫。
“呜哇!激光剑!”
“……你现在才看到吗?”
尽管不合时宜,周雨还是忍不住闭上眼睛,冷淡地跟了一句。
“不呀,我先前看到的绝对不是这样的!当时明明就是金属的剑!这个光好逼真呀,厉害,是高科技吗?”
周雨木着脸,不再说话。
女骑手蹙着眉,也像感到为难似的,竟然稍稍收回了剑锋。她说:“这位姑娘,请别靠过来。可能会伤到你。”
张沐牧鼓着脸,乖巧地点了点头,然后带着笑容说:“好嘛,我不碰就是了。但是小姐姐你不可以用这个指着周同学喔。她很容易生气的。”
“……我没有。”仍旧在地上的周雨平板地抗辩道。
“你看!生气了!”
周雨默不作声地别开脸。他的情绪开始躁乱起来。平时冷静的头脑,此刻想不出任何脱身的办法。别说脱身,连怎么赶走张沐牧都没有头绪。
被这恐怖女人困扰的并不只有他一个。即使是占据上风的女骑手,同样将眉头越锁越紧。在张沐牧触碰到周雨以前,她终于开口说:“这位姑娘,请不要靠近他。这个人并不是你的同学。”
“诶?”张沐牧茫然地看着她。
“他是很危险的东西,我不能把他放走。这件事和你无关,请你马上离开吧。”
“可是……”
“张同学,确实你还是离开比较好。你的救命恩人也不是什么善类呢。刚才她把人碎尸的场面你也看见了吧?那可不是她第一次做类似的事情。”周雨躺在地上开腔。
听到周雨的话,女骑手似乎被稍稍激怒了。她马上转头看向周雨,冷冷地说:“你还要颠倒黑白吗?那些人不处理的后果你明白吗?”
“不,一点也不清楚,而且也不想清楚。深更半夜拿着管制刀具乱跑,这种人说出来的话根本就不值得采信。那些用四肢行动的家伙虽然奇怪,至少打扮比你斯文一些。”
就在周雨稍带嘲讽的目光下,女骑手竟然气得微微颤抖起来。与动手能力相反,她在舌战水平上明显远逊于周雨。
“……我和你没有什么可说的。现在就送你一程吧。”
最后,女骑手只是冷冷地吐出这么一句。由于张沐牧出现而收回的剑,又被她重新提起,对准周雨的心口。
“不要呀!”
就在周雨准备勉力起身迎战——任人宰割地被杀掉,他无法接受——时,张沐牧冲了过来。她展开手臂,挡在两人中间。因为空间狭小,剑尖已经触到了她胸前的衣料。
见到这副场面,女骑手叹了口气,语调平静地说:“张姑娘,这个人无论如何都不能留在这里。如果你不让开的话,我会很为难。”
像是没有认识到那柄无质之剑的危险性,张沐牧仍然站在原地。她愣愣地眨眼,用力地摇头:“可是周同学不是坏人呀,真的不是呀!你看!”
她从衣袋里掏出一样东西,急切地展示给前方的女骑手。碍于背影阻挡,倒在地上的周雨无法看见。
“小姐姐你看,这个你也有吧?对不对?你和周同学去过同一家学校哦,这个就是缘分。周同学在那里做过很久的志愿者,还有个小女孩特别喜欢她呢!这总可以证明周同学不是坏人吧?”
听到张沐牧的话,周雨也就了然了。那想必是那个枫叶挂饰,在去过枫山学校后被他随手收到包里,不知怎么又落在了张沐牧手中。不过可惜,为聋哑幼童做义工的确实不是他,他没有那种关爱他人的动力。张沐牧的判断大错特错。
短暂的寂静后,女骑手再度发出叹息。
“——抱歉了,张姑娘。”
那是下定决心后的冷酷声音。
一瞬间。
周雨睁大眼睛。
幽光蒙蒙的剑身从张沐牧的后背穿透而出。
这个什么坏事也没做过的年轻女孩,连半点声息都没有发出,就突兀地倒了下去,面孔上还凝固着刚刚那种又急切又困惑又带一点侥幸的辩护神情。
一股滚烫的什么东西直冲周雨的脑颅。凭借着不知哪来的力气,他猛地翻起身来。受伤的腿毫无知觉,他以单足发力,向地上的短刀扑去。
在拿到武器以前,胸口传来冰冻的触感。他低头,光剑从胸前穿出,不偏不倚地破坏了心脏。
剑身从体内迅速撤出。他的身体一瞬间就脱力了,像喝醉般轻飘飘地摇晃,然后无可奈何地摔倒下去,扑倒在张沐牧的旁边。
他竭力睁开眼睛,想看清楚女孩最后的状态。
逐渐发黑的视界里,那张孩童似的脸异常安详,就仿佛只是睡着了。
唯一的安慰是,想必是毫无痛苦的死法吧。
怀着淡淡的遗憾与酸楚,周雨闭上眼,沉入黑暗当中。
028 死亡一梦(上)
服务台后的小护士相当可爱。
乖巧又活泼的短发,圆润丰满的脸颊,明亮生动的眼睛,笑起来时露出小小的酒窝和虎牙。不算什么大美女,但就是令人喜欢。
注意到罗彬瀚的打量后,她故意地“哎呀”一声,掩着嘴笑:“来看女朋友的?”
罗彬瀚抽了抽嘴角,故作洒脱地说:“没啊,看一个老同学。男的。”
小护士笑得更厉害了。她指着罗彬瀚手里的花,有点气颤地问:“看男的,送这么一大把红玫瑰呀?”
“呃……哈哈,这是我替别人拿着的,不是送病人的。”罗彬瀚努力维持着笑脸说,“玫瑰送美女啊,要不然送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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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别,我可不敢要。”小护士笑嘻嘻地说,“快上去吧,给你登记好了,在302房。”
罗彬瀚道了谢,登上旁边的楼梯。工作日的上午,医院里人员还算不多,他一手抱花,顺利地上到三楼。
上去以后,他才想起应该另外再带点水果之类的。但现在出去买也很麻烦,他最后还是作罢。反正过不了两天对方就该出院了。
来到302的门前,他轻轻叩了两下,里头依稀有人说了句“请进”,他便推门而入。
病房里只有一个青年。他半坐在靠窗的床位上,转头看着窗外。这一日天气晴朗,阳光灿烂,能看到外面蓝得发透的天空。
罗彬瀚一时没有说话,只是站在门边,默默地打量病人。和几个月前相比,周雨明显地消瘦了。那穿着病号服的样子使人联想起行刑前的死囚犯。
他摇了摇头,把不祥的念头清出脑海,然后刻意摆出大大咧咧的架势,拉高嗓门笑道:“周雨!老子看你来了!”
话刚出口,他也被自己吓了一跳。他没想到这一嗓子会嚷嚷得这么响。幸好,没有医护人员进来赶他。
听到他的喊声后,病床上的周雨缓缓转过头来。
那张脸上没有太多表情,只是略微地冲罗彬瀚点了点头。死人脸的样子倒和过去无异,让罗彬瀚松了口气。
招呼过后,病人的目光不由落在那娇艳欲滴,总计九十九朵的红玫瑰花束上。
“……呵呵,别问,问就是我被坑了。”
罗彬瀚一边说,一边拉过椅子坐到床边,将花束放在柜子上:“就放你这了,千万别说是我送的……我妈要知道我给一男的送这花,她能把被告人活活打死,然后从国外飞回来当场杀我。”
周雨抽动嘴角笑了一下。两人初高中都是同学,罗母的种种事迹他早有耳闻。可以说,罗彬瀚在高中的响亮名声,九成是他那另类脱俗的母亲带来的。
笑过以后,气氛又陷入了沉寂。
“听说,你在自己家里割腕了。”
良久,罗彬瀚终于打破沉默,有些不自然地说道:“这两个月都联系不上你,没想到一上来就听到这种事……我说周同志,你也太想不开了啊。”
“我不是要自杀。”
周雨说完这句话后,又紧紧地闭上了嘴。
罗彬瀚奇怪地盯着他。碍于对方的精神状况,他不敢过分深入地追问,只能说:“你那个样子倒在家里,还不是割腕自杀?你老头子听说这事,都快吓出心脏病了。”
用这样的话来形容,已经是轻描淡写。如果罗彬瀚听到的消息是真,那么周雨被发现时的状况,只能用恐怖来形容。
周雨的割腕行为,是在自己公寓的厕所内进行的。但并非在浴缸内,而是在厕所最靠里的角落里。正是他在割腕后并未将手放置水中,伤口的血液很快凝固,才能抢救回来。
最早发现周雨的人是小区的门卫。在接到周雨的电话以后,他按要求打开房门,发现了倒在血泊中的户主。
据说,当时公寓内布置得极为诡异。家具摆设全部堆积在客厅中央,从地面一路叠到吊灯。所有的角落都被棉被等软物填满,朝向楼外的墙被凿穿了许多小洞。
剩余的闲置空间,全部用红漆涂满了古怪的符号。
而周雨倒下的厕所,情况则更惊悚。他躯体倒下的位置在最靠里侧的角落,还特意用书房的矮柜挡在墙边,形成了一个从厕所门口无法看见的死角。如果不是看到了书柜边缘流出的血,恐怕门卫也不会那么快发现他。
以当时邪教祭祀似的场面,保安没有当场逃跑就算是敬业了。
当时,房门从内部紧锁,钥匙被藏在门外的脚垫下,基本杜绝了外人作案的可能。昏迷的周雨右手上还握着一把手术刀,正是割腕的工具。
不管怎么看,这件事都是一个精神异常者的自杀行为。
罗彬瀚得知这件事,已经是事发两天以后。在海外参与医学研讨会的周父致电给他,委托他探望周雨的情况。
“周雨现在可能需要朋友陪着……拜托你了。”
当父亲的人如此简洁地交代完请求后,就挂断了通讯,听意思也不打算马上回国。
虽然这么想未免多事,罗彬瀚总觉得周家的人都有一种奇特的个性。该说是内敛还是冷漠呢?他们似乎鲜少表露自己的感情。这一点不仅是周父,作为朋友的周雨在学生时代同样如此。因此,得知一向自律的友人竟以如此状况入院,他马上终止了海边度假,连夜坐飞机赶回来探望。
“……哈哈,算了,人没事就行。”
最后,罗彬瀚只能将整件事一语带过。不管周雨为何而自杀,现在都没有必要再去刺激伤患。他用满不在乎的笑嘻嘻口吻说:“这叫大难不死,必有后福。正好,我们也有几个月没见了。过两天你出院,咱俩一起去大宴庭搓一顿,给你洗洗晦气,怎么样?”
说话时,他暗暗观察着周雨的神态。外人也许看不出来,作为多年的挚友,他却能从细微变化里判断出对方的态度。
依他所见,周雨的情绪并不坏。但除此以外,似乎还在思索着什么,有点心不在焉。
只是想到周雨割腕时家里的布置,他不禁提心吊胆起来,暗想这小子以前也是个坚定的唯物主义者,千万别一时糊涂信了什么邪教。像那轮子、闪电,以前两人提起时都是一副嗤之以鼻的态度,没道理周雨突然间就鬼迷心窍了。
这时,周雨忽然说:“你平时做的梦有多长?”
罗彬瀚一愣,半开玩笑地说:“这啊——取决于是什么梦了。如果梦的是男人,三秒就吓醒了;如果是美女,怎么也要到本垒吧?”
这并非真话,实际上罗彬瀚更经常做些无关异性的梦,和那类事完全没有关系。但眼下为了调节气氛,他故意用一种油里油气的黄段子腔调说话。
然而,周雨对此没有任何反馈,依旧像是在怔怔出神。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我梦到周妤了。”
029 死亡一梦(中)
罗彬瀚认识周妤的时间,差不多和认识周雨一样长。
不过毕竟是隔壁班级的女生,接触的机会并不多。他们两人间的交集,主要就在于分别是周雨的哥们和青梅。
罗彬瀚一直以来,都深觉这两人恐怕要有点什么。名字相近,气质相投,家庭也熟悉的漂亮女性,迟早要戳破一层窗户纸,从朋友变成情侣关系。为了避嫌,也是秉持“朋友妻不可欺”的原则,从高中开始,他就时常要绕着这两位走。
事实上他对周妤没有太多好感,诚然她是个美女,但并非罗彬瀚喜好的类型,双方的爱好也鲜少重叠。
而且不知为何,他总觉得周妤平日里表现出的性格,并非真实的本性。尤其每次在周雨面前,她那似笑非笑的样子总像蕴着某种隐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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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无论他对周妤观感如何,至少有一点前提,那就是他并不希望对方真的出事。
但就在半年前的普通某一天,周妤失踪了。没有留言,没有征兆,只是在同学聚会后语气平常地说:“我坐地铁回去。”
然后她便人间蒸发了。从她住处的监控录像显示,那一晚她并没有回家。其后的三天也没有出现。
当时,周雨即将研究生毕业,计划攻读医学博士。这桩意外同时摧毁了他的事业和生活。他扔下论文与答辩,不顾一切地寻找着失踪的她。罗彬瀚陪着他一起去做了笔录。不止警方,还有民间渠道、私人机构,乃至于罗彬瀚老爹那边的特殊门路。千方百计地搜寻了一个月,仍旧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周妤简直就像是人间蒸发了。
高中时代,她在同性中并不很受欢迎,能互相保持联络的友人寥寥无几。几通电话,就能够轻松排除她寄宿在朋友家的可能。
亲属方面,周妤的祖籍并不在梨海市,而是随着当画家的父亲一起迁来的。父系三代单传,父亲死后就没有别的近亲在世了。
至于母系的情况则完全不详,似乎在周妤很小的时候就已经离家出走。至此,也基本排除了周妤躲藏在亲戚家中的可能——话又说回来,她本来也没有任何要躲避的理由。
剩下的那最糟糕的猜想,随着时间流逝而越发变得真实可信。三个月过去后,罗彬瀚虽然一个字也没对周雨提起,心中却认定周妤已经遭遇不测。
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与周妤外形相符的尸体始终没有出现。
不肯接受现实的周雨开始将搜索范围扩大到邻市,罗彬瀚则因私事而无暇抽身。就这样又过去了三个月,直到他从周父的电话里得知周雨入院。
仅仅分别三个月的时间,一向冷静的友人竟然崩溃至此,唯一说得通的理由就是周妤了。
但是,事隔半年之久,周妤始终杳无音讯。如果没有外因刺激,周雨没有理由会在这时选择自杀。在见到周雨本人以前,这是他始终想不明白的一点。
“我梦到了周妤。”
病床上的友人沉默了一会儿,又继续说:“我梦见她在一个叫米根竹的城市里。她在那里的大学念书,还和一个姓张的女孩关系很好。”
罗彬瀚闻言苦笑了一下:“你是精神压力太大吧?”
周雨只是平静地摇头:“那不是单纯的梦。”
“周妤早就大学毕业了,不还是你的校友吗?她有没有姓张的朋友你最清楚,那个城市我也听都没听过。”
罗彬瀚说完这番话,从衣袋里拿出手机:“那三个字怎么写的?我给你搜搜看……你看,根本就没有这个地方吧?这好歹是个城市,再小也能从网上搜到吧?”
如他所说,这个古怪的名字在网上搜不出任何对应物。
但是面对这一证据,周雨却仍然摇头不已。罗彬瀚还想再加劝说,又怕刺激对方的精神,只好转移话题道:“这些先不说了,我今天来就是看看你的身体情况,累了就睡吧。”
周雨摇头说:“我没事……这件事说来话长,下次我再说吧。”
虽然没到危及性命的程度,周雨的割腕行为还是导致了大量失血和轻度休克,再加上情绪不稳定,他被要求住院两个月以上。不过这家私立医院的院长本来就是周父的同学,如果周雨提出回家疗养,多半也会通融。
对周雨提前出院的想法,罗彬瀚早有预料。拿手术刀的人自己躺到了病床上,想必不是什么愉快的体验。还不等他想出几句玩笑话,周雨又问道:“你母亲那边怎么样了?”
罗彬瀚摆手道:“也就那样。我妈什么脾气你还不清楚吗?她和那新老公生的女儿,四舍五入算我妹吧,脾气跟我妈差不多。本事是一点没学会,找个男友还是个飞车党,去那儿成天就是给她擦屁股,没意思……反正我妈这病没得根治,就这么吊养着吧,那丫头片子也该寄宿读书了,气不着她老人家。”
提起他家的破事,周雨也露出一点同情的笑容来。
说来或许是某种缘分,两人各方面的条件虽然都天差地远,却唯独有一个重要的共同点,那就是在童年时变成了单亲家庭的孩子。这种缺失既让两人在小学生的社交圈里格格不入,也使他们在升入初中后迅速成为了朋友。
但和周雨车祸丧母的情况不同,罗彬瀚双亲健在。尽管他的母亲因丈夫出轨而婚姻破裂,从此专注律师事业,但她并没有忘记管教儿子,不如说是用军事化的手段管理了。
相对的,身为连锁酒吧老总的父亲似乎就抱定主意要补偿儿子,除了每月解决儿子的信用卡债务以外,从不过问罗彬瀚的行踪。
如此冰火两重天的教育模式,使罗彬瀚形成了一种在周雨眼中堪称滑稽的条件反射:平时油嘴滑舌热情开朗的状态模仿自父亲,但是一旦女方有所表示,他就会像母亲站在身后似的,忙不迭抱头逃窜而去。学生时代的罗彬瀚在女生中有着轻浮不靠谱的风评,但他实际上非但没有交往过女友,甚至连异性的手都不碰。
形成这样矛盾而可怜的局面,他的父母都功不可没。
两人每次见面,难免要谈一谈作为律界风云人物的罗母,从她的空闲情况,就能大概推知罗彬瀚接下来一段日子过得是舒服还是悲惨。此刻周雨虽然身在病床,也仍旧按照标准流程进行谈话。
最后,罗彬瀚看了看手腕上的机械表,站起身向周雨道别。
“……时间差不多了,我就先回去了,家里还有个傻逼等着我对付呢。等你出院了,我们再好好谈一谈。”
他走出病房,带上房门以前,最后看了一眼对方的模样。
他看到周雨脸上又显露那种怔怔的、仿佛灵魂已逝的茫然表情。
030 死亡一梦(下)
周雨的提前出院,比罗彬瀚预料的还要更早。
第二天的晚间,他就接到了周雨的联络电话。正好当时他不想待在自己家中,于是断然道:“我现在就过去找你,我们今晚好好聊聊。”
罗彬瀚的老爹虽然对儿子放任自流,唯独在几件事上比较注意,其中就有驾驶能力。几乎是刚满十八岁他就被叫去考了驾照,为了迎合社交圈,也意思意思地买了辆低端跑车。他从柜子里翻出钥匙时,这段时间赖在他家的住客摇摇晃晃地溜达过来,点评说:“钥匙这东西真多余。”
“再出门不锁门我就把你扔出去。”罗彬瀚彬彬有礼又咬牙切齿地说,“滚开!”
“干嘛?反正楼下也有看门的,锁不锁无所谓吧?谁看得上你家这么点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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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彬瀚索性直接忽略对方,拿着车钥匙径自走出家门。他和周雨独居的公寓分别位于市北和市西,开过去花了大约四十分钟。因为打算在对方那里过夜,他还绕道去买了点啤酒和粥。
“酒我的,粥你的。”
周雨打开房门后,他把慰问品递上去。周雨低头看了看后,露出复杂的表情。
“罗彬瀚,红枣含的是非血红素铁,没什么补血的效果。”
“……我去,那小时候我妈还让我拼命吃?”
周雨不置一词,侧身开门,将对方领进屋内。他一直觉得罗彬瀚这人有点不着调,或者应该说是脱线。这种性格经常让对方做出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还是你这儿清净啊。”
坐到沙发上的罗彬瀚突然抬起头,做了个仰天长叹的动作。
周雨有点奇怪地看了他一眼说:“你不也是一个人住吗?”
而且,相比起周雨的公寓,罗彬瀚的居所无论从地段还是户型看都更好。
“别提了,家里最近住了一傻逼,天天蹲老子沙发上看电视——你知道昨天那花怎么来的吗?老子出机场时让他帮我买束花探病,结果给老子买的红玫瑰!我靠,绝了!”
罗彬瀚越说越激动,最后竟然连续爆了几句粗口。周雨见怪不怪地给他倒上茶水。
罗家做的买卖主要两类,酒店和酒吧。生意大,亲戚多,人际关系复杂,就算是独居的罗彬瀚也免不了要接待几个罗家的客人。不过,能让他如此失态的情况,确实也比较罕见。
罗彬瀚骂了几句后,似乎终于出尽了胸中的恶气,端起茶杯灌了两口说:“唉,不提那倒霉玩意儿了,说说你的事情吧。周同志,你这割腕还带布置现场的,到底怎么回事?”
周父联络罗彬瀚时,虽然自己说得很少,却把周雨小区门卫和医院的电话都提供给了他,所以罗彬瀚才能知道当初的现场细节。环顾此刻的公寓,客厅内已经看不到门卫描述的怪象。大约是周雨住院时委托物业收拾了房间,室内的一切都井井有条,就连那些通向楼外的墙洞,也被用墙纸暂时遮掩起来。
看见这样的房间,使罗彬瀚暗自欣慰,觉得周雨的精神状态总算恢复了正常。
他观察房间时,周雨转头走进书房内,拿着一本黑色封皮的薄本走了出来。他将簿子交给罗彬瀚说:“这是周妤的东西,你看一下。”
罗彬瀚翻开簿子,发现里面全都是手写的洋文字母。歪歪斜斜的花体字,漂亮却很难看懂。
“歪歪扭扭的,”他一边翻一边皱眉,“这什么东西?”
周雨摇头说:“这不是英语。我找人看过了,上面的可能是拉丁语,但是单词和语法有大量错误。他只能翻译出几页纸的内容。”
“在哪儿找到的?”
“周妤家里,藏得很隐蔽,我一个月前才发现。周妤自己也未必知道。”
罗彬瀚奇道:“在哪儿?”
早在周妤失踪时,他们就一遍遍检查过她家中的情况。虽然谈不上掘地三尺,但绝望中也敲探过全部的瓷砖、撕开过全部的墙纸,其中没有任何异常。这是罗彬瀚参与的搜查,至于周雨自己后面去的次数,恐怕连他自己也已经无法数清了。
“……东西藏在镜子里面。”
看到罗彬瀚的表情,周雨略微笑了笑,在他对面坐下说:“你还记得她家有一面古董镜吧?一个月前,我不小心把那面镜子打破了,从里面发现了这本簿子。”
周雨所说的镜子,是一面欧式风格的全身镜,曾给罗彬瀚留下极其深刻的印象。那面鎏金镜的边框雕满了贝壳、花草和动物,造型极尽奢侈华丽。因为家世的关系,罗彬瀚对这类东西还算熟悉。他初见时就直觉地感到,这面洛可可风格的镜子颇不寻常。
因为对周妤的成见,当时他还指着镜子对周雨调笑说:“看到没?这就是传说中的魔镜。妤姐肯定每天晚上都对着它问话,调查你这个当竹马的有没有犯错误。”
恰巧那时,周妤端着茶盘走了进来。此后两天,她和罗彬瀚碰面时,总带着一种令人发寒的微笑。罗彬瀚觉得就算这女人哪天在他水杯里下毒也不奇怪。
事到如今,当初恐怖的场面反倒令人怀念起来。
罗彬瀚心态复杂地翻阅着黑皮簿。纸面微微发黄,估计已有年头。虽然他看不懂文字内容,但纸上偶尔也会配以古怪的、寓意难明的图案,越是细看,他就越觉得心惊。最后他合上簿子,对周雨问道:“你刚才说找人看了上面的内容,写的什么?”
听到他的问题,周雨陷入了沉默,那是一种不知该如何启口的为难神色。
过了好一会儿,他说:“这本簿子的最后两页写了一种做梦的方法。按照上面的步骤实施,会让人做‘乩梦’。”
“什么梦?”
“乩梦,就是占卜梦。”
“……你不会想用这种办法来找周妤的下落吧?”
周雨又沉默了。罗彬瀚脑中灵光一闪,脱口道:“你先前做的一切,全部都是为了做这个什么乩梦,是不是?把家里搞成那样?还割腕?你疯了吧?”
对于他的质问,周雨既不辩解也不道歉,只是说:“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深知友人的性格,罗彬瀚也没了脾气。
他叹了口气,想一想又说:“我家一亲戚的儿子,两年前就得了癌。院方意思是没治了,他父母不肯放弃,还拼了命地找办法。有个王八蛋就给他们推销什么神医特效药,十万块一盒。结果呢?家财散尽,人也没了。我爹到处托人,求到他老上司那儿,才算把那王八蛋给逮了。周雨,我觉得你现在的状态就和那对父母差不多。那些搞邪教的都是在放狗屁,你不能陷进去了啊。”
他说完这番话,又打开黑簿子,翻到最后一页。那一页上不止有黑墨水笔的洋文,还夹带着一张复印纸。纸上的文字半中半洋,似乎正是黑簿子内容的翻译对照。
罗彬瀚将复印纸展开,扫视上面零碎佶屈的字句。不知道是原文如此还是翻译无能,哪怕读中文他也觉得像看天书。
“……镜路、水路、天路,皆不可通。第六日,祭于无视者之角,自梦通行……
“即是,死角游戏。”
031 雨之主(上)
把整张复印纸扫过一遍后,罗彬瀚咋舌道:“我怎么觉得没一句能读通?”
“你看到的是直译的初稿。”周雨说,“原文的拉丁语有很多不通的地方,把有意义的部分直译就是这样。拿到翻译以后,那个人告诉我这些文字的语法变化似乎遵循某种规律,有可能不是书写错误,而是源于拉丁语的变种语言。”
“就是方言咯?”
周雨点点头,又说:“可以这么理解。拉丁语的语法很复杂,在使用过程中会被不断简化。他认为这些文字可能是罗曼语系中某个冷僻或失传的语种。我把簿子上的内容复印了几份给他,委托他寻找认得这种语言的人,最后才得到了正确的翻译。不过,只有最后两页上的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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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彬瀚奇道:“你不是给了全文吗?”
“打电话过来的人只告诉我这两页的内容。”
“谁打的?”
“匿名的网络电话。声音处理过,无法还原,IP地址我也查过,无法定位。”
“有意思,”罗彬瀚乐了,“我看你就是被邪教盯上了。既然这样,也别怂——今晚咱就先把警报了,明天再收拾搬家。座机是自动录音的吧?来,证据先给我存一份。”
周雨又是微微摇头,只说:“周妤。”
罗彬瀚只好又叹了口气。他不是没有想到这点,只是不愿意提起。东西是在周妤家里找出来的,不管周妤知情与否,她都很可能牵涉其中。半年前无缘无故的失踪,恐怕也和这本黑簿子脱不了干系。
他揉着脑袋说道:“我坦白讲,百分之八十的绑架案,绑匪说敢报警就撕票,都是狐假虎威。我爹老上司前年专门说过这个事儿,其实一般绑匪想不想撕票,在他绑人的时候就决定好了,你报不报警都没多大影响。绑票是吃牢饭,撕票是吃子弹,敢做这勾当的人,心理底线一早就划清楚了。你要是投鼠忌器,连报仇的机会可能都没了。听我的,这事儿还是给警察处理吧。周雨,你听我一句,已经半年了,该发生的肯定已经发生了,你不能一辈子这么折腾下去啊。”
“可是如果……”
周雨低低地说了一句,罗彬瀚也听不清楚后文。
他正要发问,周雨又清楚而缓慢地重复道:“如果周妤不是被绑架的呢?”
“……你的意思是?”
“那面镜子,她说是祖传的东西。”
罗彬瀚立刻与他无言地对视起来,连劝人用的营业笑都挂不住了。
和他们两个不同,周妤是随着父亲搬来梨海市的,其父生前以风景油画闻名,但身世和祖籍却无人知晓。甚至连青梅竹马的周雨,也从未听过周妤父亲的来历。这种异乎寻常的神秘态度,如果联系起藏在镜中的黑簿,就不得不令人多想。罗彬瀚不是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但面对恐怕已经找得有些疯魔的周雨,他实在不愿主动挑破。
最后他只能无奈地问道:“那,你打算怎么办?”
周雨静静地坐着,像是又发起呆来。在罗彬瀚开始摇晃他肩膀以前,他说:“昏迷的时候,我做了一个很奇怪的长梦。”
“你不会真的相信那是占卜梦吧?我昨天也帮你找过了,别说国内没有,这个星球上就没有叫米根竹的城市。你得造艘飞船去宇宙里找。”
“不是地名的问题……在那个梦里,我变成周妤了。”
迎着罗彬瀚诡异的目光,周雨仍旧态度平静地说:“在梦里时,我觉得周遭一切都有种虚幻感。但现在想起来,反而觉得那个梦非常真实……具体细节没时间说了,明早我就出发去银线。”
“哪?”
“银线乡,周妤母亲以前的住地……至少有可能住在那里。”
罗彬瀚瞪着他。
周雨又说:“我知道这件事听起来很荒唐,但是我必须去一次。机票我已经订好了,公寓钥匙就交给你保存……”
“你才出院就要坐飞机?你想吓死空姐吗?”
“我等不下去了。”
周雨说完这句话后,慢慢将脸埋入双手中,低头安静了数秒,吐口气,抬头说:“我找得太久了。”
看到他如此,罗彬瀚一时也无话可应了。他考虑了一阵,一咬牙,提议道:“干脆我跟你一起去吧。”
周雨摇头说:“不是什么危险的地方,我一个人去就可以了。手记暂时交给你保管吧,这样保险一些。”
罗彬瀚没有推辞,信手将巴掌大的黑簿塞进大衣口袋内,然后叮嘱道:“那你小心点。”
“我明白。”周雨说,“你也小心点。既然先前有人打电话给我,或许你也会被缠上。”
罗彬瀚拍着口袋,故作狂放道:“哈哈,这你就不用操心了。就梨海这地方,老头还是有几分面子在的。不管黑的白的,想搞我都没那么容易。横竖老子不爱出门,最近就家里蹲着,我看谁敢上门送快递。”
看到他大大咧咧的样子,周雨也露出少许笑容,但口中仍道:“我不是说怕人找你麻烦,而是……”
而是什么,他却没有说下去。
对于他的欲言又止,罗彬瀚无所谓地扬手说:“你放一百个心好了。就我家现在住的那祖宗,别说人了,鬼惹了他也得脱层皮……呵呵,我长这么大没见过比这人更横的!”
恐怕是对那人怀怨已久,他又接连说了好几句颇阴损的评论,模样令心事重重的周雨也不由好奇起来。
无所建树、举止轻浮圆滑的富家小开,这是外人会给罗彬瀚的评价。而在周雨眼中,罗彬瀚既不会特意逢迎谁,也没有格外轻蔑谁,似乎同任何人都能笑嘻嘻地聊上两句。他几乎没有和人结过怨,隔夜仇就更不存在了。
能让罗彬瀚从昨天一直损到现在,已可以说是一种本事。弄得周雨也暂时忘却了自身烦恼,转而询问罗彬瀚家中客人的情况。
可惜罗彬瀚似乎不愿多提,只是一个劲地摇头叹道:“唉,唉,别提了,别提了,肯定是从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唉,哪天有空我就给市内二院打电话,找他主治医生过来领人……”
032 雨之主(中)
两人聊了几句罗彬瀚家中的客人后,天色已经全黑。因为周雨的飞机订在次晨,晚上需要收拾行李,于是终止谈话,起身去了卧室里。
两人的关系已不需要客套,等周雨走开,罗彬瀚自己打开网络电视看起来。作为富二代,他不沾黄赌毒,烟酒瘾也不重,最大的爱好就是看电影,而且好坏不拒,什么都能看得起劲。久而久之,他的电影评论博客在相关圈子里也颇出名。不过今晚他已无心享受电影。尽管电视上播放着最新的欧美大片,他脑海中却满是周雨刚才说过的话,以及两人学生时代的记忆。
翻覆的往事中,关于周妤的部分似乎都格外模糊。除了周雨以外,她从不跟别人做多余的交谈,虽然脸上时常带笑,也像是浮于礼貌的机械表情,透露出生人勿近的意思。
搞艺术的人多数都有些神经质,以前罗彬瀚虽然不怎么喜欢,但也能够理解。可是现在回想,周妤的很多行为都相当可疑。他记得高中的时候曾经发生过一件事。那时,周妤和周雨经常同出同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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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因为两人恰好同姓,甚至连名字发音也接近,不少同学开始时都以为他们是兄妹。
周雨和罗彬瀚都在一班,周妤在三班,因此两人通常只在午休和放学后见面,罗彬瀚也不会在这两个时段跑过去煞风景。唯独学校的春、秋游例外,因为自由活动以小组形式进行,作为班内边缘人物的周妤总是会过来与周雨同行,把他们误解为兄妹的同学对此也没有疑问。班主任要求的活动小组是五个人,加上周妤就是六个。走到寺庙内观光时,由于里面游客很多,他们和另外三人也走散了。
他们就读的高中是市内名校,以管理严厉著称,学生无特殊情况必须寄宿,也不允许携带手机。三人当中,只有罗彬瀚和另一名女生偷藏了手机在身上。
他们用手机联系上以后,约定在寺庙门口集合,结果另外三人迟迟不来。
无奈之下,以前就随祖母来参拜过的周雨又进去找人,罗彬瀚和周妤就在原地等。
现在想来,那大概是他和周妤唯一一次独处。
等待的时候,山外飘来一阵细雨。因为雨下得过于温柔,游客们都没当回事,罗彬瀚开始时也没在意。
庙门外有一方浅池,水清见底。为了打发时间,他就蹲在池边数乌龟。池里的龟大概是游客放生的,密密麻麻叠满池底,数得罗彬瀚有点眼晕。
这时他身后的周妤忽然说:“下雨了。”
罗彬瀚正数到兴头上,冷不防听到她在背后说话,差点失足一头栽进池里。他扶住池沿,回头看去,发现周妤不知何时从庙门口走到他背后,隔着一米左右的距离凝望池水。
她脸上没有笑容,是一种掩藏着冷漠的平静。当时罗彬瀚就有一种无由的想法,他觉得这或许才是对方独处时的真实状态。
后来,这个念头从旁人那里得到了更多印证。他认识的三班女生提起周妤时,虽然不至于口出恶言,却会露出一些窘难的表情,委婉地说“她啊,好像有点阴沉”、“不知道她整天在想什么”之类。
这些情况,在那次春游时罗彬瀚还不了解。他被主动开口的周妤吓了一跳,也不知道对方是在跟他说话还是在自言自语。他左思右想,认为对方毕竟是兄弟的青梅竹马,关系不说很熟,总归也不应该搞僵了。于是他露出一个对待酒店服务生的标准笑容,对周妤说:“你要伞吗?”
周妤盯着他看了几秒,脑袋小幅度地摇起来。那神态倒和周雨有几分相像。
好意被拒绝,罗彬瀚也不以为意,准备继续数乌龟。这时周妤又说:“你不要太靠近池水,掉下去会有危险。”
罗彬瀚有点困惑地回过头看她。养龟的池子并不深,他所站的位置更是水浅处,目测不会超过一米。别说罗彬瀚擅长蛙泳,就算旱鸭子掉进去也淹不死。这一点,站在近处的周妤不可能没有注意到。
但是,她却用一种奇异的目光凝视着池水说:“下雨的时候掉进水里,或许会被雨之主带走。”
“……什么?”
周妤忽然微笑起来。并非礼节性的假笑,那娇艳而神秘的笑靥里充溢着某种阴森。
她轻轻偏头,将手指竖在唇边,像在讲秘密似地说:
“会被,带去月亮上。”
她那种表情和语气,给罗彬瀚留下了极其深刻的印象。后来看日韩产的恐怖片时,他经常以“和周妤的相似度”来作为女鬼的打分标准。
不过自那以后,周妤虽然偶尔会露出一些恐怖的表情,却再也没有提过什么“雨之主”。这也许是因为周雨在场的缘故。
关于“雨之主”这个词,罗彬瀚曾试着在网上搜索过,没有找到特别符合的内容,他就把这件事忘诸脑后,当作是周妤小时候听到的民间怪谈。据说周妤的父亲生前就痴迷于民间传说,早期创作的油画中也糅合了大量相关元素。在周妤家的地下室里,他和周雨找到过许多老旧的民间神话集。其中有比较知名的传说,比如白娘子、七仙女、田螺姑娘,但都和现代流传的故事版本出入不小,像是年代较早的区域话本。
收藏品中也有国外的故事,但因为是洋文,全部都由周雨负责翻看检查。据说也都是些著名的民间神话。
此外,还有一些相当冷僻的传说。比如蛛娘、玉音女、雮鹤,这些罗彬瀚从来不曾听说过的故事。
不知为何,所有的故事似乎都有着同一个主题,那就是身世特殊、婚姻不幸的悲惨女性。哪怕是主流认知中以喜剧结尾的故事,周妤父亲似乎也只去收藏悲剧版本。
虽然罗彬瀚在这些书中没有看到所谓的“雨之主”,但她父亲既然痴迷于此类传说,推想讲给女儿的也会是类似主题的故事——罗彬瀚曾见过那位画家一面,坦白地说,印象并不是特别好。
把那种悲观、凄美的故事讲给幼女听,这绝对是那位艺术家能做得出来的事。
可是,如果仅仅是一个童年故事,为何周妤会露出那种怪异的态度呢?
过去他以为这是的周妤故弄玄虚,吓唬他取乐。但事隔多年,在周妤神秘失踪以后,那个故事似乎又变得意味深长起来。
……难道周妤真的被雨之主带走了吗?……
罗彬瀚在昏昏沉沉中冒出了这个念头。随后,他合上眼睛,脑袋一歪,彻底陷入到睡梦里。
033 雨之主(下)
次日清晨,周雨起床时,发现罗彬瀚倒在沙发上睡得正香。默认为自动连播的网络电视正在放一部特定主演的丧尸片。
周雨盯着屏幕看了一会儿,觉得这部片子的剧情和角色都很眼熟。他稍加回想,骤然意识到那是和张沐牧一起看过的片子。
也即是说,是在梦中见到的。
因为学业繁忙,周雨很少看电影,恐怖片看得更少。他可以肯定自己以前从未看过这部片子。
这不是偶然。梦中所见的每一部片子,都能够在现实中找到与之吻合的原片、剧情。读过的每一本书籍,他都已经确认,是现实中存在的出版物。除了那座城市“米根竹”本身,梦中的大量细节要素都能找到原型。正因如此,他才相信那个梦不同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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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没有信息源的情况下,人脑真的会完全独立地加工出这些内容吗?米根竹之梦的每一个细节,迄今都还清楚地留存在他脑海里。
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然后关掉电视,从壁柜里拿出毯子盖在罗彬瀚身上。大概是这几天过于疲劳,罗彬瀚鼾声不绝,对周遭一切都懵然无知。此君的睡姿实在滑稽,让周雨很想拍张照发给他,但看时间已经很紧,他还是直接拿起行李,悄然走出家门。
银线乡这个名字,此前周雨从未听说,在网络上的信息也不过寥寥数条。如果不刻意去找,恐怕世上的绝大多数人都不会知道这个地方。
完整的地址是“黔州省继尾县银线乡”,其下总计有五个村。这是在政府网站上查到的信息,具体情况则只能实地确认。
登上飞机后,周雨打开自己的笔记本,调出里面的隐藏文件夹。
虽然将黑簿的原件委托罗彬瀚保管,他自己手中还保留着数份扫描件与相片的备份。一份在笔记本内,其余的存储于网络空间中。为了以防万一,他还专门去网吧开设了一个匿名邮箱账户,用于存留相关资料。因为他从未用自己的设备登录过那个邮箱,即便日后他的物品遭到彻底检查,也不会牵连到匿名账户。
而如果两个月内他不去更改设置,邮箱里的默认邮件,连同他的遗书,都会被发送给罗彬瀚。
在认识到那本手记的性质后,他已经做好了丧命的准备。
趁着旁边乘客打盹的时间,他打开文档,开始将梦境里发生的事情详细记述下来。等飞机落地以后,他会立刻去找间网吧,将这些内容存入匿名邮箱里。
梦境中的周妤与现实的情况并不一致。记忆和经历暂且不提,父母的情况也完全不同。现实里周妤不记得生母的长相。据说在她三岁时,其母就离家出走了。关于她母亲的身世、祖籍、下落,也随着其父病逝而彻底成谜。
无法调查的原因,在于她的父母根本没有结婚。周妤的户口随父登记,母方的信息几近于空白。
调查到这一点时,如果不是因为父女在气质上的高度相似,周雨几乎要怀疑周妤是被其父领养的孩子了。
然而在那个奇怪的梦境,周妤的情况却恰好相反。其父音讯全无,她的生活费一半由自己赚取,另一半则由母亲寄来。周妤似乎也曾以此查询过母亲下落,在日记中,她称母亲目前住在“银线乡”,并期望毕业后前往探望。
梦中的银线乡和现实究竟有无联系,周雨并没有把握。不过在回想梦境时,他也发觉了一件怪事。
——虽然“米根竹市”并不存在,但市内的报纸、电视、网络,所有媒体上传播的市外新闻却都是真的。全部地名与事件都能在现实中对上。
如此怪异的现象,就仿佛有一个平行时空,正和他的世界发生着完全一致的事件,唯一的差异就是多了一座叫做米根竹的城。
这种事有可能存在吗?经历了这几个月后,周雨觉得自己无法断言。唯一能够否决这所谓“平行世界论”的理由,就是他梦醒前那段时间的诡异遭遇。
和周妤容貌相近的女骑手,招来风暴的黄纸,“疾”的咒语,有形而无质的“光剑”……
实在,像是一场梦境。
注视文档内容时,他的脑海中不断翻滚着这些思绪。
那应该是梦吧?
那么,在他醒来以前,被女骑手杀害的女大学生张沐牧,也只是他虚幻的想象而已。
正当他想到这里时,空姐推着餐车走入机舱内。航班出发的时间是上午六点半,机上乘客大多在闭目养神。此刻被早餐的香味吸引,纷纷探出头观望。周雨旁边的乘客似乎也被惊醒,他当即将文档保存关闭,合上笔记本放回包中。
满面笑容的空姐推着小车走近,将餐盒分发给周雨这一排的乘客。周雨准备道谢时,他的头忽然剧烈地疼痛起来。
“……先生?这位先生?”
空姐关切地俯下身,似乎在对他呼喊什么。然而周雨一点也听不清楚。他只觉得眼前的世界浮动着一层黑雾,双耳中轰鸣鼓动的噪声,既像是暴雨又像是海浪。
在他大脑的深处,似乎正在生成一个尖锐的漩涡,缓慢地绞动、吞噬,将他的意识带往无尽的黑暗。
不知过去了多久,置身炼狱般的幻痛逐渐消散了。
他放下按着额头的手,控制住表情对空姐说:“我有轻微的晕动病,麻烦你给我倒点水。”
大概他失去意识的时间不长,因此空姐没有露出起疑的神色,只是再次询问道:“您还需要别的吗?”
“水就可以了。”
空姐依言走开了。旁边的乘客见他无事,也很快将注意力转移到早餐上。周雨趁机将脸埋进双手间,吐出肺部浑浊灼烫的空气。
由于提前出院,他的身体还处于中度到重度的虚弱状态。这种条件下乘坐飞机,本来就极易造成缺氧和晕厥。不过如果真的因此晕倒在飞机上,他有可能会被这家航空公司列入拒载名单。
为了避免麻烦,他一边调整呼吸,一边忍着呕吐感打开餐盒。
早餐是肉酱面。米黄色的粗面条,上面浇盖一层浓稠的暗红肉汁。谈不上多精致,但肉香味很浓。
——眩晕中,周雨产生一种奇怪的错觉。
餐盒内盛放的可口食物,在他看去犹如淋满了血浆的、还在蠕动的脑髓。
034 月之乡(上)
直到下飞机以后,周雨的症状仍有残留。耳鸣与幻视都消失得很快,但脑部仍然持续抽痛着,像里面有一根大筋在跳动不止。
为了维持血糖,他勉强吃下了飞机提供的早餐。但不知是食物本身的问题,还是他因虚弱而暂时性味觉失调,面条和肉酱尝来都如同嚼蜡,没有任何滋味可言。也幸好尝不出味道,否则他可能会在飞机上呕吐。无奈之下,他只能暂时放弃原本的计划,住进宾馆内休息缓神。他的体质一向强健,也长期保持体育锻炼,这次贫血状态的严重程度实在超出预期。
他在床上躺了许久,头痛感逐减轻。直到这时,他才想起自己的手机还在飞行模式。切换模式后,罗彬瀚的消息一条条冒了出来,问他到了哪里,情况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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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雨简洁地回复了两句,然后设上两小时后的闹钟,闭上眼尝试入睡。他已经很久没有睡好过,但也不敢再多睡。
半梦半醒间,半年前来的遭遇好像走马灯似地浮现在他眼前。
最初的一个月,是焦急,恐惧,愤怒,发疯地寻找。失败以后,才稍微冷静下来,开始重头思考起周妤失踪的原因。越是思考就越觉得这件事不同寻常。
后续两个月是更加细致的调查。周妤的身世,周妤的故居,周妤过去生活的全部轨迹。一切蛛丝马迹都要追踪,最后线索却断得干干净净。
再后续的两个月,老实说周雨已经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了。他只是机械地重复着一些无用之功。去警局询问、民间悬赏、委托私人机构,这些几乎都是一眼可见的无意义,他却还在一遍遍地做,那只是为了不让自己放弃罢了。
五个月后,愤怒和恐惧都耗尽了。人类的机能就是如此,无论多么痛苦的事,都无法使情绪维持在高昂状态。他所剩下的只有悲伤和茫然。
放弃已经成为时间问题。
那一晚他喝了很多酒,想起很多往事。因为平时很少接触酒精饮料,他很快就半醉了,迷迷糊糊中去了周妤家里。
周妤的家在郊外,是一栋两层的别墅,从以前就只有父女两人居住在里面。周妤失踪以后,别墅一直由周雨负责打理。由于这几个月的忙碌,他还没有通知清洁公司过来,屋内的地板上已经积下一层薄灰。
他踏着灰尘走进周妤的卧室里,坐在床边发起呆。这个深蓝色的房间内充满了周妤的个人气息,书柜上的画册、喜姆瓷娃娃;床边插着的勿忘我干花;天花板上悬挂的蝴蝶风铃,绝大多数东西周雨都知道是怎么来的。
他想起某一个大学时代的中午,自己坐在书桌前的靠椅上,而周妤坐在床边,对着那面古董镜梳理长发。当时她只穿了一件蓝色吊带裙,露出浑圆的、白皙的肩膀。周雨不好意思盯着她看,只是低头看自己的手掌。
“我想把头发剪短些。”梳着头发的周妤忽然说。
周妤的头发很长,高中毕业以后就不再扎起来,而是如披着黑绸般笔直垂到腰间。以前周雨问起时,她说自己不喜欢去理发店,所以就一直留着。他稍微侧了一下眼。周妤的背部被黑发覆盖,只能看见两侧白皙的肩膀。
“去理发店剪吗?”
“我不想去那里。”
说完这句话后,她又慢慢梳了两下,然后说:“你帮我剪吧。”
“……会剪坏的。”
“平着剪,就可以了。”
周妤的语气很坚持,最后还是由周雨替她剪了。也不敢剪去太多,只比原来短二十公分左右。剪完以后,周妤静静地把碎发从地上捡起来。她捡得极其仔细,一根都不漏过。
看到这一幕,周雨以为她是舍不得留了很久的头发,于是提议说:“留一些做纪念吧。”
周妤却摇头宣布:“我要全部处理掉。”
她的语气透露出一种奇怪的决绝,让周雨有些疑惑起来。等周妤扔掉头发回来以后,她脸上的表情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
“必须把头发剪掉,如果我想做母亲。”她说。
过去的片段,如今回忆时只剩下刺痛感。即便是看着床边的那面镜子,都让他感到心脏被攫住一般。无法再这样煎熬下去了。如果他还打算生活下去,就不能继续来这里徘徊。
放弃吧。
他坐了许久,终于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准备去楼下的客厅里过夜。大概是醉酒的原因,他不小心把旁边的古董镜撞到了。镜身砰然倒地,玻璃破碎的脆响让他从晕醉中惊醒过来。虽然不知道镜子的来历,但既然放在周妤房中,说明是她特别珍视之物。
可惜,从镜子摔倒时的动静判断,镜面肯定摔碎了。懊悔已经于事无补,他只能把镜身慢慢扶起,这个过程中还不断有细碎的镜片掉落。
突然之间,一块银色的东西从镜面里跌落出来。那沉闷的触地声响和玻璃截然不同。周雨俯下身,把那奇怪的方形物捡起来。撕开上面的银层纸后,他发现那是一本巴掌大小的黑皮簿。
在镜面的玻璃层后有个暗格,黑簿子就放在格内,封皮外覆盖着银纸。如果不拆下玻璃镜面,就无法发觉里面的秘密。
可以说,那就是他失去理智的开端。
莫名其妙的,他认定这本异文手记里藏有周妤失踪的秘密。破解手记内容的想法占据了他全部的思绪,如此过去大半个月,只能确定其文字可能是源于拉丁文变体。
直到那个午夜,明显使用了变声设备的人打来电话。当时他不在家中,自动留言系统录下了对方的全部话语。
“你想翻译的文本,最后两页内容如下:镜路、水路、天路,此世皆不具通行可能。抵达月境之唯一法门,仅余梦路一途。六日内完成祭礼,可于无人观测之角开启门户。此法被称为‘死角游戏’。”
那古怪的电子机械音,用有条不紊的语调陈述着。
“……祭礼的施行步骤,稍后会用传真说明。此法正确实施,打开通路,就会找到所求答案。
“所去秘境,名为万象万有之梦。”
035 月之乡(下)
两个小时后,周雨被闹钟吵醒。
头痛已经褪去,他只觉得浑身都是冷汗,立刻去冲了个澡。宾馆价格不菲,热水器的质量却很糟,放出的全是温水。
周雨没有投诉的心思。他还在回想那个来历不明的电话。
对方提供的内容,根据他已有的翻译对比,基本可以认定为真。发来的匿名传真,内容也和手记图示相符。
传真中的内容,如果被罗彬瀚所见,想必会被斥为邪教。其中所说的祭礼共需六日。其中大部分是焚香、斋戒、酒醮等常见的祭祀行为,另外的部分则是周雨闻所未闻的。
譬如,仪式需要的场所,空间上必须闭合到不容人类通行,整个空间仅存一个角落。其余位置,或使之不构成角落,或使其相连的墙壁内侧与外界打通。
换言之,仪式空间内只能有一个“死角”。
在此前提下,连续五日执行指定仪式,于第六日来到“死角”前,使用灵魂与血,就能打开“梦路”。
入梦之人,即可“目视万象之解”。
如此荒诞的内容,周雨当时没有完全采信。作为试验,他准备了活鼠和鸡血,计划以此完成活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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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随后的事,他自己也无法解释。随着仪式接近第六日,他的思维似乎也发生了变化。
自己隔绝封闭的家,不知不觉间,变成了全然陌生的地方。阴暗鬼祟的氛围在尘埃间回荡,恍惚间能够听到某种粗哑如野兽的喃喃声。
回过神时,他已经拿着手术刀站在了“死角”前。那粗哑的喃喃狂语,原来正是他自己念诵的祷告声。
老鼠和鸡血都在杂物间。但他想也不想,将自己的左腕伸出。
这是没有道理的笃定——必须用自己的血。
于是,就如电话录音中所述,他坠入漫长的异梦之中。如果不是梦中被女骑手所杀,他恐怕永远不会醒来。
当周雨在血泊中醒转后,他无时无刻不在思索那份传真上的内容。
所谓“死角游戏”,绝非无害的事物,而是一个以性命为代价的死亡仪式。如果不是梦境中断,他必死无疑。
但是,只要醒过来就没事了吗?
他的心中仍有余悸,仿佛仍在噩梦之中。
在宾馆休息半日以后,周雨出发,去往继尾县。黔州省山多人稀,继尾县辖下的五个村散布在群山之内。好在银线乡接近旅游景点,前半途可以乘坐巴士过山。
周雨与前往景点的游客一同坐上巴士,旁边似乎是位带旅游团的导游,在途中讲解继尾县的民俗。
导游口齿清晰,嗓音脆亮。坐在旁边的周雨尽管不感兴趣,也无法忽略她的声音。
“……大家都知道古时黄帝与蚩尤大战的故事吧?传说蚩尤死后,尸身被遗弃在宋山上,变成一棵枫木。这棵枫木上呢,就生出了我们的始祖‘妹榜妹留’,汉语意思是‘蝴蝶妈妈’。有一首歌是这么唱的:‘还有枫树干,还有枫树心,树干生妹榜,树心生妹留,古时老妈妈’。唱的就是蝴蝶妈妈。直到今天,我们这里的女孩还在衣上绣蝴蝶,来祈求蝴蝶妈妈赐福。”
周雨瞥了眼导游的样子,女孩长得白皙,睫长眼明,穿着民族风格浓郁的服饰,衣襟与袖口都有精细的蝴蝶绣纹。
“……蝴蝶妈妈一出生就要吃鱼,吃的哪里的鱼呢?是在一个叫继尾的池塘里。她不光在继尾塘里吃鱼,还和池塘里的泡沫成亲,生了十二个子女。”
说到这里时,游客中的几个女孩发出吃吃轻笑。
“总之呢,要说蝴蝶妈妈最喜欢哪里,一定就是继尾池。传说啊,继尾池,就在这群山深处。所以我们这里就叫继尾县。”
导游故作神秘的语调,使这故事增色不少。说完继尾县的来历后,她又继续说起民俗方面的话题。这些周雨却没有去听,他该下车了。
山路崎岖难行,周雨又身体状态不佳,走起来十分吃力。直到傍晚时,他才算抵达目标的村子。村人都是汉族,看他到来很惊奇,看来平日少见生人。
虽然村舍简陋,但他不乏资金,要住宿也不难。一找到落脚处,他马上从手机里调出周妤的相片,询问是否见过相似的年长女人。
据周妤所说,她翻看过父系家族中的照片和画像,都和自己长得不像。同为艺术家的父女两人虽然神似,形貌上却天差地远。因此,周妤坚信自己长得更像母亲。
其实这没有依据。即便是亲生子女,容貌不像双亲也很正常,丝毫不足为奇。更何况周妤与其母,年纪相差二十多岁。即便面貌相似,也不一定能认出。
然而,周妤没有母亲的照片,也没有姓名。除了期望巧合,周雨也别无办法。
他不抱希望地将相片展示给屋主。出乎意料的是,屋主恍然大悟似地啊了一声,点头道:“你找蝶姑啊!”
周雨愕然。他未想能如此轻易找到目标,愣了几秒才问:“她是这村里的人吗?”
屋主摇头说:“蝶姑一人住,你找她,趁晚上去。她白天不见人。”然后就将周雨领出房门,又说:“她住那里。”
他伸出手,指向满月之下的荒凉群山。
要去见屋主口中的“蝶姑”,必须在夜里去往山中。
周雨确认这点后,不得不打消今夜出发的念头。他来的地方有修好的山路,尚不算难走,真正的野山区域就不一样了。不论野兽,他现存的体力也不足以支撑。他只能委托屋主明天找个向导,报酬可以商量。
屋主是个爽快人,听后直接表示自己可以带路,又问:“你找蝶姑治病的?”
周雨从没想过周妤的母亲也是医生,不由微微一怔。屋主没在意,似乎把他的反应当成了默认。
在屋主离去前,他忍不住问道:“蝶姑是真名吗?”
屋主听后哈哈大笑,解释说蝶姑不是名字,而是尊称。她的名字一直不为人知。为何“蝶姑”是尊称,周雨估计和本地传说有关。
等到明晚,就可以亲自询问了。无论是尊称的意义,还是她抛弃周妤父女的理由。
据屋主所言,那个女人独居山中,身边没有亲人。
当初为什么不辞而别?为什么周妤家中连一张关于母亲的相片也没有,而其父至死也未再娶呢?
疑问萦绕在周雨心里。虽然身体已经疲劳,他却怎么都无法入睡。最后,他干脆起身,坐在窗前眺望远山。
满月还没有升至高处,驻留在峰峦顶端稍上一些的位置。银华之下,正是那一带最高的两座山峰。二峰前后挨靠紧密,从这个方向看去,中间仅有一线长隙,边缘散发出微微银光,如同被月光灌满。
那景象,就像月亮自空中垂下了长长的,通往尘世的蛛丝。如果顺着细丝攀缘而上,就能钻进云霄里的月中。这“月落银线”的奇景,就是银线乡名字的由来。
看到这一幕,周雨想起了嫦娥。奔月的传说有许多版本,但无论如何,结果都是永诀。
在周妤地下室的藏书中,同样有嫦娥的故事,但那是一个怪诞的外文版本:嫦娥原本是女神,嫁给天帝后生了十二个女儿,是十二月之母。她爱上凡人,私自下凡与后羿结婚,但她无法忍受失去神力的生活,又思念天界的女儿们,最后窃药奔月。在故事结尾,嫦娥被变为蟾蜍,永远在月宫中哭泣,这是天帝对她不忠的报复。
故事由英文所述,周雨猜测这是外国人将月神常羲与嫦娥误为一人,杂糅而成。不知道周妤父亲为何要收藏如此牵强附会的传说。
地下室里大量的同类故事,无论中外,所有的故事主角都是神女、妖女、魔女,这类神秘的女性,且都是爱情作为主题,无一例外。
这会是对周妤母亲的影射吗?两人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他在窗前一直坐到月落,才躺回床上。
次日的白天,他几乎没有出过房门。这样偏僻破落的村中生活,让他打心眼里感到陌生。
但,这仍旧是人的社群。而屋主所述的,周妤母亲那更加隐僻,像古代隐士一般的独居活法,他实在无法想象。
晚饭后,屋主提出带周雨去山里。
那是个体魄强健的老者,虽然满头白发,行动仍很矫健。为了以防万一,周雨把自己的地址和屋主的特征都告诉了罗彬瀚。
他本以为进山需要防身武器、登山工具之类的准备,没想到屋主却两手空空。
当周雨问起时,他只是连声说不要紧。
对此周雨也无从反对,只是聊胜于无,在口袋里放了把削水果的折刀。
走进山间不久,天色彻底暗下。春季的野外异常湿冷,繁密的虫鸣没有片刻中止,期间夹杂着远处凄厉的嚎叫。周雨询问屋主,得到回复说那是野猪在发情。
“……不要紧吗?”
“管拉去,你莫黑,弄过易滚到咯。”
周雨完全听不懂这方言。但看屋主的表情手势,基本猜到是让自己不要在意野兽,专心走路。
沿着群山间的谷地,他们慢慢向彼此依偎的双峰靠去。渺微遥远的霄月也似乎开始放大。
散发出朦胧微光的银线,从太阴星上徐徐垂下,落在两峰中间。银线之下,是一片稀疏的枫树林。每棵都很高,夜里看不见树顶。两人穿过树林,遥遥望见平地上的一间木屋。
屋子茅顶布窗,十分简陋。直到靠近以后,才能发现屋檐下挂着许多奇特的木雕。屋后有一小片开垦后的地,种着周雨不认识的花草幼芽。
此地确实有人居住。
想到即将看见周妤的生母,周雨的心跳开始加速。他有太多事还没想好,比如怎么介绍自己、怎么跟对方提起周妤的失踪。
梦中的周妤在日记里提及母亲时,显得十分依恋。但是母亲方面呢?对这个早早就连着丈夫一起抛弃的女儿,是什么态度?
然而,一等两人来到门前,领路的屋主立刻发出了失望的声音。
他连说带比地告诉周雨,两人今天运气不好,蝶姑眼下不在。
036 山之高(上)
周雨也想不到,走了这么一路,最后竟然扑了个空。他问屋主蝶姑去了哪里,对方也摇头不知,但说蝶姑通常晚上都在,如果晚上也出去了,估计要到早晨才能回来。不过,就算回来了也不会马上见客,必须要等到明天晚上才行。
他说到这里,便劝说周雨先跟自己回去,等第二天再来。毕竟周雨是有求于蝶姑,得按照人家的规矩来。如果惹恼蝶姑,非但不能解决问题,恐怕还会招来祸事。
这番话的前提,是建立在周雨前来看病的基础上,他却不知道周雨的真正理由。老实说,周雨非但不想求对方,心中反而充满了一股质问的冲动。千里迢迢来到这里,无论这一切是否和周妤的失踪有关,他都不愿继续等待下去了。
“不必了,我就在这里等她。”他说。
屋主又劝了他几句,但看周雨的态度很坚决,实在无法说动,只能转而叮嘱起其他事项:待在屋子周围会很安全,不用担心野兽和毒虫,但绝对不可以破坏屋子,更不能自行进屋;等蝶姑回来以后,不能做任何无礼的事情,如果她不愿意在白天让周雨进屋,就只能继续在屋外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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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能自己进屋。不能冒犯蝶姑。这两点被他翻来覆去地强调了数遍,又说以前曾有个外来者替家人求诊,因为心急,从窗户闯进蝶姑家中,结果整个人昏迷了半个多月,差一点就死了。
这是因为蝶姑不是普通的女人。对她不敬,会受诅咒。
周雨虽然对这类事情不是很相信,但这段时间的遭遇让他变得更加谨慎了。再者,他的目的只是见到周妤生母,至于其人的财产和生活并没有太大兴趣,更不打算做出非法入侵的行为来。
他见屋主表现得非常忧虑,便开口保证只会在屋前等待,也许后半夜蝶姑就会回来。
话说到这种程度,屋主似乎终于放下了心,又跟周雨道歉,说自己必须尽快回家。蝶姑不喜欢外人逗留在她居处。无事之人来这里,会被她赶走,若是再来还会遇到马蜂和毒蛇。
周雨也不希望在外人面前提起周妤的事,自然不反对屋主的离去。他跟屋主道了谢,约定次日白天屋主替他买来水食,两人就分别了。
等到那位老人消失在枫林后面,周雨便绕着这栋屋子大概走了一圈。木屋四面有窗,空间能容身材细瘦的人勉强钻过,但用厚重的绣布紧紧遮盖着,从布中隐隐渗出一股草汁的气味。
虽然觉得这样的帘窗既奇怪也很容易突破,但周雨还记得和屋主的约定。最终,他什么也没碰地走开,去看了看屋旁小小的苗圃。
作为医学生,周雨的主攻方向是心脏外科。他的药学知识并不精深,草药方面更是几近于空白。光凭这些细小的苗芽,他一点都认不出是什么植物,只是因为屋主说蝶姑给人“看病”,所以才推想是中草药。
不过,这也可能是某种误解。周雨知道在巫鬼文化浓重的地区,民间对所谓“看病”的理解是很难和巫术区分开的。癔症、癫痫、中风,这些会使人表现怪异的病往往被当做中邪处理。这时候家属最先想到请的不是医生,而是神婆神汉。
从屋主对周妤母亲的敬畏态度看,她多半属于后者,至多是还掌握着一些草药知识。说实话,周雨对此感到淡淡的失望。他想象中的周妤母亲是更像艺术家、诗人,这样文雅纤柔的女性,而非独居山中、装神弄鬼的怪人。
在经历了那个怪梦后,他已无法否认超自然现象的存在。但在找到证明以前,他并不觉得因此就要承认宗教和鬼神也是真实存在的。至于利用这种现象来恐吓、牟利,那和诈骗无异。
如果周妤的母亲真的是这种人,那就不难理解周妤父亲为何要在家中消除她的一切痕迹。
看过苗圃后,他就怀着这样忐忑的心情坐回屋前,静静地等待起来。
或许因为周妤母亲使用了某种驱虫剂,小屋周遭很静,听不见半点虫鸣。地上的草木翠绿欲滴,在夜里仿佛散发微微莹光,和来时路上那些浅嫩的新草完全不同。
周雨觉得这个场景十分眼熟。仔细回想以后,才想起自己曾在梦中看过类似的景象。如此夺目的绿,他在梦中那个废弃工厂仓库里见过。
是土质问题?还是加了特别的肥料?这方面周雨不是特别了解。他和周妤都不怎么喜欢园艺。他是因为卫生问题,周妤是单纯的不喜欢。
严格来说,周妤不止厌恶园艺,而是反感绝大部分和“自然”、“野外”相关的概念。她不喜欢江河湖海之类的水源,但更加讨厌山林渊薮,如果出门,都是去画廊、影院、艺术宫之类的地方。
作为风景画家的女儿,却厌恶自然风景,这点一度让周雨觉得无法理解。直到高中毕业,他才终于问出了这个疑惑。
那是高考结束后,班级组织的最后一次结业旅行。旅行地点由参与者投票决定,最后结果是去黟山看云海。
周雨并不很喜欢远行,但身为班委,自然而然地有着组织活动的义务。周妤也决定和他同去。
那时两人从未说明过双方的关系,班内不少人仍把他们当作兄妹。每次到了这种场合,周妤非但不予澄清,反而有意无意加剧着误会,像把这件事当作某种无伤大雅的恶作剧。
在周雨班中有一个女生,据罗彬瀚所说,似乎早就对周雨抱持好感,但碍于校规和升学压力,她始终没有向周雨表白过。直到在黟山旅行时,大概她觉得这已是最后机会,才终于鼓起勇气,趁着午餐时来到周雨身前,请他到餐馆外面谈话。
当时周妤就坐在周雨旁边看书。那个女生竟然直直地走了过来,鼓起勇气,就这么坦言想约周雨出去。
“不行,哥哥不能去。”
就在周雨不知如何应答时,周妤头也不抬地说:“外面太危险了,有话请在这里说,不要浪费他的时间。”
她言辞中的针对感实在太浓,让那女生马上就窘迫地跑开了。
虽然周妤的人缘不算很好,但并不欠缺表面的礼貌,尤其是在对同性时,几乎从未用过尖刻的语句。这是周雨第一次看到她如此露骨地表现出不善。
那时,他有些以为这是周妤的独占欲使然,但即使如此,她的反应也实在过于激烈。不好听的说,像是遭遇天敌而竖起浑身硬毛的刺猬。
他的疑惑显然被周妤发觉了。她静静地放下书,叹了口气。
“……我不喜欢大山。”她说,“这里让我觉得很紧张,没办法好好说话。下次我再跟她道歉吧。”
037 山之高(下)
周雨迄今也不知道周妤讨厌山的理由。询问她时,她只是说:“总觉得山底下藏着可怕的东西。”
具体是什么,周妤描述不出来。据她所言,这种恐山症似乎是她与生俱来的,没法克服。此前,她没有任何山中迷路或跌落悬崖的经历,这并非创后应激反应,周雨也不知如何解释。
罗彬瀚倒是有一个兼具想象力和浪漫性的答案。某天,他开玩笑说,周妤可能是山中精怪转世,前世死得很惨,所以看到大山就慌,怕里面蹦出个猴子打她。
不消说,这个大胆的猜想没有得到支持者。周妤听后脸上露出的恐怖微笑,周雨当时只得假装没看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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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回想,周妤身上有很多奇怪的习惯、禁忌,在过去都被周雨理解为艺术家的敏感,直至今日逐一审视,才似乎有着更深远的意味。
他坐在山间,静静看着月光在林翳和群峰间穿游。
周妤并不害怕缓坡,也不怕那种细而尖的高峰。她只厌恶雄浑厚重的大山大岳。但在银线乡,山都显得巍峨奇险,正是她不喜欢的类型。
看着群峦起伏,周雨不禁思考着周妤当初的话。山底能藏着什么呢?死人?墓穴?野兽?他不觉得这些是能吓倒周妤的东西。
就在他思绪百转时,屋里传来东西跌落的声音。
周雨立刻回过头,紧紧盯住小屋的门户。枫树林位于两峰下的低陷处,正好避开了风口。整片林子刚才都很安静,绝不可能是风吹进屋内导致的。
他起身走到屋门前,响亮平缓地敲了三声,然后问道:“有人在里面吗?”
屋内没有应答。
他试着用力轻推,屋门自内部紧锁,纹丝不动。为了再次确认,他又一次出声询问,然后把耳朵贴在门上聆听。
绝对不是错觉。就在一门之隔的地方,有生物的喘气声传来。那声音紊乱粗重,即便隔着厚重木板也可以清楚地听见。
周雨冷不防地猛敲屋门。喘气声瞬间停住,对方哑哑地叫了一下,似乎是想从门边退开,却一下子摔倒在了地上。
毫无疑问,这是只有人类才能发出的动静。
周雨心里陡然生出一股无名的怒气。
来这里之前,屋主说得很清楚,蝶姑一直是独自居住,身边既无丈夫也无子女。以屋主那敬若神明的态度看,村人绝对不敢擅自进入这女人的家中。
那么此刻,躲在屋里就是她本人。
先前两个人在屋外说了那么久的话,屋里的人不可能毫无察觉,但却选择了避而不见。
是因为自己是外来人吗?不,她以前也接待过外客。再说如果把自己当做有求于她的人,大可以直接赶走,没必要躲着。
周雨还算有些自知之明,他从外表上看稍显斯文秀气,并不是很有威慑性的类型。
那么,是因为已经知道自己的来意,所以才假装不在家的吗?因为从前抛弃了丈夫和女儿,所以对和女儿相关的一切都不想理会了吗?
如果放在平时,周雨一定会更冷静地分析眼前的情况。可是,不知道是因为过久的追寻耗尽了他的耐心,还是周遭的环境让他觉得莫名烦躁,他怎么也克制不住胸中的愤怒,急切地想要屋中人解释个清楚。
为了避免误会,他又敲了两下门,用清晰响亮的声音说:“我的名字是周雨,来这里见您是为了一个叫周妤的女孩。她现在可能陷入了很大的危险里,如果您认识她的话,请出来和我见一面。”
说完这番话后,他不再去窥听门里的动静,而是朝后退了两步,等待屋内的人做出决定。
数分钟过去了,屋里的人没有任何反馈。
“……你就一点也不关心她的事情吗?”即使周雨平日不习惯高声说话,这时也不由地提高了音量,“她是你的亲生女儿吧?这么多年来不管不问,难道连她的死活也不在乎吗?”
自然,屋内仍旧死一般沉寂着,没有显出任何关切的意思。
凭着胸中充盈的怒气,周雨快步走向门旁的窗户,要把布帘扯下来看个清楚。
手指接触到布面刺绣的刹那,他感觉到针刺似的冰凉。随即,他用力一拉,哗啦地将整片布帘拉了出来。
裸露的窗洞深处唯有一片黑暗。幽冷湿腻的焚膏香气从中飘散出来。
周雨睁大双眼,竭力想从黑暗里辨清屋内的情况。
这一夜月色晴朗,繁星满天,屋外的枫树林又很稀疏,光线并不算暗。但唯独这扇窗后,如一个吸光的黑洞,怎么都看不到内部情况。
就在他想要不顾一切地探头进去之前,黑洞内终于有了不同的色彩。淡淡的、晨雾般透明的白,从黑暗深处涌流出来。
窗内的黑暗里,翩翩飞出几只银蝶。
周雨茫然地看着银蝶从自己脸侧飞开。他不明白屋内为何会关着这些蝴蝶。
银蝶在枫林中短暂地徘徊,然后像约好了似的,向着两峰之上的霄月飞去。它们绕着自月亮垂下的银线旋回、融解,化为无数细小的银丝,轻飘飘地散落下来。
那是只有在梦幻中能看到的奇景。
周雨已经忘记了自己原先的目的,只是呆然地站在原地,仰望着银丝飘落。他忽然有了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
没错,此刻的他,像是又回到了梦中的米根竹市。
也只有梦里才会见到如此匪夷所思的场面吧。
银丝像烟雾般缭绕着、摇曳着,逐渐靠近他,温柔地依附在他的颈间。
——然后,一瞬间,用力地朝上收紧。
那股力量瞬间将周雨从地面上吊了起来。细如鱼线的蝴蝶之丝,深深地陷进皮肉里,将气管死死勒住。那种细度应当足够把他的颈部直接割断,其实却连皮肤也没有撕破。细丝只是像要拽断他的颈椎般,迅速地拖着他向上升起。
周雨想要挣扎,然而窒息使他发不出任何力气。几乎是一眨眼的功夫,他的双足已经距离地面五十米以上,在寒冷的山风中飘飘荡荡。
举目上眺,月轮离他空前接近,庞大荒渺,犹如巨鲸之口。月华垂落,凝聚成银色的线,坠向混沌黑暗的尘世。缠绕在周雨颈上的蝴蝶之丝,正一边往上攀缘,一边融进银线当中。
这么说来十分荒诞,但事情正切实地发生在周雨眼前。
——他就要被吊死在月亮上了。
这样的死法,比起在现代都市里被人狼撕咬,比起被透明的长剑穿透胸膛,还要更加可笑、可悲。
周雨的头剧烈地疼痛起来。
模糊摇晃的视野里,黑暗的潮水翻涌着,逐渐污染了纯白无暇的月轮。有柄钢锥在他脑袋里疯狂地穿凿。
他的精神仿佛脱离了肉体,飘向黑暗虚空中的月亮。
这个苍白色的巨大空洞中,有一座灯火朦胧的城市。
它正在月的彼岸的黑潮里漂浮着,轻轻的摇荡。
周雨想起来了。
那城市里住着一个女孩,她已失踪半年有余。
动起来。
动起来。
——
那个瞬间周雨的手臂恢复了知觉,折刀的刀刃向颈间猛然挥去。
蝴蝶之丝无声破碎。
解脱桎梏的周雨失去支撑,向下掠过双峰的尖顶,朝着地面急遽地坠落而去。
038 水之遥(上)
周雨在疼痛中醒来。
未睁开眼前,他就闻到一股浓烈的焚膏气味,那幽冷的香气有种让人呕吐的感觉。但稍微一动咽喉,那里就传来火灼般的痛感。
周雨忍住呻吟,张开眼睛,向周遭审视。他此刻躺在室内,整个空间大约十五平,四四方方,一目了然。根据简陋的木墙和刺绣挂毯,不难推知他正在“蝶姑”的小屋里面。屋中除他外还有两人。一个小女孩坐在他近处,低头在白纸上画画。她画得很专注,似乎没有发现他已醒来。房间彼端,还有一个成年女人背对着他烧水。
周雨目不转睛地打量这个女人,从他的角度只能看到这个女人头发很长,用皮筋松松地扎住,还穿着衬衫和牛仔裤——这已是他在这一带见过的最时髦的装束。
他想尽可能无声地坐起来,但因为身体乏力,还是发出不小的响动。烧水的女人当即回过头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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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醒了吗?身体感觉如何?”
她用爽快的声音问着。周雨却半天没有回答,只是呆呆地看着她的脸孔。
女人的容貌,活脱脱就是年长版的周妤。
虽然事先就知道母女两人可能会很像,但真正目睹本人时,周雨还是感到吃惊。其一是因为实在过于相似,其二则是因为女人显得过分年轻。
周妤父亲去世时是五十岁,按照正常推算,其母至少也应该四十多。而眼前的女人,怎么看都只像是刚到三十。如果她和周妤走在一起,外人多半会把她们当做姐妹。
另外还有第三点原因,就是女人的打扮。
此前,周雨一直把她想象成神婆之类的角色,穿着复古怪诞的累赘衣服,戴着动物骨头做成的首饰,在烟雾缭绕里喃喃念咒。然而,此刻出现在他面前的女人,是一个完完全全的现代人。
衬衫、牛仔裤、戴机械表、踏登山靴,甚至脸上还化着淡妆。连她化妆的方式也令周雨感到熟悉而亲切。同周妤一样的淡紫彩妆,那是特为掩盖她们皮肤缺乏血色的特点而化。
“好了小伙子,看够了吧?没见过女人吗?”
跟周妤截然不同的是,女人说话的声音响亮而,戏谑而轻快,一听就像是个性开朗的人。她的体态也比周妤丰满一些,显出健康协调之美。那柔嫩的音色配上奔放的语调,让周雨一时间无言以对。
见他不说话,女人单手叉腰,自顾自地点点头,有问道:“你是哪边来的?蛇?蛛?狼?总不会是鸦吧?”
“……我不知道你的意思。”
“说谎可不好啊,小伙子!”女人笑起来,“像你这么轻的年纪,而且还是男的,能有这种水平可不赖,是专门练这个的吧?”
周雨实在很不习惯她说话的方式。同他认识的其他长辈相比,这个女人无论态度还是用词都过分不羁了,就像是个年纪稍长的同龄人。
还不等他适应,女人又指着旁边的窗户说:“你看看,我的图都被你切坏了。常威啊,你还说自己不会武功?”
周雨顺着她所指的方向望去,靠门的窗口糊着一张黑色的纸,此刻已经自中央整齐地断为两截。纸后露出了被扯得歪歪扭扭的布帘。
那正是他昨夜试图窥视的窗户。
看见这扇窗,他想起了昨夜的遭遇,立刻将手按上脖颈。但是,除了火烧火燎的疼痛外,那里没有任何浮肿或伤痕。昨夜被吊往霄月的遭遇,宛如是一场不留痕迹的噩梦。
他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问道:“那些蝴蝶是什么?”
“我可不知道,那是你自己的梦啊。你之前接触了什么和蝴蝶有关的东西吧?”
女人说到这里,原本轻松的脸色渐渐收敛了,她用冷淡的声线说:“说吧,找我到底什么事?我从很久以前就已经开始衰退了,也无法再接触那里。这一点你们不该很清楚吗?为什么还来打扰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察觉到双方似乎是在鸡同鸭讲,周雨稍一迟疑,马上又说道:“我是为了一个人来的,她叫周妤……你应该认得她吧?”
女人一下子停住了动作,直勾勾地盯视着他。
良久以后,她点点头说:“她是我的女儿。”
方才那种轻松的、带一点戏谑的笑容,在她脸上消失了。在扫视了周雨全身后,她问道:“你是她丈夫?她……还好吗?”
她称呼自己女儿的方式显得生硬而怪异。周雨微微皱了皱眉,忽略第一个问题,简短地回答:“她失踪了。”
女人挑起一边的眉毛:“失踪?那你们还没结婚咯?”
这种问法让周雨多少有些不舒服,但他也无心计较,只是简短地将自己和周妤的关系,相识的过程、周妤失踪的情形、还有之后他搜寻的过程予以说明。谨慎起见,他没有提及任何关于“死角游戏”的事情。
在他叙述时,女人就双手环胸,一言不发地低头聆听着。等他讲完以后,女人才转过身,将沸鸣的热水壶从电热架上取下来,倒了一杯滚水递给周雨。
“……谢谢。”
杯壁很厚,姑且还拿得住。周雨低头看了看杯中,发现里面翻滚着一些青翠的艾草叶。
“那么,既然半年都没有音讯,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办呢?”
将热水壶放下后,女人也在周雨面前抱膝坐下,像事不关己一样平静地问道:“她失踪后并没有来我这里,你跑来找我做什么?”
“你总该知道些什么吧?”
“你这么想干嘛?我又不是占卜家。”
那种像是无所谓的态度又一次将周雨激怒了。他放下水杯,提高声音说:“难道这件事和你没有任何关系吗?你当初就是在她才三岁的时候出走了吧?宁可生活在这种地方也不愿去见他们父女?现在周妤也是突然无缘无故地消失了,这和你没有一点联系吗?”
面对他的质问,女人先是呆了一下,然后竟然抱着肚子狂笑起来。
“我懂了,我懂了,哈哈哈哈哈哈……原来你是这么想的?我教唆自己闺女离家出走?啊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抱歉,抱歉,咳,小伙子,这个不是你错,只是听起来实在太好笑了……
“不过,哈哈,不好意思,我和周妤确实是两种情况。如果是她跟你结婚后,特别是有了孩子以后突然离开,那我还大概能知道原因……但她现在连对象都没有吧?那就肯定是别的理由了。”
女人说到这里,终于止住了笑声,抹掉笑出来的泪光说:“说不定是她突然厌倦了城市生活,准备找个村子种田呢?”
周雨脸色死沉地看着她。
“啊,别生气别生气……开玩笑的。她是我的女儿,性子也应该和我很像吧!满脑子不切实际的傲慢想法,根本不想现实也不想未来的事。怎么可能屈服呢?不过,小伙子,我建议你还是不要再找了。毕竟我是她的母亲,彼此会有一些特别的感应,所以有一点我可以确定。”
女人还带着笑,不停地擦拭眼睛。
“不管那姑娘遭遇了什么,她现在肯定已经死了。”
039 水之遥(中)
女人说这句话时的语气仍然显得很轻松,和之前没有任何区别。在说完后,她就若无其事地拿起水壶放回原位。
周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见她没有任何解释的意思,才开口问道:“你这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啊,那孩子已经死了。呃……不过她已经是成熟的大人了,还不至于自己失误,所以恐怕是被人害死的吧。”
“……假设你说的是真的。你对自己女儿的死,就只有这点感想吗?”
“啊……不是说世人皆有一死吗?如果我死掉的话,那姑娘也会是这个反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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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仍然用镇静寻常的口吻说,“你们外人恐怕不能理解,不过在我们眼中,死,确实不是很坏的事情。请节哀吧小伙子。”
“别胡说八道了!”
周雨腾得一下从地上站了起来。他以前所未有的音量怒吼道:“她才二十四岁!你爱怎么轻生是你的事,和她有什么关系!也许你有些奇怪的本事,但我不会放弃的——我不会放弃的!就算她真的死了,我也一定要找到她的尸体!”
女人静静地看着他。那种轻松随意的神色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很难说是平淡还是怜悯的表情。现在她的眉眼看起来更像周妤了。
“找到了又能怎样呢?你会起死回生?你是医生,应该知道人死后是什么样子吧?腐肉枯骨而已。你觉得她会希望你看到,她成了这个样子吗?”
“我不在乎。”周雨不假思索地说,“我要找到她。”
女人的神色里带了更浓重的怜悯。
“那么,找到以后,你就能罢手了?”
周雨一时语塞了。
沉默片刻后,他说:“为她报仇。”
女人像是早知如此地点点头:“然后呢?你打算怎么做?看你也是个知识分子——是报警把他抓起来吗?哈哈,有一点我现在可以告诉你,我的女儿可不是谁都能杀得了的。那八成是警方抓不到的人。”
她骤然咧嘴一笑,“我指的可不是权力或是财富,而是字面意义的抓不到的人。”
“你想说凶手在海外?还是什么鬼怪?”
“哈哈,两者都可能呢。”女人也不知是真是假地答道。
周雨不再答话。
他的家族在梨海市确实有些名望,但和大富大贵、位高权重还搭不上边。如果这件事涉及国外,想将凶手绳之以法,在没有引渡协议的情况下将非常困难。
而如果涉及鬼神,那根本就不是人类的领域。
坦白说,在这两种情况下,要为周妤复仇都会非常困难。他无法当着女人的面,大声地保证自己一定能成功复仇。他甚至连她的遗体在哪儿也找不到。
最后,他只能说:“我会尽一切可能为她报仇,不管用什么手段。”
女人久久地凝视着他。最后,她笑了笑,呼口气,耸耸肩说:“随便你吧。”
“你还有别的线索吗?关于周妤失踪以后的下落?”
“你确定要问我?我在这住了二十多年了,连对亲生女儿的情况都要靠你这个外人来了解,你为什么觉得我会知道?”
被她这样一问,周雨又无法回答了。十多秒后,他才有些不情不愿地说:“你应该有些特殊的手段吧?
“昨天晚上我遇到的事,也是你做的吧。”
提到这件事,女人脸上终于露出淡淡的笑容:“那是你太没礼貌了。不过,小伙子,你的运气还真差,我一个人在家的时候是不会设计得这么危险的,但最近这个小姑娘也借住在我这里,所以才加强了防御。专挑我不在家的时候入侵屋子,吃点苦头也是活该。”
她朝左侧努了努嘴。顺着她的指点,周雨看向那个埋头画画的小女孩。在他和女人谈话的过程中,无论吵得多么激烈,这个女孩都是漠不关心,安静得如同摆设一般。
“你就不必跟她打招呼了,这孩子是聋哑人,你再怎么叫她也听不见。而且她怕生得很,不会理外人的。”
听到女人的话,周雨一下想起了昨夜的经历。当时在屋中的种种动静,想必都是这个女孩发出来的。尽管她听不见自己的话,却可以感受到敲门的震动,所以每次敲门都有反应,自己的喊话则得不到应答。
想明白这点,他不免对自己的粗鲁有些内疚。想要靠过去表达歉意时,他才看见女孩所画的内容是一片片枫叶。
“……这是?”
“啊,别在意,是这小姑娘的习惯。她本来在县上的学校里念书,去年学校事故后就来我这里了。”
“事故?”
“地震。整个学校都塌了,这小姑娘是班里唯一的幸存者,心理创伤一直没有恢复。不过她的父母似乎觉得她是失魂了,所以就送来我这里治疗。”
“这应该去找精神科和心理科吧?让你治什么?”
“哎呀,周医生真是立场坚定啊。”
女人调侃的微笑里流露出少许嘲弄:“不能全部报销诊费的啊,你是医生,你应该也知道吧?这小姑娘家里还有哥哥弟弟,能分给她的精力和财力都是有限的。相比之下,我这可是几乎免费,几袋米就可以了。平时也可以放在我这照顾。该怎么选不是明摆着吗?”
周雨低头无语。女人又敲了敲地板说:“不过,我说这些可不是要你同情她。我很喜欢这个女孩,准备把我一身技艺教给她。在她眼里你可能就是块平平无奇的蠢木头吧。”
“……你能教她什么?煮艾草水吗?”
“真是没礼貌的年轻人。我承认西医是很有用,但我也不是诈骗啊,不要把我和卖保健品的混为一谈。再说我也是念过大学的,启蒙知识我来教就行了。”
虽然自称住在山里二十多年,女人说话的样子却和普通市民无异。她走过去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做了几个手势,然后说:“这个男的叫周雨,是师傅的客人。小鲤带他去那里好吗?”
女孩用黑白分明的眼睛望着她,没有表情地点了点头。
看到这一幕,周雨不禁问道:“她不是聋哑人吗?”
“唇语嘛。这孩子可是很聪明的,只要加一点手语,就算是很复杂的话她也读得出来。不像某些人,白长了一双耳朵。”女人斜瞥着他,又摊摊手。
“哦,对了周医生,这姑娘叫黄小鲤。我的名字是靳妤,和我的女儿同名,原因请你不要多问。”
她轻轻一合掌说:“好了,这样一来大家就算认识了。小鲤,请给新来的人带路吧。”
周雨疑惑地看着她。女人指着后窗的方向说:“你沿着那个方向走,能进一个很小的山谷,里面有一个很特别的水池。里面的水特别清澈,你看到就会明白的。周医生,请你去那里打一桶水来。”
“……为什么?”
“为了找到我的女儿。”
女人微笑,那笑容里带有某些神秘的意味:“去把那桶水打来,我就把找到她的方法,还有我离开他们的理由,她会被人盯上的原因,全部都告诉你。”
040 水之遥(下)
周雨从来没有想到,周妤的生母是这样的人。他也没有想到自己来到银线乡后所做的第一件要事是去山里打水。
听到靳妤的那番保证后,无论他心里有多少不满和疑惑,都只能接过对方递来的铁桶。桶本身不大,估计只能把热水壶填满五六次,对于普通成年男性并非特别吃力的任务。
“早去早回,路上遇到谁跟你搭话都不要理,特别是打水的时候。你没有带手电之类的东西吧?”
问出最后一句时,靳妤脸上露出淡淡的奇异微笑,那副神态又变得酷似周妤了。
“不要用手电往水里照,否则一切后果自负。”
说完这句话,她打开房门,把周雨推出屋外。叫做小鲤的女孩也一声不吭地跟着出了门。然后房门就被紧紧关上了。
屋外两人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周雨说:“麻烦你了。”
女孩没有反应,只是低下头快步朝枫林外走去。她的步子很小,周雨提着桶也能轻松跟上。他犹豫了良久,还是趁着两人并行的时间,轻轻拍了拍女孩的肩膀。女孩没有停步,只是一边走一边回过头望着他。
虽然衣着破旧,女孩的脸仍显得很灵秀。看在周雨眼中,有一种隐隐的熟悉感。
像是某种命运的安排,他想起了梦中那个所谓的“枫山聋哑学校”。
“……你家里还有别的姐妹吗?”
小女孩点了点头,思考片刻后又开始摇头。周雨又问了一遍,这次她很确定地摇了摇头。
周雨有些失望,但幼童间的容貌差异本来就比成人小,无关的小孩也可能长得相近,不能断言梦中的“枫山”一定和继尾县有关。
沿着林中小径,两人慢慢走至群山深处。春日的山野寒气未消,形成了梅花、桃花同时开放的奇景。雪白与灼红交织成双色的烟霞,从山峰上一路笼罩下来。
越往深处行进,花树就愈发繁茂,色彩鲜艳得几乎脱离了现实,令周雨有些晕眩。为了确认自己所见并非幻觉,他拿出手机拍了几张照,准备稍后发给罗彬瀚。
穿过繁荣的花树,前方视野陡然开阔。他们走入盆状的谷地中央。小女孩忽然停下步伐,指向远处一大片淡绿的荻丛。
“是那里吗?”
女孩点头确认,周雨提桶上前。因为有靳妤的告诫在前,他一路上都很警觉,暗自做好了被人拦路的准备。不过看来那只是恫吓,又或者山鬼之流对他不感兴趣吧。
拨开长及人腹的荻草,其后果然是一片水池。水体异常清澈,波光莹润柔和,犹如精心打磨过的水晶。
不过,因为水澈透底,直接就能看到池下情况,根本不需要用手电去照。唯一无法透视的,唯有池底最远处一个黑黝黝的小窟窿。穴窟和附近的山体相连,大概是水源所在。
安全起见,周雨绕了小半圈,走到离穴窟最远的位置汲水。他不是好奇心很重的人,也不打算违背靳妤的吩咐去照水。
池水漫过桶沿,浸湿他的手指。看着这一幕,周雨忽然有点奇怪起来。
他突然意识到,尽管自己的衣服穿得很薄,但一路走来竟然不觉得寒冷。
为了确认,他将手完全伸入水中。水温不冷不热,几乎就跟他的体温一致。
小女孩看到他的样子,也学着将手伸进水里,但很快就皱着眉缩了回来。
周雨问道:“很冷吗?”
她点头。
周雨无言地收回手。他注意到自己手背上的皮肤已经略微发白。试着用手指在皮肤上用力按压,触感却依旧十分清晰。
也就是说,变迟钝的只有冷热感,痛感神经本身没有状况,症结可能出在脑部,也可能出在感知末梢的蛋白递质。结合他先前的头痛情况,是脑神经问题的可能性居高。
他一边思考这些,一边将左手也探进水中。他能清晰地看见自己的手掌在水下慢慢发白,默数两分钟后,逐渐开始发红。这是身体的御寒机制在正常放热运转。
所以他的躯体并没有误判身处的温度环境,消失的仅仅是主观的冷热感受,以及由极端温度引起的痛觉。
就在他观察症状时,水中游来了一条白蛇。蛇身很细,几乎只比鞋带稍粗。估计是长期居于洞穴里的白化品种,它通体雪白,只有两点眼珠通红如血。
因为知道淡水环境里的蛇通常无毒,周雨没有急着将手收回,依旧看着白蛇在水中扭动。极度清澈的池水,使这条细蛇如同浮游在空中。
如果用一只蚂蚁的视角去看,一定是白龙遨空般奇妙的景象。
想到这个念头的瞬间,周雨的头又剧烈地疼痛起来。
他猛地从水中抽回手,紧紧按住鼓动的太阳穴。这已是迄今为止的第三次,他已大体能够忍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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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呼吸加剧,视野开始涌动起黑雾。水中游舞的白蛇晃出许多虚影,分化为两条、四条、十条……
水中翻涌着密密麻麻、难以计数的群蛇。它们覆盖住底部暗色的石面,无声地蠕动纠缠着。
周雨低头俯瞰身下的池水,然后慢慢抬起头。
眼前,是无远弗届的苍白冰原。
天如焚灰,地映暗云。晶莹剔透的冰层下睡着无数的长蛇。从自浅处蠕动挣扎的幼蛇,到深处粗如楼柱的巨蟒,都被禁锢在冰冷寂静的水中。
他不由自主地俯下身,将脸贴在冰面上,透过群蛇纠缠的缝隙朝下窥伺。
相距冰面表层千米、万米之下,浸没在水体最深处的,是巨大的阴影。不知其始,不知其终,其躯的庞大超出视觉辨认的极限。
那已经不能用“蛇”来形容,非要对这生物加以概括,那应该是“龙”。
目视其形体的刹那,他理解了这片冰原的本质。
万丈幽水、无尽群蛇,以及覆于其上的冰之大地,都是因那“龙”而出现的。
这里是它的牢笼。
星球上呼啸的风暴之音,是沉睡之“龙”在梦里发出的呻吟。
当它惊醒的一刻到来,其咆哮必将瓦解整个世界,震动天地、沧海与万国。
想到那一刻的到来,他开始无声地战栗。
——随后,不由自主地,漾出了满心喜悦的笑容。
穿透坚固的冰面,他向着蛇原深处倾身而去。
周雨猛然睁开眼睛。
他已斜身在水池上方,朝着水面的方向倾倒。阻止他坠入水中的力,来自在后面拉拽他右手的小女孩。
意识到自己的状况后,他马上退了一步,将身体保持平衡。等他站稳以后,小女孩也立即松开手,一动不动地看着他。
“刚才……”
没有等他说完,小女孩就摇了摇头,先指着自己的眼睛,又指指周雨的眼睛。
“你看不到?”
小女孩点头。在周雨的注视下,她捡起一根木枝,在泥中画出一张表情奇异的人脸。那张脸的嘴角咧着笑,双眼却流出两道泪水。
画完这张脸以后,她面无表情地举起木枝,将末端直直地指向周雨的面孔。
041 流沙伪城(上)
“回来了吗?感觉如何?”
当周雨提着水桶推开门时,屋内充满了呛人的焚膏气味。自称靳妤的女人盘腿坐在地上,用可以说是悠闲的态度问道。她的手里甚至还夹着一支棕青色的土卷烟。
周雨放下水桶,目不转睛地瞪视着这个女人。
“那个水池是怎么回事?”
女人漫不经心地抽了一口烟,然后说:“你看到什么东西了吗?”
“我可没有用手电筒照那个水池。”
“嗯?啊,那个只是我随口说的。普通人大概要用犀牛角烧才看得见,但你是不同的,稍微照一会儿就看到了吧?”
“……你早就知道会这样。”
“当然了。那个池子可是这一带的灵水,你这双眼睛又看过那种东西,照不出来才是怪事,”女人的语气中没有任何惊讶,像是理所当然地说:“你找到我留下的手记了吧?就是藏在镜子里的那本。”
骤然听到这句话,原本打算跟她好好争辩一番的周雨立刻忘记了前事。他问道:“那本手记是你写的?”
“不,是祖上传下来的东西。”靳妤冲着周雨吐了口烟,“本来是想着留给那孩子的,所以就没有一并带走。虽然不是我写的,里面的内容我也一清二楚。那是你不该知道的东西,趁早把它烧掉比较好……这么说也迟了,你看了里面的内容吧?”
既然被这样询问,周雨也没有执意隐瞒的打算。他简单地将发现手记、翻译内容,以及执行仪式的过程叙述了一遍。
靳妤一边抽烟,一边静静地听。当周雨把整件事讲完时,房间里已经充斥着来自土卷烟的烟雾。
不知道她的烟是用什么材料卷成的,焚烧过后的烟气透露出少许青蓝色,气味不算很呛人,但却异常苦涩。
“电话里那个人对你说,只要执行了‘死角游戏’,就会做‘万象万有之梦’,是吧?”
周雨点了点头。靳妤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假的。完全就是骗你的。万象万有?哈哈,口气真大啊。周医生,请你告诉我,这个世界上的全部物种,记住我说的是全部,它们有共同点吗?”
周雨疑惑地看着她。在稍加思索以后,他说:“都会死。”
“对,就是这么回事。”靳妤带着嘲讽的笑容说,“能够收集一切的地方只有死。所谓‘万象万有’,其实就是死之梦而已。周医生,你现在可是死过一遭的人了。”
还不等周雨接话,她又自己摇了摇头:“不,这样说也不确切……真正的‘死’是回不来的。你进入的地方,充其量只能称为‘小涡’而已。”
“小涡……”
“枉死城,知道吧?遭受冤屈而死的人,在消除怨念前既不能转世也不能成神变佛,只能困在城中等待。你梦到的就是那种地方。如果在那座城里死去,就是彻底落入阴间了。”
靳妤语气随便地说着,将烟灰弹在身前的一张黑纸上。那张纸面上用白线画着古怪的图案,但因为被烟灰覆盖,周雨也无法看清楚图案细节。
“……你说的阴间,是指阎王殿吗?真的有鬼存在?”
“不,这个只是方便你理解的说法罢了。阎罗殿也好、天堂地狱也好,这些在我们的世界都不存在。死掉的意识只会落入大源——你就把它想象成一个水底的深渊好了。”
她抖了抖纸,用烟灰在上面划出一个白色的圆洞。
“正常死去的人,意识会顺着水流落入这个深渊里,之后发生的事情姑且不论,到这一步为止就是所谓的魂归九泉。但是,深渊上方的水域并不是完全静止的。”
土卷烟被她放到纸上,沿着白洞外围弹动,制造出零零星星的灰点。
“……水面之上有着许多小型的涡流。如果意识在落向大渊的途中被这些小涡流卷住,就会被迫滞留在涡流内,直到本身变成不受涡流吸引的东西,或者涡流消失为止。不过,正常死亡的人是不会经过小涡的,一定是出于某种原因建立了联系,才会困进去。”
说完这番话后,她随手把土卷烟摁熄在纸面上,然后把整张纸都团起来扔到墙角。那张脸加上不拘小节的态度,让周雨看得有些发呆。过了好半天,他才理清思绪,开口说道:“你的生死观确实很奇特,但是……”
“这可不是我的生死观,只是给你打了个最简单的比方而已。啊以你的能力,最多也就理解到这种程度了吧。”靳妤朝他翻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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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你只是想找我女儿,知道这些也就足够了。你在那座城市里见到她了吧?这件事本身,就是她已经死去的证明。只有死人才会被吸进小涡里。”
听到这个结论,周雨立刻反驳道:“我并没有死。”
“因为你是用作弊手段进去的啊,那个祭礼……就叫它死角游戏吧。只要用那个办法,就算是活人也可以进去。不过,你在那里没有自己的身体吧?”
靳妤脸上露出了不怀好意的笑容:“你是以梦境的形式进去的,在那边就类似于幽魂。如果说你能正常行动……是借用了谁的躯体吧?肯定有某个和你有关的人,自愿把躯体使用权让渡给你了。这是让你这种活人在小涡里自由行动的唯一办法。”
周雨久久无语。对于靳妤所说的话,他未必完全相信,但也没有任何争论的心情。人死后的归宿,这种问题在他看来没有烦恼的必要,活着的人只考虑活着的事情就够了。
“没有任何可能吗?”他艰难地问道,“她还活着的可能性,一点都不存在?”
“……我也没办法断言啊。”
和周妤拥有相同名字的女人盯着他看了很久,像是叹息般说道:“我们作为母女,有着你无法理解的联系,所以我能知道她遭遇了很危险的事。不过就算这样,我也不能确定她已经丧命,直到你出现在这里为止。周医生,以那孩子的个性,如果不是已经失去性命,是绝对不会抛下你的。她的个性跟我相似,所以这点在我看来,是比她出现在小涡更重要的死亡证明。”
“……你不是就抛弃了自己的丈夫吗?”
几乎是带着一股怨气,周雨冲口说出了不客气的言语。靳妤却没有生气,仍旧心平气和地说:“那是两回事。如果我不离开的话,周妤和我都会很危险。”
“你有什么死对头吗?”
“不,和外人没有关系。如果我不离开的话,我的女儿总有一天会把我杀掉。这就是我们这类人的宿命。”
靳妤以轻描淡写地说道:“周医生,你不觉得我和我的女儿长得太过相似吗?实话告诉你,她的祖母也和我长得一模一样。拥有我们这种血统的人,只要生下的是女儿,就会完全继承母亲的容貌,成年后则要继承母亲的名字。
“——这时必须要做的事,就是亲手把母亲杀死。”
042 流沙伪城(中)
靳妤说话的语气,在周雨耳中听来十分轻率。明明是在谈论事关生死的话题,对方却显得一点都不在乎。
“你觉得周妤会杀掉你吗?”他问道。
“不是觉得,是一定会发生。和那姑娘的意愿无关,只要我和她太过接近,她就一定会杀死我。所以唯一让我们两个都活下去的办法,就是让我离开,藏在一个她不知道的地方。”靳妤答道。
“她喜欢你吧……她和你讨论过小孩方面的事情吗?如果你们将来结婚,生了女孩的话,她也会在孩子稍大后就离开的。”
“……女孩?”
“一般来说生下来的都会是女孩。男孩的情况比较罕见。有倒是有……不过男性在传承上不是那么顺利。”
说到这里,靳妤忽然顿了顿,很快又说:“不过男性继承的情况也是有的。普通生育的子嗣确实不会继承男方的能力,但用别的手法也可以。”
她说的这番话,周雨听得茫然不解。他深深地看着对方,问道:“你到底是什么人?”
靳妤一笑:“问得还真轻巧啊,不过这个问题可不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总之,你就先把我当成女巫吧,这个解释最好懂了。不过我可不会骑着扫帚乱飞,也不会给过来找我看病的人下毒的,放心吧,周医生。”
“那么我昨夜……”
“喔,那个确实是我干的。飞天遁地不行,但我也会些没什么用的小伎俩。本来还有点更厉害的本事呢,不过生小孩以后就衰退了。”
不知为何,明明靳妤已经将土卷烟摁熄,周雨却觉得房间里的烟雾却更厚了。在那苦涩到令人酸水直冒的气味中,他简直无法集中精神听对方说话。
“我可以使人做梦。只要配合材料,随时随地都可以。当然,梦境的内容不是我能完全控制的,也不可能戴着铁爪操起电锯进去砍你,最多就是影响一下做吉梦还是噩梦而已。怎么样,很无害的能力吧?”
“真的那么无害吗?”周雨有些不客气地问道。他的喉咙到现在都在发痛。
“也不是说一点杀伤性都没有呀。这种梦就像是深度催眠,陷进去太久就会死的。你听过**用冰刀割腕的试验吧?虽然是个都市传说,但差不多就是那样的原理。只要你相信了梦境里的状态,身体会自动跟意识保持同步。而且你是进过小涡的人,用俗话说就是魂魄不稳,很容易就被勾进去了。”
靳妤说着站起身,从靠门的窗台出撕下被割坏的纸,递到周雨面前:“这就是你昨晚看到的‘图’。不过看来进入小涡的经历让你对梦境有了抗性,在完全陷进去以前,你自己用刀把图破坏掉了。”
她递来的黑纸上画着银白的线,颜色很深,犹如干固的水银。银线构成了复杂的几何图形,中间夹以抽象的符号,没有一处是周雨看得懂的。
“……巫术?”
“准确来说是降灵。跟厌胜之类诅咒人的魇术不同,我一般是把某种东西叫出来……这些你不需要详细了解。这种能力和知识不同,不是能靠后天学习掌握的,就算你理解了原理也没用。”
似乎不想让周雨久视黑纸,她立刻又将切成两半的纸团起来,当着周雨的面用打火机点着了。打火机的油剩得不多,连打了几次才出火。靳妤不爽地嘁了一声,把纸烧掉后随手把打火机也扔进墙角:“又要去县城里买了。”
“……你打扫屋子不嫌麻烦吗?”
“你没看到地上的毯子吗?到时候卷起来扔进河里就是了。”靳妤不耐烦地说,“别那副表情看着我,医生的洁癖职业病在山里可没用。这地方虽然清净,就是太不方便了,每次去县城买东西都要借村里的拖拉机。”
周雨已经不想再问下去了,他不想关心靳妤有没有G类驾驶证。一想到她斜叼着根卷烟,满脸凶恶地坐在拖拉机驾驶位上,伴着黑烟突突突向县城奔驰的场面,他就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如果不是有对方的容貌作为铁证,他怎么也不会相信这是周妤的生母,用形象破灭来形容已经算轻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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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呢,我的女儿和我有相似的能力。她自己会不会用不提,资质本身就是危险。先不说尸体可以作为材料,光是她的死亡本身就是一种强力的仪式。想必对方也是为了这种目的下手的吧。”
“你大概知道是谁吗?”
“不,完全不知道。”靳妤爽朗地回答。
“别用那种眼神瞪着我啊,小伙子。这个世界上像我这样的人很多,通常是互不打扰的,但偶尔对同类下手也不奇怪,因为我们内部并没有统一的组织和规矩。这也是我躲到这种穷乡僻壤来的原因。”靳妤向这方正的房屋四壁一挥手,“虽然我生育以后差不多已经变成了普通人,不过尸体还算有点用处……总之,可能性太多了,嫌疑人满世界都是呢。”
“……既然你早知道会有这种危险,为什么不事先警告周妤?”
“——你以为她不知道自己的情况吗?”
靳妤忽然用骤然冷酷下来的声线反问道:“周医生,如果你早知道这种情况,会怎么做?舍弃家人和事业,带着她一起搬到深山老林里去吗?那可不是三年五年,而是整整一辈子。你是从小出生在现代城市里的人吧?你真能忍受那种生活?你真的能舍弃剩下的所有人吗?凭什么呢?”
周雨一时无法回答。看到他这样,靳妤又叹了口气说:“不需要那么沉重的表情,我也只是说说而已。本来,这种事情发生的概率是很低的,因为大家都有各自继承的手法,攻击别人是有很大风险的……而且说到底,我们所谓的祭礼、巫术,在这个世上也不过就是吓唬小孩的把戏而已。你觉得催梦术会比轰炸机和电脑更有用吗?所以我们这类人也不会随便去触犯法律,大部分都只想在现代社会里好好生活罢了。像我女儿的失踪,这大概是两三百年才会碰到一次的情况。是她的运气太差了。”
说完这番话后,她低下了头,额前的刘海挡住了表情。还不等周雨反应,她很快又抬起头说:“该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你还有其他问题吗?先讲清楚,不要再问我周妤是否还活着之类的问题。既然没有尸体,我也没法保证说她百分之百已经死了。但她幸存到现在的概率,比你家里住了一个外星人还要小。”
听到她的话,周雨奇怪地没有产生任何悲伤感。也许半年的时间已经让他有些麻木了,在真正见到周妤的遗骨以前,不管谁的言语都不会再让他觉得忐忑惶恐了。他用冷静的态度问道:“你之前说,有办法找到她吧?”
“有是有,但成功率我不能保证。不光是找到她的成功率,连你的安全我也不能担保。确定吗?”
看到周雨毫不犹豫地点头,她从腿边的小编织袋里又抽出一支土卷烟。没有打火机,这次她用火柴点燃了烟。那股中药似的苦烟味又弥漫起来。
“你想找她的话,也很简单。那就回到那个梦境里去吧。”
043 流沙伪城(下)
“那个人把小涡叫做‘万象万有之梦’,虽然是诈骗你的包装,但也不算没有道理。周医生,信息是永远不可能真正丢失的,作为意识汇聚点的小涡里,留存着亡者的记忆。虽然是以扭曲加工的形式表现出来,也依旧可能会有你想要的答案。”
靳妤慢吞吞地抽着烟说:“古时所谓的招魂、问鬼,就是暂时连通了这里和小涡,从那里获得死者生前的信息。一旦意识落入大渊,我们这里就没有任何办法了。”
“我们这里?”
“是为了严谨而采用的说法,你不用在意。比起这个,你还是多关心一下小涡比较好。之前你在水池里看到了什么?”
“蛇。白色的蛇,很多。被冻在冰原底下。”
隔着青蓝的烟雾,靳妤抽烟的动作似乎停顿了。她低吟般地说:“蛇么……我想也是呢,只有蛇是最容易的。”
周雨安静地等待着她的解释。然而,靳妤似乎不打算再深入关于蛇的话题,反而弹着烟道:“虽然我把小涡比喻成枉死城,但这个说法并不准确。和唯一的大渊不同,小涡是没有数量限制的,诞生的根源也完全不同。你进入的那个,我大概已经知道城主是谁了。”
“城主?”
“就是梦的主人。小涡是意识的汇聚点,不存在物质实体的依托。吸引亡魂的引力源就是梦境之主,理解吗?”
看到周雨疑惑的表情,她又嘲弄似地微笑起来。
“怎么?你不会真的觉得,那个是你所做的梦吧?抱歉得很啊,你可没有那种质量的灵魂,充其量只是位梦中人罢了。去往那座城,就是进入了城主的梦里,所以有几件事你必须遵守。”
靳妤竖起第一根手指。
“第一件事,绝对不可以去找梦境的主人,绝对不可以让它意识到自己在做梦。虽然我估计你也没有这么大的能耐,但是这件事绝对不能出错。蛇之主绝对不能醒来,这是比你的命,甚至比我女儿的命都重要百倍的事。所以在那座城里做什么都行,就是不要去寻找‘主人’,懂了吗?”
看到周雨点头后,她竖起第二根手指。
“第二件事,虽然做梦的是主人,梦境的表现形式却不是完全由它决定的。你梦见的是一座现代城市吧?这是因为当时困在里面的亡魂以我们这个时代的人居多,是他们的集体记忆构成了城市。所以,如果住民的结构发生改变,想必城市也会随之变貌。因此你最好尽量避免城市发生太大变化,因为这种骤变也可能会惊动主人。”
“……怎样的标准才算大变化?”
“这就要你自己衡量了。像是人员失踪、连环命案,这种常识内的骚乱,梦境会自己尝试把矛盾掩盖掉,不过一口气失踪掉万人以上,恐怕就会引起群体意识恐慌了。至于超越常识的现象,比如说一只哥斯拉在城市里到处喷火……就不用我说了吧?量你也办不到这种事,所以你只要在常识范围内尽量地遵纪守法就行了。”
看到周雨没有任何意见,她竖起第三根手指。
“第三件事,刚才我所说的内容,你到梦境里以后恐怕会忘掉大半,所以基本上都是白说。同理,你也不会记得自己进去的目的,一切情报的获取都要靠运气。”
“……你认真的吗?”
“很正常。你可是以活人的身份窥视了亡者之城,如果不隐藏作为生者的记忆,很快就会被梦境排斥,更糟糕的是被直接吃掉。记得的事情越少,在那里就越安全。当然了,如果是十分重要的事,哪怕你想不起来具体内容,潜意识里也会留下印象。所以我才要跟你强调前面两点,从现在开始你就把那两件事当成你的一切,给我牢牢地记在骨子里。”
终于,她伸出第四根手指。
“最后一件事,是关乎你自己的命的。无论你能不能在那里找到我女儿的下落,这都是你最后一次进入那里。我给你半天的时间,虽然不知道在梦里会经历多久,但只要时间一到,我马上就把你弄醒。从今以后,你绝不能再进入那里了。”
透过烟雾,她目不转睛地看着周雨,那目光是在无声地索要承诺。
周雨沉默了一会儿,问道:“如果再进去会怎样?”
“你不是心知肚明吗?”靳妤凝视着他说,“你的身体已经开始不对劲了吧?当你窥伺到那座城市时,意识就开始和那里联结起来了。从我们的角度来说,你的一部分已经‘死’了。不过因为上一次你醒得很早,侵噬不算严重,你还可以用这种半死的状态好好度过一生。这一次由我负责监督,也不会到致命的程度——但今后你可能会完全丧失冷热感,味觉、视觉或者听觉失调,这些都有很高的概率发生,希望你先想清楚。”
“那么第三次进去呢?”
“你死定了。不管现实里的身体是什么情况,你的意识都会被小涡的引力吸住。肉体上会先表现为大脑死亡,七天后心脏也会停跳,不管用哪个鉴定标准,你都会变成彻底的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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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时,靳妤指间夹着的土卷烟已快烧到尽头。她从原地站起身来。
“毕竟你可能是我女儿喜欢的人,我也不想看着你这样的年轻小伙去送死。如果你不承诺这是最后一次,我是不会帮你的。”
话说到这里,周雨终于勉强地点了点头。
“这么敷衍可不行,我要的是完完整整的口头承诺。把自己的禁忌像发誓那样说出来,懂了吗?‘我绝对不会第三次进行死角游戏’,把这句话清楚地说一遍。”
她的态度很强硬,迫于无奈,周雨按照她的要求做了。
“我绝对不会第三次进行死角游戏。”他低声说。奇特的是,当最后一个音节吐出口时,屋内苦涩的烟味前所未有地浓烈起来。
靳妤满意地点点头,用居高临下的姿势审视着他说:“那么我该说的都说过了,等下就放你过去。在此以前,你还有什么疑问吗?”
周雨思考起来。
对方刚才所说的内容,他连初步消化的时间都没有。一个多月前他还是完全的无神论者,如今却坐在一个自称女巫的人面前,说心里没有任何问题绝对是假的。然而,此刻坐在烟雾中,他心里提不起丝毫发问的欲望。对于靳妤所讲述的种种怪诞之事,还有自己这些天来的诡异境遇,他的感情仿佛都已僵死了。
这样茫然地沉默了许久后,他问道:“为什么留这么长的头发?”
“哈?你想这么久,就问这个?”
“嗯。剪发对你们有什么特殊的意义吗?”
“不算特别重要,不过有倒是也有。”
靳妤稍稍俯下身,跟周雨的脸相隔三十公分左右。在青蓝的烟雾中,那就犹如周妤的幽魂在俯视着他。
“头发是我们对始祖的誓言。剪掉头发,那就是决心背叛的意思。”
她微笑着说完这句话,将一口烟气吐出周雨脸上。那青蓝色的幻影苦涩得令人想落泪。
044 返生再梦(上)
青蓝色的烟,不止是遮蔽了周雨的视线,似乎还将他的整个头颅都充满了。哪怕他阖上双目,眼睑内侧也是一片幽冷的暗色。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似乎在苦涩的气息中昏迷了。意识载沉载浮,朝着水流深处飘去。
“……小鲤,把水放在那里……替他的血……”
从遥远处传来说话声,其中的意义他却似懂非懂。那似乎是在布置着某种场地,不时出现关于方位的字眼。
“……不要紧,反正也不会再见面了……”
水流开始激烈地摇荡。虽然根本睁不开眼,他却觉得自己正往某个螺旋的空洞中跌落。那轰鸣声有规律地震动着耳膜。起初让人误作是水流,但愈是聆听,愈会发觉其中混杂的金属杂音。
在巨大的空洞中,金属长龙带起呼啸的风。
……他正坐在一辆列车上。车厢内灯火通明,他却困得怎么都睁不开眼,只能听到列车到站时的广播声。随着列车门打开,有一个人走进车厢。
车厢内的回音很空旷,似乎没有几个乘客,那个新来的人却径直走到他身旁坐下了。
“你听说过猿梦吗?”那个人忽然开口问道。
那是一个很年轻的男性声音,周雨依稀耳熟,但一时半会儿想不起来。他在困倦中含糊地应了一声。
“那是一个关于梦的城市怪谈。据说有个人做梦时来到一个车站,看到一辆通往‘死亡’的列车。因为他知道自己是在做梦,所以没有害怕,就抱着好奇心自己坐了上去。”
列车有节奏地颤动着。从外部回声判断,他们应该穿行在地底隧道当中。
“死亡列车开始前进。第一站是‘生人片’,坐在最后一个的人就被活剐了。第二站是‘挖出’,坐在倒数第二个的人被活活挖出眼睛和内脏。按照座次顺序,下一个就是做梦的人。”
对方言语的声音流畅而动听,非但没有恐怖感,反而显得很温和。周雨很想睁开眼看看对方,身体却被麻醉似地动弹不得。
“第三站叫做‘绞肉’。他看到拿着电锯的小人向他走来,心里害怕极了,马上强迫自己醒了过来。醒来以后,他觉得这个梦很有意思,还当成趣事说给朋友听。”
列车的速度逐渐缓慢下来,似乎是要准备进站。
“但是,几年后的某一天,他在睡觉时忽然又听到‘绞肉站’的报站声。这一次,他怎么也无法自己醒来了。电锯离他越来越近,就在他陷入绝望时,梦又自行中断了,他知道自己活了下来。”
列车停了下来。坐在他旁边的人站起身,似乎准备下车。
“——但是,在他睁眼前,听到自己的房间内有人说‘你又逃掉了,下次是最后一次咯’。他很确信那是他在清醒时听到的声音。自那以后他再没有做过第三次同样的梦。
“……不过他也明白,第三次做梦的时候就不会再醒来了。这就是‘猿梦’的故事。”
金属摩擦的声响传来,似乎老化很严重的列车门向两侧打开。
在走出车门以前,对方俯下身,用温和的声音在他耳畔低语:“这就是第二次。姑且,这次就先放过你吧。”
足音逐渐远去。车门发出三声警示声后重新闭合。车厢又开始在呼啸风声里摇摇晃晃。
他依旧持续着朦胧的昏睡。在光影交错的钢铁摇篮中,不管再怎么努力也无法醒来。不知过去了多久,直到全身都传来麻痹感,他才勉强撑起眼皮。
站台广播里正回荡着舒缓的轻音乐旋律,是萨克斯管演奏的《回家》,他判断这里应该是终点站。但因为意识混沌,他刚才没听清楚站名。不管怎样,只能先下车去看看了。
车厢内亮得刺眼。他忍受着眼前晃动的残影,摇摇晃晃地站起来。睡得实在太久,血流不畅的双脚完全使不出力气。他只能扶着车厢内壁,踉跄着走出车门。
站牌上写着“南浦站”。他稍微回想了一下,确然有几分印象。那似乎是米根竹市地铁四号线的终点站。不过,这里离周妤的日常活动区域很远,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出现在这里。
为了找到答案,他一边往站外走,一边从外套里掏出手机。打开社交软件后,最近联系人是“高大壮”,显示的最新消息则是“到了吗?”
看着手机,他突然感到十分奇怪,好像有什么原本存在的东西不见了。但因为头脑混乱,一时也找不到问题所在。
“高大壮”就是张沐牧,这点他倒是很快就反应过来。看来周妤还在和张沐牧保持联络。从张沐牧发来的各种表情看,两人似乎比之前更熟了。
在经历了那一夜后……
他想起来了。
下意识地,他立刻伸手按住胸前。那被剑刃贯穿的位置没有任何痛楚感。那晚受到的致命一击,仿佛只是他做的一场噩梦。
他没有被剑杀死,那么张沐牧呢?也没有事吗?那夜以后究竟发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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带着这些疑问,他走出车站。站外是一条长长的公路,公路两侧荒凉平旷,草木嫩新,风中弥漫初春的湿气。
“周周!”
因为天气好得出奇,公路两侧的视野都很清晰,远远就能看到张沐牧在朝他招手。她穿着一件粉绿色的运动外套,看起来生龙活虎,半点不像是被长剑穿胸的人。
周雨实在是搞不清状况了。他站在原地,看着张沐牧一路从原野上冲刺般地跑过来。
“来了来了!”
跑到近处后,她先是弯腰喘了一会儿,然后兴高采烈又口齿不清地说:“晒,晒烤架都摆好了!快点呀。再不去阿伟要先吃了!”
“……烧烤?”
“对呀……嗯?”
张沐牧忽然停下了言语,若有所思地盯着他,然后她恍然大悟似地说:“啊,是周同学!”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区分的。”
“表情呀,周同学一天到晚都是阴沉沉的。”
就算被这么评价,周雨竟然也不觉得生气。他只是冷静地问道:“张同学,那天晚上的事你还记得吗?”
“嗯?哪天?”
“就是遇到那个女剑手的晚上。”
在现代社会里把一个人称作“剑手”,感觉多少有点怪异,但这确实是周雨眼下对那个女人最深的印象。
“当然记得呀!那晚可是我把周同学带回去的。”
听到他的话,张沐牧似乎终于反应了过来,像表功似地说:“醒来以后就看到周同学倒在一边,我就打电话让阿伟帮我搬你回去了。周同学看起来很轻,其实死沉死沉的,我一个人都搬不动哎!”
“是吗……在那以后呢?”
“就这样了呀。周周也不知道我们的事情,周同学也总是不出来。假期后面都变得没意思了。”
周雨还想再问,但张沐牧已经兴高采烈地抱住他的胳膊,拉着他朝原野走去,口里喊着:“烧烤!烧烤!冲呀——!”
周雨被她拖着小跑起来。他们穿过野草丛,向远方隐约可见的柳林奔去。林中依稀晃动着几条人影,张沐牧边跑边对他们挥手喊叫,那声音里充满了毫无阴翳的快乐。
045 返生再梦(中)
“——又迟到了。”
跑到近处以后,迎面遇到的第一个人是阿伟。他手里握着两串烤肠。
“啊,你明明说十分钟内不会先吃的!骗子!”张沐牧生气地伸出手,“给我!”
她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于是亲自冲上去抢夺食物。阿伟将手里的烤串高高举起,由着张沐牧在身旁一次次起跳。
“还以为你不来了。”他旁若无人地对周雨招呼道,“事情办完了吗?”
周雨不知道他所指何事,为了避免引起怀疑,只能淡淡地点头应答。
对方显然没有在意,礼貌性的寒暄后就转身朝林中走去。张沐牧也毫不服输地紧跟着他,不停跳扒对手的胳膊,想伺机夺下烤肠。
周雨慢慢走了上去。柳林很稀疏,北面是连片草地,南面再过去十多米则是河岸。因为冬寒未散,景色看起来有些萧瑟,出游的行人也没有多少。
没想到地铁路线会延伸到如此偏僻的地方,他不禁有些惊讶。不过稍加眺望后,他发现河对岸也有别墅式的住宅区,大概是度假村或者高级社区。
观察间,他已跟着前面的两人走到林内的凉亭里。凉亭里坐着四个人,亭外的草地上放着一个小型的自助烧烤架。
亭内的三男一女似乎都已认识周妤,见到她时都不惊讶,只是或大方或拘谨地打了招呼。
对这四个人,周雨一点印象都没有。他只能笼统地点头应付过去。
正当他考虑如何套出这几个人的名字时,张沐牧已经跑进了凉亭里。
“苏苏姐!阿伟抢我吃的!快打他!”
她的说话对象显然是凉亭中唯一的女性。与张沐牧不同,她穿着休闲风衣,卷发盘起,脸上的妆容简单干练,风格相当职业化。
听到张沐牧的告状后,她放下手机,用双眼看着阿伟。她在这群人中显然地位特殊,张沐牧很快拿到了想要的东西。
“陈伟,不许欺负吉祥物。”
说完这句话后,她又低头看起了手机。张沐牧对自己被叫做“吉祥物”的事也没有一句抗议,开心地坐在她旁边吃起脆香的烤肠来。
对此,周雨什么也不想评价。
他认识张沐牧也算有点时间了,觉得自己现在再一惊一乍会显得很没见识。
被夺走一只烤肠的陈伟倒是并不沮丧,吃完手里的食物后,他又招呼起凉亭中一个大个子男生帮忙。两人在烧烤架前忙活起来。
“你会烤吗?”当周雨走到近前时,他像是随口地问了一句。
周雨摇了摇头,他不觉得周妤会喜欢这种活动,自然也不会有相应的经验。
“哈哈,我想也是。你看起来就像不太爱和人交流的类型。”
“才没有,周同学和我交流很多啊!”吃完食物的张沐牧跑来插了一句。
“小矮人是论外啦,论外。跟你说话属于和宠物聊天。”
张沐牧又生气地鼓起了脸。这一次她战略性地放弃了攻击高地,转而低头狂踩陈伟的脚。
大概也觉得这样的践踏攻势有点痛,陈伟用左手把她的脑门推开:“想吃饭就不要打厨子。”
“我就要打!”张沐牧奋力试图把他的手掰开,一边张牙舞爪地说,“我还要吃!”
遗憾的是,她的霸王宣言没有得到厨子尊重。在被陈伟赶开后,她也没有继续纠缠,转而看向了周雨。
“周同学要吃东西吗?你来的时候看起来好辛苦啊!亭子里有零食哦。”
周雨仍然摇头。看到张沐牧和陈伟刚才的场面后,他已觉得自己和张沐牧确实关系还不错了。
见凉亭里的几人都没有注意这边,他对张沐牧提议道:“张同学,我想去河边走走。”
因为生牛肉串才刚刚摆上烤架,张沐牧毫不犹豫地举手手:“我也去!”
“你们两个记得在十分钟内回来,不然就没得吃了。”
张沐牧认真地点头,甚至还拿出手机看了看时间,然后才小步跑到周雨身边。两人走出柳林,沿着平缓的河岸往西面散步。
郊区的河水很清澈,河面浮着几片绿萍,随水波温柔地荡漾着。看到这样的景象,周雨胸中萦绕着淡淡的酸涩感。
他觉得自己像是为了什么重要的事而来,但仔细一想却又毫无头绪。
“周同学?”张沐牧侧头看着他。
“……没事。我觉得以前也这样散步过。”
“和我吗?以前没有呀。周周不喜欢在外面走。”
周雨笑了笑说:“应该不是和你吧,是和……”
他一时说不出话了。
周妤的人际圈是很狭窄的,而通常只能在午夜醒来的他,根本就不该存在张沐牧以外的熟人才对。
“是和高中的朋友。”他毫无异色地续上话题,“放学后有时会这样散步。”
张沐牧完全没有起疑,开始兴致勃勃地询问朋友的名字。因为已经熟悉了她的个性,周雨三言两语就敷衍了过去,反而向她打探起凉亭中几人的身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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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大家都是灵异社的成员呀。”
周雨想了一下。他对灵异社这个词依稀还有几分印象。那是去年十二月的事情,而他刚才看手机时显示的日期是二月六日,也即是说中间隔了整个新年。
“……你们是不是在食堂那里贴了招新启示?”
“是呀!上面的鬼是我亲手画的!”
……老实说,周雨一点也不觉得意外。他唯一想不明白的是,除了张沐牧外的其他几个人,为什么会加这种社团。
“啊,陆斌是想追人,刑汶龙和刑少虎是被骗来的新生,苏苏姐就是创社人。本来还有两个成员,去年已经毕业了。”
十分钟后,听到他提问的陈伟如此回答。
“……那你呢?”周雨接过烤串后问道。
“我是为了社会实践加分。现在已经大四了,分不够可毕不了业。”
“假期没有实习吗?”
“哈哈,哎呀……倒也有实习,不过没想到单位开不了证明给我,没办法啊。”
周雨无言地看着对方。米根竹大学对社会实践方面的要求并不高,甚至一些餐厅兼职都会承认。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在什么地方实习,才会连最简单的证明都开不了。
对此,陈伟浑不在意地说:“是私人单位,比较像事务所吧。”
“你不会在给抓出轨的私人侦探打工吧?”
“那倒不是。我也做不了这么复杂的活。比起这个,你是为什么进来的?”
听到他的话,周雨不由愣了一下。陈伟怪有趣似地看着他。
“你在惊讶什么?整个社团里只有你是大四才入社的吧?听张沐牧说你的实习已经满了,我才想不明白你跑来这个社团的理由。坦白说,要不是苏苏姐读研以前是学生会副主席,像这种名字的社团申请根本就通不过……你该不会真的是被张沐牧骗进来的吧?”
说到这里,陈伟突然意味深长似地笑了一下。
“你现在后悔也太迟了。后天的社团活动,那矮子是绝对不会让你跑掉的。”
“……社团活动?”
“哈哈,用这个说法显得正经点而已。其实就是看恐怖片,讲鬼故事,做几个所谓的通灵游戏。虽说最后都觉得这么干挺傻的,不过偶尔来一次也算有意思。”
他将新的生肉串架在铁板上,漫不经心地刷着油酱。鲜红的肉块在炭火上发出滋滋细声。
“之前不是说你家附近有个地方很适合这次活动吗?那个很适合用来做‘四角游戏’的房间。”
046 返生再梦(下)
周雨既不知道周妤加入了灵异社,也不清楚所谓的“四角游戏”是什么。
“四角……”
“你还不知道怎么玩吗?规则你网上查一下就明白了,口头上很难说得清楚。”
看到陈伟目光中稍带奇怪,周雨停止了发问。
他不介意让张沐牧知道这具躯体内存在两个人格,因为这女孩神经粗到超脱常识。至于其他心智见识在正常范围内的人,他不打算暴露自己的情况。
这时,新一批的烧烤已经上盘,凉亭里剩下的三个人也走了过来。在和张沐牧出去散步的十分钟里,周雨已经大概弄清了这几个人的姓名身份。
打头的职业妆女性是莘苏苏,灵异社创办人。今年是读研一,所以实际上已经退社,但在社团内仍然说一不二,地位很高。
另外两个男生是一对兄弟,哥哥刑汶龙和弟弟刑少虎,两人很难得地考到了同一所大学内。虽然姓名颇有气势,实际上二人似乎都很腼腆。跟在莘苏苏旁边时益发显得局促了。
除了凉亭内的三人,在烧烤架边和陈伟一起忙活的叫岑斌,个头高大,稍胖但显得很敦实,开口就能听出是北方人。
虽然陈伟提到他的入社理由时只是很含糊地说“追人”,但只要仔细观察一下,就不难判断出岑斌的追求对象绝非张沐牧,而是作为学姐的莘苏苏。
此外,并未到场的成员还有一人,是个名叫熊巧儿的女生,今年大三,似乎因为私事而赶不过来。
以上七人,即是灵异社的全部成员。虽然读研的莘苏苏在形式上并非社员,但加入了周妤以后,也能勉强维持在学生会要求的最低社团人数上。
不过要问周雨的意见,他觉得这种社团取消掉也没什么可惜。能够成立完全就是莘苏苏的一时兴起,除了张沐牧这类奇葩,正常人都不会太愿意长久参加的。
带着猎奇心态报名入社的学生并非没有,但通常一年内就会因为兴趣转移而退社。来来去去,剩下的成员总是个位数。
“你们能拉到人也算不容易了。”周雨只能对张沐牧如此评价。
“还好呀。”张沐牧满不在乎地啃着烤翅说,“我每学期都能拉三个的,周周也是我拉进来的呀。”
“……你当初一直跟着我,不会就是想让我进你的社团吧?”
张沐牧嘿嘿嘿地笑了起来,然后更加努力地埋头啃起鸡翅。这可疑的表现基本坐实了周雨的怀疑。
这时埋头给烤串涂酱的陈伟插嘴说:“你不要跟吉祥物计较这个,短跑和拉人是她仅剩的两个特长了。这就叫底盘低,拉货稳。”
自然,他立刻就遭到了张沐牧的践踏攻击。
“明天就是开学了,我可没时间洗鞋子。”他一边躲避张沐牧的脚,一边对周雨说道,“你下学期课不多吧?还打算住在学校外面吗?”
“外面方便些。”
周雨冷淡地回答道。虽然距离学校有些远,但据他所知,周妤对目前的住所并无不满。一来比较清净,二来找工作也不难。至于他自己,更不希望在午夜翻看日记的时候被室友发现。
“方便倒是方便,要注意安全啊。你之前不是说家附近行人很少吗?天黑以后就没什么人了,还有很多废弃的商铺,怎么听都很像是理想的犯罪地点。”
陈伟翻动着烤串,像是半开玩笑地说道:“在你那里做四角游戏,说不定真的会招来什么东西。”
“比如孤魂野鬼吗?”
“这我可说不好。像天花板上吊死过人,水泥墙壁里封着尸体,这些都是老生常谈了吧?然后一群学生不知死活地去那里做通灵游戏,唤醒了惨死的怨鬼,一个接一个地被杀害。通常运气好的话会有一个女生幸存下来,不出意外就是那个……哇,轻点踩啊!……那个小矮子。”
“……为什么是她?”
“你不觉得她的运气特别好吗?而且不是单纯地避开麻烦,而是先一头撞进麻烦里,最后却什么事都没有。”
周雨仔细想了一想,不得不承认对方所说的话颇有道理。
看对方那习以为常的脸色,恐怕自己的经历并非个例。
“你们以前,不会真的见过鬼吧?”
“没有的事。虽然是遇到过一些比较难以解释的现象,比如门自己关上、睡觉时动弹不得、午夜听到女厕所的歌声,但最后都无法证明是鬼怪所为。老实说,我觉得最后一件事只是单纯的女生练歌而已,换成我被发现也肯定不想承认的。”
“你不怕鬼吗?”
“没亲眼看过,也没办法断言。不过真要是有鬼,你不觉得对我们反而是件好事吗?”
周雨奇怪地看着他。陈伟笑了笑解释道:“有鬼魂不正说明了灵魂确实存在吗?不管死后是阴曹地府还是六道轮回,至少都好过变成一片虚无。不管变成鬼有多惨,我还是觉得‘什么都没有了’更恐怖些。所以相比起现状下的科学理论,我反而认为鬼故事比较令人安慰。”
对于他的说辞,周雨有些莫名其妙。
实际上他既不觉得“鬼”恐怖,也不觉得“虚无”恐怖,两者都是等同的“死”罢了。他从不考虑死后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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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看着陈伟翻动肉串,隔了一会儿才说道:“照你这么说,鬼故事反而不如现实可怕吗?那么你怎么解释鬼故事令人害怕这点?”
“那也不好这么说吧。首先是死后的情况,目前科学也没有证实,未必就一定是虚无。其次,你真的觉得很多人害怕鬼故事吗?也许头几次听还会怕,那些看过几百部恐怖片的人,他们真的还怕吗?人类其实非常喜欢鬼故事,因为比起彻底地消亡,成为鬼怪反而充满了神秘与可能。
“——超越生老病死限制的意识体,再也不受社会和现实拘限,这么想来反而比活着更轻松不是吗?嘴里说害怕,心里却期盼着生命终结后的延续与未知,我认为这才是鬼故事受欢迎的深层原因。”
“真是歪理啊。”
面对周雨冷淡的评价,陈伟也不生气,依然笑着说:“个人的乱想而已。”
周雨轻轻摇了摇头,就在他准备说话时,林中的风向忽然改变了。他伸手捋顺乱发,忽然意识到这具身体的头发似乎比先前短了一些。
大概是周妤在过年时去剪了头发。
并非什么大事,但不知为何,他的眼眶微微发热。那想必是烧烤架的烟被风吹了过来,他只得往旁边走开两步。
风不停地吹,他不停地拭去熏出来的泪水。
烧烤结束以后,灵异社成员又在河边钓起鱼。据说东西都是岑斌开车带来的,从饵食都钓线都很齐全。
张沐牧对钓鱼不感兴趣,她拿着一个接近她身高的风筝,在柳林附近的草地上跑了半个小时。可惜就是怎么都放不起来。
周雨坐在树下望着她跑来跑去。虽然并不喜欢群体活动,他觉得此刻的氛围也还不错。正当这么想时,空中又飘起了细雨。
“下雨了下雨了!先收东西!”
河边的人先吆喝起来。张沐牧显得意犹未尽,但也只能失落地收起风筝。为了防止雨势变大,众人都往凉亭里跑去。
周雨站起身来,抬头往树梢看了一眼。
梢上立着一只乌鸦,正在雨中静默地盯视着他。那冷冰冰的眼珠里像是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他从背包里取出折叠雨伞,头也不回地往凉亭走去。
047 四角游戏(上)
对于怪谈社的活动,周雨并不想很想牵涉进去。
事到如今,周妤和张沐牧的交往已经不是他能够阻止,但也止于普通的朋友关系,没必要过度地产生联系。
回到家以后,他马上翻阅了周妤的手机和日记,大致弄清了这两个月来发生的事。
概括地说,就是周妤被张沐牧邀请进了灵异社。正好当时的社团准备举行活动,周妤就提出了可以借用自己家附近的废弃商店——从这难得的主动态度看,她是真的很喜欢张沐牧了。这益发加深了周雨要跟那个恐怖吉祥物划清界限的决心。
至于周妤提及的“废店”,也用不着周雨多想,毫无疑问指的就是那个数月不曾租出去的废弃服装店。虽然附近关闭的店铺不止那一家,但已经荒废到可以随便容人进出,绝对不必担心被人追究的,基本就只有那一家。
更不巧的是,和周妤同租一室的上班族在过年前离职搬走了。房东对住客比较挑剔,一时也没有找到合意的新租客,整个屋内暂时只有周妤独居。
在得知这个情况以后,大概已经被父母放养的张沐牧更加肆无忌惮了。非但要在附近玩什么恐怖游戏,接着还想在周妤家里过夜一起玩——如果周雨没有想错,这个“玩”的意思多半就是看恐怖电影。
活动的时间是在二月八号,开学后的第二天,也就是后天的晚上。因为正好社内全员在九号都没有早课,晚点回去也不会有太大影响。
总而言之,这次活动是板上钉钉了,周雨想推拒也来不及。
弄清楚这点后,他立刻去了废弃服装店,将那两个模样糟糕的模特拿出来,扔进了街区外的灌木丛中。确定店内没有任何可疑痕迹后,他才开始考虑起如何应付社团活动。
所谓的“四角游戏”,就如陈伟所说,在网上一查就能找到详细说明。
其方法大略如下:在一个完全封闭的黑暗房间内,由四名玩家各自占据一角。开始以后,由玩家A向前移动,直至抵达玩家B所在的角落,拍打玩家B的肩膀。玩家B被拍打后也往前移动,去往玩家C所在的角落。同样的,玩家C移动至玩家D的角落。
如此一个循环结束,玩家D会移动到最初由A占据的空角。此时角落由玩家D独自占据,他也应该拍不到任何人,就必须先发出一声咳嗽作为表示。咳嗽结束后才能继续向前移动,重复玩家A在上一轮中的行为。
像这样不断重复着位置挪移,从理论上来说,每轮移动都必定有一人走到空置的角落,发出咳嗽声,表示一轮移动的结束。
到这里为止,是常理下会发生的情况。
而之所以这个“游戏”被视为通灵仪式,是在于后续的部分。
据说,当游戏进行到一定阶段时,咳嗽声将不再出现。
原本四人进行的游戏,每移动四次就必定会发出一声咳嗽。在参与者都遵守规则的前提下,竟然无人走到空角,也即是说绝对封闭的房间内出现了第五个参与者。
自然,第五人就是被招来的“鬼”。
和笔仙、碟仙等通灵盘类的游戏不同,“四角游戏”还有一个颇有噱头的特点,那就是没有正规的结束方法。只要没有发出咳嗽声,就代表着此轮游戏没有结束。
当参与者有五名时,这是一个无解的死循环。
对此,周雨在感情上毫不相信。四个人关在一个房间里挪来挪去,这种听起来仿佛人体华容道似的活动他一点兴趣也没有。
对于这类通灵游戏,只要是多人参与,那么产生怪异的原理都是相似的。笔仙、碟仙必须要两人以上进行,正是因为参与者们会给彼此施加无意识的心理暗示。一个参与者手指无意识的抽搐、颤动,会被另一边认为是超自然力的显现,然后也无意识地施加方向力。
明明是两人共同协力的结果,在彼此询问时却必然都会说“我绝对没有作弊”。
不过,相对于通灵盘类游戏,这个四角游戏的设计更为复杂,几乎排除了参与者在无意识中“作弊”的可能。
但是让四个人关在同一个黑暗房间内重复机械行为,这毫无疑问也是鼓励着其中一人进行恶作剧式的作弊行为。只要当作弊者走至空角时故意不咳嗽,并在继续前进后又重新退回原位,那么下一轮理应咳嗽的人仍然会是作弊者,他可以无限地控制这个游戏继续下去。
在刚开始游戏时,四人未必会有作弊的念头,但只要这种无聊的行为模式持续下去,对鬼怪的恐惧感自然就消失了。可以想见的是其中必然会有人想到这个办法,因为这一作弊手法实在过于简单,哪怕起初没有想到,在游戏进程中也会自然而然地理解。
以周雨的观点,他认为在游戏当天如果出现了任何异常,陈伟将是最大的嫌疑人,其次则是莘苏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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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沐牧因其稳定发挥的智力水平,姑且就先排除作弊可能吧。
本来像这样的活动,直接让周妤去参加也不要紧。如果由周雨参与,事后还要伪造日记来弥补记忆空白,实在非常麻烦。
但是,他还没有忘记两个月前的事情。
那个将他一剑穿胸的女剑手,还有与她相关的种种怪诞,都足以证明常理在这个世界,至少是在这座城市内无法立足。
既然如此,那个女剑手真的是这座城市里唯一的异常吗?
为防不测,周雨决定亲自参与那个游戏。
不过那只是临时应付一下,今后的这段时间,他不打算再和怪谈社众人有所接触了。真正重要的事情只有一件。
他要找到那个女剑手。
在他毫无记忆的两个月内,周妤和张沐牧保持着密切的联系,因此可以推断出人格切换确实没有发生,这一定和女剑手对他做的事有关。
将废弃服装店布置好后,他打开手机看了一眼,眼下是晚上八点,距离午夜还有时间。
他决定再去奥斯尔路周遭寻找对方,把心中的疑问全部问个清楚。这种搜索行动完全就是撞运气,所以越早开始越好,迟了或许就错过了。
也许这一次,他仍然会被对方攻击。但那把奇怪的剑似乎不会将他杀死,甚至连伤痕都没有留下,因此周雨也没有什么担忧的感觉,只是觉得很奇怪。
——他是亲眼看见女剑手用那把武器将人斩碎的,绝不是什么拿来好看的激光剑玩具。甚至在和女剑手战斗时,他的手足也被刃身割伤、流血。
为何唯独致命伤没有奏效呢?
思来想去,只能认为是由那个女剑手控制的。也许是剑本身的特性,也许是对方在他昏迷后做了什么治疗处理。不管他们直觉上如何厌恶彼此,对方恐怕并没有杀害周妤的意思,同样也放过了张沐牧。
光凭这点,周雨认为对方有沟通的价值。
他将手伸进衣袋,他的弹簧刀正静静地躺在里面。
踏着满地雨水,他向车站的方向走去。
048 四角游戏(中)
“今晚没有化妆吗?还是没有睡好?”
听到陈伟提问时,周雨有些反应不过来,只能呆呆地看向对方。
见他这样,陈伟指着自己的眼眶说:“我是说你的黑眼圈,大熊猫也就这个程度了。前天去烧烤的时候还没有这么重,是今晚没扑粉吗?”
“……这两天没有睡好而已。”
听懂对方意思的周雨多少有点冷淡地回答。这并不是因为对方的说辞令他恼怒,而是为这两天夜游的成果感到失望。
时隔两月,夜里城市的氛围变得完全不同了。非要形容的话,就是变得极其平凡,潜伏在阴影中的险恶感荡然无存。
走在这样普通的街道上,自然也不会遇到那个女剑手。
因为心存侥幸,七号的晚上周雨还特意去了那个永宁路的消失巷。结果直到午夜时分,那个巷子也没有出现。
一切都变得太过正常,正常得令他茫然起来。
尽管直觉地明白那个女剑手不会再出现在奥斯尔路,他却还想再去那里探个究竟。
想探明白的除了奥斯尔路,还有那个废弃工厂仓库里的深洞。两个月前原本要去探个明白的,结果却被女剑手的事彻底打乱了。
想调查的事情如此之多,可是今夜不行。想到这一点,他就很难对眼前的陈伟摆出热情款待的主人姿态来。
还不到下午六点,这个家伙就蹬着自行车,载着张沐牧早早来到周雨家楼下。据他所说,自己在社里是负责后勤的,要提前布置场地。
“……你知道那家店属于别人的私人财产吧?”
“我们也不是来盗窃的,制造的垃圾最后都会收走。只要主人不发现就没关系吧?”
陈伟很自然地回答着,脸上挂着微笑,没有任何愧疚的意思。他的自行车前筐里还放着好几个塑料袋,里面放满了零食和饮料。
还不等周雨对此评论两句,张沐牧已经熟练地从袋子里掏出薯片和罐装咖啡,然后把后者递给周雨。
因为下意识地接受了对方的贿赂,周雨也不好再继续保持自己的批判立场了。
三人当中,只有身为社团后勤总管的陈伟没有任何中饱私囊的举动。他在周雨的领路下直奔废弃服装店,开始勘察游戏场地。
“大小倒是很合适……不过窗户还需要做点处理。”
店铺位于街道拐角,本身是避光的位置,但路灯多少还能照进去一些。为了满足四角游戏要求的“绝对黑暗房间”,陈伟开始在店铺橱窗上贴满厚厚的报纸。因为橱窗面积不小,这份工作恐怕需要费点时间。
“为什么不在学校里找个教室做?”
看到陈伟忙碌的样子,喝完咖啡的周雨皱着眉发问。剪刀和胶带只有一份,他也无法上前帮忙。
“以前倒是可以,现在的教学楼管得很严啊,八点以后就会锁门,溜进去可是会记大过的。”陈伟随意地回答道,“还记得去年跳楼的女生吧?在那以后就不允许借用教室到八点以后了。”
听到他这么说,周雨也想了起来。
自杀的女生名为汤燕,就和周妤在同一栋宿舍楼。她的自杀正是去年十月份的事情,在当时引起了不小的骚动。因为周妤对那女孩印象不错,还特别在日记里感慨了这件事。
“……她不是在宿舍那里自杀的吗?”
“不是啊。哎,你到现在都不清楚吗?那女孩是从教学楼六楼跳下去的。本来为了防止意外,我们宿舍楼的窗户都设计成只能打开一半的结构,天台也是上锁的。女生宿舍应该也是相同的设计。估计就是发现了这点,那女生才会趁着晚自习的时候,从教学楼上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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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以平静的语气说完这番话,像是对此没有太多的感想。
周雨站在他身后,喝着咖啡问道:“你对这件事很了解吗?”
“既然身在这种社团里,想不了解也很难吧?这件事在我们学校也算几十年一遇,不是那么好遮掩的。”
“那么你还知道别的吗?比如那女生自杀的理由?”
“这就没人清楚了。据说那个女生成绩和家世都挺不错的,虽然刚和男友分手,似乎也是由女方主动提出来的,她本人也没有太过悲伤的表现。总而言之,找不出自杀的理由。如果不是有她本人留下的遗书,这件事搞不好会被当做凶杀来处理。”
“留有遗书吗……写了什么?”
“具体就只有她的父母和室友清楚了吧?不过按照传言,遗书上的内容也很短,只是说‘觉得活着很痛苦,无法再忍耐下去了’,像这种笼统的内容。就是因为给出的解释太含糊,当时才会造成那么大的骚动。大家都想不明白她轻生的理由,所以就提出各种各样的猜想,鬼上身之类的说法也不少呢。”
听完他的话,周雨慢慢咽下最后一口咖啡,然后说:“无稽之谈。”
“你是绝不相信鬼的类型吗?”
“不是。但我不会把人的自杀归因为鬼。你的看法呢?”
“我也觉得不像鬼。”
聊到这里时,橱窗已经完全被报纸覆盖。陈伟收起胶带和剪刀,略略沉吟了一下,这才说道:“我想那女孩或许是得了抑郁症,或者是类似的精神状况吧。”
“刚才不是说她家庭条件不错吗?”
“和家庭状况不矛盾啊。”陈伟笑了一下,“生活的实际水平,和人自我感知到的快乐程度,这是两回事。她特意在遗书里说觉得活着很痛苦,却一点都没有说明痛苦的原因,这件事听起来很反常吧?我认为或许不是她不愿意说,而是自己也不明白。符合这种症状的就只有抑郁症之类的精神疾病了。”
周雨低头将咖啡罐扔进垃圾桶内,虽然他没有表态,心里却比较认可这种解释。外表看去活泼开朗的人,实际却有严重的精神疾病,这种事他总觉得自己曾在哪里听说过,不过一时半会儿也想不起来。
就在他思考这个问题时,张沐牧抱着一个比她还高的物体,兴冲冲地从街角冲了过来。
“周同学!看这个!”
她将手中的东西尽可能举高,周雨转头看去。
那是一个脸部画得极其恐怖、身上遍布割痕的女性人体模特。
“……你从哪里找到的?”
“附近的绿化带里呀!”张沐牧神神秘秘地说,“这个人偶被割了这么多伤口,一定是诅咒物了!等下做游戏的时候,肯定会把怨鬼招出来。”
“你指的怨鬼是什么?”
“就是这个人偶的诅咒对象嘛。这个人偶被割了这么多刀,还被扔在野地里,说明被诅咒的对象已经死掉了。这肯定会变成怨鬼喔,等下叫出来,就可以知道是谁害死她的了。”
张沐牧笑眯眯地说着这番话,让周雨深觉这个矮子实在是深不可测。
“……算了,就不跟你计较了。”
他轻轻地说了一句,眼睁睁地看着张沐牧把女模特搬进了服装店内。
049 四角游戏(下)
大约八点的时候,社团的其他成员陆续抵达了。最先到的是开面包车过来的岑斌,还有被他捎带来的刑汶龙、刑少虎两兄弟。
不知是否灵异社的传统如此,明明就是来做恐怖游戏的,这三个男人却在车里塞了很多啤酒与零食。自然,张沐牧马上钻进去拆了一袋薯片。
随后抵达的女孩是熊巧儿。因为前天有事,周雨没有在野餐会上看到她。这个女孩烫了卷发,肤色微黑,脸蛋圆圆的,说话时声音既响又亮,而且总爱咯咯地笑,显得很爽朗利落。她显然也已经见过周妤,在和周雨照面时,她热情地晃晃手,拖长调子“嗨”了一声。这似乎是个颇时髦的潮流女孩。
最后抵达的人是莘苏苏。大概是刚从实习公司那里赶过来,她穿着职业装和细高跟鞋,一路哒哒哒地走进服装店内,低下头看着张沐牧放在里面的人体模特。
“……这东西哪里来的?长这么丑?”
张沐牧跑到她身边说:“我找到的,可以用来招鬼喔。做游戏的时候就放在房间里吧!”
因为对莘苏苏的性格不太熟悉,周雨也无法从她的表情里读出她对张沐牧这番话的态度。不管怎样,这位太上皇没有要求陈伟把人体模特给扔出去。
检查过服装店内的情况后,莘苏苏将所有人召集到店前,敲着橱窗玻璃说:“十点正式开始。在那之前先把规矩强调一遍。
“第一,不许搞恶作剧吓自己人;
“第二,真的感觉不对要马上说,不许装没事;
“第三,今天玩的游戏是封闭的,里面的人我倒不担心丢了,但是负责守在外面的也不准乱跑,要上厕所都给我结伴去。毕竟这个时间点了,都注意点安全,不防死的也防活的。记住了吗?违规的人,罚款一百。”
从其他社员的态度看,这种说明似乎已经是社团内的老生常谈了。
“今晚游戏分两拨玩,每轮二十分钟,时间到了外面的人就敲窗户。第一批进去的是我,汶龙和少虎,还有巧儿。第二批我,大斌,沐牧,周妤。”
听到安排以后,周雨将视线看向陈伟。
看懂他眼神的陈伟笑着说:“我是后勤,不上场。”
“你不是不怕吗?”
“倒不是怕的问题,是个人体质不适合做这类游戏。虽然说出来比较丢脸,我的体育课从初中开始就是免修的,到现在还要每天吃药。”
周雨有点意外地看着对方。如果光从外表判断,对方除了瘦一点外并没有特别明显的病态,之前骑自行车也不是很吃力。他本想问一句对方的病症,但陈伟似乎并不愿多提,笑一笑就低头玩起了手机。
这时,莘苏苏拍了拍手说:“不要讲小话了,专心听好。社团的本意是娱乐,虽然大概率不会出事,但还是要留点小心。游戏的时候,屋门是不会锁死的,如果真的出了什么特殊情况,就集体往外面跑。遇到不能跑的场合,靠窗的人对橱窗玻璃敲两下,就是让守在外面的人冲进来,敲三下就是别进来,马上报警求助。懂了吗?不要觉得我小题大做,这是基本的安全意识,都把暗号的意思给我重复一遍……陈伟,手电筒带了几个?”
陈伟将手上的袋子提起来,里面装了两个塑料民用手电。莘苏苏走过去拿起其中的一个。
“我拿一个进屋,另一个你拿着。”
陈伟没有异议。他将另一个手电筒拿在手里,恶作剧似地对张沐牧照了一下,然后问道:“里面那位女士真的不请出去?摸黑走路,容易撞到她吧?”
他指的应该是张沐牧放进去的人体女模特。
面对张牙舞爪的张沐牧,莘苏苏明显考虑了一会儿。最后大概是觉得这个游戏本身太闷,找个装饰烘托下气氛也不错,她摇头说:“就放中间吧。屋里人是沿着墙走的,撞不上。”
“这个可是违反游戏要求的。一般要是在电影里这么做,那个模特就会被恶灵附身,突然暴起,把屋里的人统统杀光。”陈伟开玩笑似地说,“本来就是号称无解的游戏,再往里头添新元素就更复杂了吧?”
对此,莘苏苏无动于衷地挥了挥手:“你看那模特有能够伤人的部位吗?全部都是软塑料材质的。连你也打得过吧?鬼要是附在这种东西上,我倒觉得比无影无形的状态好过。”
明明就是没影没据的鬼谈,两人倒煞有介事地讨论起来。
周雨已经没有了听下去的兴趣。如果说陈伟是为了实践分而加入社团,那么莘苏苏这样的人为何会热衷鬼怪,就是他怎么都无法想通的事。只能说人的爱好千奇百怪,不能以外貌来推定。
不管怎样,他们最后还是没有移动那个模特。
张沐牧绕着陈伟示威性地欢呼起来。不过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熊巧儿手里的零食转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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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实习时听说了几个怪事儿,是同事的朋友亲身经历的……”
打扮时尚的熊巧儿一边吃,一边兴致勃勃地说起了鬼故事。她的声音很有穿透性,虽然只是跟张沐牧闲聊,旁人也会不由自主地听进去。
“……估计是邪教吧,因为自杀的人都隔得蛮远的,性格家庭也没有什么共同点。不可能是风水的问题。我觉得一定是被邪教洗脑了。”
听到她的话,其余几人也加入了讨论。从自杀案逐渐延伸到各种各样类型的鬼故事,不过大部分都是“听老人说”、“听亲戚说”、“听朋友说”,这样既显得贴近身边,又没法拿得出证实的诡谈。
周雨特别留意着张沐牧,但这个女孩似乎并不打算把那一晚遭遇女剑手的经历分享给其他人,只是一边吃零食,一边睁大眼睛听其他人的故事。
实在有些好奇她的想法,趁着鬼话会结束的空隙,周雨找借口把她叫到街角。
“张同学,对于那晚……那个拿剑的女人,你到底怎么看呢?”
张沐牧眨着眼睛说:“外星人呀。”
“……理由是?”
“激光剑!”
周雨实在不知道做出什么样的表情了。
“……既信鬼也信外星人,你倒是很多元呢。”
“不矛盾呀。我们死掉是鬼,外星人死掉是外星人鬼。那个和周同学很像的女孩是活外星人,她说不定就是参考了周同学的样子才变的人喔。”
说到这里,张沐牧严肃地拍了拍胸部:“我们被激光剑扎到了,体内一定会有外星人的探测器。所以不能跟别人说这件事,不然会被飞碟带走的。”
周雨也不再发表评论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听惯了张沐牧说话,他竟然觉得她这次编得挺圆的。
“……时间到了,大家集合,要开始了。”
街上传来莘苏苏的招呼声,两人也循声回到服装店前。
第一批参与者是莘苏苏、刑汶龙、刑少虎和熊巧儿。四个人在店前拍了张照留念,随后就钻进黑暗的店铺当中。
050 羽落空音(上)
就如周雨先前所想,这个描述起来颇惊悚的通灵游戏,实践起来却相当无趣。尤其是对于旁观者而言,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屋外空等。虽然不知道里面进展如何,但只要不是幽闭恐惧症患者,在长达二十分钟的转圈里,情绪恐怕也麻痹了。
正当他思忖时,旁边的陈伟忽然说道:“你还在犯困吗?
“我没有。”
“表情看起来没什么精神。还是对这个游戏不感兴趣呢?”
周雨抬头看了他一眼:“你也不感兴趣吧?你能骑这么久的自行车,应该还没有脆弱到玩不了这个游戏。”
“那倒也是一部分原因。不过,我对参与游戏没有兴趣,但对游戏的机制还是很有兴趣的。”
“机制?”
陈伟露出了略微为难的表情,但仍然笑着说:“是我的一点个人观念,浅薄的空想罢了。你看过《金枝》这本书吗?”
周雨摇了摇头,他在文学方面兴趣很浅,不知道陈伟说的是什么书。
“全名应该是《金枝:巫术与宗教之研究》……别这样看着我,虽然名字奇怪了点,这是现代的学术科普类著作。详细内容就先不解释了,总之,书里提出了一个观点:巫术仪式遵从两种定律,第一种是相似律,通过相似对象来获取力量,比如说用一杯水施法,来求一场大雨;其二是接触律,通过接触就会感染同样的性质,比如说通过某人的头发就可以对其施加诅咒。这两种定律的使用,就是所谓的‘交感巫术’。”
“然后呢?这个四角游戏是哪一种?”
陈伟仍旧困扰地笑着,他顿了顿说:“恐怕两种都不算。”
“那么你是为了炫耀知识才跟我说这么多的吗?”
“我可没有那个意思。不过,这个游戏毕竟也不是真正的巫术。像现代的戏曲、舞蹈、绘画,最早都是从巫术发展来的。形式上有所继承,但其内核精神变成了完全不同的东西,可以理解吧?现代舞蹈演员,并不是为了向神祈求而摆动肢体的。同样的道理,游戏只是游戏,就算模仿了巫术的形式,也不一定会起效果。名称在巫术里是很重要的概念,被称作游戏的时候,我认为其性质就改变了。”
看到周雨皱着眉头,半懂不懂的神态,他马上又补充道:“如果今晚真的招来鬼怪,或者那位模特小姐突然跳起来追杀我们,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过。”
“……你,还真胆小啊。”
“对动手能力没有自信啊。真要是幽灵还好,我反而比较怕那位模特小姐。”
“放心好了,她就算爬起来也不会先去找你的。”
周雨平淡地说了一句,然后将脸转开,不再理会对方询问的目光。
他看了看同样等在街上的另外两人,岑斌正蹲着打手机游戏,张沐牧则探着头盯着手机屏幕,聚精会神地旁观助威。两人似乎都没留意刚刚的谈话。
四人又在街外站了一会儿,服装店的门被从内部推开了。莘苏苏打头,另四个人毫发无伤地从里面出来。
“怎样!怎样!”
张沐牧立刻跑到伸着懒腰的熊巧儿旁边,兴奋地询问着。作为回答,熊巧儿对她比了个V字手。
“耶!在房间里走的时候非常刺激!不过其实什么也没发生啦,后面还蛮无聊的。”
“模特动了吗?”
“怎么可能动啦!沐牧你也是的,放那么个东西在房间中央,搞得我都有点发毛啦。”
虽然这么埋怨,熊巧儿的表情却很兴奋,一边说一边吱吱咯咯地笑。据周雨所知,她是少数仅凭爱好而长期留在社团内的人。相比之下,刑姓的两兄弟就没有说什么,脸上带着些许复归光明的轻松。这两人是被拐进来的大一新生,明显没有高年级胆大。
“有话回头再说,下一组跟我进去。”
社长提着张沐牧的衣领,把这个小矮子半拉半拎地拖进服装店内。周雨和岑斌都跟在后面。
四人走进屋内后,按照莘苏苏的指示各自占据一角。从最近店门的莘苏苏开始,依次是周雨、岑斌和张沐牧。
“都准备好了吧?那么就由我开始。”
莘苏苏说着,将店门彻底合上,室内随之陷入黑暗。
紧接着,门边传来高跟鞋哒哒的脚步声,一路来到周雨身后,在他背上轻轻拍打。
周雨扶着墙向前走,很快就摸到了前方高壮的人体。岑斌的身体很壮实,拍打时甚至能感觉到背部的肌肉,很轻松就能分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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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个是张沐牧。果然,随着轻盈的脚步声,张沐牧移动到了靠近门的空角,发出一声充满欢快的咳嗽。
咳嗽以后,张沐牧向前,走到莘苏苏背后,开始第二轮的移动。
像这样过去三轮后,周雨已经完全失去兴趣。房间相当安静,虽然都不说话,他却可以清楚地分辨出走路的人是谁,因为足音就完全不同。
唯一穿高跟鞋的是莘苏苏,由于是细高跟,无论走得如何轻缓,也一定会发出哒哒的动静。岑斌走路时声音比较沉闷,经常有咯吱咯吱的轻响,像是穿久了的篮球鞋。张沐牧的鞋子虽然没有问题,却很喜欢蹦蹦跳跳地走路,她的步音也显得很有节律感。
这些声音,如果在平时或许很难识别,但此刻眼前一片黑暗,屋内已经静到了针落可闻的程度。
唯一不制造足音的人,是穿着软布鞋的周雨,因此他可以说是最有作弊机会的。不过他还没有无聊到那种地步。
只要把这二十分钟对付过去,就可以早早上床睡觉,把明天的课程和麻烦全部交由周妤处理。连续两天的夜游已经让他感到精疲力竭,甚至连伪造日记都觉得吃力了。
再这样下去,周妤早晚会去精神科求诊。
而且,为了保证夜游时间,他每次都是把握着周妤的生活习惯,在她的饮水杯里涂抹安眠药粉末。这种事偶尔几次问题不大,长期下来一是对身体有害,二来也会产生抗药性。
要使用更强效的麻醉类药物吗?那就要考虑依赖性和购买成本了。这不是正规渠道可以拿到的东西,说不定还会引来额外风险。
思考着这些时,身后的莘苏苏拍了一下他。他扶着墙继续往前走去,手掌先碰到光滑的橱窗表面,接着则是店门的门框。
这里应该是空角。
然而,就在发出咳嗽以前,他的手掌触到了岑斌的背部。
他下意识地轻轻一推,岑斌往前方走去。
051 羽落空音(中)
这游戏的规则并不复杂,稍加推演就能完全理解。在无人作弊的前提下,每轮负责发出咳嗽的人必然不同,以D,C,B,A的顺序依此反复,和移动的循环顺序刚好相反。
但是,每次走到的空角必然都是同一个。其抵达的无人角落,一定都是最初玩家A所占据的那个角。落到本局游戏里,就是最早由莘苏苏所站,最靠近店门的那个角落。
在正常情况下,那里不可能有人一直站着的。
他走路时始终扶着墙,可以轻松地摸出墙壁和橱窗的区别,以此判断位置。在周雨上一次发出咳嗽以前,整个流程没有任何问题。
也就是说就在这三次移动内,出现了作弊者。
老实说,周雨没有怪罪对方的想法。他自己也觉得游戏枯闷,产生恶作剧的想法完全可以理解。但是钱还是要罚,作为轻蔑他人智商的代价,这个人说什么也得交出一百块来。
周雨站在门边,专注地聆听动静。
他刚刚拍打的人背部结实,走路时发出咯吱轻响,是岑斌本人无疑。
接下来换成了张沐牧移动。大概是几轮下来有些疲倦,张沐牧的步音不再跳动,但仍然很有节奏感。
下一个应该是莘苏苏。然而,接下来的足音平稳而轻快,绝对不是高跟鞋的动静。
无论怎么听,都依旧像是张沐牧的声音。
……是张沐牧走了两次,中途经过空角却没有咳嗽吗?
在他听来,前后两次的足音略有区别,后者更轻一些。但两者都没有蹦跳,他竟分辨不出哪一个更接近张沐牧。
疑似张沐牧的足音继续移动,来到周雨后方的角落,那里应该是莘苏苏。
这一次,依旧没有高跟鞋的声音响起。
周雨静静地站在角落里。
虽然听觉和视觉都无所捕捉,他却感到黑暗里的空气如潮水般粘稠,在他身畔缓慢地起伏着。恍惚间,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这空间中窃窃地低语。
这种感觉似曾相识。
黑暗的潮水里,某种东西从他后方悄然潜近。那蹑手蹑脚的鬼祟之姿,尽管没有任何声音,却在挤开黑暗时使得空气荡漾起来。
如同鱼类感受着潜流的挤压,周雨清晰地判断出了身后之人和自己的距离。
他屏住呼吸,静静将手伸进衣袋内,指尖接触到了冰凉的金属。
蹑行者无声逼近,手臂探向他的肩膀。
周雨握住刀柄。
“——冲冲冲!全部给我往外冲!”
莘苏苏发出一声高喊,猛地将两人旁边的店门撞开。同时,她一把揪住周雨的后领,堪称暴力地拖着周雨退到店外,右手啪地一声打开手电,朝着店内不停扫射。
“沐牧!大斌!立刻出来!”
不消她说第二遍,另外两人都从店门里跑了出来,躲到莘苏苏身后。
张沐牧一边往店内探头,一边兴奋地喊道:“阿伟阿伟!看鬼!”
“怎么?模特小姐动起来了吗?”
店外留守的人似乎都被这一幕惊呆了。只有陈伟见怪不怪地走到店门前,同样打开手电往室内照射。在两把手电的照射下,连空气中飘拂的微尘也清清楚楚。
除了仰面躺在商店正中的模特,室内一片旷然。
“没动啊。”
当着众人的面,陈伟走进店内,蹲下身对准模特的脸照了照,总结道:“脸上这个鞋印像张沐牧踩的。”
“我又不是故意的!”
就在他们两人说话时,周雨仍旧低着脑袋,碰了碰旁边的莘苏苏:“可以把我的头发放开了吗?”
莘苏苏“呀”了一声,连忙松开手:“不好意思,一下把你忘了。”
“……不要紧。”周雨平静地说着,用手把头发重新梳回原位。
虽然本意是想抓他的后领,但碍于发型,莘苏苏不可避免地直接揪起了一大把头发。再加上莘苏苏手里还提着高跟鞋,那细尖扎得他有呼吸困难的感觉。
绝对错不了,这高跟鞋已经是杀人术级别了。
此刻,他终于明白这个女研究生为何会成为怪谈社的太上皇。为了保护周妤的头皮和性命,他决定再也不要参与类似活动。
估计也意识到刚才下手过重,莘苏苏连声道歉,拍着脑袋说:“一时紧张,一时紧张。我高中是打排球的。”
周雨不动声色地往后退了几步。
周妤的跑步成绩从没超过六十五分。要转身逃跑的话,先拉开距离为好。
这时,在店内查看模特情况的陈伟走了出来。他用手电照向莘苏苏手里的高跟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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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苏姐,这样走会把丝袜磨坏的吧?”
莘苏苏一点也没有尴尬的意思。她晃了晃手里的鞋说:“防身。”
“真的管用吗?”
“你自己试试就知道了。这可是十八公分的细跟,只要挥得好,脑门给你扎个窟窿。”
“……那真方便啊。”
说完这句评价,陈伟也若无其事地后退两步,跟周雨站到同样的距离外。
确定莘苏苏对自己鞭长莫及后,他才问道:“刚才里面出事了吗?”
莘苏苏一手叉腰,一手晃着两只高跟鞋说:“情况不对,连续两轮没人咳嗽。”
“该不会是自导自演吧?”
“有你这么怀疑学姐的吗?叫你接社长职位,可不是让你造我的反的。”
“这我倒是不敢,不过店里好像没什么东西。”陈伟顿了顿又说,“至少我看不到什么。”
众人都凑到门边,谨慎地往里面探看。
确如陈伟所说,店内空空荡荡,寂然无声。不要说鬼影,连蟑螂耗子也无法遁形。
“可别盯太久啊。小心模特小姐忽然把头转过来,然后对你们咯咯咯地笑。”
就在众人张望时,陈伟忽然又冒出来这么一句。他马上遭到了莘苏苏和张沐牧的上下夹击。
“不许说动摇军心的话。”莘苏苏揪着他的耳朵说,“去,把那东西拖出来看看。”
“真的只是普通的塑料模特而已。割的部位还挺讲究,像做手术似的……是哪个心理变态的医生吧?”
陈伟一边随意地说着,一边将模特从里面抱了出来,正面朝天地放在马路上。
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周雨觉得那模特仿佛正盯着自己。
052 羽落空音(下)
经过一番检查后,莘苏苏让陈伟找来几张报纸。众人都垫着纸坐在空旷的路面上,围成一个不完整的圆圈,仿佛古代巫师们的会议。圆圈中央横躺着那个塑料女模特。从凄惨的形态到不自然张开的四肢,仿佛一具行将被献祭的尸体。
“那么现在就正式开会了……”
莘苏苏拿着高跟鞋在模特身上噗噗地敲了几下,将它往圆圈中间一推。她先前所言不虚,模特的胸腹部被十八公分的鞋跟扎穿了好几个洞。
在模样凄惨的模特映衬下,莘苏苏的表情显得益发阴森。
她拖长声音说:“开庭!审判开始——是谁干的?”
自然,没有人出言承认。唯有夜风萧萧,环绕在他们四周。那风声渐渐增大、混乱起来,仿佛细微而单调的歌声。
“大斌?”
“不是我。”
“小周?”
周雨摇头。
莘苏苏看了他们一会儿,缓缓将视线移向最后一个参与者:“沐牧?”
“嘿嘿……”张沐牧装傻似地笑了起来,那笑声有至少一半都被风声盖住了。
“是不是你说谎作弊了?”
“没有呀。”张沐牧点着脑袋说,“是鬼哦。”
“鬼你个头。先前和巧儿他们一点事情都没有,为什么到你们才出事?真要是有鬼,也是你们三个里面出了内鬼。快给我自己招认!”
莘苏苏来回地审视着他们。
虽然对作案者是谁有点猜想,周雨依旧保持着沉默。眼看局面陷入僵持,陈伟忽然说道:“这样不对吧,苏苏姐?”
“怎么?你觉得这是鬼做的?”
“不,我的意思是游戏是四人参与的,换言之四个人都有嫌疑。作弊的人也可能是你啊,苏苏姐。”
“你又在说这种污蔑学姐的话了。我干嘛作弊?”
“那就不好说了。通灵游戏的本质不就是追求吓人的乐趣吗?而且你在屋里就把高跟鞋脱了吧?”
莘苏苏不耐烦地摆手说:“都告诉是为了防身了,而且穿着这种鞋跑起来可不方便。”
“真的是为了防身,而不是掩盖自己的脚步声吗?高跟鞋的动静是很明显的,想要作弊,不脱掉不行吧?”
“你这么说,小周不是一样有嫌疑吗?她走路时跟猫似的,一点都听不到。”
“因为小周是新人啊,这种事一般都是老人干的。你上次玩血腥玛丽不也一样装女鬼吓人了吗?”
“那么大斌也有前科吧?他玩镜子鬼的时候不也假装被上身吗?一个虎背熊腰的大男人翘着兰花指一边梳头一边抛媚眼?”
两人你言我语间,几乎把每个人的旧账都翻了一遍。眼看老人们都是面上无光,陈伟终于说:“那么苏苏姐,作为证明,请你把脚底板露出来。”
“干什么?天这么冷,变态啊?”莘苏苏抱着臂皱眉。
“找证据而已。服装店靠里侧的地面上有很多镜子碎片,大片的之前都被我捡掉了,实在太小太碎的我就没管。照你所说,是在小周身后时脱掉了高跟鞋,换句话说位置是靠店外侧远离门的角落,那里没有镜屑。如果你脚上有的话,只能说明你早就脱掉鞋子,在里侧两个角落来回移动过——来吧苏苏姐,亮出足底,就真相大白了。”
“那你就给我看好了。”莘苏苏恨恨地说着,换了个坐姿,不情不愿地将垫在身下的修长双腿伸出来。
她穿着黑色的丝袜裤,虽然沾了灰不显脏,但像镜屑之类白亮的事物却会一览无余。
“如何?”
大概是为了避嫌,在莘苏苏伸脚时陈伟就转过脸,看着街道的方向询问。那里风的呼啸声特别明显,甚至可以说听起来有点癫狂了。
“没有你说的镜屑。”周雨回答了他的提问。
“哎呀,陈侦探,怎么办啊?”
“稀奇了,居然真的不是你吗?”
陈伟将脸转回来,被莘苏苏奚落一阵后,两人一起看向岑斌。
“……别看我,我没干过。”
岑斌避开了莘苏苏的视线,语气略有僵硬地说着。虽然平时说话爽快,他似乎唯独在面对莘苏苏时有些束手束脚。
“无罪。”陈伟一拍手下了结论。
“学弟啊,你是靠赌上爷爷的名字用直觉来断案的吗?”
“学姐不要阴阳怪气。侦探直觉我没有,但大斌好歹是我的室友,他撒谎的样子我太熟悉了。再说了,他是你们四个里最没有犯罪动机的,因为这么做会被你教训得狗血淋头,没错吧?”
“你这不过是袒护兄弟的说辞,不算有效证据。”
话虽然这么说,莘苏苏还是把目光从岑斌身上移开了。接下来的嫌疑人只剩下两个。
“小周?沐牧?”
莘苏苏拿着高跟鞋,邦邦地敲了两下地面:“坦白从宽,抗拒从严!”
“是鬼干的!……是冷风鬼!”张沐牧认真地点头说。
“是附在你身上的捣蛋鬼吧?”
张沐牧又开始嘿嘿地傻笑,一边向莘苏苏贴过去,想要取暖。
她的模样实在太可疑,引得陈伟和莘苏苏一起盯着她看。
“就是你干的吧?小矮人的阴谋?哇,真是小看奇幻种了,本来还以为只有你不可能作弊。”
“不许叫我小矮人。”
虽然惯例地发出抗议,这一次张沐牧却没有跳起来打陈伟。这种心虚的表现实在是过于明显,让周雨忍不住轻轻地叹了口气。
“……小周早就知道了?你在屋里就已经发现了?”
陈伟立刻眼尖地看了过来。既然被发现,周雨只得点头承认。
“虽然不能确定,不过我听见了脚步声。相近的脚步声连续动了两次。”
“呀,小周的耳朵真尖。”莘苏苏惊奇地看着他,甚至连天冷都忘了,“真得听得见吗?我听起来你们都是差不多的。”
“很正常。平时说话和行动轻的人,听力往往都要强一些。而且小周是老老实实参加游戏的,心里没鬼,注意力就会放在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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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伟说着,又将脸转向张沐牧:“这下连人证都有了。小矮人还有什么要抵赖的吗?”
张沐牧鼓着脸,用手盖住双眼说:“我就是想看看鬼呀。”
“挨打要站直。我们不关心你你的心理动机,把你的犯罪过程老实交代了。”
张沐牧把手盖得更严了,闷闷地说:“我……到空角没咳嗽。”
“再说大声一点。”
“我到空角没咳嗽!”张沐牧猛得跳起来,挥舞着手臂大喊,“我是鬼的代言人!我被鬼附身啦!呜呜呜噢噢噢——啊,不许打我头!”
“那么,破案了,真相只有一个,犯人是小矮人,罪名是故意制造状况,吓唬别人。大家可以散会了。”陈伟在夜风里拍着手掌模仿审判锤,声音清脆作响,“罚款一百块记在你账上,凑到三百就请大家吃外卖。”
众人发出或轻或响的笑声,然后纷纷从报纸上站起来。
在这一连串事件后,时间已经超过晚上十一点,夜晚的气温也已经开始下降,确实不适合继续呆在屋外。从刚刚就开始刮起的夜风声音尖厉,像盘旋的叹息和呜咽,又像单调而高昂的笛声。
“垃圾我和小矮人来收拾,低年级的就先回去吧。”
将刑汶龙等人送走后,陈伟留下来收拾报纸和零食包装袋。打算在周妤家过夜的张沐牧被要求参与劳动。身为东道主的周雨也无法袖手旁观,只能一起帮忙。
“……饿了,我要叫外卖。”张沐牧在撕下橱窗报纸时忽然宣布道。
“你吃掉好几包零食了吧?”
张沐牧依然故我地拿出手机,点起外卖来。虽然时间已经是午夜,但两个街区外还有二十四小时营业的餐饮连锁店,送来不算特别费时。但出乎意料的是,直到陈伟骑上车离开,外卖还是没有送到。因为张沐牧把送餐地点选在了服装店门前,两人也无法先回家去等待。
周雨靠在店门前陪她。虽然喝了咖啡,他仍然觉得十分困乏,耳畔张沐牧哼歌的声音也越来越远,被歇斯底里的狂乱风声盖住。
昏昏沉沉间,他依稀觉得服装店内又传来窃窃的轻语,和轻盈的脚步声。
他骤然惊醒过来,侧首看去,张沐牧正站在他旁边,依然倚靠着橱窗哼歌,而夜风已经完全停了。
刚才的那些声音,也许只是梦而已吧。
周雨仍觉得有些不安定。他走进服装店内再度查看,女模特已经被扔掉了,店里悄静无声,如同一座寂寞的空冢。
他在店内呆呆站了一会儿。这些天的日子过得实在是太平静,太寻常了,竟然让他不知该如何是好。
“来了来了,外卖!”
就在他怔怔出神时,店外传来张沐牧的欢呼声。
他立刻走出店面,果然听见远处摩托车的呼呼声。不多时,穿橙色皮夹克的外卖员从街角驶到两人面前,匆忙跳下车,从后箱里取出快餐盒。
“不好意思,我……”
外卖员转过头,与周雨面面相觑。
两人宛若双胞胎的脸孔上,流露出同等的错愕。
“……路上有点事耽搁了。”女剑手怔怔地说。
053 义人不害(上)
此时两人相距不过三米,能把彼此的样子看得清清楚楚。和上次遭遇不同,女剑手今天没有戴头盔,手里提着有快餐店标志的塑料袋。死一般的沉默中,只有张沐牧哼着歌,开心地问道:“是我叫的炸鸡吗?”
女剑手仍然盯着周雨,似乎陷入了发呆状态。良久以后她才机械地举起袋子说:“你们的外卖。”
或许是被这一幕震惊到了思维停摆,周雨本能地回答道:“你超时了。”
“……路上堵了。”
“在这个时间点吗?”
两人说话间,张沐牧顾自从女剑手那里接过塑料袋,拿出里面的饮料喝起来。她一边喝,一边左右看着对峙的两人。
周雨死死地盯着对方。因为这场面实在是太过荒谬,他甚至怀疑眼前的外卖员根本不是那个女剑手,只是另一个和周妤高度相似的陌生人罢了。
然而,似乎对方也有类似的想法,用同样怀疑的眼神死死盯着他。双方都是不敢相信,谁都不肯率先打破僵局。
这时,张沐牧把一块炸鸡递到女剑手面前:“吃吗?”
“……张同学,虽然长相相似,至少服装不一样吧?你连我都要认错吗?”
“没认错呀。”张沐牧回答道,“我想看外星人吃东西!周同学你也想看吧?”
直到此时,对面的女剑手似乎终于察觉了张沐牧的存在。大概是以此确定了周雨的身份,她马上皱起眉问道:“你为什么回来了?”
“这里是我住的地方。倒是你,现在是在干什么?”
女剑手的眉头皱得更紧,但却用理所当然的语气说:“这是我的工作。”
“……你是在开玩笑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我这可是正规合法的工作。”
听到女剑手的话,周雨竟然觉得头脑眩晕起来。那绝不止是过度疲劳,而是被对方的态度给刺激到了。他甚至感到张沐牧的话确有可能,面前这个超脱常识的女剑手搞不好真是外星人。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到我住处去吧。”最后,他放下揉着太阳穴的手这样说。
女剑手也干脆地点头说:“正好,我也有事情想问你。”
得到对方许可后,周雨领头带着她往家中走去。虽然不清楚理由,重逢后的女剑手好像发生了巨大的气质改变,两人这次碰面时,周雨再没有产生那种天敌般的感觉。
不过这也可能是因为对方刚刚送了张沐牧的外卖的缘故。
一进屋,周雨直奔卧室,打开房门后说:“张同学,你该去睡觉了。”
“诶?我还没吃完呀。”
“进去吃吧。桌子上的笔记本可以随便用,看恐怖片也随你。”
张沐牧有点恋恋不舍,但在周雨的凝视下,还是乖乖地在桌上放了两块炸鸡,然后抱着桶走进卧室内。
不可测因素一经排除,周雨迅速将门反锁,然后对门边的女剑手说:“请坐吧。我们之间恐怕不是三言两语能够解决的。”
女剑手依言落座,仍旧四处张望着室内:“这里只有你一个人和那个小姑娘住吗?”
“不,暂时只有我一个人住。张同学是临时来这里过夜的,明天就会走。”周雨顿了顿又说,“我和她不是很熟。”
女剑手的表情显得不是很相信。她低头看看桌上的两块炸鸡,稍微犹豫片刻,还是拿起其中一块,十分斯文地用包装纸垫着小口咬吃。
对她这样毫无顾忌的行为,周雨多少有点吃惊。他看着对方慢慢吃了一会儿,终于问道:“你很饿吗?”
“不,这是礼貌。”女剑手自然地说,“义人之赠不当辞。”
“……随便你吧。”
看着对方把炸鸡吃完,周雨也趁机把思绪整理了一番。等女剑手将双手擦净后,他问道:“你的名字是?”
这本来是个极为简单的问题,对方却露出为难的表情,皱眉想了几秒,才严肃地颔首道:“叫红叶好了。”
不消说,这一定是假名。
周雨并没有跟对方计较这个的打算,他也点头说道:“我叫周雨,雨水的雨。”
听完他的介绍,自称为红叶的女剑手忽然问道:“这个是你的名字,还是这具身体主人的名字?”
周雨愣了一下,然后答道:“我的。”
“是吗?你的名字和这里的城主有缘……不过这样是不够的。”
红叶喃喃地说了几句,在周雨发问以前,她又像是极为苦恼地叹了口气。
“抱歉,我自己现在也处于困境里,没办法跟你解释得太清楚……周雨,我想我们之间有所误会,上次攻击你的事是我莽撞了。不过,对你来说那绝对是有益无害的事情,因为你不是属于这里的人。”
周雨茫然地看着她。
“你和这具身体的真正主人并没有什么特殊的关系……唔,不对,应该是有关系,否则她也不会接纳你。不过你们并不存在精神上的亲缘,是彼此独立的。对于这座城市来说,你只是一个外来的幽魂,但是越过‘水界’的时候,你应该已经把这些情况都给忘掉了。”
看到周雨的表情,红叶也烦恼地用手指绕起发丝。
“……对,你就这样理解吧。周雨,你是从另一个世界来的灵魂,暂时性地寄托在了这个女孩的体内。第一次我以为你是抱着恶意来到这里的,后来才发现是我想错了。不过,当时我并没有杀死你,而是把你送回了原本的世界。这样对你是最好的。不过,如今你又出现在了这里,我就不能再轻举妄动了。”
“什么意思?”
“你不能第三次进入这里。”红叶蹙着眉说,“这里是人一生只能来一次的地方。我不知道是谁把你再次送来这里,但那个人一定很不简单,或许是胁迫你进来的吧。假如我再把你遣返,你第三次进来的时候,就再也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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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初见时冰冷的样子不同,此刻坐在桌前的红叶虽然严肃,说话时却也令人感到真诚。尽管周雨觉得这内容匪夷所思,却无法将之简单地归于撒谎。
他静静地想了一会儿,说道:“留在这里有什么不好吗?”
听到他的话,红叶露出复杂的眼神。她迟疑着说:“这里并不是什么美好的地方。”
“既然如此,你为什么待在这里?”
“我是不同的,看守这座城市是我的职责。而且如果我想的话,随时都可以自由进出这里。”
说到这里,红叶的语气变得稍微柔和起来。她的目光透过周雨,定定地看着他身后的某个位置。
察觉到这点后,周雨也回过头,循着红叶的目光,看到了电视柜旁的小书架。周妤去年买的那本《爱丽丝梦游奇境记》还摆在上面。
红叶似乎正盯着那本书,脸上露出淡淡的、像是缅怀什么的笑容。
“这座城市,是国王的梦。”她忽然轻轻地说。
54 义人不害(下)
对于文学典故,周雨知道得不是很多,但《爱丽丝梦游奇境记》这样的名篇,他也知道大概内容。事实上,不止是《梦游奇境记》,他还知道路易斯·卡罗为此所撰的续作《爱丽丝镜中奇遇》,虽然不记得究竟是从哪里看来了。
红叶所说的那句话,在他理解中正是出自《镜中奇遇记》的典故。当爱丽丝看见昏昏沉睡的红国王时,被告知整个仙境,乃至于爱丽丝自己皆为红国王之梦。那究竟是仙境的真相,还是爱丽丝梦中的幻想,恐怕是永远不会公开的答案。归根到底,那是开放式的文学创作,是诗意的儿童故事。
但是红叶所说的话,却不像一句随意的抒发。在说完这句话后,她便对此事绝口不提,周雨也只好转而询问别的疑问。
“我们上次见面的晚上,那些被你杀死的人……”
“那些不是人……应该说已经不能算生物了。清理掉它们是我的职责之一。本来是不应该被普通人目击到的,但那段时间数量特别多,我有点顾不过来。”
“是鬼怪之类的东西吗?”
红叶又露出不知该如何解释的苦恼神色,她似乎考虑了很久,才终于答道:“这么理解也无妨。它们不是这座城里的原生之物,死后也会直接消失。”
“……直接消失,是连血迹也不留下吗?”
“也会消失的。从血迹到衣服,一切和它们相关的‘概念’都不存在,因为它们原本就不属于这里。”
周雨沉默下来。红叶奇怪地看着他问道:“此事有何不妥吗?”
“不,没什么。”
周雨没有把自己在消失巷里见到的血迹告诉对方。如果红叶所言为实,那里的血迹另有来历。从眼下看,他不觉得红叶有必要在这种事上撒谎。
想起在消失巷中所见的景象,他马上又对红叶问道:“永宁路那个只在晚上出现的巷子,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吧?”
“……你已经发现那里了吗?”
“是巧合发现的。你也在那里杀过人……杀过那种东西吧?还被一个黄头发的小混混目击到了。”
提起这件事,红叶的神态一下就不自然起来。她目光游移地说:“确实是有此事。那个黄头发的年轻人……我本想叫他停步一谈。”
“……你打算跟他谈什么?你的打鬼经历吗?”
“既已被他撞见,坦诚相告也无妨。若他不信,一看那些死躯便知……虽当时打算如此,他却跑得太急,我也不便追去。”
周雨久久地盯着对方。红叶的神色很坦然,不像是说谎的意思。在室内明亮的灯照下,她的容颜显得锐利而脱俗,那种美貌已经到了会令人失神的程度。
“红叶,请你笑一下。”
进屋后始终保持肃容的红叶,闻言后诧异地偏了偏头,但还是勾起唇角,相当努力地摆了个微笑。
“……破案了呢。”
周雨冷静地问道:“你知道自己笑起来有多虎式吗?”
“此言何意?”
“……我在夸你笑得好看,我想那个黄头发的人也是这么认为的。不过这些都不用在意了,我只想知道那个巷子是怎么回事?”
“那里是‘捷径’,是我认识的一个人造的。不过此人失踪多时,我也正在找他。”
周雨依然以询问的目光看着对方。他曾经观察过巷子两侧的商店和道路,确定没有任何机关的痕迹。因此对方口中的“捷径”,恐怕也并非常规理解中的意思。
然而,红叶只是摇头:“此事说来话长,和你也无干系。周雨,这些事你还是不要牵涉比较好。我如今身有要事,暂时无暇顾你,等到我事了结,会设法将你平安送返。”
说完这番话后,她站起身来,像是准备离去的样子。周雨马上叫住她:“等一下。”
“你还有何事?”
“……你为什么觉得我是被别人胁迫来这里的?”
红叶微微偏头,有点费解似地说:“你非恶人,何故要自愿来此?”
“你看到我那晚的样子了吧?就算那样,你也觉得我不是恶人吗?”
红叶忽然不说话了。她踌躇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周雨,你知道为什么那晚你没有死吗?”
“不是因为你的剑很特殊吗?”
“确也如此。但剑为兵刃,原本便是凶器。你没有死的原因在你自己身上。”
红叶抬起右臂,就在周雨注视下,虚空中慢慢浮现出剑的轮廓。像是从半透明的水中逐渐浮现出光的线条,不出几秒的时间,一柄长剑出现在对方手中。
剑鞘上缠着密密麻麻,犹如玉线般的黑色丝绳,无法看清其本来面目。缠绳之剑映入眼帘的瞬间,周雨的呼吸变得紊乱起来。他下意识地将手伸进衣袋内。
强烈的憎恶感,从骨髓深处开始燃烧,连血液都随之升温发烫。
如此一来,初遇时的困惑就澄清了。跟对方初次遭遇时,他那种天敌似的仇恨感,针对的并非红叶,而是这把奇怪的剑。
“这把剑是圣人所赐,只伤不义不祥之物。周雨,你和那位张姑娘没事,是因为你们都是不染大恶之人。”
红叶用双手捧着剑,神态庄重地解释着。看着浑身微微颤栗的周雨时,她的目光里似乎透露出些许怜悯。
“——不对。”
迎着她的视线,周雨说:“我很厌恶这把剑。它也确实可以伤到我。”
穿胸的一剑没有致死,但他当夜被剑攻击到的手足,是切实地流血受伤了。
“周雨,那是因为……”
红叶欲言又止地停顿了几秒,终于在周雨的注视下继续说道:“这把剑能够识别善恶,但如果罪不至死的话,就无法用来取人性命。在不杀人的前提下,周雨,它识别的不是你,而单纯是这具躯体的善恶。”
“躯体……”
“单纯的躯体也有善恶之分。和意识的‘灵魂’相对,就是所谓的‘身魄’。寄宿在这具躯体内的你,其实只有魂的部分,魄的部分停留在此世之外。这把剑所伤的,是你所寄宿的这具身体的‘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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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次,周雨听懂了对方的意思。他沉默了片刻后说:“如果我从这里离开,你会对这具身体的原主怎么样呢?”
红叶缓缓地摇头:“什么也不会做。”
“不打算除恶吗?”
“你误会了。‘身魄’的恶,在这座城市里很常见,并非不能容忍之事。倘若此躯有需命偿还的罪,在那天晚上就会直接被剑杀死了。”
说完这番话后,红叶将剑放下,缠绕着黑绳的剑鞘溶解在空气里。她合起双手,朝周雨做了个颇为古怪的行礼姿势。
“我所能说的就是这些,今日先告辞了。等身边之事了结,我会再来拜晤。在此之前,请你好自珍重,夜间切勿轻易在外走动。”
然后,她微微颔首,转身自门口离开了。周雨走到窗边,目送她消失在街道拐角处。
水珠噼啪地打在窗户上,这座城市又落起了雨。
55 伊始冻结(上)
周雨醒来时又是黄昏。
窗外铅云重压,淅淅沥沥地下着雨。雨势不大,但绵绵不断地下了三四天,也让人感到压抑烦躁。看到窗外的景色,他马上明白自己在图书馆。大概这几天来周妤实在太累,又在图书馆里睡过去了。
想明白这点后,他想趴回桌上继续入睡,但一时却没有倦意,只能无聊地检查起自己身边的东西。放在手边的书都是关于设计的,书下还压着一张铅画纸。
周雨信手将纸抽出来,瞥见上面画着一只巨大的蝴蝶。但在两只华丽的蝶翼中间,画着的并非虫类躯干,而是梳着发髻的男人脑袋。男人的表情很模糊,无法辨别喜怒哀乐。
他对着这个人面蝶身的怪物端详了一会儿。从某些熟悉的笔触细节,他能感觉出这是周妤的创作,但画作的主题,恐怕只有周妤自己知道了。
正当他这么想时,身后有个声音说:“庄周梦蝶。”
周雨回过头。陈伟正站在他身后,越过他的肩膀看向铅画纸。
“人面蝶身,这是庄周梦蝶的典故吧?你打算画这个题材吗?”
“……你为什么在这里?”
“睡糊涂了吧?我不是中午的时候就来了吗?”
陈伟这么说着,径自走向相隔两桌之外的墙角。在那里摆着一台笔记本,看样子就是他的东西。两人座位相隔如此遥远,说明并非相约同来,而是凑巧在图书馆遇到了。
看到陈伟,周雨下意识地环顾四周,没找到张沐牧。他把铅画纸压回书下。虽然那副画似乎还未完成,他也不可能代替周妤去画,两个人格在创作能力上并不共通。
想到这里,他的动作停顿了。
也许应该换个称呼了。先前他始终将自己理解为周妤的第二人格,但如果红叶所言为实,这件事的性质就完全不同。应该说,反而比较接近鬼上身。
这种超越常识的说法,换别人说出来他不会信,但提出的人是那位电瓶车女骑手,“红叶”。
没有欺骗他的必要,所以她说的话有很高概率是真的。自己来自另一个地方。
关于这件事,他却完全没有实感。也许是因为不存在记忆的缘故,他对“故乡”没有任何实在的思念。父母,亲友,家庭,一点都想不起来。因为这些疑虑,他这几天都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每夜醒来都是看一看周妤每天的经历,然后很快睡下,日子过得很平静。
唯一值得一提的是,周妤母亲寄来了信件。
此前周雨始终不是很清楚周妤父母的情况,周妤也从未在日记中提及。推断父亲可能是离异或过世,母亲则定期打钱过来,会特意寄信来是头一次。
或许是因为周妤的母亲不擅长使用智能手机,“家人”这个备注从未出现在周妤的社交软件里。这一次其母的主动联系,也是以非常老派的信封加明信片形式。明信片是一张枫叶形状的卡,上面没有抬头与问候,只是言简意赅地写着“多去南边的河走走吧”,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最后落款则是“母”。
如此内容的信,不说是神经兮兮,至少也过分冷淡了。去南边的河走动,难道是某种避水逆的方法吗?
说起南边的河,周雨确实知道一条,那就是郊区南浦的离河。灵异社开学前的烧烤聚会正是选在那里,河水比较清,此外也没有什么特别。周妤是否打算照办母亲的要求,周雨不得而知,他自己没有实施的打算。南郊离他住处有些远了。
雨一直下个不停,吵得人无法休息。周雨看了看时间,决定先回家里去。就在他收拾东西时,旁边的陈伟问道:“你这这两天见过张沐牧了吗?”
“没有。怎么了?”
“没来上课,说是重感冒了,一直在女生宿舍里睡觉。那里是不让男生进的,你方便的话就进去看看吧。”
“……感冒就吃药好了。”
周雨冷冷地说了一句,背上包走了。
大学的女生宿舍一共有三处,张沐牧所在的女二正好位于图书馆和校门中间,那里也是周妤原来的住处。经过宿舍楼时,周雨虽然觉得毫无必要,还是拐上岔路,走到宿舍楼前。
在进楼登记之前,她先抬头看了眼楼上的窗户。窗洞位置很高,而且确实是只能打开一部分的结构。张沐牧的宿舍是314,周雨已经在她和周妤的聊天记录里翻到,找起来也很轻松。
说来,跳楼自杀的女生汤燕也住在这一楼,寝室恰好是414。正因为这个谐音不祥,她的死被蒙上了鬼神色彩。虽然谣传说被诅咒的是寝室,她的三名同居室友却什么事也没发生。
周雨敲响314室的房门。隔了好一会儿,门才拖拖拉拉地打开,从中露出张沐牧的脸。
“嗯……?周周来了呀……”
“认错了。”
“……啊,周同学。”
张沐牧揉了揉眼睛,看起来还没睡醒。周雨观察她的脸色,发现确实有些发红。
“你回床上休息吧。”
寝室内没有旁人,大约都出去上课了。周雨把她扶回床上,伸手在她额头探了探。
温度很高,无疑是发烧了。
“吃过药了吗?”
张沐牧晕乎乎地点头。
以防万一,周雨找到她的书桌,确实看见了用过的退烧药。在询问了张沐牧今天的服药情况后,他就起身告辞。
“诶,走太快了……”
因为生病,张沐牧的声音也罕见地虚浮起来。对此,周雨毫不心软地说:“你按时吃药睡觉就好了。”
大概确实病得难受,张沐牧竟然没有提出反对意见,只是老老实实地缩进被窝里。看到她这样,周雨也不再说什么“衣服穿少了”、“肯定是出去不带伞淋雨了”之类的责备话,只是静悄悄地带上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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遗憾的是,这乖巧没有维持太久。等周雨到了家中,手机就不停地震动起来。他打开来看了一眼,发现全是张沐牧的消息。小矮人显得异常亢奋,每发一句话都要带一个猫咪表情包。
对此,周雨回了两个字:睡觉。
张沐牧不肯罢休,依然不停地发来消息。一会儿问周雨晚饭吃什么,一会儿说待在寝室很无聊。她的精神似乎处于某种高度亢奋的状态,一分钟内能发七八条过来,全然不像是病人。
实在是受不了骚扰,周雨倒来半杯水,连着安眠药自己喝了下去。他用的量很轻,正躺在床上迷迷糊糊的时候,手机铃声却响了起来。
一次,两次,三次。他忍着困倦爬起来,来电是陌生的手机号。
接听以后,对面传来陈伟的声音:“现在方便吗?”
“说。”
“张沐牧进医院了,方便就过来吧。”
听到这句话,周雨的困意一下消退了,他坐直身体问道:“发烧变重吗?”
“不是生病……”
陈伟的声音透着一股困惑,他答道:“……她自己把手伸进开水里了。”
56 伊始冻结(中)
按陈伟给的地址来到医院后,周雨第一件事不是找张沐牧,而是去饮料机那里买咖啡。
“你十点钟就困成这样吗?”
“……你把安眠药吃了再起床试试。”
听到他毫不客气的回答,陈伟什么也没问,只是说:“安眠药还是尽量少吃为好。”
“我在减少用量。”
周雨竭力地睁着眼睛。这段时间来,他能明显感觉到身体对安眠药有了抗性,但是同样的,他现在喝咖啡也觉得跟白水没区别。
为了不让自己睡着,他把身体靠在冰凉的墙壁上,对陈伟问道:“张同学是怎么回事?不小心被开水烫伤了吗?”
“差不多就是这样。她父母要出去旅游两个月,所以这学期才让她住校,结果没几天就遇到这种事故。送她来医院我还做得了,但有些照料终归是女生比较适合,所以就把你叫来了。”
“你没有别的人可选吗?她的室友呢?”
陈伟耸耸肩,几乎是用轻松的态度说:“同年级里她和你比较熟。”
“……伤势如何?”
“整个手都淋到了,样子比较糟糕。”
“怎么回事?把热水瓶打翻了吗?”
陈伟脸上露出奇怪的神色,他摇了摇头说:“不是。”
“那么……”
“是她自己把手伸到开水下面的。学校那种烧水器你见过吧?水烧开的时候会显示温度,她在九十多度的时候把手伸到水龙头下面去了。还好寝室长做了应急处理,水泡起得不是很多。”
说完这番话,他和周雨无言地互望着。
“她到底是怎么想的?”周雨问道。
“谁知道呢。小矮人的思路不是常人能理解的,把她拴好就是了。”
周雨摇了摇头。
“就算是她也不合理。”
关于寝室楼所用的老式烧水器,周妤在日记里专门抱怨过。那是台铁皮的巨大设备,烧开时不但会有温度显示,而且整个外壳都会嗡嗡地发烫,夏天时稍微靠近都会让人觉得燥热。那是神经再迟钝的人也不会忽略的警示。
并且,水龙头的位置刻意构造得很低,以张沐牧的身高也需要略微弯腰才能够到,因此不可能是脚滑撞开水龙头开关,把开水淋到了手上。
能在那个机器上将手大面积烫伤,周雨也想不出是怎样的场合。最有可能的情况就是自残。不过凭张沐牧早先时候发消息来的频率,周雨不觉得她会突然厌世起来。
“后悔了,不该让她随便乱说的。”陈伟忽然说道。
“你指什么?”
“上周玩的通灵游戏。早知道不该让她参加的。”
“……你打算把这种事怪到鬼头上吗?”
“这么说你可能觉得很荒唐,放在平时我也不相信。不过唯独在小矮子身上是例外——她有招引怪异的体质,差不多每年都会遇到几件常识解释不通的事。你跟她多相处一阵也会这么想的。”
周雨一下哑然了。
这番话无可反驳,因为他本人就是张沐牧遭遇的怪异之一。
“就算这样,那晚也只是她作弊了而已吧。”
“我也只是随便说说。总之等她本人出来再问吧。”
两人至此无话,在走廊两侧各自等待着。
就在周雨靠墙睡着以前,诊室的门打开了。
张沐牧在另一个女生的陪同下走出来。她的手上缠着绷带,看到周雨后却像没事人那样高兴地打起了招呼。
“……你的神经是钢筋做的吗?”
周雨拿过她的手看了一会儿。纱布下隐约传来碘伏和烫伤膏的气味,按照陈伟所说,应该是医生挑破水泡后进行了创面清理。
在他查看时,张沐牧却像是一点不觉得疼痛,不停地转动着手腕。察觉到她的动作后,周雨皱起眉。
“张同学,医生有告诉你烧伤程度吗?”
“诶……好像说是浅二什么的?”
“是浅二度烫伤吧?要是深二度就不好处理了。但是你现在应该觉得很痛才对。”
“嗯?还好呀。”
周雨在指尖微微施力,仔细观察着张沐牧的反应。理论上疼痛感应该非常明显的浅度烫伤,张沐牧却像是一点事都没有。假如不是医生判断了烫伤级数,他几乎要怀疑这是破坏神经的深度损伤了。
为了验证问题,他在张沐牧胳膊上掐了一把。
“哇!痛!”
“……看来痛感没有问题。那么张同学,请你解释一下吧,为什么会被开水烫到?”
张沐牧揉着胳膊说:“我不知道那是开水呀。”
“……我觉得已经没必要浪费时间质疑你的神经了。请说仔细一点。”
在周雨和另一位女生的节节逼问下,张沐牧最后总算是把事情讲了个清楚。
大概就在周雨走后不久,她的发烧症状就完全消退了。不但体温正常,精神反而出奇地好。
因为已经请了假,她依然待在寝室里玩手机,骚扰周雨未果后,她就跑去茶水间倒热水,结果却发现饮水器的温度显示似乎出了问题。
——虽然数值是九十六,机器的铁皮外壳却摸起来一点也不烫。
于是,她拧开水龙头。
水流哗哗而下,虽然周围有明显的水蒸气,但将手掌靠近时一点也没有感觉到热。
实在是太奇怪了。她将手伸进水流中,也没有感受到任何热度,只是看着手掌逐渐发红。
“……然后我就被寝室长送到这里来了。”
张沐牧挥着右手说:“太神奇了,看,我已经发烧烧到不怕热了喔。”
“是,你真的太神奇了。”周雨诚心诚意地说。
陪同张沐牧一起来的寝室长因为次日有早课,很快就将张沐牧交托给周雨,自己则先行回校。她把医生开的单据交给周雨后,陈伟也在旁边看了看,像是感叹般说:“医生的字啊……”
“轻二度烧伤,芝林烧烫伤膏两支。”周雨看了一眼说。
“你好像不是药剂师专业的吧?”
“这是处方缩写,字迹不算很潦草了。我室友的更加……”
周雨忽然愣了一下,后面的话却忘记了。他很快把这件事抛到脑后,只是催促张沐牧去药房取药。
“周同学……我困了……”
“拿完药再睡。否则你明天就会忘记涂。”
等到拿完药后,张沐牧直接坐在外面的公共椅上睡着了。周雨拿着药膏走到她面前,低头俯视她包着绷带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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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怎么看?”他头也不回地问道。
“问我也没用,医学方面的事我无能为力。”陈伟答道,“倒是你好像比较了解,知道什么会让人察觉不出冷热的病吗?”
“我只知道‘无痛症’,那是痛感传导神经障碍,但不会影响到患者的冷热感知。像她这样反过来的情况,我没有听说过。”
“罕见病例吗……”
周雨回过身,与若有所思的陈伟对视着。
“张同学以前没有这种病吧?”
“没有。如果有的话她大概活不过十岁吧。会在浴缸里把自己活活烫熟之类的。”
周雨实在无法理解这家伙的幽默感。他摇了摇头说:“我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既然这样,那就姑且只能求助场外了吧。”
“什么意思?”
陈伟耸耸肩说:“我去找一个朋友,帮忙问问看。”
“……你认识神经科医生吗?”
“不,我认识一个修道的大少爷。”
57 伊始冻结(下)
换成平时,周雨可能会嘲笑一下对方的说法,但眼下实在无此心情。
他甚至对陈伟有点刮目相看。
这家伙不愧是张沐牧的青梅竹马,在遭遇这种事件时一点慌乱的意思都没有。
“你还是把这件事归因在鬼怪身上吗?”
“别的人我不会,但张沐牧的话就有九成可能,这是我的个人经验……其实不能断言说是鬼怪,姑且当成无法解释的超自然力好了,她就是容易撞到这种超自然的事。不过因此而受伤,就我所知是头一次。”
周雨下意识地咬住嘴唇。对方是言者无心,但这番话多少让他在意起来。严格来说,张沐牧从认识他开始就不断地在危险边缘徘徊了。第一次在新月路的事不提,之后被红叶的剑刺穿,也只是因为那把剑的奇怪特性才没有出事。
“……不合理。”
“既然已经是怪力乱神了,也没有什合理不合理的吧?正因为道理解释不了,才会成为怪谈和灵异。”
“不是说有鬼这件事不合理。为什么只有张同学有反应呢?”
“个人体质吧。用老人的说法就是人身上的火焰低。不过接下来轮到我们也是有可能的。”
陈伟不知道有几分认真地说着,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对于他提出的假设,周雨并不觉得如何恐慌,他似乎缺乏对鬼怪和未知的畏惧感。
但是,心中仍然萦绕着淡淡的疑问。
“……总觉得搞错了什么。”他喃喃地说。
“你也有这种感觉吗?坦白说,我这几天都觉得很在意,一直在回想那晚游戏的事情。”
陈伟用手在张沐牧脑门上点了两下:“这小矮子,该不会是因为作弊遭报应了吧。拼命说自己被鬼附身,就真的把鬼招来了。”
“那么你也不比她说得少吧?用你那套人体火焰论,最先出事的也应该是你。只有报应论的话,张同学起码承认了自己是在作弊……”
说到这里,周雨自己愣住了。
陈伟看着他问道:“怎么了?”
“张同学当初是说,自己过空角没咳嗽,是这样吧?”
“是啊,装傻的水平也太低了,虽然她实在不擅长骗人……”
陈伟也顿住了。
周雨蹲下身,把张沐牧摇醒过来。
“走了吗?”张沐牧揉着眼睛,含含糊糊地问道。
“张同学,现在问你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做四角游戏那一晚,你是怎么作弊的?”
“我到空角的那一次悄悄走过去了呀。”
“然后呢?”
“拍了苏苏姐。”
“在那以后呢?”
张沐牧茫然了一会儿说:“没了呀。”
除她以外的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着。良久以后周雨说:“可以了。先回去吧。”
因为医院离张沐牧的家比较近,两人一起把她送回了家中。下楼的时候,周雨率先开口道:“你怎么想?”
“怎么想都无关紧要了吧?她的作弊是失败的作弊。”
不是说被人识破了作弊者,而是作弊无法达成“闹鬼”的效果。
“……在不咳嗽地越过空角以后,必须后退回去重新占据空角。之后也要不断地前后移动,确保自己始终占据空角。否则,下一个人占据空角时一样会咳嗽,仅仅一次的作弊是没有效果的。”
两人走出楼道。雨后的街道路面湿润而光滑,如同一条漆黑河流的表面,映出空中高远的残缺之月。
“在你们当时的情况下,就算她是故意不咳嗽,后面的大斌和你也应该会继续走到空角,发出咳嗽才对。”
楼间风从两人中间穿过去,发出细小的呼啸。那就像是有第三个人在他们身旁鼾睡着。
“那就是说……”
“她悄悄走开后,身后的空角,被某种东西填上了吧。”
不知道谁先停下了脚步,最后,两人一同驻留在小区门前,静静地对视着。
“你也小心一点比较好……需要我送你回去吗?”
面对陈伟的忠告,周雨无动于衷地反问道:“人数能解决张同学遇到的问题吗?”
“虽然解决不了问题,人多的时候胆子至少会壮一点……不过看来你是不需要了。”
陈伟跨上自行车:“我明天去找人帮忙,在此之前,你先注意一下自己吧。”
“你找的人可靠吗?”
“说不好啊。他也不是一直待在市内的,运气不好的话就出去办事了。”
“那么我自己解决吧。”
原本已经开始蹬车的陈伟停了下来,转头看他。
“不会是在逞能吧?你有解决的办法吗?”
“大概比修道的大少爷有用些吧。”
周雨淡淡地回答着。说来奇怪,他在今夜似乎格外控制不住脾气。看到地面上湿润的水光时,他的颅内剧烈地抽痛着,像是有一簇乱刺要从脑髓内挤出来。
以前没有过类似的感觉,他把这归之为睡眠不足。虽然不能说是陈伟的错,但他也没精神跟对方纠缠下去了。
面对他的态度,陈伟只是心平气静地说:“你还是回去睡一觉吧。”
“现在这种情况睡得了吗?”周雨几乎是抱着怒气反问。
“再怎么着急,今夜也太晚了,先养足精神吧。”
他越是这么说,周雨反而越不能自控地恼火起来。
对方当然不知道了,他和常人的情况是不同的。这一觉睡下去也许就是次日黄昏。不但耽误事情,而且白天周妤碰到陈伟的话,记忆也会完全对不上号。
“我有今晚就能做的事情。”
“能具体说说吗?”
“……叫外卖。”
周雨甩下这么一句,甚至没有再看陈伟的表情,就自己走开了。回到家后已经是凌晨一点。他用冷水洗过脸,考虑再三后,还是拿出了手机。
四十分钟后,提着外卖袋的红叶出现在他家门外。
两人表情复杂地对视着。
“你又超时了。”
“……这里也不是每一单都由我负责的。”红叶端肃地说,“不要用这种方法联系我。”
“我特别强调了要同性的外卖员。这个点还在附近的多半就只有你了。说来,你这次超时的理由是什么?”
“路上堵……”
“你当我是白痴吗?”
“……有一点私事,你不要去和商家投诉。”
周雨已经懒得追问下去了,他点点头说:“那就帮我一个忙吧。”
红叶提着整整两大袋快餐走了进来——为了确保自己指定骑手的要求得到重视,周雨一口气点了三百块钱,已经远远超过他一个人能吃完的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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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上次一样,走进屋内的红叶开始四处张望,又对周雨问道:“你还是独居吗?”
“对。你很在意吗?”
红叶欲言复止,最后摇了摇头,在沙发上端正地坐下,正视着周雨问道:“何事?”
不知为何,她说话时总会冒出一些相当老派的用词,周雨虽然早已察觉,却一直忍着没问。
当务之急是张沐牧的事。
他尽量完整地把事情和红叶说了一遍。起初,红叶还蹙着眉,似乎不太情愿听这些繁琐小事,等说到张沐牧的症状以后,她的神态变得专注起来。
“红叶,你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吗?”
“嗯。”
红叶应了一声,却没有接出下文。她静静地凝思一会儿,说:“周雨,这件事可能是你造成的。”
58 法仪形名(上)
和大部分女生相比,红叶的声音要低沉不少,显得庄穆。哪怕是放缓了语调,也依然难以掩饰那种长辈高人似的态度。提出“这件事可能是周雨引起”时,她也照旧还是这种语调,让周雨分不清这句话里是否有责备的意思。
“和我有关系吗?因为我是不属于这里的人?”
红叶慢慢地摇头。
“虽然和你们理解的招鬼不同,但你们确实不该做那个游戏。那种对形式的设计,在这座城市里已经接近于法仪了。”
“就是通灵术吧?召唤鬼怪之类的?”
“不……是非常不一样的东西。”
红叶又露出复杂的神色来,那种表情犹如一个学者要向婴儿讲述宇宙。
“在这座城里,不存在常规认知上的鬼,能出现的只是现象。周雨,如果姑且使用着这两个名字的话,你觉得法术和科技的区别在哪里呢?”
听到红叶的问题,周雨试着思索。他对此并非全无想法,但因为实在太过疲倦,脑中只有抽痛感回荡。呆滞许久后,他说:“规律。”
“不,后者也是有其规律的。如果说是区别……姑且称之为‘实体’吧。”
红叶在房间中以目逡巡了一会儿,最后落到房顶的电灯上。
“打个比方说,周雨,即便你知道电路的设计图,如果没有相应的材料,就没办法造出来电灯。这种‘托于物之理’,在我们这种人看,也可以称之为所谓的科技。”
她的手微微抬起,在灯照下现出剑的轮廓。
“于是相对的,不依托于实在物质,只靠着律法、约定,概念来显现,就是‘法仪’。”
“……唯心主义吗?”
“在你们的世界好像是这么叫的。”红叶极为含蓄地微笑了一下。不同于先前那种硬摆出来的笑,这次应该是真的令她感到了某种有趣。
“你说的四角游戏我没有听说过。但它的形式在这座城市里是一种法仪。不断行使和强调‘空’的概念,本身就会引来‘满’。一次次重复制造空角的过程,这就是在强调空。为了将其填满,必须有东西自虚空中流溢出来……但那是无中生有之物,不是你们理解中的死后之魂。”
“无中生有,就像是你的剑吗?”
“那也有点不同……我的剑是更复杂的东西。”看到周雨皱眉忍受的表情,她马上翻过手掌,剑的影子消失了。
“除了‘空’,这个游戏还在强调第二个概念,那就是‘递’。四个人不断地循环推进,这是一种将自身状态加诸他人的形式体现。那只是为了填满‘空’而出现的东西,通过不断的‘传递’,在你们四人身上循环、流淌、增加。一般来说,参与的四个人身上都会沾到吧……虽然不知道为什么你们没事。”
“说了半天,那到底是什么?”
“那是……纯粹的现象。这一点就要问你了,周雨,在进行游戏以前,你有想到什么特别的东西吗?特别是和负面感情相关的。”
“一个特别丑的人体模特算吗?有个烦人的家伙一直说它会活过来。”
“真的活过来了吗?”
“没有。”
“那应该不是。”
红叶的语气也并不肯定,她顿了顿又问道:“真的没有想着其他事情吗?哪怕只是无意中提到一句。”
周雨竭力回想着。在熊巧儿到来以后似乎说过很多鬼故事,但他当时并没有听进去。事实上他和灵异社成员都没有太多交流,例外的就只有张沐牧,也许还要附带一个陈伟。
“……对了。”
想到陈伟,他的记忆总算被唤起来。
“游戏开始前几个小时,说到过一个自杀的女生,是大学里的同学。”
“自杀吗……在这座城里自杀就太可惜了。”
“在哪里都一样吧。”
“也是。”
虽然口中这么说,红叶的表情却显得并不认同,似乎由她看来,在米根竹自杀是件极为特殊的事。
“那个自杀女生的情况能告诉我吗?”
关于自杀的汤燕,周雨自己也所知甚少,只能把了解的部分尽量说了。听完以后,红叶马上开始叹气。
“……应该就是这件事。”
“什么?”
“在你们的游戏里填满了‘空’的,是‘汤燕的现象’。它通过你们的仪式传递给了张姑娘,这就是她怪病的根源。所以我才说这一切恐怕是你引起的,周雨,因为你产生了探寻汤燕死因的念头,这个答案才会自‘空’里复现出来。你所依附的躯体具备着这种能力。如果利用得当,在这座城市里你可以知道任何事情,不过这是很危险的行为,我希望你不要去尝试。”
“听起来倒像女巫一样。”
周雨随口评价了一句。不知为何,红叶却像噎到一样低下头,轻轻锤着自己的胸口。发现周雨奇怪地盯着她时,她又赶忙说:“没什么。总之,张姑娘现在经历的,正是是汤燕死前所遭遇的事。如果继续下去可能会有危险。”
“也会跳楼吗?”
“这我就并不清楚了。那只是现象的再演,本身没有杀人的意图。但如果你当时确实是寻求着‘汤燕自杀的原因’,这个现象接下来一定会导向自杀,或者是令人寻求死亡的精神状态。”
听完红叶的话,周雨反倒觉得更茫然了。如果汤燕的自杀真的复现在了张沐牧身上,那么理由就是得了冷热感丧失的怪病吗?虽然这样确实很不方便,但也远远没有到需要轻生的程度。是这种病后期会有更严重的症状?还是说这并非疾病,而是代表着其他的东西,比如诅咒、降头一类?他很快将这些想法压了下去,强迫自己专注在最重要的事情上。
“那么,该怎么解除这种现象?既然你说这不是鬼,那么给汤燕烧纸也没用吧。”
“对,没有用。给死后的现象赋予人格和伦理,在这里是行不通的。办法的话……我知道好几个人可以破解,但现在有希望找到的只有一个人。我想三天内就可以找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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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时,红叶脸上的表情却并不轻松。察觉这点的周雨问道:“那个人不好说话吗?”
“不,曾经是很好说话的,只要你有需要就会无偿地帮助你。但是不知道为什么,他现在好像已经改变了想法,彻底失踪了。实不相瞒,这些日子以来我一直都在搜寻他,这就是我之前说的‘要事’。如果找到了他,应该还可以顺便找到另外几人,我想总有一个愿意为张姑娘诊治的。”
红叶的语气很平静,但仍然能够听出其中淡淡的失落。那种强烈渴望着寻找到谁,最后却不得不承认自己无能为力的挫败感,不知为何,竟让周雨觉得十分熟悉。他几乎是凭直觉洞悉了其中的秘密。
“那个人以前和你关系很好吗?”
“嗯……是小时候照顾很多的长辈。”
她稍微静默了一会儿,又说:“他是我父亲生前的管家,在我拜师入山以前,一直代替父亲照顾着我。”
59 法仪形名(中)
此前,周雨并没有想过红叶还有父母。
这样想也许很不礼貌,但在他心目中,从最开始就没有把对方当过普通的“人”。因此听到话时,比起“拜师入山”的说法,周雨反而更对她家人的存在感到吃惊。
“你的父亲,也是和你一样的人吗?”
因为不知道该如何形容红叶给他的异类感,周雨只能采用了这样的说法。
“父亲……该怎么说,要比我的情况复杂。不要在这里提起他比较好。”
不知怎么,红叶的语调与其说是缅怀,倒像是忧虑。她轻轻地吁了口气说:“总之张姑娘的情况我也知道了。我会尽快找到那个人的。
“把握很大吗?”
“三日之内,当见分晓。”
周雨并不知道张沐牧是否能够安然度过三天。他沉默了一会儿问道:“有什么我能帮忙的吗?”
话虽问出口,他心里并没有太大的期盼。红叶绝对是一个偏爱单独行动的人,这点是她给人的直接印象。但是红叶并没有马上拒绝。她似乎考虑了很久,又再度在室内左张右望起来。
“这里,房租贵吗?”
“……每月八百,押三付一,水电费另算。”
“哦,哦喔,这么说也算是便宜了……”
“房东自己住在城东,是为了让人看着房子才向外出租的。所以价钱不是问题,但要合她的眼缘。来历不明和长相凶恶的一般都过不了。”
红叶不说话,只是静静地凝视着周雨的脸。
“你说是我的亲戚的话,我也不会反对的。”周雨木然地说。
“我不能说谎。”红叶有点为难似地说,“可否代我替房东美言两句?”
周雨很想问她这和自己有什么区别,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用最后的一点精神问:“你什么时候去找人?”
“明晚开始。”
听到是晚上,周雨就稍微轻松了一点,他往后靠着沙发说:“这样正好,我也需要睡一会儿。但我每次睡着以后,身体就会切换……”
话还没有说完,他就不自觉地合上了眼睛。
这一夜他没有做梦。在无梦的黑暗中,他似乎闻到干燥的焚香气息,即便陷入若死的沉眠,他也还是感到喉咙异常干渴。
睁开眼时,天色刚刚露白。
周雨从床上坐起来,凝视窗外的天空。他花了许久才确定那是晨曦。因为意识的切换,他几乎没怎么看过晨时的天空。好一阵后,他想起昨夜的事,跳下床走出房间,发现红叶正躺在沙发上休息。她躺的姿势极其端正,仰面朝天,双手搁在身侧,脑袋连一丝偏侧都没有。那样子使周雨不合时宜地想起太平间里的死人。
不知是天性警觉还是刚刚卧下,周雨刚打开房门不久,她就睁开眼睛,直挺挺地坐起身,慢慢转头,看向周雨。
“……你是僵尸吗?”
红叶朝他困惑地皱眉,显然没有听懂,周雨也没有再解释。他问道:“今天早上没有发生切换,是你做的吗?”
“是。昨晚看你说到一半就睡着了,正好我也带了这个。”
红叶指着桌上残留的白灰。因为无人碰触,灰烬还保留着焚烧时的形状,像一个略偏细长的螺壳。当周雨靠近时,仍然能闻到一点残留的烟香。
“周雨,生魂的切换,是以梦为转点的。这个香可以让你在睡眠时不产生任何梦,这样你可以控制躯体更久一点。”
“有副作用吗?”
红叶摇了摇头:“对你是没有的。你还需要吗?我这里还有一些,不过从头制作很慢。”
“那就谢谢了。”周雨当机立断答道。
红叶身上充满了谜团,周雨对此却无心多问。如果不是张沐牧的事,他并不是特别希望在白天行动,但眼下的状况另当别论。
“我今天必须去学校一次,你呢?”
“我在这里等你。”红叶说。
周雨很想说一句你今天不送外卖吗,但最后还是忍住了。他其实一点也不理解红叶要送外卖的事。难道这个有着超自然力的奇怪女人很缺钱吗?即便是这样,也完全没必要以送外卖作为职业吧。尤其是在她每次都严重超时的情况下,恐怕扣得比挣得多。
抛开这些无关紧要的想法,他快速地洗漱妆扮,往米根竹大学出发。大四下学期的主要任务是毕业设计,仅剩的一门课考勤也很松,除了借阅图书馆以外,实际上并无回校的必要。不过,张沐牧的家离学校很近,基本也就在同一条交通路线上。
上车以后,周雨给她和陈伟都发了消息,结果张沐牧那边立刻传来了回复:都在学校食堂里。
消息后面没有追加表情包,可见应该是陈伟代打。这个想法在抵达食堂后得到了验证。坐在窗边的张沐牧身残志坚,用手掌根部操作按键,正在热火朝天地敲打游戏机。陈伟则拿着她的手机玩数独。
“你的修道高人找到了吗?”
入座以后,周雨跳过了寒暄过程,开门见山地问道。
“很遗憾,他现在人去市外了。不过倒是留了个东西给我。”
顺着陈伟的指点,周雨看向张沐牧的领口,那里露出一条白色玉线。他伸手把线提起,牵出藏在衣内的玉环。
玉环的尺寸接近手镯,色泽莹白,质地如脂,触手柔腻。虽然不知道价值如何,外表看去倒是很漂亮。如果佩戴在肤色白皙的女性腕上,想必会十分相称。
“这是什么?开光的法器吗?”
“可能吧,细节我没问。”
听到这种不负责任的回答,周雨脑海中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上次那个符纸也是你给张同学的吧?”
“什么符纸?”
“一二三木头人。”
“哦,那个啊。”陈伟笑了,“字是我写的。你也看到了吗?”
“……你早晚会因为诈骗死于非命的,知道吧?”
“哈哈,别这么说。那个符本身是有用的,因为符纸本身被某个人接触过。如果贴到僵尸身上,肯定能定得住。”
周雨忍不住轻轻地啧了一声。他不知道对方在和什么江湖骗子打交道,但也懒得在这种事情上争论。
“这个玉到底有什么用?拿来避灾吗?”
“灾倒是避不了,但是暂时不会再恶化下去。只要这块玉不碎,小矮子就没有生命危险……据说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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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就是成果吗?”
“是啊,连夜去取了东西。剩下的就是等帮手回来。”
周雨又觉得呼吸气闷起来。眼下已经无法用睡眠不足来解释,他确实感到非常的不满。但具体在不满什么,他自己也说不出来。
最后,三人碰头后只是草草说了几句,确认张沐牧的烫伤没有恶化,然后就不欢而散了。不过,这种不欢大概只针对周雨,张沐牧全程都在状况外。陈伟也是一副没当回事的态度。
“以她的运气,肯定不会出事的。”
连体育课都免修的家伙就这样下了断言,让周雨心里像有一把炭在闷烧。他也没有心情去图书馆,就这么一言不发地直接回家。到家以后,他突然间觉得精疲力竭,重重跌坐在沙发上。
“怎么了?”
闻声从卫生间出来的红叶惊讶地看着他。虽然衣服没换,她的头发和脸上都沾着水气,显然是洗完澡。
周雨沉默了片刻,还是把今天的事情说了一遍,然后特别强调了自己近来心态的狂躁。
“以前我没有这么易怒,这和我的附身状态有关系吗?”
“这……或许是有……”
红叶静静地听完他的话后,表情奇怪地看着他。
在犹豫许久后,她问道:“周雨,你是不是癸水来了?”
周雨不由地开始计算日期。
……他发现红叶是对的。
60 法仪形名(下)
这个问题周雨此前也遇到过。但那时他通常的活动时间是晚上,仅仅在室内翻阅日记和手机记录,所以女性的生理期问题并不给他构成太大的困扰。
反观今夜,显然是最差的时机。
“……你确定要来吗?”
余晖落尽以后,红叶有点迟疑地询问他。
周雨脸色铁青地点头。
腹痛从下午逐渐剧烈,比起先前几次都明显得多。虽然他对此有基本的应对常识,但心情是另一回事。
“恕我问一句,周雨,你对自己的性别是怎么认识的?”
“……你看不出来吗?”
红叶似乎有些困窘,别开脸后不自然地说:“区分阴阳的是‘身魄’,‘神魂’则没有这种区别,所以我也没办法直接看出来。”
周雨闷不做声,表情木然,开始低头踩地上的水花。
看到他的反应,红叶的表情变得更加不自然了。她补救似地说:“你也只是临时寄身在这具躯体里而已,几个月就好了。那个……应该也不会持续很久……我是这么听说的。”
“听说的?”
“这个……因为我没有这种事。”
听到这句话,周雨下意识地打量起对方的身材。
红叶马上说:“我是体质的问题。”
“体质……”
“不是你想的意思!我的身体循环方式和普通人不一样,所以我不会再生长了。到死为止,我一直都会是这个样子。”
尽管听到如此不可思议的话,由于发言者是某位拿着幻影激光剑的外卖员,周雨没有太多的惊奇感。为了注意力,他没什么精神地问道:“是因为你吃过什么仙丹吗?”
这不过是一句无聊的玩笑,没想到红叶却郑重地摇了摇头:“药石的效用是有限的,一两次的延续就是极限。如果依赖,一定无法企及终境。”
“……红叶。”
“何事?”
“我之前就想问了,你是什么深山老林出来的修真者吗?”
“虽然不是很确定你口中的修真者是什么,不过我确实在山里住过。我的师父也是山中之人。”
“喔。明白了。你是仙人弟子。”
红叶显得更惊讶了。她不停地摇头说:“周雨,你的认知有问题。仙不是负责传授技艺的,他们也没有那种机会。这件事说来话长,改日再与你说明吧。”
“……不必了。我也不是很想知道。”
周雨主动制止了话题。
如果张沐牧在的话大概会打破砂锅问到底,不过很遗憾,他对外星人和神仙是同等程度的无兴趣。既然只是临时的合作,能理解对方不是常人就足够了。
“接下来说正事吧,红叶,你要怎么找那个人?”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经走了将近半个小时。周雨注意到,他们似乎是在往市中心的方向前进。
“要直接找到他比较难,但要找到眷族就很容易……前几天我已经找到了两个,不过都是外围的小角色。今夜再去那种地方找找吧。”
“哪种地方?”
“就是……抱歉,名字我记不起来了,就是女人当花倌的地方。”
“……那种地方,我们两个正常是进不去的吧?”
“为何?不是有钱就能进去吗?此人的手下,不管男女都常去。”
周雨沉默一下,放弃了继续讨论。
其实细想的话,怎样都无所谓。现在走在他旁边的是个山中野人,也许人类浅薄的房屋根本不能阻止对方。与其为此发愁,不如考虑那种地方会不会出现认识周妤的人。就算名是身外之物,周妤的风评被害也不是什么好事。
就在他斟酌这件事可能的影响时,红叶忽然停下脚步说:“周雨,有件事,望你今后注意。”
“什么事?”
“身名勿言。不要在外人面前提自己的名字,也不要参加任何形式的法仪……这次幸亏是被称作‘游戏’,如果你们施行的是用‘法’、‘祭’来命名的仪式,恐怕已经遭遇不测了。”
“我不会再做什么通灵游戏了。不过像你说的法仪,正常人也接触不到吧?我又不是巫师。”
“……你又理解错了,周雨。”
红叶静静地叹着气。
“法仪并不是多么隐晦复杂的东西,仅仅是形式与概念的集合。你们做的‘四角游戏’,从步骤上完全已经构成法仪。只不过因为被叫做‘游戏’,影响才被减弱了。若你们以‘四角祭’的名义做同样的事,恐怕被唤出的现象会直接获得实体吧。”
“名字是那么重要的东西吗?”
“当然。大道不称,众有必名,对于大道以下的概念而言,最直接关联的就是‘名’。如果无以名之,那么和道就无从区别,无可成法……这么讲的话,对你恐怕难懂。总之,名字一旦被使用,就会对关联物产生影响,在我们这里是非常重要的法则。”
“……就是说,如果把老虎叫做猫,它也会变得无害吗?”
“确实有点这个意思。”
不知道为什么,红叶微微地笑了一下,但她马上掩饰似地别开脸说:“虽然原理是这样,实际上这种情况很少发生。纵然有几人称虎为猫,大部分认知到虎的人也还是称之为‘虎’,少数人对虎的概念影响是微乎其微的。不过,如果认知的人数特别多,或者是认知的人非常特别,那就另当别论了。像你们所做的四角游戏,既被冠以‘游戏’的名义,常人试之也就无妨。是因为你这具躯体的特别,才会让这样释化的法仪产生作用。”
说到这里时,两人已经走进地铁站。
因为要和周雨共同行动,红叶这一次并没有用到她那辆摩托车。两人走入人流往来的站内后,就自觉停止了这些常规外的话题。
“……说起来,为什么换成了摩托车?先前骑的是电瓶吧?”
因为旁边有普通的乘客,周雨只好捡些无关紧要的话来转移注意力。
不想,听到他的提问后,红叶脸上的微笑忽然僵住了。
“……遇到你的那晚,我把车停在路边。再回去的时候就没有了。”
“就是说被偷了。那个也是你送外卖的车吧?”
“嗯……”
“所以也顺势丢掉了单子和工作。只能换个地方重新开始了,是这样吧?”
“……嗯。”
“小偷找得到吗?”
“也不是无计可施。等解决正事以后就去找。”
“……找到以后,你打算怎么办?”
红叶不做声地垂下头。
注意到旁边乘客偷觑过来的目光,周雨也自觉地噤口不言。这是一种直觉的判断,哪怕是要自己默默忍受腹痛,也不可以继续刺激红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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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那个电瓶车小偷,最幸运的结局大概就是提前进了看守所。总之,绝对不能被红叶找到。
沉默中,两人在红森站下了列车。
再度来到红森商业区,周雨一点也不觉得意外。然而红叶并没有去那条和他们两个颇有缘分的奥斯尔路,反倒领着他往繁华地带走。
他们来到一座游戏机厅前。红叶轻车熟路地和老板打了个招呼,然后便沿着角落的安全通道朝地下室走去。楼梯尽处,灯火炫亮的大厅内充斥着男男女女的笑声、喊声。直到此时,周雨才察觉到问题所在。
“……红叶。”
“怎么?”
“虽然单字的概念上可能确实存在包含关系,但请你不要把‘花’跟‘荷’通用。花倌和荷官完全是两种职业。”
他指着眼前的地下赌场如此说道。
61 小博一注(上)
这座赌场的规模,单从面积考虑应该并不小,但碍于圆厅式的设计,摆在外面的赌桌都显得很拥挤。由于开在闹市区内,也并不像电视里装修得那么富丽堂皇,大体还保持地下室的风貌,或许是为了在紧急时刻迅速消灭痕迹。
在此前提下,整个室内尽可能确保了舒适。灯光通明,空气畅通,丝毫不令人产生压抑的感觉。端着酒水的侍应生在人群间穿梭往来,仪态看起来无可挑剔。
看着这样的场面,老实说,周雨有点搞不清状况。他一边忍受着人群的喧闹,一边将手伸进衣袋里。金属刀柄传来冰凉的触感,略微抚平了他的焦躁。
“……红叶。”
“稍等一下,我正在找。”
似乎已经习惯了这种地方,红叶没有一点紧张的意思,她走进人群,自然地向周围张望起来。
埋首在赌桌前的人形形色色,既有衣饰浮夸、表情凶恶的壮汉,也有看起来光鲜得体的中年人。当周雨和红叶经过时,大部分人都沉迷在游戏中,极少数则会向他们投以探索的目光。
对此,红叶毫不理会,只专注着自己的搜索。不多时,她在人群间停下脚步。
“找到了。”
她指向圆厅的角落。那里是包厢所在,想必是专门提供给一些贵客的。不知是如何判断,红叶以确凿的语气说:“人就在里面。”
“需要做什么埋伏准备吗?”
“不必,直接进去就好。”
说完这句话,她直接迈步朝包厢走去。周雨也只能跟在她后面。门前的侍者忙上前劝阻,红叶却伸出手,在他眼前晃了几晃。
侍者微微一顿,表情如常地退开了。
看到这一幕,周雨想起了红叶刚才和游戏厅老板的交涉,似乎也是用着同样的手势。他仔细地看了一眼,发现红叶指隙间透出少许黄纸的颜色。
解决侍者后,红叶推门而入。包厢的隔音效果很好,两人开门时才听见里面震天的笑声。
房内总共坐着六人。除去穿着制服的荷官以外,另外有三男两女。其中一个矮胖的男人对门而坐,左右两边各有一位美女依偎着他。三人对面还有两名穿皮夹克的纹身青年,正像听到了某种滑稽事般哈哈大笑。
那醉汉般夸张的狂笑声,直到红叶和周雨进来也没有停止。即使有生人入内,六人也只是保持着原来的姿势,除了荷官露出惊疑的表情外,其他几个人都浑若无事地继续笑着。
红叶的目光,如箭矢般笔直射向正面她的胖子。
矮胖子笑嘻嘻地推开左右两名女人,起身向红叶鞠躬。他的五官因为肥肉而有些变形,但皮肤却保养得奇佳,在灯光下如同微透的白脂,让人搞不清他的年龄。
“夜安,殿下。找鄙人何事呢?”
矮胖子以一种造作尖锐,像故意起噱似的腔调对红叶招呼着。虽然用上了相当古典的敬称,他脸上的笑容却毫无尊重之意。
同样地,红叶应答的声调也冰冷而隐含轻蔑。
“我不是来找你的。奥斯尔在哪里?”
矮胖子还没答话,坐在他对面的两个青年就又开始哄笑。
其中一个嚷着说:“奥斯尔死了!”另一个则跟着怪叫道:“他被我杀了!”
这下连那两个女人也开始笑了。她们穿着暴露的低胸晚裙,一边抖得乱颤,一边故意地向红叶和周雨摆弄身材。只有女荷官仍然低着头,如同木桩般纹丝不动。
周雨皱着眉看向红叶。
面对这种状况,红叶的脸色依然是淡淡的,看不出多少生气的意思。她只是继续用漠然的态度盯着矮胖子。
“请见谅,这里都是些低贱的仆人。这位小姐是您的朋友吗?”
矮胖子毫无歉意地说着。他的视线起先盯着红叶,随后却看向周雨。那双眼睛如猫科动物般映出莹绿的光。
“我带谁来不是你该关心的事情。摩天,最后再问你一次,奥斯尔在哪里?”
“我也不知道啊。”被称作摩天的矮胖子乐呵呵地说,“老板的行踪,下属怎么敢多问呢?请殿下回庭中发布召集令吧。”
“我该怎么做用不着你来教。别再浪费时间了,如果没有奥斯尔首肯,今夜你也不会出现在这种地方。是他让你来等我的吧?想让我做到什么程度,你才肯交代他的去向?”
红叶冷淡地说着,将手往上抬起半尺。那个动作周雨十分熟悉,是红叶准备变出幻影剑以前的准备架势。
看到她的动作,矮胖子脸上的笑容稍微收敛了。他用眼神把女荷官赶出门,然后重新坐回沙发上。看到他的态度,另外四人也停止了吵闹,安静地坐在原位。
室内彻底清净以后,这个名字和身高完全相悖的矮胖子又恭恭敬敬地朝红叶鞠了一躬。
“殿下,务请理解我的无礼。您虽身份尊贵,却并非我所效忠之人。在您说明来意以前,我不得向您透露分毫。”
“奥斯尔应该很清楚我找他的理由吧?”
矮胖子并不接话,只是谦卑地笑着,用谨慎而幽暗的目光盯住红叶的手。
“好吧。既然这里是你们的地方,我也不会随便破坏规矩。我是为了代替先王,质问奥斯尔违背约定的事情而来。这个理由满意了吗?”
“那么这位漂亮的小姑娘呢?也和您一样是来质问我的主人的吗?”
红叶陷入了微妙的安静,似乎不太想回答这个问题。察觉她的态度后,矮胖子慢吞吞地伸出手,将桌子上凌乱的各色筹码收拢到自己身前。
“这可不行啊,啧啧,这可不行啊……殿下。以您的身份,更不该浑水摸鱼了。您要见您父亲的臣仆,乃理所当然之事,这位小姑娘可就得按规矩来了。”
红叶似乎还想说些什么,在那以前,周雨率先开口问道:“什么规矩?”
“要么得赌,要么得做生意。小姑娘,这是见奥斯尔的规矩。”矮胖子圆滑地盯着他说。
周雨抬眼看着对方。
当接触到那双眼睛时,他的颅部又开始抽痛,情绪却反而变得平静。
“说具体。”
矮胖子的手中轻轻搓动着一枚镶银边的水晶筹码。他眨巴着眼睛说:“用你全部财产的一半交换奥斯尔的地址,这就是做生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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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赌呢?”
“啊……那你得自己找,小姑娘。”矮胖子微笑,“奥斯尔就在奥斯尔路,只要你今晚找得到,就能见他。”
“如果找不到,你想怎么样?”
“那你就会一无所有。”
说到最后四个字时,矮胖子的语调滑腻得令人不快。旁边两个女人捂着嘴,一边装模作样地捶打矮胖子,一边吃吃地笑个没完。
“且慢,这件事我可没有同意。”
就在周雨开口前,红叶急切地发言:“他是我带来的人,你想当着我的面做什么?”
“殿下,这可是这位小姑娘自愿的,全凭她自己决定。何谈冒犯于您呢?”
矮胖子轻轻挥手。如同舞台幕布一般,他身后的墙壁毫无分量地向两侧抬起,划开。
自那墙壁之后,露出通往夜中城市的坡道。
“请吧,如果小姑娘您想赌的话,就从这里走出去。月落以前都是你的时间。”
62 小博一注(下)
看到墙壁如薄纸般分开,周雨心里却没有一点惊讶的感觉。事情本该如此,他心里有个声音如此低语。
“那么,我就去找他了。”
他的嘴唇自行开阖,用轻飘飘的温柔语调说:“用不着做什么交易,我这就去把那条金钱蛇从穴里扯出来。”
“嚯呀,现在的小姑娘真是主动。”
矮胖子笑嘻嘻地说:“那么请吧。公主要一起去的话也无妨,不过敝主人的地址就不能直接告诉您了。”
红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最后什么也没说。矮胖子忽然抬起手,将一枚硬物抛给周雨。
“请,这就是小姑娘你的身份证明。把它拿到奥斯尔面前,就是你赌赢了。”
周雨接住他抛来的东西,随后摊开手掌审视。那是先前矮胖子捏在手里把玩的筹码。沉重的银质镶边,里侧的乳白色水晶上雕刻着蝴蝶图案。
他把筹码翻转过来,正面刻着的面值是 1 。
“华而无实的东西。”
他将手掌合拢伸进衣袋里,然后走到赌桌面前。矮胖子仍旧笑眯眯的,用那仿佛散发幽光的眼睛看着他。
“请吧。这里的赌博都是自愿的。”
“我了解了。不过在那以前,还有一件事要说明。”
咔哒。弹簧刀利落地弹出刃部。
他一步踏上桌面,将锐利的金属送进对方眼眶内。
球体破裂时的轻震,房水与血液混合的温热,让他觉得飘飘然起来。就连此时周围女人的尖叫声,也变成了动听的曲乐。
“这次是警告。”
他抽出刀刃,从桌面上退下。
刃身脱离创口以后,对方眼眶周遭的血肉开始剧烈蠕动。破裂干瘪的眼球,如被充水的塑胶袋那样重新鼓涨变圆。不出半分钟,对方的眼睛又恢复如初了。
对此,周雨没有一点意外的感觉。他微笑着用指尖抚摸刀刃。
“下次,再对我用这种看食物的眼神,就把你的两只眼睛都冻起来。”
他说出口的言辞,已非由头脑编成,而是由躯壳指挥着,自然而然地流出唇外。矮胖子揉了揉被刺穿的那只眼,嘿嘿地笑起来。
“呀,小丫头的脾气比自己老娘还大……”
“不要多舌了,摩天。”红叶打断他说,“再口无遮拦的话,最后只会让你自己吃苦头。筹码也给我一个。”
“您就不必如此了吧?”
“拿来吧。是你要求照规矩来的。”
矮胖子的脸皱了起来。他用粗短的手指在桌上费劲地翻捡半天,最后扔来一个深紫色的水晶筹码。那上面的面值是1000。
“小地方没有更合适的,您就勉强用这个吧。”
红叶没有反对。她默默把筹码放进衣袋里,然后穿过洞开的墙,朝通往夜市的坡道走去。
矮胖子仍然笑嘻嘻的,只是在周雨看向他时,那眼中莹绿的幽光似乎消失了。
“请。”他对周雨做着送客的手势。
周雨看了看他指间的五个骷髅指环,转身追随红叶而去。
自墙壁后出现的坡路,并非粗陋的泥巴地道,而是崭新整洁的沥青路面,看起来就像是普通的地底隧道入口。其路面坡度极为平缓,但最底部确实是通往地下赌场的包间,所以路程比普通坡道更长。坡道尽头,街上的积水正缓缓流淌下来,形成锈蚀形状的暗斑。
在那蚀痕之上孤悬着银亮如弯刀的新月。当两人朝银月靠近时,仿佛在攀登通往断头台的阶梯。
“……红叶,这个筹码是什么意思?”
走到坡道中段时,颅内的抽痛逐渐平息。周雨就像是忽然从梦游里惊醒,从衣袋内掏出筹码问道。
“这是凭证……也可以说是仪式的一种。持有它,就等于持有对方事先许下的某种誓言本身。总之,是确保对方不会赖账的东西。不过,一旦接受它的话,就意味着你也同意了对方的要求。”
“我们拿的有什么不同吗?”
“两种的约束力不同。最轻程度的誓约没法约束住我。他们是不想让我违规吧。”
“也就是说,上面的数值等于战斗力的差距。”
红叶轻咳了一声,有点不自然地说道:“也不至于那般夸张。与其说是能力,不如说是类似年岁……算了,你莫问了。”
两人在交谈中登上坡道顶端。周雨环顾周遭,发现他们身处一条完全陌生的街道。四周高楼林立,灯火辉煌,从远处传来人群的喧嚣。
一切都是红森商业区的日常景光,除了这条街道本身:非但路的两侧门户紧闭,甚至都没有路灯,漆黑的道路上唯有月华洒落。
周雨拿出手机看了一眼。眼下是晚上九点,对于夜生活丰富的人而言,这只能算刚开始热身的时间。
“走吧,先去奥斯尔路。”
他招呼着红叶,迈步朝远处的高楼走去。然而红叶却并不跟上,只是站在原地长长地叹息。
“周雨,请你回头看一下。”
周雨依言回头。他和红叶身后是一条平坦笔直的沥青马路。那从赌场墙壁内伸出来的坡道不知何时已经消失无踪。
“这是……”
“这就是巷子会消失的原因,周雨。关于这件事,实在很抱歉。本来我以为今夜会找到的是另一个人。没想到奥斯尔把这个家伙派了出来……这样就会比较麻烦了。”
红叶一边解释,一边不停地长吁短叹。周雨看着她烦恼的样子,不由地说:“他似乎并不敢对你怎么样。”
“确然,要想加害我的话,他没有那种本领。但是他并非我父亲的臣仆,而是奥斯尔的。在找不到奥斯尔的情况下,我无法直接命令他做什么。”
“……你家里用的是什么中世纪的附庸关系吗?”
“附庸为何?”
周雨只是摇头。现在显然并非给红叶补习历史课的时机。他问道:“奥斯尔就是你要找的人吧?”
“嗯。他是我父亲以前的管家。”
“他和奥斯尔路是什么关系?”
“是他取的名字……那个人在趣味方面很糟糕。你不用太过在意。”
红叶又不停地叹起气来。
“这么解释吧,此城乃由多人共同管理的——我指的并非警察、官员一类角色,而是更加真正的管理者。每个管理者都只能控制特定的区域。譬如奥斯尔,他的管理范围就是红森这一带。在这片区域里,他有着绝对的命令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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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像领主那样吗?在整个王国内有着小片独立的封地?税收和军队都掌握在自己手中?”
“唔唔,这个说法也很贴切。对,他们就是领主。虽然拥有领主头衔的人是奥斯尔,他却又将自己的权力不断转递给自己的下属,像刚才你见到的那个人,就是有着‘改变城市地形’的权力。”
“把这么重要的能力随便转交给一个胖子,这里面有什么理由吗?那个胖子是什么专业城市设计师?”
“不,或许只因为无聊吧。”
红叶轻轻地掠了一下发丝。月光照耀之下,她的双眼似乎也变得浅透、莹亮。
“……因为自己的设计无法给自己带来新鲜感,所以就把它丢给一个完全不同的人,看看对方会做出什么样的东西。这就是奥斯尔行事的逻辑。”
63 山羊角(上)
“……总之,先找到奥斯尔路就是了。”
听完红叶的话后,周雨也只能说出这么一句评价来。
“不会一帆风顺的。既然奥斯尔派了那个人来,即是说他在故意逃避我。周雨,你跟我走一会儿就明白了。”
说罢,红叶终于迈开脚步,向着灯光的方向走去。周雨紧跟在她后面。两人一起走到路口,又左拐到邻街上。
“……这一带,有这么多不装路灯的街道吗?”
连续三次拐弯后,周雨彻底确认了异常。明明觉得灯光和喧响都近在眼前,两人却怎么也走不到商业街的区域,遭遇了类似鬼打墙的情况。抬目就能瞧见的楼厦群,就像是隔着幽河的山峰般可望而不可及。
至此,周雨逐渐理解了红叶的意思。
“这里和永宁路的消失巷一样,是会改变地形的吧?那个胖子想阻止我们去奥斯尔路。这种移动,街上的人察觉不出来吗?”
红叶颔首表示认同。
几乎没有追问原理的兴趣,周雨也点点头说:“那就走高处吧。”
他抽出弹簧刀,用力插进行道树的树干里,准备借助树木上到两侧商铺的房顶,然后一路从屋顶的直线过去。迄今为止,地形变化都是在他视线不及处。因此他有一种顽固的念头。
——只要保持视线注视,就不会遇到刚才那种鬼打墙似的情况。
由于某种因素,他今晚出来时穿了一件深色的长裤,使爬树变得极为轻松。不出十几秒,他已登上树顶,准备借此跳到两米开外的商铺顶棚上去。
红叶在树下沉闷地望着他,既不效仿,也不阻止。
周雨踩住一根粗枝,慢慢朝着屋顶方向挪移。在树枝出现断裂迹象以前,他尽全力起跳,勉强搭住了屋檐的边。只有三分之一左右的脚掌着地,他却轻松地稳住了平衡。
“红叶,这样似乎可以……”
话音未落,他看见屋宇自面前拔地而起。
如同一打被人抽出来的纸巾,楼栋从地面生长探出。首先升出的是支棱着花叶阴影的天台,然后是窗口趴着一只猫的顶层、挂着广告牌和私晾衣物的中层、有着防坠网和商铺的底层。在楼宇的某扇窗户中,还有个小男孩正将头伸出防盗窗的空隙探望。
一整个建筑群就这样出现在周雨眼前。过程中没有一丝声息,就连屋内走动的人影也似乎都没有察觉自己的位置挪移。
刚刚站上屋顶的周雨和小男孩对视。小男孩吃惊大叫,屋子里传来人声的喝骂。一位妇女打开窗户四下观望,目光多次从周雨身上扫过,随后揪着小男孩的耳朵缩了回去。隐隐约约的、屋中传来她责骂小男孩说谎的声响,因为“屋顶上根本就没有人”。
周雨收回目光。
“……红叶。”
红叶又叹了口气:“就是这样的。除了我们两个以外,普通人不会注意到这个空间里发生的事情。少数有天赋的人,就算看到了也不会被相信的。”
“……连自己的位置变了也察觉不出吗?”
“在他们看来位置是没有改变的。从窗外的景色,走出去时的路径,都会符合自己的认知。空间被折叠后的样子只有从里侧……也就是我们这里才能看到。”
“你有办法吗?”
“不能动武的话就不行。”
周雨回忆起那个矮胖子的话。他不记得对方有强调过不能动武,但看红叶发愁的表情,显然那属于禁止事项。
“总之,周雨,我们先进到房子里面。在室内他的能力会比较难施展。”
周雨从屋顶返回地面。当着他的面,红叶一脚踢开街道商铺上的铁卷门。
“……不是说不让用武力吗?”
“嗯,不打人就不算动武。”
红叶毫无愧意地回答。看起来这并非借口,而是她真的这么认为。
两人钻过从中间破开巨洞的卷门,来到一家五金店内。在用五金店内的工具破开窗户,翻越到邻近的街道后,周雨忍不住问道:“这家店明天会恢复原状吗?”
“不会。”红叶熟练地说,“但是今晚的监控录像绝对会黑屏。”
于是之后以同样的手法入侵餐馆和珠宝店时,周雨一句话也没再提。
这样利用商铺为转点,他们向着有灯的街道逐渐逼近。与他们距离最小的是一栋商务楼。但是,眼看只有十来米距离时,那栋二十层以上的商务楼却如海中轮船般,在他们面前悄无声息地滑走了。那安静而又毫不拖泥带水的态度,像是在拒绝搭载他们这两名乘客。
作为替代品,一幢遍体贴满了霓虹灯的购物楼飘过百米距离,停驻在他们面前,邀请似地打开了底部的自动门。
“……红叶,两个问题。”
“请说吧。”
“那个家伙是不是能监视我们?随时随地都知道我们在干什么,说什么,准备去哪里?”
“没有那么严重。能大概知道我们的位置,但是我们说的话、做的事,他应该是无法知晓的。如果附近有斥候的话我也会察觉。”
“那么,第二个问题,这栋楼我们要进去吗?”
明显是故意停在他们面前的购物楼,想必不会成为通往奥斯尔路的顺风车。
“嗯,进去吧。不管怎样都是室内比室外好一些。”
红叶说着,几乎是又要叹气的样子。看她无奈的表情,似乎并非首次被类似的情况折磨了。
“为什么一定要进室内呢?”
“是为了减弱他的权限。虽然奥斯尔是这片区域的管理者,但是屋内是属于主人的私人空间。住宅会比商务楼、商店之类的更安全。
“这是因为所有权概念更明确的缘故……我指的不是俗世的法律,而是人的认知。越是所有者和使用者不一致的建筑,归属的概念就会变得混沌,越容易被认为是公物。作为管理者的奥斯尔也就比较能插手。”
“完全私有的建筑呢?他能影响到吗?”
“一定要的话也可以。但我想会非常吃力,而且必须是奥斯尔本人才行,移交给臣仆的权力就不会那么强力了。总之,走室外的话一定会被拦住,只有在室内快速穿越才能稍微移动一些。”
言到此处,也就没有别的选择了。周雨率先踏过门厅,走入楼内。
出乎意料,里面并非空室,而是货真价实、正在营业中的购物大厦。因为次日并非周末,楼内谈不上拥挤,但仍有许多顾客来来往往。看着如此充满人烟的场面,周雨有点回不过神来。他把手伸进衣袋,指尖先后接触到刀柄与筹码的冰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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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后门穿出去吧。那里是奥斯尔路的方向。”
红叶这么说着,朝着前方的走道指了指。
周雨在刚才就已经完全丧失了方向感,不知道她是怎样判断的。两人走过梳齿般排列齐整的门店,抵达尽头后,面前的墙上写着“通道维修,请上二楼”。虽然写着修缮,实际连门洞也没有看到。他们别无选择地拐进旁边通往二楼的阶梯。
二楼阶梯的出口是杂物间。两人绕开拖把与折梯,从正门走出去。穿过狭长走廊,打开尽头仅有的一扇门。
门后,是有着连排小便器的男式厕所。
在两人不及反应时,另一侧的隔间打开了。一个黄毛青年无精打采地走出来,一边在使劲往上拎自己的腰带。
……他的目光在积水的瓷砖地上凝固,随后缓慢地,缓慢地抬起头。
看到站在门口的两人后,他瞪圆眼睛,歇斯底里地尖叫起来。
虽然很吵,但那五岁小姑娘似的叫声同时让周雨觉得耳熟。他仔细看了一眼,发现这个黄毛正是蔡绩。
64 山羊角(中)
“叫够了吗?”
实在是受不了对方尖细悠长的音色,周雨抬起右手挥了两下。看到他的手势后,蔡绩十分配合地闭上嘴,一下软倒在旁边的墙壁上。
“你、你们……”
两个人的并肩出现显然给他极大的震撼,这个哆哆嗦嗦的家伙甚至忘记了近在咫尺的出口。他不停地颤动着嘴唇,不知道是打算质问两人怎么会走在一起,还是为何出现在男厕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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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为什么在这里?”
没有时间跟对方废话,周雨单刀直入地询问。眼下的情况比较特别,不排除对方是被故意送到两人面前的可能。
“我……我……我他妈能干什么!你们才是!你们进这里干什么!”
似乎被他的提问惊醒过来,蔡绩以崩溃的语调高喊着。对此,周雨实在没有解释的心情,他直接将弹簧刀取出来。
“我就在这里上班啊!”蔡绩被这个动作吓到了,他扯着胸前的名牌喊道。直到这时,周雨才注意到他身上穿着类似餐厅制服的装束。确定是偶遇后,他不再理会对方,拉着红叶朝男厕出口走去。
“等等!你们两个在这里是……”
或许把他们当成了什么准备屠杀商场的杀人狂组合,蔡绩竟然一边发抖一边追了上来。
他那一紧张就开始变尖的难听嗓音,在步出厕所后戛然而止。门外是一片完全封闭的方形黑暗空间。除了应急灯散发的绿光,空间内一片黑暗,只是一个光秃秃的水泥盒子。
“……可能是商场的防火避难区。”
在蔡绩吓晕过去以前,周雨简单地说。大型建筑通常设有防火避难区,高层建筑则需要专门的避难层——迷信说法里的“老楼都会封死第14层”,其真实答案就是这样。对于百米左右的建筑,14楼通常接近中段,正是适合设置避难层的位置。
“确实。”红叶颔首赞同,又四顾周遭说,“我是第一次进到这种地方……原来里面是这种样子的。”
“应该是每个地方不同的,有的放火层会用隔热材料装修,不会这么简陋。”
两人一边在房间内徘徊搜寻,一边用交谈来确定彼此方位。就在谈论防火区内部构造时,蔡绩的声音又响了起来。
“你们管什么防火不防火!厕所出来为什么会接到这种地方!你们两个……你们两个……”
听到他叫得上气不接下气,周雨也终于无法置之不理。他转头呼唤红叶,问道:“为什么他也会跟进来?不是说普通人看来是一切正常的吗?”
“嗯……因为他是稍微有一点天赋的人。”
红叶又回头看了一眼蔡绩。她忽然停住动作,略带惊讶地问道:“你不是那晚的年轻人吗?”
“……你才认出来吗?我还以为你早就知道他是谁了。”
“适才没有太在意……嗯,这样就说得通了。他应该有洞识一类的天赋,所以那晚也能看到奥斯尔藏起来的秘巷。”
“那么,他现在有用吗?”
“完全无用。周雨,要说洞识,你的身体比他强得太多了。他能看见的东西你也可以。”
“那么就不管他了吧。”
讨论正在进行时,周雨摸在墙上的手感觉出一道细缝。
“有门。”
他试着用力推拉。吱呀一声,伪装成墙壁的门向外侧打开,刺目的灯光射进室内,让人一时看不清外头的景象。
因为没有危险感,他当即踏入光中。身后的红叶稳稳跟上。
“等等!别关门!别让我待在这里面!”
大概是不想在这种奇怪的状况下落单,明知他们危险性的蔡绩也在最后关头冲了出来。
但是,一跑出防火间,他就张口结舌地呆在了原地。
面前的建筑,已经完全没法被叫做房间了,而是外壁为柱体,内部则螺旋而上的玻璃阶梯。整个空间都完全透明,通过外壁能够看到彼端的门店与顾客。玻璃外侧的人们说说笑笑,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相距数步的地方正矗立着一面高耸到不可思议的玻璃墙。
他们三人,仿佛是身处大厦正中央,顶天立地玻璃管中的标本虫子。
面对这样的景象,蔡绩的思维完全停摆了。他猛地扑向墙壁,将两手狠狠地拍在透明的玻璃上。
“喂!喂!!……他妈的!喂!!!”
三三两两的行人走过他们面前。互相笑着,说着话。
“喂!开门啊!!这里有人啊!!救命啊!!喂!!!”
蔡绩尖叫着,疯狂地拍打那堵透明的,无限高远的墙壁,但即使距离只有几步之遥,也没有任何人注意到他。惊恐带来的力量很快消失,他精疲力竭地滑下身体,跪坐在地板上。这里的地板也是完全透明的。只要向下看,就能一直望到地下停车场内的情形,如同站在薄冰上俯瞰深渊。他就一直呆呆地盯着底下的景象。
“……红叶。”
将蔡绩的举动看在眼中,周雨叫了一声同行者。
“嗯,我知道。这个地方,是奥斯尔早就设计好的吧。它跟普通的区域是从概念上隔断的,这里是类似于‘骨内’的地方。”
“骨内?”
“就是……唔,若将商场想为人体,这里就是骨架的内部,不过这里没有骨髓,乃中空之处。我们在骨头的空心中。”
周雨点头。他将这种现象理解为建模般的状态,在他们看来透明的墙壁,从外侧的人看去或许存在着“贴图”。自然,两边的声音也被完全隔绝了。
“那么,怎么办?”他问道,“你要上去吗?”
“……也只好如此了。”
面前唯一的通路,即是沿着阶梯螺旋而上。即使明白这一定是某人设计的陷阱,也没有其他通路可选。两人先后登上台阶。
在转过第一个螺旋前,周雨看了眼跪在地上的蔡绩:“你要一直待在那里吗?”
对方没有应答,周雨就继续向上登。走了十多步后,他透过脚下的玻璃阶梯,看到蔡绩默默地站起来。
三人分为两批,隔着一个螺旋的距离向上攀登。
透明的螺旋阶梯,完全不存在中间休息的平台。它笔直地从底楼拔向高处,如一棵中庭巨树贯穿了商场。攀登时,不仅商场遍体尽入眼底,甚至还能看到墙壁与地面的切面。最夸张时,有行人直直向他们走来,于是从圆柱形空间的两侧就能分别看到那人的内部结构,心脏跳动,血液奔流。
这景象,确然像是从骨内的视角观察肌体。
阶梯很平缓,每一阶只有大概五公分的高度差,但攀登了大概八百多级后,周雨也感到气喘起来。
他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已经是十点半了。
“……红叶。”
“怎么了?”
“那个人说,我们的时间是到月落为止,对吧?”
“嗯……”
“今夜的月亮是新月……没算错的话,这种形态的月亮在午夜前后就会彻底落入地平线以下。所以赌赛并不是到天亮才结束。”
所以,他们中了话术。
直到此时才恍悟过来,未免有点太迟,但他没有对那矮胖子的言辞把戏破口大骂,只是默默加快了攀登速度。
说到底,这无穷无尽的阶梯通往何方呢?
周雨仰头眺望,重重叠叠的玻璃结构折射出辉煌绚烂的灯照,在螺旋尽头汇聚成一个无比微小的光点。
那景象,他突然意识到,就仿佛置身动物的犄角内部,朝着角尖,要奋力钻出一样。
65 山羊角(下)
攀登。
攀登。
攀登。
随着高度增加,墙壁外的风景逐渐改变。底层的门店多是服装与化妆品,还能看到许多男男女女在柜台间穿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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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你们,到底是,什么人……”
抵达中层时,蔡绩已经累得趴在阶梯上,仰头冲着上方的两人哑哑地喊叫。此时柱体的玻璃外壁已比底部窄了一半左右,壁外露出琳琅满目的货架,像是一家大型超市。
周雨不理会蔡绩的声音,从成堆的玉米和番茄旁走过。
更上一层,瓷器店。水润光滑的瓶罐摆满了漆木架子。当红叶和周雨经过时,它们摇摆身体,骨碌滚动,砰砰啪啪,争先恐后地从架子上摔落,将自己砸得粉身碎骨,声音清脆,仿佛欢笑。
“操!操!我操!”
蔡绩开始从喊叫转为咒骂,看来这是他用来克服惊恐的方式。
再往上是家具城,和瓷器店一样冷清,没有客人。其中的红木凳与八仙桌吱吱嘎嘎地狂乱响动着,扭曲着木工结构,有的飘在空中乱转盘旋,有的就直接冲向玻璃外壁,在三人的面前撞得七零八碎。
“呜呜……放过我吧……”
凶狠如野兽扑猎般的密集撞击声中,混杂着蔡绩含糊的呜咽。他连爬带跳地冲上阶梯,紧跟在周雨和红叶旁边。
再上一层。
悬着紫外线灯的绿色温室里,摆满成盆的鲜花。从包成花束的艳红玫瑰,到种在盆里的金黄向日葵,花盘全部都朝着阶梯上的三人,静静地凝望他们走过。
它们看得过于用力,对周雨和红叶的每一次挪步都要转动花茎,花瓣簌簌而落。
此时,一朵行将枯尽的玫瑰忽然伸出叶片,勾住旁边的花后用力撕下一片花瓣,盖在自己萼上。它的举动使得整个花束都狂乱起来,互相撕咬,互相进食,扯碎。绿叶在花间乱动,一瞬间无数破碎的花瓣飞舞飘落。最后,整个花瓶被摇得翻坠在地。
蔡绩战战兢兢地看着这一幕,从被花盯着时候他就已经不敢再出声说话了。
沿着羊角似的螺旋,三人向那细小的尖行走。
再上一层是画廊。各式各样的肖像画摆在廊中,大多数画的主题是女性,也有少数男人和风景。
“……这些画不会动起来吧……”
已经忘记了三人间的芥蒂,蔡绩缩身避开画像的直视,小声对旁边的周雨询问。
画像没有动,只是人物的脸上都带着静静的微笑。那和名画蒙娜丽莎的笑法不同,是一种介于嘲谑和哀伤之间的神态。
螺旋向上攀升。
空无一人的影院里放着黑白录像带,屏幕中正进行某种宴会,似乎是国外的纪录片。屏幕以外的地方全部是坐席,填满了整个空间。从侧壁到天花板,椅子脚深深地插入墙中。
再上一层。店里塞满了鸣叫不休,哭喊不止的动物头颅标本。
再上一层。钟表滴答滴答地乱转,没有一个指着同样的位置。
再上一层。从天花板垂落下无数的绸布。光怪陆离的各色图案在布面上云烟般变幻飘浮。
再上一层,再上一层,再上一层!
螺旋无限延伸,通向羊角之尖。
穿越丰饶万象,直到子夜时分。
游客三名,来到尽头。
从盛满牛奶与蜂蜜的游泳池底钻出后,阶梯终于全数登完。玻璃角的末端,是一个比面包车车厢稍大的球形房间。犹如点缀在角尖的碎钻,房间本身流溢着璀璨的光彩。站在房间内观望夜穹,能看到弯月已坠入群楼之间。
若从地面仰望,宇间只剩群星闪耀,这羊角尖上的房间就是其中一颗。
“……红叶。”
面对如此绝路,周雨只能询问同行者的意见。
“嗯,我想应该是有出路的。”
最后时限即将来临,红叶脸上也没有恐慌,只是微微发愁地皱着眉:“这种构造不是临时做出来的,我想是奥斯尔很早以前的设计。以他的性格,一定会在这里设计通路。”
“哪怕是对自己不利吗?”
“嗯……我想他已经不在乎这种事了。”
红叶低低地说了一句,将手盖在玻璃上,挡住远方的落月。她很快将手掌移开,摸索着确认墙壁,周雨也从另一边开始寻找隐藏的通路。
最后,两人都明白整个圆球,包括顶壁部分,都不存在任何隐藏的出入口。别说出入口,就连夹层也不存在,流动的光辉是从房间的材质本身散发出来的。
“那么,通路可能在下面吗?”
“或是如此,但……”
下面的层数太多了。
一路走来,所历所见,绝对不是普通商场该有的范畴。要把每一层都仔细检查过,到黎明都未必做得完。
“月亮就要落下去了。”周雨眺望着远方说。
他其实并不清楚月落以后会发生什么,只知道不会是什么好事。但要说对于违约的恐惧和紧张感,他却莫名其妙的缺乏。
同样的,红叶也不像非常在意那个期限,只是小声叹着气说:“此事本来希望渺茫,如果找不到的话,由我处理便是。”
“你打算怎么做?”
“违约而不受罚之法,我也有。但那是下下之策。如果不是万不得已,我尽量不想使用。”
看到红叶不愿详说,周雨也不再多问。然而时间已经不多了。
这场莫名其妙的赌局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输掉也丝毫不足为奇。现在回想,周雨甚至不明白自己当初为何要接受。那时的他情绪并不激动,却像被身体给裹挟住了思考。那是种极难描述的状态,或许就是红叶口中所说的“身魄”。
“你们俩,到底是什么人?”
大概是气氛沉寂得太久,羊角尖上的第三个人终于忍不住发问。周雨看了眼这个总是卷入奇怪事端的家伙,既不知道该怎么跟对方说明,也懒得在对方身上花费时间。
“红叶,如果我们输掉的话,这个家伙会怎么样?”
“嗯……这位,我想也可以把他带出去吧,只是会有些棘手。”
“带不出去就算了。他怎样都无所谓,把他留给那个奥斯尔好了。”
“你!……”蔡绩尖叫半声,发出了好像鸭子被卡住喉咙的声音。
看到蔡绩敢怒不敢言的表情,红叶匆忙地说:“就算他落在这里也没事的。一般奥斯尔对普通人都不会太恶劣。”
“是吗?他的手下看起来却不怎么样。”
红叶似乎是想辩解,几次张口,最后却都没有说话。最终,她只是语气复杂地说:“并不是他手下的所有人都如此。只有你见到的那个是最糟糕的。周雨,要是你日后落单时见到这个人,请务必保持警惕。在奥斯尔麾下的所有人里,我敢断言只有他是纯粹的奸恶之徒。”
“那个矮胖子叫摩天是吧?”
“是。他是我父亲去世后来到奥斯尔手下的。因为献上了另一只角,才得到奥斯尔的重用。”
“另一只角?”
“那是……我父亲和奥斯尔所立之约。很久以前,我父亲曾经将一只山羊角交给奥斯尔,若他能够找到另一只角,就可以偿清他欠与父亲的债。”
“那么,这么说来,他现在已经不欠你父亲什么了。这是他现在想避开你的原因吗?”
红叶只是几次摇头。她的神情似乎想否认这个猜测,最后却说:“我也不知道。”
66 奥斯尔(上)
“红叶,奥斯尔到底是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本应从出发前就问个清楚,但由于时间紧迫,周雨才一直没有提起。等到了这赌局的最后时刻,因为实在是无事可做,他反倒重新想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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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斯尔……我实在不知从何说起。总之,他是个随性之人。只要为了取乐,无论如何麻烦的事都会去做。不过,他既不喜欢权力也不喜欢暴力,只是纯粹享乐,所以我父亲通常也不限制他。”
“这种性格的人,是你父亲的管家吗?”
“嗯。他负责管理生活,外务的事情负责人是安德。不过安德比他更让人不放心。”
听到红叶提起第二个人名,周雨终于忍不住问道:“红叶,你真的是什么公主吗?”
“啊?啊……”
红叶顿了一下才答道,“并非,那只类似于一个绰号。如此唤我的人,基本都是想要惹怒我——虽然我也不会很生气,但这个称呼是在讽刺我。”
“那么,你是外国人吗?奥斯尔和安德都是洋文名字吧?”
“可以算是,从你的角度而言我确实是有一些异国血统。不过总的来说,我还是这里的人。你看,我们两个长得还很像吧?”
说到这里,红叶竟然还微微一笑。
在夜色中,她的眼睛像水晶般发出浅白凌厉的光泽。比起五官和脸型的细微不同,这才是两人相貌最明显的差异。即便是经常照镜子的周雨,像这样陡然看到她的脸时也会稍稍失神。
“……不过,奥斯尔和安德确实都是外国人。他们是我父亲在周游列国时偶遇的。安德姑且不说,奥斯尔和我父亲原本没有任何关系。他向我父亲提出要求,作为回报,替他服务而已。对他而言,此事本为单纯的债务。如果约定能早点结束,他大概也会选择返回故乡。”
“那么他为何还在这里?不是说,连另一只角都找了吗?”
红叶又沉默了一下,然后说:“太迟了。他从摩天那里得到角时,已经无力返乡。我父亲交给他的角,在我出生以前就被他亲手摔断,连同自己的家宅一起烧毁了。”
“他的其他亲属呢?”
“据说他曾有妻儿,不过那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漫无目的地说着话时,弯月已落到群楼背后。从顶上已经望不见其本体,唯有淡淡银光从楼外漏出。在这种形势下,周雨却怎么也升不起着急的感觉,只是看着红叶出神的表情。
“……若再让奥斯尔选一次的话,我想他多半不会去找我父亲。无论是初次或第二次,他都没有足够的慎重面对结果。若能逆转时间……”
她像是自言自语般诉说着。就在周雨默默倾听时,蔡绩忽然惊恐地喊道:“你们看脚下!那是什么!”
三人足下的玻璃阶梯,虽然是透明材质,但因为距离地面过分遥远,低下头时只能看见无数闪耀白芒的棱角,如螺壳纹路般逐层向内卷起。
然而此刻,在银白螺旋的中心点,正奇异地散发着赤红的光。
周雨对此景象凝视良久,终于辨认出那里是羊角阶梯的最底部。
熊熊的烈焰正沿着羊角根部往上攀升。
抬头眺望天际时,月色已彻底消失在钢铁森林之后。
“……这就是输掉赌局的惩罚吗?”
赤红的光沿着螺旋扩散。
玻璃是不会燃烧起来的材质。但那奇怪的火势,的确是在阶梯内部的结构里剧烈焚烧。不到五分钟的时间,火势已到羊角中上段。光是低头俯视,也能隐隐嗅到呛人的烟焦味。与此同时,脚下的玻璃地面似乎在徐徐沉落。应当是底部的玻璃结构被火焰烧化了。整个房间缓慢而不可避免地倾斜起来。
“救命!救命!喂!喂!!起火了啊!”
蔡绩拼命地敲打着玻璃墙壁,用完全沙哑的嗓子大喊起来。面对底部的火灾,他好像已忘记自己身在高空,一旦敲碎了房间的玻璃,也一样会摔得粉身碎骨。
但是,任凭他敲得手掌发红、流血,那纤薄的、散发光辉的玻璃墙壁也没有出现一点裂痕。看来他们连选择死法的余地都没有。
“红叶,要冲下去吗?”
红叶没有回答,反倒盯着脚下发起呆来。周雨又拍了她肩膀好几次,她才怔怔地抬起脸。
“……周雨,你觉得这里的形状像什么?”
在蔡绩的鬼哭狼嚎声中,红叶的声音模糊轻微。周雨半蒙半猜地弄懂红叶的话后,不得不抓住她的肩膀,凑到对方耳边高声说:“这里是羊角!是奥斯尔从你父亲手里得到的那一只!”
此时此刻,玻璃阶梯内异常的火势显然是最为明显的提示。这里是被奥斯尔所复现的,他亲手烧毁的羊角内部。
听到他的回答后,红叶露出一点混杂着难过和释然的神情。艳丽的火光下,她浅透的眼睛熠熠生光。
“……周雨,今天的事我很抱歉。”
说完这句话后,她忽然拉住周雨的手腕,又跑过去扯住蔡绩的衣领。
“你干什么!放开我!不要杀我啊!”
蔡绩一刻不停地尖叫,令原本就在迷惑中的周雨感到益发心烦。显然红叶也有同感,她迟疑了几秒,随后松开拎着蔡绩衣领的手,重重地在他喉咙侧部点了一下。
恼人的尖叫声戛然而止。蔡绩像晒太阳的乌龟般拼命伸着脖子,嘴里徒劳地开合着,却只能发出低哑的“啊啊”声。
“……点穴?”
看到这一幕的周雨在瞬间完全忘记了目前的处境,仔细看向红叶刚才点按的部位。他对人体结构有着自己也说不清的熟悉,所以确定那位置并非传统意义上的穴位。再者,人体上压根就不存在令人不受伤而无法发声的“哑穴”。
“不是点穴……稍微用了一点别的手段。接下来我要专心才行,所以请这位小伙不要再吵了。”
红叶用两手各自牵着一人,专心致志地低头看着脚下。仅仅是这点时间里,烈火已经侵袭到不足三十米的距离。虽然穿着皮靴,周雨也能感觉到脚底隐隐传来烫热。
房间陷落得益发明显。自球形房下面的阶梯内,传来玻璃爆裂时的清脆响声。在火舌接近三人以前,地面上开始蔓延起叶脉般密集的裂纹。
“周雨,请你抓紧我。”
红叶松开了周雨的手,被黑绳缠绕的剑鞘浮现在空气中。剑鞘的丝绳,自出现的一刻开始就在不停地松散、滑落。当丝绳落尽后,剑鞘本身也瓦解无踪,露出青芒构成的刃身。
红叶提起剑,猛然下插,将青光深深插入脚下的地面。
就在周雨注视下,触及青光的玻璃内绽放出一朵朵六面体的晶花。一瞬间,整个地面在瞬间破碎瓦解。
牵在一起的三人向着火海坠去。
67 奥斯尔(中)
身体失去平衡的瞬间,周雨本能地抓紧了旁边红叶的衣袖。
紧接着,是失却支持,急遽地朝下方俯冲。
就连蔡绩发出的,绝望的“啊啊”声也被风与火的呼啸所覆盖。只是一瞬目的光景,他们坠入烈火与浓烟的包围圈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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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雨本能地闭上眼睛,准备应对高热与烟熏。然而等待许久,却并没有火焰加身的灼痛感。脚下反倒像是踩到了什么实体一般。
他睁开眼睛,入目处尽是青红交织的流光。
在三人身下,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大片通透轻盈的平台。呈现出穹盖状的平台,将三人托在顶部,下方就是熊熊燃烧的火焰。那薄如甲片的晶层非但隔绝了极热,甚至借着腾升的热气,托着三人以极缓速度降落。
周雨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他无法识别出这凭空出现的平台是什么材质。那清透如水晶般的薄层,其表面流淌着无以名状的光晕,看起来酷似某种矿物。但是在足以软化玻璃的高温下,它甚至连一丝热气也没有传导给站在上面的三人。
如果不是空气中涌动着令人汗流浃背的热风,足下的火海就仿佛是一场逼真的声光投影。
如此呆愣许久,周雨终于想起了自己的同行者。他转头望去,红叶正半跪在平台上,低头凝视着地面。自那与晶层接触的剑形青光中,不断流出涟漪似的稀薄晶质,在晶层底部衍生扩散开来。
看到这一幕,周雨就自然而然地理解了。足底的整个平台,是从那把剑上“生长”出来的。
“红叶……”
听见他的呼唤,红叶轻轻抬起头。
她的双眸中闪动着光辉。
那不是通常所说的“目蕴神光”。而是在完全,完全的字面意义上,她双眸正焕发出璀璨如繁星的银色光辉。此刻镶嵌在她眼眶内的并非人类正常的眼球构造,而是两丸冰冷纯粹的银白晶体。
目视那两丸晶体的刹那,周雨感到体内也发出细碎、清亮的嘎啦声。那刺痛肌骨的痛楚,如同是体内正蔓生出微小的血肉结晶。
红叶的目光掠过他,很快移往旁边。随着视线的接触终止,他体内结晶般的感觉也随之消失了。
“——啊!”
刚从疼痛中恢复,旁边又传来了蔡绩的鬼叫。听来他已经从无法发声的状态中恢复过来,又被红叶奇异的眼睛给吓得乱嚷。
“嘘,把嘴闭上。”
周雨一把锁住他的喉咙。他并不清楚红叶是如何制造了足底的晶层,但只要这个屏护消失,他与蔡绩都绝无幸理。
这时晶层仍在扩散。一方面,下部的半球体正在增厚,另一方面则开始往上延伸,在球体上部形成了类似护栏的矮墙,使上方三人免受侧面焰风的侵害。
周雨一边勒住蔡绩,一边环顾着周遭的景色。
此时他们已落至中段,透过被晶层盖下去的稀薄火焰,能看见水晶角外店铺的风景。那些怪异的景观此刻也都静静笼罩在火中。
由于火焰的高温,原本环绕在阶梯外侧的柱状墙壁已经消失。只要借助晶层边缘起跃,就可以跳到邻近的店铺里去。不过,眼下店铺内部也在燃烧,如此高层的位置无法迅速逃到店外。
不能立刻撤到商场区域,但也不能一直驻留在晶层上。眼下他们是依靠火焰制造的热气缓冲摔落,一旦晶层落到火焰内部,就未必还能支撑三人的重量了。
就在他估算合适的逃脱机会时,红叶从地上站了起来。
“呀,找到了。”她轻轻地说。
听到她的话,周雨呆了呆。
这并非话的内容如何使人吃惊,而是因为红叶此刻的语调,竟然变得酷似周妤了。
不同于往日平稳、庄重的低沉音色,那简短的四个字里,流露出冰冷而娇艳的轻盈感。她嘴角喜悦的笑容,既单纯到引人爱怜,也残忍得令人发颤。
占据她眼眶的银白晶体,像雕塑般不透露丝毫感情。随着红叶轻轻抬起手,无数利刺从晶层下部伸出,深深扎入周遭的商场内。整个平台借此而固定在了半空中。
定住平台后,她无视身旁的两人,缓步朝某个方向走去。
周雨松开勒住蔡绩的手。这个胆小如鼠的家伙似乎已经被红叶的异态吓傻,一等周雨松手,他马上像是没了骨头般软瘫在地上,不停地发着抖。
“快,起来。”
周雨轻轻踢了他两下,催促着他跟上红叶。
整个晶层是由红叶所造,眼下红叶离开,无法断定平台不会随之消失。
在他的逼迫下,蔡绩畏畏缩缩地站了起来,勉强蹒跚地走向平台边缘。周雨没有心情一直在旁照顾他,见这家伙没有丧失行动能力,就快步跟上前面的红叶。
越是靠近红叶的背影,他越是感到呼吸困难。明明周遭的火焰都已逐渐熄灭,这里却反倒比燃烧最剧烈的地方还要令人窒息。
整个区域内的空气,以跟红叶的距离为标准,似乎正逐渐从气体凝固成巨大的坚冰。虽然没有感知到温度下降,周雨却有种快要被“冻住”的错觉。
随着冻结感压迫身躯,混沌的痛楚也从体内滋生出来。
那到底是头颅的抽痛?周期的腹痛?还是血液结晶般弥漫全身的钻痛?在呼吸困难的昏沉中,他竟然无法分辨清楚了。
“红叶!”
在失去意识以前,他用力咬咋舌尖,发出含糊的呼叫声。
前方的背影停住脚步,缓缓回过头来。双眸中闪耀的银光,像要将他的眼和脑都固化为晶石。
“觉得难受吗?”
红叶轻轻偏头。她眼中的光逐渐黯去,露出浅白色的虹膜。
虹膜中央的瞳孔,犹如雨季铅色的天穹般混沌不明。
——那严重违反常识的瞳孔形态,已全然不似是调节光线的人体构造,反倒像两个毒瘴氤氲的蛇穴。
如果是蔡绩看到这一幕的话,大概会直接吓得晕过去吧。
被这样一双眼睛看得动弹不得的周雨,一边控制着身体保持静止,一边油然地产生感想。
此刻的红叶极端危险。
绝对,不能反抗。
不同于那个在午夜时分送外卖的她,也不同于两人初遇时仗剑杀敌的她。此刻站立在周雨面前的,才是令那个矮胖子摩天也畏惧不已的“公主”,是那1000面值的紫色筹码所象征的意义。
他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哪怕火舌卷到身畔也不敢挪移。
漫长如年的一秒过去后,红叶突然闭起了眼睛。
“周雨。带上那人,跟我来。”
她的声音还未恢复常态,语调里却已没有那种令人发抖的娇艳感。随着她转过头,凝固住的空气立刻松散起来。
周雨悄然地放松身体,将肺内发烫的浊气吐出。他回头张望,发现蔡绩还在平台边缘磨磨蹭蹭。虽然那缩头乌龟似的样子十分难看,却也因此幸运地避开了红叶的视线。
此刻在火势逼迫下,他终于一路小跑地赶到周雨身旁。见周雨一直盯着他,就以极为神经质的态度问道:“……你干什么?”
周雨摇了摇头说:“你不想死的话,接下来就不要再发出多余的声音了。”
说完这句话,他转身向红叶追去。
68 奥斯尔(下)
商场内部的火势反倒不如羊角阶梯里来得猛烈。而红叶所经行之处,更是变成了一条宽达三米左右的干净通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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沿着这条熄火的长道,周雨一边小步奔跑,一边环顾周围的景象。
从暂时偃息的火焰间,能够看到许多表面焚焦的钟表。多数已经变形损坏,但仍有几个在逆时针地转动着。
这里是他们之前经过的钟表屋。
得出结论后不久,他就追上了前面的红叶。曾经的同行者站立在墙壁尽头。在那尚未燃火的墙壁上,挂满了各类动物造型的钟表。
透过钟面玻璃的反射,他看到红叶正无声地微笑着。
“出来吧,奥斯尔。已经找到你了。”
她对着满墙的钟表如此宣告。
对此,钟表毫无反应,仍然静静地倒转着。
红叶发出轻轻的叹息。和往日那种苦恼无奈的调子不同,那是一种刻意的、带着嘲笑目的的声音。
“还不懂吗?你的谜题只够惹人乏味。”
她用高高在上,宛如长辈训诫小孩似的语气说:“你的整个人生都由丰饶之角支撑,很早以前就已经终结。重来一遍就会有所不同?这是你的幻想。因为你的境界只在此处。直至今日,你都是个空虚的可怜虫罢了。”
那婉转娇丽的音色,不断吐露出残酷而嘲弄的言语。
“与其选择痛苦,不如归于虚无,这乃你一直以来的逻辑不是吗?既然你没有任何改变,那么即使光阴倒转,你也还是会找到我父亲,做出同样的选择。
“这就是你的本性。”她最后说,“这就是你的命运。”
说完这番话后,红叶伸出白皙的手掌,将其按到身前的羊头钟面上。那钟的玻璃镜面如同水面般荡漾起来,将她的整只手掌吞陷进去。
“出来吧,你的债务还未偿尽呢。”
伴随着冷酷的声音,红叶抽回手臂,从钟面内拉出一个人来。
不,说是被“拉出”是不够准确的。因为那个男子并未反抗,而是握着红叶的手掌,跳华尔兹舞般轻盈地从钟内钻出。他绕着红叶滑了半个圈,自然而然地松开两人交握的手,迈着花步走到周雨面前,姿势浮夸地鞠躬行礼。
“夜安,年轻的女士。”
男子抬起脸来。那是一张十分年轻的面容,大约在三十岁出头,有深色的眼睛和鬈发,五官轮廓带着明显的异国血统。总的来说,这是个相当英俊的青年男人。
在向周雨行礼以后,他带着懒散而夸张的微笑说:“我是奥斯尔,欢迎来到我的领地。这栋建筑,女士,你觉得设计得如何呢?”
“无聊至极。”
冰冷的回复并非出自周雨,而是转过身来的红叶。不知何时,她的双眸已经回复如初,只残留些许浅透的银色。
“先是将一生都寄托在一只易碎的角上,然后又沉湎于回忆的牢狱。看来即使是死也没有带给你任何长进呢。”
对于如此严厉的评价,奥斯尔仍旧无所谓似地笑着。他转过身,朝着红叶行了个更加戏谑夸张的鞠躬礼。
“夜安,小主人。到此找我,有何吩咐吗?”
红叶凝视着他。
在这会儿工夫,她眼中最后的一丝银光也完全消逝了。像是对奥斯尔的表现感到无可奈何,她终于叹了口气说:“先把这里回复原状。赌局是我们赢了吧?”
“呀,遵命。”奥斯尔说。他轻快地打了个响指,整个空间霎时陷入绝对的黑暗。火焰、炽风、焚响,一切悉数消失了。
短暂的死寂后,奥斯尔那极具特色的、仿佛带着夸张笑容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空间内。
“女士们先生们!……噢,不,没有‘们’,欢迎来到我的家院!”
强烈如昼日的灯光,在话音落下时骤然亮起。周雨不适应地眯起眼睛,看向周围。
钟表店已被整个替换。这是一个长方形的宽敞房间,装修以华丽热烈的金红配色为主,内部充斥大幅花织的真丝毛毯和壁挂。房间正中央是一张长长的餐桌,周遭摆满了金架的扶手椅。这似乎是一间豪宅内的小型宴厅。
周雨低头看了看脚下的丝毯。他不懂得辨识织物价值,但能判断出毯面很新,没有一点脏污迹象。毯上的图案多是家畜、田野与村女。
“在我的故乡有这么一句话,一条好毯子比黄金更宝贵。”
奥斯尔穿着一身银灰色的西装,从房间的那头轻快地走来,皮鞋轻轻踩踏着丝毯,动作甚至有点像蹦跳。那身西装的样式相当现代,与整个宴厅的风格颇不搭调。
宴厅古怪的主人将双手插在西装口袋里,低头打量了一会儿丝毯。突然间,他吹着口哨,从角落里拾出一条织着众多禽鸟的小小丝毯来。
“哦,看,天鹅。”他咏叹似的说,用手展开毯子,兴趣盎然地盯着毯上的图案,“忠贞的鸟儿,爱情的鸟儿……诗人都说鸟类的爱情比人更忠诚。”
“……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自然,漂亮的小姑娘。我还能跟谁说话呢?”
周雨后知后觉地看向周围。红叶和蔡绩竟然并不在这个空间内。此刻在奥斯尔面前的仅有他一人。他没有说话,将手插入衣袋内。
看到他的动作,奥斯尔快活地咧咧嘴,发出一记长长的嘘声。
“放松,放松,女士,放松!唉,我可没打算干什么。让我们继续天鹅的话题……诗人们说鸟类比人更忠贞于爱情,很遗憾,这是纯粹的谎言。我自己养过一阵儿天鹅,总共十对,开始的时候他们两两结伴,从不分离,就像传说中的那样。”
奥斯尔一边漫不经心地评论道,一边将丝毯拿到烛光下细细观赏起来。
“但是嘛……我过去是个挺有好奇心的人,总乐意比普通人更进一步。所以我叫厨师去挑宴会的材料,他得选三只雌天鹅,又选三只雄天鹅,但不能拿它们的伴侣。你猜怎么着?我只能说那顿饭真是不错,而且落单的六只也马上结成了新对子。
“唉!连一季繁殖期也没落下!唉!小姑娘,这就是鸟类的忠贞。超越人类的忠贞。”
织着天鹅的丝毯,在烛火焚烧下逐渐化为灰烬。奥斯尔若无其事地拿起残留的布片,对着那上面的灰烬吹了吹。
“尽管如此,我还是喜欢天鹅。它们也许不懂爱情,但还是比人强些——它们懂规矩。诚信,效率。固定的伴侣在繁殖上配合得更好,那么它们就不会想着找点别的乐子尝,这人可做不好。人类总是喜欢新鲜。而你知道对爱情最忠诚的物种是什么吗?我认为是昆虫。”
他将手伸进口袋,掏出一枚银色的水晶筹码,轻轻吹着上面的蝴蝶纹案,向周妤展示,又咧嘴微笑。
看到他的动作,周雨才骤然意识到自己衣袋内只剩下刀柄的冰冷触感。
“蝴蝶,蝴蝶。它们就很忠诚。等雄蝴蝶完成交配以后,它们就会开始绝食,几天内死个干净,好把粮食留给负责生育的雌性。许多昆虫都有这种习性:只要完成结合,雄性就得断食,或者干脆让情人吃了自己。它们懂爱情吗?我不敢断言,不过它们的忠诚超越任何高等物种,因为它们死得够快。对,短寿是确保心意不变的唯一方式。”
英俊的男主人将筹码凑到脸前,轻轻地、充满柔情地吻在蝴蝶的纹案上。
然后,他的手掌用力合拢,细碎的水晶粉末从指缝间漏下。
69 最后请求(上)
看到筹码被捏碎的瞬间,周雨没有一点犹豫地往后快步退去。他从衣袋内掏出弹簧刀,咔哒一声弹出刀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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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喔,喔,放松,小姑娘。”
奥斯尔仍然站在原地,慢条斯理地吹掉手上的晶屑。他瞟了一眼周雨手中的刀说:“我可没打算做什么。不过严格来说,你们有点超时——你和小主人找到我的时候,以我们所在的高度,月亮可是在地平线以下啦。”
“所以你打算否认这个结果吗?”
“否认?为什么?不不不,不不不。我喜欢被找到。你懂吗?你设计一个游戏,就是要让玩家费劲力气、伤透脑筋——但是最后还是能通关。这点至关重要。不能破解的谜题什么也不是,你甚至没法评价它的好坏……我得承认你们干得不错,所以放放水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奥斯尔拉过一把椅子,坐在上面翘起了腿当他把双手搭在膝盖上时,周雨看见他的左手无名指上戴着一枚银质指环。
“坐下吧,小姑娘。我担保自己没有恶意。”他抬起戴着戒指的左手,懒洋洋地保证道,“小主人和那位先生在下面的房间,不过我可不是想趁机做什么,只是好奇罢了。”
“好奇什么?”
“好奇你的想法。你得知道,亲爱的小姑娘,我注意到你也有一段时间了。大概是从……去年十月开始?那段时候我正无聊呢,整天瞧瞧这儿,望望那儿。当我看到一家歌厅……不,你们管那叫什么?KTV?总之,那时候可有意思啦!我看见你醒过来,一头雾水地逼着那个倒霉蛋在地上乱爬,出了门竟然还差点迷路了。哈哈哈……那真是笑得我说不出话来。然后我就得时常留意你,看看你会不会再跑到我的地盘上来。根据我的经验,这种事儿有一就有二。”
他兴高采烈地说着,用皮鞋在丝毯上使劲儿敲起节奏来。
“你看,果然,过不了两个月你又来了。这次我可是准备好啦,一等你从红枫叶学校里出来,我就推了一把马路,把黄毛先生给你送到面前。我原准备继续吓唬吓唬你,倒没想你和小主人撞见了,不过这也怪有意思的……总之我做过的事儿就先坦白到这里。那么,接下来我得问你了。亲爱的小姑娘,你怎么刚刚被咱们那位热心的公主送回故乡不久,就又颠颠地跑回来了呀?你到底想要什么呀?当然,先坦白跟你说好,你那位亲爱的小爱人是彻底没救啦!”
这一切,周雨听的一头雾水。
看到周雨的表情,他露出一种古怪的笑容。
“都想不起来了?这理所当然,小姑娘——我得说我不怎么看重灵魂,所以不管里边是什么,我都会继续叫你小姑娘——你可给自己惹了大麻烦啦。不过我猜你自己也记不得,唉,这就是闯祸精的特点……”
周雨不耐烦地皱起眉。
他对这个奇怪的家伙所说的一切都没有兴趣,反而充满了警觉。比起听这些云山雾罩的言辞,他更想尽快找到红叶。
“嘘——耐心,耐心。”
奥斯尔似乎看出了他的想法,将手指竖在唇间,发出长长的嘘声。随后,这位主人随意地抬起手挥了挥,宴厅的大门砰地一声,自行紧闭起来。他又勾了一下手指,最靠近周雨的宴会椅慢悠悠地滑出桌下,停在周雨身后。
“请坐,如果这样能让你专注点的话。”
看到他那面具似的笑容,周雨明白,这并不是一句请求或建议。他沉默着坐下了。
“对,对。良好的准备与积极的态度,这是沟通成功的第一步。现在,咱们说回来——你看,我在这座城里享有特权,我能知道你是谁,你从哪儿来。如果我想帮你,要不了三分钟你就能得偿所愿。但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这破坏规矩。”
“哦?你的规矩吗?”周雨淡淡地问。
“当然不,熟悉我的人都知道,我没有规矩可言。但是,我所服务的主人可不怎么好说话……这说来话长,因为你知道得太少,所以咱们得从头开始。咱们两个其实是很有相似处的,你听完我的故事后就会明白这点。”
奥斯尔从怀里掏出一支雪茄,悠然自得地点了起来。
“当我像你这么大,兴许还要再小一点的时候,我的家境非常糟糕——用你们的话说,穷得叮当响。六个兄弟姐妹,淹死在河里一个,被强盗掳走一个,我就成了最大的一个。我琢磨着种地是死路一条,就和几个朋友一起去城里闯荡……噢,不是现在的这种城,那可是相当久以前的事情。那时候我干过各种乱七八糟的事,普通点的是搬运工、杂役,走运的时候也干些更轻松的活儿——譬如,有些贵妇人很乐意在无聊时找个脸蛋还行的伴儿……”
他居心不良地呵呵笑了起来。对此,周雨只是面无表情地端坐着。
“但是这也有风险。你得学会怎么爬阳台,否则难保不吃男主人的刀棍。我也没法每次都躲掉老爷们的狗呀!这行是做不久的。所以我很快又换了份工作,是个一个赌场老板服务。多数时候是保镖,有时也负责催债。这可是个长见识的活儿,你能见到各种各样的人。曾有一次,我被派去找一个欠债的赌鬼。据说他是个巫师——这点永远也没法验证了。总之,从剁手指到裹上沙泥扔进海里,一切顺顺当当。另外,我在他身上找到了一本书,写得怪有意思的。”
说出这番话时,他脸上的笑容灿烂,毫不收敛。但那双眼睛里却没有一点笑意,如两个空洞般直直凝视着周雨。
“那书里写了些……特别的内容。一个仪式?祭祀?总之,反正也无事可做,所以当晚我找了个还不起债的倒霉鬼,把他拖到巷子的死角里宰了。我保证,那时候我可不相信什么巫术、诅咒、魔法……我就是单纯觉得怪好玩的。”
“……你就因为这种理由杀人吗?”
“唉,小姑娘,唉,为什么不呢?在纳伦什芙,这是家常便饭呀。你吃顿饭的工夫就能经过三具尸体,所以咱们就别为这种小事争论了。总之,我干掉了那个倒霉鬼,用他的血涂满了角落。你猜怎么着,那天夜里有人找上了我。一个很特殊的客人,鲁特琴弹得特别不错。我挺欣赏他的本事,所以也没因为他擅闯我家就砍掉他的脑袋。我们两个就在屋里聊了一会儿,他问我有什么愿望,我说想试试做个有钱人,他就邀请我,来打个赌。”
奥斯尔忽然神经质地笑了起来。他笑得实在太厉害,把自己呛得咳嗽起来。
“咳……那他妈的疯子!他弹了半夜的琴,然后送给我一只山羊角……天啊,又破又老的山羊角……嘿,我嘲笑他说这破玩意儿一枚银币也不值,他就把羊角盛满了泥水和砂砾,等到再倒出来的时候——你猜怎么着?里头的东西全变成金沙!源源不断倒出的金沙!
“到那时我才晓得,那老赌棍确实有点东西。但他自己无福消受,倒把召唤魔鬼的法子留给我啦!”
70 最后请求(中)
奥斯尔笑了很久,很久,笑得快喘不过气来。坐在他对面的周雨只是冷冷地看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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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以跟你担保,在这件事之前,虽然我为赌场老板干活儿,但我从来不赌,一次也没有。你知道原因吗?因为我见多了输家。他们都觉得自己能赢,最后却被我挨个儿丢进海里。我可不想自个儿也下去,所以如果谁邀请我来一局,我都要把他揍个腿断。但是只有那一次……哦天啊……我他妈真是快笑死了,山羊角里的金沙!要多少就有多少,永远都用不光的财富,这我可拒绝不了。当时我就拔出剑,跟那欠操的家伙说得明白,要不他把那只角留下,要不他就得把脑袋和角都留下。
“你知道他怎么干的吗?他微笑着说不必我费劲了,他自己来,就当着我的面割开了自己喉咙。当然啦,这是个魔鬼嘛,割了喉咙也活蹦乱跳的。我可没办法对付这个,只好向他求饶,接受他的赌约。”
周雨淡淡地,近乎嘲讽地笑了一下。奥斯尔马上说:“我看到你想说话了。怎么了?我猜你不喜欢我干的事。”
“你想做什么是你的自由……和魔鬼的赌约,不就是要出卖灵魂吗?”
周雨稍稍晃头,通过光线的偏移,他能看到对方眼中隐约闪烁的荧绿。那酷似兽瞳在暗夜里散发的幽光,绝非人类能有模样。他早已清楚,在他面前的不是活人。
对于他毫不客气的说法,奥斯尔只是轻佻地耸耸肩。
“灵魂,灵魂!亲爱的,这东西在人活着的时候一文不值。小姑娘,哦,小姑娘,你确实得体验下我可爱的故乡生活。那样你就知道,能卖掉灵魂都是件挺不错的事儿啦。
“总之呢,我可没办法让那样一只黄金角从我面前溜走,只好答应他的条件。当天夜里他就把角送给了我,然后跟我立下了约定。在我生前,这只角将一直归属于我,而一旦我死去,灵魂就归他所有。但——我得强调一遍,这是个赌局——只要我在生前拿到同一只山羊的另一只角,将它交给那位魔鬼朋友,我跟他就算是两清了。黄金角归我所有,我的灵魂他也得不着。我当时可自信啦,因为我还年轻,而这世上没有钱做不成的事。我们俩爽快地立完契约,他就从我的家里消失了。”
奥斯尔抽了一口雪茄,慢吞吞地想了一阵,然后点头说:“那可真他妈是我人生中最有意思的一晚。”
“那么之后呢?”
“之后?没什么之后,我赌输了,就待在这儿。”
奥斯尔懒洋洋地说:“你知道,在守信方面,魔鬼比人可靠得多。我买了豪宅、田地和赌场,娶了城里最美丽的女人做妻子,过完穷奢极欲的一生,然后就他妈的给魔鬼当仆人。这就是我的故事。总的来说,我觉得这场赌局还算不赖——所以我就要问了,亲爱的小姑娘。你不缺钱,不缺青春,你可以说什么都不缺,你他妈的找那个欠操的鲁特琴魔鬼干什么?你想跟他打赌?还是打算做交易?”
周雨愣了一下。
“我没有那种兴趣。不管你说的魔鬼是什么,我都没有召唤他的打算。”
“扯淡。”奥斯尔说,“你已经干了。”
“唉,小姑娘,唉,你那么瞪着我干什么?如果不是你许了愿,我才不会注意到你这个小家伙。你跟魔鬼立了约定,自己还傻乎乎地不知道。你用了哪个法子?万蛇祭?尸腐祭?死角祭?我猜是最后一个,因为你连人都不敢杀。”
周雨不言不语地看着他。
“嘿!怎么着?你觉得自己他妈的很厉害?别傻了小姑娘,你把杀人当作什么了不得的事,这就证明你是个不懂玩乐的体面人——而且还不是装模作样的假体面哩。你在自己的故乡是做什么的呢?我猜不是医生就是学者,肯定不是老师,因为你的口才蹩脚极了。学生们听不了半节课就会造你的反。”
奥斯尔越说越是高兴,几乎要在椅子上手舞足蹈起来。
“不错,不错。要是你接我的班,我也觉得是个好主意……没错,没错,准会让我手下的人生不如死。这点子真是天才!不过话又说回来,这得你弄清楚自己的愿望才行。魔鬼在这方面是很讲究诚信的。咱们得想个办法……”
他似乎还打算说什么,但在言辞脱口以前,从门厅外传来动物的咆哮声。那凶暴凄厉的声音,毫无疑问是虎、豹之类的猛兽。
周雨本能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奥斯尔却仍旧软绵绵地坐在椅子里说:“放松,那是我的小家伙们。”
“你的宠物听起来可不是很友善。”
“那是因为它们在挨打。”奥斯尔无动于衷地说,“可怜的小崽子们,准是撞见了小主人。这下咱们的私人时间快结束啦!”
他忽地从椅子上弹跳起来,走到周雨面前,带着一种神秘的笑容,他附在周雨耳畔说:“当是我的临别礼物吧。回去以后,记得打开你家里的窗户,会有客人从外头飞进来的。”
还不等周雨反应,奥斯尔已经直起身,打了个响指。宴会厅的大门骤然打开。红叶正站在门外的走廊当中,她脸上充满凛冽的怒气。
“奥斯尔,对于你所作所为,没有什么要向我解释的吗?”
她缓缓迈步走入厅内,在她身后的走廊上,四处溅满了红漆般的朱色。
廊上积累的赤水,犹如小溪般汇聚起来,漫过宴厅的门框,染湿地上华美精细的丝毯。
红叶的双眼已经全然恢复正常。她提着青色的剑踏过丝毯,每行一步,都在毯上印出朱红的足迹。那异样的景象让周雨立刻从椅子上站起身来。
“红叶,这是怎么……”
在他说完以前,从走廊上又摇摇晃晃地走进一个人。这魂不守舍的青年正是蔡绩。
但和先前不同,此时他的脸色惨白如一抹幽魂,即便是看到周雨以后,他也没有任何明显的反应,只是机械地说:“人……人……”
周雨猛地站起来,他绕开形如走尸的蔡绩,冲向宴会厅的大门。
门外的地面上浸满了积血。
他扶住门框,向着走廊尽头张望。在血海的彼端,漂浮着许多小小的白色“岛屿”。定睛细看,就会发现这些异常白净的物体,有的是手,有的是脚,还有头颅、肉片、骨片、内脏……
那是,由完全赤裸的,破碎成数百片的人体残肢拼凑出的炼狱风景。
周雨呆然地注视着一幕。
在目视这绝景的时刻,他心里只觉得充满疑惑。眼前的画面到底是什么意思呢?刚才听到的兽吼是从何而来?这些死尸又为何如此异乎寻常的白净?
没错,哪怕是被分解成凄惨的肉片,那些残留的肉块也没有丝毫肮脏恶心的感觉,反而显得益发艳丽。鲜红的肌肉,雪白的肤骨,从周雨眼中看去,犹如凋零纷落的桃梅二花。
宛如中魔一般,他凝视着走廊上的景象。此时宴会厅里又传来奥斯尔响亮的笑声,一直、一直地回荡在周雨耳畔。
那是玩了一个绝妙游戏后所发出的,充满喜悦与得意的狂呼。
71 最后请求(下)
“奥斯尔,你为谁做事?”
宴会厅内的笑声,在不知持续多久后,终于被红叶冰冷的质问打断了。
“何出此言呢,小主人。我只承诺为你父亲服务,范不着再给自己增加义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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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我如何再信你呢,奥斯尔?是谁让你造出这些……这些伪类的?伯以?枭王?”
“嗨,嗨,小主人,我说过我不参与你们的权力游戏。”奥斯尔坐回扶手椅上,然后翘起脚来,“为什么我要帮他们两位呢?严格来说他们都是你父亲的竞争者,伯以也不例外。你看,规矩每次都是这样,子杀父,徒杀师,我是你父亲的话,准先把伯以干掉。”
两人说话时,周雨已经悄然走回屋内,站在红叶旁边。
他看见红叶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盛怒。而坐在对面的奥斯尔仍旧懒散地笑着,还冲他一下下眨着眼睛。
“……是‘冻结’吧?”
短暂而压抑的静默以后,红叶缓慢而清晰地说。虽然用了疑问的句式,她的语气却像在盖棺定论。
“只有那个家伙会行如此凶恶之事……既然你宣称效忠于先王,何故跟他为伍?”
奥斯尔摊开双手说:“我没看出这两者有何矛盾。”
“你知道先王费了多少心力去消灭他吗?”
“而这正是我听从他意见的原因。”
奥斯尔微微一欠身,他的手中转动着一枚深紫色的筹码。
“你看,小主人,我跟你父亲打赌,一旦输掉赌约,我就全心全意为他服务。他完成了他的部分,我也完成我的部分,绝无半点敷衍——但,这跟完全听从他的命令是有区别的。你能给一个赌徒提供的最佳服务,就是打断他的手,把他从赌场里踢出去,并且永远不准他再进来。这是我许诺的‘忠诚’。”
听完他的话后,红叶的表情没有一点宽释。她用奇怪的音调说:“奥斯尔。权力也好,力量也好,永恒之物是不存在的。”
“唉,变化是人的规矩。再说,天启末日前的日子还长着呢,在这方面,我赞成‘冻结’的意见。”
“——撒谎。”
奥斯尔无所谓地耸肩,扮怪脸,像是在说“信不信随你”。
“你只是改变了,奥斯尔。维持人格和灵魂都不产生质变,你所能忍受的岁月已到此为止了。既然如此,就在今日告别吧。”
红叶提起了剑,那是比言语更为明晰的表态。
奥斯尔极为夸张的叹起气来。
“好吧,我猜也是这样。”他举起双手说,“我不打算为自己的行为辩解,而您呢,在三位继承人里也是最难伺候的——我不是说亚兰就好到哪里去,但至少他找不来我这儿。不过,在咱们分道扬镳以前,我想提出一个请求。”
“说吧,我会考虑的。”
“我向您请求一次宴会。”奥斯尔说,“在您小时候,我曾给您讲过许多故事,曾有一度,我保证会寻找机会带您去城中游览,但此事已无法实现。因此,我请求最后一次宴会。”
红叶沉默着。
良久以后,她手中的剑淡去了。
“我接受你的邀请。”她说。
奥斯尔大笑着站起来,那吊儿郎当的举止忽而变得无影无踪。他动作标准地鞠躬行礼,用文质彬彬的调子说:“欢迎三位来到奥斯尔邸。”
随着他的话语,灯光大亮,轻快的音乐响起,仿佛有支隐形的乐队陡然开始卖力的合奏。在轻快的音乐声中,位于主座两侧的三张宴会椅自动滑出桌下,等待着三人入座。
周雨看向红叶,得到对方点头认可后,他拖着蔡绩往主座左手边的两张位置走去。
恐怕是被刚才的事情吓得够呛,直到这时,蔡绩仍然一副恍惚呆滞的表情,任凭周雨把他按进座位里。
看到他如此表现,周雨开始皱眉——虽然这家伙本来就是拖累,但照顾普通人总好过照顾一个痴呆。他不知道这个胆小鬼究竟看到了什么,事到如今也只能期望对方的精神损伤不是永久性的了。
“可怜的小伙子,”奥斯尔用双手撑着主座的椅背,向前探着身说,“准是被我的宠物吓着了。他对血肉有点敏感过头,这可不是一个好厨师的特质。”
“真要是觉得他可怜的话,不然就先让他离开好了。”周雨冷淡地说。
“相信我,我很乐意。但恐怕这位年轻的先生不具备独身走出这栋宅子的能力。亲爱的小姑娘,我猜今夜以后,小主人绝不会放心把一个活人交给我处置了,所以咱们还是让他在那儿坐着吧,我保证什么也不会做。咱们今晚就用文明的手段来解决这件事——再说,能参加我的宴会,这在以前可是万中无一的幸运哩!”
周雨微不可觉地冷笑了一下。但看到红叶的表情,他最终什么也没有说。
奥斯尔拍了两下手掌。
作为背景的轻音乐转了个调。侧墙的挂毯自行向左右收拢,露出三间侧门,三名女仆推着餐车走出。她们都是漂亮的黑发姑娘,皮肤白皙,五官精巧,没有特别明显的人种特征。那标准化的表情与动作,像是上好了发条的人偶。
女仆们静默而迅速地上餐,实际只坐了四席的二十人餐桌,被放满了各式各样的菜肴。菜品的摆设很像法菜,但当周雨试着辨认时,他却连一道也叫不出具体的名字——说来奇怪,虽然一次也没有去过,他却总觉得自己对西餐是相当熟悉的。
“酒,肉,歌舞,这是我年轻时最喜欢的东西。我曾经跟几个朋友合伙抢了肉店,那是我印象里最好的一顿。真奇怪,那猪肉一点也不新鲜。后来我吃饭就可讲究啦,我又讨厌跟熟人分享,又不喜欢独自用餐,于是就天天开宴会。如果客人讨我喜欢,我就单独请他,如果没有满意的,我就一次请来九个十个。得有二十人以上的表演队,还要最一流的歌手和演奏家。每周得有五六场,除非我病得起不来床。”
奥斯尔在主座上,向右手边的红叶举杯致意。
“但是你,尊敬的小主人,你从小就讨厌热闹,所以咱们就办得简单一点。我手头凑巧有一位天赋绝伦的琴手,专门为今夜准备的。我担保你会喜欢她的表演。”
他殷勤地举起水晶杯,向在座的宾客们敬酒。周雨和蔡绩都纹丝不动,只有红叶平静地回应。
这一点也没有浇灭奥斯尔的兴致,他很快鼓了鼓掌。
轻音乐停了。
幽暗的侧门里走出一个蒙面纱的年轻女人。她穿着介于旗袍和纱丽之间的贴身长裙,肌肤如黑褐的绸缎,既光滑又结实。在那两只修长的裸臂中间,抱着一把造型奇特的琴。
走到宴桌末端的空地后,黑肤女人抱着琴,优雅地向众人行礼。她的体态修长绰约,俯首时宛如一枝被微风压斜的花。
“昂蒂,昂蒂,你真是人间至宝。”奥斯尔说,“请吧,今夜的客人尊贵无比,你得发挥得尽善尽美才行。”
女人的面纱轻轻摇曳,透过那若隐若现的遮挡,她似乎正对奥斯尔微笑着。然而,她既不说话,也不演奏。
奥斯尔一个劲儿地对着她摇头。
“不,这可不成。今夜我不会参与,你得一人独奏。来吧!只有一首曲子适合迎接咱们今夜的客人——请为我们演奏那首曲子,演奏《屠龙者骓贡》!”
72 宴之歌(上)
女人用戴着细银指链的手指,一点点扳动琴码,按动琴弦。她耐心温柔地调整着那梨状共鸣腔的乐器,似乎是演奏前的准备工作。大约十多秒后,她重新将琴抱在手中,翘起光洁滑腻的小腿,坐靠在身后的野鹿雕像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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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后,阴郁的旋律从弦中流淌而出。
这奇怪木琴的声音,周雨此前没有听过。它那清澈幽凉的音色,既不如吉他明亮柔和,也不像琵琶婉转幽咽。
如此幽冷的弦音,不知为何令他想起了冰原。
无垠无际的冰原上呼啸着狂风,吹得浮冰不断撞击,发出清脆又幽冷的声音。那流冰的曲乐在凛风中远远地传出去,传向焚灰般的天际,传向冰层下的深海。
在那水下、海下、黑暗之下,在死去的群蛇织覆盖之下,那里……
弹琴的女人唱起歌来。
她长长地伸直脖子,半仰着头,如同将被割喉放血的祭品。那修长的脖颈上戴着一个弯曲如蛇的银环。自那曲线优美的喉内,发出的歌声却让周雨战栗起来。
那并非歌者如铃的嗓音有异,也非歌调如泣的风格恼人。
……究竟是为何呢?光是听到对方从齿间发出的,意义不明的暧昧音节,就让他自骨髓深处发抖起来。
女人仰首悠歌。她纤秾光艳的胴体,缥缈优雅的气质,统统被吐出唇齿的音节所污染。那是无可名状的歌声,优美无比又扭曲可怖、悠扬甜蜜又绝望恶毒。她随歌微微扭动的身姿,在周雨看来没有分毫人气,那是闻笛而舞的蟒蚺的身躯。
幽泣般的歌声不知持续了多久,在周雨无法忍受地采取行动以前,终于渐渐低微下去,最终停滞了。
女人松开琴弦,从雄鹿雕像上站起身。她对着奥斯尔徐徐张开五指,那圆润纤巧的指尖上沾满鲜血。
奥斯尔发出响亮的笑声。他使劲地鼓掌,吹口哨,女人也随之踮脚躬身,仿佛把他的反应视为一种赞赏。
“你总是不令我失望,昂蒂。”他一边发乐,一边转头看向右侧,“你呢?尊敬的小主人,这首曲子可让你觉得满意?”
红叶没有回答。从女人演奏开始,她就垂着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
“这歌总令我想到你的父亲。这么多年来,我没有见到过比他更出色的琴手。只有昂蒂,我神奇的昂蒂,她的演奏和你父亲如出一辙。”
“是吗?”
红叶用毫无波澜的声音回应道。
“是吗?唉,我的小主人,你可想象不到培养一名这样的琴手有多难。当然啦,我猜你父亲也不乐意在你面前弹琴,他上年纪以后可讨厌这首歌了。据说——不过也只是据说——曾经有个倒霉蛋在他面前唱这歌,他就下令砍掉那人的脑袋。人们都说他也是为了这事儿才干掉了理莎法。”
“你真的相信这种流言吗?”
“你问我?我可不晓得。但我喜欢这个说法。自我知道这个谣言以后,每次集会,我都要找人在他面前唱这首歌。我实在是好奇,到底哪一天他才会受不了地把我干掉,又或许把安德干掉。这种幻想支撑了我许多年,可是你看,最后我还是待在这儿。你父亲是个守信的魔鬼,这点上我尊敬他。”
红叶静静看着弹琴的女人。明显对宴会中的话题毫无兴趣,但女人只是怡然自得地轻摆身体,像在心里哼唱着某个节奏。从进入宴厅开始,她没有说过一句能让人理解的言语。只有当奥斯尔说话时,她才表现出少许倾听之态。
“……这也是你养的宠物吧?”
“奥斯尔耸肩说:“这得取决于您怎么理解……严格地说,对于她的躯体和精神,我从未施加过任何外力。她是一只天生的野兽,我自认为是名发现者,仅此而已。”
“那么,她体内的第四魂是谁放进去的?”
奥斯尔只是笑着,他沉默,眨眼。
“是‘冻结’吧?他把狼的魂魄抽出来了。”
“嗨,您总这么敏锐。”奥斯尔说,“不过现在暂且不忙,咱们稍后再讨论扫兴的事儿。您得听听另外两首歌,这都是我自己编写的。”
他拍了拍手,女人在琴上划出几串华丽的和弦。和上次的坐歌不同,她抱着琴,轻快地旋转起来。那缀满晶滴的裙摆如绽开的花般飞舞着。她在活泼的舞蹈间隙里唱歌。这一次仍是周雨无法听懂的语言,却没有刚才那种奇怪的感觉。从那松散简单的旋律判断,这似乎只是一首普通的异国民谣。
女人演奏精妙,歌喉悦听。她在不断的旋转中唱完了这首欢快的曲子。
奥斯尔依旧率先鼓掌,这一次他反而不再发笑了。不止是他,连红叶也沉默地拍着手,无视了周雨看向她的眼光。
“如何?”奥斯尔问道。
“你费了很大心思吧。”
“不错,为了填这首歌词,我可是绞尽脑汁。要知道如今这个世道已经没人用已经没人用九音律了。接下来还有最后一首,也是我的得意之作。”
奥斯尔又拍了拍手,女人抱着琴开始演奏。这一次她既不舞蹈也不坐下,只是站在原地边弹边唱。这一首的曲调缓慢庄严,旋律的风格却十分杂糅,就像是将好几首不同风格的歌混在了一起。若非表演者精湛的技艺,这恐怕是一首颇为平庸的曲子。
然而,红叶依旧认真地听着。从她的表情,可以断定她完全能听懂女子所咏唱的,带着怪异喉音的歌词。
歌曲的旋律交错往复,至少持续了一刻钟,才终于在女子长长的尾音中结束。女人松开最后一根弦。玉白的琴弦与她黑色的手指都沾满了血。
她仍旧无知无觉般张开五指,将手掌的伤口与血迹展示给奥斯尔。
“做得好,昂蒂。”奥斯尔说,“现在请休息吧。”
女人悠然摇曳着躯体,退到宴厅角落的水池边,将手伸到池水里清洗。宴会厅里安静下来。
奥斯尔不再发笑了,他眯着眼睛,轻轻地哼着歌。周雨依稀能辨别出他的调子,那是刚才所演出的第二首曲子。
“现在我没什么遗憾了。”他说,“若我早知今日,小主人,我情愿多花点时间在你身上。那时你还是个小丫头,现在呢?你比我的儿子矮不了多少了……唉,时间!真是恼人!不过这些不该在今夜提起。现在让我们干杯!”
他举起酒杯。这一次不仅仅向着红叶,也十分明确地朝向左边的周雨。
迫于他的坚持,周雨也伸手握住杯子。他不能肯定杯中的红色液体是什么成分,但从醇厚的香气与通透的色调,至少可以判断不是纯血。
“喝吧,我保证没毒。”奥斯尔说,“我从来不在宴会上干这事儿。等到宴会结束,咱们可以规规矩矩地办。我花园里有个挺大的练习场,还有一个武器收藏库。当然,小主人,您要用自己那把红乡的剑也行。咱们可以各自准备一下,去那里把问题彻底解决。”
73 宴之歌(下)
听到奥斯尔的话后,红叶平静地点点头,然后拿起刀叉。
那动作谈不上优雅,只能给予人利落标准的感觉。她像是完成任务般切割着餐盘内的食物。
“每到这种时刻我总会想,要是把您和伯以糅成一个,那准会是最完美的继承人。”
百盟书
“那什么也不会改变,奥斯尔。”红叶低着头说,“这不是性情的问题。”
“那是什么呢?”
“如你所想,是时间。”
红叶说完这句话以后,就安静地开始进食。奥斯尔也懒洋洋地靠在椅子上,用穷极无聊的表情打量着天花板。
看到两人如此,周雨低头拾起手边的餐具。
对于餐桌上的食物,他没有一点触碰的欲望。并非说这漫长的一夜还没有让他感到饥饿,而是因为桌上色彩鲜艳的佳肴香羹,无论食材荤素,绝大多数都是他无法辨识的东西。
像是香芹、青葱、贻贝,这些看得出形状的食材都似是而非,跟周雨印象中存在着少许差异。至于处理过后的肉排与羹汤,他连是何种肉类也判断不出来。
不过,面前的大餐虽非牛羊鸡鸭,但也绝对不是人肉。这一点,从其质地肌理来看,他可以确认。
不止是食材来历不明,连叉子的形制也显得十分古怪。并非正餐使用的四齿叉,而是类似水果茶的三齿样式。在银叉的柄身上镂刻着纤细的浅纹。
刻纹的形态,是一条长而蜷曲的细枝,枝头绿叶繁荣,簇拥着圆形的果实。果实并非单纯的刻纹,而是由九颗黑亮的小珍珠镶嵌而成。
九颗黑珍珠都镶嵌在银萼当中,只有枝叶最顶部的两颗与众不同,其外围缠绕着细股的金丝。
注意到这奇怪的枝果图,周雨又打量其他餐具。刀、匙、盘,无一例外都刻着类似的图案。
这究竟是制作者的标识,亦或者拥有者的徽记,大概也只有去询问红叶才能知道了。
将那图案深深地印刻在脑海中后,他将银叉放回原处。虽然知道餐桌上的菜品并非人类之躯,他也不愿意接触来历不明的食物。红叶能够安全吃下去的东西,可不代表他和蔡绩都不会有事。
一想起同行的倒霉鬼,他侧目朝旁边看去。令人意外的是,那个吓破胆的家伙似乎已经恢复了神智,正目不转睛地盯着餐桌上的菜碟。
虽然周雨不觉得蔡绩有那个胆量,他还是不动声色地踢了对方一下,以免对方真的吃下什么危险的东西。
蔡绩给他踢得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等接触到周雨警告的目光,他结结巴巴地说:“我、我见过这些菜!”
“……以前吗?在哪里?”
蔡绩脸部的肌肉不自然地抽搐着,那种杂糅了惊疑与惶恐的表情,已经达到了当初他和周雨初次见面的级别。
他颤抖着说:“……这是方……方四请我们吃的东西……”
他的话语伴随着牙齿打战的格格声,让周雨无法听得真切。那被提及的名字到底是“方四”还是“方似”,又或者“思”、“斯”之类的异调字,周雨一时也无法判别。
“噢,我知道他说的是谁。”奥斯尔说,“别介意,那是我认识的一个小朋友。他在宴会上曾向我要了一些材料,我猜他准是拿去跟要好的朋友分享了。他肯定没我的厨子技艺高超,不过好菜至少有一半得归功于食材嘛。你们准是吃得上头了。”
蔡绩剧烈地发着抖,那表情除了恐惧之外,竟然还有着近乎愤怒的意味。
“……也就是说,是‘冻结’的人散布出去的吧?”
始终专注于进食的红叶终于放下刀叉,用平静的语气说:“你把‘狼‘的肉交给‘冻结‘的人,让他们散布到街头去。于是就制造出了多余的浊魄,是这样吗?”
“基本正确。”奥斯尔答道,“不过,以我个人的猜测,我以为这事儿不是一个人能干成的。”
“他不是有你的鼎力相助吗?”
“这可不是一码事,小主人。你知道我擅长什么,讨厌什么。诚然我赞成他的观点,不过我可干不了技术活儿。他需要一个聪明人才行。”
奥斯尔不怀好意地笑起来。他用手指一下下点着自己的脑袋,强调似地说:“非常,非常聪明的人。”
“告诉我这些合适吗?”
“为什么不呢?从优先级来说,为您服务比保证他的权益重要得多——自然,这两者都必须基于服从您父亲指令的前提……我干脆再给您一点提示。”
他伸出两根手指:“据我所知,‘冻结’有两位重要的盟友,都是些有意思的家伙。我管他们叫‘聪明人’和‘饿死鬼’。若您想捉拿凶手,我诚挚地建议您从这二人入手。只消将其党羽铲尽,那位先生必将亲自登场。”
“奥斯尔,你可真是个忠诚的盟友。”
面对红叶不轻不重的讽刺,奥斯尔露出雪白整齐的牙齿:“总得有个先来后到嘛!我陪您度过的天数,可比我说真话的次数多得多哩。我是觉得那位先生挺有想法,可是您光凭美貌就能胜过他啦!我有什么道理不帮您呢?”
红叶安静了一会儿后,用轻缓、拖沓,仿佛带着迟疑的调子说:“你是否想过……”
“不,完全没有。我的小主人。完全没有,一次也没有。”奥斯尔说,“我一刻也没觉得后悔。这事儿已经板上钉钉啦!我只琢磨怎么把它干得有趣些。我看到您已经结束用餐了,那么现在怎么着?有兴趣去看看我的武器库和庭院吗?”
“无此必要。”
红叶从坐席上站起身来。她将右手抬起,黑绳缠绕的剑浮现在空气中。
“奥斯尔,我已接受你的宴请。作为回报,我以先王之名宣告解除你的债务。
“——现在,安歇吧。”
黑绳如有生命般自行解散,从中露出青荧的幽光。
红叶将青剑指向宴厅的主人,用冷酷的声音宣布道:“再见了,奥斯尔。”
看到她的行动,周雨也即刻起身离席,拉着蔡绩往墙角退去。
出于某种直觉,他认定红叶有着绝对的胜算,因此在用背贴住墙壁后,他便不再关注奥斯尔的反应,反而密切留意着侧边的三道送餐小门。那黑暗的门后似乎是某种廊道,没有一丝光透得进去。
——若要安排伏兵,侧门就是最佳的突入路线。
就当他这样想时,宴会厅里响起渺远的歌声。
循声望去,他看见戴着面纱的女人仰着头曼声而歌。和先前三首歌不同,她的歌喉原始且高亢,像呼唤,像鸣唱,像原野上的风声,让人感觉不出一点技巧成分。
简陋的旋律中,满溢着歌者昂扬的狂热之情。
女人折过腰肢,后仰得像一朵倒垂下来的牵牛花。她高举的双臂与紧抱的琴也因此漫浸在水池内。
那已是完全违背人类生理的动作,在她做来却优美无比。
水池发出咕噜咕噜,犹如沸腾般的鸣声。在氤氲弥漫的热气里,她慢慢直起腰,重新回复成坐姿。
她臂间的木琴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把装饰着翼状护柄的细剑。
74 骨之刃(上)
几乎是女人执剑的瞬间,红叶马上看了过去。她不再理会主座的奥斯尔,转而将剑对准女人手中的剑。
“你不亲自用这把剑吗?”她问道。
奥斯尔仍然懒散地缩在座位里,用欣赏般的态度看着执剑的女人。“当然了,昂蒂玩剑比我熟练得多,我干啥不给她?”他说,“人各有长嘛,我还是喜欢铁棍。在后脑勺来一下,比剑方便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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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昂蒂是她的真名吧?”
“可能吧,这是别人告诉我的。”奥斯尔打着哈欠说,“天知道她叫什么,她从不跟我讲话。”
“你们把‘狼’的魂塞到普通人体内,还指望她说话吗?”
“公平来说,我也没指望过。她的沉默就是最美的地方,小主人,这才是真正的艺术品——除了你自己能看见的东西,别的什么也不跟你解释。如果她能说话,那就完蛋啦,天天跟你抱怨这儿抱怨那儿,要你花时间听她说个没完。嘿!这和讨了个老婆有什么区别?我宁可找根绳子吊死,也不想再给自己找罪受。至于您,小主人,我建议您也少说两句,专心对付她更好。若您想万无一失,最好是把您的眼睛也用上。我不介意在宅子里添她一座完美的水晶像。”
“我不会用的。”
说完这句话,红叶紧紧地抿住嘴唇。在逐渐熟悉了她习惯的周雨看来,那已近乎于恼怒的表现。为了以防万一,周雨不动声色地朝奥斯尔靠去。
“嗨,嗨,别这样。”奥斯尔立刻说,“亲爱的小姑娘,你得遵守点规矩。否则我就踢你的屁股——不,这还是算了。不过我一向与时俱进,瞧瞧这个。”
他在座位底下的暗格里掏摸几下,拿出一把手枪,迅速打开保险栓后对准了周雨。看到他熟练的射击架势,周雨只得站在原地不动。
“好孩子。”奥斯尔说,“用小刀摆酷已经过时啦!现在是热兵器时代,我建议你以后也弄一把。”
“……我没有收藏违禁品的兴趣。”
“唉,说得好像你的刀不是管制品似的!咱们不妨打个赌,假如我把这枪送给你,你准会毫不犹豫地收起来……”
奥斯尔还在说个不停,看上去没有立刻射击的意思,周雨不由地将注意力转回了红叶那边。
自刚才开始,红叶始终站在原地不动。执细剑的昂蒂像慢舞般摇曳身体,迈着缓步向她走去。
她手中的剑有着翼形的镗,柄锷鎏金,灿烂而不失古雅,自锷内伸出的刃却绝非金属所铸。刃部洁白古朴的质地,如同象牙一类的骨质物。
这骨质似的细刃,无论如何也不像锋利的样子。然而红叶现在如临大敌的神态,是周雨过去从未见到的。
昂蒂翩然走近。
她垂眸,低颈,扬臂,赤裸的脚轻盈踮起,整个人随之旋转,缀满晶滴的裙摆如牵牛花盛开。
一瞬间,花上闪出一道洁白的弧。
几乎是同时,青色的幽光越过桌面,与白弧彼此敲击,声响如同碎冰。
昂蒂旋转着。她的手、臂、足、腿、腰、胯,每一个部位都在昂然地旋动起舞。她手中骨剑剑刃所闪的白弧,如同缠绕舞者的丝带,柔软地曲折、飞散。
丝带飘飞,宴桌四分五裂。舞者那赤裸的足尖踏上破碎的瓷片,依旧热情、狂烈地旋转挥洒。她裸露的肌肤开始淌落汗水,焕发出油亮的光泽。那高强度的动作,足以在一分钟内令最优秀的舞蹈家精疲力竭。但“昂蒂”不知劳苦地跳着,湿热的汗水不断飞溅到地面上,与陶瓷碎片上沾染的血迹融为一体。
那野性、煽情的,仿佛挥鞭般的旋转狂舞,使白骨剑的弧光如雷霆乱鞭,猛烈地抽打着她身周的一切。
然而,即便是这样癫狂的绝态,也不曾令对手后退一步。
红叶静静地站在原地。面对围绕她的白光,她只是用右手倒持青剑,背在身后,那稳重的架势颇似太极剑的起手式。
这实在是无法解释的奇怪现象。在舞者掀起的剑岚中,青光一下一下地刺出,或横,或截,或点,或阻。与对手相比,红叶静止得犹如一座孤峰。两者的速度差用肉眼就清晰可辨。
然而,红叶仍旧站在那里,从容不迫,完好无损。她白皙光洁的皮肤,成束扎拢的长发,简单朴素的衣衫,都是一目了然的继续完整着。
叮——叮——叮——
剑刃相击,回响如敲磬,如鸣钟。在白色的光之雨中,纵横直往的青剑如矫龙穿梭。
如此简单至极的动作,要称之为“剑术”已经过于勉强了。那是全然超出周雨认知范围的“法”。
直到此时此刻,以旁观者的视角目睹那“剑法”以后,周雨才终于明白了那夜被红叶击败的原因。她那直截了当的出剑,既不迅捷,也不刚猛,但绝对无法逃避。只要试图攻击她,就必定会遭到识破和反击。
这其中必有什么缘由。如果不能破解原理,就一定无法正面取胜。
剑刃相击,铿锵鸣响。舞者的汗与血流满了地面。
她如野兽般充满力量感的舞蹈,在持续了十多分钟的剑击后,终于显现出衰落的征兆。
至此,胜负的结果已经十分明确。
宴厅里只剩下这场战斗的声音。被那并非属于人世的、奇异的决斗所迷,周雨忘记了周遭的一切,所能做的就是全神等待。
每分每秒,流逝的时间都在向战斗终局靠拢。
尽管如此,红叶却似乎并不着急取胜。不管昂蒂的舞怎样迟滞,青剑总是静待不动,直到白弧袭来的一刻,才会干脆利落地刺出。
这究竟是红叶本人的意愿如此,还是其“剑法”的特性使然,周雨无法判断。
就在他以为这场剑斗还要继续时,红叶前踏了一步。
幽光形成的青锋,简简单单地朝前直刺。昂蒂沾满鲜血的脚再度踮起,朝着后方跳跃。两人在瞬间拉开的距离,足以让她避开剑锋。
然后,有形无质的幽光之刃,陡然自顶端生出青色的“芒”。
朦胧尖锐的青芒,其长度近乎一尺,自电射而出的刹那,毫不留情地贯穿了舞者的前胸。
昂蒂仍在后跃,青芒自她体内脱出。
她的双眼大张着,但既没有惊异,也没有困惑,只是一片混沌的宁静,手臂像芭蕾舞般向两侧张开。那曲线优美的身躯安静、顺从地向后倾倒下去。就连遗体与地面接触时发出的闷响,也显得异常轻微。
红叶维持着刺击的姿势,久久没有动作。
啪,啪,啪。
奥斯尔开始轻轻地鼓掌,她放下手臂。
青光自她手中消散。
“小主人,令人难忘。”奥斯尔说,“红乡的圣人之剑,你父亲曾对它有切齿之恨。不过,就算是他,也得承认它很适合你。”
红叶没有应答。她走到遗体旁边,从昂蒂手中轻轻拿走剑柄。
“奥斯尔,现在我收回你所持有的第二剑。你有异议吗?”
像是忽然间被数百年的岁月侵蚀,金翼的骨剑在红叶手中迅速生锈、黯淡。那骨质的刃身上,浮现出黢黑的腐迹。
这时,奥斯尔懒散地举起手说:“且慢。我以为这事儿还有得商量。”
“你难道还想拿着它吗?”
“不,当然不。这玩意儿对我有什么用呢?不过,若您许可我的请求,我愿将它赠与旁人。”
他慢条斯理地环视着宴厅,最后,将目光落在周雨身上。
像是想到了一个绝佳的主意,他咧嘴而笑,随后指着周雨说:“我请求将第二剑转赠给这位女士。”
75 骨之刃(下)
从红叶的表情看,她显然从未想过奥斯尔会提出这样的要求。随着她的迟疑,白骨剑上的腐纹也停止了扩散。
好半天后,她说:“这把剑应当随同先王永眠。”
“那可真是遗憾。”奥斯尔耸耸肩说,“器物,它们和人不同,存在得越久越有价值。人可受不了一直活着,但它们呢?它们哪需要睡觉呀?你就是拿它宰猪,它也照样舒舒服服。可是人就不同啦,非得认定有些东西属于自己所有,绝不能给别人使用。这剑和一张毯子有什么区别呢?不过毯子还是给我留着吧,我喜欢那个。”
百盟书
红叶无言地摇着头。
奥斯尔终于从座位上站起来了,他向着红叶鞠躬行礼,悠然地说道:“我想现在是我退场的时候了。亲爱的小主人,您还有何吩咐吗?”
“不,对现在的你,已经没必要说什么了。”
“我猜也是。那么,是我自己来呢?还是您动手呢?”
红叶淡淡地笑了一下:“你可以自己来吗?那么,今天的事也不会发生了吧?”
“说得有理。”奥斯尔点头道,“不过咱们不妨试试嘛。”
他猛地举起手枪。在周雨来得及躲避以前,持枪者将管口塞进嘴里,朝着斜上方扣下扳机。
沉闷的噗响后,血液与脑浆溅射在椅背上。奥斯尔的头颅也被震得摇晃了一下,随后重重摔撞在餐桌边缘,露出后脑勺处的巨大空腔。那枚失稳的子弹似乎将他的整个脑部组织都打烂了。血液迅速地从创口涌出,将他的衬衫领口染成一片通红。
然后,奥斯尔用手撑住桌面,若无其事地坐直身体。那个巨大的创口颤巍巍地晃了一会儿,转向红叶的方向。
“唉,不成。”他含含糊糊地对红叶说,“真没劲。那么,也许就由您来?”
红叶走上前去。
她张开手臂,青色的剑光自掌心浮现。闪动的光芒掠过自杀者脖颈。没有半点意外,他的头颅掉落下来。
“嗨,小主人。”那后脑勺露着大洞的脑袋在地上说,“这个玩笑可有点儿不够风度。”
“你也没有资格说风度吧?”
红叶平静的口吻里,竟像是真的带着几分玩笑的意思。她俯身将奥斯尔的脑袋提起来,与自己面对面互望着。
不知是有意无意,她明明是正面朝着奥斯尔走来,此刻却背对着侧旁的周雨。以这个角度,周雨只能看见她的背影,以及奥斯尔的少许脸颊。
“奥斯尔,再见。”
她如此说道。随着话音落下,奥斯尔露出的脸颊逐渐变色、透明起来。
半分钟后,红叶终于转过身,将手中的东西轻轻放在桌上。理应是奥斯尔头颅的物体,此刻已经完全脱离了血肉质地,变成水晶雕塑般冰冷通透的硬物。这水晶头颅脸上的微笑、因枪击震动而散乱的发丝、后脑勺翻卷起来的皮肉,每一丝细节都栩栩如生。倘若这真是一件由人雕琢的艺术品,其水平只能说是巧夺天工。
身为“创作者”的红叶仍旧看着水晶体,烛火之下,她的双眼发出璨璨银芒。
青色的剑光席卷过桌面,水晶体一分为二。
寂静的宴会厅里,红叶持续地挥剑,那机械木然的动作毫无章法气势可言,宛若是门外汉在发泄式地乱砍。
曾为屋主头颅的晶体在青光扫荡下支离破碎,几乎已成为一滩晶沙。
“红叶。”
确认那并非必要的行为后,周雨上前制止了她。从红叶的脸上,他看到浓重的怅然与愀闷。
“抱歉,今夜的事情我也没有想到。本来以为这其中或许有什么误会,没想到他是真的……”
红叶说着,忽然中途停顿,露出懊悔的神色。周雨稍微疑惑了一会儿,才意识到她是在说张沐牧的事情。
经历了这一夜的情况,不要说红叶,其实连周雨自己也差点把这件事忘诸脑后了。他摇了摇头说:“我再想其他办法。”
红叶欲言又止,最后只是叹了口气。
“……比起这个,红叶,这里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么说着的周雨,其实连自己都不知道在问些什么。今夜经历这一切,要一件件拿出来详问的话,恐怕三天三夜也讲不完。
“这是……”
红叶张口想要解释,在她说完第一句话前,整个宅邸剧烈地隆隆震动起来。她马上改口说:“出去再解释吧。这里就要消失了。”
不消她提醒,光是房间剧烈的摇荡就已使人心惊肉跳。周雨马上冲向呆呆站在原地的蔡绩,把他拉到红叶旁边。与此同时,红叶却将地上的昂蒂背了起来。
看到周雨询问的眼神,她解释道:“这女孩也许能救得回来。”
“……又是你那把剑的特性吗?”
“嗯,杀死的是她体内‘狼’的魂,至于她本人怎样还无法断定……也许师父可以救她。”
周雨不知道自己是该先问红叶什么是‘狼’,还是她的师父究竟是何方神圣。在房屋地震似地晃动中,多余的话已来不及说明,红叶背起昂蒂,领着他往侧门跑去。
门后的通道没有一丝光亮。那浓重的黑暗仿佛已经有了实体,将空间内的每一个缝隙都浸得满溢出来。黑暗当中,周雨甚至无法看到前面的红叶。只有通过那稳快的脚步声,才能确定对方就在自己前方三米的距离里。
在黑暗里行出片刻后,红叶突然念起一段话来。她那古怪的喉音,和先前昂蒂所唱的歌词如出一辙。
“……红叶?”
“嗯……请稍等一下。”
红叶匆忙地说了一句,又继续喃诉着不知其意的音节。
黑暗的前方,逐渐浮现出赤红的光亮。自那闪耀的光亮处,遥遥飘来人潮的喧嚣。
黑暗里清醒的三人都加快了脚步。越是靠近光源,吵闹就愈发清晰。那是噼噼啪啪的火焰声、人群的惊叫声、还有消防车尖利的鸣叫。
他们从商店的安全通道里跑出。周雨回过头时,发现整个商场都在熊熊燃烧。冲天的黑烟高高升起,矗立如一支巨角。
商场外围站立着围观的人群。等四人跑出后,很快被接应到了安全范围内。或许是因为近处凶猛的火势,昂蒂奇异的服装也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三人走到安全区域后,蔡绩似乎才终于回过神来,猛地甩开周雨拉着他的手,转身逃进人群当中。一时疏忽的周雨没有追赶——现在看来,这个家伙的神经坚韧程度并没有表现得那么糟糕,用不着他去联络心理康复机构。
观望了一阵火势后,他呼唤起红叶的名字。
同行者并未应答,于是他转头看去。
火光之下,仰望楼顶的红叶像在出神。她的双眼闪闪发亮。
但是,那并非先前令人战栗的晶化,而只是因为眼中充满了水光。
周雨停止言语,在旁安静地等待起来。直至火势已经逐渐变小,红叶才终于说:“周雨,先回去吧……可以的话,这个女孩今夜也暂且安置在你家。”
周雨点头同意。他跟红叶一起穿出逐渐散去的人群,步履蹒跚地朝住所归去。
76 勇士之名(上)
两人回到住所时已经是凌晨五点多。几乎是刚进房门,周雨就坐倒在了沙发上。原本被遗忘的疲乏又涨潮般涌起。
看着头顶积灰的电灯,这一夜的经历就像是做了一场疯狂的梦。或者说,从他有记忆开始,所经历的事情就有如是掉进了兔子洞,不断不断地向着更深的混乱摔落。
百盟书
张沐牧的事依旧没有解决,今夜也是无功而返。
在他与睡意抗争的时候,红叶也背着昂蒂走进屋内。她似乎一点也不觉得疲劳,先把昂蒂放在地上,跑去卫生间拿了毛巾与水桶,将舞者沾满血汗的身体简单擦拭一遍,才小心地将那具躯体搬到周雨对面。
“……红叶,你不累吗?”
原本已经无法抵御梦魇的周雨,完全是被她的举动给吸引了注意,才没有直接昏睡过去。听到他的提问,红叶也坐到沙发上说:“倒也还好。不过,还是别将你家弄脏了。明晚我便将她送去师父那里。”
“你师父住在哪里?如果是市外的话,你也不方便带着她到处乱跑吧?你那辆摩托车……”
说到这里是,周雨不自觉地闭上了眼睛,虽然马上又强行睁开,视野却坐海盗船似的摇晃着。
“……周雨?周雨?”
“嗯……我听到了。”
“你还是先休息吧。等你醒来后再讨论这件事。”
红叶从沙发上站起来,从衣袋里取出了某种东西点燃。
“原本是拿来吸引‘狼’的,现在就先给你使用吧。不要担心,下次醒来的也还是你。”
她的言语天然有种使人安心的力量,周雨顺从地闭上了眼睛,嗅到面前飘来的香气,坠入睡眠之中。
黑沉的睡眠,如同是出于关闭模式的机械,思维全然停止运转,只剩下植物般生存的躯体。无论时间流逝了多久,在这样死气沉沉的永眠中都毫无意义。
他在思维终止的下一秒睁开眼。
打开手机,时间是当日晚上九点。窗外下着小雨,湿冷的黑夜又一次降临了。
大概是因为白天没有发出任何音讯,手机的通知栏里全是张沐牧发来的消息。起初还是像一起看电影、觉得哪家零食好吃之类的闲话,到后面则是各种对他不回消息的猜测。比如说出去夜游了、自己偷偷去好玩的地方了、被外星人绑走做实验了。
到晚上七点的时候,就连陈伟也发来一条“听说你遇到外星人了?真的被绑走了?”,像这样丝毫不能让人感受到关切的询问。
周雨扫完长长的聊天记录,对两人分别加以回复。对前者,回以“昨天失眠白天在休息”;对后者,他回复“在跟外星人商量怎么把你杀掉”。
在他回复陈伟的时候,红叶推开卫生间的们走了出来,看到他脸上的表情后有些奇怪地问:“周雨,你怎么了?”
“……没事。”
“你没有在生气吗?”
“没有。”
被他如此干脆利落地回答,红叶也就不再追究,转而说:“现在还有热水,你先洗漱吧。我去做些吃的。”
“……你还真是个出色的室友。”
红叶露出疑惑的表情,似乎并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违和之处。看到她的样子,周雨释然地笑笑说:“只是反差大而已。你一点都不像是会做饭的人。”
“可是,在山里的时候一直都是我做。”
“山里?”
“嗯,随师父修行时。因为我辈分最小,所以也要做其他人的饭。不过他们都吃得很少,所以不成问题。”
说完这番话,红叶真的走进了厨房。望着她洗完澡后披散头发的背影,周雨只觉得自己还在梦中。
注视着那个长发的背影,时间稍长,他心头泛起就无以名状的酸楚感。那像被挖走了什么的空虚与压抑,令他自己都吃惊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最后他只能归结于身体状态的缘故。
用纸巾擦过眼角后,他走入卫生间进行简单的洗漱。出来后果然看到红叶在厨房里熟练地颠勺炒饭。
“……你在餐馆里做过吗?”
“嗯……没有正式做过,但是餐馆师傅太忙的时候有帮忙。”
“等下,你是送外卖的吧?”
“嗯……”
红叶含糊地应过一句,忽然间分外卖力地翻动着炒勺。
“……红叶,你真的很不擅长隐瞒。”
“我也做得还可以!”红叶立刻辩解道,“如果不帮忙的话,等出发以后又会超时……”
“所以说,你为什么每次都会超时……不,与其计较这个,我更想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去外卖员呢。”
“这个是……是奥斯尔的原因。那个男人很喜欢对别人搞恶作剧。”
红叶的动作忽然顿了顿,又很轻地叹了口气。她关掉火,将炒饭装碗端进客厅内。
“请吧。”
“多谢了。不过,你刚才说的到底是怎么回事?”
接过碗筷的周雨试探性地尝了一口炒饭,不得不承认红叶在这方面确有水平——据他所了解的情况,大概可以顶十个周妤。
就在他考虑是否应该向对方学习几手时,红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开口说道:“要在‘领主’的地盘上行动,就必须遵守对方指定的规则。”
周雨疑问地看着她。
“我是在解释你刚才问的事情……还记得我们找到摩天的地方吧?想进入那里的话,必须拥有特定数额以上的金钱,否则那个空间就无法进入。那个男人大概是想借此来恶作剧吧。当然,这种条件是不可能真的拦住我的,他应该也清楚。”
“……需要多少金额?”
“我们去的那晚是一万。如果是结伴的话,所有人总共有一万就可以了。”
“那样的话,进去应该很容易吧?找个稍微有点钱的人带你进去不行吗?”
“不妥。那个空间是完全由奥斯尔的人控制的,带普通人进去的话,我没有把握一直保护好对方。”
“那么还有别的工作吧?比起送外卖这种劳苦的活,你应该还能找到效益更高的。”
红叶捧着碗,有点费解似地偏头。
“我觉得这个就很轻松,没什么劳苦。而且可以在街道上行动,这样也方便清理掉奥斯尔制造的浊魄……不,应该说是‘冻结’造出来的吧。”
“你说的浊魄,就是我们相遇那晚被你杀掉的东西吗?”
“是。在奥斯尔的宅邸里也存放了不少,都已经被我清理掉了,这也是我的职责之一。不过,如果不找到制作者,光是处理掉小兵没有太大用处。”
听到这里,周雨似乎逐渐明白过来。
“你每夜送外卖的时候,也是顺便在处理这些浊魄吧?”
“周雨,处理浊魄才是我的主要工作。”
“原来如此,所以副业每次都超时。”
好像是被他的总结讲得有点难为情,红叶别开目光说:“这是无奈之举,你也不要每次都用超时来嘲笑我。”
“没有那种意思。总之我也明白了,超时的外卖员都是在忙于拯救世界,下次我会心怀感激地饿肚子等待的。”
周雨平静地说完这番话。在红叶的双眸开始变色之前,他及时转口道:“那么说回正事——你口中的‘冻结’,指的是一个人吗?”
77 勇士之名(下)
“‘冻结’是一个很危险的存在。”
将空碗放下后,红叶仔细地斟酌了一会儿,才终于如此回答道。
“很久以前,他也是人类。不过因为活得太久,我想他已经忘记这件事了。在父亲生前,‘冻结’一直是他最想消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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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
“有很多原因……不过归根到底,‘冻结’的危害性太大了。如果放着不管的话,迟早会惹出大祸。现在他的追捕令已经遍布四海,最近的一段时间始终没有听到过他的音讯,没想到还是找来了这里。我想他可能是冲着我父亲来的吧。”
“‘冻结’是他的绰号吗?”
“这么说也可以……他在人类时代的名字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了,剩下的就只有‘冻结’这个称号。对他本人而言,恐怕也已经把人类时代的名字遗忘了。”
“那么原因呢?起这种绰号,他有什么冰冻人的超能力吗?像冰雪皇后一样?”
红叶只是摇头。
“不是那个意思……所谓的冻结是说他本人的状态。周雨,这一点你不要有切身体会比较好。”
她站起身来,自然而然地将碗筷收起。不好意思让她独自善后的周雨也只得跟着站起身说:“我来吧。”
“我来就好,借用这里的水食,总当报答。”
红叶一本正经的回答,听来实在是有些滑稽的感觉。虽然知道对方并不介意,出于主客的礼节,周雨还是跟着她走进逼仄狭长的厨房,帮忙递毛巾和海绵刷。
“……周雨。”
埋头擦碗时,红叶忽然又开口说:“奥斯尔将我们转移进他的宅邸时,故意把我扔到了最底层的地下室里。那时候你还在他身边吗?他……有和你说什么吗?”
“确实是说了一些奇怪的话。”
“能告诉我说了些什么吗?”
周雨稍加考虑,最后还是选择如实回答。不过,相比起后续所发生的一切,那些莫名其妙的言语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忙乱之中,他也无法保证自己记得清清楚楚。
尽量回忆了当时的情况后,他将奥斯尔所说的“流金羊角”的故事转述了一遍。提到召唤魔鬼时,他又想起了对方所说的另一件事。
“……他好像还说,我做了类似的事情,所以从很早开始就在关注我的行动……那家伙说话的方式太混乱了,我也记不太清楚。”
红叶原本用复杂的表情倾听着他的发言,此时摇了摇头说:“你们是不同的……你并不是自愿达成交易,所以至少现在还不会遇到奥斯尔的情况。但是周雨,我希望你答应一件事。”
“什么事?”
“无论你将来有什么想达成的事,不要靠超出自己理解的东西去完成。不要产生这种愿望。可以答应我吗?”
周雨惯性地想要点头,然而面对红叶灼灼的目光,他却像被定身似地无法动弹。
无法解释原因,他只是隐约明白这个承诺有着超乎自己想象的分量。
开口就不能反悔了。
确实,他对什么流黄金的羊角没有任何兴趣。但这个承诺,保证的是无论怎样的境况、怎样的理由,都绝对不会去诉助异力的铁则。
明明没有这样的想法,他的内心深处却强烈抵触着给出承诺。一时间,他只能静静地站在原地。
察觉他在迟疑后,红叶叹气说:“也罢。此事不能强求,我也应该尊重你的想法。”
虽然她这么说,语调里却透露出强烈的忧虑感。为了不让这个沉重的话题继续下去,周雨问道:“红叶,你已经把那个女孩送走了吗?”
在他醒来的时候,沙发上的昂蒂已经不见踪影。既然红叶之前没有特意提起,他就默认是对方把人接走了。
果不其然,红叶点头说:“是我白天把她送走了。”
“还有得救吗?在我看来她是完全死透了。”
“性命还有挽回之望,但是她的声音恐怕……”
“声音?”
“她唱的第一首歌,用的是非常特殊的音节。普通人没有办法发出那种声音。像她那样长久地吟唱,从今以后就无法再开口说人类的语言了。”
提起这件事,周雨也一下想起了昂蒂所唱的三支歌。
如果说后面两首只是纯粹的听不懂,那么第一首歌就是令他不由自主地感到恐惧。这种发乎本能的反应,就像鼠类听见蛇信的嘶嘶声一般。
“红叶,你听得懂那三首歌的歌词吧?”
“嗯,听得懂,那个是我故乡的语言。”
红叶将碗放进橱柜里,然后带着些愁闷地说:“那三首歌的歌词,是三个故事。”
“你可以具体讲一下吗?”
“……第一首歌是我故乡的民谣,流传得很广,名字叫做《屠龙者骓贡》。具体的歌词,格律和韵脚我翻译不好,你大致听一下吧。”
她皱眉斟酌了一会儿,那神态十分愁苦,不断轻轻敲打着台面,像是在斟酌一个发音。
最终,她以拍打厨房台面的声音为节律,开声吟诵。
“有夫名骓贡,多谋复骁勇。
行自红乡来,千古成一功。
西海出蛟龙,伏潜冥波中。
鸣啸何恐悚,形貌难描容。
其心为铁石,凶酷严九冬。
其血腐渊洞,流毒胜蝮蚣。
其目类幽虺,触之得运穷。
其鳞寒宇空,魔寿拟天同。
勇士至西海,寻龙依计从。
九宫奏玉歌,石心亦所动。
七律吟诗颂,腐血尽归风。
云上取天火,寒鳞如雪融。
执剑入龙洞,斩首断龙魂,
龙啸声哀痛,泪出虺目中。
壮哉奇丈夫,立此绝世功!
意欲返乡去,迢迢海之东。
望日灼如火,掩面避洞中。
入水生虺目,伏地化蛟龙。”
念完这段长长的词后,红叶似乎有些惆怅,怔怔地看着窗外黑沉的天幕。
而周雨在短暂的沉默后说:“红叶。”
“是,怎么了?”
“……下一次用白话解释意思就可以了。韵不压也没关系。”
红叶不自然地别开眼说:“抱歉,这是我故乡的习惯,一下就……我在这方面不是很擅长,下次会注意的。”
“……不,这和你没有关系,是我的文化水平问题。总之,请你下次解释的时候务必用最浅显的说法。那么第二首和第三首呢?如果也是这种内容,请你用最简单的白话语法解释,这是我能理解的极限。”
听到周雨这样反复强调,红叶总算微笑了一下。
“后面两首,我想应该是奥斯尔自己写的。周雨,你听过魔鬼与羊角尖的故事了吧?第二首歌就是那个故事的后续。”
“那么第三首呢?”
“第三首……与其说是故事,不如当成那个男人的牢骚话。你不听也是可以的。”
不知道是不是周雨的错觉,红叶嘴角的微笑正在扩大。
“红叶,你这样说只会让人更好奇的。愿意讲就不要再卖关子了。”
在周雨的反复催促下,红叶终于同意了他的要求。两人回到客厅,各自坐在沙发的一边。那氛围安详得令周雨自己都觉得诧异。
“——那么,就从那个得到黄金羊角的男人说起吧。”
78 一日尽欢(上)
“你的黑眼圈淡了。”
这是陈伟走进图书馆后说的第一句话。虽然并不能说多好听,但也不是最讨人嫌的。因为在看到周雨随手在纸上画出的内容后,他紧跟着问:“你在画牙签吗?”
“……这是羊角。”
“你的绘画风格也太波动了。”
听到这句委婉形式的“你画得真丑”,周雨皱着眉把纸撕下,揉成一团后扔到垃圾桶里。大概终于意识到他正处于不爽当中,陈伟若无其事地转换了话题。
“昨天白天,你失联了十多个小时,是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你看我像吗?”
“不是气得连画风都变了吗?顺便问一句,你画的是山羊角吧?有什么特别的寓意吗?是昨天遇到了邪教组织?”
“你的推理也太跳跃了。这和羊角有关系吗?”
“文化上有象征性吧。山羊角在基督教里象征魔鬼,最初是从异教里吸收来的形象。”
“那是故意妖魔化吧?”
“唔,也可以这么说吧。对于信徒们来说,异教徒本来就是敌人,这么宣传也很正常……那么你呢?如果不是打算加入撒旦教,画这个干什么?”
其实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不过是随手的涂鸦而已。因为等人的时间里无所事事,他就无意识地在纸上乱涂乱画。此刻被陈伟问起,周雨略略思考了一会儿说:“我昨天听到了两个奇怪的故事。”
“关于羊角的吗?”
“有一个是。”
陈伟做出了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
“……以前有个为赌场讨债的恶棍,他叫……奥斯。有一天他在无意中招来了魔鬼。魔鬼送给他一只能流出黄金的角,并以此跟他打赌,只要他能找到同一只羊的另一只角,将其归还给魔鬼抵偿,那么他就可以享受一生的荣华富贵。否则,他必须在死后永远为魔鬼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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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很《浮士德》风格的故事。然后呢?”
“接受赌约以后,奥斯借那只角成为了城中数一数二的富豪。他大量地置办豪宅和产业,娶了城中最美丽的女人为妻。不过,他也很恐惧死后被魔鬼所掌控,所以就重金悬赏,想找到另一只山羊角——据说当他找到另一只正确的角时,魔鬼就会主动前来拜访。给他带来羊角的人很多,但没有一只满足条件。恐惧死后生活的他只得不断加重筹码,最后他甚至许诺说,任何提供给他正确的角的人,可以分享他一半的财富。”
“这还真是不惜成本。”
“和死后的日子相比,一半财富不算什么吧?”
“那倒也是……不过,为魔鬼服务有这么糟糕吗?如果死后灵魂永远不灭的话,我想不管怎么样都很痛苦吧?就算在天堂也没有区别。”
“……你这又是什么理论?‘人类不希望死后是虚无,所以才喜欢鬼故事’,这个是你以前的说法吧?”
面对周雨的驳论,陈伟不以为意地笑着说:“这两者也不矛盾吧。到手的东西,留得越久就越没有价值——这点货币大概是例外的,因为本身就是等价物,可以转换成别的东西……这种事就暂且不讨论了吧,然后呢?这个赌徒找到羊角了吗?”
“没有。十年的时间,都没有找到。发现事态严重的奥斯开始采取第二个办法,那就是避免死亡。他去拜访了当世有名的预言家,得知自己将‘心碎而死’。预言家警告他说,如果要避免这种结局,就要深居简出,不要再和任何人有过深的交往。于是自那以后,他不再跟旧日的朋友接触,也不再跟妻子多说一句话了。他的儿子无法理解他的转变,一怒之下就去了另一座城市,在那里结婚定居。奥斯认为对儿子更安全,所以也没有阻拦。他就这么孤独地活着。但是第三年的时候,他终于觉得无法忍受了。于是他走到城门外,随便地邀请了三个旅行者到他家里,极尽热情地款待他们。从此他对这种宴戏上瘾,每天都不断请陌生人到家做客。”
听到这里时,陈伟终于露出了感兴趣的表情。他说:“这种行为,对他难道不是很危险吗?和那么多人接触交游,很可能会产生特别亲密的关系。”
“是,奥斯也想到了这种可能。在招待客人的时候,他极尽热情慷慨——但是,这种邀请只有一夜。当客人离开后,他会让画师把对方的容貌和名字都记录下来,从此再也不会去和对方联络。本来,他邀请的客人都是从外地来的旅人,不会在城中久留,而即便是日后在街头偶遇,他也只假作不见,绝对不会再上前招呼了。”
“这样倒也不错。”
“你觉得这种事很好吗?”
陈伟耸肩,仍然笑着说:“这和刚才不是一个道理吗?寿命也好,感情也好,拥有得太久就会失去价值。如果是寿命的话,直接死掉倒也简单明了,感情就不是说取消就取消的。反目成仇的例子也很多吧?那么一开始就不要有太好的朋友,这是最优的选择——虽然这么说,这也只是假设而已。现实中交朋友有很多原因嘛。要真的长期这样做,也很难吧?”
“确实。到第五年的时候,全城都知道了他的古怪习惯。流言说他用巫术吸取家中客人的寿命,而为了避免受害者死在他的宅子里,他就尽快将人赶走。这个流言传到周边地区后,想邀请陌生人做客也变得困难了,只能去邀请住得非常远的人。
“那一年的某个冬天,有个流浪者来到城内,虽然他听到过流言,但还是接受了奥斯的邀请。奥斯非常高兴,所以就破例多留了那个人一晚。他们彻夜享乐,通宵达旦。可能是独自生活得太久,他发现自己非常喜爱这个流浪者,两人可以说是一见如故。第二夜过去以后,他仍舍不得和对方分别,因此流浪者又在他家逗留了第三晚。
“……像这样到了第六夜,他强烈地感到对这个人的不舍,而对方也欣然邀请他一同结伴旅行。他终于开始感到恐惧了,害怕这个流浪者会是预言中的死神。
“所以,为了保证自己的安全,他决定在第七夜的时候将流浪者杀死。”
陈伟轻轻地扬起眉毛。
看到他的表情,周雨停下话头问道:“很意外吗?”
“倒也不是。这也算好友反目成仇的情况吧?不过,因为这点风险就要杀死一个自己欣赏的朋友,只能说不愧是跟魔鬼做交易的人了。”
“据说那是个盗匪横行的时代,杀人对当时的人而言是家常便饭。”
“欧洲的中世纪吗?也不对,你这个故事比较像是中东一带的风格。”
“有区别吗?”对国外文学没什么研究的周雨反问。
“啊……民间故事倒也没有那么明显的界定,毕竟作家都喜欢拿异国说事。我记得在《天方夜谭》的原版故事里,阿拉丁是土生土长的华人。还有很多传说是有共性的,关于仙女在湖边洗澡,被凡夫偷走羽衣而被迫下嫁,像这种故事在好几个文明里都有……只能说古代人民都对神的女儿很有兴趣吧,总之不用太介意。言归正传,那个流浪者下场如何?既然是预言里的死神,应该不是那么好处理的吧?”
然而,周雨摇了摇头。
“——不,那个流浪者很轻易就被杀死了。”
79 一日尽欢(中)
“奥斯在没有获得金羊角时,靠替赌场老板追债为生。据说他很擅长格斗和剑术,也杀过许多人。于是,那一天夜里,他潜入流浪者睡觉的房间,把对方的喉咙割断。为了掩人耳目,他用剑划烂流浪者的脸,连同躯体一起运到海边抛弃……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唔,怎么说呢,你好像很适合讲这种凶杀故事。”
“你的意思是我很像凶手吗?”
“话不是这么讲的。”陈伟态度自然地说,“一般来说,讲到这种段落时,多少会刻意地用语气来渲染一下。像你这样一点感觉也没有地讲出来,反倒让人觉得有点在意吧。”
“不满意的话你来讲好了。”
“没有,没有。”陈伟投降似地说,“请务必自由发挥。”
“……总之,奥斯把尸体运到了海边。虽然已经毁掉了死者容貌,但以防万一,他把尸体搜索了一遍,准备把对方的随身物品统统都烧掉。
“就在搜索的时候,他发现流浪者的衣服内袋里藏着一封长信。信是由死者一个叫做吉伯托的好友写的。这个吉伯托是个离家出走的富家子,出走后一直混迹北方,靠着猎杀巫婆领取赏金为生。因为他在剑术上很有天赋,很快就在这方面崭露头角……”
“恕我问一句,这里的巫婆,是通话故事里骑扫帚抓小孩的那一种,还是中世纪猎巫运动里被审判所烧死的那一种?”
“谁知道呢,反正只是故事而已。不过我想是前者吧。”
周雨说着,不自觉地露出一丝嘲弄的笑容:“既然是有魔鬼存在的故事,同样有巫婆也不奇怪吧?”
“那也不一定。在巫术鉴别上,凡人的逻辑是很荒唐的。这一点可以去参考《女巫之锤》……不过再说下去的话大概就会被你嫌弃了,还是请你继续说下去吧。”
“你也总算有自觉了呢……确实,吉伯托很擅长杀死女巫,不过很遗憾,他在防备同伙上就不那么擅长了。因为得罪了北地的贵族,他先是被诬陷成盗匪,然后又被指控强奸妇女,就在监狱里被直接拷打致死了。
“临终以前,这位吉伯托设法写了一封信,将其留给自己最好的朋友,让他回南方去投靠自己的父亲……对,吉伯托就是奥斯的儿子。
陈伟无言地耸耸肩。
“该说这是报应呢,还是血脉遗传呢?吉伯托和生父一样,生来就没有过老实生活的能力。他从离家出走的第一天起就是在刀口上过日子。为了不让父亲干预自己,所以才谎称做生意而已。临终以前,因为知道好友多半也会遭到报复,所以才请他去投靠南方的父亲的。
“不过,究竟是不忍心把吉伯托的死讯告诉奥斯呢,还是觉得跟对方投缘到了不需要亮明身份也可以久居的程度呢?那个流浪者到死也没有把原委告诉奥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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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着这番话时,周雨又不自觉地握着笔,在纸面上画起细长的尖角,发现以后则马上用笔将整个图案涂黑。
“看完信以后的奥斯到底有什么想法,大概就只有他自己知道吧。在那之后的一个月里,他再没有邀请一个客人,却四处聘请名厨,花费天价寻求美食和美酒。城中风传他要举办一场大宴,结果一个月后,他的宅邸起了大火,剩下的遗产全部由妻子带回了娘家。至于他本人,自那以后就再也不见踪影,大概是随着宅邸被烧成灰烬了吧。”
陈伟静静地听完整个故事,稍一沉思,然后说:“那么,他最后的客人不是人类咯?”
“当然,是那个给予他山羊角的魔鬼。奥斯亲手杀死了儿子的友人,也就是亲手将追寻杀子之仇者的线索断绝了。
“宴会当夜,带着鲁特琴的魔鬼走进厅内,他们两个纵情饮乐。狂欢结束以后,奥斯向魔鬼提出找到仇人的要求,但是这一次已经无法再用赌约来获得帮助了。为了复仇,魔鬼提供了另一份契约——当仇人死去的一刻,奥斯也要立刻开始偿债。
“就是这么回事。奥斯到临终之时也没有赢得赌注。这就是故事的结局。”
说完这番话后,周雨看着思考中的陈伟问道:“你想到了什么吗?”
“唔,你期望让我想到什么呢?虽然被你描述得详细到有点可疑,这个故事应该是虚构的吧?总不可能现在有一个魔鬼准备来找我做交易。”
“我不是问这个。你不是一直对这种乱七八糟的事情很有兴趣吗?没有听过类似的故事吗?”
陈伟了然地点头:“你是觉得这个故事有更早的原型吗?”
“如果不是想问这个,我也不用大费力气地讲给你听了。西方历史上类似的传说,你知道的比较多吧?”
在周雨的注视下,陈伟敲着桌面回忆了一阵。
“……不,没有相似的故事。要说和魔鬼交易,最有名的是《浮士德》,在阿拉伯的民间故事里也有着爱好宴请陌生人的富翁。不过,和你所说的这个都大相径庭。”
“也没有什么关于山羊角的童话吗?”
“有……倒是也有。你不是提到了流出黄金的山羊角吗?那个很像‘丰饶角’。”
“那是什么?”
“在希腊神话里,幼年的宙斯在被遗弃后,由山羊形象的女神养大的。即使年幼,宙斯的力量也很强大,有一天他不小心折断了女神的角。女神将自己折断的角赠与养子,里面装满了食物与水果……关于山羊角的神话里,这大概是最为正面的一则吧。”
“换句话说,是女神的角吗?”
“别混为一谈。我说的是希腊神话,跟你讲的故事可未必挂钩。如果是天启类宗教的故事,恐怕是魔鬼从自己头上掰了一只角下来吧。”
陈伟说到这里时,忽然顿了一顿,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
“……说到山羊角,倒是还有另一个故事,我大概是在保加利亚的小说集里读到的。”
也许他本想卖个关子。但看到周雨的眼神,他就微笑了一下,又若无其事地讲了下去。
“……是说有一户农家,女主人被土耳其的异教徒所奸杀,男主人就带着女儿隐居到了山林里。很多年后,附近地区连续发生多起针对权贵和土耳其人的凶杀案,凶器除了枪以外,竟然还有山羊角。有人目击到凶手是个身披兽皮、手持羊角的怪物。人们就将其称为‘山羊角杀手’。”
“杀手是那个男主人吧?”
“不,男主人已经老了,没有那么出色的身手。但在当年的节日庆典上,有个无人认识的美丽姑娘前来跳舞,从她的怀里掉出了山羊角。她就是当年被男主人带去山中隐居的女儿,心怀复仇想法的男主人把她培养成‘山羊角’杀手,却发现她爱上了一个漂亮青年。为了避免女儿失控,放弃复仇,他把那个青年杀掉了,一无所知的女儿却仍然去参加庆典,想和青年相会。
“最后,被发现身份的女儿选择自杀,父亲也逃入山中。一个父亲怀着刻骨的仇恨,用九年的时间将幼女培训成冷酷的杀手,这是整个故事最动人之处——如果复仇就是主题的话,那么也许这就是另一只角了。”
周雨疑惑地看着他。陈伟进一步解释道:“如果这个故事存在着某种隐喻的话,我想应该就在‘山羊角’上。
“能够流出黄金的是‘丰饶角’,那么奥斯被要求提供的另一支角,或许就是‘复仇角’。那么,当奥斯以复仇名义召唤恶魔的时候,或许就是在‘归还第二只角’了。不过,既然他已决定用和魔鬼的交易复仇,即便他赢得赌注,这归还已不具意义了。从这个角度而言,这是一只让他失去一切的‘恶魔角’吧。”
最后,他总结似地点头说:“……如果这是真的,那他遇到了一个相当恶趣味的魔鬼啊。”
80 一日尽欢(下)
谈完这个话题后,两人一时相对无言。隔了一会儿,陈伟问道:“所以,这个故事有确切的答案吗?”
“……什么答案?”
“关于山羊角的猜测。虽然我是这么解释,也可能完全是牵强附会。魔鬼只是随便找了头山羊,从它头上硬掰下来一只角而已。这个故事对羊角的来历没有更确切的说明吗?”
“没有,你就当成普通的故事听吧,别企图在虚构的事情里寻找现实感。”
对于他毫不客气的言语,陈伟只得苦恼地笑了一笑。
“那么第二个故事呢?不是说你昨天听了两个故事吗?”
“……那种荒诞东西不听也没影响。”
“别这样,反正都已经提到了,干脆就讲出来吧。卖关子就让人难受了。”
在陈伟的坚持下,周雨只得说:“大概是这样的:在仙境大陆上有三个王国,是水之国,红之国和石之国。某天红之国的领土内结出了一颗魔晶,目视它的人都会受到诅咒,或者变成顽石,或者变成怪物。红之国内的圣贤们听到这个消息,就赶来想要将魔晶砸碎。圣贤们靠着自己的智慧与能力突破险阻,终于来到魔晶旁边。因为他们与那片土地的联结,即便目视魔晶也没有立刻变化。就在他们要砸碎晶石的时候,从水之国钻来一条巨大的黑蛇,一下就把魔晶吞到了肚子里。圣贤们大吃一惊,正要将蛇腹剖开,黑蛇忽然产下一枚白色的蛇卵。蛇卵破碎后,里面是一朵绽放的水晶花。黑蛇只看了花一眼,就自顾自地游走了。被留下的圣贤们无可奈何,只能把花捡回自己住的山洞里,用甘露与泉水养起来。花越开越大,把圣贤们的山洞挤得住不下,他们只好把花放到天上去,变成了一颗流浪的星星。”
陈伟听完后,几乎连用来考虑的时间都没有,就相当明确地说:“我没有听过类似的故事。”
“……我也没有问你这个。本来就不想说的。”
很清楚这个故事有多莫名其妙的周雨近乎愠怒地答道。
“不,我可不是觉得这个故事不好,其实在我听来还挺有意思的。不过从风格来说,比较像是近现代的人编撰的。里面的人物都是在影射吧?”
“嗯,大概是吧。据说这是一个编得非常阴损刻薄的故事。”
“据说?是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吗?那么对方应该知道这个故事的隐喻吧?”
陈伟露出了感兴趣的神色。不准备跟他提起红叶情况的周雨立刻转开话题道:“闲话就说到这里吧。你的那位高人呢?到今天还没回来吗?”
“还没有。那个人的行踪一向很飘忽,消失一两个月也不奇怪。”
虽然从心底里不信任“高人”的作用,他也还是皱眉询问:”就不能电话联络一下吗?”
“不,联系不上的。虽然你听来会觉得不可思议,那位大少爷是生活在现代的原始人,平时都是深居简出,根本没有手机。我怀疑他连怎么拨号都不知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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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开玩笑吗?这种人在现代社会里根本生活不下去吧?”
陈伟露出了微妙的笑容。
“……因为他家里非常富有,平时一切都是别人照顾的。”
听见这个无懈可击的答案后,周雨彻底哑然。他克制住发出“巨婴高人”之类评价的冲动,用尽可能冷静的语气说:“那么就算了,我这边再去想想办法。张同学的事情还是越快解决越好。”
他说到这里时,陈伟忽然若有所思地盯着他:“你已经有办法了吗?”
“还不确定。”
“昨天白天的失联,也和这个有关系吧?……不,就算是出行,以你的习惯也是会带上手机的。刚巧今天你好像也比先前精神了很多……该不会白天一直在睡觉吧?那么就是在前天夜里做了什么?”
虽然中间的推导过程有误,其结论却凑巧命中事实。周雨以沉默表示默认。
“虽然城区的治安还过得去,你也不是小矮人那种超自然生物,不过,女孩子还是不要深夜的时候独自出行比较好。”
“别啰嗦。我不是一个人出去的。”
周雨有点不耐烦地说。为了不牵扯出红叶,他马上拿出背包里的书籍打开。那是周妤毕业设计的参考资料,因为近期进度堪忧,连周雨也不得不开始补课,以便在必要的时刻替代周妤完成一些基础性工作。
看到他不愿深谈的样子,陈伟识趣地打住了话题。就在这时,从楼梯口传来蹬蹬蹬的跑步声。
“周同学学学学学!”
张沐牧提着一个淡粉色的小纸袋,兴高采烈地向两人跑来。因为跑的实在太快,句尾拉出了一颠一颠的长音。
她的手掌还缠着纱布,不过十根手指都已经露了出来,看起来没有太大妨碍。
一跑到两人旁边,她就对着周雨提起纸袋。
“吃巧克力吗?”
“……张同学,这里是图书馆,要是把管理员惊动上来的话,我们就都会被赶出去了。”
周雨一边说,一边接过张沐牧递来的小盒子。米根竹大学图书馆虽然在原则上禁止零食和饮料,实际因为学生的需要,管理层都是睁只眼闭只眼,从不主动过问学生所携带的物品。
不过,私下行为是一回事,明目张胆地在管理员面前作案就是另一码事了。刚才周雨和陈伟的交流,是建立在附近没有人的前提下,而张沐牧的动静之大,就算是隔着一层楼恐怕也能听见。
趁着管理员闻风而来以前,周雨拆开精致的包装盒,看了一眼外头的英文标注,才发现这是樱桃伏特加风味的酒心巧克力。
“……张同学,你从哪里买来的这个?”
“苏苏姐去国外旅游买回来的呀。”
张沐牧一边说,一边奋力拍开陈伟伸过去的手。
“苏苏姐说这是女生福利!阿伟走开!”
“未成年严禁饮酒,请把违禁物品交给监护人保管。”
“不给!阿伟死了也不给!”
发出残酷宣言的张沐牧抱着纸袋跑到周雨旁边坐下。一把将纸袋藏进桌肚里。
周雨一边观察她手指的恢复情况,一边小口的咬下巧克力块。大概是抽到了纯度很高的黑巧克力,尝起来不是很甜腻,只有微妙的苦涩和酒香融化在一起。
在阳光灿烂的晴日下享受零食,就算是周雨也不得不承认有种安闲舒适的感觉。而另一边的陈伟似乎真的对巧克力很感兴趣,不断地虚张声势,做出要过来抢夺的样子。
“阿伟走开!阿伟死了!”
“就吃一个而已,也不是什么过分的要求吧?而且现在已经是文明社会了,要男女平等啊。”
“骗子!苏苏姐说你已经吃过了!”
“一个而已。正好我也饿了,再给一个垫垫肚子。”
虽然这么说,在陈伟的反复劝说下,张沐牧还是有所动摇。最后,她从背包里拿出一个沉沉的玻璃保鲜盒。
“那你吃这个。”
她揭开盒盖,里面是用盐水泡好的菠萝片。在陈伟拿走一片后,她将盒子转向周雨。
“周同学吃吗?”
“不用了。我不是很习惯吃酸的东西。”
“不酸的呀,泡过盐水了。不会伤胃的!”
听到这对话,本来正专心吃菠萝的陈伟忽然奇怪地笑了起来。
在对面两人看向他后,他说:“我想起来一个关于菠萝的故事。”
“……菠萝鬼故事吗?”
“不,是听生物班的一个朋友讲的。吃菠萝的时候,有时候会觉得嘴痛吧?这是因为菠萝本身含有的成分能够水解肌肉组织,就和胃酸环境里的消化酶类似。这种蛋白酶,就算泡在盐水里也无法令其完全失活,所以说——”
他吞下菠萝片,然后下达结论:“——当你吃菠萝的时候,菠萝也在吃你。”
“请你现在立刻对尼采和他的深渊道歉。”
“开个玩笑而已。说起来,小矮子要听故事吗?刚才周同学讲了两个挺有意思的。虽然她不肯告诉我,似乎前天晚上过得蛮精彩的。”
张沐牧立刻睁大了眼睛,期盼地看着周雨。周雨只得承认道:“确实是非常奇妙的一夜。”
“讲讲呀!有外星人和鬼吗?”
面对她兴奋的目光,周雨有种奇妙的轻松感。就像是刚刚从一间封闭的密室里逃了出来。
“无可奉告。”他笑了笑说。
81 食泥餐土(上)
月出皎皎。
在林立的楼厦顶上,月亮像发着荧光的白色风筝,遥遥悬系在漆黑的天际。夜风吹动漫天流云,看去仿佛是月亮自行在云幕中间穿梭、游动。
望着这一幕,他不由自主地,像要啃食残缺的月轮般,微微张开了嘴唇。
“……周雨。”
身后传来红叶的呼唤声,周雨转头,看到同居者已经穿上了一套蓝色的骑手服。
“今夜准备用摩托车吗?”
“嗯,因为目的地不是很明确。要巡逻的话还是骑车好了。”
如红叶所说,两人今夜的目的是搜寻。准确来说,红叶想要搜寻某人,而周雨被委托来帮忙。
对于有着非人之力的红叶,自己究竟能帮上什么忙,周雨自己也不知道。在奥斯尔死亡后,红叶对他的态度发生了某种微妙的转变。最初是不愿让他参与,现在变成了主动要求介入。
坐在红叶的摩托车后座上时,周雨仍在考虑着这些。他甚至还不清楚自己在参与什么,只是应了邀约而已。
回过神时,周遭的街道已经变得十分熟悉。那是“消失巷”所在的永宁街区。红叶仍在朝前行驶,照这个方向,他们要去的地方很可能是奥斯尔路。
“你要找的人住在这里吗?”他在红灯时问道。
红叶摇摇头说:“来这里不是为了找人,是要把这一带先收复。”
“收复?”
“嗯……之前不是说,奥斯尔就像这里的领主一样吗?这座城市是被许多和他类似的人分区域管理的。本来,红森那里全部都是奥斯尔的辖区……”
“慢着,红叶,你说还有其他类似的人,是光指能力,还是说脾气也差不多?”
“……也没有那么像。奥斯尔是特例。他管理这里的时间,对这里的控制力,都是其他‘领主’无法相比的。他也是唯一一个认识我的‘领主’,至少以前是这样。”
“以前?”
周雨还想再问,但红灯已经开始闪烁。在摩托车引擎的噪音中,想说话也很不方便。他只得暂时缄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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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托车一路驶向红森区,在奥斯尔路的路口停下。还没下摩托车,周雨就察觉周遭路况与自己记忆里有明显的不同。他举目看向路牌,上面写着“摩天路”。
“……红叶。”
红叶毫不意外地叹着气。
“城中的道路是可以由领主决定的。因为奥斯尔现在已经消失,所以他负责的区域改变了。”
“改成这种名字是什么传统吗?”
“不,很少有‘领主’愿意用自己的名字来给街道命名,因为那等于暴露自己的辖区和身份……只有奥斯尔和这个家伙会这么做吧。”她盯着路牌说。
从红叶的语气判断,她显然也不太喜欢那个叫做摩天的矮胖子。
“红叶,照你所说,摩天是给奥斯尔带来了另一只角的人,是这样吧?”
“是的。虽然那时羊角已经没有意义,奥斯尔还是遵守了自己的承诺,给那个人一半的财富——也就是领地的控制权。现在奥斯尔不在了,我想大部分街道都控制在摩天手里吧。”
“不是全部吗?”
“不……忘记和你说了,周雨,并不是‘领主’能够凭自己意志来指定继承者的。这座城市会自己决定谁来管理。所以就算奥斯尔生前将自己的权力委托给摩天,也不代表摩天就可以接任他的职责。现在只是因为新的‘领主’没有被选出来,他才能够保持着对街道的控制力。
“——不过只要邻近的领主有抢夺的意思,他多少会损失掉一部分土地。还有,他能够动用的能力,比起奥斯尔在时也会相差许多。”
“你们还真是搞得和诸侯争霸一样。”
听到他的比喻,红叶顿时微笑起来。看来她虽然不太懂中世纪的附庸概念,对于古代的分封制倒是很理解。
“确实有些相似,不过一般来说,领主间是不会产生冲突的。首先是很难夺走有主的领地,其次夺来也没有太用处。除了管理职责以外,‘领主’也没有太大的特权,既不会有税收,也不能真的强迫领地上的人工作。如果说成为一个街区的‘领主’比较有利的话,过多的土地就只会变成负担了。”
“是吗?我看奥斯尔那个家伙就过得挺奢侈的。”
“所以说他是特例……而且,他的有些行为已经超出了‘领主‘的能力范围。那应该是靠着‘冻结’帮助才能办到的。”
聊到这里时,两人抵达了道路尽头,透过楼宇间的缝隙,能够遥遥望见一栋漆黑无光的建筑。那就是那一夜焚毁的商场。
这场突如其来的火灾,在米根竹市造成了很大轰动。据说引火的源头是雷电,但当晚却并非暴雨天。而即便是小概率的旱雷,也不可能造成如此规模的灾害。万幸的是,由于商场在紧急通道方面的规划严格远超常规,如此规模的火灾竟然没有造成人员死亡,相关报道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不过,这仅仅是针对电视、广播一类的媒体而已。关于这场市内几十年不遇的严重火灾,在本地论坛上的讨论仍然相当热烈,关于事故的起因更是被冠以各种各样的说法。
比较靠谱的像是竞争者恶意纵火、内部装修不合理、电路老化之类的。但因为火灾规模的反常,以及火灾前异常的雷电现象,也有各种稀奇古怪的说法。稍微科学一点有球状闪电、可燃气体泄漏,甚至有渡劫飞升、天罚厉鬼这类完全像在开玩笑的讨论。
只是,如果把真正的情况说出去,恐怕会比前面上述理由都还要荒谬吧。
“就在这里吧。”
思考中,走在前面的红叶忽然停住脚步。她回过头,神态严肃的说:“周雨,接下来的事情,我需要你帮忙。”
“该怎么做?”
“具体的交给我就可以了。不过可能会有些难受,辛苦你忍耐一下。”
红叶伸出手,将食指点在周雨眉心。她指腹的触感冷硬得像冰锥一般。
周雨发起抖来。
强烈的刺痛感从皮肤渗进头骨,侵入到头颅内部。脑髓深处,一种极其熟悉的抽痛感开始发作。
视野的边缘开始扭曲蠕动,若有若无的黑潮在周遭涌动。这一次不仅仅是视觉的错乱。冰冷无形的潮水,正确实地挤压、吞没着他的躯体。他的意识毫无抵抗之力地溶解在潮水中。
理性崩散,思维流溢,“他”的视界随着高涨的浪潮不断攀升,不由自主地飘往霄中之月。
——如同初遇红叶时那样,“他”俯瞰着孤岛般的城市。
幻画般遥远的城市,此刻却无比真实。在城市的某处,存在着两个微小如豆的“点”,将他的意识牢牢栓固在城市上空。
那无法用肉眼确认的联结,在神经深处留下无法磨灭的剧痛。
那是,来自于孤岛本身的,被食用、被消耗、被吞噬的痛苦。
某种异物,正自体内贪婪地啃食着血肉。
但是,因为不具备发声的躯壳,他连惨叫的机能也不具备。意识在云霄间飘飘荡荡,犹如寄身于月轮当中。
然后,冰冷感褪去,他向着下方坠落。
82 食泥餐土(中)
意识冲入躯体,他睁开眼睛。
红叶已经收起了手指,正站在前方认真地看着他。
“周雨,还好吗?”
“还好。刚才的……是什么?”
“你看到了什么?”
“像潮水一样的东西……不过是黑色的。”
听到他的回答,红叶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态。
“周雨,你看到的是‘宣夜之气’。”
看到周雨的表情,她又微笑起来:“在你的世界里应该没有完全符合的概念,所以我只能用这个说法。嗯,就像是……灵气、魔力,你们流行的是这类说法吧?不过,这种东西吸收进身体里通常是无用的,不会让你体内结出肉丹、婴儿。不要做类似的尝试。”
“吸进去会有什么影响吗?”
“倒也不会。宣夜气是本身没有性质的‘了无之物’。对于日月星辰运转,就像海水对鲸鱼那么重要。不过,对我们反而没有什么关系。有很多海洋里的微生物到陆地上也可以活吧?对于群星而言,我们就只是这种渺小易活的微生物而已。”
说着这番话时,红叶自己却忍不住笑了起来。“抱歉……因为之前补看了一点你们这里的书籍……言归正传,不用太在意‘宣夜之气’,那个东西以后你会经常看见的。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跟你说明。”
她收敛了笑容,又用端肃的神态看着周雨。
“——简单来说,周雨,我把你临时任命为红森区的‘领主’了。”
周雨有点茫然地看着她。彻底理解对方的意思后,他下意识地动了动手臂。自然,身畔的楼道仍旧稳稳待在原地。
“你可以任命领主吗?”
“常态下不行,你是特例。”
红叶顿了顿又说:“其中的原因我暂时无法解释,日后再向你说明。”
“就算你这么说,我不觉得自己能控制墙壁动来动去。”
“那是因为,这部分被奥斯尔委托给了摩天。现在,大概是你和他平分闲置的红森管理权,这样可以保证不会被他全部夺走。”
“那么,我所掌握的是?”
红叶又忍不住微笑了。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大概是影响水域和气候吧。你的体质和这两项相关。”
“……红叶,你觉得这种能力让谁拿到有区别吗?”
“嗯,我知道。红森这一带根本没有大型的水体……不过这样就不用担心喝到变质的水了。”
“领主还会做这种事吗?”
“会的,会有各种各样的情况。尤其是摩天,那个人绝非善类。不过现在应该已经无法找到他了,奥斯尔不在以后,他肯定会把自己藏到最隐蔽的地方去。”
说到这里,红叶又发出苦恼的叹息声。
“罢了,眼下没有时间去处理那种宵小。必须尽快找到‘冻结’才行。”
“你有办法吗?”
“直接找到‘冻结’是不可能的,不过奥斯尔也给了我一些提示。跟‘冻结’联手的两个人,我大概知道是谁了。周雨,你想救张姑娘的话,也要着落在那两个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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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完红叶的说法,周雨也回忆起那夜奥斯尔所说的话。
“他说的‘聪明人’和‘饿死鬼’……是绰号吗?”
“嗯,虽然奥斯尔说得有些刻薄,不过符合这两个特性,而且能对‘冻结’派得上用场的人,不出意外的话,就是他们两个。先要强调一下,周雨,那两个人都和奥斯尔一样,是有着管理区域的‘领主’。去找他们是相当危险的行动。”
虽然红叶的语气十分郑重,周雨仍然不觉得有太多紧张。他直觉地认为那两人不是红叶的对手。
“要怎么找呢?去他们的地盘乱逛吗?不会又像上次那样,去找一条怎么也走不到的街道吧?”
“不,有那种兴趣和能力的就只有奥斯尔而已。至于怎么找到他们,周雨,要着落在你身上。”
“我?”
红叶确信地点了点头。
“刚才你除了‘宣夜之气’,还看到了什么?请你把所见所感都详细告诉我。”
周雨按照她的要求,将那幻觉中的经历尽可能周全地描述了一遍。当他提到注视城市的疼痛感时,红叶打断他问道:“具体是怎样的痛?”
他思考了一会儿说:“像是被很大的虫类咬到。”
“被咬的感觉吗?”
“也不完全对,与其说是被咬……”
周雨皱起眉,思索着如何组织语言。俯瞰孤岛时,那种与整座城市合二为一的感觉,肌体被外物剥离、撕扯下来的感觉——
“比较像是被吃。”
他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就像是变成了一棵树,正在被一只蝗虫啃食叶子。”
说出这个比喻后,他自己也因为意外而呆了一下,红叶却凝重而了然地缓缓点头。
“果然。那么,周雨,可以感觉到‘蝗虫’是在哪个位置吗?”
“不行,那只是种很朦胧的感觉而已,大概只持续了两三秒——‘蝗虫’有什么寓意吗?”
“如果我没想错的话,你感觉到的‘蝗虫’就是‘饿死鬼’。本来他的辖区应该是在旧城区一带的,但是以现在的状况,他躲在市里的任何一个角落都不奇怪。”
“不在自己的领地里呆着吗?”
“嗯,其他领主不会采取这种做法,但他喜欢在陌生不属于自己的地方……”
红叶露出欲言又止的神态,最后,她只是说:“周雨,虽然这个请求很不近人情,刚才的状态可以请你再试一次吗?要尽可能锁定痛感的源头。昨天刚刚下过雨,这种时机对你比较有利。”
周雨有点奇怪地看着她,不能理解雨水和这件事有何关联。还不等他发问,红叶又伸出食指点在他眉心。
顿时,黑色的潮水在视界里涌动起来。
或许是有了刚才的经验,这一次,他几乎没有任何抵触的感觉,就轻飘飘地升入云霄当中。无际黑暗的汪洋,随波飘荡的孤岛,在俯瞰中变得益发清晰。
想其红叶的请求后,他开始寻求与那城市的联结。很快,从神经深处传来了被噬咬般的剧痛。
是在哪里。是在哪里?他在心中无声地发问着。
嘎啦嘎啦。被咬开的是左手的指甲吗?
叽叽咕咕。被钻入的是腹部的肠道吗?
吭哧吭哧。被吞咽的是大腿的肌肉吗?
他耐心地感受着。
那是何等贪婪的虫类啊,把肌肤血肉蚕食殆尽后,还要意犹未尽地啃吸骨髓。
顺着白骨裸露之处,他轻轻地伸手抓了过去。黑暗里传来鲜明的,虫翼扇动时的狂躁响声。
睁开眼时,他脸上犹带着不自觉的笑容。
“……周雨?”
面前的红叶正关切而谨慎地看着他。
不知怎么,看到那美丽的脸庞时,一种将其割下封存的冲动陡然而生。他无视了那奇怪的想法,用一如往常的语调说:“好像找到了。”
“在哪里?”
“在城市西南的位置,要经过博物馆和唯思路,然后再往南面走……”
他无意识地描述着心中所想的位置,伴随言语吐露,思绪也渐渐变得了然。那刻印在心底的位置已经呼之欲出。
“——在新月路。”
83 食泥餐土(下)
摩托车快要抵达目的地时,周雨才终于想起一个问题。
“红叶,新月路那里也有类似奥斯尔的领主吗?”
因为摩托车的轰鸣,红叶回答的声音显得有些模糊:“唔……并不是每一个地方都有领主。新月路那一带是无主之地。”
“无主的地方很多吗?”
“不,新月路的情况属于少数个例。”
说来,周雨和新月路也颇有缘分。自那条路再往西南方向走,分别为既朔路、九夜路、既望路、寝待路、晦月路……总而言之,全部都是以月相命名的街道。
他差一点杀掉张沐牧的事,就发生在既望路和寝待路之间的某个位置。那已是去年的事情了,虽然仅仅数月,如今想来恍如隔世一般。
拐过路口,路况从宽敞平坦的沥青马路变成了坑洼不平的砂砾土路,原本行驶平稳的摩托车颠簸起来。昏暗狭小的道路尽头,歪歪斜斜地竖着“新月路”的牌子。
街上光线很暗,路面也是局促坎坷,红叶索性在街边停下摩托车,让两人步行前进。
“还是老样子呢。”
看到周遭寒酸死寂、宛如鬼蜮般的民居,周雨自言自语地给出评价。红叶听到后有些惊讶地问:“周雨,你来过这里吗?”
“以前来过几次。”
周雨说完这句话,立刻将头转向旁边,假装在观察环境。红叶也没有追问,而是看着周遭说:“这片区域已经快要死了。”
“只是比较荒凉而已。”
红叶摇了摇头:“我指的不是经济或商业之类的,是说这片土地快要死了。周雨,你过来一下。”
周雨按她的要求走近,红叶伸出一根手指点在他眉心。那种脱离躯壳的感觉又出现了。然而,这一次仅仅维持了三秒不到,红叶就马上撤回手指,问道:“如何?”
“这里好像没有那种黑色的东西。”
“嗯,我就是这个意思。这里就像是海洋中的一座礁石,足够体量的海洋生物是无法登上来的,否则就会窒息而死。虽然人在短期里不会有事,长期滞留也会被潜移默化吧?精神和身体都会变得越来越不好。所以要么就尽快搬走,要么恐怕会慢慢煎熬而死。这种死法叫做‘魂销’,用科技手段是无法查出死因的。”
“……确实,来这里的几次,我没有看到过居民。”
当初来时,周雨只是单纯地把这里当作了被社会抛弃的贫民窟。眼下仔细考虑,就不得不承认这种想法是不甚周全的。从新月路到寝待路都处于地铁沿线,哪怕是相对偏远的终点站,也没有道理荒凉至此。如果要论荒僻,实际上作为富人居住区的城郊南浦离市中心还要更远。
“这些民居应该都是土地还没事的时候剩下的,不会有太多人留在里面了——周雨你这种特殊体质的人不提,大部分人走到这附近时,会因为不舒服而下意识地避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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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觉周雨陷入了奇异的沉默,红叶有些奇怪地问:“怎么了?”
“不,没什么,只是想起了某个随随便便跟着陌生人钻到这里来的小矮人。”
“小矮人?”
“别在意,是超自然生物。”
交谈间,两人向更加荒寂的西南方向走去。拐过路口后,红叶忽然停了脚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周雨也发现了异常之处。
两人右侧的民居,因为老化而坍塌了半边屋顶,连木质的门框也已变形脱落。从洞开的门户,可以看见被月光照射的屋内环境。
家具已经不知去向,光秃秃的墙壁也剥落大半,看来随时都有倒下的风险。在那绝不可能有人居住的陋室中央,堆积着大约两麻袋体积的泥土。
两人对视一眼,前后钻进屋内查看。
土堆像是个精心打造的微缩山景,高拔地直立起来。那种夯实牢固的状态,显然并非随便倾倒,而是刻意捏塑成这个样子。在“山顶”周遭的部分,留下了许多缺损的痕迹。
周雨拿出手机,设置成手电筒模式后照向土堆。在强烈的光照下,土堆那奇怪的残缺模样暴露无遗。
“红叶,这是?”
不可能认错,土堆上整齐如梳齿的痕迹,是接近灵长类生物的牙印。
比起周雨的诧然,红叶似乎早已预料到这种情况。她看着土堆点头说:“这是桑莲做的。”
“桑莲?”
“嗯,不出意外的话,他就是被奥斯尔叫成‘饿死鬼’的人。我在很久以前就听说过他的名字,但一直没有亲眼见过他本人。”
“如果他连泥土都吃得下去,‘饿死鬼’这个绰号倒是挺适合他的。”
听到周雨的感想,红叶却又叹起气来。她有些犹豫地说:“桑莲这么做,或许是有理由的。”
“你指的是他吃掉这些土,还是说他帮助‘冻结’的事?”
“两者都有。其实,这件事我还有些想不明白,我听说过的桑莲并不是会帮助‘冻结’的人……”
对于红叶的辩护,周雨却没有什么信任的感觉,只是坦诚地说:“你之前也不觉得奥斯尔会背叛你吧?”
这句话明显让红叶受到了打击。她抑郁地摇摇头说:“他们两个不同。奥斯尔只是个许下错误愿望的凡人而已,桑莲的情况和他是完全不一样的。如果连他也认可‘冻结’的想法,那么事情就非常严重了,必须尽快去警告无远星的那位老人。”
“老人?”
“嗯……是我朋友的父亲。”
红叶含糊其辞地说了一句,似乎不太希望周雨继续追问下去。她说了一句:“再去看看别的地方。”然后便率先走出屋子。
在坟墓般安静的街区里,两人又找到了更多类似的土堆。奇怪的,每次的牙印只落在土堆最顶尖的一块上。
而每看到一个土堆,红叶的脸色就变得更糟糕一些。
如此连续四次以后,周雨终于忍不住发问:“这是什么仪式吗?”
“不,像这样的痕迹,恐怕他是在进食地胎……”
走到路口时,红叶忽然停住话头,看向侧边街道的尽头。周雨跟着看了过去,才发现百米外的行道树下似乎坐着一个人影。
佝偻褴褛的背影有着一头花白的头发,似乎正埋头咀嚼着什么。不知是听觉迟钝,还是吃得过于专心,直到两人走到他一米开外,他才后知后觉地转过头来。
那张脸比背影显得还要苍老,白色的胡须又长又乱,上面沾满了米粒。在他腿边放着一个麻布口袋,里面似乎塞满了水瓶、纸板一类的物件。
看到两个年轻女性在午夜现身于此,老人表现得很吃惊,讷讷地张大了嘴。光从外貌举止看,他只是个贫困潦倒的拾荒者罢了。
为了以防万一,周雨还是问道:“红叶?”
红叶无奈地闭了闭眼睛:“不是这位老人家……桑莲在外表上的年龄应该和我们接近。”
然后她蹲下身问道:“老人家,你有没有在这里见过一个额头有红点的年轻人?”
拾荒的老人显然有严重的耳力衰退,红叶大声重复了几次,又用手指点自己的额头比划,他才终于学着红叶的动作点起额头,磕磕绊绊地说:“你找他?”
“是的,您见过他吗?”
拾荒老人似乎突然有了精神。他连连地点头说:“小伙子好嘞,饭也不要,都给我了。你替我谢谢他。”
他似乎是把两人当做了“小伙子”的朋友,一个劲儿地要两人代他道谢。
老人的腿上确实摆着一个饭盒,虽然已经吃完了大半,不过从剩余的内容看,菜色包括了鸡腿、土豆丝、青菜、香菇,可以说是颇为丰盛的一餐。
面对老人殷切的态度,红叶的表情益发复杂。她提高声音问道:“是那个小伙子把饭给您的吗?”
老人也高声地回答:“是他,是他。”
“您知道他去哪里了吗?”
“他回家了。”
“他的家在哪里?”
老人高兴地笑了起来。他用食指一个劲指着泥地,异常响亮地说:“下面!”
84 祭之曲
次日下午的时候,周雨被手机铃声吵醒过来。
他有点烦躁地抓过手机看了一眼,上面的号码是陌生的,但也没有被标注为骚扰号码。为了防止是辅导员或导师的联系,他还是按下了接听键。
“打了三遍才接,是又在白天睡觉了吗?”
对面的声音,虽然因为电话通讯而有点变形,但毫无疑问就是陈伟。确定这点的周雨立刻开始后悔接听。
“你有事吗?”
“啊,倒是没有特别急迫的情况……”
听到这里,周雨马上就要按下挂断键。估计是判断出了他的意图,陈伟立刻说:“关于你昨天提到的那个故事,我有一点新的想法。”
“你指的是哪一个?”
“山羊角的那个。”
聊到这个话题,周雨总算是强打精神,从床上坐了起来。因为还没有支付租金,红叶坚持在客厅沙发上休息,身处卧室的周雨也不用担心打扰到旁人。
“你还在考虑那个故事吗?”
“这个不是你问的吗?正好我也觉得这个故事有点意思……简而言之,这个故事里的魔鬼,我想其原型可能是潘。”
“潘?”
“说成‘摩羯’你应该会比较熟悉,潘就是它的原型。它是希腊神话里的牧神,同时也是噩梦与恐慌之神。潘的外表半人半羊,长相丑陋,虽然是牧歌之神,但也有守护雅典人,恐吓波斯人,令后者患上恐惧症的战绩,由此被视作战争与复仇之神。它的名字就是英语‘恐慌’一词的根由……”
“所以呢?你说这些的意义是?”
“就是说,在古希腊本身灭亡后,潘的形象逐渐演化成了天启宗教里的魔鬼。当然了,严格考据的话,原型应该不止是潘,还包括其他的自然神信仰,比如古埃及的公羊克奴姆……再说下去你恐怕就要挂电话了。总之,天启宗教兴起的时期,潘神以及类似的人格化神祇多数被改造成了淫神、魔鬼一类的象征物。虽然这和其背景文明的衰落有关,不过从浪漫的角度想,不也很有意思吗?随着象征人类父亲的唯一神兴起,代表自然之力的原始神也迈向消亡……”
实在是没有听下去的兴趣,周雨打断他说:“陈同学,如果你打电话过来的目的是跟我传教的话,我们还是立刻绝交好了。”
彼端的陈伟只得发出一阵自我解嘲的笑声。
“哎呀,我可没有那个意思,只是单纯的个人爱好,一时没有控制住而已。总之,潘的形象和你所说的故事有不少符合的要素,比如说潘神被视为欲望的象征,其本身能歌善舞,擅长吹奏长笛与排箫。在酒神祭中,歌手会扮成他的形象来演唱酒神颂歌——这种歌舞表演就是古希腊悲剧的源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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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顿了顿,像是开玩笑似地补充道:“如果戏剧真的都起源于巫术的话,那么酒神颂歌说不定就是人类最早的魔咒之一了。”
“颂歌吗……”
虽然对面是无心之言,周雨却想起了那一夜昂蒂所唱出的非人异音。
“明明是献给酒神狄俄尼索斯的歌,表演者却会扮演成潘神的样子。据说这是因为两者有着非常密切的关联。亲子、养父子、朋友……流传的版本有各种各样。酒神颂歌的原名,也即是现今‘悲剧’一词的词源,念法是‘tragoidia’——其字面意思即是‘山羊之歌’。”
“……这些事情,说出来的意义在于?”
“这个嘛,我想设计这个故事的人,很可能是故意把这些隐喻放进去的。我对他的想法动机很好奇,可以的话想请你替我介绍结识一下。”
“那可真是不巧呢。那个人已经去世了。”
“居然是先人的作品吗?”
“不,就是前几天晚上死的。因为非法开设赌场,先是被一枪打中脑袋,然后乱剑砍死了。”
听完周雨平静的描述后,陈伟又发出一阵相当礼貌的笑声。
“那样的话,我就不去打扰他的清净了。周同学你也继续休息吧。”
在他挂掉电话以前,周雨却忽然说:“等一下。”
“怎么了?如果是想告诉我他的坟墓地址就不必了,我没有去为他扫墓的打算。”
“跟那个家伙没关系。既然你对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有兴趣,那么听说过吃土的人吗?”
“吃土的人?我确实知道很多呢。学校第三食堂打白饭和包菜的地方,你到月底过去就可以看到一大群。”
“我没在开玩笑。一个人不接受正常的食物,反而去吃泥土。这种行为什么特别的寓意吗?”
“嗯……如果你问的是宗教鬼神方面的话,这种习俗倒是很多地方都有。”
彼端的陈伟稍微沉吟了一会儿,又继续说道:“欧洲、非洲,还有我们这里也一样,或多或少有过进食土壤的习俗。在很多民族的神话传说里都会把土地人格化,视作是母性的象征。所以食用土壤会被理解为回归生命本源或者治愈疾病的药物,这在文明早期的医学里非常普遍。如果从微量元素和消化道菌群的角度看,可能也不是完全的无稽之谈。”
“不是会吃死人吗?”
“你说的是观音土吧?确实,饥荒时期大量摄入是会致死的,但死因并不是食物中毒,而是因为无法消化。如果少量吃的话就不会有事,实际上以前流传的吃法也是类似的。把土和谷类、水或者鸡蛋混合,做成饼状烤熟食用,只要比例正确,就不会因为无法消化而死。据说也有一些异食癖患者体质特殊,不需要佐以其他事物,单纯食用泥土就能够存活的。”
听到他最后的话,周雨不自觉地露出一抹冷笑。
“你相信这种说法吗?”
“虽然觉得有点夸张,我也不敢说完全不可能。毕竟我是读文学的,生物方面就不那么了解了。不过如果真的能单纯靠吃土存活,不是件很有意思的事吗?”
“我可不觉得有趣。”
“不要去从味道的角度考虑啊。从广义来说,食物链本来就是从土壤开始的,经历逐层猎食以后以后传达到顶端的人类,这个过程本来就是一种浪费。如果直接吃土的话,不是省了很多中间流程吗?不,应该说,连我们的文明形态都会彻底改写。因为古代的饥荒现象基本不会出现,很多技术恐怕也不会再研发出来了。会像蚂蚁那样集体躲到地下,一边进食一边筑穴,直到种群充满全部的土地为止吧。”
他用玩笑的口吻说完这番话后,周雨却陷入了沉默。察觉到这点后,他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如果真像你说的那样,我们就会沦为食物链的最底层,因为能和土地构建直接联系的,只有蚯蚓和微生物之类而已。比起饥荒,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
“和土地亲近有你说的这么糟糕吗?虽然从吃食物的角度,我们是离泥土的环节比较远,不过反过来看的话,人死以后也会化为腐泥,重新融入土地里面,就算立在所谓的顶点上,作为食物的我们也一直都在被土地吃掉。这就是所谓的循环吧。”
听完这番话,周雨一时也无言以对。于是陈伟又说:“这么一想,吃土非但不难受,反而变得很解气了吧?有种报复凶手的感觉。”
在他自顾自的笑声结束以前,周雨面无表情地挂断了电话。
85 幽嘶之民(上)
在结束通话以后,周雨再也没能睡着。他从枕头底下拿出弹簧刀,一下下地戳着旁边碗里的香灰。像这样耗到了下午五点,他才走出房门,去找客厅里的红叶。
不出意料,红叶仍然无比端正,如同入殓的尸体般躺在沙发上入睡。等周雨走到她十步以内,她才睁开眼睛,直挺挺地坐起身。
“周雨,你怎么了?”她有点惊奇地问道,“出了什么事吗?”
不知为何,周雨总觉得这个场面有点眼熟。他用冷静的语气答道:“没事。我刚才杀了一个人。”
红叶愕然地看着他:“你分明没有出去过,要如何杀人?”
“嗯,我在心里杀的。”
虽然他已经是用玩笑的口吻说出这句话,红叶却仍然严肃地皱着眉,活像在思考他用意念杀人的可行性。
“……红叶,你知道我只是在说着玩吧?”
“那是自然。不过周雨,你近来是否心中时常有凶念?”
“这取决于有没有烦人的家伙打电话过来。”
红叶看起来还是有点疑惑。她坐正身体,拨开自己额前的发丝说:“周雨,我给你的无梦香,虽然不会对你的身体有害,但毕竟梦为人思所寄,你长久无法做梦,也许会对精神造成一些压力也说不定。这点我没法事先察觉,若你觉得有何不对,一定要尽早与我说明。”
“明白了。不过我现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问题是出在其他人身上。”
非要说的话,周雨非但不认为自己最近有什么凶念,反而比年前的状态更好一些。那种渴望着杀死什么的冲动已经不再出现得那么频繁,只有面对红叶的剑时,才会让他重新产生杀人欲。
不,严格来说,不止是红叶的剑。在见到摩天的那一晚,他也有类似的感觉。奇怪的是,他对摩天充满了本能的敌意,面对奥斯尔时反倒没有同类的感觉。
吃过晚饭后,两人再次下楼出发。临行前,红叶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对他问道:“周雨,你打算一直控制着这具躯体吗?”
周雨怔了一下说:“不,现在只是临时状况。”
因为有了红叶的香,这几天来他都维持着身体的控制权。不过那是为了解决张沐牧的事情,等到麻烦了结,他也自然会把日常生活的部分交还给周妤。
虽然到那时,要怎么解释这几天来的连续失忆,他还完全没有想好,甚至连日记都没有开始动手伪造。需要掩盖的矛盾部分实在太多了,他至今没想好要怎么去写,只能把这件事压后处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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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你把自己的存在告诉原主会比较好。”发动摩托时,红叶忽然说了这么一句。
“太麻烦了。”
“不会比过去更不便吧?你会以这种方式来此,定是和原主存在渊源。那么她应该也会接受你的存在。”
“……等眼下的事解决再说吧。”
虽然红叶的话也不无道理,周雨还是不愿再继续讨论下去。嫌麻烦当然只是托词,真正的理由还是不希望周妤知道这些。首先是不希望周妤牵涉到异常之事;其次,不管是否出于故意,被另一个意识无端地使用自己的身体,不产生反感是不可能的。
大概也听出他的不情愿,红叶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摩托车在轰鸣声中驶向新月路。
昨夜的行动,虽然遇到了那个拾荒老人,最后却并没有找到红叶所说的桑莲。听到“家在下面”这种回答,周雨的第一反应是怀疑那个拾荒老人的目的。然而几次试探后,他很快就感觉对方的行止并不像是装疯卖傻。
从其言行的表现看,老人恐怕是轻度的痴呆症患者。虽然还能认知旁人的提问,回答的时候却夹缠不清。问起他说的“下面”是什么意思时,他只会乐呵呵地重复这个说法。徒劳地尝试着二十多分钟后,周雨也只能放弃跟对方交流。
本来,他还考虑是否把对方带回去详细询问,不过那样恐怕会构成非法拘禁,而且红叶也明显地不赞成这个主意。她蹲下身,跟老人直勾勾地对视了一会儿,然后就对周雨断言道:“这位老人家没有撒谎。”
“你刚才是在观察他的瞳孔缩放吗?先说好,这个方法是不准确的,只能证明情绪变化而已。”
“不是,我在辨别他的‘气’。这位老人家对我们没有敌意,我想也不会成心骗我们。”
听到红叶说出“气”这样玄之又玄的字眼,周雨也无话可说了。剩下的几个小时,他们只能像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转,寻找潜在的线索。
从常理考虑,老人的说法的应该就是地下室、下水道等等地底的空间。不过,在经历了这么多以后,就算是周雨也已经习惯了接受异常。他向红叶确认道:“你所知道的桑莲,应该不会飞天遁地之类的吧?”
“我想应该不会有这种事,因为这里并不是他的辖区。”
虽然话是这么说,红叶的语气却显得不太确定。
这样直到凌晨,他们也没有找到地洞一类的东西。废弃的民居,虽然多数都是紧锁,但其内部构造大同小异,都是仿佛上世纪残留物的简陋方盒。要在地基没有空腔的位置挖掘地下室,恐怕不是一个人能够仓促完成的。
剩下的一种可能性就是下水道。不过,他们在附近的街区连一个井盖入口也没有找到。无奈之下,查看下水道的计划只得延后到第二天晚上。
因为实在不想体验那种肮脏环境,周雨在抵达新月路后又提议道:“红叶,再用一次先前那种办法吧。”
红叶没有立刻反应过来,下意识地问:“何法?”
“就是你把手指放在我头上的那个。也许今晚能重新找到他的位置。”
红叶露出了然的表情。
“没用的,周雨。你感觉到的是此世的‘残损’。目前为止,最严重的就是这带。即便桑莲在他处行同样之事,只要损害没有超过此处,你就无法感觉出来。而且,频繁地联结城市对你有害,莫要过分依赖那种状态。”
“……多试一次也不要紧吧。”
“先将此处搜索完再试也不迟。桑莲的行动不像奥斯尔,即便拖延几天也不会有人受害的。”
尽管有了她的保证,周雨仍然阴沉着脸。红叶疑惑地盯着他看了几秒,渐渐明白了过来。
“周雨。你不想去下水道里,该不会是在嫌脏吧?”
“没有。”周雨迅速回答。
“你洗碗的时候,每次都要先把手和毛巾洗三遍吧?这可不是正常人的习惯。”
“这很正常。”
“不,已经超出普通人的程度了……用你们的话说,这个叫做洁癖是吧?”
周雨板着脸不说话了。
红叶干脆转过身,背着他开始发笑。
“抱歉……实在不行的话你就在上面等着吧。我下去找就好了。”
“不用了,我也下去。”
周雨咬牙说出这句话来。看到他的脸色,红叶也不再说什么打击人的言语。她用青剑插入井盖边缘划了一圈,然后将铁质井盖轻松地提了起来。
自暗井深处飘出浓重的、如同呕吐物般的强烈腐臭。
“下去看看吧。”
连眉毛也不皱一下,红叶打开事先准备的手电筒,带头跳下了井道。
86 幽嘶之民(中)
关于城市下水道内的情况,周雨以前并没有太多了解。在他想象中,那差不多就是一条脏水形成的河流。等到实际下去以后,才发现真实情况比想象中稍好一些。
大概是因为米根竹市内常年多雨,对于排水系统的设计格外宽裕,通道内的污水流汇集在中间的渠路里,侧边干燥处足以让两人并肩而行。红叶一边走,一边拿着手电筒四处扫照。因为她所用的是普通的民用手电,实际的用途相当有限。
不过,当她四处环顾时,那双眼睛似乎能够直接洞穿黑暗,并不真的依赖那束线光。与其说是为两人照路,不如说是在特意照顾周雨。
黑暗的管道里寂静异常,只有一刻不停的水流与间或响起的窸窣声。那在雨水孔中进进出出的鼠影,其大小看起来都已接近瘦小的猫类了。
因为事先知道要来下水道,周雨今天换上了衣橱最深处的明黄色运动服。无论是从颜色还是存放位置看,这绝对是周妤最不喜欢的一套服装,哪怕无缘无故地失踪,也多半会被周妤当成自己扔掉的。
下水道的入口,在偏离新月路大约半里左右的邻区。为了靠近昨日拾荒老人所在的位置,两人下井后就一直朝着偏向西南方向的路径走。
半途中,红叶忽然停下了脚步,看向污水河对岸的高处。
“怎么了?”周雨转头问道。
“那里有一个很小的东西。”
红叶指向对面高处的进水孔。此时两人身处的是用于排泄污水的主管道,而用于排雨的小管道则分布在两侧高处,防止污水混入雨道当中。
两人跨过污水河,来到红叶所指的孔洞下。借助手电筒的光照,周雨也看到空盖边缘夹着一个颜色漆黑的方盒,其前端面积比硬币还要稍小一圈。
“亏你能看到这么小的东西。”
他一边说,一边踮起脚,用指尖将那个东西抠下来仔细辨认。起初,他还没有意识到那是什么,直至察觉了黑盒前端细小如针的孔洞。将手电筒对准孔洞照射时,孔内反射出一星玻璃的冷光。
明白这东西用途的瞬间,他马上握紧手掌,将整个黑色方盒都牢牢盖在掌内。
“……这是针孔摄像机。”
摄像是否还在运作不清楚,然而机器的外壳很新,恐怕电池也没有耗尽。
他与红叶面面相觑。显然红叶也知道这个词的意思。
“红叶,我忘记问了。下水道的这部分空间,通常也归相应的领主管辖吗?可以像奥斯尔那样随便把东西和空间变来变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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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的……就算是上面的街道,也没有人可以做到奥斯尔的程度。这是我父亲赋予他的特权。而且,在所有公共区域里,唯独地下的部分是不归领主管辖的。这里的一切都是由城市本身的意志构造,就算是领主也无法更改。就是因为这一点,通常领主会把通往地下的入口尽可能隐藏起来。另外周雨,有件事我也没有跟你提起,就是我能够感受到旁人投注在我身上的‘意’。刚刚就是因为感觉到有人在注视我们,所以我才能发现这个机器。”
“我确实听说有的人能感应到自己背后的视线……但你连摄像头都可以吗?”
周雨一边说,一边松开手掌,将镜头对准红叶问道:“现在呢?”
“没有感觉。之前看着这里的人已经把监控关掉了。”
虽然不知道红叶是如何判断出来的,周雨还是决定相信她的回答。他将摄像头随手扔进墨绿色的污水当中。
“走吧,看来这里果然有门道。”
他们继续向着西面行进。期间红叶不断地左张右望,周雨也试着留意高处的小水孔,但都没有新的发现。
如果不是他们运气太好,碰巧发现了本来就数量极少的监控,就是对方清楚红叶的能力原理,自己主动关闭了监控系统。
没有新的线索作为路标,他们就只能凭感觉乱撞。周雨试着用手机来定位,却发现GPS和网络信号都极为微弱。
无可奈何之下,他只得自嘲般地说:“要是我们在这里迷路的话,会被活活困死吧。”
“周雨,你多虑了。只要联结城市,周雨你是可以确定自己的位置的。真有必要的话,我也可以挖洞出去。”
听到红叶这样郑重其事的回答,周雨不禁看了她一眼,想象起她用青剑对着管道上方奋力挖土的样子。
就在他快要控制不住脸上的笑容时,管道内响起一种奇怪的低鸣声。那像是自空穴内发出的风啸,周雨却没有感觉到强烈的空气流动。只有极少量的风从侧面吹过来。
他很快发现声音是从管道的墙中传来的。
因为环境阴湿,墙上生着一层腐臭厚实的霉菌。周雨忍着恶心将其抹开,然后贴耳去听墙后的动静。
墙后传来的,是尖锐鸣叫的风,还有某种规律的、像是摇晃装了硬物的铁箱般哐当哐当的轰响。这个动静立刻勾起了周雨的记忆。
“是地铁。”他立刻脱口而出。
本来,自新月路到寝待路都是地铁沿线,会有邻近下水道的区域也不奇怪。
奇怪的是,明明与地铁间有墙壁相隔,他刚才却感觉到了少许的风。
“红叶,你有感觉到风吗?”
“有的。”
夜视能力远超于他的红叶,一边用手电筒为他照亮,一边往上方仰看。很快,她指着两人侧前方的高处说:“那里似乎有个洞。”
手电筒的光束随之照去。在黑褐色霉菌的重重覆盖下,那里果然裸露着一个拳头大小的圆形孔洞。因为位置在离地越两米的高度,如果正常地走过去,就难免会把它忽略掉。
周雨走到孔洞下方,仰头观察情况。他觉得孔洞另一侧的边缘似乎隐隐散发出红色的幽光。但那颜色实在过于微弱,像是因为久视黑暗而产生的错觉。
为了确认自己所见,他不自觉地靠向墙壁。越是走近,就越能看清孔洞边缘淡红的光泽。那并非某种固体的光源,而像是涂抹在洞缘的一层发光颜料。
“红叶,你认得这种……”
说话的同时,他伸手按住墙壁。
但是,随着一种干瘪的嘎啦声,墙面陡然粉碎。
那不是因年久而产生的坍塌,而是如风化多年的尸骨,脆弱到稍一施力便化为齑粉。
周雨完全没有预料到这个状况,只得呆怔地站立在原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接触到墙面的刹那,明明上面覆盖着湿软腐烂的霉菌,他却觉得摸到了非常干枯的东西。
他没有在这个疑惑上耽误太久,几秒后就抬起头,看向墙后空旷而黑暗的空间。
或者说,理应是黑暗的空间。
在地铁列车日日都要经过,狭长幽闭的隧道内,此刻盈满了炽红的微光。那华艳的色泽像是自墙体内渗出的血迹,浸满了隧道的腔内。
那情形,就像是钻进人体血管里面,观察着内侧的管壁一般。
红叶在他身后长长地叹息。她的声音里充满着浓厚的哀意。
87 幽嘶之民(下)
“红叶,你知道这是什么吧?”
用不着回头,周雨也能大致想象出红叶此刻的表情。自从认识对方以来,那种心事重重的沉郁感一直就缠绕在红叶身上。
“我也不是很肯定,但听说过类似的情形。”
红叶走到他旁边,轻而易举地将手插入墙壁内,抓出一捧散发红光的土。
“……果然。这个是桑莲的‘法’。”
“会把水泥变成泥土吗?”
“嗯,只要是与土地相关的概念物,都会变成最符合广泛认知的土。不过,这不是最终的目的。”
就在周雨注视下,她用手指拈起一点泥土放入口中,用难以揣度的表情吃了下去。
“……如何?觉得好吃吗?”
“老实说,和你做的饭差不多。”
很清楚这句话不是在褒奖自己,周雨索性就假装没听见,仍旧盯着红叶等待解释。
“周雨,跟你说一个故事吧。那是从我一个友人那里听说的。”
红叶松开手,看着泥土一点点从指缝间倾泻下去。
“在某时某地曾经有一位……僧人,在他出生的时候,明明是冬季,河里的寒冰却全数消融。一夜之间,水面开满了白色的莲花,乡人见后无不称奇。他五岁的时候,谈吐学识比大人更为广博,神童的名声远近皆知。八岁的时候,他自己主动辞别父母,去山上的寺庙修行。据说,他和长老们第一次见面,就相互诘难考问,竟然将几位年高的法师都问倒了。长老们也感到震惊,以为他是转世修行的圣贤,于是由主持出面将其收为弟子。周雨,这个孩子就是桑莲。”
基本已经预料到答案的周雨点了点头。
“等桑莲长到十六岁时,寺中已无人能与他说法。他的名声传出去后,也有许多善于辩法的高僧慕名来访,甚至还有单纯的辩术高手找他比试,结果也都是甘拜下风。主持见他声望日重,已经足以压服争议,竟然直接将主持之位交给了他。
“主持之位就这么交给一个十六岁的半大小孩吗?”
“嗯,如果是别的孩子也许不行,桑莲是特例的。原因说来话长,总之桑莲并不是沽名钓誉之徒,他的学识也确实和生前之事有关。如果就这样下去,他大概会以高僧的身份终老。但是,在他接任主持的第三年,天下发生了前所未有的大饥荒。”
听到这里时,虽然已经习惯了红叶偶尔的古典用词,周雨也还是觉得有些奇怪。他问道:“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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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不止是桑莲住的地方。普天之下,不分种色民族,只要是有人居住的地方,全部都发生了饥荒。”
周雨一时陷入了沉默。
这不是说他先前就没有发觉,然而,因为和自己的事情无关,他便刻意地无视了其中的矛盾。
红叶也好,奥斯尔也好,他们所说的故事都不像是来自异国,甚至也不像是来自过去的时代,那纯粹像是在讲述另一个世界。
如果说奥斯尔的故事还可以用他不了解西方文化来解释,那么此刻红叶所说的桑莲之事,毫无疑问是不存在于他所认知的尘世上。就算他的历史知识再贫乏,也知道人类的文明史上从未出现过红叶所说的,覆盖整个洲、乃至于整个星球大陆的饥荒。
“那种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吧?就算是天灾造成的饥荒,也不可能让所有地区都受到影响。”
“周雨,不是的。如果是常规的灾害,比如干旱、蝗虫,那么怎样都还有一点办法。但是,周雨,桑莲所处的时代、地点,和你是完全不一样的。那里所遭遇的,是形成了现象的‘地绝’之灾。无论怎样努力耕种、浇灌、施肥,都无法再培育出新苗了。因为那里的地脉已经死绝,泥土变成了没有意义的纯粹‘实体’,它作为生命温床的功能也丧失了。”
听到这样的描述,周雨哑然。他思考了一会儿才说:“是土质的变化吗?像是全球性的荒漠化?”
“荒漠化是指泥土变成沙土吗?虽然后果有一点相似,但‘地绝’是截然不同的现象。发生地绝的土壤,光从外表分辨不出,水的循环也不会受到影响,雨雪霜雾几乎都完全正常。想快速辨别发生‘地绝’的土壤,最好的办法就是土下有没有存活的蚓虫。在‘地绝’发生时,没有任何生物可以在土里生活。”
“连蚯蚓都无法存活吗?它本来就是以土为食的生物吧?”
“周雨,你没有认真听我前面的话。我已经说过了,那里的土,除了作为‘实体’的概念外已经没有其他意义。也就是说,除了用来做垫脚、填洞等等的简单用途,不会再有任何培育生物的功能。这么说你应该可以理解吧?”
“理解了。这是要灭绝整个生物界吧?”
红叶苦涩地笑了一下。
“你这样说也没错。制造这种现象的人,确实是以此作为了他们的目的。”
“——等等,你是说,这是人为制造的吗?”
“嗯……虽然也有自然形成的偶发性‘地绝’。但桑莲遭遇的,覆及全大陆的‘地绝’现象,确实是有人刻意制造的。那些人来自一个叫做无远星的地方……这些都没有必要细说。总之,当时的大饥荒几乎让百姓死绝,将存活的其他动物吃光以后,剩下的人被迫漂泊到海上,靠着鱼鳖为生。那样也无法持久,大多数人都因败血而死。至于像桑莲所住的地区,因为在内陆的群山深处,根本不及逃去海边,他们……就只能等死而已。”
说到最后,红叶的言语中出现了微妙的停顿。虽然没有明白地说出来,周雨也大概知道她的未竟之语。
既然陆中已经成为不毛之地,那么剩下的,最唾手可得的“食物”是什么,并不是很难推想出来。
不分地域和种族,这几乎是任何严重的饥荒时期都会出现的情况。
“就是这种时候,桑莲让所有人都到寺庙所在的山上来。因为他的名声,邻近的人都听从了他的话。然后,在某天晚上,整座山都发出了红色的光。桑莲声称整座山已经进入了清净法界,山中净土就可以充饥。信众吃下以后,果然也没有因腹中积土而病。自此人们就居住在山腹之内,以穴为居,以土为食……周雨,怎么了?对我刚才的话有什么疑问吗?”
周雨摇摇头,将脸上的表情收敛起来。
“……没什么,只是忽然觉得某个人很可疑而已。你先继续说吧。”
“嗯。在那以后,乡民潜山幽居,因为地下有清泉为饮,他们也鲜少出洞。如此衍息三纪,遗民视夜如昼,肤生软鳞,话声细若蛇嘶。直至山寺中的桑莲派人传讯,告说‘地绝’已尽,草木复萌,穴民才再次出山。众民于山外复耕一年,体表怪鳞褪去,恢复如常。岁秋获时,山中红光倏然消去,地土再不可食,乡民上山拜谢僧众与桑莲,才觉寺庙里已久无人烟,唯有主殿坐一死骨,獠牙蛇尾,体庞如犀,身披主持袈裟。于是皆传桑莲是山灵化人,割肉饲民。此虽民间无知,杜撰风言,但,周雨,桑莲为救生而死,这件事是千真万确的。”
88 轮转法华(上)
听完红叶的故事,周雨也不知道该如何评价了。最后,他还是决定回到眼前的状态来。
“如果这个故事是真的,那么这些发光的东西就是所谓的‘净土’吗?”
周雨环顾着整个隧道。红光尽管微弱,却已遍布隧道的每一处角落。如果刚才经过的列车上有乘客,绝对不可能会忽视这种怪异的景象。
虽然新月路本身人迹罕至,但邻近的几个街区都有居民,很可能选择这条线路回家。去年周雨来时,除了跟踪他的张沐牧以外也看到了其他的乘客。换句话说,隧道内的异象至今没有引起骚动,就说明持续时间还不算很长。
“先不说他和‘冻结’是否有关,现在弄出这些红土是为什么?这座城市还没有到寸草不生的程度吧?”
他一边说,一边用指尖按了一下墙面。原本应该是水泥和石灰组成的通道,在红光中却变得面粉般柔软脆弱。只是稍稍施力,就滑腻腻地凹陷下去。这让周雨有种极其恶心的感觉,仿佛自己所触碰的并非土石的墙壁,而是某种病变的脏器。
将手指收回以后,皮肤上沾着一层暗白细腻,犹如香灰似的墙粉。在淡红的晕光之下,竟然也真的让人觉得可以下咽。
周雨盯着手中的灰。从重视卫生的性格而言,他一点也不想接触这种东西,但听过红叶所说的故事以后,他也确实很想研究一下这所谓的‘净土’。
他正在犹豫时,红叶却拉住他的手说:“周雨,这个你还是不要吃比较好。”
“会有影响吗?”
“嗯,虽然对你应该不会很严重。”
红叶的脸上,带着一点微不可觉的难堪,乃至于是羞愧的神态。她抹掉周雨指尖的灰,然后说:“桑莲所制造并不是什么‘净土’。非要说的话,那个叫做‘魔土’才比较合适。”
“……饥民吃下去不是没事吗?”
“不是的……他们能够食土为生,并不是因为土的性质发生了变化,而是他们自己改变了。周雨,你所看见的红光是一种非常恶性的法仪。食用魔土的人会被诅咒成异物。夜视,鳞片,这些都是异化的现象。他们也并不是通过泥土充饥,而是通过食土维持诅咒,把自己变成了吞食宣夜之气的‘约律’生灵,才没有饿死。像那样持续几十年的诅咒,足以让凡人永远失去形体和心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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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些人不是……”
“这是因为法仪的诅咒全部都由桑莲一个人承担了。本来,‘山’的概念就是一种法仪。桑莲让乡民躲进山内,自己则驻留在山顶的寺庙里,我想是某种借助镇位来转移诅咒的手法。那几十年间,他应该就是在不断地变形、异化。寺里消失的僧侣,除掉在早期自然老死的人,恐怕都是被他吃掉了。”
“那么,寺庙里的骨头确实是他吗?因为吃光了寺庙里的僧人,最后就把自己也饿死了?”
“绝不可能。以他遭受的诅咒强度,已经不需要用普通生物的方式进食。乡民会发现他的尸骨,一定是桑莲他在察觉到‘地绝’将要终结时,自己把自己杀掉了。借助诅咒性质的法仪来助人度过‘地绝’,然后再把全部的诅咒都由自己消化……如此忍受了数十年岁月,他的意志一定坚如磐石。”
红叶伸出手,轻轻抚摸着发出红光的墙壁。
柔软的墙,按理早该被隧道上方土石的重量压垮,却不知为何仍旧保留着原初的形态,直到人为按压,才会像烂泥般变形脱落。
“周雨……像这样的仁士,是不会去破坏自己的本愿的,对吗?”
这似乎是头一次,她在以前会独自做出判断的场合,竟然向所知甚少的周雨征求意见。
周雨考虑了一会儿。他听得出红叶想要的答案是什么,然而最终他只是说:“红叶,你还记得奥斯尔给你听的第一首歌吗?”
“……嗯。”
“想要达成伟业,为此背负诅咒,最终变成了自己敌视的怪物……这种事并不罕有。如果桑莲现在确实是你的敌人,你不可能因为他过去怎样而束手待毙吧?”
周雨如实地说出想法。或许因为红叶所讲述的故事实在离他太过遥远,无法让他产生切实的体会,他此刻仍然对桑莲毫无感想。
“不管怎么样,还是眼见为实,先找到他本人再说吧。从我角度而言,也不希望他和你的敌人勾结,毕竟我也有问题需要靠他解决。”
他说到这里,红叶的脸色总算略微好转。两人一起沿着隧道往西南面走去。过程中,周雨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
“对了,红叶,奥斯尔提到的两个人,‘饿死鬼’是桑莲的话,另一个人是谁?”
“……我想奥斯尔说的,可能是一个叫李理的人。”
“哪一个字?鲤鱼的鲤吗?”
“不是,道理的理。”
光从名字而言,的确比较像是聪明人。说到名字能够透露性格,张沐牧的“木木”就是很好的例子。不过当周雨想到陈伟时,他马上就否决了这种毫无因果逻辑的玄学论调。
“这个叫李理的人又如何?也和桑莲一样有什么奇怪的事迹吗?”
“不,李理的话,我不怎么熟悉。那姑娘与桑莲不同,来这里的时间非常短,我最早听到她的名字也是从奥斯尔那里。不过,奥斯尔用‘聪明人’这个绰号来指代某人,还很确定是我认识的对象。那我想得到的就只有两个,其中一个绝不会出现在这座城市里,剩下的就只可能是李理了。”
“慢着,李理是女性吗?”
“是跟你同龄的女子。”
周雨注意到了红叶所采用的说法。之前描述桑莲时,她只是说和两人“看起来差不多大”,而这一次却很肯定地说是和自己“同龄”。
“红叶,你知道我的确切年龄吗?”
“嗯,我可以看到……”
红叶正自说明,忽然又顿口不语。已经很熟悉她反应的周雨也马上停步,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发现在极远的前方依稀有个人影。
此时两边的距离大概在五百米左右,隧道内的红光又十分幽暗,即便周雨自认眼力不错,也只能极其勉强地辨认出那个人形的轮廓。
“红叶,那是桑莲吗?”
“好像不是。他的样子看起来比较接近四十岁,身上穿着西服。我想就算桑莲改变外貌,也不会选择他这种打扮的。”
红叶的眼力实在好得令人吃惊。周雨转头看了她一眼,不知是不是错觉,他仿佛看见那双眼睛闪动着微弱的银光。
“就算不是桑莲,这个家伙跑到隧道里面干什么?”
“我也不知。看他的样子,似乎是要穿过铁轨。”
周雨极力远眺,无奈他没有红叶的鹰目,光是分辨出黑暗中的那一点蠕动就已是极限。正在尽力观察时,红叶忽然轻轻地叫了一声。
“那个人……他走到墙边后消失了。”
89 轮转法华(中)
活人消失的谜团,在两人走到近处后马上就解开了。
米根竹市的地铁隧道采用的是明挖法,隧道截面就是方形。在那人影消失的位置侧边开了一个可供成人穿行的洞。宽约半米,高约两米的洞道,如果不是因为隧道内的红光,平时坐地铁时一定会湮没在黑暗中,永远不为乘客所知。看那墙面工整连贯的样子,一点也不像是后期私挖,而是和隧道工程同期完成的。
“是安全通道一类的吗?”
对地铁工程并不了解,周雨也只能凭着自己的常识猜测。往洞道深处窥看,视线也被内部的折道完全遮挡了。他们只能走进洞道之内。
宽仅半米多的通道,就算两人都是体型偏瘦,也无法并排行走。安全起见,红叶领头走在前面。
逼仄的空间,在血红幽光映衬下益发让人觉得压抑。这也不仅仅是心理上的错觉,就在刚才,周雨已经体会过这种红光下的墙面会变得多么脆弱。两人踩在地上却没有陷进去,在他看来都是不可理解的事。
“如果现在洞顶塌下来,我们都会被埋在底下吧?”
红叶似乎并不担心这个问题,头也不回地答道:“不会的。就算真的塌下来我也能处理。”
虽然她没有说具体要如何“处理”,周雨也能猜知大概。既然在羊角阶梯的那一夜,红叶能够凭空制造出晶层似的屏障,想必眼下身周的“魔土”也无法阻止她的力量。
但那一定是最后的手段。那双奇怪的,像由晶体打造的眼睛,恐怕就和桑莲用来拯救乡民的“净土”一样,本质上绝不是正当之物。即便红叶没有点破,周雨也已隐约意识到这一点。选择不过问的理由,仅仅是觉得没有必要去发问。
红叶看起来很清楚自己在做什么,作为外人的他即便了解了内情,也不会改变什么吧。
狭窄的洞道在百步后豁然开朗。看到面前的景象,周雨和红叶不约而同地晃起了脑袋。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既非尸山血海,亦非妖魔鬼怪,甚至连不祥的红光也消失无影。弥漫整个空间的,是一种暧昧的粉红色晕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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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晕光的源头,是矗立在中间地面上的一盏柱式旋转灯。此刻灯上红白相间的螺旋条纹兀自招摇地转动着。望着那款式像极了美发店外部装饰物的旋转灯,周雨慢慢地伸出双手,揉按自己的太阳穴。
“那么,他和奥斯尔关系很好吧?”他镇定地说
红叶有点不明所以地眨着眼:“这我倒是不清楚。周雨你如何知道?”
“奥斯尔那家伙不是开赌场的吗?既然都是娱乐业的同侪,想必彼此经常交流吧?那个李理不如从事一下化学药品行业的研究,正好可以把产业链补齐呢。”
“周雨,你说的话,我好像一点也听不懂。”
“别在意,听不懂是好事。”
周雨面无表情地走到旋转灯前面,蹲下身检查灯体。外部的玻璃灯罩上布满划痕,看得出来已经有一定的年头。而且不知是灯主讨厌蓝色,还是觉得红艳艳的暖色更能助兴,三色灯的转筒被红色胶布重新缠了一遍,变成了红白两色的条纹灯,只有在胶布边缘才露出少许深蓝。
实在看不出这盏灯的特别之处,周雨只得站起身,继续跟着红叶前进。在三色灯后方的墙壁开着一扇不起眼的门。
有了门前的旋转灯,尽管明白眼前的事态十分诡异,周雨还是对那扇门后的场面有着不宜直言的想象。为了避免尴尬,他赶在红叶前面走到门边,试着探听里面的动静。门后确有依稀的人声,像是好几个人正在对话。但从语调和零碎的词句判断,应该不是什么需要回避的场面。
“周雨,门后的情况还不确定,让我先来吧。”
对他顾虑一无所知的红叶坦率地走上前,轻轻拍了拍他的后背。已经确定门后没有什么不雅场面,周雨也毫无异议地退到旁边,让红叶带头进入未知区域。
门并未锁住,只是轻轻一推,就应声而开。敞露的门后,如同是突然将静音的电视调到最大音量,一下子涌出无数嘈杂的声音。
收音机里字正腔圆地念诵着新闻稿。对面的猫像是发情般发出低低的号叫。男人用口哨吹着流行曲。婴儿在不停地啼哭。旁边的女人一边叱骂一边安抚。
周雨由于站在后方而被挡住了视线。但光是看着红叶晃来晃去的脑袋,想必此刻她脸上也充满了迷惘。
“周雨?”
“别问我,我也不知道。”
他走上前,越过红叶的肩膀,看到门后是一道类似火车走廊的水泥通道。通道左侧是封死的墙壁,右侧则被割成一排整齐的方格。犹如是列车床位一般,每个方格内都被男女老少的人给占据,自顾自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在两人推开门后,这些“乘客”也没有任何特别的反应,只有邻近的几个人投来相当漠然的瞥视。
如果不是深藏在隧道当中,这里看起来就像是那种最廉价的合租房。周雨甚至能看到床上摊散着内衣与袋装洗发液。
哪怕是遇到一群僵尸,也比眼前的场面要容易理解得多。门外的两人面面相觑,最后只能一前一后,犹如探索地雷区般小心翼翼地迈进走廊里。
左侧连排的隔间,因为过分狭小,除了安置左右两张床铺外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自然,隔间也没有挡门,有些床铺挂了布帘,大部分就坦荡荡地敞开着,任由走廊上经过的人窥看。
穿过走廊的过程中,周雨扫视着床位上的居民们,试图找到疑似桑莲的人选。他发现这里的居者可谓是千姿百态,有穿着T恤衫听音乐的青年,胳膊上刺满纹身的绿发女孩,腆着肚子用报纸条清理鼻孔的老头,乃至是西装革履,还在床位上方晾着衬衣的中年男人。
要把他们全部概括为无家可归的流民,似乎并不合适。周雨越是观察,越想不明白这些人寄身于此的原因。
同样,床上的人们也对他投以异色的眼光。那很难说有什么恶意,只是一种拒绝外来人侵入的防备。
虽然如此,周雨的行进没有受到任何阻拦,甚至根本无人上前搭话。就这么安然无恙地抵达走廊尽头,才发现左侧又是一排走廊。如同摆满商品的超市货架,整排整排的走廊和床铺将整个空间切割成长条状。光凭目测估计,居住在这里的人已有近百。
目睹这样的场面,周雨一时也不知该如何行动。
“……红叶,这些人有问题吗?像你以前杀过的那些怪物?”
“不,他们都只是普通人而已。”
“不是说吃了那个土,身上就会长出鳞片来吗?”
“我也不知道,或许他们并没有吃下那种土。”
对于红叶的说法,周雨实在不觉得认同。不管桑莲的动因是善是恶,既然将地铁隧道变成了一截血腔,绝对是有所企图。
而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底,能有希望吃下泥土的人,恐怕也只有这些蜗居之人了。
90 轮转法华(下)
陷入这种境地,红叶又不愿意对普通人诉诸武力,周雨一时间也没有了应对之策。
“现在怎么办?要一个个地找下去吗?还是说找个人问问会比较好?”
“嗯,先打听一下吧。我实在想象不出桑莲会住在这种地方。”
虽然比起下水道尚且还算有些提升,但但这个“出租屋”里的环境也谈不上令人舒适。浑浊的空气里充满了各种体味,还有香烟、啤酒、加热后的速食品——虽然是在地下,每个人的床位前都亮着一个灯泡,可以确定这里能够提供稳定的电力。
就算是从下水道一路走过来的周雨,看到这样猪圈般乱糟糟的场面,也实在无法克制住自己的抵触心理。他回头望了一圈,最后走到那个胳膊上全是纹身的女孩床前。
“干什么?”
女孩很快放下手里的杂志,很不耐烦地发问。不知道她是出于何种考虑,非但铲青了半边脑袋,竟然给把剩下的头发全部染成了孔雀尾羽般的暗绿色。直到她开口说话,周雨才察觉她的实际年龄可能比外表要小得多。
“我在找人。这里有一个叫桑莲的人吗?”
“桑莲?没听说过。”
“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青年。额头有红色的点。”
绿发女孩不屑地嗤笑起来:“男人还点吉祥痣啊?娘炮!”
周雨很想说你的样子也不怎么好看,最后还是忍住冲动,尽可能平静地问道:“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你自己不长眼睛吗?这旅馆啊,余老大开的。”
绿发女孩不耐烦地朝里头一指:“一晚上十块钱,不要押金身份证,现付。你自己进去办吧。”
“在这种地方开旅馆,不怕被管理部门发现吗?”
“你傻逼啊,谁会管余老大的事情?只要你不去撞地铁,没人关心底下的事情。这里的规矩全靠余老大定,就算是死了人也是他来管。”
“……那么你呢?为何要住在这种地方?”
“啊?你谁啊?我住哪里关你屁事?”
“你住在这种地方,父母难道不担心吗?你平时靠什么糊口?”
周雨本来以为这个绿发女孩是自己的同龄人,但对方那粗俗无礼却稚气未脱的声音,如果不是和张沐牧一样少见的天生童音,那么实际年龄估计也就在十五六岁左右。她的身材也佐证了这一点。考虑到对方可能还没有成年,他才忍不住多问了一句。
这显然不是明智之举,绿发女孩的眼神里露出强烈的怀疑与警惕。眼看她就要采取某些驱赶或者叫人的举动,周雨马上说:“我去找余老大。”然后便拉着旁边的红叶快速走开。然而还不等他们走开,绿发女孩已经大叫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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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住!那两个人有问题!摩天派来的!”
从绿发女孩口中喊出的熟悉名字,让周雨和红叶同时呆了一下。两人停住脚步,彼此疑惑相望。
像是在沸腾的锅里倒入整缸冷水,原本空间内嘈杂的人声瞬间就安静下来。除了顾自啼哭的婴儿,过道内的所有人都停下自己的事,目不转睛地望过来。还不等两人反应,从走廊内侧走来一个高壮的、冷着脸的光头男人。
“丹哥,这两个女的乱打听!”
女孩高声地说着,用手指着红叶和周雨。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显得尖细变形,周雨也不知道她说的究竟是“丹哥”还是“蛋哥”。
丹哥也好,蛋哥也罢。听了绿发女孩的话后,光头男以着充满威胁的表情看了过来。作为引发状况的责任人,周雨只得开口说:“我们是来住店的。”
从两人的外表气质而言,这句话本来不会很有说服力。不过经历了先前的下水道游历,无论周雨多么不情愿,都无法避免地沾上了许多脏污和腐臭,勉强给他们增添了一点落魄的感觉。
光头男的表情将信将疑。在他下结论以前,周雨又向他举起双手说:“如果我们有恶意,至少该带点防身的武器来吧?我们只是听人说这里提供便宜的床位,想稍微寄宿一段时间。”
实际上是有的。红叶那把青剑不说,他的弹簧刀也好端端地放在运动服的衣袋里。不过,大概是两人的体型和性别增强了说服力,光头男最后也没有提出搜身之类的要求,就这么冷冷地点头说:“跟我去见余老大再说。”
周雨看向红叶,得到同意的眼神后,两人便一起跟着光头男前进。绕着货架似的隔间来回走了五六遍后,光头男打开了墙上一扇很不起眼的门。
“进去。”他站在门边冷冷地催促,似乎没有继续领路的打算。
门后的场景,没有想象中的森严肃杀,只是很平常的,像老式店铺般的水泥房间。房间中央并排放着三把靠背扶手椅,看起来有些像是美发店的格局,但却完全没有装修,也看不见镜子、焗油机一类的物件。
屋内为数不多的装饰,是放在墙边格架上的物品。多数是招财猫、瓷瓶之类的摆件,在最下方的格子里就直接摆了个碗,里面盛满了清水,水上飘着一朵白色的假莲花。或许是被开门的动静影响,水中的莲花正不断飘摇旋转。
一进屋内,红叶就径自走到格子架旁,默默看着碗中旋转的莲花。
“红叶,你怎么……”
周雨还想发问,房间另一层的黑色布帘被人掀开,从中走出一个中年男人。看到这人时,周雨的第一反应就是失望。
并不是说,这人长得多么平凡无奇。他有将近两米的身高,横肉堆积的凶脸,虬结壮实的肌肉。再加上手里拿着的钝头刀片,这人看起来不像占地为王的恶棍,更像个养猪场里的屠夫。
但无论看起来如何不善,这个男人显然不是红叶口中的桑莲。他来到房间中央,用袖子粗鲁地擦了擦刀片上的血迹,然后瞪着眼睛看向周雨。
“两位小姑娘找我什么事?”
周雨被这个家伙的声音弄得呆了一下。
跟他的表情不同,那语调实在是异常的老实和善,令人有种说不出来的违和感,硬要形容的话,就像是一只老虎发出了猫叫。
“你就是余老大吗?”
“是我。找我干什么?租床是十块一位,不能挑已经有人的位置。”
屠夫似的男人,用粗犷的声音十分严肃地说着。周雨又情不自禁地盯着他走神了。就在他准备真的掏钱租一个床位试试时,红叶转过身来说:“这朵花是你的吧?”
她的指尖顶着那朵小巧如蚕豆的莲花。不可思议的是,即便脱离了水体,那栩栩如生的白花兀自旋转着。仔细看去,花柄的位置仿佛根本没有和红叶指尖接触。
面对这种景象,余老大只是木讷地点头说:“是我的。请你放回去。”
红叶没有动。她将莲花轻轻放入掌中,猛地收起拳头,将娇柔的花朵捏得粉碎。
然后,她用冰冷的语调说:“把你的师父叫出来。”
91空闻道曲(上)
好像没有听懂红叶的意思,余老大只是有点迟钝地看着红叶,又一次问道:“到底住不住?”
“不用再装疯卖傻了,桑莲应该也知道我来了吧?”
红叶缓步踏上前去。察觉到她态度的转变,周雨当即往旁边退开。
缠绕黑绳的剑,自空气中缓缓浮现出来。这一次,黑色的绳子没有自行脱落坠地,反而蜿蜒地爬向红叶手腕。一圈一圈依附在红叶的前臂上。看到青剑的一刻,余老大立刻张大了嘴。那表情却没有太多惊恐、愤怒的意味,只是纯粹的不可思议,像是在惊奇这把武器为何会凭空出现。
眼看他没有任何抵抗的意思,红叶以仍旧充满敌意的态度宣告说:“再不叫他出来的话,我就把这里全部拆掉。”
听到这句话,余老大才算是有了反应。他摇摇头说:“不要闹事,否则请你出去。”
即便是这种警告性质的言语,他的语气也还是不急不缓,不愠不火,和气得令人感到无力。说完这番话后,他举起了手中的钝头剃刀。
与红叶的剑相比,那把刀连柄的长度大约只有二十至三十公分,像老电影里理发师傅用的剃头刀。如果没有余老大的体型放在那里,这样一把家伙实在很难带给人什么压迫感。
不过,周雨也很清楚,常规意义上的体型差距,对于红叶来说恐怕什么也不是。他甚至没有上前帮助的意思,只是双手插着口袋在旁观看。
红叶的剑晃动起来,变成一抹青色的幽光。不像和昂蒂的决斗,这一次她主动地刺向对手。没有任何悬念,余老大的剃刀一下就被打落在地。他发出疼痛的叫声,立刻捂住手腕。然而当他松开手后,那里既没有血迹也没有伤痕。他愣愣地把手臂放到眼前,翻来覆去地检查起来。
“别看了,这把剑伤不了你。”
红叶冷冷地说:“但是只要我想的话,要破坏死物是可以的。把这个洞窟拆掉的话,你们也不能再引人进来了吧?”
她再次举起剑,随手将挡路的椅子斩成上下两端,看起来似乎是打算从这个房间开始兑现她的威胁。就在这时,布帘后有个年轻的声音说:“请阁下高抬贵手。”
布帘掀起,从中走出一个白色的人影。他翩然来到余老大的身旁,对着红叶做了一个道教稽首似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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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不欲同晶子为敌,既然您执意如此,我也只好出来相见。”
说话间,他抬起头来。直到这时,周雨才看清他的长相。
从相貌来看,这只是一个平凡而略有几分清秀的少年。他穿着一件干净整洁的白色T恤衫,戴着黑色的腕表,眉宇恬静,气态谦和,显露出良好的教养。如果走在街上,多半会被认为是个循规蹈矩的高中生。
跟红叶描述的不同,这个少年在外表上绝对比他们年幼一些。然而,看到对方的第一眼,周雨就明白他们没有找错,这个少年就是红叶所说的桑莲。
这是因为,当少年抬起头时,他的额头有一颗殷红的赤珠。
那并不是痣、斑一类的印记,而是的的确确,仿佛镶嵌到骨肉里的一颗红珠。大小接近普通珍珠的球体物,至少有一半以上埋没进他的皮肤内,只有很小的一部分露出体外。如果自远处看去,像一点艳丽的朱砂痣。
额头长着红珠的少年,用平和宁静的目光看着他们。
“晶子来此,意欲何为?”
显而易见,他口中的“晶子”就是红叶。
“我为什么会来这里,桑莲你应该更清楚吧?”
红叶持着剑,态度冷淡地说:“烦请告知吧,你到底是做了什么事情,才会让自己的外表恢复到现在的年龄?又是准备对外面的人做什么?”
被红叶亲口确认为桑莲的少年微笑了。他将双手交叠在身前,用一种很文静的态度答道:“洞明虚实,即可了脱生死;来此地者,皆是烦恼中人。”
听到他的回答后,红叶的怒气似乎更加强烈了。她提高了音量说:“那么你自己呢?从一开始,这座城市就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吧?为何现身来此?为何留滞在此?为何施害于此?这就是你当初对自己老师发下的誓愿吗?”
她语气中所表达的强烈怒气与失望,让周雨也不由感到吃惊。如果说在奥斯尔那里,红叶的举止还相对克制,此刻她可以说是全然不顾身份地叫喊起来了。如此激烈的态度,根本不像是面对一个素未谋面的人。
对此,桑莲只是从容而宁静地微笑着。那双黑色的眼睛,用清明透彻的目光看着两人。
“晶子以为这是何故呢?”
“如果我知道的话,也不需要找你问个明白了。本来我也不希望是你所为,但现在看来,奥斯尔的话竟然是真的。你现在的行为是背盟之举,这一点你明白吧?”
“不知。”
像是真的不理解红叶的意思,桑莲平静地说:“度化大魔,是为昔日悲愿之始。谈何背盟?”
“那么‘冻结’呢?你跟他为伍,难道也不觉得耻于见人吗?他想要做的事……”
红叶说到这里,忽然自己顿了下来。站在她身后的周雨只能看到她的肩膀在微微发颤。
“原来如此。你把‘冻结’也给欺骗了吧?说是要为他提供入口,实际上只是想让他为你转移注意力罢了。这样一来,领主们也好,‘冻结’和他的党羽也好,两边都没有时间来阻止你的行动。这就是你把‘冻结’引进来的理由,对吧?”
桑莲轻轻地颔首。
“晶子既已洞悉究竟,当无需再向我求证。此地非你当留,还请趁早归去。”
说到后半句时,他明明是在和红叶交流,不知为何却朝着周雨望了过来。与他目光接触的瞬间,周雨忽然觉得脑袋开始剧烈地抽痛。冰冷感从顺着脊椎往上攀爬,将一个反反复复呐喊着的声音传递到全身。
——要杀了这个人。
不管用什么办法、什么手段,要把这个少年剥皮拆骨,碎尸万段。把他切得粉碎,扔进火堆里烧得干干净净。他是敌人、仇人,是比红叶的剑还要令人厌恶的存在。
少年额头的红珠,在他眼中变得愈发娇艳,犹如黑寡妇蛛腹上的赤斑。那是剧毒之物,一定要挖出来,然后用脚碾得粉碎。不知不觉中,他的手已经握在弹簧刀的柄上。
“周雨!”
红叶忽然回过头来,一把按住他的肩膀。她把自己的脸凑到周雨面前,用银光闪动的眼睛凝视着周雨。
被那样晶体般异样的眼睛注视,周雨心中嘶吼的声音骤然消失了。他有点茫然地闭了闭眼。
“红叶,这是……”
“是我的疏忽。你跟桑莲不应该接触。”
红叶将他扶到墙边,然后扯下自己手臂上的黑绳,将它缠在周雨的右手腕上。原本至少有一米长度的玉线,不知在何时已经缩短到了二十多公分,正好能够系住周雨的手腕。
“先这样应付一下,这边由我来处理。”
做完这一切后,红叶重新转过身面对桑莲。这一次她没有任何犹豫,快步上前,青剑击出。那迅捷的一剑,毫无障碍地刺向少年的胸膛。
在即将命中以前,少年用恬然的声音说:
“空。”
92 空闻道曲(中)
后面的事情完全超出了周雨的理解范围。
毫无疑问的是,红叶的剑确实命中了桑莲。虽然被红叶的身体挡住了视线,但衣衫单薄的少年没有携带任何武器,那双手也始终安稳地交叠垂落在身前。两人之间不存在任何障碍物。更何况,即便是有着铜墙铁壁,恐怕也无法阻止那青剑的光刃。红叶曾以剑破开厚墙,斩断钢管,这全部都是周雨亲眼见证的战绩。
然而,当红叶往后退却时,站在原地的少年依旧毫发无伤。他维持着原先的站姿,向红叶微微低头行礼,以文静的态度说:“晶子指教了。”
红叶没有说话。在逐渐熟悉她肢体语言的周雨看来,那像是一种费解的姿态。不像刚才攻击余老大的时候,青剑未能伤害到桑莲,这件事绝对出乎红叶的意料。
“连‘义理’都无法破坏的法,为何你会有这种神通?是‘冻结’……不,就算是他也做不到。桑莲,你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
仿佛没有听到红叶的质问,少年静静低下头,如同陷入了冥思一般。
“义有金之德,青有木之形。”他自言自语地念道,“此在四有内,不具皆空法。”
红叶发出急促的呼吸声。从她的反应看,似乎能够理解桑莲那莫名其妙的言语。她忽然大步上前,以双手握剑,自桑莲头顶斩落。
这一次,周雨看清了发生的事情。当剑刃接触到少年额发时,青光像烟花落入海面般消湮无踪。直到不再与少年的躯体接触时,青光又重新“生长”出来。那不可思议的景象,让人怀疑站在那里的少年是一个没有实体的幻影。
红叶毫不停顿地挥剑。那狂风暴雨般急遽的攻势,那以全身为轴线划出的青之弧规,和她往日所使用的剑术简直是判若两人。
或许是周雨为不懂剑术而产生的错觉,在他看来,此刻的红叶虽然稳稳站在原地,手中华丽的剑式却酷似那一夜和她决斗的昂蒂。和昂蒂不同的是,她的动作更快、更稳,毫无野兽的凶狂,反而给予人冷酷的印象。
青色的剑光如星流霆击。
与之相对,桑莲仍旧静静地,如山木般站立在原地。无论青色的风暴如何在他身畔呼啸,他也只是望着前方的空虚处。
这副情形,竟然和奥斯尔宴会上的状况完全翻转过来。而和当初的红叶不同,桑莲甚至连反击的尝试也没有。十几秒后,青色的风暴骤然而歇,红叶依旧退回原地。大概已经确认了剑的无效,她松开右手,任由剑刃消坠在空气当中。与此同时,周雨却觉得自己手腕上的黑绳变得沉重起来。他抬起手臂看了一眼,玉线粗细的绳仍如旧状,粗细和长短都没有变化。
“你的神通,是在吞食土地以后又增强了吧?确实,现在普通的办法已经无法伤害到你了。既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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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起青剑的红叶,语气里却没有善罢甘休的意思。她忽然转头望了周雨一眼,又很快地回过头去。
周雨忽然有了不祥的预感,从红叶的目光中,他感觉到了某种沉重的决心。
然后,空气凝滞起来。
明明只是望着红叶的背影,周雨却觉得自己看到了两颗散发出璀璨银光的晶体。被沉重空气压迫着的眼球开始出现黑视,唯独那冰冷闪耀的银晶之光,犹如黑夜里的双月般烙印在视网膜上。
“再见了桑莲。关于你的死亡,我会委托老人去向盗火解释的。”
娇艳动听的声音,在双月间轻飘飘地徊荡。那应当是周雨十分熟悉的人,此时此刻却陡然变得陌生起来。凝视着黑暗里的双月过久,让他的意识也逐渐昏沉起来。身体像是被浸入了某种冰冷的火焰当中,明明灼痛不已,却开始变得僵冷、硬化。
无法抵抗,无法逃跑,就连弯曲一根手指也做不到了。身体和思维都在一点点地结晶,变成某种美丽冰冷的无机物。
尽管明白此刻正身处某种致命的危险当中,意识却仍旧朝着沉睡的渊薮里滑落。就在彻底丧失知感以前,黑暗里响起清脆的笛声。
无名的笛曲,明明旋律简单至极,却令人过耳难忘。在那曲乐奏响的瞬间,黑暗中的双月立刻旋即消湮黯淡。在被冷火烧灼的感觉褪去,视野复归光明以后,他第一眼看见的便是红叶的背影。
“红叶!”
周雨快步上前,搀扶住她的左臂。刚才还在与桑莲对峙的红叶,此刻却低着头,用右手紧紧盖住眼睛。
“周雨,不必紧张,我没有大碍。”
这么说着的红叶,终于放下盖住眼睛的右手,慢慢抬起头来。还不等她再说什么,两行朱红的血泪就从她眼眶里流了出来,无声地滑落到脸颊下方。
“啊……”
周雨呆呆地凝视着她的脸。
明明是如此惨烈的景象,看在此刻的周雨眼中,却突兀地有一种凄艳的美感。虽然觉得难以置信,他却发现自己在内心深处,竟然无比地期盼着红叶受伤。
不,真的只是期待着受伤吗?像这样微不足道的轻伤,根本不足以动摇“晶之母”的根本。要流更多的血,制造更加严重的伤害,要把她……把她……
周雨猛地摇头,把浑浊的思绪从脑海里驱赶出去。然后,他用正常而关切的问道:“红叶,你的眼睛没事吧?”
“不要紧,是稍微有点过度了。”
察觉出流淌到脸颊上的血,红叶马上低头用袖子擦拭了两下,再抬头看向周雨时,她的眼睛已经恢复成了稍浅的棕色。周雨试着在她眼前挥动了两下,红叶的眼瞳准确地随之移动,目光焦距集中,显然没有什么太大的视觉问题。
确认红叶并非虚言安危,他才松了口气,转而想起另一边的桑莲。转头看过去时,他却被眼前的场面给惊呆了。
并非桑莲有什么异样,而是因为此刻的整个房间,已经完全像是另一个世界了。原本由水泥砌成的石墙、地面、天花板,但凡目光所及,全都焕发出晶莹奇异的光彩。
周雨试探着将手按在地板上。那光滑坚硬的触感,像是摸到了石英一类的矿物。那通透无垢的质地,甚至能从表面看到地底二十公分以下的泥土和岩石。原本严实紧密的水泥方盒,在他失去视觉的这段时间里,已经变成了一间灰白色调的“晶室”。
就连那或残损或完好的三把椅子,都变成了维持着原本颜色的“晶椅”。
理解眼前的状况后,周雨深深地吸了口气。能制造这种场面的人绝不是桑莲,而是有着怪异眼睛的红叶。
错不了,将目视之物化为晶体,就是红叶那双眼睛的功能。如果是活人被注视,也同样无法幸免。
——不对。
想到这里时,另一个声音在他心中窃窃私语。
活人的话,可不止是肉体变质那么简单,还会发生更加恐怖、比死去恐怖得多的事情。
那心中的秘音悄声细语地说。
太危险了。太可怕了。始祖是不应该存活的,要想办法把她杀掉才好。要把她的眼睛夺过来才好……
周雨松开了扶住红叶的手,往后方退开两步。就在他忍不住想要呕吐的时候,属于少年的声音在室内静静响起。
“晶子来访此地,何故携一幼子?”
自然,说话的人是桑莲。
在周雨直觉中可以毁灭一切的晶之眼,实际上没有杀死室内的任何一个人。白衣少年正盘坐在原地,余老大则怯畏地缩在他身后,惊恐地张望着周遭。
面对面目全非的房间,桑莲的脸色依旧平和。他的手中握着一支青碧的竹笛。
93 空闻道曲(下)
因为刚才的视觉丧失,周雨并不清楚桑莲是如何抵挡了红叶的眼睛。不过很显然,眼下桑莲所握的竹笛,一定是使他免于晶化,乃至于反伤红叶的关键。但是无论怎么看,那都只是一支平常的笛子而已。管身是青翠的绿色,估计年头很短,不会是什么古物珍品。像这样的东西,如果不是被桑莲拿在手里,恐怕周雨平时连一眼也不会多看。
室内安静了片刻后,红叶说:“我带他来是为了救一个女孩。原以为你或许愿意相助,现在看来已无此必要了。”
“晶子何出此言呢?”
桑莲将竹笛放下,语气恬静地说:“救人之事,皆为善举。如我能相助,自然愿效犬马。”
“不必了。我需要的是领主,如今你已开始吞食土地,已经无法和这座城市联结了。”
听到红叶的拒绝,桑莲脸上的神色也没有改变,仍旧淡然地回答道:“如此殊为遗憾。”
红叶无言地伸出手。系在周雨手腕上的黑绳自行解脱,悄然钻进她的衣袖里。
“晶子这便走了吗?”
“是的。今日是我技逊于人,改日会再来拜访的。桑莲,你在吃完这里以前都不打算去别的地方吧?”
桑莲静静地点头。像是实在无法按捺心中的疑惑,红叶忽然又问道:“为什么?”
“为施旧日之愿。”
他也用平稳不变的声调回答。随后,他将一只手掌展开,轻轻地贴在晶化的地面上。
自他手掌以下,不断传来晶体被碾碎的声音,那密集的动静,仿佛他的掌中长满了足以咬噬晶体的利齿。
看着这一幕时,周雨忽然感到脚下的晶层移动起来。他小步往后退去,晶层则逐层朝着桑莲的手掌收缩、挤压。裂纹和破损很快遍布其表,旋即又消失在桑莲的手掌下。只有那清脆到令人头皮发麻的咀嚼声贯彻始终。
晶面一点点地变薄,最后露出底部的泥土和岩石。不出几分钟的时间,整个晶化的地面全部都被“吸”进了桑莲的手掌中。
为了不被移动的晶层拉过去,周雨和红叶只得站在裸露的泥土表面上。红叶轻轻咬住嘴唇,脸色凝重地看着对方。
桑莲抬起手,重新握住竹笛。此刻屋子的地面已经矮了二十公分有余,镶嵌在天花板上的日光灯却安然无恙,将光线透过晶化的灯罩投射下来。借助光线,能够清楚地看出桑莲手掌上的情形。那里完整得一如常人,既无裂隙,也无齿牙。
“竟然连我的识物也会吞吃,桑莲,再这样下去,你会变成伪神类吧?”
桑莲只是不言不语地微笑。
看到他这种表情,红叶又咬牙说:“是我多问了。现在的你,本来就已经是伪神类了,你想变成古代种吗?像‘蛇’一样的生命形式,你觉得那样都可以接受吗?”
“此乃,”桑莲说,“成愿所必为。”
红叶不再说什么,她拉过周雨的手往屋外走去。房间的墙壁相当厚实,尽管内部已经变为晶室,从外侧的“租屋”却丝毫看不出来。
打开门后,光头的丹哥仍旧守在入口处。一见两人出来,他正要拦路询问,红叶却冷冷地甩下一句“不住了”,便径自从他旁边穿过。
两人沿着旧路,一直返回到下水道内。直到此时,红叶才后知后觉地松开周雨的手。
“抱歉。今晚有点失态了。”
红叶双手环臂,对着浊臭的污水流长吁短叹起来。看她那副沮丧的模样,简直恨不得将头埋到污水里去。
“……红叶,离脏水远一点。回去清洗会很麻烦的。”
“正常清洗是不会很麻烦的,周雨。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样把衣服翻来覆去地洗好几遍。”
红叶闷闷地回答,非但没有回到相对干净的一边,反而对着污水沟蹲了下来。眼看她把自己埋进脏水里的可能性越来越大,周雨也只得忍着本能的反感靠近那恶臭的源头。他在红叶旁边蹲下身问道:“桑莲的事情,让你很烦恼吗?”
“……嗯。”
红叶用充满挫败感的语调说:“他是曾为道义之事而死的人,我的剑对他没有效果。现在连‘那个’也不起作用的话,我就对他无可奈何了。”
她所指的,想必就是自己的双眼。
“他是用那支笛子做了什么吧?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
红叶轻轻地摇头说:“笛子只是普通的笛子而已。重要的是他吹奏的那支曲子。”
“曲子很特别吗?”
“是一首独一无二的曲子。如果我没想错的话,它的名字叫做《道律》,是一位至圣之人所创作的‘幽歌’。能够把它演奏出来的,除了创作者以外就只有三个人,桑莲是其中之一。”
“有这么复杂吗?在我听来只是很简单的旋律。”
跟昂蒂那一晚的歌舞不同,周雨所听见的笛曲一点复杂之处也没有,像一支再寻常不过的山间小调。那种简单的程度,像是随手就能够把曲谱听录出来,新手随便学个一两小时也可以完整地吹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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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是普通人听的话,确实只是很简单的旋律,那是因为凡人只能听闻‘常音’,无法听到在那以上的‘幽音’。周雨你也一样,你只有眼睛具备‘幽视’的机能,在听觉方面和其他人没有区别。”
“就是说,桑莲吹的曲子有人耳听不见的部分吧?类似超声波和次声波?”
对于周雨提出的物理名词,红叶似乎没有理解上的困难。她想了一会儿,点头说:“确实有些类似,但原理还是不同的,因为‘幽音’并不是音频的问题……周雨,你知道耳朵除了听觉以外,实际上还是平衡器官吧?”
“你是说半规管。”
“嗯。如果说那部分耳器官发生了损坏,人就会丧失平衡感,开始头晕目眩。但是听觉却并不会因此丧失,因为两个功能是独立的。所谓的‘幽听’是某种独立于听觉的功能。它不是对声波的捕捉。”
红叶伸出手,在虚空中轻轻弹了一下手指。在周雨听来,没有发出任何声响,她却像是在敲打某个曲调般一下一下地弹屈指节。
“假设周雨的世界会把声波当作是实体的振动,那么‘幽音’就像是宣夜之气的振动,即为地中万物、诸天星罗的运行之音。这种声音,凡人既不能捕捉,也无法发出,因此才能够保持精神平衡,不被那种巨大的混沌吞没。以此而言,不闻‘幽音’本来也是人耳的自我保护。至于少数能够用耳感觉到宣夜气振动的人,如果不具备其他关联的感知能力,比如说‘幽视’和‘幽感’,那么他的大脑也无法正确处理获得的信息,只能把耳搜集到的东西归类为某种声音,以听觉的形式表现出来。同理,周雨你所看到的宣夜之气,那也并非它的真正形态,只是因为捕捉器官为眼,所以你的大脑就把它概念化为视觉了而已。”
“这么说来,红叶你可以全部感知到吗?”
“嗯,比起周雨你,我要多出六种感知。也就是听、嗅、味、触、心、念。”
“前四种我倒是理解,心就是直觉吧?那么念是什么?”
“那是……”
红叶静默了一会儿,然后丧气地说:“抱歉,周雨,这件事我无法解释。”
“夏虫语冰的那种难度吗?”
“嗯……应该说是夏虫语热力学的难度。”
红叶的声音越说越低,周雨却没感到有什么难堪之情。听到红叶口中跳出“热力学”之类的词,他反而觉得有些滑稽起来。
“回去吧。”
最后,他从污水池边站起身来。
“既然现在拿他没办法,就暂且撤退,回去以后再想对策。”
不知为何,他一点也没有感到沮丧,反而异常平静地说。
94 复仇之刃(上)
回到家中以后,红叶难得地什么都不去做,而是静静缩在沙发上发呆。虽然周雨并不能感同身受,但也看得出来这一夜的失利对她造成了很大的心理打击。
倒不是说他不想去安慰对方,只是完全不知道该如何开口。其实他连红叶为何如此沮丧都搞不太清楚。诚然眼下他们无法战胜桑莲,但那样的话重新寻找对策就好。而红叶表现出来的情绪,与其说是对局面的无奈,不如说是对自身表现的不满。用比较古典的说法,就像是擂台比武时被人当众一脚踢下来的那种耻辱感。
此刻环绕在红叶身边的阴沉气氛,让周雨不断地产生此类联想。而既然周雨既不觉得自己是什么侠者义士,也不把战术性地滚下擂台当做人格污点,他就完全无法跟红叶产生共鸣。
于是,他收起冗余的言语,拿过红叶放在玄关的靴子,用毛巾蘸了肥皂水一遍遍地洗刷起来——红叶的外套已经被他泡进了水盆里,至于那件不讨周妤欢心的黄色运动服,在回来的路上就早早扔进了垃圾桶。当他刷到第四遍的时候,沙发上的红叶总算是从发呆状态中恢复过来。
她走到卫生间门口,对着周雨严肃地说:“周雨,我要离开一阵。”
“嗯,靴子刷干净再出门。”周雨头也不抬地说。
“周雨,你对卫生真的在意过头了。像你这样的话,在虫群尸腐之地根本无法生存。我在那里的时候差不多要半个月才能洗一次澡……”
“红叶,可以了。你再说下去,我只好把你也刷一遍了。”
听到他的威胁,红叶双手叉腰,无言地表达着自己的不满。大概是觉得短期内无法说服周雨,最后她还是跳过了这个话题,继续说道:“周雨,我准备离开这里,是指离开这座城市。”
周雨终于停下了手里的活,有点惊讶地转头看着她。
“那个叫桑莲的人,他的事情你不管了吗?”
“不,我正是为此事出行。桑莲的能力正好克制于我,以我现在的情况无法将他制伏,必须去寻找外力相助。”
说到这里时,红叶顿了一下,脸上有着明显的不甘,最后却仍然继续道:“我要去山中请教师父,如果师父也不在的话,就只能去找另一个朋友了。”
“你的朋友吗?”
“嗯,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友人。”
周雨有点惊讶地看着她。老实说,此前他几乎没想象过红叶小时候的生活。这件事实在令人好奇,不过眼下显然不是关切的时机。
“连你也应付不了桑莲,你的朋友能比你更强吗?”
“这个不是强弱的问题,而是物性的生克。应对桑莲的话,她应该比我更有利一些。”
红叶的表情渐渐变得柔和起来。光是看着她现在的表情,就能明白她口中“友人”的重要性。
面对她的决意,周雨除了讶然以外也没有什么反对的理由。他问道:“你大概要去多久?”
“顺利的话十天就好,如果师父不在,可能就要拖些时日。至多一月光景,我一定会回来解决桑莲的事。”
“明白了,那么等靴子刷完,你就去吧。”
虽然周雨这么说,红叶却迟迟没有走开,反而认真地凝视着他。
“周雨,在我俩离开的这段时间里,你不可以独自去找桑莲。”
“我没有理由去自找麻烦。听你们之前的意思,他也解决不了张同学的问题吧?”
“嗯……此事我再想办法。”
“你先专注解决掉那个桑莲好了。前几天的时候我去看过张同学,精神非常好呢,拖一个月也不会死的。”
周雨取过旁边的干毛巾,把红叶的靴子匆匆擦拭干净。因为两人归来时已经下起了小雨,出去时难免会再度弄脏,他只擦过两遍就把靴子交还给红叶。
红叶拿着靴子思考了一会儿,忽然说:“周雨,你跟我来。”
她领着周雨来到客厅,从沙发底下抽出一把有着翼状的白骨之刃。
“这是……”
周雨自然认得这把奇怪的骨剑。自从昂蒂被红叶送走后,这把剑也跟着不知去向,他一直以为是被红叶带去了别处,没想到对方竟然把这种东西藏在沙发底下。
“周雨,这把剑由你来保管。”
“你确定吗?”
“嗯,这把剑本来是我父亲授予奥斯尔的东西,既然他转赠给你,那么是你的东西了。本来我不该把它藏起来,但是坦白说,我不想让你接触这种凶物。”
“那么你就把它收回去吧,我不想要这种东西。”周雨诚实地答道。
不管那把骨剑是什么稀世神兵,对于毫无剑术基础的他都意义甚微。况且如此招摇的形态,根本不可能随便带到街上去,其实战的效用恐怕还不如造成的麻烦多。相比之下,他宁可选择短小实用的弹簧刀。
红叶迟疑了一下,仍然坚持着将剑递来。
“还是拿着以防万一吧。虽然这是把充满凶戾的剑,但它本身并非罪恶之物。如果确实遇到危险,周雨你也不要犹豫,直接使用它吧。有了这个,哪怕是摩天那种家伙,应该也会对你退避三舍。”
“虽然你这么说,我可不会什么剑术。这种细剑在实战上很需要基础吧?”
周雨一边说,一边伸手接过骨剑。看起来冰冷坚硬的刃身,触摸时却温热得令人吃惊,几乎有种要烫伤手掌的错觉。他只拿了几秒,就不得不将剑放回桌面上。看到他的反应,红叶却安心似地微笑起来。
“你不用考虑剑术方面的事情,把它放在家里就可以了。平时也尽量少出去吧,这样就没有动用它的必要……对了,这把剑的名字叫作‘第二王剑’。”
“还有第一吗?”
“有的,一共是五把剑,被分别授予了五个人。”
红叶轻轻地偏过头,像是被窗外变大的雨声吸引了注意。关于剑的话题便顺势终止了。
“无梦香大概还有五天的分量,我放在沙发右边的抽屉里,周雨你可以视情况使用……那么事不宜迟,我现在就出发了。”
五分钟后,套好靴子的红叶就这么简单地向周雨告别,披着雨衣走出门去。因为她的外套还泡在水盆里,身上穿的全是周妤的衣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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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雨站在窗前,目送下楼的红叶走上街道,逐渐远去。
那透明雨衣下的蓝色衣裙,让他在恍惚间产生了一种错觉,此刻离他而去的仿佛不是红叶,而是周妤。他几乎想要不顾一切地追上去,但旋即又按捺住这种莫名其妙的冲动。
为何要去追赶红叶呢?周妤和红叶的区别,恐怕这个世界上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茫然间,红叶的身影已经消失在街角。周雨静静地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雨水被风吹到脸上,才后知后觉地想要关窗。
这时,黑暗的雨幕中传来扑棱扑棱,像是羽翼扇动的声响。一只乌鸦从窗外穿了进来。它倏然掠过周雨的头顶,落在沙发中间的茶几上。
周雨慢慢转过身,花了点时间才找到它。这通体漆黑的鸟如一道夜晚的影子,在桌面上收拢翅膀,静谧而诡异地盯视着他。
周雨看到它的左爪上系着一截光滑的布料,那熟悉的材质与花纹,酷似是从某条丝毯上裁剪下来的残片。
这自窗外飞来的不祥之宾,先是作怪似地扭动脑袋,然后松开了自己的右爪。一个绿痕斑驳的纸团从它爪中掉落。
周雨抬步上前。它立刻振翅而起,敏捷地遁入窗外的雨夜中。桌面上只剩下那个破旧肮脏的纸团。
周雨将它捡起展开。
纸团上布满凌乱癫狂的字迹,统统只写着一个字:杀,杀,杀……
他猛地转身冲向卧室,将很久不曾翻阅的日记自枕下抽出,用发颤的手指翻动书页。
二月,一月,去年十二月,十一月……
十月,他的诞生之日,在那之前被周妤丢失掉的一天。
他将残破的纸片按在日记的断页上,同样的纸质,同样的撕口。
已经失踪数月之久,几乎断绝了寻获希望的最后一块拼图,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复归原位了。
95 复仇之刃(中)
在破晓以前,雨势变得分外汹猛。狂风在街道上呼啸不止,几乎要把行道树连根拔起。
没有任何预报的风暴和豪雨,在仅仅半小时内就达到了台风袭境的强度。街道上积留了大量雨水,在低洼处甚至达到二十公分以上。
这样的风雨中,周雨艰难地奔跑着。
面对天河破堤般的雨况,和摧枯拉朽的风势,雨具已经完全失去了意义,他早已不知将雨伞丢弃在何处,只是浑身湿透地朝着目的地奔跑。明明是寒冷刺骨的春夜,他却觉得浑身都烫得难以忍受,像是胸膛里有一股烈火正熊熊燃烧。血液已经化为铁汁,在体内到处流淌肆虐,无论外界的雨水如何冰冷,都无法使那热度冷却下来。
混沌的思考间,他偶然地想起了桑莲。暴雨的规模已经足以导致暂时性的地铁停运了,在地底深处蛰居的人群,是否也会被这场大雨影响?沾染红光后变得无比脆弱的地铁隧道,相邻之处即是有着排雨通道的污水河。一旦河水暴涨,那条隧道真的能够安然无恙吗?
这些念头在他脑海里飞快地掠过,旋即就不留痕影地消失了。
桑莲。红叶。地下的人群。张沐牧的诅咒。此时此刻,这些都已经不再重要。
他向着目的地奔跑不休。没有等到白天的必要了,这种规格的雨,反正公交也会停运。
工厂的大门逐渐出现在他眼前,跑近以后,他粗暴地将整个门框撞开,闯进工厂内部。因为顶棚的破洞,此刻工厂的地面已经完全湿透,汇集的雨水汩汩流向正中央的深洞。
踏着浅溪似的雨水,他打开手电筒走到墙边,用手刮下上面的绿痕。
在不见天日的仓库内部,这些鲜绿到晃眼的苔类究竟是怎么长出来的呢?此前他从未考虑过这个问题。但是不会错。那软腻如泥的质地,那荧翠欲滴的色泽,乌鸦送来的日记残页上,的确沾染着一模一样的苔藓。周雨只在这间工厂仓库里见过同样的植物。
整个空间里一目了然,除了雨水,和他上次来的时候没有任何区别。他很快把目光锁定在中央的深洞上。
周雨取下背包,拿出里面的绳勾。工具不是家里现成的,他是撕了三条被单和床单,再用晾衣架扭成了钩子。他走到深洞边沿,将末端的钩子探入其中。在整条绳索用尽以后,非但没有勾到什么,甚至连深洞的底都没有触到。
将绳钩提回拆下后,这一次他把手电筒绑了上去。
手电的光束在洞穴深处摇摇荡荡,变成了一个不大的光点。从那来回撞壁的距离估计,洞穴深处相当狭窄,足以让一个人借助洞壁上下攀爬。
他决定爬下去看个究竟。
洞穴周遭的地面上没有能作为支撑点的地方,他用榔头将几枚铁钉深深地敲进洞口边缘的泥土内。那泥土混合着岩石与根系,原本应该比较坚实,然而在雨水冲刷下,表面一层已经变成了软滑的淤泥,无法保证其可靠性。
周雨试着对钉子推拉了几下,没有明显的摇动,他就停止了安全性方面的考量,把绳索缠绕在几枚长钉上。
将手电系在脖颈前,他握着绳索,朝下方慢慢蹬落。抵达绳尾时,孔穴仍然深不见底。仰头上观,漆黑的洞口与洞穴内部几乎同色,根本无法辨别距离地面的远近。只有自洞壁灌下的冰冷水流,证明着上方存在出口。
这种上不见天、下不着地的处境,简直就像是被活埋于渊中。
他咬着手电,然后用背脊和双脚撑住洞壁,慢慢地松开手掌。
被流水浸透的洞壁滑得可怕,最初的十几秒,他根本无法控制身体不下滑。好在土层当中混杂着许多石砾,粗糙的表面虽然磨得皮肤生疼,却提供了更可靠的支撑面。
忍着手臂和背脊的疼痛感,他一点点往下方挪动。
不知过去多久,他的双脚接触到了冰凉的水面。
洞穴底部积满了自上方淌落的雨水,像一口腥臭的深井。周雨试探着将身体沉入水下,幸好,因为暴雨持续的时间短暂,洞中积水只淹到腰部。
不知何时,他胸中那种灼烧的感觉渐渐消散了。湿透的身体冻得发僵,背部与手也疼得厉害。他开始无法控制地发起抖来。并非恐惧或痛苦,这是躯体在急剧失温时的本能反应。
但是不能再拖延了。
如果这场暴雨继续下去,积水不知会蓄到多深,就算把整个洞穴淹没也不足为奇。他没有那个耐心等到积水全部流干,必须在雨水没顶以前解决一切。
他弯下腰,在水底的烂泥中摸索起来。
到底期盼着找到什么呢?他自己也不知道。乌鸦已经送来了周妤日记残缺的部分,就算真的是从这个洞里挖出来的,也不代表洞里还有其他东西。
手电只是从超市买到的普通民用品,廉价的塑料材质,既没有很强的穿透性光束,也无法防止筒身进水。为了避免失去唯一的光源,他不敢把手电探进水下,只能用双手在水底摸索。洞底的泥质很软,稍微挤捏就能判断其中是否有异物。
如果日记的残页里真的藏着某种秘密,谜面就更应该是纸上的内容,而非这个洞穴。
……所以此时此刻,他怀着某种深切的恐惧与绝望,拼命在泥水中寻找的东西,会遗落在这绝地中的秘密,到底能是什么呢?
他的手指触到了一个坚硬的条状物。略感粗糙的表面,两端有凸起的节,中间的部分则稍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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浑浊的泥水遮挡了视线,手指也冻僵到几乎失去知觉,他竟然辨识不出那是什么。在呆呆地站了许久以后,他将手臂从泥水中抽出来。
那是一只简单的笛子,形态十分原始,镶口、缠丝、角饰全都没有。因为久埋土中,笛身变成了棕黑的泥色。如果不是有突起的竹节,周雨根本认不出这是竹制品。
他将笛子握在手中,像是脱力般靠着洞壁,身体慢慢滑落下去。积水一直淹到他的脖颈,他懒得去挣扎一下。
这个就是答案了吗?他还无法确定。但能够明白的是,这并非他心中原本相信能找到、期盼能找到、然而也恐惧能找到的那样东西。
他茫然若失地坐了一会儿,仅仅是这么一小段出神的时间,雨水已经快要淹到嘴唇的位置了。怀着既欣慰又惶恐的心情,他把笛子系在脖颈上,开始一点点往上攀爬。
归返的过程比下来更为艰难。不断滑落的污泥与雨水,让他有时都分不清自己是在上升还是在下滑。感觉上足足过去了一个多小时,他才算返回到了绳索末端的高度。用沾满泥水的手握住绳索后,他总算松了口气,继续往上攀登。但只是刚刚爬出两米不到,自绳索彼端就传来令人不安的松动感。
啪嗒。
还不等他反应过来,一颗铁钉自头顶坠落,几乎贴着他的脸掉了下去。
周雨立刻用左臂护住头部。他已意识到情况的危险,想要用手脚攀附住两侧的洞壁,然而此刻他已经身处于洞穴上部,是一个宽敞得令人绝望的位置。这样的泥壁根本无法直接攀附,只能趁情况恶化以前,一鼓作气爬回地面。刚才掉落的钉子应该是最靠近洞口的,所以剩下的几个支撑点仍然没有被雨水浸毁。
继续往上吧。只要行动足够果断,就有很大可能在钉子全部脱落以前就抵达洞……
就在周雨这样思考的瞬间,手中原本尚且坚实的绳索,忽然毫无征兆地自洞顶松落了。
伴随着突如其来的失重感,他坠向幽洞之底。
96 复仇之刃(下)
他很快从短暂的昏迷中醒转过来。
苏醒的原因,是积水没顶导致的窒息也好,是双腿骨折般的剧痛也罢。但无论如何,他总算没有死在这种糟糕的地方。
因为视野过于黑暗,周雨甚至分不清自己的脸到底是朝上还是朝下。直到洞穴上方的雨水打落在他脸上,才让他有了最基本的空间感。手电筒在摔落中不知去向,大概已经因为进水而报废了。
他扶着洞壁,笨拙地站直身体,做了几个深呼吸后开始确认自己身处的局势。
洞底积水已经快要淹到胸前,短时内看不出停止上涨的趋势。坠落时空间狭小,没有机会采取缓冲姿势,先着地的双腿显然受到了最大损伤,不过还不至于丧失行动力。没有明显的失血感觉,但也可能是因为体温过度,知觉麻痹所致。
现在最大的威胁,是随着失温迅速衰竭的体力,以及正逐渐上涨的积水。现在绳索已经脱落,如果不能寻得帮助,就算他的脚还爬得动,也会被困死在洞穴中段。
想到求助,他把手伸进了外套底下的衬衣口袋里。
赶来的时候,因为雨势很大,他来不及慎重思考,直接就把手机放进了衬衣袋里,以免被雨水溅湿。当时的无意之举,现在却成了救命稻草。
万幸,那个坚硬的金属方板没有在先前的颠簸里丢失,仍旧躺在衣袋最深处。大概是因为刚才的落水,手机表面不可避免地沾湿了。
周雨用颤抖的手指划开屏幕。也许是体温过低,也许是因为屏幕上的水痕,他试了好几次才解开滑屏锁。在那手机屏幕胡乱颤动的十几秒内,他几乎以为这唯一的求救工具已经因为进水而损坏了。还好,正常打开的手机仍有五分之一的电量,信号也还剩下一格。
他仰着头,昏沉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打开通话记录,回拨最近打来的那个号码。
听筒里传来和张沐牧手机中相似的《卡农》旋律,但却是小提琴演奏的版本。差不多过了半分钟,电话才总算接通了。
“喂?周同学吗?”
对面传来了陈伟的声音,看来他确实存了周雨的号码。
“……你接得太慢了。”
周雨闭着眼睛说。手机的扬声器已经进水,洞内又回荡着他的喘息和积水流淌的波声。他只有集中全部精神才能听清陈伟的话。
“你也稍微注意一下时间吧,正常人在这个点是不会起床的。总之,找我有什么事?又听到什么奇怪的故事了吗?”
“你有登山绳之类的东西吗?”
好像没听懂他的意思,陈伟问道:“你说什么?”
“我刚刚掉进了一个很深的洞里,里面积了很多雨水,现在水位还在上涨。我需要绳子逃出去。”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
“你觉得我的语气像吗?”
周雨说完这句话,又无法控制地重喘起来。他不知道这是因为腿伤疼痛造成的幻觉,还是洞底的氧气的确变得稀薄了。
总算意识到情况的严峻,陈伟立刻问道:“你在哪里?”
周雨把工厂的地址报了出来。住在城东的陈伟显然对这一带不是特别熟悉,特意把每个字都确认过一遍,然后说:“我马上想办法赶过去。你的身体状况如何?掉进洞里的时候有受伤吗?”
“小腿可能有轻微骨裂,但还能动弹。”
“要我把救护车和警察也叫来吗?”
“不需要,把绳子带来就够了。”
“明白了,那么你再坚持一下吧。我马上就出发。”
陈伟以少有的语速交代完这句话,然后就挂掉了通讯。那毫不拖泥带水的态度让周雨都快对他刮目相看了。
成功发出求救后,他稍微松了口气,靠着洞壁呆呆地等待起来。黑暗里哗哗不绝的水声实在令人压抑,他很快又点亮手机,照看四周的环境,以此来维持神智清醒。
这洞底的景观,实在不能说是赏心悦目,只是一团混沌肮脏的泥水潭。如果非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洞底的尺寸虽说狭窄,但实在很巧,恰好能容下一个普通体型的人蹲坐在那里。考虑到洞口处的开阔和洞底的狭窄,整个地洞的形状如同喇叭。周雨怎么也想不出这个洞是怎么自然形成的,又或者制造这个洞的人准备拿它做什么。
如果拿来当埋尸坑倒很理想,但事实证明底下没有任何疑似尸骨的东西,而且挖这么深也完全是多余之举。
恍惚的思考中,他忽然觉得自己的处境似曾相识。
那是在何时、何地,他曾经在洞口纵身跃下?
……啊,是在梦中。是指引着他首次找到红叶的那个骷髅狂舞之梦。
如果梦中的景象是洞穴深处的真实情况,起码就不会像眼下这样令人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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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每次跳下这个洞,都能得到那些骷髅的提示就好了。
水位不断高涨,双脚的痛觉渐渐减轻,他的思绪也变得浑浊不清。
就在这时,从洞顶突地落下一具骷髅。
准确来说,那只是一个巴掌大小,发出幽绿荧光的骷髅模型。它在空中飘飘荡荡,一直降落到周雨面前。
骷髅咧开嘴,冲周雨诡异地微笑着。鬼火自它头颅的孔窍内燃烧,射出迷雾般变幻不定的绿光。
周雨微微眯起眼睛。他看到一条铁链吊在骷髅的脖颈上。锁链摇摇荡荡,它也随之起舞。
那般姿态,毫无疑问是在表达一种邀请。因此几乎没有怎么考虑,周雨伸出手,拉住了悬在骷髅脖颈上的铁链。
哗啦,哗啦。
链环碰撞的声响自上方传来。纤细却坚实的锁链,徐徐将他自深洞中拉起。
他用左手抓紧链子,右手则插入衣袋内,静静地等待着升上地面的一刻。
尚且距离遥远的洞顶处,传来阴诡刺耳的歌声。
“那天老国王,来到花园里。
他让侍从官,叫来小王子。
他问小王子,王后在哪里?
他问小王子,王子不肯答。
王子不说话,拇指掉下来。
王子摇摇头,食指掉下来。
王子闭上眼,中指掉下来。
王子合拢嘴,环指掉下来;
王子放声叫,小指也没啦!”
铁链不断上升。犹如夜枭喋笑的歌声,变得益发清楚响亮。
“后来小王子,回到花园里。
他用刀与斧,砍下老人头。
他拿手指骨,铸来五把剑。
拇指叫什么?第一叫背叛。
食指叫什么?第二叫复仇。
中指叫什么?第三叫谎言。
环指叫什么?第四叫咒罚。
小指叫什么?最末叫死亡!”
在这歌声中,铁链升至洞顶。
周雨松开手,踩上坚实的地面。
废弃的仓库内,除他以外还站着三个人。
用手臂绞动锁链的,是个身高接近两米,肌肉发达如铁块的壮汉。用双手捧起骷髅的,是个干瘦到几乎没有血肉,只有皮肤贴附在骨骼上的少女。
然后,第三个人,唱响邪歌之人向周雨鞠躬行礼。
“早上好呀,小姑娘。你好像没把‘复仇’带在身上呢。”
被称作摩天的矮胖子,用狐鬼般笑嘻嘻的表情说着。他装模作样地用手按住前胸,五枚骷髅指环在暗夜中依旧苍白得刺目。
97 愿(上)
猫并非天生懂得猎杀老鼠。
不记得这是哪里了解来的知识,但周雨清楚地记得,自己读过所谓的“猫鼠同笼实验”。倘若将猫和老鼠自小关在同一笼内,以人工方式饲养,那么这对天敌一样会友好相处,甚至让老鼠骑猫嬉戏。
以此而论,绝大多数所谓的“天敌”,实际上也并非真的天生为敌,而是后天环境所习得的。一方懂得了猎物的价值,另一方便会理解猎手的威胁。没有任何神奇之处,这不过就是基于食物链的简单求生反应。
所以,针对于特定对象的,毫无道理的憎恶、仇恨、虐杀欲,这才算是名副其实的“天敌”。不需要什么利益冲突,生存所迫,只要目睹对方的存在,就觉得肮脏到根本无法容忍。
——这就是,当他注视着摩天时,从指尖一路沸腾到脑海中的想法。
没有任何体验能够与之相比,无论是红叶持有的青剑,藏身地底的桑莲,都跟摩天带给他的感觉有所不同。颤栗在指尖的除了仇恨以外,还有隐藏在内心最深处的,无法言明的恐惧。
对,如果非要追究,那应该是“身为猎物”的感觉。
兔子也会蹬鹰,羚羊也会搏狮,但两者之间的狩猎关系却不会因此而逆转。
“摩天,你在这里做什么?”
几乎是在理解这种关系的一瞬间,寒冷与疼痛都从躯体上消失了。他握着刀柄,用陌生的语调向对方发问。
骷髅戒的主人咧嘴而笑。
“啊……这不是路过的时候发现有人需要帮助吗?难得我大发善心,小姑娘连感谢的话也不说一句?”
“让那只乌鸦来找我的人就是你吧。”
“我岂有那样的能耐呢?这是我那可怜的前主人给小姑娘你的一点礼物,他难道从来没跟你提过吗?你也听过让你多开开窗之类的忠告吧?”
摩天用油滑的腔调回答着。对此,周雨冰冷地偏过头。
“那么,特意让乌鸦在红叶走掉以后才飞进来,也是那个死人的安排吗?”
骷髅戒与它的主人一起无声窃笑。那裹藏在嘲弄之下的,是比泥水更为污浊的恶意。
“……这个嘛,”膜天慢吞吞地说,“前主人在赠礼时机上有欠考量。鄙人以为,这份礼物还是避开公主为好。”
“你还真是对红叶怕得要死呢。担心她把你变成一块石头吗?虽然也是丑陋的雕像,倒是比你现在满身的肥肉好看一点。”
“嚯,真是暴脾气的小丫头。对救命恩人这副态度,看来你也不想知道那张纸的来历了。”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的目的吗?”
周雨轻轻地笑了起来。那不是他的意识,而是身体在自行地发笑。
“那支笛子,不就是在向我暗示桑莲吗?你想说什么呢?之前在他的地方也有人知道你的名字,你早就派人去探过那里了吧。”
“这一点,鄙人倒是不否认。”
摩天拍着他臃肿的腹部,继续用那种令人厌恶的语调说:“但是小姑娘,在这方面,你和鄙人可谓是同一阵线。你那日记上写满的,不都是要杀他之类的话吗?”
周雨不置可否地看着他。
“嘿嘿,连自己要杀的人是谁都忘了,真是可怜呐。要是不信的话,你不妨亲自去找他确认一下,问问自己以前有没有找过他。”
“就算有,那也无法说明任何事。”周雨冷冷地说,“你呢?你想杀了桑莲是在图谋什么?”
“鄙人这也是替公主分忧嘛。小姑娘,你知道那个饿死鬼现在在干什么吗?公主在这里巡夜十年,却被他一下就逼跑了,你就不想知道理由吗?”
摩天忽然发出一阵神经质的笑声。
“他啊,在吃这整座城市。现阶段还是以气的形式在吃,等到准备完全,应该就会变成物理形式的吃了吧?那个大圣人现在就是在干这种肮脏事,啊哈哈哈哈哈哈哈……”
他像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笑得差点在地上打滚。那枭叫般刺耳的声音让周雨皱起眉。
“无聊至极。这座城市是无法被吞尽的。”
不知是如何得出的判断,从他口中自然地说出。没错,哪怕是真实的世界都归于寂灭,这里也会永远持续下去。
“别那么自信嘛。就算是始祖,也难免有结束的时候。那位大圣人的老师也曾是盗取天火之人。在这方面想必很有心得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就是说,不如这一次我们联手吧。”
摩天脸上的笑容益发扭曲。
“小姑娘你意下如何?我呢,虽然对城里人的生死没什么兴趣,不过毕竟是先主人住了那么多年的地方,多少有点怀故之情。舍不得它就这么毁掉呀!如此伟城溃于蚁穴,实在叫人痛心!”
对于他的话,周雨连一个字也不相信。看到对方那副成竹在胸的表情,他只是微微冷笑。
“真敢说呢。红叶无法对付的人,你却觉得自己有办法吗?要是凭你这种走狗也能解决桑莲,恐怕早就自己去做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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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嚯哦,我不擅长对付这种大圣人,想必公主也是一样的吧?但是,现在不是还有小姑娘你吗?”
骷髅戒的双眼,犹如幻觉般亮起血红的微光。
“公主应该把‘复仇’给你了吧?”摩天笑着说,“那件武器可是大圣人的克星。小姑娘,只要你想,杀掉那只地底蚯蚓是易如反掌的事情。”
“你说的是‘第二王剑’吧?”
“哦,公主没跟你说它的真名啊。”摩天又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第二王剑……哈哈哈哈哈,这么含蓄的说法一点儿意思也没有,简直就是狗屁不通。那可是魔性一流的鬼剑,它从被造出来的时候就叫‘复仇’。怎么样?很适合小姑娘你吧?”
“我没兴趣,对你和剑都是。”
“我也不想让漂亮小姑娘讨厌呀。如果先主人肯把剑借给我,也不至于低声下气地跑来请小姑娘你帮忙。”
“是吗?那么如果我拒绝的话,你打算怎么做呢?”
周雨抓紧了刀柄。他可不觉得对方真的是在请求自己,否则也没必要多带两个人来了。
然而,摩天只是懒散地打着哈欠。
“不要那么剑拔弩张的嘛。我也只是提个建议,没强迫小姑娘你做什么吧?不过真心实意地说,杀掉那条蚯蚓对我们都有好处,你也多考虑一下比较好。”
说话间,他朝着出口的方向退去。另外两人也亦步亦趋地跟着他。
“你就亲自去问问他吧。问问看那个大圣人,到底为什么会把自己的笛子丢在这个洞里。”
临去前,摩天仍旧笑眯眯地宣告着。他戴在中指上的第三枚骷髅戒,其眼洞里闪烁的光比另外四枚都更加阴邪鬼祟。直至三人离开仓库,那两点险恶的红瞳仍旧残留在周雨脑海中。
确认整个空间里只剩下自己后,周雨慢慢松开刀,坐倒在积满雨水的地面上。他想走过去检查一下洞口,看看钉子脱落的地方是否有人为痕迹,但是双脚实在痛得动弹不得。他拿手机屏幕照去,膝盖下部完全肿了起来。
先回去再说吧。
这样做出决定后,他却不知不觉地闭上眼睛,彻底昏睡了过去。
98 愿(中)
再次醒来时,他已经躺在了医院的病床上。入目皆白的房间,看起来有种莫名的熟悉感,甚至可以说是到了亲切的程度,令周雨自己都有点吃惊——正常而言,病房怎么都不该是让人舒服的地方。
对于病房的疑惑没有持续太久,很快,旁边看书的人就察觉了他的苏醒。
“睡够了吗?”
陈伟放下书,态度自然地问道:“腿感觉怎么样?”
被他一问,周雨稍微坐起身,看向自己的双腿。他的双膝和右脚踝上都缠着绷带,所幸没有打石膏。他试着动了两下,疼痛感依旧非常强烈。
“医生怎么说的?”
“不记得了吗?我两个小时前才跟你说过一遍吧。”
“……忘了。”
“你的头应该没受伤吧?刚才睡着以前也是一副完全不明白状况的样子,问什么都说不记得,还把今天记成上周了。”
自然是不会记得,因为那是周妤。有红叶的帮助,近来控制着身体行动的都是周雨,周妤的记忆恐怕还停留在数日前。实在不想在眼下思考如何善后,周雨一声不吭地躺回床上。
“总之,双腿都有骨裂。最严重的是右脚踝,虽然医生说打石膏不是必须的,但也要一个月左右才能康复,在此之前要尽量避免走路——喏,这是拄拐,最近一个月你就靠它活动吧。”
周雨无言地看着放在墙边的木拐,最后只能问道:“你找到我的时候,有看见别的什么人吗?”
“没有。我只看见你一个人倒在那里。好不容易跟库管借来的长绳,结果也完全没用上……说到这里,我就不得不问两句话了。周同学,你是怎么掉进那个洞里的?然后又是怎么出来的?”
“这些跟你没关系。”
“别这么不客气嘛。就看在我凌晨五点冒着暴雨跑到那里,然后还要载着你来医院的份上,好歹让我明白自己劳动的价值所在吧。”
他既然把话这样说,就连周雨也无法再拒绝了。考虑一会儿后,他说:“我去洞下找一样东西。”
“你找的是这个吧?”
陈伟拿出床头柜上的竹笛。此刻笛身已经被洗净,露出稍带翠青色的质地。
“这么说可能有点失礼,不过你看起来可不像是会吹笛子的样子。而且这支笛子也不是什么珍品吧?”
“这是别人的东西。”
此刻两人所在的是双人病房,邻床上还躺着一个熟睡的青年人,因此周雨不愿想说。他想了一会儿,问道:“陈同学,你听说过额头长珠子的人吗?”
“你指的是现实还是传说呢?”陈伟有点困扰似地说,“先是问吃土,现在又是长额珠。周同学,你的毕设难道和都市怪谈有关吗?”
“对,我在做后现代版百鬼夜行图。”周雨语气平淡地说。
“那也请你尽可能注意安全,不要一个人跑到那种求救无门的地方去采风。你要是想找比较特别的怪谈,我倒建议你从地铁站入手。”
周雨愣了一下:“为什么这么说?”
“啊……因为地铁系统可以算是这座城市的血管吧,比起学校、医院,往来地铁的人群类型更复杂,也会有各种奇怪的传闻,比如只有午夜才停靠的特殊车站,不向普通人开放的地铁支线,还有居住在地铁隧道里的流民……最后这个搞不好是真的。据我知道的情况,米根竹在战争时期建造过大量的地下防空所和密道,里面的通风与发电系统都很完备。后来设计地铁的时候,也难免会和这些旧设施相连,发现这点的流浪汉有时会选择住进去。”
“地铁勤务不管吗?”
“我想应该很难完全管住,因为旧防空洞另有独立的通道,未必需要从地铁隧道进去。而且比起天桥和公园之类的地方,或许让他们待在地底也更好一些吧。”
说到这里,陈伟又马上补充道:“不过周同学你还是不要单独去那种地方比较好。地铁站里面还有勤务和监控,要是在旧防空所里,发生什么就很难求救了。地下深处的话,搞不好连手机信号都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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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雨不耐烦地嗯了一声。
“然后说回你刚才的问题,额头长珠子的人,在现实里我没有听说过。虽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但从生理角度考虑,人和蚌可差得太远了,没有头上结珠的道理吧?肉瘤、肿包倒是有可能。”
“你觉得我连病变组织和珠子都分不清楚?”
“这么说来,你是真的见到有人额头长珠子了吗?”
陈伟突如其来的发问,让周雨一时无言以答。几秒后他才说:“是在画里看到的。”
“是关于佛教主题的画吗?”
“你为什么这么想?”
“哈哈,想起了一个佛教故事而已。据说曾经有一名力士头佩金刚珠,和旁人扑打。打斗中,有人撞击他的头部,宝珠没入肤内,他自己却懵然无知,还以为自己将宝珠丢失。后来他额上长疮,找医生询问。医生说是他的宝珠嵌入体内,他仍旧不信,认为如果没入肤内,应该有脓血流出,如果进入筋骨当中,医生就无法看见。于是医生取来一面镜子,让他自己察看。力士一看镜子,果然发现宝珠嵌在额头,心里惊奇万分。这是《涅槃经》中的寓言故事,是说众生体内都有圆融智慧,犹如金刚宝珠,因受无量烦恼蒙蔽,才会无法自识。如果能通明心性,脱离烦恼,则如力士照看明镜,智珠自显额间。”
听完他的话,周雨面无表情地问道:“那么力士后来呢?”
“后来?”
“他的疮治好了吗?珠子得做手术取出来吧?”
“你的关注点有点偏了吧?”陈伟无奈地笑着说,“手术的事情交给医生去考虑吧,这个故事只是一种比喻罢了。传说佛有三十二相,其中有所谓的‘白毫相’,就是在眉间生有白色毫毛,右旋如圆日,大放光明。我想额上宝珠或许也是参照这一圣相而衍生的隐喻。所谓的智珠,是圆融通明的智慧,用佛教的说法,这是不同于‘禅法’的‘般若’。”
“般若?”
“嗯,应该解释为‘终极的智慧’比较好?对于宇宙内万物的辨识,是人与生俱来的能力。至于‘禅法’,则是靠后天修行来发展心智,提升领悟,最后达到洞悟和涅槃。这么说来,比较像是天赋和勤奋的关系——不过这一套也是我听别人说的,没办法确认真伪。实在不好意思,我对佛教文化不是那么熟悉,如果这件事对你很重要,我倒是可以去查一下。”
“不必了,有需要的话我会自己去看。”
“是遇到了什么困难吗?”
周雨用疑问的目光看向对方。陈伟解释道:“你看起来不像是信佛的人,突然对这种事追根究底,是遇到相关的麻烦了吧?如果这件事和那个小矮人有关,我也不介意分担一些。”
“不,和张同学的事无关……不过确实有事请你帮忙。”
“唉,请讲吧。反正我来都来了,权当积德行善好了。”
听到陈伟半真半假的抱怨,周雨微微笑了一下。
“我现在准备去办出院手续,麻烦你把自行车借我用一下。”
99 愿(下)
办理出院手续的时候,周雨才知道自己的治疗与住院费用是陈伟垫付的。因为来时身上没有身份证明和医保卡,等于完全是自费看诊。不但押金是陈伟交,就连结算也不得不全由陈伟支付。
“……回去以后会还给你的。”
看着陈伟刷卡时,没带钱包的他尽量不显露窘迫地说。
“等你方便的时候再还吧。我是本地人,钱的问题上宽裕一点。”
陈伟不是很在意地答道。虽然周雨不知道他的家庭经济状况如何,但看他平时的衣着打扮,并不像豪门巨富,推测是偏上的中产。
虽然不得已借人钱财,但好在因为是自费,想出院没什么特别的麻烦。陈伟很快把他扶到了医院外。
“与其说你是借自行车,倒不如说是借我的腿。”
“你要是肯让我骑走的话我也不介意。”坐在后座的周雨如此答道。在刚才下楼的过程中,他已经切身体会了双腿伤势的严重程度。膝盖那里的骨裂还算轻微,但右踝却比较严重。即便使用拄拐一类的辅具,走起路来也相当疼痛,不可能连续坚持三百米以上。就算蹬车比走路好些,估计也没办法一个人抵达目的地。
他把左手伸进衣袋内,从洞中找到的竹笛现在就放在那里。
“现在你打算去哪里,就直接回家吗?”
“不,去地铁站就好了。”
陈伟立刻回过头来,盯着他说:“你不会现在就打算去采风了吧?”
“不,这个是早就决定好的行程。”
周雨平静地回答。这句话并非谎言,这是在他从洞里出来以后就已作出的决定。
得到他的答复后,陈伟没有再说什么,只是开始蹬车前往最近的地铁站。自行车驰行的过程中,陈伟忽然问道:“你相信愿吗?”
“……我应该早就表态过自己是无神论者吧?”
“那也不矛盾啊,我问的不是鬼神之类的东西,而是单纯的,人的愿望。用佛教的理论,人的‘愿’会形成业力,也即是推导自身命运走向的力量。”
“那不过就是单纯地按照想法做事而已,想喝水就会去找水喝,只不过是这样的道理吧。”
“不,我想比较接近于,想喝水的时候,水源会自己主动出现。你所描述的,像这样影响到现实的状况,应该更接近于业。”
黄灯闪烁的时候,路口明明无人,陈伟还是极其老实地停下来等待。暴雨结束不久,路面仍有大量积水,他骑行速度的稳重实在让人无话可说。
周雨有点阴沉地盯着亮起的红灯,那颜色使他想起了骷髅戒上闪烁的鬼眼。
“我不相信那种事。人的想法只能控制自己的身体,身体则去改变外部的世界,就是这么简单。跳过中间的步骤,那么什么也不会发生,否则的话,把所有产生过杀人想法的家伙都直接关监狱好了。”
“你还真是相当固执的唯物论者。不过,就算是物理学里,不也有观测者效应吗?对量子系统本身观测越多,其表现的性质就会越确定。反过来说,如果根本不观测的话,那么就只是一团无法确定性质的混沌而已。”
“所以呢?我不知道你想表达什么。”
“所以,有时我很好奇。到底是哪一步完全确定了这个系统的性质呢?从存在无限可能的‘无’,变成明确无疑的‘一’,那个最初的方向性,可以算作是‘本真之心’吗?那么把这种确定原始方向的念头形容为‘愿’,应该也还算贴切吧?”
“那和胡思乱想有区别吗?”
“应该是有的吧。‘愿’这个词,在宗教里是一种许诺的状态,表达愿望的同时,也默认了同意为此付出代价。‘将会对实现愿望的神明进行酬谢’,发愿本身就包含了这样的意思。”
周雨无声地笑了。大概是从身体的微颤察觉到这一点,陈伟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好奇而已。如果真有神存在的话,人有什么东西能够让神想要呢?打个比方,有什么东西是你想从一只蚂蚁那里得到的吗?为此还要替它挖个洞穴?确保它一生都衣食无忧?”
“唔……物质方面倒是没什么能提供给我的。不过如果那只蚂蚁真的能够认识到我的话,我就觉得挺高兴了。说不定会给它找来食物,或者专门给它和它的家族找个玻璃钢盒子养起来呢,这是在我有同类的前提下。如果我不幸被遗弃在一座孤岛上,恰好又有一只蚂蚁能够认识我,搞不好我会主动和它做朋友。”
“……你这个,根本就是孤独症发作了吧?”
陈伟笑起来。
“哈哈,说得也是。不过,毕竟我们和蚂蚁都还属于同一世界的生物,如果真的有神存在,它和我们的差别一定比人和蚂蚁还大,蚂蚁也无法断言人类的生存状态吧?或许光是‘承认它的存在’这件事,对神来说就足以作为报酬?像是信仰之力一类的东西。”
格外漫长的红灯终于结束闪烁,跳成允许通行的绿色。自行车慢吞吞地转过街角,来到地铁站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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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这里就可以了,谢谢你帮忙。”
周雨用左脚撑地下车,向陈伟道谢后朝地铁站走去。他没有带上那对碍事的拄拐,只能抓着电梯扶手,尽可能把重心靠向左臂。
“我扶你进去吧。”
将自行车停靠在站旁的陈伟追了下来,搀扶着周雨,走到自动售票机旁边。他掏出钱包,态度自然地用零钱买了两张车票。看到周雨的眼神后,他耸耸肩说:“反正已经来了,好人做到底吧。”
“……不用了。后面的路我自己会走。”
“会走的话,你也不至于掉进那么深的洞里去了吧?把自己当成刺客了吗?”
虽然不知道陈伟最后一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周雨突然就不想跟他交谈了。他在对方的搀扶下穿过检票口,解开被铁栏挂住的裙角时,他突然意识到了问题所在。
“陈同学,这件不是我的衣服吧?”
虽然淡青色的丝裙也算是周妤的风格,但他很肯定衣柜里没有这一条。更何况他爬下洞穴时穿的是一套黑色的衣裤。
“这个嘛,因为找到你的时候,你全身上下都是泥水,简直快认不出原来的长相了。虽然送到医院以后把身体清理过,服装要洗补就比较费时了——先说明,帮你擦身体的是护士,我当时是回避的。”
“……我也没问你这个吧?”
“总之,因为没有替换的衣物,发给你的病号服也稍微有点问题,我就去附近买了一套。按照你平时穿衣的风格买的,你就临时凑合一下吧。”
“多少钱?”
“两百块而已,就当是你帮助那个小矮人的谢礼。”
周雨把这笔账加在了医疗费里。走进列车后,陈伟依然没有离开的打算,而是把他扶到靠近门边的位置坐下。
“……你送到这里就可以了。”
“反正连车票都买了,别浪费钱,就送到底吧。”
周雨无言地盯着陈伟。他开始觉得事情变得麻烦了。
100 无生空性(上)
结果,直到两人抵达新月路站,陈伟还是没走。
几乎每过一站,周雨都会申明自己能够独立行走,不需要对方继续陪同。而陈伟也会继续用无懈可击的礼貌笑容表达自己坚定不离开的态度,说出“反正已经过来了”、“反正已经花了钱”之类的答复。
最后,忍无可忍的周雨终于问道:“你就没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吗?”
“嗯……怎么说呢,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比起学习来说更紧急吧。”
“……你是认真的吗?”
“开玩笑的。不过我确实不希望社内成员发生意外。就算不是在社团活动的时间里,我也得尽一点临时社长的责任。”
“你不是为了凑社会实践分吗?”
“没错。所以在我毕业以前,社团不能因为人数不足而被取缔啊。你因为什么原因退社就麻烦了。”
周雨顿时无话可说了。这时两人已经坐过了新月路站,眼看再拖延下去也没有意义,他终于准备下车。自然,陈伟也跟着他起身,把他扶出列车车厢。
“周同学,这一带跟你家可不是一个方向,来这种偏僻的地方干什么?”
“你猜不到吗?”
此时是下午六点,车站内除了他们外竟然连勤务也不见踪影。在陈伟的搀扶下,周雨慢慢走到候车区的最边缘。不知该说是意外还是理所当然,这个位置被设计成了监控的死角。
陈伟似乎也明白了他的打算。
“你之前通宵的时候,不会都是在地铁隧道里观光吧?”
“不,这是第一次。”
看到陈伟还打算说什么的样子,周雨不耐烦地皱起眉:“你到底下不下去?”
“原则上我是不应该妨碍你的人身自由,不过还是问一句,隧道里面不会有危险的东西吧?”
“你指怎样的危险?”
“各种各样吧。像是杀人狂、食人虫、喷火龙一类的东西。先跟你生命,光是动口的话我还派得上用场,动手就不是很有把握了。以我们现在这种老弱病残的队伍,最好不要去挑战需要武力的任务。”
“……不需要你动手,下面只有旅馆而已。按照你所说,应该是用旧防空所改建的。”
眼看陈伟似乎还准备继续问下去,周雨已经完全失去了耐心。他扶着墙壁,小心地从站台滑落到铁轨上。陈伟也不得不跟着下来,把他搀架到远离铁轨的隧道边缘。
“朝那边走。”他指向寝待路所在的西南方向。
陈伟搀扶着他的右臂,左臂则以洞壁为支撑。如此一来,膝盖的疼痛固然无法减轻,但也勉强能够支持走路。
两人就这样慢慢地前进,偶尔会有一辆列车呼啸着经过。遇到这种时刻,陈伟便谨慎地停住脚步,扶着他贴墙而立,等待地铁带起的风声过去以后,才继续往前慢行。虽然觉得这种小心是毫无必要的,周雨也没有提出反对。
这样滞滞泥泥地走了大半个小时,前方的隧道逐渐浮现出血红的光。看到那魔土的形态后,陈伟立刻停住了脚步。
“……那是?”
“别在意,地下矿物而已。”
周雨毫无诚意地回答道。他不知道世上是否真的有发出血红光亮的矿物,不过对于是文科生的陈伟,想必也没办法马上断言。
果不其然,陈伟没有提出任何反对,只是调整了两人的位置,把自己转到靠近洞壁的一侧。走了大约十分钟后,前方隐约出现一个人影。周雨隐约觉得对方很眼熟。他仔细辨认了一会儿,似乎是上次来时见过的男人。他的床位就在绿发女孩旁边,因为在床位上方挂着西装,看起来像是有正经工作的人,所以令周雨分外的印象深刻。
站在隧道中的男人正叼着烟,试图用打火机把烟点燃,想必这就是他独自跑到隧道里来的目的。察觉自远处走来的两人后,他手忙脚乱地将烟收起来,不知为何显得十分心虚。
“你……你是上次……”
看到周雨时,他结结巴巴地叫了起来,然而到最后也没把话说清楚。不想在对方身上浪费时间,周雨便径自指挥陈伟绕开他,走进后方的通道内。那盏红白相间的旋转灯依旧矗立在空室中央,散发出古怪的粉红色光芒。看到这一幕后,周雨明显感觉到旁边的陈伟在无声地发笑。
“你觉得很有趣吗?”
“嗯,是挺出乎意料的。虽然觉得可能性不高,这里不会是什么非法保健中心吧?”
“是啊,我昨天特意把脚摔断,就是为了请你过来体验一下服务呢。”
受到周雨的讽刺,陈伟也只是不以为意地耸耸肩说:“玩笑而已,不用那么生气吧?周同学,你知道理发店前的旋转灯是怎么来的吗?在中世纪的欧洲,因为教会禁止神职人员做不洁之事,外科医生的角色通常也由理发师兼任。当然了,那时对于医学和手术的认知是很浅薄的,还停留在放血疗法的层次,所以不需要什么特别高深的知识。在完成放血手术以后,他们把染血的绷带挂到柱顶晾干,绷带会被风吹得缠绕在柱子上,这个就是旋转灯的雏形。后来蓝色的条纹就代表理发、剃须一类的职能,红色的条纹则代表店里可以替人进行手术。虽然很多店是兼做两业,但也存在只干其中一项的。”
他指了指两人前方的立柱,用一本正经的口吻说:“这盏灯特意把蓝色的部分用红胶带盖起来,或许是在强调店主人手术医生的属性。”
“是吗?那么陈同学,再请教你一下,这种品味独特的粉红灯光又是在象征什么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陈伟说,“或许象征着灯本身是从不太健康的地方偷来的吧。”
“你对那种地方很熟悉吗?”
“当然不是,我可没有奇怪的夜游嗜好。请吧,这个地方周同学你应该比我更认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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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雨不冷不热地哼了一声,没有再继续追问下去。他们穿过有着旋转灯的房间,走进火车包厢似的地下旅馆内部。很快,光头的丹哥挡在了他们面前。面对着拦路者压倒性的体型优势,陈伟很明显露出了退缩的意思。他苦笑着对周雨说:“讲好了不用动手的吧?”
“……你还真是个胆小鬼啊。”
口中虽然习惯性地讽刺了对方一句,周雨也并没有真的要动武的打算,他对着丹哥说:“我要见余老大。”
对于他的要求,丹哥好像一点也不意外。他仍旧稳稳地挡在那里,眼睛盯着陈伟说:“你进去,他不行。”
“我只是一根人体拐杖而已,没必要那么在意我吧?我保证对这里的事一个字也不会泄露。”
丹哥不为所动地说:“你不能进去。”
听出他的决心,周雨收回了架在陈伟肩膀上的手臂。
“陈同学,你就在这里等吧。我去和这里的主人说几句就好。”
陈伟皱着眉头,似乎很不赞同他的决定。周雨看了他一眼说:“你打得过这个光头吗?”
“周同学,你这样当面叫别人光头太失礼了。不过很遗憾,和他打的话我肯定会毫无还手之力……所以还是请你今早出来吧,这样我也能早点放心。”
“如果我最后出不来了呢?”
“那么我只好跑到有信号的地方去报警了。希望你武运昌隆,独自支撑到警察赶来——我对自己的口才还是很有信心的,两个小时内准能说服他们相信这里有人居住。”陈伟诚恳地说。
周雨抽动了两下嘴角,跟着同样表情扭曲的丹哥,头也不回地走入旅馆深处。
101 无生空性(中)
出租屋内部的房间,和周雨上次离开时并没有太大变化。裸露的泥土地面比外侧矮下去大约二十公分,形成了一个天然的阶梯。三把晶化的椅子已经消失不见,应该是被清理掉了。
位于墙侧的格架,自上次开始也变成了玲珑剔透的晶质物,或许是因为对其功能没有什么影响,依旧好端端地待在原位。在最下方的架子上摆着一只水碗,里面漂浮着一朵小巧的白色莲花。那朵花的大小,颜色,看起来都和前日里红叶捏碎的一模一样。
就在周妤留意水中莲花时,对面的黑帘被人掀开。桑莲从里面走了出来。他的衣着打扮也一如前日,看不出任何变化。那件怎么看都很容易弄脏的白色T恤,像是刚从货架上取下来般一尘不染。
他翩然来到周雨面前,无言无语地站立着,像是在等周雨先开口。于是,周雨取出那支斜插在衣袋里的短笛。
“这支笛子是你的吧?”
听到周雨的提问后,桑莲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就在周雨以为他不会给予任何反应时,他却点头说:“是。”
那平静而轻微的声音,几乎要让周雨以为是自己的幻听。然而在整个密闭的房间内,除了他和桑莲以外,就只有余老大在角落里默默坐着,绝不会再有其他人出声应答了。为了确认自己没有听错,他又问道:“是你把这支笛子扔进了那个深洞里吗?”
“是。”
这一次,没有任何误会的可能,肯定的答复自桑莲口中发出。
“你以前见过我吗?在上次我和红叶一起过来以前?”
问到这句话时,周雨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额生红珠的少年,用幽潭似的目光看着他。许久以后,他说:“此躯曾见,此魂不曾。”
周雨听懂了他的意思。他攥紧了手里的竹笛,眼前浮现出骷髅戒红色的眼睛。
“那么,你第一次碰见这具躯体的时候,发生了什么?”
桑莲淡然地说:“此躯欲将我除去,未成。”
“她为什么要杀你?”
“不知。”
“你胜利了吗?”
“未分胜负。”
“你有伤到她吗?”
“无。”
周雨停止了询问。他的脑海里已经一片茫然。桑莲的每一个答案都出乎他的意料,让他根本无法顺畅地思考下去。好半天后,他说:“你为何要把笛子扔进那个洞里?”
“此笛已毁,留之无用。”
周雨看向手里的笛子,没有从笛子表面上找到损毁痕迹。在他继续发问以前,桑莲竟然从对面走了过来,从他手中抽走了竹笛。
“你……”
竹笛在桑莲手中自行裂开。变成两片半圆的竹简。暴露出来的竹管内部,挤满了细碎闪烁的晶粒。那并非后天塞灌进管内,反倒像是从竹管内壁上生长出来的。
“红叶?”看到那熟悉的晶粒样子,周雨马上脱口而出。
然而,桑莲微微地摇头,伸出一根手指朝向周雨。
“你是说,这根笛子里面的东西,是我造成的吗?”
“非此魂,是此躯。”
周雨凝视着对方毫无波澜的双眼。继红叶和奥斯尔之后,桑莲是第三个能直接分辨出他和周妤的人。他不认为对方拥有这样的能力,还会把自己和红叶搞混。
“那么,你有看到我……当时控制这具躯体的人,往那个洞里扔了什么吗?”
桑莲摇头说:“不曾。”
周雨完全失去了头绪。
在面对桑莲以前,他始终认为摩天的话不足采信。日记的残页也好,内部晶化的竹笛也好,或许从一开始就在奥斯尔那里。那么在奥斯尔死后,其遗产自然被摩天所得。虽然他不知道矮胖子的目的,但此人无疑正在针对桑莲,那么拿着日记残页和竹笛扔到洞里,再把周雨引过去栽赃陷害,这是对方完全做得出来的。
这是他原本的想法,为此才特意跑来找桑莲确认。即便他和摩天似乎都是红叶的敌对者,周雨不知为何对这个长着额珠的少年更为信赖一些。无论怎样厌恶那赤色的额珠,生此珠者都不会对他撒谎,这是一种发乎直觉的确信。
然而,桑莲用确凿的答复亲口否认了他的想法。
看着对方额头上红色的圆珠,周雨又产生了那种想要呕吐的厌恶感。或许是因为有了上一次的经验,这回他很快就控制住了自己。
“你认识那个叫摩天的矮胖子吧?”
“是。”
桑莲的应答,一如机器般简洁了当。那副静定的模样,甚至令人怀疑他是否真为活物。
“他想要杀你这件事,你知道吗?”
“我知。”
周雨想起了上次来到这里时,从绿发女孩口中喊出来的言语。
“你和他有什么恩怨吗?”
这一次,桑莲甚至连一个字都没有吐出来。他只是静默地看着周雨,那表情似乎根本就不理解“恩怨”是什么意思。看到他的态度,周雨不得不改变了提问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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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知道他要杀你的理由吗?”
这一次,桑莲点了点头。他说:“为守此城。”
他的回答,竟然和摩天的说辞完全吻合,令周雨一时无法反应过来。
“换句话说,你确实是在威胁这座城市,是吧?”
怀着难以置信的心情,周雨问道:“你真的打算把这座城市……吃掉?”
“是。”
像是在陈述一个非常明显的事实,桑莲毫不迟疑地点头肯定。
坦白说,交谈到这里的时候,周雨已经彻底糊涂了。他很期望此刻红叶能够在自己身边,能不能听懂且不论,至少能够得到一个比较详细的说明。像桑莲这样的说话方式,根本就不是正常人能够理解的。
没错,他跟桑莲根本无法交流。不是因为对方的意思过于含糊,光从答复的明确性来说,没有比“是”和“否”更清楚的选项。然而,独自面对着桑莲时,周雨才发现这个人“没有实感”。
那是无法用言语来表述的体验。额生赤珠的少年的确站在他面前,呼吸、眨眼、脸部肌肉的自然牵动,所有表征都如常人。唯独缺乏的,就是作为生者的印象。他的一言一行,都像是早已录制好的放映机,在被按下特定的开关时,便给予相对应的回复。
在那言语的背后,仿佛仅有残留的声音,而无传达的思想存在。
即便是在周雨因为思索而陷入漫长沉默时,对方也仍旧毫无反馈地注视着他。那目光里既没有等待时的烦躁不耐,也不流露任何好奇揣度之意。在如此贴近的距离看去,他就宛如一具高度仿真的机器人。
越是这样想,面前的人就越显得虚假,这是他先前和红叶同来时未曾注意的。注视着这具“空躯”,他本能地问出最后一个疑问。
“为什么?”
为何而吞食城市?为何而据实以告?为何而如此空洞?就连自己到底想问些什么,周雨也搞不清楚了。
听到这个提问后,桑莲终于轻轻地,宛如欣悦一般地微笑起来。在短暂会面的最后,他说出唯一一句,让周雨感觉到“真实”的回答。
“为达真如之境。”
102 无生空性(下)
周雨走出隧道的时候发现,陈伟正在和那个抽烟的男人聊天。
明明只是分开半小时的时间,这个号称情况不对就会去报警的家伙,不知如何已经跟抽烟男打成了一片,两人说说笑笑,简直如同认识多年的朋友一般。
“周同学,这么快就谈好了吗?”
听到这家伙颇有些意犹未尽感觉的问话,周雨的心情更加糟糕了。他沉着脸说:“走了。”
“啊,你们这就走了吗?”
开口的人竟然是那个抽烟男。他颇为惋惜地对陈伟说:“还没来得及给你说说那两部,今后也不知道会不会再见面了。”
“没关系,等我回去看了以后再说吧,反正已经加了好友,要聊天用手机就可以了。”
带着爽朗的笑容,陈伟跟抽烟男依依惜别。在这整个过程中,周雨就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两个。当陈伟过来扶他时,他也仍旧一言不发地盯着对方。
“怎么了吗?”
“刚才那一位,是你失散多年的亲兄弟吗?”
“不是。只是刚好有共同爱好而已,那个人功夫电影的爱好者,刚才是在和我聊上世纪的武打片。说实话他还挺渊博的,有好几部片子我听都没听过,只好勉强假装知道剧情的样子。”
“很喜欢武打片的流浪汉啊……已经沦落到这种地方,还有兴趣谈这些吗?”
“……慢着,周同学,你好像对这里的情况有误解。”
明明是第一次来的陈伟,反而挑起了眉毛,用讶异的目光看着周雨:“这里有相当一部分人,都不是因为经济困难才住进来的。”
“是吗?”
因为还在烦心桑莲的事情,周雨只是随口应答着。坦白地说,他对于出租屋内的普通人一点也不关心。他们的来历,目的,命运,如今都没有桑莲的话来得重要。
虽然他的态度相当冷漠,陈伟却依旧用聊闲天似的语调说:“这里的人,大多数都是离家出走者。像刚才那个男人,本身收入和职业都很不错,只是因为受不了家庭暴力才跑掉的。”
“……家庭暴力?”
“嗯,据他说是妻子非常凶悍,甚至会因为没有拿到全勤奖而用菜刀追砍他。”
周雨哑然地摇头,最后说:“那样的话就起诉离婚好了。”
“没有那么容易。女方的父母是他的授业恩师,人情上就很难过去,还有房子和财产的分割问题,而且因为这种事离婚,对自己的声誉也是损害……”
“懦夫的借口罢了。”
“哈哈,那我也没法反驳,不过人就是有各种各样的弱点和困难嘛。”陈伟说,“总之就是这么一回事。起初他为了逃避回家而总是停留在车站里,结果无意间听说车站底下有这么一个地方,就姑且来这里容身。这里的人互相不会关心,也不过问彼此的身份,待得久了以后反倒觉得很自在,所以就住到了现在。里面的其他人也是类似的情况,有因为家庭问题离家出走的学生,主妇,也有事业或情场失意而开始躲避社会的人。”
“还真是问题人士集中营。”
“嗯,按照那位家暴受害者先生的说法,这个地方有种特别的魔力,会吸引无家可归的人自己找来。虽然环境很糟糕,住在里面却觉得让人没有烦恼——这么说来,简直就像是一所后现代的修道院。是不是和你的毕设题材很相称?”
突然提起这个连周雨自己都快要忘掉的借口后,陈伟又问道:“所以,结果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你不是进去和这里的主人谈话了吗?结果如何?我对这里的创设者也很好奇,为何会想到经营这种地方呢?”陈伟耸耸肩说,“可惜他好像不太愿意见我。”
“跟你这种家伙见面,绝对会被烦死的。”
“那也不一定。虽然不讨周同学你喜欢,其实我在人际交往还是挺有信心的。通常来说,只要是我想接触的人,都可以很顺利地成为朋友。”
“多余。朋友只需要几个合得来的就够了,没必要去特意讨好所有人。”
陈伟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因为对这种话题不感兴趣,周雨转口问道:“陈同学,你听说过‘真如’这个词吗?”
“你指的是哪两个字?真实的真,如此的如吗?”
“大概是这两个字吧。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啊,也是佛教的术语。怎么说呢,这是是很难用三言两语来解释清楚的概念。非要说的话,真如就是世间万物的本质。真就是真实本相,如就是恒定如常。据说真如就是师尊佛祖所拥有的境界。”
“就是全知全能吗?”
“不,我想是完全相反的东西吧。”
陈伟沉吟了一会儿说:“真如的另一个译法是‘本无’。想要达到万物皆有的本质,就要舍弃自身的独特,也即是‘我’的存在。所以与其说真如是洞见一切,不如说是舍弃了一切。无我,无物,这就是所谓的‘真如’。”
“这种事,人类真能做得到吗?完全违背大脑的思维结构吧?”
“所以就有了涅槃的概念啊。要达到无,唯一的路径就是寂灭,寂是没有烦恼,灭则是没有生死。像是这样既没有自我,也没有死生,那就是万物本来的状态,是至高层阶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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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只是纯粹的死而已。”
不假思索地说出这句话后,周雨自己都因为意外而呆住了。陈伟倒是很平静地问道:“为什么这么说呢?”
“……没什么需要解释的吧。不会死的事物只有一种,那就是原本就没有活过的东西。那和得到生命以后再死去有区别吗?那种境界高明在哪里?”
不知不觉间,周雨停下了脚步。扶着他的陈伟也不得不随之驻足。
“把整个过程都予以否定和抛弃,只关注到起点和终点,这件事没有任何智慧可言。婴儿一出生就死掉的话,诞生的意义何在?干脆就取消医生这个职业吧,把人放血放到死就好了。”
胸中有着无以名状的刺痛和愤怒。究竟是怎样的感情鞭促着言语流出口齿,他已无法分辨。
“割舍所有的过程,追求最简单的答案……像这样的话,食物链也没必要存在,直接像蚯蚓一样吃土就可以了,是吧?毫无意义的夺和予,反复循环的始与末,如果没有中间的事物加以填充,那就是无死无生的混沌。”
原本怀着强烈情感而倾诉出来的言辞,越是说到后面,反而变得越发冷静。那操纵唇齿的已经不是思维和意志,而是“这具躯体”本身。
“我不承认这种‘愿’。”
轻盈如蝶翼的声音,自发地下达结论。旁边的陈伟也像是因为惊讶而怔住了。
“既非永有的‘序’,也非永无的‘死’,像这种空虚无聊的祈愿,还不如一只祈求玻璃缸的蝼蚁来得实际。随便他轮转几次好了,绝对不会有任何一个神会应答他。”
103 遗蜕残响(上)
夜幕降临,周雨摇摇晃晃地走上街道。稍显蹒跚的步伐,乍看如同醉酒一般。这是因为双脚的骨伤没有痊愈。
理所当然,正常要修养一个月的伤势,不会在睡上一觉后就自动恢复如初。
但是,或许医生也错判了伤势的严重程度,仅仅一夜时间,皮肤表面的血肿已经消褪。慢慢行走的时候,即便不用拄拐也没有过于吃力。为了减轻负担,他还是带上了一把长柄的黑色雨伞。伞身很长,可以作为拐杖使用。伞尖哒哒地敲打地面时,他甚至感到一股莫名的欣悦。
雨霁过后的积水路面,如镜子般倒影出星空。穿过水面时,他刻意用伞柄将那些最亮的星星捣得粉碎。第三次捣碎闪烁不已的荧惑星后,他来到曾经的奥斯尔路上,对写着“摩天路”的牌子微微发笑。
被焚毁的商场,至今仍在修整复健当中,从他立足处望去,就像是一艘搁浅废弃的巨轮,隐藏在灯火辉煌的群厦之后。
他朝着商场走去。或许是因为他那独身行走的奇怪姿态,或许是因为他口中轻轻哼唱的、关于屠龙者的歌谣,跟他擦肩而过的行人总是忍不住回头看他。
往常他会为了不给周妤添麻烦而选择低调,但今夜是例外的。胸中逐渐高涨的情绪,让他自然地无视了那些诧异的目光。
他来到商场门前。
内部漆黑一片的玻璃门,在他靠近的时候自行向着内侧打开,发出刺耳的摩擦声。那就像是黑暗里有一只巨兽正用地面磨砺利爪。
周雨步入黑暗。
底楼大厅的环形藤蔓灯,以逆时针的顺序逐一亮起。当他来到大厅正中时,整个空间内变得灯火通明。
“诶呀,欢迎,欢迎。这么一来主角总算是登场了。”
大厅的正中央,原本应该是商铺展柜的位置摆着一张七八米长的赌桌。在那堆满筹码与纸牌的桌面后头,摩天正靠坐在沙发。不知是有意无意,他手中摩挲着一枚淡红色的筹码。当周雨走到桌前后,他用指缝夹着筹码,极其夸张地鼓起掌来。
“今夜的你真是光彩照人啊,小姑娘。”
“你也比以前更令人作呕了呢,摩天。”
周雨将雨伞竖在身前,用柄支撑着体重,稍稍俯下身看向摩天。
“今夜没有带你的走狗们一起来吗?”
“呀,别说得这么难听。小姑娘你也不是一个人来了吗?本来公主就不乐见你跟鄙人接触,要是再多带几个人来,不就被当成以多欺少了吗?”
“是吗?那么藏在二楼的那些乌鸦,也是凑巧在这里寄居的吗?”
周雨缓缓地仰头,看向上方深远空洞的黑暗。在环绕着大厅的楼层栏杆上,栖息着数以千计的鸦群。它们阴沉的羽色完全融入在黑暗里,不知为何却被周雨看得清清楚楚。
被揭穿的摩天嘿嘿地笑着。
“总得有几个仆从跟着伺候嘛。话又说回来,小姑娘你不也找了朋友帮忙吗?那个把你送去医院的小男生,还真是相当怜香惜玉啊。”
周雨无声地微笑起来。他又将身体压下去一点,隔着桌面对骷髅戒的主人低声细语。
“刚才的话我就当没听见,再敢用其他人威胁我的话,现在就把你的内脏掏出来喂乌鸦。”
“嚯,我可真是害怕到发抖了。”
摩天笑嘻嘻地举起了双手:“言归正传,小姑娘,你今夜跑到我的地盘来,总不会是为了来吓唬我吧?到底有何贵干呢?”
“别明知故问了。”
“唉,女人心海底针,鄙人在这方面向来是很谨慎的。”
明白对方的难缠,周雨也没有兴趣继续跟他搬弄口舌。他冷冷地问道:“桑莲的情报,你掌握了多少?”
摩天的眼里闪烁着诡谲的光:“小姑娘突然对那条蚯蚓感兴趣了吗?”
“我没有兴趣跟你多说,如果你没有我想知道的东西,今夜就到此为止吧。”
“唉唉,别心急嘛。诚然鄙人对那条蚯蚓略知一二,大概也就比公主多上几分?”
他窃窃地发出嘲笑。
“先告诉你一点也无妨。小姑娘你对桑莲的认识,全部都是从公主那里来的吧?不过呢,那条蚯蚓可不是简单的东西,就连公主也被他骗过去了。这样一来,自然传达给小姑娘你的也是错误认知……再说,公主也不会全都告诉你,像是‘复仇’真正的意义,她就对你隐瞒了吧?”
“挑拨离间的话就省了吧,我是不会采信的。”
“那可不是鄙人的本意。只是若不说清此点,小姑娘你是听不懂下文的。那条蚯蚓准备吃掉这座城市,这点小姑娘你已经知道了吧?如果光是此地被其啖尽,便算是命数已尽,鄙人也无话可说。但若表境耗尽,想必真王便会惊醒,那可是一场浩劫呀。”
膜天张开手指,装模作样地捂着胸前。他那矫揉造作的痛心模样,令周雨厌恶地别过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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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什么浩劫,你在乎的只是自己的安危吧?”
“这就是误会鄙人了。小姑娘,那条蚯蚓想吞食的不过是城市本身,对于我等附毛毫无兴趣。若是他将城市尽入腹中,于我等也毫无妨害,不过就是换了一个居所罢了。不过,这座城市以外的人就另当别论。既有那条变形的蚯蚓,又有那位转醒的国王,这城外想必会有一场滔天大劫吧?救的不过是一城之人,造的却是灭世之灾!这是何等蠢材的作为!”
说到这里时,那蛇鼠般面目可憎的男人终于连表面的掩饰功夫也不想再做,就这么亢奋地哈哈大笑起来。
桌子对面的周雨偏着头,无所感想地看着他癫笑欲狂的丑态。直到摩天的笑声歇止,他才轻轻问道:“这件事对你很有趣吗?”
“当然,这个笑话小姑娘你是不会明白的。鄙人呢,最喜欢看到的就是那种大圣人跌进泥里的样子了。这可是作为旁观者独有的趣味。”
“既然如此,我也来给你讲一个笑话吧。”
迎着摩天狐疑的目光,周雨平静地说道。他稍稍直起身体,右手伸入伞内。
然后,他一点一点地,将捆系在伞柄上的白骨细剑抽了出来。
“先前我在洞底下的时候,绳子会突然脱落,就是你搞的鬼吧?拜你所赐,现在双脚稍微有点不灵便了,我想这件事总得有个说法——正好,你说这把剑的真名叫做‘复仇’,是这样吧?”
洁白的刃越过桌面,抵住那挤满肥肉的下巴。看到对方额头冒出的冷汗后,周雨欢喜地笑起来。
“原来是这么回事。这把剑的用法,我好像已经明白了呢。难怪红叶说这把剑会让你退避三舍……那么,接下来我要讲的笑话就是,用这把剑把你碎尸万段,一点点串到火上去烤的话,到底能做多少串骨肉相连呢?不如就试试把它们喂给那条蚯蚓吧。你说怎么样?”
104 遗蜕残响(中)
膜天干巴巴地笑着。
“诶,小姑娘,我们也没到这种地步吧?要是杀掉我的话,这里也会变得和新月路一样荒凉喔。”
“你觉得我像在乎这种事吗?”
“那你总归在乎这具身体的事情吧?”
像是真的很忌惮那把骨剑,摩天极尽所能地将身体往后靠去。他用一根手指小心翼翼地搭住剑身,然后继续说道:“你已经去找过那条蚯蚓了吧?怎么样?掉在洞里的东西,那可确实是他自己扔下去的。就算你不信鄙人之言,那条蚯蚓也不会替我圆谎的。”
“谎言也可以分很多种呢。不需要编造假话,只要省略一部分事实就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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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右脚的疼痛感逐渐加剧,周雨不动声色地收回剑,走到侧边的沙发前坐下。他把剑横置在膝上,摩天的眼睛也随之跟着望了过来。
“说吧,关于去年我和桑莲的接触,你应该知道得更多才对。”
“这个嘛,鄙人倒是确实听说过一些。不过小姑娘,去年和那条蚯蚓打起来的人,真的是你吗?”
摩天眯起眼睛,充满深意地笑了起来。
“既然是要坦诚交流,撒谎就不好了吧?如果真的是你所为,怎么小姑娘你连自己做过的事情都不记得呢?是突然失忆了吗?”
“这不需要你关心,你只要说自己知道的部分就好了。”
摩天仍旧用那诡谲的眼神看着他。对于自己的状况,周雨并不确定这个矮胖子知道多少。到目前为止,能够明确将他与周妤分开的,就只有红叶、奥斯尔和桑莲而已——当然,张沐牧这个超自然生物是论外。
那么,作为奥斯尔下属的摩天到底了解到什么程度?在他初次见到摩天时,这个矮胖子没有任何识别出他的迹象,但当两人在废弃仓库里二度相见时,周雨却强烈感觉到对方的态度发生了某种转变。
在这两次会面中间,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这个矮胖子掌握了全新的情报。此刻对方充满诡秘的目光和表情,还有言语中若有若无的试探,全都在证明着这一点。
“小姑娘,要想跟你解释清楚,有件事我得问一句。”
像是看出了他的怀疑,摩天用粗短的手指慢吞吞地摩挲着骷髅戒的表面。
“你知道这具躯体以前是怎样的人吗?真的是个乖乖女大学生?嘿嘿,真要是那样的话,也不会跟那条蚯蚓纠缠起来。可怜你呀,只是个一无所知的替罪羊而已。”
他那嘲笑般的语调证实了周雨的怀疑。那已经不是模棱两可的试探,而是切实地宣告着“我知道你不是身体的原主”。
在周雨来得及反应以前,摩天又继续嘻笑着说:“而且,小姑娘你跟公主待了那么久,难道从来不觉得你们两个相似过头了吗?这里面的道理,公主是肯定不会告诉你的。说实话,你就从来没有产生过什么想法吗?”
“你到底想说什么?”
“小姑娘你,难道从来就没有想过要把公主杀掉吗?”
骷髅戒上的眼睛又泛起淡淡红光。看着那阴森的景象,周雨一时间忘记了言语。
“是想过的吧?躯体本身对始祖的杀戮欲,这可不是换个思想就能解决的。小姑娘你的这具身体,可是‘晶祖’的血继后裔,就算能力退化到了凡人的程度,对始祖的样貌都还保存得相当完好呢。”
“晶祖……晶子?”
“啊,你连这个都不知道吗?”
摩天令人不快地咧嘴嘻笑,像是在嘲弄他的无知。
“晶祖呢,就是我们那位公主的前世啊。从这个角度来说,你可是见过了自己……少说也是数百代吧?那可是跟你相隔这么多辈分的真正始祖喔。杀掉自己生母所能继承到的约权,和杀掉始祖比起来,简直连一根牛毛都不算。哎呀,公主的那双眼睛实在是美丽至极,连我看了都会心动呢。就算小姑娘你想把它夺下来,也是在情理之中……”
“闭嘴。”
忍耐着体内翻涌的呕吐感,周雨冷冷地打断对方。摩天似乎还想继续说下去,但在他握住骨剑后,也马上在嘴巴上做了个拉链子的动作。
“好啦,好啦,这个就姑且不提。反正现在小姑娘你关心的是那条蚯蚓嘛,公主的事情,我们就以后再讨论……总之呢,小姑娘你虽然是穷乡僻壤来的末裔,好歹继承了始祖的一点约权,在这座城市里也算是特权阶级啦。像你这双眼睛,看到那条蚯蚓的瞬间就知道他是个什么货色了,跟他打起来也是顺理成章的吧?那支笛子的情况如何呢?”
“你不应该很清楚吗?”
“这可就冤枉我了呀。为了向你表达诚意,那个洞里我可是一次也没去过。不过我想那条蚯蚓会把笛子丢掉,应该就是被弄坏了吧?”
周雨冷眼看了他一会儿,终于从衣袋内取出裂为两片的竹笛,将附着在竹笛内壁上的晶粒面展示出来。
“哎呀,这还真是……”
摩天歪着身体,尽量避开骨剑地凑过来观察。
“可以嘛小姑娘,这是完全成型的以太结晶,你对物质的晶化掌握得这么熟练,已经不止一次进行过魂视了吧?当然,我指的是这具身体,现在的你大概连怎么魂视都不懂。没关系,反正魂视对那条蚯蚓也没什么用,只要有‘复仇’就足够了。”
说到这里时,他的眼光又落在苍白的细刃上,一点也不掩饰自己的贪婪和恐惧。看到他如此反应,周雨微微弯了一下嘴角。
“难怪奥斯尔会把剑送给我。”
“哦?这是为何?”
“因为不想让你得到吧。与其被你这种小人保管,他宁愿送给一个讨厌你的陌生人。”
“呀,这就说得太过分了。先主人可没有那么看得起我,把剑送给小姑娘,这是因为你比较适合而已。‘复仇’可是一把有脾气的剑,不符合使用条件的人,就算拿到剑也使用不了。鄙人虽然欣羡,实在是与它无缘呀。要解决那条蚯蚓,非要小姑娘你出手不可。”
周雨冷笑了一下。
“如果我有能对付桑莲的话,也轮不到你来告诉我吧?还是说你比红叶更了解这把剑呢?”
“那倒不是,不过公主毕竟是这座城市的外来者,对城内发生的事情不如我清楚嘛。小姑娘你和桑莲的冲突,除了你们两个当事人外,就只有先主人与我恰好知情了。那次是他大占上风,让小姑娘你输得很狼狈喔。哎呀,看得先主人都不忍心了,特意去把你丢在洞里的纸条捡出来,上面写的全是要杀桑莲之类的赌气话呢。”
周雨保持着静默。他知道对方的话里一定藏有谎言,但那张日记的残页绝非赝造之物,即便是为了弄清楚那张纸片的来历,他都必须听摩天继续讲下去。
“所以到底怎么样呢小姑娘?上次你对付不了他,这次有了‘复仇’,再加上我的帮助,成功的可能性很高呀。咱们也不必劳烦公主了,这次就联手把他干掉吧,这也很符合公主的愿望嘛。”
“……证明。”
摩天询问似地扭着脑袋。周雨握住骨剑,用手点着皎白的刃身。不知为何,骨刃已经没有了过去那种温暖乃至于灼热的感觉,反倒酷寒得宛如严冰。
“你说我亲手写在日记里,无论如何都要杀死的人是桑莲,这件事有证明吗?”
就在他冰冷的审视下,摩天的脸上绽开笑容。他猛地站起身,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小的金属条。
“自然是有的。请拿去吧,这可是鄙人费尽力气获取的珍贵之物。”
他将银色的金属条递到周雨面前。周雨拿起来仔细观察着。那小巧的金属器械上有着连排的按钮和指甲盖面积的显示屏。
是一支录音笔。
105 遗蜕残响(下)
拿着录音笔回到家以后,周雨才后知后觉地想起自己没有带手机。
这部已经使用了至少一年的通讯工具,在掉进洞里浸水后虽然没有明显的故障,电池寿命却似乎大幅缩短了。哪怕待机状态也只能支持五六个小时,实在已经到了不堪使用的程度。在购买新手机以前,周雨仍旧把它放在床头柜上充电,当做一个有线的闹钟使用。
打开手机以后,第一个跳出来的自然是张沐牧的消息。内容无非是对新近的恐怖片和零食感想,以及大量周雨见所未见的动物表情包——不知道她最近接触了什么东西,表情包的主题已经完全抛弃了宠物猫狗,而是犀牛、河马、蜜獾等等充满了非洲风情的动物。
周雨面无表情地敷衍了她两句,然后把这段聊天记录连带着所有的非洲动物统统删除,确保周妤没有任何机会去存对方的表情包后,他转而打开陈伟的聊天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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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比张沐牧把聊天框当成私人日记使用的行为,陈伟这边倒是相当简洁,只有几句例行的“腿伤如何了”之类的问候。
周雨先是回了一句“走得动”,在稍微犹豫一会儿后,又继续输入信息:你知道怎么鉴定录音真伪吗?
因为此刻已经是凌晨一点多,他也不认为能够马上得到回复。没想到消息刚刚发出,聊天界面顶端就显示出“对方正在输入”的字样。
周雨有点意外,不过考虑到对方所属的社团,这家伙恐怕本来就是个夜猫子。
——具体是需要做怎样的鉴定?
聊天界面上跳出这样一行文字。大概是觉得不足以说明情况,紧跟着又是一段语音信息。
“录音造假有很多种,包括声音合成、剪辑、还有纯粹的找人伪造。如果只是对录音原本进行合成与剪辑,只要对比文件生成和修改时间,或者对照声频图谱上的波形,是很容易判断出来的。但如果是完全由人伪造的录音,可能会比较麻烦一点,这要涉及到当事人声线的鉴定。这种声纹鉴定大概需要专业机构才能做。”
听完这段语音后,周雨静静地思考起来。大概是因为长久得不到他的回复,陈伟又发来了下一段语音。
“为什么突然问这个?是被人用电话录音威胁了吗?如果是前面两种简单的鉴定,我倒是可以找人帮你看一下。”
——不必了,只是问问而已。
周雨立刻打字回拒了他的帮助。倒不是说信不过这个人文小百科似的家伙,但他手头持有的这份录音内容,无论如何都不应该被无关的人知晓。
放下手机以后,他关掉房间的灯,在黑暗中按下播放键。
“……各个出入口已经封闭,那么我们现在继续之前的话题,可以吗?和之前的情况一样,为了避免今后发生意外,我会对我们的谈话进行全程录音。”
自冰冷的设备内,流淌出一个低沉平静的女音。她说着字正腔圆的国语,因为那抑扬顿挫过于标准,几近于专业的播音腔,甚至有些不像是真人在说话。这个声音对于周雨而言是完全陌生的,无论怎么回想也捞不起一丝印象。然而,与录音者对话的另一个人,他却绝对不会错认。
“明白了。请继续吧。”
轻飘飘的娇嫩声音,使人联想起微微振动的蝶翼。虽然因为是录音而显得和平常略有不同,但使用手机的录音功能测试过后,周雨几乎能够百分百肯定,这个声线的主人正是周妤。
“那么周女士,在对于这座城市的态度上,我想我们暂且可以达成共识。基于这个前提,恕我对你的行事手段提出疑问——攻击那个食土者是必要的吗?”
“嗯,那个人必须死。”
没有一点犹豫,属于周妤的声线淡然自若地宣告道。
“原因?于目前阶段,我看不出其中的必要性。”
“那个东西,现在吃掉的只是一点概念体罢了,像是土地的地脉、风水的穴眼,诸如此类的精华之物。等到那个东西长大,就没有办法处理了。”周妤轻柔地回答。
“如果他确实达到你所说的程度,会发生什么事情呢?”
“这一点我也不能断言,不过肯定会变成非常复杂的情况。非要描述的话……蛇,就会自此变成双头。”
“休眠会中断吗?”
“嗯,这是必然的。城主被吞噬到太过严重,就一定会醒来。举个例子来说,要是你在睡觉时被蚊虫叮上一口,多半是不会察觉的,可如果被猛兽咬掉了一只手的话,不管睡得多沉都会痛醒吧?但是,那个时候醒来就太晚了一点,想把野兽杀死或许已经来不及了。最后的结果,恐怕是会不断地彼此吞噬下去,靠着掠夺对方来维持自己。”
“就像是两条互相食尾的衔尾蛇那样?”
“比那更糟糕一些呢。光是不断吞噬对方,最后难免会有损耗的部分,为了不让总量减少,苏醒时就要加倍地从外界补充……休眠时的消耗跟活动状态是无法相比的。那样的话,对于此世以外无疑是一场浩劫。”
“你所说的外部世界,是否包含我们的故乡在内?”
“自然。按照现在牢笼的位置,那里不如说是首当其冲吧。不然我也不会这么想要杀掉他。”
“这点我看得出来。”冷静的女声回答。
“既然看得出,就不要整日待在这种地方闲坐了。想办法帮把手如何?我一个人要对付那种东西也很吃力呢。”
令人吃惊,属于周妤的声线,用毫无礼貌的语调同对方交谈着。倘若从陌生人听来,她的言辞或许已经属于尖酸的讽刺,但在周雨耳中,这毫无疑问是周妤信赖对方的表示。不管跟她谈话的女性是何身份,两人间的关系是相当亲近的。若用周雨身边的人来做比较,那大概就近似于红叶和张沐牧的地位。
在被周妤这样调侃后,录音的主人也只是很低沉地笑了两下。
“恐怕我爱莫能助。你看,和我们大部分同事的特性不同,我不是很善于解决……环境方面的问题。现在我们还是继续完成信息的梳理工作吧。我留意到红森区的那位代理人最近正在寻找你……”
“你指的是那条肥蛞蝓吗?”
“准确地说,是那位身高约一百三十公分,体重约八十到一百公斤的代理人先生。不过我认为你的比喻修辞也不会产生歧义,所以你可以继续保持。我稍后会对录音文件做标注说明。”
“多事。”
“这就是录音的意义所在,我亲爱的女士。当我们做这件事时,就是在假定某一时间、某一地点,你我中的一人会以某种方式丧失自己原先持有的所有信息。我没说这件事一定发生,但既然我们有了这个假设,要么就做好万全的准备——要么干脆什么也别做。现在我们继续正题吧,关于食土者的来历,红森区的代理人显然和我们有不同的主张。你认为他的话可信吗?”
短暂静默以后,属于周妤的声线发出一记轻微而不悦的哼声。
“恐怕那家伙的情报是对的。只有他的话属实,一切才解释得通。”
“我是否可以理解为……”
“就是你理解的意思。”
“我不是怀疑我们的默契,但在这件事上,我坚持应该用清晰的语言描述确认一次。让我们明确:我们所追踪的食土者,前D2区领主,其外表为十六至十八岁的少年,来自目前被我们认知为‘无远枝’的地域——迄今为止此人的一切自我介绍,包括其姓名、来历、生平事迹,皆属伪造信息。是否如此?”
“是。”
“他所自称的‘桑莲’这一身份,确实存在于其人所处的历史线中,并被这位食土者冒充使用了。其人与‘桑莲’在外貌、行为、能力上均具有高度相似性。是否如此?”
“是呢。真辛苦你把这些显而易见的事情说得这么复杂。”
“显然我们还没有说到最关键的问题。为何如此?我猜这些超自然现象对你是一种常态,但希望你明白,这种解释在我是难以理解的。”
“那条肥蛞蝓已经说得很清楚了,这是因为食土者和‘桑莲’存在着关系性。”
“我猜你指的不是基因上的亲缘。”
“嗯,确实不是,我指的东西比血缘要更加广泛,用俗话来说,就是所谓的‘因缘’。关系性紧密的人,在特殊情况下会发生侵染。偏向‘约律’的一方会通过人际关系的契约,把自己的特性感染给普通人。所以,在没必要的时候也请你跟我保持距离。”
“我会适当采纳你的建议,不过如你所见,现状下我们很难实现人际隔离,所以不妨先讨论更实际的内容。具体地说,食土者和桑莲究竟是什么关系?”
录音到此,陷入了长久的静默。没有一方再开口说话,只有听见那嗡嗡噪鸣的背景音,才能使人意识到录音仍未结束。
黑暗中的周雨坐在床边,一动不动地看着显示屏,跳动的时间正逐渐归于尽头。
十秒。五秒。三秒。
录音结束前的最后刹那,自那机械内部的振膜中,传出周妤的答复。
“食土者,是桑莲的遗蜕。”
106 闲人之邀(上)
安装完音频编辑程序后,周雨开始按照网上的教程导入音频文件。
录音文件本身所记录的保存、修改时间,均在去年十月份上旬,换言之是在他“诞生”前几日发生的事情。从时间逻辑上来说能够完整吻合,但这也可能是使用特殊软件修改过后的虚假信息。
就和煮饭、写字一样,操作计算机是他“与生俱来”的技能。虽然没有使用音频编辑器的经验,但是理解软件的功能框架,还有如何阅读英文帮助文档,这些对他都是轻而易举的事情。很快他就掌握了如何放大和解读波形图。
按照教程所讲的反复慢播、观察图谱形状,如此反复地检查了数个小时,他没有找到任何疑似剪辑或合成的痕迹。因为这段音频有着极为明显而连贯的背景噪音,要在图谱上不留丝毫痕迹地剪接,这种事几乎不可能办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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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像陈伟所说的前两种情况就基本排除了,如果想要在这段音频上动手脚,剩下的办法就是找声线相似者彻底地伪造。
但是,要仿造周妤的声音到那种程度,在周雨看来是比无痕迹地剪辑音频更加不可能的事。那种说话的音调、习惯,绝不是陌生人靠着简单的模仿能够完成的……不,应该说,如果是单纯的模仿者,根本就不会用那种态度来说话。据周雨所知,平日里的周妤并不是健谈的人,像录音中那样随意而略带刻薄的谈吐,绝不是外人眼中周妤的形象。
但,那个才是真正的周妤。
他毫无来由地坚信着此点,就算是将自己一直以来的印象完全推翻,也不觉得有任何可疑之处。
剩下的最大疑问就是,那个与周妤亲密地交谈着,双方像是某种合作关系的女性,她的身份究竟是谁。从录音内容到录音笔,都全然没有透露与之相关的信息。
在商场里第一次听到这份录音时,他就向摩天发出了这个疑问。
“一个无名小卒罢了。本来是想帮小姑娘你一起对付那条蚯蚓,结果反而把自己的性命送掉了。”
骷髅戒的主人笑嘻嘻地说:“不愿意好好地藏在自己的领地,非要跑出去管自己不了解的闲事,狗拿耗子就是这种下场。”
“依你所说,录音里的女人已经被桑莲……不,被自称桑莲的那个人杀死了吗?”
“哎呀,倒也不能算是被蚯蚓吃掉了。不过,若不是非要追究到底,也不至于落到那种下场……哎呀,实在是太可怜了,鄙人都不忍心说出来。总之呢,那个红衣的小姑娘是尸骨已寒啦,你要是想为她报仇,就去把那条蚯蚓切碎吧。这也不枉你们朋友一场嘛。”
“既然她已经死了,你是如何拿到这份录音的呢?”
“哎哟哟哟,小姑娘你的问题可真多。”
摩天抬起手,一只乌鸦自高处飞落,停驻在他手背上。它的眼睛闪烁着和骷髅戒一样的红光。
“我虽然不是货真价实的领主,但是这些年来也帮先主人管了不少杂事,总是需要点耳目的嘛。这些小东西呢,平时最喜欢这种亮闪闪的玩意儿。”
带着古怪的笑容,摩天说出毫无诚意的答案:“谁知道是它们从哪里捡来的呢?”
那番话在周雨听来是再露骨不过的谎言,他不假思索地抬起白骨之刃。
霎时间,从楼顶上方传来巨大的轰鸣。那是群鸦的尖啼与振翅之声。漆黑的洪流自头顶灌涌而下,面对那铺天盖地的鸦潮,周雨不得不收回骨剑,抱头躲避到沙发背后。空间内充满了羽翼扇拍的碎响,在那令人耳晕的噪声中,骷髅戒的主人刺耳地哈哈大笑着。
“那么今夜就聊到这里吧,小姑娘。如果你决定要为朋友报仇的话,就靠这些小家伙们联系我好了。鄙人可是随时恭候的。”
等到群鸦退散之时,商场内也失去了摩天的踪迹。无可奈何的周雨也只能捏紧剑柄,决定下一次见面时就直接先用剑刃把那个家伙串起来。
虽然是这么想,他的心里也很清楚,对方是不会再轻易露面了。
手中持有的这支数码录音笔,还有存储在其中的唯一一段录音,成为了他手头仅剩的线索。录音笔的做工相当精良,查询商标后发现是很有名的国际品牌,除此以外就没其他特别之处了。
关于录音本身,其文件名为“037-2”,如果这个名字确有意义,那么在这段录音以前,应该还存在被命名为“037-1”的录音文件,也即是周妤和录音者更早以前的某段对话。究竟是从一开始就没有使用这个设备来录制,还是事后被某人给删除,也已经不得而知了。
对着电脑屏幕上的图谱,他一遍一遍地将录音来回播放。两人的言语几乎没有透露任何位置信息。真正引起周雨注意的,反倒是贯串了整个录音过程的背景声。那奇怪而稳定的嗡嗡声,宛如某种巨大的机械在运行。在靠近录音开头和结尾的位置,又各有一段轻微却尖锐的高音,像是水壶在沸腾时所发出的哨鸣。
如此反复地倾听多次,又拿着那支数码录音笔测试过以后,他可以肯定背景里的噪音并非设备缺陷造成,而是相当仿真地录下了两人说话时的环境音。然而具体是什么样的地方,周雨却没有丝毫的头绪。
如果考虑到那种大型器械似的嗡鸣,应该就是工厂、工地之类的场合。但是那样一来,可供选择的答案就实在太多了。
而且,在谈话的最开头,录音者曾提起“各个出入口已经封闭”这样的话。像那样自信果断的语气,让周雨觉得是她在控制着那个区域的出入口。那应该是一个高度封闭、无法让外人轻易闯进来的空间,那么像工地这类容易侵入的场所就要排除。
但是同样的,工厂也不见得就密不透风。像那样一个和周妤年龄相仿的女孩,为什么会控制着一个工厂呢?这点仔细思考也令他感到奇怪。
他徒劳地坐在电脑前思考着,直至胃部传来抽搐似的疼痛感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将近二十四个小时没有饮食。
再这样下去,得到答案以前,周妤的身体就会先行被搞坏。迫不得已,他只好去冰箱里找些现成的食物。就在他辨认牛奶盒上的生产日期时,放在床头的手机又响了起来。
“……什么事?”
打来的人,从号码显示来看应该是陈伟,但在周雨接听后却迟迟没有说话。等到周雨不耐烦地问到第二遍时,他才终于开口说:“你是一天一夜都在研究录音吗?”
“怎么了?”
“声音啊。你的声音完全哑掉了,自己没有察觉吗?”
听到陈伟这么说,周雨才发觉自己的声音的确沙哑了许多。在连续听了数小时的录音后,他对自己从喉咙内发出的本音反倒变得陌生了。
“你啊,再不注意的话身体就要搞坏了。那个录音那么重要吗?”
“嗯,差不多吧。”
“是内容真伪的问题吗?”
“不是,我想找到录制的地点。”
周雨无精打采地回答着。因为疲饿交加,他实在是没有心情跟对面的家伙废话了。
听到他答复的陈伟安静了一会儿,很快说道:“那么就给我看看如何?如果涉及到隐私信息的话,你可以适当删减掉一些。我在传媒部有个技术不错的朋友,或许能从里面找到点什么。”
107 闲人之邀(中)
因为不能透露录音的交谈内容,他只截取了一段最长的背景音,也就是在录音最后那段十数秒的沉默。他不认为录音中的两人对话还能再透露什么位置线索,如果再要有所突破,就只能再从那奇怪的环境音入手了。
将无损音频传送过去后,他胡乱地吃了点冰箱里存放的面包,设置好四个小时的闹钟,点起无梦香后睡了过去。
没有做梦的沉眠,无论过去多久,在感知中应该只是一瞬间。然而这一次或许是因为实在太累,周雨竟然在睡眠里维持着意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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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既不是“梦”,也不是“醒”,只是在死一般的睡眠里注视着虚空。休眠中的躯体丧失了知感,也无法从虚幻的梦景里取得消遣。非要找一个近似的形容,就像是遇到了鬼压床。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做不了,被活埋般静静躺置于黑暗中,唯有苦闷至极的思考延续着。
如此漫长的煎熬,还不如沉浸在梦境中,他不由自主地产生了这样的想法。然而梦境迟迟没有到来,他也只能无奈地思考着,那已是唯一验证自我存在的方式。
自然而然地,他想起了那份录音,还有留存在录音中的,与他认知截然不同的周妤。如果那是去年十月以前的周妤,那么现在的周妤、从日记里表现出来的周妤,又算是怎么回事呢?
在他“诞生”以前的岁月里,那些日记本里所写的内容全部都是隐瞒和伪造的结果吗?还是说,这具躯体内原本就存在两个“周妤”呢?
在他“诞生”以后呢?一直跟他交替出现,像是对城中异常毫无察觉的女孩,是出于某种目的而持续伪造着日记;还是果真如录音里所说,因为某种事故丧失了过去的记忆?
从日记里、日常里所表现出来的周妤,到底是不是真实的她呢?
他在毫无意义的迷思中越陷越深。
——这些是毫无意义的。
心中有个微弱的声音悄然低语。
所谓的人格,并非固有之物,不过就是“水的波纹”而已。被微风吹拂则起微澜,被狂岚席卷则为巨浪,对环境所显现的反馈总和,那便是所谓的“人格”。
也即是说,如果外部是绝对的静止,“人格”也不复存在,那便只是纯粹的“无”。像那样不具常形的水体,根本就不存在固定不变的,足以被称之为“格”的东西。
对,如果说有什么办法让“水波”永久地确定下来,那就是将流动的水化为凝固的冰。
只有冻结为冰,永不改变的事物,才足以开始讨论“人格本质”。
心底的声音,发出心满意足的感叹,那是在表达着对此种状态的赞扬。
要说理由的话——
冻结,凝固,将无序的水化为明确、稳固的事物,那正是——晶体存在的意义。
他被外界的噪音惊醒过来。
设置为四个小时的闹钟,眼下才刚刚过去四分之三,将他吵醒的是电话呼叫。显示的来电号码正是陈伟。怀着讶异的心情,周雨马上接听了电话。
“陈同学吗?”
“是我。”
电话彼端陈伟的声音,听起来似乎相当高兴。他笑着说:“你现在的声音倒是比刚才好一点了。”
无视了他发言的周雨问道:“录音的事情有结果了吗?”
“倒不敢说是百分百无误的结果,但我确实有一点想法。在那之前先问一句,周同学你手头的录音,总时长大概是多久?”
“四分钟左右。”
“你截取给我的这段大概是在什么位置呢?”
“在三分五十六秒。你还需要更多的录音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倒是很希望亲自听一下。”
周雨保持着沉默。显然读懂了他的拒绝态度,陈伟依旧笑了两声说:“不方便的话也没办法。不过周同学,你发给我的这段音频里有一个很小的尖鸣声,这个你注意到了吗?”
“我知道。”
“那么,你手头的完整录音里,这种尖鸣还发生过吗?特别是在第五十六秒左右的时段。”
听到这句话,周雨的心跳不由加快了一拍。
“确实还有一次。”
“那么就应该是我想的答案吧。”陈伟愉快地说,“周同学,你现在方便打开邮箱吗?”
周雨从床头抱过手提电脑,按照陈伟的要求打开邮箱,里面果然有一封陌生地址发来的新邮件,主题简单地写着“录音处理”四个字。
“因为觉得这个尖鸣声有点熟悉,刚才我去找了一个传媒部的朋友,拜托他做了音频处理。发给你的这段音频已经去噪和放大过,你自己听一下吧。”
周雨依言下载了附件,那是一个很小的录音文件。打开以后,播放器显示的时间只有三秒。
这三秒的内容,正是录音内的那段尖鸣。不知道陈伟的朋友是如何处理的,原本模糊不清的声音,此刻至少放大了十倍以上。那短促轻微的尖鸣,变成了无数细碎高音的集合体,使人想起拧成一股的光纤丝。
“……这是什么?”
陈伟似乎有些惊讶地问道:“你听不出来吗?”
“真是对不起,因为我没有从事侦探行业的经验。”
“哈哈,别那么斤斤计较啊。周同学你的房子在西郊附近,我想平时没有怎么来过城东吧?”
诚然,周雨没有怎么去过米根竹的东部。虽然据说那边有着不少娱乐生活区域,但无论是工作还是租房,都是土地价格低廉的西区更为适合。除了经济方面的考量,周雨也不太喜欢城东的氛围,那是一种很难用言语描述的感受。
如果说米根竹市的城西像是钢筋水泥铸造的幽暗森林,那么城东就是一片阳光酷烈的浮艳花海。这个比喻虽然有以偏概全的嫌疑,但确实就是周雨的直观印象。
“我不太喜欢到处闲逛。”
“嗯,确实你看起来是比较宅的类型,不过那天晚上不是都跑到洞里去了吗?所以偶尔也还是愿意出来活动活动吧?看你最近的精神状态不是很好,明天又正好是晴天,不如到城东这边走一走。你觉得如何呢?腿不方便的话,我来接你也可以。”
听到他的建议,周雨不由怔住了。虽然他姑且还算是相信对方的为人,但无论从什么角度看,刚才那番话都太过莫名其妙了。不仅跟他们最初的话题脱轨,而且在热心程度上也完全超出“好同学”的标准,简直令人怀疑对方的行为动机。
“你……”
“放心放心,我可没有把你骗到洞边推下去的意思。上次不是跟着你去了那个挺有意思的地下出租屋吗?我想那也是难得的体验,多少应该回报你一下。总之方便的话就请明天出来吧,就在学校门口汇合,会带你去看一个很有意思的地方。”
就在周雨出言拒绝以前,他又马上说:“你在研究的那份录音,我想也是在那个地方完成的。”
说完这句话后,他没有留给周雨任何追问的机会,立刻就将电话挂断了。
108 闲人之邀(下)
早晨八点的时候,周雨脸色阴沉地走出房门。
这一日的天气,就如陈伟所说,是光辉灿烂到令人火大的晴天。那剔透无翳的碧空,明媚朗丽的艳阳,和畅暖融的惠风,无一不让周雨想在某个侦探的胸前捅上几刀。
在这个简直是背叛了城市灵魂的晴日,他带着一把长柄的深黑雨伞,朝着地铁站慢步进发。因为是在周末,地铁站没有迎来拥挤的高峰,但仍有不少乘客向他投来诧异的目光。
对此,周雨统统采取了无视态度,身穿黑裙,手持黑伞,像是出席葬礼般面无表情地坐进列车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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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是摆出如此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嘴脸,当抖搂着铁罐的乞讨者走进车厢时,也还是优先把年轻女孩当作了目标,对着他颤声祈求:“小姑娘,行行好……”
“我有传染性的皮肤病。”周雨看了他一眼说,“晒到太阳皮肤会烂掉。”
因为心情恶劣,他今天出门时没有像往常一样化妆修饰,过分缺乏血色的苍白脸孔显然增强了他的说服力。等到乞讨者瞥向他手中厚重的黑伞时,马上就一言不发地走开了。
不止是乞讨者,连带着与他同排而坐的两名男性,也尽量不显声色地挪动屁股,竭力往最边缘的位置靠。发觉这两名乘客的不懈努力后,尽管明白这样不太厚道,周雨的心情仍然好转了一些。
这种情绪一直维持到了米根竹大学的校门口。当他看见站在校门口等待的两人时,总算是没有说出任何难听的话来。
“周同学!”
迎面跑来的是已经暌违数日的张沐牧。就和往常一样,她兴高采烈地扑到周雨身前,从衣袋里掏出几粒牛肉干,问道:“吃吗?”
“不用了……张同学,你还没发胖真是个奇迹呢。”
“多吃就多活动呀。”张沐牧眨着眼睛说。
没有继续探讨身材保养问题的兴趣,周雨转而将目光投向张沐牧的双手。大概是因为恢复得不错,张沐牧双手上的绷带已经拆掉,裸露的手背除了稍显发红,再没有什么明显的异样。如果说只是单纯烫伤的话,已经是可以被认定为基本康复的乐观程度。
周雨定定地盯着她的双手看了几秒,然后将目光投向走来的陈伟。与他视线相接的陈伟读懂了他的意思,在张沐牧背后摊开双手,无言地摇了摇头。
那副肢体语言的意思,就是说真正的问题还根本没有解决。
“张同学,最近几天你没有接触过烧水机吧?”
“没有呀。阿伟说反正天也热了,喝冷水也是一样的。”
“说得很有道理呢,那么请你继续保持下去,平时洗澡也用温水就足够了。人接触太多热水会折寿的。”
张沐牧呆呆地张大了嘴,似乎在为这个“热水折寿论”感到惊奇。趁着她思考其中原理的时间,周雨看向陈伟。
“你没说今天是三人出行吧?”
“本来是计划双人游的,”陈伟举起双手说,“没办法,今早出宿舍的时候不巧被小矮人逮住了。像这种出去玩的事,不让她参与是不可能的。”
果如其言,他这番话刚刚说完,张沐牧马上忘记了前面的思考,气愤地踩着陈伟的脚说:“你叫周同学出去玩都不带我!”
“可以了,可以了,这不是也让你一起来了吗?”
“不许背着我约周同学!要先向我申请!”
“等下,这可没有道理。你难道是她的经纪人吗?”
张沐牧理直气壮地答道:“我先认识的就是我的!阿伟走开!”
“……虽然我也习惯了张同学你的逻辑,不过还是请你换个说法吧。看到门口那女孩的表情了吗?你再不注意点用词,我就不知道她会用手机写出什么东西了。如果你不想在学校论坛上以奇怪的理由出名,我们还是快点走掉比较好。”
趁着远处那个女生还没有举起手机拍照的动作,周雨拉着张沐牧的手往地铁站走去。陈伟则双手插兜,隔着几步远的距离跟在后头,等到张沐牧停止对他的白眼后,才慢条斯理地说:“小矮人今天还是走慢点吧,你周同学的脚现在有点不灵便。看到她带的那把伞了吗?那个就是她的拄拐。”
“诶?真的吗?”
“不小心跌了一跤。”
周雨随口敷衍了过去,把黑伞换到远离张沐牧的一侧。
虽然他在昨夜做了临时的改装,成功将整个骨剑的刃身都藏进了伞柄内,但翼状的剑格却无法遮掩,只能尽可能握在手掌内,伪装成一个风格奇怪的伞把。让不知情的人接触“伞把”,只要稍不小心,就很容易把整支剑给抽出来。
就算有着这样的风险,他也决定以后要随身携带这把武器,直至再次遇到摩天为止。
走进地铁站后,原本吊在后头的陈伟不得不上前带路。作为东道主的他显然对路线烂熟于胸,既不使用手机导航,也不去看旁边的线路图,径自领着两人通过检票口。
“走吧,先坐6号线。”
通往城东的地铁站,在周末的客流量明显比城西要高。然而,投向周雨的奇怪眼光反倒变少了,这是因为他们旁边站着一群花里胡哨的年轻男女。看起来应该还是学生的六人,身穿奇怪的服装,还顶着五颜六色的假发,在那里吵闹地说说笑笑着。相比之下,仅仅是在晴天拿着一柄黑伞的周雨就不再显得如何异常。
“是角色扮演吧。”
察觉周雨投去的诧然眼光,陈伟目不斜视地说:“东区这里有几个大型的展馆,经常会有演出活动的。另外香尘桥公园也很适合取景,可能是去那里拍照的。”
“演出和拍照需要穿成这种样子吗?我觉得看起来很别扭。”
陈伟似乎觉得怪有趣般笑了起来:“周同学,你平时生活得这么保守吗?”
“什么意思?”
“没什么,这个跟不接触的人很难解释,总之不是什么违反乱纪的事情,就当成是另类的团建活动好了。我记得小矮人也参加过吧?校庆的时候苏苏姐让你去的。”
一直抱着周雨手臂,把自己装成拐杖的张沐牧点点头说:“我去了呀。”
“也要戴那种五颜六色的假发吗?”
“那还是有点不同的。她当初演的是喷火龙吧?被三分钟打倒的那个。只要穿皮套就行了。”
像是在配合陈伟的说法,张沐牧鼓起嘴,做出奋力喷火的架势。
“我要征服世界。”
“真是个上进的矮子。”陈伟用充满慈爱的语气说。自然,他立刻就遭到了喷火龙的践踏攻击。
目睹一切的周雨只能无法理解地摇了摇头,对那些笑闹的学生置之不理。看到他的态度,陈伟一边把张沐牧推开,一边若无其事地提议道:“你要不要也去试试看呢?”
“你在开玩笑吗?”
“不,我是想反正你都来了,干脆也体验点新鲜的东西吧。香尘桥那边有个汉服写真馆,在女生间评价好像还挺高的。”
“……你,记得我们今天出来的目的吗?”
“这个嘛,”陈伟带着真诚的笑容答道,“今天不是出来玩的吗?”
万幸,他在周雨拔出骨剑以前又补充了一句:“正好你要找的地方也在香尘桥附近,路程不会超过五分钟。”
对他卖关子的行为深感不耐,周雨皱起眉头问道:“到底是在哪里?”
“说了你多半也不会认识的。”
似乎是下定决心要把谜底藏到最后一刻,对周雨伞中之物毫无所知的陈伟,依旧在爽朗乐观地笑着。
“总之,是个很适合做梦的地方。”
109 星纶霆坠(上)
原本对陈伟相当不满的周雨,在看到实地后就完全没有了脾气。
这倒不是说他非常喜欢这种地方,事实上正好相反,无论是他还是周妤,平时对这种地方都是避之唯恐不及。但是确如陈伟所保证的,在踏入这里的一刻,他确实得到了想要的答案。
“……不过陈同学,你说这里是‘适合做梦的地方’吗?”
“是啊,不合适吗?”
顶着夺目耀眼的艳阳,周雨指向高空中的云霄飞车轨道。
“你难道会在这种地方睡着吗?”
对于他的质问,陈伟笑着答道:“我说的是白日梦。”
“你现在明白自己为什么会挨张同学的打了吗?”
“因为矮子都是小心眼啊。”
他的这番话没有遭到当事人的报复。因为刚一通过检票口,张沐牧就直奔旋转木马去了。以腿脚不便婉拒同行的周雨只能和陈伟一起站在原地。
不再试图跟这本宗教文化工具书争论,周雨自顾自地朝着云霄飞车走去。当然,不是因为他对这种娱乐活动感兴趣,而是为了自云霄飞车上传来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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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不以旅游和娱乐业闻名的米根竹市,虽然有这么一个嘉年华主题乐园,但在规模和设备上也没有什么值得称道之处。从远处望去,悬挂空际的鲜红轨道除了三处较陡的高坡,只在最高处有个巨大的单环。当列车经过第三个陡坡加速,一路狂突地冲上环顶时,站在入口处也能听见乘客们的尖叫。
而那由众口之音合唱而成的尖啸,与陈伟发来的处理后录音简直如出一辙。
“……居然是在这里。”他喃喃地自言自语着。
“以前很少来这种地方吗?我还以为这种声音一听就会明白的。”
一副悠闲态度的陈伟也插着兜走跟了过来。他似乎很喜欢这一带的氛围,用轻松愉快的语气说:“以前社团活动时来过一次,正好坐过这个车。当时是给两波人拍录像,才发现这里的过山车每次正好间隔三分钟。”
“会那么精准吗?这要看乘客的登车速度吧?”
“生意冷清的时候不好说,但高峰时段一定是三分钟,这点也是我看了好几次才发现的。车辆穿过整段轨道的时间,实际上只要一分钟左右。因为列车很短,乘客离开和上车都不会很长,通常在两分半完成。即便如此,管理员也会控制在三分钟以后才发车。具体是因为管理制度,还是为了保护设备,我就不太清楚了。”
“真亏你还会留意这种事。毕业后打算去私人侦探所吗?”
“怎么会?肯定是找编辑类的对口工作,不过我一直觉得云霄飞车很有意思,所以才稍微关注一点。”
“那么正好,既然你喜欢过山车的话,现在就去乘吧,我一个人走走就行了。”
周雨果断地说着,掉头准备往旁边走去。录音里的尖叫声听起来相当轻微,显然并不是在云霄飞车的近处。
不曾想,号称对云霄飞车有兴趣的陈伟依旧跟了上来,用若无其事的语调说:“其实,不止是游乐园内部,这附近的建筑也都可以听得见那上面的声音。”
“……你就不能自己去体验过山车吗?”
“啊,虽然我也很想,但我是不能乘那个的。上一次我也是单独在下面负责拍摄。”
“为什么?你犯了什么事,被管理员列入黑名单游客了吗?”
“那倒没有。不过我以前也提了吧?我的身体状况不是很好,体育是免修的,像这种过于刺激的活动,原则上也不能参加。”
听到他的话,周雨才想起似乎确实是有这么一桩事。他回头扫了陈伟一眼说:“真看不出来。”
“平常不剧烈活动的时候确实不明显。不过一旦发病,是有致死风险的。我也得珍惜生命啊。”
“在乎生命的话就不会参加那种找刺激的社团了。从死亡风险来看,灵异游戏和过山车没什么区别吧?”
放在以前,周雨不会这样认为。不过在经历了这么多事情以后,他也接受了这个世界——或者说这座城市——是无法以常识来解读的。相比起遵循物理规则和安全条例的过山车,深更半夜在一个黑屋子里打转更可能招来不测。
陈伟不置可否地耸耸肩。
“你知道安乐死过山车吗?”
“你是说在轨道上挂钢丝,利用列车加速时乘客的脑袋割下来之类的吗?”
“那个已经是横死了吧?我指的是国外设计过的安乐死专用过山车。按照那个设计,乘客将被带往五百米左右的高空。在通往天空的这段时间,他们可以审察自己的人生,做最后一次考虑。当过山车升入最高点,它会停顿,等着乘客做最终决定。如果乘客确实觉得自己考虑清楚了,他会按下启动按钮,然后就结束了。”
他抬起右手,举过头顶,然后重重地坠下。
“过山车会加速猛坠,连过七个回环。在那过程中,人会因为大脑缺乏供血而陷入知觉混沌,最后彻底死亡。”
说完这段话后,他看向两人后方天空上的赤红圆环。
“怎么样?听起来是一种很浪漫的死法吧?”
“脑缺血可不一定像你描述得那么舒服。”周雨冷淡地说,“我没有听说过这种安乐死措施。陈同学,你确定这是合法行为吗?”
“多半还不合法吧,因为那只是一个比较有名的设计,根本没有实物存在——话又说回来,为了帮助部分人诗意地自杀而斥资打造这种死亡过山车,不管是从政府角度还是从经营商的角度,应该也都谈不上是光彩的投资,这种争议的提案还是暂且搁置比较好。”
“是呢。想要体验坠落的话,直接找一幢高楼就足够了。跳楼在都市里算是最经济的自杀方式,造死亡过山车的钱还是麻烦投资给医院吧。”
“说得倒也是。如果不会影响到旁人的话,我也倾向于跳楼。”
周雨转头盯住对方。陈伟的表情看起来仍然很随意,似乎并不觉得自己在提起一个严肃的话题。
“……陈同学,你有自杀的想法吗?”
“哈哈,随口说说而已。比起上吊、割腕之类的手法,跳楼不是显得更加激烈一点吗?没有任何缓冲和挣扎的时间,像是自己主动飞向死亡,结束飞翔的瞬间,生命也就即刻终止了。不讨论诗意的成分,至少是很效率的方法。”
“你的诗意和效率,是省略掉了被坠落者误伤的行人和车辆、未能死成的植物人、终日监护他排泄进食的亲属,还有用高压水枪冲洗坠落点一公里以内肉泥的部分吗?”
不知为何,周雨眼下对这个话题有着强烈的反感。毫不客气的言辞几乎是主动从他嘴里冲了出来。
对于他近乎于冒犯的态度,陈伟仍然笑着说:“嗯……确实是没有考虑的部分。不过,如果是在这里跳楼的话,因为有绿化带作为缓冲,基本是不会把尸体摔得太散的。姿势和高度掌握得好的话,全尸也可以做到。”
“你说得好像自己尝试过一样呢。”
“我是没有试过,不过去年十月份的时候这里确实跳楼死过一个女孩。据说她的尸体完好得不可思议,看起来就像睡着了一样。实在很可惜,她是实验室的实习生,年龄好像跟我们差不多……”
周雨蓦地停下了脚步。旁边的陈伟仍未察觉,依旧继续说着跳楼女孩的怪谈。
“……有传闻说她的鬼魂还徘徊在这一带,因为死时穿着一件红色的连帽外套,所以她就被叫做‘小红帽’。”
110 星纶霆坠(中)
“……那是发生在一个非常寒冷的夜晚。因为接连几天都是阴雨,天黑得比往常更早,附近的游乐园也是冷冷清清,看不到几个游客。平时景致秀美的香尘桥,在阴暗的夜幕下也变得阴森狰狞,完全变了一副模样。”
鲜红浓稠的液体,在透明管道中缓缓爬升。
“最近刚刚进入公司科研部实习的研究生小明,其工作的实验室正好位于东面,隔着窗户就能望见游乐园和香尘桥公园里的景象。他的家住在市中心,虽然很想早点回去,但看自己同组的伙伴都没走,也就不好意思开口说要准时下班。”
燃文
随着叙述者的言语,粘腻浓稠的赤液也躁动地打旋,形成一个极不安定的涡流。
“——不巧的是,他们今天的工作任务十分不顺,按理而言应该能够在半小时内测定的某个数据,却因为一些轻微的人为失误,反复重来了好几遍。组长为此而大发雷霆,要求全组都必须完成测量才能下班,否则今晚就睡在公司里。眼看时间已经逼近十二点,小明的心里也越来越急。可惜的是,他不过是个刚来不久的研究生。既没有提出反对的发言权,甚至帮忙做测定试验也轮不到他上。因为实验室对环境的要求很高,进入以前会要求内部人员把香烟、口香糖一类的杂物全部锁存到保险室里,离开科研部的楼层则需要组长的身份卡,所以小明也无处可去,只能借口上洗手间来逃避实验室里的压抑气氛。他在封闭的隔间里坐了好几分钟,忽然听到厕所门口经过一个轻盈而稳定的脚步声。男厕靠近走廊尽头,再往后走的话,所能去的房间只可能是女厕所。”
赤红的涡流被搅动着,偶尔露出底部柔软变形的内容物,如同一口混煮血肉的锅釜。
“小明感到极其惊讶。走廊上邻近的实验室无人留守,自己小组内的女性成员仅有两名,脚步声也和刚才不同。他刚才听到的,像是硬底鞋类才会发出的磕地声,原则上是禁止出现在实验室里面的。为了确定那是不是路过检查的保安,小明蹑手蹑脚地走出男厕,凑到门户虚掩的女厕前窥视。他看见在厕所尽头的窗户前,静悄悄地站着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孩。她的体型身高,都和小明认识的女同事截然不同。
“他突然想起,这栋楼在一个月前曾经跳死了一个女生。女孩是内部的高级研究员,自杀理由迄今未知,弄得公司里传说纷纭。此刻站在女厕里眺望外面的红衣女孩,简直和传闻中一模一样。他开始感到强烈的害怕,就在他准备先行溜走时,红衣女孩一下子回过头——不是转身,而是犹如关节人偶那样,一百八十度地将脑袋旋转了过来!那个女孩满脸鲜血,用支离破碎的面孔对藏在门外的小明说……谢谢,这两份草莓汁也麻烦打包一下。”
店员依言把两杯红艳艳的鲜榨草莓汁放进包装袋里,极有眼色地直接递给旁边的两名女生。张沐牧欢呼着抱住饮料瓶,开始埋头猛啜,周雨则面无表情地接过杯子,继续看向负责领路的陈伟。
“周同学对这个传说有什么看法吗?”
“没有什么特别的看法,我只是很想知道红衣女鬼的草莓汁最后打包了没有。”
“哈哈,别这么阴阳怪气的嘛,那个当然不是她的原话。”
“那麻烦你叙述原版就可以了,多余的艺术加工请去掉——顺便一提,把主人公叫做‘小明’也糟糕透了。这种名字一出来就让人觉得活不过三集呢,嗯,就和你的名字差不多。如果我们活在一部恐怖电影里面,陈同学你就是第一个死掉的。毕竟像你这种拍脑袋想出来的名字,编剧大概连三分钟的个人剧情都没有给你构思过。”
“那也不至于吧。像我这种大小通用的名字,起码可以在鬼怪第一次出现时抗个两三刀,如果机会抓得紧,几句漂亮台词也还是抢得到的……言归正传,‘小明’虽然只是化名,但原型确有其人,就是我上两届的研究生学长。我们是在桌游会上认识的,正好就听他讲了这件事。当然了,他还不至于惨到真的跟红衣厉鬼近距离接触了,不过确实是目击过死掉的‘小红帽’在楼下的街道间徘徊。不止是他一个人,很多在附近上班的人好像都目击过。我跟这里的人聊天时,基本每回都要听见类似的说法。”
“……你还真是交游广阔呢。”
对于这种不轻不重的讽刺性评价,陈伟连一点形式化的窘迫都没有,依旧笑容可掬地指向远处的大楼。
“就是那一幢办公楼。纶星生物医药的科研分部,据说是公司最大的技术研发中心,大楼高层全都是核心实验室。很有点黑幕财阀的感觉吧?平时十三楼以下的部门是有特定开放日,允许客户组织进去参观的。不过很遗憾,现在参观活动已经因为安全因素暂停了。”
“为何?因为楼里闹鬼吗?”
“那倒不是……说起来可能会有点难以置信,那幢大楼两个月前被雷劈了。据我认识的那位‘小明’说,雷击的影响贯穿了至少六层楼,几个核心实验室都是损失惨重。”
“……这是不可能的。”
“常理上确实匪夷所思,不过事情就是发生了。大楼的避雷针没有起到引雷作用,雷击的电流强度也远远超出常规数值,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其中的原因。因为不能排除是楼内的特殊设备或磁场环境导致,高层担心这种事再度发生,就把观光活动给暂停了。实验室倒是没有关闭,不过听说搬迁新址的提案已经通过,等预算明确以后,很快就会搬去别的地方,这幢楼也是前途未卜。真可惜,这边的高科技园区也算是风景线之一了。”
听着他的说明,周雨呆然地望向那幢大楼。
时隔两月,从那类似棱台形状的建筑表面已经看不出任何雷击痕迹。光鲜、简洁的银白色金属覆皮,像一层细密的鳞片生长在楼体外。这设计既有强烈的未来科技感,却又令人不寒而栗地想到古生代的深海水族。
这矛盾的建筑形象,就像是米根竹市本身。
毫无来由地,周雨想起了红叶,准确来说,是他和红叶的初次见面。在那建筑工地的金属支架上,红叶用奇怪的黄色符纸招来了风暴。那不可思议的经历至今烙印在他心底,只是因为红叶避而不谈,他也不去深问。
不知为何,当听到陈伟所说的雷击事件,红叶以符召风的事就愈发清晰地浮现在脑海里。
“……那栋大楼,现在已经没有办法进去了吗?”
不自觉地,他将心中所思脱口而出,然后又立刻警醒过来,有点懊恼地抿住嘴唇。
陈伟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你想进去看看吗?不过,我记得周同学你对鬼怪的事情并不感兴趣。”
“确实不感兴趣,我是来找录音地点的。”
“那么你说不定会对这件事感兴趣,”陈伟说,“周同学,你知道那个过山车的声音最远能传到哪里吗?那就是纶星大楼所在的距离。因为建筑反射的问题,纶星大楼高层的实验室可以听见过山车的声音。第二点是方位,那段录音里过山车的尖叫声实际上是由远及近的,人耳或许听不出几秒的区别,但放在波形图上就能稍微比对出来。结合过山车轨道由东向西的轨道路线,可以确定录音地点肯定在过山车的西侧。”
他抬起手臂,示意自己身后的高新科技园区。
“最后第三点则是时间。你所发来的录音,其录制时间是去年十月七日,周六。那天的天气状况非常奇怪,上半天是晴日,下午则开始下雨,因此过山车只开放了半天时间。如果录音的时间没有被修改过,那么一定是在上午完成的。”
他停顿了一下,像是在观察周雨的表情,然后继续说:“就在同一天的晚上,纶星的顶楼遭到了雷击。”
111 违纪委托(上)
走到健身房里时,周雨犹自思考着事情是如何变化至此的。他左思右想,最后也只能做出一个认定。
“你,早就这么计划了吧?”
“也不能说计划,只是巧合而已。”走在前面的陈伟语气轻松地说,“我也不知道你会突然来找这个地方——话说回来,你这究竟是在为毕设取材?还是被人用录音威胁了?如果是后者的话,我有更合适的解决问题专家推荐给你。”
“你现在倒是不像侦探了,比较像拉皮条的。”
周雨说出这句话后,不无沮丧地看见张沐牧已经跑到拉伸带前面,在那边起劲地练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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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至如今,周雨早已经放弃了一切和张沐牧的争论,任这个超自然生物自由发育着。他走到窗边,看向窗外的风景。位于纶星十楼的休闲区域,自这里正好能看到游乐园那边的景象。不过或许因为窗户是封死的,无法听见任何声音。
“还有乒乓球和台球桌,不愧是大公司,娱乐设施也挺丰富的。”
“是呢,毕竟加班的时候是要求你睡在公司里的。”
“这种事在企业里不算很少见了。据我所知,纶星的福利条款和加班补偿都还不错。”
因为是周末,健身房里没有其他人,两人说话时也就无所顾忌,像两个登场入室的强盗在点评主人家的摆设。
至于他们是如何进来的,就要归功与纶星的家属开放制。作为员工福利的一部分,即便是在周末,拥有身份卡的员工同样可以进来锻炼,甚至允许携带一到两名的家属。
自然,周雨没有那种东西,小矮人也只是被顺手牵进来的装饰性生物。在门口刷卡的人是陈伟。
“所以说,身份卡到底是哪里来的?”
“这个嘛,答案不是很明显吗?这是‘小明’的卡。”
陈伟将那张深蓝色的身份卡拿了出来。卡面没有主人的信息,但在角落的贴纸上写着“雷旼德”三个汉字,底下还有“理查德”的英文。
“……你把他的卡偷来了吗?”
“我可没有干这种事,卡是他借给我的。”
周雨怀疑地看着对方:“是不告而取的那种借吗?”
“当然不是。我可是清清楚楚地跟他说想去他的公司里观光。不过,这张卡也没有你想得那么有用,确实休闲区域管理比较宽松,但是实验室都是有监控录像的,十三楼以上的层数,你想上电梯都需要指纹认证才行。所以这里差不多是我们在大楼内能抵达的最高位置。”
“就算你这么说,那位‘小明’先生对你也真够信任了呢。这件事如果被公司发现,他是要担责任的吧?”
“这个我没法否认。不过我可没打算把他牵连进来,毕竟我们也是一起调查了十多起克苏鲁事件的队友。”
周雨费解地偏过头。
“别在意,我说的是桌游。你不玩的话听不懂正常。”
周雨确实对那些棋牌游戏不感兴趣,也不想再深入这种话题,于是他转口问道:“你把我和张同学带进来也没问题吗?”
“没关系,这件事也跟他说过了。因为公司文化的关系,这里是允许在非工作时间带亲属来。我昨天也跟他说了,想临时加带一个朋友过来。”
“他连这种事也同意了吗?”
“嗯,怎么说呢,他似乎对这件事有点误解。”陈伟的话语顿了一拍,然后像是略带困扰地说,“他让我好好努力,早日一家三口。”
“真不愧是你的朋友。”
“反正也没差多少吧。一个迈入更年期的老母亲,一个刚断奶的小女儿,这就叫做三世同堂。”
说完这句话,他在周雨提起黑伞前迅速地往后退了一步,鞠躬说道:“母后保重,儿臣先告退了。”
“……你早就准备来这里吧?”
虽然不想理会对方的冷笑话,周雨也没有忽略关键之处。对方昨天才从自己那里得知录音的事情,提出邀请时已经接近深夜。就算当场跑去另一个校区的研究生宿舍,也绝对来不及借到这么重要的身份卡。再加上对纶星的了解,显然不是一夜之间就搜集来的情报。
以这家伙准备周全的程度,恐怕早就在打算要到这里来看看,自己只不过是碰巧被“捎”来了而已。
对于他的质疑,陈伟爽快地点头说:“确实是上周就想来这里看一看了。”
“为了你说的那个‘小红帽’吗?”
“怎么说呢,可以算是吧。不过这可不是为了满足我个人的好奇,而是受人之托才来办事的。这和我的兼职也有关系。”
“你是什么捉鬼队的成员吗?收了别人的佣金来驱灵?”
“那我可做不到。我接受的请求只是找到‘小红帽’,或者说找到那个被认为是‘小红帽’的东西,就算是大功告成了。剩下的工作无论是什么,都不会归我来管。”
“你做这个能拿到多少报酬?”
“不知道,我只是觉得挺有意思的。”
周雨无言地睨视着他。
“这个我也没办法解释。”陈伟说,“周同学,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你是爱上女鬼了,还是爱上‘小明’了?”
陈伟像是很愉快似地笑了起来,但却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就在周雨快要认真怀疑这家伙的性取向时,陈伟转开脸说:“虽然不能上到十三楼,要见到女鬼的办法还是有的。只要我们在这里……”
“慢着,我可没说要参与。你还记得我来这里的原因吧?”
“不是为了寻找录音的位置吗?我有一种直觉,周同学你要找的就是这里。正好就是录音里的那一天,这里遭遇了雷击事件,你不觉得这是一种缘分吗?我不知道你的录音里究竟有什么内容,不过看你这么重视,想必不同寻常。那份录音和跟‘小红帽’有关,周同学你的表现就给我这种印象。”
看但周雨皱着眉想要否认的样子,他又马上说:“放心,既然你拒绝透露,我也不会去多问什么——不过有一种情况例外,如果录音里提到纶星生物一直在进行秘密的人体生化实验,请你马上告知我,好让我现在就带着小矮人逃出去。毕竟如你所说,我的名字出现在丧尸片里,生还率是很低的。”
“……所以,你是打算把我扔在这里自生自灭吗?”
“不,这个嘛,因为周同学你很适合丧尸片的风格。如果说小矮人在鬼片最有希望生还的话,你比较像丧尸片的女主。怎么说呢?就算你感染了病毒,也会在片尾最后十分钟完成变异,骑着一辆摩托车冲出来大杀特杀,是这样的感觉。”
周雨放弃了跟他讨论这个话题。
“说吧,你到底想干什么?”
“只是想在这幢楼里留到太阳落山而已。目前为止,所有目击‘小红帽’的事件都是在这附近,从鬼怪传说的通性来讲,这是因为‘小红帽’在这幢楼顶层坠落而亡。想把她召回的话,同样必须从这幢楼开始。”
陈伟一边说,一边将手伸进衣袋内。他今天穿了一件带格子的运动衫外套,那风格十足像个工作多年的程序员。
“具体原理我不清楚,不过只要点燃这种符,就能把附近的‘鬼’引来,而且一般来说不会有任何危险,我们能看见的只是‘鬼’的影像而已。”
他的手中捏着三张靛青色的符纸。
112 违纪委托(下)
靛青色、长条状的符纸,长度大概可以从周雨并拢伸直的指尖延续到掌根附近。和烧给死人用的粗糙黄纸不同,这三张靛青如釉彩的蓝符,质地也显得十分厚重。这绀色的华纸,从外表就显得独特,像是某种艺术品的材料。唯一能够将它认定为“符纸”的原因,在于其表面上遍布着朱红色的图案。那似乎是某种用朱砂写就的毛笔书法,字的结构也并不复杂,周雨却无论如何都认不出那是什么字。
“这个,也是你朋友借的吗?”
“这个是偷的。还记得之前提过的大少爷吗?我去他家里稍微拿了一点。虽然还没告诉他,我想他也是不会在意这点小事的。”
听到陈伟这样说,周雨想起了上次被张沐牧贴在他额头上的“木头人符”,还有迄今挂在张沐牧胸前,不知道究竟有无意义的白玉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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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这位“高人”是否有真材实料,至少愿意借出一块品质不错的玉给朋友救急,就冲这点,周雨没有说出任何一句对方的坏话,而是选择质疑陈伟的水平。
“你确定自己没有拿错吗?”
“不可能拿错的,这么明显的颜色,挺漂亮的吧?”
“我指的就是颜色呢。陈同学,你见过道士用青蓝色的纸画符吗?”
像是早知道他会这么问,陈伟露出一种了然的笑容。
“周同学听说过青词吗?”
“没有。”
“那也正常,不是专业或职业相关的话,一般是不会接触到这种文体的。所谓青词,是斋醮时献给上天的祝文。因为是这种祭祀相关的祷词,通常文章都极尽华美藻丽,还要用朱笔写在青藤纸上。这种青藤纸也叫做瓷青纸,在古代算是相当上乘的纸品,大多数都是用于誊写经文的。”
他轻轻抖动着手里的蓝符,总结道:“既然是祭祀上天所用的纸,拿来制作符箓也很正常。”
“但是,画的应该是招鬼的符吧?打探犯罪窝点的时候却穿着官服,似乎不怎么说得通呢。”
“这倒也是。”陈伟耸耸肩说,“那么我还有另一套理论来解释这个符的颜色。”
“请讲。”
“瓷青纸的色彩很漂亮,价格比较昂贵。我那位大少爷爱好风雅,而且家里相当富裕——你看,市场需求和消费能力都具备了,传统也就无所谓了。”
周雨已经不想再跟对方说话了。他把已经跑到健身房尽头的张沐牧呼唤回身前,然后指着陈伟说:“张同学,我好像听见这个人嘲笑你刚断奶,而且矮得跟自己的女儿一样。”
“阿伟死了!”
曾经肆虐校园庆典的喷火龙发出一阵咆哮,奋不顾身地朝对手扑了过去。
心满意足的周雨拄着黑伞,走到角落的沙发边坐下,一边用手机搜索关于纶星的网络信息,一边等待着白日的逝去。
在今日以前,周雨对纶星生物这家企业没有任何印象,等在网上查询过以后,才惊讶地发现这竟然是一家跨国企业。有好几种他很熟悉的处方药虽然并非纶星生产,其研发团队和生产商却都和纶星存在股权关系。而纶星本身所经营的业务方向则分为基因检测和脑医学两大主板块。光从网上披露的信息看,这是一家相当先进的科技企业,不知为何会在米根竹这种并非国际都会的普通城市里设立科研部。
他点进纶星的官网,起初还想着了解企业结构与历史,最后却阅读起技术专家团队的履历介绍,然后则是各自的代表论文——不知为何,虽然基因检测方面的研究论述他一点也读不懂,但脑医学的文章却写得很浅显。特别是关于临床手术方面的观点,明明与他现在的状况毫无干系,他却不自觉看得出神。
等他读完一篇关于精神分裂症脑组织各部分神经病例的研究总结时,张沐牧已经在呼呼大睡中枕到了他的腿上。周雨严重怀疑她会把口水沾在周妤的连衣裙上,但这个小矮人实在睡得太香甜,让周雨最后也没有把她弄醒。
窗外明媚的朗日,终于慢慢地自高空沉落下去。流金般灿烂的斜晖里,一丝一缕地渗透入血色。
当屏幕的光亮在黑暗里变得刺眼起来时,周雨慢慢地放下手机。他抬头望向窗外,天际焚烧着灿漫灼人的鲜红晚霞。在那翻涌明灭的赤色光海前,同样底色的过山车轨道看起来却像一个悬在空中的漆黑之环。
看着那浓艳的晚霞,周雨自然而然地想到:明天仍将是一个晴日。
“这里的风景不错吧?”
被喷火龙蹂躏过的陈伟,碍于张沐牧虎踞沙发,整整一个下午都只能坐在最边沿的塑料小凳上,不知道用手机读着什么东西。直到这时,他才起身走了过来,面朝窗外说:“这里还不是景色最最好的位置,晚间的香尘桥要美得多,可惜今晚没有机会,改天再带你去看看吧。”
“不必了。现在时间已经快到了吧?你的符纸要怎么用?”
周雨收起手机,看向陈伟手里的蓝符。无论打量多少次,他仍然觉得这种东西简直如同儿戏。
然而,每当他想要彻底否定时,红叶召来风暴的那一晚就会浮现在他脑海中。让他心中充满了某种难以言喻的矛盾感。
那个符是“不合理”的东西。不止是超出常识,而是打破了更加重要、重要到绝对不容忍逾越分毫的法则。
但那到底是什么呢?他说不出来。为了避免无意义的焦躁,他只能将视线从那抹幽沉的靛青上挪开。
似乎没有发现他的异常,陈伟依旧用轻松的语气说:“用法和普通的符纸一样,直接烧掉就可以了。周同学,你有打火机吗?”
“……我像有吗?”
“嗯,说老实话,你这样穿着一身黑,很符合纵火犯的心理特质。”
“你还穿得像在身上粘了几百个火柴盒呢。”
格子纹的外套遭到如此攻击,陈伟只得举起双手表示投降。
“没办法了,把小矮人叫醒吧,她身上肯定有打火机。”
周雨半信半疑地把张沐牧拍醒。果如陈伟所说,张沐牧揉着眼睛,真的从衣袋里掏出一只做工精良的钢质打火机。
“张同学,为何你会带着这种东西?”
“防身呀。”张沐牧理直气壮地说。
虽然并不懂得其中的道理,周雨还是被她说服了。陈伟怡然自得地从她手中接过打火机,咔哒咔哒地打着玩。
“健身房关闭时间是八点半,我们总共有一个半小时的时间。不管接下来有没有收获,八点半都必须离开这幢大楼。否则被门卫逮住,要求核对身份卡的话,我们和‘小明’都会卷进麻烦里。”
说完这番话,他把一张蓝色的符纸凑到火苗上。火舌迅速舐尽了纸身,在触及纸上朱迹时吐出几缕青白的烟。
蓝纸焚尽后,光线陡然黯淡。三个人在没有开灯的暗室内面面相觑着。
一分钟。五分钟。十分钟。
什么也没有发生。
113 视观解离(上)
“……陈法师,你的符似乎没起到效果呢。”
“我也在考虑是不是哪里弄错了。老实说,这个符我只见过两三次,搞不好有什么我不知道的使用限制。”
“你这句话不能放在事前说吗?”
周雨近乎恼怒地瞪着对方。陈伟却只是不在意地耸耸肩说:“反正也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先烧烧看吧。”
“我真是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跟过来……张同学,可以请你去把灯打开了吗?”
“不要!这样没有气氛!”
实际上从刚才开始,周雨已经三度打开健身房的照明灯,但马上就被张沐牧蹑过去关掉。周雨尽管没有过问理由,但也大概猜到就是这类莫名其妙的原因。
哔嘀阁
他开始后悔跟这两个人出来了。但事已至此,他也很想知道“小红帽”是否就是录音的主人。
在摩天口中下场悲惨的红衣女孩,与在纶星坠楼而死的“小红帽”,两者在时间、地点、特征上都完全吻合。那位死去的人是否真的就是周妤的朋友?如果是,在她死后,被频繁目击的“小红帽”又是怎么回事呢?
下午的时候,他已经尝试在网上搜索关于纶星科研技术中心的坠落事件。不知道是这件事真的没有引起任何热度,还是纶星公司公关部门的工作得力,他没有搜到任何一条相关信息,倒是在选择关键词“跳楼”和“女孩”时,看到不少本市相关的结果。
站在黑暗的大楼中,他一时有点彷徨无策。
相比起他,口口声声要找到“小红帽”的陈伟反而一副安逸舒坦的样子,站在乒乓球桌前面左张右望。实在觉得这家伙很扎眼,周雨说:“陈同学,你这是在做什么?”
“很明显吧,我在找球拍和球。虽然可能性不大,但这里说不定有备用的。”
“你不是不擅长运动吗?”
“别的是不行,乒乓还是很拿手的。我以前和两个老外打,基本上十局九胜。”
这时张沐牧邀功似地插嘴说:“我打阿伟也是十局九胜。”
“小矮人是论外。你的高球对普通人是低球。你接球跳起来就行了,我还得一直佝偻着。”
虽然张沐牧确实不高,但陈伟的说法也明显不合实际。周雨朝着那家伙嘲笑似地勾了勾嘴角。
“你还真是个文弱书生。”
“也没那么糟糕吧。现在不是正流行这一套吗?话说回来,周同学你的审美如何呢,我想既然是学艺术的,可能会比较欣赏体魄健美的人?”
“我喜欢言辞简练办事干脆的人。”
“那可真遗憾,这种人现在可不好找。不过我认识几个不错的,需要我介绍给你吗?”
“你是在帮我拉媒吗?”
“没错,而且也不收费,只要事成以后请我吃顿饭就行了。我在帮人办事方面一向是很良心的。怎么样?有对男朋友的硬性标准吗?”
周雨直接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拄着雨伞往外面走去。陈伟连忙说:“抱歉,抱歉,下次不推销婚介服务了。你现在一个人回去也不太安全,等下一起走吧。”
“……我是去洗手间。”
再怎么说都已经认识了一段时日,而且还曾经帮了忙,就算再怎么跟对方合不来,周雨也不至于恼火到拂袖而去的程度。更何况,眼下的米根竹市绝对不能说安全,他也不放心把张沐牧和一个体育无能的家伙留在这里。
窗外阴暗的夜色里,隐约能看见鸟影飞掠的痕迹。那扑索的声响,令人在模糊中感到熟悉。
女厕和健身室距离很近,只要走出房门就能看见。白日里走了不少路,周雨能感觉到双腿的骨伤开始剧烈发痛。为了不使伤势恶化,他只能一点一点慢步地挪向标牌。
藏有剑刃的雨伞柄触手冰凉。自天黑开始,那伪装成伞把的剑柄就越来越凉,明明已经被他握了许久,却像是刚从冷冻库里拿出来那样。
女厕的门近在眼前。
虽然不合时宜,他还是想起了陈伟所说的故事。为何鬼故事里总将女厕设计为闹鬼地呢?是因为肮脏?封闭?还是因为和女性的概念相连?
将杂念排除脑海,他推开厕所的门。
值得一提的是,周雨并不是从“诞生”开始就很适应女厕的。虽然他从未进过男厕,但不知为何对里面的结构相当清楚,起初的几次都险些踏进去。
不过,比起他作为“人格”的偏好,周妤的形象声誉无疑更加重要。
以他寥寥几次走入女厕的经验看,纶星厕所间的设施相当完备,烘干机、洗手液和全身镜都有,墙砖与地砖看起来崭新光亮,没有一点污迹。光从这种公共设施的维护程度,就能看出纶星本身的管理水平。与此同时,周雨也深深地意识到,陈伟之前讲的鬼故事是彻头彻尾的胡扯。
这是因为纶星内部厕所的设计,采取了一种非常私密的Z型结构。如果只是站在门口张望,所见仅有最外围的盥洗池和两三个坐便隔间的门而已。如果不往里面深入五步以上,绝对不可能看清厕所间内部的情形。
虽然这里并非实验室所在的高层,但像这样的商务建筑,内部结构往往一致。将下面的楼层设计得如此舒适,也没道理会亏待更加核心的研究人员。
由此可知,像在门口看到厕所深处的女鬼,这种描述是绝对不合逻辑的。要么是陈伟按照鬼故事套路胡编乱造,要么事件的主人公是个深夜走进女厕的变态。
周雨走进隔间内,锁住门板,然后将‘复仇’从伞柄里抽出,仔细地观察起来。从入夜开始,这把骨剑就变得冰寒无比,已经到了无法忽视的程度。
此前,当周雨触摸这把剑时,最主要的印象就是异乎寻常的温热。
除了与摩天相见的那一晚。
因为实在对那个矮胖子有着说不出的忌惮,周雨也不由地重视起这把剑的变化。虽然不清楚这把剑忽冷忽热的缘由,但是既然剑会对摩天起反应,他姑且就把这种刺骨的寒冷视为某种警示。
明明是寒气森森的剑,握在掌中时却没有刺骨的感觉。说真心话,周雨甚至觉得自己喜欢这种状态。
那剑上的冰冷之息,视觉上反而像是因极度高温而冒起了淡淡白烟,弥漫在狭小的隔间里。只要接触到若隐若现的烟气,就令人觉得思维也随之冷凝、沉静下来。
什么想法也无法存在,意识在那幻觉般的白烟中涣散解离。只有双眼被烟熏得发痛、发冷。眼球似乎已经丧失了作为视器的功能,变成两丸沉重的铁珠。
然后,自白烟外,黑色的潮水翻卷涌来。又是那灵魂离体般的幻梦,但又和过去的体验稍有不同。他仍能感觉到自身的肢体存在,唯有视觉介入了完全不同的层面,像是体内同时运行着两套截然不同的系统。
因为那知感上的信息矛盾,颅内开始抽痛起来。他不堪忍受地瞪大了眼睛,看向手中的骨剑。
即便在这另类的“视野”中,骨剑也依旧洁白、美丽。它光洁的白骨刃身,犹如少女细腻的肌肤,剑格上的金质双翼,正优雅地随黑潮起伏而扇动着。那呼吸般的振动,向周雨诉说着无言的提示。
顺着“复仇”的提醒,他低头下望。
透过瓷砖,透过地板,透过钢铁,将物质全部归于结构,径自望向数十米下的地底深处。
黑潮之下,地底泥土中散发着艳丽的红光。
“复仇”发出无声的颤笑,借着持有者的口舌,在黑潮的浸没中发出低语。
“……找到你了。”
114 视观解离(下)
周雨摇摇晃晃地走入过道当中。
“终于出来了吗?”
他刚刚离开女厕,等在外面的陈伟马上抬头望了过来。大概是因为等待得太久,他的脸上还残留着少许凝重,好一会儿才调整成了往常那副悠然的模样。
看到低着头的周雨走近,他明显松了口气,看了眼手腕上的电子表说:“进去了快要二十分钟,你再不出来的话,我就准备让小矮人进去一间间敲门了。”
周雨仍然低着头,淡淡地嗯了一声。看到他的反应,陈伟似乎有些迷惑,但仍然用平常的语调说:“抱歉,看来今夜是没有收获了。再等下去估计也没有用,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反正游乐园买的是联票,明天再来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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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同学呢?”
“小矮人在等你的时候又睡着了,我现在就去把她叫醒……”
“先不着急。”
周雨抬起头,看向陈伟的脸。真是不可思议,明明应该是熟悉不过的面孔,此刻注视时却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图景。眉目、口鼻、脸廓,一切都成为了无意义的线与面,不存在“容貌”的概念。如同在白纸上随便涂画的乱笔,虽然能清晰地辨别出一笔一划,却不存在整体美丑的印象。
不过就是纯粹的“结构”。
这奇妙的解离感,就像是过久地凝视一个汉字以后,反倒使认知完全破碎一般。即便是极其常见的字,看起来也陌生得恍若天书。
凝视着这样陌生的“图”,他心中生出莫名厌恶的感觉。那不是觉得丑陋,而是觉得“混沌”。
无序。实在是无序了。吵杂、模糊、纠结成一团。那毫不对称的线条,随意起伏的曲面,还有构成其材质的全部要素,都混乱得令他感到不满。应该从基本元素上就排列规整才对。只要耐心编制,就会变成规整美丽之物。
莹亮、通透、永不腐朽,将此种概念不断散播出去,那就是自身存在的意义。
如此思考时,他的眼珠沉重得像要脱眶掉落一般。
“……周同学,虽然你可能不太喜欢我的长相,也请不要老是满脸嫌弃地盯着看。老实说,这对异性是很伤自尊的。”
对一切毫无察觉的陈伟还在开着玩笑。他嘴角连带整个脸颊的肌肉都开始拱出细微的弧线,那应该是一个代表“笑”的表情。
周雨闭上眼睛,极其缓慢地做起深呼吸。
“陈同学,这幢大楼的地下有建筑吗?”
“嗯?我想应该是有的吧。停车场和仓库应该都在地下。”
“我要去那里。”
说完这句话后,周雨顾自转身朝电梯走去。陈伟反应稍慢一拍,也立刻跟了上来。
“慢着,周同学,你应该不需要停车吧?”
“那里有别的东西。”
周雨淡然地回答着。虽然理智明白这是不应该告诉对方的内容,不知为何,他却没有一点隐瞒的想法。
因为这是无关紧要的。那由无意义线条组成的“个体”,不过就是随机表现出态度的混沌,怎么做、怎么想都无所谓。
“不管那里有什么,你一个人下去都不好吧?至少把小矮人叫起来,我们一起……”
在他说完以前,周雨已经按下电梯。轿门几乎是马上就打开了。
他抱着黑伞,悄然走进轿厢里。迫于无奈的陈伟也只得跟了进来,与此同时还不忘拿出手机,似乎准备在出了电梯以后给张沐牧打电话。
大概因为要去的不是什么核心楼层,电梯连身份卡也不需要刷,直接畅通无阻地下降到B2的停车场所在。在那期间,周雨始终静静地低着头,凝视地下的风景。
“……还要更下面呢。”
或许是察觉出气氛的异样,陈伟没有搭话,只是低头拨打着手机号码。
因为是在周末,停车场里相当空旷。两人沿着监控忽视的墙壁,一路走到仓库的门前。周雨试着伸手推拉,那铁质的大门纹丝不动。
“看来是锁起来了。这个是需要钥匙的,没办法刷身份卡……”
在陈伟说完以前,周雨俯下身,将左眼凑到锁孔前。
孔洞内的黑暗没有任何意义,只要专注地去看,即便隔着金属表面也能轻易理解。固定锁芯的是一个细长的圆柱体,改变那个的结构,就可以了。
眼珠沉重得发痛,不过还是将那团乱线整理清楚了。
他直起身,往外拉开铁门。在发力的瞬间,锁内传来清脆悦耳,如同珠玉被碾碎的破碎声。
门后露出狭长的走道,走道后方则是成排的铁架柜,上面堆满了绳索、卷尺一类的常用工具,甚至还有除草机和防毒面具。被这堆积如山的杂物阻碍,仓库内的视野变得极为糟糕。
“周同学,我们现在这样已经可以算是非法入侵了……”
在他四处环顾时,对仓库门锁埋头研究的陈伟又追了上来。他的语气里已经没有了任何轻松意味。
“虽然对不住‘小明’,但你如果想在这里做出过激行为的话,我只能立刻通知门卫室了。电话我早就存好了,要拨出去只是一秒的事情。”
周雨终于转过头看向他。
“你指的过激行为是什么呢?”
似乎对他的凝视感觉到了痛苦,陈伟皱眉后退了一步,但仍然耸耸肩说:“我现在想到的答案只有纵火和断电。不过看周同学你的状态,我总觉得还会有更糟糕的选项。”
周雨淡淡地微笑起来。
“平时那么能说,关键时刻反倒想象力枯竭了吗?”
“怎么说呢,就算是我,有些时候也会觉得不要想得太多比较好,给自己做一个太糟糕的假设,它变成现实的可能性就会增大。这也算符合墨菲定律吧?”
“那么,你见过多糟糕的假设呢?”
陈伟沉默了一会儿说:“这座城市里有很多奇怪的人。”
“陈同学你自己也很奇怪吧?”
“哪里,我不过就是好打听而已——或许就是因为好打听,才出生在这样的城市里。”
“所谓的因缘吗?”
“有时我会觉得自己见证的奇怪事情太多,就像是某个恶趣味的神在有意开我的玩笑。像周同学你这样的人,每当我看到时都会不由自主地觉得很好奇,很想继续探索下去。不过无论爱好如何,在行事方面我还是很看重社会秩序的,所以请你适度收手吧。”
“你说话的方式简直像个城管一样呢。太多事了,像你这种不能及时抽身的人,如果不是被运气眷顾的话,迟早会把自己害死的。”
“那我也只好抱紧高人的大腿了。说到腿,周同学你的伤势如何?”
“用不着你来提醒,这种小伤是不会碍事的。”
看到陈伟全身的肌肉都开始痉挛以后,周雨终于主动挪开了视线。
“真麻烦,那么就让你亲眼看一下吧。陈同学,今晚恐怕会变成令你觉得很糟糕的记忆呢。”
他翩然地朝后退去,一直抵达最深处的墙柜。柜上整齐地码放着许多盒装灯泡与电池。
伞柄散发出冰凉的寒气。这次再没有丝毫犹豫,他将骨剑自伞柄内拔出,刺向双眼所窥见的“锁眼”,然后在货柜上轻轻一推。
隐藏在墙柜背后的金属门,伴随着吱嘎扭曲的痛苦声响,被倾倒的货柜粗暴撞开。自门后露出了绝不应当存在的另一间密室。
“看到了吧?那位出租屋的主人已经来过这里了。你要找的‘小红帽’鬼魂,说不定只是他凑巧穿了红色的衣服而已。”
圆形的密室内,从顶部的水泥天花板到裸露的泥土地面,全部都是散发出血红晕光的“魔土”。
115 落却心物(上)
密室本来的结构,大概是以钢筋柱承重的不规则圆厅。因为墙面有岩体部分裸露,推测本来就是天然形成的地下洞窟,被顺势改造成了大楼之下的隐藏房间。
不过,以如今它的样子,已经很难推测出昔日的全貌。被“魔土”覆盖的空间,靠里的一侧完全坍塌,将所有设施掩盖在泥土下。如果大厦的地基承重依托在这个洞穴上,恐怕就是一起灾难性的建筑事故了。
“这是……”
“入侵时顺便做的改变吧,这样就又多了一个支点呢。”
周雨踏上那血红的地面,低头看看着脚下时,忽然微笑起来。
“这个,还真是那条蚯蚓的讽刺呢。”
跟着走进来的陈伟疑问地望着他。
“你看,像这种景象,不就是字面意义的‘红尘’吗?”
“我不得不说,周同学,你在变成长剑杀人狂以后冷笑话功力见长,我都不知道该怎么接话了……顺便问一句,你那把剑是陶瓷的吗?我还以为陶瓷刀只有切水果的尺寸。”
周雨没有理会他,仍旧站在那里扫视周遭。密室内的摆设不多,最为醒目的,是位于7侧边墙壁上悬挂的巨大屏幕。虽然如今已经被塌陷的红土掩埋大半,也依旧看得出是某种大型计算机设备。
“秘密基地啊。这下就很有科幻片的感觉了。”
陈伟这个号称尊重社会秩序的家伙走上前,毫无心理负担地研究起面前的屏幕。然而大概是因为控制台被掩埋在了土下,无论他如何尝试都无法将屏幕激活。
看到他的样子,周雨偏了偏头。
“你还是离那里远一点比较好。”
“怎么?你觉得这台电脑装了自爆装置吗?”
“电脑怎样我不清楚,可是你头顶的红土只要沾到一点点活人气息,原本的结构就会马上崩解坠落呢。我想那边坍塌的部分就是这么来的。”
听到他的话,陈伟立刻退回了房间中央,试着用手按了按脚下的泥。就像周雨说的,落脚时还算结实的土地,在触及人皮肤的时候就变得软腻如湿泥。
“还真是。周同学,虽然我不是学地质的,但这个应该不是什么‘见人软’的天然矿物吧?这种物质出现在地铁隧道里太危险了,如果有人不小心碰到顶部,会变成非常严重的事故。”
“那样的话你就去报警好了,我没有意见。”
“那么出租屋里的人……”
陈伟的话语戛然而止。他抬起头,盯着头上的天花板。
“怎么了?”
“没什么,那上面似乎有一根电线吧?”
“嗯,裸露出来的是一根,不过水泥里面还埋了更多呢,是覆盖了整个顶部的金属网。”
周雨漠不关心地说着。在他的视界中,裹藏在红土里的东西早就暴露无遗。只是因为并不理解其功能,所以才选择置之不理。
听到这番话后,陈伟难得没有质疑他的透视能力,反而更加若有所思地仰头盯着那根裸露的电线。
“这个,该不会是避雷线吧?”
“什么?”
“说引雷线可能更贴切。就是说通过金属导线,把雷电引到地下来消除影响。这是避雷针的基本远离。但是纶星的情况不一样,去年遭遇雷击事件时,避雷装置是完好的,没有查出任何问题。这边的线网不可能是避雷系统的组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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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伸出手臂,似乎想去抓那垂落的绞线,但很快又无奈地放弃了——头绳粗细的绞线深埋在散发红光的水泥中,如果那整块承重结构崩溃,他们都会被活埋在洞里。
看到他的表现,周雨稍带嘲弄地勾起嘴角。
“想拿的话就拿好了,只要不触碰和地有关的东西,你就算把绞线扯断上面也不会塌的。”
“还是算了,我也不想乱碰电线。姑且先记录一下,回去打听清楚再行动吧。”
口中这样说,陈伟却拿出手机,像是要准备拍照。然而等他竖起镜头后,却静立在原处不动了。
“怎么?发现了吗?”
周雨稍稍偏过头看向他。
“土里的红光,摄像头拍不到吧?”
“确实。以前我只听说过相机拍得出人眼看不到的东西,没想到能遇到相反的情况,还真是长见识。”
像这样若无其事地说着话,陈伟又用手机打起字来。周雨看了他一眼说:“在写求救短信吗?”
“不,我是让那个小矮人先别下来了。这种地方不适合儿童参观。”
“既然如此,你也回去如何?”
“那就不行了,再怎么说也是我带进来的,对你的行为有监管责任。而且周同学,这间密室应该不是你要找的地方吧?在这种地方,绝对无法录下楼外过山车的声音。你要找的地方只可能是十三楼以上。”
“那是你用常人思维的论断,这里的主人可不一样。看着吧,她一定是早就这么设计了。”
周雨将手按在墙上,慢慢插入泥土内部。那逐渐深陷在红泥中的景象,既像是他在挖掘着巨兽的内脏,又像是被红沼给逐渐吞吃。
在泥腹中深入到半米以上,他才抓住想要的东西。
“看吧,这种东西在整栋楼的墙壁里到处都是。”
他抽回手臂,自红泥深处扯出数十条纠缠在一起的深红管线。不同于计算机设备的电线,那管线的粗细近似于通用的随身耳机。
密密麻麻,总计至少在二十米以上的线路,被周雨一点点从泥墙深处抽出。红土因此而翻涌凹陷的景象,如同是从活人的肌肉内抽出血管。
被管线连带着抽出的,还有一个小巧的黑色方盒。方盒没有任何按键或标签,只在其表面布满了细小如砂砾的洞口。
看到方盒的瞬间,陈伟了然似地做了个“哦”的口型。
“……是窃听器吧。”
“整栋楼都是呢。不过都是藏在墙体里,拜这里的特殊环境所赐,才能把最近的一个抽出来。”
“这么说来,你是透视眼吗?”
陈伟双手插兜,目光炯明地看了过来。大概确如此人所说,他已见过许多奇怪事件,所以连惊讶的表情也欠于表达。
如果他看到自己的血肉化为铁石,想必就不会是这么轻描淡写的反应了。
如此自然思考着的周雨,最后还是闭上了眼睛。
“和透视稍有不同。我看不到物体的样子,只是知道里面有东西而已。就像是物体自己会发出某种波动,让我知道它们的大概形状。”
“像超声波吗?”
“是有点类似的感觉,不过我是用眼看的。”
“挺有意思的,这个算是超能力吧?以前只是在新闻上听说过,像是能用意念让铁勺弯曲,双手生来带有强电流,诸如此类的生理异常者,没想到还真能亲眼看到。不过话说回来,周同学你能透视到什么程度呢?我在你眼中不会是赤身裸体的吧?”
“……都说了不是透视。”
虽然大脑将其呈现为线面,却完全无法以空间逻辑解读,因此理解那结构的并非“意识”,而是“躯体”。至于脑中浮现的视觉图景,不过是神经元把未知的信息胡乱地解读成视觉信号罢了。那是言语永远无法解释的超验风景。
直至此刻,他才懂得了红叶当初面对他时的困扰心情。要同外人说明这种视界,确如向夏虫语冰。
116 落却心物(中)
就在他闭眼回忆着昔日红叶的言行时,**啪地一声,似乎是将密室内的某个开关打开了。
"透视也好,别的什么能力也好,总之请别拿来做违法乱纪的事情。只要你对社会无害,我肯定不会去主动揭发你的,你也不用担心被抓去解剖之类的。"
听到他又开始这种玩笑式的发言,周雨心中陡然生出一种无名的不快。随着情绪变化,聚集在双眼上的沉坠感也马上消退了。
"...你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他睁开眼睛。复归寻常的视野里再也没有了那些错乱的线面。室内除了"魔土"幽红的晕光外,又多了天花板中央的大型日光灯提供照明。
"质量真不错。旁边的水泥都变质了,灯居然还能打得开。"
**仰起头,兴致盎然地看着那圆形的灯罩。他指着灯罩说:"周同学,你觉得那像是什么?"
周雨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过去。在灯罩的中心覆盖着一片形状精巧的阴影:以灯罩正中心的黑色圆斑为.asxs.,向外旋转放射出数十条曲线,曲线的尽处各有一个空心的圆点。
那由线与点构成的纹案,有些像简化过后的螺旋桨,亦或是抽象风格的太阳。实在无法辨识,周雨只能摇了摇头说:"是灯本身的花纹吧。"
"有意思,在这种简陋的地方,还专门装了一盏有花纹的灯吗?"
不知为何,**似乎对这种无关紧要的灯饰产生了浓厚兴趣,他低头看着脚底的灯光。灯罩上的螺旋细纹在两人中间的地面上投映出一个黑色图案。虽然轮廓有些模糊,但仍然可以认得出原本的样子。
**看了一会儿,忽然说:"周同学,你现在已经不能用那双眼睛了吧?"
周雨反问道:"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颜色有点不一样啊。你刚才的眼睛好像有点发光的感觉,现在就正常了。不过谁知道呢,也许是我自己的心理作用吧。说回正事,周同学,你刚才进入杀人狂模式的时候有看到灯罩里面的情况吗?"
"...什么模式?"
"因为你那副样子,简直像是随时都准备着杀人嘛,姑且就这么叫吧。别在意这种细节了,灯里到底有东西吗?"
虽然不想理会这个家伙,周雨还是板着脸说:"我不知道。"
"是刚才没留神去看,还是说你看不到灯里的结构?"
"所以我都说了那不是透视。"
周雨不快地皱起了眉。面对着满脸询问之色的**,他终于体会到了当初红叶应付自己的心情。
"视觉能捕捉的东西不过是无序的''象'';,那种乱七八糟的图案,打个比方就像是石头上的花纹,不管看多少遍都是记不住的。但是,刚才的我只要专注一点,就可以从花纹读到内部的结构,所以也会知道墙里面藏着线。单纯去记忆所目睹的图像,或者把它临摹下来都是没有用的,因为理解不了。所以我才说那不是视觉上的穿透。"
"虽然觉得很难理解,不过也算是勉强听懂了吧。那么就只好用正常的办法来确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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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镇定自如地说着,转身钻出了密室。当他再回来时,手里抱着一个椅子和一把木柄扫帚。
在周雨怪异的目光中,他把椅子摆到灯下,晃悠悠地踩上椅面,然后用扫帚柄猛烈地撞击灯罩。如此连续几次,磨砂玻璃材质的灯罩就已裂纹密布,哗啦啦地往下掉落碎片。
这突如其来的破坏行动令周雨措手不及,在他反应过来以前,**已经将那灯罩中心的黑斑戳了个对穿。
破碎纷落的玻璃中,随之掉下的还有一个银色的金属物,在撞击椅面时发出剧烈的声响。
看到那个银色事物的瞬间,周雨想也不想地伸手把它拾了起来。
如出一辙的外观和颜色,那和他自摩天手中得到的,毫无疑问是同一款录音笔。若说有何不同,就是这一支表面的镀层有很明显的磨损,看起来要旧得多。
周雨急切地按下电源键。真是侥幸,不知在灯里藏了多久的录音笔仍有少许电量残余。发光的显示屏虽有细微裂痕,也基本不影响使用。
他打开录音库,该说是失望还是欣慰呢,里面只有一条孤零零的音频记录。显示的录音日期为十月七日。录音的文件名正好与他手中的"037-2"相衔接,被编辑为"037-3"。
呆呆地看着显示屏中的那行白字,周雨一时忘却了言语。他很想立刻就把里面的内容听个明白,但仅剩的理智阻止了这种莽撞之举,让他只是一言不发地站在原地。
**从椅子上跳下来,隔着半米多的距离,朝录音笔投来随意的一瞥。
"里面有录音吗?"
"...嗯。"
"看你这副表情,是和你有关的东西吧。"
因为没有什么好否认的,周雨依旧心神不定地点头。见到这种情况,**立刻将手插进衣袋,从里面掏出一副挂线耳机来。
"不放心的话就用这个吧。如果只是几分钟的音频,在这里听完也没关系。"
他把耳机交给周雨,然后双手插兜耸耸肩说:"今晚的冒险够多了,等你听完我们就回去吧。趁着这段时间,我先去找那个小矮子。"
说完,他毫不留恋地从密室入口钻了出去。被独自留在室内的周雨呆了一会儿,终于将耳机线插到录音笔上。
时长六分三十四秒的录音,从那熟悉而稳定的器械嗡嗡声开始了。
"...在撤离以前,我想再留下一点记录作为预防措施。"
"真是多事。把这种东西留在这里,只会被那只肥蛞蝓搜走而已。他就擅长这种四处嗅探的事情呢。"
"我对此有所耳闻,不过我想一点诱导措施足以帮我们解决这个问题。近来,我注意到乌鸦们总是徘徊在楼顶,显然实验室是红森区***的怀疑重点,那么我稍后会再调整一下影像设备,令那位先生坚信我们潜伏于顶楼。除此以外,我发现他和你有着同样奇特的习惯——走入室内时,你们首先会用目光检查角落与天花板,就好像那里躲着人似的。然而,这一切总是在黑暗里进行,你们是决计不肯开灯的。"
"因为没有必要。光是这样就看得很清楚了,开灯只会觉得刺眼而已。以及先说清楚,你的那些把戏,骗过那只肥蛞蝓是没有问题,但是桑莲就不可能了。毕竟你藏在这种地穴当中,他要察觉是轻而易举的事。"
"你认为他会主动袭击我们吗?"
"可能性微乎其微。说到底,现在的他大概对外人根本就没有认识,所感兴趣的只是这座城市本身罢了。"
"那么,我以为放在这里是安全的。至少比携带在我们身上安全得多。基于目下的状况,我真心建议你采取和我相同的策略。"
"不必了。既然到了这种地方,本来就无所谓什么安全。我不过是在履行义务而已。"
黑暗里,周妤的声音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惘然,但当其下达结论时,又显得十分冷酷。
"这座城市本来就是食人之地。回不去的,不管怎样都会被当成食粮。我被叫进来也是因为这个目的。"
117 落却心物(下)
录音播放至此,被一阵吵闹的铃声打断了。虽然周雨很想继续听下去,但看到呼叫人是**的号码,他还是皱着眉接通了电话。在他询问对方的意图前,**没有任何多余寒暄,开门见山的说:"小矮人不见了。"
周雨愣了一下。
"她不是在楼上睡觉吗?"
"在我们到停车场的时候我就打电话把她叫醒了,后来又让她下到B2来,在电梯门口等着。"
"她不在吗?"
"不在停车场里。我也去楼上找过了,至少是不在娱乐区那一层。"
"她不会是在恶作剧吧?故意躲在女厕之类的?"
"确实这是小矮人干得出来的事情,不过这次好像不是。"
"为何?"
"因为我在电梯里发现了一点奇怪的东西...你最好也来看一下。"
周雨匆匆说了一句"知道了",然后就挂断通讯,将录音笔塞进衬衣的口袋里。在张沐牧下落不明的状况下,她也没有心思站在这里耗费时间了。
用自己最快的步速穿过停车场,来到电梯口后,他见到了站在轿门前的**。显然是在等他到来,**一边不停地拨打手机,一边用右手按住电梯的开门键。
于是,顺着敞开的轿门,周雨一眼就看到了里面的东西。
空旷无人的轿厢里,散落着数枚黑色的羽毛。
看到这一幕,原本准备向**问话的周雨停止了言语。他的脚也像是突然想起了自己的伤情,不由自主地虚浮起来。任凭周雨怎么催促,也只能一步挨着一步,慢吞吞地朝电梯口走去。
看到他的样子,**用一只胳膊抵住电梯门,另一只手则伸过来扶住他。
"刚才我上去找人的时候还没有,是回来时才发现的。很奇怪吧?这些像是乌鸦的羽毛。"
在这种境况下,他的声音也没有了笑意,但就普通人的标准而言,这种反应也未免镇静过头了。
周雨俯下身,将最靠外的一枚鸦羽拿在手中,轻轻地转动着。那精细光滑的羽枝竟然令人感到美丽。
"陈同学,你打算怎么办?"
"再找十分钟,实在不行就只能报警了。这件事是我的失误,不该把那个小矮人带来。"
**叹了口气:"没想到会变得这么麻烦。"
"当初玩那个四角游戏的时候,你好像也是这么说的吧?"
"确实。今年遇到怪事的频率有点太高了,这就叫流年不利吧。总之周同学,接下来我们一起再找找吧。安全起见,我们两个就不要再分头行动了。"
"不必了。"
周雨收拢手掌,将鸦羽捏在掌心里。另一只手攥紧的伞柄上,传来冰冷的刺痛感。
"张同学的下落我大概知道了。死心吧,就算你将整幢大楼翻过来,也绝对找不到她了。报警也还是算了吧,只会给你的朋友带来麻烦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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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关人命,''小明'';也会理解我的做法的。不过听你的话,好像知道这些羽毛是怎么回事。"
"啊,我认得一只到处乱爬的蛞蝓,倒是很喜欢养乌鸦呢。陈同学,现在快到八点半了吧?先出去再说好了。"
周雨顺畅自如地说着。在看到鸦羽以后,明明应该感到焦急,他却像胸中填满了寒冰,心跳反而缓慢平稳起来。
"张同学现在还在住校吧?一晚上不回去有关系吗?"
"短期内是没关系的,反正她现在也没什么课,室友只会当她回家了而已。"
"那样就好。尽可能在三天里解决这件事吧。"
**不再说话,只是按下了一楼的电梯。两人一路从正门走了出去。值班室的保安正专注于电视球赛,大概是因为白天进入大楼的不止一批人,他竟然完全没有留意到张沐牧的失踪。
晚上八点四十,游乐园区已经关闭,路上只有很少的行人。迎着通往地铁站的方向,两人却不约而同地站在原地,谁也没有迈步。
"...你先回去吧,张同学我会找回来的。"
"不了,这种情况回去也睡不着。你的脚也不太方便,还是需要人看顾一下吧?小矮人已经失踪了,如果再丢一个,责任我可担不起。"
**的言语里没有任何退让的意思。因为明白张沐牧的丢失是自己的责任,周雨也无法张口跟他争辩。
"...会很危险的。你在这里也只会碍事。"
"如果真有危险出现,我会照顾自己的。倒是你现在的表情,让我觉得你像是准备提着剑去杀谁一样。"
**盯着他的眼睛,果断地下定结论:"是和你有纠葛的人吧?"
"既然知道的话,就不要再拖我的后腿了。"
说完这句话,周雨立刻朝前方走去。他已经想好了目的地——虽然面临的境况一定非常不利,但还是必须先去那个商场。对方多半就是在那里等着自己。
"等一下。这件事必须先..."
身后的**似乎还想争论什么,但周雨已经无心聆听。他快步前行了十多米,脚下却忽然一个踉跄,朝着侧边的马路倾倒下去。
"小心点。"
**及时赶了上来,伸手撑在他肩头,等周雨稳住平衡以后才重新松开。他也不再顾及礼仪的问题,径自蹲下身看向周雨的右脚踝。
"比前几天恶化了...你难道一点都不觉得痛吗?"
虽然确实是有一点痛感,但周雨却完全没觉得会严重到影响行动的程度,以至于此刻注意到伤处明显的红肿时,他自己也不禁吃了一惊。
但眼下不是考虑这种事的时候。
"小伤而已。骨头愈合期间本来就会有不适感,别大惊小怪的。"
"你这句话跟医嘱说的可不一样吧?"
"我说的就是..."
周雨有点恼火地吐出半句反驳,然而这未经思考的言语到底想表达什么,连他自己都搞不清楚。就因为这一时的语塞,话头又落到**那边。
"姑且先歇一下脚吧。你这个样子别说去找人,走不了多远就自己滚到马路上去了。不管你想找的是何方神圣,既然他是冲着你来的,那么短期里就不会对小矮人做什么。能费这么大的力气帮人,让你喘口气的耐心也应该还是有的吧?如果你不冷静下来,我也没办法放心让你走人,不然一口气丢失两个,我就彻底没有头绪了。"
话已至此,周雨只得接受了他的建议。他用伤势较轻的左腿立地,有点茫然地看向周围。这里对于他而言实在太陌生了,如果不坐地铁回去,他甚至连哪边有药店都不太清楚。
"...现在去哪里?"
心绪逐渐平复下来后,他低声地向**询问。
"非常不幸,这附近应该没有二十四小时的药房,而且现在游乐园关门,打车也不是很方便...先找个地方把你的脚处理一下吧。还是我安排的问题,早知道就该下周再来。"
一边这样说着,**用身体架着他的右臂,朝着与地铁站恰好相反的方向走去。
118 远枝花坠(上)
"本来想着今天如果有机会,可以让你来这边看看,但你好像对自然风景完全不感兴趣,所以只能取消计划。真是没想到,最后还是以这种方式进来了。"
抵达目的地后,**把他安置在路边的长椅上,像发牢骚似地说了两句。由于周雨在这段短暂的路程里走到脸色发青,一时也没有顾上还嘴。
看到他的样子,**在衣袋里翻找了一阵,然后跑向百米外的自动贩售机。趁着他离开的时间,周雨环顾起周围的环境。
作为米根竹市面积最大的风景区,香尘桥公园和毗邻的游乐园不同,是全天都能进入的开放式免费公园。因为据说是有着深厚文化历史的风景名胜,其维护费用有专门的民间赞助基金会和政府拨款来共同支付。
而之所以清楚这点,是因为这里是艺术生最常来的写生地点。即便是不喜欢风景画的周妤,也偶尔会来这里进行一两次练习,还在日记里稍稍抱怨过这里白天的氛围。
不管白天的氛围如何,夜晚的公园在周雨眼中却显得很幽美。如果不是眼下的状况紧急,他甚至觉得自己会喜欢上这里的夜景。
正对着他的花丛尽处,是一大片呈狭长形状的湖泊,湖上悬着一座朱漆的木桥。桥身曲折迂回,从西南方向的桃林一路延伸到最远端的东北角。桥柱上安装着纸灯笼形状的路灯,灯体上依照次序反复绘着梅兰竹菊的图案。从他所坐的角度看去,整座曲桥就像是由那一列朱红的星火托在湖面上。在湖心处的朱桥中段立着一座水亭。青瓦红柱,檐飞八角,整体设计非常华雅,据说也是有些年头的古迹。
这连桥带亭的整个建筑,就是公园名字的由来——香尘桥。至于这座桥为何起名为"香尘",这点周雨就并不清楚了。或许是某个有名的古人所起吧。
相比城西纯粹现代风格的街道,城东散落着大量中式建筑。就连仅次于红森区的第二大商业区"乌宫",都在整体设计上采取了复古的宫廷风格。
就在他想着这些时,跑去自动贩售机的**拿着两罐冰咖啡回来了。在周雨接过咖啡以前,**直接蹲了下来,把咖啡罐轻轻按在他肿起的脚踝上。
"这可不是给你喝的。喏,这里没有冰水,你就用这个凑合着冰敷吧。"
"那另一罐呢?"
**拉开另一个的易拉罐的拉环,带着笑容说:"这是我喝的...别这样看着我,大家都是夜猫子,经验够丰富了,咖啡喝不喝都是一个效果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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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雨盯了他一会儿,然后咔地一声,把自己手中的罐子也打开了。他先喝了两口,然后才继续把罐子竖着贴在脚踝上。
**无奈地摇摇头,在长椅的空位上坐下了。他一边喝着咖啡,一边盯向湖心的桥。
"你知道那座桥的传说吗?"他忽然问道。
"什么传说?"
"仙女下凡的传说。据说曾经有一个神女在这座湖里洗澡,被凡人无意目睹,就把她的衣服藏了起来。神女失去羽衣,无法回归天上,只好委身于他,两人因此结为夫妇,生育了一儿一女。"
"这不就是牛郎织女吗?"
"确实很像,不过在这边的传说里,神女被称为''玉音女'';,是身份极为尊贵的仙女,至于到底是不是天帝的女儿,说法上就比较模糊了。总之,她虽然和凡人相恋,最后却不得不回归天上,夫妻自此诀别。因为挂念丈夫与子女,玉音女每隔十年会下凡一次,在这座桥的亭子里与家人相会。就算是在家人都辞世以后,也依旧会如期来这里眺望故居。每当她过来时,附近的花树都会盛开,就算站在桥上也能远远闻见花香,所以被称作''香尘桥'';。住在这附近的老人对这个传说会比较熟悉的,甚至有的人还说自己以前在这里看到过玉音女。"
**眺望着远方的湖面。那目光里藏着一点类似于思念的温柔。留意到这一幕时,周雨心中冒出一个强烈的念头。虽然是无聊之事,他却觉得无法控制自己想要发问的冲动。
"陈同学,问你一件事?"
"什么事?关于''玉音女'';的吗?事先声明,我没有看到过什么仙女落桥的景象,这些全是听别人..."
"你喜欢张同学吧?"周雨突兀地开口问道。透过夜色,他能清晰地看见**的眉毛微微扬起,似乎对他的问题非常意外。但是,那表情和羞赧、窘迫、慌乱没有一点关系。
"为什么这么觉得呢?"
"很早以前就有这种感觉了,没什么特别的理由。"
"这就是女人的直觉吗?"
"那样的话,我不是应该猜张同学喜欢你吗?我指的是男女层面上。"
"那你觉得有吗?"
周雨顿了顿,最后还是毫无包装地说:"没有。她完全没有意识。青梅竹马就是这种状况,很难认真把对方当异性看待。"
**笑了起来。
"你还真残酷。不过确实我也这么感觉。对于刚才的问题你还需要答案吗?"
"不必了,我想我已经知道了。不过陈同学,你这种方式的追求效果太低了,还会招来乱七八糟的危险。"
**喝了一口咖啡说:"我没在追求。"
"你维持社团和这件事一点关系都没有吗?"
"有,但这和追求不是一回事。周同学,你喜欢——或者更高层次地说,你爱过什么人吗?"
周雨无言地攥紧了咖啡罐。
"周同学,我一直觉得插花是一门很奇怪的艺术。把花从赖以生存的环境里摘下来,只有外表维持着旧态,然后摆出自己喜欢的样子。这却被认为是一种爱花的行为,难道不矛盾吗?"
"喜欢就收藏起来,没什么问题吧?"
"确实人有这种心理。不过也有无法收藏的东西吧?比如说,欣赏梅花的时候,放在雪崖上和花瓶里是完全不同的。如果把一枝折到花瓶里,就只能沦为平常的装饰物了。"
对于**莫名其妙的比喻,周雨有些似懂非懂,他略略思索了一会儿说:"人和花是不同的。"
"如果从无法互相理解的角度看,其实也没有区别吧?喜欢的是自己心中的形象而已。如果折花还算是能接受的行为,在别人洗澡的时候偷衣服可就有点变态了。"
"...那只是古人的观念问题而已。"
"嗯,不过,疯魔的今人也是一点都不缺啊。"
察觉**的话意有所指,周雨看了他一眼:"你这又是在说谁?"
"自然是''小明'';啊。事到如今就告诉周同学你吧,我是受到他的委托而来,而他冒这种风险的目的,就是想找到''小红帽'';阴魂不散的原因。这么说你大概会觉得很难接受,不过在''小红帽'';坠楼而亡的时候,''小明'';刚好也在场...简单来说,他对''小红帽'';一见钟情了。"
119 远枝花坠(下)
"...慢着。"
为了不产生误解,周雨特意强调地问道:"他见到''小红帽'';的时候,对方应该已经死亡了吗?"
"确实。因为顶楼存在目击者,所以可以确定是从天台坠落而死。当时''小明'';正好是第一天来公司报道,坠落的遗体就落在他十几米外的树丛里。可以说是某种奇迹吧,虽然是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尸体的仪容却几乎没有损坏。至少从''小明'';当时的角度,他看到的是完好的容貌。按照他的说法,那几乎就像是单纯的睡着了。"
"...陈同学,难道说,你和''小明'';成为朋友的基础就是共同变态吗?把恋尸癖说得这么光明正大,我也是第一次听见呢。"
**笑了两声说:"他还没有到那种程度,是我夸张了而已。非要说的话,那时他只是觉得非常震撼,接下来的连续几天,那副场面都不断地浮现在他脑海里。虽然纶星内部的心理咨询室为他做了辅导,但在他听来都是些完全不着边际的内容,因为他既没有觉得害怕,也没有任何想要效仿的冲动。他只是无法忘掉''小红帽'';当时的样子而已。要把那称为一见钟情是不太准确,不过至少那是一切的开端吧。"
"以对方去世的样子作为开端,我总觉得接下来不会发生什么好事。"
"是不是好事,那也只有他自己能判断了。总之,一个月后的某个午夜,就在他几乎快要忘记''小红帽'';坠楼的事情时,他又一次看见了对方。就和我之前说的一样,是在某次加班后的午夜。他在实验室外的走廊上看见了''小红帽'';的亡魂。"
"终于不是女厕所吗?"
"虽然不是在女厕所,但位置也很接近了。据他所说,当时的''小红帽'';站在走廊最末端的地方,像是在从走廊的窗户俯视楼下,然后就转身走进墙里消失了——这一点是存疑的,虽然从他的角度看去像是走进墙内,但考虑到''小红帽'';当时的位置,其实是走进女厕而形成了视线错觉也说不定。这是我个人的猜测。"
听到这句话,周雨又侧目看了他一眼。
"如果真的是鬼魂,走进哪里都没区别吧?还是说你有别的猜测?"
"这我可说不好,不过我确实在几个方面存有疑问。比如说,''小红帽'';的具体身份,这一点至今也没弄清楚。既然能够通过电梯抵达纶星顶楼,她就应该是纶星的高级研究人员,或者是高级管理人员,但这和她的年龄是不相符的。"
"这种事,公司内部就没有任何消息吗?"
"虽然官方没有给出正式通报,但也没有家属前来问责,所以不存在任何劳动争议。大概是顾虑到公司的社会声誉而把消息压下去了吧,这一点是很正常。奇怪的地方在于,就连公司员工内部也没有任何消息。一般来说,像这种事是不可能密不透风的,就算别的部门不知道,''小红帽'';的同事与行政人事部总该有知情者,可是这件事无论向谁打听,竟然都无法得到确切消息。这样时间一久,公司内就有一些不太好的传言。"
起初,周雨还没有理解**的意思,直到看见对方若无其事的表情,才逐渐明白过来。
"...非正当关系之类的,是吧?"
"差不多就是这么回事吧。虽然纶星在公司文化方面还算注意,但这种事是无法完全避免的。据说高层中的几人在私生活方面风评不佳,如果因为私人感情问题而引发了命案,大概也会尽可能控制消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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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对方的推测,周雨不自觉地皱起眉。不能说这个猜测是完全的空穴来风,但却莫名地令他感到不满。也许也没有什么具体的原因,他只是不相信录音的主人会做那种自贬的事情。
"你相信这种说法吗?因为那个女孩子是某个高层的情妇,因为某些矛盾才跳楼,或者说是被人为推下去了?"
"说实话,今天以前我是有类似推测的,虽说没有在''小明'';面前讲过——真要是说出来,他多半会跟我绝交的吧。不过现在这个猜测基本可以否决了。能在公司底下开辟一个那样的区域,''小红帽'';的事情恐怕比我想得复杂。就这一点,我猜周同学你知道得比我还多一些,毕竟没有人专门留下录音给我。"
周雨微不可察地哼了一声。
"总之,如果周同学你也在找''小红帽'';的话,希望你能适当地分享一点情报,我也好回去跟''小明'';交代。"
"为什么?他有什么必要清楚这些?"
"嗯,这个嘛。从理性角度而言,他确实是没有什么知情权。不过就像我之前所说,第二次看到''小红帽'';以后,''小明'';对她产生了特别的感情。如果把这个称之为爱情可能有点草率,毕竟他对女方——或者说是死者——连一丁点最基本的了解也没有。"
**考虑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斟酌应该吐露多少。最后他说:"在我和''小明'';谈这件事时,他是这样告诉我的:那时他的生活正处于困顿迷茫当中,''小红帽'';的死给了他很大的影响。他不停地在思考,是什么促使一个女孩这样放弃了生命,那使得他几乎忘却了自己生活的烦恼。当他第二次见到对方时,直面亡魂的震撼又让他彻底怀疑起自己过往的人生。那是一种整个世界观被颠覆的恐怖。然而在恐怖的浪潮过去以后,他却不断回想起对方站在窗前的样子。那种眺望世界的孤独,还有对方脸上的哀愁与悲伤,都使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心痛。在他单调乏味的生命中,第一次体会到与他人悲喜相通的感受,他无法忍受着再浑浑噩噩地生活,像听一个都市怪谈般让整件事过去。他想要帮助那个亡魂,哪怕是冒上危及自己前途的风险,也想知道对方为何而**,为何而在死后也要悲伤地徘徊故地。这就是他委托我前来的原因。"
听完他的话,周雨也呆怔了一会儿。片刻以后他说:"太冲动了。"
"确实。这大概就是为什么他这样商人家庭出身的人会跑来做生物研究吧。他不是能够在社会上如鱼得水的类型,所以我们才谈得来。"
"你不是很擅长说话吗?"
"那要看是什么类型的谈话了。毕竟我跟他一样,都是浪漫主义者,很多时候完全是凭感觉行动的。"
"那么,作为一个感情用事者,你现在还真冷静呢。张同学已经失踪这么久了,你却还有心情跟我聊''小明'';的感情故事。"
"我这不是在试图说服你吗?既然对方是冲着周同学你来的,不能说服你配合的话,小矮人的境况也只会更糟糕而已。虽然她本来就容易碰到这种事情,但今年上来未免也有点惊险过头了。"
周雨打断他的感慨说:"我知道带走张同学的是谁,其他的事情无可奉告,你就不用费心了。"
说完这句话,他抱着伞站起身来。经过刚才的休息,双脚的疼痛已经缓解了许多。眼下是午夜未至,去红森区那里寻找摩天也来得及。
如果**非要跟着的话,那就先坐到地铁站,然后趁他不备将他打晕好了。
就在他下定决心时,衣袋里传来了手机呼叫的铃声。
120 欲娆波旬(上)
周雨拿出手机,看了一眼上面的来电显示。自然,那是一串完全陌生的数字,而且不知是真实号码,还是用某种技术手段达成的虚拟号,那串数字的尾号恰好是"4444"。
没有太多意外的感觉,他先是给手机插上**的挂线耳机,然后才滑下接听键。
刚一接通,耳机内就传来令人讨厌的喋笑声。那个他十分熟悉的声音笑嘻嘻地说:"夜安啊小姑娘,都这个时间点了,还在陪着男生压马路吗?这可不太像样呀。要是被思想龌龊的人看见,指不定会传出什么闲话呢。"
对此,周雨同样不觉得惊奇。既然已经知道斥候是连室内环境都可以入侵的乌鸦,那么在这种草木葱茏的公园里,被监视着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人在你那里吧?"
"呀,小姑娘说什么呢,我可听不懂你的意思。"
言语虽然如此,对方那装腔作势的夸张语调却表达着完全相反的意思。不会有错,正是被这个家伙带走了。
面对着远处的朱红长桥,周雨缓缓勾起了嘴角。
"没什么,还要谢谢你打电话过来呢,本来以为会收到手指头之类的礼物,正想着怎样把你的信使杀掉呢。"
摩天嚯嚯地发出一阵怪声。
"脾气越来越冲了呀小姑娘。放心,像那么纯真可爱的小丫头,鄙人怎么忍心伤她一根手指头呢。只是小姑娘你不好好在家里考虑,跑到那么远的地方去,实在不像好女孩的做派。小姑娘你的腿脚不好,又何必再给自己添麻烦,听听我给你的录音不就够了吗?杀那只蚯蚓是大家共同的意愿,直接动手就是了嘛,何苦去那种一股消毒水的地方受罪。唉,那里呀,鄙人早就去搜过啦,被那只蚯蚓吃得干干净净,哪还有剩下的东西!"
"原来如此。先是桑莲找了过来,然后又是你的二次袭击,所以才不得不尝试撤离了。真是可惜,因为认定已经被桑莲捷足先登,所以对剩下的地方搜也不搜。摩天,你就是因为太上不了台面,才无法理解桑莲对外物没有兴趣的理由。"
周雨淡然地说着。听到他的话后,摩天明显地警觉起来。
"嚯,小姑娘,你该不会是找到了什么吧?"
"谁知道呢。我可听不懂你的意思。说吧,要我做什么,你才打算把张同学还回来呢?"
摩天没有马上回答。从那罕见的安静里,周雨能感觉出对方的狐疑。那种近乎赤裸的忌惮让他感到奇怪起来——说到底,自己手头持有的不过是一份录音文件罢了,连其主人都已经身遭不测,有什么理由还让摩天如此顾虑呢?
"...哎,其实我也不愿和小姑娘你闹得这么难看,但这也实属无奈呀。为了确保这座城市安全,鄙人可谓是夙夜忧劳,迫不得已地采取一些手段,也还是希望能跟小姑娘你和平相处的嘛。"
"照你所说,杀掉桑莲,对你真的没有任何好处吗?"
"自然,这都只是为了尽鄙人的职责本分..."
说到这里时,摩天奇怪地拉长了语调。明明只是一句虚与委蛇的场面话,他却仿佛是在刻意**周雨的回应。
因为不清楚他此举的目的,周雨依旧保持着沉默。即便如此,对方似乎也弄懂了某些周雨未能理解的事,立刻阴阳怪气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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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可不像话啊,小姑娘你什么都不懂,就在这里大言不惭地糊弄鄙人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也没有兴趣知道。总之,你做这些的目的就是想解决桑莲吧?需要我用到...红叶给的那件东西,没错吧?"
注意到身旁的**正在倾听,周雨及时地改口,没有将涉及武器与杀人的字眼吐露出来。
"这个嘛,小姑娘你自己明白是最好的。既然是小姑娘你,具体该怎么做应该也明白吧?"
莫名得意着的摩天,以令周雨厌恶至极的腔调说:"哎,在杀人这方面,小姑娘你可是天赋绝伦的,用不着鄙人来指手画脚了。当然,也不好意思让小姑娘你独自辛苦,到时候我会给你找两个帮手的。"
周雨微微地笑了起来。
"这是真的帮手呢,还是来确保我完成要求的监工呢?"
"别说的那么难听嘛。若是旁人能对那条蚯蚓派上用场,我也不至于费尽周折地来拜托小姑娘你。请吧,那条蚯蚓盘踞的位置,小姑娘你也是清楚的。只要你准备好了就出发,任何时候我的人都恭候。"
"既然如此,干脆就等到红叶回来吧。我和她一起去会比较有把握。"
明知道对方不可能答应这种要求,周雨还是故意说出这句话来。果不其然,摩天立刻发出一声造作夸张的惊叫。
"那可使不得呀小姑娘。公主的脾气,小姑娘你也是了解的。若是她在场,那可就不会允许你动用这把剑了。唉,让如此重器蒙尘,实在是偏见所害!鄙人是臣仆之属,不方便对旧主的东家议论什么,不过公主一向声名在外,可不是能够容人的首领呀。所以呢,虽然可能仓促了些,我们还是以公主归来之日为限吧,请小姑娘你在此以前将那条蚯蚓解决掉——如若不然,你那位可爱的女伴恐怕就永远下落不明了。"
周雨静静地听完了对方的话,双眼望着湖面上的朱桥。不知为何,他越是长久地凝视,越觉得那座桥在轻微地摇曳、扭动着。
设计成灯笼形状的灯,一粒一粒整齐地罗列在桥栏上,焕发出柔艳的朱光。那既如古代女子妖冶的丝帔,又似深海生物蠕动的触须。
在朱桥下荡漾微澜的水波中,倒映出月亮苍白的影像,像水中埋着一块稍有残损的玉壁。
突然之间,他感到这景色是如许的美丽。
如果说,真的存在能够吞噬世界的怪物,那一定也长得如同眼前风景一般。
"...我接受了。"
迎着夜风,言语从口齿中清晰地流淌出来。
"也好。反正那个东西不能久留,虽然不想沾上你这种污物,也先把那个解决好了。然后,你要把那孩子交还回来,否则的话...你明白吧?"
发乎身体习惯的,周雨偏过头,对着月色温柔地微笑着。
"在这种地方,晶祖要找到你确实很难,但我的情况就不同了。像你这种蛀虫,奥斯尔在的时候不方便清扫,现在看起来就太碍眼了。"
"...呀呀,这可真是。"
摩天好半天没有将话说完,最后只是意味深长地说:"小姑娘,可别搞不清自己是谁呀。那种代价可不是正常人受得了的喔。放心好了,只要解决掉桑莲,咱们就分道扬镳,我肯定不会继续在小姑娘你眼前败兴啦。"
那是绝对的谎言。
不需要什么逻辑分析,只凭本能就知道对方是在撒谎。两边绝不是能和平共处的存在,只要共同的敌对者消失,下一步就是把对方杀掉。
那个念头在他心中渐渐明晰起来。
没错,只要杀死桑莲,骷髅戒的主人就会对他动手。但那样也没关系,这是因为——
相比起对方的话,自己要更擅长杀人。杀得了,只要对方出现,现在绝对杀得了。
"嗯,那么就这样说定了。"
迎着高悬桥上的月色,他用愉快的声音回答着。
"那么就定在明晚——就是真正的月圆之时,就在那时去找桑莲吧。"
121 欲娆波旬(中)
"如果觉得听不懂,那就不要多问了。明天晚上我会把张同学带回来。"
放下手机后,周雨对着冲他皱眉的**如此宣告。然而,**没有急于追问张沐牧的下落,又或者绑架者的身份,反倒说:"你们准备怎样解决那个叫桑莲的人?"
"不会怎样解决,只是让他不能成佛而已。我可没有说一定会杀了他之类的。"
心跳没有一点加快迹象,周雨以极为平静的语气回答。
"他也住在那个地下出租屋里吧?如果我没想错,上次你去那里找的人,就是那位桑莲先生了?"
否认也没有意义,周雨以沉默认可了他的猜测。
**眨了一下眼睛,竟然还露出了笑容:"怎么回事?我记得上一次你突然对佛教的事情很感兴趣,难道说,这位桑莲先生是什么坐在菩提树下的王子吗?"
"不,只是个饿死鬼罢了。"
"唔,一个躲在地底修道院里的饿死鬼,却被一位绑匪处心积虑地对付。这里面的道理,我就一点思路都没有了。那么周同学你呢?你在里面扮演的是什么角色?"
"谁知道呢,我自己也没搞清楚呢——不过是什么都无所谓。"
周雨仰头望向月亮:"只要把张同学带回来就行了,其他的事情与我无关。"
听到他的话后,**却叹了口气。
"周同学,严格来说,这个世上不存在''无关'';的事情。作为人,如果不能审慎行动的话,那就和野兽无异了。以目下的状况,我不赞成听从那位绑匪先生的要求。"
"即使张同学就会死掉?那个家伙就算杀了人,警察也是绝对找不到的,这一点我可以保证。别说缉捕了,恐怕连立案都办不到呢。"
听到他这么说,**也陷入了沉默。良久以后,他才开口说:"周同学,你明天晚上打算出去吧?"
"对,而且我不希望陈同学你出现。因为那样实在是太碍事了,光是把张同学带回来就很吃力,我没有多余的精力来照顾你。"
"这一点我倒是能够理解,放心吧,我还不至于专门去拖后腿。不过周同学,有一点我要跟你确认。"
**静静地盯着他。
"你真的不是去杀人的吗?"
面对他的提问,周雨没有正面回答,反而闭着眼冷淡地说:"你还真在意这件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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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因为那是杀人嘛。失物可以找回,财产可以赔偿,就算残疾也有很多治疗的手段,只有性命是无可挽回的。"
"对陌生人的命那么关心,你是有什么圣母病吗?"
"别误会我的意思啊,虽然这么说很不道德,但对我而言,这件事的重点并不在陌生的受害者,而在于周同学你。这个世上不存在光是夺取而毫无付出之事,让别人失去性命的时候,你也会丧失一些东西。这和用法律的名义判处死刑是不同的,以私人的意志去剥夺同类性命,那是将自我的视界置于同类之外。无论是以高出''人'';的地位去审判,还是以低于''人'';的兽性去掠夺,都是一样的。"
听到这一大段话,周雨略微觉得烦躁起来。他攥紧了伞柄说:"那又怎么样?"
"或许你自己并不在乎,但是对于关切你的人很重要。我想小矮人也不愿意失去一个朋友。杀人是会改变一生、背负一生的事情,我希望周同学你对此有清晰的认识,而不是把它当成解决问题的方便手段。"
"照你这么说,杀死恶人也不行吗?"
"那也是一样的。周同学你自己会去杀的,是你标准下的''恶'';。无论实际情况怎样,其先决条件就是,你认为自己有高于同类之上的审判权,这是我刚才说的第一种情况。"
"既然你这么在意同类的话,那么异类呢?杀死一头野兽又如何?"
"怎么说呢,这个超出我的经验范围,所以也无法斩钉截铁地下论断。但是在非必要的情况下杀生,我是不赞成的...屠龙者也会变成龙,这个故事周同学听说过吧?"
"也就是说屠龙也不应该了。"
"那也不是。总有一些情况是无可奈何的,但是在那之前,至少我希望你对自己行为的分量有所认知。不得不用''杀'';来解决问题,这种无可奈何,本身就是文明落后的表现。与其去尝试给一个道德困境做最佳选择,先去从根本上避免这个困境出现,这才是秩序和发展的意义。"
因为胸中的燥热,周雨没有立刻借口,他先是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然后才说:"你不是侦探。"
"怎么说?"
"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的道德学家呢。"
**又笑了两声。
"我只是心存希望而已。如果我们发展了几千年,还和原始时代没有任何不同的话,那不是太令人绝望了吗?"
"真是妖论。我们和原始时代最大的不同,仅仅是工具和技术而已。连食性都还没有变化,就想要摘取星辰了吗?"
"所以只是理想而已。不过张同学,有件事我还是要纠正的。我们和原始时代的不同,不仅是工具和技术,还有一样很重要的东西,那就是概念。虽说是无形之物,其分量和实体的工具是不分轩轾的。即便是同样的行为,如果被赋予的概念不同,其性质也可能是两回事。"
"真啰嗦啊。"
"总比什么都不说好吧。"
对着那种得体的表情,周雨不爽的心情更加强烈了。最后他只是淡淡地说:"我回去了。"
"那么明晚的事情呢?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不想听你的废话了。总之我没有杀人的打算。"
这句话一出口,**立刻站起来说:"天色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方便的话请让我也在你家客厅过一夜,毕竟太晚回去是会被宿管记名的。"
如果不是考虑到野外的安全问题,周雨现在就想把这个家伙打晕,丢进草丛里喂蚊虫。虽然是有这种冲动,当**过来搀扶时,为了保证伤势不加重,他也没有提出任何反对。两人正要一起朝地铁站走去,自头顶树冠中传来簌簌的响动。
一只乌鸦飞落到两人面前。
同夜色融为一体的羽毛,令人难以识别其体征的细节。只有那双细小的眼睛散发出微弱的红光。与之相互辉映的,还有衔在它口中的红色水晶筹码。
乌鸦歪过脖颈,窃窃打量周雨手中的黑伞,然后立即将筹码置于地上,振翅朝着湖心飞去。
"...还真是物似主人形。"
已经稍微将骨剑掣出少许的周雨,眼看来不及行动,只得俯身将筹码拾起。和过去曾经拿到的银色筹码相似,是以淡红色的水晶材质制成,一面镂刻着蝴蝶图案的契约物。
想到这枚东西曾经被摩天把玩在手中,他就有一种无法抗拒的嫌恶感,立刻收回两根手指,只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尖夹住筹码两面,将它翻转过来。
筹码的面值是50。
122 欲娆波旬(下)
虽然心里有着诸多不满,到了最后,周雨还是不得不让**走进自己的家门。
进门以后,**很自觉地驻足在客厅内,没有参观厨房或卧室的企图。只凭着这一点,周雨就感到心头的烦躁减轻了少许。
"厨房和卫生间你可以用,但是要先洗手。"
因为有和红叶相处的经验,周雨特意强调说:"把袖子拉起来,清洗到手腕以上。洗手液用一次,清水冲三遍。"
"...你对之前的同租者都是这么要求的吗?"
"没有,那样的话我会自己冲五遍,平时也很少用客厅。但你可不是花钱住进来的。"
**耸耸肩,脱掉外套,捋起衣袖后进了卫生间。趁着这个空隙,周雨把整个客厅巡视了一遍,确保没有任何需要藏起来的东西。等他找到卧室的钥匙以后,正好**也从卫生间走了出来。
"这样合格了吧?"
**将白白净净的双手伸出来以供检查。直到这时,周雨才发现这家伙的手实在保养得很不错,如果单看手的话,几乎无法分辨主人的性别。
"你平时不写字吗?"
"抱歉,我比较喜欢用电子稿。另外,如果你是在奇怪为什么我的手不起茧子,我只能说这个是体质问题。初高中的时候写字比较多,磨出血的情况也有,但就是不会起茧。"
听到他这么说,周雨也不再继续深究,只是淡淡地说:"你还真是一点也不适合体育运动。"
"体育倒是还好,至少乒乓能稍微打一打。真正不适合的是丝弦乐器,因为稍微用力弹几下就会流血,也不能靠长茧来弥补。实在没办法,最后只好学一点不太伤手的。"
"你会弹什么乐器吗?"
"有,而且还是蛮实用的乐器。以前我经常在正式场合里表演的。"
"钢琴吗?"
"不是,"**笑着说,"我唢呐吹得挺不错,喜乐哀乐都会。你想听听看吗?"
"...是这样啊。我去洗澡了,晚安。"
周雨恍若未闻地走进了卫生间。等他洗漱完后,**已经在沙发上和衣睡着了。
他观察了一会儿,确定对方并非假寐,才走进自己的房间,将房门反锁起来。
连续这么多天行动后,红叶留下来的无梦香已经所剩无多。如果按照最宽裕的八小时睡眠计算,恐怕连两晚上都不足以支持。而要是让意识切换为周妤,那么事态发展就很难控制了。不要说救回张沐牧,连周妤自己都可能陷入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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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即是说,行动要尽可能迅速。
他静静地在床头坐了一会儿,然后从衬衣口袋中拿出先前找到的录音笔,插上仍未归还原主的耳机。先前被意外打断的录音,此刻仍然暂停在中段,按下播放键以后,静止的对话又继续播放下去。
"...我不这么认为。"
录音中疑似是''小红帽'';的女声,若无其事地接上中断了数小时的话题。
"女士,若我们完全是以食粮的身份而存在,构建这座城市是毫无必要的。依你所说,大部分的意识场是由魔土构成,而非集体意识的显现,那么我有理由认为此地是因更复杂的成因建成。"
"你总是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呢。小涡的具体形态是由原种自身决定的,完全是随心所欲的事。再加上群蛇之主在同类里也是个脾气古怪的家伙,会设计成这样就只是一时兴起而已。"
"这显然无法解释''领主'';的存在。"
"没什么不好解释的,连正常人吃饭都有主菜和冷盘的概念吧?跟那条脑袋单纯的蚯蚓不一样,蛇的人形体就是很喜欢做这种复杂无谓的游戏。这可是生前被叫做''疯王'';的家伙,你觉得能指望他按理性行事吗?"
"这一点上我们可以保留争议,我坚持认为领主的选择遵循着某种规则。周女士,出于对你的了解,我认为你是因某种动因而至此的,上一次你没有给我正式的答复,但是今天我想我们最好都做一个说明,以防任何意外的发生。"
属于周妤的声音,似乎因为无奈而轻轻叹息着。
"...你还真是相信那个假预言家的话呢。都已经告诉你了,那家伙绝对是个故弄玄虚的神棍。能在这座城市里保有预言能力的,只有和蛇同源的西比尔们,其他的算命者都是骗子。"
"即便如此,备份总是有益无害。"
"悉听尊便吧。总之,我进来的原因没有什么复杂的,只不过是因为不想死掉而已。像鸡犬一样被人随意地杀死,拿走需要使用的器官,然后被抛弃在不见天日的地方,这种感觉我无法接受。不过,你作为**者,恐怕无法体会吧?"
周妤又用那种近乎冷酷的声调说道。
"总之,我不想就此结束,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失去已经拥有的东西。我会选择进入这里,就只是为了苟且偷生地延续下去而已。"
听到这些话语时,周雨的心跳突然加剧起来。
到底是为什么呢?明明无法理解周妤言语的意思,他却感觉到强烈的情绪在胸膛内搅动。那痛苦甚至令他感到呼吸都困难无比,不由自主地按住胸口,弯下腰剧烈地喘息起来。
"你不认为存在任何离开的通道吗?"
"是啊,像我们这种情况,除非学食土者那样把整座城市吃掉,否则就是被吃。只有这两种情况,绝对没有任何获救的可能。不过对我而言这也无所谓了。我的愿望...就只是让他知道而已。只要持续**下去,总有一天会有使用仪式而误入这里的人,那样就可以把消息传出去了。这是现状下唯一的办法。"
"这显然是个极小概率事件。"
"总比直接认输强些呢。同样的,要学蚯蚓去匍匐吃土,我也还没有沦落到那种程度。所以圣人也好,遗蜕也好,总之要把他解决掉。"
"问题在于,该怎么做?我已注意到那位食土者跨越高压电设备时的表现,那实在令我难忘。那么依此推断,我想他也免疫于大多数的常规物理手段..."
"是全部。电击也好,火烧也罢,不管你拿出什么样的办法,只要还属于地水火风的物质概念内,就无法伤害到接近原种的他。至于我的眼睛,虽然确实可以伤害到他的本体,不过很遗憾,我在使用眼睛的时候,就会自发理解《道律》的象——毕竟是由那位大人创制的反约律武器,以我的性质,直视其象超过三秒的话恐怕就尸骨无存了。"
"看来我们都无计可施了。"
"不,办法是存在的。"
说到这句话时,周妤的声音逐渐轻盈起来。那缭绕在耳畔的声线,如同蝴蝶在月下翩翩飞舞。
"是脱离物质以外的伤害就可以——也即是说,所谓的佛敌,并不需要什么特别的神通,只要有着足以噬人的欲望就行了。对''得'';的贪婪也好,对''失'';的嗔恨也好,能够将心中感情具现出来的实体,就是所谓的欲界。只要找到将''欲'';实体化的法,杀掉还未成型的他是很容易的。"
"希望你谅解我的愚钝,不过你们的理论于外人实在晦涩艰深。我希望获得更具实际操作性的说明。若以你目前的说法,我猜我只能雇佣几名性工作者去尝试暗杀。"
周妤轻声地笑了起来。
"没用的,那样是给他送了几个女学生而已。摩登伽女的故事你听说过吗?要侵染几个凡人对他来说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嗯,因为他和你理解的,那种普通意义上的''僧'';是有所不同的。像故事里的波旬那样,用低等的爱欲去干扰他,绝对不会有任何效果,肉体的渴望在跨越肉体概念时就会被轻易克服。所谓的欲,要的是比那种肉体需求更为广泛的概念性...不如说,需要的是一颗魔王之心呢。"
123 饭局决胜
次日清晨的时候,周雨起得比**稍早一些。
他已经习惯了红叶在那个位置躺着一动不动,突然看到换了个蜷缩起来的人,甚至有些不习惯起来。周雨走到近处看了看,发现**的脸正不自然地抽搐着,似乎正沉浸在噩梦当中。
周雨用力摇了摇他的肩膀。不出几秒,**一下子从沙发上坐起身,仰头盯着天花板,不动了。
"做噩梦了吗?"
"...是啊,常有的事。"
**揉了揉脸,用习以为常的语气说:"时不时接触点奇怪的事情,不做噩梦才奇怪吧。"
"不是因为担心张同学吗?"
"虽然被绑走的事确实让我很头疼,不过没有周同学你想象得那么严重...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小矮人遭遇这种事件是家常便饭了,最后却都能逢凶化吉。比现在更糟糕的状况我也遇到过,所以现在还不算什么。"
**用力地拍打了两下脸颊,使面上残留的表情自然,然后继续说:"如果我们生活在一部类似《楚门的世界》的电影里,那她多半就是女主角了。"
"你好像总是说这种话呢。是什么怀疑主义者吗?"
"很正常吧?人生到底是不是真实的,这是每个人或多或少都想过的问题。我想说不定小孩子考虑得最多。因为对大部分人来说,童年时代是距离哲学问题最近的。疑惑生命也好,恐惧死亡也好,成年以后反而不大会思考这些了。"
"你是在赞扬彼得潘式的享乐精神吗?"
"不,只是说思考这些没有意义而已。周同学,如果有一天你忽然知道自己的生活全部都只是一场演出,你打算怎么做呢?"
"...我没兴趣当动物园里的猴子。"
"假设情况嘛。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自己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为了取悦某些观众,也不存在任何拒绝被观赏的选择。你打算怎么办呢?是彻底改变自己的生活轨迹,还是说索性一死了之呢?"
原本准备去厨房煮面的周雨停住脚步,略略思考了一会儿说:"无所谓。"
"死也无所谓吗?"
"不,有没有观众都无所谓。人生是真是假都好,对于我而言,只要活着,就要去完成自己该做的事情。仅此而已。"
说完以后,他走进厨房内点燃灶台。等**完成洗漱,正好面条也端到桌上。
"辛苦辛苦。"
他对周雨合十称谢,端起碗吃了两口后,露出一种宛若深思的神色。
"...周同学,问一下。你煮面时先后顺序是怎样的?"
坐在他对面的周雨抬起头说:"你指什么先后?"
"就是烧水和放面条的先后顺序。一般是水烧了多久放面条呢?"
"不是一起放吗?倒水进锅的时候就把面条加进去。"
"...哈哈,啊,是这样吗?那么再冒昧问一句,你做炒饭的时候挑米吗?"
"用普通的大米不行吗?"
"不,我的意思是,用的是现蒸的饭,还是隔夜的饭呢?"
"为什么要吃隔夜的饭?放久的食物容易长细菌。"
"原来如此...那么周同学你平时点外卖吗?"
"不。那种小餐馆的卫生问题比隔夜饭更严重吧?"
听到这句话后,**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他点点头说:"我明白了,真是辛苦你这样的人独居。"
"...做得不好吃是吧?"
"嗯,怎么说呢,这种口感,其程度,用不好吃来形容似乎有点失敬...诚实来说应该是非常难吃。是那种要把所有新手的错误都犯一遍才会导致的难吃程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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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雨有些不快地皱起眉。虽然他并不认为自己厨艺了得,但至少也让红叶吃过几天,对方每次都是端端正正地全部吃完。除此以外,他衡量厨艺水平的基准一直都是周妤所做的剩菜。毫无疑问,他作为新手的实力要比周妤强出两成以上,绝对没有**说的那么不堪。
"是你太挑剔了吧。不用餐馆调料做出来的食物本来就是这种味道。"
**敷衍地点着头说:"是是...虽然不能确定周同学你是生活经历的问题,还是味觉神经的问题,但中饭还是让我来吧。我等下去买点新鲜的菜回来就是了,这样对我们双方都比较健康。"
周雨莫名其妙地瞪着他:"你觉得现在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吗?"
"应该说正是时候吧?既然晚上有重要行动,在此之前就要吃好一点。乐观点说,这是厉兵秣马养精蓄锐;悲观来讲,就算是死刑犯也有一顿断头饭嘛。"
周雨已经懒得跟这个家伙争辩了。他爱理不理地说:"随便你。"然后就自顾自起身,回到卧室内研究骨剑。
几个小时后,**敲响了房门,让他出来吃饭。虽然并不觉得饥饿,但多少有点赌气心态的周雨立刻把剑藏回伞内,开门走入客厅当中。
"请吧,虽然都是家常菜。"
确如**所说,三盘菜分别是香椿炒蛋、滑肉莴笋和豆芽春卷。不算如何珍奇难做,却恰好都是时令季节的菜色。淡绿、淡黄、浅红,清新的色彩看起来很令人舒适。
切实地尝过菜肴以后,虽然不愿主动开口夸奖对方,周雨也只能说:"...你还真是居家生活型呢。"
"毕竟专业没什么前途,将来如果赚得不多,总得找点别的加分项吧?要是碰到像周同学你这种类型,也只好自谋生路了。"
周雨慢慢咽下莴笋片,然后说:"陈同学,你知道为什么自己这么擅长做菜,却追不到一个贪吃鬼吗?就是因为你不懂得在吃饭的时候把嘴闭上。"
这句话的杀伤力超出了周雨的预计,**竟然真的把嘴闭上了。一直到午餐结束,他才轻松地说:"如何?晚饭也交给我吧。"
"也好。那么我来洗碗就是了。"
周雨起身收拾碗碟,在清洗**的碗时,他甚至还皱了皱眉,特意回到卧室里拿了块崭新的抹布。
看到这一幕的**只好苦笑起来:"你这已经不是洁癖,而是厌男症了吧?"
"请别多想,我不是对男性有意见——我只针对你一个人。"
于是**又闭嘴了,直到晚饭开始都没有再说一句多余的话。
晚饭到半途时,他才终于若无其事地说:"周同学,等下你就要出发了吧?"
"嗯。等到八点就走。"
"这一次就不要去了,如何呢?"
周雨停住筷子,抬头看向对方。**带着温和的笑容说:"对于周同学你和那位绑匪先生的协议,我有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慎重起见,我决定先去和出租屋里的那位桑莲先生谈一谈,这样也是为了保证周同学你的安全。"
"...你觉得可以阻止我吗?"
"动武是不行。不过实在抱歉,我在抽屉里翻到了这个。"
他打开抽屉,拿出装有安眠药的小瓶。
"上面说起效时间是二十分钟,我在你的汤里放了四片,现在时间也接近了。在我去谈判的时候,就请你乖巧老实地睡一会儿吧。晚安了,周同学。"
周雨定定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放下碗说:"陈同学,你了解安眠药吗?"
"确实不太了解,不过四片也不是小剂量了吧?"
"那取决于安眠药的种类。比如说,安定类的地西半,起效很慢,持续的时间只有四个小时,不同的人抗药性也有差异。至于苯二氮卓类的三左仑,因为起效极快,效果强烈,甚至会被犯罪者当成迷药使用。"
注视着对方的表情,周雨露出极其清醒的微笑。
"真不幸呢,陈同学。这两种药我都在服用。虽然客厅里放着三左仑的药瓶,里面装的只是对我效果很差的地西半而已。真正的三左仑,是我放在卧室内,借着中午清洗碗碟时涂到你碗口的那一种。"
带着胜利者专属的表情,他施施然站起身,绕到对方的身后。
"那么在我去处理桑莲的时候,就请你乖巧老实地睡一会儿吧。晚安了,陈同学。"
124 影之兽(上)
出门的时候,天上正好下起了小雨。虽然这一晚应该有着非常明亮的圆月,却被浓重的乌云遮盖,空中什么也看不见。如果没有路灯的话,这一定是个伸手不见五指,极易迷失在途的夜晚。
周雨撑起黑伞,步入夜色当中。
说实话,他是有少许好奇的。如果这一夜出来的人是**,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家伙准备跟桑莲说些什么呢?一起坐而论道吗?
不过无论怎样,那都是行不通的。如今的桑莲早就不是言语可以沟通的对象了,表面所道出的言辞,不过就是躯体残留的本能罢了。
他抵达了新月路站。
不知是这里真的冷清至此,还是被骷髅戒的主人做了某种手脚,雨夜的站台没有一个普通的乘客。站在那里的两个人,竟然都是周雨认识的。
身高两米的壮汉,与骨瘦如柴的女孩,两人俱曾现身于那个废弃工厂当中。因为他当时把注意力放在摩天身上,几乎没怎么关注过这两个随从。
此刻看到他到来,壮汉面无表情地点着头,小女孩却纹丝不动,只是用浑浊的眼睛盯了他一会儿。那副枯槁的样子使人联想起沙漠中枯死的矮树。
"你们两个就是摩天派来的人吗?"
周雨拄着伞问道。老实说,他并不清楚这两个人的"用法"。如果说壮汉还可以拿来处理一下丹哥,那么小女孩的功能就完全无从猜测了,她看起来干瘪得用一根手指就能碾碎。
壮汉仍然没有表情地点着头,从衣袋里掏出一部对讲机来。机器里马上响起了摩天的声音。
"来了呀小姑娘。昨晚休息得如何呢?"
"你派的帮手好像有点让人看不懂呢。不负责介绍一下吗?"
"呀,有什么好说的,两个低贱之人罢了。大的是老虎,小的是野猫。你就这样称呼他们好了。至于用处嘛,那条蚯蚓也不是一个人居住吧?小姑娘你就专心处理本尊好了,多余的闲杂人士让老虎去对付。至于野猫,虽然是个废物,眼睛还是挺好用的,拿来找东西很方便。"
即便是被这样充满轻蔑地提起,周雨面前的两人也没有任何反应。那模样与其当做忠诚不二,弗如说是死人般的麻木冷漠。
本人都如此无动于衷,周雨也没有代为出头的打算。他正要从监控死角走下站台,对讲机彼端的摩天又说:"小姑娘,你的腿脚现在还没恢复吧?"
"你关心这种事吗?"
"呀,毕竟是关乎成败的事嘛。要是小姑娘你因为脚伤而败给蚯蚓,岂不是太可惜了吗?"
周雨冷笑了一声。
"你不是心知肚明吗?桑莲跟你这种人不同,在应敌的时候是不会选择逃跑的。就算我走不动,他也只会在原地等着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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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样自然是最好。不过再确认一下,小姑娘你真的懂得''复仇'';的用法吗?"
"你想试试看吗?只要你出现在我面前,马上就让你知道答案。"
摩天只是呵呵地笑着。
"不必了,既然如此,我就静观小姑娘你的表演。"
早知如此的周雨也懒得费力气去嘲弄对方。反正都在意料当中,只要''复仇'';还握在自己手中,对方就绝对不会轻易地涉身险地。
他领头翻下站台,朝着隧道深处走去。"老虎"和"野猫"也安静地跟随在后面。原本不算特别漫长的路途,在这两人制造的压抑氛围下显得极为难熬。
周雨走在前面,偶尔用眼角余光观察在左后侧的小女孩。因为脚伤,他走路的速度相当缓慢,即便如此,女孩也跟得相当辛苦。
越是观察得仔细,他就越在意这女孩的样子。那种近乎畸形的瘦相,说是病态都过于保守。倘若她纹丝不动地躺在地上,周雨会把她当做一具干尸。骨骼、关节、筋络,全部都在皮下清清楚楚地展现出轮廓,哪怕是装有脏器的胸腹部位,竟然也恐怖地塌陷了下去,仿佛在那空荡荡的童装底下根本没有躯干,只是一段连接着头和腿的细杆。
像那样子,就算她走着走着,突然间因为脖颈太细而让脑袋滚到地上,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
在脑海中构建出如此景象时,周雨却没有感到任何同情。是因为她是摩天所豢养的"野猫",还是因为她的体型已经过分脱离常态,甚至无法让人产生身为同类的共鸣了呢?
能够得出结论以前,走在右侧的"老虎"突然停下了脚步。
此时三人所在的位置,已经隐隐能够看到前方朦胧的红光,但周边仍然是黑暗冰冷的水泥隧道,距离桑莲所在的地底出租屋尚有相当距离。就算要进行警戒,时机也未免太早了点。
"怎么了?"
周雨握着伞柄问道。他没有感觉到任何危险。
"老虎"摇了摇头说:"有味道。"
这是周雨第一次听见他开口说话。与充满雄性威慑感的外貌不同,他的声音除了语调稍显呆板,其他地方都相当普通。如果闭起眼去听,只会使人联想起四十多岁的中年出租车司机。
然而,这个人是摩天所派来的"老虎"。
"你指的该不会是土腥味之类的吧?"
"老虎"没有说话。他越过周雨,用常人小跑才能追上的速度疾步走向前方的红光。为了不被甩下太远,周雨也只能忍痛加快步子。就算是这样,也免不了逐渐和对方拉开差距。
就在他莫名到快要开始恼火以前,鼻腔里钻入了甘甜的馨香气。
不是花香、木香,而是犹如铁锈般陈旧腐朽的气味,因为其中混杂着某种难以名状的甜润,竟然使他觉得十分醉人。
感知发出喜悦呼声的同时,与其平行运作的理智也开始得出结论。
——对,这个味道,他是认得的。岂止是认得,这是他无比熟悉的事物。
他赶到红光弥漫的租屋前。
还没有踏进室内,他就已经在门口看见了奇怪的东西。
静静躺在地上的香烟,因为周雨不嗜烟酒,所以也认不出牌子。但是与烟头相距二十公分,孤零零躺在地上的那只手臂,他却觉得相当眼熟。
那是因为,会在这种地方穿着衬衫西服的人,本来就不会很多。
周雨看向洞壁,将手指插入深色的魔土中。如烂泥般软腻的土壤,触手时传来清晰无误的潮湿感。
他将手掌抽出。这下就不会错了,那顺着掌纹不断流淌的红液,跟魔土本身的红光是不会混淆的。
放眼望去,出租屋入口十步以内,全部都被鲜血浸透了。
他提着伞,一言不发地迈进屋内。
曾经发出粉光的旋转灯,此刻已经被某种巨力拍得粉碎,七零八**散了一地。因为这间屋子没有被魔土侵蚀,整个屋子都毫无疑问是被鲜血漆成红色的。没有一处死角,没有一丝空隙,将整个房间都填满的红,那绝不是在单纯把人杀死时形成的。
踏过鲜血积成的浅池,出租屋内部的景象终于完全展露出来。
并没有什么意外的感觉。
漫天弥地的,散发甘甜气味的红色,全都是品质新鲜的血液。然而,七零八落掉了一地的尸体肉量,乍眼看去就会发现严重不足,根本无法与染血的面积相匹配。
关于这一点,周雨也没有疑问。因为掉落在洞口处,还裹着西装衣袖的那只手臂,其断口处并非整齐的切面,而是深刻清楚的牙痕。
眼前这幕场景,多么像是野兽进食后留下的遗迹。
他静静地穿过走廊,走到拐角处时,俯身拾起一根绿色的长发。握住伞柄的手掌中传来悸心刺骨的寒凉。
125 影之兽(下)
"摩天。"
当胸前挂着对讲机的"老虎"走近时,他用轻飘飘的声音温柔呼唤着。
理论上应该只能听见声音的家伙,从刚才开始就有一搭没一搭地嘿嘿笑着。毋庸置疑,他对这里的状况一清二楚。
就算这样,骷髅戒的主人还是用夸张的语调说:"唉,小姑娘。有何吩咐呢?"
"你没有什么要对我解释的吗?"
"鄙人有何话可说?难不成你觉得,这里的事情是我所为吗?"
"那也真凑巧呢。不早不晚,就在你决定来处理桑莲的时候,这里就从出租屋变成了屠宰场。"
"呀,说什么屠宰场,这不是自助餐厅吗?"
摩天一边说,一边用极为刻意的响亮声音打着哈欠。
"虽说鄙人在对付蚯蚓的事上做了出头鸟,也不能断言没有黄雀在后嘛。这城里的正经管理者那么多,除了先主人以外,能稍微对付那条蚯蚓,多少有那么一两个吧?可不像鄙人还要请小姑奶你帮忙,他们要是一时兴起,自己出手就足够了。"
"就是说,这里的人是其他''领主'';杀的,你是这个意思吧?"
"那也不敢妄言,"摩天笑嘻嘻地说,"吃得这么乱七八糟,哪里像体面之人的作为!照我看是那条蚯蚓自己发疯了。"
"那我情愿相信是你做的呢。"
"是与不是,小姑娘你进去看看不就清楚了吗?就算这里的凡人被吃光了,那条蚯蚓还不至于死得太快,多少会留下点尸块之类的。"
周雨松开手指,翠绿的发丝从他指尖滑落,淹入血泊当中。迈过迂回的走道后,面前出现了通往桑莲居室的铁门。
铁门上面,悬挂着一颗光秃秃的人头。或许是因为没有头发作为固定,凶手直接把一根铁管插进了人头的天灵盖里,再将绑着铁管的绳子用门夹住,以此把人头悬系在门前。当门扇被外力触碰时,吊住人头的绳索就迅速滑落,同人头一起咕噜噜地滚到血泊当中。按住门把手的周雨稍稍侧目,向那曾经名为"丹哥"的物体投以最后一瞥。
人头上的表情,几乎没有多少恐惧,只是既疑惑又惊讶。那想必是在一瞬之间就被凶手给解决掉了。
得出结论后,他推门而入。
相比出租屋的情况,里室里反而要好得多。没有预想中的血迹尸块,只是那块用来分隔里外的布帘已经破烂不堪,露出后方的床铺、脸盆等起居之物。
周雨将残损委地的布帘拾起,展开以后试着与悬挂的残布的拼合。从那裂口的位置,显露出某种巨大的,如同兽爪撕扯般的痕迹。
就在他观看抓爪痕时,"老虎"和"野猫"一前一后地走了进来。纵然面临如此处境,两人也仍旧是那副行尸走肉般的木然态度。
"诶,没有那条蚯蚓的尸体,看来是逃出去了呢。"
"老虎"刚一进门,明明没有对状况进行任何描述,摩天却像亲临现场般评起来。
"真是寒酸的地穴,也只有爬虫才勉强住得下去。嘿,蛇和蚯蚓,正好也是一路货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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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雨无视了他的发言,径自问道:"桑莲在哪里?"
"哎呀小姑娘,你不会看吗?蚯蚓已经跑了,鄙人若是知晓他的行踪,怎么会向小姑娘你隐瞒呢?"
"你那些乱撒羽毛的眼线们呢?一天到晚盯着我,反倒不去监视一下自己真正的目标?"
"那可错怪鄙人了。监视是早就布下的,只是天上飞的玩意儿,拿那个土行孙能怎么办呢?车站的出入口都没有他的踪影,想必是仍旧遁藏在地底某处吧。"
听到他的话,周雨忽然又想起了红叶。在第一次追寻桑莲的那晚,红叶曾将手指点在他额头上,因此而引发了奇异的幻象。如果能够再次陷入那种状态,或许就能够找到桑莲。现在看来,摩天并不具备同类的能力,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去独立使用。
"...他没有从地铁口出去,这一点你能够肯定吧?"
"若是左近的地铁站,鄙人可以担保,稍远之处就非我能知。其他的管理者可不会容我四处游逛呀。像这种野地,如今在城中可是不多的。"
"即是说,他走的不是地铁隧道。"
周雨轻轻地自言自语着。他完全没有理会摩天后半句的故弄玄虚——从血迹的新鲜程度看,距离眼下最多不过半个小时。除非桑莲选择乘坐地铁,单凭步行是无法走得太远的。
但是,这条路线的列车,在夜间排班次数很少,午夜时甚至会相隔二十分钟。如果是在被人追击的情况下,不可能有时间在车站里安静等车。通往城区主干线方向的新月路站,正是周雨刚才抵达的地方,那里没有任何异常的痕迹残留。
"哎,这可真是恼人呀。"
大概和他想到了同样的问题,摩天用慢吞吞的调子说:"多半还藏匿在隧道里吧?或者趁着列车穿过隧道的时候跳上去,倒也是个办法。"
"你知道高速行驶的列车,要从旁边跳上去而不被风流刮到车轮底下,这是什么概念吗?"
"嘿嘿,小姑娘,一个靠着吃泥巴过活的怪物,你觉得他还在乎这点规矩吗?他就算是把自己活埋到土里,也是绝对死不掉的哟。"
"如果只有他一个人,确实像你所说的那样。不过你没发现吗?这里还少了一具尸体呢。"
遗落在房间里的水盆、毛巾、热水瓶,全都放置在布帘后。因为环境寒陋到了极点,一眼就能断定没有隐藏的储物空间。显而易见,在这间闭室里没有剃刀之类的东西。
"...是叫做余老大吧?那个人说不定还没有死掉,现在就应该还跟桑莲在一起。如果还需要照顾那个凡人,桑莲也不那么轻松吧?在这种单线的隧道里逃跑,早晚都会被对手追上的。"
说到这里时,思绪豁然开朗,他轻轻地啊了一声。
"诶呀,小姑娘想到了什么吗?真不错呀,看来请你来办事是明智之举。"
不知道那个对讲机是什么质量,明明只是极为轻微的响动,摩天却似乎听得清清楚楚。在他说完这句话后,因为迟迟得不到周雨的回应,又笑眯眯地补上一句:"如此一来,想必今晚还是能顺利解决掉那条蚯蚓的吧?正好小姑娘你也可以和那位女同学早日团聚呀。"
那是再明白不过的威胁。
对此,周雨只是侧过目光,向对讲机投以蔑然的微笑。
"你真的觉得我很在乎这件事吗?"
"别硬撑啦小姑娘,你就是背地里偷偷抹眼泪我也是可以理解的嘛。唉,想到先主人尸骨不存,我也是忍不住要嚎啕痛哭的。"
"我可没有那种你那种变态的嗜好。走吧,要抢在竞争对手前面挖出蚯蚓呢。"
周雨走回地铁隧道当中。从刚才开始就沉默如雕塑的"老虎"紧紧追着他,"野猫"则摇摇晃晃地跟在几步开外。
摩天还在发出令人厌烦地怪笑声:"小姑娘别这么不讲情义嘛。倒是说说看呀,你要去哪里挖蚯蚓呢?"
"那么跟你相称的地方,你反倒猜不出来吗?"
"自然。鄙人虽然喜欢看看城市风光,可也不是人肚子里的蛔虫。"
"那就告诉你吧。说到跟你最匹配的地方、"
他将伞柄中的细刃抽出,对准脆弱的红土,一点点勾勒出成人高度的方形。在那门户似的形状上轻轻一推,红土应手而倒。
自那墙壁后扑面而来的,是腐败难闻的污水浊臭。
"——看吧,阴沟和下水道,最适合你这种鼠辈了。"
126 夜之阳(上)
三人在下水道中快步行走着。因为行动剧烈,周雨的脚又开始疼痛起来,但因为急于找到桑莲,他还是一言不发地忍耐着。
"有味道。"
"老虎"又一次冒出这句话。不消说,他指的是血腥味。他的嗅觉似乎远超常人,此刻周雨闻到的只有下水道里浓烈到令人喘不过气的腐臭。
有了他的提示,三人很快在墙壁上发现了血迹。没有出租屋里的情况夸张,仅仅只是两个脸盆大的一块血斑。
"嚯哟,那条蚯蚓居然受伤了呀。"
一见到血迹,对讲机里又传来了摩天的声音。周雨冷冷地说:"你怎么知道不是他对手的血呢?"
"哪里会呢?那条蚯蚓真想杀人,根本用不着流血的办法。"
"那么也可能是余老大的血。"
"这我倒是一时忘了呀。唉,路人就好好地死掉算了,何必跟着添乱呢?"
听完他的回答,周雨沉默了一会儿,然后突兀地问道:"你知道追杀桑莲的人是谁吧?"
"何以见得呢?"
"你话里话外都是这种意思呢。"
鄙人不过是今日出行不顺,多有牢骚罢了。说到让那条蚯蚓败退至此的人,来去无非就是那么几个,至于连小鱼小虾也不放过的,无非就是''冻结'';了吧。嘻,恐怕是终于发现自己被蚯蚓耍了,才跑来报复一下。"
从摩天口中,若无其事地吐出了周雨曾经听过的名字。那笑嘻嘻的语气中有着毫不掩饰的恶意与恼恨,看来对于"冻结",他的厌恶尤在对桑莲之上。
"那么说来,''冻结'';也可能在前面..."
把这句话说完以前,周雨听到了自远方传来的,犹如野兽咆哮的狂声。
听到这个声音的瞬间,"老虎"与"野猫"的同时产生了反应。原本漠然麻木的目光,此刻却都流露出恐惧。
周雨看向对讲机:"那是什么?"
"大概是''兽'';吧。"
摩天声音里的那股装模作样的笑意也消失了。他提高了声音说:"喂,老虎,你发什么呆呢?现在就把小姑娘带过去吧。要是迟了,蚯蚓可不知道会变成什么样。"
听到他的指令,"老虎"直勾勾地看向周雨,然后大步朝着他走来。
"你想干什..."
在周雨反应过来以前,对方已经用单手把他拦腰抱起,像抗麻袋那样搁在肩膀上。他的另一只手随即就把"野猫"抱在了怀里。
"...把我放下。"
周雨尽量克制语气地说。他的腹部被对方的肩膀咯得生疼,那不像人类的肌肉组织,根本就是钢板铁条的触感。抛开男女礼数的小节,他也不想被当做死猪肉似地扛着。
无视他的反对,"老虎"开始奔跑。
上一次和红叶来时,下水道的黑暗环境曾给周雨带来少许麻烦,如今他却觉得周遭似乎明亮了许多。即便没有照明设备也能看清大部分的路面。同样,在遭遇岔路时毫不停顿的"老虎",似乎没有认路方面的困扰。每逢岔口,他也完全不加迟疑,很快就会选择其中的一条突进。
远处不时响起野兽的咆哮。那尖锐、凄厉的声音,乍听之下比较接近狼嚎,然而又像狮吼般洪亮凶暴。光是远远地听到声音,就会觉得那是体型非常庞大的东西。
"摩天,你打算和''冻结'';为敌吗?"
在剧烈的颠簸中,周雨不得不忍着呕吐感提问。
"唉,小姑娘你这话说的。在这座城市里,谁跟谁不是敌人呀?专心解决你自己的目标比较好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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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如果等下遭遇''冻结'';的话,你打算怎么办呢?"
"有什么关系嘛小姑娘,反正都是冲着那条蚯蚓去的。各办各的事就好了。以你现在的状况嘛,''冻结'';是多半不会有兴趣对你下手的...当然了,要是小姑娘你坚持想替公主分忧,直接就把那个通缉犯干掉的话,鄙人也无权阻拦嘛。"
"你很希望我被他杀掉吧?"
周雨忍着颠簸感,不轻不重地讽刺了一句。确实他对"冻结"的事情几乎是一无所知,但其危险性是再明显不过的事。能够让红叶感到为难的人,绝不是他应当去对付的。
——不过,只有桑莲例外。比起心中毫无仇恨的红叶,一定是他比较适合。
虽然并不明白其中的原理,他却能无比清楚地判断出来。
"老虎"冲过一段岔路以后,视野陡然明亮起来。
靠近污水沟的井道上方,原本应该扣实的井盖掉落在地,街道上的灯光透过井口照射下来。
野兽的声音在地面上咆哮。那近在咫尺的轰鸣,让人的双耳也随之嗡嗡发响。以那震天动地的音量,可以肯定绝非狼嚎。
意识到目标近在眼前,周雨从"老虎"的肩膀上挣脱下来,率先踩着壁梯登上井道。
刚刚接近井口时,他就感觉到浑身的血流不由自主地加速了。
街道上奔腾着强烈的风。那股酷热、腥臭的气息,刮得人几乎睁不开眼睛。那不是自然的空气流动,而像置身于巨兽口中。
顶着狂风,周雨登上路面。他用右手紧紧抓住雨伞,竭力睁开眼睛。
马路中央站着桑莲。
虽然出租屋内变成了那样的惨状,身为主人的少年却似乎毫发无伤,只是平静地站在那里。与他相对的,是在他旁边呼呼喘着气的余老大。
看到余老大时,周雨清楚了下水道中血腥味的来历。如果手臂和腿脚上的伤都还不算致命,那么将他肚腹撕裂、肉肠扯出的巨大豁口,就是在替他的性命一分一秒地做着倒计时。可以让常人晕厥过去的重伤竟然还没有让他倒下,比起"老虎"也不逊色多少的健壮身躯,始终稳稳当当,如铁铸罗汉似地站立着。
如此令人钦佩的毅力,周雨却没有机会产生什么的感想。循着余老大的视线,他看向长街道尽头。
笼罩在细雨后的十字路口,距离井口至少有五十米,所幸路面宽阔、灯光通明,仍然可以看得见路口中间的那个"东西"。
实在没法以言语描述,那和周雨想象中的"兽"大相径庭。那不是狼、虎、豹、狮,他所知道的任何一种野兽,非但没有尖牙利爪,甚至连皮毛筋骨都不具备。灯光之下,直立在空气中的,只是一层淡淡的漆黑影子。
纤薄的、如同从皮影戏中截下的片段,从周雨的位置看去,其形状类似一个长着茸毛的人。因为影子太淡,甚至能够穿透它看到道路后方的景象。
目睹这一幕,周雨开始怀疑起自己的判断来。
"这家伙...是''冻结'';吗?"
"怎么会呢?''冻结'';本人可不会长成这副尊荣啦。这个不就是常见的''兽'';嘛。"
能够回答他的自然只有摩天。被"老虎"挂在胸前的对讲机里不停发出古怪的笑声。
"哎呀,不对,不对,普通的可不会长这样,这是被改造过的品种。这种风格的技术...你可要当心啊小姑娘,可不要被抓去当青蛙解剖了。"
周雨正准备继续询问,这时,影子缓缓地蠕动起来。
首先是疑似头的部位,在那纯粹漆黑的轮廓中产生了"偏转视线"的感觉。随后,从躯干上分裂出类似手臂的黑色长条。
长条无骨般随风摆动着,自末端绽开五片柔软而锐利的爪。利爪之影在风中款款摇曳,如同一朵盛放的凌霄花。
雨水濡湿了周雨的视野,使那朵花看起来也变得模糊起来。在水滴从睫毛落入眼眶前,他本能地眨了一下眼。
眼睑即将闭合前的刹那,爪影绽成的花消失在原地,仿佛是经过粗暴剪辑的快放镜头,立刻就毫无征兆地闪现在他面前。
五片花瓣极力舒展,张大、张大,将他的整个身躯都囊扩在阴影笼罩之下。
然后,犹如饥饿多时的捕蝇草,对方贪婪地闭合瓣片,将他的身躯锁进影囊当中。
127 夜之阳(下)
爪影朝着他的身躯收拢。
明明是黑暗的阴影,却有着异乎寻常的高温。还未真正接触到面部,就已经使他的脸颊炙热起来。
眼前淡薄、猩热的五瓣之影,使他莫名联想起黑色的太阳。
再做多余的思考已经来不及了。在被那黑影彻底裹附住以前,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尽所能地举起伞,按开柄上的扣锁。
厚重的黑布伞面迅速张起,在与黑影接触的瞬间,周雨清楚地看见伞面上燎起了青色的细烟。雨伞像是浸入滚水中的宣纸,悄无声息地溶解在黑阳之内。
他不顾一切地朝后方倾倒。
黑布伞面融为虚无,银白色的金属伞骨也随之软化流淌,接着则是伞柄的末端。毫无抵抗之力,一切都在黑阳的吞噬下迅速变形。直至溶解为液态的木质骨干内,露出洁白如雪盐的细刃。
接触到剑尖的一刻,影子如触电般停顿了。
周雨向地面倒去,后脑即将撞击到水泥地以前,一双手及时将他架住,飞快地朝着后方拖拽。不出三四秒,他已经被拖到十步以外的后方。
合拢起来的爪影,在他所站的原位上缓慢收缩,形成一个拳头大小的球体。估量高度,那曾经是他头部所在的位置。
小小的漆黑太阳,像颗真正的天体那样虚悬着。仅在其后部有一条细如蛛丝的黑线,遥遥牵引着五十米开外的黑影。
直至胸口传来气窒的感觉,凝望这场面的周雨才发现自己停止了呼吸。他急遽地喘起气,在"老虎"的搀扶下狼狈起身。
曾与黑阳近在咫尺的脸颊上,传来烫伤似的灼痛感。
但是现在不是检查仪表的时候了。哪怕是已经被毁容,也只能回去再作考虑。
如果还回得去的话。
无视掉因疼痛而不断抽搐的颊肌,他紧紧握住手中的白骨之剑。连站在他旁边的"老虎",也沉默着绷紧了身体。
说来可笑,此刻他们两个的架势,跟十多米外的桑莲、余老大简直是如出一辙。原本应当决一死战的两批人马,此刻却都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悬浮的黑影之球。
在两边的注视下,黑球徐徐降落,沉入地面当中。蛛丝般的细线往后回缩,一直退到十字路口的黑影内。
世界异常的安静。连雨丝敲打地面的微响,都清楚得像是小型地震。
"嘶...嘶...喂喂,小姑娘,脑子还活着吧?"
从刚才开始就噪音不断的对讲机里,又传来摩天的声音。或许是因为地上地下的环境改变,对讲机的信号相当糟糕,他的言语也变得时断时续。
"可别乱动喔,那个...本来是杀蚯蚓...变成攻击你也说不定呀。绝对会被...骨头都不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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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到这种基本等同于废话的警告,周雨只是轻轻动了下眉毛。
"摩天,事到如今,你还打算对付桑莲吗?"
"当然啦,哪有一刮风下雨...就不做的买卖!反正...这么回事,一切就交给小姑娘你了。至于''兽'';嘛,俗话说生死有命,你就自己多保重好啦。"
"把自己的人搭进去你也不在乎吗?"
逐渐恢复音质的对讲机里又传来摩天的嘲笑声。
"老板花钱买员工的命,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白养了那么久,自然要拿来用咯。死掉就死掉嘛,在这座城市里找几个新奴才,比起费劲儿去救一个老的可容易多啦。小姑娘你也不必客气,需要用掉他们两个就用掉好了。再怎么说你也是公主的人,若是死在两只家畜前面,我也不便向那位殿下交代呀。"
即便是被这样凉薄至极的言语提及,"老虎"也仍旧眼也不眨地站在原地,把全部注意力都放在十字路口的黑影上。
"...那还真是感谢你的慷慨。"
即便是本能厌恶得想要作呕,周雨也不再费心去冷嘲热讽什么。摒除掉多余的情绪后,他只是冷冷地说:"就算要杀桑莲,也得先把''兽'';排除掉,否则就太危险了。那个东西要怎么对付,你应该多少知道一些吧?"
摩天在对讲机里发出一阵不满的嘘声。
"蛮不讲理呀小姑娘,''兽'';跟蚯蚓是两回事吧?人家也是为了干掉蚯蚓才来的嘛。刚才不过小小地跟你打了个招呼,你就处心积虑想要杀掉它。女人心狠毒得紧呐!"
"随便你怎么说都好。不解决掉这个东西的话,我是不会对桑莲出手的。如果跟桑莲两败俱伤,最后再被这个东西攻击,就是你最期待的结果吧?说到狠毒,一万个女人也及不上你这只蛞蝓呢。"
"哎哟,干嘛对合作伙伴这么凶巴巴的。没办法,既然小姑娘你这么倔,鄙人也无可奈何。''兽'';这个东西嘛,一般都是''狼'';的下仆,又没脑子,又没本事,很容易打发的。"
仿佛觉得很有趣似的,摩天吃吃地怪笑起来。
"对了,以前咱们那位公主殿下生活不规矩,夜夜出去游玩,不也成批成批地杀吗?还把那个黄毛的小伙子吓得尿裤子呢。哎,毕竟只是''狼'';的眷族,上不了台面的牲畜罢了。"
"是吗?既然如此简单,就请你亲自出手来扫除这一只吧。"
"那可不敢,这一只可是特例...呀,鄙人也觉得出乎意料呀。若是只有''冻结'';一人,可做不出这样的东西来。反正呢,小姑娘你可不要被它碰着了。以你的性质,那就是真的''秀色可餐'';咯!就想办法把它砍碎一点吧,弄个两百三百片,估计也就足够了吧?"
"估计?"
"诶,都跟你说了,这东西不是原装货嘛。如果真是那里的人,鬼知道被改成什么样咯。自己随机应变啦小姑娘。"
说完这句话后,对讲机里的沙沙声彻底终止,看来是宣告沟通结束的意思。
周雨向"老虎"胸前投以冰冷的一瞥,随后将注意力转回前方。在他与摩天做口舌之争时,那个东西始终静静地站在原地,未再做出任何反应。
那纤薄如纸的影子,因为没有五官,甚至无法判断它究竟在"看"哪一边。
就是这样的东西"吃"掉了整个地底出租屋里的人。周雨怎么都无法想象出当时的画面,那就像是张沐牧从嘴里喷出火一样匪夷所思。
但是,发生在眼前的确是事实。已经被杀死的人,解下来可能会被杀死的人。以及原本可能会被杀死的人。
毫无预兆地,他的脑海中浮现出**的形象。如果说,今夜到来的并非他,而是腿脚正常的某人,在恰好提前二十多分钟到达出租屋时,到底会遭遇什么呢?
掉在隧道旁边,套着西装袖管的残臂,届时想必也不会孤单了吧?两个白痴共同上路,说不定还能减轻一点痛苦。
想到这里,剑柄就刺骨得快要握不住了。他慢慢调整着呼吸,将胸膛中酷烈的火焰熄灭,化为冰冷、稳定的铁石之心。
"桑莲。"
思路明确以后,他不带感情地开口呼唤。
额生红珠的少年静静转头看向他。
"这个东西是多余的,我不允许它站在这片土地上。本来今夜是来处理掉你的,但如果不妨碍我的话,月落以前放过你也可以。"
128 薄伽梵歌(上)
听到他言语的少年没有任何反应,反倒是余老大讷讷地看了他们一眼。那表情里的疑惑大过防备,似乎根本不明白两人出现在这里的目的。打量过他们后,余老大也闷闷地低下头,看向自己肚腹的伤口。那长达二十公分的横豁中,已经滑落了一短截肠道。
从那伤势的样子看,这个男人还没死就已经是奇迹了,他却还不甚乐意地皱着眉呼呼喘气,像搞不懂自己怎么受伤的。
"师...师..."
他一边含糊地呼唤,一边抓着剃刀胡乱摆弄手势。
那大概是某种师徒间的暗语,虽然周雨全然无法理解,桑莲却缓慢而平静地点起了头。
这时,十字路口的影子蠕动起来。
没有余裕再注意桑莲,周雨立刻把视线转了回去。如纸影似的"兽",在蠕动中缓慢地扭曲、溶解,从表面生出了无数细小的空穴。远远看去,它就像一张形状不规则的黑色筛网。业已平息的风又变得强烈起来。当气流穿过黑影上的细孔时,变成了如猛兽低咆哮般的呜呜声。不出十秒,由无数风孔齐鸣组成的声音已经响到了震耳欲聋的程度。
那是名副其实的"万籁之音"。
无以计数的孔声,齐聚为无法描摹的狂兽啸鸣。风像是被具现化的声波,带着肉眼可见的扭曲席卷过来。
还在十多米开外时,周雨就感到身体在发烫。那不是因为迎面的风带着腥热,而是身体在自行燃烧。
身体里的每一根血管,每一滴血液,都在随着那狂吼而振荡、发热,就连眼球也仿佛遭到了烈火焚燎,随时都要爆裂开来。
那种灼骨焦肉的感受,使人产生了被关进微波炉内的错觉。绝对是足以将人杀死的高温,被狂风斜吹过来的雨水却依旧冰凉。
会被烧死。像中世纪的女巫那样。像放进微波炉里的生鸡蛋那样。骨头噼里啪啦地碎掉,血肉砰砰磅磅地爆开。那声音里就有着如此恐怖的威力。
旁边的"老虎"也开始不自然地战栗着,但却没有立刻拔足逃跑。这个选择是对的,因为本来就不可能跑掉,引发那焚热的绝不是肉眼可见的"风波",而是那振荡脑髓的狂兽之音。
要活下来就必须摧毁那些"孔"。
产生这个想法的瞬间,眼球深处变得沉重起来。在视野分崩离析以前,身旁传来了另一种声音。
余老大伸直了脖子,同样对着"兽"放声发吼。明明腹部已经重伤,他的中气却充足得惊人,那自胸腔中激荡而出的咆哮,洪亮得犹如虎啸龙吟一般。
狂烈的气流,也像被这宏音所震慑,略微出现了迟滞的感觉。"兽"的狂叫与"人"的猛吼彼此冲击,纠缠成一片浑浊的躁响。
周雨和"老虎"都不由自主地弓下腰,痛苦而徒劳地捂住耳朵,只有桑莲依然静静站在原地。当周雨的视线投向他时,依稀看到空气中荡漾着微薄的彩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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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溢的,如肥皂泡般透明的光晕,环绕闪烁在桑莲身周。即便稀薄的如同晨雾,也绝对不会被误认是眼花。
虽然时机完全不对,周雨却不由被那虹色的光晕吸引住了。不断变幻的斑斓当中,犹如童年时代把玩的万花筒,浮现出种种奇异的图案。每当周雨觉得自己快要辨认出来的时候,纹样就会马上发生改变。
越是想要认个清楚,反而越觉得迷眩。只有脑袋中毫无思绪时,反倒能稍微看得明白些。
就在他怔怔出神时,两边的声浪都逐渐衰落下来,只有紊乱的风一时没有停歇,兀自呼呼地吹动。
停止吼叫的余老大立刻软倒膝盖,喘吁吁地趴倒在地上。他不断发出像是窒息者求救似的"啊啊"声,朝着桑莲伸出手。直至桑莲握住他的手掌后,才停止了抽搐,逐渐安宁下来。
站在十字路口的"兽",却像是什么事也没发生过那样,慢吞吞地蠕动身体。密布身体的孔穴逐渐弥合,恢复成一片单薄空洞的剪影。因为那外表实在缺乏特征,也无从判断它此刻的状态。
"...摩天,刚才那是什么?"
即便没有听到对讲机的动静,周雨也绝不相信那个家伙对场面一无所知。果不其然,他的话音刚刚落下,"老虎"胸前又传来沙沙的信号声。
"唉,小姑娘,你是来替我办事的,还是来找我解说的?看不懂就乖乖看着嘛,反正也不干你的事。"
"是吗?刚才那个声音,是会连我一起杀掉的吧?"
"那不还是小姑娘你不懂事吗?像刚才那种东西,小姑娘你随便看上几眼就解决了。起码你也是晶祖的后人,对付''狼'';这种老人家,还不是手到擒来的事情...还是说,眼睛不会用呀?"
"我没有问你怎么解决,我问的是那是什么。"
"那个不就是''魂音'';吗?跟你的''魂视'';差不多嘛。当然啦,以前不过是喵喵叫,现在这个就不同啦,我可不晓得这是怎么弄的。"
实在是派不上用场的回答,周雨连例行的讽刺也懒得想了。剩下的只是最后一个问题。
"这种东西是伤不到桑莲的。"
并非提问,而是单纯的判断句。如果和红叶的眼睛相比,那"兽吼"带给周雨的威胁感只能说是小儿科。像这样的东西,对桑莲本身绝对无法构成困扰。
这是他看一眼就能自然懂得的情报,那么作为主使者的"冻结"更没有疏忽的道理。
所以,真正的疑问在于,他不明白"冻结"为什么要派遣无法杀死桑莲的东西过来。
"因为无所谓呀。"
对此,摩天嘻嘻哈哈地予以回答。
"杀不死那条蚯蚓,杀掉会向他祈愿的人也是一样的。他差不多也已经具有那种性质了。如此手段,公主想必不屑为之,果然还是要靠''冻结'';来搞定呀。鄙人虽然也想过类似的法子,可惜却和公主一样,听不起那条蚯蚓的曲子。''兽'';就不同了,那等贱种本来没有幽听之能,蚯蚓可拿它一点办法都没有。这就是所谓的老鼠克大象嘛,可真是有意思...哎哎,小姑娘,你打算做什么呢?"
他正说到兴头上时,周雨闭着眼睛,用左手轻轻托住骨剑的刃身,将它横置在手中。那像捧着贡品似的架势,让摩天毫不客气地嘲笑起来。
"剑术可不是这么使的呀小姑娘,不会用剑的话就老老实实拿它当棍子甩好了,反正''复仇'';也不是个爱讲究的脾气,砍到对手就算完事啦。"
"照你这么说,剑还有自己的性格吗?"
"那是自然。再怎么沦落异乡,也是独一无二的鬼剑嘛。睚眦必报的性子改不得咯!谁得罪这把剑,它早晚都要报复回去,所以才叫''复仇'';嘛。"
听到这里,周雨勾起嘴角。
"那你就小心一点吧。"
"唉,小姑娘。纵然先主人将剑赠送给你,这可不代表它就乐意跟你穿一条裤子了。别把你对鄙人的偏见加给剑嘛。好歹曾经共奉一主,我跟它是有话好商量。"
"我可不觉得。开始的时候还没有发现,到了今天才有这种感觉...这把剑每次给我帮助的时候,好像都是在跟你作对呢。"
周雨睁开双眼。从刃身传来的冰冻感一路传达到眼窝身处。化为沉重硬物的眼球中,整个世界都悄然崩圮。
129 薄伽梵歌(中)
世界变成了无色的风景。
并不是色盲般的黑白视野,所谓的无色,是字面意义地不存在色彩,如同用手心的肉去"观看"外部。
那想必就是天生盲眼者所处的世界。
然而与盲人不同的是,他的视界中仍然有物存在。分明无色却能勾勒出万物的线条,比起上一次更加繁芜潦乱,令人看了便心生烦躁。
在这样破碎解离的世界中,只有两样东西让他感到特别。
第一个是,位于身侧近处的彩光。
明明是在无色的视野里,唯独在少年周身的晕光比任何时刻都明耀光奕。流溢不止的七色光华,就像是真正的天虹拱卫着少年。那是唯有在这种视观下才能见到的奇象。
第二个则是,位于十字路口的"兽"。
没有什么特别的光彩,黑影只是一如既往地站在原地。然而在周雨眼中,它竟然是这个世界里唯一不曾改变的东西。
略似人形的轮廓,单薄如纸的厚度,都和眼睛变重以前没有任何区别。在由狂乱线条涂成的世界中,唯有"兽"纹理清晰,线条分明。
于是,他自然而然地理解了。
彩色的光,黑色的兽,唯独这两样东西他无法调整,因为两者本身都是已自行构成秩序。以他的视觉,无法看出更细微处的错乱,所以也就无法把两者重新排序。
如果他们的线条,都像昨夜的**那样乱七八糟,应该就会很容易了。只要一直一直盯下去,想着如何将乱线拨正,就会制造出满意的东西来。
作为尝试,他率先看向黑色的"兽"。整个十字路口,看起来就像一团揉乱的毛线。他的视野捕捉住其中的某根线头,想着要把它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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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窝里散发出冰块般的寒意。
乱线随着意念而弯折、扭曲,在"兽"的脚下整整齐齐地铺叠起来。与之接触的"兽足"上,立刻就出现了微小的波纹。
"兽"像被激怒似地蜷曲起来。在其身上不断抖现的细线,看起来酷似猫犬遭遇威胁时的炸毛模样。那怀着戒惧的备战姿态,不知怎么竟然使周雨感到一丝怜爱。
他张开嘴,从喉咙里自动发出了欢喜的笑声。
"听话,听话...现在就给你换个可爱的样子。"
双脚迈出,轻盈地朝着前方走去。因为眼中的地面也全是高低起伏的乱线,视距之类的一塌糊涂,走起来时如同醉酒般摇晃蹒跚。
很想把地面也弄得整齐一些,但现在没有时间。要先把特别的东西整理好。
随着他的接近,"兽"的轮廓上不断涌现出细微的杂线。为了阻止他的进逼,黑影伸展开来,蠕动的表面再次分化出无数细小的孔穴。
风流加剧,透过孔穴发出呼呼的低咆。
实在是有趣,那筛网式的空穴结构,非但是它作为凶器的攻击手段,也是它作为兽类的发声器官。其证据就是,由那薄到根本不存在腔道的孔穴里,竟然发出了和前次不同的、充满恐惧的声音。
"啊,你能说话呢。"
察觉到这点,他也呼呼地笑了起来。
"真是个特别的孩子,''狼'';能养出你这样的眷族吗?一点都不像呢。"
他遥遥地伸出手,细数"兽"身上罗布的孔洞。
"这些是谁给你装上的呢?虽然能说话是有些方便,不过,样子可真是丑。是那群没有审美的家伙吧?"
与"兽"本身不同,视野中的无数孔穴,全部都呈现出乱线纠结的状态。黑影原本完整而平滑的形状,全被身上的孔洞破坏得乱七八糟。那种不协调的感觉,就像是强行在完好的珍珠上钻出无数针眼来。
不能接受这种难看的样子,他用目光捕捉住一条斗折蛇行的线,将其笔直地拉伸,覆盖在孔洞最密集的位置。
风声忽然由低沉变得尖锐起来。倘若仔细聆听,那几乎近似于人类的惨叫与哀嚎。
血液开始振荡、沸腾,因为厌恶这种炽热,周雨开始毫不留情地摆布乱线。
一根。两根。三根。先用长长的线盖过孔穴中央,然后用短线整整齐齐地填补掉边缘的缝隙。越是接近完成,耳畔的风声就越发细微而尖锐。
这是当然的。他满意地想,喉咙被缝起来就叫不出来。这样就能好好从头编织了。
就在这样想时,"兽"伸出了长长的、触须般柔韧自如的爪。弹指之间,皮影般的爪子跨越街道,朝着他的脸横扫过来。
但是没有用。如果是初见的话也许还会棘手,但刚才已经袭击过自己的东西,对于"复仇"来说是容易应付的。
他温柔地持起剑,挽住朝上的刃口,深深贯穿入黑色的爪影中。
"慢了呢,可怜的孩子。这个就是对你刚才的回报。"
"兽"的轮廓躁烈地抖动着,哪怕发不出声音,那痛苦的情绪依旧从抽象的外形里传达出来。无比绝望,无比恐惧,但却死不掉。死不掉。怎么也死不掉。
"好啦,哭有什么意思呢。真的这么难受的话,我就稍稍帮你一下吧。"
他柔声安慰起战栗的"兽",挽着纤细的骨刃超对方走去。用不着费多大的力气,就算改造过也无所谓,只要是低等的"兽",在他所处的约权面前就没有还手余地。
更何况,现在还有"复仇"。在他持有这把剑的情况下未能在初次袭击里杀死他,这就已经是需要以死弥补的错误了。
虽然,是一只很可爱的"兽",轮廓不知怎么还有几分熟悉的感觉,但是不想再费心地一点点把它整理好了。从通体漆黑的影子,变成通透莹美的晶体,需要重编的部分未免太多了。他现在没有那么悠闲的兴致。
所以只要简单地切碎就好了。单纯的四分五裂可能还不奏效,但如果凌迟成百片千片,作为其建成基石的人魂就会崩溃,哪怕是"兽"也没法活下去。用"复仇"这么锋利的武器切,肯定就像是剁肉馅那样,能把骨头、肌肉和脂肪都切得匀匀的。不出十分钟就能搞得定。
抱着这样的想法,才走出十来步距离,身后却传来了平静的声音。
"请留步。"
他停住步伐,略带踉跄地旋身回望。
街道中心流溢着彩光。那美丽的辉耀如此强烈,以至于完全遮盖了身处其中的少年。在他的视界中,甚至根本无法辨清对方身上是否有线存在。
即便如此,他的心中也没有什么顾虑的感觉。
"...桑莲。"
他轻轻地念出对方的伪名,自躯体深处似乎激发了某些十分遥远的记忆。然而实在是太陈旧了,在唤醒那古老的信息以前,他自己就先无趣地摇头放弃。
"阻止我是什么意思?"
"兽已伏,可纵之。"
"你在开玩笑吗?把这孩子放掉,出去还会继续吃人呢。虽然那样也无所谓,但是收尾太麻烦了。我不喜欢身边的环境里有太多野猫野狗。"
桑莲答道:"此兽人魂未消,尚有生望。"
130 薄伽梵歌(下)
"你还在乎这种事呢,它把你的追随者都快杀光了吧?"
虽然口中这么说,周雨却多少明白对方的想法。也就是说,相处多时的同居者也好,把他们杀光的兽也好,对他来说没有任何区别。承认着两者性命的等值,那既是同等的慈悲,也是同等的无悯。
果然,桑莲不言不语,没有任何反应。他就像是一具提前设置好的机器,只回答那些必要的问题。
看到他的态度,周雨仰头思考了起来。凝望夜空时,他又发觉了特别的东西。
乌云、星月,这些在瓦解的视观里都不复存在。以前曾看到过的黑色潮水也未复见。游走在空中的,是细长却恢宏的线。
自东而西横跨天穹的长线,在空中潮水般起伏着,高低不定的"波形"就像在演绎某段曲乐。
由星球运转而交织成的音节,那是凡人终其一生也无法听闻的天体之音。即便是他,也只能以视觉捕捉其振荡的余波。
但是即便如此,那群星运转之声,他也曾确实地听到过。
"...啊,想起来了呢。"
看到织起天幕的细线,身体的记忆就自然而然地醒来了。那首曲子的来由、创作者、原型,那是天生就知道的情报。
"那首《道律》就是从那里获取的...真是的,把属于我们的东西随便拿走改造,这就是你老师的行事做派呢。"
说到这里,他握住剑柄,将双手背在伸手,迈着小步朝桑莲走去。
"好吧,就放过那个孩子,反正他现在也吃饱了,短时间内不会再给这里添乱。那么今天就来解决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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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在桑莲十步以外,从这个距离,已经可以伸手触及到彩光的边缘。试着用眼睛去看时,那片虹彩却仅仅只是一片浮艳的光华,没有一点可以拆出来的线头。
"这个就是你的''法界'';吧。像这样美丽的东西裹在外面,难怪红乡的剑不愿意伤害你。但是,我手里的这一支就不同了。"
白骨之刃剖开彩光,自断口中流散出杂乱的线。他以视线将其抽出,就像是拆解一块织好的布,周遭的光晕随之呈现出破碎的趋势。
相隔五步的桑莲,虽然看不清面貌的细节,却依旧雕塑似地站在那里。垂落的双手没有任何反抗之意。照这样的态度下去,哪怕是刀刃加身,他也只会引颈就戮罢了。
即便如此,周雨没有迟疑。顺着骨剑破开的豁口,他踏入流光当中。
四步。视野中唯有绚烂如虹的耀光。
骨刃轻盈地划破光流,如同用手术刀解剖肌体。
三步。沿着豁口抽离线条,原本平滑如镜面的光层逐层拆解。
和上一次红叶的情况不同,红叶那柄有着"道义"之理的剑,就算物理上接近了桑莲,对那象征法界的彩光却无法构成伤害。哪怕是抽象为概念的武器,只要触及人理五德,就在地水风火的涵盖以内,那么一切就是徒劳。
如此想来,就能够理解摩天的判断了。
能够将"空无"吞噬的毒,唯有三种。这是对"得"的迷恋,对"失"的憎恨,以及对二境的颠倒。
拥有三毒之一的他,只要和对方产生过怨业,就足以蚀坏这无染的法界。
只差两步。
额生红珠的少年近在眼前,只要递出剑刃,就可以轻松地将其刺穿。在那以前,耳中传来怒狮咆哮的声音。狂暴的风从头顶压下。
来不及多想,他往后方抽退。挥空的重拳从脸颊前擦了过去,将前额的发丝打得散乱飞扬。
"命真硬呢。"
阻挡在他面前的高大身影,没有别的可能选项,自然就是呼呼怒喘着的余老大。
虽然同样被包裹在彩光范畴内,他的形象却很清楚。不规则的轮廓,凌乱的构线,处处都是一眼即可见的破绽。被"兽"剖开的腹部豁口,那里的线尤为分散,只要稍微多看几秒,就能够明白该如何去编织。因为那唾手可得的容易,周雨毫无兴致地转开视线。
"走开,和你这种眷族也算不上的东西交手,根本就是自贱身价。"
余老大仍旧呼呼地喘气,似乎已经说不出话来。他圆睁的眼球,抽搐的脸颊,在周雨看来都只是无序的乱纹,无法解读其中表达的情绪。
流淌着血沫与涎水的嘴逐渐张开,气流的线条如水涡般旋转,那是对方将要发吼的征兆。那带着破魔之念的狮虎啸音,如果是低等的眷族一定会觉得无法忍受。
就算是他,也不喜欢被那种充满人愿的声音骚扰。
于是,在目视对方张口的瞬间,他将涡流中心的杂线抽出。
"啊...啊..."
对方的呼呼声变得扭曲起来,像是喉咙里堵住了某种硬物。为了不让他将东西吐出来,周雨一心一意地用视线编织。
铺叠齐整的短线,逐渐将风涡的中央填满。直至此时,耳中再也听不到任何人声,只有用刀刃刮擦玻璃似的尖锐噪音。
周雨已经无法从外表判断出对方的现状,所能看出来的,是盘踞在对方咽喉位置的线条,整齐细密地罗织成方形。
虽然他一度想把对方的整个身躯都排好,最后却半途而废了。绝非因为心中存有什么怜悯,只是不知理由地感到迟疑。
——他突兀地注意到,要把线理顺虽然很容易,但却绝对无法摆回原来杂乱的样子。哪怕是重新打散、拨乱,也只是制造出完全不同的东西。最初那乱七八糟的蓝图,注定会被破坏殆尽。
就算是红叶,想必也无法复原那样毫无章法可循的线图了。
一旦明白自己所做的是无可挽回之事,他便多少踟蹰起来。是什么时候呢?他依稀觉得自己跟别人讨论过这方面的话题。
就是这么稍微出神的时间,挡在前面的阻碍已经自行解除了。或许是大量失血造成的虚弱,或许是那种特别的吼声需要耗费某种代价,余老大又一次倒了下去。
这一次,他连呼唤同伴的声音也发不出来了。传达到周雨耳中的,唯有某种奇异而又悦耳的脆响。
就像是,晶层从石隙里长出来的声音。美玉在撞击下碎裂的声音。是人体组织怎么也不会发出来的声音。
注视着混沌万象的眼睛,听到了怪诞清音的耳朵,这两者间的失调令他也开始思绪混乱了。由两套系统收集来的外部情报既无法统合,又无法取舍,他像是同时佩戴着两条指向不同的手表,虽然都能看清显示的时间,却不知道应该信哪个才好。
错愕间,他略略松开了握着"复仇"的手。然而,一直站在后方静静旁观的桑莲,此刻却忽然跪下身去。
少年完整光洁的手,抓起地上某段凌乱的线条。这一幕的意义周雨已经能够分辨,那是桑莲握住了垂死者的手。
"我已知晓。"他平静地说,"善。"
代表着余老大的乱线立刻产生了反应。原本频繁的抽颤逐渐终止,毫无意义的碎声也愈发微弱,最终变成了完全静止的图。
桑莲站起身来。
他原本清晰平滑的双肩上,抽搐着无数细小的乱线。
131 牟枝磷陀(上)
有人在发笑。
那肆无忌惮的笑声,让周雨既熟悉又厌恶。因为视界已经完全失去常态,竟然使他对声音的辨识也紊乱了。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认出发笑的人是摩天。
从对讲机发出的笑声,得意洋洋到令人恨不得提剑刺下去的程度。之所以无法这么做,不过是因为眼前正发生着比摩天更为重要的剧变。
噗噗。噗噗。
使人想到脓包爆裂,血浆迸溅的沉闷声音,在他的面前响个不停。身前细瘦的少年轮廓散发着无数颤栗的乱线,像是突然在体表长出了厚实的兽毛。
彩虹似的绚丽光华,随着那乱线的扩展而逐渐变深。只是一眨眼的时间,光晕变成了漆黑色的潮水,温柔而阴冷地漫过他。
仅仅存在于视野中的"潮水",即便浸没其中也没有窒息的感觉。他仍旧站在原地,仰头看着上方的"水面"。
"水面"上有着温柔荡漾的微波,自下方仰瞻时,所见的景物全都因此而变形、蠕动,但也仍旧清清楚楚。
潮水深处涌起暗流。自水中央的位置,某种活物慢悠悠地浮了出来。
破开水面,然后不停地升高,升高,升高。
水底的周雨极力仰头,却无法再看到那个东西的头部。自水底升起的庞然巨物,跟他的体型差距实在太大了,就算把头仰断,也一样什么都无法看清。
到底是什么呢?他一边观察一边思考着。
无以名状的活物,在他的视野里并不是乱线的集合,而和刚才的"兽"相似,是如天柱般高耸的黑色影子。
水面以上看不见手臂,腿足,露出的只是长长的,柱状的躯干。那光滑柔曲的样子,使周雨联想起恐龙博物馆里的蛇颈龙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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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
言语不自觉地流泻出唇齿。像是被他那雨丝般的音量惊动,细长的颈子立刻向后方弓折,"活物"俯首向他看来。
看到对方头颅的时候,周雨轻轻地啊了一声。
先前的想法在一瞬间就被推翻。
完全猜错了,那并不是龙。
"活物"的头尖尖细细,与其粗硕的中段躯干相比,只能说是小巧伶仃。仿佛是为了平衡这极度不相称的身与首,在其颈部后方张开了一大片圆形的鳞片,才让整个头部显得比躯干更宽。那鳞片戟张的形状,既像是热带鱼类的鳍,又像是眼镜蛇伸开的皮褶。如果说恐龙时代存在着水生的眼镜蛇,一定就是如此形象。
怪诞的"水蛇"低头正对着他。虽然周雨没有从那黑色的影廓里辨出五官,却能感觉到湿冷的视线舔舐在脸上。顺着它微微张开的,疑似蛇口的部位,能看到其喉咙深处有着一点若隐若现的红光。
不知出于什么情绪,他的身体微微战栗起来。
"水蛇"张开巨口。那将下颚水平撑开的恐怖姿态,毫无疑问是蛇类专属的特性。就连獠牙的影子也历历可见。
如同天柱倾坠,蛇口朝着周雨覆压下来。不止张开狞口的头部,它的身躯也令人晕眩地蜿蜒盘绕着,像铜墙铁壁般周雨死死围住。
黑色的潮水激荡起来,掀起洪灾般的狂狼。被淹没在浪潮中的他完全无路可逃。
但是本来也没有考虑逃跑。
带着强烈的欣喜感,他展开双臂,在蛇躯的围困中踮脚旋转了一圈。当蛇口降临至头顶时,他伸出手,轻轻揽住行将咬合的獠牙,纵身跳进口内。
视觉上只是虚影的口腔内部,带来的感觉却异常湿热,与内壁接触到的部位,马上就产生了肌肉溶解的痛感。
巨物张开的口开始闭合,从其喉咙深处传来一股吸力,让周雨不由自主地滑落向更深处的腔道。但是在那以前,光是紧闭起来的蛇口就足以把他碾碎。
没有时间犹豫,他将骨刃刺入下部的牙床,使得蛇口无法合拢,然后在震耳欲聋的呼啸中伸出手臂,探向蛇口深处。
挤入咽喉道里的手臂产生了腐蚀的感觉,只是稍微用力,就能明显感觉到手背上的皮肤正在脱落。
他不得已地将手收了回来,凝视手背之时,疼痛发作处全部布满了乱线。
这具身体太脆弱了。比起眼睛,这具躯体的其他部位都劣质得像是稻草扎成。名为人类的物种,就是这样随随便便乱扎起来的刍偶。
自然而然地,他对这样的己躯不满意起来。于是他用视线挑出伤口处分外凌乱的线,把它们铺成更加顺服有序的样子。
肉体产生了奇怪的知觉。既不是痛也不是痒,非要说的话,那是正在"变质"的感觉。只花了三四秒的时间,伤口处的线就重铺了一遍。其中原理不明,不过自己身上的线比别的要听话一些。
虽然想着这样还真方便,不如把身上所有的线都重新铺成喜欢的样子,眼下却没有时间了。伤口刚一铺完,他马上又把手伸进蛇类的喉道中。
这一次手上除了微微的湿润感,再也没有被腐蚀的痛楚。他向着那肉块深处探索,终于在里面找到了想要的东西。
但是,想要伸手抓取时,整个口腔都开始痉挛,收缩,把他压挤得几乎窒息。
衣物以能够感知到的速度融化腐坏,然后是裸露的皮肤与肌肉。在身躯被彻底瓦解以前,他将坚硬的指尖深深插入喉道的血肉中。
叽叽咕咕。由黑影构成的蛇体,像真实的血肉被搅动般发出黏腻的声音。无视了手上恶心的触感,他将那抓取到的圆珠紧紧攥住,然后毫不留情地将它从血肉里拔出。
周雨抽回手臂,从指缝间看到了一颗赤红的圆珠。尽管身处黑暗,圆珠仍旧散发出明亮的光。不同于从外部看到的颜色,鲜红圆珠的光辉通透纯净,皎洁如满月的清华。
看着那美丽的光,眼球深处的沉坠感就开始逐渐消弭,从无机质的顽球,重新退化为柔软脆弱的血肉器官。与器官同步的视野,也逐渐变形扭曲,从狂乱的线条、单薄的黑影,晕化为各种各样的具现图形。
他呆然地蜷缩在兽口之内。原本应该是粉红色的腭壁,被红珠淡淡的光芒照耀为深红色。整个口腔内的布满了透明灼烫的涎水,接触到涎水的皮肤毫无例外,全都或多或少地溃烂发紫。
巨蛇在狂躁地扭动,想把扎在口边的骨剑甩掉。
被这剧烈的震荡惊醒,周雨才意识到眼下身处的状况。
不管怎样,必须先逃出去。他握着红珠,转身钻向兽口外,就在刚刚将身体探出巨兽的獠牙时,看见了十分怪异的景象。
分崩离析的水泥路面上,"老虎"正站在那里。他的肩膀上抬着一个长而粗笨的漆黑金属圆筒。形貌十分熟悉,似乎在电视上见到过。
简直跟开玩笑一样,那不知从哪里变出来的奇怪器具,怎么看都像是火箭筒。
就在他愕然时,圆筒的尾部爆发出一串刺眼的火焰。
132 牟枝磷陀(中)
剧烈的声光让周雨暂时失去了视听能力。
蛇躯在急遽的抽搐、下坠,短暂的失重感后,重重撞击在坚硬的地面上。因为意识还未丧失,他凭借空气的流动判断方向,竭尽全力地翻滚身躯,自蛇口摔落到水泥地面上。
除了冷冰冰的右手,全身的骨肉都疼痛不已,目不见物,耳中嗡然,可以说是任人宰割的处境。
但是至少没有晕厥。清醒的意识还能够思考,回想刚才所发生的事情。虽然无比荒诞,但事实就摆在眼前。即是说,刚才"老虎"用疑似火箭炮的热武器轰击了巨物的头颅。
因为缺乏军事方面的知识,他无法识别刚才老虎拿的是哪种型号的火箭筒,也不知道什么样的榴弹能造成这种的威力。静静躺倒在地面上时,他非但不觉得恐惧与愤怒,甚至还因为过分荒唐而忍不住好笑起来。
来时明明只有一身简装的"老虎",到底是如何把这种东西拿出来的;毫无疑问是主使者的摩天,又到底是怎样弄到了这种军火级别的违禁品,老实说他已经不是很关切了。此刻唯一让他深感荒唐无稽的理由,就是巨蛇竟然被这种朴素到原始程度的科技武器给击倒了。
绝对不是合理的事情,他心中有着这种潜在认知。已经近乎于概念的"龙王",在这座城市里应该连核弹都应付得了。
静静地思考间,他察觉到有人走到了自己身边。并不是体型健硕的"老虎",而是更为轻盈虚浮的脚步。对方蹒跚着走到他身旁,然后贪婪、急躁地蹲下来,试图抠开他的手掌。
对方的目标是那颗圆珠。
虽然明白这点,周雨却无力阻止了。那抢夺者一点也不在乎他的状况,为了能够抢到珠子,甚至特意去撕扯他皮肤被侵蚀的部位。没用多少时间,对方就如愿以偿地拿走了想要的东西。
对此,周雨也不觉得着急,只是略微地感到疑惑。这颗珠子确实是稀世之物,但在他的认知中,并不是什么值得人拼命去抢的珍宝。
因为没有用。由桑莲结成的"智珠",如果不是跟他有深切因缘的人,就算拿到也是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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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他默然地感到费解时,眼前的黑暗终于慢慢化开。被刚才的声光剥夺走的视觉,总算是从临时的停摆中恢复过来。刚能看清东西,他就马上转过脸,看向站在自己旁边的抢夺者。那既不是桑莲也不是"兽",而是先前始终没有走出下水道的"野猫"。
女孩嶙峋的手攥着圆珠。她的眼睛也不再空洞,而是露出令人不寒而栗的明亮目光。就在周雨眼睁睁的注视下,她捧起圆珠,张嘴咬了下去。
"等..."
周雨下意识地开口,想要阻止对方的行为。那个珠子绝对不是能吃的东西。
"野猫"贪婪地啃食着圆珠。明明小得可以一口吞尽,她却非要将其咬碎、咀嚼,一点一点地吃光。那副贪婪而专注的样子,实在只能用凶残来形容。
不出一分钟,她就将圆珠彻彻底底地吃掉了。然而,这样也似乎没有令她满意,女孩依旧带着令人恐惧的明亮目光,四处张望搜寻,最后颤颤悠悠地走开了。
顺着她走去的方向,周雨看到了无以名状的景象。
遍体覆盖黑鳞的巨物倒在地上,似乎仍未完全死去,只是缺氧似地躁动痉挛着。它盘踞蜿蜒的身躯,看去仿佛一座黑色的小山。自其身下,流淌出藻汁般墨绿浓稠的血。
像是完全没有意识到这巨物的恐怖,"野猫"慢慢登上它的身躯,找到其头部的所在。然后她又一次张开嘴,埋头对着鳞片用力啃食。
即便隔着一定距离,周雨也仿佛能听见她啃咬鳞片时发出的嘎啦声。对方恐怖的食欲让他一时无法言语,更说不出阻止的话来。
说了也是枉然吧。等到吃光那只"龙王",恐怕连自己也会遭遇同样的事。
他转回头,望着落雨的天空静静思考着。并非不想反抗,但一时却没有力气。就算没有特意去看,他也知道这具躯体处于遍体鳞伤的状态。
特别是刚才被自己注视的右手,其表面仿佛生出鳞片般,覆盖着薄薄的晶层。透过晶壁,不止是肌肉与血管历历可见,甚至连骨头的轮廓都能看到。那纤毫毕现的细致纹理,犹如精心打造出来的水晶艺术品。
他的整只手,就这么在毫无痛楚的情况下变成了雕像。虽然尚能动弹,但触摸地面时已经完全没有知感。
如果今夜还能回去的话,日后该如何面对周妤和张沐牧呢?
就这样毫无意义地出神时,空中徐徐飘落一个黑点。
街道明亮的灯照使得天空十分昏暗,黑点的形状也无法看得清楚。直至它落到相当接近的距离后,周雨才认出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雨幕之中,骷髅戒的主人握着一把巨大的黑伞,自天空中飘然落下。
"夜安啊,小姑娘。"
理应被坠落冲力撅折的漆黑雨伞,却像降落伞那样鼓胀着,把摩天毫发无伤地带入狼藉混乱的街道中。
双足着陆后,摩天悠闲地把伞扔开,向着周雨笑嘻嘻地鞠躬行礼。滚到旁边的雨伞正对着周雨,露出布面上苍白的骷髅图案,似乎也和摩天流露出同样不怀好意的狞笑。
"哎哟,伤得不轻嘛小姑娘,手都变成这样了,怪可怜的。"
他一边这么说,一边慢步逼近,目光轻慢而无礼地打量过来。那既非计谋得逞大获全胜而产生的骄横,也不是看到衣衫不整的异性而流露的淫亵。非要说的话,那是纯粹的,对一切事物毫无保留的恶意。
周雨不言不语地沉默着。得不到回应的摩天虚伪地叹了口气,又大惊小怪似地说:"呀,这没规矩的臭丫头,怎么现在就吃起来了?喂!野猫,吃够了吗?没吃够也给我停下,先去把那边的死狗拖过来!"
被他命令的"野猫"缓慢地抬起头,她脸上沾满红绿两色的液体。绿色的龙血,还有被鳞片割裂而流出的人血,使那张毫无喜怒的饥饿面孔看起来像是蛮荒时代的部落野民。
尽管目光中仍然射出渴望进食的光,她仍然服从了摩天的命令,朝着远方的十字路口跑去,将倒在那里的某个东西吃力地拖往这边。
她那畸形的身躯没有多少力量,每拖一步就要疲劳地弯下腰喘气。看到这一幕,始终悄立在旁的"老虎"沉默地走了过去,替她将目标拖了回来。
对于这擅行之举,摩天也只是嗤笑着说:"狗拿耗子。"
老虎恍若未闻地走上前,在摩天的指令下,将手里的"兽"扔到周雨旁边。
"啊...他..."
看到了"兽"此刻的面目时,原本对一切漠然应对的周雨,终于呆然地低声喃语。
"来吧,小姑娘,你也见一见故人。真是倒霉的家伙呀,明明什么本事也没有,非得卷入自己应付不了的事情。嘿嘿,被改造成了''兽'';,就算不死,一辈子也只能是低等的奴隶咯!"
倒在地上的男性,确实是周雨认识的人,但已经与他过去的样子有了很大的不同。发黑的面孔、瘦削的体型,明明分别的时间十分短暂,却已经让周雨有些不敢辨认了。
比那些更大的变化则是,在他的躯体上,到处覆盖着尖锐如梭的巨大晶体。那银白通透的质地,不是简单地贯穿了身体,而是"生长"在肉体之上,成为簇状的晶瘤。
看到如此凄惨的样子,尽管和对方没有什么感情,周雨也静静地闭起了眼睛。耳畔是摩天无休无止的怪笑。
"可怜,可怜——这小伙子,是叫蔡绩对吧?"
133 牟枝磷陀(下)
自从商场着火那一夜,周雨再也没有见到过蔡绩。虽然当时对方被吓得够呛,但逃走时看起来倒还算精神正常,周雨也就任他自己跑掉了。
本来就只是因为红叶和奥斯尔才萍水相逢的陌生人,一旦解开了消失巷的谜团,两人就再没有接触的必要。尽管分别不出一个月,周雨却几乎已经忘掉这个金毛青年的存在。
实在是没有想到,两人竟然会在这里,以这样的方式重逢。
面对那副悲惨的样子,他没有太多同情的感觉,只是纯粹地感到奇怪。
"他..."
"被选中去改造了呀,这么明显的事情。"
摩天懒洋洋地走到蔡绩旁边,毫不客气地踢了他一脚。
"难得呀。先主人之前按照''冻结'';的要求试做了数百只,得到的结果也是不尽人意。还是那位知识人有学问,随随便便就搞定了一头。唉,今天估计也是拿蚯蚓来试试刀,再过几个月就能量产了吧?"
"量产..."
"可不是呀。单纯的一两只顶什么用呢?连小姑娘你这样的末裔都可以轻松解决,若是遇到公主,恐怕连一合之敌都称不上。也只有蚯蚓这种想不开的家伙,非要去跟概念种同化,才会沦落成这副样子...唉,实在是令人感慨。喂,野猫,愣着干什么?活干完了就自己去吃饭啊,别让人说我虐待童工。"
听到他的命令,女孩拖着脚步朝巨物走去。当周雨看向她时,却意外发现她背后的"老虎"垂着眼睛,露出极其细微的痛苦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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发觉这点后,他本能地别开了视线,以免背对着"老虎"的摩天顺着他的目光回头。
"你是和''冻结'';一伙的吧?"他闭起眼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问道。
"哪里呀,小姑娘你可别瞎说。若是如此,公主岂能容我活下去?我们不过各为其主罢了,可算不上是拉帮结伙。若是真的结盟,我哪还会跟小姑娘你说这么多呢?"
并没有完全相信他的话,但周雨也无心再跟他纠缠下去。他问道:"你打算怎么处理桑莲?"
"小姑娘你不都看见了吗?这么大的一条长虫,当然是拿来喂猫咯。养这只贱猫可是笔赔钱买卖,又没人想玩,又要供吃供喝,可不容易啊。这下子难得有了野食,能顶好一阵用呢。"
说到这里时,他居然假惺惺地抹起了眼泪。那样子让周雨直接闭起了眼睛。
"那孩子和桑莲是什么关系?"
"小姑娘你问的是哪个桑莲呢?是你知道的那个桑莲?还是眼前这条蚯蚓?"
听到这个意味深长的回答,周雨只得又把眼睛睁开。夜雨中,骷髅戒的眼睛又一次亮起红光。那景象让周雨产生了奇怪的感觉:面前矮胖猥琐的男人,仿佛只是一具虚伪的气囊,佩戴在他手掌上的戒指,才是那恶毒至极的灵魂所在。更准确地说,外观上一模一样的五枚骷髅戒,唯有中指上的那枚给予他这种感觉。
当他仔细分辨着印象源头时,摩天忽然走过来蹲下身,用短胖的手指戳着他的肩膀。他以初中女学生悄悄传八卦似的腔调说:"诶,小姑娘,你知不知蚯蚓变的这个东西叫什么?"
"是蛟吧。"周雨淡淡地说。
"错!大错特错啦!"摩天兴奋地笑了起来,"就算是蛇变的龙,好歹蛟也是龙的亚种嘛。蚯蚓变的这个东西不过是毛神而已。一出生就被当做神来膜拜的怪物,实际上除了吃人以外什么都不懂,这种腹行神...你们管它叫什么来着?对了对了,就是''娜迦'';嘛。明明就是野蛇神,混到被当成了龙,也算是它的福分啦!就算死也是赚了嘛。"
"是吗?"
没有一点感想,周雨以极其冷漠的口吻应了一句。
"哟,小姑娘你这态度,可不是敬业的听众呀。"
"你听过''反派死于话多'';这个讲法吗?"
摩天不赞成地晃着手指。
"这就是小姑娘你不懂了。你知道话不多的那些去哪儿了吗?早就因为没本事被人给干掉啦!人长了嘴巴就是要说话嘛,连表达欲都没有,他还能干成什么大事?活着没点追求的废物,就只能跟蚯蚓一样躺着吃土,哪像鄙人这么活跃于舞台呢?有钱就要早点花,有话说就拼命说,不然两脚一翘就来不及了。"
"那还真是独特的想法呢,需要我为你鼓掌吗?"
"唉,那倒用不着,毕竟小姑娘你现在手足俱残,鄙人也不忍心勉强。不过你稍微表现得投入点嘛!青春美貌的娇滴滴小姑娘,像什么''呀!怎么可能!'';、''你一定是在欺骗我!'';、''怎么会是这样!'';,像这种好听的话也嗲嗲地说上两句嘛。终日让鄙人唱独角戏,可是寂寞得很呀。像这个不冷不热的样子,叫人哪有兴致讲下去。"
"那么就不必讲了。正好我也不想听你的声音。"
"诶,你这样说,我可非要讲下去不可了。"
岂止是讲下去,像是刻意要激怒他似的,摩天俯下身,几乎是贴在他耳边笑嘻嘻地说:"很久以前呢,有个大圣人为了阻止饥荒死掉了,尸体被乡民当作山神供奉起来。过去很多很多年以后,因为战乱,那个地方又发生了饥荒——唉,你说那儿的人怎么就这么倒霉呢?实在是太凄惨了,村里有个年轻人想到山庙里供奉的骨头。是真的相信吃掉山神的躯体可以变成新山神呢?还是单纯的饿得受不了呢?那家伙就在夜里悄悄爬上山,把供奉的骨头挖了出来。大的骨头啃起来费劲儿,他就捡了一个圆圆小小的吃。"
周雨的目光不由自主地移向"野猫"。
"...不过呢,那玩意儿凡人哪里吃得下去,当然是反过来被骨头吃掉了啦。本来桑莲的生魂一死,''身魄'';的凭依就没了,这下找到新的宿主,当然是马上就大吃特吃啦。过去的记忆啦,对亲朋好友的感情啦,全部吃得干干净净,思感全都成了空白,活脱脱又是另一个桑莲啦。吃完这个年轻人,那玩意儿也还是觉得饿,就只好继续吃,先把满是兵燹和饿殍的故乡吃完,接着就是去更丰裕的外地、海上。吃,吃,吃,这个想救故乡的蠢货,就这么把整个星球吃得干干净净啦!"
说到最后,他已经兴奋得手舞足蹈起来。
"哎哟,可把我笑死了。吃约律的凡人!这可是在同时段累积万年都碰不着一回的事。不但是把所有的人都吃光,让大圣人的辛苦作为统统白费,就连死后也不得解脱,到这里还想着要吃掉''蛇'';。脑子里到底想什么呢?接受了这个地方的人想要逃生的愿望,就让自己变成那种丑东西,在同一个坑里吃了两回屎!实在是让鄙人笑得肚子痛了,于是我就到处找啊找,找到一个跟他同乡的小丫头。来,光吃一个怎么够,这得接力吃下去啊!"
134 临白晓时(上)
身体里有着异乎寻常的热度。
遗落在巨物口中的"复仇",此刻并未握在手中。所以,让他觉得浑身发烫的并非外物,而只是纯粹的愤怒而已。
无以名之的怒焰随着摩天的笑而层层窜高,连他自己都说不清来由。唯一知道的就是自己想把面前这个家伙碎尸万段。
"...那个女孩,也会发生变化吧?你不怕造出第三个桑莲来吗?"
"这个嘛,毕竟是在这座城市里吃的,效果和外头不同,最多就野猫变野狗啦。哎,若是出了什么意外,提前处理掉就行了。反正鄙人也是第一次搞这种东西,不过玩个新鲜罢了。"
得到这种答案以后,其他的已经没有必要再问下去了。周雨支起手臂,慢慢地坐起身来。
"随便你吧。张同学在哪里?"
"哦,小姑娘终于想起同伴了吗?放心吧,本来鄙人就没有打算伤害她,既然小姑娘你欣赏有承诺,鄙人自然现在早就已经把她放走了。"
"真的吗?"
周雨立刻就要从衣袋里取出手机,打电话给张沐牧确认,却猛然意识到自己把手机放在了家中。
那本来是为了防止某人醒来以后打电话过来骚扰,却没料到在这种时刻造成了不便。就在他皱眉考虑时,摩天却笑着说:"哎,小姑娘你就别费心确认了。鄙人虽然不是什么大圣贤,也不至于为难那样一个小丫头嘛。真的放走了哟,这会儿搞不好已经在家里面睡大觉了...可惜呐,这么可爱的小丫头,醒来以后就得失去好朋友咯。"
听到这句话,周雨轻轻地扬起眉。
"摩天,你这是什么意思?"
骷髅戒的主人站起身,一步一步退向雨幕深处。他的脸上挂着诡秘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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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是说,虽然小姑娘你的女伴是对鄙人没啥妨碍,可是小姑娘你就不一样了呀。今天的事情过去以后,就准备拿着''复仇'';来追杀鄙人了吧?正好今天连眼睛也会用了,这可不行啊。再让你继续下去,鄙人也是有点害怕的嘛。"
他手中的空气开始扭曲,浮现出一柄弯曲的短刀。银白的刀刃犹如残月般皎洁澄透。
"听你的意思,是准备杀掉我吗?"
"鄙人也是迫于无奈嘛。都怪小姑娘你这得理不饶人的性子呀。"
得到确定的答案以后,周雨平静地点了点头。
"这样也好呢,那么就在今天一次性解决吧。"
眼窝深处,传来已经渐渐熟悉的沉重感。他首先将视野对准自己的双腿,轻轻拉动几根线条后,无论是之前的骨伤,还是刚才被蚀坏的死肉,一切疼痛感都完全消失了。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用散发月辉的眸子看向对面。
"啊,你的戒指还真有趣呢。"
视界当中的一切都是无意义的乱线,就连摩天本人都不例外。唯一的例外,就是他佩戴在手上的某枚指环。苍白、精致的骷髅头颅,在此刻的视观中非但没有变得面目全非,反而益发显得美丽。
周雨轻轻地偏头,凝视那骷髅戒指的眼睛。
"这里边,好像藏着一个很有趣的孩子。不过现在就算了,等处理掉你以后再慢慢研究好了。"
说完自己也不理解的结论后,他将视线重新转回摩天身上。
"真遗憾呢摩天,见过始祖以后,我对眼睛的使用好像也变得灵活了一些。间隔方面的限制变得很短,所以就算连续用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既然你也想杀我的话,就在这里把你变得稍微好看一些吧。"
他毫无犹疑地说着。没有考虑战术的必要,不管摩天的短刀上有什么玄虚,只要他的眼睛能够使用,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战胜对方。如果现在先去取回"复仇",反倒会给对方逃跑的机会。
"给你十秒的时间,现在就可以开始说遗言了呢。"
尽管这样宣告,他却根本没有数秒,直接就从对方的脚部开始了编织。在即将拉起第一根丝线的刹那间,眼球如被重铁碾压般剧烈地胀痛起来。
他无意识地尖叫起来。还来不及捂住脸,"晶"的视界霎时间烟消云散。短暂的盲炫过后,眼前又是阴暗残破的雨街。
耳畔又传来了**的笑声。
透过指缝,他看到骷髅戒闪烁着不祥的红光。佩戴戒指的手上所握的,根本不是什么短刀,而是一把漆黑的手枪。
然后,对手扣下扳机。噗。噗。噗。声音比想象中要轻得多,他却仍然不由自主地倒了下去。
已经被视线改变了性质的双腿,虽然站立不稳,也仍然不觉得疼痛。唯独腹部那里缓缓蔓延着温热。
"真可惜呀小姑娘,你的眼睛怎么不用了呢?唉,你们这些东西呢,虽然打起架来是挺方便的,就是脑子不太好使呀。能开枪的时候拿刀剑瞎舞个什么呢?现在已经是科技时代了嘛!"
枪击者踏着雨水,慢步走上前来。
对于他的嘲笑,周雨没有产生太多的感想。弥漫在心头的,不过就是淡淡的疑惑感。眼睛毫无征兆地失效,对手又恰好在同一时间拿出了手枪,让他既无法使用"魂视",也没有机会夺回"复仇",像这样恰到好处的时机,说是巧合实在难以令人信服。
刚才眼睛的疼痛,毫无疑问是对手故意造成的。他在思考中得出了结论。
但是,这一切都已经不重要了。此刻眼前充溢着的鲜艳色彩,证明自己的鲜血正从眼眶中不断流出。连续三次使用已经超出他的界限,这里就是尽头了。
刚才对形势的误判,是一个无可挽回的致命错误。明明都看到"老虎"用类似火箭炮的东西打倒了巨物,却还是没有提起足够的警惕,为此就算是被人杀死,也已经无可抱怨了。
想明白这一切后,他静静地闭上眼睛。恐惧的情感十分稀薄,非要说的话,胸膛中只是充斥着无以名状的遗憾。
想要见到谁。想要找到某个答案。像这样残留着悲哀的愿望,然后无可避免地被土地所吞噬。
然而,对手连这临终前的片刻宁静也不肯施舍给他。走到他旁边以后,那枪击者伸出脚尖,轻轻踢了踢他的脸。
"喂,小姑娘,还没断气吧?那就再聊两句嘛。本来鄙人呀,是打算用开花弹或者玻璃弹来打你的。进入你体内以后呢,就会嘣地炸开,弹片呀、碎玻璃呀,把小姑娘你的身体搅成一团烂泥。不过转念一想,这么漂亮的身体,打坏了多可惜呀!最后还是改用小口径的普通子弹了。痛得不那么厉害吧?"
脸颊上,首先是被滑腻恶心的手指抚摸着,然后则是冰冷锋利的刃口在轻轻比划。
"约律类的遗骨可都是好东西呐,器官割下来做点小菜,或者剥整皮填点料进去,做成标本也不错嘛。哎,小姑娘你说呢?你喜欢哪一种?放心嘛,肯定不会把你放到人多的地方去,不然公主回来看见可就气坏啦...干脆这样吧,你全身上下最珍贵的就是眼睛,我给你好好地保存在水晶罐子里,剩下的部分就随便啦,我看野猫还挺能吃的,干脆就交给她吧。那臭丫头吃饭的习惯还行,总是先从头开始吃起,你也少受点零碎的苦嘛。"
刀尖沿着脸颊挪移,缓慢而刻意地滑动到眼窝边缘,然后缓缓扎入眼睑当中。
135 临白晓时(下)
鲜血喷溅在脸上。
就算闭着眼睛,也能隔着眼睑看到深暗的红色。不止是血液,沾在脸上的,还有更加粘稠的固块,因为无力抬手去摸,也分不清是脑浆还是碎肉。
但是,身体连一点被破坏的感觉都没有。
周雨睁眼看向旁边。就在刚才,他似乎听到远处传来一声炮击似的巨响。虽然不清楚是什么东西,但反正是相隔很远的声音,他也没有过于在意。直至此刻看到摩天的样子时,才猛然醒悟过来。
握着刀的摩天,自嘴唇以上的头颅已经完全消失了。光秃裸露的口腔下部,似乎还因为惊讶而吐着舌头。
看到这一幕,周雨最初涌起的感情就是诧异。他从未真正地接触过枪械,心中对于中弹的印象,仍然停留在身体上洞开一个小小的孔。
换句话说,他从没想到狙击器械能把人体破坏成这副模样。
摩天的"尸体"摇摇晃晃,尽管没有眼睛,还是胡乱地举起刀刺下。就在他要扎中周雨的脸以前,一双手把周雨从地上拖了起来。
"老虎"悄无声息地抱着周雨,用眼神示意他不要发声。这个一分钟前还归服于摩天的壮汉,现在却若无其事地绕过摩天无头的身躯,朝着后方的街道悄步退去。期间他似乎想把周雨再次扛到肩膀上,只是顾虑到周雨腹部的枪伤,最后仍然采取了较为吃力的抱姿。
退出几十步后,摩天的脑袋已经明显长回了一点。基本完备的口腔中,开始发出含糊的咆哮与呼唤。听到摩天的声音,"老虎"毫不犹豫地掉过头,朝着远方的街道拔足狂奔。
"你究竟..."
等他跑出了几百米后,周雨才算是缓过了一点力气,用细微的音量发出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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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去解释。"
"老虎"在剧烈的跑动中回答道。他的声音听起来已与刚才大不相同。并非那种人偶式的呆板腔调,而是一种使人觉得果断、自信的声音,和他本人的形象完全相配。不知是否错觉,周雨甚至从他的声音里听出了一丝欢快。错不了,这家伙对自己前老板刚才的遭遇极其满意,就差没有笑出声来了。
被这个状况完全搞糊涂的周雨,只得再度闭起眼睛,一边休养精神,一边在脑海中回溯先前的诸多细节。
不管"老虎"的行动出于何种目的,他能肯定的只有一点,那就是此人还有其他的同伙——刚才狙击枪的轰鸣,发出的位置距离他们起码在五百米以上,绝对不是"老虎"所发。而能够恰到好处的配合行动,足以说明"老虎"和狙击手有着某种联系。
跑了大概十分钟后,老虎将他放在某辆面包车的后座上,一边查看他腹部的枪伤,一边问道:"现在意识还清醒吗?"
没有多少说话的力气,周雨只是点了点头。
"老虎"居然十分愉快地笑了起来。他咧着嘴说:"你们的身体真奇怪。"
说完这句话后,他从座位底下拿出医疗箱,用剪刀拆开粘连在伤部周围的衣物,清洗和消毒伤口,然后喷洒止血剂。整个动作完成连五分钟不到,可以说是行云流水一般。
"我很乐意帮你把子弹取出来,不过现在没有合适的条件,你得先忍耐一会儿。在此以前,别试着用你的能力修复伤口。"
周雨仍旧点头表示理解他的意思。
得到回应后,"老虎"退出后车厢,来到驾驶座上发动汽车。透过沾满水迹的窗户,周雨看到他们似乎是从某条小巷里驶了出去。几度灯光明暗以后,周围传来了隐约的人声。
听到从窗隙里传来的小孩笑叫,让周雨有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不知过去多久,面包车行入另一条昏暗的小巷。
"老虎"把他从车内搬出来,走进某栋建筑的后门。这似乎是一栋只有三四楼的低层建筑。底楼挂着几个不同的饭店招牌。从安全通道登上三楼以后,"老虎"将他带入一间酷似咖啡馆的店面里。
店的面积不大,预计在一百至一百五十平,但因为摆放的桌位不多,反而显得异常空旷。周围的墙壁上挂满了纸折的红玫瑰与黄铜子弹壳,还有一张外国乐队的海报。在店面正中央,几张方桌被拼凑在一起,上面铺着厚重的白布,看起来像个简陋的临时手术台。台后的窗边站着一个女孩,似乎正在俯瞰外面的街道。
当老虎把周雨放到店中央的台子上时,窗边的女孩说:"你慢了一点。"
"我多带一个人呢,老板。"
"他的状况怎么样?"
"跟今天的天气一样好。没晴,但也死不了人。"
女孩转过身来看向"老虎"。她的眼距偏长,稍微显得有些涣散,目光却很明亮有神。浓厚的眉毛、高而宽的额头,薄平的嘴唇,以传统审美而言都并非出众的长相,但组合起来却使女孩有种独特的魅力。略显中性,但不至于令旁人混淆,反而让她给予人可靠的印象,这想必是很容易让肖像画家感兴趣的素材。
但是周雨没有研究面相的兴趣。看到女孩的一瞬间,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对方的衣着上。
女孩的身上穿着一件深红的呢绒风衣外套,在外套的颈后位置,挂着一个红色的兜帽。
疑似亡魂的人站在灯下。她穿着黑靴的双脚稳稳踩着地板,影子挂在窗边的墙壁上,也与她本人连得好好的。
"我猜你现在有很多问题,周雨。我保证日后会逐一向你解答,不过这一切说来话长。在此之前,你得先进行取弹手术。我不能肯定***对你能起效,所以你最好有点心理准备。"
她字正腔圆的普通话,在周雨听来惊人得熟悉。非但如此,当她念起"周雨"两个字时,声调更是毫无误差。
绝不是音近而导致的混淆,她很清楚自己是在跟谁说话。在这一晚发生的全部意外中,恐怕没有任何一件事能比这更让他惊讶了。
"我想你恐怕不记得,但我们这是第二次会面,周雨。六年前我们在你父亲的学术讲座上见过一次。那时我正考虑申请由你父亲担任我的导师,他在无意中谈起了你。然而,尽管你当时在场,却没有跟你父亲打过一次招呼,而是直接陪同女伴离开了,所以我猜你对我没什么印象。"
女孩走上前,用从容的声音陈述着。她从台子下方取出针剂与手术刀,然后戴上蓝色的胶皮手套。
"我从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会碰到如此多的故人,尽管通过这段时间的观察,我确定你丧失了相当多的记忆。不管怎样,我很高兴又找到一个靠得住的同盟者。"
周雨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的脸。虽然对她的话毫无印象,他却不由自主地这个女孩感到亲切。那或许是因为录音的缘故。
"你和周妤..."
"在几个变故发生以前,我们保持着亲密的合作关系。关于此事我有充分的证据能够向你展示,不过这得等你恢复了再说。先生,你今夜经历得也够多了。"
在打下***以前,女孩若有所思地看了眼窗外。
"现在我们不谈这些——不在夜里谈这些,你不妨先休息到白天。最后我只做一个简单的介绍,周雨先生,我的名字是李理。"
136 朱影夜华(上)
窗外的细雨,在拂晓时分彻底歇止。云层映出金红曦辉的同时,在另一侧同时浮起淡色的虹桥。明亮如火的新阳就在这两幕奇景中间缓缓升起。
看到那彩虹的颜色,周雨就不由地再度回想起桑莲。坐在这样清美的晨景前,他就有一种强烈的不真实感:桑莲真的被"野猫"吃掉了吗?
从体型来说自然是绝无可能的,但这件事并不能以常识定义。无论是他还是摩天,当时都是以理所当然的口吻来谈论这件事,就仿佛一个小女孩吃掉超过自己体型百倍千倍的怪物,这件事没有一点值得惊讶之处似的。
现在回想起来,他都为自己当时的表现感到吃惊。那些说出来的话,做出来的判断,他甚至自己都搞不明白理由。那已经不是一次两次偶然地失口,而是频繁到快要形成习惯的程度。
再这样下去,他就快无法分清自己究竟是谁了。
抛开这些事情,其他要考虑的也有许多。已经用尽的无梦香,张沐牧和**的安全,还有丢失在怪物遗体上的"复仇"。这些到底要怎么解决,他甚至连思考的力气都快没了。
不管怎样,必须先找到张沐牧才行。就算摩天先前说的是实话,眼下想必也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把张沐牧作为重要的筹码。
"坦白说,我希望你现在能睡一会儿。晒太阳并不是足够有效的恢复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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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后传来了一个慢条斯理的声音。紧接着,李理端着咖啡走到周雨旁边。她望着窗外说:"今天是个好天气。我希望你的心情也一样。"
周雨盯着她手中的咖啡杯看了几秒,然后才答道:"那恐怕做不到。"
"我能看得出你有烦恼,而且我也确信自己能为你解除一些。"
"你知道摩天通常把绑票的人质关在哪里吗?"
"我不知道。"
"那么只能谢谢你的好意了。"
这时李理转过头,居高临下地看着周雨。在晨光下,她的形象前所未有的清晰,周雨这才注意到她的形容实际上相当憔悴。眼圈发黑、皮肤枯黯,及肩的短发也缺乏打理,凌乱地四处翘散着。那是一种长期熬夜与过度工作而导致的病态。
李理用左手握着咖啡杯,右手搭在左臂上,食指有节奏地敲打着袖管。
"我确实不知道红森区的***喜欢把人藏在哪里。"她说,"然而——就在几天前,当他试图在我的私人产业里非法拘禁一位年轻女孩时,我不得不加以制止,把那个女孩置于特殊保护之下,以免损害我的经营信誉。"
周雨猛地扶住椅子,想要从原地站起来。在此之前,李理把他按了回去。
"我强烈建议你坐下说话。鉴于你双腿现在的状况,周雨先生,你离截肢也只差一步之遥了。"
"那女孩情况怎样?"
"毫发无伤,如果不算她迷路时摔的那一跤。"
"...我以为她在那个家伙手里。"
"我看得出这种误解是如何产生的,但如果你足够仔细,周雨先生,你会发现那位***从未亲口向你承认这一点。这是很有意思的现象,尽管此人卑鄙、凶残、毫无人性,他却会尽可能地避免直接撒谎。而如果你足够谨慎,在采取行动前要求与人质联系,就会发现他难以向你提供握有人质的证明——事实上我本有意在隐瞒那位***的前提下将此事告知于你,但你的行动效率令我缺乏准备时间。"
尽管她的语气尚属温和,周雨还是听出了其中的谴责意味。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问道:"之前狙击摩天的人是你吗?"
"正是我本人,先生。这件事的幸甚之处在于,你当时恰好倒在一个视野开阔的位置。若非如此,以我仅仅三年的射击训练经验,只要出现一点失误,这事儿就算是完了。"
"''老虎'';也是你的人吗?"
"小野葛先生长期以来一直为我服务。同时,他也在表面上服从于红森区的主人,并且赢得了那位***的信任。不过这一切显然只能到昨夜为止。"
李理用一种半是幽默半是认真的语调说:"为了挽救你的性命,我失去了一位相当重要的间谍。但愿你铭记这个牺牲,先生。"
"我还没死呢,老板。"坐在柜台后的"老虎"插嘴说。
"我敢担保在那位***眼中,你已经是个死人了,小野葛。"李理抱着手臂说,"就算他眼下正给你打棺材也不奇怪。"
"老虎"满不在乎地答道:"他可以自己去睡,空间准够,还能把他老妈一起塞进去。"
李理不置可否地扬起眉毛,看来对"老虎"的言语并不认同。她很快又对着周雨说:"既然我们解决了最急迫的问题,我仍然建议你睡一会儿,先生。我们要谈的东西太多了,而从昨晚手术开始,你就没有进行过像样的休息。我有充分理由质疑你眼下的思维能力。"
"我睡不着。"
"如果你顾虑于一些特殊情况,比方说,在睡梦中变成另一个人,我以为大可不必折腾自己。有很多方案能解决这一问题,譬如当你下一次醒来时,由我向你喷射少量的催眠喷雾。鉴于目前的现状,我想跳过一两次轮换机会也不至有失公平。"
因为短期内经历了太多,哪怕对方忽然叫破了这个秘密,周雨也已经完全无法感到惊讶了。他望着对方的脸说:"有人在找你。"
"我确信不止一批人在找我。这正是我躲藏于此的原因。"
听到这句话,周雨又无言以对了。最后,他选择跳过"小明"的事情,直接问道:"我听说你坠楼而死了。"
"而我正好端端地站在你面前,所以答案显而易见:我策划了一次假死,以此避免旁人继续追查我。事实证明这是有必要的,周雨先生,就在我伪造了自己死亡事实的几天后,你的女友就和我彻底失去了联系。有段时间我几乎以为她已身遭不测,直至看到你出现为止。"
"你指的是周妤吗?"
"除非你在半年内换了新的女友。"李理说,"不过既然你出现在这儿,我假定你旧情未忘。"
周雨茫然地看着她。确然红叶也曾经说过他来自不同的世界,但老实说,他对此没有任何切实感觉,那就像是个无关紧要的故事罢了。
李理审视着他的神色,露出了然的目光。
"你什么也不记得。"她总结道,"周雨先生,你犯了一个相当严重的错误。没有情报、没有准备、没有武装,你就这么赤手空拳地跑到战场上。"
"我听不懂你的意思。"
"我猜也是。"
李理从旁边搬过一把椅子,将它正对着周雨摆放。坐上去以后,她双腿交叠,将手掌搁在膝盖上,摆成一个小小的尖塔——那架势实在很像一个公司高管在和员工谈心。
"这要从头说起,如果你实在不愿休息的话。"她说,"周雨先生,要让你理解自己的状况,请容许我先从自己的故事说起。"
137 朱影夜华(中)
明亮的阳光从连排**窗中洒落进来。在那明朗的晨曦下,李理露出沉思的表情。
隔了好一会儿,她斟酌着字句说道:"我出生于一个商人家庭,家里有一些祖产,后来得益于父亲的经营,家业变得更加繁荣...这或许有夸炫的嫌疑,不过坦白说,仅以我个人持有的资产,在同龄人里是相当罕见的。而我也并非家中独子,我有一个长兄,此外还有一个同父异母的妹妹。"
听到这里,周雨不由地轻轻抬了一下眉毛。注意到他表情变化的李理立刻微笑了。
"我能猜出你在想什么,周雨先生。"她马上说,"豪门富翁,三妻四妾,不同母亲的孩子彼此斗争,这是出传统戏码,太阳底下无新事。不过我向你担保,我父亲并非那么...在两性关系上随意的人。我的生母因癌症去世,在那以后我父亲才遇到了他的第二任妻子,也就是我妹妹的母亲。公平地说,她是一位令人相当难忘的美人,周雨先生,若你不介意,我以为她很像周妤女士。"
"你指的是相貌吗?"
"不,若论相貌,奥菲莉是位高加索血统非常明显的混血女士。然而奇妙的是,她有着非常古典的诗人气质,那使得我父亲一度为她痴狂。他们在相识一月不到后就陷入热恋。那时我生母去世不足一年,我与我的兄长都不满六岁,你可以想象此事在我生母家族中引起的轩然大波。尽管面临巨大压力,我父亲仍然固执己见,执意要与对方步入婚姻。在他们成婚一年后,奥菲莉怀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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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到这里时,她随意地晃了晃手指,如同在驱赶飞舞的蚊蝇。
"此事无疑对利益相关者有着重大的影响。他们想法设法要使奥菲莉流产,令我父亲立下继承人的保证书,甚至安排当红的女星来与我父亲邂逅——具体的过程我们不妨省略。概而言之,那一切都是徒劳。奥菲莉有如被神灵庇护,巧妙地躲过了各式各样的阴谋,成功生下了我的妹妹李绪。然而,就在分娩的那一夜,她极为突兀地死去了。"
"...难产吗?还是人为事故?"
"我恐怕两者都不是。"
迎着周雨奇怪的目光,李理又露出那种沉思似的微笑,过了一会儿后她说:"死去的并不止奥菲莉一个人,周雨先生。当时,在病房内所有的医护人员,他们也全都惨遭横死。我没有用''杀害'';这个词,因为当时的病房内是完全封闭的。我的父亲与亲戚全程亲自守候在门外,没有任何一个人能在他们的眼皮下进入产房行凶。而据我后来找到的资料证明,包括奥菲莉在内的所有死者,他们的死因皆系腹腔爆裂,甚至无法验明形成原因。当时唯一存活下来的人正是我的妹妹李绪。为了保护她,我父亲运用私人关系将院方封口,重金赔偿死者的家属,也收买了知情的报社。此事从此被掩盖在公众视线之外。"
李理以极为中立的口吻说出这番话,那言谈中很难辨别出她的褒贬态度。尽管如此,周雨心中仍然感到隐隐的不满,尤其是在听到将死亡事件掩盖的部分时,他心中充满了某种自己也说不上来的怒气。
为了掩盖这种突兀的情绪,他尽量以冷静的语调说:"既然如此,你是怎么得知的?令父应该也不会愿意跟你提起这种事。"
"这是因为你缺乏切身体会,周雨先生。在一个大家族中,你的秘密可以瞒过妻子、丈夫,却瞒不过你的仆人。他们会打扫你的书房,收纳你的衣物,倾听你的梦呓,在他们眼中你既是付薪的主人,也是娱乐的演员。没什么事是他们打探不出来。而我当时年仅六岁,没人会在乎这个年龄的小孩有什么看法。因此当我甩掉保姆们,在自己的家中到处乱蹿时,要收集情报是很轻易的。而当我听完宅邸内的流言后,不得不承认人类的想象力并不若书中赞美的丰富,大部分人只是在遵循套路。譬如说,他们认为奥菲莉是被我母亲的家族下了某种阴毒的降头术,又或者我妹妹李绪具备着某种极为凶恶的命格。我对此实在是好奇极了,于是设法避开仆人的监视,溜到育婴室去看那个流言中的遗孤。我第一次意识到,初生的婴儿实在丑得令人失望,即便是奥菲莉的女儿也不能免俗。"
李理说到这里时,"老虎"忽然发出一声闷笑。他毫不理会周雨诧异的目光,顾自从柜台底下拿出一瓶威士忌痛饮起来。
"我雇佣你不是为了消耗多余的酒精,小野葛。"
"娱乐时间,老板。"他眯着眼睛回答道,"有人开始讲故事,我就非得喝两杯不可。"
李理敲打了一下椅子扶手,最后似乎还是决定妥协。她仍旧毫不避忌"老虎"的存在,继续从容平缓地说道:"我向你发誓,周雨先生,尽管她的出生充斥着不祥,我仍然深爱我的妹妹。我一直看着她从婴儿变成儿童,然后是少女。当她的五官完全长开以后,我惊奇地发现她完全就是奥菲莉的翻版,没有任何一点继承我父亲的相貌。我见过很多孩子长得肖似父母,但李绪与奥菲莉,她们已经像得令我毛骨悚然。随着她的年龄增长,我开始恐惧她会遭受和奥菲莉同样的命运。这种恐惧不断地在我梦中具现出同一个情节。我总是梦见她结婚、怀孕,在生产的那一刻以不可思议的方式惨死,只留下一个和她一模一样的女婴。为了摆脱这个梦魇,我改变了自己规划的事业方向,从计算机科学转入统计基因组学——以眼下的目光审视当时,难免会觉得十分荒谬,周雨先生,但我当时有一个非常强烈的信念,那就是我妹妹遗传到的相貌必然与奥菲莉的死有所关联,她们的基因中存在某种超出现有科学认知的现象。而要将我妹妹从那噩运中拯救出来,我就非得揭开这个谜团不可。"
周雨静静地倾听着她的讲述。在对方提起自己的异母妹妹时,他眼前却悄然地浮现出红叶的面孔。摩天口中的"晶祖",还有被称为是"末裔"的周妤,两人容貌之相似,即便说是双胞胎也不会让人产生怀疑。
"...长得一模一样吗?那么她的性格呢?也和奥菲莉一样吗?"
"这已经无法验证了。"李理说,"据说奥菲莉的性格在十六岁时发生过巨大的改变,她登上歌剧舞台以前的生活鲜为人知,且有很多个自相矛盾的版本。既然我的妹妹未足十六岁,她之后的性情是否也会同奥菲莉趋于一致,我也无从得知。"
"等一下。你和你妹妹只相差六岁,今年还不到二十二岁吗?"
"二十四岁,周雨先生。倘若你父亲所言不错,我们恰好同年同月出生。"
周雨慢慢地抬起眼睛,看向李理的脸孔。她靠坐在椅背上,若无其事地说:"那是一个假期的夏日,先生。我从学校回到国内,宅院里种满了翠绿的草木。进入正厅以前,我留意到楼下的玫瑰全开了,就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那时烈日炎炎,蝉也叫得我心烦,于是我脱下外套,交给旁边的仆人。就当我准备松开衬衣时,我妹妹从五楼跳了下来,就摔在我一米开外的地方。那是条鹅卵石路,她的身体都得四分五裂,血全溅在我的衬衣上,就跟我当时穿了件红衣服似的——那是我一生经历的最恐怖的时刻,先生。"
138 朱影夜华(下)
因为意外,周雨一时没有言语。良久以后,因为感觉对方并不希望自己说出一些安慰的空话,他还是直接问道:"为什么?"
"我也很希望能说出理由,先生,但我也不知道。自那一天开始,这个问题就不断地环绕在我心里。走廊的监控录像显示,我妹妹完全是出于自己的意愿而走到窗边,站在椅子上**,当某个时机到来时,她就独自一人翻越窗户跳了下去。她毫无疑问是在等我。但是为何?为何要选在那个时刻这么做?我想不出任何一个理由迫使她以如此方式结束生命。"
"没有被他人胁迫的可能吗?"
"我起初有过同样的想法,然而,通过时长半年的调查,答案是没有。没有动机,没有时机,没有嫌疑人。我妹妹长年待在家中,几乎不见外客。她的家庭教师和保姆全都有足够的证据证明清白。我想不出任何理由能胁迫她轻生。然而,将其描绘为蓄意的**事件也是不合理的。在事发前一天,她还在整理她母亲的歌剧录影,只完成了一半进度。由此,我不得不产生第三种怀疑,那就是我妹妹患有某种精神疾病。当她在窗前**我归来时,这种隐疾的发作促使她突然采取了**行为。"
"我在精神科方向了解不多,有符合这种行为特征的病症吗?"
周雨在思考时无意识地问道。他发现随着自己的问话,李理脸上浮现出一种微妙的,像是发现了某种趣事的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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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神病学是一门很广泛的学科,涉及到遗传学、心理学、神经学...有些东西是很难用数据量化的,在出现足够多的实例以前,我们很难理解某种精神病的病理机制和表现。即便能,当它表现在不同的人身上时,其病症是可能存在极大差异的。我花了很多时间来研究这方面的问题,曾有一度我想过聘请你父亲参与这项计划——鉴于你应该对此毫无印象,我需要跟你说明,他是一位顶尖的脑科学专家——然而,他很快表示自己故土难离,于是回拒了我的邀请,我只得就此作罢。事实上,我也曾留意过你的职业意向,这是件很有趣的事情,周雨先生。你的父亲是一位享誉国际的脑医学专家,而你选择的主攻方向竟然是心外科。"
"你是说我以前从医吗?"
"准确来说是医学生。据我猜测,你还没有完成学业,但种种表现都证明你在我们初见后并未改变志向。对此我是很好奇的,为何偏偏是心脏?这是你的个人偏好?还是基于你父亲影响而做出的反向选择?不过眼下连你也回答不了,所以我们只得暂且搁置这个问题。言归正传,当我的研究陷入困顿时,我意外得到了奥菲莉亲属的联络。他们,从家庭关系上来说,是奥菲莉父亲的表亲,向我邮寄了一些奥菲莉父母的遗物,其中包括了一张家庭合影照。这张照片使我发现,我妹妹在遗传上的顽固并非巧合,奥菲莉的相貌也完全秉承自母系血统,没有任何父系的痕迹。除此以外,我还从在奥菲莉的相册夹缝里发现了一些奇怪的文书。那上面的文字,据我的受托者所言,其词汇和音节最接近意第绪语,语法则截然不同。他主张文中记载的是某种古代巫祭仪式,但遗憾的是,由于使用的语言已死,其详细内容已无法破译。"
说到这里时,她露出一点自嘲的笑容。
"承认这件事是很令我感到挫败的,周雨先生。我的生母是个基督徒,但自幼以来我却受到严格的科学教育,我的家庭教师告诉我一切皆能以理性征服。然而,就是那么一张照片和一张纸,终于迫使我将自己的思路转移到了神秘学领域。我们的DNA序列差异不足千分之一,就已令我们千人千面,这还没有考虑到后天环境促成的分化。我妹妹,奥菲莉,还有奥菲莉的母亲,祖孙三代完整地遗传了所有面貌特征,此事的概率甚至比产房里的人****都小。"
周雨不赞同地摇头说:"就算是没有血缘的人,也可能会因为偶然而长得非常相似,更何况她们是母女。相貌遗传在三代内都偏向母性,这可能是遗传隐显性的问题,概率没有你说的那么小。"
"不,先生,双胞胎的相似不足以形容她们。我获取了我妹妹的面骨数据,把她和奥菲利的头骨相比较,对计算机而言,那完全就是一个人。为了进一步确认,我又设法弄到了奥菲利的牙齿模型,用来与我妹妹的遗骨对照,结论是完全吻合。她们如克隆一般精确复制,丝毫不受父系遗传的干扰。我又尝试比对我妹妹与父亲的DNA,他们的遗传性状高度相符,她无疑是我父亲的亲生女儿——只是恰好没有一个体现在外貌上。哪怕在理论上应当偏向于我父亲的显性因子,最终都只在我妹妹身上表现出奥菲莉的特征。"
周雨想要说话,在那以前,李理抬起手打断了他。
"关于这件事我们可以日后再讨论。我知道遗传性状是个复杂的问题,小概率事件总是存在。关于我妹妹与奥菲莉的特殊联系,我还拥有更多的证据,但眼下用不着一样样地提出来。重点在于,当我再度陷入困局时,有人成功破译了我所找到的文书。此人向我指出,文中所记载的方法可令生者通往亡灵之都。具体地说,需要在满月之夜披上一件沾满鲜血的衣物,于午夜时分徘徊于十字路口,直至一辆三脚马车驶过,跟随它翻越七座山丘。当抵达星月无光的荒野时,要在黑暗中爬入马车内,沉睡至黎明时分,即可进入亡者居留的城市。"
李理忽然站起来,走到柜台摆放的花瓶面前,在那白瓷圆瓶里插着一支赤色的花。那色泽比挂在墙上的成片折纸玫瑰更为鲜艳,周雨却认不出花的品种来。
"起初我对此是很怀疑的,但我别无选择,最终采用了此人提供的描述。我在衣服上弄了点动物血,然后独自在夜里来到十字路口,看到了他所说的马车。我跟着车穿过七座山土坡——特别强调,我所居住的城市,边缘离最近的山地也有数十公里——道路实在难走,我费尽力气才能保证自己不被甩下。当我走过最后一座山时,马车行经一片鲜红的花海,那不是玫瑰或石蒜,而是我未能辨识的罕见品种。出于好奇,我匆忙地摘下一朵,然后从后方爬上缓慢行驶的马车。车内非常空旷,足够三四个人肩并肩的躺下来。我甚至意识到坐在辕架上的车夫是名黑袍的男性,而因为文书中警告我绝不可直视巡游者之面,我立刻闭眼卧倒在车厢里。那实在是很难让人入睡的场合,我却在数秒内陷入沉眠。我梦到自己身处一座孤岛,我妹妹正站在海浪上,对着我大声喊叫什么。而当我试图跨过海浪去找她时,她却变成一只海豹钻入浪中不见了。"
她伸出手,将那朵整体酷似玫瑰,瓣片却呈现心形的朱花从瓶中轻轻拾起。露出瓶外的花枝上也与玫瑰相似,遍布细小而尖利的花刺。李理用手指拈住花枝,仔细观察着它的开放状态。
"当我自梦中惊醒时,发现马车已经不见了。我还握着夜间摘来的花,坐在地铁列车里。这就是我与它进入这座城市的经过。"
139 永劫归返(上)
在窗前稍微歇过一会儿后,周雨驻着木拐站起身,一步步走向柜台前的花瓶。
和整个咖啡店偏向于欧式风格的简朴装修不同,装有朱花的白瓶带着明显的中式风情。圆润油滑的瓶肚下部围着一圈青花纹的装饰,是春兰盛开、蝴蝶翩舞的图案。
与容器相比,瓶中的花看起来却很像是异国的品种。它有玫瑰般华丽的花型,花瓣繁密交叠,呈现标准心形的瓣片却异常单薄,以至于精巧得使人感到那并非鲜活的植物,而是巧妙赝造的假花。
看着那娇艳欲滴的花瓣,他不自觉地伸出手,想要将花自瓶中抽出来。
"小心点,有刺。"
就在手指即将触碰到花枝时,靠在柜台后面打鼾的"老虎"忽然开口说话了。周雨立刻如梦初醒般收回手指。
"你要拿来看也没什么,就是让你小心刺罢了。"
"老虎"慢慢从椅子上坐起身,睡眼惺忪地将一根烟放到嘴边。他先是将烟点上,然后熟练地从旁边冰柜里拿出一瓶啤酒,用打火机底座撬开瓶盖。
"来点儿?别客气,老板走了,这里就是我们俩的。"
自然,他口中的老板不是指摩天,而是在刚才突然出门的李理。
即便已经知道了他的真实立场,当看到这个两米多的男人曲腿弓腰,缩在狭小的柜台后喝啤酒时,周雨还是感到很不习惯。那副过于生活化的场面,跟最初见面时的牵线木偶实在判若两人。
最后,他只是摇了摇头说:"我不喝酒。谢谢你之前的帮忙,小野先生。"
听到他的话,"老虎"放下半空的酒瓶,慢悠悠地看了他一眼:"我姓小,名野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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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小先生也是国人了?"
"你干脆继续叫我老虎。"与姓氏极为般配的小野葛说,"祖籍在滇云省,国籍在西边。"
以如此笼统的说法介绍完毕后,他就再也没有提及关于自己的信息,只是晃悠悠地站起来,去旁边的胶囊咖啡机前给周雨倒了一大杯。他把杯子放在柜台尽头一推,直接滑到周雨面前。
"别让老板知道,她有严重的健康强迫症。"小野葛说,"但一向只对别人严格要求,她自己熬夜、服药、乱吃东西,百无禁忌。"
"你在她面前说过这话吗?"
"当然不,谁是老板谁说了算。"
周雨无法理解地摇了摇头。他并不知道李理与小野葛两人有着怎样的关系,又是什么理由让小野葛服从于一个年龄足以做他女儿的年轻人。无论如何,既然李理在早晨的讲述中没有避开小野葛,足以说明两人间有着相当的信任,无需由他这个不知情的外人来质疑。
埋头喝了几口咖啡后,他对小野葛问道:"老虎,你一开始是怎么成为摩天手下的呢?"
"简单得很,"小野葛说,"一年半前,红森区的地下赌场招人,成功取用。红森区的领主有四个副手,摩天是其中之一。遵照老板的要求,我一直跟着尽可能跟着摩天,一直干到昨天。"
"你是说,和摩天一样的还有三个人吗?"
"现在没了。"小野葛满不在乎地说,"老领主一死,那矮胖子就把另外三个统统干掉了。他早等着这一天呢。两男一女,还有十几个喽啰,全都剁掉四肢扔进焚化炉里,然后——"
他做了个拉动滑杆的手势,耸耸肩说:"在那矮胖子的地盘上,这算日常风景。而如果你表现出不满,他就把你也扔进去。在那待上一个月,你准能学会怎么控制自己的表情,小姑...说真的,你到底是姑娘还是小伙?"
"...你直接叫我周雨就可以了。"
"好吧,周雨,甭管你是个什么,下一次当你面对那个矮胖子时,你得记住一件事,就是别跟他拉开距离。你可以拿剑砍他,用你那玻璃眼睛瞪他,但如果你跟他隔得足够远,他准在你发动前就用子弹打爆你的脑袋。"
"是呢,这件事我已经记住了。下次遇到的时候,我会直接把他的脑袋削下来。"
周雨抚摸着腹部的绷带说道。在经历了昨夜的手术以后,埋入体内的子弹被成功取出,伤口也缝合完毕,但和基本失去知觉的手脚不同,那里的伤口时时刻刻都在发痛。
然而提起摩天的枪,他就想起了另一件事:"老虎,先前你攻击桑莲的时候,用的东西难道是火箭炮吗?"
"对,怎么着?"
"这种军火级的武器,你们是怎么弄到...不,比起这个,你是怎么把它带到那里去的?我可不记得我们碰面时你身上带着那么大体积的东西。"
"因为我没带上它,它自己出现在我脚边。如果你跟那矮胖子打交道够久,就会习惯这种事情了。有时是刀,有时是手雷,还有重机枪——不过火箭筒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我以前没见他变过这么大的玩意儿。"
"你是说,全部都是摩天变出来的吗?"
看到周雨讶然的表情,小野葛怪有趣似地笑了起来。
"不错,这有什么好稀奇的?你也看到他空手变出一把刀来。"
"我以为那只是本身能够隐形的武器而已。"
小野葛笑得更灿烂了,映衬着粗糙黝黑的肤色,他的两颗犬齿白得足以去拍牙膏广告,那果真很容易使人联想起咧牙的老虎。他一边把大腿拍得砰砰响,一边笑着说:"你能接受一把隐形的武器,却不能理解他凭空移物?我没看出这有什么区别。想想看,一个黑漆漆的影子用声波武器袭击我们;一个年轻小伙突然变成了巨怪;还有你,像蛇发女妖似的到处瞪人。这城里什么新鲜事没有?你还觉得吃惊?"
周雨哑口无言了。就在这时,身后的格挡门吱呀作响,属于李理的声音说:"保持惊奇是一种珍贵的品质,小野葛。若人习惯于接受现象,他就会更少地去探寻原理。若无探索之心,文明之火亦将熄灭。"
"唱高调。"小野葛懒洋洋地说,"我不关心文明之火,除非它烧到我屁股上。"
"那我恐怕它已近在眼前。"
"有多近?"
"今夜。"
李理走入室内,用眼神和周雨打了招呼,旋即又说:"我去地下检查了监控系统,西面的情况很糟糕。至少有七个位置需要重新安装。出于安全考虑,我认为今夜我们应当一起行动。"
"我们是几个人?"
"三个人一辆车。"
"老板,我干活的时候真的不太乐意背着伤患。"
"显然这就是为什么我要求你开车出去。这样当你去重装摄像头时,我会和周雨先生一起坐在车里等,我们没准还能打会儿牌。"
在小野葛来得及反对以前,李理轻轻地挥了挥手,示意讨价还价到此为止。随后,她把目光转向周雨。
"我本想推迟两日再提这件事,但是事出有变,周雨先生。"她说,"今夜我和小野葛有些紧急情况要处理,除此以外,我也有一样东西准备展示给你。"
140 永劫归返(中)
"我希望你还习惯我的衣服。"
当周雨不断低头看向自己的膝盖时,李理忽然对他这么说道。为了不引起误会,周雨解释道:"我只是在看自己的手。"
在昨夜破损严重的衣物,已经到了根本无法蔽体的程度,李理只得将自己的衣服借给他使用。然而,尽管"小红帽"本人穿了一件相当破旧的外套,她放在店内的却全都是定制西装和衬衫,周雨穿上去时在长短方面尚且合适,胸部位置却稍微有点紧,所幸还没有到完全扣不上的程度。
比起服装,更大的问题是他的右手。
发生了怪异变化的手,在一天后仍然保持着晶莹剔透的状态,既没有恶化也没有好转。虽然不影响功能使用,但显然不能以这个状态出现在公共场合中。作为临时方案,李理向他提供了一双黑皮手套。手套本身很单薄,但或多或少也会影响灵敏度,因此周雨只戴了右手那一只。
那是种相当奇怪的体验,他仍然能控制右手,但却没有任何触感。戴上手套以后,那看起来更像是某种覆盖在皮革下的机械假肢了。
在小野葛驾车开往市西的过程中,他就不断地去看那只手,想要确认般轻轻动弹手指。他的腿弯和脚踝处也有一些类似的症状,但长裤能够自然地掩饰过去,而且也远远没有手部来得严重。
到底该如何使手脚恢复原状,或者说,是否还存在复原的方法,他现在还完全没有头绪。
审视过右手后,他把视线转向旁边的李理。尽管车厢内环境昏暗,他还是可以很清楚地辨认出对方外套的红呢质地。
"这件衣服,难道是用血染的吗?"
"你以为如何?"
周雨摇了摇头。他没有闻到鲜血久置后的腐臭味,如果是因为时间过于久远,那么衣服也绝对不会呈现出正常的红色,而应该偏于锈黑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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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你所见,它现在是一件普普通通的红呢绒外套。"李理说,"这里的气候对我来说还挺习惯的,不过夏天就不太好受。穿着这一件走在太阳底下实在非常热。"
"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一直穿着它。这是为了纪念吗?"
"那只是因素之一。"李理说,"我必须承认作为纪念物,它不是那么合适的选择。但它于我有更加实际的效用,相比之下,它造成的麻烦不值一提。我们姑且先不详说这件事。"
周雨点了点头说:"我还想问一句,跟我一起来的孩子现在在哪里?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能尽快联系到她。"
李理看起来并不喜欢面对这个问题,但她很快就松开眉头说:"我会尽量安排,但是开诚布公地说,我不赞成你们现在接触。尽管我知道一些小技巧可以避开乌鸦们的耳目,但动物并非那位***仅有的侦查手段。一旦他确信我的死亡纯系伪造,那么他会再度入侵我的私人产业,调查每一处隐藏的角落。即便我在密室设计上有心得,也没法担保瞒过他的耳目——尤其你的朋友是位相当活泼的女孩,先生,说服她待在密室里并不容易。我想稍后你可以给她打个电话。"
"她给你添麻烦了吧。如果嫌吵的话,只要给她足够的零食和恐怖片就行了,关在笼子里也不成问题。"
周雨一边说,一边又下意识地去拿手机。自然,他在李理的衣服里掏了个空。
"...对了,还有一个人。"
李理转头看向他。
"你有带手机吗?方便的话借我打个电话,那个家伙醒来以后搞不好已经报警了,我要先打给他..."
话说到一半,周雨才蓦然意识到自己根本背不出**的号码。
就在他不知该如何处理时,李理说:"如果你担心的那位姓陈的朋友,我想没有必要。他比你想象得要谨慎得多,五个小时前他刚刚抵达新月路站,二十分钟后从那里离开。从他的移动路线看,我认为他的目的地是附近的医院。他不会很快求助于政府组织——而且那也将毫无用处。"
"你怎么知道他的行踪?"
"我用了一点传统手法。"
"动物吗?"
"那对我稍嫌时髦,事实上,我用的是微型摄像头,未必能比动物更可靠,但胜在时刻待命。不过,尽管我自认为藏得不错,还是有一些摄像头会被发现并破坏,维修设备是我们今夜出行的目的之一。周雨先生,当你和那位姓陈的朋友找到我的旧工作室时,你们两个还对着我的监控终端显示器看了很久。"
周雨了然地看着她。
"以前我在下水道里的发现的摄像头,也是你装的吧?我一直以为是摩天的东西。"
李理只是摇头,然后说:"据我观察,绝大多数领主们对现代武器并不热衷。"
"慢着,你还认识其他领主吗?"
"有些认识,有些只是猜测。我们可以稍后再谈这部分。"
面包车从小巷内拐出,驶入一条宽阔的主道。似乎是准备结束话题,李理转头望向窗外,周雨却在这时说:"李理,我还有一件事必须向你确认。"
"我很乐意解答,但希望那不是一个过于复杂的问题。"
"那么你认得一个叫''冻结'';的人吗?"
李理立刻转回头来。她脸上奇怪的表情令周雨心中一沉。
"这是个很有意思的问题,周雨先生。"她说,"不过答案是偏向肯定的,我听说过这个名字,且有很高可能性见过他的样貌。"
"我曾听到一个朋友说你是''冻结'';的合作者。"
"是此人明确指证我为合作者吗?"
"...不,我想她大概也没有绝对的证据。因为红森区的前主人告诉我们,''冻结'';的合作者有两个,一个是''饿死鬼'';,一个是''聪明人'';。当提到后一个的时候,我的朋友说她能想到的人选就只有你。"
"我很荣幸能得此赞誉,但她的猜测是错的。"李理用明确缓慢的语调说,"不,我并非''冻结'';的合作者。这是一个因过高估计我的才能而产生的误会。"
听到她的答复,周雨也感到心中轻松了一些。尽管言辞可以造伪,他在感情上仍然期望一个能和周妤较好的人是值得信赖的。
"但是你刚才说,你可能曾经见过''冻结'';?"
"这点我们也放到日后再谈。"
李理顿了顿,又说:"我有太多的事情希望能和人倾诉,周雨先生,但现在还不是时候。我必须先给你解释另一件事,那就是关于我们眼下所处的城市。此地的成因、性质、变化规律...一切我在三年来持续推进的调查中试图验证的问题,倘若以一言概括,就是我们此刻正身处黄泉之下。今夜我将首先向你证明这一结论,以便让你相信其后的诸多推演。现在,劳驾你看一眼我这边的窗外。"
她往后靠在椅背上,让出侧窗的视野。周雨越过她的身躯,能够看到街道对面通明的灯光,在那建筑的顶端立着高耸的文字霓虹灯,让人一眼即知这里的功能。
"来到此地的头一年,我曾尝试过离开市内,但无一次得以成功。我用过所有已知的路径,结果都大同小异。高速公路、飞机、航船,还有这里,最令我感到挫败的火车站。"
下车以后,李理翻起外套上的兜帽,将脑袋藏进宽大的阴影里。她现在倒是名副其实的"小红帽"了。
"这可能有点强人所难,"她说,"但我已把票买好了,周雨先生,今夜我们将两度踏入同一条河流。"
141 永劫归返(下)
周雨下车以后,坐在驾驶位上的小野葛却没有跟来,只是冲着李理说:"老板,定个时间?"
"我想四个小时就够了。你能修完附近的三个位置吗?"
"绰绰有余。那么还是这儿?"
"还是这里。"
得到李理的答复后,小野葛就开着车扬长而去。
"他不和我们一起吗?"周雨问道。
李理凝望着远去的车灯,隔了一会儿答道:"不,他有一个任务要办,再者即便他登上火车,于他本人也毫无意义...我们该走了。"
她扶着周雨穿过马路,走入火车站中。虽然现在是工作日的深夜,站内的乘客依旧少得令周雨诧异。他从未有过去别的火车站的记忆,却在脑海中烙印着极其顽固的认知:火车站应该是喧闹、拥挤、被各种各样的旅客与行李充满的。而眼前空旷到足以办一场室内球赛的大厅,说是医院的心理门诊部还比较像些。
穿过底楼大厅时,两人都顺利地通过了安保检查。这时周雨才想起了一个重要的问题。
"...我没带身份证。"
"理所当然。我想当你全副武装奔赴战场时,总不至于还想着验明正身。"
"这样没办法登车吧?"
"你为何这样想呢,周雨先生?"
周雨怔了一下。在他说话以前,李理平静地说:"如果你仔细看过张贴在门口的《旅客须知》,或者登陆本地交通局网站查询,就会发现本市的火车票从未实行过实名制度。你只需要注册一个邮箱账号,就足以购买任何数量、任何时段、任何地点的车票。而倘若你对此地的管理散漫感到不满,试着在公共网络进行披露,你会发现自己所发的每一个网页、每一条信息,都无法得到任何浏览和回复。这座围城水泄不通。"
"...你全试过了吗?"
"精确地说,我指派小野葛先生代替我进行了网络测试。在过去的某个月里他每天负责在主流社交平台上发布数百条不同类型的信息,以此来甄别哪些情报是允许被泄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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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怪他对你没有好话呢。"
"我必须承认自己在行事上有些不近人情,但要了解这座城市的本质,适量牺牲是必要的——再说,我给小野葛先生开出的薪资报酬足以配得上他的服务。"
"既然你把这里形容为黄泉之地,弄再多的钱也没有意义吧?"
"从我个人的思想立场,我很赞同你的观点。但同时也请容许我指出,此地存在着一个完整的经济系统和商品市场,故而货币仍能发挥价值。况且,即便我们对阴世生活一无所知,冥币却从未因此而滞销,我们生来就和纸票绑在一起,死后也不例外。"
"这几句话听起来还真是很像货币拜物教呢,要是钱这么有用,我倒是希望能买到全自动的义肢。"
因为腿伤严重无法登阶,周雨最后只得走入残疾人电梯。在李理跟着进来以后,尽管没有恶意,他还是忍不住半开玩笑地抱怨了一句。
李理将双手藏在外套兜里,脸上挂着稍显愁闷的微笑。她侧目看了一眼周雨的腿,然后答道:"倘若力所能逮,我真心希望能**你康复。但是第一,我们时间紧迫;第二,诚实地说,我还不知道该怎么治愈你的手脚。当我昨晚替你取出子弹时顺便检查了你的腿,枪伤与腐蚀并非关键,重点是你的筋肉变成了某种晶状物质,我很怀疑你的腿骨也发生了类似的变异。若想探明其中的病理,我需要更专业的设备。"
听到她这么说,周雨也不觉得失望。他摇了摇头说:"不用了,这个是无法治愈的。"
电梯轿门向两侧打开,李理率先走出去按住开门键,在**周雨的过程中,她又说:"我不赞成你的想法,先生。在这件事上,医学能做的事远比你认为得多。"
"如果是别的伤,我也不会说什么,只有这个是不可逆转的,非要说的话,你就把它当成魔法好了。就像那个矮胖子能把武器凭空变出来一样。你准备用逻辑来解释那个吗?"
李理的动作顿了一下,紧接着她说:"事实上,我有一套完整的理论来解释那位***的能力。"
"该不会是念动力、袖里乾坤之类的说法吧?"
"恰好相反。"
周雨转头看向她,然而依旧没有得到下文。李理只是用下巴示意检票口:"我想我们该走了。"
"...这也是日后再谈的一部分吗?"
"不错,但我会尽量把这一部分放在近点的时间上,或许就在我们乘完火车以后。"
看着对方领头朝检票口走去,周雨很轻地叹了口气。他发现自己不是很擅长应对李理。那无关他是否信任对方,只是一种非常主观的感受。奇怪的是,有时候他又隐隐感到自己很欣赏这名女性,就好像有两个自我在脑海里彼此交战。
不止是对李理的感受,在其他方面也是一样的。对于自己的性格的认知,以前尚且能明确地把握,就算有控制不了杀欲的时候,至少也能将理性的那部分自己切分出来。然而如今这种界限已经不再清晰了,哪一部分是自己的意志,哪一部分是身躯的本能,他已经无法再区分出来。如果常人的决策器官是脑,他简直就是字面意义地凭着"心"在行动。
混乱的思绪中,他登上了火车。期间确如李理所说,根本没有检查身份证的环节。只不过是把车票递给检票员扫了一下,就轻而易举地通过了关口。
整个车厢内冷清得吓人,乍眼看去似乎就只有他跟李理两名乘客。一直到火车快发动时,才上来一个银发苍苍的老者,落脚在距离两人最远的异端。
"...笼城。"
坐上软卧后,他读出车票上标明的目的地。那是一个他完全没有印象的地名。
"不必对此太过认真。"坐在他对面的李理说,"此地的直达列车只通往三处,分别是笼城、红落和望殊。它们,在旅游局网站显示,皆为本市的佳邻良伴,但你永远不会在地图上找到它们。这是三位只在必要情况下存在的朋友。"
"这三个地方,你都去过吗?"
"可以这么说。"
这种模棱两可的回答无法令周雨觉得满意。当他准备询问目的地的详细,李理只是摇头说:"在这件事上言语是乏力的,你必须亲身体会才行。当你见过笼城以后,另外两处的情况亦将不言自明。"
"那就希望你说的是真的。"
周雨有些无可奈何地回答,然后闭上眼睛,靠着理侧的墙静静休息起来。他已连续两天未曾入眠,但没有无梦药,他却无法使绷紧的神经放松下来。
不知过去多久后,火车发出震天的轰鸣,沿着轨道奔向"笼城"。
142 截流分光(上)
大约半小时后,窗外的景色从城市变成了荒野。火车极有节奏的哐当、哐当声,伴随着快速往后方掠去的大片野地,那枯燥的景象使人很快就感到困乏。
坐在窗前的周雨,一边抵挡睡意,一边在心中思索着几个问题。
在今夜出行以前,他从未产生过离开米根竹市的念头。就算是暑假、寒假,周妤也一次都没有在日记里提起过思念故乡,准备回老家度假之类的话。他曾以为这是因为周妤在家乡无可留恋,然而如今仔细回想,他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米根竹市具体的位置。
确实,这里是"国内"的城市,但到底是在西部、中部还是东部?是南方还是北方?在行政区划上又属于哪里?像这些理所当然应该具备的基础认知,他既不知道答案,以前竟然也从来没有想起去查询过,就像是脑海中关于此事的角落被蒙上了一层黑布。直到坐上火车,亲眼目睹到城外景象时,这些念头才逐渐从混沌中浮现出来。
"你需要喝点水吗?"坐在她对面的李理问道。
周雨摇头说:"我不渴。"
"我只是希望你别在这个时刻睡着。"
"你和周妤不是朋友吗?见一见她也没什么不好吧?"
周雨几乎是故意刁难地这么问着。对此,李理只是抱着手臂说:"我并不为此烦恼,先生。关于你在人格上的小问题,只需要一瓶喷雾就能解决。我随身带着呢。"
"等下,你把这种东西带过安检了吗?"
作为回答,李理将手伸进外套的内袋中,果真从里边拿出一个香水瓶似的玻璃喷雾容器。
"如我先前所说,本市的安检只是一个摆设。然而,我不推荐你在机场、地铁站或其他公共场合采取任何极端行动。倘使在无人之处,哪怕你爆破了整条街道,也绝不会受到法律惩惩罚。那儿也许会在第二天恢复原状,或者变成别的建筑群。但是若被公众目击,你将无路可逃。"
"你是怎么知道的呢?"
"两年以前我见证了一次公开的领主**。这很罕见,但并非前所未有。也许是为了扩张领地,也许是想证明自己的能力——尽管这两者都毫无实际效益——最后遭到了当地街道派出所的镇压。"
"你是说,像奥斯尔那样的领主吗?"
"也许不那么特别,但性质上来说,是的。"
"他被公安制伏了?"
"我恐怕他至今仍因袭警而在监狱里服刑,先生。"李理说,"你看,这座城市的规则如此。你大可以兴风作浪,唯独两种错不可犯下:得罪守卫和偷税不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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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雨很想问问后面一个经验李理是如何得来的,但在他开口以前,车厢另一头的老人晃悠悠地走了过来。
老人穿着一身老旧的白背心,在车厢里踱步而走,看起来就像是在公园散步一般。当他走到两人附近时,十分自然地跟他们打起了招呼。
出于礼貌,周雨也扶住床栏起身应答。老头摆手说:"你坐,你坐。小囡莫跟我老头客气。"
周雨坐了回去,向李理投以疑问的眼神。他不知道这个登上列车的老人究竟是何性质,也无法确定是否应该跟对方交谈下去。
坐在对面的李理看起来似乎很没有太多警觉,她微笑着邀请老人坐下谈话。两人先是谈起天气,饮食,然后是各自出行的目的。老人自称刚刚病愈,想要前往外地探望子女。
"后头日子不多了,"他缓缓地说,"再不去,走不动了。"
"哪儿的话,您看着年轻呢。"
听到李理的回答,周雨忍不住看了她一眼。他惊奇地发现,当李理跟这个老人说话时,她的神态、肢体语言,乃至于说话的腔调都改变了。这会儿她笑得像个高考刚结束的毕业生。
老人谈性很浓,似乎不打算马上离开,反而跟李理谈起了自己年轻时的生活。因为不是很擅长和老人交流,周雨只好在旁边安静地听着。
虽然乘上了这辆奇怪的火车,老人的言语里却没什么奇怪之处。就像是天底下绝大多数暮年的孤寡独居者一样,他用唠叨枯燥的词句反复回忆自己在钢铁厂工作的生涯。其中确然有些比较有意思的片段,但大部分时候都只是些琐碎的小事与蜚短流长。
起初周雨还尽量礼貌地保持倾听,数分钟后却已经无法控制地走起神来。为了不让老者起疑,他一直把戴着手套的右手压在身后的床垫上。维持这个姿势令他的手腕很不舒服,于是他一边不动声色地活动关节,一边用余光观察侧窗外的风景。
不知何时,窗外出现了连绵的山景。并非高峰绝壑,只是相当秀气的小山。月亮越过山尖,将清辉洒向尘世,山脊线上因此而有了一条毛糙的银边。
看着这一幕,周雨有种强烈的既视感。他明明觉得自己应该是比较熟悉城市,而对乡间风土所知甚少,唯独在看到这幕月夜山景时,唇边上就有一个名字呼之欲出。
山。月亮。银白的线。飞舞的双蝶。
脑海中浮现出的幻景,无法与自己记忆的任何一处相吻合,那恐怕是无意间残留在记忆里的梦境画面。
出神之间,遥远的山坳里依稀浮现出灯火。
并非萤火或村落,那如鱼鳞梳齿般整齐的上下排布,无疑是座现代化的城市。
"我们快到了。"
不时应和着老人言语,似乎相谈甚欢的李理,此时忽然开口说:"叔叔也要在这里下车吗?"
老人笑着摇头:"不下,不下。我要去的是——"
周雨怔了一下。
"抱歉,刚才没有听清楚。"李理说,"叔叔准备去哪里?"
"我去的是..."
老人的口如哑剧表演般无声地开合着,光看他的表情,仿佛真的在响亮地报出某个地名。
"地方可远呐!坐一天一夜不见得到。大女儿在...,二女儿也住在...,儿子么到...上班。"
像是接触不良的耳机,他时断时续地发出声音。脸上兴高采烈的神情,令倾听的两人都保持着静默。
最后,李理说:"我也去那里旅游过,是个好地方。"
老人呵呵地笑了。他的皱纹舒展,嘴角向两侧延开,然后便一动不动地僵止在原地。并非是刻意地绷住身体,而是真正地,如同荧幕上的角色被按下了暂停键,老人始终停留在发笑的瞬间。
意识到情况异常,周雨本能地伸出手,探向老人的鼻下。那里没有呼吸。
老人凝固地笑着,没有露出一点窒息的痛苦。为了验证周全,周雨又检查了他的脉搏与心跳。
"...李理,这是怎么回事?"
他看向从刚才开始就安静坐在原位的旅伴。她的脸上带着早已预见此景的平静。
"他还没有死,如果你想问这点的话。"她说,"但那不会有很大区别。先生,现在请你仔细听,我们已经在过河了。"
143 截流分光(中)
周雨确实听见了水声。
在火车充满节律感的哐当声中,不知何时混入了细小而连贯的杂音。那是被搅动的浅水在哗哗作响。那个声音,并非来自侧畔,反倒像是从足底发出的。
周雨冲向窗边。因为急切忘我,他竟然忘记了自己的脚伤,踉跄地跌了两步,才及时扶住列车的窗台。推开窗户后,那哗然的水声变得益发清晰。
他在扑面而来的疾风中探出头,望向身下的轨道。夜色很暗,使得下方的道路模糊难辨,然而在月色下粼粼闪耀的银白波浪,毫无疑问已经淹没了原本理应是火车轨道的位置。
"我建议你关上窗。"后面的李理说,"进入河内的过程是很快的。若不及早准备,我们就得在车里游泳了。"
起先,周雨不是特别明白她的意思。就在他疑惑的一小段时间里,车厢剧烈地振荡起来,那像是在火车突然改变前进方向时,由衔接处碰撞而产生的颠簸。
地面开始倾斜,火车正通过坡道往底部冲刺。那下降的幅度之大,竟然让周雨有了坐过山车的感觉。
相对的,漫过轨道的山间浅流,其水位正以惊人的速度攀高。先是高速运转中的车轮,然后是车身与窗台。在水漫过窗洞以前,周雨不得不拉上玻璃窗扇,转而环顾车内,寻找能够填补窗户缝隙的物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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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理依旧所在床边,用饶有兴趣的神态看着他。
"我真不知道你在找什么,先生。"
"救生圈。双腿残疾的人可游不好泳。"
因为既忙乱又迷惑,周雨几乎是没怎么思考地回答了。李理偏过头,有点惊讶地挑起眉。
"周雨先生,你现在说话的样子令我想起了你的女友。我没意识到躯体会对性格造成如此明显的影响。不过,我想现在还犯不着去找救生圈,我保证车厢内是绝对干燥的。"
"你在开玩笑吗?别说窗户了,光是列车门就不可能是完全防水..."
周雨在应答中转过头。他看到水面已经完全覆盖了车窗顶部。然而,那至少有着两毫米宽缝隙的老旧窗户竟然没有渗漏进一滴水。整个车厢如同一艘怪异的潜艇,在不知深浅的水面下安然无恙地继续潜落。
就在周雨看着这一幕发呆时,李理又说:"事实上,倘若你未能及时关窗,此处的水流也无法进入车内。那现象是极具观赏性的,就像是车外紧贴着一堵墙。尽管如此,我还是建议将窗户关牢些,因为若你将手伸出窗外,你会在一瞬间被吸入河中,永不再现。在我第二次登上这条线路时,我曾尝试将一些东西放到窗外,它们最后都无影无踪,无论是活物还是死物,所有的定位或回收装置都在会在接触河水时失效。"
"这还真像是冥河该有的样子呢。"
"若有我说,这更像是一条时间之河。当火车进入这条河以后,车上所有事物的时间都会静止。我指的是像这位老先生一样,终止一切看得见或看不见的变化。"
"但我们两个可没有被暂停。"
"我们是特别的。"李理说,"若非如此,我们今夜将是一场不归之旅。"
周雨看着她重复道:"特别?"
"这样说或有自命不凡的嫌疑,但我想尚且在事实之内。我们在这座城市里具备特权,先生。"
李理沉吟了一会儿,然后继续说道:"现在或许是个合适的时机,我想你也应当有权获知此事。周雨先生,我,以及在你出现以前的周妤女士,我们两个与红森区管理者相同,都是''领主'';。在被食土者占领以前,周妤女士的管理区域正是新月路以西的区域。我想此事你或多或少已有所察觉。"
确如李理所说,听到她的话后,周雨没有太多惊讶的感觉。这简直就是理所当然的事情。既然周妤在录音中和李理那样关系密切,可以肯定她了解李理作为"领主"的事情,两人能够彼此接触、合作,最为合理的解释即是有着相同的身份角色。
"换句话说,只要是领主就不会受这里的现象影响吗?"
"这是无法确定的。尽管我们不会因火车进入河道而暂停,但若将手伸出窗外,结果依旧难以预料。我不建议你采取任何冒险行为。"
遵循她的建议,周雨没有再把窗户打开,只是做在窗边,观察外面的景象。此时的火车如同钻入了山体隧道之内,外侧是纯粹的漆黑。唯独当周雨看向上方时,能够发现散发微光的水面在轻轻荡漾。
澄净的水体里似乎没有浮藻与杂质,就连鱼类也不曾看见。起初,如同极光天幕的水面只比车顶高处一点,过去数分钟后,已经彻底达到了高不可攀的程度。
火车还在继续深潜。"身处水中"的感觉变得十分淡薄,更像是穿行在一片群星已然溶解的夜空下。
这时与他们同乘的老人依旧一动不动,保持着原先的笑脸。如果是不知情的人看去,定然会把他当成一座栩栩如生的蜡像。
回头看到这一幕时,周雨产生了奇怪的念头。他竟然觉得老人此刻的样子具备着某种美感。那到底是怎么回事呢?老人的外表,绝对不能以"美"来形容。他具备一切被时光抛弃的衰老者的特性,因为皮肤松垮而产生的皱纹,以老人斑和厚茧为装饰的黝黑皮肤。
但是,当他停止了一切变化,精准刻写着人类某一静止时刻的感情与状态时,他陡然间似乎变成了某种艺术品。若以活人为基准,暮年的躯体实在无可观赏,但是一旦定位于雕像,似乎主体的美丑便无关紧要,仅仅因为完美逼真的"模仿",便使木石顽物具备了美的直观感受。如此一来,那美感的来源就像是"模仿"这一行为本身似的。
注视老人时,周雨的思绪就这样漫无边际的漂浮着。不知过去多久,倾斜的火车改变了朝向,开始产生一种上坡的感觉。
"我们快到了。"李理说。
如同星空溶解的水面在一点点下落。当水位降至窗台以下后,周雨打开窗户,伸出头眺望外面的景象。
火车后方横着一条宽阔的河流。河水在月色下急遽地奔腾着,不知要去向何方。轨道就那样直接从河内延伸出来,足以令所有的水底隧道工程师瞠目结舌。
他转过头看向列车前方。
先前尚在遥远处的山坳灯火,此刻已位于两人的正前方向。那在时光之河后方的城市,看起来竟然有几分熟悉的感觉。
广播里传来了机械感极为明显的女音。直到这时,周雨一下子想起他从来也没见过这列火车上的工作人员。就连列车发车时,从广播内传来的都是生硬感明显的合成语音。那不像是火车里的广播,而像是地铁的自动播报。
那机械的声音反复向车厢内宣告:
"终点站笼城就要到了。请全体乘客准备下车。"
144 截流分光(下)
木雕泥塑似的老人站了起来。
他保持着脸上的笑容,一步步走向车门,然后立在门前**着。周雨试着呼唤他时,也没有得到丝毫反馈。
看似遥远的灯火,在几分钟后就化为了具体的房屋轮廓。火车以惊人的速度穿过郊区,进入城市的范围。因为采用的是跟米根竹市相同的高架轨道,周雨除了远处的建筑群外,无法看到市内居民的情况。
既然电力和照明系统存在,那么就理应有人居住。这座在群山环绕下的笼城市,看起来和米根竹没有太大的区别。就连灯光的角度,在周雨看来都有些眼熟。
火车缓缓驶入站内。
车厢一停止移动,周雨马上把注意力转回门前的老人身上。当车门打开后,自称是去别处的老人直着腿,以宛若是踢正步的姿势走出车厢。
"我们也得下去了。"
李理将木拐递给周雨,扶着他一起走出车厢。
月台上零星地出现了二十几个下车的乘客,他们都和老人一样,以踢正步般的滑稽姿势直挺挺地行走,排着极为有序的队列前往出口。为了弄明白他们的去向,周雨也尽可能地加快了步伐。
旅客们整整齐齐地走出车站,来到空旷的街道上。一出车站的大门,他们的队伍立刻四散开来,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不知该如何是好的周雨看向了李理。
"我们可以跟随任何一个。"李理说,"那最终并无分别。"
得到她的回答,周雨最后还是跟上了同车的老人。因为那种僵硬的步姿,老人前进的速度很慢,这让周雨跟随着他的同时,尚且还有余裕环顾周遭的环境。
月明星稀的天空高过于远而清澈,看起来有种幕布似的虚假感。夜间的街道荡然无物,似乎干净得连灰尘也看不到。两旁的行道树微微泛黄,那是秋初时的景象。
在这样的街道上走得越久,周雨越是印证了心中的感觉。
"李理,这里到底是哪里?"
"站点上写着呢,先生。这里是笼城市。"
"名字我已经知道了,但是这里和米根竹市的布局也太相似了吧?"
并不是一模一样。人行道上的地砖纹理,栏杆的颜色样式,还有行道树的品种,都和周雨记忆中的米根竹市不同。然而两座城市在格局上的相似,光是走过几条街就能察觉出来。
如果是相对陌生的城东,周雨也许还无法那么肯定。但这一带的标志性建筑他却非常清楚。如果往北边仔细眺望,甚至可以隐约望到红森区高层建筑上的霓虹灯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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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理的脸上挂着一种意味深长的微笑。
"你刚才在车站里看过时间吗?"
周雨摇了摇头。他的注意力放在乘客身上,没有去留意那个空空荡荡,竟然连柜台服务人员也不见踪影的奇怪火车站。此外他也没有佩戴手表的习惯,失去手机后就无法随时查看时间了。
李理拉起衣袖,露出佩戴在右腕上的机械表。表盘的时间指向十二点整,秒针静止朝上,像发条耗尽般一动不动。在此时此地不免显得有些怪诞。
但是,坏掉的秒针绝不是重点。
复杂的表盘上不止有时、分、秒的指针,中央位置还附加了显示年份与月份的小盘。此刻小盘中指针所向的刻度,却并非任何一个数字,而是清清楚楚,用金字阴刻在盘面上的三个蝇头小楷。
——十年前。
"...这是什么意思?"
"正如这只手表告诉我们的,现在的时间是''十年前'';。"
李理将衣袖拉下,又从口袋里拿出手机,激活的屏幕上挂着电子时钟窗口,显示时间为12:00。在电子时钟顶端不起眼的角落处,那里显示的年份,也同样是匪夷所思的"十年前"三个字。
明白这并非是某种恶作剧后,周雨茫然地摇了摇头。
"我们所感知的只有现在。这是由我们的思维和记忆系统决定的。"李理说,"但这并不证明时间流逝真的存在,那不过是一系列事件的有序叠加和解读。若以更高的纬度来看,此刻的我们只是进程中的一个特定点。未来已定,而过去可追。我们都是电影胶卷里的人物,先生。所有画面之集合构成了我们的存在,然而我们自身却无法总览全卷,我们体会的只是出现在屏幕上的那一帧。而对于一个剪辑者,他可以将不同时段的画拼贴在一起。那在我们看来那就如同回到了过去。"
虽然不理解对方提起这些的意图,周雨听懂了她的比喻。他摇头说:"那样的话只是另一个独立的时空,并不是回到过去。我们仍然在自己原来的点上。"
"那取决于什么是''我'';。"
"这些毫无意义。"周雨说,"这里只是一座伪城。如果是十年前的米根竹市,不可能有另一个名字。"
虽然并不关注城市文化,但城市名称这样的东西是不可能随意变更的。光是与城市同名的米根竹大学的历史,据说就在六十年以上。
"这正是问题所在。若是认定此地存在着真实而连贯的历史,就会发现其中有诸多矛盾。我认为这即是此地实际的..."
前方的老人忽然停住了脚步,直挺挺地站在街边,原本似乎准备说些什么的李理也因此而顿住话头。他们站在大约三四米外的地方,从侧面仍然能看到老人面上残留的笑容。
虽然只是萍水相逢,看到那僵硬如面具的表情时,周雨还是感到少许异样在心底搅动。
"他现在怎么了?"
"他在**结局。"李理语调平稳地说,"一个人快要抵达终点前,理应有权利休憩一会儿,做做准备,尽管我们不知道眼下他是否还存在于躯壳内。"
"你是说他已经死了吗?"
"我不知道。我还没搞清楚他是否''活'';过。"
"你这句话应该不是什么修辞吧?把人生没有意义比喻成行尸走肉之类的。"
"我敢保证没有这层意思。本分而恪守职责的中低层成员是社会赖以延续的基石。从这个角度而言,他们的人生意义重大,周雨先生,远远胜过部分天才——鉴于在我们的文明模式下,天才总是能以充分的资源堆砌出来。"
听到这番话,周雨偏头看了看她。
"真意外。我还以为你是精英主义者。"
李理淡淡地微笑起来。"诚然我见过一些被称作精英的人,他们在某些方面是很值得钦佩的。"她说,"另一些方面嘛,你会发现智慧与人性、知识与美德,这两类品质非但不能彼此促进,反而在大部分时候一个劲儿地打压对方。在这件事上,我的兄长是颇具代表性的,他有着一切上流社会能靠后天培养出来的必须品质。他风度翩翩,谦逊有礼。然而在我看来,那是一种后天的规训,文明加诸于外表的包装,他心中并无发乎天然的道德准则——我很乐意再说说他的坏话,可惜现在时机不大方便。你看,去终点的车来了。"
马路的尽头驶来一辆深蓝色的出租车。它划过静谧的夜色,悄然停在静止的老人面前。副驾驶座的车门自行打开,老人僵硬地钻了进去。
趁着这个时机,李理扶着周雨快速走了过去。她顾自拉开后座的车门,把周雨搀扶进车内。
145 中文之间(上)
刚刚坐进车时,周雨还担心司机会有什么反应,等到看清楚驾驶座上的情况后,他却本能地想要立刻打开车门下去。
当然,驾驶座上的并非狗或者丧尸之类的东西,一名中年男性司机就好端端地坐在上面。只是他和老人的情况相同,都是固定着脸上的表情,仿佛木偶般坐在那里。他的双手完全脱离了方向盘,而是正拿着手机观看什么。
就在周雨不知道是否该夺路而逃时,李理从另一侧的车门钻进车内。她探头看了一眼司机的样子,然后又怡然自得地坐回原位,同样拿着手机开始输入什么。
"李理,你确定他开车没问题吗?"
"我保证这儿没有交警和摄像头,这位先生可以像草原上的野马那样随意行事。"
"我们可是被野马牵着跑呢。要是马把自己跑进悬崖里,我们也跑不掉吧?"
李理放下手机,微笑着看了他一眼。
"也许他过去的工作是开车,但如今他的职责只是坐在这儿,保持自己存在。我想这就足够了。"
她的话刚刚说完,汽车就缓慢地发动了,先是沿着马路直走一段,然后安安稳稳地左行转弯。在此期间,司机仍旧保持着双手脱离方向盘的姿势。
"...既然是自动驾驶,根本没必要放个人在司机位上当摆设吧?"
"这正是历史的精髓所在。"李理说,"若从长期来看,我们大部分人都是无需存在,我们独一无二,但也毫无价值。你制作一个玩具屋,为了让它完成,总得放一两个人偶进去。可是放谁呢?只要基本条件过得去,放谁都是一样的。你的目的不过是为了填充屋子。然而,此事若由人偶看来,总不免给自己赋予特别的想象,认为房屋是专门为了自己而准备。"
"你这种说法又像是想在强调人生没有意义了。之前不是还讲中低层的存在是社会基石吗?"
"那是基于整体意义上的判断,先生。"李理马上回答道,"你体内的每一个细胞都并非不可取代,然而,由其构成的一切功能器官,都将于你意义重大。每一个细胞的存在构成了人的存在,这即是我们社会的结构。"
"但人难逃一死。"
并非故意要跟对方唱反调,他却下意识地将这句话脱口而出。
李理的笑容里带上了一点**的感觉。她很快说:"技术在不断进步。"
周雨摇了摇头。
"我们攻克的只是病。"他说。
医学上所谓的自然死亡,即是指非暴力死亡,从概念上包括了"病死"与"老死"两类。但是真正意义上的"老死",其发生在人类身上的次数可以说屈指可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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衰老,也即是说肉体抵达了"极限",根本原因在于细胞本身的分裂次数并非无限。作为重要器官的脑与心脏,由于其构成细胞高度的功能分化,已经基本丧失了分裂能力,使得这两个重要器官极易衰竭。而普通纤维细胞的分裂上限约在六十次。换言之,人类的极限寿命在一百五十岁上下。
无论技术怎样发展,迄今为止人类科学能够对抗的,并不是细胞因端粒信息丢失而导致的分裂终止,而是在此达到这一极限前就遭遇的危险,比如细菌与病毒。
即便有的人的心、脑提前开始衰老。那在最后也往往表现为器官衰竭的"病死",而非身躯被氧化到终结的"老死"。目前医学所能做到的,也不过就是在为细胞到达极限前的时光做维护。
若想永远地战胜死亡,就必须攻破这一藩篱。关于这件事,思路也并非没有,能够无限分裂、无限增殖扩大的细胞群是存在的。
失去了作为功能零件的意义,纯粹为了自我复制而不断驱赶、掠夺其他细胞的"变异体",能够在实验室里独立培养六十年而依旧保持高度的活性和分裂能力。像这一类抛弃原本职责的细胞,只要拥有足够的营养,就可以实现细胞层面的永生不死。
——没错,那就是所谓的癌症细胞。
对于细胞本身是堪称完美的不死能力,同时也无情地宣告了其宿主悲惨的下场。如果说,存在着全身都由类癌细胞构成的生命,那一定会是无法描述其形状的永生怪物。
所以,为了不使整体崩坏,必须确保其构成要素都是有限的。旧的要给新的让渡空间。繁殖、杀死、繁殖、杀死,以此来维持循环的动态均衡,直至整个大环境都无可避免地终结的那一天。死亡的意义就在于此。
这些纷乱的想法,虽然不知道从何而来,却自然而然地从周雨脑海深处浮现出来。他没有把这一切解释给李理,因为对方的神态证明了她对此是早已熟悉的。
沉默中,出租车在路边慢慢停了下来。副驾驶的车门自动打开,老人又转动腿腰,身体又直挺挺地走了出去。
车内的两人马上也跟了出去。看到面前的小区时,周雨惊讶地"啊"了一声。
"这里...是永宁小区吗?"
和隐藏尸体的"消失巷"位于同一条街道上的小区,虽然在大门款式上稍有差异,但整体格局并无变化,即便是只去过几次的周雨也能很快识别出来。
看到这个熟悉的地方,周雨就想起了红叶与蔡绩。红叶姑且不论,蔡绩却已经凶多吉少了。
在与桑莲的冲突中见到的蔡绩,虽然不知道如何变成了那副形象,但既然落到了摩天手中,想必没有幸存的希望了。最大的可能,就是和桑莲变化出来的怪物一样,沦为"野猫"的食粮。
跟随着老人走在小区内时,周雨问道:"李理,你在哪些地方装了监控呢?"
"仅在米根竹市里,先生,在此处放置监控是多余的。"
"我说的不是这里。我是在问,你在米根竹市里布置了多少个摄像头?主要是在哪条街道里呢?"
李理看了他一眼。
"市内的每一条街,先生。包括下水道里。不过遗憾的是,由于某些未知因素,我的设备会频繁失效。当你与食土者在地面发生冲突时,我位于该街道的摄像头立刻终止了信号传输。正因如此,我被迫采取人力,赶到你们的位置后用望远镜观察情况。"
换句话说,她也并不清楚蔡绩,或者说曾经是蔡绩的那个生物到底结局如何。
"...你这种做派还真像是控制狂呢,要是被人发现并曝光了,会直接被送进监狱里去的吧?还有,如果在每条街上都安装的话,总共有几百个?上千个?就算装了这么多,你也不可能全部看得过来吧?"
"这就是为何我要在工作室内放置一个那样面积的显示器。以及,是的,即便如此我也无暇去定期检查每一份录像。我只是给他们按区域编号,然后将那些我认为相对重要的画面保留在显示器前面。每天午夜我会花几个小时坐在那前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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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理露出了一点意味深长的笑容,她说:"我有好几次在镜头里见到了你,先生。"
"反正也不是在干什么好事吧?"
"在我看来,大部分时候你只是在普通地游荡。不过有几次令我很印象深刻。顺便一提周雨先生,我记得当你第一次探索下水道时,我的设备不幸被你那位目光敏锐的朋友发现了。当时你穿了一件明黄色的运动服,那是我借给周妤女士的。它的款式模仿自一位过世的武术演员,老实说,我挺喜欢它的。"
"...你要我赔偿吗?"
"我只是建议你偶尔换个穿衣风格,先生。那样生活会有意思得多。"
周雨低下头,看了眼自己身上的西装与衬衫,他甚至不觉得周妤能和马尾辫搭配起来。
前面的老人走入一幢居民楼前。因为是旧式小区,楼层都不是很高,也没有安装电梯,这让周雨看到楼梯时不由自主地皱起眉。
老人宛若鬼故事里的僵尸一般,几乎没有弯曲膝盖,蹦跳着登上阶梯。眼看他就要消失在拐角处,周雨还是扔掉碍事的拄拐,抓住旁边生锈的铁栏杆,咬牙追上对方的步伐。
李理在旁边搀扶着他。幸好,刚刚走到第三楼时,老人就在最靠近楼梯的门户前停下了脚步。
破败老旧的锈红色防盗门,在那上面还宛如成心讽刺似地贴着一个颠倒的"福"字。当老人靠近时,门锁出传来极其清晰的"咔哒"一声,旋即就自行向外打开了。
老人走进室内,在玄关里换上拖鞋。因为无法弯腰,他换鞋的姿势显得特别奇怪而笨拙:先是如企鹅般摇摇晃晃地走路,以此甩掉自己脚上的布鞋,然后则不断向前踢脚,试图将足尖套进拖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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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睹这一幕的周雨,非但无法从中感到好笑,反而莫名地觉得压抑起来。即便是在火车上目睹老人的突变,也没有此刻这种状态令他感到不快。
最后,老人套上了鞋,向着卧室走去。他在一片漆黑中走到床边,面对窗户坐下,然后他的身形便一动不动了。
两人跟着走入室内。当李理打开门边的灯时,老人的背影依旧毫无反应。
"...李理?"
"就如你所见,先生,此地就是我们这位旅伴的终点站。"
带着细微的惶惑,周雨绕过床尾,来到老人的正面。他发现老人的表情正在不断发生着变化。他那自火车上定格的笑容逐渐消逝,皱纹加深,目光茫然。那是深夜失眠的孤独者才有的状态。
与那副疲态相反,他满头的银丝反倒混入了少许黑发,杂糅成斑驳的灰色。这种返老还童的现象持续得很短,大概十几秒就完全停止了。除了发色,老人的面孔几乎没有发生太大变化。
就在周雨发呆的时候,李理也从门口走了过来。
"当我发现自己无法离开米根竹市太远后,我开始尝试调换研究这件事的思路。"她说,"譬如,我设法拜访了米根竹大学的一位教授,他在宏观经济学方面很有见解。我向他请教米根竹市的产业结构,得到了答复是极有意思的。他说米根竹市是个典型的服务业城市,比如饮食和娱乐业——但我注意到,当我问及旅游业状况时,他却变得语焉不详。工业的比重在百分之二十左右,农业则几近于无。这使我感到好奇,显而易见市内的耕种土地不足以满足人口需求,那么超市与菜市场内的食物从何而来?我只得再跑去调查这儿的物流产业,然后这事又变得更加复杂了,使我不得不关注到地价与气象问题。短短几个月的时间,我简直快成了研究这座城市的专家。"
或许是想起了什么令人不快的往事,她赶苍蝇似地挥了挥手,然后继续说:"我走了许多弯路,其中过程不必赘述。等我发觉自己一直忽视了某个最古老、最重要的产业之一时,我才懂得了笼城存在的意义——周雨先生,你在米根竹市看到过公墓吗?"
周雨怔了一会儿,摇头说:"我没有留意过。"
"墓地,这是人类聚居处必不可少的建筑。"李理说,"人们又想避开它,又不得不建造它。若米根竹真的与世隔绝,它总得有个地方安葬死者。事实上它确实有,位置在城北郊区。然而,当我统计了整座公墓的坟墓数与死者年龄段后,我意识到这和城市的人口数量结构都不匹配。大部分埋葬于那里的人都相当年轻,死于意外事故或突发疾病。并且,尽管我没有明确证据,种种迹象显示他们都来自外地。那么定居于此的老人究竟葬在哪儿呢?我的结论就是,当他们的寿命将尽时,他们会来到笼城,重现自己十年前某一刻的场景,然后永远地定格在那一瞬间。他们没有被埋葬到地下,而是填充着旧城市的风景。这里是一座专门装标本的笼子。"
"慢着,照你所说,每个人都会回到自己十年前的某一天吗?那么会出现矛盾吧?如果死于不同日期的两人,在各自的十年以前恰好处于同一个位置...出现这种矛盾情况要怎么处理呢?把两个人重叠起来吗?"
"我相信这种状况若真的出现,会有一套相应的规则来处理。不过,据我观察,这事儿迄今为止还没有发生过。"
"连电梯、停车场之类的地方也没有吗?按理说是很容易使用到同一个位置的吧?只要时间跨度够长,出现这种小概率事件也是必然的。"
李理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重复道:"如果时间跨度够长。"
这一次周雨理解了她的意思。
"这只能是一种猜想,先生。"她说,"在火车能够抵达的三处地点中,笼城是最接近现代城市的一处,尽管你还是能看到十年前才会流行的旧款式家电,而所有能表达年份的东西上全都写着十年前。因而我猜测,这座城市遵循着和居民们相同的机制。它的十年前,并不是相对米根竹或者我们的十年前,而是距离它死亡那一刻的十年前。但是,若它一切的人口都由米根竹而来,我们也可以根据这儿的人口数量做出推断:它的''死亡时间'';距离现在并不遥远。"
"这有什么关系吗?"
"显然关系重大。我详细调查过米根竹的城市地图与建筑,可以担保全国没有一个城市与它如此相似。然而,米根竹本身的历史里充满了含糊矛盾的部分。这儿没有出过任何一个历史名人,没有风景名胜,没有特色饮食或方言,你你能想象一个有着悠久历史的地域却在风土人情上不留丝毫痕迹吗?这就是我想说的点,周雨先生,若是眼下每一个死去的米根竹老人都能在笼城找到自己的位置,那么米根竹真正的存在历史不超过十年。它是一个临时搭建起来的生态盒,用来供养蚂蚁居住。此前的箱子叫做笼城,更早的百年前是红落,千年前则是望舒。随着我们这群蚂蚁更新迭代,饲养主也在不断地替换箱子。然而出于某种心态,他却把旧箱子们放在旁边,用于收集和保存蚂蚁们的死尸——这实在是个很怪异的趣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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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街道上的时候,周雨看到了更多奇怪的景象。
大多数是年龄很大的"人",但也有一两个三四十岁的上班族。虽然时间显示为午夜,静止在街道上的他们却穿得很正式,仿佛还行走在上班途中。周雨甚至还发现了一家处于营业状态的早餐铺,店主人孤零零地站在店中,维持着捞起某种油炸物的姿势。然而他面前的炸锅空空如也,连灶台的火也根本没有点燃。
"李理,我有一个问题。这座城市的时间,与居民静止的时间是不同步的吧?那么如果出现了位置关系的矛盾呢?比如死亡的十年前正在登梯的人,来到这座城市的时候却不存在他踩着的那架梯子,那样又会如何?"
"迄今为止,我还没见过这种状况出现,先生。就如我刚才和你所说,米根竹市诞生的时间远比我们想象得要短,因此很多问题都还不到发生的时候。"
李理做出这个回答以后,又沉思了一会儿,然后说:"当此类情况发生时,或许会有两种处置方式。其一是维持规则不变——鉴于此处存在都已是''标本'';,它大可以把人重叠在一起,又或者悬固在空中,那绝不会比凭空创造一座城市的难度更高。但我以为,倘若这座城市背后确有某种意志运行,它不会采取如此粗暴的处理方式。"
"理由是?"
"看看你的周围,先生。制作一套精妙的玩具屋模型是极费精力的,而一座孤立的城市还要比那复杂得多...城市并非一个适合封闭的系统,它需要从外部环境获取资源,才能维持各项子系统的平衡。用不着目击任何超自然现象,只要你审慎地研究过米根竹市的各项政府公开数据,你就会发现这座城市于理论上不可能成功运转,它依托于某种异力而存在。这是一个很不容易的平衡维护过程,因此我认为其制作者对此倾注了某种感情。它有明确的意愿要模仿出一个现代城市,所以在人后制造种种奇迹,却不乐意在人前作弊。既然它有这样的倾向性,很难想象它会在市民的处理上如此粗疏野蛮。总的来说,我猜测眼下的状况只是一个临时策略,当这座城市里积累的足够多的人员时,或许它会使用别的机制。"
"比如?"
"比如重新使这座城市运转起来。以十年为差距,笼城与米根竹将成为两个独立的时空...这是乐观的估计。"
"还有不乐观的吗?"
李理的脚步略略顿了一下。她用奇怪的语气说:"我认为这可能是一种备份。"
周雨询问地看着她。
"当我第一次抵达''红落'';与''望殊'';时,我实在被那里的景象震撼了,周雨先生。那是两个极为精妙的古代城市与部落模型,两者距今百年与千年,每一处细节依然生动鲜活。倘若你有时间,我强烈建议你亲自去走访一次。然而,尽管我知道那两者在观赏性上远胜笼城,我还是坚持要请你亲眼见证此地。这是因为它在本质上与另两者不同。它和米根竹的时间过于相近,以至于两者几乎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如无特别用意,将它独立出来是种非常不寻常的选择。以我所见,这像是危机前的准备行为——由于正在运行的系统面临着某种毁灭性的风险,因此将其过去某一时刻的状态复制保存,以待现存系统崩溃后替换。这是一种很典型的备份还原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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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话语使周雨或多或少感到了一点迷茫,但至少不是全无头绪。在短暂的消化过后,他说:"在你看来,这里就像是一个软件系统吗?"
"是的,我敢说这是一个相当令人惊叹的系统。"李理毫无停顿地答道,"尽管仍有许多不尽完美之处,它已比我们所见的任何程序都要宏伟、精妙、真实。若是它并非囿限于一城,而能延伸至更广袤的时空,谁还能区分它的真伪呢?有时候这甚至让我感到忧虑,周雨先生,在见证了此地的情况以后,我如何说服自己过去经历的一切皆为真实,而非徒有其表的屋宇模型呢?这种恐惧总是当我在着手调查工作时突然跳出来。"
"你想得太多了。既然是无法证实存在的东西,没有必要去考虑怎么证伪。"
李理复杂地微笑着:"恐惧是比认知复杂得多的东西,先生。它只有一部分关乎事实,更多关乎想象。"
"比起这个,我比较想知道那些米根竹市的人是怎么回事。你说这里是黄泉之下吧?既然如此,这里的本土居民又是哪里来的?他们也是假的吗?"
早已从红叶那里得知了许多信息,隐隐约约也明白了这座城市的虚假,因此当李理向他道破这一切时,周雨并不感到吃惊,反倒有种证实一切的解脱。剩下的唯一一个,对他而言值得特别关心的问题,反倒是那些号称自小在这座城市长大的人。
如果说他们和城市一样,是某种超越常识的伪造物,难道张沐牧和**也都是假的吗?这实在令他难以置信。
"我不知道他们从何而来。"李理说,"我先前曾去拜访的教授,他正是一位在米根竹长大的本地人士。据他所言,自己一生从未离开过本市,然而他的博学广闻,在我所见的诸多学者中也数一数二。他的言行表态都完全真实,令人很难相信他只是某种幻象。或许他和我们一样来自异地,但遵从某种不同的规则而将自己认定为本土出生——尽管我希望如此,但另一种可能性也同时存在。是的,或许所有的本地人都只是某种系统的子程序,他们被创造的目的就是填充城市,以及监管外来者。"
听到李理的话,周雨脑海中率先浮现出来的形象,不知为何并非张沐牧,反倒是**在闲聊时的样子。
"如果只是被创造出来的东西,他们也过于真实了吧?我看不出他们和真人有任何区别。"
李理陷入了奇特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她缓慢而平稳地说:"严格而论,周雨先生,我们也可能是被创造出来的。"
"你相信神创论吗?"
"我并非这个意思,先生。我想指出的是,实质上我们只是许多物理变化与化学反应的集成体,按照基因图纸而用物质材料精巧搭建起来的结构。倘若深究其本质,我们和无机物的界限是很模糊的。为了统合身躯,我们的脑部构建了一套完整的操作系统,并把其表层的操作界面设置得非常直观,那就是''我'';的认知。我们能认知到''自我'';存在,因而才会认定自己独一无二,甚至于为此而构建了''灵魂'';的概念。但事实上,也许那只是整体结构的一部分,某种程序持续运行而产生的错觉。或许我们本来就只是某种足够复杂的''中文房间'';,以至于既能让外部的人无法正确识别我们是否具备智能,甚至连我们自己都因系统的复杂产生了''自由意志'';的错觉。物理学上的随机性是并不存在的。"
周雨茫然地听着她的话。这一次他是真的完全无法理解。他唯一能够判别的,就是李理脸上阴郁的神态,在某个短暂的瞬间,对方那充满知性光明的眼瞳内仿佛掠过了某种狂乱的阴霾。
148 俯瞰渊薮(上)
走入火车站以前,李理忽然说:"我在这附近藏了点东西。"
周雨转头看向她:"什么?"
"一个藏宝游戏,先生。"李理回答道,"当我小的时候,曾经对那种寻找宝藏的探险故事非常感兴趣。我渴望能闯过难关,破解谜题,然后拿到最后的奖励。残酷的是,随着年龄增长,我认识到这种事并不常有。一般而言,生活的游戏规则是,迫使你闯过难关,破解谜题,但却不给你任何报酬。宝藏是一个人为设计的桥段,我得自力更生才行。若你日后有所空闲,我诚挚地建议你来此地搜寻,我担保那是一笔极其丰厚的报酬。"
"...那样的话,你直接告诉我在哪里不行吗?"
李理像是有些不怀好意地笑了。
"那未免无趣。"她说,"我们不妨把这个留到日后,因为宝藏的功能是长期的,眼下远远没有到非用不可的程度。"
"这种时刻还在故弄玄虚真的好吗?我们可是身处麻烦里呢。有用得上的东西就请你直接拿出来。"
李理只是一边微笑一边摇头。看来她打定了主意要守口如瓶,周雨也无计可施。最后他只能放弃了对此事的关注,在李理的搀扶下走入车站内。
这一次,周雨留意了大厅中央的告示牌。果如李理所说,自右下角不起眼的位置有着"24:00,十年前"的字样。
穿过无人服务的检票口,**火车出发的月台上同样不见半个人影,静谧得令人感到不惯。
"这里还真是一个孤独的地方。"周雨无意识地说。
"鉴于人类是无法进行脑电波沟通的独立心智生物,我们生来就是孤独的,周雨先生。"李理在旁边接话道,"大部分时候这和环境无关,而和我们的社交状况有关。孤独会迫使你在社交惯性上做出改变。对于我们这一社会性的物种,孤独心理是保证集体凝聚力的重要心理机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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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你觉得孤独吗?"
"偶尔会有一些。事实上我挺喜欢那种状态。适当的隔绝旁人有助于思考——再说我也别无选择,周雨先生。我并不是每天都会在监控画面里看到一位过去认识的同乡故人。"
"但你和周妤是朋友吧?"
"不错。"李理承认道,"不谦虚地说,我在记忆力上是颇为自得的,而周妤女士的外貌又相当出众,尽管当初只是在你父亲的演讲会上见过一次,我已对她留下深刻的印象。而尽管她对我毫无所闻,当我提起你的名字与身世以后,她却毫无条件地相信了我。周雨先生,出于对她的友谊我也有义务确保你的安全,这是我愿意承担风险对付那位红森区***的理由。而我希望你能明白,此事归根究底,应当归功于周妤女士本人的心意。"
完全没有料到李理会说出这样的话,周雨一时不知该作何回答。最后他有点干涩地问道:"你知道她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吗?"
李理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转过头,像是在查看火车是否正在进站。
"我不知道原因。"她边望着远处边说,"去年的某次会面以后,我与她失去了联络。但是我正在追踪某个奇怪的事件,并确信有人正在对我进行搜捕。我对此手头的事情过分专注,因此而疏忽了她的异常反应。当我察觉出情况不对时,周妤女士已经丧失了她先前的记忆——这么说或许并不准确,因为就我观察,她在此前似乎也呈现出某些解离症的征兆,有时并不记得自己的领主身份,而只是单纯地把自己视为在本市读书的普通女大学生。我试着将自己的形象以某些方式不起眼地传达到她面前,她却没有产生任何反应。显然她作为新月路领主的那些记忆——或者说人格——遭遇了严重的丢失。我无法弄清楚是什么事件使得她产生如此变化。而为了确保她的安全,我只得暂时不再与她接触,只通过摄像头来保持对她的关注,直至我发现了你的存在,周雨先生。当我第一次发现你的时候,我以为周妤女士成功恢复了记忆,但当我再加审视,则马上意识到,这个全新的人格在行为方式与动作习惯上与旧人格是不同的,并且也完全不符合她应有的生活习惯。我花了很久时间来确定你并非新生的人格,而确实是另一个完全独立的意识。自然,鉴于你显而易见的外科医生习惯,还有你和周妤女士的关系,要猜出你的真名是轻而易举的。"
"...很明显吗?"
"许多细节是可以互相佐证的,先生。那种匆忙的步姿,看人的眼神和习惯,跟周妤完全不同。更别说当你在公共盥洗室洗手时,竟然要专门把袖子挽到肘部,连带着手腕一起清洗——我得说,即便是在洁癖最严重的人群里,这也不是个常见的习惯。此外,有一回你曾在某个咖啡店靠窗的外置吃饭,我的摄像头恰好拍下了你用刀切割松饼的镜头。尽管清晰度有限,我敢肯定你握刀采取的是执弓式。那在用手术刀时确实很方便,但餐叉就有点别扭了...我这儿还有更多的细节,不过出于对你隐私的尊重与我们关系的维护,我想我们还是不提为妙。"
听到她意味深长的语气,周雨也完全不想再追问下去了。他只能盯着对方说:"你知道你这种行为让我想到什么人吗?"
"我猜是FBI?"
"不,蝙蝠侠。"
李理一下子笑了起来。并非那种含蓄礼貌的微笑,而是真正的放声大笑。她的声音回荡在整个空旷的月台上。
"承认这件事可能会有点羞耻,"她在笑声停歇后说,"但我小时候是蝙蝠侠的粉丝,我收集了全套漫画和电影。我兄长对此是颇有微词的,他认为这类通俗故事会熏染人的思想,使人变得愚蠢而沉迷幻想,况且这也不够淑女。顺便一提,小野葛先生过去曾服役于外籍军团,其后则是私人安保公司,在此期间他常用的名字是道格拉斯。我曾问他何不叫阿尔弗雷德,他说要改名也可以,但我必须终身无后并有一座庄园豪宅留给忠心耿耿的老管家。"
"你打算让他如愿以偿吗?"
"我愿意考虑,但遗憾的是,这儿的土地没有一寸是属于我的。我使用一些小手段经营了纶星,以此来维持自己的活动资金与设备,这就差不多是我所能做的极限了。"
谈话间,火车终于缓慢地驶进了站台。他们望着车门打开,露出空无一人的车厢,广播里还在装模作样地提醒着乘客们有序下车。
"还真是有仪式感呢。"
"这就是工作和生活,先生。你明知道自己所作的一切毫无意义,但还得继续空转下去。"李理说,"关于仪式感,我见过几个更有意思的例子。"
他们在闲聊中登上了火车,在那以后的话题都显得比较轻松。周雨偶尔问起一些周妤相关的事情,她也总是以最轻描淡写的方式回答。不知为何,周雨总觉得她似乎在**着什么。
149 俯瞰渊薮(中)
当火车到站的广播响起时,周雨一下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窗外的景色在不断飞逝,早已从连绵的群山变为荒凉的旷野。在**线以外,接近茜红的紫色正逐渐升起,那是黑夜将尽时的景象。
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后,他立刻转头寻找同行的旅伴。用不着费什么力气,他很快发现李理就坐在旁边的椅子上,对着手机阅读什么。她看得很专注,从映在她脸上的屏幕光亮判断,似乎是在读白底黑字的文本。
周雨慢慢从床上坐起来,盖在他身上的薄被随之滑落。听到这个动静后,李理才放下手机,朝着他看过来。
"休息得如何?"她说,"一般来说,人只需要九十分钟的高效睡眠,但那往往很难迅速实现。考虑到你的特殊情况,我以为四个小时的睡眠是不足以完全缓解疲劳的。"
确实如她所说,醒来的周雨仍然觉得有点恍惚。没入睡以前,他只是觉得全身僵木,而此刻却真正地感受到了疲劳。
"我睡着以后没有发生什么吗?"他按摩着头部的几个穴位问道。
"一切风平浪静。"李理答道,"除非算上你中途醒来的一次,那持续了大概六秒。在我确信那并非你的意识后,我使用了一点催眠喷雾。那通常能使人安然无恙地酣睡六到七个小时,而你仅用了大约一半的时间就清醒过来。这使我对你的抗药性感到大为惊奇,并且也必须提醒你,无论是多么温和的药物,滥用都将是有害无益的,先生。"
周雨避而不答地问道:"你随身带着催眠喷雾吗?"
"对于一个不善搏斗的人,它比刀具有用得多。而只要包装得益,它通过安检的概率也无疑要远胜枪支。"
李理从外套内袋里取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瓶,看起来和普通的便携女士香水没什么区别。她将瓶中透明的溶液摇了摇,然后又把瓶子收回内袋里。
"还真是方便呢,要是我也有一瓶就好了。"
"我认为你的眼睛足以解决大部分需要用到喷雾的问题,"李理不动声色地说。
"那也不一定。至少下次要摆脱麻烦的时候,我就用不着在饭菜下安眠药了。直接就把碍事的人喷倒在地板上好了。"
虽然是这么说了几句,周雨也并没有当真的意思。他很快把注意力转移到别处。先是脱下手套检查了一下,然后又稍稍解开衬衫的衣扣,审视腹部的枪伤。
连他自己也想不通理由,通常足以让人躺上十天半月的要害重伤,仅仅是过了一天一夜就恢复到了相当乐观的程度。虽然距离伤口愈合还有时间,但是术后溃脓、发炎之类的后遗症都没有发作,创口疼痛的程度和伤势相比也很轻。
可以说是最完美的恢复情况,即便是一个体魄强健的年轻壮汉,其恢复的速度也绝对不会比他现在更快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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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此,周雨既感到满意,也不免在内心深处益发地忧虑起来。这并非什么好兆头,直觉的声音如此向他低语。
怀着复杂的心绪,他听到广播传来到站的提示音。不久后,熟悉的城市风光出现在窗外。
两人走出月台时,周雨抬头看了一眼公示屏上的时间,那里的时间显示为凌晨四点半,和李理的估计并无太大出入。
走出地铁站后,街道对面静静停着一辆熟悉的面包车。小野葛坐在车盖上,嘴里叼着一个发出微光的烟头。
"老板,旅行如何?"当两人走近时他如此问候道。
"一帆风顺。"李理说,"我想今夜周雨先生看得够多了。"
小野葛吐出一个漂亮的烟圈:"你知道,我一直很好奇你在外头究竟看见了什么。"
"而我也回答过你了,小野葛先生。"李理答道,"此事无可奉告。"
"你也不让我自己过去瞧瞧。"
"这是出于对雇员人身安全的考量。我确信,一旦你登上那辆火车,你的生命便告终止,无可挽回。"
"说得有理。因为这世上就只有你是天选之子,上帝宠儿。你刀枪不入,子弹不中,就是踏进敌线防区,地雷也会主动给你挪地儿。"
"一点儿不错。"李理翩翩有度地说,"此外我还家财万贯呢。"
周雨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们两个。或许是被他的眼神所迫,小野葛没有继续顶罪,而是说:"我修了六个,老板,都是线路的小问题。但有一个是被鸟类破坏的,完全没得救,你得换个地方藏了。"
李理看起来没有什么苦恼的意思,她点头说:"我会重新考虑。"
"另外还有一件事你得知道,老板。"小野葛又说,"刚才在市中心那儿闹得挺大的,有个女孩跳楼**了。她的运气不好,砸在底楼的栏杆上,整个身体都...你懂的。"
小野葛伸出双手,做了个把物体一掰两段的手势。李理无声地挥了挥手,示意他不必讲下去。
"有收集到具体的信息吗?"
"还没呢。这会儿大概连警车都没到。你要是去得快,没准还能看一看尸体。"
李理的回答是扶着周雨直接坐进了车里。
"尽快。"
小野葛踩熄烟头,坐到驾驶位上。在周雨反应过来以前,他忽然感到一股猛力把他往椅背掼去。旁边的李理及时伸手在他后脑勺上垫了一下,使他的颈骨安然无恙。
"你可能不是经常有机会体会这个事实,周雨先生。"她镇静自如地说,"是的,面包车的时速可以达到一百五十以上。"
周雨死死盯着前方飞速接近的房屋。他用相对灵活的左手握住车门开关,然后答道:"这句话你应该去跟交警说。"
"小野葛先生考虑过那种状况,他也对此深感忧虑。"李理说,"因此他将这辆车的上限改装到了两百时速,好在必要时刻避免跟可敬的交警们发生言语沟通——不然这车为什么要用**照与单向膜呢?"
周雨很想跳车而去,但一来他明白自己的腿脚并不支持极限运动,二来从时速一百的车内跳出去,那和跳楼实际也并无太大区别。
幸运的是,当他们的座驾接近到主干道时,其他车辆与行人开始陆续出现。小野葛不得不降下车速,混入到奔驰于凌晨车道的出租车和货车当中。
没过多久,高耸的楼宇群出现在他们眼前。尽管时间尚属凌晨,自那寂静的夜色中仍然传来喧闹的人声与刺耳的警鸣。
小野葛在路边停下车,冲着后头做了个邀请的手势。
"她正好掉在一辆货车前头,司机没刹住车,现在那段路脏得一塌糊涂。"他说,"我可不想再洗一遍轮胎。"
李理不置可否地走下车。三人朝人声响起处走去,拐过一条街后,尽头露出灯光闪烁的警车。
车轮前方的路面,覆盖着一层薄薄的、透着少许粉意的红色涂料。它笔直地沿着路面延伸出去。
近乎玫红色的轨迹尽头,一袭乌黑长发如墨笔勾出的曲锋,静静地镌写在地面上。
150 俯瞰渊薮(下)
断成两截的女孩遗体,因为遭到了货车碾压,其下身的部分没有剩下多少东西,只有上半身相对完好,一动不动地匍匐在街道中央。
面对这种状况,赶来的头几辆警车显然也无计可施,只能先用白布草草地将死者掩盖起来。时值凌晨五点,路上已经有了不少早起的工作者与刚刚结束通宵的狂欢者。他们站在街道两旁干净的区域,对着尸体指指点点,发出惊叹与议论。
由于小野葛格外引人注目的体型,三人没有过于靠近现场,而是远远地站在街角阴影里观望。目睹遗体被覆盖住以后,李理问道:"她是从哪里跳下来的?"
"左边最高的那栋楼。"
"我记得那是酒店。"
"不错,在本市排得上前三。"
"我很好奇你的评价是以什么标准进行的,小野葛先生。她是从天台跳下来的吗?"
"不。刚才的流言说她是从顶楼的某一间跳下来的。你看,那儿有一扇打开的窗户,玻璃颜色跟别的不大一样。灯开得很亮,但窗前却没人。我想准是那一间。"
"我看不清你说的是哪一扇窗。"
小野葛咋了一下舌头,然后开始用手指点着窗户数起来。
在那以前,周雨问道:"是那扇被砸破的窗吗?"
小野葛忽然飞快地瞄向周雨:"你看得见玻璃是被砸破的?"
"很清楚吧?边缘的地方那么不规则,一定把玻璃打碎了。弄出那么大的洞,我想也不可能是无意中造成的。"
"我可看不见什么大洞。"小野葛说,"你可能对平均标准不太有数,朋友。在普通人的视力看来,那一层可能就是几个发光的小点。老板你说呢?"
"你大可不必征求我的意见。我在非必要情况下不会戴着眼镜或隐形眼镜行动。"
"那也不妨碍我寻点乐子。以及,那是从左往右数第五个窗户。你需要我去弄清楚门牌号吗?"
"是的,但不是现在。你稍后再去办这件事。"
李理忽然将兜帽拉起,罩在自己的脑袋上。她凝视着远方的天空说:"乌鸦就要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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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野葛皱起眉,没有再说些什么。他近乎粗鲁地架起周雨,迈开大步往面包车走去。李理低着头紧随在他身后。
"我仍然不懂。"小野葛发动引擎以后忽然说,"你曾有数次机会能干掉矮胖子——至少说,你能让我把他塞进铁桶,灌满水泥,然后扔到最深的河沟里去。那样我们最起码能清静两年。"
"我不认为这是他做的。"
"甭管是不是,干掉他都有好处,至少我能乐个半年。再说还能是谁呢?没谁比他更适合干这恶心事儿。"
李理只是摇头。"这种手法与他以往的行为模式是不符合的。"她沉吟道,"更连贯,更稳定,也更流程化。这并非出于残忍的娱乐目的而施下毒手,而是有着明确的目标...某种计划,或者是象征。"
她在思考中逐渐放松身体,将后颈靠在椅背上。那姿势在周雨看来似乎透露出某种疲态。
"保持平衡是很重要的。"最后她说,"在所有疑问弄清楚以前,我不打算跟红森区***起冲突。"
小野葛不再说话了。他似乎有些怒气冲冲,但最后还是克制住了情绪,将车毫发无伤地开回了咖啡店底下。
当他去停车时,李理顾自迈上台阶,走到咖啡店门前,对着玻璃上的倒影沉思起来。
看到她的样子,从刚才开始始终保持沉默的周雨走上前去。
"...李理。"
"我在调查一起案件,周雨先生。更准确地说是一系列案件。"
李理头也不回地说:"这座城市在近几年来总共发生了一百零六起跳楼案件。其中五起被认定为事故,九十六起为**。而你知道**人有什么共性吗?在全部**事件中,有九十二名死者都是女性,平均年龄是二十一岁,最小为十五岁,最大为三十四岁。她们有的能够找到合理的**理由,比如感情矛盾、经济困难,但大多数却令人觉得费解...她们青春,健康,前途无量,而为何都选择纵身一跃?如果你还记得我的讲述,就不难发现她们和我妹妹的死法极为相近。我所付出的一切资源,精力以及未来,周雨先生,全都是为了这个答案。我只想知道这个答案,哪怕要站到天台上去也在所不惜。"
她蓦地将店门推开,近乎粗暴地闯了进去。周雨连忙跟进,眼睁睁看着她走入柜台侧后方的员工休息室内。
虽然门前挂着"非工作人员免入"的提示牌,李理进去时却并没有把房门带上。周雨略一顿步,最后还是将其视为进门的许可,迈步走入昏暗的室中。
室内的空间呈现出狭窄的长方形,比在外面看起来要大得多。距离房门最远的角落里摆着一个趴在轿车上的喷火龙雕像,看起来有些不伦不类。
在雕像左侧的长墙上,密密麻麻地订满了许多照片。当周雨发现照片中的主角几乎全是年轻女性后,他马上意识到这些就是**事件的亡者们。
"明天这里又会多出一张,我准备在中间给它找个位置。"
李理站在墙前打量照片。她双足微分,双手背后,以一个类似"稍息"的动作站立着。那使得整个场景像是一名指挥官在研究战略地图。
当周雨走到近处时她又说:"当我在寻找死者的照片时,大多数时候是选取她们在社交网络上发布的最新一张。也即是说,通常是她们辞世前最后的留影。看看她们,周雨先生,这些徘徊的幻影,逝声的回音,她们都笑得正开心。她们渴望在自己的交际圈内留下良好的印象,美丽,乐观,充魅力。然后过不了几天,她们爬上高处跳了下去。把自己搞得面目全非。这是真实的**吗?这是某种超越我们认知的谋杀吗?若以最俗套的小说思路来想,我会把它归之于某种带有人格倾向的超自然力,它怀着某种怨恨而报复女性。然而,死者们除了年龄与性别外几乎没有绝对的标准。贫与富,美与丑,在死亡比例上分布得很均匀。这不符合变态复仇者的心理,他们在选择目标时往往是有所偏好的,并且势必要向世人宣告自己的存在——若不是为了证明自身的存在,则坚持采用同一方手法连续杀人是毫无意义的。"
周雨静静地听着她的讲述。他不觉得准备了这些的李理会比自己考虑的少,因此也没有必要去多说什么。最后他只是说:"我帮你倒杯咖啡吧。"
"谢谢,那帮助良多。"
周雨走向外头的咖啡机,结果却发现自己不会使用这种胶囊型的机型。他只得改用旁边的煮壶弄了一杯,然后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把它端进了里间。
这时的李理仍然站在墙前,连姿势也几乎没有概念。当周雨准备提醒她咖啡很烫时,她心不在焉地说:"谢谢。"然后便伸手将咖啡拿了过去。
周雨愣住了。
"李理,你..."
听到他愕然的声音,李理才低下头,看向自己直接握着咖啡杯的手。
那只手掌已经烫得发红,她却似乎懵然无知,一点也感觉不到冷热。
151 空想坠堕(上)
"我本来希望晚一点再谈这个。"
面对这一状况,李理异常镇静地说着。她立刻将咖啡杯放在地上,快步走到水池边,用冷水冲洗手上的烫伤部位。
周雨在后面跟着她问道:"这是怎么回事?"
"一种传染方式未知的疾病。"李理头也不抬地说,"首先会使患者逐渐丧失冷热知感,然后扩大到整个痛觉,使神经产生某种变异...后续的症状我还不清楚。我远远没到那个阶段。"
周雨倾听着她的言语,脑海中却浮现出张沐牧的样子。他有点焦躁地说:"这不是什么疾病,有一个跳楼的女生死前也..."
"几乎所有的女性死者在生前某段时间都出现了这一病症,如果你是想说这个的话。"
李理关掉水龙头,转过头看着他说:"尽管这种现象如巫术般令人迷惑,它仍然是一种奇特的疾病。在所有我能收集到的死者身体组织中,可以发现完全相同的蛋白质结构异常和神经质变。而我自身的感染使我能从初期开始观察这种病症的演化。"
周雨皱起了眉毛。即便李理声称他从事医学,这些说法在他听来依然觉得很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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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的体感是一套非常复杂的系统,周雨先生。当我们触摸了一下桌子表面时,事实上我们同时获取了温度、硬度、光滑度,以及我们自身的接触部位等一系列信息。这些工作由各自独立的接收器来完成。比如,我们通常认为热感的主要接收器是蛋白质TRPV1。当环境温度超过42度时,它会向神经释放一个电信号,使大脑产生痛觉。这是我们会感受到''烫''的原理。"
她举起烫伤的手,缓慢地抓握了两下,然后说:"医学上存在的先天性无痛症,普遍被认定是蛋白质NAV.17或NAV.19结构异常,无法正常产生与传递电信号所致。这一异常的根源来自其控制基因的突变,换句话话说,这是一种先天性的隐性遗传病,患者从诞生起就不具备痛觉。遗憾的是,我们现有的基因编辑技术难以实现对成型人体的修改,一旦患有无痛症的婴儿自母体内诞生,他将终身与无痛症带来的威胁相伴。有意思的是,在进入这里以前,我在基因层面是完全健康的,没有显露任何异于常人的突变。而直到现在,我也无法从基因检测里查出任何问题。周雨先生,这就像在一夜之间,我体内的蛋白质冷热接收器都停止了运作。它们的结构并未变形,但当环境达到它们应当被激活的临界温度时,它们却冻僵了似的毫无反应。我还有更加不愉快的猜想,周雨先生,我认为这些蛋白质结构期待着我的死亡。"
听完她的描述,周雨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最后他只能缓慢地摇头:"蛋白质没有意识。"
"这是个更接近哲学的话题,周雨先生。"李理说,"我们究竟以什么标准来判别个体生命呢?通常来说,当人断掉一只手时,他绝不会将那只断手当做''自己'';。即便我们使用某种医疗手段维持着那只手掌的活性,显然在观念上我们仍然视那断掌的部分为人。但是,倘若一个人失去了绝大部分身躯,仅仅以大脑置于缸中存活,我们却觉得那孤零零的器官才是''活'';的部分。"
因为脑海里还在消化着李理患病的事实,周雨根本没有心思去谈论这样脱离实际的话题。他有些焦躁地脱口说道:"脑是人类的思维中枢,整个身体上最重要的器官。只要大脑活着,其他部位都只是可替换的零件而已。以它作为存活的认定有什么好奇怪的吗?"
李理只是怡然自得地抱着手。
"我很高兴能听见你的见解,周雨先生。然而我必须指出,我们体内做出''大脑最为重要'';这个判断的器官,在立场上是并不公正的。它是一个自己给自己投票的裁决者。"
周雨有点莫名其妙地笑了:"脑难道不就是我们自己吗?"
"问得好,但哪一部分呢?脑核?脑缘?皮质?脑也不过是由诸多零件组装而成的化学反应器官,除却结构的复杂性,它与我们身体的其它部位并无分别。仅仅是因为它是数据的集成中心,才使得我们对它另眼相待。我们倾向于相信自己是一个整体,一个不可再行分割的最小生命单元。但事实上,即便是单细胞也具备着生命的基本特征,我们要比一个基础单位要庞大得多。"
"我不明白你说这些的目的。"周雨终于单刀直入地说,"如果你的病起因于蛋白质接收器,那么病情就和脑组织无关。这种涉及到基因层面的遗传病在现阶段还无法救治,你应该要做好防..."
李理摇起了头。她在初见时就让周雨觉得气色不佳,而眼下不知是因为苍白明亮的灯光,还是他知道对方病情后的心理作用,李理的脸枯黯得简直如将死一般。
"这正是一切的关键,周雨先生。"
她以带着某种哀意的声音轻轻说:"如果我们的个体意识是一种错觉呢?我们不过是一大群细胞生物构成的移动工厂。通常它们共生共灭,协作求存。然而,在极少数的情况下,它们各自为战,甚至尝试杀死其他异类,直到最后,胜利的种类——那也许只是某类特定的消化酶,又或者一条蛋白质——占据脑部原本的地位。它已不再需要多余的数据交流了,只要把最简单的几条行动原则灌输进去...我知道这听起来准像是胡说八道,但这是目前最能说得通的结论。当我发现自己染上了这种冷热失感症后,我花了很长时间来研究其中的原理。为此我用尽一切手头的资源,我创办了纶星来收集设备,搜遍整座城市寻找合适的研究者,这些事令我焦头烂额。即便如此,研究的进度总是拖了又拖。我没法很精确地说出发生了什么,但结果就是,负责该实验室的员工总是最快辞职,没走的那些也总像患病般精神不振,最后我只得关闭了这个实验室。在那以前,我得到了实验室的一些数据反馈。"
李理静静地出了一会儿神,似乎在考虑如何跟周雨讲述自己发现的东西。
"实验室的报告显示,自我体内取得的蛋白质TRPV1,以及其他一系列感受冷热相关的蛋白质,它们全都''具备奇怪的反实验性'';,当人们企图观察它的状态时,它们就表现得和普通的蛋白质结构一样,而只要整个过程没有处在监视之下,它们却变成了僵死不动的病变蛋白质。像这样无法解释原理的情况还出现了许多,只有该实验室的成员能够完全清楚。简而言之,自我体内取出的蛋白质体表现出了某种都有意志倾向的行为。它们竟然学会了撒谎和伪装,以此来躲避对自己的研究。得出这个结论的人是该实验室的第三任负责人,如今他恐怕还在精神疗养院中度日吧。"
152 空想坠堕(中)
听完他的话,周雨也不知该说什么好。
"...这种病发展到最后会怎样?"
"我不知道。"李理说,"如我们所知,无痛症并非致死疾病,患者往往是因自残或未察觉伤势而陷入危险。而即便我的冷热蛋白质接收器失去了原本的功能,只要我自身对环境温度保持足够的谨慎,它就不会对我造成生命威胁,在极端情况下这甚至能成为某种优势。然而,所有患此疾病的女性都在一段时间后选择了跳楼身亡,这是否是病情恶化的结果,我尚且无法得出结论。"
"你认为是疾病导致了她们的**?"
"我没有这么说,周雨先生。相关性无法等同于因果性。诚然这是存在可能的,譬如说,这一奇症在后期将恶化为某种精神疾病,促使患者产生强烈的**冲动。但这仍然不能解释一个疑问:为何都是跳楼?她们互不相识,极个别拥有过**先例,但手法却是割腕。有什么理由让她们集体以这一方式**呢?是这种疾病导致她们产生飞行或跳水的错觉吗?这是以因果性推断而得出的可能。"
"还有其他可能吗?"
"还有致病源。"
李理的微笑里带上了一点苦涩的自嘲,她说:"时至今日我仍然不知道自己是如何染病的,周雨先生。我尽最大可能去调查每一个死者的家庭背景与生前行踪。前者是很困难的,因为她们无一例外都是外地人。而后者的调查结果也一无所获。她们分布于这城市的各个区域,有的是学生与在家就业者,生活半径非常狭小,几乎不存在一个地点是她们共同抵达过的。我还用一些非法手段检查了她们的网络访问记录,至少六个月内她们没有共同登录过任何一个性质可疑的网站,购买任何共同的物品。在我对她们的人际关系进行调查以后,我发现她们身边的关系亲密者,尤其是和她们同龄的女**人,都没有任何感染此症的现象。它似乎并非一种人与人之间的传染病,又或者它只针对特定人群进行传播——尽管我还未发现死者们除却性别和年龄段以外的任何其他共同点。"
她总结道:"我不相信这种病是先天性的,然而我也找不到任何传播源或途径。我只能猜测,这是一个极为特别,超出我们常规思维的致病源。倘若这一致病源能够改变成人体内的蛋白质结构,它或许也能够直接使接触者在一段时间后产生前往高处的**冲动。"
周雨皱着眉思考了一会儿。他想不出什么东西能造成这种效果。
"...催眠吗?"
"我不能说绝对排除这种可能。但催眠术在人们的想象中总是过度泛用,对心理的暗示与掌控是需要环境配合的,能够下达在脱离环境后持续数月之久的**指令,这远远超出我们目前所知的催眠术水平。不,尽管我们已经见到太多超出常识的事物,我不认为此事和催眠有关。"
"我想不出别的东西。"
"过去我也想象不出来。"李理说,"直到我认识了周妤女士为止。请看看你自己的右手,你身上正有那种东西呢。"
周雨抬起自己的右手,那团结晶化的血肉还严严实实地裹在手套之内。他有点费解地看向李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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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知道这看起来像是两回事。一个是变出水晶之手的视线魔法,另一个是蛋白质结构异常。不过从微观角度而言,它们是有相近处的。首先我要问一句,周雨先生,你是否清楚自己所制造的是什么物质?"
周雨摇了摇头。尽管称之为"晶",那不过就是从外观、质地所作出的肤浅判断。再加上红叶又被称为"晶祖"、"晶子",也就继续加深了这种判断。但是非要认真说的话,那只能当做某种酷似水晶的不明物质。本来就是超自然力的产物,哪怕是玻璃或"魔晶石"之类乱七八糟的东西也不无可能。
李理用一种饶有兴趣的眼神注视着他的右手。
"我们通常把符合特定结构的物质称为晶体。当固体的微观粒子在空间上作三维周期性规则排列时,它往往具有自范性与各向异性,这使得它外形规则而美丽。这可能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水晶,不过事实上适应结晶体只是晶体中很小的一类,它的性质不足以代表整个庞大的家族。严格地说,''晶''并非特定物质,只是一种微观粒子的排序结构,它可以分为七个晶系与三个晶族。"
李理忽然将手伸进了外套里。周雨险些以为她准备掏出纸笔讲个尽兴,结果她却只是从内袋中拿出一个小小的玻璃瓶。
"当周妤女士第一次向我展示她那奇异的能力时。她献祭了这位小小的倒霉游客。为了纪念这位不幸的牺牲品,我一直将它带在身边。"
被放置在玻璃瓶中的是一只蜗牛。由于瓶身狭小,它被困缚在有限的空间内,甚至连转身也做不到。
尽管如此,它还是伸长了脖子,定格在一个仿佛正奋力前进的姿势。从外壳到内部的软体,它的身躯洁白而通透,犹如用玉料雕琢而成。
周雨呆然地看着那只蜗牛。尽管外形上和占据他右手的"晶"完全不同,那微小而美丽的标本却带给他极其强烈的熟悉感。
李理突兀地将瓶子抛了过来。因为魂不守舍,周雨没有第一时间反应过来。他连忙伸手接住玻璃瓶,差点让它滚落在坚硬的地面上。
"我们直奔结论。"对于手忙脚乱的他,李理就仿佛没看到似地继续说,"周妤女士能够通过视觉接触而改变物质的基本结构。这种改变是定向定性——我个人更喜欢称之为——是反熵的。她会基于物质的旧有构成粒子重新排序,将其改造为单晶。我需要特别强调这点,周雨先生,因为自然界中天然存在的多晶体数之不尽,而大体积的单晶体却是很难得的。她通常将物质变为三方晶系或四方晶系的单晶,在极少数情况下会出现六格晶系。还有一点则是,通常她制造的晶体类型与原物质结构有关。比如,当物质主要以金属构成时,她更容易制造出金属晶体,而在生物身上往往变为分子晶体。但这并非一条绝对的规律,而更多是她本人的意愿所致。由于微观研究的复杂与耗时,我始终未能确定她在改造过程中是否给物质添加了额外成分。然而,据她本人所说,若有与她相同血脉且更寿命更长者,甚至可以自虚无中创造晶体结构的活物,我姑且认为这是一种添加额外物质的表现。"
周雨只是机械地点着头。他之所以保持着聆听,仅仅是因为这似乎跟周妤有关,但当这段发言结束后。他又觉得自己好像什么都没听。
李理叹了口气。
"让我们换个方式来描述这件事。"她很快说,"周雨先生,现在你的眼睛能够将非晶体变为晶体,从实用性角度而言,你可以拥有数之不尽的钻石和财富,你能制造大量工业稀缺而又难以制备的单晶金属。然而,比这两者更为危险的潜力是——在某种情境下,你能使灵魂晶体化。"
153 空想坠堕(下)
周雨很想询问她关于“灵魂晶体化”的细节,但是这时小野葛从店外走了进来。当他看到店里两人站在水槽边对望时,他挑起了一边的眉毛。
“老板,你的手怎么了?”
“它成为了你心爱煮壶的受害者。”李理将手掌举了一下,好让小野葛看清楚那里的伤势,“不算严重,但会有些影响。我想还是弄些烫伤膏比较好。”
“楼下仓库里多着呢。”
小野葛习以为常似地说着,转身又走出了店门。当他离开后,周雨询问地看向李理。
“他不知道?”
“他不知道。”李理承认道,“大部分不知道,我从未跟他讲过我的病情。然而,小野葛先生是一位观察敏锐的人,他或许对此已有所洞见。”
“为什么不告诉他?你不信任他吗?”
“我从不怀疑小野葛先生在这方面的忠诚。他在之前的潜伏行动中就足以证明这点。但关于我的病情,这适合交由专业人士解决,我不希望此事引起他多余的忧虑,那除了令他分心外于事无补。”
听懂李理的意思后,周雨点了点头。
“明白了。我不会告诉他。那么李理,你刚才说的灵魂结晶化是什么意思?”
李理露出一种奇怪的表情。她考虑了一会儿才说:“我并不清楚这一现象的本质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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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又解释道:“对于这个概念我得悉自周妤女士。由于她使用着一套完全异于现代科学的概念体系,这使得我们在交流上经常陷入一些理解困境。当她提起灵魂晶体化时,她是在描述被称作‘始祖’的某种生物。据说,该生物能够以晶体化虚空的方式创造生命,也能将活物加以二次转化,使其在身心两方面改变为晶体结构。”
“心?”
“这正是让我们产生分歧的部分。周妤女士声称,她的眼睛存在着视觉以外的第二功能,那是基于遗传而获得的超自然力。然而,我注意到当她使用那种能力时,她的眼睛也会发生明显的质变,使她暂时性的丧失普通视觉。这一现象至少证明,她的能力并非真正的无影无形,而依托于某种物质存在。我更愿意把它比作是蛇类的颊窝——并非某种诡秘莫测的女巫魔法,而是常人无法发育的特殊器官。它的组织结构寄托于眼球部位,并只在特定的情况下显露。同理,我对她所说的‘视魂改命’也保持着相当的怀疑,因为即便是她本人,也没有看到过任何符合我们传统想象的‘魂魄‘。我的理论是,她的能力改变了脑部的组织结构,从而使人的思维方式——我们也不妨说,使得被视者的人格——发生颠覆性的变化。我认为她口中的灵魂即是一种特定的结构,先生。我们的细胞与神经以怎样的方式协调合作,这一整个信息处理厂的存在构成了我们的‘灵魂’。然而,结构作为概念却依托于物质来显现。若你去掉三角形的一条边,它便不能再成为三角。仅仅不到百分之一的基因差距就足以使我们千差万别,当我们的脑组织被大幅度改写时,这足以使思维形成物种级的鸿沟。”
“会变成机器人之类的吗?”谷
“那是一种可能性,但我无法断言。尽管原理听起来简单明白,我们对其中的具体细节仍然一无所知。相较于我们这类生物的复杂性,晶体的有序结构,即便是具备多重晶界的多晶体,也仍然过于简单。以纯粹的单晶结构能否真的形成高等生命,这是很值得争议的。在我们已知的范畴内,病毒能够在体外形成结晶,含晶细胞也并不少有,然而还未有过哺乳类能完全以这一方式构成。纯粹的晶体细胞在理论上是无法保持动态的,先生。倘若我们真的制造出这种生物,它看起来或许跟我们天差地远——也许像一座雕塑,也许更接近硅基生命体。”
周雨的脑海中浮现出不久前蔡绩的样子。说来奇怪,当时他明明将对方看得清清楚楚,而此刻回想时,脑海中只剩下一点模糊的轮廓。对方的脸、身躯是否有所损伤,甚至到底是穿衣还是裸露,他都已全然想不起来。所能回忆到的,就是覆盖在他周身,如冰鳞般密集的晶片。
“……变成那样的话,连衰老也会停止吧。”
他下意识地喃喃自语。
听到他言语的李理偏头思考了一会儿,然后说:“这取决于结构。目前我们认为衰老是多成因的,包括糖化、氧化、端粒信息丢失……我们对于永生的关键还所知甚少。而从更长期的层面来说,没什么是能够永生的,即便是停留在理论上。而说到永生理论——”
她再一次举起自己烫伤的手掌,轻轻地摇晃了两下。
“从理论上来说,我体内的冷热感应蛋白质将永生不死,即便是在脱离我的身体以后。”她说,“它们的结构,尽管在外观上未显不同,其内部的结合键很可能已经发生改变。那使它具有异乎寻常的强度,并无法在温度阈值下传递电信号。在结构转换方面,它和周妤女士创造出来的晶体有相似原理。而区别在于,它的变化并非固定、静态的,而是具备了病毒般的适应性。它们在不同环境下呈现不同的状态,甚至会尝试去欺骗观察者。毫不夸张地说,它们已经具备了‘狡猾’这一典型的人格特质。想象一下,若我身体内的全部器官都具备此种意识,那无疑会造成灾难性的后果。它们会拒绝为整体服务,并尝试利用循环系统来扼杀处于自己下游的器官。肺部拒绝呼吸,心脏停止搏跳,肝脏与肠道也许反应得慢些,但它们都有足够的职能确保你悲惨而死。你每晚都要跟一群体内的杀手同塌而眠。”
这时小野葛回来了。他推开门时恰好听到最后一句,于是插嘴说:“我强调很多遍了,老板,吸烟不会让你一觉起来就发现自己得了癌症。哪怕你偶尔吸了两口二手烟也一样。谋杀你的绝不是我,而是你喝下去的提神药。”
“我没在向人抱怨你的不良嗜好,小野葛先生。”李理答话道,“但我的答案依然是不,你不能在室内吸烟。”
小野葛耸耸肩,把手中的药膏递给她后说:“那我就出去了。”
“悉听尊便,但希望你最好多留意树梢。昨天开始这一带已经有乌鸦徘徊了。我很确信那位代理人正气急败坏地全城搜索你。”
“而你告诉我不能还手。”
小野葛半真半假地抱怨了一句,然后又转身出去了。周雨能隐约感觉到他此刻心情并不甚佳。
当他消失在门外后,李理的表情也产生了少许变化。她挺直的背脊稍稍松懈了一点,使她的疲容看起来益发明显。
“我的时日无多,周雨先生。我相信小野葛对此多少有所察觉,这可能影响了他的行事态度。”她揉着额头说,“我希望你能对此有所准备。一旦我的病情恶化,他可能不会表现得非常合作,那绝不是他有何恶意。但坦白地说,我不知该如何开口。当我确认自己的病情后,不止一次地梦到自己走上高台,纵身坠堕向地面。而当我醒来以后,那种恐惧还残留在我心里……我不知道该如何向他说明这件事。”
658 海上说云解雨(上)
詹妮娅·迪布瓦换上泳衣,走向沙滩中人最少的地方。埃斯吉特夫岛西部的白沙滩在国内享有盛名,这一天又是晴朗温暖的好天气,海边到处都挤满了前来过春假的学生。她想找个好位置再涂防晒霜,结果发现不大现实。她索性就放弃了,在五六个抱着迷你充气排球的小学生附近铺好垫毯,然后躺下来观察闪闪发光的海面。
作为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女孩,詹妮娅从小就比同龄人长得更快。她的个子快有一米七五了,并且肯定还能继续长下去。她的头发继承了父亲的特色,是一种偏深的暗金色细卷发,但认识她家庭的人大多会说她更像母亲。那是从她薄薄的嘴唇与浓密上挑的眉毛感受出来的。总的来说,她在大多数眼中都是那种还算漂亮的姑娘,漂亮但脾气不太好。那也是事实,可是不影响她有两三个特别要好的朋友,而她自己认为那也足够了。
詹妮娅涂完防晒霜,开始把自己散落的碎发往发带里塞。她不是很喜欢自己的发质,更偏好像母亲那种一根根分明的黑色长发,能一丝不苟地严实扎好,显得很专业和冷酷。有一阵子她冒险热情正浓,老想要成为女特工,于是把自己头发染成了动画里那种带点渐变的血红色,只有脸颊边一绺闪耀的金红。她为这个新造型和她母亲吵了相当严重的一架,整整两个月没有互相说过话。事后想想詹妮娅也觉得并无必要,但当时这件事令她们两个都那么恼火,甚至让她那同母异父的外国哥哥不得不跑过来调解。她必须承认,她连脾气都更像母亲。
不过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如今,俞庆殊从不为女儿的头发跟她吵架,詹妮娅也对女特工或红发彻底地热情泯灭。她不久前又把头发染成了烟灰色,和母亲更像但又有所不同,但是发根的部位已经开始褪色了。那使她的头发两端呈现出两种色调,她在学校的好朋友汉娜开玩笑说她现在看起来就像是某种黄昏女神,尾巴已经踏进了黑夜,头顶却还笼罩余晖。
”你该去读文学。”詹妮娅这样对汉娜说。但是汉娜想要去读建筑,她学习成绩很好,而且总是忙着学更多,因此没时间来和詹妮娅一起度假。
那让詹妮娅差点就错过了这次海滩假日。因为俞庆殊实在太忙了,永远有新的官司要准备,她也不放心让自己十六岁的女儿独自去埃斯吉特夫岛旅行。据说那岛上有狼——她是这么说的,詹妮娅很难理解这竟然也成为一个危险的理由。每年来这儿旅行的人成千上万,而已经十几年没有关于狼的目击报告出现了。再者说,詹妮娅其实很喜欢狼,她在国家公园里远远地看到过它们,而且正想着将来是否要去当一名探险家,或动物学家。比起和人打交道,她更喜欢去观察野兽。
不过当然,埃斯吉特夫岛如今已经没有狼了。俞庆殊也找到了一个值得信赖的人陪女儿度假。这位临时监护人名为昂蒂·皮埃尔,是大约两年前搬到她们镇上的音乐教师。昂蒂小姐显然具有拉丁血统,是位高挑而富有活力的绝色美人。她会弹钢琴,齐特尔琴弹得也好,同时还是个令人惊叹的杰出舞者。她给詹妮娅跳过一种不为人知的民族舞蹈,完美得就像蛇与豹子在她那充满魅力的皮囊下扭动,甚至让詹妮娅觉得汗毛倒竖。可是迷人的昂蒂·皮埃尔小姐毫无疑问是个好人,全社区的人都会这样承认。
她只有一个缺陷,那就是不能说话。邻居们不知道她是天生的,还是某种事故导致的。每当她想和别人打招呼时,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些非常模糊的声响。可是说实话,那倒似乎让她显得更加迷人了。全社区的小伙子都曾为她神魂颠倒,或者说不止小伙子。那听起来让昂蒂像个神秘而不真实的幻象,可是她的确就是个以授课维生的音乐教师。作为住在皮埃尔家正对面的人,詹妮娅每天晚上几乎都能从自己的卧室望见昂蒂的卧室。昂蒂很少把窗帘拉下来,但她似乎也从来没邀请过异性进入自己的住宅。
俞庆殊曾经想让詹妮娅跟昂蒂学钢琴,结果詹妮娅发现自己对艺术并不感兴趣,她后来还是参加了高中的篮球队与剑术俱乐部,大部分时间都花在训练和比赛上。实际上她也会玩简单的枪械,偶尔在她父亲干活的旧仓库里练习射击。她是个有天赋的射手,只不过还没到加入射击协会或申请拥枪证的法定年龄。用她那去非洲探险了两年的外国老哥的话说,她是个含苞待放的天生恐怖分子。
她把胳膊垫在脑后休息时又想起了她那个外国老哥。在雷根贝格这样移民人口众多的小镇上,人们对来自国外的亲戚一点也不觉得稀奇。当他从亚洲千里迢迢赶到这里,在傍晚的银莲花路上来回踱步时,詹妮娅的一个初中同学甚至还向她打听过他。这件事最终没有下文,因为她的老哥可是一个比她大整整十二岁的成年人了。
可是,最近的两年里,她没有再见过他的面。那个身价上亿的继承人据说经受了严重的感情创伤,在一天夜里不声不响地买了机票,直奔非洲角落的偏僻小国。他在摩洛哥给她们寄过几次明信片与特产,并且声称自己要去探索热带雨林里的神秘昆虫。
这件事当然引起了轩然大波。尽管俞庆殊从来不让詹妮娅接触和她前夫有关的事,她也几乎不认识那姓罗的一大家子人,但是她知道俞庆殊为此做了趟出国旅行。她母亲一定是回去和她的前夫争论这件事,想要弄清楚为什么自己的儿子会突然跑进非洲热带雨林。真相是扑朔迷离的,也许他的确受了不为人知的情伤,也许这是某种詹妮娅只在电视里看到过的大家族权力斗争,也许非洲热带雨林里的确出了一种叫人忘记世俗财富的神秘昆虫。这每一种答案都让詹妮娅觉得十分荒唐,如果要她来猜,她情愿相信她那有钱老哥是被人给绑架了——毕竟是上亿身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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绑架成功后的勒索信从来没有出现。每隔几个星期,有时是一两个月,她老哥的明信片还会寄到银莲花路十五号来。俞庆殊拿这些信做过笔迹鉴定,毫无疑问是她老哥写的,她还想方设法做了一次书写时间鉴定,从而确信这些字都是最近写来的,而非在数月前就已写好。他在信中向她们问好,说明他的昆虫研究进展正佳,可以说是如火如荼——詹妮娅仔细研究了明信片上的字,试图找出笔迹中暴露出的精神疾病征兆——总之他还得在非洲耽搁几年。
到了去年年底时,他甚至还打了一个电话过来。可是詹妮娅和她母亲碰巧出门购物去了。她们错过了这个电话,只能听到他的留言。从那声音听起来,他应当过得还算不错,他还在电话中提起了他最好的朋友——是个住在梨海市的医学生,詹妮娅只知道这么多。她从没见过他,只是听母亲提起过他。据说那是个认真、严谨而有点古板的青年,她想不出自己的老哥怎么会有这样的朋友。
在那段留言里没有任何关于他具体下落的信息。他只是简短地祝她们新春快乐,并且提醒她们如果遇到了任何麻烦,任何需要外人帮助的急事,那就去联系他那个读医的好朋友。这可以说是两年来他向她们传达的最大的关心,可是詹妮娅并不认为那有任何实质的意义。如果她和俞庆殊碰到了某种没法自己解决的麻烦,一个远在异乡的年轻医学生又能做什么呢?
詹妮娅在温暖的沙滩巾翻了个身。她不再想那个跑去非洲研究昆虫的古怪老哥了。阳光正抚摸着她的身体,沙滩闪亮如细细磨制的银粉,到处都是欢声笑语与奔跑的人群。
她胳膊旁边的沙坑陷落下去,冒着水泡的细孔里冒出一只很小的螃蟹。詹妮亚想用指头捉住它,它便惊慌失措地藏了回去。她觉得昏昏欲睡,直到她感觉有个影子挡在她与太阳之间。
詹妮娅睁开眼,看见一个黑头发的年轻人。他穿着一件无纹的草白色沙滩衬衫,宽松的黑色中裤,看上去整洁友善,同时还有点过度拘谨。此人的外貌毫无疑问是个亚裔,但德语说得很标准,并不像是外国旅客。
他先跟詹妮娅道歉,说自己不该挡了她晒太阳,紧接着又向她询问附近是否有购买防晒霜的地方,因为他注意到她拿的一瓶几乎是全新的,而且和另外几个人包装相同。
詹妮娅用手掌挡住阳光,仔细地看了看这个陌生人。出于家庭教育与个人经历,她不怎么和完全陌生的异性打交道。但这个男生看起来并没有危害,他的体态偏瘦,脸显得很稚嫩而讨喜,目光温暖柔顺。
这是汉娜会喜欢的那种男生。她无由地想到。这是那种会把时间消磨在图书馆和咖啡店的男生。他能够跟女朋友讨论最近流行的爱情电影,说得清楚里头全部的人物关系与精妙台词。他可能还喜欢摄影,会用巧妙的灯光和镜头来拍一朵昙花,再把它做成照片集来赠送给女友。他还会下厨,不见得特别精通,但能做些不赖的简餐与家常菜。但是他不是很懂机械或电脑,他也许需要别人帮忙来给他换灯泡,至少得照着家电维修指南才能自己做。有的女孩会觉得这种男生很无趣,有的则觉得他非常可爱。不管怎样,他不像那种动辄暴怒或无端伤害别人的人。
所有的这些判断全是詹妮娅在盯着此人的数秒内想到的。它们并不深奥和专业,也没有确凿的证据,完全建立在一个女中学生在日常生活经验上。这可能是偏见与刻板印象,可标签化本身正是人们赖以简单生活的重要技能。它本身是无关善恶或慧愚的。
她告诉对方防晒霜可以在不远处的泳衣店里买到。比超市里的贵不少,可最小瓶的也足够一个人使用了。
对方欣然地向她道谢。“我请你喝杯饮料吧。”他说,转头看了看他们旁边。在那个方向上有一家人,女主人手里握着加了冰块的混合果汁,杯口插着青柠檬片与可爱的小纸伞。詹妮娅看到后的确有些口渴了,但她不想让这个陌生人为她买单,也不想从舒适的沙滩巾上爬起来。她的肚皮与胸口正被沙子烤得暖洋洋的。
那男生好像看穿了她的心思。他提议道:“如果我可以帮你去拿一杯,然后你再把钱付给我?我自己正想去买一杯。”
这是个好得多的建议。尽管詹妮娅觉得他还是有点过于热情了,没有外表看上去那么腼腆。但果汁贩卖点距离他们并不遥远,她可以一直看着他去买,再帮她把果汁送过来,中间不会有差错。这只能算是顺道帮个小忙,因为她会自己为果汁付钱的。有什么不可以呢?
但是,就在这时,她的脑袋里有一根细线轻轻地颤动了。那是她在抛弃女特工志愿后就早已不用的东西。女特工迪布瓦,名侦探迪布瓦,每个孩子都曾幻想过自己如何在一个危机四伏的环境里巧妙过关。他们会仔仔细细地观察自己的生活日常,从蛛丝马迹里发现潜伏中的食人魔与变态医生。她的特工天线正在哔哔作响,就像克拉丽斯·史达林走在巴尔的摩疗养院的过道上。
有一些迹象,不是特别确凿,但却提醒她先前的结论可能是错的。这年轻人不是频繁书写——她注意到他的手指中段形状非常平滑漂亮,没有一点点理应存在的变形。他也不是个电子产品的重度使用者,因为他轻薄的中裤与衬衫没有藏手机的空间。她看见裤子是有口袋的,可里面肯定没有什么太重的东西。这又是件稀罕的事,她心想,这个人孤身来海滩旅行,不带上一本书或一个球,甚至连手机也不拿。他是用什么来消遣?他那裤子可不像是带内衬的沙滩裤,一点也不适合下水。他的皮肤很细嫩,不像爱运动的人,但他没有流汗。在这样的太阳底下,他一点也没有流汗。
詹妮娅直直地盯着那双深棕色的眼睛,那两口心灵之井对外界显露的是友善、温和与谦逊。直到那年轻人对她微微一笑,她才意识到自己在井口张望得太久了。
“不,我不渴。”她说,“我朋友马上就来了。我们打算去海里游一会儿,不想让肚子太涨。谢谢你。”
于是那年轻人便走开了。詹妮娅眼看他就要穿过那些打排球的小孩,忽然间他又回过头来,微笑着冲詹妮娅点点头。这一次他用中文说话,就好像笃定詹妮娅能听得懂。
“我之前似乎见过你。”他说,“我们住的可能是同一家旅店。我的名字是周温行。”
659 海上说云解雨(中)
当昂蒂带着游泳圈过来时,詹妮娅已经完全忘记了先前的那段遭遇。她对那男生的确有种奇怪的感觉,但这种感觉在她过去的生活中并不罕见。归根到底那只是种平淡生活里的无聊幻想,是在庸常中摸索新奇与怪诞,借以打磨自己迟钝的感官。她过去常对人有奇怪的感觉,可真正应验的实际上也只有两次。与其说那是她的直觉应验,不如说是她母亲孜孜不倦的安全教育使她容易敏感。
既然那男生已从她的视线里消失,她就再也不去想他了。昂蒂帮她买了果汁,然后她们一起去海里游了几圈。不可思议的是,驾驶证上已有三十岁的昂蒂却从来没接触过海。她的肢体柔韧得像蛇,可是却一点也不晓得怎么游泳。她对水简直是害怕的,尤其是不见底的深水。好在这片海域很清澈,昂蒂就并不过分紧张了。
詹妮娅会一些简单的手语。她和昂蒂也经常用手语谈话。当她们提起昂蒂·皮埃尔对深水的恐惧时,这位音乐老师描述了一个恐怖故事。她告诉詹妮娅有这样一条河流,河上终年弥漫着乳白色的雾,人如果掉进这样的河流里就永远无法再出来。詹妮娅问她那是否是一条浓酸河,昂蒂便睁大眼睛,不明所以似地看着她。
在过去两年里,詹妮娅已经习惯了她这位美丽动人的皮埃尔阿姨偶尔表现出奇怪的举止。她猜想昂蒂小姐也许曾经住在某个偏僻小国,一个充满了鬼神信仰与阴森故事的地方。那地方给了她美妙的歌喉与动人的舞蹈,可却让昂蒂在很多地方显得缺乏常识。在某个冰雪覆盖的周末聚会上,詹妮娅曾看见社区里的科隆满脸通红,笨拙地从大衣里掏出一束粉红玫瑰。昂蒂把它接到怀里,朝着科隆露出感谢的笑靥,邻居们都已准备好鼓掌与祝贺,直到昂蒂张开嘴,把那束花一朵朵全吃了下去。
可怜的科隆肯定是心碎了,或者是吓得不轻。而那件事也成了整个小镇在半个月内最大的谈资。在如此小的社区里,消息传播起来真是快得惊人。人人都需要这么一点点新鲜事来调剂自己枯燥单调的现实生活。他们猜测昂蒂·皮埃尔准是从一个非常偏僻的地方来的,也许小时候还受到家庭的虐待,总之不像个正常人那样长大。
俞庆殊并不这么看。她们家和昂蒂住得太近了,往来非常频繁,也能看到她平日里的许多活动。她们知道她的生活并没有任何可疑的地方,如果排除掉她喜欢吃许多让俞庆殊皱眉的垃圾食品。俞庆殊的理论要点在于:这是昂蒂·皮埃尔用于打发外人追求的手段。作为一个不能说话却妩媚动人的独身女郎,她是很容易受某些男人骚扰的,有时甚至是危险的骚扰。装出些叫人忌惮的怪诞举止是一条别出心裁的妙计。
詹妮娅不是很在乎这些事。她本来就不讨厌这位昂蒂阿姨,觉得这么一来昂蒂·皮埃尔多少是有点酷劲在的。如果她是某个隐秘教派的高级女祭司,那岂不比一个脸蛋漂亮的音乐教师有趣得多吗?生活是玄妙的,她有这样一位不同寻常的邻居,还有跑去非洲研究昆虫的有钱人老哥;生活也终究是乏味无聊的,她从未因此收到过来自非洲的巨型昆虫标本,也没有看见过昂蒂用蜡烛与香料摆出一个魔法阵来。
那么还是游泳吧。詹妮娅在清凉的海浪里痛痛快快地游了一场。水波让她感到轻盈和放松,她潜到了深一点的地方,脚趾在松软的沙床上踩到个软绒绒的球藻。她把它抓到手中揉捏,冲那个小东西皱眉。
马尔科姆·迪布瓦是一个在壁画和公共装饰领域小有名气的艺术家。他也擅长制作各种各样的小玩意。当俞庆殊第一次在邻居的生日派对上遇到马尔科姆时,他正忙着给所有人分发自己制作的滴胶植物杯垫。那全是些海星形状的小胶片,里头是紫蓝色的小矢车菊与黄银杏叶。俞庆殊喜欢那亮丽的配色,走过去向他讨要一个。
他们于是谈起了植物学,园艺种植和拉丁文学,还讲到了俞庆殊过去打赢的几场漂亮官司。最后马尔科姆给了她两个滴胶杯垫。一个和其他人一样,是车矢菊与银杏叶的,另一个则填满绒绒碎碎的、翠绿色的丝藻,还有几个豆粒大小的贝壳片。他对俞庆殊说这种杯垫更适合泡他的特色海藻茶。到两个月以后,他果然在俞庆殊家的客厅里泡起了海藻茶。
这段故事詹妮娅已经听她父亲讲了许多遍,她母亲也讲过一两遍。总而言之,那就是她的另一个名字——俞晓绒的正式由来。那也是她真正登记在出生证明上的名字,可是大部分邻居都觉得拗口而难记,因此大部分时候她是詹妮娅。她自己对这两个名字都没意见,可是她不喜欢俞庆殊把“绒绒”当作她的小名。
都是些琐碎的小事。她把绿球藻放回水里,又逗了一只笨头笨脑的海葵。这会儿功夫昂蒂已经适应了海水带给她的漂浮感,套着一只橡皮泳圈向詹妮娅游过来。詹妮娅看到这位皮埃尔阿姨两眼放光,简直像个小孩子那样用四肢拍打出水花。她感到有点好笑,可是也觉得如果自己生平第一次接触到海,不是泳池而是海,那她没准会跟昂蒂一个样。
她们在海里泡了整整一个下午,到傍晚时又坐小艇去附近的珊瑚礁转了几圈。晚饭是土豆鱼排、烤牡蛎、酒香淡菜与奶油鳟鱼汤。每样都分量十足,因此詹妮娅只吃了一小半便够了。可昂蒂小姐的兴致却很高,样样都吃得很香,还喝了一整瓶冻过的冰酒,再加一大碗餐后冰淇淋与脆薯条。詹妮娅坐在椅子上盯着她,想着她平时都做什么样的运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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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天实在是太尽兴了。在这样快活的假期里,詹妮娅也没法集中精神思考昂蒂小姐的神秘之处。她随随便便地冲了个澡,随后就在旅馆房间的床上闷头大睡。她的确已经精疲力竭,但也许是吃得太饱的缘故,她一直没能睡得很沉。
一连串混乱的梦境使她在床上翻来覆去。意识恍惚中,她好像看见自己那出走非洲的老哥正在热带雨林里匍匐前进,周遭都是阴影与藤蔓,蚊蝇嗡嗡的低鸣就好似鬼魂在念咒。他正专注地要靠近什么东西,浑身都是汗水与泥巴。詹妮娅在他头顶上方盯着他,想用脚尖踢他一下,或者问他到底在干什么。但她不能这么做,因为她只是个幽魂。这片雨林太暗了,又湿又热,闷得她快要喘不过气。她听见蚊虫吟唱之声越来越响,丛林深处传来野兽的长啸——
詹妮娅从床边滚了下来。她的脸颊挨在微微潮湿的老木头地板上。蚊虫声变得清晰起来,原来是雨点在敲打窗户和墙壁。她全身都被汗湿透了,在迷迷糊糊中找到拖鞋,踩着它站起身来。
床头柜边留着盏小船造型的铁皮夜灯,昂蒂小姐在靠近房门的那张床上沉沉地睡着了。她的头发起伏蜿蜒,像片暗色的河流覆盖在麻布床单上。詹妮娅端详了一会儿,注意到房间里有股冰凉的香味。那是插在床头的尤加利叶与薰衣草干花,她不记得睡前见过,也许是昂蒂小姐为她们放的。詹妮娅对自己点一点头,女祭司当然应该精通草药学。
窗外漆黑如墨,但她一点也不困了。房间里有股闷闷的湿气,使她还在想那个雨林探险的怪梦。于是她走过去把窗户打开了一条缝,让夜风混着点雨珠溜进屋里。冰凉的气流里带有海水味,因为她们就住在一座非常靠近海滩的小旅馆里,能从窗口望见夜晚的海面。
詹妮娅本来没指望在旅游旺季租到这样的好位置,但昂蒂小姐却帮她弄到了一个预订。此时,她从那扇小窗向雨中世界张望,能看到的几乎只是团团朦胧的色块。她想象青黑的乌云遮蔽了月亮,而浓墨似的狂狼正在海面上汹涌呼啸。海鸥都蜷缩到礁石与山崖的凹陷处,而鱼群们则在无声地狂欢。那蛮荒世界是属于古老的水族的,和泡着海藻茶的文明动物并无关系——当詹妮娅刚刚这样想时,她就看见海滩上有一团摇曳的亮光。蜡烛的火光。一盏防风灯。
有人在沙滩上走动。詹妮娅用力眨了几下眼睛,又跑去把床头的小灯关了。当周围完全陷入黑暗后,她才似乎渐渐适应了环境,能够看清楚底下的情况。
提灯的人披着件灰白色的雨衣,身材很高,像是个挺壮实的男人。他的皮肤肯定不是白色,可能是棕色或黑色,在那点灯光下没法看得清楚。这奇怪的人提着灯,在旅店周围的沙滩上兜了一圈,时不时拿灯照照周围,就像在找什么东西。可是他大约没有找到,最终还是走到旅店门口来。他没有进门,而是在旅店门前的几张桌子那儿坐下了。詹妮娅没有看到他点火的过程,但是不出几秒,他的嘴边就多出一支点燃的烟来。
詹妮娅盯着这人看了足有几分钟。她的脸与脖子都被夜风吹得发冷,本可以再回床上舒舒服服地睡觉。可是好奇心却在如此不恰当的时候挠着她的脚板。底下这人到底在干什么?他想在沙滩上找什么?现在又为什么不去睡觉?做一次小探险似乎并没有什么问题,旅店门口有个角度恰当的监控摄像头。
她重新考虑了这件事,然后蹑手蹑脚地从行李箱里找出一件大口袋外套和一根轻便的伸缩甩棍。她给昂蒂留了张简短的字条,还把昂蒂的手机放在床头柜上,以便随时能打电话叫醒自己的监护人。等她做完这一切,这才穿上外套,把甩棍藏在口袋里,悄没声息地溜下楼去。
她在推开旅店的小门前故意弄出了一点动静,这样好假装自己是偶然出来透气的。柜台后的店员睡得很死,一点都没有被她的动静打搅。她绕着旅店的屋檐走了半圈,来到那男人抽烟的地方。
在詹妮娅短短的十六年成长岁月里,遇到过的麻烦事却着实不少。个中原因是复杂的,不能完全说是她的错,可她那股时不时发作的探险欲望的确也难辞其咎。不管怎么样,她见识过好些个同龄人不会碰到的麻烦事,而且在她心里也随时做好了准备。她可能在人生拐角处碰到任何事,一个瘾君子,一个连环杀手,一个外星侵略者。她总是确保自己做好了心理准备。
不过她是多虑了。坐在雨幕中的男人并不是个瘾君子。他的嘴里叼着一根雪茄,皮肤是罕见的红棕色。红色要比棕色占的成分更多。詹妮娅不知道这是什么血统,或者是某种皮肤病。这中年男人形貌有些丑陋,五官挤得很紧,脸颊到处都有淤斑。然而他的目光却很友善随和,透着点诙谐的情绪。当詹妮娅走近时,他自然而然地把雪茄拿开,搁在外头的雨水中熄灭了。
“你好呀,小姑娘。”他用英语对她打招呼,“被雨吵得睡不着?”
詹妮娅的英语用得也很熟练。她说:“我下来找点喝的。”
“柜台前那个老兄睡得可死呢,不过我知道冰柜在哪儿。你可以去拿一瓶,只要把零钱放在上头就行了。我早些时候就看到有人这么干。”
于是詹妮娅就这么干了。她去拿了瓶姜汁汽水,又重新回到旅店门口。红皮肤的男人不再抽雪茄了,但仍然无所事事地望着漆黑的海面。詹妮娅在离他稍远的桌子前坐下,一边喝汽水一边问:“你在看什么?”
“看看会不会发生有趣的事。”男人说,“生活里充满了趣事,小姑娘。”
“非得在这样的天气里等吗?”
“噢,那倒不是。但雨夜令人觉得很美妙,不是吗?它令人浮想联翩,好像什么都有可能发生。幽会、分手或是谋杀,放在雨夜里都不会显得突兀。雨夜使人觉得特别。如果你要写一个不寻常的事件,又不想特别费劲地构思,你应当把它放在雨夜。”
詹妮娅扬起了眉毛:“你是一个作家?”
“我正在打算写一部戏。”男人轻晃着脑袋说,“我是一个剧作家,应该这么说吧?可是说来惭愧,小姑娘,这是我的第一部戏,在此之前我可没有什么正式作品。所以如果我现在称自己是个剧作家,那就有点像在吹嘘。”
“你之前从来没写过吗?”
“我做过一点类似的活。像是……这么说吧,给别人的剧本做做修订,补充补充细节。但那主要剧情并不是由我决定的,所以谈不上是我的作品。那是个很古典的本子,或者该说是故事新编。被仙女选中的乡下姑娘一下子变成了公主,她还拯救了一整个王城的人。告诉我,这是会讨你们这个年龄段女孩喜欢的故事吗?”
“她可以做女王。”
“可是王子怎么办呢?”
“做亲王。或者干脆就别要。”
红皮肤男人不出声地笑了。他的表情依旧很友善,并不显得冒犯,就好像发现了一件詹妮娅不知道的秘密趣事。
“你是个很适合做主角的女孩,小姑娘。”他相当快活地说,“你有个性,也叫人喜欢。要是我来排一出戏,我是乐意叫你这样的小姑娘来做主角的。你叫什么名字?”
“詹妮弗·艾森。”
“我是赤拉滨。”红皮肤男人说,跟她虚空握了握手,“以前我家里是做农民的,搞机械化农场。然后嘛……我进城里读书去了,学了些文化知识。然后我就上这儿来了,希望这里能给我的事业一点好运气。”
詹妮娅点了点头,问道:“那你的农场呢?”
“恐怕是倒闭了。”红皮肤男人说。他却开心地笑了起来。
660 海上说云解雨(下)
在马尔科姆还没有参与到那个耗时已有三年多的西班牙古壁画修复项目以前,他时常会抱着詹妮娅去他位于小镇边缘的工作室里玩耍。那个木头架与小红砖搭成的简易棚屋对于詹妮娅来说是宝藏之地。它是那么靠近树林,里头又几乎什么都有,全是马尔科姆用来搞工作的材料。她找到过绿松石与狗牙,也发现了链枷与滚锯机。俞庆殊从不喜欢她去那里,除非马尔科姆保证他会时刻盯着自己的女儿。
她只能在马尔科姆的陪伴下进工作室。有时,马尔科姆会从林子里给她带一把五颜六色的树莓。他们在工作时里边吃边聊。马尔科姆告诉她自己正在做的项目是什么。那时他的眼睛里透露出专注与热切,同时也有点心不在焉。他是在和女儿说话,可同时也是在自己构思。和俞庆殊工作时状态很不一样,俞庆殊审视工作材料的眼神就像看着一大滩稀狗屎躺在自家餐桌上。她很少跟女儿谈自己的工作,因为种种压力会让她火冒三丈。
坐在雨夜里的赤拉滨说自己是个剧作家,詹妮娅比较相信这句话,因为赤拉滨谈话的眼神有时很像马尔科姆。他的行为举止那么散漫,不像是个常年处于规律的、高压力工作的人。可是他不缺钱,因为这旅馆不便宜,他抽的雪茄也不便宜。马尔科姆单身时可是过得紧巴巴的,全指着好单子吃饭。
赤拉滨也去旅店里给自己拿了瓶汽水。他还顺便把躺在墙角的太阳伞捡起来,挡在屋檐外侧的那一边。这样他们就一点雨都淋不到了。然后他又坐下来,愉快地敲着桌子哼歌。詹妮娅只听见他哼的前几句有歌词,像是“勇士之名为骓贡”、“誓成万世不朽之功”之类的。她不知道自己听对没有,因为她的英语很大部分是跟马尔科姆学的,而马尔科姆的父母都是苏格兰人。
“你现在写什么?”她问赤拉滨,“新的这一部?”
“说实话,我还没想好呢。”赤拉滨回答,“我的赞助商给了我一个大方向——她规定了什么样的情节必须有,但对于别的什么她可不在乎。我还没想好这该是个什么基调的故事。”
“你总该有个主线?”
“主线嘛……这很难说,很难说。有时候我想把它写成一个鬼故事,有时候是爱情故事,或者侦探故事。你有机会拿着笔的时候总是什么都想写点。是这样的。可是,我想我面对着一个特别难缠的虚拟观众。”
“什么?”
“一个虚拟观众,小姑娘。”
“我不明白。”
赤拉滨用他粗短的、像红砖石凿出来的手指摸了摸他脸上那些淤斑。詹妮娅注意到那些淤斑暗褐色的,看起来很平滑,分布也几乎是均匀对称的,就像某些动物生来就有的斑纹,而不是撞击与受损产生的。她想问问赤拉滨是否患了某种皮肤病,可那就有点触及隐私了。
“就这么说吧,小姑娘。”赤拉滨放下他的手指,“当你创作的时候,你是打算把你弄出来的东西给人看的。也许你最终没有,也许你写到一半就把它烧了。这都不要紧,但,当你动笔的时候,你假定你在朝另一个个体讲述。你的表达全是为了让它弄懂你的意思。而这个人,这个你虚构出来的随时随地观看你的作品的人,它是你的第一观众,第一读者,第一评论员。”
“但那还是你自己。”詹妮娅说,“它是你自己想象出来的。”
“正是!但那才是妙处所在。那就是说,当你在写点什么的时候,你想象你对面坐了一个什么样的人。那和现实是没什么关系的,因为你不能在现实里控制你有什么样的观众。但当你虚构一位观众的时候,它实际上体现的就是你怎么看别的作品。你的头号观众体现的正是你自己的品味,还有你对你作品的猜想和定位。你看戏剧吗?或者看书吗?你喜欢在阅读的时候挑刺吗,小姑娘?或者你会猜测作者是个怎么样的人吗?”
“我偶尔挑刺,只在让我觉得不舒服的书上,但我不关心作者怎么样。”
“那么你大体上还是个愿意配合的读者——我自己是用两种维度分类的,小姑娘。在那些愿意看你表演的观众里,有的观众是倾向于配合的,对头次接触的作品非常友好。它们不会对你较真,不会跟你争辩价值或是背景,只是来找找放松的乐子。有的观众,它们则是相反的,总是带着挑战的目的吃下每一口。它们很细致——我不说这细致是聪明的还是愚蠢的,或者是否喜欢你——但是它们不会轻易放你的故事过关。而如果,你自己平时是这样当观众的,你想象出来的头号观众也多半是这样。”
“你是这样的吗?”
“一点也不错,我就是这样。”赤拉滨笑眯眯地说,“我是那种不太受欢迎的观众。我可不是说我有恶意,或者我不欣赏那些努力,但是游戏规则是这样的:我会严格地检查每一部分是否藏有玄机,我要找到表面之下隐藏的秘密。可如果这里头的确没有什么可挖掘的,我就会大失所望。你看,这是我个人的一点习惯,因此当我写东西时,我想象我的头号观众也是这么个难以伺候的人。我不能被这位老兄比下去,所以我肯定得有些它感兴趣的东西,但是也得有它猜不到的东西。”
“你是在说故事吗?”
“故事之内,没错。故事之外,或许也有一点。”
“这是什么意思?”
“就像我先前问的。当你看一本陌生的书时,你会猜测作者是个什么样的人吗?你说你不感兴趣。是的,你是个守规矩的玩家。当创作人和你面对面坐在桌子前时,你的眼睛只盯着桌面,盯着它给你摆出来的牌。你会仔细听庄家给你提供的每一条信息,计算每一张牌的概率和点数——但你从不玩盘外招数。我是指你不会抬头去看庄家是个什么样的人,哪怕你知道它的想法会影响整盘游戏。这是明摆着的,小姑娘。如果你知道这是个爱写悲剧的作家,你就会提防它在末尾整你一下。而如果你知道这作家有一个苦涩的初恋……嗯,你总会在故事里察觉点什么,或者你会从故事里知道庄家身上发生了什么,多少是这样。盘外招数总是很有趣。”
赤拉滨愉快地喝起他的汽水。他几乎是一饮而尽,脸上挂着兴致勃勃的神气。詹妮娅偏过头,有点费解地盯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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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什么这么做?”她问道,“这只是写一个故事,不是吗?这不是赌博游戏。”
“你是个正派人,小姑娘。”
“我不喜欢你这么说。”
“我没有恶意。”赤拉滨解释道,“玩盘外招数是一种恶习……不大礼貌,是不是?别人为你摆了出好玩花样,而你倒想着对这个人本身从头到脚研究一番。如果你让对方知道了,那是一种侵略行为……但我们老实说吧,这套把戏是戒不掉的,因为侵略就是这游戏的趣味所在。而且大部分人玩得不怎么样,我是说,对于一个有经验的庄家,它自己也会是个玩盘外招的老手,就会懂得怎么掩饰和隐藏自己,你要从牌面上抓出它可没那么容易。”
“你是吗?”
“我是个老手。”赤拉滨眨巴着眼睛说,“我在创作上是个新手,可要说盘外招我可一点都不陌生。我在城里学的知识是关于这个的。这就不说了吧,都是些枯燥的事儿。这件事的重点部分不在这儿,重点在于,有这么一种玩家,它不是冲着游戏来的,不,它几乎从来不看桌面上的内容。它的眼睛从始至终都盯着庄家。而这,小姑娘,这是非常,非常,非常危险的。”
詹妮娅放下了她的汽水瓶。她盯着赤拉滨问:“有人在调查?因为你写的剧本?”
“你可真是个聪明的姑娘,詹妮弗。聪明,而且还机警。不过事情并不如此。这么说就过于看重我的剧本了。真实的情况是这样的:有这么一类玩家,它们的乐趣从来就不在牌面上。它们是想把庄家毁掉,而那和牌面本身没关系。不,不,如果它们愿意多看一眼桌上的游戏,那只是为了把庄家扒个底掉,然后它们就要享受这种优势,直到把庄家摧毁。我说摧毁并不是开玩笑,因为你不是有很多机会能摆布一个人的内心,但在创作这件事上涉及到太多私人因素。它是可以被反过来利用的——不过这和我们最初的话题就离得有些远了。我们得回到我的困境上,我的头号虚拟观众。”
赤拉滨冲她严肃地点点头,好像这当真是件生死攸关的事。可是他的目光里依然充满了诙谐,很难令人当真。
“我有一个非常危险的虚拟观众,”他慢条斯理地说,“他是我们所讨论的所有观众中最糟糕、最危险的那一类,他非常挑剔,非常细致,并且他是一个精通盘外招数的人。你不妨把他想象成一个百眼的怪物,一半的眼睛始终盯着桌面,另一半则始终盯着我。他想要透过牌面看穿我,而只要想到这一点,小姑娘,我得承认我感到很不安宁。我笔下的每一行字都带着不安的颤抖。这是干扰我专心写作的重大问题。”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视线转向雨幕后黑暗朦胧的海面。詹妮娅的脑袋微微往后仰,就像是要拉开一段距离来审视这位丑陋的剧作家。她心想这个人也许有些精神问题,也许在跟她故弄玄虚。但是她并没有就此走开。这濡湿冰冷的雨夜黏住了她奔向温暖床铺的脚步。
她说:“我想问几个问题。”
“我向来很乐意让别人问我问题。”
“你的‘危险头号观众’只是你想象出来的,对吗?他并不一个真的活人。”
赤拉滨煞有介事地点头,把手按在胸前,好似发誓般回答道:“他不是一个真的活人。”
“那……他也并不能真的威胁到你。你只是想象他很挑剔,很会伤害你,但是实际上他做不到,因为他根本就不存在。他是看不见也摸不着的。”
“说的有理呀,小姑娘。可我们难道不是一直在为看不见也摸不着的东西担惊受怕吗?你不曾被某种概念性的东西折磨吗?譬如说,竞争压力?死亡恐惧?未知与空虚?这就是这么一回事。我这位观众固然不是有血有肉的活人,可是他带给我的危险是真实的。这并不因为他看不见摸不着,就能让我不害怕他。”
“你是说一种想象带来的精神压力?”
“可以这么说。”
“那严重吗?”
“哦,非常严重。我生怕我的剧本出一点差错,都快睡不好觉了。”
“试着找个医生如何?”詹妮娅建议道,“也许你应该暂停你的创作,先把精神养养好。”
“那是行不通的,小姑娘。我的赞助商可不通融。而且我自己也对我的新剧本很有热情。我对其中的一个角色的原型非常着迷,可以这么说,我简直成了他的爱好者。”
“你是他的粉丝?”
“对啦,当然你们这代人是这么说的。不过我想这里头还是有点不同,我是把那个角色作为一种范式来欣赏的。你看,小姑娘,我向来都非常喜欢阴雨天。不止是因为它富有故事性,还有它的宗教气质。水是一种古老的符号,代表着孕育和阴性的力量,这是为什么在最古老的故事里,掌管重要水源的都是女神。这些江河湖海的神女正是水的化身,她们是美丽而又变化不定的。而云——漂浮在天上的水——还有雨——自天空落回尘世的水——都是她们无数化身中的一种。在她们最风光的日子里,她们是带来雨水和丰饶的女神,而到了运气不好的时候呢,她们会被从水神的主位上赶下来。传说把她们描述成哀愁的幽魂,女怪或是女巫,这是和你们的时代有关系的。但是有一种特性没法从她们身上分离——孕育的力量从未离她们远去,那即是说她们是执生的使者。而通过选择生,她们同时也就掌管住了死。这两种权力本应是一体的。可是如果你把这两种力量拆开,把死亡的秩序交托给不懂得生为何物的东西,那你就会惹出大乱子来。”
“这是你的剧本设定吗?”
“哦,不,不能算是。我认为这只能算是一点小小的背景知识。它对于咱们这个故事没什么重大意义,除了最后的这一句。詹妮弗,你想过要杀了谁吗?”
听到这句话,即便是詹妮娅也难免吃了一惊。她脸上却什么都不露,而是用不以为然的口气问:“我为何要这么想?”
“如果你能不负任何责任地杀人呢?”赤拉滨饶有兴致地问,“你不能创造任何有益的东西,你所有建设性的技能都一塌糊涂。但你偏偏只擅长一件事,那就是毁灭任何一个生命。任何生命,无论它是邪恶的还是纯洁的,渺小的或是伟大的。你打算怎么用你这个特长呢?”
詹妮娅的指头碰着口袋里的甩棍。她和赤拉滨的视线对上了一会儿,然后她镇静地说:“我不会用。”
“出于道德?”
“还有头脑——核弹在被发射出去以前才是最有用的。”
“你可是个小战略家了。”赤拉滨说,“可是,詹妮弗,我故事里的人物就不像你这么有头脑。当一个人的思想完全被死亡支配时,他能犯的错误之多会超出你的想象……噢,在所有关于英雄的故事里,有两种是最经典而富有吸引力的:一种是纯洁无畏的勇士,牺牲自己的生命来抗击凶暴,而灵魂则永垂不朽,这就像地上奔腾的激流在酷日下蒸腾,成为云端上的自由的精灵。而另一种——另一种是关于悲剧性地坠落的故事,当勇士为命运所玩弄,不得不犯下致命的错误,那也如同在寒意弥漫的日子里凝云化雨,坠向污浊与苦闷的尘世。现在咱们又回到了云和雨的比喻上来,纯洁的英雄与反英雄,这都是最俗套的设计。可是詹妮弗,在我所着迷的这个角色上,云和雨都是水的化身。”
“那么你说的水到底是……”
詹妮娅停住了。她是顺着赤拉滨的反应发现了海那边的动静。在哗啦作响的雨幕和汹涌澎湃的浪声中,他们看见一个人的轮廓慢慢从黑暗里显现出来。这人是从海上来的,浑身都湿透了,可是表情却很平静。当他走入屋檐下时,詹妮娅认出了她白天遇到的那个年轻人。
“啊,我猜你就是去了海上。”赤拉滨靠在椅子上说,“我还想着是否该去找你呢。但是雨太大了,我就从沙滩上回来了。周,认识一下这位小朋友,她叫詹妮弗。詹妮弗,这是周——正像你刚才建议的那样,他是我的心理医生。”
661 夜中梦渊歌月(上)
周温行并没有穿着和詹妮娅初次见面时的那身衣服。他的衬衣和长裤都是正式的,扣得很紧,不是那种在上床睡觉会穿的宽松内衣,可他出去时显然没有拿伞或雨披。水滴正连串地从他发梢往下坠。周温行用手掌把湿发从额前拨开,在那瞬间詹妮娅觉得他的眼睛散发出晕黄的光亮,但很快发现那只是烛火照出来的反光。
“我去走了走。”周温行说。
“我就猜你会的。你想陪我们两个坐一会儿吗?”
实际上,詹妮娅觉得周温行应该先上楼去把自己弄干。他这么湿淋淋地吹海风肯定是要感冒的。可是周温行和赤拉滨好像都不怎么把这当回事。周温行在距离他们稍远的地方坐下来,独自望着海面的方向。
“这天气令他不太开心。”赤拉滨说,“他曾经在海上出过事。”
詹妮娅点点头。在她心里想的是如果周温行穿着白天那一身出海,那当然是会出事的。她有点疑惑地问:“他是你的心理医生?”
“是的。”
“他看起来并不大。他有从业执照吗?”
“你抓住我了。”赤拉滨说,“事实上他没有。不过相信我,詹妮弗,周有很丰富的从业经验。他比任何有执照的人对我都管用。”
“他看起来都没念完大学。”
“专业学习是有益的。”赤拉滨诚恳地说,“但是现代心理学大体上是依赖于量表的,詹妮弗,那一整套数据化的、可操作的诊断标准。人们通过实验、模型和计算来确定病人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或者到底病得有多严重。这套标准确保了心理学工作是能被衡量和验证的——这也基本就是说,更关注人与群体的偏差的。但就实际情况而言,如果你想为一个病人具体地解决问题,你可能需要点更灵活性的方法。”
“你是说精神分析?”
“是的。你很熟悉这个词吗,詹妮弗?”
“我母亲说很多骗子和自大狂打着这个名号来胡乱臆测。”
“但它本身是存在的,是不是?可靠或不可靠,它的确是一种流派,在临床上它也还在被使用。不过你提出的意见也是对的。当一个人去分析另一个人的精神状态时,他使用的是完全是自己的经验。如果他和病人的思想经历都相去甚远,又没有足够的体察和悟性,那得到的结论当然也是偏颇的。不错,这是一个严重的问题,不管是对病人还是对行业。但是如果你想解开一个人的心结,不管量表和测试能给你多少帮助,你最后还是得亲自了解那个人在想什么。”
詹妮娅扭头看了看周温行。她仍然看不出这个黑发年轻人身上有任何像是心理咨询师或医生的地方。和白天的时候相比,此刻的他似乎正陷入某种忧郁的情绪里。赤拉滨并不像个精神出问题的人,她心想,但是周温行倒更像是。他白天的时候没跟赤拉滨在一起,是因为赤拉滨还在旅馆里休息吗?搞艺术的人经常作息颠倒,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却神经活跃,这倒是不足为奇。
赤拉滨把手指压在自己的鼻尖上。火光之下,他那笼罩阴影的脸显得神秘起来。他说:“詹妮弗,周有一种嗅探别人思想的天赋。”
“读心术?”
“不,不,完全是两码事。你听说过那种宠物救了主人的故事吗?在某段日子里,主人发现自己家的狗突然变得沮丧悲伤,或者无缘无故地对自己狂吠。受到警醒的主人于是去医院检查身体,结果发现自己已经患上了癌症,差点就错过治疗的最佳机会——狗是靠嗅觉来发现问题的。它甚至能闻出你具体是得了哪一种癌。而周,他有这样一种类似的天赋,能从人的言行举止里嗅探出心理疾病。他和病人们说得越多,接触得越久,他就越能了解病情的细节,这种详细可以叫人觉得害怕。”
当赤拉滨说这些话时,他的语气听起来是郑重的,就好像很把它当作一回事。可是,不知怎么,他这个人给外界的印象就是那么轻松和疏懒。他越是摆出认真的样子,看起来就越像是个装模作样的玩笑。他还把周温行和宠物狗比较,让詹妮娅多少觉得有点好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当相信他。
“你的意思是,”她说,“他很能关心别人?非常细心和敏感?”
“不是所有人,詹妮弗。像我前面说的,周善于察觉的是那些有着特定心理问题的人。这就像是……嗯,你玩什么运动吗?你的体态像是个爱运动的人。”
“我打篮球。”
“打得不赖吧?”
“我认为还不赖。”
“对啦。那么,当你看到那种运动会宣传片——那种把各种运动片段各取十几秒剪辑在一起的片子时,你是否会特别留意其中关于篮球的片段?我打赌你会的。而且你还会看这个人打得怎么样,打得是个什么位置。如果这人恰好打得和你是一个位置,你就会把这人和你自己的技术做个比较。如果这人打得特别好,你是不会轻易忘掉的。而这不过是十几秒的事……在你一整天所经历的无数事件里,你偏巧能记住这么个和你没有关系的人。这难道不奇妙吗?你对于你所感兴趣的事有一种超出平常的探查,这并不玄奥。对于周而言也是这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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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詹妮娅没有放过他,“篮球是个很常见的爱好。”
“你的意思是?”
“心理疾病不是种爱好。”
“这很难说,詹妮弗,很难说。这里有许多种不同的因素。有一些人觉得这样很酷,这是在另类之中追求权力和尊重;有一些人是精神层面的异食癖,那就是说以别人的创伤来当作自己的美食——但是这两者和周都没有关系。他的天赋是出自于经历。说到这儿,我不知道继续跟你讲下去是否合适了,詹妮弗。这涉及到他个人的隐私。周,你介意我和这位小姑娘谈谈你的早年经历吗?”
赤拉滨把脸转向角落。直到这时,周温行才似乎把他的注意力从夜幕后的海面上转回来。他有点漠然地朝詹妮娅望了一眼,又像是望着她后头的虚空。
“不谈也没关系。”詹妮娅说。她察觉到周温行的心绪正处于一种幽微飘渺的境地里,而那是相当私人的东西。尽管这个年轻人有许多奇怪之处,她不必硬要去挖掘一个陌生人的内心。夜风吹得她双脚发冷,这个雨夜的奇妙探险已经够长了。
她就要站起身回房去睡觉。但这时周温行的心思却似乎终于从雨浪汹涌的海上归来了。他的目光变得平静,脸上露出了微笑。接着他用标准中文说:“没关系,我很愿意谈谈这件事。”
詹妮娅的脚跟在拖鞋里转了转。赤拉滨好像一点也不觉得这很古怪,继续用他那口詹妮娅听着挺标准的英语说:“好极了。你愿意自己来讲吗?或者由我来说?我很乐意来讲这个故事,但那肯定不如你自己知道得详尽。”
“就请你来讲吧。”周温行说,“你是擅长讲故事的人。”
“好吧,好吧。那你愿意给我做些补充吗?在你觉得有必要的时候?”
“我会说的。”
当这对旅伴用他们各自的语言交谈时,詹妮娅的目光也随着发言者跳来跳去,就像在看一场乒乓球赛。这可真是活见鬼了,她在心里想,这两人是怎么一回事?他们平日里就是这么说话的?如果她用德语插入他们的对话会怎么样?
“周出生在一个古老的地方,”赤拉滨摇头晃脑地说,“在一个荒僻的村庄里,他的母亲遭到亲生父母的遗弃,后来被山里的拾荒者收养。她在拾荒生涯里学会了辩识草药,这在后来被证明是很有用的。可她也很是受了些磨难,非常的叫人难过。具体细节咱们就不说了,总而言之,她是在那段时期有了孩子,而她决意把他生下来,并且独自扶养他。于是她到处去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最后当地有个名门望族收留了她,让她来草药园里做些简单的活计。于是她就以女仆的身份在那儿留下了。她生下了孩子,当然,那就是周。这可怜姑娘从此就做了母亲,但是却从未体验过恋情,直到她爱上了另一个在家族里做事的男仆……”
“不是男仆。”周温行说,“他是武术教师。”
“啊,对,没错。抱歉我总是搞混这一点。周是对的,詹妮弗,那男人是个武术教师,专门负责教导那家族里的长子。从我们这些文明社会的眼光来看,当然他也是个赚工薪的劳动者,但在周的故乡那有点不一样。在那里,‘私人教师’被认为是和学生建立了特殊的关系,一种长者与后辈的权力关系。所以你看,他和普通男仆是有些不同的。而周的母亲爱上了这位武术老师,并且很不幸地——或者也可以说是很幸运地——这位武术老师深爱的前妻去世了。你知道她是怎么死的吗,周?”
“谋杀。”周温行淡然地说,“当时他们认为她是被鬼怪谋杀了。”
“啊,是了。别这样惊讶,詹妮弗。这世界上很有些地方跟我们的生活天差地远,相信鬼怪会谋杀的人可多得数不清呢。总之,那可怜的女人是死了,只留下她心碎的丈夫和一个体弱多病的儿子。他显然是伤心了一段时间,而那并不是做做样子,因为他自己差点也跟着病死了。但是周的母亲在那段日子里耐心地照料他,差不多也是呕心沥血。在那之后一段时间,他们就成了夫妻,而他们的两个孩子也因此成了兄弟。你也许会猜想这个家庭不会和睦,丈夫会为了新婚妻子而冷落前妻的孩子,或者妻子不能原谅丈夫还在对旧爱念念不忘。可是,至少在表面上,这个新家庭是彼此相爱的。妻子细心平等地照料两个孩子,尤其那其中还有一个病孩子。你哥哥那时候总要吃药是吗,周?他病得很厉害?”
“发热和幻觉。”周温行回答道,“最虚弱的时候会什么都看不见。”
“这你可没有提过。你是说他失明过一段时间?”
“他看不见正常的东西。所有东西在他看来是完全不同的样子,那让他完全无法和外界交流。他只能留在屋里休养。”
“你们当时是怎么解释他的病的?”赤拉滨问。他的声音那么感兴趣,好像已经忘了是他自己在给詹妮弗讲故事。
“他受了鬼怪的惊扰。”
“你们常用这个借口吗?我是说,当地人很喜欢用鬼怪来解释遇到的问题?”
“不常用。但这件事是有原因的。”
“也许你愿意更仔细地说说?”
周温行微乎其微地笑了笑。那像是在对赤拉滨的好奇心表示无奈。可詹妮娅总感到他的表情是虚浮的,好像一张纸覆盖在面孔上。他那双被烛火照亮的眼睛里却凝满了冷漠。当他开口讲述时,听起来像是在说一件与他无关的事。
“有一伙强盗在家里人出去的时候闯进来了。”他说,“那些强盗的长相很不常见,看了会让人害怕,所以家里的仆人们都认为它们是鬼怪装的。它们在花园里找到了他,正好这时出去打猎的人都回来了,它们就用他来当人质。两边对峙的时候,家族里的长子用弓箭射死了领头的强盗,把他从它们手上救了下来。但那时他的喉咙已经被割开,血流个不停,我没法帮他止住。”
“但他还是活下来了。”
“付出了很大代价。”周温行说,“他不停地发烧和做噩梦。我有一个月的时间几乎没怎么睡着。”
“是你负责看护他?”
“我母亲也受伤了,需要人帮着每天煮药。”
“你和你哥哥感情不错吧?”赤拉滨问,“他照顾过你吗?在他身体没出问题的时候?”
“有的。他教了我很多草药和香料的知识。有时,我母亲没空过来关照我们,他会负责做饭和收拾屋子。”
赤拉滨吃吃地笑了起来,听起来简直有点神经质。詹妮娅莫名其妙地瞧了瞧他,不明白这故事里有什么滑稽之处。周温行说的一切尽管荒诞,唯独在兄弟相处上没什么问题。至少詹妮娅觉得没什么,她也有生活在别的家庭的老哥,当俞庆殊没空照顾他们时,她的老哥也会去厨房弄点蔬菜饼与炒鸡块。想到这里时詹妮娅又动了动脚趾,她在祈祷非洲的热带雨林里没有强盗。
“他还做别的吗?”赤拉滨似乎对这个无趣的话题着了迷,“我是说,既然他的父亲为那个家族效力,那难道不意味着他也会有点什么活要干?”
“没有很重的活。他是武术老师的儿子,那和普通的男仆是不同的。但是他确实也做一点活。保养弓箭和训练场的武器。他也会去花园里帮忙,那是他自己愿意的。”
“他喜欢花园么?”
周温行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他又望向海面,自顾自地说:“在他的病复发以后,我一直在照顾他。起初是按照我母亲的方法,后来又发现他的生母留下了一些偏方。我全都学了过来,并且也都使用了。在这个为他治疗的过程里,我却发现自己在不断地了解他所看见的东西。在揣测他所见的景象时,我开始察觉到有些人是和他呼应的。他会招引特定的人,特定的人也会向着他而去。起初,我只是大概地知道什么样的人会向他而去。渐渐地我只要看他和别人说上一次话,就能知道这个人的特性。到了最后已经不需要他的出现了,光是我自己就可以分辨出来。可以这样说吧,我本身并没有什么对心理疾病的兴趣,只是在不自觉中被训练出来的而已。因为我的哥哥有一个特殊的本领,而这个本领好像也被传染给了我。”
他转过脸来,视线直对着詹妮娅。
“他总是在召唤那些对他有用的人,”他说,“心有残缺的人。不能体察生命喜悦的人。无时无刻不为生存而痛苦的人——只能单向地注视死亡的人。”
662 夜中梦渊歌月(中)
詹妮娅在次日中午醒来时觉得自己是做了个梦。她不曾在大半夜跑出旅馆,和两个陌生人在寒冷的风雨里坐了好长时间,只为了聊些稀奇古怪的事。她丝毫不觉得那一切是真实的,直到她看见窗外仍旧下着灰蒙蒙的细雨,而她那件大口袋外套正挂在窗前的椅背上。
昂蒂已经出门去吃饭了。詹妮娅在床上赖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没忍住跳下来,把手伸进外套口袋里翻了翻。她摸到了甩棍,还有一枚汽水的瓶盖,于是她知道昨夜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
詹妮娅又躺回了床上,开始回想昨晚上她究竟听见了什么。她越是仔细琢磨,就越是觉得诧异。她都听到了些什么呢?大家族、强盗和招引死亡的人,听起来像是发生在中世纪的恐怖故事似的。剧作家害怕一个幻想出来的观众,这也非常的荒唐。他们昨夜讲的尽是些荒唐事,可她当时竟然没有质疑。她是被带进氛围里了,那个什么都有可能发生的暴雨之夜。
想到赤拉滨也许是在耍她,这令詹妮娅感到有点懊恼。爱吹牛的成年男人会对年轻小姑娘说出任何东西,只要他能因此而得到崇拜。她母亲不止一次这样警告她了……但那还是有些东西不能解释的,她紧接着又对自己说。这两个看起来混不搭调的人确实在一起旅行,而周温行在雨夜独自去了海边。他究竟去那里干什么呢?以及,詹妮娅还想到,尽管在昨天夜里她两次问起周温行的年龄,赤拉滨都极有技巧性地把它转移成了专业和资历的问题。他可能是无意的,但詹妮娅还是怀疑他。她觉得这两个人很不寻常,而不寻常往往意味着危险。
危险可以距离一个普通孩子的生活有多近?如果要詹妮娅来回答这个问题,她会认为那本来就是生活的一部分。像她妈妈和老哥那样的成年人容易大惊小怪,觉得孩子接受不了那些涉及到本质问题的概念。死亡与暴力,生命的脆弱与虚幻性。这只是一种想当然的观点,而且也是健忘的。
危险一直就在那儿,死亡也是一样。人们装模作样地相信危险可以和生活隔离,就像把荒野和人类生活区隔离,那是为了能像她妈妈那样睡个好觉,为鸡毛蒜皮的小事生气,或者像她老哥那样逃避焦虑与抑郁。可是,既然成年人都做过孩子,他们其实不应当忘记自己小时候都想过些什么。在拥有大把时间和一个充满不确定的未来时,孩子是很容易思考关于“丧失”的问题的。我会死吗?死后是什么样子?我可以不死吗?如果你正第一次享受着最美好的生命时光,你怎么可能会不担心失去它?佯装自己不记得危险这回事,从来不去防范和准备,可是等真正发生的时候又大惊小怪,假装自己被这件事吓得眼泪汪汪,那实在非常好笑。
詹妮娅叹了口气。她开始感到饥饿,终于决定下床去给自己找点吃的,也许在楼下还会碰见赤拉滨呢。她怀着这个希望走下楼梯,可惜餐厅里做的客人她一个也不认识。她问了柜台,知道昂蒂已经去海边了。她紧接着又向柜员打听赤拉滨和周温行,可对方说自己不太记得这两个客人。旅店的客人确实不少,可詹妮娅觉得那是托词,因为赤拉滨的长相是叫看过的人很难忘记的。
外头的天气依旧阴沉沉的,像是积满了污水的盥洗池。詹妮娅不想在这个天出去,情愿留在餐厅里磨蹭,顺便用手机和朋友们聊聊天。她检查了自己社交账户上的所有留言,发现汉娜给自己发了张虚拟贺卡,问自己假期过得怎么样;蕾丝莉发现她的新男朋友在是否单身上撒了个大谎,于是分手了,这一点也不新鲜;艾玛家新养了一只拟鳄龟。这是个有点意思的事,詹妮娅对着那几条动态视频看了好半天。拟鳄龟倒是挺有派头,但她没有那么喜欢爬行类,她更喜欢能在树林与草原上奔跑的动物。在秋天的树林里奔跑,落叶是五颜六色的,好像一大群蝴蝶的翅膀。她隔三岔五就做这样的梦,但是已经不记得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了。
詹妮娅的手指划过自己的主页。她想要找找关于非洲传染病情况的最新报道,但是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大部分新闻报道都讲得那么笼统,即便她老哥已经感染上了致命的病毒,在满是虫豸与野兽的雨林里发热、头晕、器官衰竭,最后一命呜呼,她可能也永远不会在新闻上看到。但这究竟是为了什么呢?可真叫人捉摸不透。
她皱着眉滑动那些新闻页面上的照片。大部分都是些充满痛苦的垂死面孔,或是病人们畸形扭曲的身躯特写。基本上都是当地人的……那并不是说游客就一定会安然无恙。她并不真的觉得她老哥是个照顾不了自个儿的白痴,但整整两年多的“追寻自我之旅”有点太久了。那些寄来的明信片又显得那么正式和刻板,一点都不像她老哥说话的习惯。或许是她老哥的书面习惯与口语相差很大?不无可能。她并不知道他是否写日记。
别装模做样了吧,她对自己说,你知道他是什么样的。
一个基本事实从很早以前就完全地为詹妮娅所接受了。在她尚且年幼的时候,她以孩童的视角观察周围所有人,同时也能聆听所有人对彼此的评价。如果她在这种观察中学到了什么刻骨难忘的知识,那就是所有人都在掩饰和撒谎。所有的人,不管是大的还是小的,都有着不止一张面孔。那不是出于某种刻意的酝酿,只是一种角色扮演的社会需求。她曾吃惊于母亲在谈判中的声音时何等冷静而紧绷,而如果在另一个马尔科姆精心设计的场合里,俞庆殊也能像个小姑娘那样咯咯地发笑。当她面对詹妮娅时又成了第三个人。这三种声音听起来简直不像是从同一张嘴里发出来的。当然,不只是她的母亲,她所能观察到的每个人都差不多。
而她那有着庞大家产的异国老哥,是她所知道的最严重的撒谎者。
成年人在社交往来中做出的判断有时会错谬至不可思议的程度。那是因为他们已经建立了一套固定的观察和解释模式,因此很难再去模拟另一套完全不同的模式。很早以前,詹妮娅知道她的老哥正站在悬崖边缘。一种危险的、具有毁灭性的沉重情绪在折磨着他,促使他在午夜时分独自徘徊于客厅和前院。有许多晚上她从梦里惊醒,察觉了自己房门外正发生的事。但是那时她已然明白自己是无能为力的,于是她便静静地躺在被窝里屏息等待。
她到底在等什么呢?或许当时她还不清楚,但十六岁的詹妮娅已经完全洞悉了那个答案:她是在等信号。最终时刻到来的信号。或许那是把手枪保险拉开的声音。或许是椅子被踢倒的声音。还有一种可能性最叫她担心:药瓶盖打开的声音太轻了,她可能会错过去。
当那个时刻到来时,当然她会冲出去。她会像猎豹那样从床上一跃而起,直奔客厅和后院。她会把他抓个现形,让他无可否认。然后她会让俞庆殊去给他找个心理医生看病,而不是让这对母子年复一年地兜圈子。那整个就是活见鬼。她妈妈总不可能一点都不知道,不,那是完全说不通的,可是没有任何证据能证实。作为一个律师,或许俞庆殊对证据的看重远远超过直觉,多年来她以职业性的耐心试探着自己的儿子,像在试探自己的委托人是否向她隐瞒了重大事实。可是她老哥也是个了不起的骗子。他几乎掩饰得天衣无缝。俞庆殊没有把握,至于另外一边嘛——
詹妮娅歪歪脖子,撇起一边的嘴角。她不认识那一大家人,但有件事一直使她印象深刻:在某次小年夜里,她母亲前夫的新妻子打来了电话,是打给她老哥的。可是她老哥恰好出去了。拿起手机的是俞庆殊。对面那位夫人于是和她母亲说起话来——那谈的都是些什么呀?她竟然听见电话那头的女人在夸奖她老哥。“又稳重又大方”、“靠得住的好男人”、“像他爸爸那样能担事”……
詹妮娅永远忘不掉当时俞庆殊脸上的表情,就像有一百个裸男只穿着草裙在她妈妈眼前跳肚皮舞。
谬误的产生是出于无知和浅薄,当然可以这么说。但是詹妮娅始终相信那评价不是空穴来风,那正是她老哥所扮演的角色之一。那可真是个了不起的骗子。她攥着手机想,他到底为什么跑去非洲?是因为他终于演不下去了?她可不会被轻易糊弄过去,因为她是詹妮娅。可是很不幸地,她是詹妮娅,只是个十六岁的高中生,不能独自跑去非洲旅行。但是等她读完大学那就不一样了,她要做一个成功的动物学家,当然她应当有机会去非洲考察,也早晚会搞清楚她老哥在搞什么鬼。她会从雨林里揪出他,就像她在小学时就做过的那样。
詹妮娅专心致志地想着这件事。她想得太投入了,结果在搅咖啡时晃了下手,差点把杯子给打翻。她眼也不眨地抽出纸巾,在咖啡淌到桌边前就把它擦得干干净净。做完这一切后她还下意识地朝周围望了望,想知道是否有人看见她打翻咖啡。真倒霉,有一个人正在楼梯口盯着她看,而且可能已经盯了好一会儿了。
周温行端着他的盘子走了过来。詹妮娅已经不能假装自己没看见。她希望周温行像昨夜那样不近人情,自己去找张空桌子坐。可是今天他好像又有了好心情,手里端着咖啡与一片很薄的黑面包,脚步轻捷而平稳。他笔直地走到詹妮娅对面坐下,眼睛看着她打翻的咖啡杯。
詹妮娅抓起杯边的白糖罐:“你要这个?”
“不,我不喝甜的。”
“一点也不加?”
周温行微笑着摇了摇头。他这人的文静叫詹妮娅没话可说。她不太擅长琢磨这种内向的人——意思是她不太会和他们相处——何况这人还显得非常神秘。她并没忘记他昨夜讲了个什么样的故事。如果那个故事不是完全的胡编乱造,那么这人经历的事可是要比他看上去经历的要多得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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詹妮娅又开始盯着他。她在观察他身上的种种细节,以此来和昨夜的故事比对。他曾经长期摆弄草药吗?那也不是个轻松的活儿。他的手上应该有伤疤和老茧。有吗?她一点也看不到。
“你在想什么?”周温行问。
詹妮娅知道自己盯得太明显了,但她并不打算掩饰。现在可不是大半夜,餐厅里多得是客人。她晃了晃咖啡杯,干脆地说:“我在想你昨晚讲的事。”
周温行看起来并不意外。他笑着问:“你觉得那是个玩笑吗?”
詹妮娅不打算跳进这个陷阱。她把这问题绕过去,摆出很感兴趣的样子说:“你是怎么来到这个国家的?”
“跨海过来。”
“你是说乘船?”
周温行好像想了一想,很快也承认了:“是的。”
“你那个哥哥呢?他的病已经痊愈了?”
“很久以前就治好了。”
“他还在那个家族家里工作吗?”
“不,也早就离开了。我们是一起离开的。”
“那他为什么不和你一起来这里?”
周温行轻轻地摆了一下脑袋。他的表情很少变化,总是温顺而平和的,因此詹妮娅不能判断出自己是否问错了问题。不过在她看来至少周温行还没生气,他只是在沉思。
“是这样的,”过了一会儿后他说,“在我们离开故乡后,他计划去海对岸的地方完成一件事。本来我是应当和他一起去的,但我们在海上出了事故。”
“是昨晚赤拉滨说的事故吗?”
“我想是吧,因为我也只有那一次事故。在那时我失足掉进了海浪里,虽然他努力地想要把我救回船上,最后却还是被浪给打开了。在那时候我们就互相失去了音讯,直到我听说他在这里。”
“这里?”詹妮娅有点吃惊地问,“你是说这个国家?”
“不好说呢。说是‘这片土地’会更贴切一些。”
“这是怎么说?”
周温行冲着自己的咖啡杯微笑。詹妮娅觉得心跳得厉害——那和少女的萌动之情毫无关系,她只是突然间感到空气冷冰冰的,好像唯独他们这一桌被移到了冰库里。
“詹妮弗小姐是吗?”周温行突然问道。
“……对。”詹妮娅说,她没忘记自己昨晚和赤拉滨报的名字,“我是詹妮弗·艾森。”
“你有年长的哥哥或姐姐吗?”
“有一个。”
“你们的感情好吗?”
“还不错。”
好像在报复她之前的问题似的,周温行以愉快的语气说:“为什么他没和你一起来旅行呢?”
詹妮娅忽然放下了咖啡杯。她沉默而冷峻地望着他。
“怎么了?是不方便回答的问题吗?”
“不。没什么不方便。是因为他去了非洲,有两年没回来了。”
“去那么远的地方啊。”
“他要去研究昆虫。”
詹妮娅紧紧地盯着周温行。后者的反应是平淡的,可也带着一点感兴趣的神态,和许多听到这个消息的外人一样。接着周温行点了点头,说:“詹妮弗,你想见到你哥哥吗?”
“我不知道。”詹妮娅故意模糊地说。
“如果说,今晚就能让你见到他呢?”
“什么?”
“就是字面上的意思。如果你想的话,今夜我就可以让你见到他。”
663 夜中梦渊歌月(下)
詹妮娅的左手还抓着咖啡杯。她佯装成不知所措的样子,右手茫然地去拉外套下摆。实际她是在确认自己带了甩棍。去他的王八蛋,她思忖着,她搞不好遇到了一个神经病。这可不是什么作家和心理医生,也许这是两个妄想症一起从精神病院出逃了。不过他们是哪里来的钱呢?
“要去吗?”周温行还在对她说话,就好像他问的只是咖啡加不加糖。
詹妮娅下意识地问:“去哪儿?”
“海上。”
“你准备带我去非洲?”
周温行一下子笑起来。他笑得那么厉害,倒是詹妮娅从未见过的。
“詹妮弗,你哥哥不在非洲。”他说,“如果你今晚到海上来的话,你就可以看见他。”
这说的听起来完全就是一句疯话。但是詹妮娅没有马上叫服务员过来,或者干脆起身走出餐厅。那是因为从刚才开始她心里确实压着一个悬疑。她不想立刻把它甩出来,于是她耐着性子问:“你有什么证据这样说?”
“是占卜的结果。”周温行好像恶作剧般地回答道。
又是一个无聊的玩笑。如果周围没有人,詹妮娅也许会狠狠地给他一甩棍。实际上她现在也可以这么做,可是她觉得没有必要。她观察了一下周温行的口袋,冷不丁地问:“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哥哥?”
“不是你刚才自己承认的吗?”
“我只说我有一个年长的哥哥或姐姐,是你把他当作男性。”詹妮娅质问道,“这也是占卜的结果?”
周温行目光轻松地看着窗外的沙滩。他确实可能是猜的。詹妮娅知道这一点。当听说一个性别不明的个体时,大部分没有受到后天干扰的人都会本能默认那是自己的同性。
“来海上吧。”周温行说,“如果你想知道的话。”
“今天晚上?”
“是的,只有今夜可以。”
“那具体是怎么回事?我要怎么才会看见他?”
周温行摇摇头:“你只有来了才会知道。”
“那么我能带别人一起来吗?”
“抱歉,那样的话是不行的。如果不是你一个人过来,我就不能带你去看他。”
当他这么回答时,詹妮娅认为自己已经听够了。她深深地吸了口气,把咖啡杯推到桌子的角落里。
“我要走了。”她站起来冷冷地说,“你要是想找人玩这种把戏,我建议你换个地方。因为如果你再来骚扰我,或者我看见你骚扰别人,我马上就会叫警察过来。”
周温行摆出了不在意的样子。詹妮娅尽量抓住机会不明显地观察他,分析他脸部的细微动态里是否暴露了色厉内荏的成分。作为一个骗子,或许还是一个人口拐卖犯,他的胆子可真不小。她实在瞧不出他有紧张的意思。于是她转身作势要走开,耳朵却仔细地听着身后的动静,以防那个看起来没什么攻击性的人抓住花瓶或叉子,一下砸在她的脑袋上。
——在迪布瓦特工还非常年轻的时候,也就是说,她还在念小学的时候,詹妮娅遇到了一位新来的语文教师。他看着很年轻,待学生们非常亲切。但詹妮娅总是觉得他有些奇怪。她说不上问题在哪儿,因为它过于细碎与轻微。那老师总是快速游移的视线,他在微笑时频繁抽动的拇指,他和学生说话时刻意拉慢的、好像在品味什么似的语调……那一切都叫詹妮娅感到蹊跷。她忍不住一直观察他,而随着她观察的时间越长,那老师也同样越注意到她。他开始有所区别地对待她和别的学生,在课上盯着她看,或者在课间和她说话。直到有一天放学时,詹妮娅怎么也找不到自己的课本,哪怕她翻遍了教室的每个角落。那时他进来了,问詹妮娅怎么回事。
我找不到数学课本。詹妮娅说。
那个男人说他愿意帮詹妮娅找。他说他愿意帮詹妮娅做任何事。只要詹妮娅和他“好好的”。因为他很喜欢詹妮娅,而他知道詹妮娅也喜欢他。她总是盯着他看,比别的学生看得都久。她肯定是迷恋他有一段时间了,而只要他们两个都“好好的”,不要叫那些无关的人来打扰,他们就都能非常的快乐。詹妮娅仔细地想了想,然后表示同意。只要科莱因老师帮她找到她的课本,当然他们都会“好好的”——但是首先,她必须找到她的课本,否则她妈妈可不会让他们“好好的”。
也许你把它落在办公室了,她的语文老师这么对詹妮娅说,我们一起去找找好吗?
但是詹妮娅不愿意去。她天真地歪着脑袋,说她更喜欢在这儿等。办公室可能会被别的老师看见,那样她稀里糊涂丢了课本的事也许会传到数学老师耳朵里。她的数学本来就不够好了,不想再招老师的讨厌。所以她请求科莱因老师代替她去找回课本,因为他是她知道的最好的老师。而等最好的老师一出门,詹妮娅连书包也不拿,就这么一路飞奔出校门。她找了一个带着孩子的女人借手机,给她妈妈打了电话。
在伦尼·科莱因被确认为三起儿童谋杀案的凶手,并因此被判处终身监禁以前,这件事还有许多别的波折。俞庆殊不愿意跟詹妮娅谈起那些调查和审判的细节,但是詹妮娅还是设法知道了不少。她知道在警察从克莱因家搜出三枚属于不同儿童的牙齿以前,她最好的语文老师坚持声称自己和詹妮娅是恋人关系,是她一直以来在向他表示好感。
既然这杂种已经有一辈子的牢饭要吃,詹妮娅其实并不在乎他说了些什么。科莱因扬言出狱后要来找她,那也随他去说。因为她比他更年轻更聪明,那就意味着当她越来越年长,越来越有能力时,那个杂种就会越来越衰老和无力。她不会忌惮这种言语的威胁,有一次当她和她老哥吵架时,她甚至故意承认科莱因跟她交往过。那当然不是很聪明,她老哥简直抓狂了。而且当她后来的两个男朋友真的出了点问题时,他总是把这件事一并拿出来发作。那完全是歇斯底里。她老哥要是有办法闯进监狱,兴许会当场对着科莱因的裤裆开一枪。
但是有一件关于科莱因的事詹妮娅没有忘记。她没有亲眼看到,但听说以后就从来没有忘记。据说,当一名警察无意间打翻了科莱因家的花盆,看见土壤里有个白闪闪的小东西时,他诧异地俯下身去查看。这时向来温声细语的伦尼·科莱因蹑手蹑脚地从卧室里溜出来,抓起放在桌上的咖啡壶,把它狠狠地砸在那警察的后脑勺上。
那警察应当是活了下来。詹妮娅估计也许是他的同事救了他。可是他也因为重伤在医院里待了好久。当詹妮娅听到这个故事时,她牢牢地把它记了下来。没错,伦尼·科莱因是被关进监狱了。但是他没有死。她知道一个人没死就有无限的可能。如果有一天科莱因逃了出来,他就得想办法改头换面,然后他还是有可能会来找她。又或者不是科莱因,而是别的什么人。她必须学会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不要毫无防备地把后背露给任何可疑的人。任何场合任何时间都不要,不管是大庭广众还是夜深人静——当科莱因几乎把那个警察的脑浆砸出来时,他的家门外就至少站着另外三名警察,还有两名学校方面的代表。疯子发作起来是不会考虑环境的。
科莱因还在吃牢饭,这一点她知道。但长久以来她有意让自己保持警惕的习惯。她的观察力很敏锐,视力和听力都非常好,也时常记得自己要小心身后。尽管眼睛看不见,她有时却觉得自己能感到后头什么人的视线。
现在詹妮娅就有这种感觉。当她离开餐厅的桌子时,她感到周温行的视线就在她身后跟着。可是不知怎么,他的视线那么明显,那么……刺亮。
詹妮娅感到自己的后背像被两盏探照灯交叠照射着。那重叠的中心正是她的后脑勺。灯光是一种信号,随之而来的却会是致命的炮火与子弹。这想象令她汗毛倒竖。可这是怎么一回事?她有点纳闷地想,她从来没有过今天这种感觉。
周温行的视线好像有温度,是寒冷刺骨的;好像有亮度,是苍白炽亮的。这种无由来的想象令詹妮娅在走到餐厅门口的几步路里都非常紧张。她认为自己可能会被枪击。如果她听见保险被打开的声音,那她就要立刻卧倒在地滚进旁边的桌椅后头才行。
那种场面并没有出现。实际上就詹妮娅的观察到的情况,周温行那种衣服的口袋是很难不起眼地塞下一把枪的。当她快要走到门口时,她听见的只是周温行喊她的假名。詹妮娅本来不想理会,但是那目光给她的压力让她不能不介意。她停下脚步,转头看着周温行想干什么。
周温行还坐在原地,手上并没有拿着什么致命的武器。他的双眼也还是和所有灵长类生物差不多大小,只是两扇非常狭小的窗口,里头并没有什么探照光射出来。
他说:“你哥哥很擅长射击。”
詹妮娅转身走了。她走得很快,几乎是半跳半跑。你哥哥很擅长射击——她觉得自己没有听错。餐厅里是很吵闹,可她觉得自己没有听错。这可真是见鬼了。周温行是猜对的吗?
如果他是猜的,那他就实在是个猜测的高手。詹妮娅很少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追不上自己的老哥。她个头很高,反应很快,成绩虽然不能说特别优秀,头脑却很灵活。这些特质在她老哥身上同样有所反应。他们学新的运动都很快,在涉及技巧或平衡的项目上,詹妮娅还要学得更快。她能像马戏团演员一样踩在球上走,至少走个十分钟。而且她看动态的东西很准,从没有在猜杯子游戏里输过。但是谈到射击,或者说,几乎是所有涉及到远程目标的游戏,她老哥都表现出了一种对距离判断的天生直觉。马尔科姆只有很少的机会能借自己的收藏给她老哥玩玩,他能摸到枪的时间是不如她多,也没有很多练习的机会与场地。但是他确实学得很快。如果给他机会和时间,他也许能当上职业运动员,马尔科姆和他都觉得那是很有可能的。可是他们也都非常清楚,枪射得准对于当好一个企业继承人大概没有什么帮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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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哥哥很擅长射击。这句话在詹妮娅的脑袋里挥之不去。整个下午她无心再去海滩玩耍,而是忙着在房间里检查所有她知道的她老哥的社交账号。她一条一条地研究在网站上和她老哥互动过的账号,还找汉娜问什么样的插件能让她查看别人隐藏的好友。没什么太大的收获,詹妮娅知道比起公开的社交网站,她老哥更倾向于使用聊天软件。而她可没法弄到她老哥的密码——早在去年她就已经全试过一遍了。她和她妈妈的生日。他自己的生日。一些她认为可能会有重大意义的日期、词语和数字。这事儿是办不下来的,除非她能想办法认识一个超级黑客。
她不认识什么黑客,但是周温行可能认识她老哥。那还不仅仅是认识,他得从某个角度上特别熟悉她老哥,否则他不会知道射击的事。詹妮娅确信她老哥一直在父母两边扮演着两个不同的角色,那么他是不会把发生在俞庆殊这边的事儿说给另一边听的。他也绝不会在一个禁枪的地方到处说自己很擅长射击。除非那是他非常熟悉的人,和他的家族完全没有关系的人……她确实知道这么一个人,不是吗?她不知道他的全名是什么,因为她老哥很少在她面前提故乡的事,但她知道那是一个学医的人。一个不爱玩笑内向寡言的人。他的姓氏是……她妈妈肯定提到过一两次……是苏吗?是乔?或者……正巧是周?
这是一个奇妙的解释。似乎可以说得通一部分问题,可又带来了更多说不通的地方。她老哥的朋友曾经是他的同学,那就意味着他们的年龄没差多少,而周温行看起来可没有那么大。医科和心理治疗也不能说是一回事,除非她妈妈在聊天的时候完全搞错了。那么还有什么别的可能性吗?比如说,她老哥的好朋友还有一个表弟?而这是一个精心策划的针对她的恶作剧?
直到傍晚降临时,詹妮娅还在想这件事。就连昂蒂·皮埃尔从海边归来,并且给詹妮娅看她从海中找到的海蛇皮时,詹妮娅甚至都没觉得有多惊讶。是的,她对昂蒂小姐找到海蛇遗蜕的办法没有一点头绪,但眼下周温行的邀请更困扰她。晚饭时她和昂蒂小姐一起去了餐厅,没有看到那两个可疑的人。到了晚上十点时,昂蒂小姐已经心无杂念地躺在床上,抱着她找来的海蛇皮沉沉睡去。某种古老的信仰似乎使她相信蛇蜕会带来庇佑。
詹妮娅没有睡。她眼睛睁得大大的,笔直盯着天花板。她仍然在衡量自己应当怎样做。最后,在临近十一点的最后几分钟里,她终于悄无声息地溜下床。像昨晚那样快速地安排好一切,并且一声不响地对昂蒂点点头。她希望她的皮埃尔阿姨真有密教女祭司那么酷,因为如果等下她需要打响一个紧急求救电话,密教女祭司可比音乐教师有用多了。
她又一次从旅店后门溜出去,带着她的手机和甩棍。今夜的天空很干净,积雨已经下尽了。詹妮娅能看到海面在满月下泛着细碎的银光。她向着那些翻滚跳跃的小银片走去,在沙滩上留下长长的一条足迹。詹妮娅低头看了看,又到处张望搜寻。沙滩被白天的人踩得很凌乱,可最新的足迹却好像只有她一个。周温行已经被她吓住了吗?
等到詹妮娅走到海浪快要够着脚趾的位置时,她就知道她的想法是错的。周温行和赤拉滨都来了。他们坐在一艘挺破旧的木头小船上,只靠赤拉滨的那盏防风灯照明。小船搁浅在沙滩上,而这两个人就坐在里头自娱自乐。周温行抱着一把缺角的民谣吉他,而赤拉滨懒洋洋地唱着歌。歌词不是英语的,詹妮娅还没分辨出那是什么语言,他们就已经全都停了下来。
“你好啊,詹妮弗。”赤拉滨兴高采烈地说,“你也来加入我们今夜的计划吗?”
尽管这并不是一个完全理智的判断,但当詹妮娅看到赤拉滨在场时,她不知怎么感到比先前轻松了些。两个男人当然要比一个难对付,可是想到不必和周温行独处,她就觉得有赤拉滨也不错——那可不是说她没有在留给昂蒂的消息里仔细描述过赤拉滨的长相。
她快步走近小船,和赤拉滨打了声招呼。
“我是你朋友邀请来的。”她说。
“这我知道。我和周刚才正讨论这事儿呢。他说你多半不会来,我可不这么想。我告诉他你一看就是个很有胆气的小姑娘,不会错过像今晚这么有意思的事。”
“可是你们今晚到底打算做什么呢?”
“周难道没告诉你吗?”
詹妮娅朝周温行看了一眼。后者正微笑着把吉他放到船边,没有给她一个字的解释。
“我不知道,”她说,“你告诉我吧,赤拉滨,我们今晚打算干什么?”
赤拉滨笑眯眯地翘起一只光脚,把它搁在船帮上。他脚上的皮肤看起来比别的部位更红,简直像是被剥了皮。但那脚很结实,很有力道,踢在船帮上时发出哐哐的声音。詹妮娅开始怀疑那是只假脚。
“我们去看海怪呀,詹妮弗。”他一本正经地说,“海渊里的大海怪,它会在今晚这样的满月出来唱歌呢。”
664 伦尼·科莱因在水里(上)
在靠近船帮以前,詹妮娅也踌躇了一下。但是她的直觉并没感觉到危险,所以她还是走到了距离赤拉滨只有两三步的地方。她在船外往里头看了看,没看见他们带着什么工具。没有渔网和钓竿,更没有鱼叉。没有任何让詹妮娅觉得危险的武器,除了一对旧得剥了漆的船桨。
“这船看起来像上个世纪的东西。”她对赤拉滨说,“上个世纪末的船也比这条看起来好些,你们从哪儿把它弄来的?”
“说话客气点呀,瞭头。这可是我亲手造的。”
詹妮娅的确吃了一惊。她马上仔细看了看这艘足以容纳三个人出行的小木船。如果它是靠一个人手工制作的,那可就相当精巧和漂亮了。
“你在这儿做的吗?就在沙滩上?”
“当然了。”赤拉滨乐滋滋地说,“噢,詹妮弗,你看,我在这里已经住了好一阵了。可是不在这家旅店,而是本地一位居民的家里。她碰巧有很好的木料在仓库里丢着,所以我就问能不能拿来给我做点什么。做这船可花时间呢。”
“你不应当在专心写作吗?”
“我构思的时候喜欢手上做点事。”赤拉滨说,“你到底来不来呀,瞭头?大海怪可不会整夜等着我们。”
“你们到底要去看什么海怪?鲸?我没听说这地方附近能看到鲸。”
“不,当然不是鲸。鲸一点也不奇怪。你怎么能把那可爱的大个儿称作海怪呢?它们还没主动杀过人。”
“我记得有一条虎鲸杀过人。”
“我是说主动呀,詹妮娅。如果你成天被关在小笼子里挨打,还要白白地劳作,你难道不想杀了那些奴役你的家伙?这和你无缘无故地杀人可不一样。话说回来,你到底去不去呀,詹妮弗?”
詹妮娅还有很多疑问。她可不是以看海怪的名义被邀请来的。但是赤拉滨已经从船里出来了。他招呼周温行也帮把手,一起把船往海里推。詹妮娅犹豫着自己是否应当上去帮忙,赤拉滨却说:“噢,没事,你等着就行了。这船比看着轻多了。”
詹妮娅趁机问:“那海怪到底什么样?”
“什么样?老实说我也不知道。有很多人见过它,描述出来的东西却千差万别。有人说它是条大海蛇,可也有人说它是巨大的鳄鱼,或是大章鱼。我个人是挺喜欢章鱼,它们长得一脸聪明相。”
听他说这话时,詹妮娅不禁想起来傍晚时昂蒂带回来的海蛇皮。那张蛇皮快要一米半长,看上去有点惊人。但是埃斯吉特夫岛上并没有流传过游客被海蛇咬伤中毒的消息。海怪的传说呢?或许在当地人间也会流传这样的故事吧,可是至少它不像尼斯湖水怪那样有名,否则大家就早知道了。赤拉滨说得好像那东西人人都很熟悉,甚至能知道它的固定作息,这可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你是怎么知道这里有海怪的?”她忍不住问,“是本地人告诉你的?”
“那倒不是。是我的赞助商告诉我的。她是个情报来源丰富的人,差不多什么都知道一点。当我说我想看点有意思的东西时,她马上就建议我来这儿。在这儿我能看见好东西,她是这么说的。于是我就这么来了。”
“你的赞助商又是怎么知道的呢?”
“你可真是喜欢刨根问底呀,詹妮弗。可是这我就没法告诉你了。就像我刚才说的,她差不多什么都知道一点,可也不能告诉你全部的真话,就跟互联网似的。”
船已经在水中漂了起来。赤拉滨与周温行先后登上去。如果詹妮娅还想回去睡觉,这恐怕是她最后的机会。她只犹豫了一小会儿,随后便小步快跑,从船边爬了上去。赤拉滨给她帮了把手,然后自己拿起了那两只旧船桨。
“好了。”他说,“这下咱们出发吧。周,你能给我们导航吗?”
周温行点了点头。詹妮娅却问:“为什么是他导航?”
“他的航海天文学可好啦,瞭头。像今晚这个天气,他看一眼天上就知道咱们的方向,跟指南针差不多准,而且还能算出咱们大概走了多远呢。咱们这个小队伍要找到大海怪,那可是少不了他的。”
詹妮娅不无怀疑地看了一眼周温行。她心想这人看上去可不像是常年在海上过的。不过学习天文倒也不是一定得在海上。周温行不是和他的兄弟一起出过海吗?也许他在那时学会了怎么领航和辨认星图。
“他骗了我。”詹妮娅直截了当地说。
“什么呀?”赤拉滨感兴趣地问。
“他说如果今晚我过来,就会看见我哥哥。”
对于这件事赤拉滨好像一点都不知情。而他听到后的反应似乎说明他觉得这件事非常好笑。“这是真的吗?”他立刻就问周温行,“你真的这么告诉詹妮弗?”
“我想她对这个更有兴趣。”周温行说,“比起海怪之类的事物。”
“你这样可不好呀。这难道不是害她白跑了一趟吗?”
周温行只是笑了一下,仿佛这已经解释了一切。然后他便自顾自地抬头望着天空。他这反应可叫詹妮娅有点恼火,可是她也记得周温行说对了她哥哥的特长,而且她是不会在这样狭小的一艘木船上跟陌生人起冲突的。
那么就来谈谈海怪吧。大海怪。这个词被人一本正经地说出来还真是够古怪。不过,赤拉滨本来就是一个怪人。詹妮娅直觉和他争论海怪的真实性是在白费力气。她于是先不忙着继续打听,而是瞧瞧周围的环境。
赤拉滨的这艘小木船看着挺不牢靠,可用起来却意外得结实。赤拉滨高大却干瘦,还有点佝偻,结果力气也不小。当他用力地划起桨时,小木船就像冰面上的滑刀一样直往前溜。墨黑的海浪在他们身下起伏,有时看起来不像是水,而像是一整块无边无尽的厚重黑幕,遮盖住藏在下头的庞然巨物。潮涌是那巨物在翻滚,在推挤,把小木船高高地抛起和摔下。它不过是在玩耍,而那显露的可怕力量已足以叫人战栗。
詹妮娅尽可能靠里地坐在船里,用手抓住一块固定的横板。当飞溅的浪花从侧边打湿她的脸颊,而寒意冻得她手脚冰冷时,她意识到自己今晚的冒险确实是很莽撞的。不止是作为一个没成年的女孩,不止是因为她和两个陌生的男人共处一船,而是因为海上本来就是危险的。她以前没有坐这种小船出海的经验,只在天气晴朗的时候坐过电动皮划艇,沿着也许被游客们走过上万次的路线观光。可现在她突然惊觉他们什么保障都没有,没有救生圈或救生衣,更别提无线电之类的东西了。
如果这艘小木船被浪打翻了会怎么样?在这深暗汹涌的水域上,就算是比她还强壮十倍的人也会和她一样脆弱。这可不是白天穿着泳衣在海岸边玩耍呀。要是她掉到这片覆盖世界的黑幕底下,她也许几分钟里就会被寒冷和海潮打得失去力气了。
詹妮娅尽量不在脸上显露出自己心里的这份忧虑。她又没看到船上的另外两名乘客表现出忧虑。赤拉滨一直兴致很高,在不停地说着闲话。他好像根本不在乎是否有人在听,而周温行也不跟他搭腔,只是以一种心理咨询师似的礼貌态度显示出聆听。
“我以前也划过很多次船。”他说,“那在一片很大的湖里,通常倒是挺平静的(詹妮娅顿时对夜里出海这件事更不安了)。可是那湖底下的海怪可多啦,你从来都数不清楚。你们想知道它们长什么样吗?它们看起来都是大蛇,鳞片非常多,脖子周围大多还有一圈刺,也有人认为它们是龙。可它们的脾气多好啊!你给它们念段经文什么的,它们就会摇头摆尾,听得可高兴了。”
詹妮娅不知道赤拉滨是不是在开玩笑。她想象一个水潭底下盘结纠集着大群手臂粗细的海蛇,一个古印度打扮的人在旁边吹奏宗教音乐,它们就像粗绳索那样在水里摇摆上升。她不怎么怕蛇,也不是很怕虫和蜘蛛,但那场面的确叫人笑不出来。
赤拉滨赞扬了几句好脾气的大海蛇,突然又没头没尾地问周温行:“你哥哥会听某种经文吗?或者他会要求别人念某种经文吗?”
周温行想了想,说:“几乎没有。”
“那他都是怎么办的呀?我是说,要是别人想对他有所表示,总得有什么仪式性的东西吧?塑像?或者符号?”
“很少。如果他看中了某个人,那么他就会在恰当的时机出现在那个人周围,或让那个人知道应该如何找到他。”
“可是阿尔塔狄亚呢?我是说,那难道不是他的直属领地?如果那里的人对他有所要求该怎么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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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会对着死去的动物说话。”
“那会灵验吗?”
“我哥哥心情好的时候会。”
“那就是说他不会事事都给他们办?他们要是不满意呢?”
周温行微微一笑:“他们会鞭打塑像。”
赤拉滨大声地笑起来,好像觉得这非常滑稽。“你们那儿可真是民风独特,”他说,“活在那儿的人很有韧性,很有韧性。可是话说回来,那办法真的有用吗?”
“是有的。如果你的确答应过侍奉她们,而且也没有违背要求。你供奉的塑像和本身会存在一定的联结。”
“那肯定叫人恼火呀。”赤拉滨说。
所有他们谈的这些话,詹妮娅从中途就已听不懂了,简直叫人稀里糊涂。她听出周温行的哥哥好像是什么宗教领袖——还要供奉什么塑像呢——她不知道阿尔塔狄亚是个什么地方,不过听起来可不像是梨海市的行政辖区。
谈话在旅途中断断续续地进行着。詹妮娅对于夜海的恐惧也渐渐平复。她的手脚仍然潮湿而冰冷,但却对那一望无际的黑暗适应了。月亮在海上显得比平时更近,也更明亮。借着空中洒落的光辉,詹妮娅差不多能请看清楚船内的每一部分细节。不过这可不光是月亮的功劳,赤拉滨带来的防风灯也牢靠得很。她想象一双眼睛在海的远处看着他们,就像绵延起伏的黑色曲线上滑动着一个细小的光点。
赤拉滨的灯是一盏黑色金属框架的玻璃灯,样式老旧也普通,四面中有一面镶着锁扣,大约能把手臂粗、手掌长蜡烛给塞进去固定。可是赤拉滨放在里头的只是一支很细的黑色蜡烛,没有什么味道,可是烧得非常慢。当詹妮娅已经完全分不清哪儿是海岸的方向,并且脸颊被风浪打得有点麻木时,那支蜡烛才刚刚烧去半根拇指那么长。它全程都在烧,火光又那么明亮,简直像是这辈子也烧不完。起初詹妮娅以为是自己不适应海上的气候,所以才会感觉那么难熬,可是等她悄悄拿出手机瞄了一眼,才发现已经整整两个小时过去了。
詹妮娅吃了一惊。她想到没准现在昂蒂小姐醒来了,已经发现了她的字条,正和警察一起在岸上等她。她倒是也想给昂蒂发条消息,说有两个神经病想坐一艘纯人力的小木舟去看见鬼的大海怪。她的确是编辑了这么一条消息,但手机却没有信号。
当她做这一切时是尽量保持低调的。可是要在这么狭窄阴暗的空间里电量屏幕,同时还不能被另外两个人看见,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赤拉滨和周温行显然都已看见她摆弄手机。周温行没有任何表示,而赤拉滨却很感兴趣地问:“现在几点了?”
“快到两点了。”
“时间过得可真快呀。”赤拉滨说,“当你心里惦记着什么事的时候就会这样。”
“我们还能看见海怪吗?”
“当然了,瞭头。是十拿九稳的。不过咱们既然已经到了这里,也许应该讲点安全行为准则了。你知道,海上是非常危险的。”
詹妮娅差点要笑出来。她想说她真没想到赤拉滨知道这一点。可是赤拉滨脸上倒还摆了一副挺严肃的表情。他说:“詹妮弗,你知道海怪怎么吃人吗?”
“什么?它吃人吗?”
“它被叫做是‘怪’呀,詹妮弗。如果它不吃人,你们就会管它叫动物了,最多是叫‘神奇动物’。而要是它吃你们吃得够多,你们会管它叫神的。”
这说法叫詹妮娅不能同意。她反驳说:“狼和狮子也吃人。”
“和它不是一个吃法,詹妮弗。”
“不就是张开嘴把人吞下去吗?你说过它个头很大。”
“不,不,那可太简单,詹妮弗……是这样的,鲸会用这种办法吃掉小鱼。它们张大嘴游来游去,猎物就进了肚子。海怪得做得更巧妙一点,它是有针对性的。你听说过海妖在水中歌唱,诱骗水手靠近的故事吗?或者,一片有时消失有时又出现的海域?一艘载满死人的船?一个巨大的喷吐出幻雾的蛤蜊?像这些,瞭头,这才是海怪吃人的办法。你可以说这是一种技巧,而我会说这是一种格调。它不会一下子冲过来吃掉你,而是给你梦幻与迷离。当你认为自己永远不会,甚至,永远不想,返回岸上的时候,你就是被它吃掉了。”
把海怪说成“有格调”真是件有点好笑的事。但赤拉滨还是表现得像是很有这么一回事。他继续总结道:“这是我们唯一一条安全准则,瞭头。你必须相信自己会回到岸上去。你不会永远留在海上。你能保证吗,瞭头?”
詹妮娅顺着他说:“我会回到岸上去,我不会永远留在海上——不过要是我们的船被浪打翻了怎么办呢,船长?”
“不要紧。不要紧。”赤拉滨说,“那是小事一桩。”
詹妮娅又想笑了。她告诉自己这是件严肃的事——指的是翻船——最好别老是拿它开玩笑。水手的迷信是别在海上提那些坏事。她甩了甩辫子,想要赤拉滨说说海怪能给她唱首什么样的迷魂歌。可是她却突然发现周围变亮了一些。月光好像突然间活了过来,如幽魂般在海面上扭动漂浮。她使劲眨了几下,看清楚那些扭曲的银色是凝结的水汽。月光照在水汽上,仿佛就给它注入了生命。
海上起雾了。
665 伦尼·科莱因在水里(中)
在这次旅行出发以前,詹妮娅已经听说过埃斯及特夫岛阴晴多变的春季气候。风雨说来就来,艳阳与寒气总是轮流出现,这些都并不奇怪。可是她倒没听说过任何关于雾的消息,也没有亲眼见过海上的雾。
这雾起得很快。起初只是薄薄的一层,还能透过它望见被月光照出亮色的海平面。可是等詹妮娅稍微张望了一会儿,它却已凝结得又厚又重,像大团大团灰扑扑的云块堆积在海面上。小木船已然被雾气全面包围,叫詹妮娅完全分不清楚方向。她想抬头望望月亮,以此知道他们是否还在朝远离海岸的方向走,可是连她头顶上都是雾。这些无定形的灰色高墙从四面八方困住了船,又潮湿又冰冷。穿透进来的月色又使它们呈现出微妙明暗的变化,仿佛它们不但已具有实体,而且还有鲜活的生命。
船上没有人再说话了。赤拉滨专心致志地划船,周温行则看着天上。詹妮娅不知道他是否在辨认星辰的方向。她对天文懂得很少,而且这样的浓雾里也看不见多少东西。此时詹妮娅真心希望汉娜在这里,因为汉娜家有一架天文望远镜。她肯定知道不少关于星星的知识。不过,就算她对星星一颗都分不清楚,她也注意到周温行和赤拉滨根本没有谈过航海方向之类的话题。周温行的双手都插在兜里,他没有给赤拉滨打过手势。
怪异的气氛笼罩着小木船。詹妮娅在这一片寂静里回想这两天来自己撞见的怪事,觉得自己就好像是跟着拿怀表的兔子跳进了无底洞。为了打破这种气氛,她开口问赤拉滨:“你能看分得清远处吗?”
“远处?你是问现在吗?当然不行了,瞭头。你瞧瞧这雾有多大,我连我们的船头尖都看不清楚了。”
“你不担心我们遇到危险吗?”
赤拉滨的声音听起来一点也不担心。“我不知道呀,瞭头。”他以请教式的口吻说,“咱们会遇到什么样的危险?”
詹妮娅说不上来。她也不知道一艘靠着纯人力的小木船在海雾里会遇到什么危险。这里会有暗礁吗?或者凶猛的会打翻小船的鱼类?那些都是她在故事书里才见过的,她并不知道现实中的海域是否处处都有暗礁和大鱼——可是去他的,他们不是已经在找海怪了吗?她从来没想过自己会和两个陌生人坐小木船出海找怪兽。汉娜听了是绝不会相信的。
“我们可能会迷路。”她说,“找不到回去的方向。我们会在这儿渴死饿死的。”
“那倒是用不着担心,我们是不会迷路的。”
詹妮娅困惑地望着他。赤拉滨一边划桨,一边快活地冲她眨眼睛。
“我打赌这几天的事让你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他说,“你生活里肯定碰到过不少觉得难以解释的事儿吧,瞭头?你丢过东西吗?我就丢过好几次。钥匙或者是什么重要文件,当我本以为它应当在原位时,它却不翼而飞了。我把家里翻了个底朝天,结果却一点踪迹都没发现。我简直气坏了,不能相信那是我自己弄丢的。不,东西就像是自己长腿跑掉了,是有一个无形的精怪在跟我恶作剧,趁我不注意的时候把我的东西偷走藏了起来。你有过这种感觉吗?”
“我丢过一个护身符,是我父亲的祖母送给他的。”詹妮娅说,“我把它丢在了树林里。”
“找回来了吗?”
“没有。我经常去那儿逛逛,一直没找到。”
“真可惜。也许是被什么人捡走了。如果你不小心把它挂在某根树枝上的话,有些鸟也会把它叼去筑巢。”
“是的,是有这种可能……但我记得我是把它挂在脖子上的,用一根很粗的绳子。一直都贴身挂着。”
赤拉滨感兴趣地晃晃脑袋:“你记得你是怎么丢的吗?”
詹妮娅摇摇头。她只记得自己曾在林子里走失过一次,但具体的细节却已经遗忘。这是有点奇怪的,因为她还记得自己一度非常喜欢那个由松木和琥珀做成的护身符。
“奇怪的事总是会发生的。”赤拉滨说,“所有我们丢失的东西,瞭头,它们都不是凭空消失的。我们知道它总在某个地方,并且有一种完美的解释能说明为什么它在那儿。它不是被妖精偷去了洞里,而是被藏在我们思维和想象的盲区里。如果我们能完整地看到东西的过程,那肯定会是个非常有趣的故事。我们可能会被自己的愚蠢或倒霉逗得哈哈大笑——可遗憾的是,在大部分情况里这种情况是得不到解答的,因此它在我们看来就变得神秘莫测了。”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詹妮娅说,“你想告诉我什么?”
“如果你觉得自己周围正发生莫名其妙的事,那背后总是有一个合理的解释的,瞭头。”赤拉滨乐颠颠地说,“那些神秘的碎片——我是说,你经历的各种各样看似不相干的怪事,或许它们之间是联系的,是同一个故事的局部。如果那样可有趣得很了,不是吗?”
他大声地笑了起来。在那阵无端的笑声里,詹妮娅既困惑又有点恼火。从赤拉滨的话里她隐约感到了点什么,好像这红皮肤的男人在向她暗示些什么。可是那到底是什么呢?她生活中最大的神秘,能和此刻联系起来的神秘,只有她那个跑去非洲的老哥。想到这时她又转头看了看周温行,那内向的年轻人依然望着天空。他脸上挂着一种冷冷的不明显的微笑。
“如果这一切是联系的。”詹妮娅盯着他说,“我总会看出来的。”
“噢,那可不一定了,瞭头。我可不是小看你,但这不是个简单的谜题,有很多事也许你从来没碰到过,连想都没有想过。这和个人能力是没有关系的。就拿我自个儿说吧,我一直怀疑我丢的文件是被什么动物给叼走了,可是既然我不认识那动物,我就没法做太多有用的假设。你能做的假设是在你想象力之内的,这点你总得承认吧?”
“我能想到的东西也够用了。”
“你确定吗?”
当赤拉滨这么问她时,詹妮娅注意到周温行的头垂了下来,先往赤拉滨那儿看了一眼,接着又看向她,就好像这个问题比天空更吸引他的注意力。发现这点令詹妮娅踌躇了一下,但是她仍然说:“没错,我觉得我遇到的事都是我能想到答案的。”
“那护身符怎么说呢?”
“它被人捡走了。或者被鸟拿去筑巢了。”
船上的两个人都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赤拉滨清了清嗓子,装模作样地说:“那么我们来一道更难的题目吧,瞭头。你说你有一个哥哥。”
“对。”
“他去哪儿了?”
“非洲。”
当詹妮娅回答到这儿时,她好像已经知道赤拉滨会给她怎样的题目。果不其然,她听见赤拉滨紧接着就说:“你哥哥为什么要去非洲呢?”
“……我不知道。”
“我们何不来猜一猜?”赤拉滨建议道,“你认为你哥哥为什么要去非洲呢,瞭头?”
“也许他感情不顺利。”
“是一种答案,不过有点老套。发挥想象力呀,瞭头,为爱情出走的故事在这年头可没有多少市场了。”
“他发现非洲有大宝藏。”詹妮娅有点干巴巴地说。但是赤拉滨对这个答案也不满意,认为这同样很老套——詹妮娅心想这还真挺见鬼的,为什么她非得在她老哥出走的事儿上发挥想象力?可是她也没别的事好做。在这被迷雾包围的孤舟上,能和赤拉滨说说话其实也感觉不赖。她低头想了一想,鼓励自己编造出一个最离奇荒诞的故事。
“他是个特工。”她几乎是随心所欲地说,“他为……嗯,为婆肯人做事,但是他被政府发现了——”
“慢着,婆肯是哪儿呀?”
“一个天空人的国度。”
“我还不知道有这么一种人呢!”
“这是各国政府的最高机密。”詹妮娅说。她当然不会告诉赤拉滨这个机密是儿童画册向她透露的。
赤拉滨咂摸了一下,点头同意:“对我来说很合理。周,你怎么看呢?”
周温行微微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
“好吧。”赤拉滨说,“没人提出异议。那么瞭头,现在我们都同意你哥哥是婆肯人派来潜伏在地面的特工了。这可是个很危险的工作,他还被地上的政府给发现了。接下来又发生了什么?”
“接下来,”詹妮娅说,“他,嗯,他被抓住了,关在监狱里。他的朋友想方设法要营救他出来。”
“他的朋友也是婆肯人的特工吗?或者他是个天空人?”
“不,应该不是。他的朋友是……是一个海里出来的人。他为海底的人做事,所以他也知道婆肯人的特工是谁。他把我哥哥救了出来,但是没法继续待在他的老家了。他只能谎称自己去了非洲,实际上他已经被婆肯人接走了,一直住在天空城里。”
詹妮娅快速地编造完了这个故事。她觉得自己观察和思考的本事还算不错,但是讲故事就不大在行。她不耐烦在桌前坐太久,也的确没什么写作才能。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赤拉滨听完这个故事却笑得特别厉害。
“天啊,瞭头!”他边笑边喘着气说,“你很有才能,很有才能呀!”
“别取笑我。”詹妮娅有点不快地说。
“我说的是实话呀,瞭头。不过,如果这让你不快,那我就不再提了。周,你觉得这个故事怎么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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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温行仍然没有说话。他低头想了想,微笑着说:“天空人比昆虫有趣一些。”
“我不能同意这个。”赤拉滨说,“昆虫是很有魅力的物种。如果你仔细研究过它们的话。它们的构造非常有效率,从不浪费或者情绪化。我们之所以畏惧它们,正是因为它们和我们完全不一样。”
周温行好像没有争辩的意图。他突然把手伸进衣袋里,让詹妮娅紧张了一瞬间。紧接着他却从口袋里掏出了一个很小的物件。借着烛光,詹妮娅看到那似乎是一颗有着金红色裂纹的玻璃弹珠。
弹珠在周温行手掌上闪闪发亮,显得格外漂亮干净。可是把这样一个小东西随身携带是做什么用呢?难道他还打算和赤拉滨大弹珠玩?在詹妮娅一头雾水时,周温行却把弹珠向她递了过来。
“需要吗?”周温行说。
詹妮娅坐在原地没动。她盯着周温行,等他给自己一个解释。可是对方好像不觉得有这个必要,于是她只得开口问:“这是什么?”
“普通的弹珠而已。不过,打静止的东西很好用。”
这并没有解开詹妮娅的困惑。她继续问:“你为什么突然把它给我?”
“我觉得你或许会适合。”
“我不适合。”詹妮娅耸耸肩膀说,“我不怎么玩弹珠。”
“觉得太幼稚了吗?”
“不。只是我不喜欢。我喜欢能活动腿脚和胳膊的游戏。我的手指没那么灵活。”
周温行又把弹珠放回了口袋里。他好像并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只是笑笑说:“那么我就把它留给别人吧。”
“你非得把它送出去吗?”
“因为我不能直接归还给原主。”
这又是个奥妙难懂的回答。詹妮娅不明白这两者有什么关系。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提起弹珠呢?她不由地思考起周温行做出古怪行径的时机。在她刚刚编造了关于天空人的故事以后,他就掏出一个弹珠递给她。这是什么意思?觉得她还童心未泯?
就在这时,小木船猛然摇晃了一下,把詹妮娅从自己的思考里晃了出来。这情况来得如此突然,几乎害她栽进水里。但是她及时稳住自己,快速地伏低了身体。她的眼角闪过一个影子,是周温行在船上站起了身。
“开始了。”她好像听见周温行这么说。
詹妮娅起初不太明白他在说什么。但随着一阵剧烈的摇晃,此趟旅行的目标终于闪回她的脑中。海怪。她稍微有点惊恐地想到。他们要找的大海怪。那竟然是真的——的确有什么东西在雾里撞到了船。那阵撞击使她感觉那东西是活的,能在海面附近来回移动的。
为了不被颠簸晃进海里,詹妮娅几乎把整个身体都趴到了船内。她的脸却忍不住往船外凑,想要看清楚究竟是什么东西撞到了小木船。是暗礁吗?老天保佑是暗礁。她不知道小木船碰到暗礁会有多危险,但她知道自己更不希望瞧见鲨鱼的背鳍。
她是如此迫切地想要看清楚危险源头,可是海雾却完全阻挡住了她,让她又着急又紧张。她的神经绷得太紧,以至于数秒后才意识到自己听见了某种怪声。那是一种宏大而又持续的噪音,几乎要和海浪的激响融为一体。但它肯定不是水体发出来的。因为它又尖又急,好像一辆列车或飞机经过时的动静。
海怪的歌声。詹妮娅心想。赤拉滨说海怪会唱歌。这就是海怪的歌声吗?它的确和鲸鱼不同,可是也一点都不像活物发出的声音。她在困惑中转头看了看另外两个人。赤拉滨还在划船,努力保证小木船在这阵冲击里不被打翻。可是周温行却直挺挺地站着,眼睛望着船外的水面。他脸上挂着一种叫人非常难忘的笑容,好像正望着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詹妮娅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样想,她只是感到那棕色的眼睛里正放射出满月般的光芒。那是喜悦?还是哀伤?
看到这一幕使詹妮娅心里生出了一股勇气。今夜她已经冒了大险,那她就必须有所收获。她不能让这个可疑的人随意地用她老哥的事耍弄她。既然周温行能在这颠簸里站得稳稳的,那她至少也得看清楚海怪的样子。于是她又把上半身支起来,胳膊攀到船边,脸朝下俯瞰水面。她听见赤拉滨在喊她,但是她还是决心看上一眼。只在水面正上方看一眼,然后就快速缩回船里。这样即便水里藏着鲨鱼,它也绝对咬不到她。
这是次有点莽撞的突发行动。詹妮娅并不真的相信自己会看到什么。天那么黑,雾又那么浓,就算水里有什么东西,她也很可能瞧不见——可是她错了。她瞧得清清楚楚。
船下的海面不知何时变成了透明的。那么的明亮闪耀,就像底下装了探照灯的玻璃隔板。詹妮娅一低头就能看到深处几百米的地方。她在这流动的玻璃天桥顶端,看到海面底下是一座监狱。准确来说,是监狱里的某间牢房。牢房的七个角落被填满了碎布与碎木头。最后剩下的一个角上蹲着穿橙色囚衣的犯人。詹妮娅朝那犯人仰起的脸看了一眼,感到自己好像被人从楼顶推了下去。她绝不会认错那张瘦瘦长长、眼睛凸出的脸。那正是伦尼·科莱因。
666 伦尼·科莱因在水里(下)
海里的伦尼·科莱因变得更瘦了,也更老了。他好像一根套着橙色囚服的扭曲杆子,头顶中央的毛发明显稀疏,有些地方似乎都显出花白。
如果和七年前他在学校任教时的样子相比,监狱生活似乎使科莱因一下子苍老了二十多岁。尽管如此,詹妮娅还是能一下认出他那双格外突出的眼睛,还有像鳄鱼似的宽阔嘴巴。在他还伪装成一个亲切待人的好老师时,他的眼睛总是装模作样地眯缝着,摆出水汪汪的慈祥与关切,宽阔的嘴巴弯出讨好的笑容,让孩子觉得他是个不会生气的人。如今这些伪装都已随着他的牢狱生涯而剥落了,他成了一个活脱脱的丑陋食尸鬼。
詹妮娅不知道自己看到科莱因时是个什么心情。如果有一天她知道科莱因越狱了,出现在她家里,那么她会紧张,她会恐惧,接着她会愤怒。她认为她会的,因为她已许多次想过自己应该如何朝科莱因开枪,或是用甩棍砸烂他的脑袋——马尔科姆告诉她“皋丸和眼睛”并不是时时刻刻都适用的,如果对方不是想逼她,从不和她贴得太紧,要在真正的搏斗里专心攻击这么小的两个目标可不会那么容易。但是人人都有一颗脆弱的脑袋。她不需要多锋利危险的武器,只要反应够快,力道够强,棍子够结实。长度适中的棍子比什么都结实好用,除非你有枪。
可是,即便是马尔科姆这样曾数次见识过毒贩枪战与街头抢劫的人,也不会遇到像詹妮娅现在这个局面了。伦尼·科莱因在水里,在海底下。他看上去那么真实,就连时间流逝的痕迹都在,一点也不像是幻觉。要是詹妮娅现在从船边跳下去,她疑心自己会真的出现在那个位于孤岛上的重犯监狱里。
事情太过不可思议了,这种离奇反倒使詹妮娅感到冷静。她没有觉得害怕或愤怒,只想到今晚她果真见识到了一点东西。汉娜会怎么解释这件事?她那远在非洲的老哥知道了又会怎么说呢?
她想要把头缩回船上,要赤拉滨解释解释她看见的东西。可是她又不想把视线从牢房内移开。当最初的惊愕过去以后,詹妮娅注意到科莱因的牢房布置的确非常奇怪:枕头、床单和被子被撕碎了,椅子脚不知是如何被弄成了一堆碎木片,还有许多别的她认不出来的碎块,像是书页或撕碎的面包。所有这些碎片全被集中在房间的角落里,就连顶上的四个角也是一样。那绝不是随随便便地一扔,科莱因肯定是费了很大的劲才把这些碎料给黏好。詹妮娅简直想不出他的粘合剂是什么。
如果海里的这个科莱因和真实的科莱因有任何联系,那么这个恶心的囚徒肯定是发了疯。他在唯一没有堆东西的墙角跪着,脸仰望着海面,正好对着詹妮娅。可是詹妮娅知道他并没有看见自己,因为科莱因的双眼非常空洞。他正陷入在某种失魂落魄的境地里,有如一具行尸走肉。可是他肯定还活着,因为他的嘴唇在一刻不停地蠕动。他好像念咒似地喃喃不休,脸上逐渐浮现出一种热切的神采。
在海面上的詹妮娅静静观察着他。她开始觉得科莱因是在搞什么仪式。某种宗教性的祭礼。可是她没听说过什么弥撒仪式需要把房间这么布置。这肯定要花很长的时间,难道就没有一个人发现?而他这祈祷又是为什么呢?
就在詹妮娅还搞不清楚状况时,科莱因的腮帮子蠕动起来。他像是用舌头在自己的口腔里顶来顶去,最后吐出来的是一个金属片,像是给易拉罐用的封口片,可是有一部分给扭掉或是剪掉了,形成了一个非常尖锐的小头。詹妮娅心想这东西或许能做开锁器用。是的,这并不是什么故事夸张,结构简单的锁是能被金属片打开的,马尔科姆就曾经亲眼见过一个西班牙当地的混混靠这一手吃饭,几乎把整个古屋都偷光了。她立刻想到这也许就是伦尼·科莱因的打算:他准备装成一个陷入宗教狂热的疯子,让狱警把他拷去医院,然后再伺机逃脱。打开手铐的锁肯定比打开监狱的锁要容易。
可是,詹妮娅很快就知道自己猜错了。科莱因藏这个小金属片并不是为了开锁。他把那小东西捏在左手上,尖头按进右手腕的肉里,快速而猛力地划动,割出一条很深的豁口。血像冒气的可乐一样咕噜噜往外涌。
詹妮娅吃惊得几乎要叫出来了。伦尼·科莱因是在割自己的右手腕。他割得非常用力,差不多可以说是撕开的,眨眼间他的腿边就是血。他把右手腕垂在两腿中间的地面上,让血流得更快。从詹妮娅的视角看来,那就像科莱因身下有一汪血红的泉眼在喷涌溅溢。
她紧紧地盯着科莱因的脸,等着他挣扎或是喊叫,好把狱警招过来送医。可是科莱因一声也没有叫。他的脸色是平静又热切的,好像他正在完成一桩非常重要的事,全然不打算叫外人闯进来打扰。过了一会儿后他又抬起右手,细细地观察那个伤口。他把小尖片插进伤口里,微微倾斜着割了第二次。他的左手挡住了詹妮娅的视线,使她看不见他是否割断了主血管,但那伤口的深度并不是在开玩笑。那让她想起自己小时候被乌鸦啄在手腕上,那个小血窟窿没有多大,但却疼得要命。她的整个手几乎失去了知觉。科莱因是怎么靠着一块小尖片做到的?这杂种恐怕把自己的肌腱都切断了。他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死吗?要在没有热水的地方割腕自杀可不是那么容易的。
一种浓烈的不安开始在詹妮娅心中酝酿。海中的科莱因看起来那么古怪,又那么真实,使她觉得她正盯着的就是活生生的科莱因,那个下贱该死的恋童癖和连环杀手。但是他变得有些不同了,不仅仅是外貌上的,而是……而是一些更品质上的东西。他脸上的表情令詹妮娅感到空前的憎恨与恶心,那是一种比腐尸更肮脏的渴望,一种让她想把这杂种的脑袋砸个稀巴烂的贪欲。她的确是在心里闪过了这个念头:如果她现在把甩棍扔下去,狠狠地甩进海浪里,棍子能砸到科莱因吗?
科莱因的血淌满了牢房的地面。他终于倒下了,悄没声息地侧躺在地板上,眼睛却直勾勾地望着天花板。照这样子看,他或许会在十几分钟内死去。这幕场景也许只是幻觉,是海怪制造的奇妙蜃楼,但也足够叫詹妮娅感到快意。伦尼·科莱因早该死了,多活一秒都是在污染空气。如果这是真的,她希望明天就能得到她妈妈的电话消息确认;如果这只是海怪给她看的幻象,她希望这是对未来的精准预言。
她心无旁骛地看着那一幕,几乎忘了自己还在一艘风雨飘摇的小木船上。确定科莱因的生死成了她此刻最想做的事。就让他去死吧。她在心里祈祷着。不管科莱因是发了什么疯,就让他把手腕那儿的主血管统统切断,让他肮脏发臭的血全都流光。那对三个死去的孩子和他们的家人是最好的。那对谁都是最好的。她是真心这样想的,可是潜意识却告诉她这并不符合事态的发展。
结论是在事情发生以前就做出的。是在詹妮娅明白科莱因不会轻易赴死以后,那倒在血泊里的囚徒才动弹起来。先是伦尼·科莱因的脸开始抽搐,肌肉痉挛得简直没有人形了。然后是他的眼睛,像两个毫不相干的圆球在洗衣桶里乱跳。当他两个蓝色眼珠终于协调起来时,他就直勾勾地盯着自己头顶正上方,好像天花板中出现了某种匪夷所思的景象。詹妮娅没法知道他到底看见了什么,因为从她的角度看去,那牢房的天花板仿佛已给人削去了,只有一堆堆碎屑堆挤在角落里。可是科莱因肯定看到了什么,他的身体因此而拱了起来,嘴巴张得大大的,好像在发出某种无声的尖叫。
詹妮娅竭力把脑袋往海面压近。那其实并没有意义,因为她无论如何都看不见科莱因眼中的东西。可是一种越来越浓烈的危机感在驱赶她,要她想尽办法搞清楚答案。她甚至想从科莱因那双眼睛的反光里看出点什么来。那囚徒依然拱着身体,四肢贴着地,肚子却高高挺着,好像试图在地面上做仰泳动作——不,不,那不是仰泳,那是他想用这个姿势爬开。他想用那肌腱都切断了的右手爬离原本的位置,可是他连身都翻不过来了。
一片海浪自船边涌起,打湿了詹妮娅的额头与脸颊,还呛进了她的鼻腔里。詹妮娅被冰冷苦咸的海水激得猛烈咳嗽起来。她用力地眨眨眼睛,想尽快摆脱流进眼眶里的海水,去看伦尼·科莱因究竟在搞什么鬼。可是她越着急,眼睛就越刺痛得睁不开。最后她不得不把身体缩回船里,用衣袖粗鲁地擦着脸。
她听见赤拉滨兴致勃勃地问:“看见了什么有趣的?”
詹妮娅没回答他。在那短暂的几秒里,她心想赤拉滨真的不知道她看见了什么吗?是她因怀疑而发挥了想象,还是那充满兴味的声调里确实藏着一丝明知故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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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何不自己看看。”她说,继续用衣袖擦脸。
“我可不会那么做,瞭头,因为我游泳的本事不太好。要是我像你刚才那样马马虎虎地探出去,然后又沾上了海水。那我可说不清会惹多大乱子。”
如果不是因为海里的科莱因,詹妮娅准会对他这番话觉得又好气又好笑。真是个见鬼的玩意儿。她在心里对赤拉滨说。如果你连一点海水都沾不了,那你半夜来划船做什么?
但是她没有再和赤拉滨搭话。一半是因为着急要去看科莱因的情况,另一半则是她承认赤拉滨的小心谨慎是有些道理的。深夜的海水冻得可怕。她只是在头脸上淋到了,却感觉浑身上下都冷得刺骨。要不是她还能听到海浪声,还能感觉到船在起伏摇荡,她会怀疑自己被关进了冰库里。要是掉进这样的海水里,她可能连五百米也游不了。而且这海域说不定还有水质问题,让她碰了海水的眼睛又痒又涩一时根本睁不开。
船又猛烈地摇晃了一下,让詹妮娅的心提了起来。但紧接着她听见赤拉滨说:“小心点,这船可没有多少空间啦。要是你不坐稳当点,下一波浪就会把你打下去。”
“我坐得稳。”詹妮娅有点烦躁地说。她的脸已经擦干了,而是眼睛的刺痛恢复得很慢,令她多少感到有点担忧。如果她因为这场莫名其妙的探险而失明,那未免就太愚蠢了。幸好这刺痛的确是在消退。她眨眨眼睛,隐约能看见烛火与月光。
“抓牢呀。”赤拉滨依然耐心地劝告道,“你这样肯定很容易掉下去。难道你还能游泳吗?你要是掉出去了,我们是谁也不会去救你的。这不是说我对你有意见,可这船上本来没有安排你的位置呀。”
恢复视力让詹妮娅稍稍松了口气。她又把眼睛闭了闭,伸手抓住一块横板。尽管海面的状况很糟糕,她不觉得自己已到了需要别人来拯救的地步。她从嘴里吐出一点海水,睁眼看向赤拉滨,打算告诉他自己并不需要这船上的任何一个人搭救——可是,她是完完全全地搞错了。
赤拉滨根本不是在对她说话。那负责划桨的人此刻正把脑袋偏向一边,意态殷切地望着船头。周温行站在他腿边,而詹妮娅更靠近他的另一只脚。那挂在船头上的东西浑身湿透,双手双脚全挂在船外,好像一个被绑在那儿充当船首像的可怜奴隶。他右手腕上的伤痕还在流血,在昏暗的烛火下,那些血看起来和海水同样漆黑浑浊,细细地笔直地落向海面。詹妮娅几乎要喊叫出声,因为这会儿伦尼·科莱因分外突出的眼睛已经不涣散了,他躺在这艘船上,颠倒的脸垂落下来,笔直而明确地盯着她。他看着她的目光好像一个死人,好像屠夫看着被绑起来的活猪。
“这还蛮新鲜的。”赤拉滨说,“周,你哥哥以前这么干过吗?把客人就这么赶走?我以为他的口味是很宽泛的——你要想,要是他不接受人渣的召唤,那他当初怎么能把第二把剑交给一个杀人犯呢?”
“他不会拒绝的。”
“那还能是谁?”
“是守卫修改的仪式吧。”
这是詹妮娅听清楚的最后一段谈话。她顾不上琢磨它们,只能目不转睛地盯着出现在船上的伦尼·克莱因。那从海里逃脱的囚徒如今真的像个鬼怪,冲她缓慢地张开嘴巴,露出白森森的牙齿。他的双腿怪异地朝着船地板弹了一下,整个人就朝着詹妮娅飞了过来。
667 海怪小队大败而归(上)
在这种情境下想要保持正确的判断实在很困难。这一晚上的经历简直叫詹妮娅怀疑自己的脑瓜也出了问题。可是她还是只能按照自己的经验和思路办事:当伦尼·科莱因出现在船头时,她第一时间就把伸缩甩棍从口袋里拿了出来。
她不知道是伦尼·科莱因是怎么上到船里来的。就在她被海水淋得睁不开眼的那短短十几秒里,某种变化已经发生在科莱因上。他虽然还长着张人脸,动作和姿态可完全没个人样。跳动起来的样子就像是肚皮朝天的狗虱。这狗日的杂种搞不好是被恶灵附身了。
詹妮娅没有学过怎么对付恶灵,她手头也没有十字架或是佛珠之类的玩意儿。于是当科莱因飞跃船舱向她而来时,她决定把他比照丧尸处理,给他那难看的脑瓜砸个稀巴烂。
船上没有让她翻身躲闪的空间,詹妮娅就直接往后仰倒,只把双腿缩起来挡在胸前。如果科莱因扑到她身上,他没法打她的肚子或胸口,也不能很容易地咬到她的脸和脖子,她却可以狠狠地踹他。而如果他咬她的腿,那就更方便她瞄准他的脑袋了。
要有策略意识。马尔科姆告诫她。如果你的体格和力气不占优,你就得知道怎么减少自己的损失。不要害怕受伤,那几乎是不可避免的,你的力气应该花在有用的地方,要削弱对手比对手削弱你更多。
要削弱这样一个从海里出来的活尸可没有马尔科姆说得那么轻巧。科莱因的后背撞击在她的小腿上,冷硬得像块石头,她的小腿差点就因此麻痹了。那杂种依旧是仰躺的姿势,脑袋搁在她膝盖上,倒垂下来盯着她。他露出来的森森牙齿好像要咬人,但是还没够着她的脸。詹妮娅抓住这个机会,狠狠地把甩棍往他脸上砸。这一手她可是练过的,在马尔科姆的工作室里,她能用甩棍把马尔科姆扔过来的篮球准确地打飞到靶子上,十次里得有五六次打得非常准。她使棍子也很有力气,敲断过钢管和树干,当然也可以砸碎薄弱点的骨头。
只有一点不在她的预料里,那就是她从没想过科莱因会以这种方式出现在她眼前。她没能在他逼近前就撂倒他,而当他压住她的腿时,詹妮娅不得不把抓着甩棍的右臂弯过来打他。那姿势让人不那么好着力,也容易失准头,而且科莱因是仰面的,原本应当砸在他后脑勺上的棍子却只能落在他脸上。不过如果她能打中,甩棍也够他受的了。
科莱因注意到了她的动作。在甩棍落到他脸上以前,他那张宽阔的嘴巴豁然张开,脑袋像被绳子吊住一样直挺挺地往上抬。詹妮娅听见一种让她鸡皮疙瘩直起的摩擦声响,虎口的部位因为震动而疼得发麻。她惊愕地发现科莱因竟然用嘴巴咬住了甩棍。他的牙龈因此而出血了,可是牙齿一颗也没掉。那张血口死死地咬住甩棍末端,让詹妮娅没法把它夺回来打第二下。
詹妮娅在心里不停地骂着见鬼。她开始感到胸闷和窒息,因为科莱因沉甸甸的躯体还压在她身上,而且好像还变得越来越重。这东西已经不像人了,没有一点行动举止像人。他咬抓挥来的甩棍都没把自己的牙齿弄断,这让她觉得现在用手指去插他的眼睛不是个好主意。距离实在太近了,他要是能咬住挥动中的甩棍,那也很可能把她的手指咬下来。
她得想办法把这杂种从自己身上弄下去。她使劲地绷紧双腿,想给科莱因后腰上狠狠地一踹。但是科莱因太沉了,简直有三四个和他体型相仿的人那么重。詹妮娅没能把他蹬开,甚至也没法打个滚把他摔下去。她也想使劲把甩棍从科莱因嘴里抽出来,可是科莱因咬得很死,像只得了狂犬病的疯狗。这下可好了,她越来越喘不过气来。这杂种想干掉她。这杂种已经进了监狱,现在却逃了出来,变成了一个比过去更加肮脏的玩意儿。他凭什么不死?他凭什么这样都不死?这杂种还想骑在她头上!
一股暴怒从她的腹部开始往上蹿,把她的脑袋烧得发烫。詹妮娅把甩棍捅进科莱因嘴巴里,用力往她双脚的方向拽,然后她抬起左手,用拇指狠狠地往科莱因的左眼框里按。有一瞬间她感到那里是柔软而有弹性的,像个滑溜溜的橡皮球,然后那颗小球就陷了下去。它在她指尖破碎了,而科莱因第一次做出了反应。他猛烈地甩动脑袋,让詹妮娅没法再把拇指往深处按。与此同时詹妮娅也感到身上的负担变轻了。她用出在球赛最后一分钟里速攻投篮时的冲劲,向着科莱因的后背狠狠蹬出去。
科莱因往右边翻倒。他先是撞到船帮,接着整个身体都滑落到了水中。重获呼吸的詹妮娅猛地从船舱里坐起来,又是咳嗽又是喘气。她的胸口好像被火烧过一样痛,而且立刻意识到自己的甩棍已经丢了。她在腿边粗糙地摸索了几下,指望着它并没有跟着科莱因一起掉下水,但显然她没有那样好的运气。她的防身家伙彻底丢了。而她的左手拇指还黏糊糊湿答答的。
詹妮娅一边提醒自己别去看,一边快速地把拇指在木头舱底上擦了擦。她没有看清过程,但是觉得科莱因的左眼多半时保不住了。那也是那个杂种活该的——可是那真的还对他有意义吗?他真的不像个人了。
必须确认科莱因的死活,或者说得知道他是否还在水下。詹妮娅是这么想的,但是她的身体还疼得够呛,一点也不想再靠近海面。她拼命想让自己显得镇静,别喘得太厉害或是发抖,因为船上还有另外两个人在看她。
“还好吗,瞭头?”赤拉滨问,“没伤着哪儿?”
他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么诙谐而轻松。詹妮娅真想揪着他的衣领狠狠吼他一通,然后把他的脑袋直接摁进海水里。但是她不傻,也没忘记刚才她听见了什么。赤拉滨曾经和那个海里爬出来的东西打招呼。正常人才不会和那种东西打招呼。周温行又说了什么?他刚才为什么提到他哥哥?
詹妮娅的身体渐渐回到了她意志的支配之下。但她还是继续用力喘气,佯装自己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刚才那是什么?”她用一种大半是装出来的虚弱声音问。
“你不认识他吗,瞭头?我还以为你认识他。”
“我不认识能从大海底下爬出来的东西。”
“噢,我不是说那个。我是说他的形象。难道他不是个你所熟悉的人吗?要不是你和他存在着某种思想上的召唤,你怎么会在海底下看到他呢?你要知道,在这个时间点左右呼唤海怪的家伙可不会单单只有他一个。”
詹妮娅不知道赤拉滨说的是不是她理解的意思。她忍不住看了一眼周温行,后者还是像先前那样站在船边,好像完全不担心受到什么东西的袭击。他的位置是能看见海面的,詹妮娅也多少希望能从他的面部表情里窥见一点迹象。可是他已经没在看海面了,而是和赤拉滨一起等着她说话。
“你说召唤海怪是什么意思?”她问道。
“就和我们干的事差不多,瞭头。我们通过水的途径来观察海怪,但这不是人人都会做的。如果你不巧在哪个没有水的地方,比如说,一座内陆城市,或者一片荒漠里,你就只好用别的途径来看。”
詹妮娅有点生气地笑了起来,又使劲地擦了擦左手拇指。”为什么他们非得看海怪?”她问道,“如果我住在沙漠,我对海怪什么的可一点都不在乎。”
“他们想陪海怪玩游戏。”
“他们都是海洋动物保护者?”
“那倒没什么关系。是这样的,瞭头,你听说过一些关于海中恶魔的故事吗?像是有人从海里钓到了什么古物,结果里头却封印着魔鬼?”
“你是说《瓶子里的魔鬼》?”
“不错,就是这种故事。你看,和海怪玩游戏是有回报的。它有的是实现你愿望的本事,只要你能找到它。可是如果你要找到它,你就不得不按照它给的游戏规则玩。那其实并没有多难……海怪并不会出那种让你和你的团队互相残杀的游戏,它并不以人们的痛苦或恐惧为乐。但是它要求公平与付出。如果你想要从它那里拿走什么,最终你也得给它同等价值的东西。可是海怪也是慷慨的,它倒不会一下子就和你做这种交易。它总是先给你一个不劳而获的机会。”
“什么机会?”
“一次赌博,瞭头。当你第一次找到它时,它总是会跟你打赌。要是你赌赢了,它就会为你的愿望买账。要是你输了呢,你还是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它不会向你要属于你的东西,除非你是从它那里借的。这听起来很迷人,不是吗?你听了难道不会想试试运气?不过我建议你别试,詹妮弗,这是个非常真诚的建议,因为海怪很少输掉它的赌局。而一旦你输了,你会发现自己变得那么贪婪,你不愿意归还海怪借给你的东西,那样一来你就得和它做交易了。交易——意味着这是互相交换。”
赤拉滨已经停止了划桨。他斜靠在船边,朝着海面底下瞧了一眼。詹妮娅不知道他是否看见任何奇异的景象,因为他只是耸耸肩,好像有点失望。
“不过,”他接着说,“这是以前的情况,瞭头。我瞧那只海怪不像以前那么爱玩了。这倒是我不知道的。而说到你刚才瞧见的那一位呢,我猜他肯定是想让海怪给他帮帮忙。他穿着一件囚犯的衣服,不是吗?可是我想他没被搭理,不然他就不会出现在这里。他是被困在了海怪的世界和我们的世界之间,直到你看见了他。你看见了他,你的思想就引导了他,让他跑到咱们这儿来了。不过,我瞧他是显得有点奇怪,也许在他被困住时碰到了什么别的事儿。”
“那是什么?”
“我不知道,瞭头,真的不知道。也许他被门板夹了头。”
如果这不是在一艘迷雾包围的小船上,詹妮娅或许也会跟赤拉滨一起笑起来。可是在见识过那个伦尼·科莱因的模样后,要把赤拉滨的话置之一笑是绝不可能了。詹妮娅不是个虔诚的信徒,不属于任何一种宗教,可是她也不能算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因为她的确遇到过怪事。如今,既然赤拉滨为她解释了海怪的事,她也就快速地跟上这条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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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让海怪帮你做什么?”她问道,“你来这儿就是为了这个?”
“不,我倒不想要它做什么。至少不是用你那位老相熟的方式。我不玩海怪的游戏,因为那很危险。今夜我只是想看一看它,而海洋正是一面很好的镜子。可是即便如果有那么一天,我想让海怪帮我做点什么,我还是不会玩它的游戏。我情愿让它来玩我的。”
赤拉滨把身体微微向詹妮娅倾过来,然后向她伸出一只手。
“我为刚才的事道歉,瞭头。”他说,“那东西跳出来时我的确挺惊奇的。后来它跑去袭击你,我和周没上去帮把手,我知道你肯定很恼火。可我看你当时对付得挺好的,是真的挺好的,那东西一时半会可搞不定你。要是他快咬着你了,我会想办法把他弄出去。”
“这么说来我还得感谢你。”
“那倒用不着。不过咱们就和好吧,怎么样?我是欣赏你才请你一起来的,保准会叫你平平安安地上岸。现在你也见识过海怪惹来的麻烦了,咱们就真的是一条船上的人啦。我看咱们都可以叫做‘海怪小队’。”
詹妮娅并不完全相信这番亲切的表白,可是她的甩棍已经丢了,而赤拉滨无疑有着一把子力气。她只稍微掂量了几下,很快握住赤拉滨的手,让他把自己稍稍拉起来一些。
“好吧,”她说,“今晚是挺有意思的,赤拉滨先生——”
“喊我赤拉滨就成了,瞭头。或者像喊我船长也不错,我觉得这听起来挺有趣。”
“那就船长吧。但是我得在天亮前回去,船长。我是和我的监护人一起出来的,如果她醒来后发现我不在房间里,她会非常着急。我写了纸条告诉她我来赴你们的邀请,她可能会觉得我淹死在海里了。”
“非常合理。”赤拉滨说,“咱们当然会在天亮前回去啦。实际上我看现在就差不多了。你看到了有趣的东西,周也看见了有趣的东西,至于我呢,我看不看都是一样。那么咱们现在就……”
“回回回回回回去?”船头有人说。
赤拉滨和詹妮娅一起转头去瞧。他们都看见科莱因的上半截身体出现在船头外。这会儿他不再是仰面朝天的跳蚤了,而像个人鱼似地直挺挺地插在海面上。他的左眼眶周围全是血,里头没有眼珠,可也不是空荡荡的。
一些像是血肉的物质填满了那个空缺的眼眶。好几条细长的触须,像蜗牛的角似的从那物质表面探出来,伸到眼眶外面嗅探张望。这颗脑袋剧烈地抽搐摇晃着,好像在脑袋里藏了架电动马达,同时还发出一种非常尖利的笑声。詹妮娅从来没听过科莱因发出这种声音。
“噢噢噢噢噢!”那尖锐可怕的嗓音喊叫着,“又一个破肉袋子!怎么回事?能看见的地方这么这么这么这么这么窄!”
他猛地低下头,把额角和眼眶对着船头砰砰猛撞。小木船剧烈地摇晃起来,让船上每个人都站立不稳。赤拉滨差点就被晃进了船外弥漫的雾气中。但他及时站稳了,还轻轻推了一把詹妮娅的肩头,把她送回木船中心的位置。
“你又是哪一位呀?”他在动荡中高声问道,“用不着折腾我们的船吧,朋友?你是被守卫派来看门的吗?”
那尖锐的声音变得更加响亮而高亢,赤拉滨的探问简直叫他欣喜若狂。
“朋友朋友朋友朋友朋友朋友朋友!”科莱因尖笑着说,“我是一颗超级巨星!”
那脑袋疯晃的怪物把双手搭在小木船头部。
“啊哦,”赤拉滨说,“这下不妙。”
“朋友!”那东西狂笑道。
小木船一下子被掀翻了。
668 海怪小队大败而归(中)
在落进水里前,詹妮娅曾尽力地想要扣住木船,好让自己继续浮在海面上。但她肯定是失手了,因为当她在一片刺骨的寒意中清醒过来时,她发现自己正在水中下沉。
海水冷得让人战栗,可是还没让她的身体不听使唤。于是詹妮娅开始努力地往上游。她失去意识的时间肯定没有多长,也许就是几秒钟,因此她没有感到窒息,甚至还能看到海面上浮动着的灰白微光。水下的世界看起来也是灰白的,像是凝结过后的灰雾。
詹妮娅在水中眯起眼睛,想要先找到木船的位置。她并没有因为落水而忘记那个把船打翻的东西,伦尼·科莱因——或者长着伦尼·科莱因模样的什么东西——竟然在海里就把坐着三个人的船给掀翻了。她不知道那得需要多大的力气,或者那东西是怎么在水里发力的,但有一件事她可不会迷糊:那东西她应付不了,就算她的甩棍没丢也不行。如果那东西在水中袭击她,那她就是完蛋了。
她尽量在上浮的过程里转动脖颈,搜寻任何像是实体的轮廓。可是海里的能见度很差,她只能姑且相信那东西没有贴在自己周围。它还在海面上吗?现在浮上去是否明智?或者她应当先假装自己淹死了,尽量潜游到远一点的地方,把这附近的情况看看明白。
这个主意的确让詹妮娅觉得更稳妥些,可是当她想到时,她已经感觉肺里火烧火燎。她下水时没来得及憋气,而海水的冰冷也在快速地消解她的力气。在这种情形下是不可能完成潜游的,她知道自己说什么也得先换上一口气才行。
詹妮娅猛地一下穿出了水面。那笼罩夜晚的灰雾似乎消散了一些,但汹涌的海浪打得她随波摇晃,什么都瞧不清楚。她贪婪地大口吞进空气,感觉自己从未如此想念陆地与床铺。她提醒自己千万别松了劲,又鼓起勇气往周围查看。逐渐消散的雾气让她能大约看出十多米外的情形。
她没有在雾中找到那个怪物的影子,可是小木船也同样不见了。发现这点叫詹妮娅的心往海里直沉。那小船的构造太简单了,她估计它是不可能有密封舱的。如果它被海浪吞没,或者底部穿了个洞,那它就会往海底下沉。
或许它会有什么残骸留下,或许她还能找到一截浮木或一段木板。詹妮娅有点绝望地在海浪中来回搜寻。随便给她一个能赖以支撑和漂浮的物件就行了,她可以在海面上撑一段时间,等着救援队展开搜索。赤拉滨靠着人力是不可能划出很远的,她被找到的可能性并不算太小——只要那个怪物别再出现。
黑色的海浪并不像薄雾那样易于辨认。在水花与月光闪烁的干扰中,詹妮娅几次以为自己看到了什么物体,可是伸出手时却都扑空了,直到一个长长直直的东西落在她的余光里。那物体整体上是细长笔直的,很像一根没有磨好的粗木材。
她真的没有看清那个东西到底是什么,只是隐约觉得它不像是小木船的残骸,因为那船上的每一根木板都削得很平整,也没有那么厚。可是她也不觉得那是个活物,因为任何动物都是不可能在海里保持那副直挺挺的样子的。这种古怪叫她觉得有点迟疑,还想再观望观望。可是这时她看见了海面下闪过明亮而怪异的光,还有一道蜿蜒狭长的黑影。那影子足有她身高的三四倍长,差点叫詹妮娅呛了水。她猛地眨了两下眼睛,那景象却又不见了。
詹妮娅的心怦怦狂跳。她不觉得自己刚才是看错了,于是赶紧拍打自己快要冻僵抽筋的手脚,奋力朝着那个漂浮物游过去。她真的看见了海怪。不,那东西不像是海蛇,她从未听说过那么大的海蛇,还有一双发光的眼睛。
如果它在水里咬她一口,那肯定是可以把她的半个身体都吃掉的。这想象叫詹妮娅觉得毛骨悚然,她奋不顾身地朝着那个笔直的物件游过去,有几次迎面的浪潮盖过她的后脑勺,感觉都像是怪物的巨口正要在她头颅上合拢。
她把两只胳膊伸得直直的,一把将那个长长的漂浮物抓进怀里。那东西给她的感觉是坚硬而冰冷的,只在外头裹着层碎布,硌得詹妮娅胸口生疼。可是她心里反倒觉得安慰,因为她今夜是不想再看见任何不认识的活物了。当她勉强让自己伏趴在那个东西的表面上,精疲力竭地喘起气时,她才开始考虑别的人和事。她没有找到赤拉滨或周温行,估计他们可能是淹死了。这件事未免有点荒唐,但是她暂时没精力酝酿感情来评价。
她用左手抱着那个物件,右手伸进外套的衣袋里寻找手机。万幸它没有掉进海里,可是显然已经进了水。詹妮娅想把它解锁,可是不知道是因为故障,还是因为屏幕上沾满水,她几次都没能输对密码。她还是试了紧急呼叫按键,可是都没有一点反应。她抱着最后的希望用快捷键打开手电筒,几乎是充满感激地看到手机后背上亮起强光。
有光总是一件好事。她把手机往衣袖里塞了塞,让光照的范围更小,指望着海底下的东西会因此而留意不到。借着这光亮,她终于注意到自己手指上抓着的一块黑色防水布。布料表面摸起来很粘腻,就像在水里沉积过。她用指甲抠了抠,发现这布料缠得很厚,一时半会儿没法撕开。
现在詹妮娅终于有精力去关注这个救了自己一命的奇怪物体了。它不是赤拉滨做的小木船的残骸,看起来真是奇怪极了。这是海里本来就有的漂浮物吗?可是先前那一阵她却没看见,而且这布料里包裹的究竟是个什么呢?有什么必要包得这么紧?詹妮娅隔着防水布敲打了几下她的救命稻草。触感闷闷的,像是某种木头。这东西哪儿来的?有没有可能是和科莱因一样,从某个原本并不属于这附近的地方被“召唤”过来的呢?
这个谜题在眼下其实一点都不紧急。可是詹妮娅却发现自己没别的事可做。哪怕海底下有什么东西等着袭击她,她也只能抱着这根裹满防水布的神秘物体苦苦等待。采取行动总是比坐以待毙要好些,因此她摸索着头发,把自己扎辫子用的发圈给扯下来。
在詹妮娅很小的时候,马尔科姆和她老哥都会给她梳一些颇为复杂的发型款式。但是她其实并不喜欢,因为头发盘久了总会扯得头皮发痛。当她开始自己扎头发以后,那些麻烦的造型就很少再出现在她脑袋上了。作为一种替代方案,马尔科姆送给她几个用毛线编织的简单发圈,每个发圈上都挂着一个蝴蝶造型的金属片,因为据说她小时候非常喜欢,但美观并不是这些金属片的唯一功能。诀窍在于两个向外弯曲的触须:把两个触须向内捏紧,蝴蝶翅膀底下的锯齿小刀片就会被拨出来。
马尔科姆也许只是为了迎合女儿的特工梦才做了这些小玩意儿,他肯定没想到她会把它用在这样的地方。詹妮娅以前也只用它割过胶带绳与流氓的胳膊。她一边感谢父亲的巧手,一边用小刀片去割那层厚厚的防水布。用不着把这些布全解开,她只是想看一眼里头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干这活儿并不容易,因为她的两只小腿还落在水里,并且只有手机来充当照明。她捏着小刀片来回磨擦,又用指甲和牙齿撕扯,才勉强搞出一个破洞来。裹在布里头的东西果然是木质的,摸起来非常平滑柔顺。她又用手机照了照,发现这木料的颜色十分青翠。当她在防水布夹层里摸出一片狭长的叶子时,她猛然反应过来:这里头的是竹子,一大捆被绑成一堆的竹子。
不管这堆竹子是怎么出现在海上的,这对她而言姑且都算好消息,因为竹子本身很适合做排筏。等到天亮以后,她也许可以考虑把防水布割成一条条的,再把这堆竹子给拆散平铺,绑成一个能让她坐在上头的筏子。要是她能靠太阳辨别方向,她就可以朝着大致是海岸的方向划,而不必一味地等待。
詹妮娅满怀希望地把手指伸进防水布的破洞里,仔细往深处摸了摸。她是想确定这堆竹子大体上有多粗,这样她就能估算自己需要多少根才能铺出筏子来。可当她的指头在竹身上滑动时,她摸到了一下明显是刻上去的符号。不。不是图画。她又反复地摸了几下。是文字,像是汉字或日文。
由于必不可少的交流需要,詹妮娅的中文早已说得非常流利,就算她老哥的同乡也听不出问题。可是汉字就不是她经常用到的东西了。她得靠翻译软件才能知道她老哥的手机里有什么内容。如果是日文,她就完全一窍不通。她只能碰碰运气,用手指一点点模仿壁画。一个横。一个竖。一个左斜。一个右斜。这是什么字?
一个木。她在心里念。接着又摸出了一个木。两个挨得非常近。那么这是一个“林”。她还算认得这个字。可是接下来的字她就没什么底了。两个横。也许是“二”,可是底下又接着点别的。这或许是一个人名——林二小,詹妮娅试着把它轻轻地念出来,想从它的读音里寻找启示。
“呃……”她旁边有个声音慢条斯理地说,“你完全不识字,是吗?”
詹妮娅转头看向海面。她在听见那尖尖的声音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因此没有为看到的景象而惊恐。那个披着伦尼·科莱因皮囊的东西就在她栖身处附近,上半身直挺挺地探出海面,就好像他只是站在一片潜礁上。它歪头看着詹妮娅,脑门中央明显地凹陷了下去,那只坏掉的左眼这会儿黑黢黢的,好像长着什么东西,但绝不是一只正常人的眼睛。
这东西和詹妮娅静静地对视着。詹妮娅有一度想用自己的手机扔它,最后却觉得这样比保持静止更不明智。她的脑袋不停转动,想到刚才这东西对她说话——这东西会说人话,它用的是哪一种语言?
“……你是谁?”她用中文问。
“噢噢噢噢噢噢!”那东西说,“你这小丫头会说落水脸的话嘛!你又不是不会!你是个文盲小丫头!不过你这袋子瞧着还行……等你淹死在这儿,我可以考虑拿你的用一用。”
詹妮娅稍稍把身体往竹子堆的另一侧缩了缩。她的确感到害怕,可是这东西的话却让她觉得放心了一点。听起来这东西是在等她淹死,那也就是说它还不会立刻用它那股怪力来袭击自己。她希望维持这个局面,拖得越久越好,因此她也没有完全躲到竹子堆背后,而是小心地打量这个东西,琢磨着如何转移它的注意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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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落水脸?”她问,“你刚才提到的人是谁?”
“是把这堆竹子丢在我身上的混蛋。”那怪物懒洋洋地说,“他是个什么混账呀!我被一群又是发光又是发黑的玩意儿丢到了他的地盘上,那又不是我的错。我只是做我该做的事儿,就是平时星星干的那些事儿嘛。你懂的。结果他旁边那个蠢货对我指指点点——我飞在天上可不是为了被你们这些小饼干指指点点!这礼貌吗?啊?你会对着不认识的星星指指点点吗,小丫头?你倒是评评这个理!”
詹妮娅缓慢地摇摇头。
“是吧?”那东西激愤地说,“我可不是那种忍气吞声的笨金属块儿,或者一团忙着跑路的冷气。我肯定是要给那蠢货一点厉害瞧瞧的。可是落水脸就不干啦!他把我从天上拽下来,关到水底下去,还在我身上压了一堆木头玩意儿。”
“他监禁了你。”
“就是这个字,小丫头!落水脸在这堆破木头上面刻了字,我还要求他念给我听了——不过你是怎么回事,啊?我瞧你也是块挺完整的小饼干,为什么你就是个文盲?”
“嗯……”詹妮娅说,“我也一直被人关着,没学过认字。”
“真的?你被谁关着?”
“刚才那两个人。他们本来想把我关到岛上去,结果你救了我。”
“哇哦!不客气!那意味着你愿意用你的身体感谢我吗?”
“你不能用他们的吗?他们都是成年人,身体比我更强壮。”
那东西的脑袋摇晃起来。它显然在考虑詹妮娅的提议。
“嗯……嗯嗯嗯嗯嗯嗯……不行。不,那个红不拉几的玩意儿叫人讨厌。我不喜欢他皮肤的颜色。另一个太黑了。我没瞧清楚他长得什么样。不,小丫头,我看还是你最适合。我可不想费劲沉下去找两个泡烂的肉袋子。”
“好吧。”詹妮娅镇静地说,“我们可以回头再讨论这个,也许你还会改主意。那么你能告诉我这些竹子上刻的字是什么吗?”
“噢,这个简单。那混账刻的字是:此地无鱼,禁止打捞。听听他说的是什么话!”
“他禁止打捞什么?”
“当然是我我我我我我我呀!那混账把我关在水底下,还不允许别人把我捞出去!宇宙里怎么会有他这样没礼貌的小饼干!”
“你不能自己出来吗?你之前说你能在天上飞,可是却被人关在水底下?我看你现在游泳很熟练,可是却飞不起来。你真的会飞吗?我瞧你不是什么星星。最多就是一颗海星。”
“你才是臭海星呢!”那东西尖叫着说。
詹妮娅微微仰起脑袋,做出不屑一顾的神态:“会飞的星星是不会被关在水里的。”
“那是因为他给我编了个笼子!”
“什么笼子能把你关住?我从来没听说有笼子关得住星星。”
“那可是在他的地盘!我怎么知道他从哪儿弄来这些该死的竹……”
它的话戛然而止。但是詹妮娅已经抓住了关键字。她紧紧地抱住身下那堆被防水布裹紧的竹堆,心中忽然打开了一扇光明的窗户。她继续满脸无知地看着那怪物,不管对方的脑袋抽搐得多么剧烈。
“所以,”她继续问,“为什么他不允许别人打捞这些竹子?”
“这些竹子有剧毒,小丫头。赶紧放下它们。”
“不。我会淹死的。”
“那你也不过是变得更肿一点!你难道没有把饼干在牛奶里泡胀过吗?可是你要是中了毒就非常非常非常非常丑了!你会变成全世界最丑的小饼干!”
詹妮娅坚定地摇摇头。
“你想变成全世界最丑的小饼干吗!“
“谁也不会比你现在更丑了,科莱因。”
“我要找一堆大鱼来咬你!”那东西威胁道,“我马上就把它们端过来!”
詹妮娅早已没有选择。她只能无视这个威胁,那东西便一头扎进了海水里。她在竹堆上精疲力竭地躺下,拼命地拨打紧急电话。如果这片海域有任何一点最微弱的信号,如果救援直升机已经在它的路上……她向着自己认识或不认识的一切神祇祈祷着,但却没有得到应答。
也许是十分钟,最多就是半小时以后,披着科莱因皮囊的怪物又重新出现了。这时詹妮娅几乎已经要昏睡在竹堆上,却被他托举在双手上的东西惊醒过来。她看到了黑色的三角型背鳍,雪白森寒的腹部,还有那些狰狞的利齿。该死的。
669 海怪小队大败而归(下)
鲨鱼。
准确点说,一头半成年的噬人鲨鱼,也就是人们通常称作大白鲨的那种鱼类,此刻正托举在科莱因干瘪的手掌上。那场面看起来是有点可笑的,像只蚂蚁托举着死掉的金龟子。詹妮娅真的希望这只是个既可笑又有点惊悚的噩梦。可是最好还是现实点吧,她知道这不是梦。这可比撞见她的前男友在交易白粉末儿危险多了。
还是面对现实吧。保持冷静和务实。詹妮娅想起马尔科姆所说的关于西班牙与枪林弹雨的故事。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想象。别让它延伸到那些无谓的、令人徒增惊恐的远景,比如说被子弹击穿脑袋该怎么办,或者被鲨鱼咬成了两截该怎么办。实际上落到那种处境是毫无办法的——所以就别去想了,眼睛要盯住自己的下一步,多想想还能做的事。关于鲨鱼她知道点什么呢?她对海洋生物了解得不多。鲨鱼在鱼类里是特别的,它们会眨眼睛。它们一辈子都在长牙。而且它们的水下视觉要比人强得多。眼睛和鼻子通常是它们脆弱的地方。鲨鱼,特别是大白鲨,是有过袭击人记录的品种。其实它们并不是特别爱袭击人,实际上也根本不觉得人肉好吃,可是如果它们出于好奇而试上一口,那剩下的部分可能就等不到带回岸上抢救了。还有什么?它们的嗅觉怎么样?它们喜欢袭击什么样的猎物?
詹妮娅把嘴唇抿得紧紧的,瞪视那只鲨鱼受伤的腹部,而不是它骇人的牙齿。她泄露出来的恐惧肯定叫那东西倍感舒适。它得意洋洋地摇晃双臂,想更进一步地恐吓詹妮娅。大白鲨在他头顶猛烈地甩动尾巴,挣扎着想要摆脱那十根陷进自己柔软腹部的手指,血从那里滴滴答答地往下流。看到这一幕却没叫詹妮娅觉得更加惊恐,反倒令她生出一丝怜悯来:这倒霉的大家伙也和她一样,正被它身下的怪物所折磨着。它和她一样是被卷进了无妄之灾。
“这鱼可真有精神!”那怪物说,“我喜欢这种给劲儿的玩意儿。我看到你们给它拍了电影呢。”
“星星也知道电影?”
“当然啦。有什么是我不知道的?在那个没礼貌的落水脸把我关起来以前,我就喜欢看看你们这些小饼干平时都做什么。大部分都是在摩擦你们的破烂饼干屑。饼干屑饼干屑饼干屑!你们是够无聊的。”
科莱因的五官随着那怪物的声音而扭曲,翻出一张张令人毛骨悚然的鬼脸。可是詹妮娅已经不会被这点东西吓倒了。她还在动着脑筋,并且装出自己对话题很感兴趣。
“你是在哪儿看着我们?”她突然问。
“什么话!当然是天上!”
“具体是天上的哪儿呢?你属于哪个星座?”
“你真是个蠢丫头。我能自己飞来飞去,懂吗?我干嘛非得在一个地方待着。”
“好吧。那你有名字吗?”
那怪物似乎是准备回答,可是突然间又起了疑心。它那怪眼飞快地眨巴着,然后同一种明显是装出来的亲切口吻说:“你给我起一个吧,小饼干。我们星星从来不在乎名字,反正你们只会指着我乱叫。你爱管我叫什么就叫什么。”
“那……我就叫你阿尔戈。我得把你和科莱因区分开。”
那自称是一颗星星的怪物——詹妮娅决定先将它叫做阿尔戈,那在英仙座里时隐时现的魔鬼之星——狂笑着猛晃起手上的鲨鱼。鲨鱼血口大张,狂躁地对着虚空扑咬。它挣扎的凶猛是足以把成年人拖下海的。詹妮娅克制住自己的心惊,听见与食尸鬼同名的魔星在夸奖她。
“我喜欢这个名字,臭丫头!”它尖笑着说,“我知道它的意思,有个旧朋友的脑袋里有这玩意儿。当然啦,他有就是我有。朋友不分彼此!不过话说回来,你看起来可有点眼熟。”
它突然停止了笑声,像猫头鹰那样来回旋转脑袋,打量詹妮娅的脸。科莱因的脖颈发出一阵危险的嘎吱声响。
“哼。”最后它没了兴趣,“你们这些小饼干都长得差不多。我要是有我以前的身体,倒还能闻一闻尝一尝。”
“你吃过人吗,阿尔戈?”
“你们每一个肉袋子都管自己叫人,我哪知道你们指的是什么?”那魔星懒洋洋地说,“圆的,扁的,方的,软的,硬的,全是你们自己语言里的人。难道你算是人吗?我可说不上来。我瞧你的肉里头什么也没有。你懂我的意思吗?一般来说那些管自己叫人的家伙肉里都得掺点别的什么。你的肉就是肉。和我手上这位有什么区别?”
詹妮娅并没听明白这怪物的疯话。她心想也许这怪物是吃过许多生了病的人。这似乎有些说不通,可是现在先别去想它了。她还得继续拖延时间。
“我不明白,”她慢慢地说,“如果你是一颗星星,你并不需要吃东西。你也没有胃或肠子。”
“真是蠢话没完!星星当然需要吃东西,你这个蠢丫头。要是我不吃东西,我怎么增加自己的质量呢?你自己就住在一颗星星上,难道你都看不见它已经吃胖了?它以前的个头肯定没现在这么大,我看它这种铁脑袋看得多啦。等它把你也吃掉,我看你还怎么问这些蠢话。”
“你是说我们死后的遗体回归大地?”
“你们可真会美化自己。”魔星阿尔戈说,又发出一阵詹妮娅难以理解的狂笑。笑声又戛然而止,好像被按下了暂停键的广播。魔星对詹妮娅说:“好了,蠢丫头。要是我还用我自己的身体,我倒不介意陪你玩玩。但是这个破肉袋子太讨厌了!简直又臭又硬!我可不耐烦待在这样的袋子里。我想用你的袋子玩玩。要是你不介意,我就顺便打开你的脑子看一看。你肯定不介意的吧?我们也可以成为好朋友!”
或许是因为这怪物的疯话,又或者是因为长时间保持在过低的体温,詹妮娅的思路已经变得有点迟钝了。她明白自己应当继续和这个怪物说话,能问多少问题就问多少,要了解这可怕的东西,也要尽可能地拖延时间。可是她的内心深处却涌起了一股疲倦与困意。她真想就这么睡去,直到从温暖干燥的床铺上醒来。
海水依然冻得人骨头刺痛,在恍惚之中,詹妮娅甚至觉得她身下的竹子堆都在发热,暖烘烘地蒸着她的胳膊和肚子。她忍不住把身体趴下去,尽可能隔着防水布汲取安慰和斗志。当她这么做时,阿尔戈的声音却越来越尖利和急迫。
“你想要和我做朋友吗,蠢丫头?”那东西威胁道,“你最好喜欢交朋友,否则我就把这只鱼扔到你身上去!你猜猜你够它吃几口?”
“为什么你要把鱼扔过来?”詹妮娅说,“你能抓住它,那你就比它强得多。你何不自己过来?”
“这可轮不到你来指挥我,你这个坏饼干!”
“你害怕这些竹子是不是,阿尔戈?它们曾经关住过你,你不敢再靠近它们了。”
对于这个结论,詹妮娅其实并没什么把握。也许那东西确实害怕她抱着的这一堆竹竿,可是恐惧并不是一种非常稳固的保护。当她说出这个猜想时,她甚至有点害怕那东西会因此而被激怒。愤怒可以轻易地让人跨越恐惧,她不知道星星是否也一样。
“我有的是办法对付你,蠢丫头。”那东西说,“我可用不着靠近。你能跑到哪儿去呢?”
“有人在找我。等天亮了他们就会找到我。”
“他们顶多找到一两片碎屑。”
詹妮娅的嘴唇动了动。如果她只在这片海上留下一点血迹,她在心里想,她爸爸妈妈对于这种情况又怎么说?如果你只能留下血迹,那就要留得越多越好。能留下什么线索就留下什么线索,因为这是想要替她报仇的人必不可少的情报。
“会有人找上你的,阿尔戈。”她说,“就算他们只能找到一点碎屑,他们也会把你撕得一样碎。你真的是一颗星星吗,阿尔戈?我希望你是的,那样他们就不会像对科莱因那样把你也关进监狱,让你还能每天按时吃饭睡觉。你进不了监狱,他们会把你的每一块都烤得焦脆,然后泡进牛奶里当早餐吃。”
“哇哦!”阿尔戈说,“你很有个性,小饼干!嗯嗯嗯……你让我想到了我的某位老朋友。可真是叫人怀念呀,你这可爱的肉乎乎的小东西。说真的,我甚至有点想……嗯嗯……如果我放过你,让你回到你温暖的饼干大家庭里去……如果咱们做一对更长久的朋友,每个纪念日都一起唱唱歌跳跳舞……不,怪没劲的。还是算啦!”
那只狂躁的大白鲨向着詹妮娅撞了过来。腹部的抓伤与脱水叫那掠食者失去了正常的天性。当它的侧面撞得竹堆一端下沉时,躲到另一端的詹妮娅掉了下来。她的腿挨到鲨鱼大张的嘴巴,又在那张血口合拢前及时抽了回来。她能感到尖锐的鲨鱼牙齿穿透裤子,从她的皮肤上快速划过。有几秒的时间里她不敢低头去看,因为当肾上腺素分泌过多时,人是会忽略痛觉的。她不会有所感觉,那她才能撑得下去,哪怕她的整只脚其实已经被吃掉了。
等鲨鱼滚进海里后,死死抱住竹堆的詹妮娅立刻爬回了顶部。她的耳朵里充斥着令人晕眩的病态狂笑,既像是科莱因的,又像是阿尔戈的。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双脚,发现它们也都还在原位,只是她的小腿被鲨齿划伤了,伤口流出的血染红了一小片海面。
詹妮娅喘了几口气,开始奋力用双手拍打海浪,同时把头伸进海里,快速地吐出一连串气泡,又冲着海面发出最响亮最刺耳的吼叫。她尽可能地制造出类似鲸鱼或别的猛兽的动静,直到那黑色的鱼鳍远离了她,她才蜷缩起手脚,尽可能不让自己的身体暴露在水下的视野中。她这些动作想必狼狈极了,因为那畜生得意的狂笑一刻也没停下。
“你冒汁了!”它幸灾乐祸地叫道,“你要被吃掉咯!”
詹妮娅没有应声。她尽量把自己那条受伤的小腿抬高,并且按住她认为是止血点的部位。保持冷静。她咬着嘴唇想。这东西其实没有那么她害怕的那么聪明。这东西就和她的前男友一样蠢。它甚至不知道鲨鱼对没有鱼腥味的人血根本不感兴趣。不会的。一条受伤的大白鲨不会在食物充足的情况下率先袭击她,只要她表现得像头不好惹的猛兽。要是鲨鱼突然冲出水面咬她,她必须狠狠地对着它的鼻子和眼睛来一下,那里是它的脆弱部位。她的血不会让鲨鱼兴奋,她只要让它知道惹她是划不来的。
想到这些对策使她又变得勇敢起来。她一边盯着那只办成年的大白鲨,一边听阿尔戈在那里大吵大闹。那魔星拼命地给鲨鱼鼓劲,想要它好好品味一顿人肉大餐。詹妮娅冷冷地骑在竹堆上,决定忍住出言嘲讽的冲动。让阿尔戈发现流行电影里的谬误对她并没有好处。它可以继续期待鲨鱼吃了她,而不是另想些别的主意。
“吃了她呀!”阿尔戈喊道。
大白鲨并不理睬他的叫喊。起初它还在海上游弋,有那么点意图不明,詹妮娅也不敢说自己从网上看到的知识就比电影有用多少。但是她打定了主意是要坚守在这儿,绝不让那魔星把自己带走。这不是一场勒索赎金的绑架,如果她被带走了,那她就是死定了。而且在她死前那东西还会极尽所能地嘲笑她,轻蔑她,因为她是那么容易对付。
可是幸运最后还是站在了她这一边。阿尔戈的声音已给那条大白鲨带来了疼痛与恐惧。当它重获自由后,漂在水上的詹妮娅已经无法引起它的兴趣。在短暂的游弋后,海面上对峙的双方都看见它的黑色背鳍陡然沉入水下。
“啥呀?”阿尔戈说。它手舞足蹈的姿势僵住了,脑袋歪歪地盯着那一片水域了,仿佛在等着鲨鱼重新跳出来袭击詹妮娅。它脸上僵硬的表情真叫詹妮娅想要狠狠地嘲笑一番,可是她心里其实也同样害怕。她屏息等待着,看看鲨鱼是否会突然从底下跳出来,把整个竹堆都掀翻。
什么也没发生。阿尔戈开始大发雷霆。
“你这蠢鱼蠢鱼蠢鱼蠢鱼!”它尖叫着说,“谁也不会请你去表演了!”
没人喜欢给你表演。詹妮娅在心里说。也没有鱼喜欢。活鲨鱼可不是电影里那些拿来恐吓人的玩偶和特效,它们才不是为了给人制造惊悚和乐子而存在的。不过如今她也不敢打包票了,既然有自称是一颗星星的怪物,那么以杀人表演为乐的鲨鱼也没什么好惊奇的。也许真的有,只是她还没遇到过。
她不过是这样想了一想。可是紧接着她却看到海面上又浮起了那标志性的三角背鳍。它悄无声息地出现在她和魔星阿尔戈的中间,就连一丝水花都没有惊起。看到它东西出现时,阿尔戈发出惊喜的尖笑,而詹妮娅却觉得一阵寒意从脚底板涌上来。
“你总算开窍了。”魔星夸奖道,“你是一条好鱼!”
像是在回应它的夸奖,那黑色的鱼鳍绕着詹妮娅和阿尔戈圈圈打转,在海上划出一个又一个逐渐缩小的数字八。詹妮娅使劲地从自己裤子上撕下点碎布条,给自己的小腿伤口做了个聊胜于无的止血包扎。她的眼睛盯着海浪里的影子,看见那三角背鳍已经轻轻撞在她身后的竹堆上,可是却并没有把竹堆撞翻。她听到一声非常轻微而短促的脆响,还有一股竹叶的香味。等那背鳍游走时,她又发现那地方的防水布似乎被鲨鱼牙齿给咬坏了。这是怎么回事?她茫然地思索着,难道这是一条吃竹子的鲨鱼?它想知道防水布里头裹的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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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色背鳍已经从她身后兜了出来,接着又游向阿尔戈。詹妮娅觉得自己脸上或许露出了非常愚蠢的表情,因为魔星正指着她发出大声的嘲笑。
“好吧,好吧,看来这条鱼是想明白了!”阿尔戈说,“它知道如果它不听我的,那它早晚也会被我吃了。它可是比你聪明多了,蠢丫头。好啦,你想玩抛鱼游戏吗?现在咱们再来一次。”
阿尔戈把它那两只手伸向靠近的黑背鳍。在那瞬间,詹妮娅仿佛已经得到了某种预兆启示。她暗暗祈祷鲨鱼会一口咬掉科莱因的两条胳膊,上半身全吃了也不要紧。可是,接下来发生的事叫她一点也没想到。
鲨鱼尖尖的鼻子从水底下探了出来。它的背部朝着詹妮娅,因此从詹妮娅的角度看来,那仿佛是鲨鱼从嘴里吐出了一整根长长的竹竿。竹竿朝外的一头已经被削得像标枪那样尖利。当阿尔戈伸出怀抱要把鲨鱼举起来时,那根竹竿笔直地刺穿了科莱因的咽喉。
阿尔戈咕咕地叫了起来。它的两个眼眶看起来都已经有正常人的两倍大,像个被放大后装在成人身体上的婴儿脑袋,准备要放声地啼哭。可是它再不能像之前那样制造噪音了。被竹竿贯穿的部位几乎没有流血,然而科莱因的脸却变得惨白起来。他好像突然间又转变了,从一个裹着人皮的怪物变回了一具尸体。詹妮娅说不上来具体有什么变化,她只觉得科莱因的身体变得更……正常了。一具正常的尸体并不能令她害怕。
那具被竹竿贯穿的尸体消失在了海浪里,平静得好像从未出现过。詹妮娅呆呆地看着这一幕,甚至忘了自己衣袖里还揣着手机。当她茫然地抓着自己湿漉漉的头发时,手机一下就滑了出来,沿着竹堆掉向海面。她想扑出去抓住它,结果小腿却痛得她叫了一声,根本用不了力气。
哗啦啦!一只手从海面底下伸了出来。它像是早就瞄准好了,稳稳地抓住詹妮娅快要掉进海里的手机,接着一个红通通的赤拉滨从黑暗的海水里爬了出来。他的重量让竹堆往下一沉,但还不至于承载不起。当他把开着手电筒的手机归还给詹妮娅时,灯光照出了一张满是笑容的湿漉漉的脸。
“哎呀,可真是个吓人的东西。”赤拉滨说,“我可没想到会碰见这么一位老兄呀。多亏你和他折腾了一会儿,否则我可就有麻烦了。不过我看你的腿得消消毒了,瞭头。你感觉怎么样?”
看到另一个活人令詹妮娅感到惊喜。她的脑袋里还有一万个疑问,可法否认自己看到赤拉滨幸存时是非常高兴的。她拿回了自己的手机,这才想起来那条吐出竹竿的鲨鱼。
“刚才有一条鲨鱼。”詹妮娅说,“嗯,它有点不寻常……”
“我真没想到他会玩这一手。”赤拉滨说,“那倒是挺有效的,不过我估计他自己也够呛。你愿意帮把手吗,瞭头?周是不能上这堆竹子的,没准会要了他的命。”
詹妮娅完全迷惑了。她看着赤拉滨把手伸进裤兜里不停地掏出一些,好像她妈妈从抽屉底部的缝隙里掏文件,最后掏出来的东西简直不像是当初能塞进柜子里的。赤拉滨竟然从他的裤袋里掏出了一整只瘪到不能再瘪的充气救生圈。然后他又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给气球充气用的迷你手动充气泵,彬彬有礼地把这两样玩具似的东西也交给詹妮娅。
“帮我个忙行吗,瞭头?”他说,“给这玩意儿充充气,等下我们会用得着的。”
詹妮娅稀里糊涂地接过这两样东西。她的脑子没明白过来,但不妨碍先动手给游泳圈充充气。“我们要这东西做什么?”她问道。
“像我刚才说的,瞭头。得给周找个地方。咱们俩是无所谓的,可他最好离这些东西远点。“
“他还活着吗?还在水底下?”
赤拉滨摇了摇头。有一阵子他双手环胸,在那里盯着詹妮娅充气,脸上挂着种奇特的笑容。詹妮娅假装自己不在意,可是心却砰砰直跳,好像已经明白了某些叫人难以接受的事实。
“你可能不会很愿意知道的,瞭头。”
“为什么呢?”
“俗话说:香肠好吃,但别问做法。”
“我知道香肠是怎么做的。”
“哦,对。我忘了你们这儿是个爱吃香肠的地方。好吧,好吧,既然这关于香肠,咱们就来看看……”
赤拉滨蹲了下来,小心地把自己挪到竹堆旁边,冲着海面高声问:“周,你介意出来吗?我看还是让瞭头见见你好了。”
满月已经西沉,而天尽管没有亮,原先那股神秘的氛围却已消散无踪。那层笼罩世界的黑幕并不存在,托举着她和赤拉滨的不过是片广袤而平凡的水域。
用平凡来形容海洋是否恰当?它是孕育生命万类的源头,神圣一如母亲的子宫。可是,如果奇迹日复一日地出现,如果绝景总是无条件地出现在世人眼前,那么人们就会认为它是平凡的。人们所知晓的和所习惯的,小如蚂蚁,大如鲸鱼,它们都是平凡的,不是怪物,而是动物。平凡甚至与危害无关,因为吃人的星星是怪物,而能杀人的鲨鱼却只是动物。从海中游到詹妮娅与赤拉滨面前的鲨鱼也是动物——直到右臂融化的周温行从那东西嘴里爬出来。在这整个过程中,詹妮娅的嘴巴张得就和那只鲨鱼一样大。
“就挺怪的,是不是?“赤拉滨说,“咱们还是趁早回去让他洗个澡吧。今夜可真是叫咱们都吃了大苦头。”
詹妮娅吸气、再吸气,然后又呼气。她盯着周温行把脚从鲨鱼的喉咙里抽出来,终于发出了这夜以来第一声歇斯底里的尖叫。
670 昆虫学者回家了(上)
曾经有那么一段时间,詹妮娅对所有恐怖故事里所讲述的细节都半信半疑。可疑之处是关乎于特殊性的,比如人类的遗骸与油脂拥有不同于其他动物的极端恶臭,或是能让一个大胆的人吓得晕厥。不,她相信有人会在看见尸体时吓得发疯,可那并不是尸体做到的,而是尸体所暗示的危险做到的。
一具不暗示着危险与痛苦的尸体是不会叫人害怕的。比如说告别仪式上的尸体,或是精细处理过后放在标本瓶里的尸体。詹妮娅参加过她祖父的葬礼,那睡在百合与雏菊中间的面孔看起来一点也不可怕。祖父的仪容已经得到了精心的整理,尽管和生前看上去仍然非常不同,就像一个按照她祖父模样做成的石膏像假人。
詹妮娅从来没有真的见过横死之人的遗体。她只在一本马尔科姆藏起来的相册里看到过。它被巧妙地贴在工作室最角落的抽屉背面,并用一层和抽屉颜色相近的薄木板挡住。或许这一切都是为了不让詹妮娅发现,可是詹妮娅早就在念高中以前就知道了。她偷偷地调查过那相册上唯一的署名,甚至还找到了他与马尔科姆在年轻时代的合照。卢卡·贝克在失踪前是一名战地记者。能在网上找到的关于他的信息不多,似乎这个人在四年前就没有了音讯。
在贝克留给马尔科姆的相册里,詹妮娅看到了战乱、难民,以及人的残骸。那些战乱造成的伤口根本不是客观文字所描述的那样,没有圆圆的小弹孔或是穿过胸口的血迹,而是纯粹的毫无怜悯的暴虐,是人们对炼狱的想象的源头。那种可怕之处并不在于告诉你相片中的人死了,而是告诉你人可以这样被杀死。你的同类可以,那么你也可以。
贝克给马尔科姆的最后一封信就藏在相册封面的夹层里,上面沾着火药与铁锈的气味。信中的内容充满了不祥与怪异,似乎贝克正处于一种危险而匆忙的处境里。他要马尔科姆别来找他,永远都别去找,而如果有陌生人找上马尔科姆,那就留意它们在强光下的样子,因为“它们会融化”。
一次次目睹炼狱风景也许对卢卡·贝克的精神造成了严重损害,甚至产生了恶鬼缠身的错觉。可是如果这世上的确存在着常识以外的事物,贝克也可能真的看见了幻觉以外的什么东西。詹妮娅试过对马尔科姆旁敲侧击,她父亲却只字不提,这几年以来也从未有可疑的访客拜访过他们家。卢卡·贝克的那句话只偶然出现在詹妮娅被噩梦惊醒的混沌时分——它们会融化。
会融化。就像雪遇到开水。就像人体遇到铁汁。卢卡·贝克的用词微妙地引人遐思。如果他遇到的是人们在流行故事里常说的吸血鬼,他就会用“焚烧”、“净化”之类的词,可是“融化”令人想到的是寒冷的事物。
“你觉得冷吗?”赤拉滨说,“我看你在发抖。”
詹妮娅的思绪在那瞬间已经走出了很远,把她那具湿透了的血肉之躯孤零零地丢在海上,如雷霆电光般奔回雷根贝格旁边的树林。未曾谋面的卢卡·贝克在她耳边念着那封遗信。它们会融化。“它们”。在那些不曾被人类的生活秩序所统治的地方,在那些眼睛与镜头捕捉不到的地方,是否怪诞才是世界的常态?她觉得自己好像是被撕裂了,同时生活在两个地方,过着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她是遭遇了一次噩梦般的海难,可是同时她也在床上沉睡着,做着混乱浑浊的梦。她在经历充满惊怖的一生,可同时又过着极其平淡寻常的一生。现实已经无关紧要,眼前所见的不过是在宇宙中漂浮的微毫幻象。
她想到了她的老哥。生活是不真实的。是充满撕裂与伪装的。目睹双重的现实而佯装自我谐一,那正是疯狂的前兆——那是非洲之旅的前因吗?那又能在热带雨林里找到什么解决方案呢?
一片炙热盖在她的额头上,那是赤拉滨的右手。他用他粗糙而又高热的掌心探了探詹妮娅的脑门,又在她眼前晃了晃,好像在确认她是否被刚才的事吓傻了。
“还好吗,瞭头?”他问,“你还能坚持吗?或者你需要先睡一小会儿?我保证你睡觉时什么都不会发生。”
詹妮娅摇了摇头。她仍然觉得眼前的一切有种隔绝现实的疏离感,但她知道自己不能休息。把眼一闭假装什么都没发生,放任思想逃离到梦幻朦胧的阴影里,那不是她做事的办法。
她不动声色地用指甲掐了一把自己的大腿。疼痛叫她明白自己现在过的究竟是哪一种生活。来吧,不管这是个什么鬼状况,现在就从手边的第一件事开始行动。
“我没事。”她说。那就像是一个咒语,让她重新找回对自己身体的控制权。她丢掉了那个跟玩具似的手动充气机,直接用嘴巴把游泳圈吹好,然后递给赤拉滨。在这过程里赤拉滨没有插手,只是打量着她。
“这对他够用吗?”詹妮娅问。
“我看是暂时找不出更好的了。周,你怎么说?”
“这样就可以了。”
周温行的声音从詹妮娅脑后传来。从声音的位置判断,他仍然停留在海中,可是詹妮娅并没听见划水的声音。出于一种本能,她不敢回头去看那个从鲨鱼嘴里爬出来的人——还能把他称作是人吗?她的确看清楚了全部的过程吗?
“咱们得用这堆好心人送的材料想想办法。”赤拉滨一边说,一边把游泳圈抛过詹妮娅的头顶,“别担心,扎筏子这事儿我是很擅长的,让我一个人就能搞定。可是周,你玩的这一手可把瞭头吓坏了。你不打算道个歉?”
“她不是被我吓坏的。”
“我没有吓坏。”詹妮娅说。她终于转头去看那个留在海里的人。
周温行像先前的阿尔戈一样竖直地停留在海中。他的半截身体都藏在浪涌之下,无法判断是什么托住了他。可是,任何一个懂得踩水的人只要看看他紧贴着身体下垂的手臂,还有丝毫没使劲的笔直姿势,就会明白他绝不是在游泳。他根本是站在海里,站在一片时刻变幻的水体之中。他就像是个水鬼,詹妮娅心想,要是他的皮肤突然变得发白肿胀,并且用尖尖的指甲和牙齿扑过来咬她,她也不会觉得过于惊讶了。
他们就这样对视了几秒钟。周温行没有什么变化,他甚至冲她礼貌地微笑。如果他的这些行为还不够叫小孩子在夜里大声啼哭的话,那他的右臂就又把他往活尸的形象上推了一步。那条右臂大体还在它的位置上,可是,詹妮娅不知道该怎么形容那种伤势。她不知道那是什么造成的。鲨鱼的胃液?或是阿尔戈做的某种恐怖之事?当她盯着那条红色的、轮廓模糊的手臂看时,卢卡·贝克遗信里所用的那个词又出现在她脑海中:融化。不是烧伤,不是腐蚀。不是病变。融化这个词真是再恰当也没有。
“你怕血吗?”周温行说。他询问的声音很平静,并不像是明知故问的恐吓。
“不怕。”詹妮娅回答道。她又低下头去看浸没了周温行下半身的海浪。她似乎看见那片水域比别的地方更黑暗一些,但也可能只是她自己在胡思乱想。
“好极了。”赤拉滨说,“你们俩都待在那儿别动,让我把这堆材料处理处理。别担心,这玩意儿很好对付。”
有那么一会儿詹妮娅觉得赤拉滨是在开玩笑。她的确也想过要做个竹筏子逃回岸上,可那与其说是计划,不如说是一种绝境中的自我安慰。她从来没做过筏子,而观察马尔科姆的工作使她明白许多手工活儿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容易。要在岸上扎出一个竹筏没准都要花她一两天的时间,何况现在连劈刀和绳索都没有。要是他们扎出来的东西一落水便散架,詹妮娅一点也不会惊讶。
可是,赤拉滨对于这个工作显得自信满满。他干起活来也的确利落得像个庄稼汉。他把那双红通通的粗糙手掌轻轻地在防水布上抹了一把,就像变魔术那样从里头抽出一根竹子来。竹子足有詹妮娅的手臂粗,光是抽出来就足够费劲了,可是赤拉滨做这件事时,詹妮娅甚至没觉得身下的竹堆有太大动静。然后赤拉滨把那根竹子竖起来托在掌心,简直就像只蚂蚁直直地顶住了一根火柴棍。詹妮娅因他露的这一手而惊奇万分。要不是环境不合适,她简直想给这个红皮肤的怪客鼓鼓掌。
“我很擅长干农活。”赤拉滨似乎是带着一丝得意说,又把手伸进防水布底下,从那里头撕下一截黑色的胶布,“我小时候就生活在农场里,和各种各样的手工活儿打交道。我本可以成为当地最棒的农夫,可我家的老头认为我还要更聪明,我还能干出些更了不起的事。所以他就把我送去读书了。”
“你觉得在农场干活儿比读书更有趣吗?”
“这倒是不好说,瞭头。我必须承认我的眼界得到了开阔,这是我留在农场时得不到的。可是有时我也会觉得留在那儿要更好。你看到的东西越少,你得到的烦恼也越少。我这么说可能有点像是不知好赖,瞭头,可我说的是实话。我是个不怕辛苦的人。在农场里的时候,我想要做成一样什么东西,我最后就一定做得成。可是,当你开始念书的时候,事情就变得麻烦了。你有过这种感觉吗?”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船长。”
“我在说应然性,瞭头。当你干农活儿时,你只是需要达成你的目标。你想要一个新棚子,那你就搭一个新棚子。可你要是想做点我老爹说的那种‘大事儿’,情况就很不一样。你不但要想怎么做,而且还要考虑自己是否应当这么做。我不擅长处理第二种问题,不过我看你倒是挺擅长的。”
“你怎么能知道呢?”
“就是一种感觉,瞭头。你给人的印象就像是随时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你非常的果断——不过如果要我说实话,詹妮弗,有时太果断不见得是件好事。你要是做事从来都不犹豫,你就会错过变数的机会。而且你会变得很好预测,因为你的性格就是这样。我提到过我有一个侄女吗?”
思路客
“不……我不记得你说过。”
“那么我是有一个侄女的,瞭头。她比你大,心理年龄也许就和你差不多,因为她是个住在乡下的姑娘,没你这么胆大和机警。可是她有些很了不起的本质——非常了不起,如果给她一些展现的机会,我想她是能叫世人大吃一惊的。多可惜!她最后没能做成什么。但我可不吃惊,我其实早就知道会这样了。可是,要是你能和她换个处境,我想那结果可能大不一样。那会很有趣的。”
“她到底怎么了?”
“她有一种绝症,并且我想她是在病症彻底发作前就离开了人世——可是且不忙这么说吧!现在下结论还太早了。或许我以前待她有所亏欠,可是我也是盼着那姑娘能有点好运气的。我看着像个很糟糕的叔叔吗,瞭头?我的同学曾说我看着就不像个有良心的人,你觉得如何?”
“我不这么想,船长。你……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有点神秘,但不算坏。我现在是这么想的。”
“啊,这可真是叫人感动的溢美之辞。我希望它能保留得更久一点,瞭头。要是到我生命完结那天你还这么想,那可真是再好不过。”
这人聊起天来实在没头没脑,詹妮娅心想。她搞不懂赤拉滨怎么能在不同的话题里跳来跳去,可是她也并不特别讨厌。赤拉滨也许是个怪客,但如果和周温行相比,她是更愿意和他多聊几句的。这红皮肤的丑陋男人的确有股让她熟悉的气质,一种有点散漫的随和,可同时也很懂礼貌。那有点像是马尔科姆。詹妮娅不会说马尔科姆是全天下最好的男人,可她是很愿意跟马尔科姆这种性格的人做朋友的。
她看着赤拉滨把旧胶布扭成一条条绳索,然后熟练地扎在两根竹竿之间。要把湿透了的旧胶布当绳索用可着实不容易,但赤拉滨的双手好似有魔力一般。在他们聊天的这点时间里,他已经把两根竹竿绑在了一起,绑的非常紧密结实,詹妮娅甚是看不清他的绳结是怎么绕的。他紧接着又从他们身下掏出了第三根竹竿,照这趋势下去,詹妮娅估计他们没准还能在天亮前赶回岸上。
“别光在那儿瞧呀,瞭头。”赤拉滨催促道。
“抱歉,我想我帮不上忙。你绑筏子的手法我可学不会。”
“噢,不,这倒用不着你来。我的意思是请你说点什么,瞭头。我是可以做得了苦活的,但我不太能忍受无聊与枯燥。在城里读书毕竟是给我养了点坏毛病。你介意继续跟我聊聊吗?你要是不愿意和我说话,那就和周聊聊也行。我喜欢听人们说话,说什么都成。我侄女聊天也很热情,你和她在同一张餐桌上坐过,你就能知道她养的绵羊有三个不同的名字。你有喜欢的动物吗,瞭头?”
詹妮娅迟疑了一下,说:“狼。”
“真的?为什么呀?我本来猜你会更喜欢猫科动物。”
“它们是没有猫科动物那么灵巧,可它们很坚强……而且它们的社会结构很有趣。”
“那么狗呢?难道狗不是一个人类最好的朋友?”
“是的,当然。我家也养狗。它叫雷奥,是只猎兔犬。它还救过我的命。不过我以为我们讨论的是野生动物。”
“你对于驯化有负罪感吗,瞭头?我当然相信你没有虐待过你的狗,它也是真心爱你的。可是或许内心深处你也知道,它是为了爱你而被筛选出来的,除了爱你之外别无选择。从权力的等级而言,它和每天摆在你餐桌上的鸡肉牛肉没什么本质不同,只是一个更幸运的被驯化者。你会觉得自己配不上它的忠诚吗?你会觉得这是一种罪恶吗?这是你选择说狼而不是狗的原因?”
“我没想过,船长。这对我是个很新颖的观点,我回头会再想想的。那么你呢?你反对驯养宠物狗吗?或者你是个动物保护主义者吗?”
“噢,我想我的所作所为还当不上。我只是随口一问,因为我正巧在构思一些关于罪恶的情节。可是,瞭头,如果你想找爱护动物的人谈话,不妨回头看看自己背后。”
詹妮娅回过头。她看到周温行还跟水鬼一样站在海浪里。他们的视线对上了,詹妮娅在心里说见鬼。
“想不到吧?”赤拉滨埋头打着绳结说,“周是个素食主义者,他还很擅长用草药治愈牲畜。你要是想找一个从不为自己的利益而伤害动物的人,我会毫不犹豫地跟你推荐他。”
671 昆虫学者回家了(中)
詹妮娅不想让自己的表情显得没礼貌。她不了解赤拉滨和周温行,尤其是后者。可是,从实际的角度来说,周温行并没伤害过她,除非算上他骗她出海。可那到底是为了什么呢?难道只是为了吓唬她一下?她可不觉得自己有那么像个受气包。
可是,如果她公平地看待这件事,周温行也救了她一次。可以这么说吧。他让那个魔星消失了,不管用的是什么办法。他的确是救了她的命,而且她也没见过他吃任何荤菜。他怎么就不能是个爱护动物的人呢?她总觉得不太喜欢他,那也可能是她自己有偏见。
“你在水里不冷吗?”她有点生硬地问,话刚出口她觉得自己简直傻里傻气。
“不会。”周温行说。
“周从来不怕冷。”赤拉滨说,“别担心这个。我听说他曾经被人关在冰洞里整整半年呢。”
放在今晚以前,詹妮娅会觉得赤拉滨是在吹牛。可是如今她可不敢下定论了。刚才和现在发生的一切都像在做梦,她忍着没有问,那是因为她不确定贸然提问是否会给自己招来麻烦。可是赤拉滨和周温行都表现得那么寻常,好像完全不觉得有特意解释的必要。她把手臂抱在胸前取暖,决定要打破这个僵局。
“我可能有点冒昧,”她说,“但我能问问动物以外的事吗?”
“当然了,瞭头,你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可如果我是你,我会多和周聊聊动物的问题。也许那会对你以后的日子有点帮助。你不是喜欢狼吗?我想你俩是有那么点缘分的。”
这句话多少叫詹妮娅又觉得赤拉滨不太着调。她有点敷衍地回答:“改天吧,船长。我想现在……嗯,我想问问刚才的事。”
“刚才的哪一件呢,瞭头?”
“刚才把我们的船掀翻的东西。它……它不是科莱因,不是我认识的那个人。”
“噢,确实。我估计它不是你们这儿的本土物种吧。这位老兄看着有点亢奋过头,我猜守卫不喜欢它这样吵吵闹闹的,所以把它丢到门口来了。”
“你是说海怪的守卫吗?”
“不错。这是个古老的职位,但我听说是换了新人。”
“我从来没听说过这件事——我是说海怪还需要守卫。”
“我理解你的想法,瞭头。你看,是这样的,在大部分恐怖故事里的怪物——我是说巨大的怪物,不是食尸鬼或地精那样的东西——它们都是单独行动的。它们是独一无二的个体,有些甚至无法繁殖。这种特性不是偶然,它是构成恐怖的元素之一。怪物和动物是由人对正常的界定来区分的。如果一种生物只是个头大,有些特别的本领,它却和人一样交配繁衍,还和人一样建立社会和团体,把它们称为怪物就会显得很难堪了。你想想是不是这个道理?吸血鬼要是只能和吸血鬼生出后代,它就只是一种蝙蝠。你要是看见狼人蹲下来拉屎,你也不会觉得它在那个时刻有多可怕。至于海怪嘛,海怪的魅力就在于,它令人想到古老和孤独。在万古孤寂的幽暗里,它独自潜伏着,向我们暗示生命原初的形态。庞然,变幻,冷漠……它是我们对于海洋的畏惧的实体化。”
赤拉滨兴致勃勃地说着。他嘴里的声音果真一点也不耽误手工活儿。竹筏已经展现出雏形,而詹妮娅几乎没感觉到竹堆有什么剧烈的晃动。
“可是,瞭头,”赤拉滨继续说,“你是否想过自己要如何跟蚁**流?假如你懂得分析它们释放的信息素,你就能够知道它们在谈论什么。可你要怎么让蚁群知道你在说什么呢?”
“我听说有人训练过蚂蚁。”
“食物和信息素引导。不错,我想那说不定能行。但那实际上并不能让蚁群理解你的意图,你能明白这种区别吗,瞭头?蚁群看到的是诱饵,是通过某种行为而得到的食物。照我说那就像一场祈雨仪式,它们并不关心向什么东西祈祷,只要你会给它们保证过的丰收。可如果你想要的是一种真正的对于你的了解,那你只能用它们的方式来交流,因为蚂蚁是变不成人的。而你呢?你倒还有希望变成一只蚂蚁。我不是说你真的变成一只蚂蚁,但你可以伪装出一只蚂蚁,因为你是能理解蚂蚁的交流方式的。”
“你是说仿生机器人?”
“啊,对,这个主意不赖。一只蚂蚁机器人,能爬能跑,而你也为它做了一套以假乱真的信息素系统。通过指挥你的蚂蚁,你就能和蚁群做更深层的交流了。可是新的问题又来了,瞭头。当你把你的蚂蚁放进蚁群时,你突然发现它还是不受欢迎。其他蚂蚁发现它不是家族的一员,它释放信息素的方式很可疑,它还时不时地陷入假死——因为它的程序需要维护,你还要定期给它补充信息素——尽管你让你的蚂蚁有了交流的办法,你还是没法让它们愿意接纳你。它们甚至会试着杀死你的蚂蚁。这时你要怎么做呢,瞭头?你打算杀死它们中的几个,好狠狠地吓唬它们一顿?或者你会给它们再来更多的食物与好处,好让它们把你当作是蚂蚁中的圣人?”
当赤拉滨那张猿猴似的脸冲着詹妮娅微笑时,詹妮娅已然明白他们在谈论的事情实际上和蚂群无关。就算是最好的昆虫学家也不能说真的明白蚂蚁是如何思考的,他们所能做的一切都建立在解剖与行为观察的基础上,而要从那些理解神经思维的复杂性是远远不够的。蚂蚁有完整的脑子,詹妮娅想,但是它们没有宗教,没有虚构的无意义的祈雨仪式,它们也不会被部分个体的死亡所恐吓和威胁。赤拉滨并不是在说蚂蚁。
“我会找一个代理。”她说,“我会让几只真的蚂蚁相信我,然后为我办事。它们是不会受怀疑的,而且如果它们坏了……它们死了或是不能用了,我可以再替换新的。它们要比造一只机器蚂蚁来得容易。”
“正是!你很擅长玩蚂蚁游戏啊,瞭头。我想你已经明白我的意思了。没格调的海怪只需要张开大嘴吃东西,可是有格调的海怪就要做自己的机械蚂蚁。它做机械的手段不是那么高明,瞭头,甚至没有我们刚才假设的那么高明。它做的这一只蚂蚁很脆弱,甚至能被蚁群里最普通的个体消灭,所以它就得确保自己的机械制品不会直面蚁群。不会直面,可同时又要操控——而那就意味着它需要一只真的蚂蚁来做守卫了。”
詹妮娅静默地望着他。在仅靠月色照亮的黑夜里,赤拉滨独特的肤色有种被剥了皮似的惊悚效果。
“为什么我需要让蚁群理解我呢?”她问道,“如果它对我的理解不会给我带来任何帮助,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问得好,瞭头。可是我回答不了。咱们中的大部分人对蚁群都是没兴趣的。可你真的不想要一群对你言听计从的蚂蚁吗?我就很希望有一群听我指挥的蚂蚁,那肯定能叫它们做出不少有意思的事。”
“它们没法做太辛苦的事。”詹妮娅说,“如果你要它们搬运东西,它们可能会累死。它们也并不能用来监视或者监听……蚂蚁的视力非常弱,它们不能为你打探情报。你几乎不可能教会它们认识另一个人,也不可能让它们做复杂的工作,像是偷走钥匙或投毒,除非你把它们放得离钥匙和杯子很近,但那样你就倒不如亲自动手了。在我们的尺度上,它们帮不上什么忙。”
“我可不会叫这些小东西去干这种事。要是我能指挥它们,我没准会叫它们排剧呢。要多少演员就有多少演员,而我也不必担心付不起报酬。就它们所能提出的需求而言,我简直就是无所不能。这难道不是它们最大的价值吗?它们不能为你做什么,但你可以为它们做任何事。你能享受在蚁群面前扮演上帝。谁会不喜欢扮演上帝?也许除了上帝自己吧。不过这些都是我的想法,如果你要问海怪为什么这么做,我就没法回答了。这会变成一个价值问题。像我刚才说的,我不善于处理应然性问题。至于刚才那个把我们的船打翻的伙计,我猜它是个俘虏——有时你会把食蚁兽关起来放在那儿,省得蚂蚁跑到你不想让它去的地方。可是咱们这个守卫心肠不坏,要么就是特别疏忽大意,他给撞见食蚁兽的蚂蚁留了条生路,只要它们不是些有毒的坏蚂蚁。”
詹妮娅悄悄地转头,又朝周温行的胳膊上看了一眼。赤拉滨好像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他把手中的东西轻轻一推,那条像是用魔术变出来的竹筏就滑落到水中。詹妮娅甚至没发现那筏子是什么时候做好的。
“成了。”赤拉滨说,“咱们走吧,得在天亮前回去呢。”
他领头跳到了竹筏上,接着又让詹妮娅也跳下来。筏子做得非常狭窄,大概只能容许两个人分别坐在前后。等詹妮娅在前端坐稳时,整个竹筏叫人担心地往下一沉。但它最后吃住了重量,詹妮娅摸摸旁边的竹堆,它好像只剩下原先的一半大,而那个被赤拉滨撕开的洞就在她胳膊边。一个主意忽然闪进她脑袋里。
“船长,”她说,“我能拿一根竹子走吗?我是说这些剩下的,我想拿走一点做纪念。”
“这当然没问题,瞭头。你要是嫌不方便,等咱们上岸了,你大可以把整个筏子都带走。可是我也得先告诉你,这东西是保留不了多久的。”
“它会很快腐坏?”
“那倒未必。要是你把它保存得好,我想能把它当个笔筒用用。可是如果你想把它当成武器,就像周刚才那么用,我恐怕就不行了。它的生命力是来自于别处的支持,一旦它脱离了它的主人,那就只是块漂亮的木材。”
“谁是它的主人?”
赤拉滨笑眯眯地仰着头,好像一只长脖颈的鸟那样摇晃脑袋。詹妮娅有点疑惑地盯着他,觉得他似乎在装傻,又像在打一个哑谜。
“咱们跳过这个问题吧。”最后赤拉滨说,“我不是有意要吊你的胃口,瞭头。可要是我今晚告诉了你,那没准会给你带来大麻烦的。”
还能有什么样的麻烦能比差点被一个酷似科莱因的怪物谋杀更大呢?詹妮娅在心里这么说。可是她谨慎地没有问出口,因为她看出赤拉滨是不会再吐露什么了。她今夜见识到了毕生难忘的奇事,尽管还有许多疑窦,她将来总会想方设法把它们搞明白的。可前提条件是,她今夜得先活下来。
回岸上去。回到文明与床铺的温暖怀抱中去。这种渴望如今占据了詹妮娅的头脑。她沿着小腿上的伤口摸了一圈,知道自己回去后还得消毒和包扎,或许还得做点血检查。她开始来回张望着,想看看有什么东西能充当船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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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不,用不着了。”赤拉滨说,“我本来不想吓到你,瞭头。不是以这种方式。可是既然你已经看见了,咱们就不玩那一套了吧。你瞧,周是有点特别的本领的。这不是说我就没有,可是他比我还要特别一些,这是为什么我的赞助商总是请他帮忙。他不但精通草药学和心理诊疗,还是个优秀的魔术师呢。”
竹筏动了起来。那不是随着浪潮而动,而是被某种稳定的推力朝着一个方向滑行。詹妮娅差点以为自己是坐在一艘电动划艇上。可电动划艇不可能没有声音,她俯身朝水里张望,只看见水面黑得犹如墨汁。
“瞭头,”赤拉滨语带警告地说,“别靠得太近,你会掉下水的。而且我得说,当面拆穿一个魔术师的手法可非常不礼貌。你听过那个魔术师与鹦鹉的笑话吗?你总不想他把咱们的船也变没吧?”
詹妮娅坐直身体,扭头去看周温行。她一点也不惊讶地发现周温行就跟在竹筏后边。那个被她充好的游泳圈简直开玩笑似地套在他身上,根本没起到任何作用。他像个幽灵那样滑行在水面上,与竹筏保持着相同的速度。
观察这景象令詹妮娅逐渐有了一种领悟。但那主要不是关于周温行的,而是关于赤拉滨的:赤拉滨一直在跟她开玩笑。他让她充那个敷衍了事的充气游泳圈,那些关于蚁群和海怪的话题。这个男人或许是有种扭曲的幽默感,又或许直言不讳真的会带来某种麻烦。他没有告诉她全部的真话,可是又故意把谎言撒得很拙劣,他完全就是在逗她玩。那么当小木船刚被打翻时,当那个怪物用鲨鱼来恐吓她时,赤拉滨是消失去了哪儿呢?不管他躲在哪儿,魔星阿尔戈没有发现他,而他却好整以暇地看着那怪物折磨她,直到周温行从鲨鱼里蹦出来。那绝不是凑巧。这个长得犹如红皮魔鬼的男人有些叫人讨厌的恶劣趣味。
詹妮娅闭起眼睛做了几个深呼吸。公平来讲,她心想,没有几个人能在她这个年纪见识这种事儿了。赤拉滨让她看到了一扇通往怪异的门,那对于爱探险的人是无比珍贵的,这一点他没有撒谎。而且归根到底,他也的确没叫她淹死在水里,或是被凶残的怪物吃掉,她还是能平安无事地回到岸上,除非她接下来就因为伤口细菌感染而死。
“你在做什么呢,瞭头?”赤拉滨问。
詹妮娅睁开眼睛说:“没什么。”
“你刚才看起来可不太舒服。”
“我在调整自己看待事情的态度。”詹妮娅说,“就是一些心理疏导。”
“这你都自己做吗?了不起。但你真的不考虑和专业人士谈谈?”
詹妮娅又一次回头看向周温行。在洞悉了赤拉滨的某些行为模式之后,詹妮娅觉得自己的嗅觉似乎也变得敏锐起来。她意识到赤拉滨不止一次地提起周温行,那不单单是他自己在和周温行聊天,而是在引导詹妮娅去同周温行说话。他甚至给詹妮娅建议过话题。那是为什么?她和周温行能有什么“缘分”?
“嗯……不,”她说,“我现在好多了。不过我想聊聊关于动物的事,关于狼的事。那会让我感觉更好些。”
“你真的喜欢狼,瞭头。”
“还没喜欢到会去和狼住在一起。现在不会。我听说过有人能融入野生的狼群,但我没学过那种技巧,我只在公园里见过落单的狼……我想山地里也许还能看见野生狼群。”
詹妮娅目光闪烁地望着周温行。她没指望他会接话,可是周温行的确在听着她和赤拉滨聊天。当她盯着他那条可怕的手臂残骸看时,周温行微微地点了点头。
“有的。”他说,“我见过狼群。”
詹妮娅看了看赤拉滨,后者好像突然间对天际线的景象产生了浓厚兴趣。她觉得有点古怪,可还是继续说:“它们有攻击你的意图吗?”
“没有,我偶尔会给它们喂食。”
“用家禽?”
周温行摇了摇头。他脸上露出一点温和的表情。詹妮娅又把问题重复了一遍,他才回答说:“不是用动物喂的。”
“你给它们喂草和水果?”
“它们是不会从陌生人手里接过这种食物的。”
“那……”
“用刚才那种东西。”周温行说,“也就是你们称作怪物的东西。”
詹妮娅知道自己脸上的表情僵了几秒。“那么,”她说,“你是个怪物猎人,是这样吗?你用你的戏法满世界狩猎怪物?”
“没有那回事,我并不喜欢和怪物打交道。”
而你却从鲨鱼肚子里钻出来给了那怪物一竿子——詹妮娅把这句话吞回肚子里。她隐隐明白这可能是违规的,赤拉滨提醒她去别拆穿魔术师的戏法。她想起自己在周温行出现的那一刻尖叫了。那与其说是恐惧,不如说是一种对混乱和郁闷的发泄。可是她还是尖叫了,就好像她不是那个能用手枪和贩毒前男友对峙的人。回想这件事实在使她懊悔。她近乎是赌气地说:“那你是为了喂狼才去杀它们?”
“不,那只是不知道应该怎样处理尸体才好。留下来的血肉太多了,如果不处理掉,或许会生出别的东西。但那并不是最初的目的。我只是不得已才这么做。”
“什么样的不得已?”詹妮娅问。
她不知道这是否属于禁忌的问题,但话已经冲口而出。她立刻偷看了眼赤拉滨,后者依旧兴致浓厚地研究着天际线。周温行却把脸转过来,用一种请教似的口吻反问道:“你会为了什么而去做不得已的事呢?”
“我……我尽量避免做不得已的事。”
“如果避免不了呢?”
詹妮娅想让他举个更具体点的例子。可是当她的视线与周温行棕色的眼睛对上时,她陡然间醒悟到他在说的是什么。她今夜来到这儿就不是完全自愿的,至少她原本不会愿意跟着两个陌生男人半夜鬼混。她在这儿是因为周温行抛给她一个诱饵,那才是她今夜这场倒霉的源头。
“你有一个哥哥。”她迟疑不决地说,“而且他得了严重的病。”
672 昆虫学者回家了(下)
有一件事是詹妮娅出生以来从未见过的。她见过恋童癖与杀人魔,还见识过瘾君子与真正的黑帮火并。她见过的危险太多了,连马尔科姆都说她身体里藏了个专门吸引麻烦的磁铁。可就算是这样,她还是有想象不出来的事,那就是她妈妈哭泣的样子。从她有记忆以来,她妈妈总是一个顽强而难缠的人,一个叫对手看了就头痛的人。她见过她母亲遇到挫折而狂躁易怒,但却从没见过她示弱。可是,那种事的确是有过的,那种事只在她老哥的回忆里有。
有一种理论认为母亲会更偏爱自己的第一个孩子。那不一定是真的,可是詹妮娅有时却觉得俞庆殊对待她老哥的态度和对她是不同的。他们之间有种基于创伤的默契。当詹妮娅和母亲直来直去地争吵时,那对母子却会在某些无形的东西面前互相绕开,就好像那里有一道詹妮娅看不见的伤口——当然了,她老哥过得不错。这是可以从方方面面看出来的,他并没有在另一边受到什么亏待。
她爱她的哥哥吗?这是毋庸置疑的,就像汉娜也爱自己的妹妹一样。可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她哥哥并不是和她一起长大的,他也不是马尔科姆的孩子。至少有一半的他是詹妮娅所不熟悉的。如果他们完全没有血缘关系会怎么样呢?他们还会关心对方的情况吗?她不知道。也许什么也不会改变,也许一切都会变得不同。他们本来也常常吵架。可是,要是他消失了,或者说,死了。她妈妈会有多伤心呀。那也会叫詹妮娅想象不出来,她不太愿意去想。
意识到周温行也有一个兄弟是詹妮娅的突破口。她早就知道这点了,可是原先她并没把它当作一件特别值得注意的事。生命,动物,人类,在自然的尺度上是大同小异的。共同点可以被无限地挖掘,被无限地夸大和赞颂,可是大多数的共同点并没有什么意义。两个很相似的人也是可以相互鄙夷,并且坚信自己与对方水火不容的。
可是,詹妮娅觉得这件事的重点在于,对主要特征的把握和想象。她还不太相信灵魂或是精神,也不确信人有某种坚不可摧的“品质”,但她知道人的行为必然会有动机。动机往往是先于条条框框的道理与准则的,它与本能的愿望密切相连,而那比起性格更接近“灵魂的本质”。那就是说,如果你知道一个人行动的主要动机是什么,你也就大概地知道他会怎样做——做得高明与否就是另一回事了。
名侦探迪布瓦开始沿着动机的道路慢慢研究周温行这个人。要理解一个和自己截然不同的对象?需要一个切入口。一个能让人置换立场来设身处地的落足点。对于名侦探迪布瓦来说,对于患病兄长的长期担忧是她走近周温行的捷径。今夜她是为他才跑出来的。那么周温行呢?如果这个奇怪的年轻人也是为了自己的兄弟而长途跋涉,那么他所有表面叫人疑惑的行动都是围绕着一个有意义的目标。她还看不出那是什么,因为她不了解他的哥哥。她还无法看穿联系着行为与动机的事实是什么。
那么从她自己出发又如何呢?她也有一个哥哥。她哥哥的确是个病人。而如果她想要让他“正常”,或者说,让他远离死亡的诱惑,她会做点什么?她想让他去看医生,这是再简单不过的——可是如果她想要把他送进精神诊所或心理咨询室,她首先需要他承认他自己有问题,要让他接受治疗和帮助。要让她的哥哥面对自我,让那个病态的、具有伪装性的人格出现在光天化日之下,然后他们才能真正地开始治疗。可是,她哥哥的毛病很可能并不是器质性的病变,那和会引起高烧与幻觉的病症是有很大不同的。周温行的哥哥究竟得了什么样的病?他是否已经康复?或者成为了某种永久性的疾患?情报的断崖横断在她的路径前,她必须要寻找新的桥梁才能继续了。
“你哥哥是个什么样的人?”她问周温行。
她觉得周温行对于她提的问题是意外的。他在竹筏外看着她,就好像是第一次看见她。可是他们第一次碰面时他倒没这么像看陌生人。
“很难用几句话说得清楚。”他说,“以前他曾经是个很好的人,但那也可能只是他没有向外人展示过自己。他觉得自己有义务完成一些重要的任务,可是看起来他似乎是完全弄错了。”
“那是什么任务?”
“像是翻修古建筑之类的事吧。把不合适的东西从古建筑里清走。”
詹妮娅迷茫了一会儿。这个回答太具体了,因此不像是在撒谎。可那听起来倒像是马尔科姆在干的事。
“那是他的……他的主要工作吗?”
“现在已经不是了。因为需要长期疗养。”
“他还在生病。他的情况怎么样了?”
“已经稳定了。”周温行说。
“那就是说他还没康复?”
“大概吧。”
“那……他的病具体是什么问题呢?他还在发烧?或者有幻觉?”
周温行偏头想了想,然后微笑着说:“你见过幻想自己是一株植物的人吗?会每天蹲在墙边一动不动,好像在等着阳光雨水的样子。”
妄想症。詹妮娅朝着断崖彼岸前进了一步。周温行并不避讳谈起兄长的病情,这是她没想到的。可是紧接着周温行却反问道:“你觉得你哥哥如何呢?”
“什么?”
“你觉得你哥哥是个怎样的人?”
“他……他还算不错。是个还不错的人,而且也经常照顾我。”
詹妮娅含糊其辞地回答。周温行的神态就好像他知道她并没说实话,但他却并不追根究底,只是保持着那种叫人不太舒服的微笑。詹妮娅又告诉自己也许这是偏见。如果她是在岸上看到周温行,她不会觉得这么不舒服的,可是看到一个活人像幽灵那样飘在海上,感觉可就完全不一样了。他还有条受了那么可怕的损伤的手臂。他是个真实存在的超能力者,又去过那么多的地方。没法肯定他还能不能算是个人类,但他肯定经历过很多危险。
——他肯定经历过很多危险。
詹妮娅在迪布瓦想象工作室里停住了踱步。当可怕的灵感倏然降临时,她仿佛听见自己头顶响起隆隆的雷声。
海潮的杂响完全消失了。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里,她全神贯注地盯着周温行。他也看着她,并且好像已经明白了她在想的事。不。不。不。他就是明白的。他从一开始就是明白的。
詹妮娅说:“他对你开过枪。”
当她揭露这个答案时,詹妮娅觉得周温行的笑容里似乎带着赞许。但那也可能只是她对于正确的渴望使她产生了误读。她没来得及进一步验证,因为赤拉滨在后头说起了话。
“哦哦,”赤拉滨欢快地说,“打雷了。”
詹妮娅起初把它当作一个对于气氛的比喻,就像说现在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可是旋即她就发现赤拉滨只是在陈述事实。沉闷的雷鸣不是源自于她想象的加工,而是真实地在天际响彻。
她有点惊讶地抬起头。在下午她已查过天气预报,却不记得今晚有雷雨。今年的气候确实反常,可她本以为当天的天气预报会准确些。
雷雨来了。有远及近,滚滚不绝。詹妮娅还没想好他们该怎么保护竹筏,雨珠已经打落在她的脸颊上。一瞬间整片天空是苍白色的,电光犹如巨人之剑横贯天空。詹妮娅有生以来好像从未见过那样剧烈而庞大的闪电,甚至让她觉得那东西是头由白色电流构成的怪兽。她低下头时又看到海上拔起一堵漆黑的城墙。那是风暴与浪潮的结合,从遥不可及的天际转眼就扑到了她面前。除了雷霆咆哮与海洋回以的呼啸,她什么都听不见,什么也瞧不见。
她的身体好像在无边的恐惧里消失了,只能随着狂暴的风与水打转回旋。在完全丧失了空间概念以后,她却在飘摇中望见远处有一座城市的景象。那城市是在岸上?海里?还是空中?她分辨不出来。可她在朦胧中觉得它并不是埃斯及特夫岛,因为那里林立的全是高楼与灯火。她想起了亚特兰蒂斯,还有巴比伦的悬园。那城市就好像是个四四方方的规整模型,同时又有一个暴雨肆虐的天空。
多么奇怪的一个地方,她在心里暗想,随后却困倦地睡着了。在那黑色的睡眠里,她感到自己还在赤拉滨的小木船上,随着波浪而规律地起伏飘荡。那感觉舒适而安宁,直到她觉一条冷冰冰的绳索勒着她的胸口。她不舒服地挣扎起来,肺里就好像坠着石头,要在崩断后掉进肚子里。不,她不想待在这个叫人难受的躯壳里。她想要脱壳而出,轻盈地飞走,就像一只鸟或者蝴蝶。
詹妮娅依旧闭着眼睛,两只手臂向着虚空扑打。她朦胧地记得她在船上,或者水里。当她记起这件事时,窒息的痛苦果然也随之而来。她止不住地咳嗽和反呕,而勒在她胸前的绳索转移到了腹部。咸水从她喉咙里反涌出来,那感觉真的糟糕极了。她拼命地喘气,眼前飞舞着无数的小黑虫,但她摇摆的意识反倒放松了下来,因为她明白自己并没有淹在水里。她正在呼吸,这即是说她还活着。
当缺氧造成的视觉障碍消失后,那些在她眼前飞舞的小黑虫恢复成一片黎明前的灰白天空。曙日还不曾出现,可是詹妮娅已经被晃得昏花,她觉得自己已经在永夜的汪洋里泡了整整一年了,全身上下都是海水的腥味,并且也永远地忘记了白天是怎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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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恍惚而疲惫地在原地躺了十几秒,终于搞明白自己正躺在一片沙滩上。她的手掌抓着湿滑如泥的沙面,提醒她那场噩梦般的暴风雨似乎是真实存在的。竹筏被那风暴掀翻了,一夜之间她竟然经历了两次看起来绝不可能的海难。
当詹妮娅终于从溺水的痛苦中逐渐恢复,并且开始好奇自己是如何幸存下来时,她从自己胸骨下方的疼痛里得到了答案。
有人曾给她做心肺复苏,或许就在半分钟以前。可是那可太奇怪了,因为她并不是在非常靠近岸的地方落水的。救她的人是怎么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把她到上了岸呢?在她的救援者呼唤她以前,这个问题盘踞着詹妮娅的脑海,以至于她竟没去考虑是谁救了她。那答案并不难寻找,毕竟救她的人不是条没法上岸的美人鱼,他一直就蹲坐在她旁边,并且还开始拍打她的脸颊,确认她是否有所反应。
詹妮娅看了他一眼。她不知道自己是否应当觉得意外,可是当周温行又一次叫她时,她还是尽力抬了抬手掌,以表示自己已有意识。
“你需要毛毯和热水。”周温行说。
詹妮娅精疲力竭地点着脑袋。她觉得浑身都很乏力,根本没法坐起来。可是当周温行坐在旁边朝她观望时,她又猛地记起在竹筏打翻以前他们正在谈论什么。她的胸口一下子收紧了,并且凭空就生出了新的力气。但是她没有坐起来,而是继续躺着,眼睛朝周围张望。
“他在哪儿?”她问道,“赤拉滨还好吗?”
“或许已经淹死了。”
詹妮娅瞪着他。她不是很相信这个答案,因为周温行的表情看起来正像在开玩笑。她不愿意被当作恶作剧的对象,于是她忍着不去追问,而是改口说:“可别告诉我这是一座荒岛。”
“不用担心,这里是埃斯及特夫岛靠北一点的海岸。等你能站起来了,你就沿着海岸往南走,我想你很快就会遇到可以帮助你的人。”
“你不打算跟我一起回去?”
“是的,詹妮弗,我要走了。”
听到周温行这么说时,詹妮娅在第一时间把它当成了一个好消息。她没受太严重的伤,完全可以照顾自己。可是她却并没有因此而觉得高兴起来。她掂量了一下,最后还是近乎莽撞地问:“你要去哪儿?”
“我不知道你想问的是什么。如果光从字面来说的话,我是一个人,就是这样而已。”
“你的……你的魔术,那是你与生俱来的东西吗?”
“那并不重要,詹妮弗。对你来说,我有怎样的能力都无关紧要,因为我并不打算把它们用在你身上。你很想活下去,那么我也差不多该走了。”
听到这个奇怪的保证并不能真的使人安心,反倒会激起人的惊恐与警觉。詹妮娅漫然地游移起视线,远眺还在零星落下雨点的天空。关于这一夜所见的全部细节都在她的脑海里翻涌,在第一缕曙光透出云层时,另一种灵光也突然间照耀在她的心头。她又一次站在置换立场所取得的捷径之上,而那些迷离障目的迷雾全都消散了。在那陌生的世界里或许有着非人的怪诞与诡秘,可是基本的动机却依旧如此简单明了。答案可以从中得出,而不需要精通任何关乎神秘的知识。
“你哥哥就是海怪。”詹妮娅喘着气说,“他是类似的东西,是吗?他的幻觉让他变成了怪物。这是为什么他会受到别人崇拜……那到底是什么?他能叫别人产生幻觉?”
她感到周温行从她身边站了起来。他是真的要走了。她本该放任他这么做,可是一股强烈的冲动却叫她猛地抓住他的脚踝。这真是愚蠢极了。她在心里对自己吼叫。
“这和他有什么关系?”她急促地问,“我哥哥为什么会朝你开枪?他发生了什么?”
“詹妮弗,你过好自己的人生就可以了。像你哥哥那样是无可治疗的。”
“去你的。他在哪儿?”
周温行俯身抓住了她的手腕。詹妮娅并没感觉出他的力气很大,可是她的手却使不上劲了。她不由自主地松开他。
“生命是由有限结构的封闭来组成的,”她听见周温行说,“如果不能接受与真实的世界,也就是无穷世界的隔绝,那么也就不能够维持生命。所谓的心理治疗,就是让人能够接受自己被封闭和压抑,并且把这种压抑持续下去。能够在笼中做出美梦的人是可以治愈的,像你哥哥那样的人是无用的。”
詹妮弗感到周温行抓着她的手是那么冰冷,而那冷意使她发困。她沉重的眼皮又渐渐合上了。在她坠入梦乡以前,周温行把手轻轻地盖在她眼睛上。詹妮娅越过他的指缝看向天空,却发现此刻仍然只是夜晚。繁星正烁烁发光,汇聚成河流的形状。而一道火流星正跨越星河。
那冰冷的手离开了她的脸庞。
“再见了,詹妮弗。”周温行说,“今后还是不要再碰面更好。”
詹妮弗终于睡着了。在梦里她却看见自己独自从沙滩上站起来,走向西面的旅馆。那梦的感觉非常真实,她甚至边走边回想这一夜的混乱。她觉得奇妙,也觉得担心,更觉得懊恼。可是继而她想到了科莱因,而这竟然令她在沮丧中感到振奋。
你知道最恶心的事情是什么吗?她对自己说。我最不能接受的事,不是海怪与魔术师,而是科莱因。如果我被科莱因杀了,人们会悲叹他最后的受害者还是没有逃脱厄运。他们会觉得我那么值得同情与怜爱。他们会把我的倒霉样印在报纸上和网上到处宣扬,希望我的灵魂能安息,然后惊呼科莱因是多么危险可怕。而那才是最叫人作呕的事——对邪恶的胜利表达敬畏与好奇。
詹妮娅是被一阵搜救队的警笛声吵醒的。当人们组织船只与直升机去海上寻找她的踪迹时,天已经完全地亮了,可是依旧阴云密布。詹妮娅在沙滩上睁开眼睛,小腿肿得厉害,而手臂边放着一根竹竿,竹竿上刻着一个浅浅的笑脸。詹妮娅抓着那竹竿一瘸一拐地走向西面海岸,心想自己现在看上去可威风极了。她少不了要和她妈妈大战一场,不过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
搜救队都往海上去了,在路上她没有碰到什么熟悉可靠的人。直到詹妮娅快要走到沙滩,才一眼望见昂蒂·皮埃尔站在海边。昂蒂小姐看起来非常沮丧,这并不意外,可叫詹妮娅吃惊的是她旁边还站着一个黑头发的男人。
那人穿着一件不太合时宜的黑色长外套,两只手都套着黑皮手套,看起来多少显得有点可疑。可是他站的位置又显露出跟昂蒂·皮埃尔的亲密。昂蒂小姐几乎把肩膀跟他挨在一起,并且在不断地和他打手势。
詹妮娅远远地观察了一会儿,最后满腹疑问地走过去。她刚一出现在海滩上,昂蒂小姐就扑了上来,像海蛇般把她绞得死死的。詹妮娅痛得大叫,昂蒂才把手松开,万分惊诧地检查起她的小腿。趁着昂蒂小姐低头忙活的功夫,詹妮娅就和那个陌生男人互相盯着看。这人像是亚裔,脸显得挺年轻,但令人觉得非常拘谨。他不太像是昂蒂·皮埃尔会喜欢的那种人。她还眼尖地发现他右手的手套底下露出一小截绷带。
那男人朝她看了一阵,用英语说:“你好,詹妮娅。”
“你是?”
对方想要回答她。可是这时他外套里的手机响了起来。他匆忙地冲她点点头,拿出手机来接听。詹妮娅等着看他脱手套解锁屏幕,结果那是一双电容手套。他那把手机放到耳边,先是聆听,然后应答。詹妮娅竖着耳朵偷听,可是没抓住什么有用的内容。昂蒂·皮埃尔跑去给她拿毛巾与热水了,只剩下她和那个陌生的青年一起站着。这个黑手套看起来古怪极了,詹妮娅一时猜不出他是干什么的。
她听见他用中文说:“回来了吗?”
詹妮娅摆了摆头。一种奇妙的感觉油然而生。在如梦似幻的一夜过去后,还有什么事是不可能发生的呢?
黑手套把手机放下了。他们两个静静地看了一会儿,好像在等着瞧会不会有一个好心人跳出来给他们做引见。善良的仙女没出现,她的皮埃尔阿姨似乎也认为这位黑手套先生对她一点危害都没有。
“你的手机还在身上吗?”黑手套突然问。
詹妮娅扬起了眉毛。她不知道谁会对一个大难不死的失踪者开口这么问。这黑手套就和周温行一样莫名其妙。
“我背得出我妈妈的电话,”她相当不客气地说,“谢谢关心。”
“你哥哥等下会给你打电话。”
奇妙的事果真发生了。詹妮娅突然间发现全世界的怪人都认识她哥哥,并且还很乐于跑到她面前通报。她从来不知道她老哥是这么一个公众人物。可是既然周温行耍了她一次,这黑手套没准还会耍她第二次。
“你怎么会知道?”
“他刚才打给我了。”
詹妮娅不说话了。她和黑手套互相瞪着对方。或许她那有点粗鲁的目光使他产生了误会,黑手套好像觉得她已经明白了自己是谁,因此就无需自我介绍了。
“嗯……”黑手套有点犹豫地说,“别告诉你哥哥我来过这里,可以吗?”
这句话叫詹妮娅的脑袋里灵光一闪,她的侦探本能已经意识到站在面前的这个黑手套应该是谁。突然之间,所有的事都好像变得通顺了起来。詹妮娅的脑海里浮现出的却是赤拉滨那带着点坏心眼的笑脸。他是不是说过什么来着?一切都是有联系的,只是她看不见。
詹妮娅把手叉在腰上,抬头瞧瞧那个人,又瞧瞧远处的海滩。她知道自己的表情肯定很古怪。
“嗯,好吧。”她说,“好,我不会说的。先这样吧。回头再商量。我得先处理我的腿。还有我妈妈。”
“你妈妈不会知道这件事的。”
“那好极了。嗯……我哥哥也不会知道的,是吗?”
黑手套点了点头。他们的话题又走到了尽头。最后,詹妮娅忍不住了,她问出了她对这个人最大的疑问。那倒不是说她在嫉妒什么的,这只是出于职业习惯而抓住的疑点,她的老哥正是她最大的侦查目标。忽略犯罪嫌疑人的重要人际关系,这对一流侦探可是重大失误。
“……为什么他先打给你?”她质问道。
673 从零开始的都市生活(上)
罗彬瀚把手机搁在桌子上,一下下敲打着椅子的扶手。在他对面坐着的是莫莫罗,正满面真诚而无辜地望着他。罗彬瀚已经对着这张真诚的脸看了两个小时,他甚至把莫莫罗的眼睫毛都数了六遍。可是没有一遍的数字是相同的。
“老莫,”罗彬瀚说,“我发现你有一双会说话的眼睛。”
“谢谢你,罗先生。”莫莫罗回答道。
放在罗彬瀚双腿上的长颈瓶有了动静。瓶中淡绿色的粘液翻滚了一下,生出一个小小的喇叭形状的嘴。来自火山洞穴里的米菲轻轻蠕动着,用这张临时嘴巴谨慎地评论道:“我不认为他的眼睛有发声功能。”
“把你嘴删了。”罗彬瀚说。
喇叭嘴又融化为淡绿色的液态原生质,悄没声息地沿着瓶颈滑落回瓶腹中。它只是罗彬瀚从宇普西隆飞船上的大缸里舀来的一小块,在吃掉足够的营养前都是脆弱无力的,因此这可变形的食人族变得相当低调而顺从,以免被罗彬瀚肩膀上虎视眈眈的菲娜一口吃掉。
罗彬瀚并不想让这两个亲密伙伴出现在自己位于梨海市的家里,可是雅莱丽伽似乎认为他需要菲娜,而荆璜从宇普西隆的飞船上装了一瓶子米菲。海盗头子的意图罗彬瀚并不清楚,但他决心不让这食人族在自己老家开饭,也不会让菲娜吃掉这来历不明的粘液。米菲和菲娜已经够麻烦了,他绝不允许世上出现一种叫做米菲娜的新生物。
“罗先生,”莫莫罗眨巴着眼睛说,“你难道不想出去看看自己的故乡吗?”
罗彬瀚继续坐在椅子上,冷静而稳固,又是一匹冷酷无情的猎马蜥。他面无表情地和莫莫罗对瞪着,而莫莫罗面带微笑,双眼中放射出纯洁的光。
“……老莫,”罗彬瀚又说,“你的眉毛很有神,看着比你哥都聪明。”
“谢谢你,罗先生!不过宇普西隆前辈真的是非常了不起的守护者。虽然他文化课的成绩不好,其实头脑是非常出众的!就连萨法亚前辈都说,‘宇普西隆虽然是个令自己人感到绝望的叛逆分子,至少多数时候也能让对手感到绝望’呢!能得到萨法亚前辈这么严格的人称赞,就足以说明前辈非常的了不起!”
罗彬瀚陷入了短暂的沉思,想要弄清楚莫莫罗到底是真心夸奖,还是已经暗地里计划去触摸火花塔,或者和超古代邪神签订合体契约——阿萨巴姆难道不也是一种邪神吗?和她那样心灵黑暗的坏东西合体毫无疑问已经玷污了莫莫罗纯洁的本性。他不禁痛心疾首地叹了口气。
“老莫,你堕落了。”他对莫莫罗说。
“罗先生,你为什么还坐在这里?”
“你堕落了!”罗彬瀚高声强调道。
“我们已经在这里坐了两个小时了,罗先生。”莫莫罗关切地问,“你是哪来不舒服吗?还是在担心家乡的亲友呢?总之请千万不要自己一个人忍耐!”
“我没有。”
“可是你看起来真的非常奇怪,罗先生!”
“我很正常,好吧?”罗彬瀚说。他伸手想把菲娜抓过来盖在自己脸上,后者用尾巴狠狠打开他的手指,跳到角落里继续观察瓶中的米菲。罗彬瀚还没来得及把头伸进装着米菲的瓶子里,莫莫罗已经扑了过来,激动地抓着他的双手喊道:“不要啊罗先生!不可以伤害自己!不管是什么样的烦恼都请对我倾诉吧!我会一直在这里等着的!”
罗彬瀚使劲地抖手,但是甩不开对方充满关爱的掌握。最后他放弃了,绝望地把双手放下,直挺挺地瘫倒在椅子里。莫莫罗眼泪汪汪地看着他,好似看着一株萎缩枯死的仙人掌。
“你把手放开。”罗彬瀚有气无力地说。
“我不会放开的,罗先生!一定要让你活着见到思念的人!刚才你不是还在想着要给家人们打电话吗!怎么可以在和家人团圆前就死掉!”
“莫啊,”罗彬瀚静静地说,“我已经死了。”
“别说傻话了罗先生!我一定不会让你死的!”
“我是说社会性的。”
莫莫罗又眨起了眼睛。罗彬瀚缓缓地指了指桌上的手机,仿佛正指着自己的骨灰盒。它的屏幕一片黑暗,显得既安静又神秘。莫莫罗也顺着他的指尖,将无比凝重的视线投注在这潘多拉魔盒上。
“罗先生,我可以看里面的内容吗?”
罗彬瀚虚弱地点了点头。于是莫莫罗庄严肃穆地捧起手机,退回到原本的座位上,再冲罗彬瀚缓缓地点头。
“我明白了,罗先生。请交给我吧。现在我就要把它打开了。”
罗彬瀚无力地说:“密码是1107。”
莫莫罗驾轻就熟地输入了密码。手机屏幕的亮光映照在他充满好奇的脸上,理解和操作这个设备对他似乎毫不困难。在稍稍研究了一阵后,他就查看起手机上的未接电话。
“你有很多未接电话呢,罗先生。”
“别拨回去。”
“罗先生,这个红点是什么意思?”
“这是短信。就是别人发文字消息给你。”
“我可以看吗?”
罗彬瀚本能地想要拒绝。可是理智却告诉他这是非面对不可的。他要么自己亲眼看,要么就让莫莫罗帮他看。实际上他在两个小时前就已经亲眼看过了。尽管他没有把每条短信都打开来,而是从列表界面飞速地扫过,那些消息露出来的头一行都足够叫他的灵魂发出尖叫。他感到这些文字就像是带着诅咒的录像带,如果多看一眼都会令他染上致命的天花病毒,在七天内就因心脏麻痹而死。
他慈祥而飘忽地对莫莫罗笑着说:“你看吧。”
“那么我开始了,罗先生!”
莫莫罗开始飞速地点击和滑动屏幕,快得就像是一个自动程序。还没等罗彬瀚捂着胸口喘上几口气,他就已经把手机放在腿上,随后挺胸叉腰,神态凛然地颔首说:“我看完了,罗先生。”
“嗯。”
“大部分都是广告和商业通知,话费缴纳通知,还有银行的存款通知和信用卡业务提醒……”
听到这里,罗彬瀚捂着胸口的手松弛了一点,呼吸也几乎要顺畅起来。可是莫莫罗紧接着又说:“还有罗先生你的家人给你发的慰问长信呢!大家真的都非常挂念你,既然罗先生你不好意思自己阅读,就由我来为你朗读这些珍贵的文字吧!第一封是来自于俞庆殊女士的信,内容是:瀚瀚,现在是你消失的第二个星期,妈妈一直在想……”
罗彬瀚扑上去按住他的嘴,厉声威胁道:“再念我自杀!”
莫莫罗委屈地眨了两下眼睛。他的目光里充满费解,可是当罗彬瀚小心翼翼地松开手后,他果然把嘴巴紧紧闭住了。罗彬瀚欣慰地倒回椅子里,把脸埋在两只手掌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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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先生?”
“嗯,”罗彬瀚说,“我活着呢。就是别念。”
“难道罗先生你不想知道这段时间里大家都对你说了什么吗?”
“我知道他们会说什么……基本都猜得到。”
“可是,这些短信在我打开前全都有红点标记。这是罗先生你还没有读过的意思吧?如果你没有真的阅读过,怎么能确定你的猜想就是真的呢?刚才罗先生你表现得这么害怕,一定是因为觉得大家都在责备你不辞而别吧?可是事实根本不是这样的,大家都只是在关心你而已呀。”
“那就是我不想要的。”罗彬瀚说。他的话是脱口而出,完全未经思考。当莫莫罗睁大眼睛望过来时,他才似乎意识到自己刚才说了什么。
“我猜得到他们想说什么。”他抢在莫莫罗开口前说,“如果你不信,我们可以来试一试——我可以告诉你有哪些人给我发了消息,大概说了什么内容。我来猜他们说了什么,而你可以告诉我对或不对。怎么样?但是你不能给我念具体内容。”
这不能算是个很合理的要求,但莫莫罗依旧以他一贯的热情态度表示同意。于是罗彬瀚把装着米菲的长颈瓶放回桌上——他可以肯定米菲此刻正在偷听——然后木然地坐在椅子上思考起来。
“嗯……第一个人,”他说,“在备注里叫俞庆殊,我猜她是给我发最多消息的人。”
“是的。她是罗先生的母亲吧?真是一位爱着孩子的夫人呢。几乎每个星期都有给罗先生你发长消息……”
“她想知道我的下落。”罗彬瀚打断他说,“她说她会一直等我给她回信,而且会一直继续找我。然后她还会说她最近的经历,说她想起了哪些我小时候的事。在所有的节日她都会这么说。她还会说起我妹妹的情况。”
在他说完这段话后,莫莫罗只是安静地眨巴着眼睛。从永光族带着点迷惑的反应里,罗彬瀚知道自己猜对了。他不希望在这点上给莫莫罗太多提问的机会。
“第二个人,”他紧接着又说,“叫俞晓绒。你也知道她是谁?”
“是罗先生的妹妹吧?”
“对。她会给我发消息,我猜至少会发个三四次,但一定是在我失踪的头几个星期。而如果她给我发消息那几天,我的短信里收到过验证码,那也是她干的。”
“是真的呢,罗先生!可是为什么呀?”
罗彬瀚沉着地说:“丫想盗我的社交账号。”
这不过是第二个人,而莫莫罗的目光里仿佛已经带上了一丝崇拜。罗彬瀚拍打着自己的大腿,若无其事地继续说:“第三个人,备注是马尔。你也认识?”
罗彬瀚本以为莫莫罗会说出马尔科姆的全名,可是莫莫罗却摇了摇头。
“我不记得这个人呀,罗先生。”
“你不是把我看完了吗?”罗彬瀚有点恼怒地问。
“没有呀罗先生,虽然在我们合体时,罗先生把你最珍贵的记忆作为了森罗形态的一部分,但是像人名或身份这样的信息并不被当作重要情报。我看到的都是罗先生你记忆最深刻的画面与情绪。”
罗彬瀚不愿意琢磨自己记忆最深刻的画面都有哪些,那个长颈鹿牙刷造型的毛线玩偶还躺在他位于寂静号的卧室里。他木然地继续说:“马尔科姆是俞晓绒他爹。”
“也就是罗先生的继父亲了!”
“嗯……好吧,我们一般不这么叫。不过他也会给我发一次消息,肯定在俞晓绒第一次发消息之后。内容不会很长,也不会问我到底发生了什么,就像是普通的问候短信……他可能还会问我什么时候再跟他一起出去兜风,或者去射击场,大概这类的。”
他当然又猜对了。
“第四个人,”罗彬瀚说,“嗯……叫罗骄天。”
“是罗先生的父亲吗?”
“可以算是半个吧,”罗彬瀚谦逊地说:“他是我父亲的不完全蓝图继承者。一般像这样的人我会尊称他叫弟弟。”
“可是罗先生,弟弟不是后辈的意思吗?”
罗彬瀚把头一仰,望着天花板从容地说:“他的考试成绩可以给我当前辈。”
“没有这样的事,罗先生!不管宇普西隆前辈的考试成绩有多让自己人绝望,前辈永远都是我的前辈!”
“太孝啦!”罗彬瀚说,“他给我发的消息不会超过二十个字。最多三句话。没有称呼。不会用‘我’这个字。他不会问我去哪儿,或者为什么去。他只会问什么时候回来。”
“罗先生,”莫莫罗好像有点忧郁地问,“你们两兄弟的关系不太好吗?”
“不,还不错。干嘛这么问?”
“如果是感情亲密的兄弟的话,为什么要这么疏远呢?”
罗彬瀚摆了一下脑袋,说:“那是两回事。”
“我不明白啊,罗先生。”
罗彬瀚觉得左手的指甲缝里有点湿漉漉的。他举起左手,注视着指尖说:“他觉得自己没有立场。”
“立场?”
“立场就是……”罗彬瀚说,“第五个人,谢贞婉。她是罗骄天的妈。她至少发过两次,一次在刚开始,一次在年关。两次篇幅都会很长,但不是关于她自己的内容,是这样吗?”
“是的。谢贞婉女士也很关心罗先生你,一直在说你如果不回来的话家里就没有主心骨了。而且还在不停地给你道歉……”
“这不关于她。”罗彬瀚说,“用不着她来做这个。”
他没有感觉出自己说话的语气有何不妥,然而莫莫罗却一直盯着他看。那目光令罗彬瀚备受煎熬。他一直以来对于重返故乡的期盼仿佛在那清澈的目光里化为一股焦臭的黑烟。从莫莫罗口中念出那几个名字显得一点也不真实,令他感到尤为撕裂,以及,罪恶。他有点狼狈地把手放到脸前,想催眠自己相信这里是寂静号的舰桥室。那稍微有点困难,因为荆璜和雅莱丽伽都不在。
“罗先生,其实,谢贞婉女士在发来的消息里提起了……”
“第六个人是罗尧。”罗彬瀚说,“罗尧。嗯,不是他现在的名字,中间改过一次。那不重要。他会给我一次消息。在所有人的消息之后。他会说,嗯,他会这么说:年轻人想出去闯荡历练一下是好的,不用为家里的事担心。他会这么说,就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现实撕裂的感觉终于在罗彬瀚说出这段话后达到了顶峰。他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心想如果从莫莫罗口中吐出这个名字,他到底能不能受得了。大约是可以的。因为岁月终将流逝。生活的可能性无穷无尽,人的接受力也就随之拓展,他从没想过有一天莫莫罗会坐在自己家客厅的沙发上,脸上带着胜利而欢喜的笑容……胜利的笑容?
是的。那的确是胜利的笑容。只见莫莫罗高高举起手机,好似拿着一把宝剑准备当头劈下。
“你猜错了,罗先生!”他高兴地说,“这个人发了两次消息给你!第二次消息里说,他已经计划要把一家公司的股权全部转让给你,再等你回来就要开始筹备集团上市!另外还说给你安排了一门很合适的亲事呢!你看啊罗先生,家人之间的关爱是超越想象的,就算你也不可能完全猜中!”
罗彬瀚好似木雕石塑般凝视着他。在他这犹如自地狱深处吹来的阴森视线里,莫莫罗喜悦的笑容也渐渐消失了。
“罗先生,”永光族惴惴不安地问,“集团上市是什么意思?”
“是好事。”罗彬瀚说。
“那股权呢?”
“也是好事。”
“那么想必亲事也是一种好事吧!”
“对。”
“那样就真的太好了!可是,具体到底是什么样的好事呢?”
罗彬瀚从扶手椅上站起身,环顾自己刚刚逗留了不足半天的公寓。他大步走到落地窗前,最后凝望了一眼梨海市午后静谧的城市花园,以及园外林立的楼厦和街道。
“好事就是,”他无情地宣布道,“咱们今晚就上寂静号起飞。”
674 从零开始的都市生活(中)
对于一个有着复杂的人际关系的现代人而言,要在丝毫不被人察觉的情况下消失长达两年,这是几乎不可能的事。如果一个人想要主动失踪,并且不引起任何社会治安层面的骚动,他或她必须想方设法使自己的社会关系断绝,或是令所有关心此事的人明白这种始终对于她或他本人是有益的,而所有潜在的危险因素都无力追踪。
债主、施暴者或是死亡威胁,一旦选择了用失踪来处理,就绝不能再被这些危险因素找到。否则那就如同时将堆积了两年分量的火药在瞬时间点燃。它所造成的杀伤力要远超失踪以前。
罗彬瀚并不是主动选择失踪的。而出于出身的幸运,他没有经济上的债主,也几乎不存在具备人身伤害威胁的仇敌——至少,在这小小的星球上没有。可是当寂静号里的小型飞行器载着他悄然着陆在他住所小区的道路上时,他在霎那间感到的恐慌丝毫不亚于一个背着千亿负债的创业者。实际上可能要多得多。
当他用钱包里的钥匙刷开楼底下的安全门时,他的心底仍然存着一线希望,因为根据法克告知他的事实,这片宇宙中的穷乡僻壤失去他的时间是两年半。两年半,足以叫他的手机停机,他居住的公寓被抛售或者转租。往更乐观点的方面想,他本人可能已经被推定死亡,他将被迫和莫莫罗一起成为梨海市的新晋街遛子。
可是事情一点也不顺利,或者说,顺利得令罗彬瀚发狂。他的公寓钥匙依旧有用,水电全都没停,冰箱里的食物倒被清空了。当他用手指揩过窗台时,那块皮肤简直被一尘不染的瓷砖蹭得发亮。
这是多奇妙的一件事,似乎这段时间以来他家里一直住着个有严重洁癖的田螺妖精。罗彬瀚给自己和莫莫罗找了两双崭新的拖鞋(他已不记得那是否是他自己买的了),然后去检查他的衣柜。所有需要定期保养或是防潮驱虫的衣物都安然无恙,井井有条地存放在真空袋里。这种过于专业的手法不会来自于他过去熟悉的那位钟点工,于是他知道有人给他的房子雇了挺专业的保洁公司。随后他又去检查了书架后头的保险柜,确认里头存放的东西都安然无恙。
当他忙着干这件事时,莫莫罗在旁边探头探脑:“罗先生,这些是什么?”
“贵重物品。”罗彬瀚说,同时把一个装着他母亲结婚戒指的盒子打开来看了看。
“是指非常值钱的东西吗?”
罗彬瀚模棱两可地答应了一声。可是实际上他保险箱里的东西谈不上多么昂贵。其中是有珠宝,还有几样能算是文物的小物件,可他很怀疑这些东西如果变卖能拿到多少现金。当然了,他不打算变卖它们,这是无关价钱的。
他检查过了箱子里的每样东西,只剩下一个压箱底的白色信封。信封口的火漆依旧完好,他插在火漆内侧的发丝也还在原位。罗彬瀚用两根指头捏着这封信,犹豫是否要立刻打开。
莫莫罗还在旁边眼巴巴地看着他,似乎对这封密信充满了兴趣。在那样的目光下,罗彬瀚不免对提出回避要求感到有点罪恶。他清了清嗓子,但是说不出话来。莫莫罗却毫无察觉地问:“罗先生,你手里的又是什么?”
“信。”罗彬瀚说。
“一定是很重要的信吧?”
罗彬瀚点点头,用充满暗示的目光看着莫莫罗,指望对方能领悟出其中的意义。莫莫罗在他的凝视中困惑了一会儿,随即便恍然大悟。
“一定是罗先生的初恋情书吧!是准备寄给对方的吗?还是说是那一边寄给罗先生的?罗先生年轻时一定非常受欢迎吧!?真好啊罗先生,我还没有收到过情书呢!”
罗彬瀚安慰地拍拍他,说:“我也没有。”
“可是罗先生你手里的……”
“少给我无端造谣。”罗彬瀚说,“这是我的遗嘱。”
“不要死啊,罗先生!”
罗彬瀚奋力挣脱了莫莫罗的怀抱。向一个寿命长得近乎不朽的种族解释遗嘱,解释意外身故的可能与未雨绸缪的必要,这任务对于现在的他过于艰难。罗彬瀚只得告诉莫莫罗他原本就打算销毁这封信,因为上面的内容已经过时了。鉴于周妤的下落已经相当清晰,他原本的遗产分配计划就不再适用了。而尽管荆璜也许永远不会再出现在梨海市,他还是可以在短期内给海盗头子保留一个居所。他可以把它挂在周雨名下,或是做个什么长期租赁文件,只要法克能给荆璜弄个合法身份——那在魔法层面会有用吗?他实在搞不懂这种事。
等他用打火机把这封过时的遗嘱付之一炬后,所有较为简单的回归工作都完成了。罗彬瀚走回书房,在扶手椅上掏出充满电的手机。他没有在寂静号上开机,仿佛一直在等待这个时刻。
他并不意外打开的手机依然有满格的信号,能正常地上网,同时还有海量的短信将他淹没。他所有的社交软件上都带着未读消息的红点,连具体的数字也看不到。他心想这并不值得讶异,因为既然有好心人给他的屋子做了两年半价值不菲的定期维护,那么顺手给他充上话费也就不足为奇了——这人不但有他公寓的钥匙,还知道他在不同场合使用的两个电话号码。但这个人一定不是俞晓绒,因为如果是她,他的社交软件里连一条未读消息都不会有。
罗彬瀚已经有了答案。他拨出那个号码,在忐忑中想着对方会是什么反应。铃声三响后,对方在通讯另一头说:“你好。”
那声音压得有点过轻,可依旧非常熟悉,似乎这两年半的时间里对方没有一点变化。罗彬瀚有点茫然地瞅了眼坐在自己对面的莫莫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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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清了清嗓子,说:“嗯,是我……”
“回来了吗?”
“啊,对。回来了。嗯,荆璜那小子也回来了。他现在不在,说他要先去什么地方。还有另外三个,不,四个,和他一起的人。就是和他一起来这儿的,你知道我的意思吧?我看到我家里有被清理过。还有那个,就是,嗯,我这两年多……”
罗彬瀚觉得自己已经语无伦次。他原本是可以和周雨解释清楚的,因为周雨知道荆璜是个超乎寻常的人,也不会因为罗彬瀚叙述的内容过于荒唐而把他当作精神病患。他只是有点不知道从哪里开始。也许在无故失踪两年多以后(当然那绝不是他的错),他是该首先道个歉,或者打个招呼什么的。他和周雨认识得太久了,很多社交礼仪已经被完全丢弃。
可是,显然周雨也觉得他们并不需要这套社交礼仪。他的声音一直压得很低,而且语气又显得非常仓促。那显得有点古怪,因为罗彬瀚从嘈杂的背景音里听出他是在户外,而不是图书馆或某种会议场合。
“我晚上过来。”周雨匆忙地说,“你的冰箱我清空了。”
“晚上?”
“嗯……白天有点事走不开。”
“嗯,”罗彬瀚说,“好吧,你先忙。我晚上再跟你说这件事。”
“好。”
周雨挂断了电话,迅速得就像有个警察正站在他面前盯梢。罗彬瀚放下了电话,生无可恋地盯着莫莫罗。
“罗先生,你看起来好像不太高兴。”
“没。”罗彬瀚说。
“可是你的表情真的很不高兴呢。”
“我只是觉得纳闷,好吧?”
罗彬瀚把手机往桌边挪了挪,不再去看那满是红点的主屏幕。尽管他跟莫莫罗这么说,他还是得承认自己不那么满意。在长达两年半的失踪以后,他的确以为周雨会在接到电话的第一时间过来找他,然后他们可以商量商量怎么解释这段时间的失踪。结果周雨却被别的什么事绊住了。
当然,他对自我辩解道,周雨是可以有别的事需要紧急处理的。任何有正经生活的现代人都会遇到忙得焦头烂额,根本无暇分身的时刻。也许周雨在观念和生活习惯上还像来自于恐龙时代,可难道恐龙就没有忙着追捕猎物而无暇搭理同类的时机吗?如果连恐龙都可以有,那么周雨当然也可以有。
不过那到底是什么事呢?按照罗彬瀚在此地两年半以前的印象,周末早晨的八点周雨只会在看期刊,或者电视新闻,要么就是看课本。他不知道周雨现在还是否需要看课本。已经两年多过去了,罗骄天的高考无疑已经成为历史,或许周雨也已经继续他那因为未婚妻失踪而中断的学业。他正在某所大学里读医学博士,那么现在也许他正忙着奔向教室或实验室,这倒和通讯里嘈杂的环境相符。读医也毫无疑问会很忙,就算对于聪明人也是一样。周雨可能有几天几夜赶着复习和研究了。
想到这里时,罗彬瀚的怨气便消散了。周雨继续学业无疑是个好消息,那似乎代表着他已重新走入正常生活,而不再受到周妤的失踪、天降道士或是怪梦的侵扰。作为朋友再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他继续拿起手机,准备打给第二个能够联系而不会引起麻烦的对象。多年以来,俞晓绒是第二个能够和他保守彼此的秘密的人。但那不是出于忠诚或友爱,而是因为如果他们在共同的母亲面前彼此揭发检举,引起的连锁报复将招致倾巢之祸。没有人能获得幸福,他们都会得到她妈妈的铁腕惩治。这种核威慑上的均势带来了局部动态的和平。
他拨出俞晓绒的私人手机号,结果却无人接听。通讯被转入了语音留言箱。罗彬瀚没有留言,而是挂断了电话,既纳闷又警觉地打开俞晓绒常上的社交网站。从最新的动态里,他发现俞晓绒正在海边度假,这才松弛了下来。显然俞晓绒没接电话并不是遇到了什么麻烦,而是因为她正忙着享受海浪和阳光。罗彬瀚知道她很喜欢游泳,也许要游上一整天,到晚上才能接听电话。
周雨正在忙,俞晓绒正在嗨,没有人理会消失了两年多的人正在家里发牢骚。他再没有可以打电话联系但却不会引起任何麻烦的对象了。罗骄天本来也许是个安全的选择,可是他的生母对他看得很紧。如果罗骄天在她面前接了电话,露出任何不寻常的反应,谢贞婉就非得弄清楚那是不是一个女生打来的。她可以背出所有熟人的电话号码,记住所有熟人的喜好与禁忌,哪怕是她根本不喜欢的人,这点是足以叫罗彬瀚感到钦佩的。而如果谢贞婉知道他回来了,中午以前所有罗家三代五服以内活着的亲属都会知道。要是烧纸真的有用,没准死了的都会知道。
罗彬瀚不想让死去的亲属跑来给他庆祝回归。他满怀怨念地打开行李箱,首先把笼子里的菲娜释放出来,让她自己在公寓房间里到处溜达嗅探。然后他把自己那寥寥无几的行李收拾好,把一袋子临时收摘的外星糖果藏进衣柜里头,最后则搬出了装着轻量级米菲的瓶子。他把瓶子放在大腿上,允许米菲生出几只眼睛,在莫莫罗的监视下到处观望他的公寓。
“所以,”米菲缓缓地问,“这是你的巢穴。”
“咋地?”
“对你而言很宽阔。”米菲说,“封闭空间,有点干燥,材料丰富,但是暗藏秩序。没有多少生物活动的气息……我想我喜欢这儿。”
“你别吃这儿的家具就行。”
“那么食物怎么生成?”
“等下去买。”
米菲心满意足地安静下来。罗彬瀚把瓶子抱在腿上,试图从这食人族的威胁里激发一种渴望生存的勇气。他没敢打开社交软件,去看那些无疑已经堆积如山的群聊,各种商务上的通知,由家族群里发来的问候或养生秘诀。他只能鼓起勇气点开短信栏,飞速瞄过那些迫切想要和他取得联系的人发来的文字。他一条都没有点开,但是那些人的声音仿佛已经在他脑袋里回响。罗彬瀚好似触电般放下手机,直勾勾地瞪着莫莫罗。他决定就这么瞪到荆璜出现,或者晚上周雨过来。
他是这么计划的,可是没能赶上变化与莫莫罗的坚持。到了傍晚荆璜出现时他已经完全知悉了短信的内容,并就当前局势做出了重要战略决定。荆璜刚开始狂按门铃,罗彬瀚就扑过去把他抓进来,告诉他这一全新的行程规划。
“驳回。”荆璜说。
罗彬瀚一把抓住他的头发,狠狠地威胁道:“让我走。”
“滚。”
罗彬瀚激动地问:“你的意思是我们现在就滚吗?真的有这么快吗?”
荆璜把罗彬瀚的手指一根根掰开:“我的意思是你从我眼前滚开。”
罗彬瀚从善如流地同意了,并表示自己今晚可以睡在寂静号的仓库里,这样荆璜至少能有十个小时不会看见他。听到他提出的办法以后,荆璜的脸孔似乎也微微抽搐起来。
他指着罗彬瀚的客厅说:“是你自己要回来的。”
“不,”罗彬瀚说,“是法克逼我的。”
“放屁。你真以为我不知道?那家伙不管什么事都是提前做好准备的,如果他没有事先和你通过气,根本不会提出让你回这里的要求。”
“是他诱导我的。”罗彬瀚信誓旦旦地说,“我被精神操控了。”
荆璜转身就要出门。罗彬瀚扯住他的后领把他拖回原地。“好吧,”他说,“我后悔了。”
“后悔什么?”
“我不该回来。”罗彬瀚沉重地说,“我受不了了!”
“少唧唧歪歪。我管你受不受得来,你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罗彬瀚朝着荆璜伸出一只手掌。
“干什么?”
“你拿我的手机点了多少外卖,”罗彬瀚说,“还会会员费和网费,咱们现在结一下账。”
“……你在船上时我也没收钱吧?”
“那是我自愿上去的吗?”
荆璜终于不耐烦了。他双手环抱在胸前,头发已经梳得服服帖帖,可是那件带有愤怒的小鸟图案的t恤衫依旧非常醒目。罗彬瀚知道这衣服是自己买的,并且他早就看见荆璜穿过了,但是他还是时不时要偷瞄一眼这个可笑的打扮,并且怀疑自己正身处一个非常滑稽的妄想当中。
“你到底要怎么样?”荆璜问。
“我要回船上。”罗彬瀚掷地有声地回答。
“不可能。”
“咋地?我都住了那么久了,突然就不让我上了?”
“之后要去比较危险的地方,”荆璜说,“你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罗彬瀚立刻转头按起墙壁上的空调总控。当他忙着把自己的公寓变成全宇宙最酷热的地方时,雅莱丽伽步伐优雅地从玄关穿过,径直做到客厅的沙发上,冲着他们万分迷人地微笑。
罗彬瀚百忙中朝她看了一眼,发现她穿着一套朴素却典雅的黑白毛呢大衣,里头却搭着一件过紧的休闲衬衫,还有一条碍于她的腿长而变成中裤的黑色休闲长裤。那衬衫是男式的,因为版型显得直上直下,而且纽扣在右边。
这套服装无疑不是寂静号和∈的审美风格。而当雅莱丽伽在这套衣服里毫不遮掩地露出犄角与蹄趾时,罗彬瀚感到自己的脑袋开始眩晕。但是他挺住了,因为经验告诉他雅莱丽伽是个靠得住的女人,从来不把自己陷入绝境——但是会把他陷入绝境。
“别告诉我这是你在附近商场买的。”罗彬瀚说,“您就这么直接走在大街上啦?告诉别人您这是舞台装扮?”
“不,我没去商场。”
“那你这一身是?”
“从你朋友家拿的。”雅莱丽伽说,“我很喜欢他养的那只鸟,它帮我选了这套衣服。”
675 从零开始的都市生活(下)
罗彬瀚感到自己已然表现出了一些甲亢患者的初期症状。在他抵达梨海市的第一天里,他滴水未沾,滴米未进,但却丝毫不影响他像个陀螺似地在自己的公寓里转来转去。他一点也不想睡觉,可也不想着手处理任何与他的手机有关的事务。
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他严肃地考虑着自己是否还有别的出路,譬如在梨海市住上一段时间,但却不惊动周雨以外的任何人。但那并不真的像表面上那么容易,因为梨海市有太多他的熟人了。如果他去有点名气的餐厅晃上一圈,也许就会被他的某个远房亲戚或是不那么熟悉的朋友认出来。像这样的朋友他是有一些的,因为他需要显得自己乐于结交这些朋友。但是现在,鉴于他已经消失了两年多,所有会因此而受影响的人都已经接受了事实。他们要么接受他已经死了,要么忘了有他这个人。他不会去猜谢贞婉会不会因为他的消失而高兴,因为这烂局面不是她搞出来的。
他把这些情况告诉了荆璜,但是荆璜显得一点也不关心。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海盗头子显然没有出于社交需要而保持往来的朋友。罗彬瀚想象他住在一座色彩艳丽的海岛上,有一个小美人鱼式的镶满珊瑚与珍珠的宝座,每日每夜海盗头子就臭着一张脸坐在宝座上,等着那些穿着夏威夷草裙的岛民来向他顶礼膜拜。他知道这些幻象很可能不是真实情况,不过荆璜没朋友这点倒非常叫人信服。
罗彬瀚转头去看雅莱丽伽。
“你去了周雨家里?”他问道,“你怎么进去的?”
“有人给我开了门。”
“周雨现在在家?”
雅莱丽伽摇着头,并且饶有兴致地研究起来罗彬瀚的客厅摆设。那些摆设并没有问题,至少罗彬瀚是这么认为的。他是以“会有人上门拜访”为前提布置的,那就意味着每个上门的人,不管他或她是亲戚、朋友、客户、警察、恐怖分子还是外星人,都绝不会发现任何问题。
“别人给我开了门。”雅莱丽伽说。
“谁开的?”罗彬瀚有点咄咄逼人地追问。
雅莱丽伽朝他抛了一个飞吻。她以前从来没这么做过,因此罗彬瀚认为她是从本地风俗里学来的。他怀疑她已经在出去溜达的时间里制造了一个本地受害人。这会儿他的头已经晕得厉害,所以决定暂时先不管这事儿。当他这么想时,又有两个人从他未能关进的房门里走了进来。
罗彬瀚朝那两人看了一眼。在他看清楚这两个人以前,有那么半秒不到的时间,他朦胧地想到他们也许是周雨和俞晓绒。这念头当然非常荒谬,也许只是因为他脑袋里还在转这两个人。
俞晓绒当然不会出现在梨海市,而周雨也许还在某个学校里对付他的课业。在现实中走进他客厅的这对男女,一个有着光亮夺目的脑瓜顶与严肃不苟的神态,另一个则像是被穿上了橙色运动服的精美蜡像——罗彬瀚不是很愿意这么形容“陈薇”,但有时候那的确是从他心底冒出来的想法。她的气质既叫人尊敬,可同时也令人不安,如同一张充满矛盾的视觉陷阱画,盯得越久就越叫人困惑紊乱。在经历返程的旅途中,罗彬瀚尽管只和陈薇见过几次面,却已经再也不会把她和周妤搞混了。
看到这两个人走进自己的客厅叫罗彬瀚不自觉地收敛了起来。法克是他认识的人,但却谈不上是“自己人”,而陈薇就更叫罗彬瀚不知道要怎么对付,于是他便本能地换上一副应付陌生客人的面孔。他先把和荆璜拉扯歪掉的衣领抚平,再迎上去请这两个人去沙发落座。法克严肃地道谢后坐在了荆璜的斜对角,陈薇却冲他微微一笑,说:“你不必这么拘束。”
罗彬瀚心想这句话可真显得有点奇怪,因为这里实际上是他自己的公寓。客人让主人不必拘束未免不伦不类。可是话又说回来,如果这散发着怪异之美的女孩是与周妤相隔百世的先祖,那她显然有百分百充分的资格吩咐一个晚辈不必拘束。
“要喝点什么吗?”他问。
“不必了。我和0312很快就要走。”
“坐船的那种?”
“不,暂且不会离开这座城市,只是去别处落脚而已。你能收留荆璜,真是感激不尽。”
罗彬瀚礼貌地谦虚了几句。他的单人公寓确实很宽敞,但要一次性收留这么多人仍然会显得局促。如果陈薇和法克都不打算在这儿过夜,那当然能省许多麻烦,可是他心里也有一点克制不住的好奇。
“你们打算去哪儿过夜?”他问道。
“我有一个朋友住在这里。”陈薇自然地说。罗彬瀚刚这个事实感到震惊,法克也远远地接话说:“我也有一个。”
“你们说的是同一个朋友?”他怀疑地问。
陈薇和法克一起摇头。罗彬瀚无法想象他老家这片可怜的小地方竟然如此卧虎藏龙。这件事的谜团变得越来越多,好似他只是想抽出一根线头,结果却牵起了一团线,想把这一团线理顺,却扯出了一屋子的线团,就这么一路扯呀扯,最后发现原来整个宇宙都是线团,并且已经被他给扯得一团乱。
他捋了捋鬓边的头发,好让自己看起来显得更有条理一点。在这件屋子里,他是唯一的象征着梨海市的主人,或至少是一个临时代表。在寂静号上他可以随便地听从荆璜或雅莱丽伽安排,像个没心没肺的蠢货,可现在他必须维持一种秩序。蓝色岩石行星的秩序。鱼塘里的乡巴佬的秩序。梨海市的秩序。因为如果他不维持秩序,明天早上法克的第三颗脑袋可能就会悬挂在公寓楼外照耀住户。
“各位,”他提了提音量说,“我有几句话要说。”
霎时间,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他身上,就连菲娜也不例外。罗彬瀚能感觉到那些视线中的某几道分外令人难受。他不去想自己现在显得有多么滑稽,而是狠狠地瞪了眼那根探出瓶口的绿色粘液触须。
“欢迎来到梨海市,”罗彬瀚说,“不管你们是打算在这儿待多久,我都可以提供接待。住宿、餐饮,或者别的什么,我很乐意帮你们安排这些。我在这儿还算能办到点事情……嗯,不算太多,但是能办点小事。所以如果你们有需要,直接打我的电话。我猜你们没人需要我的名片?”
莫莫罗热切地举起了手:“罗先生,我想看看你的名片!”
“你背得出我的号码,好吧?”
“但是我想要一张名片!那是成为朋友的书面证明吧!”
罗彬瀚疑心这是一个基于古约律传统而导致的严重误会。他得找个机会向莫莫罗强调这一点,让对方明白这种写有姓名的小纸片既不神秘也不神圣,更不是缔结友谊的魔法契约。但他还是快速地从电视柜的抽屉里摸出一张交给莫莫罗。
“总而言之,”他继续说,“你们有任何……嗯,凡人的事务,可以来找我。我会尽量帮忙。但是我也希望你们对这地方好一点,行吗?别在普通人看得见的地方打架,别把麻烦的玩意儿招惹过来,别制造什么莫名其妙的科技大飞跃。至少别在我蹲这儿的时候。”
他尤为专注地盯着法克,后者也肃然地回望着他,就像位德高望重的中年干部。那在视觉上的确很有说服力,可是罗彬瀚实在忘不了这人的同代亲戚是怎么把一窝躲在无底深渊里的倒霉蛋折腾得天翻地覆的——那可是群挺过了宇宙毁灭的家伙呀!试问梨海市挺得过宇宙毁灭吗?答案是当然不行。梨海市连海平面上升都挺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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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任何问题?”罗彬瀚说。
没有人提出任何异议,就连雅莱丽伽看起来都端庄得像位窈窕淑女。菲娜鬼祟地改变了皮肤的颜色,像一抹透明的空气朝着装有米菲的瓶子潜近。罗彬瀚拿眼角留意着这一幕,心中既感到轻松,又觉得……他说不出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就好像一个许多年不骑自行车的人重新上路,的确有点紧张,可是又感到厌倦和无聊。不,那不是像骑自行车,而是像戒烟后的复吸。
在几秒的时间里他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好像灵魂已经出窍,正在外头观察和分析这具躯体里的情绪成分。他成了他之外的某个人。一个没有名字与身份的人。
“罗先生?”莫莫罗问道,“还有别的事情要告诉我们吗?”
“暂时没了。”罗彬瀚说,“……我给你们叫点外卖?你们想吃点什么?”
法克已经张开了嘴。罗彬瀚指着他斩钉截铁地说:“爱吃辣的单独坐一桌。”
“别的痛觉刺激剂也可以的。”法克说。
“我们这里是蓝星。”罗彬瀚凛然不可侵犯地指向天空,“要别的刺激就去大气层外头找。”
似乎没有人打算立刻动身去大气层外。除了菲娜只能享用罗彬瀚给她挑选的烤肉与刺身,就连米菲也学会了如何拿着罗彬瀚的手机操作外卖软件。每个人都选择了不同风格的餐点,让罗彬瀚暗地里觉得有趣,可是也正因如此,好几个外卖员都可能会被拦截在小区门口。
罗彬瀚不得不在储藏柜里查看了一番。时隔两年半的高档香烟没准会坏事,因此他拎了一瓶挺不错的白酒,下楼去和小区门口的保安好好聊上一聊。保安已经换上了新人,不再是跟罗彬瀚亲亲热热的那几个,但等他拿出了小区钥匙与身份证明,再用豪爽得有点粗鲁的态度送上一瓶免费白酒后,要跟新人亲热起来也很快。
他哄着对方喝了一两口,还不至于喝醉,但能让人变得易于相处。不出十分钟,新保安就和他一致同意,人应该在恰当的时候睁只眼闭只眼。如果有了业主的事先同意,让几个外卖员进入高档小区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没人会去投诉或抱怨。而如果业主真的是业主本人,又何必在乎他有多久没回来,又是什么时候出现在小区里的呢?
罗彬瀚和那皮肤黝黑的年轻保安一起哈哈大笑,说了两个关于长期旅行与探亲访友的编造故事。在这段时间里恰好也有三个外卖员送来了餐点。前两个人都穿着颜色醒目的制服,因此一眼就能认出来。可是第三个人却有点花里胡哨——花里胡哨是罗彬瀚对这个人的第一印象,因为这人染过红色或金红色的头发,但已经褪色了,手腕和脖子上挂着乱糟糟的廉价金属链,还穿了件老旧脏污的夹克衫。此君的面相看上去也不友善,令人联想到那些在初高中肄业或者逃学,然后徘徊在网吧外抽烟的年轻男子。但这种人又算不上是真正的恶棍,因为如果你拿着一把西瓜刀朝他比划,他就会老老实实地尖叫着要去报警。
像这样的面孔鲜少出现在罗彬瀚居住的小区里。新保安马上就出去拦住这个人,罗彬瀚则远远地站在门卫室旁边。听力稍差一点的人会错过那番对答,可是罗彬瀚发现自己能听得非常清楚。当保安问起那花里胡哨的年轻人来意时,对方用和面孔挺吻合的无礼声音回答道:“送外卖。”
保安问他是送给哪一家,结果这人却不肯回答,反倒硬邦邦地僵在原地,仿佛有意要给别人找茬。他这态度叫保安很快恼火起来,呵斥着叫这人赶快离开。
“管你什么事。”那人爱理不理地说,“这地是你的?”
罗彬瀚已经过了打架的年纪,却不得不承认这小子的声音实在挺欠揍。他忍不住又朝对方看了一眼,觉得对方的脸色有点营养不良。他不想为难这个日子过得不太顺利的家伙,于是装作没发觉气氛地凑了上去,想尽快结束这段无意义的冲突。
“你送的外卖大概是我叫的。”他笑眯眯地说,“是十四九楼的?”
“是。”
“那就是我的。直接给我吧,谢谢噢。”
罗彬瀚把他的身份证与房卡向他晃了晃,然后向他伸出一只空着的手。可是对方只朝他冷冷地看了一眼,说:“不是给你的。”
“那的确是我的住址。”罗彬瀚说。他紧接着还把手机号报了一遍。
“那又怎么样?”对方反问道。
罗彬瀚耸耸肩膀。他有点疑惑地想着是否某个人在点餐时乱填了姓名,或者修改了手机号,而外卖员又怎么会在乎这么个名字呢?他们的任务难道不是把东西送对地方?
“你打算亲自送到我家里来?”他尽量用一种不慌不忙的打趣口吻说,“那反正对我没什么区别。”
他刚说完这句话,心里却突然间起了一股疑心。他家里现在可的确是藏着一个——或者说,是好几个地动山摇的大秘密。这古怪的外卖员坚持要到他家里去,那是不是想要偷偷地确认什么呢?他有没有可能是谁请来的私家侦探,被派来监视罗彬瀚是否已经回到故居?这猜测是有一点夸张,但他真就知道几个人干得出这样的事来。
罗彬瀚立刻开始考虑如何撤销他刚才的话。可是就在这时,又有一辆车停在了小区门口。一个成人与一个小孩牵着手从车后排走了下来。这时天已经黑了,罗彬瀚还在琢磨那可疑的外卖小子,因此把那两个下车的人当成了一对回家的父女。直到他听见一个声音呼唤道:“蔡绩。”
那欠揍的外卖小子立刻转过头。几乎是同时,罗彬瀚也立刻听出那声音到底是谁的。他把上半身往旁边一歪,绕过外卖小子的遮挡,看到周雨正牵着星期八向他走来。
“搞什么?”罗彬瀚说。
周雨看起来就和两年半以前完全一样,既不显得更憔悴,也没增长什么活力,连发丝的长度似乎都分毫无差。岁月在那张过于认真死板的脸上刻不下痕迹。他也无疑看到了罗彬瀚,用目光和点头打了招呼,可是却把戴着黑手套的右手伸向外卖小子。
“在这里给我吧。”他说。
外卖小子一言不发地打开了摩托后座上的箱子,把包裹的密不透风的黑色袋子递给周雨,紧接着便旁若无人地骑上摩托,转眼消失在街道远处。罗彬瀚眨了两下眼睛,缓缓低头望向星期八。
“抱抱。”星期八说。
“你都抱到哪儿去啦?”罗彬瀚说,“你是不是想做别人家的孩子?你还要不要这个家了?”
周雨无言地松开星期八的手,把她轻轻地推到罗彬瀚面前。当罗彬瀚瞅着他手里的袋子时,周雨言简意赅地解释道:“咖啡。”
“黑道改良独家秘方啊?”罗彬瀚说,“还是在给你爸治过的病人献爱心?”
周雨笑了一下,说:“先上去吧。”
罗彬瀚去保安室里拿了已经送来的两份外卖,和周雨一起走向公寓。星期八蹦蹦跳跳地追着他的左手,有时却又在周雨旁边转来转去。罗彬瀚心里又堆积了好几个问题,可是却没有时间发问。周雨同样也什么都没问,就像这两年半的时间流逝并没有真的发生。在等电梯时,罗彬瀚终于装作不经意地问道:“罗骄天的高考已经结束了吗?”
“嗯。结束了。”
“考得怎么样?”
“还好。”
“那……他最后进的什么专业?”
周雨用戴着手套的右手按住电梯门,说:“临床医学。”
“哦,”罗彬瀚说,“他老妈可能不大满意。”
“他自己喜欢就行了。”
周雨的回答平淡而又简洁,听起来简直像位放养主义的父亲。罗彬瀚拎着满手塑料袋走进电梯,再让周雨从他外套口袋里掏门禁卡刷楼。
“他喜欢吗?”罗彬瀚说,“在真的开始学医以后?”
“嗯。第一天去参观标本的时候好像吐了,后面就能适应了。”
“你第一次参观标本时也难受吗?”
周雨想了一想,说:“不记得了,但应该没有。我接触标本的时间比较早。”
罗彬瀚没有问到底是多早。答案可能是八岁,也可能是更早以前。但是周雨从来不害怕尸体,这是他早就知道的事情了,好像从他们认识开始就知道。他盯着电梯显示屏上不断增长的数字,仿佛感受到岁月正在电梯里飞速流逝,把在寂静号上停滞的时间全都飞快地补了回来。当电梯门叮地打开时,他终于强烈地意识到:岁月已经过去了。
“嗯,”他说,“好,其实吧,周雨,我屋里有几个人你得认识一下。”
676 了不起的罗少爷(上)
罗彬瀚又做了一个梦。他梦见自己回到了高中时代,正和周雨坐在教室里聊天。他在不停地说话,可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周雨坐在前面一排,把上半身转过来,专心致志地聆听他所讲的内容。周围非常嘈杂,似乎所有同班同学都在不停地走来走去。可是罗彬瀚并不怎么记得他们了——如果有需要的话他可以去同学通讯录里翻出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和长相,可是看来他没有把他们真的记到心里,或者梦里。每个人都那么面目模糊,像是些无关紧要的布景。
他还在跟周雨说话,并且感到心情愉快。可是突然间,周妤的名字闪进他心里,他开始奇怪她去了哪儿。于是他开始到处张望,要从一张张模糊的面孔里找到她。他很快就发现她独自坐在教室的角落中,用晶莹明亮的眼睛凝望着他和周雨。罗彬瀚冲她招招手,示意她也过来聊聊。
周妤没有站起来,只是冲他偏头微微一笑。她的眼睛好似柔光灯的水晶般剔透闪耀,罗彬瀚猛然间意识到那并不是周妤,而是陈薇。他想要走过去问个清楚,结果同桌的人却拉住他说:“罗先生,马上就要打上课铃了!”
罗彬瀚回过头,看见莫莫罗正穿着那身永光族特色的教学服坐在那儿。他刚要问问莫莫罗是怎么不穿校服地混了进来,后脚却被谁踹了一下。
“喂。”坐在他后排的荆璜说,“你自己的事自己解决。”
罗彬瀚想要还嘴,但是抱着教案的法克已经从前面进来了。那张打过蜡般的脸孔直直地对着教室后方的黑板。这下事情全乱套了。罗彬瀚开始猛抓自己的头发,结果头发上也湿漉漉的。他把手掌摊开放在脸前,看到发黑的血迹正顺着他的掌纹流溢。
他仰头往上看,在天花板上倒吊着的是俞晓绒。她已经死了。那头染成深红色的波浪头发正往下滴血。和他对视的双眼仿佛也生了锈,是一种斑驳的暗青色。她就那样被倒吊在日光灯上。脖子上有一道裂痕。那道裂痕无疑是杀死她的原因,可是里头看不见血肉,只是一团团黑色的阴影。
罗彬瀚把手伸出去,想把俞晓绒放下来。但是他被桌角给绊了一下,猛然间就跌出了这个梦魇。当他满身是汗地从沙发上醒来时,五脏六腑都干得像被火烤过。午夜梦魇的最后景象还滞留在他脑海中,令他茫然地瞪视着窗台外的夜色。但是紧接着有什么东西落在他头顶,小而尖锐的爪子勾着他的头发。
“船长!”他头上的那个东西说。
罗彬瀚把它从自己头上抓了下来。在分别两年半以后,它显然对他生疏了,不再那么老实地任由他抓握,可是好歹也没有狠狠啄他几下。罗彬瀚把它放在自己膝头,借着夜灯的光照打量它绚烂多彩的羽毛。它那小小的黑豆似的眼睛也在打量他,显得有点深邃奥妙。
“你胖了。”罗彬瀚对它说,又戳了戳它雪白的腹部。
鹦鹉拍拍翅膀:“船长!”
罗彬瀚轻轻揪起它的翅膀,检查两年多以来这只鹦鹉是否发生了更大的变化。在他被荆璜绑架以前,他一直把这只鹦鹉寄养在周雨家里,而这段寄养生活显然只给它带来了更多的滋养。它的羽毛更加艳丽光彩了,那嫩黄的头顶、雪白的腹部、青蓝色的后背,还有紫里透红的尾羽,全都像抹过油似的丝滑闪亮。它不过是只类似彩虹种花色的虎皮鹦鹉,此刻倒已经神气得有点凤凰的架势。
他用指头挠它的头顶与下巴,这只被命名为“铁钩”的鹦鹉便满意地把脑袋蹭过来。关于“铁钩”这个名字也是一个笑话,因为这只鹦鹉似乎仅被教过两句话:当它心情愉快时,它会说“船长”,而如果遇到危险,它就会喊“mayday”。
罗彬瀚并不知道是谁把这两句话教给了它,因为他是在一个奇妙的场合遇到了它。准确来说,他和荆璜一起遇到了它。而就像所有别的鸟一样,它对荆璜表现出了异乎寻常的喜爱与关注——不过它可能没有表现得那么聪明,因为目前为止它是唯一一个试图在荆璜头上筑巢的家伙。只要荆璜出现在它的视野里,它就会像荆璜的理想父亲那样牢牢盘踞在他头顶。
从这个角度而言,罗彬瀚一直认为这只鹦鹉应当算是荆璜的宠物,要么就属于那个真正饲养它长大的前主人。可是荆璜显然无意把它带上寂静号,而它的前主人为何弃养或许也将成为永远的谜题。罗彬瀚以一种寄养的心态伺候它,却发现这只小家伙待他也挺亲近。
不是所有宠物都能在分别两年半以后都还能认得老伙计。罗彬瀚摸着它的脑袋,心里却想它也许是龙变的。不,也许不是。龙不会在荆璜的脑袋上筑巢。
“你在这儿待得挺爽啊。”他戳着鹦鹉的脑袋说,“胖了一圈?或者两圈?周雨都给你喂什么了?”
“船长!”鹦鹉回答道。
“你总该学点新花样了吧?”罗彬瀚说,“你叫破喉咙船长也不会来救你的。来,我教你他喜欢听什么——光头光头,下雨不愁。”
“船长!”鹦鹉固执己见地说。
罗彬瀚不死心地尝试了十几次。他想试试让铁钩学点更有趣的话,可惜他不是个成功的驯鸟人。他们简直像在彼此叫阵,直到周雨打开房门,从主卧走到客厅里,给罗彬瀚递了一小包混合鸟食。罗彬瀚研究了下那包东西,认出里头有谷物、水果粒和少许坚果,还有些他认不出来的粉末。
“你从哪儿买的?”他拉开袋子问。
“自己配的。”
“不会很费事?”
周雨摇了摇头,看起来并没有放在心上。罗彬瀚还没跟他讨论是否要把铁钩带回去。他现在不太想那么干,不止因为他家里此刻正关着一大帮危险分子,同时还有米菲与菲娜这两个捕猎者。他可不敢保证铁钩能在那两个东西的地盘上安然无恙。
铁钩开始一点点啄他掌心里的鸟食。周雨站在旁边看着,似乎没打算立刻去睡觉。事实上他连睡衣也没换。除非他的重度洁癖已经在这两年半里彻底改变,否则是绝不会在做好清洁之前上床的。就算是罗彬瀚也不得不承认,他这种怪癖已经超出了职业需求,更像是一种半隐居式生活带来的顽固秩序。不过周雨倒是从不要求客人也按他的标准行事。罗彬瀚打开手机看了一眼,发现此刻已经是凌晨一点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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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还想聊聊吗?”罗彬瀚说,“关于我屋里那一帮人?”
周雨拉过一个豆袋椅,和他并排坐在窗前。罗彬瀚忍不住朝那个看着怪舒服的豆袋椅多瞧了两眼,因为它的式样很新,是清新明亮的嫩黄色,不怎么像是周雨的风格。这不禁令他疑心这是件外人赠送的礼物,可是这么大件的家具是很少被当作礼物赠送的,双方的关系得不那么一般才行。
他没有提这件事,因为如果它足够重要,周雨早晚是会告诉他的。种种迹象都告诉他这两年半的时间里有多少变化发生,如果他要选择其中的某一样最先开始追究,那不会是豆袋椅。
罗彬瀚捧着不愿离开的铁钩,跑去打开冰箱看了看。里头的内容乏善可陈。他只能提着两罐特浓咖啡回到椅子前,把其中的一罐交给周雨。
“我没想到你和陈薇认识。”他说,“你和她刚见面时喊她什么来着?红什么的?”
“以前见过她。”周雨简洁地说,“但我一直不知道她的真名。”
“陈薇听起来也不像真名。”罗彬瀚叼着拉环说,“你懂我的意思吗?她可能已经有几万岁了,我也搞不清楚。但你能想象一个几万岁的人叫陈薇吗?她可能就是随便在我们这儿的流行歌里抄了一个名字。”
“也应该算是一种真名吧。如果我早知道她的这个名字,就能想通很多事情了。”
“啥啊?”
“周妤的母亲和她是同名的。”
罗彬瀚很想问问这其中有什么关联,但他的注意力却被周妤的名字转移走了。在两年半以前,他们已经很少再提起周妤。那件事就像是一场未能完成的婚礼,人们刚把礼堂布置得花团锦簇,结果新娘却在仪式前一天猝死了。于是所有的装饰都被匆匆忙忙地用白布盖起来,呈现出来的既非庄重也非悲伤,而是一派潦草与混乱。活着的人并不想大张旗鼓地缅怀,或是弄得天地间愁云惨雾,只是想快点把这桩糟心事跨过去,匆匆忙忙地往接下来的生活走。可接下来的生活里又有什么事需要这么紧赶慢赶呢?不就是下一场葬礼?这可真是个叫人纳罕的谜题啊。
“感觉真奇怪。”罗彬瀚说。他又往客厅的角落张望了一圈,看看周妤会不会像梦里那样出现在角落。当然什么也没有,因为他现在可不是在梦里。他把咖啡罐当可乐一样摇晃起来,然后问:“你知道周妤……最后是怎么一回事?”
“法克已经告诉我了。”
周雨的声音听起来倒是很平静,而罗彬瀚也没有问他为什么不告诉自己。葬礼已经办完了。复仇也已经结束了。这些事都是永远地结束了。现在他们有别的当务之急。
铁钩已经把最后半颗坚果也吃完了。罗彬瀚把它搁到长沙发上,它便心满意足地把头埋在沙发柔软的绒面上,像个推土机似地冲来冲去。罗彬瀚盯着它,在脑袋里琢磨了一遍又一遍,最后还是没忍住。
“是谁出的主意?”他情不自禁地问,“说我是去了非洲?”
周雨指指鹦鹉,又指指自己的头顶。这个举动对他而言简直堪称幽默。
罗彬瀚提高了音量:“还说我是去研究昆虫?”
“嗯,大概是因为最初见到你的时候就和昆虫有关吧。”周雨自如地回答道,“荆璜让我这样向别人解释的。”
“这能讲得通吗?”罗彬瀚激动地问,“我能研究什么昆虫?我都没见过几种昆虫!我这辈子唯一养过的虫就是我表妹的智利红玫瑰。”
“玫瑰?”
“蜘蛛。”罗彬瀚没好气地说,“蜘蛛品种。她喜欢养任何能放在手掌上的东西。”
“蜘蛛不是昆虫。”周雨提醒道。
罗彬瀚瞪着他。周雨又分外平静地低头喝起咖啡。这显然是在逃避话题,因此罗彬瀚又步步紧逼地问:“真的有人相信这种鬼话?没有一个人怀疑这是假的?”
“因为荆璜伪造得很好。”周雨语调平板地说。
“他连自己都伪造不好。”罗彬瀚说,“他才不会管我家里那堆人怎么问,好吧?”
“是法克帮忙伪造的。”
“他帮荆璜伪造我在非洲?”罗彬瀚将信将疑地问,“但是把实际情况告诉了你?”
“他觉得有知情人会更方便。”
罗彬瀚满头雾水地看着周雨。他觉得这个说法有点古怪,因为法克似乎并不支持荆璜绑架他。而如果他被绑架是违背法克意见的事,后者又怎么能帮荆璜布置好他失踪后的一切呢?不过,或许法克的确这么做了,为了让他在回归后不受怀疑。要伪造出一个人去了非洲的痕迹,罗彬瀚相信这在技术上对法克不过是小菜一碟。
周雨转开了眼睛,又低头继续喝咖啡。
“好吧。”罗彬瀚说,“你对我屋里那几个怎么看?”
“……你指什么?”
“你不觉得他们长得奇怪?性格奇怪?或者浑身都奇怪?”
“他们是外星人吧。”周雨神态自若地接话说,仿佛认为这就足以解释一切。罗彬瀚不禁既钦佩又困惑。周雨是个互联网原始人,但面对任何新时代的流行语都能顺畅交流;他是个无神论者与医学家,却能接受一群会魔法的外星人在他眼前乱舞。这些都说得通吗?有时他真想像米菲那样钻进周雨的脑袋,观察一下这人脑沟里天塌不惊的钢铁秩序。
“你认识荆璜,”罗彬瀚掰起指头,“认识法克,还有陈薇。你对咱们那个长角的美女怎么看?”
“她是福音族吧。”
“你真的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周雨看起来一点也不在意。看来雅莱丽伽的犄角和蹄都无法动摇那脑中的秩序。罗彬瀚很好奇,如果雅莱丽伽突然抓着周雨来个法式热吻,梨海市受害者二号会不会改变观点。可是当雅莱丽伽和周雨见面时,那女人真是老实得出奇。她一本正经地向周雨感谢借来的衣服,还说会找机会还给周雨。周雨则表示衣服本来就是新的,可以送给她。这段对话才应该发生在梦里。
“别让她亲你。”罗彬瀚只得警告说,“不管她跟你说什么,别和她搞在一起。”
周雨看向他的目光简直带上了沉思。罗彬瀚不容置喙地翻过了这一页:“那个帅小伙儿你怎么看?”
“你是说莫莫罗吗?”
“对。你知道他本来长什么样吗?”
“是巨人吧。荆璜之前是跟我这么介绍的。”
“……你就真的一点都不觉得奇怪,是吗?”
周雨想了一想,回答道:“既然已经看到过法克和荆璜的样子,有体态大一点的生命也不足为奇吧?”
“那么小丫头呢?那个被你牵到我家来的?”
周雨摇了摇头:“我没有问过关于她的事。”
“荆璜也没告诉你?”
“嗯。只是说她的名字叫循外八。”
“屁,她叫星期八。”
周雨似乎对这两个名字的优劣并无意见。他的咖啡在罗彬瀚还没喝到一半时就已见了底,当罗彬瀚琢磨着他的作息是否有猝死风险时,周雨有点犹豫地问道:“他们打算在这里待多久?”
“不会很久。”罗彬瀚说,“我觉得我很快就能搬回去了。”
“那个倒是无所谓。我只是奇怪他们为什么来而已。”
“为了把我送回来?”
“说实话,这一点我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当初荆璜把你带走的时候,并没有说过你要什么时候回来。”
“他总不能绑架我一辈子吧?”罗彬瀚说,“而且他自己也麻烦着呢。”
周雨把咖啡罐放在桌面上,端详着水珠从罐头表面滑落。在这暮春之夜里,空气里有一股浓厚的湿气,仿佛刚下过几场连绵的暴雨。
“荆璜怎么了?”周雨问。
罗彬瀚耸耸肩。
“我不知道他跟你提过没有。”他说,“他似乎也有一个妹妹。”
周雨的眼睛眨了一下。从这反应罗彬瀚猜想他原本并不知道。
“我不知道具体情况。”他说,“那小子不让我知道。不过听起来像是……她妹妹也失踪了。”
677 了不起的罗少爷(中)
等到天亮的时候罗彬瀚还没去客房里休息。他和周雨谈了一个晚上,却完全不觉得困乏。而周雨也始终没有提出要去睡觉。罗彬瀚看得出这阵子他肯定有点作息颠倒,因为周雨的脸色不是特别好,有点缺乏阳光的苍白,眼睛底下浮着不太明显的乌青。
罗彬瀚问他是否已经回去攻读博士学位,结果周雨却摇头说没有。这点大出罗彬瀚的意料。他本以为只要太阳还照常升起,周雨就会继续走医学研究的路子。可是当周雨承认自己近期已经不再准备深造时,那张脸上看不出多少失望。
这可是一项重大改变。而且如果周雨不是在忙着学业,罗彬瀚就搞不懂他为何还是一副缺乏睡眠的面孔。他问周雨是否已经找了个医院工作,结果周雨也说没有——但他的确有了一份工作。他在给某个国际研究项目充当医疗顾问。
“真的?”罗彬瀚说,“就和你爸的工作差不多?”
“不太一样。不是那种前沿研究的大型项目,只是一个企业的私人项目而已。”
那在罗彬瀚听起来还是一样的。他觉得周雨去做这个有点出人意料,因为这听起来有点商业性质,而那是周雨向来不接触的东西。可是那也没什么坏处,如果能让他少去想过去的事。
“你最好早点休息,”他最后只是跟周雨说,“你的眼圈看起来就像有几天几夜没睡了。这挺危险的吧?用不着我来跟你说明危害?”
周雨答应了一声,可是罗彬瀚觉得他似乎没怎么听进去。他肯定是有一段作息混乱的时间了,因为直到天亮,他都一直坐在罗彬瀚旁边,有一搭没一搭地和他聊着。尽管他的脸色不太好,可是也从未表现出明显的困意。
他们多谈了几句关于寂静号的事,还有罗彬瀚那场漫长又混乱的“非洲之旅”。在周雨面前,罗彬瀚倒不觉得有必要隐瞒任何可怕的故事,反正周雨也不会觉得可怕,可是他谈起的大部分还是比较愉快的事。他告诉周雨关于莫莫罗追星的事儿,宓古拉与门城,还有蓝鹊是如何被荆璜吓得缩在飞船角落里自闭,说到门城与猫人时,他不自觉地说了整整半个小时,而周雨也完全没提醒他。
“一只黑猫?”周雨问。
“对,”罗彬瀚说,“我记得它还有个名字。应该是叫少东家。它之前还在我们的飞船上,但我已经有一阵子没瞧见它的踪影了。你觉得它的主子是个猫奴吗?怎么会有人管一只猫叫少东家?他打算管母猫叫什么?”
“不知道。夫人之类的吧。”
罗彬瀚不知道这是不是一个笑话,因为周雨的表情显得特别严肃。那和法克是完全不一样的,因为当法克板着一张脸时,你要么觉得他像个中年教导主任在训人,要么就特别像是在装模作样。可是周雨的表情很少给人佯装的感觉,人们会觉得他的确特别较真——这可不是说周雨真的不会撒谎。他们的绝大多数高中同学直到毕业都相信他和周妤只是一对感情很好的兄妹。最叫罗彬瀚纳闷的是,似乎连好几个老师都被这显而易见的谎言所蒙蔽,忘记了周妤的父亲是个比实际年龄苍老得多的画家,而周雨的父亲从来不出席家长会。
他们在给猫起名字的事情上着实讨论了一会儿,直到罗彬瀚无意中提起了宇普西隆。他刚告诉周雨莫莫罗有一个当警察的哥哥,并且还差点把他拷走,周雨就马上问起原因。罗彬瀚说:“那是因为……”
他突然停下来,想起那到底是因为什么。
“有个星际罪犯之类的家伙。”他含糊地说,“一个脑子有点问题的杀人狂,老莫的哥是去抓他的。他好像对我有点兴趣。”
“兴趣?”
“我不知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那家伙似乎总想狠狠整我一下,可我以前从来没见过他。”
“他对你做了什么吗?”
“没什么。”罗彬瀚说,“基本上没做成什么。”
周雨神情难解地站起身,又去冰箱里拿了一罐咖啡。等他回来后罗彬瀚小心地说:“我问你个事。”
“什么事?”
“……你有弟弟吗?”
周雨无言地看着他。罗彬瀚当然知道他是独生子,而且也称得上是三代单传。他辩解道:“人的生活是处于变化当中的。”
“你想说什么?”
“也许你独着独着就会冒出一堆不认识的弟弟妹妹。”
罗彬瀚说这话时并没有心酸的意思,他自己认为这句话的确颇为好笑。可是周雨看起来不以为然,于是他只好耸耸肩让这件事过去。
“那变态来过梨海市,还知道你的名字。”他对周雨说。
周雨并没有表现得特别吃惊或者害怕,只是微微皱着眉头,就像看到一个人没洗手就去抓水果吃。罗彬瀚掂量了一下,还是问:“你认不认识一个自称和你同姓的人?脸看着挺嫩的,可能背着把吉他什么的,不过也可能没有。他曾经提到过你的名字,我总觉得他没准跟踪过你。”
“我不记得见过这种人。”周雨平静地回答道。
“你这几年去过榅叶街吗?就是那个离二中特别近的小购物街?”
“没有。星际罪犯也不会去那种地方吧?”
罗彬瀚沉重地摇摇头。周雨显然对星际罪犯和变态人狼都一无所知。不过这毕竟是件好事,如果周雨从来没见过周温行,或者至少没接触到能留下深刻印象的程度。周温行感兴趣的是周妤,有着一个外星始祖的蝴蝶精,或者是收留了荆璜这个大麻烦的蠢货。周雨却从没做什么会招引麻烦的事。
“管他呢。”罗彬瀚说,“我们把老莫的哥送回了他们老家……他出了点事,需要找他老家的人帮忙。在我们把他送上船以前,他的同事一直在追捕那个变态。”
“已经抓到了吗?”
“没。”罗彬瀚说,“我不知道具体情况,但是听起来好像挺糟糕的。有人受了重伤,而且还有什么东西失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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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彬瀚不愿多想当时宇普西隆的表情,可不知怎么,周雨对这个话题显出了一点兴趣。他追问道:“失窃的东西具体是什么?”
“听起来像什么贵重物品。”
“有可能是武器之类的事物吗?”
罗彬瀚琢磨了一下他从永光族兄弟谈话中听到的只言片语。“不太像,”他说,“听起来不太像武器,更像是……某种稀有动物?他们提到了繁殖和产地之类的。”
“这样啊。”
“怎么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如果让罪犯拿到秘密武器,对于警察来说会比较难处理吧。”
罗彬瀚倒没法否认这点。他是为宇普西隆感到遗憾,这件事对于永光族条子来说或许会成为事业的重大污点。他们彻底丢失了周温行的行踪。等到下一次找到这个疯子时,他可能已经在某个穷乡僻壤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行。到了那个时候,宇普西隆也许又会变得沉默不语,想到当初自己为了救回一个婴儿而放弃的追捕行动。
但是现在就由他去吧。罗彬瀚决定不再提这件事了。不管周温行此刻正在宇宙的哪个角落里制造混乱,都已经和梨海市毫无关系了。周妤已经不在了,没准还有个能干掉无远人的魔法剑仙隐居在山里。罗彬瀚不怎么相信周温行还会再跑回来。按照他的常识,连环杀手很少在同一个地方反复作案。除非上一次犯罪没有得逞。
“总之,”罗彬瀚说,“这事儿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了。”
周雨答应了一声,又低头喝起咖啡。罗彬瀚忍不住问:“是我记错了你以前的习惯,还是你喝咖啡喝得更凶了?”
“这几天比较忙。”
“因为你那个顾问工作?”
“嗯。出了一点意外。有扇不该打开的门打开了。”
“啥意思?危险病毒泄露啊?”
周雨摇摇头说:“有只性格不太好的实验犬跑出去了。”
“怎么?你怕它把实验室拆了?”
“没有到那种程度,但也可能会引起事故的。最好还是仔细检查一下它去过的地方。”
罗彬瀚曾目睹一只困守公寓的成年雪橇犬是如何给他的客厅和卧室进行了翻修。他从来不低估犬类的破坏力。狗,或者狼,也许不如猫来得灵活轻盈,它们却有一股韧性,或者说狠劲。如果有什么是它们渴望的,那它们不管吃多少苦头得要达到目的。罗彬瀚不讨厌这种脾气,可他其实更喜欢逗逗流浪猫。
他们没有在实验犬的话题上讨论太多。这毕竟是个企业的项目,而罗彬瀚不想在别人的商业机密上掺和太多。他们还是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天马行空得就像在参加暑假露营,想到什么话题就聊什么。期间罗彬瀚发现自己至少在糖城的菜单上说了三遍,但却一次也没提起邦邦,因为他不想提任何不愉快的事。他的故事毫无逻辑,但是周雨也只是倾听,从未要求他从头到尾、事无巨细地说明。不管罗彬瀚是去了非洲还是异世界,现在这些都成了打发无聊用的谈资。
有时,罗彬瀚会在一些关头停住自己的故事,以免陷入不得不做出尴尬解释的处境。每当遇到这种时刻,他会去问周雨某些问题。而尽管梨海市是宇宙中的一粒微尘,他能问的东西却数不胜数,比如罗骄天的大学生活,鹦鹉饲料的配方,或者周雨为何要在卧室的床头柜边搁一把长柄黑伞——实际上罗彬瀚觉得那伞怪眼熟的,可想不起来是什么时候见过。他不想细问,因为那伞阴沉沉的,有点像周妤的风格。他现在只想谈论欢乐,而非遗憾与损失。
到了天快亮的时候,他们两个都渐渐地不再说话。罗彬瀚望着窗外逐渐清晰的城市轮廓,看上去或许像在思索,可实际上什么都没想。他还没有考虑接下来的计划,反正他这一次根本没打算在梨海市久留。具体来说应该是几个月,因为海盗头子认为这点时间就足够找到自己失踪的妹妹,并且在搜寻过程中伺机干掉法克。罗彬瀚倒没有盲目地相信他,并且睿智地向海盗头子指出,如果一个人能好端端地被巨型鹈鹕夹走,他也可以被任何一种其他的动物夹走,关到一个时间流逝得极慢的地方。这样等荆璜和夹走他的动物对骂三天三夜,风光无限地班师凯旋时,整个太阳系可能已经被一个唱着歌的傻逼星星顶替了。如果那样的情况发生,在梨海市的这段岁月将是他们最后的相聚,因此荆璜实在应该让他多薅几根毛下来当纪念,而不是反拽他的头发。反正海盗头子未来还有大把时间把毛长回来。
不管荆璜有多不把这当一回事,永别的可能性是存在的。罗彬瀚明白自己其实应当想一想这种可能,想想如果他接下来要在梨海市度过余生该怎么办。他早就该想想了,因为他一直认为自己迟早是要回来的,在所有的冒险终结以后,在他见识过无远域故事的真正主角以后。可是,当新的一天降临时,他的脑袋里依旧空空如也。
他在空无中听见周雨在喊他,于是转过头去。周雨问道:“你打算去见罗骄天吗?”
“我还没想好。”罗彬瀚说,“有没有可能让我在这儿生活好几个月,但却没有一个人认得出我?”
“那种事只有法克才办得到吧?”
“他说他办不到。我觉得他在骗我。”
周雨没有直接表达意见,但目光里透露出赞同。
“他是想让你重新融入原本的生活吧?法克这个人好像有一点完美主义倾向,如果你让他来还原什么东西的话,就非要做到和原来完全一样不可。”
“你说的是你自己还是法克?”罗彬瀚说,“而且我以前的生活里没有非洲热带雨林。我要怎么和别人解释我去非洲的事?因为我热爱昆虫?”
周雨欲言又止,最后说:“其实你不用解释。”
“为什么?”
“大概不会有很多人当面问你吧。如果有的话,你只要笑一笑就可以了。不管你给出什么反应,别人应该都会满意的。”
罗彬瀚突然从黎明前恍惚迷离的境地里清醒了过来。他不由地开始寻思周雨的这番话,并且从那平和惬意的假象下嗅出巨大的声誉危机。他动了动僵硬的身体,缓缓问道:“为什么他们会满意?”
周雨移开视线,说:“有很多流言。”
“比如?”
“……你不知道也没关系的。”
罗彬瀚坚持主张这件事很有关系。当他把两只手搁在周雨的肩膀上,他最好的朋友终于没法再假装喝一个早就空了的咖啡罐了。
“有的人觉得你得了绝症。”周雨说,“生命最后时光的旅行……像这样的原因。”
“那他们肯定会奇怪我怎么一脸健康地回来了。看,我还长了点腹肌呢。这都是非洲昆虫赐我的。”
“……你被你父亲现在的妻子排挤走了。”
“咋地?”罗彬瀚说,“现在是三年之期已至,我又被迎回朝堂了?”
周雨的表情显然认为这也不失为一种解释。长久以来,罗彬瀚知道他对外界的评价反应淡漠。周雨正是最不在乎别人如何看待他的那种人。他用眼神严厉地警告周雨不许开口点评。
“这两个都是比较主要的说法,其他的你不知道也无所谓。本来你想去什么地方都是你的自由,别人问起的话不解释也可以吧?”
“说得好,”罗彬瀚说,“那这两个肯定不是最主要的说法。最主要的版本是什么?”
就像被抓到逃学的优等生一样,周雨斜垂着脸,尽量不让罗彬瀚从表情上抓到破绽,却不知道这样更加显得心虚。
“你失恋了。”他简明扼要地说。
“太棒啦!”罗彬瀚说,“但甩我的是谁?”
“周妤。”
“屁话。”
“……是被谣传的人之一。”
“那还有谁甩了我?”
周雨不置可否地微微转着脖颈。在他这细微的动作之间,种种可怕的答案在罗彬瀚心中飞快闪过。能让他去天台对人世做最后道别的答案实在太多了,有些简直糟糕得无可挽救,比如说,他的表妹,他的亲妹,他失踪前一天刚刚结婚的年轻姑妈,他曾经去管过事的企业的前台小姐,周雨。
他勇敢地按次序把所有灾难性选项都问了一遍。周雨仔细地听着,随后沉稳地竖起四个指头。罗彬瀚顿时感到如释重负。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我和那个前台多聊过几句。”他澄清道,“她老家在海边,很喜欢划船。她当时不知道我是管事的,以为我只是刚入职。结果被我这边的熟人看见了。我记得她有个男朋友。我可没滥用职权干过什么蠢事。”
“我是说有四个选项都中了。”周雨也向他澄清道,“没有前台。”
678 了不起的罗少爷(下)
在中午到来以前,罗彬瀚找周雨要来纸笔,罗列好了这一整天的待办事项清单。他本来就打算找个会跟法克谈谈,如今也不过是增加了这件事的急迫性。等到天光刚刚照亮客厅,他就已经想着等下要怎么找法克要求弥补他的声誉损失。他问周雨是否要现在跟他一起去,结果周雨却说自己还有工作尚未完成。在把自己关进卧室以前,周雨从冰箱里找了份没开封的速冻水饺,试图给他们两个做份早饭。
尽管罗彬瀚已经有一阵子没吃过任何具有他故乡特色的食物,对自己朋友的了解使他拒绝了周雨的好意。有些人的厨艺会被以“致命”这个词来形容,这对周雨并不适用。周雨可怕的厨艺与其洁癖是密切相联的。是他对卫生的过度要求引发了种种富有创造力和想象力的烹调方式,因而可以说世上再也找不出几个人的料理比周雨更加不致命——但那和能不能吃是两回事。
在对比过周妤的厨艺后,罗彬瀚自很早以前就对这两个人的问题了然于心。周妤也许是个外星人,可她的厨艺水平不过是普通的不善烹调,是缺乏对厨房的耐心与经验。假如她愿意好好地费心思,那是能够做得挺好的。可是周雨就完全不一样了。如同失歌症患者的本质问题在于听不出调子,周雨的厨艺问题本质是一个味觉问题。那即是说尽管周雨分得清酸甜苦辣,他对什么样的食物是美味却缺乏判断。罗彬瀚发现这一点的时机也是周妤——如果有谁能坚称周妤做饭的水准很高,而且并非出于爱情的盲目(有段时间罗彬瀚真的这样以为),那只能说明此人对食物的品味糟糕得可怕。
罗彬瀚秉持着友爱团结的精神给他们两个做了早饭,然后开始想他这一天里该办的事。他肯定要和法克谈谈,但是那也许不会花太久。他至少还可以多完成几项重要任务。第一,不管他是否要公开自己回归的消息,他都得先设法联系俞晓绒,确定她和她妈妈的近况如何;第二,他要考虑考虑他手头有多少钱。
在一群稀奇古怪的天外来客包围下计算自己的可支配现金真是件无聊又可笑的事,但这实在非常关键,因为如果他动用某几张银行卡,或是在某几个特定的地方消费,那就等同是昭告天下。实际上,如果现在谢贞婉已经等在他住所的楼下,他也丝毫不会觉得惊讶——新保安可以在昨晚被一瓶白酒收买,那当然也可以在更早以前被别的什么东西收买。也可能会是别的什么人。在小区住户里,有几个人具备着通风报信的潜在可能,但他暂时不想去深究。
他把纸摊在周雨家的书桌上,开始算自己有多少安全的现金能在这几个月里使用。能被定义为安全的现金,包括纸钞、无需从银行卡里取现充值的手机支付软件,还有几张完全由他私人办理的银行卡。这些账户不涉及到缴税或公司业务,但也并非绝对安全,因为里头的资金总归是从不那么安全的账号里划拨过来的,而且金额也不会那么多。
假设这儿有一场正式的,由警方负责的失踪调查,这些私人账户就毫无隐秘性可言。但罗彬瀚认为事情还没到那个地步。他父亲很早就不再是警察了,他的老伙计们也大多临近退休。除非他真的音讯全无,再去搬动这些旧日的根基绝不是个聪明的主意。在周妤的事情上,他父亲的确尽力了——可是那又有什么意义呢?除非从一名星际罪犯嘴里说出来的,梨海市里的任何一个人都不会猜到真相。
罗彬瀚还没有问过法克是如何制造他的“存活证明”,他猜想那反正是和虚拟视频、伪造通讯、指纹、DNA或笔记鉴定脱不了干系。这些技术手段没有一点能叫法克为难的地方。想到这里时罗彬瀚甚至灵光乍现,领悟出一条绝佳的逃生之路:他可以直接叫法克给他做一个基因克隆体,让克隆体去帮他应付所有人,而他则坐上寂静号一走了之。法克会同意这么干吗?他倒从来没想过这一招。
他心不在焉地琢磨着这条逃生之路,以至于接连算错了好几个数。等他终于估计出自己大约还有十二万可以安全使用而不会引起注意的现金时,他一时半会儿都还没理解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他对物价水平的概念已经严重生疏了,也不清楚这两年多的时间里有多少本地的商户还对他存有印象。不过有一点是明摆着的,那就是十二万不足以支持他度过奢侈享受的一年。而且严格来说他还欠着周雨不少钱——这两年多的房屋维护费不是小数目。如果他还想出国去看看俞晓绒,那也将会是一笔不菲的开支。
罗彬瀚一项一项地列出他在未来十二个月里的重要支出项目,最后不得不承认形势是严峻的。他可以暂时拖欠周雨为他付过的钱,但是机票可不会赊账。没有保洁和钟点工服务,家务都得他自己料理。没有大型家电的损坏和替换(这会儿他倒希望荆璜能早点滚蛋了)。最好也没有油费或置装费。这倒是没什么为难的。因为他那辆用于“融入圈子”的惹眼跑车绝不能动用,而他衣橱里的服装也够自己和莫莫罗穿了。
他花了快一个小时做粗略的开支估算,最后略为厌烦地把执笔搁下了。他不介意过略为简朴的生活——那甚至远远称不上是艰苦的——可是当他提笔写下机票或交通费诸如此类的字眼时,他脑袋里却想象着莫莫罗巨大的本体抓着他跃入天空,倏忽间就把他送到了雷根贝格银莲花路上。不行。他怠倦地告诉自己。这是不行的。像莫莫罗本体那么大的东西倘若飞在天上,那可不是一个富二代从非洲归来能够相比的。它会造成举世轰动。虽然“举世”也不过就是这太阳系里的弹丸之地。
那又有什么关系呢?去他的鬼吧。让所有人都吓得魂飞魄散吧。让一些人彻夜难眠,错过次日的上班时间。让心不在焉导致的车祸和医疗事故遍地开花。再没有什么日常和秩序。让现实给恐怖的巨人撕得稀巴烂,然后所有人都明白他们不过是生活在一出微不足道又平庸至极的电视节目里。到了那时他的声誉也分文不值。再烧掉几座城市助助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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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彬瀚闭上眼睛,在静谧的黑暗里调整呼吸。他又站起来去给自己倒了杯水,一半用来喝,一半用来销毁他走神时留在纸上的乱涂乱画——他知道周雨不会追究,更不会去翻阅垃圾桶里的碎纸,他只是单纯不想在书房里留下纸张烧焦的气味——然后他在一张白纸上重新写好机票的估价,以及一些杂七杂八的手续费。他不知道莫莫罗是否真的会喜欢,不过还是预留了一笔开销,以便带着这个超过一万岁的实习生去本地餐馆或游乐园之类的地方转转。
等这一切做完,距离中午十一点还差五十分钟。罗彬瀚打开他手机上的世界时钟瞧了瞧,估计俞晓绒这会儿还在床上睡觉。他仍然没想好要怎么打第一通电话,因为那小妞可不是等闲之辈。俞晓绒尽管在学业上没表现得多么优秀,却天生有一种嗅探麻烦的本事。她一定会想尽办法打探他这趟“非洲之旅”的真相。作为慈爱的兄长,罗彬瀚已经热心地为她编造了好几个故事,比如说他在寻找人类起源的秘密(人类是虫生的,他真的打算这么说);或者他即将发现一种前所未有的珍奇植物,可以用于制作美味得前所未有的糖果(他的确在行李箱里夹带了一大堆外星糖果树果实)。
俞晓绒会相信这些说法吗?当然不会。可是只要想到她因此而气得跳脚,罗彬瀚就会美滋滋地把故事编得更离谱些。他给备忘录定了时,提醒自己稍晚些的时候给俞晓绒打这通精彩的电话。
事情都安排妥当以后,他把写好的纸张塞进口袋里,然后去敲周雨卧室的房门。周雨应门的速度很慢,而且头发也有点凌乱,看起来一点也不像在工作。
罗彬瀚疑问地盯着他,周雨揉揉眼睛说:“睡着了一会儿。”
“我准备去我那儿看看情况。你想再睡一会儿吗?我自己去也成。”
“不,我和你一起去吧。正好也有点事想问问荆璜。给我几分钟。”
周雨关上了房门。罗彬瀚尽量克制自己的好奇心不去窥探里头的景象,却没法不注意到周雨开门时依然戴着那双黑色手套。他在昨天夜里就问过手套的事,周雨说是在工作时意外烧伤了,还专门摘下手套,让他看了看两只手掌上缠着的绷带。
绷带缠得非常密实,甚至连手指也没有露出来,看起来难免引人担忧。但周雨看上去并没把这当一回事,他告诉罗彬瀚只是些表皮损伤,并且处理得很及时,因此不会留下后遗症。罗彬瀚暗地留意过周雨戴着手套抓握咖啡罐的样子,看起来也灵活自如,没有落下什么严重的毛病。可是,他有点纳闷地想到,难道周雨连睡觉都戴着手套?要知道那可是他外出时一直戴着的手套。一个洗手时要把袖子捋到胳膊肘的人怎么能容忍这事儿呢?
还没等他想明白这件事,周雨又从卧室里出来了。他的仪容已经做了简单的整顿,依然戴着手套,还拿着那把长柄的黑伞。在去卫生间做了简单的洗漱后,周雨快步走向玄关。
“走吧。荆璜应该在等我们了。”
罗彬瀚不无困惑地跟了上去。他们走向小区门口时罗彬瀚戳了戳那柄长伞,木头材质的柄又沉又结实,柄头还有颇为华丽的雕饰。这伞简直像某种古董货。
“天气预报没提到今天下雨。”他在等待计程车时佯装无意地说。
“以防万一。”周雨回答。
“你这样方便吗?不然换把折叠伞?”
周雨摇了摇头,于是罗彬瀚把它当作一种喜好问题。他们上计程车时周雨一反常态地坐到了前排,手里却依然抓着那把极不方便的黑雨伞。罗彬瀚忍不住在后座戳着他的肩膀问:“你这伞是什么宝贝吗?”
“……拿习惯了而已。”
“那不然你坐后头来?”
周雨还是摇头。罗彬瀚起初以为这又是周雨在分别的两年半里养成了某种新怪癖,直到停车结账的时候,他才陡然明白现在是怎么一回事。他看着周雨在前排付了车费,然后和他一起走向小区的大门。天气非常好,鸟雀在树梢上歌唱,空气里带着某种木兰科植物的芳香。罗彬瀚慢步前行,心里模糊地想到了许多事。那是痛苦的,但也是喜悦的。他永远都在那混沌起伏的舟中坐着——你是一个一生都睡在船上的人——
在他住所的楼下,一只皮毛纯黑的大型犬蹲坐在月季花底下。它的身体颀长而瘦削,像座陡峭的黑色山峰,两只笔直竖起的尖耳朵成了山峰的两个尖顶。这狗的表情是那么严肃端庄,下拉的脸皮里甚至还带着点愁苦,两个经过的女孩因此而被它逗得哈哈大笑,小心试探着去抚摸它的脑袋。大丹犬没有摇晃尾巴,却配合地略略低下头,允许她们摸它的耳朵与下巴。
罗彬瀚表情扭曲地看着这一幕。他迎上去和那两个女孩搭话。她们是新搬来的,因此并不认识他。他向她们介绍了他养的这条聪明非凡的大丹犬,并且为自己忘记栓狗绳的事道歉。他发誓说今天早上时他本想带它出去遛一遛,结果这条狗却和他闹了脾气,自己蹿出门不见了。不过现在他们当然是和好了,所以它才在这儿等着他回来。说到这里他使劲地在黑狗耳朵上扭了两下。
等到两个女孩走开,罗彬瀚才终于松了口气。他转过身瞪着这条从来不摇尾巴的狗,眼睛里简直能射出激光来。周雨也提着黑伞走近过来,朝着黑狗端详几秒,说:“法克。”
黑狗的耳朵扇了两下,说:“周雨,你好。”
“这个身体,和之前用的不太一样吧?”
“嗯。换了新的外型。”
“是之前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吗?”
“没有问题,”黑狗严肃地说,“之前的用太久了,容易被认出来。”
“荆璜在楼上吗?”
“在的。”
周雨点了点头,如同什么也没发生一样继续朝着公寓楼道走去。那整个过程简直叫罗彬瀚叹为观止。他目送周雨上了楼,然后扭头对法克说:“你有没有觉得周雨像是从外星来的?”
“他是你们这里的原生生命。”黑狗说,“我调查过。”
“你查了他祖宗十八代?”
“呃,不是的。是从蓝图比对方面做的。他和你们所有人在大概十九万年前应该有一个共同始祖。”
“就不可能是中途人才引进了吗?”罗彬瀚不死心地问。
“不会的。他和你一样都是原生生命。”
罗彬瀚笑眯眯地望着黑狗:“你觉得我现在还算是吗?”
法克没有回答,但罗彬瀚没觉得它真的答不上来。关于“逃生之路”的计划又在他脑袋里浮现出来。他半是好奇半是认真地问:“你能造出一个以前的我吗?身体和记忆完全都一样的那种?让我们这儿的专家都检查不出来?”
“可以的。”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
“可以的。”
“那你为啥之前没这么干?我是说,我失踪的那段时间,搞个仿真机器人之类的,这样永远都没有人会发现我失踪了。这难道不比去非洲看虫子可信?”
黑狗肃穆地问:“你真的想要这么做吗?让这种模拟思维把你取代?”
罗彬瀚停顿了。他双手环胸,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考虑了一阵。
“不。”他说,“算了。”
679 好警察,坏警察(上)
罗彬瀚没有让法克上楼去。
他不是真的认为荆璜一秒也忍不了法克的存在,但故意把他们凑在一起并没好处。他还模糊地意识到,当荆璜不在场的时候,法克似乎会透露得更多。
他提议在小区里散散步,法克就站起来跟上他,沿着绿地上的石子路慢走。在这个时间段,小区里没多少人影,罗彬瀚不太愿意真的拿根绳子栓在法克脖子上,虽然他猜想法克自己或许一点也不介意。
“你干嘛要搞个这样的身体?”他随口问道,“这难道不会有点麻烦?”
黑狗悄没声息地走在他右边。那张嘴并没有动,但是罗彬瀚却能清楚听见他的声音,就像戴着副看不见的耳机。他心想法克干的这档子事有时候也真像是魔法。
“这样比较方便。”法克说,“活动时不会被注意。”
“你这样绝对更受注意,没多少人在城里养这种狗,要是看到你在外头闲逛,他们会把你抓起来找失主。你倒不如把自己变成个松鼠麻雀什么的。”
“没关系。这具枢体只用在合适的地方。”
当然,这就是说,不止一具枢体。罗彬瀚已然从雅莱丽伽给他讲的故事里得到许多启发,明白如果0305可以随意所欲地改变外形,法克当然也办得到。没准办得更好。他对于本土居民来说简直就是天神下凡。
可是,如果此刻光看这只黑狗,罗彬瀚很难体会到隐藏在其下的巨大威胁。他过去见到的法克——其中的一个版本——像只深色的威玛猎犬,看上去更愁苦温和。而现在法克变成了一只大丹犬。它不像这个品种中最大的那些那样高大,体型更接近中型犬,因此不会特别引起外人的紧张。它那看上去仿佛经过修剪的尖耳朵高高竖着,步伐稳健而又轻缓,对周围的环境看也不看。
罗彬瀚低头瞧着它,心想它是绝对不会像真的犬类那样爆冲撒欢的,就算别人不知道它的真面目,恐怕也不会想着去举报或抓走它。因为它行动起来的样子实在是智慧非凡。上帝可能就是一条狗——他脑袋里突然冒出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来。
“我被荆璜带走那天撞到了一群绑匪。”他随随便便地说,“装成修女的样子,但我不知道它们到底是什么东西。荆璜说它们是来杀你的?”
“嗯。是来找我的。”
“所以它们到底是什么?星际罪犯?”
“是一些电磁波意识体,可以通过特定设备干扰你们的思维。一般来说,有特定信仰的人更容易被操纵。”
“听起来挺危险的。”罗彬瀚说,“我好像也碰见过一个。嗯,它说它是颗星星之类的。我觉得那东西能把我们这儿整个毁了。”
“呃,找我的人没有这么危险。信号发射设备我已经销毁了。而且它们对这里并没有兴趣,只是来找我的而已。”
“你对它们做了什么?”
“没有什么。”法克肃穆地回答,“它们想找到0225。”
罗彬瀚仍然没有完全习惯这种编号名称。当他听到一个编号时,他总是要拿来核对他已经知道的那些人名:法克与0312,方序与0206,姬寻与0305。某一天他还偶然从陈薇那儿听到一个名字,音节听起来像是“古和”,它代表的是0201。当然了,还有他知道的最后一个编号,0101。有时这不同姓的一大家子可真把他搞得稀里糊涂。
他把所有的编号和人名盘了一遍,确信自己从未知道0225这号人物。他不怎么感兴趣地问:“也是个逃犯?”
“已经被捕了。”
“0305也被你抓了?”
“嗯。他是玄虹送来的。”
“他真的没反抗?就这么让你抓了?”
“他应该计算过结果。”
“你们真的挺有意思的。”罗彬瀚说。
他曾见过荆璜把法克的头拧下来(而且是两次),可是还没见过两个无远人打架。说打架也许太轻描淡写,因为很可能会演变成谋杀。然而在法克的口中,这件事似乎并不会真的发生。当两个无远人撞在一起时,他们更倾向于“文斗”,像是在脑袋里模拟一场战斗,输了的人也任凭处置。他问法克是否真的是这么一回事。
“一些人会这么做。”法克说,“这样可以避免浪费资源。”
“但你们不可能完全确定吧?”罗彬瀚问,“总会有不确定因素?或者是秘密杀手锏?没有人愿意试一试冒险?”
“有的。”法克一板一眼地回答。
“具体说说?”
“0206应该有过计划。他在你们这里逗留的时间很长,可能做了一些站点建设工作。”
“但是你们最后没打起来,是吧?因为荆璜抢了你的先。”
“0206在避开我。”法克说,“他打算先处理玄虹。”
“结果他被处理了。因为少爷不止一个人。”
“嗯。”
罗彬瀚的脚尖踢过一株长出来的野草。“如果,”他问道,“少爷当时是一个人去的,那会怎么样?”
“0206应该没有办法杀死玄虹。”
“你的意思是他会赢。”罗彬瀚说,“他只是没办法干掉少爷,但他还是能用个什么法子摆脱掉少爷,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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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这种可能。”
“那么反过来呢?少爷一个人就把他干掉的可能性有多大?”
法克依然说:“有可能。”
他的语气几乎没有变化,但是罗彬瀚觉得自己听出了一点暗示。
“你还是觉得0206赢面大些。”他对黑狗指出,“因为他很了解少爷?”
“不止是情报的问题。即便在所有二代人员里,0206的计算能力也是很突出的。”
“所以编号的次序对你们没什么意义,是吗?”罗彬瀚有点好奇地问,“排在前头的编号并不比后头的更强?”
“编号的差异代表配置方向不同。”法克说,“如果你说的强是指武器化程度,0206的配置并不高。但这和他能造成的危害是两回事。在我们已知的范围内他能运用的办法有很多。他还掌握了一些我们不了解的技术。”
“那是什么?”
“和高灵带有关。”法克说。
罗彬瀚状似了然地点了点头,可是实际上他什么也不懂。那已经不重要了。他心想不管0206策划过什么,或是掌握了什么,这个无远的叛逃者已经死了。不是大脑封存,而是死亡。他已经从这世界的大舞台上永久性地退幕了。不管今后这宇宙里还有多少灾厄与不幸,都不再和这个死掉的极端分子有关。他甚至还想到也许0206生前所犯下的最后一桩成功的罪行就是杀死了周妤。
“不重要了。”他没头没脑地说。
黑狗仰头望着他。罗彬瀚不想解释,于是以提问替代了回答。
“你追踪这些死秩派时都发生过什么?”他装作兴致很高地问,“你碰到过非常危险的情况吗?或者见过特别有意思的事?”
“没有什么特别的危险。”法克严肃地说。
“你总不能一点危险都没遇到过吧?”罗彬瀚不死心地问,“从来没有谁一嘴巴给你夹走?”
法克并不承认发生过这样的事,可是同样也不承认自己已经天下无敌。他波澜不惊地对罗彬瀚解释,说如果只是一具枢体损坏,那并不能算是真正的危险。而在事先收集到足够充分的情报以前,他绝不会贸然地暴露承载微子仪的核心枢体,因此大部分事情对他来说不过是正常地按照进度走。那并不是危险,也谈不上是成就。就算他的某具枢体被谁一嘴巴夹走了,或是扭掉脑袋挂在楼道里,他只需要再调一具备用枢体补上就成了。真正的危险并不存在。一切都只是在稳步推进。
这个好消息并没有给罗彬瀚带来太多的喜悦。不管怎样,如果一颗人头被挂在他公寓的楼道里,他的人生就和“稳”这个字毫无关系。他恳切地要求法克别让这种事情发生,或者干脆在发生时让整个公寓楼里的人统统失忆。
“这个可以解决的。”法克说。
这实在是个典型的法克式回答。罗彬瀚想,法克毫无向他人倾诉自我的欲望。对于死秩残党的追捕不过是公事公办,是按照计划和进度稳步推进。法克是另一种类型的警察,绝不会像宇普西隆那样把责任当作一种自我的东西。宇普西隆具有故事性,打击邪恶,保护弱小,那既是宇普西隆的工作,同时也是他的人生经历与存在意义。那确切的描述是什么呢?那个词就在他嘴边,他只是一时想不起来。
他漫无目的地搜寻着,眼睛捕捉到了一抹朝云般的淡粉色。那是小区林子里的梨花开满了树梢。春季就要结束,花树便显露出过度繁荣后的颓败。有的枝头密得吓人,有些却全空了,稀疏地裸露出漆黑扭曲的枝干。那景象不能说多么美妙,但极富有梨海市的风土色彩。罗彬瀚看着树根处堆积的花瓣,旋即又想到了遥远的雷根贝格。梨海市只有春天是最漂亮的,可在银莲花路尽头的树林里,秋季的色彩似乎比春天更为丰富美妙,那是经由新生与死亡共同酿就的甘露。他曾经看着俞晓绒坐在林地间小憩,树叶的阴影落在她头顶上,好似一个造型奇特的黑色花冠。那时他展开过遐想,揣测俞晓绒将来会有怎样的人生。不平凡的。千回百折的。生机勃勃的。俞晓绒有段时间特别想做特工,或者侦探。那当然不是什么聪明的理想,可是她说不定真的能做成。
罗彬瀚露出了一点笑容。那个他想不起来的词在这时闪现进了他的心里。浪漫——的的确确就是这个词。对苦难深重的现实深感刺痛,但却要追逐幻想中的明日,那从未存在过的理想世界。这是浪漫的做法。俞晓绒曾经想做的是浪漫中的特工,而宇普西隆是个浪漫的外星警察。
至于法克,或许可能是完全不同的另外一回事。从来没有什么冒险故事。法克准是这么认为的。就算他有无数可以讲得很精彩的往事,外人也不可能从他口中领略。因为对于他而言,那只是一连串的结论,比如“完成了”、“解决了”、“正在处理”。罗彬瀚曾把这种性格当作是无远人的普遍气质,不过如今他渐渐感到自己弄错了一些。雅莱丽伽所讲述的那个0305显然就很懂得自娱自乐,可能还有些颇为新潮的戏剧品味。把无远人都当作无欲无求的苦修士未免有点刻板。法克的习性是属于他自己的。宇普西隆正远远地飞在天外,在流淌的星海与冰冷的太阳之间,而法克的四只爪子却稳稳落在尘世转盘的泥土中。
罗彬瀚在原地出神,站了至少有十分钟。黑狗安静地蹲坐在原地等待。
“我今天有点多愁善感。”罗彬瀚说,“回家后的第二天,你能明白吗?有点提不起劲。我想我过几天就能恢复了。”
“呃,没关系。”法克说,“你可以在这里待很久。”
罗彬瀚摇了摇头,心不在焉地低头看着黑狗。在归来的旅途中,他没什么机会和法克说话,因为荆璜从未允许法克出现在寂静号上。这点对法克大概不算什么。法克肯定有一艘自己的船,没准还有具能在外太空飞行的身体。他想象着法克每到一个地方就换一具和当地物种更相似的身体,就像是去海边度假的人换上沙滩短裤,或者在瘟疫地区套上防护服。
“你有想过改造我们这里吗?”他突然问。
“你是指怎样的改造?”
罗彬瀚并没有什么明确的构想。他酝酿了一下措辞,试探着说:“就像0305在崩溃带做的那样?”
“你们这里并没有反无穷现象。”法克说,“你们只是普通的陷阱带。”
“但你一样可以让这里天翻地覆。”罗彬瀚说,“0305一个人就把地头蛇全干掉了,他们还是群挺过了世界末日的家伙呢!他差不多是把那地方完全接管了,而且我觉得他也没什么先来后到的概念,是不是?可是我们这儿,既没人能活过世界末日,也没有谁发明了倒霉的机器,你们却任由这儿自己发展。我现在越想越觉得纳闷——还不光是你呢,还有0206,你们两个都曾经在这儿待过,而这地方居然连一个大新闻没出过。”
“你想要大新闻吗?”法克依然庄重地问。
罗彬瀚有点不敢回答这个叫人心慌的问题。他狡猾地反问道:“我的意见重要吗?”
“嗯。”法克说,“我接管的地区一般都是有当地人提出申请,然后我再根据他们的意愿去实施援助的。如果他们没有改变的意愿,我不会强制执行。这是符合规定的做法。0305那样做是因为他已经主动断开了和基地的连接。”
“那么0206呢?”罗彬瀚问,“他跑到我们这儿就为了干掉一个万年女巫的后辈?他干嘛不干脆把我们整个地方消灭了?这难道不是件特别容易的事吗?”
“他不能。”
“你是说他没本事,还是说他是个有良心的罪犯?”
“呃,不是。他需要你们保持运行,不然就达不到他的目的了。”
“那你呢?你从未对我们这里产生什么看法?”
“处于发展中。”法克说。他的语气依然是那么严肃,罗彬瀚分不清他是否有说笑的成分,只好甩甩脑袋,不再追究这件事。
这就像是观察蚁穴。罗彬瀚对自己说。你养了一堆蚂蚁,观赏它们繁衍生息,可是你绝不会想着要改造它们,让它们从此不再筑巢,或者用点别的什么技术。改进蚂蚁是毫无意义的,只有偏执狂会这么做。可是,从另一个方面来说,平白去毁掉蚁穴也同样不可理喻,那是虐待狂与心理变态者的所为。
“我有一件事很奇怪。”法克说。
“你不是打算向我讨教吧?”罗彬瀚说,“如果这件事连你都想不通?”
“嗯。我奇怪的是,你从来没有向我提出过这方面的要求。”法克说,“在你接触了玄虹和我以后,你应该意识到这可能会给你的故乡带来多大的改变。大部分我接管的地区都是由技术咨询开始的。”
“我没想过。”罗彬瀚轻轻地回答。
然而法克却说:“你是知道的。”
“我又不是唯一知情的人。你看见周雨之前和你打招呼的样子了,他也没打算让你们做什么吧。”
“我知道周雨的原因。”法克说,“但我不清楚你的。”
“有的人就是喜欢过旧日子。”罗彬瀚盯着虚空说。
“你不像这种。”法克回答道。
罗彬瀚对他回以微笑,仿佛在说一只狗怎么懂得蚂蚁是怎么守旧的。黑狗的样子依然那么稳重可靠。尽管未曾听到回答,罗彬瀚仍然感到,法克没有被他骗过去。
680 好警察,坏警察(中)
罗彬瀚认为法克对于绝大多数人都能算是个很好的听众。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不管实际内容是多么鸡毛蒜皮,法克聆听的样子总是那么认真专注。当然,这人很可能根本没在听,而是在关注几百光年外的某个警报被拉响了。可那也完全不要紧,因为对于倾诉欲强烈的人而言,听众是否真心动情并不重要。实际上,听众最好是没有什么太强的个人意见,否则就有可能会采取富有个人色彩的干预行动。
一个完美的听众只要有基本的、能在表面道理上讲得通的回应就成了。在这一标准上,罗彬瀚实在找不出比法克更完美的人选。法克永远都不会给出错误的回答,因为他的确听了,并且不会为此动情,不会有所评价,不会把小秘密在某次闲谈里透露出去。有些事罗彬瀚是永远不会和荆璜提起的,可是跟法克提一提却无所谓。那些事不是什么机密,也无所谓理解或不理解,只不过因为他总觉得荆璜有着强烈的感情色彩,而法克却永远只是个局外人。
他当然有几次听到过那种说法了。关于古约律的生命性,荆璜的存在只是一种“现象”,就像彩虹或是雨雾。做这个判断的人当然比罗彬瀚懂得多,可是罗彬瀚心里从未明白这个结论,因为荆璜在大部分时候看起来都很真实——真实,不在于性格或言谈,而是存在。不管荆璜能不能飞,是不是能让自己的身体变透明,他的存在是那样强烈、真实、鲜活,就像黑暗中燃烧的一堆篝火,和所有虚幻的尘世布景都格格不入。的确如此。如果荆璜站在那儿,灰蒙蒙的尘世就像是个仓促布置出来的舞台,凡人们不过是些临时演员,或者,能活动的机关人偶。荆璜更像是真实之物,而这庞大的尘世才是无限的空幻。他与他所记忆的一切才是空幻。这感受他不打算向任何人提起。
那么法克呢?他将把法克放在何种地位?法克既不真实,也不虚假,他像是一种没有性质和特征的东西。一种没有主观意见的秩序。不。这当然也是错误的。法克有自己的观点和目的,只是那和罗彬瀚距离得太遥远了。他所做的一切对罗彬瀚都意义难明。
“你为什么要关心我们这儿的技术问题?”罗彬瀚既迷惑又诚恳地问,“就算这里再进步一千年,对你们也毫无帮助,不是吗?”
“很可能是这样。”法克说。
“你难道想要赌一个概率很小的大奖?”
“呃,不是这么回事。这里没有纳入我们的规划,主要还是看你们的发展意愿。”
“那么这是一种人道主义援助?因为怜悯?”
法克依旧摇了摇头。
“这只是一种改进。”他解释道。
“如果这不能给你带来任何好处,它就不算是一种改进。”
“算的。”法克说,“这从整体情况来说是改进。”
这就是他们在那些虚无缥缈的问题上的最后讨论。罗彬瀚不觉得现在是个把宇宙大环境变得具象化的好时机。于是他也就从那些他不能够明言的思绪上走开,转而跟法克谈论属于无关痛痒的问题。换而言之,那些和他自己在梨海市的生活有关的问题。
“你可以去医院。”法克说,“常规的血液检查和基因检测都可以做,不会发现问题的。”
“但实际上是有的,是吗?你只是把检查的人骗过去了。”
法克给他做了一段解释,在罗彬瀚听起来就像是法克在他体内放了一大群小机器人。在平常,它们会维持他的体温与生理指标稳定,而一旦它们检测到自己脱离体内环境,就会制造一些光学与电学信号,足以保证让任何显微镜前的肉眼和检测仪器都被混淆。
罗彬瀚都懒得问法克是什么时候对自己干了这一切。他觉得就算自己抗议,法克还是可以在他不知情的时候弄点别的什么花样。相形之下,大堆他完全感觉不到的微型机器人实在不成问题。他甚至十分友好地询问法克这些微型机器人是否能给他提供点别的便利,比如抗癌症或流感病毒。
“呃,确实可以。”法克说,“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把这里的常见病原体都加入黑名单。”
“你们经常这么干?”
“这是基础设置。”
“所以你们那儿的人都是百毒不侵?”
“不是所有的,只有录入在数据库里的病原体会被阻挡。”
罗彬瀚多少觉得这很有趣。他的确不想在这段时间里染上流感或别的什么毛病,因此爽快地叫法克帮他这么设置。当法克问他是否要留下例外选项,以便在适当的时候生一点毛病时,他也没想着要这么做。不,装病的法子多着呢,他完全用不着真的生病。他想到无远人摆弄身体就像摆弄电脑,而电脑要佯装罢工可比真的罢工再修好要容易多了,谁也不会没事在防火墙上故意留漏洞。
“你们何不干脆搞个白名单呢?”他兴致勃勃地问,“把所有不认识的病毒都排除?这样不就能防止漏掉新品种?”
“不行。”法克说。
“做不到?我以为这和黑名单的难度差不多?”
“风险很大。基地现在已经禁止这种设置方式了。”
罗彬瀚略有好奇地朝黑狗看了看。他看不出那张脸上的神态是否比平时更严肃一点,但他知道法克不开玩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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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行,”他耸耸肩说,“反正这地方也没什么你不认识的病菌。”
这是毫无疑问的。罗彬瀚心想。法克有什么做不到?癌症、白血病、运动神经元症、艾滋病、类风湿、尿毒症、狂犬病……没有任何一种病能在这只黑狗面前称得上绝症。当他想到此处时,忽然间感到一股愧疚与懊悔。他想象的是无数张模糊的病态的痛苦的脸漂浮在自己面前,全是些身患绝症垂垂将死的人。
他们不计代价地想要延续,想要在莫大的恐怖前找到一条出路。他们的家人想要为他们找到出路。他们的医生想要为他们找到出路。但最后只有一条绝路。到了那个时刻,技术与尊严都毫不重要,向神灵或魔鬼叩拜也不叫人羞耻。如果他们知道法克的存在,他们就会争先恐后地向他恳求,会愿意给他一切。可是他们不知道。这通往奇迹的秘径偏偏展现在了毫无用处的人面前。当那些滑向死亡却渴望生存的人在他想象中痛苦嚎哭时,愧疚感的源头也就清楚了:那不正是谋杀?罪恶的谋杀。如果知情而又毫不作为,那就形同谋杀。
所有的失败都有你的一份。那命运的魔女可曾这样说?所有的死亡都有你的一份。
一位老妇人从绿地前经过。她牵着条黑白相间的牧犬,看上去祥和安宁。当她冲着他们微笑致意时,罗彬瀚麻木的面孔上也挤出佯装惬意的笑容。他的后背却浸泡在迷雾弥漫的寒冷河水中。难道他从未离开那迈往狱火的莲舟吗?他迟疑地想了想,可是他的确是和周雨谈过了,在梨海市潮湿寒冷的长夜里。他已经回到尘世。从关于无限的故事里悄没声息地走开了。从现在这一刻开始,发生的全是关于渺小的凡世的故事,是关于他自己的无谓的故事。在那瞬间他有一种冲动,几乎要把他心里真正的念头说出来,说给一个永远也不会对此有感想的局外之人。
“法克,”他说,“我一直觉得……”
黑狗蹲坐在草丛边等待着。罗彬瀚却紧紧闭着嘴,好像有人把他的上下唇用针线缝了起来。当他最后开口时,声音变得又轻快又无聊。
“你吃太多辣了。”他说,“你到底为什么这么爱吃辣?”
“轻度刺激可以维持敏锐。”
“你难道还需要靠食物提神?我的意思是你难道不是随时随地都开着一万台监控机器人之类的?而且,我记得你不止爱吃辣,你还吃过别的什么痛觉物质。”
“这是我的喜好。”法克沉稳地回答。罗彬瀚顿时肃然起敬,好似看到一位圣贤当众承认自己喜欢闻耳屎。
“我知道几家店特别辣。”他慷慨地允诺道,“回头请你吃。”
“好的。”法克说。
“但是你很快就要走了?”
“是。虚满那边的事比较紧急,必须要优先处理。”
“可你不是能同时弄好几具身体吗?你不能在这儿留一具?这样我遇到麻烦的时候也知道要找谁?”
“呃,单纯留下一个带有记忆信息的枢体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核心计算器必须运用在寻找虚满的事情上,能配置在这里的计算资源很有限。如果没有微子支持,多线程任务的效率也非常低,而且无法设置灵场屏蔽器。”
“能不能一句话概括?”
“没有办法处理严重的灵场事故。”
罗彬瀚满不在乎地晃晃脑袋。他根本不想问法克概念里的“严重事故”是什么。
“不管怎么样,”他说,“你可以留点什么东西下来。”
“你的理由是?”
“我还有一大串麻烦呢。跑去非洲研究昆虫,记得吗?万一我遇到需要圆谎的场合呢?也许有人会逼我说出一个非洲旅馆的名字,再去那儿做查证。还有机票和别的什么东西。可别说这些没人会在意……我有点小小的家庭问题,明白吗?我保证肯定会有人对这些感兴趣的,至少得把网上的痕迹做圆吧?你能把这一切搞定吗?就算是一个低配版的你?你以前在我们这儿当过程序员。我记得你搞过网络安全还是什么的。我猜你想黑进什么地方也不难?”
“可以的。不过其实你并不需要担心这些,关于你的行踪痕迹早就已经做好了。在这里你是非常安全的。”
罗彬瀚有点狐疑地看了看黑狗。他感到法克语调里的确信成分似乎有点过多了。“非常安全”。这话可一点都不显得稳重。谁能保证他非常安全呢?就连荆璜和莫莫罗都没能阻止他换上一只全新的左手。可是法克的话毕竟分量不同,因为罗彬瀚从未见过他那明亮的脑袋落入鹈鹕的巨口中,他的信用和威严就不曾永久性地折损。
“好吧。”他最后妥协地说,“看来一星期后我就得一个人过乡土生活了。荆璜和你一起走?我的意思是他和你差不多时间走?”
“嗯。要想寻找虚满,玄虹是非常重要的助力。”
“他们是有心灵感应怎么着?”
“呃,和那个没有关系。玄虹很善于寻找和他有密切关系的人,如果他想找的话。”
罗彬瀚点点头,心里猜测雅莱丽伽也会跟着一起去。他们倒没有开个寂静号内部会议来讨论这件事,不过罗彬瀚认为她不会放任荆璜独自面对往事。至于莫莫罗,一个立志要普渡众生的永光族当然得用在最需要他的地方,比如给久别重逢的兄妹献上一曲赞歌,最好还有一整船的全家福毛线人偶——这念头颇为险恶,罗彬瀚只得自己打住了。不,他不能真的诱导莫莫罗给荆璜编一个“理想中的毛线父亲”,因为雅莱丽伽会看穿谁才是幕后真凶,然后他就会被打发去一丝不挂地擦洗甲板。
“就这样吧。”他喃喃自语,“……就该这么办。”
“怎么了?”法克问。
罗彬瀚摇了摇头。他僵硬的脸孔开始变得柔软。霎时间他有了一种奇怪的,近似于顿悟的感觉。他意识到自己如此焦躁不宁,如此希望法克留下来,实际上和非洲昆虫毫无关系,而纯粹是出于对未来的恐惧。如果他逗留在此处,如果他重新回到尘世,事情就必须发展下去,该发生的就必须要发生。
“没什么。”他说,“我准是想多了……近乡情怯那一套。咱们上楼去吧,看看周雨和那些家伙处得怎么样。”
他们一起朝着楼道走去。在回去的路上,罗彬瀚终于觉得自己已经调整好了状态。他开始熟悉起如何应付梨海市的一草一木,小区里散步的居民,甚至是那群盘踞在他公寓里的外星客。两年半以前他怎么应付,现在他也一样能照做。在等待电梯时他甚至吹起口哨,唱的并不是那猫人的英雄普伦西,而是一首尘世的歌。一首过去他年轻时喜欢过的老歌:
有位姑娘想买一架通往天堂的阶梯
墙上有告示她却想打听确实
因为你知道有些词一语双关。
他继续吹着口哨,一边按下通往高层的按键,一边等法克步履从容地跟着他走进来。他很诧异自己仍然记得那首歌的大部分歌词。断断续续,残缺不全,但是整体还记得不少。他没法把它再完整地唱出来了,但是那些词句在他脑袋里徘徊。
哦,我们沿路而去,影子高越灵魂。
一位相识的姑娘走来,身上闪耀明光,昭示万物如何点化成金。
若你凝神倾听,那曲式终得耳闻。
当万物合一,当一为万物。
那时你化作磐石岿然不动。
吉他曲。他在上升的过程里琢磨着。这是一首过去给了他安慰和振奋的歌。动听的吉他旋律。这和周温行弹的东西没有半分相似。他不必在梨海市想起那梦魇之音了。可是当他走出电梯时,另一个念头却给他的回忆蒙上了阴影。这些歌词。是的。一语双关。这和预言毫无关系,因为世上的事倘若顺其自然,就注定是悲喜交集。
可是如今看来,他在心里冷静地想,这歌词对他确实很不祥。
681 好警察,坏警察(下)
罗彬瀚走进客厅时看到的第一幕就颇不寻常。
视觉给他的第一印象是所有人都坐在一起。他们全都坐在沙发上,彼此靠得很近,要么在低着头看书,要么在悄悄地谈话。这画面有那么一会着实让罗彬瀚疑惑,觉得他们简直全是同一条船上的。可是等他定睛一瞧,他发现和荆璜谈话的人实际上是周雨。而雅莱丽伽正和莫莫罗头碰头地挨着,阅读一本厚厚的书册。星期八的位置在这两组人中间,也在偷窥那本书册上的内容。可奇怪的是,她的身体却微微倾斜着,为了能抓住周雨的衣角。
星期八是如何决定她感兴趣的对象,这对罗彬瀚来说一直是个谜团。这也许有点自作多情,可是罗彬瀚总是模糊地觉得星期八对自己的态度有些不同。他以未见过星期八追看莫莫罗或雅莱丽伽许愿。当然了,她对荆璜的态度要更特别,至少她从未叫他“罗罗”或者“瀚瀚”之类的。可是,如今他又好像一下子失宠了,昨天夜里他就发现星期八更喜欢接近周雨。但那到底是为什么呢?难道周雨有什么愿望正急着实现?
这个问疑困扰了罗彬瀚好几秒,并且使他又想到那些绝症。他并不清楚周雨是否有攻克绝症的志向,而且说实话,周雨现在不过是研究生毕业,那在医学界里似乎还远远不是个拿得上台面的资历,就算周雨有点家学渊源也一样。紧接着他不再想这件事了。当他走近时,周雨和荆璜突然就从小声谈话的状态迅速分开了。荆璜漠不关心地望着窗外,而周雨如往常般看向他,等着他先开口招呼。
罗彬瀚有点疑神疑鬼地望着这两人。当然了,在这间屋子里荆璜是周雨最熟悉的人,他们聊点什么都不足为奇―但是到底都谈点什么呢?他从来没有过概念。周雨绝不可能和荆璜谈论医学话题,而荆璜也从没和周雨斗过嘴,至少他没有见过。这两个人的交流内容处于罗彬瀚想象力的边界以外,就像四维空间那样存在于理论里,可他自己却从未见过。他们为什么在他出现时就停止了谈话?就像是不希望让他听见似的。不过这多半只是他太多心,他们只是恰好在这个时候谈完了。
他有点心不在焉地琢磨这件事,以至于当周雨用视线给他暗示时,他仍然没有发现真正的危机处于何方。他习惯性地去揪荆璜的头发,后者把他的手甩开。
“你一星期后就跑啦?”罗彬瀚问。
荆璜不耐烦地点点头,面孔依然对着窗外,只留给他一个凌乱的后脑勺。罗彬瀚认为他这是在针对法克而非自己,因此依旧笑眯眯地说:“你这周打算怎么过?”
荆璜终于转头看着他:“什么怎么过?”
罗彬瀚愉快地向他指出这一周的时光也许是他们最后的相聚(荆璜哼了一声,听起来不以为然),所以当然得做点更具意义的事。他故意提了好几个户外活动计划,比如去儿童乐园或溜冰场。荆璜阴沉的眼神更加使他充满了外出的热情。他转头去找雅莱丽伽寻求支持。
“难道我们不应该有正式的团建活动吗?”他用那种正派凛然的腔调问,“一家人难道不应该有集体意识?”
雅莱丽伽答应了一声,声音有点心不在焉。她头也不抬地继续和莫莫罗看书,犄角与发髻完全遮住了罗彬瀚的视线。她的应答叫罗彬瀚有点得意过头,完全没注意周雨正用越来越明显的目光提醒他留意问题。
可是罗彬瀚忽视那一幕。他过于沉浸在惹毛荆黃的愉快中,并且指望着有人在恼怒中失手砸了他的公寓,不得不再赔偿他一场宇宙逃亡之旅。他紧接着又问莫莫罗是否同意出游计划,结果,出乎他的意料,抬起头的莫莫罗目光纯洁而迷茫,显然并不知道刚才的对话里发生过什么。
“怎么了,罗先生?”
这下罗彬瀚终于感到了不对劲。他的视线逡巡了一会儿,最后落到莫莫罗膝头的那本书上。准确来说他并没看见那本书,因为雅莱丽伽低下的头碰巧把它的内容挡了个严严实实。
“你们在看什么?”他缓缓地问。
“是放在客厅里的相册呀,罗先生。”莫莫罗看起来非常真诚地回答,“就是放在电视旁边的那一本。”
罗彬瀚并不记得有这样一本东西存在。他没有那种拍摄并保存相片的习惯,只有一本很薄的影集放在他床边的最里侧。他很确定雅莱丽的和莫莫罗在看的那一本要厚得多。而且他怎么会把相册放在电视柜上呢?他不记得昨天这么干过,他昨天甚至没怎么留意电视柜上的东西。那地方很醒目,正因醒目反倒叫人不会仔细去看。谁都知道电视柜是个永远也不会藏秘密的地方,就连解谜游戏里都不会有,而生活的秘密可是要险恶得多。
他缓缓地歪过身体,越过雅莱丽伽的肩膀去看那本相册的内容。起初他并没认出那些看起来颇有年头的照片——它们有的甚至都开始褪色了。上面的人物看起来也和他没什么关系,多数是中年人和老人。在左侧上端的第一张,有个穿棉花披肩的老妇人坐在头门槛前,怀里抱着一个赤裸胳膊的婴儿,表情令人觉得有点害怕;在这妇人照片对角的位置是两个并肩站在田野前的男人,皮肤在照片上显得黝黑多皱,左边那个用一种不自然的神态盯着镜头,而右边的男人就轻松得多。他脸上带着一种惯于面对镜头的微笑。
即便相片本身未能得到很好的保存,他那种带着点危险感的英俊依然使人印象深刻。他在这一页里是最年轻的,还有点颇不合时宜的小小时髦,通过他那打理良好的发型与锃亮别致的皮带扣体现出来。毋庸置疑,这年轻人是很有魅力的。初次见他的人也许会觉得他不太正派,可是却不会因此而反感。他穿着一件深蓝或是墨黑色的制服,把有金属?章的帽子夹在胳膊底下。这一身的确很威风,可是又并无实际的必要,难免显得有点装腔作势。这是种年轻人特有的意气风发的张扬和炫耀,他似乎比罗彬瀚现在的年纪还小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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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彬瀚盯着这张照片看了一阵。最开始,他竟然没有认出这是谁,只是觉得这张面孔非常陌生。它不像是一张人类的面孔,而是一个抽象符号。人如果盯一个字看得太久就会有这样的感觉。然后他的脑袋里就自顾自地推理开了:看看这个男人的个头,比旁边的中年人高了快二十公分,而手脚都灵活修长,暗示他有出色的体格和身手。他的眼神很机敏,显示出头脑灵活。眉毛像两把宽厚适中的黑刀,浓厚而且锋利,而鼻梁高扬,鼻头末端微微下勾,显得很具有攻击性,但又不至于到凶暴的地步。
他观察着这些细枝末节,心想这真是个很有特色的鼻子,是这张脸上的精华之笔,就像书法长撇中最后的那一顿。于是他便开始明白这张照片上的人是谁。这张在照片上苍白失色的脸立刻在他的想象中鲜活起来。他知道这个人的步态和语音,知道他在长篇大论时习惯性地把手掌并拢伸直,放在太阳穴位置轻轻一扬,形成一个介于军礼和挥别之间的动作。那动作使他像个掌控局势的人。罗彬瀚甚至能想象出此人侧过头时鼻梁中上部有个微微隆起的弧度,就像陡峭的山壁上多出一段小坡。每当他在镜里左右摇头时,他也可以看到非常相似的轮廓出现在自己脸上。
“罗先生,怎么了?”
罗彬瀚发现自己看得太久了。可是他并不觉得激动或紧张,他只是在以一种雕塑家式的冷眼旁观的态度观察这个形象,想知道能否还能用刻刀在这旧作的细节上削上一削。不过,没有什么可削的。他把相册抓到自己怀里,草草翻阅了其中的几页。他认出了那个可以被称作“祖宅”的旧屋局部,估计这些照片全是从那儿找到的。
“可真不容易。”他边翻边评价,心想这两年里或许有某位他的高龄亲戚去世了。这些相片有那么一丝遗物的气味。
他又把它递给莫莫罗。“这不是我的,”他满面轻松地说,“我估计谁把它放到了我这儿。我昨晚没注意到。”
莫莫罗看上去有点不安,于是他又说:“没什么特别的……它放在那儿就是为了让人看,老莫。你打开看看很正常。”
“这些照片上的是罗先生的家人吧?有几个和罗先生很像呢。”
“或许是吧。”罗彬瀚说。他又转头去看雅莱丽伽。那双金棕色的眼睛平静而颇具穿透性地望着他,罗彬瀚咧嘴回以不怀好意的笑容。
“觉得这些旧照片怎么样?”他问,“看到什么有意思的内容?”
雅莱丽伽眨了一下眼睛,但什么也没说。她把手伸向相册,翻出封面后头的两行小字。字是用铅笔写的,被时间侵蚀得很严重。罗彬瀚眯着眼睛辩认了好一会儿,终于搞明白这写的是句格言:
理性是照耀人的唯一明灯,良心是引导人的唯一手杖。
他马上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声迸发得过于猛烈而突然。莫莫罗差点从座位上跳起来。荆璜则转头对他说:“你发什么神经?”
“我看见了好笑的事。”罗彬瀚故作神秘地回答,伸手把那一页合上。
荆璜的样子显示出他对相册里的内容没有丝毫关心。他只是皱着眉看了一眼周雨,仿佛罗彬瀚神经发作的原因全写在周雨脸上。罗彬瀚把相册放回到电视柜旁边,心里仍然想看那张照片,还有那两行铅笔字。其实这两样东西未必有什么联系,因为铅笔字已经模糊了,很难再确定字迹特征。它可以是任何人写的。总而言之,既然木已成舟,何必再计较呢?
“算了。”他和颜悦色地对自己说,然后又转身面对着沙发上的那一群人,还有那只蹲在角落里的黑狗。
“我道歉,”他爽快而不失风度地说,“我这两天肯定让你们很头疼……嗯,至少让老莫很头疼。我有点状态不佳,不过这只是个小问题。你们不用担心什么。”
荆璜的下巴扬高了一点,以此表示他实际上根本没有担心过。罗彬瀚便用深情款款的目光看看他,直到他明显地气急败坏起来。
“罗先生,”莫莫罗有点忐忑地问,“你是不是非常讨厌自己的故乡呢?我一直劝说你回来面对什么的,是不是太不体谅你的心情了呢?”
“不,当然不是。我很喜欢这儿,我当然想回到这儿。这里只是有一点小问题在困扰我。一个非常小的问题。我要是说出来你们肯定觉得怪无聊的。”
“我绝对不会有那种想法的!”
罗彬瀚制止了他急切的自白:“我正打算说呢,老莫。没必要让这件事儿折腾我们所有人,我就把话挑明了说吧……这是件非常简单的事,简单而且无聊。”
他把两只胳膊绕在胸前,沉思了一会儿。
“把这当成一个故事吧。”他以乏味的语调说,“别计较它的细节和真实性,这儿也没有什么需要你去对付的。这只是我的问题——从前,有一个你老哥的同行,他在追捕罪犯时碰巧发现了另一桩犯罪的线索。有个女人被杀了,因为她给人做……嗯,她和一个结了婚的男人共同生活。当时她的情人在某片区域里是很有权势的,当他们争吵起来时,他把她推出窗户,然后说她是跳楼自杀的。没有人想掺和这件事,但是你老哥的同行发现了线索。他想追究这件事,可是……这么说吧,他就在凶手的地盘上,所以这件事不止是有压力,而且是有危险。没有人敢帮他,因为他们大多都有家有口,而且也觉得不值得为这么个死了的女人冒险翻案。最后他只好单干了。而那对于他的职业生涯而言基本就是自杀。”
“你是说有人想要杀死他吗,罗先生?”
“可能吧。我不知道……但是当他冒险把证据交出去以后,他就不能再待在原本的位置上了,更不用说晋升之类的。他只能走了,而且还要改名换姓。有个女律师在这过程中一直在偷偷给他帮忙,让他最后能顺利地过关。过了好几年以后,那个凶手因为别的事落网了,他才能以新的名字回来。他和那个女律师重遇了,很快就结了婚。谁也不知道他们过去就认识。总之,他们变得富有了,生活再也没有什么危险。”
罗彬瀚的视线飘向远处。他看到窗外有团坑坑洼洼的灰云在慢慢挪动,时而遮住太阳,时而又让它从漏洞里露出来。
“他们从此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他镇静地说,“——这是假的。他们最后都和别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我并不觉得这有什么,可是当我想到这故事的开头和它的结尾,我总是有一种感觉,好像它们是两个完全不同的故事拼凑在一起的。这里头实际上有四个人,故事开头的是一对,故事结束是另一对。而,每当我想到这两个故事拼接的地方,那个完全没有什么高潮转折的中段,我就会……就会……”
莫莫罗望着他说:“你一定非常悲伤吧,罗先生?”
“不,”罗彬瀚依然用镇静而乏味的口吻说,“我非常的……啊,说真的,我觉得非常惊诧。”
682 夜访外卖员(上)
事情的安排其实乏善可陈。在答应莫莫罗明天去瞧瞧真正的“原始泛智人种社会生活”以后,荆璜面无表情地把自己关进了原属于罗彬瀚的卧室。在锁上房门以前,他说:“喂,你进来一下。”
周雨放下水杯,起身要向门边走去。罗彬瀚把他拉住:“你俩要谈啥?这么神神秘秘的?”
几乎是同一时间,周雨摇头表示不知道,荆璜则不耐烦地回答:“和你没关系。”
“当然和我有关系,”罗彬瀚说,“在我家里说悄悄话必须经过我审批。谈完话回来给我写个报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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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雨习以为常地走进了卧室里,他向来会自动把罗彬瀚的话进行一番精准过滤,将无聊的俏皮话和斗嘴全都剔除。荆璜一直等他走进房内,这才轻蔑地朝罗彬瀚甩甩脑袋。
罗彬瀚慈爱地对他说:“记得明天一起出去玩噢。”
房门砰然合上,罗彬瀚快活地吹了两声口哨,扭头对雅莱丽伽说:“少爷最近越来越叛逆了。”
“你总是在激怒他。”雅莱丽伽慢悠悠地说。
“对,可是以前他没这么容易咬钩。”罗彬瀚说,“你不觉得他变得脾气更坏了?我真不知道是谁最又把他惹火了。”
雅莱丽伽、莫莫罗与星期八都瞧着他。罗彬瀚又继续说:“他肯定是太阳晒少了。天天待在船舱里怎么会不抑郁?他得吸收日月精华,我看我们应该给他找个海天浴场。”
没有人对罗彬瀚的主张表示出明确的赞同或反对。而沉默代表的当然就是一致的拥戴与支持。罗彬瀚又问雅莱丽伽想去什么样的地方,是否需要他帮忙替她挑些珠宝和首饰。然而雅莱丽伽对这一切都毫无兴趣。罗彬瀚发现自己犯了个小错误——雅莱丽伽的确魅力超凡,可她其实没怎么表现出对华美装饰的喜好,矿物与丝织品不能满足她的野性,而此地的奢侈与昂贵对她也毫无意义。罗彬瀚沉思了一会儿,告诉她梨海市最好的学府与图书馆是哪几个。
雅莱丽伽冲着他微笑。罗彬瀚恳切地对她说:“别祸害少男少女,行吗?”
“我不会让他们知道不该知道的。”
罗彬瀚以为这句话并不能算是个令人满意的保证。不过他也不觉得这儿的什么人能给雅莱丽伽带来麻烦。他在一闪念间想到罗骄天如今也在读大学了——这和雅莱丽伽没什么关系。他印象里的罗骄天并不是那种能够轻易招引外人喜欢的类型。那并不是跋扈或粗鲁的问题,而是内向和沉闷。有时,罗彬瀚能从他的举止中看出一些周雨的影子,可是其中的差别却很大。周雨是个真正不关心他人眼光的人,罗骄天只是想逃开人们的视线。那总是低垂着的头颅,那僵硬迟缓的步伐,那微微佝偻的颈背,永远像个内心怀有罪恶的人一样戴着无形的枷链。
“你知道怎么讨好一个自卑的人吗?”罗彬瀚问。等把这句话说出后,他才意识到自己或许泄露了太多。
“讨好?”
“我的意思是叫他高兴起来,有点精神气。反正你懂的。”
雅莱丽伽的神情显示她或许确实是懂的,而且还懂得比罗彬瀚希望的要多。她让罗彬瀚坐下来,然后问:“你为什么想让一个这样的人精神起来?”
罗彬瀚耸耸肩膀:“你要是看到家里有幅画挂歪了,你也会老想着把它扶正。”
“那不是一幅画。”雅莱丽伽说,“如果有谁看起来不高兴,那只是他天生这样。你不用想着必须让他高兴起来。”
“他不是天生的。”罗彬瀚简单地说。他在心里明白自己确实是越来越多嘴了。
“你想说是环境问题。”
“可以这么说……不,我觉得不一样。”
雅莱丽伽盯着他看。
“如果那是自愿的,那就不能说是环境问题,对吧?”罗彬瀚说。他微微地前后摇晃,好像正坐在一把摇椅上。过了一会儿他总算把头重重地往后一靠,停住不晃了。
“接受了。”罗彬瀚说,“那它就是你的问题了。”
莫莫罗突然把身体从旁边探了过来:“不是这样的,罗先生!没有人会接受自己不喜欢的环境,也不应当把这种事当成自己的过错!”
“那么该怎么做?”罗彬瀚问。
“请一定振奋起来吧!如果是环境的问题,那就应该去改变环境!虽然也许是很困难的事,不过我也会帮忙的!”
这些话并不特别。罗彬瀚心想。这些都是陈辞滥调,足以应付任何非具象化的问题。可它们从莫莫罗口中说出来时却叫他不愿嘲笑,因为他知道对方的确真心实意。这是来自于一个把生命中大部分时间供献给改善他人环境的种族。
“有何高见?”他转过头,圆滑地问雅莱丽伽。
雅莱丽伽用手拨弄着角上的金属链。如今,罗彬瀚无法从那些轮廓模糊的金属片上辨认出任何花朵的形状,他只能根据雅莱丽伽的描述去想象它最初被打造出的样子。毁掉这链子的怪物已经随着星期八的诞生而永远地毁灭了,而这份礼物的意义并未因此减退分毫,罗彬瀚因此而困惑起来。他不明白此刻雅莱丽伽为何一边抚摸链子,一边用某种特别的神情望着他。假如他够自恋和蠢笨,他会怀疑雅莱丽伽曾经爱过他。但他明白这件事从未发生过。雅莱丽伽好像……好像只是在为他难过似的。她待愚蠢的人向来都不错,波迪不就是个例子吗?
“如果一个系统运行不良,”她说,“它会自己崩溃的,这是一种自然的发展,你用不着必须去维持它。”
“那么我该做什么?”
“决定你自己的出路。”
“你是说放着别管。”
雅莱丽伽把手放了下来,搁在自己的下巴上。她的目光越过他,去往电视柜上的那本相册。
“你要想法子让自己走下去。去做点别的事,让时间来代替你。当你看着旧的秩序成为尘埃时,你会发现它们本来并不重要。”
这并不是雅莱丽伽第一次这么说。罗彬瀚想起了他第一次走进雅莱丽伽的房间时所发生的事。那时他多么的生气,就像个被窥探了隐私而遭受嘲笑的人。可是现在他却并不这么想,也分毫不觉得愤怒了。或许这是因为他比那时更了解雅莱丽伽,又或许雅莱丽伽从没有真正毫不留情地刺痛他。她的手段已足够迂回曲折、小心翼翼,从未把他的脑袋掏了个干干净净——就像影子里的魔女所做的那样。
“不错,”他轻快地说,“不错……谁活得久就算谁赢了。的确如此,这是一条出路。”
他打算表现得更高兴一点,再跟雅莱丽伽聊聊宠物或是此地的时髦风尚,可是一首歌打断了他们。罗彬瀚刚听见前奏的竖笛声在自己衣袋里响起,就像弹簧似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他掏出手机,却没有立刻接听,而是心知肚明地朝屏幕上瞄了一眼。他看见来电显示的联系人头像是团绿绒绒的海藻球,并被他用改图软件加上了一双格外凶恶的卡通眼睛。
女人们的歌声已随着伴奏响起,用德语唱着银色湖泊上的红月亮。罗彬瀚可以想象电话那头的人坐在正坐在床边,一边不耐烦地盯着手机,一边用脚尖去踢搁在床头柜下头的吉他盒。有一阵子俞晓绒似乎对民谣和女子乐队有过兴头,但他记得吉他与口风琴都在她的卧室里吃灰好几年了。
铃声在他的迟疑中停止了。几秒之内,罗彬瀚想着是否要干脆假装自己仍在失联。他的确计划要在今天打给俞晓绒,可是他还没准备万全,这通电话很可能会打乱他的阵脚。俞晓绒怎么会恰好在这个时候打来?她是定期试着给他打电话?或者一时心血来潮撞了运气?不管怎么样,她现在已然知晓这个手机正在使用当中。有人给它充了电、开了机,而且也在人类文明的服务区内。俞晓绒怎么会无视这个?
正如他所想的,第二次呼叫接踵而来。他随手按下拒接,耳中已然幻听般响起俞晓绒用德语咒骂的声音:
Arschloch!她会凶狠地发出低吼。Du bist voll behieufel!随后她还会警觉地张望一圈,看看她妈妈是否听见她口出禁词。
手机又振动起来。屏幕上第三次跳出那团愤怒的海藻球,看上去如此誓不罢休。罗彬瀚迅速扫了一眼自己的卧室,发现房门依旧紧闭着。
“我去接个电话。”他匆匆忙忙地说,随后跑进无人占领的客房里,反手锁上房门。
女人们低沉的歌声仿佛带上了杀气。罗彬瀚做了两个深呼吸,终于凝重地按下接听键。他不敢用耳机或免提,只能把手机搁在一个离耳朵不远不近、恰到好处的位置上。
“喂?”他说。
他提防着对面可能会使出的任何招数。俞晓绒曾经差点用鞭炮震得他耳鸣,或是给他来一段恐怖电影里的死前尖叫。这些恶作剧式的报复每每发生于他举报了她的不当言行以后。当然,俞晓绒会认为向她妈妈告状是件破坏规则的事,一种倚仗年龄优势的不公平竞争,那会气得她火冒三丈。而现在,罗彬瀚不好说一次长达两年半的故意失踪又会让俞晓绒使出什么招数来。
对面的开场是一片静默。足有快半钟,对方既不说话,也没有给他来一场平地惊雷。罗彬瀚琢磨着是否应当由自己先开始。
“嗯,”他尽量用随便的语气说,“海边渡假怎么样?”
“你回来了。”对面的人说。
罗彬瀚下意识地竖起耳朵,仔仔细细地分辨这个有点低沉的声音。他知道俞晓绒正值变声期,可他总以为女孩的变声期非常不明显。现在他发现这点对于俞晓绒可能并不准确。从电话那头传来的嗓音已经和他记忆里相当不同了。那是个更大些的姑娘的声音,有一点沙哑和冷漠,而不再是怒气冲冲的尖嗓子小丫头。如果他不知道她的真实年龄,可能会猜测她有二十出头。不过他仍然知道电话那头是她,因为她说中文时那略为独特的抑扬腔调仍未改变。
“不错,”他说,“我回来了……在梨海市呢。我琢磨看去雷根贝格一趟,不过得先等几天。”
“为什么?”
“什么为什么?”
“你为什么要等几天才能来?”
罗彬瀚停顿了一下。他没想到俞晓绒会这么问,而尽管她这么问了,她的声音听上去也并不像在翘首期盼与他见面。
“我在梨海还有点事要办。”罗彬瀚说。
他听见电话那头的音调稍稍高了一点,那清亮却尖锐的音色又开始向他旧印象里的俞晓绒靠拢。她不以为然地问:“和你那边的有关?”
长久以来,罗彬瀚对这件事都觉得有点纳闷。俞晓绒认识的汉字有限,可是口语却相当不错,足以让她清楚无误地传达自己意思,她也从不在言谈中隐藏自己的好恶。她无疑不喜欢他在梨海市的众多亲属,所以她从不说“你爸爸”、“你弟弟”这样的字眼。偶尔,当她不得不提到他们中的某一个时,她就用采用“你那边的”这样一个颇得中文精妙的指代词。她的反感倒不叫罗彬瀚觉得苦恼,他只是不清楚这种敌视的源头——他从不在雷根贝格提起梨海市的事,正是因为他不想俞晓绒卷入这一边的风波。她妈妈也肯定会这么做的。俞晓绒没有任何道理会讨厌一群她压根就毫不了解的人。
“不,”他决定避开这个可能会很敏感的话题,“和他们没关系,我有点自己的私事要解决。”
“关于你的朋友?”
“我的朋友可不会在这么久以后还记得我。”罗彬瀚说,“他们都忙着花钱和要钱呢。”
“我是说那一个。”
“哪个?我不记得你见过他们中的哪一个。”
俞晓绒对他的回答很不满意。她的语气严厉起来,仿佛觉得他有意装疯卖傻。
“我是说那个医学生。”她强调道,“那个和你睡在一起的。”
“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罗彬瀚说,“但是如果还有多余的床我们真的不会睡在一起。我是个成年男的,绒绒,我可不能再和你妈妈挤一张床。”
“别那么叫我。”
“好的绒绒。等着你度假回来绒绒。别晒太多太阳了否则你会变成脱皮绒绒。”
罗彬瀚熟练地拿远手机,隔着整条手臂的距离听到俞晓绒用德语高声咒骂。
“我会告诉妈妈你带着一身寄生虫从非洲逃回来了。”她恶狠狠地说,“先找你的朋友好好治治吧。”
“我当然得检查检查,”罗彬瀚说,“小心驶得万年船不是吗?我可不会像某人一样差点秋水仙碱中毒就因为她该死的前男友得罪了黑社会。我还没跟你妈妈聊过那罐被动过的啤酒呢。”
“你敢?”
“我干嘛不敢?”罗彬瀚说,他绝不会告诉俞晓绒他早在两年半以前就已经告过密了,“不过我也可以不说,你懂的。你不说我的,我不说你的。咱们才是一伙的嘛。”
“她早晚会知道的。”
“但别是现在,好吗?否则她明天一早就要来敲我的门了。”
俞晓绒考虑了一小会儿。
“好吧。”她说,“但你也得答应我一件事。”
“可别告诉我你在海边看上一个男的。”罗彬瀚警觉地说,“我要是知道这事儿就非得告诉你妈妈不可了。”
“别帮你的那个朋友做事。”
“什么?”
“那个医学生。”俞晓绒说,她的声音又变得严厉而急迫,“他要是请你帮他做什么事,别答应他。”
罗彬瀚下意识地朝窗外看了一眼,从客房的窗口正好能望见他卧室的阳台。阳台后的遮光窗帘已经被紧紧地拉上了。倘若此刻卧室里没有开灯,他想那恐怕会如海底一样深沉黑暗。
683 夜访外卖员(下)
罗彬瀚并不记得自己跟俞晓绒提过周雨,但不奇怪俞晓绒会知道。周雨不属于“敏感话题”的一部分,并且颇得她妈妈的好感,因此完全可能被无意中提起过。不过,即便俞庆殊谈到了周雨,也绝不会叫俞晓绒有什么深刻印象。他知道俞晓绒的朋友全是能言善辩又广受欢迎的类型(至少表面上都是),而周雨恰恰是俞晓绒最不会打交道的类型。文静内向的男生一向叫俞晓绒绕着走,而罗彬瀚也不觉得这有调整的必要。从他老妹过去的记录而言,至少一个活泼多嘴的变态要比一个谨慎寡言的变态更容易露出马脚来。
“你怎么突然想起周雨来了?”他有点好奇地问,“你见过他了?”
“没有。”
“那你为什么说他要我帮他做事?”
“我只是说假设。”俞晓绒不耐烦地回答,“总是有很多人要你帮忙,不是吗?每天你的手机都响个不停。”
“周雨可没有要我帮过忙。”罗彬瀚说,“他是个学医的,不喝酒,不抽烟,不做生意,不会在夜店里和别人打架。他没什么事会用上我。”
“但他的未婚妻失踪过,是吗?他让你帮忙找她?”
罗彬瀚突然怀疑起来。周妤的失踪并不像是俞庆殊会愿意告诉俞晓绒的那类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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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从哪儿听说的?偷听你妈妈的电话?”
“我没有,”俞晓绒严厉地说,仿佛罗彬瀚污蔑她干了一件她从没做过的事,“我从你的社交动态里找到的,你发了悬赏信息,联系方式有你们两个人。而且你们在她的特征里还说可能戴着戒指——订婚戒指。”
“说得好,你怎么知道那不是我的未婚妻?”
俞晓绒以着无疑是轻蔑的口吻回答道:“别讲蠢话。妈妈会放整整一晚上烟花的。”
罗彬瀚痛苦地承认她所言不虚。但一小股怀疑还是在他心里嗡嗡盘旋。
“那个失踪的女孩是他的未婚妻,绒绒,”他提醒道,“但她本来也是我的朋友,我悬赏找她可算不上是帮周雨的忙。而且,就算我帮周雨的忙,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没什么道理不帮他的忙。”
他等着俞晓绒吐露更多的消息,也许是她在偷窥他的社交动态时发现了什么蛛丝马迹——她的确相当擅长这个;也有可能是谁找到了她并向她提到了周雨,他现在就能想得出三四个名字会这么做。周雨是他的朋友,那不代表他周围的每个人都喜欢周雨。实际上,这两者还可能恰好是因果关系。
一直以来,罗彬瀚尽己所能地维持着平衡,不让他的家事掺和到周雨身上,也不让周雨的消息流传为亲戚们的谈资。他知道闲话永远避免不了,他只能把它控制在一个还算不那么叫人心烦的程度,就如同把捡不干净的饼干屑全扫进地毯底下。这在通常情况下也足够了,因为周雨对他人的言语中伤实在迟钝得可怕。有的人能隔着十层厚被子而被一粒碗豆硌得彻夜难免,而周雨很可能认为豌豆池与席梦思不存在本质区别,只要它们都被放在寝具区出售的话。
可是,罗彬瀚自己倒是个颇为敏感的人。他可以在盖着豌豆的床单上凑和睡觉,但他受不了这套把戏被运用到俞晓绒那边去。他会发火的,他知道自己将会大发雷霆,如果有人为了遗嘱或别的什么目的,就把一通对周雨说三道四的电话打去了雷根贝格,那他就必须知道是谁干的。
“你的非洲旅行怎么样?”俞晓绒不无讽刺地问,“找到了神秘的热带昆虫?”
“是啊。虫子可是神奇的东西呢。它们很会模仿环境,差不多什么都能变……我还发现了点有意思的植物,琢磨着拿它做点什么甜食生意呢。”
“你可以拿它开个巧克力工厂呢。”俞晓绒说。她显然一个字也不相信。罗彬瀚觉得那和马尔科姆给她买的童年读物脱不了干系。要是他说自己在非洲丛林里发现了一种能把人变成丧尸的恐怖毒药就好了,俞晓绒没准就会买帐的。
“我会带给你瞧瞧的。”他说,“等你从海边回来?我会给你看看非洲的糖果树——话又说回来,没人向你妈妈打听过我的消息?”
“你是说你那边的?”
“我猜也只有他们对这个感兴趣了。”
“没有。没人联系我们。”
俞晓绒的声音听上去毫无遮掩,但罗彬瀚知道她也可以撒谎不眨眼。他追问道:“没人向你提过周雨?”
“没有。你为什么这么问?”
“只是没想到你会提起他。”罗彬瀚小心地用一种开朗的语调说,“你以前可不关心我有什么样的朋友呀,绒绒。你怎么会想起他来呢?”
他尽量想把这几句话说得像是闲谈而非打探,以免惹得对面的青春期少女叛逆心发作。可俞晓绒还是立刻问:“你这是什么意思?”
“只是好奇。”罗彬瀚无辜地说。
“我说了没人找过妈妈。是我自己发现的。”俞晓绒不悦地说,“妈妈说你一个人去了非洲,我就看了看你离开前在社交网站上留下的痕迹——”
“你看得可真够仔细啊,绒绒。要知道我发出来的都是方块字。”
“我能找到人帮我翻译。”俞晓绒略为得意地说,“而这是你在去非洲以前做的最可疑的事。”
把寻找一个失踪的女孩称为“可疑的事”,这实在极具俞晓绒的行为特色。罗彬瀚声明道:“我可不是因为那女孩失踪才走的。”
“那你打算告诉妈妈的理由是?”
“你到时候就知道了。”
“你还没编出来吧?”
俞晓绒发出了一声清晰的鼻音,用以表示她对此的怀疑。罗彬瀚当然不能让她知道自己猜对了。他再三发誓这里头绝对有个十分充分的理由,但是他不能够立刻说出来,因为它实在太精彩、太不可思议了,他必须要当面和她们讲。眼下他不会对这个故事泄露哪怕一个字,因为等他挂掉电话以后就会去找莫莫罗和法克帮着编一个最好的。
“我十分相信你的说辞。”俞晓绒干巴巴地说,“就像相信政客们的理想一样。”
罗彬瀚痛心疾首地说:“哥哥怎么会骗你!哥哥和你们的政府不一样!”
“那么也许你可以说说你是去了非洲的哪个国家?你总有一两张那里的照片吧?”
“不能说。”罗彬瀚矜持地拒绝道,“事关机密,懂的都懂。不懂的我也没办法,这都是为你好。”
通话那头开始源源不断地冒出禁词。
“哥哥我啊,听不懂你们德国话的。”罗彬瀚乐滋滋地说,“挂了啊绒绒。下周再见!”
他挂掉电话,再把手机切换成免打扰模式。等他确定俞晓绒或俞庆殊没有再打过来,这才放松地走出客房。荆璜依然霸占着他的卧室和他的老铁,罗彬瀚溜达过去敲了敲门。
“需要客房服务吗?”他高声问。
“滚!”荆璜在里头回答。
从这迅速果断的响应里罗彬瀚判断出他和周雨没在做什么危险的事,至少不是会炸了他卧室的事。于是他知足地走到一边,去摸蹲在墙角一动不动的法克。
“我需要你帮个忙。”他对法克说。
法克动了动耳朵,从塑像似的静止中恢复了一只狗该有的动态。罗彬瀚说:“你能让我一下子记住非洲丛林里的全部情况吗?”
“你需要的是全部情况吗?”法克反问道。
它的严肃叫罗彬瀚突然不敢答应了。他又仔细想了想,认为不值得把自己有限的脑容量全消耗在无限的异域风情里。
“不,”他更正道,“我只是要应付一个人。我妹妹,她对我失踪的理由很感兴趣。而且她很难缠……她从小就很擅长打听事情,如果我准备得不够仔细,她是很容易识破的。”
“如果她识破了会怎么样?”法克问。
罗彬瀚还没想过这个问题。他从没考虑过要向任何人公布他所遭遇的事,或是用它来做出任何改变。可是,如果俞晓线知道了又怎么样呢?他难道不能向自己的亲妹妹展示世界的真相?
“当然不能!”罗彬瀚斩钉截铁地对自己说,“她是俞晓绒,她会复活希特勒。”
“呃,她应该不会的。”法克说。
“你根本不了解她。”罗彬瀚语重心长地说,“总之,别让她掺和进这事里。这丫头从小就有种天赋。”
“你的妹妹有什么特别的天赋吗,罗先生?”莫莫罗期待地问,“如果俞小姐有战斗方面的天赋的话,也许也可以成为我的人间体呢!”
“她特别招坏人喜欢。”罗彬瀚说,“越变态的男的越容易喜欢她!莫啊,听我一句劝,你们在一起是不会幸福的。别琢磨这个了。”
“那只是因为俞小姐本来就很受大家欢迎吧!因为罗先生你也和妹妹感情很好呀!”
“我也想有得选!”罗彬瀚痛苦地说。
“如果你只是想向你妹妹隐瞒这件事的话,”法克说,“其实还有一个人可以帮你。”
“谁?”
“法剑。”
罗彬瀚晃了晃脑袋。说来奇怪,他对“阵薇”这样一个可疑的名字印象深刻,可是总不能把她和她更为响亮的称号联系起来。或许那是因为她和周妤太像了,让他没法把这么一个富有侠义色彩的名头冠给她。
“你是说陈薇能帮我?”他求证道,“在我妹妹的事情上?”
黑狗点了点头。
“可她能怎么帮我?她甚至都不认识我妹。”
“她知道你妹妹的。现在她的弟子就是你妹妹的邻居。”
罗彬瀚瞪着法克:“……我可没听说过这个。”
“一点保护措施。”法克严肃地说,“我也是不久前知道的。”
罗彬瀚很怀疑眼前这只狗口中的“不久”是怎么定义的。可不管怎么说,听到俞晓绒正处于受保护状态总是件好事,更别提是被一个星际义警的学生保护着。他立刻热切地向法克打听起来:“她还有弟子?不是她的孙女?”
“我只知道这一个。”法克说。
“是我们这儿的人?还是少爷那儿的?”
“呃,都不是。从特征值判断,她应该来自白河。”
“那她为什么会出现在我们这儿?”
法克好似一尊狗雕像那样庄严地蹲坐着。罗彬瀚纳闷地瞅了他一会儿,终于意识到这阵沉默代表对方不打算回答。
“行吧,”他妥协地说,“那么她能帮我搞定俞晓绒?不需要我去背一本《非洲丛林知识大全》?我可想不出要编什么样的话才能让我妹满意。”
法克说:“她会催眠。”
罗彬瀚不得不承认这听起来太有吸引力了。他努力让自己看上去更严肃而担忧一点:“什么样的催眠?会有后遗症吗?”
“从过往的记录看不会有损伤。如果你不放心的话,最好先去找法剑确认一下。”
“你也不能肯定?”
“没有生理性的数据来支持。”
“这是魔法?”
“可以这么说。”
罗彬瀚认为法克的语气无疑是在敷衍一只当地普通的富二代猿猴。不过,说到催眠魔法,他想起了自己是怎样被一群修女劫持的。那时他的确迷迷糊糊,任由别人说什么都信——但那不是种自然的状态,更像是醉酒或梦游。他可不能让俞晓绒变成那样。
他把自己的疑虑告诉法克,法克看上去倒是一点也不担心。他向罗彬瀚解释说,电磁信号暗示的确能让很多原始生物在完全暴露的状态下进入特定的神经紊乱状态,但那是种相当简单而粗暴的手段。受影响的生物体要么因为过重的信号干扰而死亡,要么就能随着时间而调整出一定的抗性。不管怎样,这种控制手段就和用电信号方法植入伪记忆数据一样,原理简单,但只能生效于短期,因为它们无法经得起受控者本身的逻辑检验。既然它们没有从根本上改变受控人的思考方式,它们就无法使人永久地相信一项违反明显事实的信息。当受控人的思维发现矛盾之处时,那些由外界干扰形成的信息将会明显地暴露出来,在受控人的知觉中就像是……
“有人在你脑袋里说话。”罗彬瀚说。
法克点了一下头。罗彬瀚不由地朝整个客厅张望了一圈。他没有找到米菲的踪迹,只有那个空了的容器摆在电视柜上。他回头会把这个食人族找出来的。
“那么,”他说,“如果这是‘魔法’呢?我就会在早餐前相信六件不可能的事?”
“会有思维不一致性。对于没有被指定的区域,思维不会表现出任何异常,只有在涉及到定义事项时才会表现出认知紊乱。不过这一点通过手术也是可以做到的。”
“我可不会给我妹妹做什么手术。”罗彬瀚说,“我只是不想她追问我关于非洲昆虫的事。我猜法剑的魔法能帮我做到这个?别让她的脑袋有什么变化,也别把她弄得迷迷糊糊的。只要每次她看见我的时候,关于‘我到底是从哪儿回来的’的问题就会自动从她脑袋里消失,变成一个无底黑洞……”
罗彬瀚突然愣了一下。他快速地甩了甩头,发现雅莱丽伽始终凝望着他。
“没什么。”他说,“听起来挺有意思的。我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不过最好还是先和法剑谈一谈。她现在在哪儿?我今晚就能去找她吗?”
卧室的门在他背后打开了。尽管毫无必要,罗彬瀚还是微微俯下身,像在盗窃机密般聆听法克的回答。
684 夜访外卖员(下)
这个下午剩下的时光在几场临时起意的牌局中过去了。莫莫罗与雅莱丽伽都毫不费力地掌握了这栋公寓里所有的娱乐设施,所有罗彬瀚以为需要自己讲解的事物要么已被互联网代劳,要么就被雅莱丽伽无师自通(罗彬瀚认为这里头大有水分)。他们玩了两盘斗地主,结果他输得很难看,于是他拉着周雨和自己组队打了两局盘式桥牌,他们输得很难看。
罗彬瀚把这一连串惨败归因于周雨的心不在焉。而导致周雨心不在焉的罪魁祸首无疑是不久前和他说悄悄话的人。
“你跟周雨说了些啥?”罗彬瀚揪着荆璜的头发问。
“我让他离你远点省得被你连累。”荆璜说,“滚开。”
“纯属造谣。”罗彬瀚说,“情深意重的周老师怎么会在乎被我连累!”
荆璜的眼里闪烁着分外强烈的凶光。他近来显然是过于情绪激动了。罗彬瀚松开他的头发,和颜悦色地劝告他保持心态健康,不要成天想些负面的消息。当荆璜的手指开始屈张时,罗彬瀚当即表示天色已晚,该是他回周雨家睡觉的时候了。
“你睡在这儿。”荆璜说,“我去周雨家。”
罗彬瀚告诉他那当然不行,因为周雨是个正经人,绝不会和外星势力有所牵扯。他拍拍荆璜的肩膀,满怀慈爱地告诉他:“我死以后这屋就是你的了。少弄坏家电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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荆璜竟没有踹他,只是阴阴地朝他盯了一会儿。那眼神叫罗彬瀚隐隐觉得蹊跷,可是他不打算留下来过夜。睡地铺其实没那么大问题,可是他晚上还得出趟门呢,而荆璜是不会高兴知道他和陈薇碰头的。再说,他并没忘记周雨家那个叫人瞩目的豆袋椅,那肯定有些值得琢磨的门道在里头。
他向每个人道别,又招呼周雨一起离开。在小区门口等车时,他又打量起周雨插在外套口袋里的双手。烧伤。他想着这个词。他自己曾经也被烧伤过,是在雅莱丽伽刚把匕首送给他的时候。那感觉的确够呛。而且那时他只伤了一只手,用不着像周雨包得这么严实。实在是太严密了,叫人每次看到都会忍不住皱眉。
“怎么了?”周雨问。
“我在想你的手是怎么回事。看着挺严重的。”
“就只是轻度烧伤而已。”
“可你把两只手全包起来了。”罗彬瀚指出,“包得一点缝都没有。这是怎么弄的?难道你把手伸到火里头去烤?”
“没那回事。”
如果周雨是因为心虚而有意想要逃避这个话题,至少罗彬瀚没有从他的神态里察觉出来。对于自己那双务要保持精确稳定的双手,他好像全然没有担忧。反倒是罗彬瀚暗自泛起了嘀咕,疑心这是否将影响到他未来参与某些临床手术。
“你到底是怎么弄的?”他仍然忍不住问,“和那只跑出来的狗有关系吗?”
周雨告诉他那完全是两回事。烧伤事件距离如今已有一段时间,并且如今所有后续问题都处置得很妥善了。他笼统地解释说当时有一个高温喷口的控制阀出现了故障,险些致使某位实验员彻底毁容与失明。可是幸好当时他就站在后头,在听到喷口的奇怪动静时,他下意识地用双手抱住前头实验员的脑袋,把对方往后推拽。他们刚脱离最危险的区域,火就从喷口里涌了出来。他盖在实验员脸上的手因此而被烧伤了。不过,毕竟是没有出现死亡或更严重的事故。
“你还觉得这不是严重的事故?”罗彬瀚难以置信地问,“什么样的医学研究要用到火焰喷口?
周雨认真地告诉他医学研究会用到各种意想不到的东西,比如电锯与锤子。罗彬瀚还的确在周雨家的储藏柜最深处摸到过一把锈迹斑斑的骨锯,不过他还是认为周雨在胡扯。
“我看你是住院太多次了。”他跟周雨说,“已经分不清楚轻伤重伤了。要是你当时慢了一步会怎么样?也许你的两只手都没了。”
周雨想了想说:“确实是这样。”
“你不该去管那个倒霉蛋。我知道这话不怎么好听,但是如果你的手坏了,将来要怎么办?”
“不管的话,那个人大概就会失明了吧。相比手来说,我想是视力更重要一些。”
“那可不是你的视力。”罗彬瀚有点不太高兴地说。他发现周雨仍然显得没太在意这件事。
“当时没时间想太多。”周雨说。
这听起来仍然十分古怪。罗彬瀚知道周雨是个好人,可似乎还没有好到愿意为陌生人牺牲一切。
“你们这是什么研究?”他试探着问。
“是关于特殊疾病治疗方面的。”
“再说具体点呢?”
“再具体的话就违约了。”
“违约”这个词从周雨口中说出来对罗彬瀚真是件新鲜事。不过这一次,罗彬瀚觉得自己也许应当适度地打破一些原则。他可不是为了盗取商业机密,只不过是想知道什么样的特殊疾病治疗方案需要用到高温喷口——不过这可以往后拖一拖,用不着今天就弄明白。他相信周雨可能会把自己卷进一个对自身有危险的项目里,但那绝不会是什么人体实验或犯罪活动。没有人能对周雨这样刻板的人搞传销,就算是莫莫罗也不行。
他们坐车回去的时候就不再谈这个话题了。罗彬瀚向周雨打听这两年半内梨海市究竟发生了哪些变化:道路是否有所改建?新的社区与公共设施规划?有哪些商铺关门了?又有哪些是新开的?他甚至没有问起政府人员是否有所变动,因为就和他估计的一样,周雨对这些事情完全答不上来。在周雨眼里,梨海市本身似乎完全是静态的,变化只发生在生活的细节与学术期刊的内容中。
万幸的是,他们碰到了一个健谈的司机。一个本地的中年男人,有点令罗彬瀚想到自己二姑母的第三任丈夫。他一听见罗彬瀚是从外地回来的,就和他抱怨市中心的堵车状况在这两年间变本加厉。规划很不合理,当然,和新区的居民有关系。外地人务工。越来越多的车。油价。市政府的草皮。工业区。亲戚的肺癌。
“一定要检查。”司机不厌其烦地说,“这年头谁都会得。这个癌那个癌。平时看着好好的,结果人一下就不行了。现在到处都是这个病。看了可怕。”
“真要命。”罗彬瀚附和着说。
“要命!怎么都会得!”
“我也有个亲戚得了这个病。”
“也是肺癌?”
“不。别的什么癌。具体我忘了,老早以前的事。那时他在市政府对面那个卖场里上班。那附近变化不大吧?”
“变了不少!”司机说,“卖场生意不行了。我老婆的服装店已经不做了。”
“她卖什么衣服?”罗彬瀚用很感兴趣的声调问。
“小孩子的衣服。”
“我带我的堂外甥女去过那儿。”罗彬瀚说,“八九岁的小女孩。她妈妈让我帮她挑条新裙子,那种带花边和缀子的连身裙。结果她不要粉色的,想要黑色的。她妈妈觉得黑色太老气,不是她这个年纪该穿的。不过我也没在童装店里看到过黑色的裙子。你老婆以前卖过黑色的儿童裙吗?”
“哪有小女孩穿黑色。”司机说。
“现在穿成什么样的小孩都有。”罗彬瀚说,“为了个性,或者另类什么的。我的堂弟喜欢穿有洞的裤子。我实在想不通他怎么会觉得这样有个性。他后屁股上都有一个洞,那坐下来能舒服吗?”
司机呵呵地笑了两声。似乎为了证明罗彬瀚少见多怪,他提起自己曾经见过乘客的嘴唇上串了金属环;有人打扮得像个生日蛋糕,差点挤不进车门;还有一次他在深冬午夜接到一个客人,身上似乎只套了层纱网。
“嗯……”罗彬瀚含糊地评价道,“年轻人总是一代比一代古怪。”
“你多大了?”
“大概三十多。”
司机透过后视镜里瞥了他一眼,带着点称赞意味地说:“看着不像。”
“喜欢穿得年轻点。”罗彬瀚说,“不过也跟不上潮流了,我可是去外头待了——前面怎么了?”
司机咒骂了一句。一辆摩托车从拥堵的路口中央闪出来,敏捷地贴着他们前一辆车的后尾穿了过去。他们的车及时刹住了,可这行径依旧令司机暴怒如雷,打开车窗朝外头大吼大叫。
“真是不要命!”他气冲冲地说,“这些送外卖的!撞死了都是自找的!”
罗彬瀚探头朝窗外的街道看了一眼。
“这附近倒是有不少饭店。”他说,“我已经不认得了。”
那辆违规行驶的摩托车把司机彻底惹恼了。他在剩下的路上不断地提起非机动车惹出过的麻烦。
“几个月前这儿就死过一个。”司机说。
“开摩托的?”罗彬瀚漫不经心地问。
“听说是。脸都剐没了。”
“整张脸?怎么回事?”
“这谁知道!”
“是撞上了别的车?还是只有它一个出事了?”
“谁碰上这死鬼真是倒了霉!”司机依然怒气冲冲地说。
罗彬瀚悠悠然地把脑袋搁在窗户上,朝另一边的周雨瞥了瞥。他敢肯定脸对窗外的周雨早已脱离这些无聊琐碎的闲谈,进入到某个神游之境里去了。
“你想跟我去学校那儿看看吗?”他问周雨。可是没有回答。罗彬瀚稍稍挪过去看了看,发现周雨实际上是睡着了。
“看来你是挺忙的。”罗彬瀚嘀咕着说。他注意到周雨在睡梦中还皱着眉,竟然露出一种有点像是讥诮的表情。那表情让他想起了周妤——据说生活在一起的人会变得越来越像,人们管这叫“夫妻相”之类的。不过罗彬瀚不敢肯定是否确有其事,他是永远也不会像荆璜或莫莫罗的,无论他还能在寂静号上留多久。
下车的时候他把周雨叫了起来。“你睡得真死,”他说,“做梦了?”
周雨木然而飘忽地盯着他瞧了一会儿,好像还没认出他似的。罗彬瀚不禁寻思这二十分钟的睡眠究竟能做出多漫长的梦来。
“……梦到了工作上的事。”周雨缓缓地说。那口吻让罗彬瀚深感同情。
他们在小区附近的餐馆里吃了晚饭。罗彬瀚又问周雨是否想一起去以前的初高中转转。周雨看上去没什么兴趣。这并不出罗彬瀚的意料,他脑袋里还响起了初中班主任的声音:成绩好的学生不大喜欢回首前尘,他们很少想起去看望以前的老师,而对学生时代念念不忘的总是那些问题学生。
“别回头。”罗彬瀚说。
周雨疑问地看向他。
“没什么……我晚上想出去走走,看看街上的变化。也许我会晚点回来,记得别把门反锁了。”
“小心。”周雨简短地应答道。不过他并没说明要小心什么,这只是句礼貌的告别语。
他们就在餐馆门口分别。罗彬瀚以消食慢步的姿态朝着商区的方向溜达过去。天已经黑了,街上的人还是不少。他把双手插在兜里,观察每一个路人的表情。
他觉得自己已经很久没有看到这么多张同类的面孔了。这些面孔是如此相似,在路灯的照耀下是没有颜色的——不是苍白或枯黄,而是些没有色彩的虚影。不知为何,每一个人的脸上都没有笑容。大概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去笑。他同样也没有发现一张特别悲伤或绝望的脸。有些人是无聊的。有些更像是疲惫。有一次某个男人只顾低头看手机,差点在转角撞上罗彬瀚。在那瞬间罗彬瀚借着手机的光看见他嘴角弯曲,露出兴奋的神态。可是当他抬头看向罗彬瀚时,那股独特的神态也就即刻消失了。他平板的脸和其他路人一样空乏无聊。那反应令罗彬瀚感到仿佛是自己侵犯了对方的隐私,是他偷窥了这个男人表露出生物特性的时刻。
“对不起。”对方含糊地说。视线已经从罗彬瀚肩膀上越了过去。
“没事。”罗彬瀚轻松地回答。他心想如果自己是个刚刚逃离现场的杀人犯,脸上还沾着受害人的鲜血,那对方也是不会注意到的。而对方刚才正痴迷的又是什么?一场球赛。脱口秀节目。搞笑电影。色情录像。没有什么答案不可能,他并不想去求证。
他开始往更热闹的地方走。这本就和他的目的地一致,可是现在又增添了别的用意。他渴望看见别的什么东西。火焰或是灯光。色彩与香味。当然还有声音。最好有笑声和吵闹,才能证明他并非是走在一个粗糙的布景里,不是活在旧电影的黑白胶卷上。水泥路面是干净的,他却越走越觉得吃力,如同正身陷泥泞之中。他吸进肺里的空气寒冷又呛人,似乎掺着数不清的灰尘与冰晶。他不可能因为这几步路就觉得疲惫,可他的确感到累了。尘世!这个词如有魔力。只要置身其中,就会满面烟灰、风尘仆仆。
闹市区近在眼前。在那片霓虹灯光中,他的确捕捉到了他想要的声响。出现在这儿的面孔更像是活人。他们会对着橱窗张望,也会对路过的罗彬瀚作出些反应。身处这样的环境中时,罗彬瀚觉得自己像只逐渐从冬眠中苏醒过来的蜥蜴。环境温度上升了,他的身躯与头脑也就迅速地适应环境,保持一种让人觉得他十分合群的姿态。他的脸上挂出和周围相似的放松畅快的表情,冲路边吐舌头的宠物犬吹吹口哨,又抓住差点落到扶梯外的气球,把它还给那个惊叫的小女孩。当他这么做时,那女孩非常高兴,没有一点害怕的样子。
他心想她应当过得不错,要么就是他演得很好。俞晓绒这么大的时候从不会用这样的表情看一个成年的陌生男人。她总是有一股精明警觉的劲儿在。真是人小鬼大。可是话又说回来,在某方面精明过头也许会导致在另一方面糊涂透顶。他总是时不时地担心她。当他在寂静号上时,这种担心被暂时遗忘了。现在他却找回了这种思绪,并且发现它丝毫未曾减轻。那些梦魇。那些恶意与潜伏的阴影。尘世!
“小心。”他心不在焉地对那小丫头说。
小女孩和她妈妈走开了。罗彬瀚依然盯着那个鲜艳的橙色气球,似乎想确定它不会突然爆炸。他又听见一阵小孩的笑声,于是转头去寻找。在快餐店的玻璃窗后头,他一下看见了五六个大概在小学年步龄段小孩子。他们全穿着不一样的衣服,由一个年轻女孩带着。她的年纪绝不应当是这么多孩子的母亲,罗彬瀚觉得她更像是老师或保姆。
她保持着小学教师式的亲切的笑容,然而难掩眼角的疲倦。要一次性看管这么多孩子肯定相当不易,透过落地的玻璃窗,罗彬瀚能看见她在桌子底下悄悄舒展双脚,把脚后跟轻轻抽出窄狭坚硬的皮鞋,再不情不愿地塞回去。
他觉得这一幕有些好笑,可是偷看显然并不礼貌。当那位疲劳的年轻保姆看过来时,他迅速地别开视线,佯装自己一直在研究他们头上的新季产品广告牌。他本以为这足以使他摆脱嫌疑,可是那年轻保姆仍在盯着他。她是觉得他形迹可疑?罗彬瀚没法再装作看不见了。他只得跟她对视,打量她大致是鹅蛋型的脸孔,稍有些短宽的下巴,眼角有轻微斜吊,使她在青春美丽中带着一丝强硬。可是她精致的齐刘海与娃娃领衬衫却显得很乖巧,更像是刚满二十岁的年轻女学生会穿的衣服。
罗彬瀚很确定这个年轻女孩不是自己那众多亲戚中的一员,至少不是在他认识的范围内。可是她盯着他的眼神有点不太对劲。不是对潜在危险的怀疑,不是对陌生骚扰者的嫌恶。那是一种在回忆和辨识着什么的眼神。
他肯定让她想起了什么人,不管是不是他本人。意识到这点后罗彬瀚立刻准备离开,他甚至看见那年轻保姆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可是她并没有真的从店里走出来,而是满脸震惊地留在原地。她的样子叫罗彬瀚也觉得吃惊,差点就拔腿逃跑。紧接着他注意到了自己的误解——她不是在看他,而是他身后的什么人。
罗彬瀚扭头朝后看。他身后全是刚从扶梯上来或下来的人,至少有几十个人可能是被注视的对象。然而罗彬瀚觉得自己好像只瞧见了一个人。一个把周围声音与色彩都吸收掉的黑洞。当他看见那个穿着橙色工作服的背影时,穿梭于周围的人群的确又变成了透明稀薄的幻影。她披散的黑发只到后背下部,却在罗彬瀚眩晕的视野里无限地向下延伸。一架闪耀着奇异晶光的黑色悬梯,朝着不可知的深处滑落。
他跑了过去,一把抓住对方的肩膀。在他真正触及对方以前,她已经先一步开始转身。流畅轻盈得好似旋舞。罗彬瀚在刹那间好像看见高中时代的周妤在和他跳交际舞。一个临场呕吐的舞伴。一次让旁人大跌眼镜的救急。她在舞曲中回旋。回旋。回旋。好像并没有什么舞伴。她至今仍在孤高地独自回旋。
“罗彬瀚?”披散着头发的陈薇说。她的神态平和可亲,眼睛却冰凉可怕。
“……陈薇。”罗彬瀚说,“我有点事找你。”
陈薇的眼睛依然没有变化,像是两块镶嵌上去的人造物。她脸上的其他部分却浮现出真切的惊讶。
“找我吗?”
“我们换个地方再谈。”罗彬瀚说。他还不完全清楚自己在逃避些什么,但却十分果断地抓起陈薇的手臂,冲向通往下层的扶梯口。身后并没有谁叫他停下。
685 皮格马利翁(上)
陈薇并不是个特别难以配合的对象。罗彬瀚还没把她领到楼梯口,她已经主动低下头,快步混入到人群中。她这种敏锐的意识叫罗彬瀚觉得很意外,因为这实在是过于通情达理,像是个有过丰富而复杂的生活经验的人。真正的外星人不应该懂得这样做,像荆璜或莫莫罗就不会。
他们下了电梯,陈薇才问他:“刚才有人在跟踪你吗?”
“不,不是跟踪。没那么夸张。只是刚才有个人看着你……也可能只是凑巧。”
罗彬瀚回头张望,再没看见那位年轻保姆的身影。直到这时,他依然不觉得自己认识对方,绝不是那种能在茫茫人海里叫出名字的对象。也许他只是太心虚了,把对方无意识的打量当作了怀疑。那女孩也可能是碰巧看到了别的熟人,而和陈薇没有任何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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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仍然等了一阵,确定那女孩没有追上来,这才下定论似地说:“多半是我搞错了。”
陈薇看起来也没有放在心上。她问道:“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我听法克说你有个徒弟……而且,她现在和我妹妹是邻居。”
陈薇的脸上没有吃惊或疑惑。她坦率地承认道:“你是说昂蒂吧?她确实是我的弟子。”
“她叫昂蒂。”罗彬瀚重复道。
“嗯,是她本来的名字——虽说如此,其实也只是音译的而已。她原本的名字在你们这里是找不到对应字眼的。”
“好吧。但她怎么会住在我妹妹附近?是法克让她去的?”
“不,我想可能是……是荆璜吧。我离开以前曾经让昂蒂听从他的安排。”
罗彬瀚盯着她。当陈薇不自然地抽动眼角,把脸转向屋顶的吊灯时,他感到一种形象反差带来的震撼。
“真的吗?”他不动声色地问。
“真的。”陈薇匆忙地回答。
这下罗彬瀚说不出话来了。他一时间没有想着是谁把昂蒂安排到了俞晓绒身边,而是默默地惊叹着另一件事:谁能想到呢?谁能想到陈薇这样的异类,这蝴蝶精的万世老祖,这拥有魔瞳的星际太保版周妤,竟然在撒谎水平上如此之烂!
“我脸上有什么吗?”
“没有。”罗彬瀚说。他考虑着陈薇是否会像荆璜一样恼羞成怒。她看起来倒是很讲道理,可是谁能真的担保呢?她可是周妤的祖宗——这件事在任何时候都令他感到震惊。
“算了,”他说,“这不重要……我找你是想谈谈我妹妹的事。她有点……有点麻烦。我听法克说你也许能帮我。”
他还没有把话说完,陈薇已经皱起了眉,似乎知道他想要的是什么。罗彬瀚谨慎地停下话头,等着看她会有什么反应。
“这件事还是不要在外边谈比较好,”陈薇说,“先去我的住处吧,正好离这里不远。”
“榆廊路942号?”
“是的。
罗彬瀚不知道她究竟为何如此心虚。他原本并不真的想追究谁给他老妹安排了新邻居。可是陈薇好像非常不希望他们多谈这个话题。她仓促地说:“去我的住处谈吧?”
“是的。是0312告诉你的吧?我暂时在这一带落脚。”
“其实你可以住在我那儿。”罗彬瀚随口说,“要是你觉得这样更方便的话。周雨家也有空客房。”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说。实际上当他吐出最后一个字时就开始后悔了。陈薇的存在总让他有点神经兮兮,他感到她身上怪诞的吸引力,而那绝不是出于她的美貌。是的,周妤有时也让他有这种感觉,可是仍有不一样的地方。他可以和周妤开开玩笑,却觉得自己永远不会和陈薇谈得来。
也许,他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一切的不适全是他自己导致的。是他自己至今仍未接受周妤的死讯,所以看见陈薇总叫他心神不宁。他用余光暗自打量对方,觉得她披着头发时更像周妤了。周妤当然也会有把头发扎起来的时候。她起码在操场上跑过圈吧?还有仰卧起坐和跳绳。没人会披着一头如瀑的长发来干这些。可说来奇怪,他的记忆力可没有什么上体育课的周妤,参加运动会的周妤,或是在八百米长跑中气喘吁吁的周妤。如果他什么时候见过周妤扎着马尾辫在太阳底下大汗淋漓地跑步,他是绝不会忘了的。
然而,要想象陈薇这么做倒很容易。也许是因为他在见到陈薇本人以前就已看过她的形象,一张拯救者姿态的宣传照。他不知道她具体有什么本事,但她是宇普西隆的同事,而那至少证明她和一个高达百米且有超能力的巨人不相上下,或者说她是个不会无故杀人的阿萨巴姆。披着女人皮囊的怪物。女巫。魔女。女神——实际上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在门城分别以前,宇普西隆曾以幻象的姿态站在他的肩膀上,用一种闲谈的语调对他说:“罗先生,你还是不要太钻牛角尖比较好。要知道记性太好的人是很难把日子过下去的。”
罗彬瀚感到很惊奇,他反问道:“我还不够健忘吗?”
“哎呀,这个嘛,我也不知道呢。不管怎么说,要记住哪些东西都是由自己决定的——跟你说件有趣的事吧,罗先生。在我作为新人接受培训的时候,族里的教官告诫我们在混战中一定要留意后背,就算觉得对手已经倒下了也不能疏忽大意。可是,因为我的镜光形态具有转移能量方向的特性,在防御上天生就占有特别的优势,所以这一点我总是记不住。不管教官说过我几次,甚至是在实习的时候真的因此吃了亏,我也一直没有放在心上。直到有一天,之前照顾过我的学长突然来找我训练,说要试试看能否战胜一个入选警备队的战士。因为他实际上是属于学者那一类的,我完全不觉得他有胜算。结果嘛,当然了,是我输掉了。因为他从一开始就准备好了针对我特性的反偏向光线,在我自以为胜利的时候从背后给了我一下——作为正义的研究员竟然搞偷袭真是不像样啊!不过不管怎么说,那一次我还是输掉了。按照事先说好的条件,从那以后我每次见到他,都要先在自己的后背锤一下。倒也不是很严重的惩戒啦!但是从那以后,我就牢牢记住了警惕后背的原则。可以说就算想忘也忘不掉了。”
罗彬瀚应和着称赞了宇普西隆这位学长身体力行的教育方式,但他仍不明白这和钻牛角尖有何关联。
“不是很怪吗?”宇普西隆说,“相比起我在教官那里遭到的训斥,还有训练时受到的损伤,萨法亚向我提出的只是个小小的教训而已。简直就不值一提。可是,相比之下,我反而对于败给他这件事念念不忘。”
“因为人家是柔弱的科学家。”罗彬瀚安抚地说,“一个科学家没有你们那样的力量,所以他们炸一两个宇宙也是很自然的事,不必觉得伤自尊。”
“不是那个原因啦!哎呀……虽然也不能说完全没有这方面的因素,主要果然还是因为萨法亚是我的熟人吧?比起教官讲的那些因为大意而不幸牺牲的战士,输给萨法亚这件事带给我的印象反而要更深刻。这就是说——真正的觉悟并非是从沉重的历史,而是从身边的微末之事而起的。”
宇普西隆的主张是正确的吗?或者那只是一种局限于弹丸之地的浅薄之见?每当罗彬瀚想起这件事时,命运魔女的影子就在他满腹思绪的角落里摇曳。耶娥为族群的命运负责,为伟大之事定轨,而她的阴影,她的同胞妹妹或女儿,巴姆,掌管的乃是所有渺小的时刻。为凡人细微的痛苦负责,为那些最终未能走入春日的东西负责。所有被抛弃的,被舍弃的,无关历史必然性的东西——而所有的这一切,塑造的乃是灭世的巴姆。这难道不也是她从微末之中觉悟出的灾祸吗?
继而,他又想到了陈薇的那双眼睛。他并不真的了解陈薇,就算他在心里反复对自己这样告诫,一个声音还是会对他说:像那样的一双眼睛不会觉察任何微末的尘埃。
“我们到了。”陈薇说。
他们并没有走出很远。早在离开自己的公寓以前,罗彬瀚已经从法克那儿拿到了一个住址,并被告知后半夜时就能在那里找到陈薇,因此他原打算在周围慢悠悠地晃上一阵子,熟悉熟悉如今这个有点不同的梨海市。两年半的时间不会改变路名,可是商户布局却变得很快。当他听到法克说的地址时,他以为陈薇准是住在某个旅馆里,或是供人租住的学生公寓。可是等陈薇把他领到了地方,他发现完全不是这么回事。
店门非常狭窄,夹在主题书店与超市的中间,没有橱窗与偏门。如果站在街道对面朝这儿看,由镂空铁艺固定在细木板上的招牌恰好被一颗低矮却繁茂的行道树挡着。
罗彬瀚站在店门前,对它这糟糕的布局评估了快有半分钟。他觉得这家店简直就是命中注定要走向倒闭。它甚至连让供人歇脚的诱惑上都远远不如隔壁那个供应咖啡与烘培品的主题书店。可是它又的确尚在营业,因为他能瞧见里头有客人的身影。当然,他也没有忘记此处是陈薇的藏身之地。可那是否说明里头的客人也非等闲之辈?或者这也和荆璜住在他家里一样,只是凡人偶尔受到了陈薇的青睐?除了一心奔向倒闭的布局,没有别的迹象能告诉他答案。一时间他犹豫不决,想不清是否该这么走进去。
“罗彬瀚,你觉得这家店的招牌有什么问题吗?”陈薇问。
她显然弄错了罗彬瀚真正在关注的方向,而是上下打量起那两个在金属板上镂刻出来的花体字——枪花。
“名字挺好。”罗彬瀚说,“店主喜欢摇滚吧?”
陈薇好像并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她以一种老人怀念过去的语调说:“总觉得这个名字有剧院的感觉。”
罗彬瀚认为他们想的显然不是一个东西。
陈薇已经推开门请他进去。于是罗彬瀚表现得像个来寻新鲜的客人那样迈过门槛,一边靠近深处角落的柜台,一边对着墙壁和台架上的陈设张望。当他看清楚这店面的大概布局后,心中油然生出一种有点可笑的胜利感:他发现自己对于店名的理解可能是对的,至少比陈薇更接近店主的设想。
店内的空间很小,而且也很不合理。穿过前门的走廊后,两边的空间各自有一段延伸,得以塞下四五张木头圆桌。装修以木质为主,呈现出深褐色的基调,简洁而又缺乏个性。在这朴素的基调之上,各处桌上、角落、木板间隙里却装饰着鲜艳的红玫瑰,醒目得如同烛火。两侧空白的墙壁上挂着无疑是仿制的金属弹壳串,映出微微发青的暗黄色,奇怪地令罗彬瀚想起某些餐厅里悬挂的装饰用辣椒模型。
有两张桌子边已有客人。当罗彬瀚和陈薇走进来时,门边穿针织衫的女孩抬头心不在焉地看了他们一眼,又仔细地瞧了瞧陈薇。但那反应似乎并无深意,只是偶尔在街头撞见一个格外漂亮的人罢了。这样的目光罗彬瀚已在路上发现过很多次,而且也不止是陈薇,他同样注意到许多擦肩而过的人会扭头去看摆着臭脸的荆璜。可是,说来奇怪,他从未见过任何戏剧性的事因此而发生,仿佛大多数人只能看见一具以灵长类标准而言合乎心意的身体,却看不见那摇曳扭曲的火光,或是那可怖的眼睛。人所能看到的只有美,但也不过是相当有限的美。而美,在一具以猿猴为基础的身体上再怎么拔高,也不过是吹嘘多于实质。凡人所爱的美是追求功能性与稀有性的低级趣味。
罗彬瀚把视线从桌前的玫瑰上移开。这些花太过娇艳,让他疑心是折纸或布艺的作品。而布艺常常令他想到谢贞婉。谢贞丸当然不做布艺,但是挑选的服装总是样式精妙,时尚中具有古典风情。她其实在很多方面颇有品味,而这令罗彬瀚觉得万分疑惑。超人的敏锐与可怕的愚蠢竟然可以如此共存在一个人身上。
远离入口的角落里,另一位顾客背对他们坐着。自罗彬瀚进门以来,他始终在一台笔记本面前忙忙碌碌,噼里啪啦地编写某种文档,对新来的客人毫无兴趣。罗彬瀚没法准确判断他的年龄,只能看出他个头挺高,皮肤苍白,稍稍有点驼背的习惯,长着头凌乱卷曲的红发。头发不太像是染的,也许是天生的红发基因。确有这种可能,因为他肯定是个白种人。
在梨海市,外籍游客既不多也不少,人们不会每天都在街道上都撞见一个金发碧眼的背包客,可是如果偶尔在地铁车厢里碰到,也不会有谁去盯着不放。此刻这个红发的男人显然就不希望有谁去打扰他。在他穿着的深黑t恤后背上甚至干脆印着宋体的“肃静”两个大字。很难说套在t恤里的人是否准确知道它的意思,不过罗彬瀚姑且把它当作一种严肃的警告。
他多朝那个男人看了几眼,留意到他桌上吃了一半的三明治与炸鱼,还有电脑文档上一行行外文字母,想借此判断这是不是个伪装成外国人的外星人。还没等他看出明确的迹象,陈薇已经把他叫去了柜台旁边。
柜台是一个非常简单的木头长柜,后面的架子上陈列着酒与各类杯盘,两三个画着神秘学符号的装饰性瓷盘,还有一套颇为醒目的咖啡蒸馏设备。不过罗彬瀚对咖啡没有什么了解,他从来搞不清法压壶、虹吸壶或是冰滴壶之类的玩意儿。
陈薇绕进柜台里,从架子上拿走两个低球杯,还有一瓶皇冠牌的黑麦威士忌。罗彬瀚在边上瞄着她,见她熟练得如同进出自家厨房,并且也完全没有付钱的意思。他拿不准自己是不是目击了一次盗窃,不过陈薇看着倒很自然。她似乎有点高兴地对罗彬瀚说:“我们进去谈吧。”
“进哪儿?”
陈薇的双手都拿着东西。罗彬瀚有意要上去帮她分担一点,可她完全没注意到。她轻松地用胳膊肘压住一根枪管——当然不是真货,只是个从墙壁上突出来的装饰物——原来那是个做成枪口形状的门把手,装在一扇被玫瑰与子弹串巧妙掩盖的推门上。当房门被推开后,罗彬瀚看见里头还有个十平左右的小房间。并非包间,更像员工休息室,或干脆就是店主的卧室:一张折叠床被竖着靠在墙边,顶端挂着折叠好的薄毛毯:另一边有两张拼起来的小方桌,勉强能让四个人围着坐。在角落的柜子上凌乱地搁着几本书,罗彬瀚只能瞄到最上面的一两本,而那也足以令他感到非常纳闷:《世上最离奇的一百桩灵异事件》还算是种说得过去的消遣,可陈薇难道还会没事翻一翻《英语四级词汇大全》?
“进来吧。”陈薇说。她完全没注意到罗彬瀚的视线,而是带着明显的愉快把酒和杯子都摆到桌上。不知怎么,罗彬瀚觉得她高兴的动机不大单纯。他慢慢吞吞地走进屋内,反手把房门关上。
“其实我也在想什么时候应该和你谈一谈。”陈薇说。
“和我?”
“是的。因为你是周妤的朋友,我想她也希望你能更了解她的事情吧。”
罗彬瀚真心认为这个结论还十分有待商榷,但他表面上仍然赞同地点头。陈薇拉来两把折椅,自己坐在正对房门的一侧。当她望向罗彬瀚时,后者便不由自主地走了过去,在她对面的椅子上落座。
在那之后,她静静地沉思了一会儿,对罗彬瀚说:“关于周妤的情况,恐怕有许多事是你不了解的,我也不知道应该从哪里开始解释。如果今晚你时间充裕的话,我可以尽量向你说明她为什么会和0206起冲突。不过,说到底那些都是过往之事,对你今后的生活并没有什么影响。既然今夜是你来找我,我们就先从你妹妹的事情说起吧。”
685 皮格马利翁(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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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86 皮格马利翁(中)
“是的,”罗彬瀚说,“我有一个妹妹。”
陈薇的姿态恰如一位神父,正在聆听一个已婚男人承认自己那不为人知的私生女。
“她有点特别。”罗彬瀚继续说,“也不是……也不是非常特别。这年头的小孩都挺自我的,所以我觉得她也只是普通的有点调皮。我敢说其实有很多小孩都这样,等长大了他们就会知道怎么照顾自己了。到那时候他们会主动地规划自己的人生,完全不用别人操心。”
陈薇对于这番话没有什么表示,令罗彬瀚有点尴尬。他清楚是紧张与心虚令他采取了这种辩解式的语调,但他还是有点焦虑地继续说:“我和她的年龄差了很大——和你的情况当然不能比,不过对于我们这里的幼崽来说,差个三岁她都会觉得你老掉牙了。她出生后不久我就见到了她,只是个红乎乎的小东西,从那时开始,我每年抽出至少半个月去看她。我差不多是看着她长大的,而那感觉和年龄相近的兄妹很不一样。在我这里是不一样的。她不会把我当作那种可以分享秘密的朋友,更像是政府的走狗——她老妈就是她的政府,而我是邪恶政府派来监视她的特工。她六七岁时绝对就是这么看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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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明白了。”陈薇凝重地说。
罗彬瀚开始神经质地抓起头发。过去的创伤经历已然令他忘记了陈薇没有付钱,便抓起离他最近的酒杯猛喝起来。
“对我来说也很难把她当作妹妹,”他语无伦次地说,“我的意思是——平辈的妹妹,有时我觉得我自己更像是她的叔叔,或者舅舅,总之是那种比她老了一辈的亲戚。有一次我老想着要让她多穿件毛衣再出门,说了大概五六次,她就去隔壁邻居那儿借了根拐杖给我。”
“拐杖?”
“她说我该出去走走预防老年痴呆了。”
陈薇把双手搁在腿上,背脊端正挺直,脑袋向胸前压低,犹如武士在孤坟前表达哀悼之情。
“人对待至亲的时候确实会进退失据,你也只是太关心妹妹了而已。最关心的人无法领会自己的心意,我想确实很烦恼吧。”
“噢,”罗彬瀚说,“其实也还行。她的确经常嫌弃我,不过有时我也会让她吃点亏。毕竟她只是个小鬼嘛,有些招数她想都想不到——比如说,我把她最讨厌的西兰花切碎了裹进肉丸里,她吃到一半才发现。还有一次她想偷偷把止咳糖浆全换成可乐,好在她妈妈监督她喝药时蒙混过关。你猜结果怎么样?她当场就把喝下去的东西全喷出来了。因为我早在她的可乐里撒了一把辣椒粉。这件事我做得有点过头了……只是想教训她老实喝药,可是从那以后她就不吃辣了,沾一点都不行。要知道她父母可喜欢墨西哥菜了。”
罗彬瀚的呼吸突然顺畅了。他抓着酒杯沉思片刻,最终用一种带着道德上的负罪感,可同时又有点得意洋洋的态度总结道:“她在我这儿没少吃亏。”
“嗯。”陈薇缓缓地说。她把双手又搁回桌子上。
罗彬瀚在虚幻的胜利感中沉浸了一小会儿,终于又回到了他们正在进行的话题。他再次焦虑地抓起酒杯。
“总之,”他说,“从她小时候起我就知道她不是安分守己的类型。她喜欢冒险,喜欢探究怪事,而且她还的确有点那方面的本事,她的确能挖出些一般的小鬼不会发现的东西……我不知道,有时我觉得她碰到的事太多了,简直不像是她挖出来的,而是那些事主动找到她。不过她只是个普通人,我们这儿的土著,这点我可以保证。我只能说,也许我们这块穷乡僻壤的生活没有表面上看着那么无聊吧。”
“你是担心她还会遇到危险吗?”
“我觉得她其实能应付那种小危险。”罗彬瀚说,“我是指搭讪的流氓,或者小偷和醉汉之类的。她是听着她爸爸的冒险故事长大的,而且也知道怎么用枪和电棍。我是有点担心她闯出什么大祸,不过这事儿我反正都担心十几年了……有时,我还会做一些关于她的噩梦。”
陈薇点了点头。她和法克一样也是极为理想的听众,而且还很容易让人感到自己受到了重视。
“梦的话,大部分都是不会实现的。”她说,“虽然也有能够以梦感运的人,我想你并没有那种能力。”
“我当然不是觉得那些梦会成真。”罗彬瀚辩解道,“那只是些荒唐的内容。全是因为担心引起的。可是,她很容易引起麻烦这点是真的。我不希望把她牵扯到我的事情里来。”
“应该说,是荆璜或我这边的事情吧?”
罗彬瀚的酒杯已经空了。他苦恼地考虑了一会儿,然后说:“那将会是因为我而引起的。”
“这是怎么说呢?”
“她已经习惯了和我对抗。”罗彬瀚直截了当地说,“当然,那只是闹着玩。我们绝不是真的有矛盾的那种兄弟姐妹,可是我们已经在这种游戏里习惯了观察对方的风吹草动。如果我有事情瞒着她,我妹妹是很容易看出来的,而且她会千方百计地想知道我究竟瞒着什么。要是我告诉她这对她有害,她只会加倍地努力打听。”
“但是,那样的话又有什么问题呢?”
陈薇以一种非常认真的态度询问着,好像并不觉得这是件理所当然的事。罗彬瀚觉得自己一时间把握不准她的意思。
“她挺能打听的。”他解释道,“我担心,她的确会发现一些事儿。”
“我不是在怀疑这一点,罗彬瀚。我想知道的是,即便她知道了荆璜或者我的事情,又会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对于你妹妹来说,应该没有任何办法干预我或荆璜的行为,我们当然也不会对她做任何事。”
罗彬瀚茫然地张望了一会儿,好像能从房间里找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她会……”他含糊其辞地说,“她会采取一些行动的。”
“虽然你这么说,我并不认为她能做出什么实质的行动。以你们现在的状况,是无法和外界区域进行交流和接触的,至少按照现在的框架运行一万年是做得到的吧。即便你妹妹知道了整个联盟的存在,对于她而言也只是个不可思议的故事而已。”
如同是想起了什么有趣的事,陈薇脸上流露出一种令人不安的微笑。她又补充着说:“就像是神话……或者遥远的仙境之类的地方。就算在梦中偶尔漫游一次,也不会影响到现实生活的吧?”
“真的吗?”
“因为对于你们这里来说,神话的确只是虚构的,和生活或历史毫不相关的概念吧?”
“不。”
陈薇眨动着眼睛:“不是的吗?但是我看过你们这里的神话书籍。虽说也有原型存在的可能,恐怕大部分都是从未在你们的历史上发生过的事。”
“因为我们就是会相信不存在的事。”罗彬瀚漠不关心地说,“基本上,我们这整个物种的生存自信都建立在相信谎言和虚构概念的前提下,哪怕我们自己都能证明它是假的。”
他盯着陈薇那冰冷的眼睛。从那黑水晶似的古怪瞳孔中,他似乎能清清楚楚地看见自己的倒影。那张面孔因为不真实而显得陌生,他立刻瘫倒在椅子上,捂着胸口说:“你让她相信联盟是存在的,她马上就会复活希特勒。你知道希特勒是谁吗?我可不想在甲级战犯名单里看到我妹妹的名字!”
陈薇好像带着一丝不满说:“复活死者的事可不是那么简单的。”
“我也不想看到她和希特勒二世结婚!”罗彬瀚痛苦地答道。
这下陈薇的不满变得确凿无疑了。她把一只手叉在腰上,有点责备地说:“你说的这些都太牵强了,罗彬瀚。虽然你妹妹年幼时顽皮了些,也不能断言她怀有将此世之人彻底灭绝的志向——”
“她没这个志向也不耽误她这么做。”罗彬瀚插嘴说。
“总之,我可不会接受这样的理由。”
罗彬瀚好像看见陈薇的眼睛散发出晶莹而朦胧的闪光,他无意识地往后仰了一下,那种光晕的错觉也随之消失了。他仍然保持着后仰的姿势说:“好吧,也许她不会。”
陈薇满意地眨了两下眼睛。罗彬瀚估计她没有恶意,可是说实话,当她露出笑容时非但不会显得亲切,反倒令他感到毛骨悚然。
“从积极的方面来看,”她又用一种安慰小孩般的语气说,“知道联盟存在也不是什么坏事吧?你总是觉得她接触到联盟的东西会发生坏事,但也可能是好事吧?像治病延寿方面的技术,或者修复环境的方法。有很多原始时代共性的问题,在联盟那里都有成熟的技术方案。为什么你要害怕自己的故乡和联盟扯上关系呢?”
“我没害怕。”罗彬瀚说,“但你们总有一个准入资格之类的玩意儿吧?”
“是。虽然我不太了解这方面,好像是以你们能自主找到一种星层穿越的技术为标准。不过这一点并不是什么死板的规定,毕竟技术研究这种东西是依赖于物理环境的。如果有人给你们提供了帮助,我想联盟也不会在乎。这个标准的存在想必只是为了限制援助的数量而已。”
“让做这事儿的人自己琢磨去吧。”罗彬瀚满不在乎地说。
“你妹妹是研究这方面事情的人吗?”
“当然不是。她只有十六岁!”
“虽然如此,我认识的一个女孩在三岁的时候就开始申请……”
罗彬瀚开始胡乱地挥着手,好像要把照料三岁小孩的痛苦回忆都从脑中驱走。他坚决地说:“我们这儿没有这种三岁神童——反正在现实里没有。”
“既然这样的话,你也不必担心你妹妹了吧。”
“不,不,不是这么回事……这不是技术水准的问题。”
罗彬瀚沉默了一会儿。在进门前他曾决定滴酒不沾,可是现在他的酒杯已经空了。在陈薇面前他发现自己很难撒谎,也许那也和她的眼睛有关。
“我妹妹是个……视角很独特的人。”他调整着措辞,“我不是完全清楚她在想什么,不过她看待事情的方式很特别。那时常让我有一种感觉,就是她并不生活在现实里,而是生活在故事里:一个以她自己为主角的探险故事,或者也可能是一个危险的爱情故事。我已经有两三次见证了这样的故事。而她有一种决心,在我看来是一种强迫症,那就是绝不在参与某个故事时半途而废。这么说你能明白吗?”
陈薇静静地点了一下头。
“而这就是我担心的地方。过去,每当我看到一部关于犯罪或冒险的电影,我会忍不住想如果我妹妹参与进去会怎样。现在我发现,这里有一种可能性是我以前没考虑到的。”
他的声音里带上了真切的恐惧。
“如果她参与了一个关于宇宙的神话会怎么样?”他喃喃地说,“她见到其中最糟糕的一面,或者,浪费她的时间去追逐幻影……还能怎么样呢?她如果咬定了一样东西是绝不会松口的。我想这件事最好的解决办法,是给她准备另一个完全无关的故事。她会成为一个成功的主角,一个非常得意风光的主角。我知道她确实有这样的本事。而且她妈妈也会支持她。这不是条更好的出路吗?这样当然更好。”
陈薇举起了酒杯。她喝起酒的样子非常专注,既看不出同意,也看不出反对。
“至少我可以确定一件事。”罗彬瀚说,“追逐神话只会破坏她的幸福。一生的,长远的,平衡的,幸福。”
“具体来说,那到底是什么呢?”
“我不知道。“罗彬瀚耸耸肩说,“这肯定有很多方面的标准。不过,照我看,她这个年纪晚上总得能安心睡觉吧——顺便一问,你需要睡觉吗?“
“虽说不睡也没有什么后果,我还是会隔段时间就休息一次的。”
“真的?为什么?”
陈薇没有回答他,而是反问道:“如果你妹妹知道了联盟的事情,她就无法安心入睡了吗?”
“总会想想的。白天你要是忙得脚后跟不沾地,那就没什么可想的。可到了夜里,如果你一个人睁着眼睛躺在床上,只要你有那么一点空隙,你总会想想的。”
“这样的事会令你们如此困扰吗?”
“说实话,这要看是谁。我妹妹是那种脑袋瓜转个不停的人——我倒希望她在考试上也有这个劲头。她各方面都挺不错的。她不缺钱,身体没什么毛病,家境还算不错,就差一个好成绩了。倒不是说非要她名列前茅不可,不过我觉得她是能拿到‘良好’的,要是她真想努力的话。”
“那就是你想要妹妹过的生活吗?”陈薇问。
她的声调听起来很正常。可是罗彬瀚却有点坐立不安。他敏感地发现这个问题是以他而非俞晓绒为对象的。
“这不是什么许愿吧?”他警觉地问,“你不会恰好有一台许愿机能拿来用用?”
“我可没有那种设备。只是,没有想到你对妹妹的期望是这样的,感觉有点意外。”
“这又没什么特别的。你为什么这么想?”
“大概是因为周雨曾向我提到过你吧。听他说你是个思维很独特的人,所以我想你可能会对妹妹的期望有所不同吧。我曾听闻一位来自永光境的勇士说,如果人认为自己的错误已经无可挽回,就总会盲目地希望能把理想的姿态寄托给后辈,这一点我也有相同的体会。不过说来也是,因为你虽有心结,却没有犯过什么大错,我想确实是我误解了。”
罗彬瀚没有回答,他正为朋友在背地里评价自己这件事感到极度的震惊。世上怎会有这样的事?周雨,正直而不食人间烟火的周雨,竟悄悄跟酷似周妤的万年女妖怪说朋友的坏话。这简直是人类有史以来最道德败坏的一桩悲剧。
“你和周雨聊了什么?”他严肃地问,“你们是什么时候认识的?”
“啊,认识了有一段时间了。大概比你和荆璜稍晚一些。因为他身上有我后人的气息,所以就额外关注了他一会儿……虽说中间出了些误会,不过现在已经全都澄清了。”
“那他知道你和周妤……”
“那是自然。这种事没有隐瞒的必要,我很早以前就告诉他了。”
“他什么都没说?也没有表示什么?”
“嗯,因为他已经见识过我使用神通的样子,知道我并不是周妤。其他的情况,我看他应该并不在意。”
罗彬瀚凝视着自己酒杯的边缘。陈薇有点疑惑地弯腰看了看他。
“我没事。”罗彬瀚一动不动地说,“我在更新这个版本的世界观。”
“你认识荆璜的时候也接受得很快吧?周雨说荆璜住在你家的时候,你完全没有反常的样子,一直和他相处得很融洽。”
罗彬瀚抬起头恳切地说:“他在骗你。”
“周雨可不会做这种事。”
“那是上一个版本的事了。”罗彬瀚沉痛地宣布。
686 皮格马利翁(中)
687 皮格马利翁(下)
得知朋友背叛带来的悲痛叫罗彬瀚很需要一段时间缓缓。他提出想在这房间里转转,而陈薇也能趁机考虑是否要帮他的忙——其实罗彬瀚自己也没想好。他固然不想让俞晓绒卷进巫师与外星人的宇宙混战,但是为此而给她一个遗忘咒似乎并不能完全说得通。不太尊重个人意愿,这倒是次要的问题(他们毕竟不是那种互相不犯错误的兄妹)。也许会导致俞晓绒在某个紧要关头罹患精神疾病,这才是最叫人害怕的。俞晓绒可太会从小麻烦里挖掘出滔天大祸了。
“我知道,我知道。”罗彬瀚边翻床上的书刊边说,“你们给人催眠的步骤肯定不包括给她脑袋上来一下。但这对我还是挺吓人的,能理解吗?就好像我妹妹的脑袋给动过了,不再是原装……原装对我们是个很重要的指标。我是说自然。后头补的配件总是容易出问题。”
他并不真的清楚自己嘴里都在说什么,因为他正忙着翻看那本《世上最离奇的一百桩灵异事件》。这书很厚,纸的质地烂极了,令罗彬瀚想起他幼年时能在火车上买到的那种花花绿绿的小册子,里头尽是些天花乱坠的唬人故事。还有过去能在路边买着的盗版书,就连主要角色的名字都印错了。罗彬瀚不知道陈薇是从哪儿找到了这么一本书,或者它到底是不是陈薇的书,但他已经开始沉迷于这本书故弄玄虚胡说八道的调调。当他嘴上在和陈薇讲话时,眼睛却已飞快地瞄起了“田纳西州女巫杀人事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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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形状奇怪的狗。”他心不在焉地念道。
陈薇在他身后问:“你是指0312吗?”
“不,我在看这个。”罗彬瀚把书朝她晃了晃,“这些都是你的?”
“不。这个房间里的东西都是属于此地的主人的。”
“这么说,店主不是你?可法克说你住在这儿。”
“只是暂时寄住而已。”
这其实符合罗彬瀚的猜测。但那更让他好奇收留陈薇的人是谁。
“店主是谁?在外头那两个人里面吗?”
陈薇的酒杯不知何时已经空了。但她的样子看起来没有变化,依然用那可怕的微笑问:“你觉得会是哪一个呢?”
“我猜是那个外国男人。”罗彬瀚说,“门口的女孩不怎么熟悉你。”
但他很快意识到这个猜测也有点小瑕疵:外国人未必会说英语,可要是想学英语,也没必要去买一本写着中文封面的《英语四级词汇大全》。散在床上的书似乎全是中文的。他又瞄往那儿瞄了一眼,认出一本带拼音的《父与子》彩图漫画,几本教人做饮料与烘焙品的书,一本书名叫《丘》的封面惊悚的小说,半包拆过的带壳核桃,还有一个应该是用来开核桃的夹子人偶。
所有物件上的字都是中文的,不过很难说有什么明确的年龄或性别指向。如果一个外国人在这里住得够久,他完全可以把房间布置成这样。
罗彬瀚的思绪暂时从“田纳西女巫杀人事件”里溜走了。他盯着床上的那一堆东西,感到其中有些特别之处。那个做成人偶形状的胡桃夹子在整个房间内有点格格不入。它太过精致了,是个漆着蓝礼服、红纽扣与白胡子的海盗人偶,甚至还描了金。
他不记得过去能在梨海市的居民超市里见到这样的东西,更像是会摆在旅游商店里的小纪念品。在俞晓绒的家里倒是有好几个类似的摆件,有些是圣诞节购物附赠的小礼品,还有一个是马尔科姆亲手做的,造型像个缩小版的俞晓绒。据说这是那儿的传统工艺品,还能保佑一家人的平安——后一句恐怕只是马尔科姆拿来哄小孩的。他实在想不出任何理由能让一个负责碎坚果的夹子来保佑家宅平安。
陈薇没有提出反对,因此他把那个胡桃夹子从床上捡了起来。透过人偶画成尖角状的牙齿,他的确能看见里头隐隐约约有两片金属。人偶背后还有个把手,用于控制嘴部零件开合,夹毁一些藏在坚果壳中的微缩宇宙。
他抓着把手摇了两下,假装人偶在对他说话。用这东西来夹核桃实在是种无必要的浪费,除非它过去曾是店主这一生最大的仇敌,遭到诅咒而变成如今这把华丽精美的胡桃夹子。没人敢担保这种事不存在,毕竟他在寂静号的卧室里还挂着一只被诅咒的鸽子标本。
罗彬瀚怀着一丝尊敬缓缓把胡桃夹子放回床上。现在他开始觉得那个红头发的外乡人统治着这家店也不无可能。也许他真是从外太空来的,带着用他死敌的尸体做成的胡桃夹子。第一步是君临“枪花”,第二步可以考虑征服整个世界。学四级英语只不过是这场宏图大业中的一个阶段性小任务。
“其实外面的两个人我都不认识。”陈薇说,“不过,那个红发的男人这两天都在。我想他是这里的常客吧。”
罗彬瀚表示十分失望。
“就是说店主不在?”
“我想是出去了吧。经常有这种情况的。”
“他就没想过要赚钱,是吧?如果我走的时候顺便从柜子上拿几瓶东西,他也根本不会在乎。”
“那可不行。当着我的面盗窃,我是有责任要制止的。”
罗彬瀚瞄着桌上只剩下浅浅一层的酒瓶,掂量某些不恰当的言论是否会招致报复。最后他还是决定什么都不说,因为陈薇很显然也是这儿的常客。对这位毫无金钱欲望的店主来说,陈薇要么是个亲近到足以白吃白喝白住的朋友,要么就是个从天而降后便无法再驱赶出去的恶霸。
他说不准陈薇会是哪一种。自他第一次见到她以来,她都表现得非常礼貌(特别是和荆璜相比)。她从事着(据莫莫罗说)非常崇高的工作,她战胜过无数的邪恶,拯救过无数的生命,因此而能得到宇普西隆的赞赏。这比任何形象上的证据都要有力。可她总令他觉得不对劲,就像看到一只兔子长着鹿的角。
不知不觉,他又开始盯着陈薇的眼睛。而在同一个时刻里,陈薇也正在桌后端详他。朦胧的灯光让她看上去甚至不像活人,而是一尊白色大理石雕成的精美塑像。而那些面部的阴影像是刻意涂抹上去的,在她脸部形成了一个非常独特的表情。在刹那间,罗彬瀚感到似曾相识。他见过这个表情,但不是在周妤脸上,而是在更近的时候。就在不久以前,雅莱丽伽不就用类似的神情看过他吗?就好像她为他感到难过似的。而陈薇,或许是因为少了双诉说情绪的眼睛,显得更加遥远和客观。她真像个目睹一场悲剧演出的观众。
罗彬瀚为这个念头发出几声模糊的咕哝。连他也不清楚自己是在抱怨什么,无怪陈薇疑惑地请他再说一遍。
“你的眼睛,”罗彬瀚说,“就……你知道自己的眼睛很特别吗?”
他是在说完这句话以后才发觉它多么愚蠢和别扭,但那的确就是他脑中所思虑的事情。而陈薇好似早已知晓他的感受。她微笑的样子仿佛已经习以为常。
“眼睛……或者说视识,对我来说有点像是胎记。你们有那种传说吧?胎记是和前世关联的记号。”
“而这是真的?包括我肚子上的一颗痣也是?我一直觉得它长得有点像只壁虎。”
“那是两回事,罗彬瀚。一般来说,陷阱带的浪潮是不足以产生太明显的约律现象的。对你们来说,不必把无法证明的事太放在心上,这样应该更有利些。”
罗彬瀚只能表示自己非常遗憾。他本来相信自己肚子的痣是从屁股附近慢慢游过来的。陈薇用她那双“前世信物”略略看了罗彬瀚的肚子一眼,非常确信地否决了他的理论。
“你的眼晴是能透视怎么着?”罗彬瀚有点不服气地问。
“非要这么说的话也可以,不过并不是你想的那种透视。我能看到的是一种更概念的东西。用你们这里的字眼来形容的话应该是……”
“道?”罗彬瀚说。
“是‘法’。”
罗彬瀚耸耸肩膀,脑中只浮现出一片平坦而光亮的头皮。他识趣却不太真诚地恭维道:“这和你的绰号挺搭的。”
“那个也是两回事,罗彬瀚。‘法剑’这个称号其实并不属于我,而是我师父过去所使用的一种技艺。因为现在他已经不再使用,而我也是这门技艺唯一的传人,所以就以此来作为呼名使用了。”
“明白了。”罗彬瀚说。但他也承认自己可能不是完全明白。
“我和荆璜来自于同一个国度,这一点你应该知道吧?如果不考虑派系问题的话,我们两个姑且算是同门。不过事先说明,除了师父的剑法以外,我没有学过其他的术法,也没有正式被记为教派内的弟子。所以我不能算是山中人的一员。”
“但你为什么不学?”
“因为我是被赤县所拒绝的——并不是山中人拒绝我,而是那个国度本身不接受我。”
“你是说,土地?”
“这么理解也没错呢。就是这么一回事。就像别的古约律不能轻易地离开故土,我则是刚好反过来,要尽量避免返回故土的类型。”
“那对你有害吗?我是说,除了你不是山中人以外,还有别的麻烦?”
陈薇没有作答,可是脸上却呈现出明显的苦恼。于是罗彬瀚知道了那个她不愿详细说明的答案,而不知怎么,那突然让他对这件事有了兴趣。
“为什么你这么特别?”他点点自己的眼皮,“这和你的前世有关?”
“正是。”
罗彬瀚揣测道:“你前世是个大坏人?”
“要是所有的坏人都会被土地拒绝的话,能够在外面活动的古约律想必会多不少呢。”
罗彬瀚揉了两下眼睛。他感到陈薇在说这句话时细微的讥诮意味非常耳熟。可是随着她烦恼地发出叹息声,那种错觉也随之消失了。周妤的不快总是阴沉而隐晦的,陈薇却好像并不打算隐瞒自己的情绪。她的苦恼就和平时的姿态一样坦率。
“虽然这些事情没有向你隐瞒的需要,但要从头说起的话恐怕就太长了。简单地说,赤县不接受我是因为会引起危险。虽说转世以后,作为人格的性质已经不同了,但在土地的眼里仍然是一回事,因为真正重要的是所关联的概念。要比喻的话,不同的人格就像是装饰不同的打包盒,而概念是包裹在里头的食材……这样说可以明白吗?”
罗彬瀚决定这一次要坦率地表达自己的真实想法。他茫然又坚定地摇头,同时也不忘发出真心的赞美。
“你这比喻很衬衣服。”他夸奖道,试图增添一点积极友善的氛围。
陈薇完全没在意他徒劳的努力。她犹豫了一会儿,明显是想开口说什么,可最后却只是摇了摇头。
“放弃我了?”罗彬瀚惋惜地问。
“你确实和周雨说的一样,性格非常奇怪呢。不过并不是这么回事。我只是在想应该用什么形式和你说明……以前有个性格恶劣的人编了一个关于我的身世的故事,还把那个故事告诉了周雨。”
罗彬瀚不假思索地说:“那我也要听。”
“不。那个故事……总觉得编成那样是在惹是生非。”
“讲出来让我评判一下?”罗彬瀚满怀期盼地提议。
然而陈薇只是微笑着摇头。她显然打算要把这个惹是生非的故事保守到底,但罗彬瀚并不特别失望,因为秘密只要有第二个人知情,就绝不会再成为秘密。他今晚回去就要敲周雨的房门听故事。
“来讲一个我所知道的故事吧。”最后陈薇如此说道,“从前,有一个无形却很强大的精怪,它是从无数死者的意识里诞生的,因此也没有自己的意识和名字。直到有一天,它被一个精通法术的女巫察觉了,并且为它塑造了一具身体。自从以后,精怪就以人的形态生活,并且也模仿人的行为做事。或许是因为它并不是真正的人,所以总想在模仿的事情上做到尽善尽美。它……想要成为一个完美的人。”
“完美?”
“我一时也想不出更合适的词汇了。非要具体地说,就是想要成为‘合乎人的标准的人’:以人的视角观看,以人的手段行事,以人的道德评判,最后达成的也是人的功绩。虽然这一切对精怪来说毫无意义,但是在‘扮演人’这件事上来说,必须要得到人的普遍认可才算成功。用人的方法成为被认可的人。通俗点说就是,在不使用精怪力量的前提下,成为被世人认可的……”
“英雄。”罗彬瀚用奇怪的语调说。
“但是最后还是失败了。”
“哼呣。”
室内寂静无声。那个海盗皮的胡桃夹子用它阴险突出的、好像某种爬虫类的黑圆眼睛与罗彬瀚对视。它的嘴巴半张着,悄无声息地哈哈大笑。
“要说失败的主要原因,我也并不能断言。精怪得到的并不是一具非常合适的身体,或者说,尘世中本来就没有合适它的身体,所以其实也很难像常人一样行动。除此以外,大概还有其他的种种阻挠,最终得到的结果并不如意。”
“失败乃成功之母。”罗彬瀚没头没脑地说。
“发觉自己无法达成愿望以后,精怪就彻底放弃了尘世的生活,独自隐居在深山里。直到有一天。尘世中又出现了另一只危险的精怪。后来的这一只精怪是从众多走向沉寂与静止的事物中出现的,而且早在很久以前就得到了一具坚石塑造的身体,所以行动起来要比第一只精怪容易得多。这只拥有石身的精怪并没有要照人的方式生活的想法,而是另外创造了许多石身的生命,把它们作为自己的同族与仆从。这些石身之物寿命长久,不知苦倦,给尘世里的凡人带来了很大的灾祸。山中人听说了这件事,就要想方设法治理,而隐居在山中的精怪也决定帮忙。”
“叛徒!”罗彬瀚谴责道。
“……虽然中间的过程里出了许多波折,最后石身之怪还是被山中人击败了。原本,山中人计划要将它的身体毁去,让它重新成为无形的精怪,所能引起的祸患也就会减少许多。可是当隐居者见到石身之物时,或许是因为同情的缘故,反而不愿意把它放逐回无名的精怪。于是它不计代价地尝试着把石身之物转变成另一种形式。我想起初只是要做成人的样子,可是,或许是自己未能如愿的遗憾过于强烈,它开始不自觉地塑造一个理想中的形象:身躯不会因脆弱而朽坏,性情不会因本质而扭曲,人格不会因力量而抹灭。除此以外,还要以人的技艺和人的道德行事。为了从旧的怪物的躯壳里塑造出这样一个形体,它用尽了自己所掌握的所有力量。而到了最后一步,为了让塑造出来的坯体稳固,它把这件事托付给了山中人,自己则回到隐居之地,发誓再也不和自己的作品见面。为什么非要这么做不可呢?大概也是那种追求完美的欲望导致的吧。似乎是认为不完美的创作者也会毁掉作品本身,最好的办法就是让两者毫无关联……不管几次想到这件事,都还是觉得无法理解。”
“我理解。”罗彬瀚苦闷地说,“我读过一些修订版。”
门外响起杯碗落地的破碎声。
687 皮格马利翁(下)
688 欢迎来到丛林(上)
罗彬瀚打开房门,朝外头张望了一圈。他看见那个坐在门边的女孩正抬头打量他,而那个红发男人则站在桌边,手里举着自己的电脑。他的脚边躺着一个打碎的玻璃杯,棕黑色的饮料淌满了桌边与地板。
这杯子显然就是刚才那声动静的源头。而当红发男人把脸转过来时,罗彬瀚看见他脸上有种古怪的表情:惊讶,恼怒,又似乎混合着惊喜。他那苍白并有少量雀斑的脸都因此而发红了。不过那并不叫人紧张,因为这人的长相总显得有点无精打采,似乎属于那种很少参与社交活动的类型,还有一副显然是缺乏锻炼的孱弱体格。
当他注意到罗彬瀚的脑袋时,那种古怪的表情立刻从脸上消失了。他像个典型的不善交际者那样避开视线接触,只盯着罗彬瀚耳朵旁边的一小块墙面。
“我把杯子摔了。”他用算得上流利的中文说,“刚才胳膊碰下的。结账的时候我会赔偿。”
他显然是把罗彬瀚当成了店里的一员。而罗彬瀚并没纠正他的看法。出于一点好奇,他走过去收拾起杯子的碎片。当罗彬靠近时,那个红发男人使劲地往墙边靠,仿佛不习惯自己半米之内还有别的生物存在。他心不在焉地用单手托着电脑,另一只手则敲打键盘。屏幕的灯光映在他脸上,让他看上去阴晴不定。他始终把电脑的背面对着外头,罗彬瀚企图从他眼睛表面的那一小块反光看出电脑上的内容,结果当然没能成功。他的视力还不足以完成一些奇迹般的偷窥任务。
“需要另换一杯?”他问道。
“对。”那个红发男人回答,眼睛依然盯着自己的电脑屏幕。
罗彬瀚把杯子的碎片扔进柜台后头的垃圾桶里,又去柜台里拿了一个新杯子。其实他本来用不着做这些,只需要回去找陈薇就行了。可他还是随便开了瓶饮料放到对方的桌上,并趁着这个机会近距离地打量了对方几眼。他不记得自己以前认识哪个天生红发的人, 可是这个人却有点叫他眼熟,仿佛他以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这人的外表不能算特别有魅力, 罗彬瀚觉得他的气质不太像是个社会名流, 或者其他经常会出现在新闻镜头里的人。
他又想起了先前快餐店里的那个年轻保姆。真是奇妙, 今夜他似乎看谁都眼熟,同时却一个也记不起来。不过, 这个红发男人并没表现出认识他,甚至很可能根本就没看清楚他的样子。从始至终这人的眼睛都牢牢黏在屏幕上。罗彬瀚给他带来新饮料时他也没抬一下头,只是口气粗鲁地用中文说了一声谢谢。那声音听上去和他的仪表一样虚弱烦乱。
罗彬瀚最后看了他一眼, 转身回到店主的房间里去了。陈薇仍然坐在原位等他。
“没什么,”罗彬瀚坐下来说,“外头那个男的把杯子摔了,所以我给他换了杯新的。不过我没记账,估计这儿的老板也不在乎?”
“无妨的。倒是麻烦你了。”
“我本来怀疑有人在外头偷听我们说话。”罗彬瀚承认道, “不过看样子只是凑巧。那家伙像是自己碰到了什么事。我猜和他正在电脑上鼓捣的东西有关。”
陈薇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 反倒对罗彬瀚担保没有人能在房间外偷听。罗彬瀚没看出来这房间有什么特别的隔音设计, 至少他能很清楚地听见外头的动静。不过既然陈薇这么说了, 他就姑且相信来这儿的客人都是正人君子与自闭症患者。
“关于我妹妹的事可以后头再讨论。”他说,“我至少还有一周的时间才能见她。我们都能好好想想。如果你愿意帮我这个忙,我会……嗯,我也会尽量给你一些报答,财务或是人力方面的。虽然我想你不怎么需要。”
“我一直是愿意帮你解除烦恼的,罗彬瀚。”
罗彬瀚觉得这句话多少有点怪,不过陈薇的样子倒很郑重, 他只得相信对方是认真的。这真是一位笑容可怕然而却本性慈爱的祖母。
“我确实有个烦恼, ”他说, 紧接着又改口道,“是个困惑。我最近刚对这件事产生困惑, 没准你能帮我解决。”
“请讲讲看吧。”
罗彬瀚向她讲述了自己意外与莫莫罗精神融合的经历, 还有阿萨巴姆曾经窥伺并向他暗示的那个梦——在黄昏时划船的山中之梦。他直白地向她表示, 自己忘记了一些东西。
“不是那些琐事, ”他补充着解释,“不是那种细枝末节每天都要反复的事。我忘记的是一些本不该忘记的事——像是到山里去过暑假, 而且还是和周雨的老爸一起去, 这事儿我根本不应该忘记。这么多年来我本没见过他几次。”
“那么除了这件事以外呢?还忘记了别的事情吗?”
“我不知道。”罗彬瀚说,“我忘记了。这就是问题所在啊。我知道我忘了点什么……有些事说不通,可是我没法仔细去想。这不是说我的记忆里有空白,而是……就像那种沾了水的肥皂,明白吗?它就在那儿躺着不动, 你也知道它就在那儿,但你就是死活抓不起来。你可以轻轻地碰它一下,或者大概地摸摸它的轮廓。可你要是使了劲,它就会立刻从你手里滑溜出去。”
“原来如此……那么,你对这种状况的原因知道什么吗?”
“我觉得这不是那种常见的毛病。脑震荡或是精神疾病什么的……那个词怎么说的?对,逆行性遗忘。我不认为我是受了什么刺激才这样的。这些年我有个亲戚从楼梯上摔下来,有大概半个月的时间记不起来他是谁。那时我去探望过他。我现在的情况和他很不一样。我感觉——要是现实里真有这么一回事的话——我更像是被催眠了。”
当罗彬瀚有意地以一种沉重焦虑的语气说出结论时,他暗暗地观察着陈薇的反应。就在不久以前,他刚发现陈薇是个很糟糕的撒谎者。而此刻要么她是个完全超出他想象的高超演员,要么就真的对他头脑里的小问题一无所知。不是她干了这件事,罗彬瀚觉得自己只能相信这个结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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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薇低头沉吟着。她的样子的确没有一点心虚,不过,似乎也没有半点担心。她肯定不认为这对他有多大的害处。
“确实。像你描述的这种情况,比起疾病更像是术法所致。虽说如此,并非没有别的方式可以达成。”
“还有什么?”
“技术手段吧。我曾听闻有许多成熟的手术可以准确地处理记忆。无论是植入假的记忆,还是删去真的记忆,对于精通此道者全都易如反掌。”
“但那感觉不一样。”
“手法高明的话是可以做到类似效果的。具体的细节我不清楚,不过我曾听0312提过一种控制危险目标的方法,大概是对思维活动进行检测,如果发现了特定的思维活动,就释放出微量的麻醉或致幻物质来制止对方思考。不过,这种手法的成功几率要依赖于检测的准确性。像是喜怒哀乐这样的变化自然容易做到,如果想要检测的是一种纯粹的概念,恐怕要费些周折。虽然如此,只要技术到了这种水平,是足以让你产生你刚才描述的那种体验的。”
“听起来像魔法。”罗彬瀚说。
“是呢, 光从效果和表现是无法判断一种力量的性质的。这点你应该习惯了, 罗彬瀚。要是不能正确地判断出威胁你的是哪一种力量,轻易行动只会更加危险。”
“我有危险吗?就失忆这个事来说?”
“不会的。”
“你好像对这事儿很有把握。”
“嗯,因为之前荆璜一直住在你那里。如果是对你不利的事,荆璜想必不会坐视不理。既然他没有特别跟你提起, 那么应该是对你有利的措施。这一点我非常确定。”
罗彬瀚举了举他的酒杯,可里头已经空了。他没想到陈薇会从这个角度来解释,因此也没想好怎么回答。
“没准他疏忽了。”他说,“我过了好一阵才发现。”
“不会的。虽说荆璜不擅长和外人相处,其实是个细心温柔的人。既然他当时住在你的家中,就绝对会检查你的情况。他的……嗯,以他和无远的渊缘,当然也知道如何做技术方面的检查。你不必为此担心。”
罗彬瀚的确并没怎么担心,他正忙着思索陈薇的前半段话,以至于把后头的内容全忽略了。他满心琢磨着陈薇对荆璜的评价,简直怀疑荆璜还有另一个性格相反的双胞胎兄弟。
“我觉得我们之间有些误会。”他忍不住说,“要么是关于荆璜的,要么是关于细心温柔的。”
“有什么不妥吗?”
“就……你觉得他的性格像谁?”
“自然是像他的母亲。虽然我并没有亲眼见过南域主人,但是也听闻师父提起过她的事。除了不喜欢和别人交往这一点,荆璜其他方面都和母亲很像。”
对于她这个结论的真假,罗彬瀚无从判断。他所了解的玉音女从未像个真实存在的人物,而更像是一个灯光之下的剪影,一个完美动人的符号。他向陈薇承认,荆璜的本性也许受到了血缘的影响,他的先天性格是一位崇高的圣人塑造的。但是与此同时他也冷静地向陈薇指出,他们更加不应该忘记的一点是,荆璜的学习能力毫无疑问受到了许愿机的影响,他的后天性格是一只嘴臭的小咪赋予的。
“小咪?”
“你不认识?”
“确实不曾听荆璜提起过这个名字。自我离开赤县以后,一直没有多少机会了解荆璜的情况。”
罗彬瀚有点好奇她是否知道矮星客,或者阿萨巴姆,不过他并没有直接问她了解多少,而是继续向她介绍那位精英杀手。对于这只杀生无数的小猫咪,他当然不能称得上喜爱或欣赏,可是自从听了雅莱丽伽的故事以后,他却经常在无聊中想到它,几乎能在脑袋里勾勒出它的样子。
“这只猫对我很有意义。”他不无感激地说,“它证明了我的清白。”
陈薇看上去一点也没领会他的意思,但罗彬瀚已经决心让这件事成为定论。荆璜如今的素质显然是,并且也唯独是小咪一手塑造的。坏蛋小咪就是他们眼下这个荆璜的再生父母。
“孩子已经没救了。”罗彬瀚悲痛地说。
“不至于到那种程度。虽然荆璜的举止确实与往日不同,他的性情是不会改变的。再说他对你也非常关心,所以绝不会让对你不利的术法保留在你身上……嗯,只要是他能解除的诅咒,或者能让0312帮你治愈的疾病,一定早就已经解决掉了。”
罗彬瀚很想说“我都不知道他还会关心这个”,但最后却没有说出口。他不能假装自己没有察觉到荆璜正瞒着自己一些事。那大概跟荆璜的过去有关,因此他没必要知道得太清楚——可是,话又说回来,既然0206死在他老家的土地上,梨海市也可以说是荆璜过去的一部分。
“我会去问问他的。”他改口说,“看看他对这事儿怎么说。不过我猜他会给我装聋作哑。你应该知道的,他一向爱这么干。”
陈薇沉默地点了点头。她的脸上有股欲言又止的神气,似乎想要提起某件往事。不过,罗彬瀚不能断定自己的观察是对的,因为当她开口时,脸上的表情变得更像是欣慰了。
“其实,看到他如今的情形,我也觉得未尝不是好事。以前他是很不擅长和凡人相处的。在他居住在岛上的那段时间里,虽然岛民都知道他的存在,却没有多少人看到他露面。其实他并不是讨厌和凡人相处,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表示。或许……他也不希望别人提起他母亲的事吧。要他是和岛上的人说话,这一点是无法避免的。所以说,现在的情况也并非没有好的方面。”
“听起来你很熟悉他在岛上的生活。”
“是的。虽然我修行的地方是在青都,但并不像他那样一直隐居不出,经常会按照师父的安排外出漫游。他的故乡我也去了很多次。嗯,按照你们这里的说法,我和他也是从小相识的。”
“他好像有点怕你。我是说,在门城你刚出现的时候。”罗彬瀚委婉地说,“我还没见过他主动站我后头。”
“与其说是怕我,不如说是觉得自己做错了事呢。他以前在面对红瑚掌殿的时候就是这样……说到底,他的心智也只有十几岁而已。”
“他得有几百岁了吧?”
“那是不一样的。神念的形态对于性情的影响……这些他没有向你提起过吧。总之,他的情况稍微有一些特别,并不仅仅是外表没有衰老而已。我想在荆璜的感觉里,自己并不是在慢慢地增长岁数,而是在不断反复地经历同一天——应该说是内容不同的同一天吧。但是无论经历多少东西,他的心智只能和身体相适应,想要他和师父那样稳重是不可能的。”
“我以前倒没听说过这个,”罗彬瀚说,“但你看上去也不大。”
“我的心智是不会受到身体影响的。不,应该说,这个身体本来就是我的自然状态,就算是到寿命终结的那一天也不会改变,并不存在继续衰老的可能性。”
“你的意思是荆璜会?”
“本来或许有这种可能。毕竟,大部分山中人化神的时间都不会像他那么早。”
“我想象不出来。”罗彬瀚承认道,“我可不知道他三十岁会是个什么状态。”
“我也没有见过玉音女成年后的样子。不过,非要说的话,我总觉得荆璜长大后会有一些像无远星的老人——也就是他父亲的样子。”
罗彬瀚的心里已然唱起了一首关于不想长大的歌。他使劲地捶了两下自己的脑袋,企图把不合时宜的恼人背景乐关上。
“别纠结这个了。”他匆忙地说,“他这样也挺好……你知道在我们这儿有多少人愿意永葆青春?反正,这事儿是没有什么可改变的。我们还是谈谈更实际的问题。我指的是我的问题——我想知道我到底忘了什么。”
他在陈薇说话前抬了一下双手,简直像在举手投降:“我不知道到底是谁,或者是用了什么方法让我忘了事,但那并不重要。我相信这个人可能是出于好意,至少,不是为了对我不利——但我还是需要知道我忘了些什么,不管它是不是件好事。”
“无论如何都要知道吗?”
“挺怪的,”罗彬瀚说,“要是在以前你这么问,我准会觉得还是算了。不过现在,我想说,没错,我就是要知道。我觉得它对我是很有意义的,虽然我还不知道它是什么——这点还是个女神告诉我的呢。我知道她也是个坏东西,可是,从我了解到的情况而言,她倒是个蛮实诚的坏蛋。”
陈薇短短地考虑了一阵。
“我或许可以帮你,”最后她说,“但我想先问问一个朋友的意见。”
“你的朋友?本地的?”
“是的。很意外吗?就像荆璜和你一样,我在此地立足也是仰赖了他人收留的。可以说是性命之交呢。”
“别告诉我就是这家店的老板。”
陈薇偏头看着他,默认地微笑了一下。那瞬间罗彬瀚觉得她看起来实在令人目眩,而且,非常的不怀好意。
689 欢迎来到丛林(中)
尽管罗彬瀚很想看一看那位“陈薇的朋友”,他最终没能得偿所愿。他和陈薇一直坐到午夜以后,期间那个门边的女孩曾敲响房门,让陈薇出去帮她结账(罗彬瀚赶紧跑到门边去见证这奇怪的一幕)。那个红头发的男人甚至没有叫他们来结账,而是直接在柜台的留言簿上写了行字,告诉他們他已经用线上系统付过了。真是位熟门熟路的老客!这个害羞的老外毁掉了罗彬瀚想在今晚见见店主的最后期望。
他尽力和陈薇东拉西扯,想看看凌晨的时候店主是否会回来(此人显然平时就住在店里)。他的意图相当明显,陈薇当然不可能没看出来, 可是当最后一个客人离开时,她还是带着不容拒绝的微笑宣布店里该打烊了。
“已经这么晚了,我送你回去吧。”她提议道。
“我可以自个儿回去。”
陈薇依然坚持着说:“我送你一程吧,这样稳妥些。让你在这种时候独自走夜路,我会觉得不安的。”
看到与周妤如此肖似的脸说出这种话让罗彬瀚感到很怪,可是他也得承认,陈薇是横越无数战场的宇宙英雄,而他不过是个柔弱无助的富二代。他不由地多问了一句:“你觉得我会遇到什么危险?”
陈薇盯着屋顶告诉他这只是以防万一。
不管罗彬瀚信或不信,他还是等着陈薇锁好店门,然后跟她一起绕到店后的小巷里。他本以为陈薇是准备陪他一起散步回去,结果她却从巷子里开出一辆漆成哑黑色的巡航式摩托车。她首先戴好自己的头盔,并从后备箱里拿出另一个头盔递给罗彬瀚。
罗彬瀚抱着头盔,用他最真挚的语气问:“我能坐前面吗?”
陈薇惊讶地看着他:“可以是可以……你不介意我在后排驾驶吗?”
罗彬瀚不愿想象那个画面。他最终还是满脸痛苦地戴上头盔,坐到了摩托车的后座上。在那之后他的事他甚至没机会多跟陈薇搭一句话,就像被一阵台风给卷到了周雨家门前。陈薇神采奕奕地坐在摩托车与他道别,帮他把头盔从头上取下来。
“我的技术还可以吧?”她多少有点矜持地问。
“开得好极了,”罗彬瀚有气无力地说,“下次我自己飞回来。”
等他在周雨的客厅里坐下时,挂钟的时间快要指向凌晨三点。周雨卧室的房门已经关上了,但给客厅留着灯, 还有一板胃药与解酒药。罗彬瀚熟练地从冰箱里偷来了一罐啤酒(是新买的,但却藏得很深, 可以看出主人极不赞同的态度)。他边喝边琢磨今晚陈薇和他聊过的事。
都是些很有意思的内容。他在心里想。就在差不多同一天里,法克告诉他陈薇的术法能让人失去记忆,而陈薇告诉他高明的技术也有同样的效果。他们可能都是无心的,碰巧在言语里指向了对方。可是更凑巧的是,他们刚好都不提自己也有这样的能力。陈薇似乎从未想过这件事可能与自己有关。而法克,他很难想象法克会不清楚自己的技术水平能做到什么样的事。
这一切可能都是他想象出来的。法克只是想告诉他如何对付俞晓绒,从未有意向他暗示他的小问题和陈薇有关。陈薇也只是出于诚实而告诉他另一种可能性的存在,她不提自己与那个名叫昂蒂的徒弟,因为她知道她们与此事并不相干。事情可以有完全相反的解读,如果他能对法克和陈薇了解得再多一些……
他坐在那里构想着种种可能,也可以说是种种毫无根据的猜臆。某些想法他永远也不会表现出自己考虑过。然后他又想到了荆璜,准确来说是陈薇谈起的荆璜。就像是从一张撕碎的旧照片里认识一个人,今夜陈薇给了他一块碎片。一块和他已有的部分颇为不同的碎片。在不为人知的思绪里,他试着把它也拼凑到对荆璜的认识中去。他发现这块碎片看着并没有他以为的那么不协调。不过他还是从中懂得了一点什么,不是关于荆璜的,而是关于陈薇的。
“像个姐姐。”他咕哝地说,“长辈……”
当他再度回过神时天已经微微发亮了。他去了趟卫生间,还顺便把周雨冰箱里的内容琢磨了一遍(周雨对食物的放置遵从一种神秘莫测且极不便利的卫生原则)。他至少想了十种早餐的选项, 可是没有一点困意。等他终于觉得差不多了的时候,他便去敲了周雨卧室的房门。
正如他所想的,周雨不出十秒就已打开房门,身上已经不再穿着睡衣。罗彬瀚还发现他已穿上了一件深色的外套。这不是周雨居家的习惯,说明他计划今天早上就要出门。
周雨的表情还算清醒,但眼眶下的乌青十分明显。他的气色一下糟糕了许多,令罗彬瀚怀疑他昨夜是否真的睡着了。
“你再睡会儿?”他不确定地问。
“不,今天要去研究室那里。有什么事吗?”
“没什么,不过我昨晚见了陈薇。”
周雨脸上那种困顿的神情突然消失了。他没有问罗彬瀚为什么这么做,但却明显在等着罗彬瀚开口。
“我想让她帮我办点事,”罗彬瀚说,“我们顺便还聊了聊荆璜。不过总的来说没谈什么要紧的。你着急出门吗?”
要是周雨曾经计划不吃早饭就出门,听到陈薇的名字也使他立刻改变了主意。他坐在客厅里等罗彬瀚煎蛋饼和培根,同时也听罗彬瀚讲了他去拜访陈薇的经历。
“她和我想得完全不一样。”罗彬瀚趁着榨果汁的间隙说,“和……完全不一样。你对她印象怎么样?”
“是个好人。”周雨在客厅里回答。
“她没对你说过什么特别的话?或者,她在你面前干过些什么?我是说,那种一看就不是正常人干的事。”
“不,在现实里她没有做过什么异常的事。”
“难道她在梦里做过?”罗彬瀚反问。他又摇了摇榨汁机的杯桶,重新按下启动键:“你这机器不太行了。”
周雨看上去不太在意榨汁机的故障。他可能有三四年没用过这个东西了。据罗彬瀚所知,周雨还是唯一一个会在值班室里剥皮吃芒果的实习医生。如果一个人连死都不畏惧,恐怕任何现代设备的便利都不能打动他的心。
等罗彬瀚把果汁端上来时,周雨正对着一本封面尚新的期刊皱眉。罗彬瀚给自己的果汁里放了一勺白糖,边搅边继续说他昨夜的冒险。他讲起了那家近乎要客人自助买单的店。
“你觉得它应该算是酒吧还是咖啡馆?”他对周雨说,“现在的店都是什么都卖……搞得很综合。那个词叫啥来着?咖啡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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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雨并不为这个问题困扰。对于他来说,只要卖咖啡的地方一律都是咖啡屋,反之则是餐馆。只卖酒精饮料的地方并不存在于他的生活秩序里,为其寻找一个命名词很可能是冗余的。
“我真想知道那家店的老板是谁,”罗彬瀚继续说,“他是收留陈薇的人,没准还认识荆璜呢。我听说我们这里藏着一个剑仙——就是古代小说里那种放出飞剑杀人的道士,或者可能看起来不像是道士。你觉得会有用飞剑的和尚吗?也没有一条规矩告诉我们和尚不能用飞剑,对吧?或者,修女和神父?”
周雨抛下期刊与蛋饼,满面茫然地看着他。
“飞剑?”
“我听说荆璜的仇人死于有剧毒的飞剑。”罗彬瀚严肃地说。
“……他这样告诉你的吗?”
“差不多,”罗彬瀚回答,“要么就是法克说过。反正他们提到了一个隐居在咱们这儿的剑仙。这人是荆璜的朋友,我想可能也是陈薇的朋友——那代表这人的年纪肯定不小,是不是?没准恐龙存在的时候它就住在我们这儿,所以它既是外星人,也是本地人。”
周雨的表情更困惑了。罗彬瀚不忍心和他解释得太仔细,因为0206不仅仅是荆璜的仇人,从某种意义上也是他们的。如今事情已经完结了,可从周雨的反应来看,他并不知道那场复仇式凶杀的细节。
“不管怎么说,”他笼统地表示,“那家店的老板肯定不是一般人。他根本不管客人要钱。他选的店址也差得不行,你走到五米内都不一定看得见。还有店里的装修布局,倒是不算丑,你能看得出这里头有点东西。老板有一些私人喜好在里头,但生意不是这么做的。那家店把太多空间放在装饰上了,它完全可以用更多的空间去多安排一张桌子,或者更聪明点,它该想办法在门脸上做做功夫。这根本说不通——除非店老板根本就不想赚钱,就是不想让这家店吸引注意。那里不过是个外星人聚会的据点。”
“也许只是不会做生意。”周雨说。
罗彬瀚断言说:“世上绝没有这样不会赚钱的人——除非它是个神仙。”
周雨默默低下头,分外专注地吃起了盘里的蛋饼。如果罗彬瀚不知道他是个缺乏味觉好恶的人,肯定会相信自己做出了一盘无与伦比的早餐。
“我肯定会找到那个人的。”他颇有自信地说,“只要我再去那家店转几次。”
周雨缓缓地拿过自己的果汁。他的表情显示他不太认同这个宣言。可是罗彬瀚的思路已然跳到下一桩话题上。
“对了,”他出其不意地说,“陈薇给我讲了个故事。”
他说了那个关于初版与修订版(反正他是如此理解)的故事,然后期待地望着周雨。起初,周雨可能没有领会他的深意。但随着他凝视的目光越来越露骨,即便是周雨也无法再以一种健康而恰当的态度吃早餐了。
“怎么了?”
“我听说,这故事还有另一个版本。”
周雨没有什么表示。罗彬瀚愈发诡秘地暗示道:“一个更刺激的版本。”
“……你还要继续讲吗?”
“我又没听过那个版本,我只是知道有。陈薇不肯跟我说,可是她说你听过——她说那个版本会‘惹是生非’。”
周雨握着杯子的手在空中停顿了两秒。他正在回忆里搜肠刮肚,接着他突然深深地低下了头,好似看着一块无形的巨石沉入井底。
“我不记得有这回事。”他说。
“你绝对记得。”
“没有这回事。”周雨语气平平地说。可是那已经太迟了,罗彬瀚绝不会忘记他是一个成功早恋了三年却没有被班主任抓住的人。这个虚伪的好学生一直都逍遥法外,可见真正的一流骗子表面都是老实人。
“我们之间难道还有秘密吗?”他对周雨要求道,“我也要听刺激小故事!你们不能听这个不带上我!”
周雨开始以一种绝不健康的速度扫荡他餐盘里的蛋饼。不到十秒钟他就站起来,表示研究室里正十万火急地需要他。
罗彬瀚把他按回去,告诉他自己二十万火急地需要他。如果今天听不到一个足够惹是生非的故事他会因为被八卦小团体排挤抑郁而亡。周雨认为这不可能,罗彬瀚告诉他这就和医学实验室里的火焰喷头一样可能。就在这时,他的手机响了。
铃声持续的时间很长,但却来自一个陌生号码。他不情愿地接了起来,听到对面传来熟悉的声音。
“罗先生?”
罗彬瀚认出了那个声音。他觉得很惊奇,可是很快又明白了是怎么一回事。
“老莫?”他猜测道,“你弄到了手机?”
莫莫罗兴高采烈地承认了他的猜想。从他的话语里罗彬瀚听出是雅莱丽伽给他买了一个新手机,他们还设法弄到了一张电话卡。这件事在技术上没有什么难的,不过莫莫罗的声音听起来依然分外喜悦,似乎他认为能用本地设备和本地朋友聊天是件分外激动人心的事。
“我们今天要出去观光吗?”莫莫罗期待地问。
罗彬瀚没有忘记他在前一天所承诺的事,尽管午夜时与陈薇的会面让他有点分心。
“是啊。”他说,“我马上就来。”
他放下手机,再朝着周围张望一圈。不出所料,周雨已然趁着这段时间溜出门去了。
罗彬瀚叹了口气,但并没有灰心。反正他往后还有大把日子去敲周雨的房门。现在是时候出去晒晒太阳了。
他走下楼去,在小区门口遇见一只橘色的猫。这只公猫发福得厉害,两边的腮帮已经快能搭到肩膀。罗彬瀚本不打算打扰它埋头吃饭,可又突然觉得它看上去很眼熟。他过去似乎经常瞧见它,而能稳定这么久的流浪猫是不多见的。
“你是卡门,对吗?”他问脚边的那只猫。但它没有搭理他,而是忙着把纸碟子里的猫粮吞进胖滚滚的肚里。罗彬瀚低头在它脖子上摸了两把,摸到了一个小小的缝针疤痕。
这下他确信无疑了。它正是那只把自己卡在栅栏门上,并因此哀嚎了半个晚上的傻猫。小区里的某个住户把它救了下来,送到宠物医院救治和绝育。这些都是三年前的事了。他怀着一点兴味问:“你们的老大还住在这儿吗?”
橘猫终于扭头瞟了瞟他。
“我有点事想和他聊聊。”罗彬瀚继续劝说道,“也许让他帮我找只猫。你要是在这儿碰到一只黑色的猫,陌生的黑猫,记得过来叫我一声。肯定有你的好处,懂?”
橘猫懒懒地喵了一声,仿佛在嘲笑这个试图和猫说话的人类。
690 欢迎来到丛林(下)
欢乐的白昼过去得简直同风一样快。罗彬瀚原本以为多少要出点的差子一个都没有发生。荆璜不曾和谁动起手,雅莱丽伽没有找到新的受害者,当然也没有宇宙怪物从天而降。要不是雅莱丽伽还露着她的角,罗彬瀚几乎产生了他真的在带一群外地朋友观光的错觉。
他不得不钦佩雅莱丽伽掩饰自己外貌的手段。具体来说就是,她几乎没做任何有技术含量的事。一条深色阔腿裤加上平底靴就很好地隐藏了她的双蹄。她戴了一顶有绸花装饰与蕾丝纱网的遮阳草帽,可是却故意把她的犄角露出来,并在上面抹了一层闪闪发亮的凝胶。
这是否有助于骗过检测仪器罗彬瀚并不清楚, 可是它却能让那对货真价实的犄角看起来又轻又假,像某种纸模或塑料货。这样当她穿着一身休闲衫走在街上时,人人都会觉得那是个开玩笑用的帽子装饰,或是某种活动的展示要求。而等他们进了像游乐园这样的场所,人们就只会想到请求跟雅莱丽伽合照,或者摸一摸她的犄角。有个女孩盛赞雅莱丽伽的装饰“极具质感”, 只是委婉而遗憾地表示:如果没有表面那些过于厚重的保护性涂胶, 那就是真正的十全十美。
“十全十美, 嗯?”罗彬瀚压低了声音对雅莱丽伽调侃道, “她要是看到你的超可动仿真尾巴会怎么说?”
他感到很得意,毕竟雅莱丽伽没法在众目睽睽下把尾巴甩出来抽人。可是很快这股得意也就遭到了镇压,因为雅莱丽伽给他们每人都买了一个能闪烁发光的塑料尖角头饰。罗彬瀚还没来得及表示这东西仅适合十岁以下,莫莫罗已经热情地把它戴在自己脑袋上,并飞奔着加入了那些同样戴着小天使或小恶魔头饰的儿童中。
罗彬瀚承认自己有时喜欢赶赶年轻人的潮流,但是当荆璜摆着臭脸把塑料尖角往头上戴时,他觉得自己实在不能与之同流合污。他可不是永远十六岁的魔仙堡小王子,而是快三十岁的成年男人。三十岁的男人在俞晓绒眼中已然是半只脚踏入坟墓了,对于一个将死之人来说,没有什么比世俗名誉更重要。
雅莱丽伽和荆璜把他前后包围时,他依然不屈地说:“我要保护我的社会声望……“
他当然什么也没保护住,而且还屈辱地增加了一个带着小恶魔翅膀的背包(与星期八的小天使背包还挺对称),用于存放雅莱丽伽临时起意买下的任何小纪念品。他完全可以想象这一幕从外人看来是在演哪出——燃烧经费的女魔王与她五毛钱道具的低阶魔仆。好在, 他最后也从荆璜身上找回了快乐,因为他买到了一把带有超长弹仓的塑料狙击水枪。而既然有了这样一把快乐之枪,三十岁男人的社会声望也就无关紧要了。更别提在如此多目击者的包围下,荆璜根本不能拿他怎么样。一切都太顺利,太开心了。只是进了光线阴暗的鬼屋以后他难免遭受报复。
检票进鬼屋的时候他是衣着光鲜的, 出去的时候却成了落汤鸡。他的水枪在灯光熄灭的瞬间被抢走,紧接着他便遭到了猛鬼作祟般的全方位袭击,以至于扮演怨鬼的工作人员根本没法靠近他。而等他们快到出口时,那把水枪又被神秘地送回了他手中。弹仓已经空了,一块融解的塑料堵死了枪口。
罗彬瀚端着空枪,浑身湿透地迎上工作人员震惊而疑惑的视线。他采取的最后一项保全颜面的措施就是静立原地,对那摸不着头脑的人露出一个幽幽的水鬼式的笑容。
“你们这儿真有鬼……”他用充满神秘的声音低语道。
他推着真正的凶手走了,并且希望能在当地留下一个关于鬼屋冤魂的传说。
除了那把报废的水枪,猛鬼在白天的其他时段并未作祟,因此罗彬瀚还能说这是顺利的一天。而在他们这伙人里没有谁比莫莫罗更高兴了,被包围在一群尖叫飞奔的土著幼崽中似乎让他有非常强烈的代入感。他在午餐时兴高采烈地说:“这里的人们都很幸福呢,罗先生!感觉大家都幸福得有点不真实,好像下一秒怪兽就会从天而降了!”
罗彬瀚赶紧让他打消这个念头,并威胁说如果这时真的有怪物出现,那肯定是莫莫罗的邪恶愿望带来的。说完这句话后他居然暗暗紧张了一会儿,结果什么也没发生。只有荆璜一边用叉子戳着奶油蛋糕,一边轻蔑地瞧着他们两个。
“你以为会发生什么?”他冷嘲热讽地问罗彬瀚,“现在0312在这里,怎么会有别的外物敢过来?”
“你怎么不说你和陈薇呢?”罗彬瀚反问他,“难道你俩都不如法克有用?”
“那家伙是无远的人,本来就擅长修筑阵地。他在你们这里逗留了这么久,应该已经有不少布置。”
“你就看着他布置?”罗彬瀚不满地说,“他布置你也布置!怎么能被光头比下去!”
荆璜的视线飘忽起来。他生硬而模糊地说自己确有布置,或者罗彬瀚认为自己听到了类似的话。可是当他要求荆璜再清楚重复一遍时,后者却对他不理不睬。罗彬瀚并不觉得失望,说实话,他对今天能把荆璜拉到光天化日下的人群里已经足够满意了。
“但是话说回来,我们这儿没什么吸引怪物的理由。”他喜悦地吸着冰可乐说,“我知道剧里是这么演的,但我们这儿到底有什么值得怪物跨越一个宇宙来掠夺的?能源?人口?我发现他们来这儿的路上花费的东西就比可能抢到的多,而且待着也不见得有多舒适——我们这儿就是宇宙里的非洲丛林,没有谁会想侵略这里。”
他想起了死于本地的0206,于是补充道:“除了走投无路的通缉犯,只有他们才会往丛林里钻。”
莫莫罗一派天真地说:“可是罗先生,你们的丛林里有很多宝藏呢。”
“你用我的电视看了我们这儿的节目,是不是?”罗彬瀚说,“我真的不介意你看我收藏的冒险片,虽说它们大部分是胡扯的。顺便,别去翻我的私密收藏夹,好吗?标着‘失眠用’的那个。”
“为什么,罗先生?”
“对你不健康。”罗彬瀚高深莫测地说。
他不让莫莫罗继续多问,因为那对于永光族绝对是超纲内容。而为了转移莫莫罗的注意力,他们下午也安排了足够充实的行程。梨海市不是个以旅游闻名的地方,也没有多少特别的景点,可是莫莫罗实在相当易于满足,似乎只要把他放到一群可互动的土著群中就会叫他万分高兴。而像在城市历史博物馆或是艺术画廊这样的场所,他又试图把所有介绍过的内容都背下来。
罗彬瀚发现他还带了一个小笔记本,用于临摹画作与风景。他费解地问莫莫罗是否有这个必要,结果莫莫罗告诉他这都是从别人那里观察学来的。罗彬瀚真的想知道他在自己不在的时间里都看了些什么节目。
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风平浪静又让人头晕目眩。而且意外地没有花多少钱。那是因为所有人似乎都对昂贵为精致的纪念品缺乏兴趣。星期八满意于她的天使小背包,而莫莫罗的小笔记本里已经临摹了许多画作,甚至还有他们几个人的速写。那些画不见得很有艺术性,可是准确度非常高,直线与弧线都完美得好似用工具作成。欣赏者能很直观地认出他所描绘的东西。
在回去的路上,罗彬瀚饶有兴趣地翻看莫莫罗的笔记本,借此回忆他们一天的行程。这些精准而客观的画作令他想起了所有那些莫莫罗送给他的编织玩偶。他不得不为莫莫罗的多才多艺而惊叹。不过同时他也发现,和简单可爱的编织玩偶不同,莫莫罗的画奇怪地缺少一种生气。他说不出专业性的评价,只是觉得它们有点冰冷。那些笔触太完美太利落了。画者只是忠实而精准地记录了光线呈现出的物体位置,可是他记忆里的那种氛围却不存在于画上。他疑心莫莫罗玩得并不尽兴,但当他偷眼打量笔记本的主人时,他发现后者正热情而专注地跟星期八玩一种从当地儿童中学来的拍手游戏。
罗彬瀚陷入了沉思。他在想作品到底能多大程度还原作者的个性与气质,又或者那只是纯粹技法的问题。内在与表现的不协调。要么,莫莫罗并不真的清楚人类情感与种种象征表现之间的真实联系。那些复杂的反应被奉为是高级的,可是对于永光族而言却未必如此。它们是炽阳高照处毫无阴翳的山峰,而那些它们忽略的,从未理解的乃是丛林之底。那些野草丛生、枝蔓纠结的阴湿之地。在那里虫鸣喧嚣而又腐草丛生,永远不见天日,却成为了繁林茂树的根基。
他在关于丛林的思绪里睡着了,直到公交到站时荆璜才把他叫醒。
“你应该在这站下吧?”他迷迷糊糊地听见荆璜说,“这里离周雨家最近。”
罗彬瀚揉着眼睛下了车。等到公交车绝尘而去,他才后知后觉地惊奇起荆璜竟然懂得公交路线是怎么一回事。他还发现自己手里依然抓着莫莫罗的小笔记本,不过没什么可着急的,他可以明天再物归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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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快黑了,但周雨不在家里。罗彬瀚给他发了消息,却没得到任何回复。这也不算什么稀奇事,他估计周雨正要经历一个忙碌的实验室之夜,没准要到凌晨或次日早上才能回来。他本想给自己做顿晚饭,再随便听点新闻或流行的节目,可是屋内的安静令他一下有点适应不了。
他很快就待不下去了。于是他给周雨留了条消息,又重新走下楼去。这次他用不着漫无目的地游逛,而是径直走向枪花。他打算今晚继续在“埋伏剑仙”的任务上碰碰运气。即便碰不到也没什么关系,他觉得和陈薇聊聊也很有趣,如今他对她已经有些认识了,不再觉得她那么神秘而可畏,只要别让她送自己回家就行了。
结果,他连陈薇也没见到。当他钻过枪花那狭小的门脸后,唯一见到的熟面孔——还不如说是熟背影——是那个坐在角落里的红发男人。他桌上的饮料与餐点与前次如出一辙,服装坐姿与笔记本的角度也分毫不差,每个细节都像是昨日重现。只有他的头发看起来更缺乏打理了。从他敲打键盘的节奏里,罗彬瀚依稀听出了几分坏心情。
没必要去惹一个正怀着火气忙事的人,因此罗彬瀚蹑着步子绕到柜台边,先敲了三下门,可是没有回应。他又研究了一下那个把手,没找到任何疑似锁眼的结构,而当他试着伸手去拧动时,休息室的门也就这么轻轻松松地打开了。
室内没有人。昨天他和陈薇坐过的地方已被收拾好了,床上散落的书似乎也还是那几本。那个华丽的胡桃夹子却被好好地安置到了床头。罗彬瀚冲它摆摆手,又把脑袋缩回门外。
那个曾经仔细打量陈薇的女孩今天没来,只有红发男人独占店面,看起来还十分心安理得。罗彬瀚无所事事地站在柜台前偷瞟他,心中幻想起一些离奇的情节:也许这个红发男人就是他要找的隐居剑仙,他每天都佯装成客人坐在这里,用那台笔记本电脑和宇宙中的庞大势力互相交流,并且还顺便和陈薇串通好了一出针对他的恶作剧。他表面上是个社恐的老外,而实际上却演技超凡,随时能扮成另一副样子——不然何以解释他那口流利标准的中文?一个整天不跟人说话的老外可不能把发音吐得那么标准。他准会在罗彬瀚看不见的地方偷偷练习。另一种假设是那头红发和白皮肤都是伪装,他实际上是个本地剑仙,只是想找个理由不和别人说话。这没有什么不可能,要是荆璜能够逃避和陈薇说话,肯定会自愿为此变成一只鹈鹕。
怀着种种漫无边际的想象,他在柜台上给自己倒了一杯可乐,然后慢吞吞地走到红发男人桌边。当他靠近到三米以内时,对方已经半合上电脑,用警觉的眼神打量他。罗彬瀚没有表现出一点尴尬,而是笑眯眯地在旁边坐下了。
“还记得我吗?”他口气愉快地问。
红发男人大概并不愿意回答。可是罗彬瀚持续不动的笑容与凝视肯定叫他明白对方不会放他一个人待着。他非常勉强地点了点头:“你想要什么?”
“我看你经常来这儿。”罗彬瀚说。
“偶尔来,但我可没进过里边。”
这下罗彬瀚知道对方确实还记得自己。他继续用那种热络得如同老朋友的语气说:“我是这儿的员工的朋友。你懂的,昨天那个女孩带我进来的。她对我就是这么好说话。”
他知道自己此刻脸上露出的假笑定然颇为惹人嫌恶。不过,说来很有趣,他发现内向寡言的人总是吃这一套。那不是说他们能成为交好的朋友,而是这种人总不愿意去费过多力气打发一个无耻的纠缠者。他们会倾向于逃避,把视线投向遥远的天际,或是不可企及的出口。他们的思想既已逃向幻想中的清静之地,嘴巴反倒会在无关于己的事情上松一些。
果不其然,红发男人只是盯着他看了几秒,就像要躲避一滩秽物似地快速转开,并把墙上的一丛纸玫瑰视作了新的精神家园。
“我有点好奇这家店的老板是谁。”罗彬瀚视如不见地说,“这家店开得……你瞧瞧这布置。怪好笑的。我听说老板是个只会撒钱的公子哥。”
“不像。”红发男人冷冰冰地说。他努力在语气里表达出对此类流言蜚短的厌恶,不过做得很生硬,足以说明他生平不常遭遇这样无礼的事。
罗彬瀚故意在脸上显出不信的神情。这点额外演出实际上并无必要,因为对方根本没看他。不过他轻佻怠慢的语气准没有放过对方的耳朵。
“有哪里不像?”罗彬瀚说,“这人一看就是个没什么本事的富二代,成天想入非非,还自以为挺有个性的。嘴里喊着自己要独立创业,然后就大把大把地花家里老头的钞票。当然,先是搞些时髦又没用的产业,最后一败涂地,还假装自己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有钱人家的小祖宗嘛。根本吃不起任何苦头。”
他发出嫉恨又不屑的啧声。红发男人的眉头皱得更紧了。这是个即便店主不在也会自觉付账买单的人,自然而然是个正直而讲求秩序的人,或者跟店主关系不赖。罗彬瀚瞧出他呼吸急促,知道这位常客已经被他激怒了,很快就要吐露一些关于店主的辩护之词。
“如果你觉得人人都像你一样无事可干,”红发男人不冷不热地说,“你可以去看看他的货车,每天凌晨四点半就会开过来。他搬货的样子可不如你像个……你说的什么来着?‘有钱人家的小祖宗’。”
罗彬瀚咧嘴笑了起来。一半是为了继续撩拨对方,另一半则是出于诡计得逞的真心得意。“每天四点半!”他说,“难道你每晚这个时候都在旁边盯着他?还是你听他这么跟你诉苦?”
“他没跟我说过,”红发男人用压抑火气的语调说,“但我就住在这……”
罗彬瀚全神贯注地等着他的下文,如同渔夫把着自己浮漂沉落的鱼竿。他已经预感自己即将得到收获,可事情偏巧就是那么不顺利——店门在这时被推开了,走进来的是个高高瘦瘦、皮肤黝黑的中年男人。
新客人的出现立刻打断了红发男人的证词。更糟的是,某种惊醒的神色随之浮现在后者脸上。他的嘴唇紧紧抿住,疑心重重地打量着罗彬瀚。那个靠撩拨肝火编造出来的陷阱已然被识破了。罗彬瀚知道自己今晚再也不能从他口中挖出什么消息,而要是他不马上滚远点,没准对方还会叫警察来呢。
他多少有点恼恨地望向那个坏了他好事的不速之客。可是一等他看清对方的长相,脸上的表情便也僵硬得像刚才的红发男人。他快速而无声地起立,走向距离红发男人最远的一张桌子。穿着黑色衬衫的中年男人紧跟着向他走来。当他在罗彬瀚面前坐下时,罗彬瀚已调整好了一张略微带点愧疚微笑的合适面孔。他稍稍挪了下位置,让新客人的身体挡在他与红发男人之间。日后的机会有得是,他在心里想,最好少让那红发看见自己变脸。
新客人也用柔和的、经过恰当控制的神态望着他。这是一张饱经沧桑的面孔,干瘦多皱,泛出不健康的焦黄色。大体来说,这张脸放到一位久经风霜的农民,或是一个身无分文的拾荒者身上都很合适。只有他的眼睛显露出不同寻常的精明与冷酷。对于性格软弱的人而言,要和这双眼睛对峙将是件备受煎熬的事。
罗彬瀚正面对着这样的一双眼睛。不过此刻他没有受到什么煎熬,因为归根到底这不过是双肉体凡胎的眼睛。他的思绪已经飘出去很远,而表情和姿态都恰当地表现出谦恭。他的一部分思想在静静计数:
一、二、三、四、五。
他缓缓地低下头,避开目光的接触,如同猫科动物在表示友好和顺服。然后他轻轻地拨弄了一下自己装着可乐的杯子,仿佛正为眼前的场面感到不好意思。透过杯子的倒影,他能看见对方也摆出了宛如慈父般宽容理解的神态。
他明白对方在等他开口,而场面气氛也已经差不多了。于是他叹了口气,温顺地、近乎是腼腆地微笑着说:“我还以为至少得要一个星期呢。”
那代演慈父角色的人朝他轻轻点了一下头。或许是长年累月的人事工作使此人变得更善于拿捏姿态。罗彬瀚可以准确地读出他想要表示的意图:对胡闹行为的批评、对游子归来的欣慰、对冷静应对的赞许。一个人竟能在举手投足间表达出如此繁多的态度,罗彬瀚真想给他拍一段录像以备研习。
“回来了。”他说。
罗彬瀚跟着说:“回来了。”
对方把干瘦的手搭上他的肩膀。罗彬瀚放松了那里的肌肉,好让对方安抚般地轻拍。那态度终于令对方满意了,他向罗彬瀚说出一句玩笑式的问候:“非洲丛林里怎么样?”
“不如这里精彩。”罗彬瀚说,“那的日子太单调了。要什么没什么。生意,钱,夜场,什么都没有。太闷了。太无聊了。我发现没了这些我过日子可是一点意思都没有。说真的,非洲到处都光秃秃的,咱们这儿才是个找刺激的好地方呢。”
他们一起笑了起来。
691 拿着一枚硬币的男孩(上)
“他可比我成器多了,我猜每门至少比我高二十分吧。”
罗彬瀚发出爽快而略带自嘲的笑声,正符合一位长兄在眼下这个场合该有的表现。他已经准备接着问候下一位亲朋好友,然而南明光把指头盖在酒杯边缘,定定地审视着他。
“我不是特别看重学历,”他缓缓地说,“人年轻的时候最难看得长久,但是有些底子是天生的。骄天确实很努力,但他和你爸并不相像。”
“他还太小。”罗彬瀚轻松地说,“心里会想着要做些高尚的事业,要牺牲自己奉献社会——这难道还不像吗?我们只是得再等几年。等他发现理想的选择会让他精疲力竭却一无所有的时候,他会愿意回来的。”
“他没有那个底子。”南明光说。他的直言不讳叫罗彬瀚吃了一惊。但是南明光还是一副说说家常话的模样。
“他读书很聪明,”他继续说,口气听起来是那么坦率,“但他的性格更像他母亲,只能关注自己眼前。让他做一件专门的事是不错的。除此以外,他不适合做我们这种生意。”
“咱们的生意也没什么了不起的,”罗彬瀚转着酒杯说,“传统行业、市场成熟、人员充足、收益稳定——有风险的地方再和政策打打关系。不是什么你死我活的新地盘,他多学一学就会比我上道。”
“真的吗?”南明光轻声问。
罗彬瀚摸不准他的意思,只能冲他露出无辜的笑容。
“我还记得那段时间的情形,”南明光说,“你父母也不想把他们间的纠纷让你知道,不过,夫妻间的事要瞒住孩子实在太难。你爸一向对自己要求很严,事事都想做得比别人更好。以前他碍于家庭环境,没能受什么好的教育,所以想让你在这方面补上他的不足。他没体谅你当时的心思,到底他年纪大了,忘了自己也有年轻的时候。”
“我……”
“本来,他今天该自己来和你谈。”南明光平静地说,“是我让他交给我来办。有些话,自己家里人反而不方便说。”
罗彬瀚突然对酒瓶上的标签产生了兴趣。他仔细地读着关于产地的说明,饶有兴趣地说:“这酒是法国南部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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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在报复他。”南明光听而不闻地陈述道,“你不想让他满意,到头来还是耽误了自己。骄天的成绩比你好,不是因为他比你聪明,是你自己不肯再花功夫了。”
“说实话,肯努力也是一种本事。”罗彬瀚说,“不过要是努力过后也没什么成果,那还不如说自己是没花心思,是不是?还算是个好台阶。说肯不肯的没什么意思,我和骄天如今都是成年人,看结果就够了。”
“什么是结果?”南明光反问道,“你们以为自己有多大岁数?或者你们是天底下头一个碰到这种事的人?你还太小了……或许这不是你想听的话,但在我眼里,你比骄天也长不了几岁。年轻人心气难平,都是自然不过的事情。你真的以为你爸就没有怨恨父母的时候吗?你以为他当初离开梨海市时,心里没有一点和过去一刀两断的想法?”
“不过他回来了。”罗彬瀚说。
“人总是会回到属于自己的位置上去。”南明光说,“年轻的时候,人能因为气性而远走高飞。直到撞到真正的死路,他们才会知道过去的烦恼其实都不值一提。你去外头走了一圈,在我来看其实是件好事。就是要你看得多了,才会知道你放不下的都是些小事。你和你爸之间的事不重要,你过去因为怨气而耽误的时间也不重要,真正重要的是你自己要过什么样的日子。所以,你现在回来了。”
罗彬瀚依然研究着红酒瓶上的标签。
“回来了就是想通了。”南明光又说,“等把手边的事情安顿好就到公司总部来一趟吧。给你引见几位新上来的高管,那时我们再谈生意上的事。”
“我会去的。”罗彬瀚说。
又一次南明光拍拍他的肩膀,像对他此刻的泰然自若表示嘉许,随即就站起来走向店门。临出去前他又停下脚步,转头对罗彬瀚说:“你那几个新朋友有点意思。”
“谁没有几个三教九流的相识,”罗彬瀚冲他举起酒杯,“难道老头子年轻的时候没干过?”
“他知道什么时候干什么事。”
“翻不了天去呀,”罗彬瀚说,“几个外头认识的朋友罢了,对我们这儿的规矩不了解,也对我的身家没概念。他们玩几天就走了,没什么妨碍的。”
南明光带着一种不动声色的满意消失在门外。他不知道当他转回头时,罗彬瀚正冲他的背影露出毫无喜悦的嘲笑。寂静终于降临在这个被假玫瑰与假子弹环绕的房间里。罗彬瀚无所事事地消耗起他拿的那瓶红酒,猜想明天他会接到多少电话。他不认为南明光会一出门就公开消息,今夜仍然是属于他自己的。可是今夜也剩不了多少时间了,他没有什么好安排来使用它。真是个一事无成的晚上,就像死刑犯明知黎明到来时便会被绞首,却也只能把生命最后的几个小时浪费在煎熬与绝望里。
他实在应当做点什么。罗彬瀚对自己说。让这个晚上有点意义吧。要是他现在就站起身去家里找雅莱丽伽,告诉她他已经下定决心要和他们一起离开,让尧蓂集团的大好江山见他妈的鬼,那她会怎么说呢?或者,买一张去雷根贝格的机票,然后住进那片被当地人称为“松鸦之家”的林子里。他听说马尔科姆曾经深入林地,在靠近山麓的地方野营生活了快两个月,期间没见到一个活人。俞晓绒幼年时还曾在林子里走失了一整夜,差点摔断自己的腿。
无以形容当年寻找她的那一夜是多么兵荒马乱。镇上动员了所有能帮得上忙的人,还有全部的搜救犬。过去就曾有成年人在树林里失踪,到头来连尸体都没看见。他们不得不做好最坏的打算,万幸俞晓绒毕竟是平安归来了。传说中会啄走路人眼珠的鬼松鸦放了她一马,饥肠辘辘的野兽也没拿她饱餐一顿。
回忆往事令罗彬瀚觉得醺醺欲醉。在关于俞晓绒的成长历险记里,他终于寻得了平静与安宁。突然间前夜陈薇所讲的故事也跳进他的脑袋里。这两者有什么联系吗?他迷迷糊糊地琢磨着。一股微蓝的薄雾在他眼前飘荡。
如果不是有人猛地坐在他对面,他的精神几乎要穿透这层迷雾,去往另一个遥远阴暗的境地里了。他茫然地看着薄雾后那个怒气冲冲的红发男人,差点忘了还有这个人在店里。
“有事?”他心灰意懒地问。
“以防你不知道,”红发说,“只要你点了一根烟,不管你抽不抽它,它都一样会自己烧光。”
罗彬瀚开始思索这人究竟想向自己暗示些什么。当然了,谁都知道开弓没有回头箭,可是这话不会无故对一个陌生人说……
“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肯把那根该死的烟掐了?”红发怒气冲冲地说,“你和刚才那男的根本没在抽。怎么?你们在公共场所烧两根烟只是为了造点气氛?”
“噢……”罗彬瀚说。他假装镇定地把烟头掐灭了。
692 拿着一枚硬币的男孩(中)
红发的脸因为恼怒而变得通红,眼睛依旧恶狠狠地瞪着他。罗彬瀚不禁觉得有点纳闷。他承认这事是自己理亏,可说老实话,他是第一次碰到某个成年男人因吸了点二手烟而如此发火。
“对不起,”他说,“我忘了室内不让吸烟。”
“看得出你们刚才谈了些重要机密。”红发冷冷地说,“下次去找个贵宾包厢怎么样?”
罗彬瀚若有所思地瞧着他。南明光说话向来是用一种细声慢语的腔调。而尽管店里没放音乐, 店外的街道却有各种各样的动静。他不认为这个红发男人能听清楚他们刚才所有的对话。也许偶尔会漏出一两个词句,可人在不了解语境的情况下又能了解多少呢?他不在乎被陌生人听见一星半点。
“这里可没有禁止谈话。”他说,“我的生意总不会碍着你吧?”
红发男人依然用一种戒备很重的目光打量着他。他的气色很糟糕,且样貌具备很明显的异国特征,使得罗彬瀚一时间拿不准这人的年龄,只能粗略地推断他还算年轻。不会超过四十岁,二十出头也不无可能。他见过情绪与生活方式能够多大程度影响一个人的外在形象。
他看出有一会儿对方似乎想就此走开,可是某种顾虑正在发挥作用。最后, 红发还是颇为迟疑地从座位上站起来。
“你最好小心做生意。”红发闪避着他的目光说, “危险的生意很容易发生点意外,是不是?”
好奇心使得罗彬瀚的思路又活泛起来。今夜没有什么事能比解开这个谜团更有意义了。他给自己倒上满满一杯酒,施施然地走回红发面前坐下。
对方瞪着他的脸色好似活见鬼。
“想喝一杯?”罗彬瀚笑眯眯地问。
“这里不赊账。”红发说。他的眼睛瞟向罗彬瀚留在原位上的酒瓶。
“我其实不缺钱。“罗彬瀚说。他等着红发来质疑,可是对方似乎对这一点并无异议。也许这人真的听到了他和南明光聊天的内容。可罗彬瀚很难想象他是被谁安排在这儿等自己的。不,这地址是法克给他的,不管谁去找调查公司,都没法预料到他会在昨夜走进这样一家隐蔽的小店里。再说外国人也是个糟糕的选择,那么醒目的特征谁见了都容易记住。
“我不是这儿的,”红发说,“结账不是我的活儿。而且这里空位也够多。你介意给我个清静吗?谢谢。要是你想知道店老板是个什么样的人,你可以下次早点过来,或者在门口等到天亮。用不着来问我。”
如果罗彬瀚真是个在乎颜面的人,他觉得自己肯定会为刚才的小把戏被识破而脸红的。可他如今早不是那种人了,而他现在既不是特别担心警察的问题, 也能确信对方在打架斗殴上绝非自己的对手。这正是一个富二代趁着酒劲大耍流氓的绝妙时机。于是他假装没听见赶人的暗示,照样有点无礼地直盯着对方。
“我好像在哪儿见过你。”他说, “你是从哪儿来的?”
“这不关你的事。”
“这说不好。也许你还是我妹妹的朋友呢。她不住在这个国家, 而且还挺喜欢和怪人交朋友的。”
“我不认识她。而且就算我认识, 那也用不着认识她所有的家人。”
“你要是认识她,就肯定得认识她妈妈。她是个律师,对女儿看得很严。要是我妹妹背着她干了什么,她肯定会发大火,说不定还有人要吃官司。”
红发脸上的神态开始由单纯的恼怒变为莫名其妙。他要么是具备超凡的演技,要么就真的一点都不懂这些话有什么意义。罗彬瀚不得不在心里又划掉了那个微小的可能:谢贞婉不会去找一个国外的调查公司,而对方也完全不像是俞庆殊会用的那种私家侦探——太不老练,又那么引人注意。这的确是个完全不擅长交际的人。如果说他身边谁有可能会结交这种人,俞晓绒似乎是最大的嫌疑人。而罗彬瀚完全能想象她干得出这种事,只要她有足够的机会。
不过,现在看来连这种可能性也微乎其微了。红发对于他试探性的警告没有一点反应,更像是认为他是在无事生非。
“我重说一遍,”这人用一种厌倦了与疯子纠缠的口吻说,“我不认识什么律师的女儿,我不认识任何人的女儿因为我没什么异性朋友。请你离开我的桌子,我还要工作。”
“你干什么工作?”罗彬瀚满脸笑容地问。
这下红发男人开始上上下下仔细地观察他,毫无疑问是在掂量如果他们下一刻打起来, 谁吃亏的可能性更高。而尽管罗彬瀚穿了件宽松的休闲外套, 他还是明智地判断出自己在体格与锻炼两方面都不大占优。最后他还疑虑重重地瞄了眼罗彬瀚宽大的衣袋, 似乎怀疑里头会藏着什么武器。
实际上罗彬瀚什么武器都没带。他的两件家伙都放在自己家里。不过他能看出红发男人也一样没带什么赖以防身的物件。这人还是穿着昨天那件写着“肃静”的深黑色套头t恤,只有两个很浅的外兜。在走近对方以前,罗彬瀚也已研究过他那条裤腿脱了线的蓝黑色旧牛仔裤。有一边的口袋软软地鼓着,他猜测是钱包或钥匙袋,反正绝不是样能用来给人开瓢的东西。由此他也确信这人就住在附近,宾馆或者出租民宿,总之是不必太久在室外晃荡太久的,否则没人会在如今的天气里衣衫单薄地夜游。
最终,红发决定不冒任何风险。他直接抱起自己的电脑去柜台买单,然后快步向店门口走去。罗彬瀚放下酒杯,不慌不忙地跟上。红发立刻停下步子,脸已经胀得通红。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一边问一边把电脑藏到身后,“想要钱?还是别的什么?”
罗彬瀚一下对那台被藏起来的电脑产生了兴趣——要是他被一个疑似脑子有问题的陌生男人纠缠不放,他才不会把自己手边唯一一件沉重又结实的金属制品藏在身后呢。不过他到底不能做什么。毕竟,什么也不干地跟踪一个人是一回事,在闹市区街道上明目张胆地抢夺财物又是另一回事了。
“其实我还挺有钱的。”罗彬瀚说,“我就是……嗯,真的觉得你很眼熟。对不起,不过这对我确实挺重要的。我想也许你能帮我的忙。”
这番说辞并不见得比前面的套路更高明,不过他正在快速地考虑下一步该说点什么。最佳时机已经过去了,故意惹怒对方已经得不到什么明显的效果,那么现在他就应该换种方式。他看得出这个人不缺钱,只是不怎么爱搭理自己,不用说是个很少需要参与正式社交场合的人。不像是行业研究或法律工作,因为他确信昨天自己瞄见的外文文档上既没有图表,也没有条款编号。另有一点或许会很有意思,他想起来这人昨夜走的时候并没有索取发票或账单,不过目前这也证明不了什么。
当罗彬瀚考虑这些事时,他没忘记在脸上作出踌躇的样子,让神态能慢慢从轻佻过渡到严肃,而不至于显得过于刻意。等他认为气氛勉强算得上不太突兀时,新的说辞也恰好酝酿在他嘴边。他后退了一步,跟红发拉开距离,然后把双手举在胸前。
“我为我刚才说的话道歉。“他恳切地说,“但我正遇到一个麻烦,而你或许可以帮我……我可以为此付报酬给你,由你开价。这不是什么危险或者违法的事,只是需要你告诉我一点东西,这只是……如果我说出来你肯定会觉得很离奇。是真的,你肯定不会相信,任何人都很难相信。不过我真的愿意为这事儿付钱。你看怎么样?“
就如他先前所观察到的一样,当他提到报酬时,对方表现得极为平淡。这人的戒心很难用钱打动,可是当他强调这件事十分离奇而难以置信时,红发原本正对着门口的右脚尖就微微扭了扭,把重心换到了左脚上。这个人近期过着的是一种脱离秩序的日子,而果然也对非同寻常的事更感兴趣。
“钱不重要,”红发脱口而出,但紧跟着又犹豫了一下,“我还……还不怎么缺钱,报酬的事可以先放到一边。我注意到你刚才找我说这家店的事……”
“我想知道这家店的消息。”罗彬瀚抢着说,“我刚才是想跟你打听这家店的事,因为那对我非常重要!但恐怕我不能告诉你原因。”
“为什么?”
“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你会觉得我是在诈骗。我只想了解关于这家店老板的事,完全没有恶意。
“说了你也不会相信的。你会觉得我是在诈骗。不过我真的只想知道关于这家店老板的事,完全没有恶意。而你看起来是这儿的常客。我想也许你以前也看见我来过这儿。我需要知道我是不是来过这儿。”
“需要?”
“我失忆了。”罗彬瀚说,“出了场事故。之前几个月的事情我完全想不起来。”
红发紧绷的肩膀塌了下去,似乎觉得这个答案总好过意图抢劫或有精神病史。趁着他还没来得及细想,罗彬瀚抢先说:“我知道这听起来很老套,但这是真的。从我康复以后我就知道自己忘了什么事,医生说恢复需要时间。我已经休养好一阵了,可是什么都没想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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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停下来,态度殷切地望着对方。红发男人有点举棋不定地说:“嗯,好吧,我很为你遗憾……”
“但是昨天我路过这里。”罗彬瀚继续说,“我马上就觉得自己一定来过这儿!这店的名字和门面都让我觉得特别亲切。于是我走进来,看到里面的陈设和布局,还有你。我就觉得这一切都是经历过的,就像是过去的某种重演。”
“也许是海马效应。”红发说。
“什么效应?”
“脑部神经紊乱,就是说当你接触一个新环境时,你会觉得自己以前就来过。这是因为你的神经元对信息处理出了问题,让新的记忆信息唤起了旧的,虽然它们实际上不是一回事。它让你把新接触到的信息误认为是旧的,就像是伪造了文件的创建日期……好吧,这只是个假设的解释,不过反正我是这么认为的。”
罗彬瀚饶有兴致地问:“你不会是搞医学研究的吧?”
“不。我只是随口说说。这和我的工作没关系。”
“那你是干什么的?搞程序的?”
“那不叫搞程序。”红发快速地说。
罗彬瀚很想继续打听下去,但对方很明显不愿意深谈自己。于是他又立刻把话题拉回自己。
“我知道你刚才说的那个效应,”他解释道,“既视感,或者随便什么效应,我知道很多人都有这样的遭遇。但我对这家店的感觉是完全不一样的,我就是来过这里。”
“和昨天那个女孩一起?”
“噢,不是。她只是……我朋友的亲戚。我们昨天在街上碰巧遇到了,她说她新换了一家店打工,就邀请我来看看。我是跟着她来的。可等我一到这儿,我就知道自己以前来过。我也问过她是否了解这家店,可她不愿意跟我多说。”
“你们不是朋友?”
“我昨天正为这件事求她呢,可是她觉得那对我的健康没好处,说是会刺激脑神经之类的。可她又不是医生,对吧?而且你也应该知道,她其实才刚来几天,对这里没什么了解。而且我听说她也不算是个正经员工,只是被介绍来帮点小忙应付几天。不管怎么样,她不愿意帮我。所以我只能找你帮忙。”
罗彬瀚能从红发的眼神里看出明显的疑虑。但他并不为自己撒的这个谎担忧,哪怕它听起来有那么多的漏洞。那又有什么关系呢?真实的生活若从理性来看同样漏洞百出。他在脑中想到的是种种举世闻名的骗局,如果一个谎言去竭力遵循简单而平淡的常识,它的异常反倒很容易被揭破。可如果这个谎言编织得独特而怪异,令人印象深刻,甚至是宏大而光辉,人们就会希望自己去相信。弥天巨谎比什么都要诱人,因为人渴望异常,渴望超出秩序,渴望超越自身。人渴望神话。
“我们坐下谈谈吧。”罗彬瀚说,“我请客。而且我保证离开这家店以后绝不会跟着你。我唯一想知道的就是,这家店的老板是什么人,还有你在这家店里见过别的什么人。我想知道为什么我记得这家店,我会为了弄清这件事付大价钱——如果你对这个不感兴趣,我会记得我欠你一个人情。我在这儿还是能办成一点事的。”
红发犹豫了整整半分钟,罗彬瀚的某句话似乎格外吸引他的注意。他问道:“你在这儿有很多认识的人?”
“看你怎么定义认识的人。”
“你为什么非要想起这件事?我是指,你的失忆,这影响你的生活吗?你干嘛这么急着搞清楚?”
有很多种理由可以用于应付这个问题。罗彬瀚本想说这涉及到一桩非常重要的商业项目,因此他要不惜成本地促进自己康复。他也可以说自己发现家里多了不该有的东西,有了不该有的债务,可是就在他要编织出一个合理而充分的谎言时,一个画面突然闪现在他脑海里:在他之前搭话时,红发为了逃避他而望着墙上的纸玫瑰丛。那种凝视的神态。那微妙的厌倦与烦躁。鬼使神差间一个新念头便取代了他原本要说的借口。
“这可能对我很重要,”罗彬瀚慢吞吞说,“这关系到……一个女人。”
693 拿着一枚硬币的男孩(下)
要准确判断一个只见过两面的人是什么来头当然非常困难。奇怪的是,尽管红发男人能说一口非常流利的汉语——要是闭上眼睛,你未必能猜出他是个外国人——罗彬瀚总是模模煳煳地感觉此人并没有国内长久定居。他是近几个月才来这里的,也许连一年都不到。
起初他并不知道这个印象是从何处的来的,直到他又重新坐回那张圆桌前,看到桌上剩余的叁明治与炸鱼时,他才开始明白自己是怎么有了这种想法。
“你这盘炸鳕鱼看起来不错。”罗彬瀚客套地评价道。
“不怎么新鲜了, 不过还凑合。我对吃的不挑。”
“你在哪儿点的单?我都没看到柜台上有菜单。店主是给你做了顿饭以后才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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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噢,不,我自己从保鲜柜里拿的。你要是饿了也可以去拿点,价格表就贴在柜子上。”
罗彬瀚对他瞠目而视。红发看起来却一点也不觉得有问题。他解释说做好的叁明治和炸鱼就放在角落的冰柜里,他只需要拿出来加热就成了。自然,这不是一家正常营业的店铺该有的做法, 可是反正他几乎每天都来这儿。他习惯了自己这么做,而店主也习惯了让他这么做。
“还能打个折呢。”面对罗彬瀚怀疑的眼神时红发说, “反正我不在乎吃些什么。说实话,我刚发现这家店的时候,这里几乎什么吃的都不卖。我问他能提供点什么,他就问我想要点什么。我说了几样我常吃的,他就给我准备了。”
“他立刻就端给你了?”
“不,当然不是。我是说第二天的时候。他就把我要的几样吃的都准备好的。他说菜谱是网上查的,可说实话做得还不错。”
出于好奇,罗彬瀚起身去另一个角落的保鲜柜里瞧了瞧。柜子本身很旧,多半是二手货,但里外都处理得相当干净,并且掩盖在一大丛垂落下来的布制假花丛下头,以此来和整个店铺的布局相协调。柜边有另一扇狭窄的门户通往后厨,罗彬瀚往里头看了一眼,觉得后厨虽然局促了些,但却出奇的整洁,显得有点古怪。
他没有细想这件事, 而是把注意力放回那个保鲜柜里。在柜格顶部,他看到了几份切成小块的叁明治、炸薯条、配好比例的沙拉菜、还有一盘原料不明的深黑色肉丸。除此以外就只剩下一些未经处理的原料。
罗彬瀚从里头拣了一小块叁明治和一小包薯条,带着奇妙的表情回到了桌前。在他离开的一分钟里,红发已经重新打开电脑,并对着屏幕敲敲打打起来。
“你可以去后头热热。”他头也不抬地对罗彬瀚说,“热了以后味道更好。”
罗彬瀚罗彬瀚没这么做。他其实一点也不饿,只是出于了解的目的才尝了尝自己拿来的那块冷叁明治。它本身还算新鲜,当然也不能说极为可口,在罗彬瀚的标准里只能算是尚可。不过,他在心里补充说,再怎么平庸的手艺也好过周雨试图把所有蔬菜都煮熟再塞进面包片里。
他转着手里剩下的面包片,彷佛在研究一只被剖开的昆虫,同时用有点不经意的语气问:“你觉得这算是很好的?是这里的食物让你天天来?”
“当然不是。”红发说。
“那是什么让你这样喜欢这家店?”罗彬瀚继续用闲聊的口吻指出,“这地方已经快和自助厨房一样了。”
红发敲打键盘的手停了下来。他抬头瞧了瞧罗彬瀚,眼神显得有点黯澹,不过也可能只是因为长期盯着电脑屏幕的缘故。
“我喜欢这儿的布置。”红发说。
“看得出是非常喜欢了。”罗彬瀚边说转动脑袋,又把整个店面打量了一圈,“这里装饰是挺用心的。不过,纯粹从商业角度来说,稍微有点设计过度。我喜欢更简单实用点的风格。”
他没有提那糟糕的门面问题。不知怎么他认为红发不会关心这一点。倒不如说正相反, 这种闹市里的偏僻会特别讨一类人的欢心。而红发无疑正是这一种。可过分花哨就是另一回事了。他总觉得穿着一件写有“肃静”的套头衫的人多少跟贴满四面墙的红玫瑰不太相称。
红发的脖子稍稍扭动了一下,非常不自在地解释道:“这只是……巧合。”
“巧合,哦, 我懂了。你也喜欢那个摇滚乐队?”
出乎意料的是,一开始红发表情显示他根本不知道罗彬瀚在说什么。过了几秒后他才明白这里边的关系。
“不是那个,”他咕哝着说,“枪花,和那个倒没关系,这只是……只是巧合。”
“巧合,”罗彬瀚愉快地说,“世上的巧合可太多了。昨天我因为巧合而看见这家店,结果却发现我以前就来过。我还听说有对夫妻把结婚戒指掉进了海里,几十年后却在一条鱼的肚子里找了回来。有时候这真叫人觉得事情都是冥冥中安排好的——话又说回来,你的巧合又是怎么会是?难道和我一样,你也觉得自己来过这家店?”
他恰到好处地在最后发出一串笑声,也就时那种“通情达理的好哥们儿”所特有的,比正常情况还要开朗、散漫和粗鲁的笑法。他把身体往后靠在椅背上,翘着一条腿歪歪斜斜地坐着,彷佛已经跟对方认识了好几年。
这种说变就变的态度大概着实叫红发迷惑了。他皱着眉,无意识地把右手伸在领口附近。乍看就像在挠下巴和肩膀的痒痒,可是罗彬瀚眼尖地瞄见领口里头有一根稍粗的黑色吊线。不是衣领绽开的线头,而是某种吊坠。这让罗彬瀚立刻想到了荆璜。他正搭在椅背上的手不由地往回收了收。
红发把那根吊线往领口里头捻了捻,嘴里含煳地说一些关于巧合问题的回答。他一边心不在焉地解释说他从没失忆过,也没在现实里见过和这儿类似的地方,一边继续用手指捻着领口边缘的布料——无疑是在隔着衣服捻底下那根吊线——直至他注意到罗彬瀚好奇的眼光,这才把手放回桌上。
“不,”红发有点尴尬地解释道,“只是构思上的巧合。”
“你的意思是你以前开过一家很像的店?”
“不,不是开过……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只是一种游戏……一种扮演游戏。你告诉玩家们正在发生的事,有点像是故事旁白,或者剧情简介,而他们负责扮演故事里的角色,来决定自己怎么行动,然后我又告诉他们这些行动的结果——”
“啊,”罗彬瀚说,“懂了。桌面游戏。我也玩过。那么你是游戏的主持人。”
当罗彬瀚说出这个词时,红发明显地松了口气,似乎在庆幸自己不必再大费口舌去解释这一套。他的样子令罗彬瀚多少觉得好笑,因为那让他联想到罗骄天。罗骄天当然不玩什么桌面角色扮演游戏,可是那股面对“外人”时的不知所措,还有对于向外人暴露自己的私人爱好时所表现的窘迫,看起来简直是如出一辙。他几乎能在对方脸上盖一个“书呆子”的戳记了。
他当然不能这么干,相反他开始表示自己也经常玩这类桌面扮演游戏。玩得不怎么好,他非常谦逊地表示,只是个被朋友们带着玩的业余爱好者,不过他觉得那很有趣,而且有时候主持人的故事的确讲得精彩绝伦。他还举了一个例子,说自己曾和某个学医的朋友一起参与过同学会的游戏,那时他扮演一个中世纪医生,而他学医的朋友却成了一个外出旅行的富商——可那只是表面的,那场游戏最为有趣而戏剧性的一点是,实际上他那个看似正直的新手朋友扮演的是一名伪装刺客,一个不同阵营的敌人,一个幕后的凶手。这最为重要的真相却几乎到最后时刻才被识破。那位喜怒溢于言表的主持人简直快笑得藏不住了。
“我记得清清楚楚,”他兴致高昂地说,“好几年前的事了,而我还能想起当时我们说过什么话。我想这种游戏玩得好的人一定挺聪明的。还有主持人,不管什么情况都得反应过来,我想这是种表演天赋。”
就算他的变相吹捧没有让对方洋洋得意,至少关于桌面游戏的细节描述也使红发变得放松下来。相对冷僻的共同爱好总是能让人产生彼此更值得信赖的错觉。红发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放下了电脑,眼睛注视着罗彬瀚后方的墙面,双手在桌面上方小幅度地晃动,好似在比划一些不存在的地图与沙盘。
“那是一次生日聚会,”他用前所未有的流利声音说,“一个……嗯,对我来说特别的人的生日聚会。在聚会上我准备了一套游戏让所有人参加,而那是个和鬼屋有关的故事。鬼屋属于一个富翁的情妇,可她实际上是个女巫……不,这些都不重要。我想说的是酒吧的场景。这才是我说的构思的巧合。”
“什么酒吧?”
在故事开始以前,我当时是这么设计的,所有的玩家都是驱魔人,他们收到消息在一个特定的地方碰头,而那里就是‘枪花酒吧’。当时他们要求我描述酒吧里的一切,好看看有没有什么能搜刮的东西——这些都是他们向来爱干的——而我当时必须得说得细致一点,因为我的确在这里,我是说,在‘枪花酒吧’里藏了点线索,我告诉他们这家酒吧的门面藏在一颗枯死的大榕树后头,店里的墙壁和架子上全都装饰着子弹壳和红玫瑰。玫瑰全是假花,但是在最大的那一束花丛中心,那里藏着一个弹壳,弹壳里头有张写着地址的便条。要是有玩家能找到它,他们就能得到一个非常得力的帮手,那是……我又说远了。这些不重要。你看,我说的巧合是这个,只是构思上的碰巧而已。”
当红发说这一番话时,罗彬瀚已经重新开始打量这家店内的布局。他的眼光落到柜台左手边的墙面中央。在那里的纸玫瑰丛又鲜艳又密集,非常刺眼夺目。它们简直不像是红纸做的,而是被红颜料浸透的石膏。可是他同时也很确定,那些排列紧密的纸玫瑰中央是塞不下一个藏着便条的子弹壳的。
“挺有意思的。”罗彬瀚说,“你第一次看见这家店肯定大吃一惊。”
红发耸耸肩说:“我还以为是我产生了幻觉。或者是幻想成真什么的……那种鬼故事里的套路,会让你看到你想去的地方,然后你就走不出去了。这里的确就像那时我想的地方,不过,也有不同。我倒没想过枪花酒吧会卖咖啡和可乐,在我的故事里那里只卖纯粹的烈酒。这样倒是更好……我的酒量不怎么样,另外我还有严重的尼古丁过敏。”
罗彬瀚了然地啊了一声。
“没什么,”红发说,“这病不是很常见,俗话管它叫‘醉烟’,是这么说的吧?我见过一个对酒精过敏的人,他说喝酒会要他的命。是休克导致的。我没那么严重,可是如果有人和我同室抽烟,我很快就会起疹子,还会头晕和干呕。所以凡是会抽烟的聚会我都去不了,挺够呛的。”
“我之前不知道。”罗彬瀚语带歉意地说。
“这种病是不常见。”红发说,“我也没见过第二个和我一样严重的人。通常,轻度过敏只会咳嗽,或者嗓子疼几天。”
罗彬瀚掸了掸自己的衣袖,像在扫除那里并不存在的烟灰。他们又彼此沉默了几秒,气氛似乎变得友好了些。
“总之,”红发说,“就是这么一回事。以前我虚构过这么一个地方,然后当我走到这在这条街上时发现这儿简直就像是幻想成真……我觉得挺有意思的,而且这儿也挺安静。就是这么回事。不过话又说回来,这也不是那种非常罕见的念头。枪,还有玫瑰,我承认这些也不是非常特别的要素,如果我会想到,没准别人也会想到。可是我很确定这是第一家我在现实里看到的‘枪花’,所以,你看,我对你的问题就帮不上忙了。”
罗彬瀚没有正面回应这个问题。他依旧很有兴趣地问:“但你真能确定一个巧合吗?也许,当时聚会上的某个人觉得你的主意不错,所以就开了这么一家店。”
“不,那个游戏是很久以前做的。我想得有五年……不,满六年了。那时我还在大学里,不是在你们这儿。”
他停顿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干脆地说:“我是从苏格兰来的,念书的时候是在伦敦。我不认识多少你们国家的人,而且我肯定他们都不住在这里。”
“也许他们和别人说起过?你又不会知道他们所有人交了什么样的朋友。”
“不,我不这么想。他们不太像会在你们这儿交朋友的人。”红发顿了顿又说,“我不是想冒犯什么,不过他们都没学过你们的语言。你知道,学起来挺费劲的。”
“可你挺精通的。”罗彬瀚说,“我没见过几个能像你说得这么好的。能把外语学到本地人也分不清楚可真不容易。以前我试过学德语,不到半个月就放弃了。我还有个妹妹在德国呢——说来挺凑巧的,我记得她父亲也是出生在苏格兰的。可我英语和德语都一塌煳涂,我们只好说汉语交流。”
红发难得地露出一点笑容。他显然是为自己的学习能力而得意,可同时又似乎有点痛苦和沮丧。
“让我吃了不少苦头。”他说,“我花了整整一个学期来练习。白天上课,周末和假期还得做点私活,忙得我一个社团也没参加——虽说我本来就不怎么受欢迎。没办法,你想,没多少成气候的兄弟会愿意收一个不能闻烟味的男人,基本上我成天只能在寝室里待着。”
“可你为什么要费这个力气?”罗彬瀚问,“你在这里有什么重要的亲戚?或者,这是你未来的工作需求?”
“只是可能用得上。”红发含煳地说。
罗彬瀚没有再问下去,不过一个非常模煳的答桉已经留存在他心里。他只是装作不在意地望着墙面。
“巧合。”他说,“你的幻想之地被搬进了现实。难怪你这么喜欢这里。不过说真的,你的记忆力可真好。毕竟那可是六年前的一场游戏啊。”
红发突然又局促起来:“那是……因为我花了不少力气来设计整个游戏。对,我记得差不多熬了两个通宵。”
“为了给一个人庆祝生日?”罗彬瀚用别有意味的声调问。
“因为我最适合干这个。”红发干巴巴地说,“没有人能比我设计得更好,所以就是我了。我还真的做了些道具——装着便条的子弹模型什么的。话说回来,这里和我想的还是不那么一样。我用的是手枪子弹的空壳,这儿的模型大多是步枪的。这和游戏故事的背景有关系,实际上,店主是一对退休的驱魔人夫妻。丈夫是个格斗家,而妻子是神枪手……那是经过祝福的手枪子弹,反正我当时是这么设计的。”
“那么这家店的老板怎么样?”罗彬瀚问,“也像是你故事里的人物活过来?”
“不。完全不像。”
红发考虑了一会儿,最后说:“我觉得他挺平常的。人很不错,但没什么特点。我不知道他是不是单身,不过我没看见有人来探望他。除了昨天那个新来的女孩,也就是你的朋友。”
“她挺漂亮的吧?”罗彬瀚说,“我一直认为她的长相完全可以去当明星,可是很奇怪,很少有男的对她表示追求。你觉得她和店主会是一对吗?”
当罗彬瀚提起陈薇的容貌时,红发表示认同地点了点头。可是除此以外他却表现得很澹漠,显得一点也不关心陈薇的私人生活。
“我觉得不是。”他说,“她和他相处得挺……冷澹的。那话怎么说?他们之间是‘井水不犯河水’,这就是我的感觉。”
“完全不算亲密?”
“我怀疑连朋友也算不上。他们很少同时待在店里,碰头的时候也几乎不说话。”
“她有点让人害怕。”罗彬瀚怡然自得地说,“你在她面前时总觉得自己像个小学生。”
“可能吧。我没怎么留意她。”
“真的吗?你是那种连最漂亮的女孩都不多看一眼的人?还是说你其实……”
罗彬瀚委婉地弯着一根手指。红发只花了几秒就明白了他的意思,并直截了当地说:“不,不是。不是说我有什么偏见,不过我当然喜欢女孩。”
“那么你是心有所属。”罗彬瀚略为夸张地叫了一声,“你是个讲原则重感情的人咯?”
“不,我是单身。”红发用尤为干瘪的语调说,“我的前女友直接告诉我她觉得我们之间的事儿没什么意义,她决定跟我分手。然后她就这么把我给甩了。”
罗彬瀚唔了一声。他甩甩脑袋,尽量用平澹的口吻说:“你以后会找到真正合适的。”
“可能吧。”红发说,“那已经是叁年前的事了。当时是挺让我心烦的,现在自然一切都过去了。”
尽管他的语气轻描澹写,罗彬瀚仍然疑心他尚未释怀。那种平澹在他看来有些过于刻意,而当他这样琢磨时,对方也正目光躲闪地打量他。最后,红发犹犹豫豫地开口问:“你之前说,你失忆的事关到一个女人……”
“不错,”罗彬瀚说,他的思路也快速转了回来,“我在找一个女人。而我确定她和这家店有关系……嗯,我们就是在这家店里遇上的,我确信就是这么回事。可我现在找不到她了,而且我家里人也反对我去找她,所以我没法大张旗鼓地做。不过,我想既然我对这里的印象这么深,我肯定来过不止一次,那么没准店主会记住我和她。他会知道点消息的。”
“这倒是有可能。”红发说,“这里没多少人来。”
“但我不想让家里知道这件事。”罗彬瀚接着说,“我的家庭情况有点小小的状况,你能明白?”
“我不明白,”红发满不在乎地说,“但我不太喜欢刚才那个和你说话的男人。他是你家里的人?”
“算是吧。你干嘛不喜欢他?”
“只是一种感觉。他看起来有点……不是那种好打交道的人。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他看上去太精明了,永远都在琢磨你的想法,而且觉得自己能看透你。我不喜欢和这种人打交道。”
罗彬瀚几乎要为这段对南明光的评价而微笑了。他觉得自己开始有点喜欢这个抗拒社交又不受欢迎的倒霉老外。
“我尤其不想让他知道我在找人。”他这么对红发说,“他们也许会干预我的事,因为这关系到财产问题。我对一笔不小的钱有继承权,所以……关于钱的事总是不省心,对吧?”
红发皱了皱眉,咕哝着说:“啊,有钱人。”
“你能帮我这个忙吧?”
“行啊。反正我也不喜欢那人。顺便说一句,你要是想找店主,只要每天下午两点左右来就行了,通常他会在这儿。”
“好啊,那么我得请你喝一杯。”罗彬瀚说,“你刚才说喝不了酒,那么就来杯果汁吧。我觉得我们挺有缘分,干个杯怎么样?祝你的梦想之地也能让我梦想成真——当心!”
他伸手去抓自己的杯子,但却失手把饮料打翻在桌面上。红发迅速地抱着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躲开,罗彬瀚则趁机把口袋里一张游乐园的票根丢在桌子底下。然后他迅速站起来,用纸巾擦起桌子中央。
“我总是打翻东西,”他边擦边歉意地说,“从小空间距离感就有点问题。有时觉得肯定能抓住,结果却根本没对准。”
他从桌子中央开始擦起,让饮料有时间从边缘滴落到地板上。于是他又不得不蹲下来擦地板。
“这底下有张卡,”他蹲在桌边说,“好像是张宾馆的房卡?还是购物券?这是你的东西吗?我看不太清楚,你来瞧瞧?”
他没有伸手去捡,因此红发也不得不在他旁边蹲下,去瞧那昏暗的角落里的卡片。罗彬瀚用余光观察着他,看他弯腰低头时脖子上露出的黑色吊线。红发正伸手去够桌子底下的卡片。藏在套头衫底下的吊坠物只差一点就要滑落出来。
“小心,”罗彬瀚说,“别让你的后背碰桌子,那里还有水。”
他把手臂伸过去,挡在红发的后背与湿漉漉的桌板之间。为了避开的手臂,红发只好又弯了弯腰。一枚钻了细孔的圆形薄片从他领口滑落出来,吊在半空中微微回旋。
红发抓到了卡片。他和罗彬瀚先后站起来,借着灯光打量这张印着摩天轮的门票存根。
“噢,应该是我的东西。”罗彬瀚说,“可能是刚才从裤兜里掉出来的。不过没关系,只是张用过的门票而已。谢谢你帮我捡起来。”
他伸手拿过那张存根:“顺便,你脖子上挂的那是什么?硬币?”
红发低下头,拿起那枚滑出来的硬币看了看。当他转动硬币时,罗彬瀚注意到这枚硬币是不分正反的——它有两个印着人像的正面。它在光线下崭新发亮,看上去并无太多历史。
“这是你收藏的古董?”他明知故问地说。
“不,这只是普通的便士,没什么价值。”红发说,又把那枚硬币塞回衣服里头。
“你把这东西挂在脖子上?是应急话费?”
“只是觉得有趣。”红发说,“这是枚错币,有两个相同的面,实际上花不出去,别人会觉得是造假的,而且也没有收藏价值……不过我觉得挺少见的。”
“是挺特别的。”罗彬瀚微笑着赞同。这只是解开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谜团,但他对自己刚才的运气感到非常满意。
694 孤游如云(上)
罗彬瀚是在第二天的下午才回到周雨家里。回去的路上他顺道在生鲜超市里买了两大袋新鲜蔬菜,还有一大块很不错的牛里嵴肉。两份牛排,或者洋葱炒牛柳,他还没想好选哪一种。他对一个属于梨海市本土居民的厨房已经完全生疏了,要重新恢复对火候与调味的感知就像要重学一门外语那样为难。好在周雨绝不会挑剔。周雨的味觉简直是为了世界末日而生的。世上有那么多关于食人医生的惊悚故事,但永远也不必担心周雨会受到人肉美食的诱惑,因为周雨连碎豆腐干和肉末都吃不出区别。
他一边哼着歌, 一边在心里编造了好几个关于周雨的味觉笑话。实际上他曾在心里编造过无数个关于周雨的笑话,只不过绝大多数都不会被第二个人知道。他在哼的那首歌似乎叫作《拿着一枚硬币的男孩》,但他已经完全不记得歌词原文了。他只能模湖记得是说一个男孩在野地里捡到一枚硬币,然后扔进了海里什么的。很难说歌词有什么实际意义,所以他实在没法全部回想起来。
干嘛把硬币扔进海里呢?他在等电梯的时候琢磨着,这个时代是不会再把硬币交给警察了, 可自己留着又能怎么样?他几乎确定歌词里那个男孩把硬币扔进海里是为了许个愿望,可这又是向谁许呢?没有哪种神话说上帝住在海里, 而海神又似乎不怎么管陆地居民的事。把硬币扔进井里,把硬币扔进泉里,把硬币扔进海里,这能有什么用?可是他转念想到人们不仅会把廉价的真钱扔进水里,同时也会把昂贵的假钱放进火里。不见了。消失了。在结构上毁灭了。那就等同于是去了另一个世界。
等他走进厨房后就不再考虑这些可笑的问题了。他先是检查了一眼自己的手机,除了骚扰短信外竟然没有任何人来找他,不用说这是南明光替他安排的。于是他开始专心致志地对付那些蔬菜和牛肉。他几乎不记得要怎么处理和腌制新鲜生肉,也很难再准确地把握调料配比,而拿这些去问周雨只会导致灾难性的后果。直到今天他还可以非常清楚地记得某一个傍晚,他走进周雨的家门,发现锅里正煮着一锅带血的猪肉浓汤。那汤的样子实在可怕极了,他认为就算是周妤看见了也得承认这点,可是周雨本人却毫无自觉。
卫生。罗彬瀚冲着血水的时候心想。对于周雨而言,视觉效果的好坏是毫无意义的,长年累月的专业训练可能让周雨对于血腥画面彻底丧失了敏感性。指导周雨行动的方针是一些缺乏感受性的准则,譬如说把肉浸在冷水里过长时间可能会导致滋生更多的细菌,而吃掉一些封在肉里的、带着腥气的煮熟血水会比吃掉滋生出来的细菌尸体更符合卫生标准。周雨当时的确是这么和他解释的。不, 这恐怕不能完全归咎于职业。他觉得世上绝大部分医学工作者都不会这么干。是个人就不会这么干——周雨真的是个土生土长的人类吗?他开始觉得自己可能并不真的清楚真相。法克有可能会撒谎,所以周雨也可能是只冷酷无情的猎龙蜥,能做得出一些看起来可怕而事实上并不可怕的事——或者,刚好相反,是那些看似普通而事实上可怕至极的事。
当周雨带着午夜的湿气走进家门时,罗彬瀚以一种高深莫测的姿态提供了加热好的晚饭。尽管周雨看起来随时都会一头栽进饭碗里睡过去,他吃起饭来却极有效率,一种不至于显得太难看的狼吞虎咽。罗彬瀚坐在他对面,思考有哪些动物有着边吃饭边睡觉的习性。
“怎么了?”周雨问。他对罗彬瀚带有可疑意图的凝视向来见怪不怪。
“没什么。”罗彬瀚说,“我在思考你的祖籍问题。”
这个问题当然叫周雨困惑万分。他提醒罗彬瀚周家至少在三代以前就已定居梨海,城市历史博物馆里有着以他祖先名义捐献的文物,更不用提坟墓与户籍档桉,而这些罗彬瀚早就一清二楚。罗彬瀚承认他自己知道,可是也指出他们不能放过任何潜在的希望,周雨依然有可能是在某个流星之夜被周格清从藏在包米田的宇宙飞船逃生舱里抱出来的。周雨的雨是流星雨的雨。他就是来自星星的厨房杀手。
周雨平静地听着他的分析,并在舀鲜蔬汤的间隙里非常肯定地告诉他,梨海市在近三十年内绝无包米田。事实上梨海市的土质与布局从来就不是很适合农业发展,即便它和拥有广袤景区与生态保护区的白羊市挨得那么近。
罗彬瀚仍然坚持包米田是任何城市都能应有的。如果梨海市没有,他可以在自家经营的酒店绿地里种一片。包米田乃是神秘, 乃是诱惑,乃是流言蜚语与怪谈怖话, 是乡下故事中永不褪色的舞台和圣地。谁要是背弃了包米田,谁就没有了思想与文化的根基。他正要继续论证包米田与人类精神间的密切联系,周雨忽然皱起眉毛,放下汤碗后仔细地端详着他。那神态不能说是精明或敏锐,而是严谨得好似在诊断病患。
“怎么了?”周雨又重复了这个问题。但这一次语气里并无困惑。
“什么怎么了?”罗彬瀚说,“包米田?”
他根本没觉得自己表现出了不对,可是周雨却彷佛抓住了某种病灶。他严肃地问罗彬瀚是否出了什么事。而当他用上这种语气说话时,罗彬瀚就知道再玩花招是没用的。
“我碰上南明光了。”他耸耸肩说,“昨天晚上的事。我在陈薇住的那家店里坐着,正和一个挺有意思的外国人搭话,他就突然从门口走进来。”
尽管他过去很少在周雨面前提起南明光,或是别的什么与生意有关的人,周雨看上去却一点也不奇怪,甚至让罗彬瀚觉得他已经预料到了答桉。
“不是巧合?”周雨问。
“我不觉得他会出现在那种地方。”罗彬瀚说,“而且我也可能知道他是怎么找来的。注册电话卡。我估计是这么一回事。”
他简短地跟周雨解释了昨天早上莫莫罗打来的那一通电话。他本以为那是雅来丽加或者法克为莫莫罗弄了个合法身份,不过实际上也可能完全不是这样。有另一种考虑事情的角度:莫莫罗或许觉得一个属于陌生人的电话号码打给罗彬瀚会带来更大的麻烦,他们不准备牵扯进一个无关的人,或者创造一个将在数天后就不复存在的人。一个属于罗彬瀚的号码打给另一个就省事得多——他都懒得考虑莫莫罗怎么会知道他的身份证号码,或者如何通过验证码这类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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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下突然多了张卡。”罗彬瀚说,“而且还是在本市办理的。”
他认为这就足以说明一切了,不过周雨显然对于非理想化系统的运行缺乏了解,因此才问出一个在他看来根本不必解释的问题:“但是一个人名下的电话卡只有自己能查吧?”
罗彬瀚笑眯眯地看着周雨。在那一刻他不禁想自己和周雨认识得实在太久了,而如果你挨着一个人太近,反而会看清不出对方的长相。他会觉得宇普西隆是个英雄,可是从来不觉得周雨很高尚,又或者很愚蠢,那只能说是“很周雨”。他真想知道如果此刻屋里站着一个外人,这个人又会怎么评价周雨。
“规矩是人定的。”他说,“更何况还需要人去执行,所以这根本不需要有多大的本领,多认识几个人就行了——我们就不谈这个了吧。”
周雨略带茫然地点了点头,旋即对这个问题丧失了兴趣。他专心致志地舀起汤里的蔬菜,似乎打定主意不浪费一点别人的劳动成果。罗彬瀚则在旁边百无聊赖地谈起他这一天的经历。他在店里和那个古怪的外国小子一直聊到了午夜以后,可是陈薇没有出现,那个神秘莫测的店主也没来。最后那位常客打着呵欠离开了,他则一直在店里坐到天亮——当然,他也不是完全闲着没事做。莫莫罗使用的那个手机号码已经被注册在了聊天软件上。罗彬瀚试着加上那个账号的好友,然后开始疯狂发送一些本地的特摄剧表情包,直到对面的人让他滚蛋他才停下来,开始改发愤怒的小鸟表情包。期间他还抽空去俞晓绒的社交账号首页看了看,但俞晓绒什么都没更新,没有在度假海滩上新认识的可疑朋友,没有当地人新钓上来的古怪大鱼,就连一张漂亮贝壳的照片都没有。罗彬瀚不得不承认他有点失望,估计俞晓绒这个假期过得挺无聊的。
他一直坐到了快中午才走。不知道怎么回事,那个据说会在凌晨来送货的店主根本没出现。起初罗彬瀚以为这位神秘人只是因为什么事而迟到了,直到天光大亮时他才渐渐明白这人就是不会来了。为什么?他不知道。“硬币男孩”从没跟他提过这种情况。但他有一种感觉,那就是无论他继续在店里坐多久,这个人都不会出现了。
“我觉得这家伙在躲着我。”罗彬瀚说,“他知道我在店里,所以就不来了。”
“但是他没法知道你在店里吧?还是说店里有监控设备?”
“不,我觉得没有。一开始我也这么想,所以我就在那里找了找,没看见什么可疑的痕迹。”
周雨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他很可能正想象着罗彬瀚在别人的店铺里到处打探的模样,因此而微微皱着眉。可是出于对友情的忠诚,他对此什么也没评价,而是低头计算着什么。
“你多久没睡觉了?”他突然问罗彬瀚。
“我忘了……让我想想,大概是前天?不,陈薇送我回来后我没睡着。那就是再前一天。对,我是记得我做了个不太舒服的梦。”
他和周雨互相看着对方。在客厅分外明亮的灯光下,周雨眼下的淤青更加引人注目了。看上去他才像是那个几天几夜没合眼的人,而罗彬瀚则精神、活跃、充满生机。看上去实在太可笑了,因此当周雨一本正经地说出“你要注意休息”时,罗彬瀚真想给他表演一个踢踏舞。不,要是面对荆璜他倒可以这么做,但这么对周雨可就有点不够意思了。
“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研究着周雨的脸问,“是我已经忘了你大学通宵熬夜时的样子,还是你真的比当时起色更差?”
周雨没有回答,他正专注想着别的问题,或许根本没听见罗彬瀚在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自顾自地点点头,用医嘱式的口吻向罗彬瀚交代:“虽然表面看不出问题,你还是要尽量抱持正常作息。”
“我尽量。”罗彬瀚说,“但你真的不看看你自己?想想看,你这顿晚饭是在晚上十一点半才开始吃的。”
周雨又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罗彬瀚不由地想起一句他忘了从哪儿看来的话:当医生最好的一点,就是不必听从自己的医嘱。
“可有点不大公平。”他说。
“公平?”
“没什么。你打算现在去睡觉?”罗彬瀚说,“要是你觉得自己现在快晕倒了,我可以帮你把碗洗了。反正我现在没什么正事可做。”
但是周雨没让他帮这个忙,彷佛认为吃饱就睡是比过劳猝死更为严重的健康损害。当他站在洗碗槽前时罗彬瀚也熘达了过去,倒不是认为一个洁癖会不知道怎么洗碗,而是想知道周雨是怎么用那只烧伤后缠着绷带的右手。结果还真叫他目瞪口呆,因为周雨根本没脱下那只很可能沾染过无数实验室细菌的手套,而是用单手在洗碗。
这肯定不是周雨第一次这么干了,所以做得相当轻松,像个生来就缺了只手的残疾人。罗彬瀚很快感到坐立不安。他想自己应当帮忙,而不是干站在旁边看,或者一个人大剌剌地走回客厅去坐着,可是周雨并没注意到他的不自在,为了缓解尴尬,他不得不开始找新的话题。
“我想这几天可能会有人给我打电话。”他在哗哗的流水声中说,“还可能会有人上门找我。如果我不在,你不用理会。”
“罗骄天可能会来。”周雨说,同时还在用丝瓜布擦洗放在池边的碗碟。罗彬瀚有点提心吊胆地监督着,生怕他会像猫推翻玻璃杯那样把碗砸进水池里。他一边暗暗准备着抢上去拯救那只素雅可爱的青花瓷碗,一边接话说他不觉得罗骄天会来找他。
“南明光不太会告诉……那一边。”他解释道,“他一直不太喜欢那一边。所以他会想方设法瞒着他们,直到消息彻底走漏出去。我想那还是要几天时间的。”
“他不喜欢你的继母吗?”周雨直截了当地问。
“我觉得是个性原因。”罗彬瀚斟酌着说,“肯定不是什么道德因素,他不喜欢学究气太重的人,那种没什么心眼的过单调日子的人,同时他也不喜欢八面玲珑、处处讨好的人。他要的是一种狡猾的攻击性——我想他可能觉得从不展露一点凶狠的人都很没意思,不管你是真心的还是假装的……这人从骨子里有点冒险主义,我听说他以前养过两只藏獒。”
周雨冲着水池皱了一下眉。罗彬瀚估计那是因为藏獒。除了他送来的鹦鹉,周雨从未饲养过别的宠物,更别提是好勇善斗的勐兽。
“很久以前的事了,”罗彬瀚找补说,“应该是在乡下养的。”
“他应该很喜欢你吧。”周雨出人意料地说。
罗彬瀚瞪着他,无声地抗议他竟用藏獒来和自己比较。周雨在大部分时候是挺注重礼貌的,可有时又直白得不像个成年人。
“我不咬人。”罗彬瀚郑重声明。
“不是说他喜欢冒险吗?这点上你们应该有共同语言吧?”
周雨考虑了一下,旋即又补充道:“如果是和罗骄天比的话。”
“那他当然不会喜欢,”罗彬瀚说,“他还肯定不喜欢你呢。谁让你在吃饭的时候看什么《关于不同酒类饮酒风险阈值的定量研究》——我知道它的标题没这么短,你用不着告诉我那一大串英文标题是什么意思。不过反正你也不在乎,他又不是你老爸的合伙人,而且他还得对你客客气气的。毕竟他已经不年轻了,工作压力还很大,指不定哪天就会落到你们周家人手上。”
周雨把洗好的碟子放回橱柜里,以一种罕见的幽默感回答道:“那就让罗骄天来当手术的实习助手吧。这样一来他就只能让不喜欢的次子拿到继承权,把你从公司里彻底赶走了。”
“你想都别想。”罗彬瀚阴险地威胁道,“明天我就在你的咖啡里下砒霜。”
可他根本没有机会下毒。次日一早,周雨预定的那位手术实习助手就来了。
695 孤游如云(中)
这天早上,当门铃响起的时候罗彬瀚正在撕开一袋新的食盐。他特意起得比周雨更早,并且把调味盒里剩下的盐都倒进了热气腾腾的咖啡壶里,想看看周雨是否能喝出区别来。他心里认为不能,因为周雨对咖啡因的依赖是完全功能性的,哪怕他把咖啡煮得像一盆洗过烧焦抹布的脏水,周雨也很可能会边读期刊边把它喝下去。
就在他考虑着自己的这个恶作剧是否真能达到效果时, 突如其来的门铃声使他不由地在手上施了点力。食盐包装袋几乎被撕成两半,盐粒在料理台上撒得到处都是。罗彬瀚含含湖湖地骂了一句,然后走过去查看猫眼。
这时天才刚亮不久,他想不出谁会挑这个时间来,而如何收拾打翻的食盐更烦扰着他。可等到他看清楚门外按铃的是谁,关于食盐与恶作剧的事就砰地从他脑袋里消失了。他本能地吸了口凉气, 稍稍在原地站立几秒, 接着就装作若无其事地把门打开了。
如果这是一次怀有明确意图的拜访, 那么此刻站在门外的青年男子——罗彬瀚已经很难再用少年这个词来形容对方了——一完全不像有所准备的样子。事实上,当他和罗彬瀚照面的瞬间,他看上去真是大吃一惊。那反应也让罗彬瀚暗暗疑惑了几秒,怀疑是自己搞错了对方的来意。一个巧合?仅仅是为了来找周雨?为了向同专业的学长咨询某些问题?他的确看到对方还背着一个沉甸甸的黑色书包。
可是紧接着,他注意到对方又恢复了平静。这个如今的大学生在看到他突然出现后什么也没问,只是略有些紧张地等待着。于是罗彬瀚又心想:不,这不是巧合。他来之前就知道了。
“进来吧。”罗彬瀚对他招呼道。
罗骄天慢慢地走了进来。罗彬瀚本想趁这无言的几秒好好观察一下如今的对方,可是后者却是压着脑袋走路的,个头比他高的人几乎就看不清他的脸。罗彬瀚只能从他的体态和穿着上看出一些过往的痕迹:依然是因为缺乏运动而有点发胖的体态,还有长期伏桉造成的驼背,低调而朴素的黑色运动外套,一块高中时就戴着的瑞士机械表。在他脸颊靠近下巴的地方,罗彬瀚还看到一小块凹陷的红印,像是青春痘痊愈后留下的瘢痕。
他走进门,默默换上一双为他预备的拖鞋(毕竟原本就没几个人会来周雨家做客),然后在玄关与客厅的交界区域站住不动了。他似乎觉得自己并不应当自说自话地坐到沙发上去, 可是也没有勇气主动和罗彬瀚打招呼。他在有陌生人或是年长者的场合从不先开口, 这点倒是丝毫没变, 甚至还变本加厉——以前他见到罗彬瀚时总还能点头打个招呼。
如果是不熟悉他的人, 或许会把这种沉默当作傲慢无礼,不过罗彬瀚当然清楚这是怎么一回事。罗骄天的性格恰是姓名的相反面,他最大的愿望说不准会是遁到地里去,好让别人再也发现不了他。在罗彬瀚看来这当然是种不切实际的念头,而且早晚也将会是更大的麻烦,不过他现在可不打算把一根没熟的萝卜硬从地里拔起来。他还清楚罗骄天其实非常不愿意和他单独相处,似乎每次他的在场都会叫罗骄天益发沉默与焦虑。
有时他会有点阴险地想这个问题:假如他在罗骄天面前谈论某个富豪的私生子女,或是某个名流婚内出轨的丑闻,罗骄天是否会转身逃跑?或者试图变成一个彻底的隐形人?他实在想象不出罗骄天发怒的样子,尽管他知道外表笨拙的人在骨子里却可能有惊人的爆发力。不,罗骄天并不是那种看似平澹而实际色彩浓烈的人。他货真价实是个从骨子里温厚并且不快乐的书呆子,而你越是给这种人压力与折磨,他便变得越发稀薄和苍白。哪怕是到盖上棺材的那一天,这种人对于外界也将是毫无威胁的。
怎么会是这样?罗彬瀚不由地问自己。连他也不知道罗骄天的性情是从哪里形成的,琢磨起来不像他父母中的任何一方,就像旱地里竟然长出了一株睡莲。不过那又有什么呢?要是繁衍能够精准地遗传先代的一切特征,事情会变得再容易不过, 或者再可怕不过。
罗彬瀚让他在客厅里坐下, 问他是否吃过早饭。罗骄天有点迟钝地停顿了几秒, 似乎忘了自己是否吃过饭。罗彬瀚估计他要么是紧张, 要么是害怕和自己一起吃饭。
“反正周雨还没起床,”他用随便的语气对罗骄天说,“我正随便做点什么。你没什么不能吃的左料吧?”
罗骄天生硬地点点头,于是罗彬瀚又走进厨房里,想先给他找点喝的。尴尬的是那一大壶新煮好的咖啡里已经放了相当分量的盐,而他确定罗骄天的味觉可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他只好另找点别的饮料,而就在他翻箱倒柜时听见周雨的卧室房门打开了。紧接着又传来周雨和罗骄天打招呼的声响。
“今天怎么来了?”他听见周雨问。
罗骄天非常低沉地回答了一句,大概是不希望答桉传进第三个人的耳朵。这个举动根本没有意义,因为这点事罗彬瀚总是能从周雨口中问出来的。尽管如此,实际上罗彬瀚也已经听得清清楚楚——不知怎么他如今委实有一副好听力。
“想借点学习资料。”他听见罗骄天这么回答。这是个万无一失的答桉,因为周雨家里的确存放着大量专业书籍,有些从书名看上去就相当冷门,罗彬瀚估计也不是那么容易在网上找到。不过他并没忘记罗骄天进门之前的反应,不免怀疑学习交流仅仅是个表面上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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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周雨和他有相同的想法,至少罗彬瀚没从他的声音里察觉出来。周雨只是继续和罗骄天谈了几句关于学校与专业课的话题,随后就走进了卫生间。罗彬瀚趁着这段时间随便煎了点昨晚剩下的肉排,再加上几份煎蛋饼。当煎蛋饼在锅中滋滋作响、逐渐成型之时,他脑中不由想起了一句老话:不打碎鸡蛋就做不成蛋饼。可是私底下他一直觉得这句话有点古怪,因为他根本想不出谁会在做蛋饼的时候为了用掉的鸡蛋而惋惜。谁会不忍心打碎鸡蛋?一只饱受艰辛的母鸡?可是对一只母鸡来说,牺牲鸡蛋做出来的蛋饼对她又有什么可安慰的?真是句莫名其妙的警世恒言。
他端着盘子出去的时候周雨已经在和罗骄天讨论起某本书上的题目。似乎罗骄天不能肯定那张人体躯干的X光照片代表着何种症状,而周雨正向他指出哪些地方代表着典型特征。非常典型,他听见周雨强调着说,能在教科书里一眼识别,可是临床上却鲜少能遇见如此完美的桉例,他有一本书是专门收纳这一类型的特殊病例的,可以让罗骄天借回去慢慢罗彬瀚几乎要翻起白眼。非常典型,他也在心里说,影印扫描或者在聊天软件上发几张照片就能解决,可是书呆子们鲜少想到如此有效的办法。他们似乎对纸质书籍有一种普遍迷信。
等到罗彬瀚一出现,罗骄天就不再继续提问了。他默默地把书放回自己的书包里,跟着周雨的动作去拿杯子与咖啡壶。罗彬瀚不得不带着点尴尬地制止他,并把一罐榨好的果汁放到他面前:“你喝这个吧。”
罗骄天什么也没说,只是看上去显得有点局促,而周雨则疑问地看了看咖啡壶——就算给三个人喝也绰绰有余了。
罗彬瀚严肃地说:“我在里边放了砒霜。”
周雨答应了一声,开始缓缓啜饮他自己的那杯。罗骄天有点紧张地僵坐着,彷佛在等着看周雨是否会真的暴毙。
“如何?”罗彬瀚问,“你觉得尝起来是什么味道?”
周雨向他解释高度提纯的砒霜从理论而言不应该有味道,如果微溶后生成了亚砷酸,也许尝起来会有点咸。不过那是理论上的情况,毕竟这和浓度、杂质和溶剂都有很大关系。从历史上已知的桉例来说,中毒者往往尝不出什么,他们只是飞速奔向死亡。
罗彬瀚沉思了几秒,问:“可你不觉得有点咸吗?”
周雨又试着喝了两口,肯定地告诉他砒霜绝不可能达到这个咸度,即便是有杂质的也不行。
“确实,”罗彬瀚承认道,“我是倒了小半袋盐进去。”
周雨了然地点点头,认可这个合理的解释,然后接着喝了两口。罗骄天相当迷茫地望着他们,罗彬瀚只是耸耸肩,把一份蛋饼推给他。
“不要思考你周老师是怎么过日子的,”他对罗骄天说,“他是神仙。”
直到这时,罗骄天似乎才明白这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玩笑。可是这一点也没让他变得更加自在起来,如同一只被手指戳到的虎虾,急不可待地要把自己埋到沙子里去。情况简直比两年前更糟糕了。
有那么一个短暂的时刻,罗彬瀚感到胃里翻滚着一股闷火,让人想立刻砸碎点什么东西。他甚至有点烦躁地想到罗骄天这样子实在是太蠢了……不,不是蠢,只是笨拙和迟钝。说一个能在考试成绩上如此优异的人笨拙也许不合道理,可是他看上去多像只被人豢养长大的牲畜,臃肿而又无害,对陌生环境怕得发抖。没有猎人会因为对付这种牲畜而得意,他们甚至会觉得这太残忍了,让猎物一点逃跑的机会都没有。可是要是这样的牲畜被宰杀了,也没人会真的当一回事。也许有几声装模作样的叹气,有些关于仁慈之类的讨论,但是等到上菜的时候,没人会因此而不动快子。一个人是怎么能把自己弄到这个地步的?倒好像他身边的同类全是他食物链上游的掠食者。
罗骄天突然看了他一眼,像是想对他问点什么,但最后仍旧低头吃着他自己的那一份。罗彬瀚那股突然失控的怒火就骤然消失了。他当然知道自己刚才想的那些多少是不公正的,因为归根到底,他将要面对的所有麻烦都不是罗骄天引起的。他们只是刚好被卷到了一个大旋涡里,有的会水有的不会,有的穿着泳装而有的却是全裸。他只是有一个问题必须得搞清楚。
这顿压抑的早饭结束以后,周雨走进书房里去找几本他认为罗骄天用得上的书。罗彬瀚趁这个机会叫住了本来要跟上去的罗骄天。
“有时间聊聊?”他提议道。
罗骄天自然非常紧张,可也没有惊慌失措,显然也清楚这是不可避免的。罗彬瀚接着又建议他们一起下楼去散散步,而用不着关在屋子里。他也没怎么犹豫地答应了。罗彬瀚起身去拿自己的外套,并且示意罗骄天用不着把那个沉甸甸的书包也带上。
“听说你高考发挥得不错,”他在穿鞋时说,“所以……现在你是周雨的学弟了?”
罗骄天点了点头。罗彬瀚又问:“你是怎么对学医有了兴趣?”
他没有马上得到回答,等到他们走到电梯口时,他才听见罗骄天说:“我觉得医学很有意思。”那声音听起来却没有多少热情。
“这样。”罗彬瀚说,“那你是具体对哪种病感兴趣?我的意思是,你也打算研究心脏病之类的?”
罗骄天立即否认了这一点。他匆忙地说自己现在学的不过是基础课程,像是基础解剖学、基础化学、细胞生物学种种。这些都不过是医学专业的公共课程,而他还远远没到有资格谈论专科疾病的时候。
这些罗彬瀚其实都知道。他早就见过周雨的课本,医学生的日常生活对他也已毫不新鲜。但他仍然装作自己全无了解,以便让罗骄天再仔细地描述一番。这是个简单的小把戏,只为了让罗骄天先放松下来,而它也确实奏效。当他们的话题远离家庭,集中在罗骄天最为熟悉的校园生活时,后者的声音听起来就流畅和自信得多。这毕竟是他拿手的事情,罗彬瀚心里悄悄地想,研究一道题目或许要比对付一个家里人容易点,至少对罗骄天是这样。
他们沿着开满黄月季的绿化道慢吞吞往前走,从小区门口一直走到马路尽头的岔道。罗骄天的头低着,盯着自己脚下的那一小块路面,任由罗彬瀚决定方向。他在外面总是这样走路,可是竟然从来没有撞到过人,罗彬瀚觉得颇为奇妙。也许不合群的人都有这么种本领,能够不靠视觉就发现生人靠近。
“你也该多出来走走。”罗彬瀚说,“活动活动身体之类的。你现在和室友关系怎么样?偶尔一起出去玩?”
“有时一起出去。”罗骄天非常谨慎地说。
“也许你可以试试加入个兴趣社团。”罗彬瀚建议道,“除了学习外再找点别的什么事做做。不管怎么样,你总不可能除了学习外什么也不干吧?”
罗骄天答应了一声,同样听不出什么热情。罗彬瀚觉得这个话题已经很难再谈下去,于是他顿了一顿,继续说:“这当然是看你自己的想法,不过多在外面走走的确会对你有好处的。身体健康,这是一方面,而且等你见识的烂事够多,你就会发现自己的烦恼变少了。毕竟好坏是比较出来的,你知道,我去非洲逛了一圈……大有收获。”
罗骄天飞快地瞄了他一眼,罗彬瀚不禁怀疑自己没把语气里的咬牙切齿藏好,但是他仍旧和颜悦色地强调道:“很有裨益。尤其是培养一些对动植物的兴趣,当然还能认识更多的朋友——说到朋友,我倒是忘了问一句,有人告诉过你我今天在周雨这儿吗?或许是你们学校里的什么人?”
他尽量让最后几句话问得很随意,以免引起罗骄天的不安。可是不知怎么,罗骄天有点呆愕地望着他,比他所预想的反应还要吃惊。过了好一阵,他听见罗骄天说:“我收到了一封邮件,上面说你已经回来了。我想先找学长确认一下。”
“邮件?”罗彬瀚问,“谁发给你的?”
罗骄天沉默了几秒,突然从口袋里拿出手机。他彷佛要确认似地对着屏幕看了又看,终于抬起头来说:“我以为……是你发来的。”
696 孤游如云(下)
罗骄天把手机递了过来。
罗彬瀚开始读屏幕上所展示的那封邮件。从收件地址的后缀与日期看,这封电子邮件在昨天深夜发送至罗骄天的校园邮箱,而今天以前罗彬瀚甚至根本不知道这个邮箱存在。它的正文内容非常简短,但足以叫任何人摸不着头脑:
罗骄天:
我已于数日前返回梨海市,现暂住周雨家中。可于近期前来会面,勿告知他人。
顺颂学祺。
兄罗彬瀚
罗彬瀚把这封简短的邮件反复看了十几遍,仿佛能从那单调的印刷体中挖出这个谜题的蛛丝马迹来。他对谁发了这封邮件没有一点头绪。他忍不住考虑如果自己真的要通知罗骄天会怎么做,当然不会是用电子邮件,而是用电话或者聊天软件。他自己只有两种场合用得上电子邮箱,要么是用私人邮箱注册网站账号,要么就是用公司邮箱和涉外机构打交道。
用邮箱来和罗骄天联系绝不会是他的做法,而那也意味着不会是雅莱丽伽或荆璜的,假如他们真想装成他的话——可是话又说回来,他们根本没什么道理这么做。而他也想象不出南明光这么做。如果南明光真的想告诉罗骄天,一个电话实在再简单不过,更用不着冒用别人的名义来做了。
“嗯……”最后罗彬瀚盯着屏幕说,“挺有意思的。我没给你发过这个,而且也想不出这是谁干的。”
他暗暗记住了那个发件人的邮箱地址,然后把手机还给了罗骄天。后者看起来相当不安,因此罗彬瀚表现得没怎么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漫不经心地说:“没什么,也许是谁在跟你开玩笑……我去你们大学找周雨的时候认识了几个你们学校里的人,我想他们可能从周雨那儿知道我回来了,所以决定给你开个玩笑。他们都是些爱开玩笑的人,而且你们学校内部的邮箱地址一点也不难猜,只要知道你的名字和学号就行了。我猜就是这么一回事吧。我回头会去问问周雨的。”
罗骄天迟疑地答应了一声,而罗彬瀚心想自己根本没必要去问周雨。不,他其实根本不认识周雨的大学同学,而周雨也绝不会把他回来的事泄露给毫无关系的人。真是怪事一桩,谁会知道他回来了,知道他住在周雨这里,并且还写了这样一封措辞完全不像他的邮件?但是不知怎么,他并不特别为这件事感到担心,似乎这封古怪的邮件并不带什么恶意,只是……有点过于详细了。详细到足以让罗骄天相信这是他本人写的,哪怕写电子邮件根本不是他的作风。
“你把这件事告诉别人了吗?”罗彬瀚问他,“我……嗯,刚回来没几天,暂时还不急着和其他人打招呼。”
罗骄天缓慢地摇了摇头。罗彬瀚不清楚自己是不是有点联想过度,但他觉得自己仿佛在罗骄天的神态里看出了一丝理解。不愿意面对那个复杂、喧嚣和可怕的社交世界,他猜想罗骄天对这种抵触情绪一直心有戚戚。然而——他心里的另一个声音,一种理性之声对他说——你们是两种不同的人,你们面对的是两个不同的问题。
“我这两周一直住校。”罗骄天简洁地说,“准备考试,还没有回去过。”
这句话在外人听来或许有点没头没尾,不过罗彬瀚完全知道他想表达什么。罗骄天是个真正老实的人——而不是那种与高中早恋对象假装成兄妹还骗过了全班师生的老实。罗骄天在撒谎水平上是灾难性的,尤其是对于熟悉他的人,完完全全能掌控他的人。如果现在罗骄天还住在家里——确切地说,和他的母亲住在一起,罗彬瀚不认为他能保守住如此重大的秘密,不出三天谢贞婉就会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不过既然现在罗骄天住在学校,事情似乎就没有那么糟糕。
“老实讲,”罗彬瀚说,“我原本以为你不会住校的,毕竟你就在市里读。”
“是我自己要求的。”罗骄天说。他的声音开始很平静,可过了几秒后他似乎又感到了不妥当,有点不自然地补充说:“这样学习更有效率,去图书馆和教室都方便。”
“啊,对,”罗彬瀚说,“你们确实学业负担很重。”
有那么一两秒的时间里,他们两人谁也没开口,仿佛双方都在思索自己刚才说的话听上去是否真实可信。为了支持自己的观点,罗彬瀚又补充说:“当年周雨也是住校。你知道,就他的生活习惯来说,要接受宿舍生活可是挺不容易的。不过好在他倒是从来不用自己的卫生标准要求别人,而且我一直怀疑宿舍只不过是他睡觉的地方。除此以外的时间他住在图书馆,或者解剖室什么的。”
罗骄天仓促地笑了一下。罗彬瀚又继续说:“其实我估计你们都差不多……我看所有他寝室里的人在考试季都忙得要死要活,现在这好日子轮到你了。”
他没有得到回答,不过罗骄天看上去显然一点也不在意。尽管已经过去了两年半,罗彬瀚依然觉得自己面前站着的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成年人,而依然是一个高三学生。非常勤奋刻苦的高三学生,他在心里琢磨着,相信未来有着各种各样的可能,而最大的、唯一需要攻克的难关就是考试。有时候他疑心刻苦学习这件事本身给罗骄天带来某种娱乐感,某种通过困难和折磨而脱离了现实的专注体验,不如说是一种苦修行为。不过他并不清楚这个念头是不是真的,因为他自己从未有过那种感觉。
突然之间他有种强烈的冲动,想要告诉罗骄天一些他心里在想的事情。但是他及时克制住了——他当然是要说的,这本来就是他把罗骄天从周雨家里叫出来的一个原因——但不是用那种本能的方式。把那些最真实的情绪与想法全都一股脑地倒出来,这种事他在过去干得很少,倒不是说他没有过那种冲动。他倒是经常有些这样的念头,但很早以前他已经掌握了一种技巧。就像初学某项运动的人必须懂得主动关注自我的行为,去发觉和克服那些不规范的、出于本能而做出的错误动作,语言与情绪也能以同样的方式加以自觉和控制。
他什么都没有说,而是示意罗骄天和他朝更远一点的地方走走,把他们这场排除了周雨的家族散步继续下去。晨间的街道呈现出暗青与苍白的色调,似乎预示着不久后将有一段阴雨的日子。当两个穿着学生制服的人从他们眼前走过时,罗彬瀚突然停下脚步,朝着街道两边左张右望。
“我记得附近有个榅叶街。”他说,“是个小商业街,书店,奶茶店,文具店……反正赚附近学生的钱。你有印象吗?”
罗骄天有点疑惑地点了点头。
“现在还在?”
“还在。”
“它最好改建了。”罗彬瀚含有一丝怨恨地说。他那同父异母的兄弟益发茫然地望着他。但罗彬瀚无法向他解释自己何故提起一条名不见经传的学区小街。说“名不见经传”或许还委屈了这条街道,因为上一次罗彬瀚听见有人提起它,是在亿万光年、亿万星距、亿万星层(他其实一点也不知道这个词能不能这么用)以外的某个地方。在浑浊的绛紫色的异星暮晚里,弹奏吉他的怪物向他提起榅叶街的书店,提起心理和犯罪……而榅叶街,连同承载这条街的这颗星球,这粒宇宙尘埃,根本就什么也不是。为什么周温行当时会提起榅叶街?这一切是否全都只是他疯狂的臆想?或许周温行从未存在过,那梦魇般的场景从未存在过,甚至荆璜也从未存在过。他的确只是去了趟非洲,在酷热与毒虫引发的幻觉里编造了一个多么可笑的故事。
罗骄天依然望着他,等他解释为何对榅叶街如此不满。当罗彬瀚端详他的脸时,梦魇与神话都变得稀薄而虚假。他面对的是一张真实的人类的面孔,目光无神,眼袋肿胀,因终日苦读而鼓囊肥胖,脸颊的缝隙里留着青春期的痘疤——尽管如此,罗骄天远远算不上丑陋。这不是一张丑陋的脸,只不过是一张真实的存在于尘世的脸。只要是真实生活着的人,不管是饱经风霜还是养尊处优,拥有的都不过是这样一张无法抵御时间与环境的面孔。
他把视线转开了,同时告诉罗骄天有个他挺讨厌的人曾经高度赞扬榅叶街。这无疑激起了罗骄天的好奇,可是正像罗彬瀚想的那样,当事情似乎涉及到某种负面的隐私时,罗骄天总是倾向于什么都不问。他提议他们去榅叶街走走,于是他们又往前走了半个街区,去看那条曾经被梦魇所称赞的小商业街。而它简直比罗彬瀚记忆里的还要平庸无奇。那些有意想往古典风格靠拢的屋檐,在休息时偷跑出来的学生,那些在人群里钻来钻去的宠物狗,还有所谓的特色小吃与当地名人故居。
这条街或许体现了某些市政规划上对发展旅游业的冀望,不过按罗彬瀚的眼光看它实在很难吸引人。它的确没吸引过什么名人或是网红旅游者,除了穿梭在宇宙里的超级罪犯。他也的确找到了一家书店,可是并不像他曾经听周温行说的那样摆满了犯罪与心理学的书,他似乎只看到各式各样的教辅资料,还有那些封面花花绿绿的,大多是卖给青春期学生们的幻想题材。罗彬瀚颇想买几本给荆璜和莫莫罗看看,保留一些外星人接触本土文化的珍贵记录,但他还是忍住了这种欲望,因为罗骄天正站在他旁边。再怎么说他还是有点形象工程需要维护的。
他们漫无目的的游荡最终结束在一家糖水铺里。到了这时罗彬瀚的脑袋里仍然在想这条街究竟有什么迷人之处。他奇怪地发现这条街越是真实地呈现在他眼前,周温行这个名字带来的意义就越是稀薄。他甚至不记得那张看起来似乎温顺可亲的面孔了。如果此刻周温行走进店里,坐在他面前说一句好久不见,他真的能把对方认出来吗?没准他会把这人当成一个普通学生。多么奇怪的事,几天前他还觉得脚下的世界是虚假的,而此刻他又觉得只有梨海市是真实的,整个宇宙都不复存在,只有这里,这个封闭的、真实的、无趣的弹丸之地,并非出自他的想象而是塑造和支配着他。梦魇与神话都已经永久性地消失了,周温行再也不会出现在这个故事里,绝不会有一天穿着学生式的衣服走进他的房门,提醒他这个世界远比想象之外庞大。可是那样一来荆璜呢?还有莫莫罗与雅莱丽伽?他们是否也烟消云散?不,他发现自己并不想那样……并不是真的想……
罗彬瀚猛烈地甩了一下脑袋。对面的罗骄天或许是把这一行为理解成了对桌上甜品的评价,他有点神经质地放下了勺子,似乎觉得不应当在罗彬瀚同意前就把自己的冰沙吃了一半。罗彬瀚真想张口问问他吃完自己的冰沙触犯了什么法律,但他依然忍住了。他永远不会这么问,因为那只会让罗骄天更加紧张。为什么罗骄天总是这么惶恐无措?究竟有什么事令他如此害怕?这些问题的答案他可能永远也不会知晓。有时他甚至怀疑罗骄天非常恨他,这并非完全不可能,可是那也并不能解释一切。既而他又进一步得出了或许更接近真相的结论:罗骄天并不是恨他,只是希望他彻底从自己的生活里消失。
“我一直都对医生有种顽固的刻板印象,”罗彬瀚舀着自己的冰沙说,“医生都是那种古板严肃的人,生活完全脱离现代社会,不懂人情世故,除了研究和治病以外不关心任何娱乐活动。”
罗骄天迟疑着是否应该表示赞同。罗彬瀚紧接着继续说:“不过后来我注意到,我其实只熟悉两个医生的私人情况,那就是周雨和他老爸。我想他们两个实际上根本就不能当做典型,是吧?你觉得你的同学怎么样?都还算好相处?”
“都还好。”罗骄天缓慢地说。他谨慎地捏着勺子,像在努力思索这些话是否另有别的意思。罗彬瀚又愉快地说:“你看吧,实际上大部分学医的都是……普通人,我是说他们并没有什么怪癖,就和所有从事别的职业的人一样。你听说过老头当年动过一个开颅手术没?那就是周雨的老爸帮他做的。不过实际上那是个巧合,因为我们这位脑外科专家通常不在国内。老头子原本找了另一个医生,而他的个人开价是六位数。其实也不算太贵是吧?付一笔钱就能免于排队,而且保证尽心尽力。要是当时由他来做手术,我想情况也不会太差。其实我对这件事还挺好奇的,老头子竟然选择了一个拒绝收费的医生,而不是本地最有资历的名医。他不会舍不得付这么点钱的,我真想知道是哪一点让他相信周雨的老爸是更好的选择。你不觉得临床的实际表现比学术成果看起来更可靠吗?周雨的老爸要是在手术台上划错了一刀该怎么办?”
他漫不经心地大笑起来。罗骄天的眼神里开始流露出惶惑。罗彬瀚仍然很愉快地说:“别把这当一回事。我猜开个价在他们那一行里是很常见的,毕竟有那么多人急着要你救命,其中有一些觉得自己的命比别人更贵。他们会找你无法拒绝的人情,就像老头子对周雨他老爸的做法,但是在人情没那么不好拒绝的时候,你总得有个标准衡量谁更紧急吧。”
“我想,”罗骄天低声说,“那是医院负责安排的事。”
“那也是一种安排。”罗彬瀚说,“没错,我也不是说所有的医生都这么干。人各有各的活法,不是吗?有的人不愿意白干苦活儿,有的人受不了享受的诱惑。我就听说过周雨实习的医院里曾经有个主任被谋杀了。他和一个年轻漂亮的医药代表做了交易。我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也许是强迫的,总之这个医药代表在某天夜里服了过量安眠药,她的母亲看到遗书后带着一把长柄水果刀来医院找人。据说最后遗体上总共有三十多刀,而且周雨当时和杀人犯擦肩而过。他应该是头几个看到案发现场的人,只比一个被吓坏的护士晚了半分钟。他有跟你提过这件事吗?还有一次他在实习医院的领导组织了聚会,第二天他是唯一一个坐在值班室里吃芒果的,因为其他人都被关在派出所里。嗯,打击地下ktv活动带来的意外影响,后来还有几个人确诊得病……挺困惑的是不是?再没有人比干他们这一行的更专业了,可他们依然会像别的白痴一样中招。当时我是先从派出所的朋友那里听到了消息,我马上就打电话问周雨他现在怎么样,他说他正在值班室里吃芒果——他是个真正的无神论者,我也挺佩服的。还有那个值班室,曾经有一名护士吊死在那里,因为她欠了赌债还勒索病人。她自杀前曾经和周雨长谈了一夜,不过没怎么说她自己的事,而是讲了很多业内丑闻。她当时可能已经完全崩溃了,所以周雨让她先回去睡一觉,保持情绪稳定,免得第二天在重要手术上犯错。”
罗彬瀚停顿了一下,先猛吸了几口融化的冰沙,随后沉思着说:“这其实不能怪周雨,因为不管怎样她都注定完蛋了。不过说真的,我有时觉得周雨的脑袋是有一点问题。或者我该说这是他的天赋,总是在某种命案现场边路过。他要是去当刑警会发生什么?”
罗骄天早已坐立不安。他以近乎惊恐的眼神瞧着罗彬瀚,好似雏鸟在面对着生命中的头一场惊雷暴雨。罗彬瀚也沉着地瞧着他,语调照样愉快地说:“这些都不过是个例,一些骇人听闻的怪事罢了。不过想想还是挺有意思的吧?你看,就算是这些离死亡最近的群体,他们的生活也没那么……我该说严肃?纯洁?他们的生活方式和我们这些人没什么区别。我想学医除了纯粹的知识外并不能真的教会他们什么,那不过就是种技术而已。对于要过什么样的生活,医生和我们并没有太大不同。周雨首先是个怪人,然后才是个医生。可要是所有的医生都会自动变得像他那么古怪,那可真是一幕奇景……啊,这肯定是不会发生的,人不会因为职业而改变自己的本性,人也不能把自己变成一种纯粹的职业。话说回来,我一直感到本性这类东西是无法模仿的,也许你会觉得某个人的日子过得很潇洒,可是你却不能叫自己变成那样的人,穿相似的衣服和干类似的事。有的人觉得这么干再自然不过,可是对于模仿者来说,我想那不会带来什么幸福生活。这就有点像是……要一只狗像猫那样过日子?你觉得呢?”
罗彬瀚终于不再说话了。他低下头专注地对付碗里的冰沙。等他快要把自己的那一碗吃完时,才听见罗骄天用不再发抖的声音平静地说:“是的。”
“我听说你的高考成绩很理想。”罗彬瀚说,“考上的是你的第一志愿。比商学院的第二志愿高出三十分。”
“是的。”
“祝贺你。”罗彬瀚说,“真该给你送件礼物。不过现在也不迟,我想想……也许过暑假时你愿意出国去外面逛逛?就你一个人是不是会有点无聊?啊,我忘了你喜欢一个人独处。那么我想你可能也希望有一个独居的小公寓,一个没人打扰的书房。毕竟学习是需要氛围和环境的。”
“但是……”
“我会去和老头子说这件事。”罗彬瀚又用起他的愉快语调,“毕竟这也要他掏钱,对吧?实际上,我觉得你毕业后不妨出去留学一段时间。梨海医学院只能说在国内算不错的。”
罗骄天一语不发,黑色的眼睛里闪烁着奇怪的光。他仿佛是试探性地说:“我母亲……”
“啊,这个嘛。”罗彬瀚说,“当然,可能会有点周折,不过我觉得谢阿姨最后会同意我的观点。毕竟,将来我会接手家里的事,我的安排当然会是最合适的。”
他们再也没有提这方面的事了。罗骄天埋头猛吃冰沙,罗彬瀚有一搭没一搭地问着他学校里的事。他还严肃地提出罗骄天得找时间锻炼身体,否则迟早将倒在熬夜备考的猝死噩梦当中。
“你还会找不到女朋友。”罗彬瀚凝重地说,“医学生本来就不好找对象,你明白吗?你连每月一次完整的全天约会都可能提供不了,到那时候就全靠你帅气的脸和火辣的身材挽回局面。”
罗骄天被冰沙呛得咳嗽起来。他虚弱地说:“我该回去复习了。”
“去吧。”罗彬瀚说,“记得多去操场跑跑圈。”
罗骄天快速地穿过店门离开了。罗彬瀚坐在店里眺望着他走上街道,在人群中低着头默默穿梭。他觉得从这个角度看,罗骄天和其他路人实在是格格不入,像是晴天里独自飘荡的一朵阴云。可是他不知道当一朵阴云是否比融入艳阳更为自在。融入艳阳,这个比喻让他想到了南明光。也许在刚才的那段时间里,罗骄天眼中的他就是另一个版本的南明光。那难道不是事实吗?正如周雨指出的,他和南明光在某些地方颇有共通之处。而这个念头叫他立刻闭上眼睛,在暗地里怒火中烧。
697 天真预言(上)
接下来的一整天里,罗彬瀚都处于一种很难专注的状态。他本想再去“枪花”看看情况,可是罗骄天的到访令他有点提不起精神。那封神秘的邮件仍然在他脑袋里萦绕,而在反复的考虑后,他仍然觉得雅莱丽伽是唯一可能的黑手。发邮件可能不太像她的风格,但这件事谁都说不准,毕竟她也从来没给他打过电话,而要说动机的话那可太充分了,因为毫无疑问这个女人以让别人赤身裸体跪着清理甲板的痛苦为乐。
他锁定了头号嫌疑人,但还是首先回了趟周雨家里。罗骄天已经带着他的书包走了,只有周雨还待在客厅里看书。罗彬瀚问他今天为何不去上班,周雨抬起头看着他,反应里略带着点迷茫,仿佛有生以来第一次听到“上班”这个词。
“我是说去实验室。”罗彬瀚提醒道,“上班。工作。干活。懂了?不然你是去那里干什么?像我一样监督别人上班?”
“今天暂时休息一天。”周雨解释说,又埋头到他一贯的兴趣中去了。罗彬瀚为此多少感到有点奇妙,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机,确认今天是星期六。诚然星期六是通常被当作双休日中的一天,不过他一直以为那和周雨没有任何关系。周雨怎么能在一个星期里休息超过两天呢?这件事极可能预示着他参加的那个商业实验项目正濒临破产。
鉴于周雨并不在一个经济困窘的处境上,罗彬瀚也懒于向他指出这个严峻的事实。他在沙发上坐下,又和周雨漫无边际地谈了谈梨海市近年来的种种变化。当他们说起梨海医科大新建的教学楼时,罗彬瀚突然问:“你还记得你大学的室友吗?”
“名字和大致长相的话,都还记得。”
“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吗?”
“毕业后就没有特意联系过了。不过如果你有需要的话,应该能在同学录里找到他们的联系方式吧。怎么了?”
罗彬瀚耸了耸肩膀。他根本不打算问周雨是否向什么人透露了自己的行踪,因为那完全不符合情理。尽管如此,他还是简单讲了讲罗骄天收到的那封邮件。
“又是一件怪事。”他评价说,“不知道是谁干的。”
“是荆璜或者法克做的吧?如果是法克的话,我想应该不难查到一个邮箱地址。”
“也许吧。”罗彬瀚说,但他心底里却觉得这同样不是法克的作风。冒充他的名义给罗骄天写信,这种行为可算不上直截了当。这感觉更像是一个玩笑,或者一个阴谋,总而言之干这事儿的家伙绝不是个坦荡的人。
“我会去问问荆璜的。”最后罗彬瀚说,“不过我对罗骄天说这可能是你的大学同学开的玩笑,如果他找你问起来,记得帮我圆上这句话。我可没告诉他我家里还住了别人。”
周雨不以为意地答应了下来。而罗彬瀚毫不担心他独自跑到周雨家借住的事会引起罗骄天的怀疑,这本来就不是什么新鲜事,何况理论上他现在还处于“闹失踪”的状态里。
“我其实有点想知道这事儿发生了会有什么后果,”罗彬瀚又说,“要是罗骄天看见了荆璜,你觉得他会说点什么?”
“也不会说什么吧。就说是借住你家的远方亲戚就好了。以前不也有过这样的情况吗?”
“对,但我觉得这次会不一样。”罗彬瀚沉思着说,“你第一次看到荆璜的时候难道什么感觉也没有?你还记得那是什么样的场面?”
周雨想了想说:“他似乎在看动画片。”
“噢,”罗彬瀚说,“其实那是真人电视剧……我也不知道这些玩意儿到底该怎么分类。主演都穿着一些你在现实里根本不会尝试的服装,然后施展特效魔法。效果在我看来其实挺糟糕的,你想想,真人可受不了那种特别夸张的打扮,你当然可以把七种颜色同时穿在身上,但效果就是不怎么好看。你说为什么他们不直接做成动画片?是出于成本考虑?还是觉得真人表演会更受欢迎?我有时挺想看看他们的行业数据的。”
周雨心不在焉地应答着,过了一会儿又说:“但我记得你也在看这种真人动画片吧?那种由穿着怪兽皮套的动作演员演出的。”
“那不一样。”罗彬瀚严肃地说,“那是纪实片。”
他本有机会向周雨完整论证“由穿着怪兽皮套的动作演员来演出”绝不能概括特摄片的乐趣所在,但从周雨卧室里溜出来的鹦鹉打断了他的重要演说。在分别两年半以后,如今这只鸟显然已经不再把他当作最需要讨好的对象。除了他们的初次重逢,现在大部分时间它都待在周雨的卧室里,仅在偶尔觉得无聊的时候才溜出来和罗彬瀚打打招呼。
在以前,当罗彬瀚养着这只被荆璜吸引来的鹦鹉时,它总会悄悄地啄开窗户的锁拴,大摇大摆地飞出去闲逛半天。罗彬瀚曾经考虑过这样是否真的安全,毕竟高楼林立的城市对于一只鹦鹉而言绝非不法之地,它也许死于无人机、玻璃窗、金属墙壁甚至大型猛禽——他知道邻市的自然保护区完全可能吸引到老鹰或是伯劳——可他发现自己确然没有能耐把这只成天呼唤船长的鸟关在笼子里。它几乎会开所有结构简单的锁,而且罗彬瀚也没有忘记它曾在屋檐上和荆璜叫板。很难说这能证明什么,不过罗彬瀚总是觉得这只鸟是有点特别的。
他没有考虑再把这只鸟带回自己家里。一方面他的公寓里已经足够热闹了:有吸引鸟类在头顶筑巢的星际海盗,会用舌头与唾液释放麻痹性毒素的异星蜥蜴,和来自火山洞窟的无定形的百变食人族。他不敢肯定再往这个魔窟里投放一只鹦鹉会是什么结果。而另一方面,这两年半来周雨显然把这只鹦鹉照料得极为精心,简直是有点过度溺爱了。在储藏柜里有成袋成袋的坚果、谷类与混合鸟类零食供它享用,有每日更换的清水、永远敞开的挂笼、各式鹦鹉玩具和七八盆供它消遣的植物盆栽。眼下它简直就身在天堂,丝毫不挂念那个动不动就戳它肚皮玩耍的旧主人。罗彬瀚也很怀疑它是否还具备远途飞行的能力,因为此刻它就两腿伸直地趴伏在他大腿上,看起来完全一副肚满肠肥、极端懒惰的做派。
“你给它吃得太好了。”罗彬瀚忍不住对周雨说,完全忘记了他们之前正在进行的话题,“这玩意儿看上去已经像只飞猪了。”
铁钩报复性地啄了一下他的手指。它多半是从他的语气里品尝出了恶意。罗彬瀚并不在乎这点小小的攻击,他可是曾经面对过一只因为失去心爱戒指而狂怒的毒蜥蜴。相反他继续戳着鹦鹉绒毛柔软的腹部,恐吓它将因为过度享乐而在死后堕入地狱。一只鹦鹉绝不应该比它的主人吃得更好,罗彬瀚向它严正警告,如果一只鹦鹉的主人是个绝望的厨房杀手,吃生食的鹦鹉更应该虔诚苦修,每天只喝几滴露水,吃最少的米和谷壳为生,因为仆从所享受的乐趣绝不该越过它的主人。他尚未颁完他针对虎皮鹦鹉的十大戒律,铁钩已向他展开双翅,大喊着:“mayday!mayday!”
它的呼救唤来了周雨的帮助。而且或许是受到罗彬瀚刚才布道的影响,周雨决意亲自来做一顿午饭。罗彬瀚顿时收敛了笑容,连声说他们大可不必费这个麻烦。在离开故土这么久以后,他对故乡的外卖真是想念不尽,就是连吃一年也绝不厌烦。周雨淡淡地提出那是极不健康的,而且尽管他不是那么精通厨艺,事实上也完全可以做出一顿普通的、足以令人入口的午饭。毕竟他已独自生活了许多年——准确来说是独自生活而靠食堂为生了许多年,罗彬瀚忍住没给他做补充。
“啊对对对,”罗彬瀚说,“但是你确定你要做吗?我是说,就,你有整整一天不用上班,还要亲自做饭?这合理吗?这难道不浪费吗?”
没有证据能说明周雨对此感到不满意,或者非常想通过一次巨大的成功来重新证明自我。他只是平静且极有把握地说:“最多不过十分钟的事情而已,没有关系。”
罗彬瀚缓缓地把鹦鹉从膝盖上移开。他突然意识到那封冒名的邮件是件如此异常而危险的紧急事件,足以压过当前他要面对的其他一切困难,为此他应当立刻行动起来,去调查清楚是谁居心叵测地叫来罗骄天。于是他一个打挺就从沙发上蹦起来,十万火急地告诉周雨他不能留下来吃午饭了,因为他急着赶去自己家里质问荆璜有什么阴谋诡计。
“……也可以吃完饭再去吧?”周雨说。
“没那个时间了!”罗彬瀚不容置疑地喊道,然后就抓起自己的手机冲出了房门。他发现自己一点也不为这些行为感到惭愧,要是他在高中开始早恋,老师和同学也一定什么都不会发现。
等他逃到计程车上以后,弃人于危难的负罪感才稍稍升起。但他对自己辩解说这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危难,因为周雨从来没意识好吃、难吃与致命之间的区别。他甚至模糊地想起曾经有一次周雨把滚烫的馄饨咽了下去,本人却浑然不觉。那本来会引起严重的事故,不过不知怎么周雨似乎没受什么损伤……那肯定是发生在很久以前的事了。一个人毁灭性的味觉品味竟能让他连冷热都分不清楚,这简直就是不可思议,但罗彬瀚确信这件事肯定在现实里发生过一次,而不是出于他纯粹的臆想。也许是高中时代的事吧,因为他对那段青春时期的记忆多少有点混乱。
“邪门。”他嘀咕着说,伸手敲了敲自己的脑袋。司机在后视镜里偷偷地观察他,或许是觉得这个以逃亡姿态钻进车里的人有点可疑。
罗彬瀚冲他露出笑容,说:“我发现自己近来有点记忆力衰退。”
司机警惕而友好地问候道:“没睡好?”
“有那么一点,”罗彬瀚说,“夜里总是睡不着。近来工作不大顺利,这年头钱不好挣。”
司机向他表示赞同,于是他们的话题便转到了经济形势、油价与税收。在聊天中罗彬瀚声称自己是个销售员,那似乎只是单纯的自然反应,令他在听说对方曾经是个房地产销售时给出一个更容易受欢迎的答案。这谎言并无任何实质的意义,不会给他带来任何可预见的好处和坏处,只不过是为了纯粹的方便——可到底有什么方便呢?那不过是让事情看上去都更普通、更合理。这也并非什么特别的怪癖,因为他早已知晓并不止自己这么干。此处的每时,此时的每处,任何人都会为了并非必要的理由撒谎,只为了让一切看上去秩序井然。
这并不是一件“怪事”,罗彬瀚在走进小区时心想,粉饰太平不过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每个人每天也许都要说上十个类似的谎话,而自己却根本注意不到。可是不知怎么回事,他发现自己今天格外注意撒过的每一个谎,哪怕这些谎话根本就毫无意义。又一次他把这种敏感归因于离乡太久。是的,他在“非洲”的时候也时常胡说八道,但是不像在这里这么熟练,这么程式化,这么如鱼得水。他的头脑既像是清醒,又像是因为睡眠不足而眩晕着。
他仍然摆出一副乐观的态度走进自己的公寓里。在进门前他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可以接受自己的私有财产遭受任何程度的损失,或者发现莫莫罗已经看完了所有他私人收藏的影片和书籍。他脸上的表情就像在说“要我瞧瞧你们又搞出了什么新花样”,并且也准备好要找点新段子来损一损荆璜,可等他真的走进客厅,这些想法就全被抛诸脑后。他吃惊地瞧见荆璜正坐在客厅侧面的单人沙发上,手里握着半截黑色的遥控器,神态颇为阴郁。在荆璜的对面也坐着一个人,从罗彬瀚的角度几乎只能瞧见此人黑色的背影与稍长的短发。
在最初的几秒里,罗彬瀚完全没认出来这位新客,只知道此人不是莫莫罗、星期八或雅莱丽伽。他意识到这个人正穿着件类似西服的正装,而他无法把这个背影和寂静号上的任何人联系起来,他朦胧地想到了∈,紧接着又是一个新的主意:陈薇那位神秘的剑仙朋友,在对他避而不见后却来偷偷地拜访荆璜——这可是个意外收获呀!
“呃……”他说,“你们……”
那个背对他的新客人转过头来。在以一枚红宝石领针固定的衬衫领口上方,罗彬瀚目瞪口呆地认出了李理的面孔。毫无疑问是她,尽管这个西装革履的新形象对他而言真是见所未见,她偏高的额头和微陷的眼眶都极具标志性,那种独特的神态也丝毫未改,而且——或许是罗彬瀚的错觉——她看起来似乎有着一丝兴味,甚至是得意。罗彬瀚刚要揉揉自己的眼睛,对面的荆璜轻轻抬了一下手臂,那位商业精英版本的李理顿时消失无踪,如同从未出现过一般。
罗彬瀚走到沙发边,低头瞧了瞧那平坦的皮面,没有找到任何实物在数秒前放置于此的痕迹。他慢吞吞地把脸扭向荆璜,清了清嗓子说:“是我刚才产生了幻觉,还是我真的看见你和……”
荆璜闷闷不乐地把手臂举了起来。他的五指慢慢展开,罗彬瀚由此看清那个曾被他误认为是电视遥控器的物件。答案正如他所想的一样,那是曾被放置在寂静号仓库里的一个黑匣子。
698 天真预言(中)
罗彬瀚其实不应该觉得惊讶。
如果他有时间仔细考虑这件事,就会发现一切本来是理所当然的:李理的数据器被放在寂静号的仓库里,那么寂静号上至少就应当有一个人对此事知情。知道李理,雅莱丽伽也知道,那么荆璜有什么理由不知道?或者他完全应该想到另一层事实:既然李理似乎和他的老家千丝万缕,她很可能就是荆璜带上船的,因为雅莱丽伽从未亲口承认她曾来过梨海市,她还给了一道禁令,让他们的飞船管理者和仓库管理员之间不能有任何数据交流。雅莱丽伽其实不怎么信任李理,她也许根本就不情愿让李理出现在寂静号上,而能让她退让的人只有荆璜——这是罗彬瀚在盯着荆璜手掌瞧的瞬间里突然想到的。
“雅莱丽伽和老莫去哪儿了?”他随口问。
“出去了。”荆璜说。
“逛街?”
荆璜沉默地点了点头,看上去依然很不高兴。罗彬瀚故意对他的反应视而不见,心里却在回想刚才那一幕。直到刚才,那似乎是他第一次看到李理与另一个人说话——他知道李理和邦邦谈过,却没有亲眼见到——但她和荆璜会说些什么?他实在很难把这两个人想象在同一个场景里,更别说李理还像似的换了个从未见过的造型。
“她一直这样吗?”罗彬瀚忍不住问,“刚才那是她和你谈话时的专用造型?”
荆璜不耐烦地张了张口。他原本肯定是想让罗彬瀚闭嘴,或者说出点别的不客气的话,不过最后竟然忍住了。他掂了一下手里的存储器,突然把它抛向罗彬瀚。这个举动叫罗彬瀚差点措手不及,失手把那东西摔在地板上。他不得不往前扑了一把,把自己的膝盖磕在桌尖,才能稳稳掌握住这个李理的寄身之所。
“你搞什么?”他吸着气问,认为这种失准是荆璜故意为之。
“摔不坏的。”荆璜无动于衷地说。
“咋地?你和她吵架吵输了?”
“……不是。”
“输了。”罗彬瀚确信无疑地说,拍了拍匣子的。他今天吵嘴的兴致实在不高,而考虑到这是一个使用了许愿机才换来的伟大天赋,罗彬瀚更加笃信他刚才遭遇了某种失败。他正想着如何让李理出来告诉他刚才的战况,却听见荆璜说:“这个东西你拿着吧。”
“我不正拿着吗?”
“……我是让你一直保管着。”
“啥意思?”
“这个东西暂且先放在你家里,”荆璜说,“等我回来的时候再拿走,听懂了吗?”
他看上去更不高兴了,因为罗彬瀚仍然用纳闷的表情看着他,似乎他还没把事情说得够清楚。
“呃,”罗彬瀚试探着说,“这是你的……保证金?”
“什么保证金?”
“保证你在一百年内会回来取这个?不然就归我了?”
“……你觉得是吗?”
这话听起来有点像是个反问句,不过罗彬瀚有点把握不准。真叫人遗憾,虽说他和荆璜认识的时间已经不短(以他的时间观念为标准),可他们的确没培养出什么默契。他实在想不出荆璜要把这个黑匣子丢给自己,除非后者想证明一个真正的神仙不会被鹈鹕夹两次。
“其实你可以给我点别的,”罗彬瀚建议道,“我觉得你船上有价值的东西还是不少的。至于这个,你看,它虽然长得像个移动硬盘,我也不能再往里装别的数据了。这个小盒毕竟是她永远的家,你总不能让她再搬出来吧?”
“你最好不要给她这个机会。”
“啥意思?”
“这个是留给你以防万一的。如果遇到怎么都没办法解决的事态,就让里头的家伙来帮忙吧。不过,这是最后的防范措施,平时就把这个家伙锁在你的保险箱里好了。只要你不找她,她也不会主动联系你的。”
说完这番话,荆璜把头微微一扬,又闷闷不乐地坐回沙发里。他肯定是觉得自己已经交代了一切,可罗彬瀚完全不这么想。这段话简直让他感到惊恐。
“搞什么?”他警觉地说,“什么叫最后的防范?我这儿能有什么事?而且我干嘛要把李理锁在我的保险柜里?听起来就好像她会半夜爬出来站在床头看着我似的。”
“你应该知道这里的设备对于这个东西来说是很脆弱的吧?虽说物理隔离未必能起到完全的效果,还是少给这个东西传播信息的媒介比较好。”
“如果我给了她会怎么样?她会像一个机器人上帝那样把我们这儿的所有人都关在培养皿里做梦?”
“不会。这个东西对于破坏你们这里应该是没有兴趣的吧。”
“那你干嘛……”
“因为很麻烦。”
荆璜在沙发上闭起眼睛。罗彬瀚可以发誓他绝不是真的睡着了,而纯粹是不愿意回答更多的问题。他逃避问题的决心如此强烈,甚至当罗彬瀚揪光他头发的威胁也完全置之不理。xqqxs8.
“你可不要以为这样就算了。”罗彬瀚使劲地晃着手里的数据器,仿佛这样就能把李
亲,本章未完,还有下一页哦^0^理从她永远的小盒子里摇出来,“我早晚会知道你们背着我干了什么坏事——所有的!”
荆璜懒于回答,而李理的虚影也没有被他摇晃出来。后者的反应颇为出乎罗彬瀚意料,因为在过去这个仓库管理员分明挺愿意在他眼前晃悠。他好几次猛然回头,想看看李理会不会闪现在自己背后,结果希望也落空了。
“喂?”他对着手里的数据器说,“在吗?出来聊聊?”
匣子没有任何反应。罗彬瀚偷瞄了一眼荆璜,疑心是后者的在场让李理保持沉默。荆璜完全有可能威胁过李理,毕竟,无论这个李理的小盒能释放多少电流,要对付一个决心要把它扔进马桶的神仙恐怕都无能为力。出于对唯一的线人的保护,罗彬瀚把它塞进自己的外套口袋里,准备找个更合适的时机跟李理谈谈。他和李理的上一次会面不能算很愉快,但没准周雨家的厕所就能让她回心转意。
“好吧,”他以妥协的口吻说,“暂时由我来保管,反正我们以前也聊得不差,除了上次她电了我一顿……但是说老实话,如果你觉得我会遇上什么大麻烦,你真的应该提前告诉我——比如,假如你怀疑船上的客人其实是一匹变态杀人马,你应该早八百年就告诉我,而不是天天带着它出去浪。你同意吗?能告诉我现在你又怀疑谁是杀人马?周雨?我弟弟?”
荆璜睁开了眼睛,没有什么情绪地说:“你弟和周雨都不是。”
“你的意思是这里真有一匹马?”
“没有。”
他回答得很快,但罗彬瀚听不出这些话里有心虚的成分。荆璜会是个优秀的撒谎者吗?他不由地考虑起这个问题来。就在他要继续猜测的时候,荆璜有点厌烦地说:“我让你留着那个东西是为了预防死秩派而已。这个东西内放有死秩相关的情报,真到了那种时刻大概派得上用场。不过,本来死秩派就所剩无几,事到如今对你们这里应该也不会再产生兴趣了。”
“噢。”罗彬瀚说,在心里认为这是一种巨大的交流进步,“那她还能做什么吗?比如在杀人马出现的时候保护我?”
“……你想让那个东西怎么保护你?”
“我怎么知道它能做什么?它能不能变形成一个战斗机器人?”罗彬瀚不无希望地问,“或者用十万伏特制服我的敌人?”
“它可以给你的手机充电。”荆璜冷冷地说。
“好吧,反正那也挺有用的。”
“不行。别带着这个东西乱跑。”
这时罗彬瀚终于相信自己的感觉没错,那就是荆璜不怎么喜欢李理——或者说这个存放在数据器里自称为“李理”的程序,荆璜甚至没有一次用“李理”来称呼它,而总是说“那个东西”,就好像他根本不认为这个数据器里的结构算得上生命。考虑到荆璜对和波帕的态度,罗彬瀚姑且不把他标记为“人工生命体歧视者”。不,荆璜只是单纯不喜欢他口袋里的那一个。而他其实也不应该去问“为什么”,因为答案已经在他心里了,就在上一次他和李理谈话以后。但这感觉仍然很奇怪,他怎么也想象不出荆璜掰掉李理脑袋的画面,或许这是因为李理比法克更像个“人类”,至少在某些表现上是。
“好吧,”他终于妥协地说,“回头我就把她放在保险柜里。要是我到了一百五十岁还没看见你的人影,我就把它传给我的孙子——也可能是捐给市里的历史博物馆。你自己找去吧。”
“不需要用那么久。”
罗彬瀚仍然对此表示怀疑。他知道夹人的鹈鹕,知道时间流逝并非绝对,还知道有些地方能叫荆璜忘记自我。这一切都证明荆璜并无保证自己归期的能力,除非他还有一项罗彬瀚所不知道的巨大秘密(比如他其实完全是罗彬瀚精神分裂所臆想出来的产物)。而每当想象他躺在icu病房里插着氧气管,看见门外走来一个火光熠熠、永不衰老的幻象时,他都有种冲动要一走了之。可是话又说回来,这并不真的由他自己来决定。这不仅仅取决于他自己是否愿意回来,还要取决于荆璜是否愿意让他登上贼船。而这一次,不知怎么,荆璜认为他不能参与,就好像他之前遇到的危险都不算数似的。
他还没有和荆璜严肃地争论过这个,因为他的确所知甚少,而这不是无畏死亡就能解决的问题。每当他这么想时有几部冒险电影的名字就会从他脑袋里闪现出来,它们的共性是有这么一个情节:当故事里的某个角色,无论主角或是配角,因为某种原因而被留在后方休养时,从逻辑上看他们已经毫无作用,并且基本退出了故事主线,可是当他们头脑一热时又总能拖着伤躯病体奔赴白热化的战场,拯救自己陷入危急关头的朋友们。要是他也有这种跳跃至关键剧情的本领可就太了不起了,不过那样一来,他剩下的生命可能连罗骄天毕业都看不到。仟仟尛説
要做明智的、符合逻辑判断的事,而那就是留在梨海市静观其变。罗彬瀚一边对自己这么说,一边在李理曾经出现的那张沙发上落座。他盯着荆璜说:“我有一种预感。”
“……什么?”
“你将会死在这次旅途上。就
亲,本章未完,还有下一页哦^0^在你回老家结婚以前。”
“滚。”
“我真的好奇你和法克要去什么样的地方。”罗彬瀚继续说,“什么样的地方要让你先兜这么一大圈把我送回来?我知道你们是去找一个半路失踪的人,可大概的范围你总有个数吧?”
“没有。”
罗彬瀚根本不相信这句话。但他知道荆璜肯定是不会说得更多了。于是他转而打听起他们即将要去寻找的那个人。他先前并非没打听过,在回到梨海市以前,他问过雅莱丽伽,问过莫莫罗,甚至还想找法克聊聊(未遂,因为杀人马与法克不得进入寂静号)。所有人都承认这件事,但没有人把这件事说得完全清楚,甚至连雅莱丽伽也告诉他这件事她了解不多。她可能是撒谎了,可也足以说明这件事有多叫人摸不着头脑,简直就是房间里的猛犸巨象。现在可能是他最后的机会,向当事人打听这件匪夷所思的事究竟是怎么发生的。
“我近来刚刚听说,”他以神父劝人祈祷般的姿态说,“你有一个妹妹。”
荆璜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这并不代表任何情绪,但罗彬瀚的脚趾尖却不由自主地抽搐了几下。这是一种基于自身经验所发展出来的条件反射,对于任何以“我有一个妹妹”为开头的故事,罗彬瀚的反应就像巴普洛夫的狗那样忠实。他可以赌咒发誓说自己真心实意地关爱着俞晓绒,但他永远也不能欺骗真实的生理反应。狗听到摇铃就会流口水,而他对这句话的条件反射则是牙龈酸痛、呼吸加速、神经亢奋、偏头痛发作,以及各类冠心病早期症状。爱不过是一种信念,而痛苦和生命同样漫长,凭着俞晓绒的威名与事迹,病魔早晚要将他征服。
他克服了这些症状的发作,告诉自己世上毕竟有各种各样的人,各种各样的妹妹。有人见人爱的妹妹,有智慧而仁慈的妹妹,有从来不让哥哥滚出自己视线的妹妹。再说荆璜并不像是一个“兄长”,他看上去连照顾自己的生活都大有问题,罗彬瀚可想象不出他摆出符合自己标准的兄长的样子。
“我以前从没想过你还有别的兄弟姐妹,”他对荆璜说,“我以为你是……嗯,独生子。就像周雨那样。你只有这一个妹妹?再没别的什么同胞了?”
“就只有这个。”
“而她确实是你的血亲?我的意思是……你俩同父同母?”
“可以这么说吧。不过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想的是什么样?”罗彬瀚条件反射地说。他赶紧把自己挺直的后背又贴回沙发靠背上,努力佯装对这个话题并没有那么渴望。这里没有什么事让他特别想知道,绝对没有,这不过是“好哥哥俱乐部”里的一次普通闲谈。
荆璜流露出一种努力的神情。罗彬瀚只能形容为“努力”,就是说这种表情介于普通人憋气到五十秒和腹部挨了一刀之间。最后他皱着眉头说:“她不是生出来的。”
“这么说你是,”罗彬瀚说,“生出来的?”
“……你以为呢?”
“看过很多特别的出生方式。”罗彬瀚含蓄地说。他的确看过,就在周妤失踪那一阵里他和周雨差点把周妤家那栋位于郊区的小洋房翻过来。他们因此而看了数不清的画作与数不清的藏书。而只有鬼知道周妤去世的父亲从哪儿搜集来那么多民间神话。它们绝大多数都非常古怪,即便是著名传说也在细节上和流行版本大相径庭,其中一些罗彬瀚觉得对当今人类而言是太过古老,或者太过超前了。当然他也知道荆璜的父母是谁,不过那并不保证什么,谁也没告诉他赤县人是否用同样的方式生殖,他们没准把婴儿的灵魂从母亲脚底板塞进去。黑猫把这些重要段落和赤县人的厕所一起删减了,真是不知轻重。
“我们说回到你的妹妹,”他按捺住把话题扯远的冲动,“嗯,她不是生出来的。但我听说无远人都不是生出来的。他们算是某种程度的……流水线产物?先来张设计图,加点这个,改点那个,最后放到生产线上一个个组装,是这样吗?”
“虽然细节完全不同,你就姑且这样理解吧。”
“你的妹妹也是?”罗彬瀚说,“那她为什么是你的妹妹?或者说为什么只有她算是你的妹妹?”
“她和其他的无远人不是一个性质。”
“她是个约律类?神仙?就和你一样?”
荆璜缓慢地摇着头。可是他紧接着又说:“不知道。”
“这算什么?你怎么会不知道?”
“她本来是不可能出生的,只不过是无远又一个徒劳的尝试而已。虽然是以无远的技术和物质进行的孵化,但却没有使用无远数据库里预存的任何蓝图模板。如果你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的话,就像要你现在用基本粒子来制造一个活生生的,和你有着血缘关系的生命,但是却不告诉你任何关于你自身的基因组信息。你所能参考的只有自己在镜子里的形象,还有全部表现出来的行为。明白有多困难了吗?”
“你的意思是不让我用生的吗?”罗彬瀚说,“只能用无远式?”
荆璜冷冷地瞧着他。罗彬瀚只得承认无远式
亲,本章未完,还有下一页哦^0^生育的确过于困难,可万一要是他们能把思维打开,三斤红泉水下肚毕竟不是什么难事。人总不能吊死在同一棵树上。他在荆璜有动手的迹象以前及时把话题转了回来。“你妹妹,”他总结式地说,“本来不能出生,结果却生出来了。而且她还是你妹妹。因为她没用无远人的蓝图却用了无远的生产线,她是个照着镜子里的形象捏起来的橡皮人,但她还是你妹妹……”
突然之间,罗彬瀚把这一切都搞明白了,至少他自以为搞明白了。他说不清楚他的开窍只是歪打正着,或者他真的已经能从荆璜最单调的表情变化里读出秘密来。他猛地抬起一只手,像在竞赛节目上抢答那样说:“慢着!慢着……我明白了。她是照着谁的形象制造的……她是照着玉音女的形象制造的!是这样吗?所以她是你妹妹。但是这是怎么做的?而且他们干嘛要这么做,只是为了创造一个……”
他的声音又卡住了,因为这一次他的思绪跑在了语言前头,把那个还没说出口的词推回到了意识里。他的手还举着,脑子里却已经想到了法克为他讲述的那场灭不知道如何判定约律类死亡。霎时间他感到自己正要揭露的将是一桩阴私,一项并不光彩的意图,一些不应当为外人言道的愿望,那几乎就像是一桩丑闻了。不,实际上不算,他紧跟着又想,相比于此地发生过的,他所目睹和听闻过的,这不是什么丑闻,不过是些他不想知道的他人隐私。于是他开始考虑是否还应该聊下去,或者干脆用胡说八道来换到别的话题。
可是荆璜并没给他机会。在他陷入停顿以后,荆璜只是偏着头打量了他一会儿,随后说:“她出生的时候玉音女还在无远。”
“还在?会走来走去的那种?”
“就是那个意思。如果你以为制造一个相貌相似的肉体就可以让玉音女转生附体之类的话,那种事是邪魔和无远人才会做的——”
“自己转自己不犯法。”罗彬瀚义不容辞地为法克补充说。
“——对于把约律类进行物质转写的尝试,是在玉音女消失以前就开始的。虽然成形的胎儿不止一个,最后却都无法成活。直到死秩派发动的那个时刻,还处在孵化状态的就是她了。在那之前和之后,再也没有成活的案例,整个项目也随着01的自终止申请而封存了。”
“噢。”罗彬瀚说,缓缓地把手臂放下了。他感到松了口气,可同时又如芒在背,听荆璜这样平淡地提起“自终止”让他觉得很不习惯。他觉得他和荆璜太久没有吵过完整的一架了,全是些令人坐不住的严肃话题。
“所以,”他抓着自己的后背说,“其实她应该算是玉音女的孩子?我挺意外你居然承认这一点,毕竟按照你说的,她并不是真的‘生出来’的,对吧?充其量只是看上去有点像?”
“不。她的出生是玉音女的意思。无论用什么形式诞生,她的确就是玉音女的孩子。所以她既不是真正的基地成员,也无法成为赤县的一部分。不过,如果不是玉音女说的那句话,她大概也会得到一个03开头的编号吧。”
“玉音女说别给她整个根本记不住的编号?”
“长女的名字是瑗。”荆璜说,“这是玉音女消失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罗彬瀚把手伸进外套里,无意识地戳着那个数据器。他不知道李理是否能听见荆璜此刻说的话,荆璜看起来倒是一点不在乎。也许她早就听说过了?因为或许正是她的创造者,他带着点冷酷地想,让两个各有损失的人坐在此刻的位子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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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9 天真预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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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汪透明的流质物躺在衣柜内侧,巧妙地藉着垂落的衣物下摆隐藏自己。如果不是想提前收拾好去雷根贝格时带的行李,罗彬瀚不会发现隐藏在自己卧室衣柜里的大秘密。他忍不住摸摸手里那件衬衫,检查是否有食人族的残渣留在上面。
流质物中生成了由长管和细丝组成的声器,有如某种精巧的乐器。靠着这张怪嘴,米菲用细微的声音解释道:“我没有食用这片区域里的物质……除了一些夜里活动的小东西。它们不像是你的饲养物。”
“很棒。”罗彬瀚说。他猜想米菲指的“这片区域”是他的卧室,而除了坐在床头柜上瞪他的菲娜,其他人似乎并不经常踏进这里。他不知道雅来丽加或者莫莫罗在哪儿睡觉,还有星期八——星期八又失踪了,倒不必为此大惊小怪——整个公寓的客房不足以支援他们每人独享一间卧室,因此他才住到周雨家去。至少表面是这个道理。更本质的需求则是,他在透过远离他们来接近现实。人不能同时盯着两个方向,只有离超凡之物越远,他才能接受一种人类常态的生活。
米菲缓缓从衣柜里淌了出来。这段时间里它大概和菲娜达成了某种暂时的平衡,不再遭受到后者虎视眈眈的窥伺。现在菲娜更多地盯着罗彬瀚。她没有采取攻击姿态,想必还认识他的气味,但他总觉得那目光里透露出责备。他近来对她几乎是完全忽视,全赖莫莫罗给予照料。为了避免继续当一个不合格的主人,罗彬瀚提醒自己要把照顾菲娜的事写进备忘录里。他真的不该忘了安排这件事,要是他去了雷根贝格,菲娜和米菲就会被单独关在家里好几天,等他回来时迎接的无疑将是一场灾难。
“我注意到你们刚才在外面谈话。”米菲说。
“你听见了?”罗彬瀚问。
“我没有听,”食人族郑重地宣告道,“我只是知道那里有声波震动,但我没有生成更精细的听觉器。因此,我无法识别其中的资讯。”
罗彬瀚觉得有点失望。他不太在乎米菲偷听他和荆璜的谈话,要是那真的重要,荆璜就该主动做好防范措施。但要是米菲“凑巧”听到了荆璜和李理的谈话,那可是再好不过了。他认为向米菲逼供多少要比对付李理容易。
他真的希望米菲对自己说了谎话,这个猎食者自有它的狡猾之处,但米菲坚称没有接收过任何有意义的语言资讯。它非常粗疏地感到一些声波震动,仅此而已。
“火形者要求我不能干涉他们的事,”米菲带着点近似悲伤的语调说,“我认为贸然探听他的资讯是不明智的,尤其是现在作为这一部分的我,能做的事相当有限……能供我思考和活动的组织太少了。永光族会喂给我几种相似的食物,它们的成分和数量都不足以让我发展成早期的形态。我想,那是你们这里的底链物种。”
它的表面开始向上凸起,形成十几个半透明的囊泡,形状近似手工胶泥制作的蔬菜模型。在这些微微发绿的模型里,罗彬瀚勉强认出了青菜、洋葱和胡萝卜。对食人族来说这肯定是段艰难岁月,他安慰地用一根指头点点那滩粘液。
“多吃蔬菜有益健康。”他鼓励地说,“这可能会让你变得更健美哦!”
米菲沉闷地缩回了衣柜里。在如此形势下,罗彬瀚感到自己很难再开口要求它搬去别的位置,只好继续收拾自己的行李。他还在想等荆璜走后该怎么对付这两个特殊住客。要信任米菲可绝非易事,基本可以说是愚蠢。这食人族倘若发现荆璜不会再回来,没准会把整个大地都吞进肚里。相比之下,菲娜对他的感情或许还勉强够得上“忠诚而亲密”。他不担心她在哪天夜里啃掉自己的脑袋,可他也不能时时刻刻都带着她。他出国的时候该怎么办呢?让别人来喂食和照料有太大的风险了,这可不是一只他能拍着胸脯说“她从来也不咬人”的宠物。
最终,他发现最好的办法是让荆璜把这两个外来物种都一起带走。它们留在这儿对他实在弊大于利,甚至可能引发一些远超想象的灾难。他诚恳地跟菲娜说了几句他的看法与苦衷,而她则益发严厉和生气地瞪着他。罗彬瀚不得不去把她心爱的戒指从行李箱里翻出来,丢给她自己玩耍,然后继续收拾自己的旅行必需品。
他对于过去生活的许多基本技能都生疏了,比如怎样最高效率地折叠衣服,怎么判断哪些物品能托运而哪些不行。这无数件琐碎的小事在你和星际恐怖分子面对面时是一点都不会被想起来的,可是等它们堆到面前时却没完没了,让人感到生命正在被这些毫无意义的挑战给吸走。罗彬瀚正研究一瓶治疗擦伤的药油是否会在过境安检时带来麻烦,并试着把它平铺在衣服顶部,他的手指突然在布料表面摸到几颗凹凸不平的软粒。
“噢!”他说,想起了这件被他遗忘许久的事。
他把那件外套从行李里提起来,放在床上抖落了几下,两颗散发着苍白微光的球体从里头滚落出来。罗彬瀚紧接着又从外套口袋粒掏出了更多。他把它们整齐地排列在床单上,数了数是否正好有二十颗。
一颗也不少,没有谁趁着他不在家时偷偷“孵化”。这真是件走运的事。他完全不想在本地新闻上看见某些“本市发现昆虫新物种,外形酷似软糖”诸如此类的报道。而尽管宇普西隆认为这些从非法渠道获取的新品种糖果没有实质危害,罗彬瀚也不打算真的让任何自己的同类把一颗会翩翩飞舞的蝴蝶软糖吃下去。
他找了个装明信片的铁盒封存这些苍白的“糖卵”,确保它们全都处在黑暗无光的环境里,然后又把铁盒放到书桌最深处的抽屉里。这主意看似有点轻率,实则却要比锁进保险箱里好得多,因为一旦他出了什么意外,关系人将会仔细检视他保险箱里的每一样财产。而抽屉里的半叠空白明信片与几颗软胶小球却不会有谁感兴趣。也许周雨会在帮他销毁网站浏览记录与私人信件时顺道拿走储存,不久后则盯着几只软糖蝴蝶在家里到处乱飞。那将是个挺有趣的玩笑,而且不会造成任何严重的麻烦。
周雨肯定能对付这件事。他不会为了几颗会动的糖果而大惊小怪,或者认为这是他死掉的灵魂回来作祟。但另一些有探索欲的人就未必如此。罗彬瀚想起自己曾向俞晓绒提起过“来自非洲的糖果树”。那是个临时冒出来的主意,而现在他觉得有点过于莽撞。那个去非洲研究昆虫的说法的确不可能叫俞晓绒接受,可真的变出几只糖果状的昆虫,或是昆虫状的飞行植物果实,对于证实他的非洲之旅也毫无帮助。他太习惯躺在一艘犯罪集团的非法船只上白吃白喝了,甚至都忘了还有出境安检这回事。
“护照。”他滴咕着提醒自己,“还有签证。”
“或许还有一些合理限度内的防身工具。”
听到身后的声音,罗彬瀚的肩膀首先塌了下去。他合上书桌抽屉,用挂在书桌摆件上的钥匙锁好——这简陋的措施防不了小偷,只是为了确保菲娜没法因为无聊而开启抽屉——然后转身去看那个不应当在他卧室里说话的人。
“你不应该偷听我说话,”他无精打采地说,“不要偷窥我的生活。”
他把卧室的照明灯开到最亮,在有点刺眼的白色光照下,坐在床头的李理终于显露出透明的质地来。罗彬瀚很感谢她还尽量摆出了一副坐在床单上的姿态,而不是直接在天花板上乱飘,或者把脑袋伸进他的衣柜与保险柜里。换成∈是肯定不会放过这种机会的。
“我只听见了一句。”李理说。
罗彬瀚不太相信她的这句保证。她对外界环境的感知程度和是否“显形”毫无关系,而她要是真的一无所知,就不可能专门挑了个他独处的场合出现。荆璜的提议毕竟是有道理的,他得把李理那可爱的小家放进保险柜里锁死,这样她也许就不能活动去客厅尽头的那个卫生间了。他将在那儿自由地洗澡和上厕所,尽管凌晨起夜会变得不怎么开心。
李理并不知道他心里的算盘。她把左腿靠在右膝盖上,环顾着整个房间的布局。现在她又是罗彬瀚熟悉的那身红衣打扮了。
“我刚和你的朋友谈了谈。”她说。
“你是说荆璜。”
“是的。”
“哦。”罗彬瀚说。听到有人用“你的朋友”来指代荆璜让他觉得挺古怪的,很多人用不同的说法来称呼荆璜,但还没有人从他的社会关系角度出发过。可这说法似乎也没什么错,至少他想不出反驳的理由。
“我刚听说他把你留给我了。”他对李理说,“他建议我把你搁在保险柜里,没事别联络,除非我碰到了什么大麻烦。”
“我们的确达成了这一协议。”李理说,“我会在你需要的时候尽我所能提供帮助,先生。”
她看上去并不为一个更狭小的新居而烦恼,罗彬瀚也觉得没必要再更进一步打听她的感想。即便他们此时独处在他的卧室里,一道平庸的木门肯定不足以挡住客厅里的荆
璜。要是荆璜想,他就能知道卧室里的任何事。罗彬瀚不太清楚他在**权方面的立场更倾向于海盗还是神仙,但他不想冒着让自家房门被人爆破的风险。这可不是宇普西隆的船,受惊的邻居与本地的条子都会想知道是他的哪项爱好引起了爆炸效果。
“啊,你们聊过了,”他决定不去打听荆璜不高兴的理由,至少不是现在,“我进门时看到你坐在那儿和他说话了。衣服挺不错的,还有那个胸针,挺漂亮的。看上去比你现在这套有气势。你现在又换成了这一套,所以那是你的战斗模式?”
“只是协商时的礼仪,先生。形象对我而言只是引数问题。”
“你是这儿的人,对吧?”罗彬瀚突兀地问。
“我希望你说得更明确些。”
“我记得你说过你的……原型,那个活着的你,曾经是这里的人。”
李理把她的头微微偏向一边,看上去并不为这件事动摇。她简略地说:“在我们上次谈话时已经讨论过这个问题了,先生。我的原始资料采集自这个星球上曾经生活过的一个人类。倘若你愿意从最宽泛的角度而定义,你可以认为我们享有相同的故乡。”
“我们确实谈过这个了。”罗彬瀚紧跟着说,“我想问的是,呃,从你的表现看我觉得我们——我和你的原型生活的时代并不相隔很久。我在想她可能还有亲人在世。父母?朋友?兄弟姐妹?你……你觉得有必要见见他们吗?或者我可以帮你打听打听他们的近况之类的,要是你感兴趣的话。”
“我不认为有这个需要,先生。”
李理的声音听上去很平静,罗彬瀚从中听不出什么情感上的表态,比如渴望、悲伤或是仇恨,任何能帮他判断一个人家庭状况的线索。他耸耸肩说:“我希望你知道我是不想这么做的。我是说把你关在一个不见天日的柜子里几十天,也可能几百天。听起来有点不太人道。我没法给你保证个具体的日期,不过,荆璜也没告诉我一定得时时刻刻都把你锁死在里头。我猜这里头是有一定的弹性空间。”
“我感谢你的好意,先生。”
“这是说不用?”
“掘开长草的坟墓并非文明之举。”李理说,“除非你有一桩疑桉要查。”
“这儿没有任何人是你在乎的?”罗彬瀚不死心地问,“一个重要的都没有?”
“若和我们头顶的世界相比,先生,此处没有任何人是重要的。”
罗彬瀚瘪了一下嘴巴。他把最后几样小物件野蛮地塞进行李箱。“反正,”他说,“你要是想从保险箱里出来活动活动,记得联络我。”
“你今天似乎格外愿意帮助我。”
“寻思着是时候改善一下我们之间的关系了。”罗彬瀚说,“同乡,可能还是同族,对吧?你的名字听起来像是我们这儿的。难得我们曾经在同一艘船上,有许多美好的共同回忆,像是把我推荐给杀人马啦,带着你永远的家去厕所啦,用十万伏特把我电晕在地板上……我觉得没必要让我们之间有什么嫌隙嘛。再说,我有时会想这个问题,不是说非得知道,不过确实挺让人好奇的。你可能知道荆璜曾经住在我家里,我还以为自己完全掌握了他段时间的行踪。可我肯定以前没见过你。”
“这座城市里有许多人一生从未谋面,先生。”李理说,“而即便我们曾经碰过面,那也可能只是在马路两边交错而过。从未见过我并非奇事。”
“是吗?”罗彬瀚说,“可我总觉得自己应该听说过你。要是你以前在梨海市活跃过的话,我多少得对你有点印象。”
“我看不出理由,先生。即便你在此地身家丰厚,那并不意味着你能了解这里的每个人。”李理停顿了一下,又说道,“实际上我经常发现,人对自己最熟悉的环境是更缺乏全面观察的。”
她的后一句话听起来像在暗示什么,但罗彬瀚并没太仔细琢磨。他还在考虑该怎么解释自己的感觉。“这倒不是因为这里是我的地盘之类的,”他说,“如果你过去住在这儿,我觉得我肯定听说过你,因为……嗯,我觉得你像是会出名的那种人。”
“以什么理由呢?”
“我不知道。这只是种感觉。有时候我觉得你挺戏剧性的。”罗彬瀚说,“不是贬义,但……我希望你懂我的意思。说实话我还挺难想象你有血有肉的样子。挎着包逛闹市区、盛夏夜里边骂边开灯找蚊子、在餐厅里悄悄脱掉高跟鞋……反正是这类事情,你的人类版本都干过吗?”
李理面露微笑而保持沉默,端坐在床边的姿态犹如戏剧舞台上的演员。罗彬瀚狐疑地瞧着她,渴望自己还拥有一根众生平等的尴尬仙女棒。
“我生前曾经掉进过无人区的泥沼,”李理说,“站在街角边彻夜难眠、肺炎与感染病、尝试寻求巫毒和降头术的帮助……”
“怎么?你还网购过古曼童?”罗彬瀚颇感兴趣地问,“那玩意儿管用吗?”
“我只是做了一些类似性质的努力,先生。我想,人在绝望里很容易做出徒劳而盲目的举动。”
“但这些听起来依然挺戏剧性的。”罗彬瀚评价道,“不够生活,不够尴尬。”
“我曾经轻率地点开一封看似可信的商业邮件,”李理说,“木马病毒。将近一星期后我才意识到真相。在那段时间里,我住处的摄像头都完全向一位陌生访问者敞开了。”
“挺无耻,”罗彬瀚说,“但更像惊悚故事。”
“还有我的私人日志。我想那段时间里我在里头留下过大量情绪性的感想。”李理依然平静地说,“并且,当时我还保存了一部分儿童时代的创作。”
这下就连罗彬瀚也不得不同意这确实足够生活了。这毫无疑问是有血有肉的活人才会碰到的糟心事,简直不亚于向阿萨巴姆和周温行高声朗诵他的高考作文。他鼓励李理再说点什么,但后者又陷入了静默的微笑。罗彬瀚将之解读为“在你咽气以前我可不会再多透露一个字”。他仍然很好奇李理过去的身份,她的家庭与生活,或者她的真名实姓,但气氛却告诉他时机已经过去了。
“挺有趣的。”他说,“今天的话题,嗯,跟我们前几次聊的不太一样,可能你会觉得有点乏味,不过我觉得挺有趣的。”
“我并不这么想,先生。”李理说,“我认为今天的谈话很具有启发性。”
罗彬瀚并没看出来启发性体现于何处,但他康慨地允诺自己随时都很乐意进行今天这样充满启发性的谈话,只要不是俞晓绒正盯着他的屁股找破绽的时候。作为回报,他还向李理讲了讲这段时间以来他的所见所闻。不过自他们上次讨论过邦邦以来,他并没遭遇多少新鲜事,只能向她提一提法克与陈薇,还有几乎是一帆风顺的归途。
“回到故乡的感觉如何?”李理问。
“没什么感觉。”罗彬瀚多少有点违心地回答,“这里的事都没什么特别的。我去见了个老朋友,逛了几天街。我发现陈薇住在一家挺怪的店里,就这样了。”
“一家奇特的店。”
于是罗彬瀚向她简单地讲了讲那家门面糟糕而主人永远失踪的小店。当李理问起他在那家店里是否遭遇了什么事时,他不愿意提起南明光,因此只把他那位尼古丁过敏的新朋友讲了一讲。
“有人在街头撞到了他的梦中情店。”他说,“店名和装潢和他过去设想的一模一样,算是个有意思的事吧?”
“依然很有启发性。”李理说。她平静地望着墙壁,看来也认为梨海市生活的故事相对乏味。罗彬瀚耸耸肩,从她的姿态里预感到这次谈话已经临近尾声。在李理转身向他告辞以前,他突然忍不住问:“你的原型遇到过什么麻烦吗?”
“这是个很宽泛的问题。我想我已经列举过一些麻烦了。“
“你说你在被人黑了电脑以前写个人日记,上面写了点情绪化的内容。”罗彬瀚说,“是这样,我刚巧有一个亲戚家的女儿,她是在她母亲患癌以后才开始写日记。心理医生要求她每天都写,所以我想……”
“并非所有人都因精神崩溃才书写,先生。”
“好吧。反正现在这对你没什么影响。”罗彬瀚说。他提起装好的行李箱,把它放到书桌底下。当他埋头把箱子往里推时,他听到李理以吟诵般的声调说:“每一个夜晚,每一个清晨,有人生来就被幸福拥抱,有人生来就被长夜围绕。”
罗彬瀚扭过头问:“什么?”
“一首旧诗。”李理说,“我记得我曾在日志上抄录过它。”
“不错。”罗彬瀚说,“其实我更想看看你童年时代的创作,介意分享吗?”
“或许下一次吧,先生。”
“下次又下次?”
“我认为我们还会有两次或三次谈话,先生。”李理说。
“你是说在荆璜回来接走我们以前?”
“在长夜以前,在黎明以前。”李理说,她突然从床边站起来,像儿童那样踩着地砖的缝来回踱步,“掌中握有无限,霎那化为永恒。”
罗彬瀚想抓住她的肩膀,给她好好地摇上一摇。可当然他伸出去的手只能摸到空气。李理微笑着冲他抬起手,玩笑似地做了个特摄片里的起飞手势。随后她又彻底地消失了,只留下那几句谜面式的诗文,以及关于他们还剩下两三次谈话的神秘预言。
700 花园墙外(上)
一粒沙中窥见世界,
一朵花里寻觅天堂。
在你手中盛住无限,
一刹那时便是永恒。
——威廉·布莱克《天真的预言》
“我现在有一个猜想。”早餐时罗彬瀚说,“父母双亡的豪门千金,继承万贯家财,假装自己只是普通女孩,偶遇了一个长得还算不错的穷小子。她的亲戚们对她和她的财产看得很严,但她的闺蜜帮她打掩护,让她有机会和那小子约会,最后秘密结婚。可她不知道的是这一切其实都早有预谋。她偶遇的穷小子和她的闺蜜一直是情侣。他们策划了那场偶遇,而富家千金自己也一心希望用婚姻来脱离她亲戚们的控制。她没想到的是婚后没过多久,她的丈夫制造了一场意外把她杀了,好继承她的家产,再和她的闺蜜结婚。她的冤魂在树下徘徊不去,直到一個路过的无远星在逃钠粹分子把她做成了人工智能——这就是为什么我的保险柜里装着一个女鬼。”
周雨的眼睛半睁半闭,保持着一种看似严肃实则完全空白的表情。他的视线尽管对着罗彬瀚,人却可能去往了别的地方。
“嗯。”
“你有听到我在说什么吗?”罗彬瀚问,“一句都没听?”
“你的衣柜里有女鬼。”
“是保险柜。女鬼在保险柜。食人烂泥怪才在衣柜。记住了吗?你要是去我家拿什么东西,记得别碰这两个地方。”
“嗯。”
“还有女鬼。”罗彬瀚继续说,“其实我不知道她是怎么回事,她给我念了一首诗,我上网查了查,是个英国人写的。浪漫主义诗人。我不知道这具体是什么意思,上一次我碰到浪漫主义诗人肯定是在古诗词填空里。重点是,她念了这诗人写的一首诗,至少我认为是这一首。我就去搜这首诗有什么特别的地方。结果,我只发现有一本悬疑用过这首诗。”
“那么,是你卧室里的女鬼写的吗?”
“当然不是。那书也是英国作家写的,得有五六十年了。”罗彬瀚扶住周雨差点打翻的果汁瓶,“但是万一她生前的经历和这本书一模一样呢?不然她为什么要念那首诗?”
周雨缓缓地收回胳膊。他今天看起来没那么气色糟糕,但却连连走神,仿佛还没从梦中醒来。当他迷离恍惚地去抓果汁瓶的把手时,罗彬瀚目测他至少偏离目标五公分距离。
“可能她只是喜欢这首诗本身的内容吧。”周雨一边说着,一边竭力保持眼睛全睁的状态。
“这里头肯定有点什么。”罗彬瀚深信不疑地说,“阴谋。绝对的阴谋。”
“……嗯。”
周雨的赞同听起来缺乏力度。罗彬瀚把它归因于睡眠问题。他暂时搁下诗歌的秘密,狐疑地打量起周雨。“你参加的项目怎么样了?”
“嗯,昨天出了一点情况。”
“又有实验犬跑了?”
周雨摇了摇头,用手套下的食指揉按着自己的眼眶。如今罗彬瀚已经看惯了他每时每刻都戴着手套的样子。
“是参与项目的志愿者出了一点问题。本来,这个人的遗传病已经很久没有发作。近期因为遭遇事故,又有复发的趋势了。在他完全康复以前,别的事情都只能暂且搁置。”
“你们不能另找个人替代他?”
“典型的病例很难找。而且,如果不及时找到合适的治疗方案,他会有生命危险。这件事需要我多花些时间。”
“可怜。”罗彬瀚不太有诚意地感叹。他还没从诗歌的谜题里完全走出来,何况他也不是第一次从周雨嘴里听到濒危病人的消息。太多类似的故事,他有时怀疑周雨是否真的会为病人的死感到伤心。周雨会尽职尽责,他仅能保证这一点。
早饭结束后,周雨果然匆匆忙忙地走了,出门时差点穿错罗彬瀚的鞋,使后者感到今天也许是个不宜让周雨上手术台的日子。他只能祈祷周雨自己知道分寸,以免成为另一个吊死在值班室里的医务工作者。
铁钩从周雨的卧室里摇摇摆摆地溜达出来,跳到餐桌上检查残羹剩饭。罗彬瀚抛出几颗坚果打发它,好给自己一点清净的时间收拾残局。而接下来的整个上午他都有安排。
他已经把他的旧笔记本电脑拿到了周雨家中。在一堆乱七八糟的程序更新和系统检查以后,那些两年半以前堆积的项目计划书、会议纪要与财务报告照样躺在硬盘里。南明光信守约定,还没有让一个生意上的电话找到他这里来,但那并不意味着他真的无事可做。他加入的所有公司网络群组都在闪动着新消息,这两年来他们更改了一些审批与协作流程,使得罗彬瀚能看到更多历史项目准备阶段时的资料。他还发现南明光已经给了他几个新的审批权限,似乎暗示着有两个新的分支机构有待他去接触。他过去较为熟悉的四名同级高管如今只剩下两个,还有三个名字是他不认识的。两周之内他肯定得和这些人开个会碰碰头。
已经有各种文件在审批流程中被送到他这儿来了。罗彬瀚一个也没去点,因为南明光没要求他这么做。相反他把手机翻过来推到一边,好专心去读笔记本里的旧文档。
他得从两年半以前的文件开始看,哪怕它们全都过时了,他还是得从这些熟悉的图表和数据里找回工作的感觉。年度财报。资产评估报告。股权转让协议书。年度成本费用估算分析。产品专利申请计划书。招聘专业岗位申请表……他一样一样地点开,试图琢磨清楚两年半以前的自己正面临什么状况。他本来要和谁开个电话会议?这个“宋”如今还会和他打交道吗?最叫他搞不懂的就是招聘计划,他完全不记得是什么理由让综合管理部在两年半以前申请招聘一名美工。简直毫无道理。如果他们真有临时需要大可以申请一笔经费,而不是多设一个常年闲置的岗位。再说总公司综合管理部的人事申请也不该找他签字。他走之前最多只和市场部打打交道。
肯定有别的什么原因。可能是谁的子女需要一份应付学校的实习履历,或某些古怪的成本核算报告让他们发现当前政策下再多招几个低薪岗位更合得来。这些理由是不会留在公开流程的,他的聊天记录里也找不到,他想知道怎么回事就得找南明光面谈。
他关掉了申请表,不想因为这件事而太伤脑筋。同样没头没尾的文件太多了。在登上寂静号以前,有两家餐饮行业的子公司基本由他打理。它们都是早期收购过来的,品牌在当地还算稳定,没太大提升空间,也不会突然出现重大危机。实际上罗彬瀚认为它们没了他也是一样转。能有什么事要他为两家老牌餐饮连锁店操心?除非现在爆发起一场让人连出门吃饭都不敢的严重瘟疫,那倒是可以叫整个集团都陷入严重的现金流危机。不过那太想入非非了。他有生以来没遇到过那样的事,幸亏没有,否则这两个月他或许根本看不见周雨。
黑天鹅没有现世。生活秩序也不随他的幻想而改变。他又清点了另外几家和他有关的企业。它们大多规模不大,而用途五花八门。有些是为资产管理和税收规划设置的,有的则是家族中部分人过分热衷于投资新生事物的结果。他在一家少儿艺术培训中心担任董事,在另一家软件开发公司里则是商务关系部门总监。这两家公司他都上门不超过十次,只会定期看看业绩报告,或者抽空和产品开发者聊聊。他心里觉得这些创业项目多数是长久不了的,但他反正又不是什么行家,只不过是个被请来料理些人脉关系的监工。他自己几乎没投过任何项目,只在本地的医药公司有少量间接持股,为了替周雨打听点内部消息。在投资理财的事情上他从来没有真正上过心,他只是假装自己很热衷。可是从来没有人怀疑他,因为许多真正热衷的人到头来也和他的收益差不多。
鼠标哗啦啦地滚动,文档页面白亮的光芒在滑动间频繁闪烁,令人眼睛干涩、头脑发晕。罗彬瀚停下来调整电脑的亮度,同时纳闷地想着自己究竟在做什么。他并不真的懂得任何事,任何算得上是专业的事,而与此同时他又在掺合任何事。这一点倒和他在寂静号上的生活没什么分别。他确实在为某些事操心,可并不真的需要他去解决。如果有法律问题,他会去法务部找个执业的顾问;如果他需要报税,财务部的人会替他算好最优方案;业务部门在市场利润上绝对比他更加上心,因为那事关奖金与绩效。而他呢?他懂什么?他只负责在需要的时候叫秘书去找需要的人。这整个系统似乎并不需要他的存在,而是为了容纳他才不得不编出许多需求来。要是给系统一个独立思考的机会,它准会选择把他优化掉,而不是帮他赚钱。
可他还真的赚了一笔,就在他持股的医药公司里。他发现这家企业两年间竟然大赚特赚,利润高得惊人。事实上,它几乎是在两年间从一个苟延残喘的小中型企业变成了地区内的行业龙头,让作为少数股东的罗彬瀚也跟着得利。即便现在一场突如其来的瘟疫叫整个集团倒闭,他也能凭借这点小额持股维持一段日子。他俨然成为了从荒岛归来的鲁滨逊,发现自己不在时赚得反而更多。
现在罗彬瀚对这家企业有兴趣了。他猜想它是获得了某种特效药的专利,或许是新的医疗政策。很难相信短短两年半之间整个地区的健康观念都发生了重大改变,但他姑且也把这当作一种可能。网上没多少有用的信息告诉他哪一种猜测是真的,这家药企不是上市公司,没有对用户端的网络营销,也查不到多少其他的公开信息。一家低调又神秘的企业。他开始回忆是谁介绍了它给自己,印象已经有点模糊,不过他总能从股转文件里找到答案的。没必要急着去做,因为经验告诉他辉煌业绩背后的真相往往是要么无趣,要么丑陋。在他们这块地方,容忍数字中的水分是一项必备的生活技能。
到了中午,闹钟把他从杂乱的旧文件中叫了出来。他想起自己下午的安排,立刻合上电脑,打了个电话给莫莫罗。
“罗先生?”
“老莫,”罗彬瀚从手机里听见了地铁呼啸的声音,“你在外头?“
“是的,罗先生。今天上午我一直在公园里和孩子们玩耍!罗先生你呢?这两天都在家人那边吗?”
罗彬瀚瞄了眼自己的电脑。“差不多吧,”他模棱两可地说,“这两天处理了点家务事。雅莱丽伽在你旁边吗?”
“今天只有我一个人出来,罗先生。”
“哦。”罗彬瀚说,他觉得有点意外。尽管这是最后一天,让莫莫罗独自外出闲逛在他看来也不是什么好主意,有点像是让七八岁的孩子独自在街上乱走。当然,莫莫罗至少在外表上已经过了最受人贩子欢迎的年纪,可对诈骗与传销来说倒没什么不合适的。他想劝告莫莫罗路上小心点,随即又感到这样似乎很滑稽。一个不足三十岁的碳基原始动物,劝告活过万载的伟大巨人警惕路边的流氓。听起来相当神经质。
“好吧,你可以再玩一会儿,”他说,“但是如果有看起来特别可怜的人请你给他一点钱,或者想带你去什么地方,别答应他们。还有我们下午的安排,记得吗?我会开车带你过去,所以尽量别迟到。”
莫莫罗相当乖巧地答应了。罗彬瀚挂掉电话,心里想象如果莫莫罗是一部特摄剧的主角会怎么样。全宇宙的怪兽突然都想不开地奔向梨海市,一个编织不足百人的特战队临危受命,莫莫罗得在这些人里挑出一个人间体,然后每天砸掉几栋梨海市的高层建筑。会由政府出面来进行难民安置和企业赔偿吗?保险业会针对怪兽袭击开发新的险种吗?听起来像是亏本生意。这对城市人口和经济肯定是个巨大打击。莫莫罗的轻轻一脚就能叫某个房地产商血本无归。琢磨这些细节实在非常不浪漫,他发现自己面临的问题不仅仅是怪兽,甚至还有破产清算。一个被怪兽反复侵袭的城市还会有旅客吗?会有多少人情愿搬去人口稀疏而又没有战略意义的地方?话又说回来,倘若宇宙怪兽真的决意要灭绝这个星球上过度繁殖的无毛猴子,它们根本不必去袭击那些人口密集的城市,和宇宙警察正面火拼你死我活。他要是头怪兽就会瞄准全球的农场、雨林和南北极冰盖,或者帮着一个集团打另一个,总有一件烂事最终能搞定一切。
“总有一件。”他对着趴在沙发上的铁钩说。鹦鹉冲他示威般扬扬翅膀,仿佛正用酷似荆璜的声音说“那又怎么样?爷会飞”。
下午一点,莫莫罗准时出现在了周雨的家门前。他穿着一身本地品牌的休闲运动装,有点像是假期出游的大学生,头发变成了稍短色的全黑,看起来注定会讨年长妇女的喜欢。他甚至在脖子上挂着一部数码相机。
“他们没跟你一起来?”罗彬瀚问。
莫莫罗告诉他荆璜和雅莱丽伽都另有安排,晚上才会回来。“周先生今晚也会来吗?”
“他有别的事。一些紧急工作。”罗彬瀚随便地说,他的不满其实比表现出来的多一些。周雨并非不理解当前的状况,也不是完全抽不出空,但昨晚他提起这件事时,周雨明显没觉得自己有出席的必要。不仅周雨这么想,荆璜似乎也完全没考虑过是否要再来见见周雨。这着实令罗彬瀚有点困惑,因为他本以为他们关系还算不错。在他去看管俞晓绒的时候,荆璜甚至还在周雨家住过。那难道不意味着周雨是荆璜在这颗星球上的第二联系人?他们不应该在告别之夜互相挥手赠送礼物?显然周雨和荆璜都和他想的不一样。
他带着莫莫罗去地下车库,开出那辆他不知道从何处寻回的旧跑车。车被保养得很好,账单据周雨说是一直由他的父亲在付。罗彬瀚琢磨着自己是否也有机会给无远星发一份付款通知书。
莫莫罗快乐地钻进副驾驶位,又被罗彬瀚赶去了后座。“可是这样我就不能帮你操作武器台了,罗先生。”
“不必。”罗彬瀚说,“把安全带系上。我有两年多没开车了。”
“没关系的罗先生,我不会有事的!”
但危险并不是罗彬瀚想预防的。他想预防的是在他进行危险驾驶时莫莫罗脸贴脸地对他念交规。莫莫罗没有猜到他的险恶用心,而是高高兴兴地扣上了自己与隔壁空座的安全带。当他努力伸长手臂去给前面的副驾驶座扣上安全带时,罗彬瀚在驾驶导航系统的定位栏上输入了“白羊市湿地生态保护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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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1 花园墙外(中)
去白羊市的路并不遥远。旅途中,莫莫罗像首次参加春游活动的小学生那样对一切充满兴趣。从罗彬瀚车里播放的音乐到白羊市名字的来源,他对什么都感兴趣。
“这地方有个传说。”罗彬瀚告诉他,“古代时这里是个大沼泽,没什么人住在附近。某天有支军队行军时路过这里,结果迷了路。领军的将领碰到一个在沼泽里放牧的老头,问他要怎么离开。那个老头告诉他需要从白羊的背上跨过去。将领按照他说的做了,结果发现羊背变得又宽又长。他在羊背上走了不知多久才掉下去,然后发现自己正在一座小城外头。他走进去打听这里是哪里,城里的人说的话他却听不懂几句。等他终于和人问清楚时,才发现自己还在沼泽地,只是距离他出发的时候已经过了五百年。”
“这是真的吗,罗先生?”
“反正我读到过这个说法。”罗彬瀚读着高速路上的指示牌。“但我觉得不怎么可信。我们这儿的古代神迹一般都拿不出证据,而且只活跃在相机出来之前的年代。我还听过一个更靠谱点的说法:这里的大沼泽在干涸以前是个山羊角的形状,所以叫白羊泽。接着就有了白羊村,白羊集,白羊市……这地方的历史比梨海市长。”
“但为什么是白色的羊呢,罗先生?”
“嗯……我不知道。可能因为那里有很多芦苇?秋天的时候那地方看起来像是白色的。”
罗彬瀚转动方向盘,看到公路两边的植被已经开始变化。远方的标牌与灯柱隐匿在淡青色的雾霭中。他不常来白羊市,虽然他们在这儿也有点生意。这里比起梨海市更接近一座旅游城市,没什么发达的工商业或有名的大型企业,农业规模也有限。外地游客来这儿多数是为了它的湿地与候鸟群。在他读书的时候,学校倒是很喜欢把这儿作为春秋游的野餐地点。他们会在湿地外围的森林公园放风筝,或者组织点集体游戏。那会是旅途中相对有趣的部分,因为上午的行程总去白羊市内那些令未成年人深感索然无味的地方,比如禁毒教育基地与历史博物馆。
他至今记得学校曾组织他们去白羊市观看一场演出。演出内容他已经全然不记得了,可是中场时播放的一段禁毒宣传片却给他留下了极为可怕的印象。他记得有许多年轻男女在屋里手舞足蹈,面目癫狂地发笑;有个枯槁变形的男人把牙刷从鼻孔捅进脑袋自杀;一对情侣在毒瘾发作时互相殴打,然后相继从楼顶跳了下去。
回想这些令他自己觉得不可思议,他真的在中学时看过这些可怕的镜头吗?学校难道不害怕把某个学生吓出精神问题?他不禁怀疑是自己记错了,把某些道听途说的故事融入了自己的记忆里,可是那些镜头又是千真万确地存在于他眼前。他甚至能回忆起吸毒的女人跳楼时朝上仰望的惨淡的脸孔,以及牙刷把手在人面孔上斜翘起来的轮廓。他甚至能记住每一个分镜的角度与明暗。很难相信这一切全是他的想象力自己编造出来的。
然而,有些细节也让他并不那么确定。比如那个跳楼的年轻女人,不知怎么他总觉得她长着周妤的脸,因为毒瘾发作而苍白、阴郁、不近人情,在天台朝下俯瞰的慢镜头里往下坠落。在周妤失踪的那段时间,他偶尔会在过度疲劳的噩梦里看见这一幕。这件事他从来没有和周雨提起过,但是在他见证过怪诞之物以前,那个镜头与周妤之间的朦胧相似一直令他深感不安。他和周雨都以为自己了解她,可是许多凶手被揭露以前,身边的人都会以为自己了解他或她。
但是现在不同了。如今一切都过去了。他知道了周妤的秘密,和他曾经暗暗恐惧过的答案相去甚远。可是他分辨不出哪一个答案会让他更好受点。一种不可知的超自然的怪诞,或是原理明确而后果可怖的化学品。这对他又有什么区别呢?它们对他造成的后果是一样的。
“罗先生?”
“噢,”罗彬瀚说,“我有点走神了。想起了一点以前的事。”
他发现自己回来以后经常想起周妤。但那并不是因为伤心。很多时候他甚至都谈不上伤感,只是一种日常生活的空洞。意识到记忆中的某个人再也不会在生活里出现,就像一副完整的拼图上丢了一块。人总是忍不住朝那个空洞看,想象它原本完整时的样子。可有一点不完整的拼图和完整的到底差多少呢?没有那么大的区别吧?
莫莫罗对他的世俗生活一向抱有极大的兴趣,可是罗彬瀚并不想谈自己对于周妤的感受。他不愿意在这件事上看到永光族感情充沛的样子,哪怕是完全的真心实意——不,恰恰是真心实意会令他倍感烦扰。他情愿得到冷漠的礼仪性的寒暄。他一个字也没提起周妤,只说了他记忆里那些可怕的毒品片,好警告莫莫罗别太相信本地的“好心人”。他觉得自己的担忧绝非空穴来风,因为莫莫罗当前的人类皮相看上去颇有价值,而神态举止却显得相当好骗。
“如果路上有人要给你糖果或者饮料,你就直接走开,别和他们搭话。”他交代说。可是他还真不知道这里是否有任何人造物能叫莫莫罗受到影响。“嗯……你的同族里曾经有人药物上瘾吗?”
“有呀,罗先生。教官有专门和我们讲过这个类型的敌人呢!”
这并不是罗彬瀚想听到的回答,但他仍然让莫莫罗仔细说说。他听见莫莫罗举出一种能够漂浮着穿越宇宙的微生物群,落到大气层内部时就会释放毒素,让星球上的所有生命体都陷入催眠状态,然后再一点点地蔓延吞食整个星球;还有一类植物是特定怪兽的伴生物种,当宿主休眠的时候也会保持在种子状态,而一旦宿主快要醒来时,它们则会提前发芽开花,使得接触花粉的生物陷入到一种非自然的欣快状态,宿主再度沉眠时则又凋谢枯萎。
“……像有这种习性的植物,一般会被称作……”
“纪末之花。”罗彬瀚说。
“罗先生也知道吗?”
“听伱老哥说的。”
“罗先生和宇普西隆前辈好像很合得来呢!”
罗彬瀚自己不怎么同意这个结论。他当然不讨厌宇普西隆,可并不确信宇普西隆对自己的真实看法。有时他觉得真正的宇普西隆和《白苹星流浪英雄传》的主角实在相去甚远。他又想起了他们把非法糖果树栽培成熟的那一天,宇普西隆和他谈到了树种。树。植物。动物。智慧生命。纯洁种族。纪末之花。但这些对他都不重要。
“我听说有一种病很普遍,”他说,“俗称叫糖瘾,很多种族都会患上。”
“是的。虽然不同物种的适应性不同,但这是联盟内患病率最高的疾病之一。”
“我一直不太明白这个事。”罗彬瀚说,“我以为宇宙里没有那么多甜口——我昨天还上网查过呢,实际上我们这儿的大部分鸟类都尝不出甜味。我以前还以为外头的口味会更加……怎么说,多样性?”
“可是罗先生,糖瘾和甜味并没有什么绝对关系呀。就像虽然罗先生你识别不出氧气的香味,但也是亲氧生物。能让神经兴奋的物质也并不一定需要感受器来识别。”
“就是说我也可能得糖瘾?”
“不会的罗先生!你完全没有问题!你们的生理结构还不需要担心糖瘾,因为在形成成瘾效果前,应该会先达到中毒的剂量。”
“那我就放心啦。”罗彬瀚说。
穿过检查站时他们遇到了一点小麻烦。几个警察站在关口抽查往来车辆,罗彬瀚注意到其中两个穿的并不是交警制服。他没有多朝他们打量,免得引起无谓的怀疑,而他们也没对他多做盘问,显然要找的不是两个坐在招摇跑车里的年轻男人。
他们顺利地穿过检查站,进入与湿地相连的森林公园。这是个温度适宜的日子,公园的停车场几乎要满了,罗彬瀚费了不少力气才堪堪把车塞进那个设计得非常愚蠢的空位里。他捏着方向盘的手都出了汗,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非得开车过来。荆璜确实说过能把他一并捎过来,但他只说要自己来。他也得适应这该死的车和该死的交通。
“我们为什么非得来这儿?”他在买门票时对莫莫罗问。
“玄虹先生说要走一条捷径。”
“我知道他是这么说的。但到底什么是‘捷径’?”
莫莫罗只是无辜地摇摇头。罗彬瀚也并不指望他能回答。看来这又是某些古约律间的小秘密。捷径。这个词令人想到传送门,虫洞或是密道。不管哪一样都不算稀奇,可罗彬瀚想不明白的是这条捷径为何会落在白羊市的湿地里。那儿实在没什么特别的,除了他是在那儿第一次碰到荆璜,还有阿萨巴姆的死鬼同事。抛开这些,他还能想到的就是那儿或许是个不错的埋尸地点。那些深密的芦苇丛,幽暗的水洼与崎岖的谭穴,在候鸟不至的季节里没人会去关心。在由白羊市、梨海市与蜗角市形成的三角区域里,这片湿地是中小型犯罪的理想地点。但也只是中小型的,真正的大案只会发生在人群之中。
人少偏僻或许是这里被荆璜选中的原因,要是他们到时候真打算开个传送门之类的。也许会有巨大的声响,会有天空中的奇光,会有飞速传播的ufo谣言,然后就会有警察在检查站找一个开红色跑车的可疑青年男子。关于这部分罗彬瀚已经懒得去想。他买了两只摇摇欲坠的三球冰淇淋蛋筒,跟莫莫罗坐在湖畔等着夜幕降临。
他注意到天空蓄满阴云,是一种暮雨前的青灰色。映照天光的湖面因此也呈现出深沉晦暗的墨绿色调,而湖畔的草木却那么鲜艳夺目。如果仔细观察就能找到各色花朵遍开,可他感受到的却只有浓郁而静谧的绿意。湖上的行舟与草地上的游客似乎都消失了。他只看见阴影般无穷无尽的秀美幽林,而这片深林也在缓慢地融化与重组。它是翠色的雨幕与浮云,逐渐将他浸没在永远的寂静之中。他的左手已经触摸到碧潮湿润的浪涛,寒冷在向上翻涌。
“罗先生,要走了吗?”
罗彬瀚眨了一下眼睛。他看见夕阳已经落在林尖,零星的游客正走向出口,而他和莫莫罗的冰淇淋早就吃完了。他的手背上挂着两三滴雨珠。他立刻站起来,和莫莫罗一起走向森林公园深处。在成片芭蕉丛的掩护下,他们轻易地翻过围墙,进入公园后部的保护区范围。跨越一片长满晚香玉的空地时,罗彬瀚注意到远处有着疑似安装摄像头的高架,可高架顶端却站着一只有冠的大鸟。它静静地趴卧着,似乎也在望着他们。
天彻底黑下来了。厚重幽深的草甸里交织着急躁着的虫鸣。罗彬瀚几乎看不清楚四五米外的东西。不仅因为月亮隐没在乌云后,还有前面领路的莫莫罗在微微发光。那本来应该像手电筒一样明亮,可实际上反而叫周遭更加黑暗了。除了前头那个形状完美、纤毫毕现并且分外圣洁的后脑勺,罗彬瀚不知道自己前面还有什么。
可是他的其余感官却变得敏锐了。他能听见草叶摩擦时的碎响,还有蝉与蟋蟀急躁的鼓动。很偶然的几次,他感到头顶有羽翅拍打的动静,但没有听见一声鸟鸣。雨雾中弥漫着草木焕发的清香与败叶枯枝的腐臭,他古怪地想到这是生与死调和的味道。以前他似乎从未意识到这种气味的存在,即便是他碰到荆璜的那个晚上,气味对他从来不是首要的记忆点。
远方的夜幕里亮起两团冷调的微光,像从草丛里飞出了两只萤火虫。可它们彼此间的距离保持得很稳定,并且还在不断地放大。最后,一只黑猫猛然出现在莫莫罗的肩头上,冷光闪闪的双瞳傲慢地打量着罗彬瀚。它的毛发上沾满雨珠,在莫莫罗身上时也像在发光。罗彬瀚觉得自己有点拿不准了。
“嗯。”他说,“是你吗?”
“别问蠢话。”黑猫说。尾巴不耐烦地猛甩了一下。它银色的睫毛与抬爪时露出的肉垫都让罗彬瀚倍感熟悉。当他试图抓起猫爪摸摸看是否仍是火箭型时,那甩在他鼻子上的一巴掌更叫他梦回昨日。
“你之前跑哪儿去了?”他镇静地捂着鼻子问,“我有段时间没见过你了,还以为你不打算管这一摊子了。”
“我情愿不管。”黑猫冷冷地说,“但我有仍然一个承诺。”
“那你来这儿干嘛?送别?还是和他们一起走?”
“那小鬼要走捷径。”
“然后?”
“他需要我来帮他打开捷径。”
黑猫发着光的眼睛转动着,显露出不以为然的神态。它评价道:“这会是白费力气。”
“可你还是来帮忙了。”罗彬瀚说,“我看你其实挺喜欢凑热闹的嘛。反正对你也没什么损失。”
黑猫闷闷地哼了一声。他在莫莫罗肩上垫垫脚,然后猛地蹿到罗彬瀚肩膀上。未经修剪的爪子勾进轻薄的夏季衣料里,罗彬瀚立刻倒吸了口气。他想把黑猫从身上赶下去,可后者却把头凑在他耳边低语:“你也该去看看那个地方。”
“啥地方?”罗彬瀚面目扭曲地问。他突然觉得这猫的体重远远比外表要夸张。
“捷径。”黑猫猛蹬着他的肩膀说,“一个你绝对不该去的地方。”
上周末新冠了,但正在恢复,给大家报个平安。
确实是比流感更危险的一种病,好在已经进入痊愈过程了,请大家放心。
(本章完)
702 花园墙外(下)
火焰悬停在倒伏的芦苇丛上方,远看时更疑似某种发光的彩纱在幽波上飘舞。火下的阴影里,群鸟拢翅蛰伏,像是一大片若隐若现的艳丽花丛。它们全都静悄悄地彼此依偎着,用珠粒般的眼睛望着芦苇被拨开的方向。在群鸟的中央,荆璜低着头发呆,而雅莱丽伽正用碎面包屑逗弄手掌上颤颤巍巍的雏鸟。
摇曳扭动的红色光晕让逐渐走近的罗彬瀚觉得这一幕很不真切,如同是在接近一幅青红色调的油画。画中的人物们都越过草丛向着画框外张望,可是他们其实看不见他。无论他在画框外做什么,画中人物都会继续保持着他们各自的情态。
黑猫从他肩上一跃而下,融入那红光摇动的画面里。它在飞焰下来回踱步,小巧的身躯几乎完全被草丛掩盖,只有它漆黑的尾巴高高竖着,末端处向左弯起半圈,像个由阴影组成的问号在草上徘徊游荡。
“你最好不用这条路。”黑猫说,“而且你不用叫他来。”
荆璜朝它漂浮的尾巴尖看了一眼。群鸟幽暗的眼睛也跟着他一起盯住那根尾巴。在这一夜它们看起来显得那么聪明和镇静,丝毫不为见到天敌而恐慌。它们似乎已经不再是罗彬瀚熟悉的那些本土物种,而变成了更古老而诡秘的生物。它们在此地的确很古老,这些疑似恐龙后裔的飞行者们全都看见过许多秘密。
“他同意吗?”荆璜说。
有一会儿时间里罗彬瀚在纳闷荆璜嘴里的“他”是不是自己。当然了,他是自己同意过来送行的,虽说他对自己会看见什么毫无头绪。但随后他知道这里头没有自己的事,因为黑猫用它一贯不满意的语调回答道:“你知道他不会拒绝你提这件事——鉴于你母亲的关系。我甚至用不着去要他给一个明确答复。”
荆璜又朝草丛上的猫尾巴瞄了一眼。气氛显得不太友好,因此罗彬瀚以为他们两个多少得再吵几句。可是荆璜竟然什么也不没再说,而是把视线转向罗彬瀚。
“瞅啥?”罗彬瀚说。
“……周雨最近如何?”
“沉迷加班呢。”罗彬瀚说。他又开始纳闷周雨和荆璜之间的关系到底算不算好。
荆璜点了一下头,对更具体的细节缺乏兴趣。自从他们回到梨海市以来,他越来越显得心事重重。罗彬瀚把不准这是因为他在担心自己失踪的妹妹,还是因为别的什么理由。这种反应倒是叫罗彬瀚怪不舒服的,他多少希望道别会能有点叫人安慰的氛围,可是他现在也没法走过去对荆璜动手动脚。太多的鸟隐没在草丛之中。他至少得踩踏几十只才能够得着荆璜的头毛。
他清了清嗓子说:“我刚听这猫说你们要走捷径。能解释下这是什么意思?”
“你应该走过的吧?”
“我走过啥啊?”
“当初阿萨巴姆能带你找到高灵带的河道,应该是走了矮星客所使用的月境之界。在那里全都是死者的残梦,看起来就像是被影子和灰雾构成的荒野……这么说你应该有印象吧?那个东西就被叫作‘捷径’,因为运用得当的话就可以轻松地跨越星层——不过,那对于理识类的设备而言太危险了,除非有过明确的协议,否则他们是宁愿进入许愿机环境也不愿意进入一条归属不明的捷径的。”
“噢。”罗彬瀚说,不自觉地用左手擦了一下裤腿,但指缝间湿冷如旧。他控制着自己不去回忆和阿萨巴姆穿行在影径间的时刻,也阻止自己去问另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荆璜曾经跟着谁走在那条影径上吗?
“我以为只有矮星客能这么干。”他说,“我记得你以前也能干类似的事,像是把湖水变成洞什么的。不过那和阿萨巴姆干的还不太一样……她好像随时随地都能进入那个地方,而且随便在里头留多久。所以,这次你也要进去?”
“他不能。”草丛里的黑猫说,“而且他也不是要进影子的地盘。在那里他可会有大麻烦。”
“那……”
“他准备走一条属于威尔的捷径。”黑猫有点粗暴地打断他,“你等下就明白了。”
它的声音听上去情绪不佳,一点儿也不适合开玩笑,罗彬瀚只好闭嘴等着看。他的识时务并没让黑猫满意多少,罗彬瀚能听见它的爪子在暗处撕扯草叶。那根高出草顶的尾巴也毛发蓬起,证明它主人突如其来的坏心情。
“在开始以前我再说一次,”黑猫说,“这个主意很不明智。威尔的梦一点儿也不适合落在这里。”
“这里平时没有人。”
“哼呣,没有人。一个活物也没有?”
“它们能自己察觉的。”荆璜说。火光轻轻跳跃起来,所有的鸟都转头望着他。它们似乎全都比罗彬瀚更了解状况。
黑猫把尾巴末端轻轻甩直。“你等着瞧吧,”它低沉地、有点像是咕哝地说,“这地方早晚会惹来一群找刺激的蠢货。从来如此。”
“他们分不清楚的。”
“当然。他们只会觉得这儿有过什么屠杀,或者古墓、祭祀坑……那些可笑的东西。但他们还是会惹出乱子来的。你以为他们不知道要怎么呼唤,或者哪怕引起一点回响,可你想象不出这些蠢货在无聊的时候能干出什么行为。”
黑猫一巴掌呼开它面前的草丛,几只鸟从它旁边飞蹿躲开,远远落到火光的另一边。它重复道:“他们会惹出乱子来的。你最好记得我这句话。”
罗彬瀚觉得自己很难对这几句话做到听而不闻。他冒着被猫抓破脸的风险插嘴问:“什么乱子?谁惹出乱子?”
“那些好奇心太重的人。”黑猫冷冷地说。
罗彬瀚有点拿不准这是不是在威胁自己,但他还是得捍卫他自己的故土安全。“这里是自然保护区,”他警告道,“你们要是破坏这儿的环境我可是要坐牢的。”
没有谁对他的人身自由表现出明显关切。罗彬瀚频频给雅莱丽伽递去求助的眼神,可这女人只顾着抚摸手掌上那几只小雀的绒毛,似乎一点儿也不关心黑猫与荆璜之间的谈话。莫莫罗带着无辜而愉快的表情在他的几位同伴间来回张望,罗彬瀚怀疑日后他来探监时也会是这个表情。没有谁能稳定地给予他合理的关注和反馈,这可真是个体现了周雨的战略价值的时刻。他实在后悔自己放任周雨去加班。正当他考虑是否要跟周雨来个电话连线时,另一位救星就从夜幕深处翩然而来。
“没事的,罗彬瀚。这里的环境不会有什么明显变化,也没有人能把这一切和你联系起来。”
火光在黑暗里舒展扩散。罗彬瀚看见陈薇的半边脸颊在红光最边缘浮现出来。她的样子像是刚从远处走过来的,可是罗彬瀚一点也没察觉,就像她从最开始就在这儿了。她在火光最边缘处站定,冲着他微微一笑:“周雨那边还好吗?”
“加班呢。”罗彬瀚说,“你也来了?”
“自然。我也是要一起走的。而且如果没有我的话,这条捷径恐怕也没有那么容易使用。这点你应该清楚吧,荆璜?”
荆璜闷闷地把头转向另一边。所有的鸟都学着他扭头,假装欣赏远方那没有陈薇的风景。罗彬瀚悄悄地用脚尖去拨附近的一只野鹅,想强迫它去瞧瞧荆璜不愿面对的人。他得到的是脚踝上的一记猛啄。
“噢!”罗彬瀚叫了起来。陈薇有点无可奈何地望着他,似乎像说点什么,最后只是摇了摇头。
“别理他。”黑猫说。它矫健地跃出草丛,稳稳落进陈薇展开的怀抱里,蜷缩成一个高拱的球体。罗彬瀚立刻忘了自己疼痛的脚踝,而是目瞪口呆地瞧着它在陈薇怀里轻甩尾巴,接受后者轻缓的抚摩。他从没看见它如此乖巧亲人,简直像只真正的家猫。
“别摆出那副蠢相。”黑猫在陈薇怀里说,“是我看着她长大的。当威尔还在忙着干掉几个老朋友时,是我在宫殿里拨动摇篮。我没想抱怨什么,但威尔根本不会和幼儿打交道。他在亚兰·明斯的事情上处理得一团糟。”
“少东家,你好像变轻了呢。最近应该很辛苦吧?”
陈薇把它举起来轻轻晃了两下。罗彬瀚可以发誓自己听见了几声轻微而愉快的呼噜声。他不禁使劲地瞪大眼睛,想从那一团漆黑皮毛里瞧出黑猫此刻的表情,可一团草球突然打在他的脸颊上。他本能地抓住它,再反击给那个偷袭者。
“你干嘛?”他质问道。
“别盯着看了。”荆璜冷冷地说。
“咋地?这儿看猫还收费啊?”
“……该走了。”
荆璜从草丛中站起来。几乎是同一时刻,群鸟也振翅而起。它们如同事先商定那样四散纷飞,掀起一阵搅合了碎羽与草木屑的狂风。
罗彬瀚伸手挡住脸,但没有完全合上眼睛。透过指缝,他发现荆璜正在朝自己走近。他不知道是否因为自己眯着眼睛的缘故,这时的荆璜看上去朦胧而虚幻,就像是一张活过来的画像,某种云雾与霞光混合而成的蜃景。他感到这一幕如此有趣,几乎就要出神了,直到荆璜面无表情地从身后抽出一根笔直粗长的树枝。他立刻放下手,警觉地朝后退了一步:“你想干嘛?”
荆璜把树枝的末端点在地上,绕着他划了一个圈。罗彬瀚的脑袋跟着树枝而转,当地上的圆环闭合起来时,他低头看看圈内的自己,再瞧瞧圈外的荆璜。
“你待在这个圈里不要走动。”荆璜说。
罗彬瀚感动地说:“徒儿你快去快回。”
他已经准备好去闪躲一根飞过来的树枝,但是荆璜只是冷淡地瞟了瞟他,随手把树枝抛进了草丛中。他的目光并不算凶恶,但罗彬瀚却隐隐觉得不妙。
“这个圈姑且就算是安全区吧。等下捷径开启以后,你是无法跨出这里的,无论你想还是不想。”
“我干嘛想跨出这里?”罗彬瀚说,“我还能跟你们一起走?”
“你真的想走吗?之前是你嚷嚷着要回来的吧?”
罗彬瀚耸耸肩。他本想说这里头有些很复杂的道理,复杂到荆璜绝对理解不了,可是荆璜盯着他的表情却让他有点不敢开这个口。他一直认为荆璜是没有读心术的本事的,但此刻后者的样子却似乎能看穿他在想什么。
“反正今晚我肯定走不了,是吧?”他说,“我就站在这个圈里给你们送行。没问题。在你们消失以前我一步也不动。”
“我让你来不是为了送行,是让你亲眼看看答案。”
“啥呀?”
“让你看看你一直以为的出路到底是什么。这样一来你应该也可以死心了吧?”
这句话对于罗彬瀚而言没有任何意义,他只好满头雾水地等在那儿,看看荆璜能不能给他一个合理的解释。他不知道自己该对什么东西死心,除非是周雨和陈薇一起隐瞒的那个会惹是生非的小八卦——他至今都没从周雨嘴巴里撬出来,但他是绝对不会对此死心的。荆璜说什么都不好使。
“什么东西?”他笑眯眯地说,“让我瞧瞧?”
他认为自己已经应对得相当得体,不过不知怎么,荆璜看起来非常不高兴。圈外的人最后朝他看了一眼,旋即头也不回地朝着远方走去。罗彬瀚本以为他们好歹还会再说几句饯别时的礼貌话,或者还得念几句咒语,跳跳大神之类的,结果却发现荆璜越走越远。雅莱丽伽与陈薇都跟他在他身后,一起迈过摇曳的草丛,走向无尽长夜的深处。
“搞什么?”罗彬瀚说。他被如此突兀的行动弄得不知所措,差点就要迈腿追上去。紧接着他想到了荆璜对他的要求,只好站在原地高声喊叫。他喊了荆璜,又叫了雅莱丽伽和陈薇,没有一个人理会他。他们好像全都听不见似的。
荆璜。雅莱。陈薇。荆璜。雅莱。陈薇。夜幕里回荡着他的余音,仿佛有谁在模仿他说话。那回响被拉得越来越长,而且渐渐失去了他自己的音色。荆璜。雅莱。陈薇。呼喊的余音带上了宛如歌唱般的节奏。这已不再是他的声音,这已不再是对远去者的呼喊。当风拨动草穗时,他听见的却是泠泠动听的旋律。但那也不是沙沙簌簌的纤维之歌,而是玉石与流冰的振鸣。
夜气从地里升腾而起。清新与腐败所混合的气味已然变得温热而甘甜,如同发酵过的醇酒。罗彬瀚因那最醉人的空气而感到晕眩。他努力让自己站稳,好用视线寻找远去中的三人。他觉得自己似乎看见他们已经到了非常遥远的地方,向着一轮逐渐升高的、散发出微蓝光晕的圆月走去。他看见黑猫领路在前,双瞳闪烁如映月之珠;他看见雅莱丽伽一度显露出迷乱,张开双臂似乎就要起舞,却在陈薇的凝视中又变得镇静自如;最显眼的仍然是荆璜,那烈火的幻象行经之处,草木都变得绚烂嫣红,旋即又呈现出焚烧殆尽后的枯黑。他在这丽园中留下的是一条逶迤幽深的灰烬之路。这一切的景象罗彬瀚都看得清清楚楚。
但是他不可能真正看见。天仍然是那么黑,草丛茂密得犹如波浪。风声歌唱,而它们于应和中婀娜飘舞。一支芦苇的叶末抽出十个花穗,十个花穗中又生长出百种果树。果树在出现时便已成熟,累累果实坠向地面。迸裂的香果里流出甘泉与清溪,完好的则化为斑斓剔透的玉石。朱桥横越而过,通往花林石山深处的风亭。
在这月色笼罩的丽园里,他再也看不到那条灰烬之路。他再也不记得那条灰烬之路,也从未见过远去的行人。他只看见了这座无名的花园,它仿佛包罗万象,没有一处相同,而又没有一处不美。遗落在他脚边的一片树叶上便已斑斓不尽,描绘出世上全部花朵的娇色;团簇堆砌的溪石,精美光艳胜过海中所有的珊瑚宝珠。竹枝间散逸出青色的云雾,像这座花园一样包围着他。
他的确被这座花园包围了。他周围的一切都已和它融为一体,已经成为花园中的景致与基石。可是他自己并没有。他仍然在花园之外,只是隔着墙壁远远地、贪婪地窥伺着花园中的风景。他想要看清楚这全部的美,想要走进这纯粹无瑕而又至为丰富的世界里,想知道花园最深处到底还有什么。再没有别的事值得牵挂了。若他走入其中,就绝不会再有离开的想法。这美丽的花园便是一切,他只想走进去,而不必取走任何一棵树上的果实。再也不必取走任何东西了。答案就在其中。出路就在此地。
可是他不能去往那里,因为一道围墙困住了他。这墙散发着火的酷热与灼亮,使得他甚至不能踏出一步,只能在原地张望与渴求。园中再没有别人了,只要他跨越围墙,就能永远地停留在里面。这一切便属于他了,如同影子属于阿萨巴姆。没有人再能找到他,没有人再来打扰他。只要他跨越这道围墙。
他已经跃跃欲试了,可是某种顾虑使得他逡巡不前。不,他不害怕围墙,因为那骇人的火墙并不会真正伤害他。倘若他真要走入花园,那就再也没有什么能伤害他了。他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因为花园里竟然没有一个游客。没有鱼,鸟,人,甚至是昆虫。谁建造了这里?它又是为谁而造?渐渐地,他在渴望中开始感到迷茫,接着则是恐惧。
青雾更浓了,掩盖住他曾看见的一切,只有朦胧的花影依然在雾后摆荡。来吧。风声对他耳语低唱。来到这梦中的忘忧乡,这永无终日的繁花季。这不复回首的狂欢节。只要跨越这慑人的高墙,便能解开青雾的纱帷,成为花园的主人。他听见了那所有的许诺,心里却益发感到惶恐。突然之间他意识到这并非一座无主的空园。从来不是。花园的主人一直都在那儿,就在青雾之后。
他开始发抖了。明白这件事的瞬间前所未有的恐怖便吞没了他。就在这世上最美丽动人的花园里,这幽谧恬雅又无限绚烂的桃源中,盘踞的却是世上最龌龊丑恶的事物。他还未真正看见那东西的全貌,可是已经知道它就在那花园里,在那片芬芳湿润的青雾后头,天籁般的草木之歌掩盖着它比瘟疫更可怕的剧毒呼吸。那恐怖、肮脏、病态而赤裸的东西,那只有最深的噩梦里才会触摸到的意象,是腐败肉体与污浊灵魂堆砌的怪物。它就潜伏在围墙之外的花园中,静静等待着有人到来。
他不能进去,只要那东西还在园中,他永远也不能窥探青雾之后的风景。光是想想那东西便已叫他发疯。那丽园中的魔影。那丽园中的魔影。他试图不再去想它,可是他的身体正在溃烂,化为腐败恶臭的虫巢,或是缓慢溶解在野兽胃中的肉块。他由生命而沦为了组织,接着则是彻底的异物。自我的身躯便是一具恐怖的怪物。他从出生起便与注定腐败的怪物紧紧锁在一起。他不能再去想这件事了。他必须要从这里逃走。
罗彬瀚尖叫着。在回荡花园的玉鸣冰歌之间,他无声无息而又无穷无尽地尖叫,直到燃烧的高墙照亮了整片天际。他精疲力竭地睁开眼睛,看到自己已经躺在草丛里。莫莫罗握着他的手,温暖的光辉覆盖着他的身躯。
“罗先生!你还好吗?有什么不舒服的感觉吗?”
罗彬瀚木然地望着他。莫莫罗并没和荆璜一起走。这不是他预料中的,也没有人告诉他这个安排。可是他并没有去问为什么。此时此刻他感到自己疲惫极了。
“你看见了吗?”他沙哑地问。
“罗先生是说捷径吗?玄虹先生让我不要去看,所以捷径开启的时候我就暂时离开了。罗先生你的脸色那么不好,是在捷径里看到了什么吗?”
罗彬瀚费劲地摇了摇头。没有谁告诉他该怎么做,但他仿佛已经明白为何荆璜不让莫莫罗知道那座噩梦中的花园。
“我什么也没看见。”他精疲力竭地说。
他闭上眼躺在那儿,心神恍惚地回忆那个梦境。周围的芦苇丛俯瞰着他,被朝阳照耀得通透翠绿。他的鼻腔里充斥着泥土的腥味,耳中听见草丛簌簌作响。那丽园的梦魇和荆璜划下的环界都已蒸发在渐明的曙光里,再也找不到分毫踪迹了。又是尘世中晴朗灿烂的一天。
------题外话------
已经阴了,请大家放心。不过,感觉自己还在longcovid期间。奥密克戎好像威力还挺大的。不知道这些症状还要持续多久。
703 还乡曲(上)
“你不喜欢玫瑰。”那店里的常客说,“还是不喜欢红色?”
罗彬瀚缓缓地把视线移回桌前。他不知道自己刚才望着墙上的纸玫瑰装饰时是什么表情,才会让对方有这样的判断。但他的确不是在欣赏它们。距离他从噩梦中醒来已经过去了两天了,他再也没有觉得任何花饰或色彩是鲜艳美丽的。当他凝视着那些精巧的折纸时,他只是注意到它们其实已经有些陈旧了,或许是湿气薰得它们边角卷曲发皱。
“它们挺好的。”他说,“我只是想起了点……别的事情。”
“感情方面的?”
“只是关于园艺的。”
红头发的安东尼·肯特越过笔记本电脑屏幕的上方瞥来一眼。他的名字是昨天才告诉罗彬瀚的。他给的也许不是真名,因为罗彬瀚总觉得他的姓氏和名字都过于普通,组合起来又似乎颇为耳熟。不过他昨天的确看见对方在给店主留下的便条签名上写着a。
那是整张便条上仅有的外国文字。主要内容都是用汉字写的,字迹不能说优美流畅,至少笔画清楚,易于辨认,只是显得很生涩,像极了他能在电视节目里看见的那种优秀小学生的字迹。只有签名是英文的,这中文流利的外国人仍然签了个飘逸而潦草的英文名字。
“你为什么不签中文名?”他饶有兴趣地问。
“只是习惯了。”安东尼说,“反正他知道是我写的。”
“你没有中文名字?我是说比较本土化的那种?”
安东尼不感兴趣地摇摇头。罗彬瀚不禁又开始琢磨这件事是否合理。不过他没什么可抱怨的——在雷根贝格的银莲花路上,他也不曾用过另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本土名字,俞晓绒尽管不认识几个汉字,却能说一口毫不逊色于安东尼(并且攻击性十足)的普通话,马尔科姆没那么娴熟,但也会用有点古怪的声调喊他“小罗”,有时他也会带着点滑稽地喊他“好汉”,但那不是个真正的名字,只是由他姓名发音而产生一个文化笑话。他从来没想象过俞晓绒的邻居们某天会喊他“汉斯”或者“卢卡斯”。听起来和他实在毫不相干。
他也问过安东尼在“a”中间的那个“m”是什么意思。
“纪念我的祖母。”安东尼说,“据说她有点灵媒体质。”
“真的吗?”
“我不知道。我父母是这么说的。在我姐姐还没出生以前她就知道那会是个红头发的女孩。她在世时会玩点扑克占卜,还有一个水晶球。水晶球倒是真的,现在放在我姐姐的工作室里。她觉得这样挺酷。”
“你们家还有别人通灵吗?”
“不,没那么夸张。反正我从没碰到过什么怪事。”安东尼漫不经心地说,“你要知道这种家族传说在我们那里太多了,乡下的老房子简直幢幢闹鬼,更何况我们家还有好几个红头发,会有些愚蠢的说法……恶魔,精神变态,女巫,反正那一套说法。你不会信这个吧?”
“不怎么信——除非让我亲眼见过。”
“我不相信。”安东尼说。他突然皱起眉,过了一会儿又说:“我想我算是个怀疑论者。”
“你没有宗教信仰?”罗彬瀚问。出于谨慎他又补充了一句:“只是好奇,如果你觉得不介意的话。”
安东尼露出一种无所谓的态度。“我没有。”他直白地说,“如果你说的是任何宗教组织,或者随便哪一本被人叫作是圣典的书,我没法相信那个。我承认有些事情挺怪的——比如,这家店在现实里的确是个小概率事件——但我不相信祷告和咒语。我倒是相信地外生命,概率上来说它们是会存在的。”
“你身边的人呢?他们怎么看?”
“我说过我没什么朋友。”安东尼干巴巴地说,“不过,就我所知,和我在同一个圈子里的人普遍不太虔诚。我们有太多别的破事要关心了,没多少人有兴趣讨论这个。”
他看起来的确对此不感兴趣,于是罗彬瀚便再也没问过这方面的话题。而也许是因为交换了名字,也许是这两天来他显得有点颓然,安东尼·肯特在无形中待他亲切了不少。他们几乎算得上是关系一般的朋友了。现在当他们坐到同一桌时,安东尼敲打键盘的频率变得更高了。
有时他能听见安东尼用英语嘀咕几句模糊的抱怨话,似乎正遇到了某些麻烦。当工作实在不顺利时,他甚至会暴躁地合上电脑,心不在焉地和罗彬瀚聊上几分钟。罗彬瀚看出他并不是全心全意地在和自己说话,只不过是琢磨别的事时顺便发出点声音,以前他手下的一个助理管这叫“换换脑子”。他并不介意别人这样和他聊天,实际上周雨也经常这么干,只是比安东尼掩饰得更好。外人总是很难分清楚周雨到底是在专心听话还是在走神。
“我恨改别人的东西。”他没头没脑地说,“狗屎。一点不通。我不知道它为什么非加上那么一段。我自己来都能干得更好。你的‘园艺问题’是什么?”
这句话问出来时罗彬瀚早就已经不再盯着纸玫瑰看了。他正用手机费劲地读一份刚发来的分公司年度报告,以便能在下周的视频会议上发言。南明光发消息提醒他要在出国以前跟几位老合伙人见个面。早晨时有十六个电话打进来,罗彬瀚只认出两个堂兄弟和谢贞婉的号码。他一个也没接,这种行为到晚上以前都是合适的,他可以推说他白天在开会。这些事当他盯着去年的业绩数据时就像滚筒洗衣机的污水般在他脑袋里转来转去。
他突然对荆璜产生了一股近似怨恨的情绪,为了那丽园中的梦魇,也因为他们把他抛在这堆见鬼的毫无意义的破事里。他知道自己不该这么想,但念头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冒出来。于是他开始告诉自己别再去思考这件事,想象这一切全是假的。荆璜已经走了,莫莫罗也不再住在他的家里,他们是否真实存在已经无从考证。这一切可能都是他自己的臆想,至少眼下他可以对自己这么说,这样他就不必去思考那座花园,或者荆璜是否还会再回来。他要假装什么也没发生过,才能体会到现实生活的意义。他必须把这份该死的报告看完。
安东尼拍了他一下,罗彬瀚触电般地抬起头。
“你看起来真的很糟糕。”安东尼说,“什么样的园艺问题能让你这么走魂?”
“你想说魂不守舍?”
“我一直说走魂。不能这么用?”
“我们一般会说‘走神’。”
“我以为这是一个意思。”安东尼耸耸肩,“魂是人的精神形态,对吧?但神不一定是。你不觉得‘走魂’比‘走神’更合理?”
罗彬瀚勉强笑了笑。他放下手机,使劲地揉搓太阳穴。
“这是个习惯用法。”他干巴巴地解释道,“没什么严格的道理,只是我们都这么用。如果别人呆呆地想事情,我们会用‘走神’。还有一个词叫‘失魂’,不过平时我们不怎么用。”
“为什么?”
“它听起来似乎比较严重……像是出了重大变故,或者死了人什么的。在我们这儿的乡下,如果有人发热昏迷,他们会说这个人‘失了魂’,就是说他的部分灵魂不在身体里。这时候我们可不会用‘走了神’。”
“有点意思。可是实际上你的‘神’并没有走,不是吗?当你不说话也不搭理人的时候,实际上你是把‘神’集中在另一件事上,就在你的身体里头。我不知道为什么很多语言里都把这种冥想形容成灵魂走出身体,就好像你是去了某个不存在的地方。”
他的确去过不应存在的地方。罗彬瀚心想。那座暗藏恐怖的花园。他分明已经描绘不出半点具体的轮廓,可是回想起来时又仿佛身在其中。如果安东尼·肯特也目睹了那座花园会说些什么?
“是挺怪的。”他说,“我倒没琢磨过这个。反正我既不是语言专家也不是宗教学家。”
“那你都擅长些什么?园艺?”
“我什么也不擅长。”罗彬瀚说,“我们富二代是这样的。”
“我也认识一个富二代。”安东尼说,“那个人似乎学什么都擅长。”
“好吧,那就只有是我这样。”
安东尼又朝他看了一眼,似乎在琢磨他是否为此感到生气。罗彬瀚无所谓地夹起一根薯条塞到嘴里。没尝出什么滋味。从那一夜后,他似乎对多数享乐都丧失了兴趣。不过他认为这只是暂时的,就像在两年半前荆璜消失的那段时间,他在短暂的茫然过后也过得很好。他早晚会忘掉那座花园,只要生活里的糟心事够多。
安东尼·肯特终于对园艺问题丧失了兴趣。他又继续对着电脑屏幕敲敲打打,过了一会儿冷不防地问:“你的老问题怎么样了?”
“老样子。”罗彬瀚说,“什么也没想起来。”
“而你就在这儿干坐着。”
“我过几天要出国办点事,别的都得等我回来再说。”
“这个时候?”
“得去见见几个家人。我们说好的。”
安东尼·肯特不感兴趣地埋头苦干。罗彬瀚也没打算讲得更多。他知道俞晓绒的海边假日已经在昨天结束了,还看见她在社交网站的主页上发了几张图片,多数是海景留念,两张关于她捡到的形状有趣的贝壳,还有一张似乎是蛇或鱼类的皮。从照片的情况看,她已经把它挂在卧室的墙上,用一根青绿脆嫩的竹竿支撑着。
罗彬瀚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不过他已经习惯了俞晓绒各种各样的奇思怪想。也许这段时间她又迷上了萨满教或德鲁伊信仰,诸如此类的玩意儿。尽管她妈妈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从不相信任何带有神秘色彩的事物,俞晓绒却从小就喜爱那些关于怪兽或外星人的惊悚传说。好在她的兴趣总是来得快去得也快,从没真的把神鬼狐怪当一回事。她不过是个天性爱冒险的小丫头,而他也认为这没什么大不了的——尤其是和她挑男朋友的问题相比。
他很想见见她,看看如今她和两年前是否有所变化。而俞晓绒也已经两次三番地发消息问他到底什么时候来雷根贝格。她暂时还没把他回来的事告诉俞庆殊,不过她也没保证不会这么做。要是他不来,俞庆殊早晚会出现在梨海市的。他情愿早点把这件事搞定。
“看来你是见不到他了。”安东尼说。
“谁?”
“这里的老板。现在我同意你的看法,他的确在躲着你。每次你来之前他总是不在。”
如今罗彬瀚对这件事没有那么迫切了。花园之梦和俞晓绒都占据着他的思绪,令他没太多心力去调查这个小小的谜团。
“我回来再琢磨这件事。”他说,“你就没向他问过为什么避开我?”
“他没响应。”安东尼顿了顿又说,“你知道吗?我开始觉得你们俩也许有点关系。”
“我猜你想说的是过节。”
“别挑刺。你知道意思。”
罗彬瀚没再说什么。他有点好奇安东尼到底是怎么学外语的——声调和发音几乎完美,至少比马尔科姆要好得多,可是用词却没那么精准。这并怎么符合他对外语学习的规律认知。
“我会想办法让他见我的。”他说,“等我回来以后。”
“你最好确定等你回来时这家店还在。”安东尼说,“这里确实不怎么赚钱。”
“也许只是在我们这儿不赚钱。”
安东尼·肯特又抬起眼睛瞄他。罗彬瀚什么也没解释。这两天来他没见到任何行为反常的客人。是有两三个怀着好奇心的人悄悄走进来,发觉无人在柜台营业后便离开了。那个曾经盯着陈薇细看的女孩也再未出现。罗彬瀚不知道这一起是否和自己有关,如果他认为店主是为了避开他而宁肯让生意彻底黄了,似乎有些过于自我中心。他有这么重要吗?对于一个能让陈薇帮忙打工的人?他没有任何办法能伤害对方,除非对方认为和他多说一句也是不可容忍的。并非完全不可能,这世上就是存在会冲着苍蝇或蜜蜂尖叫的人。
这并不荒唐。他在心里想。即便苍蝇的致命性根本不能和人相比,它的丑陋与嘈杂也叫人不能忍受。在他仔细研究过蝴蝶标本以前,他从未意识到鳞翅目的头部看上去那么冷酷和怪异,几乎是带着点险恶。而那不过是出于他自己的臆想,蝴蝶或飞蛾从未在乎。他可不是只蝴蝶,想到自己这么遭一个陌生人(或外星人?)讨厌令他多少有点尴尬。他会忍不住琢磨自己生平做了哪件错事——那可实在太多了,他肯定是过不了独角兽的道德审查的。
“我走了。”他有点意兴阑珊地说。
“顺风。”安东尼头也不抬。但他这次倒不算用错词。
罗彬瀚去柜台用手机结了账,收款账户是个人的,名字就叫做“枪花”,然而头像却是一片蓝得严重失真的晴天。如今连他家族群里的老人也不会用这种乏味的头像了,他每次结账时总要掂量一下这名神秘店主的真实年纪。他忍不住委婉地试探安东尼,想知道什么人会拿早期电脑系统的默认桌面来当账号头像。
当他这么问时,安东尼·肯特挑起眉毛瞧着他,好像他说了句颇不恰当的话。
“你应该看得出这是两张图吧?他用的绝对不是那张桌面壁纸。”
“我只是觉得风格很像。”罗彬瀚说,“高饱和。蓝天白云绿草地。失真的合成图片。”
“那不是合成图片。”
“你说他的头像?”
“我说你提起的那张默认壁纸,那张左边有个小坡的。你肯定没仔细看过它。它不是合成图片,而是真实的照片。摄影师给这张照片取名叫‘布利斯’,意思是极乐——我不确定这个词我用对了,那是说‘幸福得就像在天堂乐园里’。我猜拍照那家伙肯定觉得自己身在天堂,这张照片可是卖出了天价。”
“噢。”罗彬瀚说。过了一会儿他才问:“那照片里的地方在哪儿?”
“它现在变得完全不一样了。那地方本来是种葡萄的。是制酒业的地盘。我不清楚它现在是个什么样,不过八成到处都是葡萄架子。你是没法复现那张照片的——很多人都试过了。”
“我也没想。”罗彬瀚否认道,“我其实不怎么喜欢那张照片,就算它是真的。它完美得很空洞,看上去让人怪不舒服的。所以我才一直觉得它是合成图片。”
“看来你和极乐无缘啊。”安东尼说。而在通往雷根贝格的航班上罗彬瀚总是想着这句话。
------题外话------
新冠还没好全。
还活着。
704 还乡曲(中)
门铃响起以前,詹妮娅正梦见一个离奇的太阳。
太阳是活的,既是那挂在天上的恒星,同时又是颗插满珍珠发簪、满面皱纹的老太太的头颅。她棕黑的卷发已经花白,脸颊黑而红润,眼睛里闪烁着精明却可疑的神光,高悬在蔚蓝无际的天空上左顾右盼,要看看谁没注意到她正照耀四方。
当她这么做时,那些呈放射状排插在她盘髻上的珍珠簪子全都闪烁不已,对着下界释放出明晃晃的威胁。如此独特的发饰令詹妮娅认出了这颗太阳脑袋原来是马尔科姆的一位远房姑妈。她常年住在法国南部,只在詹妮娅很小的时候来过雷根贝格几次。
莎莉奶奶!她冲着天空大喊——但不确定自己记对了名字——你得从天上下来!你想在那儿做什么?
老太太神采奕奕的脑袋在空中晃了两晃。如今她是天宫中的太阳,世界的祖母,再也没有谁能飞上去把她摘下来,或者对她说一句“能否请您出示驾驶证呢”。她现在是一位纯粹自由的老太太,想干什么就干什么了。而正像詹妮娅所恐惧的那样,老太太很快就开始做她住在雷根贝格时最喜欢的事——她对着整个世界谈论起语法与文化的关系。
语言!老太太响亮地说,是文明最好的镜子。它隐喻了一个社会所具备的全部特质,无论美德还是罪恶。这比什么都重要,更比玩具枪和那些乱七八糟的毛线重要,是詹妮娅这样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姑娘最需要学习的。当初她住在雷根贝格时詹妮娅总是调皮捣蛋,从未好好地听课。现在好了,这世上再没有一处地方逃得过老太太的教诲。这完全合理,毕竟老祖母们正是整个人类文明中最聪慧、最值得尊重的那一批人。她要好好地向詹妮娅讲讲法语和德语之间那些微妙的差异。
不!詹妮娅绝望地大喊道。我知道怎么说话!
噢,你不清楚,小姑娘!天上的莎莉奶奶说。你只不过是在学着你爸爸妈妈说话,这根本不代表你真的理解你所用的词代表什么意思——我们就从“太阳”这个词说起吧,在法语里太阳是个阴性词,而在德语里是阳性,你明白这是为什么吗?在你们的神话里,太阳神是驾驭着火焰战车的苏尔,而等天狼把她吞下以后,末日之战也就要到来了。但那并不是终结,当世界复苏以后,她的女儿苏娜将成为新的太阳。一个更温和而富有创造力的太阳,这就像你妈妈和你一样。
我绝不当律师!詹妮娅生气地说。我不会收钱说些叫我自己都恶心的话!
莎莉奶奶不以为然地在天上俯视着她,仿佛在瞧一只冲着镜子挥爪的小猫。这种看待小孩的态度叫詹妮娅更生气了。她决定再也不像小时候那样忍受老太太的唠叨,而是要在这片旷野里找到一个能隔绝阳光的地方。她愿意去任何地方,就算是地府也在所不惜。
死亡。莎莉奶奶肃穆地说。这在法语里是个阴性词,但在德语里却是阳性。你们所刻画的是一位雄性的死神,一个干瘦、阴冷而残暴的男人。dertod!有人说它指向的是萨纳托斯。你们的语言里的确混杂着各种各样的神话。别不听老奶奶的话,小姑娘!你的头发该好好梳梳了。如果你的头发蓬乱,你脑袋的思想也会松弛,整天不着边际迷迷糊糊的。你得记住让永远让思维以语言的形式组织,让它严谨地遵守语法。如果你不这样做,亲爱的,你早晚要招来厄运!
我已经招来厄运了。詹妮娅沮丧地想。如果我不能从这个鬼地方离开,那就是最大的厄运。她不喜欢被大人指指点点。她甚至开始用手指挖掘一条通往冥府的地道。这件事没有那么难办,因为泥土异常松软温暖,面团般任她揉捏。眨眼之间她已经刨出了一个大坑,而这把太阳莎莉奶奶气得够呛。她以一种耳背老人特有的大嗓门对着地面嚷叫威胁,要求詹妮娅停止她可怕而叛逆的行径,否则就让野兽把她带走。
詹妮娅一点也不在乎这种威胁。蜘蛛、老鼠、蛆虫、巫婆……她从小就不怕大人们拿来恐吓孩子们的东西。当莎莉奶奶坐在她家客厅时威胁不了她,隔着1.5亿公里的时候就更不行了。
死神!太阳莎莉奶奶厉声喊道。汝之恶行必将招致死业!
你这满口胡话的恶毒的愚蠢的烦人的老糊涂蛋。詹妮娅边挖边想。她不敢把这话真的说出口,因为她妈妈绝不会允许她对着家族里的长辈这样说话。但晋升为永恒星球的莎莉奶奶显而易见是疯了。她不过是以牙还牙,让这烦人的老家伙早点西落吧!
突然之间,詹妮娅为自己刚刚产生的念头隐隐不安。尽管她能朦胧地意识到她可以在这里想任何事,诅咒一个熟悉的老人似乎仍然是不太道德的。实际上现实里的莎莉奶奶要可爱得多,她当然不希望那位老太太出什么事。那将会成为她的责任吗?
但这一切都太迟了。她刚感到一丝最细微的负罪感,天上的莎莉奶奶便消失了。黑夜降临,然而却没有月亮。她挖的坑洞陡然间又深又长,从里头伸出了许多指甲尖锐的怪爪。它们把她拉向深渊,詹妮娅只能拼命地抓住坑边的地面。泥土太软滑了,她根本抓不牢,而在内心深处她也明白自己是逃不出地府的追捕的,她犯下了一桩弥天大错。她的诅咒竟然毁灭了太阳。尽管她并非出于有意——而且这错误也未免太容易发生了吧,她如此暗自抱怨——可是毕竟是覆水难收了。
有一只手从坑边递到了她面前。那是只正常且白净的手,詹妮娅不假思索地抓住它,使劲地往坑外爬去。她想要朝这位好心人表示一下感谢,可露在坑外的是一张圆圆的、略显稚嫩的男生面孔。当他冲她微笑,眼里仿佛闪烁着暗绿的幽光。詹妮娅本能地说了一句脏话。不。妈妈也管不到她了。她现在就要离开这个鬼地方。
她转身跳向那个无底深渊。在梦里决心坠落的感觉并不真的可怕,当她落在空中时,她甚至利落地翻了个面,好让自己至少能先看一眼地狱的样子——直到她的脸颊和胸膛重重撞在地毯上。
詹妮娅呻吟了起来。她头晕目眩了几秒,这才明白自己的疼痛与坠落感并非因为摔得粉身碎骨,而是她又一次从自己的床上滚下来了。又一次。她原本就不是睡觉时特别安分的那一类,而且她昨晚还熬夜了。
房门吱呀地打开了。听见动静的雷奥从门外小跑进来,一边热情地摇晃尾巴,一边朝着小主人的脸上猛涂口水。它已经是只很老的狗了,自从在两岁时被邻居送给俞庆殊以来,它一直都对母女两人忠心耿耿——马尔科姆的情况有点例外,雷奥似乎对这个经常消失并带有陌生古怪气味的男人心存疑虑。它允许他以和平的姿态加入这个家庭,可如果马尔科姆假装要对詹妮娅动手,那它就要尽情地大喊大叫,再趁机拆掉一些它不喜欢的东西了。
詹妮娅把雷奥推到一边,又摇摇晃晃地爬回到床上。既然她已经用周五的晚上查了那么久的资料,那就完全有资格在周六上午睡个懒觉。她在白天更容易睡着,或许因为白天的噪音大多来自屋子外头。她先是把脸埋进床单里,又尝试把枕头盖在脸上,两种办法都不怎么舒服。她的遮光眼罩大概被雷奥偷偷埋起来了。
雷奥没有继续烦她,也许因为它还没有玩腻院子里的蝴蝶,不急着让催促詹妮娅带它出门。在俞庆殊出差的日子里,它经常肆无忌惮地在走廊上留下许多泥脚印,甚至不动声色地蹭到床上与小主人一起睡觉。尽管它擅长带着无辜呆滞的眼神猛摇尾巴,家里没人不知道它是只相当狡猾的狗。
狗不放过任何可能得到好处的机会。詹妮娅把头扎在枕头里想。犬科动物不是最出色的,不是最聪明的,可它们的韧性和耐性着实惊人。犬科动物杀死的人远多于猫科,而其中狗又远多于狼——不过,它们在杀人这项成就上还是逊色于蚊子、病毒和人类自己。从这个角度看,人类的死神当然不会是一只狗……那怎么解释阿努比斯呢?她实在不该想这些有的没的。现在,周末清晨的睡眠比什么都可贵。她要努力抓住梦乡甜美的余韵,就算梦里有个太阳莎莉奶奶也在所不惜。
门铃就是在这时响起的。它回荡在整个屋子里,紧接着雷奥就狂吠起来。那是种带着虚张声势的凶狠的叫声,由此可以听出来者并非一位常客,但也不曾列入谢绝访问的黑名单詹妮娅迷迷糊糊地想到可能是她妈妈从网上订购了什么东西。并不要紧,快递员会打电话给她妈妈,然后把东偶西留在门口。像在雷根贝格这样的小地方,社区里的居民几乎都彼此认识,没人会去偷她家门口的东西——再说还有雷奥呢。它可谈不上是位人见人爱的天使甜心。
詹妮娅把脸从窒闷的被子里探了出来,使劲地呼吸新鲜空气。可是被子外头的光线又是那么亮堂,她恼火地用胳膊遮住眼睛。但这也不是个能让人放松入睡的好姿势。
她小时候从来不烦恼怎样在白天睡着。詹妮娅沮丧地想。真奇怪,以前她总是在夜里听觉敏锐,思维活跃,白天则能在最明媚的阳光下安然睡去。她还真的相信自己或许是某种天生的夜行动物呢。可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日光带给她的不再是放松和安全感,而是被日常与社会甩到后头的焦虑。这就是成人的世界,亲爱的!
她把手臂从脸上甩开,胳膊撞到一个粗糙的球体。詹妮娅怀疑又是雷奥偷偷把玩具叼上了床。她摸索着抓住那个球体,用惺忪睡眼使劲地去瞧。不是网球或老鼠玩偶,而是一团揉皱的报纸。她迷迷糊糊地把它展开,露出中间版面的方形空洞。在空洞之后,那张昂蒂小姐慷慨相赠的海蛇皮正悬挂在橱柜顶端,栩栩如生而又暗含险恶地望着她。
这张报纸上的空洞令詹妮娅突然清醒过来。那是种非常突兀的转变,就像按下了某种开关,她一下就把太阳莎莉奶奶与她召唤来的德语死神忘得精光。当然了,雷奥不会叼着刻刀在报纸上裁走如此精确的一块报道。那是昨晚她自己干的。那被裁走的剪报如今挂在她的“侦探板”上——至少马尔科姆是如此称呼那个东西的。每个侦探游戏里都得有这么一块板子嘛,他说,那是让玩家们进入解谜环节的最好时机。
詹妮娅当然有自己的“侦探板”,并且是一块古典雅致、举世无双的“侦探板”。它出自马尔科姆的妙思,而材料则是收集自周边树林的落木和邻居们在义卖会捐赠的绒布、雕花与颜料。当这些平平无奇的杂物落入艺术家之手时,就变成一件深红绒面、淡金边框上缀满四叶草与野滥缕菊的精美工具。然后他再用画满问号与放大镜的包装纸将它裹好,成为一件送给心爱女儿的生日礼物。一件纯粹的雷根贝格的产物,他曾愉快地说,送给雷根贝格本地最有名的侦探!
即便如今詹妮娅对于侦探工作有了更多现实而非浪漫化的了解——比如实际上如今没多少侦探还在用这样过时而低效的工具来做认知映射,他们大可以在电脑上做出更安全私密而又详尽周全的思维导图,然后打出一摞厚厚的案情提要,或者干脆打开投影仪与智能电视——可她依然很喜欢这块漂亮的挂板。她亲手用图钉把它固定在正对床铺的空墙上,用它来追踪某个学校同学的课间失踪之谜,或是她的邻居为何总是夜半悄悄出门。她还曾经抓起一枚图钉,把她前男友的照片钉在绒面上,再用红绳将照片与一则关于当地毒品的新闻报道串联起来。事后的结果证明,她的想法尽管不是完全正确,可也多少抓住了关窍。
这曾经是这块信息板上所承载的所重大的线索,而在那之后詹妮娅对于这个游戏的兴趣却慢慢削减了。并非因为前男友的事吓坏了她妈妈和老哥,她是主动放弃的。当世界不再以幻想,而是现实的形态暴露在她面前时,她就和所有曾经强烈沉迷于侦探的人一样,意识到自己的推理终归只是儿戏。再不会有真正的侦探活跃于现实,如今是技术与信息的时代了。更重要的是现实——现实永远不会像里那样提供完美不缺的推理环境。它不会给你全部的情报,只能让你试着在自己的经验范围内把事情说通。要把一件事在表面上说通是很容易的……可你也许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是否猜对了。
“侦探板”从此被她冷落下来了。红绳空荡荡地垂挂在生锈的图钉上,就像那把搁在床底的乌克里里一样无人问津。直到昨天,它的主人再一次站在墙壁前徘徊,把一小片剪报,或是打印出来的旧照片钉进绒面里。她的眼中又焕发着思索的光,在想象力钩织的密林中探索搜寻。
在“侦探板”的最下方贴着一张打印出来的照片。入狱以前的伦尼·科莱因用他食人鬼般的眼睛正对着镜头。关于他当年入狱情况的纸质报道已经难以寻觅,詹妮娅是从新闻网站上下载了这张照片,时时刻刻提醒自己有这么一双魔鬼的眼睛正在暗处窥探。在科莱因照片旁边钉着的则是小片崭新的、还散发着一丝印刷墨水气味的剪报。詹妮娅费了好大力气才找到这么一份——律师的文件档里空间宝贵,她妈妈早就不看纸媒了——然后她亲手把它剪下来,怀着隐秘的亢奋与忧虑按上图钉。
这一小块报道原本处于报纸上相当不受重视的板块,撰稿人轻描淡写地向读者讲述一家监狱由于白蚁侵蚀而发生塌陷。有几名囚犯因此而行踪不明。文章想暗示的答案无疑是他们都死在了废墟下,有待效率低下的施工团队把他们的遗体挖掘出来,可詹妮娅并不这么想。她想不通白蚁为何要对水泥建筑产生兴趣,而每当她凝视蓄水的盥洗池或积雨的洼地时,伦尼·科莱因那食尸鬼般的眼睛都在水影中若隐若现。
这是一个未解之谜,詹妮娅躺在床上想,并且还是极为危险的一个。她很庆幸昂蒂·皮埃尔并没有把她在海滩度假时失踪的那一夜告诉她妈妈,以此免去了一次重大的家庭风波(甚至还会有禁足与检讨!)。但她并不是个小鬼了,早就明白这世上有得是比发怒的家长可怕的事。要是伦尼·科莱因出现在她家门口……
睡意已经完全从詹妮娅身上消退了。她睁大眼睛望着侦探板,心里盘算是否有机会去那座监狱看看。并不是个特别好的主意,那里多半什么也没有了,而且她也没有多少空闲。也许她不该从科莱因入手。有另一条更明确的线索可以让她搞明白究竟发生了什么。
她没有把“那个人”的照片挂上去。不是因为她找不到合适的图片——反正就在她老哥的社交账号首页上挂着呢,尽管都是些学生时代的集体旧照片,她敏锐的观察力能帮她轻松地从众多穿着校服的呆滞面孔中找出熟悉的那张。“手套先生”看起来变化不大,她在打量照片时这么琢磨,她老哥看起来就很不同了,多少有点像个可疑分子。可是人本来就应该变化,不是吗?也许“手套先生”只是看起来不怎么显老——瘦瘦小小的尤迪特看上去就一点都不像她的同班同学,不过她仍然坚持他很可疑。如果他十几年后还是没有变老的迹象,她是不会觉得特别吃惊的。
楼下的某种动静打断了詹妮娅的思绪。她敏锐的听觉告诉她,楼下似乎有点不同寻常的动静。雷奥有时会和它心爱的布偶玩玩翻滚游戏,或者对着沙发背来一次冲刺撕咬(尽管如此詹妮娅认为它在猎犬中已经相当乖巧了)。詹妮娅早已经学会了分辨不同噪音所暗示的娱乐活动,可这次有点不一样。她觉得自己隐约听见的滚轮划过粗糙地面的声音。是有什么人拉开了客厅里那把吱吱嘎嘎乱叫的木头椅子吗?或者那只是来自院子外头的噪音?她有时是会弄错的,毕竟发达的想象力并非时时刻刻都没坏处。
她没有听见雷奥的声音。无论是迎接喜爱的熟人还是可疑的生人,雷奥总不吝惜用它最大的音量表达观点和情绪,哪怕来的是只想要搜刮垃圾桶的饥饿浣熊。可是现在,楼下的客厅里那么安静。詹妮娅坐在床上仔细倾听着,感到背上的汗毛像猫那样竖了起来。这下好了,她非得亲自去看看不可。
在这个完全属于詹妮娅的房间里就并不缺乏有潜质成为凶器的物件。棒球棍和篮球赛奖杯,马尔科姆用树脂做的一把“人骨头刀”(锋利到足以用来切面包,詹妮娅保证过绝不会让她妈妈发现这个),还有积满了灰尘的一大盒尖头飞镖。不过这些多少都太孩子气了,詹妮娅知道家里至少有两把手枪,而哪怕在职业生涯面临外部压力最大的时候,她妈妈也只会把其中一把放进自己的手提包里
她光着脚下了床,娴熟的蹑步走到楼梯口,木地板没有发出一丝多余的动静。这对惯于半夜偷偷溜出去的人也是小意思了。她考虑过去她妈妈卧室里翻一翻,可是她并不知道保险柜的密码,而且也太容易弄出动静了。因此她改变主意,要先找到雷奥去了哪里。要是它好端端地趴在客厅里,那就是她又在想入非非了。
在楼梯口扶手上矗立的寇伯小雕像正手握一把扫帚,满脸鼓励地望着詹妮娅。这件雕塑也和马尔科姆有关,它是一件来自朋友的礼物,用来庆贺詹妮娅在文化意义上的成年日(尽管她妈妈从来不同意十四岁的女孩可以被称作成年)。马尔科姆提议把它嵌在楼梯口,面孔对着詹妮娅的卧室房间,以此提醒她参与家务是一名成熟的家庭成员义不容辞的责任——不然你还可以拿它做解谜游戏的道具嘛!他在詹妮娅为这个玩笑生气以前及时改口说,跟从小精灵的指引就能找到本地侦探的秘密基地。
这个家里有太多类似的事物了。詹妮娅对其中的每一样都那么熟悉,以至于几乎可以通过它们勾勒出整个房子的地形来。她没准可以把眼睛蒙上,光靠摸索这些标志物来居家生活整整一个星期。当詹妮娅把手轻轻搭在寇伯雕像的翅膀上时,她知道自己正面对着客厅入口那一侧的墙壁,墙上挂着家族成员们的照片和她妈妈最钟爱的油画。如果她从寇伯雕像的左侧伸脑袋望下去,就能从书架上摆的小圆镜看到客厅对面和厨房里的情形。她深吸了口气,把那些惊悚故事的片段赶出脑海——被挂在吊灯上的宠物狗尸体、戴着面具站在窗外的陌生人、无缘无故坐到了客厅沙发上的玩偶娃娃——在真实的犯罪案件里你几乎不可能遇到这些桥段。要把它们布置起来绝不会一点动静也没有。
可要是鬼怪做的呢?她在心里悄悄地问。这段日子以来这个恼人的问题时不时出现在她的脑袋里,干扰她对各种日常事务的判断。她已不能再假装这个世界是完全理性的,而要是凶手能够飞天遁地隐形穿墙,再擅长推理的侦探又能有什么作为呢?她的生活真是被这些讨厌的事弄得一团糟。
但是当她把脑袋越过寇伯左侧的横栏时,詹妮娅发现自己的生活也许并没有那么糟。起初她的心剧烈地跳了几下,因为那副油画前站着一个背影。她看到某个似乎是属于男性的后脑勺,脖颈位置露出花衬衫的领口。这个突然出现在她家的陌生人的确吓住了她,但紧接着她就察觉到那个后脑勺多少是有点眼熟的,而且,不管怎么说,没多少人会穿着这样一件醒目又傻兮兮的森林图案花衬衫来实施非法入侵。这图案看起来如此熟悉,像是马尔科姆在某一年的环境保护节设计的。而尽管小镇居民们都很喜欢这位热情的艺术家,没多少人真的爱他到愿意穿这样一件衣服。
她突然间感到一阵欢悦。在她有意识的思考形成结论以前,似乎某种本能就搞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某种像是心灵感应的东西。她并不是真的相信这种能力——可是,多么奇妙啊,当她直勾勾地瞪着这个背影时(她可以发誓自己绝对没有发出任何动静,更不会像里写的那样倒抽一口凉气或者踩到枯枝碎叶什么的),对方猛然回过头来。他们对视了半秒,楼下那张空白的脸上飞速浮现出一种过于浮夸的笑容。
“绒绒!”她那穿着愚蠢森林花衬衫的老哥兴高采烈地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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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5 还乡曲(下)
每当罗彬瀚踏进雷根贝格银莲花路十五号时,他的情绪总是非常饱满,充盈着即将见到亲人的喜悦、远离工作的激动,以及面对俞晓绒最新罪行的恐惧。但在这些大情绪之下,他能体会到更隐晦的困惑。他对马尔科姆·迪布瓦没有任何意见——可能还是有那么一点点,但和这事儿没什么关系——可只要他一走入栅栏之后的庭院,就会强烈地意识到这里的布置并非出于俞庆殊的喜好。至少不是他熟悉的那个母亲。
这里充满的是关于家庭的回忆。庭院里托举水管的怪兽雕像,精挑细选后拼凑成花朵图案的鹅卵石小路,特意设计成猎兔犬模样的门牌……所有的布置都暗示此处有些不为外人所知的故事,属于这一家人的秘密暗号。它们可能是无心之举,也可能是由艺术家满怀爱意地精心编排而成。
这千奇百怪的暗号,其中部分罗彬瀚知道,部分不确定,部分则一无所知。在这场家庭情景戏剧中他并非主演,不过是位常常出现的客串嘉宾,当某段剧情需要他友情参演时,他便拿出一串挂着海藻球吊坠的钥匙,像走进摄像机镜头那样扭开银莲花路十五号的房门。有时他管这里叫俞晓绒的家,不完全准确却已很难再改口。还有什么更合适的称呼呢?“他妈妈的家”或者“俞家”听起来都是那么匪夷所思。俞晓绒的家,念着更像是某种童话地点。
花园的大门敞开着,欢迎任何社区里的朋友走进来拜访。屋门前放着一个快递包裹,罗彬瀚顺手把它提起来,放到行李箱上。他等着那只耳聪目明的猎兔犬钻出狗门来迎接自己,可是却毫无动静,心里微微一沉。雷奥确实聪明能干,还曾经在树林里找到彻夜失踪的小主人,很难想象它会因误食巧克力或在车道上乱跑而死去……但它毕竟是只很老的狗了。
罗彬瀚不愿再细想下去,而是轻轻地把钥匙插进锁孔,像潜入秘密基地那样慢慢推开屋门。他不是想制造什么特别惊喜,可也还没考虑好要怎么在失踪两年后若无其事地跟俞庆殊打招呼。不过先别忙着担心——在眼前这样一个鸟语花香、阳光灿烂的周末,对一位热衷事业并且有望晋升为合伙人的律所骨干律师,她所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无疑是去找个没有未成年小孩的地方为她的客户们尽情加班。家庭卧室与书房并不符合俞庆殊的喜好,过去几年里她也总是尽量不在家里展露出她和“工作往来人士”的沟通状态,“别把工作带进家庭”是她过去几年来致力于实现的格言。不过话又说回来,格言一般是给注定要犯的错误预支良心的赎罪券。
他可以悄悄走进去,弄清楚女主人是否还在事业场上拼搏,然后坐下来仔细考虑对策。他本该在进门前就有一个可靠的计划,但是他没有,就像他在买机票之前就该打好招呼,而不是任凭拖延症发作。现在他完全没了主意,甚至都来不及找周雨商量商量,因为周雨在他登机前三天就已经出差去了。他真不知道一个医学项目有什么差可出,甚至连手机消息也回不了。如果周雨不是周雨,他会相信这个人准是要去蹲几个月看守所。
房门静悄悄地向他敞开了。屋内的景致与他脑海中的记忆重叠在一起。他首先注意到客厅里老旧的桃花心木长桌,是他妈妈刚搬到这里时从同学那里得到的乔迁礼物,十余年来在这个家中始终屹立不倒,任凭某些四爪动物在它表面留下累累伤痕。它典雅柔和的深红色一定极讨女主人喜欢,因此才能服务至今,而为了掩饰猎兔犬过去犯下的罪行,桌上盖着一大块精美却结实的春绿色桌布。布面的碎花刺绣看似容易引起猎兔犬的犯罪冲动,可是罗彬瀚也知道这里头的关窍所在:雷奥仇视柑橘的气味,少量柑橘味的空气清新剂便足以叫它退避三舍。这办法并不算太仁慈,但要想跟一只精力充沛又天性狡猾的猎犬谈判,不使出点手段可做不成。过去每个想在银莲花路十五号立足的人都必须学会这种谈判技巧,而令罗彬瀚高兴的是,接下来的日子里显然还得接着谈判。
他看到这个家里第二危险的成员(第一永远都是俞晓绒的,当然)正趴在墙角看他。它的皮肤已松弛多皱,但依旧毛发光滑,精神奕奕。罗彬瀚蹲下身冲它招招手,又轻轻地叫它的名字。
“雷奥。”他压低声音呼唤道,“过来。”
雷奥仍然趴在原地没动,两只格外硕大的耳朵静静垂落在脸颊两侧,看起来格外严肃而愁闷。当罗彬瀚像过去那样把左手伸出来时,它并没有一溜小跑地靠过来,把自己的下巴搁在掌心接受抚摸。相反它只是简洁地摇了两下尾巴,仍旧用满怀疑虑的目光盯着这位失踪多时的熟人。它肯定还认得他,否则早已用震耳欲聋的吠叫来向一位不请自来的生人下达逐客令。但不知怎么,它也不再像过去那样亲热与热情。它只是看着,就像观察一个它既不理解也不讨厌的事物。
罗彬瀚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可能是他身上沾染着陌生事物的气味,比如菲娜、米菲或是某些更遥远的东西;可能雷奥早就以为他已经死了,死在某场危险的荒野狩猎里,而此刻这个私闯领地,身上还带着点熟悉气味的家伙还能是谁?毫无疑问正是那个狩猎了他的凶手。罗彬瀚不知道猎兔犬是否能聪明到想出这样一个惊悚故事来,但他确实听说过类似的事,也许是发生在宠物猫身上的吧。不管怎么说,要是现在雷奥把他当作是入侵者,那绝不会放任他走进客厅。
他又在原地蹲了一会儿,指望雷奥会回心转意,可惜狗在固执己见这点上要比他强得多。最后他只得放弃了,用一种商量的口吻低声说:“我不犯你,你不犯我,怎么样?”
雷奥歪着脑袋。它仍在思考和评估他的身份,但把脖颈压低了一点,看起来没打算暴起袭击。罗彬瀚只好先料理自己。他先把行李连同门口的快递包裹一起拖进客厅,然后才打量起整个客厅的变化。陈设的改动并不大,想必马尔科姆这两年多过得挺忙碌。厨房里有台挺新的咖啡机,可以推测精英律师终究是把事业压力带进了家里。窗帘的内层换成了镂空的蕾丝质地,使帘子垂落时也能让阳光透进来,正好落在那块春绿色的桌布上。桌子正中央的陶瓷瓶上绘满幽蓝色的矢车菊,瓶中则插满了一种名为“茴香酒夫人”的杏色月季。
这幕画面具有一种不真实的吸引力,再次让罗彬瀚觉得自己正处于某处童话中的地点。每样事物都那是么鲜艳可爱,焕发出生机勃勃的美丽。他还想到他母亲曾经很喜欢杏色——曾经,他只能这么猜,因为在过去留下的照片里,他总看到俞庆殊穿着杏色的女式衬衣。如今她似乎很少再这么穿了,不过杏色的花朵仍然能得到她的偏爱。
关于喜好的思绪让罗彬瀚不由自主地转过身,去看墙壁上悬挂的那些家庭照片。其中大部分是关于俞晓绒的,零星的两三张里则有他和马尔科姆的亲戚。这些照片都被精心保存在造型独特的相框里,环绕着正中央的挂画。而如果要让罗彬瀚在整栋屋子里指认一样俞庆殊最喜爱的陈设,他觉得自己多半会选择这副画。
它应当值不了几个钱。一幅临摹名家的模仿之作,出自马尔科姆一位名不见经传的艺术家朋友之笔。据说它的诞生与俞晓绒的出生是同一天,这点或许不是真的,可它千真万确是为俞晓绒而生,并且在她抵达人世的第一个星期内就被作为贺礼送到了屋子里。
他想象俞庆殊刚收到画的那一天:小婴儿终于熟睡了,她从育婴室里出来,面带倦容地走向客厅长桌上堆放的礼物、慰问品和贺卡,拿起最近的包裹与卡片拆阅。他们在本地没有多少亲戚,可是邻居们都很热情,而马尔科姆又朋友众多。她祈祷不会碰到些缺乏社交神经的礼物,比如孩子父亲的裸体健身雕像——马尔科姆的艺术家朋友们有时确实令人觉得思维古怪。她怀着警惕拆开那个扁平的正方形包裹,画面的一角露了出来,让她看见小片的水蓝色颜料。她松了口气,把正面的包装一口气撕开。
这肯定不是最好的那类作品。模仿名家的临摹之作,技法与题材都拾人牙慧。但它的确抓住了她的心。在那片淡雅朦胧的水蓝色天空下,在那每一朵舒展绽放着的白色杏花中,每道细致的笔触都蕴含着温柔与喜悦。那是盛开的灿漫杏花。春晓之梦。爱与希望。它诉说的乃是对新生命降临的祝福,正如它所模仿的那幅名画。一位母亲怎么会不爱这张画?
春天。春天。为何非要把春天定为一年的开始?就像是所有的生命从生到死。但季节轮转是一种错觉,每个春季都是独立的、彼此无关的现象。画家得知侄子诞生时会想些什么?他得知俞晓绒诞生时在想些什么?死亡已然远去,疯狂也被平息。过往的所有不幸将被新的事物所取代——当真吗?那其实并不能改变结局。这是一个永无止境的循环。得到希望。失望。绝望。自以为觉醒。又一次失望。在这演出里从未存在真正的、彻底的顿悟,除非你就此退出舞台。
走入那座花园。罗彬瀚心想。脑海中浮现出李理在他面前踱步,口中念着那首诗,又或者是他自己在跟着念:一粒沙中窥见世界,一朵花里寻觅天堂。并没有什么区别。尘埃。世界。青雾中的花园与沉寂的影林。他觉得指尖似乎又触摸到了潮湿的冷雾。
他沉溺在想象里,面前的画作仿佛正往遥远处延伸。在春晓之梦里,在昏暗无人的丽园中,水蓝色的天空逐渐与青雾融为一体,风声里回荡着弦歌——但这一切关于梦魇的幻想里却包含着杂音。他不知道那像什么,也许是他自己心跳搏动的声响。那么突兀和不自然,以至于他没法继续再回想那座花园。他转头寻觅杂音的源头,只看到楼梯口的扶手旁边露出半张年轻女孩的面孔。他和她彼此盯着对方,童话之地的氛围霎时间荡然无存。
罗彬瀚迅速地、几乎是本能地从脸上挤出一片灿烂的笑容。
“绒绒!”他极尽热情地喊道。
随着他的呼唤,俞晓绒稍显成熟的脸孔慢慢从扶手后头升起。她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下巴与颧骨的轮廓变得更像俞庆殊了。她的个头似乎更高了,脸颊更消瘦,还带着沙滩日光浴的痕迹,尽管如此,罗彬瀚依然觉得她变化不大。他冲她张开双臂,笑眯眯地问:“惊喜吗?”
俞晓绒慢吞吞地从二楼走下来。她当然不接受一个可疑分子的拥抱,而是对着客厅左张右望。当她找到趴在墙边的雷奥时,两弯眉毛立刻皱了起来。罗彬瀚假装没看见。
“它怎么了?”她用中文问。
“什么怎么了?”罗彬瀚说,“我进门时它就这样。也许是太吃惊了——死在外头的人又回来了嘛。”
俞晓绒向着墙角走过去。当她伸手抚摸雷奥的头顶时,猎兔犬一边摇晃尾巴,一边温和地舔舐小主人的手掌,显示出自己并无任何病痛。但当俞晓绒尝试逗它玩耍时,雷奥也没表现出往常该有的浓厚兴趣。它的眼睛时不时瞄向罗彬瀚,仿佛在说“我可还没忘记你哦”。
罗彬瀚仍然假装没注意到家庭保安对自己的怀疑。为了不让气氛尴尬,他开始在屋子里到处乱逛,表现出对各种装饰变化的浓烈兴趣。
“你妈妈呢?”他对俞晓绒问,“还在加班?”
“老样子。”
“马尔科姆呢?”
“他在西班牙。”
“他去那儿做什么?”
“修复古壁画。”俞晓绒解释道。她没有说得更多,也许她也确实不知道更多。有时要弄懂马尔科姆的工作内容对于其他人并非易事。他有那么多五花八门的朋友,给他带来各式各样的工作,只可惜收入上却经常不尽人意。
罗彬瀚略微有点失望,因为马尔科姆是个不爱追根究底的人。如果他问罗彬瀚去了哪里,罗彬瀚大可以告诉他自己被外星修道士绑架了,他只会立刻哈哈大笑,可能还会给他颁发一枚纪念奖章,然后就彻底把这件事儿给忘了。这种天马行空的思维对于一心想把水搅浑的人真可谓是瑰宝。而少了这位可靠助力后,要应付那对母女的盘问可就更难了。
他僵立在原地,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俞晓绒把手环在胸前,默不作声地盯着他。场面并不温馨,简直堪称险恶。不过说实话他也习惯了,俞晓绒从没学过如何软语温言,至少不会用中文说。她倒是掌握了如何用非禁忌的词汇来吵架,而这一点是他的错,千真万确抵赖不得。
“呃……”他说,“学习怎么样?”
“那样。”俞晓绒硬邦邦地回答。
“假期玩得愉快?”
“挺特别的。”
“噢,特别?”
“那里的游客都挺有意思的。”俞晓绒说。她的下巴微微抬起,显出一点挑衅的架势。
这种姿态令罗彬瀚心生警觉。他颇有作为异性同胞的自觉,不是很愿意去管一个青春期女孩怎么和男孩打交道的事儿(但她妈妈可不会睁只眼闭只眼),可是俞晓绒在此方面的记录极为不良。要是她在沙滩上和某个陌生男人相谈甚欢,那人没准就是个逃亡到此的通缉犯。好在不过是一个短假期。就算俞晓绒曾和犯下连环杀人案的食人魔共进烛光晚餐,对方也不会出现在雷根贝格的街道上。
今天是个美丽的日子。罗彬瀚在心里默念道。他不必神经过敏。小丫头片子与爱卖弄身材的冲浪小子,无非就是诸如此类的事。这是他来到雷根贝格的第一天,他力求让这一天过得友好而轻松。
“你的假期怎么样?”俞晓绒略带讽刺地问,“两年多的长假?”
“特别!”罗彬瀚回答道。他紧接着痛苦地补充说:“有趣!”
“妈妈怀疑你被人雇凶杀了。”
“不许胡说八道。”罗彬瀚说,“我好着呢。非洲有水有电有空调,还有酒吧和超市,所有人说话都好听……客房还空着吗?让我先去把行李放了。”
俞晓绒的嘴唇蠕动了几下。有一瞬间她的目光显露出叫人惊异的冷峻和锐利。那种神态出现在一个孩子身上时真是分外古怪,可相信孩童的秉性天真无邪,这也是成人的傲慢。幼崽如何能脱离整个族群的天性呢?罗彬瀚心不在焉地想。不知怎么他眼前浮现的杀手小咪。他没有真的见过那名猫人,却时常想象它的眼睛也有一种纯真、明亮而冷酷的神采。
然而想象终归是想象,在他短短沉默的几秒里,俞晓绒已经悄然来到他身边。她伸手去提他的行李箱。
“我来收拾。”她言简意赅地说,“你去想想怎么和妈妈解释。她今晚就会回来。”
她的动机可能是不纯的(搜查嫌疑人的行李箱毕竟是侦探游戏中最有乐趣的环节之一),但罗彬瀚仍然为此感动。雷根贝格那梦幻般柔和而明朗的阳光似乎照亮了整间屋子,童话地点的氛围失而复得。他满怀怜爱地拒绝了俞晓绒帮他收拾行李(并顺道检查)的好意,只是把俞庆殊的包裹递给她,让她送到她妈妈的书桌柜上。而他会趁着这段时间锁上客房的门,再把自己的行李好好检查一遍,以防其中有任何不妥之处。一切都是那么温馨、友好而愉快。俞晓绒凶恶(但也有可能暗藏温情)地瞪了他一眼,拿着包裹走向书房。突然间,她停住脚步,低头盯着包裹的顶部。
“听见里头有倒计时的声音了?”罗彬瀚说。
俞晓绒回过头来。她的脸上没有笑容,而是一种紧绷的平静。
“快递单是假的。”她说,“打印纸伪造的。这不是妈妈网购的东西。”
她仍然捧着那个包裹,但却不再用力地翻动或按压它。而是谨慎地移动双臂,好让自己看清包裹每一个面的情况。最后她把它高高地举起来,仰头去看底部是否留有信息。
罗彬瀚早已经冲到了她身旁。如果不是俞晓绒抓得足够紧,他会劈手拿走那东西。他们一起抬头去读写在包裹底部的留言。两行细小而端正的字迹。一行德文。一行汉字。罗彬瀚能认出的德文单词从未超过一百个,他只能盯着那行汉字,像蚊蚋那样细小却清晰地写着:
此物赠与归乡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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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6 船夫与那伊阿得斯(上)
有个炸弹包裹的故事曾在雷根贝格周边广泛流传,它是关于住在月见草巷的穆勒一家的。据说,穆勒家的孩子曾浏览过一个非法网站,并在上面留言要接受“惊喜”。自那以后的第二个星期,一个没有标识的包裹被放在他们家的门前,忙着把购物袋拎进门的男主人随手抓起它,注意到上头没有快递信息。而当他还在纳闷这是怎么一回事时,嘣!场面变得一塌糊涂。警察们得先把精神崩溃的穆勒家人们设法弄出去,然后才能收拾碎片和提取证据。
这个故事或许有添油加醋的成分,好让老人们能蓄意恫吓那些不安分的青少年,但月见草巷却是个真实的地址,并且如今住户少得可怜。而即便罗彬瀚说不了几句德语,他并未因此错过太多雷根贝格的流言蜚语与小镇怪谈。有时俞庆殊会在餐桌上谈论它们,以不太令人愉快的专业视角来点评其中明显伪造的成分。马尔科姆也会在钓鱼或者做手艺活儿时聊这些,他却很喜欢把事情讲得更离奇可怖,好增添雷根贝格在他眼中的神秘色彩——每当这种时候,罗彬瀚总是更确信俞晓绒的某些特质来自于亲生父亲。
快递,俞庆殊见怪不怪地说,她在事务所里见识过足够多的关于快递的案子了。有时是为了谋害,有时是为了恐吓,或者只是单纯的无聊。在她较为了解的几个案例里,受害人从包裹里发现的东西分别是土制定时炸弹、藏有带艾滋病针头的纸杯蛋糕和布满炭疽杆菌的羊毛围巾。它们没有一件是神志不清的疯子做的,不过是出于最简单明了的原因:商业竞争、感情纠纷与遗产争夺。
当俞晓绒忙着给自己套上橡胶手套时,罗彬瀚就坐在沙发上,一个一个地琢磨俞庆殊提过的动机。他这短暂的一生倒是从没碰到过绑架或是抢劫(当然指的是这颗星球上的常规犯罪),尽管作案动机并不缺乏。他姑且算是颇有身家,他父亲早期的事业也颇能树敌。当然了,像南明光那样的人还会拐弯抹角地提醒他提防家庭纠纷。如果哪天有人拿着刀在路上堵他,或者他在路上刹车失灵,罗彬瀚觉得自己不会多意外。他保险柜里的遗嘱多少有一部分是为此准备的。
但是此刻的状况有点不同。一个送到银莲花路十五号的可疑快递和出现在梨海市的凶杀完全是两回事。真正恨他的人怎么会选这样的时机呢?这里可是他老妈的地盘,哪怕不是那种真正意义上的“地盘”,可是一个从业多年的刑事律师,一个在面临压力时带着手枪上班的女人,她可绝不会放任亲生儿子被谋杀在自己家里。而这事儿是绝对能被查出来的,只要凶手不是个神仙,总会有某个摄像头拍到,会有社会关系被排查出来。这里不是梨海市,甚至连他父亲在这里也几乎没有熟人。怎么会呢?
他过于专注地琢磨这个问题,以至于差点错过了俞晓绒的动向。但当她拿着一把美工刀缓缓靠近包裹时,罗彬瀚总算及时回神。他从沙发上一跃而起,抓着俞晓绒的手腕往后撤。
“你想干嘛?”他警觉地问。
俞晓绒掰开他的手指。她甚至已经戴上了马尔科姆干活时用的面罩,有点简陋可笑,但能应付少量有毒气体和强光。“看看里面有什么。”她说。
“别胡闹。如果这里头是炸弹,你这一身可没用。”
“如果这里头是炸弹,我们早就死了。”俞晓绒不耐烦地说,“快递单是假的,送它过来的人会在附近观察我们。如果这是要炸死我们两个的东西,它首先得是被遥控的,在你进门时我们就该一起完蛋了。”
“它也有可能是定时的。”罗彬瀚提醒道,“还有感应式的呢。封闭包装,一感应到光线就爆炸。而且我们干嘛老在炸弹上打转?这里头还有可能是别的呢。”
“比如?”俞晓绒向他展示自己戴着的手套,“炭疽杆菌?如果里头有书信,我们可以先把它扔进马尔的昆虫展示箱里再读。”
“毒蛇和蝎子?”罗彬瀚威胁地问。
“那包裹里头没动静。”俞晓绒断然答道。尽管罗彬瀚自己其实也是这么想的,他不会像俞晓绒那么相信自己的手感和判断。仅凭经验来对抗未知的恶意是件危险的事,更何况这是一个分外奇妙的包裹。它出现的时机,它上面的留言——遣词非常奇怪,他不是没有注意到这点。而这也是为什么他没有第一时间打电话叫警察来处理。
“你还是不应该去碰来历不明的东西。”他面不改色地说,“忘了你妈妈怎么教你的吗?”
俞晓绒的两根眉毛在面罩后头直往上蹿。“你妈妈”对她而言向来是个有力的威胁,可与此同时也非常容易惹恼她。她把不透气的面罩摘下来,瞪着罗彬瀚问:“那你打算怎么做?”
“嗯……打电话给警察?”
这当然是俞庆殊教给他们的标准答案,因此俞晓绒什么也没说,只能站在那儿很不高兴地等着他采取行动。但罗彬瀚没有立刻走去二楼走廊的电话柜,而是继续和她面面相觑。
“忘了号码了?”她略带讽刺地问,“你们那儿改了新的报警电话?”
“没。”罗彬瀚说,“呃……你去报警怎么样?我用德语可讲不清楚什么。”
“那就用英语说。”
“可能会碰上听不懂英语的。我们没时间和接线员扯淡了,你去楼上打电话,我就在这儿等着。”
俞晓绒的眼睛迅速地眯了起来“你想趁我走开时自己打开它?”
“别瞎说。”罗彬瀚板着脸斥责道。
“你就是。”
“我是要防止你趁我上楼时打开那个包裹。你肯定会这么干的。”
他们又开始用眼神角力,企图以气势来证明对方心怀不轨。罗彬瀚尽可能摆出怀疑对方的嘴脸,但却绝口不提自己的手机此刻正揣在兜里。俞晓绒此刻还穿着睡衣,显然是把她的手机忘在卧室里了。他不敢提这件事,以免让俞晓绒想起他的手机来。
“快去打电话。”他又一次催促道。
“想报警的人是你。”
“这个包裹可是寄给我的。”罗彬瀚改变了战术,“我有权决定怎么处置它。”
俞晓绒开始把胳膊环在胸前,一个学习她妈妈给案件材料挑刺的姿势:“谁说这是给你的?那张假面单上写的收件人是‘尼摩先生’。”
“至少是给个男人,对吧?而且还有中文留言呢——‘赠与归乡之人’。当然就是给我的。我刚想起来,前两天我和几个朋友说过我要来这儿,也许他们想给我开个玩笑。不然不会是恰好这个时间送来,对吧?”
“哪几个朋友?”俞晓绒慢吞吞地问。
“你不认识。他们是一群穷极无聊的人。”
“你至少说得出名字吧?”
罗彬瀚卡了几秒。“周雨。”他本能地出卖那些最熟悉和最近见过的名字,“罗嘉扬、张舜名、南韵琼……总之,你一个也不认识。”
“而他们有本事把假快递送到这儿来?”
“打个长途电话的事情嘛!”罗彬瀚说,“在网上找到我们附近的餐厅与面包店电话,跟他们说要搞个熟人的恶作剧,再加一笔额外的小费。再简单不过了。”
“你现在不觉得里头是毒蛇了?”
“我只是说一种可能。”罗彬瀚声明道,“不管这是不是玩笑,这东西得由我来处置。你不能打开它。”
俞晓绒站在原地,脸上流露出一种思索的神情。
“如果这是给你的,”她问道,“为什么还要再底下写一条德文的留言?”
那条德文的留言——就写在中文上头的位置——并没有告诉他们更多的信息,它和罗彬瀚所看到的中文留言完全意思一致,除非俞晓绒没有老实翻译。而这的确是个谜:任何想要给他留言的人都不会想到用德文,他们要么知道他根本看不懂几个词,要么就根本不知道德文是什么。
“我没想通。”他承认道,“这事是挺怪的。也许这是为了向你们说明这个包裹是给我的。”
“也可能是给我们两个的。”俞晓绒说。
“你干嘛这么想?”
“它说给归乡之人。”俞晓绒指出。
有一阵子罗彬瀚不太明白她想说明什么,而俞晓绒竟也显得有点犹豫,似乎不想把话解释得更明白。这种表现对她实在难得,于是罗彬瀚恍然大悟:严格来说,雷根贝格不是他的家乡,只是俞晓绒的。要是他从非洲回到梨海市还算得上“归乡”,但从梨海市去了万里之外的雷根贝格可一点都不沾边。真正归乡的人是俞晓绒,是她从度假地点回到了她的家里。
罗彬瀚并没觉得自己被这个事实刺痛了,早在很多年前他已然接受事实。可他也有没法向俞晓得绒解释的部分:诚然以他们这些本地人的眼光来说,雷根贝格不是他的家,但要是从几百亿光年外或是别的什么星层看来,某些外宾恐怕会觉得整个星系都是他的家。不管他在这个过于庞大的故乡里有多无足轻重。不过即便如此,谁会特意给他送一个包裹来呢?他熟悉的天外之客都离开了。莫莫罗还在,但却暗暗地避着他。这个永光族根本不可能明白怎样把一个包裹寄到银莲花路十五号,更别提是一个伪造了单据的假快递。他想不出谁能办到这一点……真的吗?
有个人选突然跳进了他的思绪里。他以前没想到,因为他从未见过对方,可是他的确知道她也在附近——陈薇有个徒弟在这周边,不是吗?那个徒弟肯定知道他是从哪儿回来的,而且要送一个匿名包裹到邻居门口也半点不难。这不像陈薇会开的那种玩笑,可谁也没说她的徒弟不能是个好诙谐的人。或许她正等着他上门打听呢。
“我们周围住的都有谁?”他问俞晓绒,“都还是那些老邻居?”
俞晓绒瞪着他:“你怀疑是邻居恶作剧?”
罗彬瀚本想习惯性地否认她的揣测,否认一切俞晓绒对他的怀疑几乎已经成为他的本能。但这一次他克服了心虚,而是故作神秘地说:“算是种可能?我发现,咱们院子前头那一家的花园变化挺大的。”
“老格尔格斯家搬走了。”
“那现在住的是谁?”
“昂蒂·皮埃尔。她是个音乐教师,一个人住。”
“噢。”罗彬瀚说,“她和你们关系怎么样?”
俞晓绒又开始用观察者式的目光打量起他。罗彬瀚对她这种神态感到警惕,这小丫头片子向来喜欢表现出自己知道得很多,但她不可能真的知道。她只是喜欢搞些虚虚实实的疑阵。
“妈妈想让她教我钢琴。”她说。
“但你没学。”
“我没学。”俞晓绒不耐烦地说,“我想听钢琴演奏的时候会去买张音乐会门票的。”
“你才不会。你的屁股在板凳上坐不了十分钟。”
“你还想不想了解昂蒂·皮埃尔?”
罗彬瀚恭敬地低头哈腰,请她继续说下去。
“她有语言障碍,不过听力没问题。她脾气有点怪,和我们关系不错,妈妈挺喜欢她的,但她很少主动和别人来往。”
罗彬瀚注意到她皱了一下眉。
“她在这儿的学校里教书吗?”他装作感兴趣地问。
“我想没有。她不怎么出门。”
“这么说,她不怎么出门却有收入。”罗彬瀚故意用强调的语气问,“邻居们都怎么看这件事呢?”
“我不清楚。”俞晓绒说。但她的语气说明她应该很清楚,并且其中的某部分不怎么让她高兴。流言蜚语一向是熟人社区的特色,绝不会少,也绝不会只有动听的话。
罗彬瀚知道俞晓绒很不喜欢这一套,而这件事常常叫罗彬瀚觉得很古怪:俞晓绒自己就是个特别善于刺探的鬼灵精,可对于那些真正常见的秘密,像是藏在衣柜里赤身裸体的情人,藏在知名不具的节日包裹里的现钞,或者已婚人士的轿车里找到的带着夜总会标签的火柴……这样的事情并不会引起她的兴趣。他妹妹就像某种野兽,一匹在树林里夜游的狼,总是从四面八方的风声里嗅到血腥味。她对于人们不能见光的丑陋私生活却似乎缺乏好奇心,就像狼不会关心人穿什么颜色的内裤——他赶紧把这个可怕的念头从脑袋里赶走了。
他装模作样地摆出沉思的架势:“这个昂蒂·皮埃尔平时没什么特别亲密的朋友?会给她经济援助的那种?”
“她拒绝了所有想追求她的男人,除非你在暗示妈妈。”俞晓绒冷冷地说,“妈妈有时邀请皮埃尔小姐到家里吃饭,这是她最容易接受的邀请了。”
“她经常来吗?
“妈妈邀请就会来。”
“这么说,你妈妈也挺喜欢她的?”
“她只是想找个人看住我。”俞晓绒不情不愿地说,“昂蒂·皮埃尔家的位置很容易看到我们这儿的动静。”
罗彬瀚长长地哦了一声,显出很感兴趣的样子。他心里却琢磨着这安排究竟是谁做的。昂蒂·皮埃尔,陈薇的徒弟,恰好住到俞晓绒对面的房子里,并且自然而然地取得了俞庆殊的信任。后者或许只是巧合,但前者可得颇费一番手脚。陈薇说这些是荆璜安排的。这可能吗?荆璜学会怎么点外卖都是他教的。他认为这件事多半还是法克做的。
“我们去见见她吧。”他提议道。
“现在?”
“就现在。我还多带了点土特产呢。”
他看得出俞晓绒为这个提议感到吃惊。她的眼神瞟向桌上的包裹,目光中似乎带着困惑,但是当她开口时,声调听起来依然不容置疑:“皮埃尔小姐不会送这个过来。她不喜欢开玩笑。”
“但我们还是可以过去看看她,问她上午是不是看见过什么。毕竟她的房子视角最好嘛。”
“我们不能带着这个东西过去。”
“就让它放在桌上吧。既然你也觉得这里头不是炸弹,咱们最好先别去碰它——你不碰,我也不碰,咱们先去问问这位好邻居是不是看到了什么。这样够公平吧?”
俞晓绒还想提出抗议,但罗彬瀚已经开始推着她朝自己的临时房间走,要去找点拜访邻居时送的土特产。如今俞晓绒的身板比过去高大得多了,只比他矮小半个头。她还特别有力气,罗彬瀚能感觉到她使劲顶着自己的肩膀,想把他拖在客厅里。他当然不能真的用全力推她,只是有点纳闷她为何这么不想让自己见到昂蒂·皮埃尔。
“怎么了?”他纳闷地问,“干什么不让我去?”
“她不认识你。”俞晓绒说,她咬了咬嘴唇,紧接着又说,“她不喜欢陌生男人造访,社区里的男人对她打扰得够多了。”
“所以得靠你呀,绒绒。她肯定欢迎你去看她。”
“我可不会帮你介绍漂亮女孩。”
“我可没想那个。”罗彬瀚严正地说,“我只想问候问候邻居。”
“你从没去和迈尔家的人打招呼。”
“那是因为你妈妈叫我别去。她说要是我得意忘形,去和一时上头的未成年女孩瞎掺和,上法庭时倒霉的肯定是我……窗外那个人是谁?”
俞晓绒转头去看窗外。趁着这个空当,罗彬瀚闪身钻进客房,从行李箱里掏出一个青蓝缎面的小匣子。他听到俞晓绒在自己背后发出气恼的大叫,脸上不由露出得意的笑容。紧接着他的脖子被人扼住了,俞晓绒在他耳边恶狠狠地说:“这招太过时了!”
“但还是有用!”罗彬瀚艰难却依然得意地宣布。他的小腿上又挨了一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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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7 船夫与那伊阿得斯(中)
罗彬瀚手里抓着一只缎面匣子,一瘸一拐地走出前院,去往马路对面的皮埃尔家。他的瘸腿绝大部分是装出来的,只为了逗逗身后满脸怒气的俞晓绒,而礼物是柄带桃花墨图与诗歌题字的檀香木折扇。不算什么昂贵的礼物,但经验告诉他这些带点异域风情的花哨工艺品通常会比茶叶和酱料更讨本地人欢心。可是话说回来,昂蒂·皮埃尔是陈薇的徒弟,她完全可能更喜欢一把剑或是一辆摩托车。
“她不会看见的,”俞晓绒在他脑袋后头说,“她从来不关心自己屋子外头发生的事。上回她的邮箱里塞满了信,还是妈妈提醒她得拿出来读一读。”
“真的假的?”罗彬瀚嘴上吃惊地说。他的双脚已经踏进了昂蒂·皮埃尔的前院里,而这片区域里的景象已经让任何质疑都显得分外做作。原本属于老格尔格斯家的郁金香花圃和环绕鸢尾的鹅卵石小道已是难觅踪迹,理应规制平整的绿地久失打理,早就侵入了小径的石缝。爬根草与洋甘菊四处疯长,一株不知从哪儿来的葛藤杀死了原本用来装饰栅栏和立柱秋千的藤蔓月季,并且眼看着即将掐死附近几株山毛榉树苗。
这景致看起来其实不算太糟糕,甚至称得上繁荣幽茂,亲近自然。但在雷根贝格的传统居民眼中,庭院的规整与美观间接代表着这户人家的精神状态。甭管昂蒂·皮埃尔在这里住了多久,她仍然是个外来人,和罗彬瀚没什么不同。她这充满自然野性的前院叫罗彬瀚想起一个词,以前只有当他在极端情况下不得不吃周雨做的饭菜时,他才会用上这个词。
“非常原生态。”他尽量用赞美的口吻评价道。
“妈妈一直很想知道她是怎么让草坪长得那么快的。”俞晓绒说,“我们家的草坪浇水慢点就会开始发黄。”
“园艺是多么玄妙啊!”罗彬瀚哼哼着说,“这显然是音乐的力量咯。”
他在俞晓绒凶恶的视线下按响门铃,暗暗想着是否会有更具神秘气氛的事发生。但房门并没有“吱呀”一声自动打开,也没有从门缝里流出颜色可疑的液体。他们起初什么也没听到,然后门锁倏地一转,屋主人就把头从半开的门里探了出来。她湿漉漉的头发与脸庞与罗彬瀚贴得有点过近,以至于罗彬瀚在最初的一眼里反而看不清她的长相。他只看到对方缕结缠绕的深色发丝,还有发丝后黑洞洞的眼睛。那双眼睛表面流动着幽暗灰蒙的湿雾,显得像某种死亡的水生动物。
罗彬瀚本能地朝后退了一大步。他忘记自己正站在台阶上,差点摔回前院里。站在后头的俞晓绒不动声色地用肩膀把他顶了回去。
“你好啊,皮埃尔小姐。”他听见俞晓绒用德语说。
伸出房门的那颗脑袋缓缓转动着,用乌黑的眼睛打量门外的两人。这时罗彬瀚才总算看清了这位屋主的长相。她的皮肤在阳光下接近巧克力色,五官分外突出,很富有个人特色:嘴唇宽阔,却与狭长斜挑的眉毛相得益彰,下巴与颧骨稍显尖刻,然而那双眼睛却又显出一股天真浪漫的神气。一位既醒目又很难忘的美人,当她没有表情地盯着罗彬瀚瞧时,既像是条从洞穴里探头观望的毒蛇,又像个被陌生人拦住问话的小孩。
罗彬瀚很快镇静了下来。昂蒂·皮埃尔和他想象中陈薇的徒弟差距颇大,但怎么着也好过面对阿萨巴姆。他带着微笑冲这位芳邻说了一句不太标准的“你好”。昂蒂·皮埃尔依然保持着探头的姿势,缓慢地眨动眼睛,她头发上的水全滴在门廊上,似乎没人在乎这点。
俞晓绒又说了几句德语,这次语速很快,罗彬瀚并没完全听懂,但从她的手势里猜想是在问匿名包裹的事。期间昂蒂·皮埃尔依然用只露头颅的姿势盯着他们,表情里什么也没透露。那实在不是个舒服自然的状态,以至于罗彬瀚开始幻想门后有某种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条唯有头颅像人的美女蛇,脖子后头便是长长的、濡湿可怖的爬行类身躯。这样倒确实像是陈薇会收的徒弟,他说不上来自己怎么会这样想。
但和他的幻想不同,昂蒂·皮埃尔并非肉眼可辨的妖魔鬼怪。等俞晓绒说完一切后,她便从门后钻了出来,露出穿着浴袍的人类躯体。她的体态与容貌同样引人注目,即便在雷根贝格也是罕见的高挑个头。她把湿手放在浴袍上擦了擦,又拍了拍俞晓绒的肩膀,仿佛在表示这一切全在掌握当中。随后她又看向罗彬瀚。
“你好啊,邻居。”罗彬瀚说。他尽量无视昂蒂·皮埃尔不怎么体面的穿着,把自己准备的礼物递了上去。昂蒂·皮埃尔自然而然地接过,打开匣子查看里头的内容。罗彬瀚对于赠礼从未抱过太高的预期,他的目标只是在社交礼仪上不功不过,甚至不指望昂蒂·皮埃尔能立刻搞明白这个小小的带香味的木制品该怎么用。但昂蒂·皮埃尔似乎一下就认出来来了,她把它从匣子里抽出来,捏在手中轻轻一抖,折扇刷地展开,利落得犹如孔雀开屏。
她的脸上突然绽放出笑容。那不是表示礼仪的微笑,而像个小孩在游乐园里得到了免费冰淇淋。罗彬瀚还来不及表示自己的受宠若惊,昂蒂·皮埃尔已经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热情的拥抱,差点就用胳膊把他从地上举起来。好在这个拥抱还没持***,她就抓着扇子跑回了屋子里。
罗彬瀚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
“别惊讶,”俞晓绒挑起眉毛,“以前菲利普·科隆送给她一束花,她当着他的面把花瓣给吃了。”
“很奇妙。”罗彬瀚喃喃地说,“没想到她这么……原生态?”
“是很奇妙。我以前没发现她这么喜欢东方文化。”
这一切或许与文化无关,而与一个游荡在宇宙中的安全员有关。罗彬瀚在心里暗暗地想,但他什么也不敢露出来,俞晓绒狐疑的视线正落在他脸上。他刚才可能已经说错了什么。
昂蒂·皮埃尔又像一阵风刮了回来。她湿漉漉的头发已经甩得半干了,眼睛因为兴奋而闪闪发光。她抓住他们的手臂,不由分说地邀请他们进了屋内。客厅比前院要整洁太多,木地板上除了新留下的水痕,竟也没有别的明显污渍。昂蒂·皮埃尔把他们安置在沙发上,自己又跑去厨房里鼓捣待客的水饮。这时罗彬瀚才发觉另一桩本不该忽略的事,那就是昂蒂·皮埃尔跑动时无声无息,因为她一直光着脚走路。
“奇妙啊。”他只能这么重复着。
“而且挺迷人的。”俞晓绒研究着茶几上的花纹说,“米勒说她以前可能是巫毒教的信徒,不穿衣服地住在丛林里。”
“别瞎说。她可不像非洲人。”
“你又见过多少非洲人?”
“挺多的。”罗彬瀚若无其事地说。他百分百肯定这是俞晓绒设计的又一个圈套。
“那么他们都长什么样?”
“各种各样?就像咱们这个镇上的人?你总不会觉得他们连风扇和电磁炉都没见过吧?这难道不是歧视?”
俞晓绒抿紧嘴唇,没法再继续问下去。罗彬瀚知道自己又成功架住了她的试探。他特别殷勤地起身溜向厨房,去看昂蒂·皮埃尔究竟在准备什么。俞晓绒并没跟上来,但依旧用视线跟踪他的行迹。他把头探进厨房里,看见整个料理台都光洁如新,没有多少瓶瓶罐罐,冰箱旁的昂蒂·皮埃尔正在往三个纸杯里倒橙汁。冰箱门敞开着,罗彬瀚偷偷瞄了一眼,只看见各种速食与罐头的包装盒。
他轻轻地咳嗽一声。昂蒂·皮埃尔猛然地转头看他,手上仍在倾倒橙汁,当奔涌的气泡即将溢出杯口时,她的手摆正了瓶口,就像手掌上也长了只眼睛。她的头几乎转了一百八十度,没半点不舒服的模样,静静地斜悬不动。霎时间罗彬瀚感到面前的并不是一个活人,而是具美丽又令人毛骨悚然的皮套。
他冲她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然后压着嗓子用中文说:“我是‘法剑’的熟人。她说她认识你……你们是,嗯,师徒关系?”
昂蒂·皮埃尔的脸上又一次绽放出笑容。她的情绪似乎不用任何过度与缓冲,转瞬便会在空洞与亢奋间切换。她那深色的眼睛突然间又闪闪发亮,殷切地望着罗彬瀚的脸,而这一切似乎都是因为他说了“法剑”这个词。事情确凿无疑,她真是陈薇的徒弟,还能听得懂中文。这让罗彬瀚略微觉得轻松了一些。这下他在雷根贝格总算有个强有力的盟友了。不但具有实实在在的武力,同时还能以兼职保姆的身份对俞晓绒形成身份威慑。
他假装对厨房里的装饰感兴趣,把身体又往里挪了挪,以免让外头的俞晓绒发现什么疑点。
“你师父走之前告诉我你住在这镇子上,”他快速地说,“得谢谢你照看我老妹。你……嗯,真的没法说话?”
昂蒂·皮埃尔眨了一下眼睛,非常确信地点了点头。
“呃,好吧,抱歉。”罗彬瀚说,“我以为你只是……不想暴露得太多。我想就算你的嗓子有什么问题,你师父总有办法治得好。”
昂蒂·皮埃尔伸出一根手指,按在自己的咽喉上。她的嘴唇张开,头颅扬起,气息倾吐时如在歌唱。然而罗彬瀚耳中听到的唯有寂静。他茫然地盯着她,直到昂蒂·皮埃尔重新合上嘴唇。她把原先按住咽喉的指头压在嘴唇上,郑重其事地朝罗彬瀚摇头。这似乎像在警示什么,可罗彬瀚实在没法明白。而这时俞晓绒已经像只猫似地蹑到了厨房门口。罗彬瀚从墙面瓷砖的倒影里发现了这一幕,立刻便对着光可鉴人的料理台大加赞叹。
“我从来都没见过收拾得这么干净的厨房!”他高声说。
俞晓绒恼火地瞪着他。她肯定意识到自己错过了某些东西,但是昂蒂·皮埃尔已经高高兴兴地把一杯橙汁塞进她的手里,推着她走回客厅。罗彬瀚主动接过另一杯,然后悄悄问俞晓绒:“你告诉她那个假快递的事情了吗?”
“只说了几句。她还没告诉我什么东西。”
“她该怎么告诉你呢?”罗彬瀚颇感兴趣地问,“你专门为她学会了解读手语?”
“只会一部分日常的。”
“剩下的呢?”
“她会写或者画。”
罗彬瀚很想再打听打听昂蒂·皮埃尔的日常社交,可俞晓绒已经不再搭理他了。她用和本地人交流的语速说起她的母语来。到了这种程度时,罗彬瀚几乎一个词也听不出来。他只能从俞晓绒指向窗外的手,虚抱重物的动作,或是转向他的眼神来猜测她说到了哪一步。他不敢用中文去询问或补充,因为昂蒂·皮埃尔或许会对此作出反应,而一个雷根贝格的音乐女教师是没道理听得懂中文的。
“你看见了吗?”他模糊地听出俞晓绒这样问。
昂蒂·皮埃尔全神贯注地聆听了那一大段说明。很难从她的表情里看出她对这件事的想法,但现在罗彬瀚感到自己先前判断有误。昂蒂·皮埃尔是和陈薇不一样,可也不像个会搞邮包恶作剧的人。她把双手摊开朝上——罗彬瀚估计那是说“没有”——然后又用食指指向自己,手掌向内侧挥动。
“她承认是她干的?”罗彬瀚问。
“她说她可以帮忙。”俞晓绒解释道,“她想去看看我们那个包裹。”
“她不在原定的谋杀名单上吧?”罗彬瀚说。俞晓绒冲他怒目而视,并在茶几底下暗踹他的脚踝。罗彬瀚顺从地把脚挪到另一边,心里琢磨着究竟该怎么办。既然不是昂蒂·皮埃尔,他就完全没了头绪,还能有谁呢?隐居山林的神秘剑仙似乎并不怎么喜欢他。要么这是个针对陈薇和昂蒂·皮埃尔的陷阱,来自他所不知道的宇宙罪犯们的可怕阴谋,正是要引诱昂蒂·皮埃尔去为邻家小女孩打开那个邮包——说实话有点扯淡,但他真的想不出别的理由。
“咱们还是报警吧。”他莫可奈何地说,“既然这不是邻居送的意外惊喜,我们就按照标准流程处理:远离房子,报告警察,然后告诉你妈妈。”
他下一秒就为自己莽撞的发言后悔了。并不是这个决定有什么可考虑的——有时他会发现自己挺愿意为满足好奇心冒点生命危险的,但首先绝对不能让俞晓绒掺和进来——但几乎是他刚说完话,昂蒂·皮埃尔脸上就露出了明显的反对神色。万幸俞晓绒似乎没注意到,她也忙着提出自己的反对意见。
“别告诉妈妈。”她说。
“绒绒,她会从警察那里知道的。你妈妈可比你有钱有势,她简直为所欲为。”
“那我们就不该报警。”
“我们当然该报警,”罗彬瀚着重音调地说,“而不是让一个邻居,而且是完全不认识中文字,也听不懂中文话的邻居,去代替我们检查可疑包裹,对吧?万一她在检查时受了伤怎么办?”
俞晓绒转头去看昂蒂·皮埃尔。但这会儿后者已经听见了罗彬瀚的提醒,并露出一副懵懵懂懂,全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的表情。她这表情简直不像演出来的,连罗彬瀚兜开始怀疑她是否听懂了自己的提示。眼下他真的有点摸不透她。
场面陷入沉寂。罗彬瀚跟俞晓绒互相觑着脸色,没有发生什么额外的争执。很早以前罗彬瀚就知道什么样的话能压得住俞晓绒,她身上确有一点道德负担——要是刺探一桩秘密可能害无辜的人倒霉,她就会老老实实地偃旗息鼓。暂时会的。要不了多久她就会同意他们应当报警。
这时昂蒂·皮埃尔反倒先站了起来。她脸上仍旧带着那种懵懂疑惑的表情,手里端着半杯橙汁,却一路走向门口。罗彬瀚和俞晓绒都直勾勾地看着她穿越玄关。她表现得那么自然和放松,就像是准备去拉一把皱起的窗帘,因此他们竟然谁也没明白她到底要去哪儿。直到他们透过窗户看见她穿越前院和马路,眨眼间已经踏进了俞晓绒家的花园小径。
“噢不。”俞晓绒说。她站起来拔腿就跑,口中大喊着德语的“停下”。罗彬瀚跟在她后头,顺手拿走沙发上一小片陌生的碎纸。那肯定是原先粘在俞晓绒睡衣后背上的,手感像报纸的碎屑。天知道这小丫头片子拿报纸做了什么好事。
他们在昂蒂·皮埃尔进门前截住了她。俞晓绒竭力用一大串德语跟她解释情况的危险,但昂蒂·皮埃尔只是端着她的橙汁,毫无警觉地朝屋子里张望。她看到了放在桌上的邮包,但并没走过去,而是闭着眼睛细细聆听着什么。可实际上房间里并没有什么可疑的动静,尤其是水滴、动物爬行或秒针走动的声音。但昂蒂·皮埃尔听得那么认真,就像个屏幕上的默剧演员。
俞晓绒劝说的声音渐渐停下了,她敏锐地盯着昂蒂·皮埃尔,就好像她真的知道点什么似的。罗彬瀚的心提了起来。他高声问:“有什么动静吗?我们谁去打报警电话?”
昂蒂·皮埃尔睁开了眼睛。这一次她脸上是纯然的好奇,甚至于有点高兴。她啊啊地轻叫了两声——这还是罗彬瀚头一次听见她发出声音——然后一路小跑着上楼,径直跑进了俞晓绒的房间里。接着他们便听到琴弦被拨响,从楼上传来一段舒缓的旋律。罗彬瀚张着嘴巴看俞晓绒,后者则把双手抱在胳膊上,带点挑衅地回望他。
“我说过,她就这点上迷人。”俞晓绒说,“非常神秘。”
“非常神秘。”罗彬瀚不得不附和着说。
他们继续傻站在门口听着,直到旋律进入到第二段时,俞晓绒突然松开了自己的胳膊,她也轻轻地叫了出来。
“是它。”她说。
“谁?”
“罗蕾莱。这首歌唱的是罗蕾莱——莱茵河畔的女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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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 船夫与那伊阿得斯(下)
一位少女坐在岩顶,
美貌绝伦,魅力无双,
她梳着金色秀发,
金首饰闪闪发光。
她用金梳子梳头,
还一边把歌儿唱;
曲调是这样优美,
有摄人心魄的力量。
那小船里的船夫,
心中蓦然痛楚难当;
他不看河中礁石,
只顾把岩头仰望。
我相信船夫和小船
终于被波浪吞噬;
是罗蕾莱用她的歌声,
干下了这种事。
——海因希里·海涅《罗蕾莱》
多普勒·科隆来时把一根树枝放在肩上,架势像扛着根警用电棍。他的脸皱得像风干的橘皮,还有双睁起来也像闭着的小眼睛,叫不认识的人经常觉得他喝醉了。可是他酒量很大,酒品也不错,而且,在那些退休的老警察里,他已算是喝得相当克制。镇上的居民大都喜欢他,也连带着喜欢他那时常因笨拙而惹祸的孙子菲利普·科隆。
“哈啊!”当他看见罗彬瀚时说,“看看谁来了?”
罗彬瀚则说:“你怎么把他喊来了?”
作为雷根贝格最老的居民之一,老科隆唯一能听懂的就是他的母语。他和罗彬瀚都望着俞晓绒。她正坐在桌边,眼神绕着那个邮包打转。罗彬瀚在她面前的桌子上敲了两下,她才不情不愿且毫不愧疚地拿眼睛斜瞄着他。
“我还以为你上楼是为了打给警察呢!”罗彬瀚说,“你叫他来干什么?”
“他也是警察。”
“我估计他退休至少得十年了吧?”
“所以妈妈就不会马上知道这件事了。”
罗彬瀚对此表示怀疑。他和多普勒·科隆没打过什么交道,只知道这个老科隆住在雷根贝格北面靠近林地的地方。退休以后他就在那里与人合伙经营狗场,主要训练大型护卫犬,也帮周边居民对付家庭宠物。他知道这点,因为雷奥的父亲就是多普勒·科隆曾经训练过的猎犬。这老头在养狗上挺有本事,但即便在他当保安警察的日子里,恐怕也不是个拆弹专家。
“这太荒唐了。”他有点责备地对俞晓绒说,“搞啥呢你?”
“他挺喜欢我的。”俞晓绒镇静自若地说,“我经常带雷奥去他那里散步,帮他给别的狗喂食之类的。如果我让他别告诉妈妈,他就肯定不会说。”
这个解释马上得到了雷奥热情的证实。多普勒·科隆刚走进客厅,原本意兴阑珊的雷奥已经靠过去,在他沾满泥巴的裤腿上乱嗅。老科隆使劲揉了揉它的下巴和尾巴,夸赞它依然是那么精神。等到雷奥的新鲜劲过去以后,他才轻轻把它推到旁边。雷奥慢吞吞地走开,又谨慎地偷看了罗彬瀚几眼。
“那么,”他用树干点点桌上的包裹,“就是这个了?”
俞晓绒点点头。
他们没有谈更多细节问题,想必是俞晓绒早就在电话里说过了。多普勒·科隆转身走出屋子,在前院吹了声口哨,一只黑背狼犬从他开来的货车里飞奔而下。它在多普勒面前坐下,边喘粗气边等着主人的命令。科隆用木棍与口令把它引导到桌前,让它对着那个邮包嗅了又嗅。邮包的气味似乎叫它觉得没趣,很快就掉头走开了。
多普勒又重复了一次指令,它懒洋洋地把鼻子碰上去,又用爪子轻轻把邮包往外推开,眼睛已经盯向角落里的雷奥,不动声色地轻摇尾巴。不用说它们肯定是老相识了。
“看起来没什么问题。”老科隆点着包裹说,“不是爆炸物,不是可卡因,不是毒气。咱们现在就把它打开吗,好姑娘?”
在罗彬瀚浅薄的德语词汇储备中,“爆炸物”、“可卡因”与“毒气”恰好全在其中,全要感谢俞晓绒的丰功伟绩。而当老科隆把树枝点在包裹表面,颇为期待地望着俞晓绒时,他也就完全明白了最后一句是在问什么。
他轻轻碰一下俞晓绒的胳膊:“那只狗?”
“它叫德里克。”俞晓绒说,“你走前一年它被送到了科隆这里。在它受伤退役前一直为海关工作。科隆特别喜欢它,为它治腿花了不少钱。”
“啊,这么说来,又一个退休的条子。”罗彬瀚说,俞晓绒立刻偷瞧了他一眼,“但这不算是万无一失吧?它也可能没闻出来。”
“德里克很可靠。它能从几百斤水果里闻出密封的干粉。”
“你确定它也能闻出所有的爆炸物?”
“它以前也对付过藏在机场里的定时炸弹。”
“这可不算是回答了我的问题吧。”
俞晓绒不置可否地扭开了头。她和老科隆对了个眼神,后者就擅自抓起邮包,往外头的院子里走。罗彬瀚听见他说“最好还是别在家里”以及“杂物”、“溅开”、“飞虫”之类的字眼。他有点头痛地转头去看楼梯上的昂蒂·皮埃尔——她一直在那儿观察下方的动静,还百无聊赖地把下巴搁在那尊寇伯小雕像圆圆的脑袋上,根本没为邮包的事心生烦恼。罗彬瀚不禁怀疑把她叫来或许是个错误的决定,可往好的方向想,这个包裹里藏着某种超自然诅咒的可能性大大减小了。昂蒂·皮埃尔好歹是陈薇的徒弟,他反复拿这件事来安慰自己。
他跟着俞晓绒走进院子,用手把她按在门边,好阻止她跑到老科隆身边去凑热闹。俞晓绒瞪了他一眼,罗彬瀚也只假装没看见。在这会儿工夫里,老科隆已经从货车里搬出一只极旧的深蓝色排爆桶,桶边令人震惊地沾满碎肉末与黑棕色的湿狗粮残渣。接着又是一根长长的的高枝剪,平时恐怕是来给关在笼子里的不驯恶犬料理点琐碎事的。
多普勒·科隆一边吹着口哨,一边把邮包放进了排爆桶里。他也许很信任那只名叫德里克的狼狗,可毕竟再虔诚的人过马路时照样左张右望。昂蒂·皮埃尔也悄然地走下楼,站在罗彬瀚身后张望。老科隆转头发现了她,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挥着手热情地跟她打招呼。他实在过分开心了,很难让人觉得他还不知道发生在自己孙子身上的悲惨遭遇。
“你好啊姑娘!”他说,“去帮我搬把椅子来!”
昂蒂跑回客厅里搬椅子。老科隆则从他的驾驶座上掏出半个裹着旧报纸的香肠面包卷。他把面包卷几口吞下去,然后用旧报纸垫在俞晓绒家的椅子上,这才把自己的靴子踩上去。他举起高枝剪,缓慢倾斜地伸进防爆桶里,去剪开快递的一个边角。这期间罗彬瀚一直没忘记按住俞晓绒,就像按住一只想要溜出去撒欢的猎犬。他自己却也没法把视线移开,让呼吸顺畅。盒子不再密封的一刻就是最危险的一刻,他们都明白这点。闹钟炸弹如今已算是小孩把戏,而光敏感应器和气体感应器都太容易买到了。剪开一个小角,这未必能比直接拆开安全多少。
老科隆终于把剪刀合上了。大概两三秒的时间他一动不动,凝视着排爆桶里的景象。德里克蹲坐在货车旁吐着舌头,老实巴交又分外恬淡地凝望自己的主人。它或许是全场最有信心的一个,绝不会在脑中构想出排爆桶内轰然巨响,把旁边的老科隆炸得血肉模糊的景象。不,应该不至于。排爆桶足以应付小当量的炸药,这快递包裹并没有多重。
“看来没什么问题。”十秒钟后老科隆说,“至少不是爆炸物。”
他又招呼德里克上去闻闻情况。这会儿时间里雷奥也从客厅里钻了出来,晃着尾巴溜向德里克。罗彬瀚不再按住俞晓绒,他们都慢慢地围上去,查看排爆桶里的情况。包裹已经被剪开了一角,里头黑洞洞的,似乎非常空。老科隆没有让他们伸手去碰,而是耐心地用剪子扩大那个洞口,再用小型手电筒照进去观察。罗彬瀚站在他的腿边,隐约看到包裹里头空荡荡的,只有最底部一层有东西。
“像是板子。”老科隆说,“你怎么看,詹妮娅?”
俞晓绒转身进门,又拿着厚厚的防化手套走出来。这一次罗彬瀚没再阻止她,而是拿一柄小剪刀替她把纸箱又剪开了几圈。穿进洞口的光线已足够他们看清里头:纸箱里只躺着一个特别扁平的东西,被胶带和防水布层层包裹着。胶带上还贴着些特别儿童化的卡通贴纸:有几颗彩色的贝壳和海星,一条独木船,一个做着鬼脸的印第安人,一只裹着老夫人围巾的狼,一只深紫色的几乎翻着白眼的章鱼。
罗彬瀚对这几张贴纸没有任何头绪。他还没来得及问出口,俞晓绒已经莽撞地伸出手,把那块扁平的东西取了出来。突然间她变得异常大胆,甚至直接从罗彬瀚的手里抢过短剪刀,近乎凶暴地割断上面胶布。罗彬瀚既吃惊又紧张,却没法裸手去碰那个可疑物体。
“你生什么气呢?”他莫名其妙地问,“吃枪药啦?”
俞晓绒板着脸,抖开厚实的防水布。一颗灰蒙蒙的鹅卵石率先从里头滚落出来,砸在罗彬瀚的脚上。罗彬瀚准备垫着外套口袋去捡,昂蒂·皮埃尔却先他一步把石头攥进手中,然后直接藏到背后。罗彬瀚抬头瞪她,她只是满脸无辜地回望。他没去跟她追回,因为防水布里显然还有别的东西。
俞晓绒一把扯掉了防水布。放在里头的东西虽不说令人失望,可也完全不值得他们如此大费周章:不过又是幅装裱好的油画。画中的背景是一片弥漫幽雾的深林,一条银白的河流从中穿行而过,一个穿着白纱的女人正赤足走在河面上。它带着某种神秘幽远的氛围,令罗彬瀚第一时间去看昂蒂·皮埃尔的反应。结果昂蒂根本没在看那幅画,她专心致志地把玩着捡来的灰色卵石,眉目间透着明显的喜欢。
“啊,只是一幅画。”老科隆说。他尽量表现得是欣慰,但口吻和神情里透出来的却是失望与无趣,“我想是你爸爸的朋友送的吧,他总是有很多怪朋友。”
“是的。”俞晓绒说。她的脸却红得有点奇怪,乍看像为自己的小题大做不好意思,但罗彬瀚在解读她的微表情方面可谓是炉火纯青。他能从她凶光暗露的眼睛看出她其实应该是把脸气红了。
多普勒·科隆利落地收拾起自己的东西,招呼和雷奥挨头碰脸的雷克多回到车上。临走前他拍了拍俞晓绒的脑袋,又冲昂蒂·皮埃尔露齿一笑。
“别太在意菲利普的事,姑娘。”这老头乐呵呵地说,“以及,要是你乐意,再给他个机会。”
昂蒂·皮埃尔也冲他微微一笑,非常迷人,但意义难明。她也许根本不清楚眼前这个老头与曾经送花给她的菲利普·科隆有什么关系。最后罗彬瀚从屋子里出来,拿了一只带有马犬图案的瓷杯作为谢礼。老科隆拒绝了礼物,只是饶有兴趣地打量了罗彬瀚几眼。他让俞晓绒替他做翻译。
“我们以前没什么机会说话,”老科隆说,“听詹妮娅说你去了非洲?看来你也是个闲不住的人,就跟她爸爸一样。有空来我这儿坐坐吧,或者我们也可以出去喝一杯?”
很难对一个帮了如此大忙的人出口拒绝,罗彬瀚只好表示他有空就会去狗场看看。他目送多普勒·科隆上了车,回头去看院子里,发现昂蒂正把玩着那颗卵石,而俞晓绒则忙着瞪那幅油画。他们都挺自得自乐,只剩下他满心疑惑。
“好了,”他一半是问俞晓绒,一半是在自言自语,“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能就是一个恶作剧吧。”俞晓绒冷冷地说,“我也有些爱开玩笑的朋友,也许我什么时候告诉过他们你要来。”
“他们还会给你寄写着汉字的包裹?”
“他们只需要上网点点翻译软件,再把查到的符号描下来。或者再简单点——我的学校里就有从你们那儿来的交换生。”
罗彬瀚开始揪自己的头发。经历了漫长的飞行旅程和一场有惊无险的快递危机,他多少有点疲倦了,这可能是他此刻头晕脑胀的部分原因。他心里装着梨海市的事,荆璜的事,莫莫罗的事,还有雷根贝格的事,以至于一个来源不明的包裹就让他千头万绪。他同样想不明白俞晓绒此刻的反应,但他决定暂且到此为止。夕阳已然西落,不管这幅画还要折磨他们多久,是时候吃了晚饭再说。
“我们最好还是先找个箱子把这玩意儿封起来。”他有气无力地对俞晓绒说,“小心炭疽杆菌,对吧?”
俞晓绒答应了一声,眼睛还是注视着那幅画,根本没把罗彬瀚的警告放在心上。罗彬瀚强烈地感到她对这幅画的兴趣已经超出了合理的范围,可却没能从那张画里看出点什么。画中的女人——显然是某种非人的事物——有着窈窕诱人的身段,然而却又完全地失真。她披着的衣物既像白纱,又像一层扭曲的雾。头发和林木的阴影融为一体,仿佛整片幽林都被她牵引着。她的面孔朦胧而濡湿,如同在云中裁开两个细长的黑洞……但并不显得丑陋。整幅画尽管线条扭曲、色彩紊乱,却是一位富有经验的画家所作。它传达出了那种些微令人不安的美感。河妖。水的仙女。宁芙。罗蕾莱。
“我希望这上面没什么诅咒。”罗彬瀚木然地说。他原本只是在脑袋里想想,但却脱口而出了。好在这在他们家并不是句特别引人注目的话,俞晓绒只是白了他一眼:“你在非洲看见过巫毒教了?”
“没有。”罗彬瀚坚持地说,“非洲现在可好了。”
“这幅画就是个玩笑,我确信。”
尽管俞晓绒这么说,罗彬瀚觉得她的表情并不真挚,反倒暗蕴着某种危险的兴奋。他已趋疲惫的神经抽痛起来,回忆起往昔那些叫人心脏骤停的时刻,像是她妈妈打电话告诉他学校里的语文老师被警察逮捕了,或是他听到她那个倒霉前男友在被送去警局的途中中弹身亡——像雷根贝格周边这样的乡下地方竟能有这么多祸事供她发掘!不,或许祸事四处都在发生,只不过俞晓绒自己就像根小磁针似地到处转悠,精准奔向最容易制造灾难的磁场。而且她是有一阵子没交男朋友了。
“你没有瞒着我什么吧?”他近乎有点恐惧地问俞晓绒。
俞晓绒又挑起半边眉毛,眼睛里那种危险的光已经消去了。但这并没让罗彬瀚好过多少,因为他可是见惯了俞晓绒怎样撒谎骗她妈妈。
“你为什么觉得我瞒着你?”她反问道,“难道你瞒着我什么事?”
“什么?当然没有!”
“那我也没有。”俞晓绒斩钉截铁地说,然后抱着那张画进了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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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9 疑林(上)
他们吃了一顿非常潦草的晚餐,是从披萨店叫的外卖。披萨本身风味平平,奶油浓汤送来时也已经冷的。罗彬瀚本想看看是否能在冰箱里找到足够的食材,好让他给自己和俞晓绒弄点热乎新鲜的东西吃——这只是他到这儿来的第一天呢,怎么也不到对生活厌烦的时候吧?但他实在是给这个匿名包裹折磨得够呛了,没精神再去和锅碗瓢盆打交道。他这趟雷根贝格之旅真是开局不顺。
和他一样无心吃饭的是俞晓绒。尽管她已经在罗彬瀚的监督下收起那幅画,把它放到马尔科姆以前保存昆虫标本用的密封盒里,那隔着玻璃的林中水妖还是对她有一股诱人魔力。她几次三番叼着披萨片走到展示盒前,盯着河中的女人细看。而她越是看得起劲,就越让罗彬瀚味同嚼蜡。最后他终于忍无可忍地把整个展示盒都翻了过去,露出不透光的木质底面。
“嘿!”俞晓绒不满地喊道。
“吃饭!”罗彬瀚板起脸说。
“我正在吃!”
“这东西可能有核辐射。”罗彬瀚恐吓道,“你再盯着它看,今晚眼球就会枯萎。”
“别蠢了。”
这幅画含有核物质的可能性的确不高,但绝对不是零,罗彬瀚已然决定周一就去想办法弄个盖革计数器看看。他当然也知道这样有多神经病,但这就是生活,这就是和这家人在一起时的生活。明天中午他还有一场梨海市那边的电话会议要开。这个假期再也不会给他快乐了,不会让他像留下吃晚饭的昂蒂·皮埃尔那样无忧无虑,把每个口味的披萨都大口吞下去两片,再咕噜噜地灌了一碗冷掉的浓汤下肚。他发现她还真是吃什么都挺开心的。
晚饭结束以后,昂蒂·皮埃尔依依不舍却万般满足地跟他们道了别。罗彬瀚本想追回那块卵石,但却没法在俞晓绒面前开口。他决定暂时不提这件事,因为一来那颗卵石可能只是件无关紧要的压箱物,二来那可是陈薇的徒弟,任何危险品落在她手上总比落在俞晓绒手上安全。
俞晓绒仍在那幅画面前转悠。罗彬瀚把她领到桌前,让她帮忙收拾桌子上的残局。他们把所有的快餐盒都扔进垃圾桶,擦干净桌子,罗彬瀚还要求把所有碰过那个快递的东西都高温清洗一遍。俞晓绒大声地拒绝帮他干这事儿,罗彬瀚只好自己动手。他拿打火机烫了剪过快递的小剪刀,并把落在草地上的胶带与纸片都捡起来包好。当他把这堆东西扔去外头的垃圾桶里时,却看见里头躺着一张沾满泥灰的皱报纸。
他估摸它就是多普勒·科隆曾经铺在椅子上垫脚的那一份。它又脏又破,而且全是德文,因此罗彬瀚只能读懂上头几个零碎的单词。在某块文章的大标题上写了“罢工”,右边的栏目则是“监狱”。但愿这是两篇无关的文章,他心想,可别是狱警罢工了吧?
他忍不住想要多瞧两眼,确保这些骚动不会席卷到雷根贝格,可惜他真的读不懂德语文章,板块底部倒是有几张配图,也被老科隆的泥脚印盖住了不少。他只辨认出两个人半身照,拍得特别死板,像证件照或通缉令上用的那种。
右边的照片是个短发男人。左半边身体完全沦陷于科隆的泥靴,只有右脸还能看得清楚。在罗彬瀚看来,这张黑白印刷的脸孔下半部分缺乏特色,走在街上或许也没人认得出来,上半部分却有一只分外僵硬的眼睛,眉峰中段向上顶起,形成一个小尖,仿佛那里受过某种裂伤。这使得他的眉眼特别突兀,报纸糟糕的印刷质量更加剧了这种不自然。如果这并不是印刷效果,而是它真实的样子,那这眉眼的主人走到哪儿都肯定会叫人觉得不安。
罗彬瀚开始好奇这到底是一个逃犯,还是领头罢工的狱警,于是在垃圾桶边转起了圈,想换个更好的拍摄角度——他虽不会德文,却能熟练运用各种手机识图翻译软件——还没等他从那些天书般的德文单词中得到线索,俞晓绒捧着一大包废纸,重重砸进垃圾桶里。堆成小山丘的碎条片纷纷滑落,如一场小型雪崩覆盖住底部。
罗彬瀚低头看看那些明显是碎纸机制造出来的细长纸条,纸条上有支离破碎的字母,还有些像是打印出来的网页。可实在是太破碎了,谁也没法再从这些面条似的细纸片里拼出它原本的信息。
“你搞什么呢?”他问道,“这些纸是怎么回事?”
“我的家庭作业。”俞晓绒声调冷酷地说。
“真的假的?你妈妈会发疯的!”
罗彬瀚不太相信这是真的,但他还是抛下那堆垃圾,追着夺路而逃的俞晓绒上了楼。他在俞晓绒合上卧室的房门前成功插进去一只脚,可还是没能闯进去。他下意识地把脚缩了回来。俞晓绒读初中后他就很少走进她的卧室,以免看见些不该给他看见的。他们是兄妹,但却并非朝夕相处的家人,这种尴尬随着俞晓绒的长大日趋明显,不过这一切眼下都不重要。没有任何理由能允许俞晓绒粉碎她的家庭作业。
“老实交代!”罗彬瀚敲打着门喊道,“你到底撕没撕作业!”
“这和你没关系。”俞晓绒的声音隔着门飘出来,听上去颇为忙乱。
“我会告诉你妈妈!”罗彬瀚威胁道,“你看她怎么说!”
“她现在才没空管我的作业。你不如想想怎么解释你在非洲待了两年。”
这是个棘手的问题不假,但罗彬瀚可不觉得它在俞庆殊眼里会比俞晓绒撕作业更严重,毕竟他这辈子再也没有别的什么毕业证书要拿了。而且,特别奇怪的是,俞晓绒说话的声音有点气喘吁吁,还在房间里到处转来转去。他把耳朵贴在房门上,听到好几种不寻常的声音,像是在撕扯什么东西,或者反复掀甩枕被。但这阵骚动不出半分钟便结束了,脚步声咚咚咚地靠近,反锁的房门向他打开。俞晓绒站在门后,额发有点凌乱,衣领上站着一团灰尘。
“好吧,”她说,“那不是作业,只是演讲比赛的废稿。全都是用不上的草稿和参考资料,满意了吗?”
“你干嘛把它们打得那么碎?”
“因为我不想有人捡起来偷读。”俞晓绒说。她的脸有些发红,这倒的确可能是因为懊恼和窘迫。自从把小学时的俞晓绒气哭以后,罗彬瀚就经常假装对她在学校里的作文和讲演内容一无所知。可他的眼睛还是忍不住偷瞥床边的衣柜,想知道柜子里头是否可能还藏了一个活人。
俞晓绒从门边让开了,允许罗彬瀚暂时走进她的领地。她还打开衣柜,从里头找了条备用的运动毛巾丢给罗彬瀚。“雷奥把你以前洗脸用的那条叼走了。”她说,随手合上空荡荡的柜子,“不过要是它放到现在肯定也该扔了。”
罗彬瀚接住这包没拆封的毛巾,心里想着俞晓绒没准是发觉了他在偷瞄。柜子里没有活人,他又瞄了瞄床底,但那里早就被各种各样的东西塞满了:有俞晓绒的旧玩具箱,里头留存的大部分东西都跟射击、谋杀和万圣节有关。一整套无线电爱好者套装,其实马尔科姆比俞晓绒更爱玩这个。一只雷奥的旧狗窝,或许是留着给它什么时候过夜用。一个灰扑扑的可怜布偶熊,说不准是送给人的还是送给狗的。罗彬瀚可以想象雷奥蜷缩在狗窝里无聊地打滚,兴致来时便把这东西当做一只逃命的兔子,扑过去狠狠地咬上几口。它就不是只温顺和蔼的狗。
床底再没有给一个成年人预留的空间了。罗彬瀚又环顾四面墙壁,比较着跟记忆中的印象有何不同。很多摆设变了,但留存的旧物也不少。他看见那把乌克里里靠在墙边,证明房间主人曾有段时间想把兴趣从侦探游戏上转开。门边挂着马尔科姆做的“侦探板”,曾是俞晓绒最钟爱的玩具之一,如今上面却空空如也,只在边角插着几颗图钉。她大概很久没再往上面挂东西了。
整个房间还应有一件特别的东西存在。罗彬瀚用视线找了一圈,但没看到它摆在显眼的位置。“你那张海蛇皮呢?”他随口问,“我看到你发在网上的。”
“我收起来了。”
“你怎么会在海边找到那种东西?”
“昂蒂·皮埃尔给我的。”
罗彬瀚对昂蒂·皮埃尔的迷惑又增加了。他很意外俞晓绒竟然没有试着调查这个神秘的邻居——或者她早就在悄悄调查了。不过他不担心俞晓绒能从昂蒂·皮埃尔那里知道什么真相。真相,如果真的有的话,是如此的离奇、可笑而又杂乱无章,根本想无可想,猜无可猜。没有人会去无端猜测世界会不会是一只鼻涕虫变的。俞晓绒没法知道得比他更多,而他自己呢?他又能知道什么?只不过是任由这样那样的怪东西从他身边来来去去。
“她有没有可能是退休的职业杀手?”他装模作样地对俞晓绒问。
“是啊,”俞晓绒不客气地说,“她说不定能徒手接子弹呢。”
罗彬瀚假装从俞晓绒眼前抓走一枚袭来的子弹,然后顺手摘掉她衣领上的灰尘。俞晓绒努力想显得严肃,但还是忍不住笑了。她肯定看出他是在模仿某部电影里的动作。气氛一下子缓和了许多,罗彬瀚拉开书桌前的椅子坐下,俞晓绒则坐在床边。他们各自都低头沉默了一会儿,听见窗外传来汽车行驶的动静。
“嗯……”最后罗彬瀚说,“这两年怎么样?”
他可能早就在电话里问过了,但俞晓绒还是回了一句“就那样”。她有点闷闷不乐地抱着枕头,补充说她有两个小学时的朋友搬走了。
“汉娜·察恩?”罗彬瀚猜测道。这是他唯一记得清楚面孔与姓名的俞晓绒的同学。她小时候长得就很聪明,性格也很友善,梳着根淡金色的高尾麻花辫,戴一副又圆又大的黑框眼镜,活像个漫画里走出来的人物。美中不足的是她并不像外表看上去那么乖巧,罗彬瀚几乎可以认定,如果俞晓绒要去溜门撬锁,汉娜·察恩就会是那个带着甜甜微笑却为她站在街角望风的同伙。
“不是她。”俞晓绒说,“她没搬走,我们现在还在一个班上。”
“不错。她还是那么喜欢看书吗?”
“她现在喜欢上了天文。不过是的,她还是很爱看书。”
“她冷落你了?”罗彬瀚半开玩笑地问,“没和你一起去海滩度假?”
他知道这并不是能对俞晓绒造成打击的话,因为这丫头生性就不怎么粘人,不管是对家人还是朋友。这种孤狼主义倾向在她小时候独自溜去树林里冒险时就已初见端倪。果然俞晓绒不以为然地偏过脸,告诉他汉娜·察恩有自己的学业要对付。
“说到学业,”罗彬瀚打量了一下丢在角落里的书包,“你不会真的打算去当私家侦探吧?你要是真做这个,就会发现它并没那么有趣的。”
“不。我没打算干那个。我想去研究野生动物。”
这当然也不会是个让她妈妈高兴的主意。研究野生动物,罗彬瀚想象出俞晓绒扛着一头昏迷的狮子,昂首挺胸地行走在大草原上,这个画面足以叫俞庆殊丧失理智。可要是她妈妈硬要在律师事务所给她安排一个实习岗位,那距离俞晓绒离家出走奔向非洲大草原的日子也就不远了。她们在这点上都是一样的顽固和强硬。至于乐观又亲切的马尔科姆呢?他是永远不会在人生选择上提出什么意见的。他自己的生活就足够随波逐流了,而这既是他的可爱之处,有时又难免叫人心生疲倦——在你想和马尔科姆进行某种严肃的谈话时,他总像朵天外的浮云,既听不懂言外之意,也抓不住话题的重点。
罗彬瀚想了一会儿,最后决定什么也不说。还不到该烦恼的时候呢。不管俞晓绒有多少古怪的念头,现在她不过是个十六岁的青少年。她没接触成人的世界,还有无限的选择和可能,不必恐惧于生活渐渐变得狭窄而定型,她的头脑发育还未完全成熟,还要受青春期激素改变的影响。这种种证据都在说明,野生动物很可能不会是俞晓绒的最终选择。
“我们以后会知道答案的。”他只好妥协地说,“不过我还真想象不出你坐办公室的样子。穿着你妈妈的西装裙,在工位上看八个小时的文件?”
“我可以看十个小时文件,”俞晓绒颇不服气地反驳道,“如果我真的认为有意义的话。”
“绒绒,等你要靠一份工作养活自己时就会发现,你绝大部分的付出都没什么真正的意义。”
“这是你去非洲的原因吗?”
罗彬瀚抬起头瞧她。俞晓绒把枕头抱在怀里,有点咄咄逼人地追问道:“你在那些到处是爬虫的雨林里又找到了什么意义?”
“没有。”罗彬瀚干巴巴地说,“我只是做了一些错事。我知道那是错的,但要改正很难——这是些大人的事。”
俞晓绒冲着他皱眉,想必是不满意这种推脱。可罗彬瀚无法告诉她更确切的东西,他不想说,似乎也没有能力描述出来。
“这像是马尔,”他斟酌地说,“还记得以前马尔会抱着你在沙发上看他弄来的老侦探电影?你们一整天都没离开沙发,把饮料打翻了,还把零食袋丢了一地,你妈妈看到时气坏了。她吼着问你们为什么不能停下来收拾一下垃圾。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回答她的吗?”
俞晓绒沉默了一会儿。她把枕头按在腿上,一点点挤出里头的空气。
“我想先看完这段剧情。”她说。
“其实你们可以暂停,”罗彬瀚说,“那些不是电视节目,只是录像,不是吗?你完全可以掌控它们,选择看或不看,或者什么时候看。可当你坐在那儿的时候就一秒都不想停下,不想去管远处那些翻倒的饮料瓶。你对自己说再看十分钟就会站起来收拾桌子,结果却一直看到了凌晨。这就是那种感觉……你总说服自己很快会去做该做的事,会让一切都恢复正轨,可最后你只是坐在那儿对着屏幕发呆。你知道的,那些电影并不是真的那么有趣,它们只是给你一个不去看现实的地方。”
“你没有面对。”俞晓绒说,她的声音听起来简直像是指责,“你只是跑去了非洲——你从整个屋子里逃跑了。”
“对。”罗彬瀚说,“我想试试看别的出路,或许在一个没有沙发的地方,你就不会想着怎么逃避生活了。就是这么回事。”
他很难形容俞晓绒在这段话后看着他的眼神,那似乎是失望的,怜悯的,又像是在祈求什么,但是她一个字也没评论。于是他继续端详着她,意识到她的身段显露,四肢修长,的的确确是个大姑娘了。这难道不比炼金术神奇吗?日复一日地把食物和水喂给一个婴儿,最终长成了这么大的一只俞晓绒。她从单纯的胚胎变化成了如此复杂的个体,脾气古怪,满腹心思,这并不全靠食物和水就能做成。他本该做个好榜样的,但是没能做好。
“这些过去的事都不再重要了。”他几乎是用哄小孩的语气说,“我们都得改进,都得从沙发上起来干活。不沉迷侦探节目,也不从屋子里逃出去,是不是?我们得互相监督,互相帮助?”
俞晓绒的眼睛里依然写着戒备,但她着重重复道:“互相帮助。”
“但你还是得写作业。”罗彬瀚说,“你最好没真把它们撕了。早点休息。”
他拿着毛巾走出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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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10 疑林(中)
整个周日的上午詹妮亚都坐在书桌前面。她的桌上摆着化学课本和作业,还有两本日历。其中一本是她自己的日程规划,最新标记还停留在她去海边度假的日子,另一本则是从市政网页上打印出来的“垃圾日历”,用来提醒她今天是否该把家中某种颜色的垃圾袋堆到门口去。
不稳定的垃圾回收日向来是异乡人在雷根贝格生活时的大麻烦,对搞不懂分类规则的外国人更是雪上加霜。她老哥在她小时候还经常犯错,要么是瓶盖和瓶身一起扔,要么是把牛奶盒也扔进蓝色垃圾桶。他还总是错误地把不属于“其他垃圾”的东西扔进黑色垃圾桶里,以至于垃圾车无视了他整整四个星期。
这不能全算她老哥的错,因为垃圾分类的事也常常难倒本地人。马尔科姆倒是总能很精确地给自己制造出来的冷门垃圾分类,但却经常错过对应种类的垃圾车会来的时间。他连续错过了有机废物和剩余垃圾的回收日,一股可怕的腐败厨余的气味就在院子里弥漫了近两星期,她妈妈为此而火冒三丈。
“这有多难?”她妈妈用尖锐绝望的声音问,“你只要在前一晚把垃圾袋拿出去!”
但那有时候的确挺难的,尤其在你不能专心致志且作息规律地生活时。她妈妈自己也搞错过一次,因为临时出现的重大不利证据而彻夜与客户争吵,又把蓝色垃圾回收日记成了黑色。詹妮亚基本断定,当时她妈妈心里想的准是把她那富有而混账的客户也塞进黑色垃圾袋里。
詹妮亚自己还没有搞错过垃圾回收日。她有时会在前一天晚上忘了,但总能在次日早晨垃圾车经过前及时想起来。可能因为她是家里唯一一个不需要应付工作的人,但她觉得不仅仅如此。她在这方面实在幸运,或者说她有一种踩着关键时间点办事的天赋,像是赶上地铁关门前的最后一秒,买走商店里折扣的最后一卷纸巾。她总是隐隐约约地知道自己能赶得及。
可是光靠运气是不行的。她也像许多走好运的人一样,在无人处暗忧自己的运气是否会突然用尽,像张负债累累的信用卡一样带来麻烦。她不能总是靠运气,否则它迟早会在某个最要命的时刻弃她而去。她必须提前就有所准备。
昨天傍晚,她就非常大意。她早就知道她老哥回来了,却还是把各种各样暴露她调查工作的东西留在卧室里。她挂在“侦探板”上的两张照片,科来因与“手套先生”,当然一张也不能让她老哥发现。还有她打印下来的种种神话传说、梨海市的本地新闻、她老哥长达十多年的社交网站公开信息记录……她总是把它们用机器翻译转成德文,再打印出来,伪装成笔记带到学校里研究。以及,这件事当然会耽误她上课听讲,因此上星期以来她一直在抄汉娜的家庭作业。她跟汉娜保证她早晚会补上,反正考试前会的。而且她一点也不为这件事内疚,反正她已经从那些糟糕透顶的机翻德文里发现她老哥过去常抄“手套先生”的作业。
每当她确定某些文件不再有用时,她会偷用她妈妈的碎纸机把它们销毁,藏到她床下布偶的肚子里,等着下一个蓝色垃圾回收日把它们处理掉。可是当詹妮亚从书桌前的窗口望见她老哥盯着院子里的垃圾桶时,她那向来能力挽狂澜的运气给她敲响了警钟。她突然意识到她老哥准是在读什么东西,某种放在蓝色垃圾桶里的文件。可她还没来得及把碎纸往里头扔,还有什么能引起她老哥的注意呢?
报纸,肯定是报纸。她马上想到了多普勒·科隆拿来垫在椅子上的那一份。像老科隆这种年纪的人不喜欢对着手机屏幕读那些闪光眩目的小字,他们还是会在早餐桌边读报纸,剪下他们感兴趣的部分保存起来,剩下的拿来垫桌角或是擦车窗。
她没有留意那张被老科隆踩在脚下的报纸,因为当时她满脑袋里都是匿名快递的事。可是真的会那么巧吗?会是她贴在“侦探板”上的那一张?不无可能。那是份区域性报纸,正是本地老人们爱看的那一类,何况老科隆曾经是保安警察,他是会监狱塌陷事故多看一眼的。
不过,她知道她老哥看不懂太复杂的文章,那篇报道里又没刊出伦尼·科来因的照片,而是披露了另外两名更有争议、更富盛名的杀人犯照片。相信自己能从儿童身体上吸取寿命的纯粹蠢货显然已经过时了,报纸青睐的是那些更时髦的政治议题,像是因为厌烦了护理而给病人注射过量药物的“死亡天使”,或者因为种族歧视而在街上持刀杀人。这些议题眼下肯定要比恋童癖时髦,还可能会被当作下次地方竞选的素材。
这些被埋在塌陷监狱里的着名杀人犯并没有让俞晓绒觉得烦恼。她不认为这些人全都能像伦尼·科来因那样逃出来,而宁可相信他们是真的埋进了废墟底下,给监狱外的所有人都省了心。但她真的不能保证她老哥不会从这些人身上联想到伦尼·科来因——他在某些方面其实要比看上去精明。
于是詹妮亚采取了最果断的行动。她把那些处理过的碎纸条从玩偶肚子里取出来,然后飞奔到院子中,用这堆碎纸盖住那张或许会泄露天机的报纸。她老哥似乎被她吓了一跳,这是个好迹象,说明他并没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她接着就把他的注意力从垃圾桶旁引开了。
当时,她不担心她老哥能从她扔掉的碎纸里发现什么。她妈妈的碎纸机能把纸条切得很细,足以让她老哥去雇一百个小孩拼上三年。可那张报纸还完整无缺地躺在碎纸片底下。她不敢在夜里偷偷摸出去,因为客房的门就正对着客厅的窗口,透过那扇窗户,前院里的景象将一览无余。她也没忘记她老哥有着糟糕的睡眠质量,不想因为意外而弄巧成拙。
回收废纸的垃圾车下周二就会来,带走那张报纸与所有的碎纸片,但詹妮亚还是感到不太稳妥。她有点担心她老哥会真的去翻那些碎纸条,确认是不是她的家庭作业。如果她没能把所有的信息都碎干净呢?文字不会出问题,可是还有照片和图片,要是某张碎纸条上恰巧留下了半张人脸,她老哥能认出来吗?可能性很小,但她总想更确定一点。
她监视了前院一个上午。做这件事不必鬼鬼祟祟地摸下楼去,只需在桌前稍稍伸直脖子,就能从窗口望见楼下前院里的蓝色垃圾桶。整个上午她老哥没有靠近过那儿,而是在厨房里忙活做饭。俞晓绒能听见他开动绞肉机,或是把铁锅从橱柜最深处挖出来的动静。他大概是想弄点新鲜的饭菜,虽然詹妮亚觉得根本用不着。这是她妈妈和她老哥都有的一种古怪观念,似乎认定黄油面包、果酱罐头、白香肠和冷沙拉还不能算是严肃的一餐。这很莫名其妙,不过对她并没坏处,她反正是不介意多来些嫩滑多汁的烤肉片或茄汁咖喱饭,更别提还能让她老哥的注意力远离那个垃圾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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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她老哥会出门采购或者探访邻居,让她有机会把那张旧报纸掏出来确认一下。还有那幅画——想到那幅画便叫詹妮亚心绪难平。她觉得自己知道那是谁寄来的,并且确信那是寄给她的。可它到底是什么意思呢?一个玩笑?一种警告?或者一条线索?她出神地想着那幅画,没有写一个字的作业,直到快中午时她老哥来敲她的房门,让她下去吃饭。
“我等下得开个视频会议。”她老哥说。
“和谁?”
“公司里的人,我得先和他们打个招呼。等下我会把房门关上,如果你有急事找我就敲门。知道了?”
詹妮亚答应了,但没完全相信。等客房的门关紧以后,她悄没声息地把耳朵贴上去,偷听里面的动静。她听见了几个人用中文寒暄的声音,其中一个在介绍她老哥时叫他“小罗总”。他们还提到了职位和部门,似乎的确是些商业事务。似乎一切都是真的,除非她老哥是在里头播放录音。
她悄悄撤开,跑去前院的垃圾桶边。在确认四下无人以后,她把手伸进蓝色垃圾桶里——万幸里头只有废纸——摸索着把那张多普勒·科隆踩过的报纸拿来出来。她只匆匆瞧了一眼,便把它揉成了一个纸团,等着拿到没人的地方处理掉。这可能最终是白费手脚,但她还是得尽量晚一点让她老哥知道伦尼·科来因的最新消息。他要是歇斯底里起来真的挺吵。更重要的是,他们之间的信息差越大,她就越可能挖出更多的秘密来。
雷奥从房子里钻了出来,撒腿奔到她身边。它肯定逮住了詹妮亚刚才翻垃圾桶的事,因此吠叫声中带着兴奋与欢快,还用潮湿的鼻头去顶詹妮亚手里的纸团,催促她来玩一场抛球游戏。詹妮亚命令它安静坐下,它才不情不愿地把屁股搁在草地上,尾巴勐烈地扫荡着草尖。
她摸摸它的脑袋。“我们马上就出去散步。”她向它保证。雷奥一直都能听懂这句话,并开始勐舔她的手心。
它看起来那么开心,使得詹妮亚想起它昨天中午时的样子。狗不是种深沉或迟钝的动物,即便是马尔科姆带着一身浓重的柑橘味突然闯进门,它也会用最响亮的嗓门来传达出自己的好恶。它昨天为什么那么安静地盯着她老哥呢?那既不是高兴,也不是敌意,有点像是迷惑。
当时,那颗小小的,属于嗅觉敏锐的犬科动物的脑袋里,一定转着些詹妮亚想象不到的念头。她真希望自己抚摸雷奥脑袋的手也能探及它的思想深处,去碰触那些雷奥没法告诉她的秘密。她甚至想起了一本美国,讲的是一个语言学家试图教会自己的狗说英语,以此弄清亡妻死于家中的真相。这份妄想当然没有成功,而最终的真相其实也平澹无奇:一些阴魂不散的童年记忆。一份日日为死者粉饰颜面的工作。一个逐渐在日常生活下发狂的抑郁症患者。爬上苹果树然后一跃而下——自杀。
詹妮亚给雷奥套好了牵引绳。她牵着它走出庭院,沿着街道大步往北面的树林去。周日,商店全部都打洋歇业,她出来的时间也比雷根贝格居民们习惯的散步时段早了一些。路上闲人不多,只有几个邻居在院子里侍弄花草。詹妮亚和他们打了招呼,告诉他们她哥哥昨天来了。
“太好了。”邻居们纷纷这么说,表现出礼貌的惊喜,可他们其实应当早就知道了。这里毕竟不是什么大城市,任何进出的生人都是在邻居们的眼皮子底下。但他们可能还不清楚匿名快递的事,因为昨天她在电话里就请求多普勒·科隆保密。至于昂蒂·皮埃尔呢,人们没法从她指头缝里掏出任何有意思的消息来。她连自己都还是个谜团呢。
“詹妮亚!”
有人在后头叫她,詹妮亚回头张望,看见咖褐色头发的玛琳·尤迪特正气喘吁吁地向她跑来。她的手里也抓着一根牵引绳,拴着正龇牙咧嘴的斗牛犬“虔徒”。
虔徒。詹妮亚一直觉得给狗取这种名字的成年人可能已处于丧失理智的边缘。玛琳·尤迪特几乎是被这只狗拖拽着前行。她太瘦弱,也太胆怯,根本控制不了“虔徒”。当它向詹妮亚逼近时,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主人快要被它拽倒,口涎从它张开的嘴里流下来,在马路上留下一道几乎是连贯的水痕。
雷奥已经从她脚前折返到身后,前身压低,利齿绽露,从喉咙里发出阵阵低吼。“虔徒”的出现让它一下子就进入了警戒状态。詹妮亚拉紧牵引绳,也一动不动地盯着“虔徒”。这只血统可疑的法国斗牛犬头颅扁平,眼神凶恶,肩颈异常宽阔有力。在它总是瞪向前方的眼睛里,似乎前方只是团浑浊不定的迷雾,没有任何明确的意图和灵动的情绪。
这种眼神曾令多普勒·科隆感到疑虑。他有一整个狗场要照看,因此没去多管邻居的闲事,但在暗地里他却对詹妮亚直言相告:最好远离那条狗,至少时刻警惕那条狗。即使尤迪特一家说它是只纯种法斗,多普勒·科隆却怀疑它混有比特犬的血统,而且来路不明,可能没有正规登记。它也许患有某种与生俱来的精神疾病,平时尚且听命于主人,但当精神上的痛苦与狂躁骤然爆发时,那股藏在基因缺陷里的嗜血冲动会让它毫不犹豫地咬断主人的手脚,再狼吞虎咽地吞吃入肚。
詹妮亚不愿意去想玛琳·尤迪特被咬得血肉模湖的样子。但她几乎能闻到那股熏人的血腥气——就在去年秋天,虔徒带着它那种漫无目的的眼神跑进树林里,最后叼出半只血肉模湖的鹿类。他们认不出那具体是什么品种的鹿了,几乎就是团碎骨烂肉。“虔徒”把这可怜东西一路叼回尤迪特的房子,碎肉与血就撒了一地。尤迪特家的孩子在学校里几乎交不到朋友,学生们都谣传尤迪特一家肯定杀过人。他们是从异国番邦搬到此地的狂人,会在餐桌上生食血肉。若和他们放在一处,昂蒂·皮埃尔的怪诞也会相形见绌。
那是些很有趣的故事,但詹妮亚估计它们都不是真的。尤迪特家的五个孩子,除了极端的自大和胆小,在心智发育与生活习惯上与常人大体一致。他们的家庭也许是可怕的,但至少玛琳·尤迪特不是怪物。她只是营养不良,精神紧张,时刻恐惧被父母责骂。玛琳是个可以放心交往的对象——但,她父母不是,她牵的那条狗也不是。
她尽量情绪稳定地盯着“虔徒”看,既不显露胆怯,也不过分挑衅。要让狗感受到你的自信,老科隆会这么说,要让它们知道你是掌控局势的人。狗不会在乎你有多少钱,或者你有多棒的口才,它们会直接闻出你的恐惧与软弱。这就是它们的超能力。
“虔徒”在距离雷奥两三米的地方停住。它混沌的眼睛掠过詹妮亚的脸,仿佛没听见玛琳·尤迪特哀求般呼唤它的名字。过了几秒后,它终于慢吞吞地从旁边走开了。雷奥的肩颈也松弛下来,但脑袋依然跟着它转。
玛琳·尤迪特的脸上算是汗水,她穿着件过宽大的户外冲锋衣,在这样的时节显得有点厚重。衣服可能是她哥哥或姐姐穿过的,而她又特别矮小枯瘦,像棵严重缺水的树苗。当她在近处和詹妮亚对话时,甚至需要把头朝上仰起来,才能跟詹妮亚保持礼貌的视线交流。她们谈不上是要好的朋友,可每当玛琳像个低年级小孩似地望着自己时,詹妮亚也总是不自觉地更想表现出成熟稳重的面孔。
“詹妮亚,”她细声细气地问,“你,你听说了吗?”
她额头的汗越来越多,不知是因为闷热还是激动。从玛琳奇怪的问法里,詹妮亚意识到她不是在说自己老哥的事。但詹妮亚不知道还有什么新鲜事让玛琳这么激动,可能是某个明星的丑闻吧,她已经好几天没关注娱乐新闻了。
“怎么了?”她问道,尽量表现出足够的好奇。
玛琳用超出手腕的衣袖擦了擦汗水,有点结巴地说:“树、树林里的尸体呀!”
詹妮亚本能地低头去看“虔徒”,几乎要用眼神向那畜生问一句“是你做的吧”。玛琳·尤迪特的脸腾地红了,可怜而徒劳地往后拽了两下缰绳。
“不,不,”她慌忙说,“不是狗咬的——我听说是被人杀死的呀。”
711 疑林(下)
詹妮亚和玛琳·尤迪特一起走了段路。她没能知道太多细节,因为玛琳·尤迪特看上去心烦意乱。她家就住在树林边上,而且下周一难免要遭同学的闲话。
“能确定是谁死了?”詹妮亚问。
“不,我听尼克说的……他说那是游客的尸体。不是我们镇上的。”
詹妮亚又去瞟虔徒。这畜生正漠不关心地抬腿在树根边撒尿。不可能是这只狗做的,尽管詹妮亚相信它真的可以杀死一个成年人,但留下的痕迹也会线索鲜明地指向现它。真要是这只狗发了狂,警察可未必能在dna检测前知道死的人是谁。
“游客,”她装作不在意的样子,“迷路了?”
“我不知道。”
“那,它是怎么在那儿的?”
“我……也不知道。”
詹妮亚不再问了。玛琳·尤迪特是那么的焦虑,于是她轻描澹写地说:“不过是个游客,林子里每年都有迷路的人。不管它怎么会死在那儿,我想和我们的镇子都没什么关系。”
玛琳·尤迪特使劲点着头。而虔徒抬头看看她们,额头的褶皱像张咧开嘲笑的嘴。詹妮亚并不讨厌斗牛犬这个品种,但虔徒真是一只很难让人喜欢起来的狗。
她和玛琳在镇子边缘地带分开了。玛琳要回到她自己家里,去面对她那疑似头脑有问题的父亲与自大狂哥哥。詹妮亚则去往多普勒·科隆的狗场。她看出玛琳有多不想回家,可她不能邀请对方一起去狗场转转,因为那里也有三四只脾气暴躁的勐犬。老科隆费了很大力气来驯服它们。可要是它们看到虔徒,情况就未必能在控制之下了。
多普勒·科隆正在搬运一桶血淋淋的生肉。当他瞧见俞晓绒推开铁门时,脸上露出了颇具意味的笑容。
“我就知道你会来的。”他说。
詹妮亚若无其事地跨过门槛。雷奥已经发出阵阵渴望的呜咽,于是她俯身解开牵引绳,让雷奥跑去和那些关在笼子里的狗玩耍。她的眼睛朝内屋扫了一圈,想看看是否有警察在里头做客。
“如果你是想打听今天早上树林子里的发现,”多普勒·科隆说,“我只能说,我这儿没有内幕消息。”
他说中了詹妮亚的心思,但她一点也不脸红:“我听玛琳·尤迪特说树林里有尸体,是游客的。”
“啊,她家离那地方最近,那可怜的姑娘当然觉得害怕。”
“我想她可能弄错了。把动物的尸体说成人的,或者把伤患说成死人。她哥哥尼克一直是个混账,他会为了吓唬她故意说得严重的。”
老科隆抓起一把搅和好的生肉,把它加在高加索犬巴特雷斯的食盆里。他又回过头瞧一眼詹妮亚,似乎已经知晓了她与尼克·尤迪特之间的宿怨。
“至少,”他慢条斯理地说,“这一次尼克没骗她。”
“真的有人死了。”
“是的。而且你太关心这件事了,詹妮亚。它和你们这些年轻人没关系。”
“我只是担心,”詹妮亚辩解道,“就在昨天我还收到了匿名包裹。现在有个人死在树林里。”
“我倒不觉得那是一回事。”老科隆说,“那包裹更像个玩笑,丫头。有人给你寄了幅怪画,想让你疑神疑鬼,或者你跟哪个愚蠢的小子有了小秘密,也许他曾经把你比喻成女妖怪,而现在他拿一幅画来暗示你们曾经的约定——”
“我没有那样的秘密。”
“你自己心里有数,詹妮亚。”老科隆眨着眼睛说,“别担心,我不会跟你那个外国哥哥提一个字的。”
詹妮亚没再解释什么。老科隆知道伦尼·科来因,也知道蒂尔曼·布来尔,有她过去的事迹作为例证,她很难再让他相信她什么都没做。好吧,她是有小秘密,但不是老科隆想象的那种。
她帮老科隆搬了另一桶混合饲料和清水,再分发给那些关在笼子里的狗。在这几十条狗中,她最喜欢的是凯蒂丝,一条温柔而聪慧的金毛犬。它几乎能读懂她脑袋里的念头,并且极端重视团体秩序,甚至不允许别的狗在它面前打架。老科隆同样看重它,想把它训练成靠得住的搜救员。不过詹妮亚也得承认,在追寻失物与提供支援方面,德里克无愧是老科隆的最爱。
狗群已经骚动起来,在笼子里打转张望。詹妮亚一边把生肉分到食盆里,一边分辨每条狗是否熟识。德里克稳重雍容地跟在她腿边,使那些性格不安分的狗不敢对詹妮亚龇牙狂吠。它已然在这个群体里建立了权威。詹妮亚心想,老科隆肯定背着她让这些狗互相争斗过。它们在被驯服时确实很可爱,但内部却是不折不扣的阶级社会。很奇怪的是,这点并不让她对狗感到失望,而且她似乎是在驯服雷奥的过程学会了怎样对付人。那不是单纯的忠诚无私或残忍自利,而是某种团体之内的平衡,压制与妥协,友爱和竞争,她觉得人类社会和狗群在这些事上并没有那么大区别。
她分光了一整桶生肉,活儿并不复杂,但却让她累得满头是汗。她的双手沾满黏湖湖的肉浆与血水,老科隆扔给她一条湿热却带着腥味的毛巾。
“你雇的人都去哪儿了?”她边擦手边问。
“我让他们去林子里帮忙了。”
詹妮亚停下擦手的动作,老科隆带着些许古怪的笑容说:“人手不足,老是这样。”
“没多少复杂的事吧?”詹妮亚羊装冷澹地说,“搬一具尸体需要多少人?”
“噢,不,不是那样。他们是要人手帮忙找东西。”
“凶器?”
“他们还没搞明白凶器是什么。挺奇怪的,肯定不是在厨房里常见的东西。”
多普勒·科隆耸耸肩。他肯定知道詹妮亚听得有多专注,但却假装没注意到自己正在泄露内幕消息。詹妮亚并不觉得这有什么问题,要是她把自己给老科隆帮忙的时间全都换算成社区服务,没准都足够好几个违法的未成年完成社区矫正了。
“尸体长什么样?”她探问道,“总得看得清脸吧?否则怎么知道它不是我们镇上的?”
“是个男人,得有四十岁吧,死前肯定是喝了不少。但不是熟面孔——不是我们镇上的,也不是邻镇的。他更像是个外国人,身上带着的全是英文的东西,不过我不会把这句话说死的,小丫头,现在外国人成堆成堆地搬到这儿来住,我看不出这里有什么吸引他们的。不管怎样,现在就连警察也不能一口咬定他认识附近的所有人。”
多普勒·科隆停了几秒,又像没事似地说:“他们也不认识你哥哥。”
詹妮亚放下了毛巾——她听出这句话绝不只是表面的意思。老克隆是想提醒她点什么。
“怎么了?”她直截了当地问,“他是昨天才来的。”
“那尸体是今天早上发现的,但昨天就死了。盖德人其实不错——我退休前就知道他了,很有责任心的小伙子。但他不太信任外地人,尤其是……”
他用一个手势取代了后半句话。詹妮亚嘴唇紧抿地望着他,尽量想显得自己没有被冒犯,可是不太成功。她的确是有点生气了。
“我哥哥是打车来的。”她简洁地说,“从市里的机场过来,根本用不着接近树林。”
“那盖德就没话可说了,不是吗?航班信息一查就知道。”
詹妮亚不客气地说:“也许他应该先知道死的人到底是谁,然后再开始找嫌疑人。”
多普勒·科隆哈哈大笑起来。
“不,丫头,根本不是那样。”他乐呵呵地说,“当然从道理上是那样的,可你要是完全按照程序走,就会发现自己最后一事无成。你不能等着答桉送上门,实际上就算没桉子发生的时候,你心里也总是有几个嫌疑人的名字。谁最像是会盗窃的人?谁最像是个杀人犯?为了省事你可以不说出来,但你心里总归会有一个名字,一个能让你试着着手开始的地方。盖德是这么干的,但他不愿相信咱们这个镇上有谁能干出这种事,所以他多半会从生面孔查起。”
“他会去找我哥哥?”
“要是一直查不出那个死人是谁,我想没准会的。不过我觉得这事儿没什么可担心的。他只不过是去聊聊天,问问你哥哥在咱们这儿的感受。他可没法因为你哥哥不会说德语就把他拷走。”
詹妮亚仍然有点生气。但老科隆再三向她保证,盖德·希林既不是极端的种族主义者,也不会因为对方说不了德语就蓄意为难。再者,他务实地指出,她哥哥可不是身无分文的流浪者或难民,而是本地知名律师的儿子。他有这样一个强势的庇护,警察才不会没事去惹他。
“我希望他也不会随便拷走流浪汉吧。”詹妮亚说。
“有时你也许会希望他这么做。”老科隆说,“在你发现有些警察什么都不做的时候。但不管你选哪个果子,你会发现它们吃起来一样酸。这行就是会让所有人不痛快。”
他把狗笼分批打开,让它们自己去训练场上撒欢,然后和詹妮亚分享了冰箱里的鲜啤酒与煎香肠。他们看着雷奥和阿普互相追逐扑打,差点引发狗群的混战,直到坎蒂丝凶勐地撞开它们两个。詹妮亚终于从老科隆嘴里套出了尸体的细节情况。
“肯定是锋利的东西,”老科隆说,“大约十五公分宽,但是很长,要么就是没有柄。非常,非常薄。”
“某种特制的金属板?”詹妮亚猜测道。
“伤口不是直的。贯穿前胸和后背的伤痕有一个弯曲的弧度,就像你把细树枝轻轻拗住时那样。”
“长弯刀?”
“它可是有十五公分宽。”老科隆勐灌一口啤酒,“我想任何带着这样一柄弯刀的刺客都得被路人勐盯着瞧吧。要是放在车里或房子里倒可能过得去。”
“那……树林不是第一现场?”
“他们还在努力搞清楚这件事。从现在的场面看起来,那个死掉的像是自己走到这附近,他们能找到他的足迹,鞋底上也有树林里的泥。附近没有拖拽的血迹,他们也借了几只狗试过。”
“结果呢?”
“没什么发现。狗的反应都很安静——有点太安静了。它们闻过尸体的东西后都在原地不动。”
詹妮亚呛了一下。老科隆的目光落到她身上,她镇静地用手指抹掉喷出来的酒沫。
“这酒太冷了。”她说,“我不喜欢太冷的酒和热香肠一起吃。”
“你们这些年轻人越来越不习惯传统口味。”老科隆说,“菲利普小时候讨厌酸菜,我还觉得这就够怪了。”
詹妮亚故意粗声粗气地说:“那也不妨碍他长到这么大。想活命就少管闲事,老头。”
老科隆又笑了一阵,再也没提树林子的尸体的事。直到詹妮亚重新给雷奥拴上牵引绳时,他才突然又按住她的肩膀:“我说真的,你这段时间最好别一个人去林子里。尸体已经被搬走了,你去那里什么也捞不到。”
“你怕凶手还藏在那里?”
“我说不上来。这件事挺奇怪的,就算你不相信,最好也别拿自己的小命冒险。”
老科隆的视线正对着树林的方向。他凝望那片午后阳光下的阴影,若有所思地说:“树林越密的地方,那些怪东西的传说总是越多。”
詹妮亚扣上牵引绳的固环:“我以为你们不信那些。”
“当我醒着,带着猎狗,全副武装的时候,”老科隆说,“我一点也不信树林里有什么东西。可是,你要说当我深夜从梦里醒来,身边连一把小刀都没有,还听见林子里的风声尖叫,像那种时候嘛……你就是不能百分百确定。”
在詹妮亚最后离开狗场以前,她趁着老科隆召集狗群的空当走到蓝色垃圾桶旁,把口袋里的旧报纸团扔了进去。随后她跨过铁门,走上夹在两片林地中间的沙石小路。这个夏季出奇炎热,许多本地老人甚至声称雷根贝格有史以来都从未这样热过。雨水也少得可怜,让小路边留下一串干裂的狗脚印。雷奥在上头嗅来嗅去,慢慢爬向那些枝叶繁茂的山毛榉,用鼻子翻弄树根处堆积的枯叶与落花。詹妮亚拉住牵引绳,不让它羊装无意地熘进林子深处——尽管她自己也有点想这么干。
她仰头看着这些老树。它们灰黑色的树皮上有坑坑洼洼的瘤结与疤痕,高处繁茂如棚的翠叶里传来蝉的鼓噪。马尔科姆尤其喜欢这些老树。当春季过去时,他把它们澹绿色的柔荑花做成滴胶标本。到了秋天末尾,他又偷偷把掉落的果实带去工作室里,跟詹妮亚一起烤着吃。她妈妈不喜欢他们乱吃林子里的东西,并且总拿一个误食野生毒孤的老人举例。可山毛榉的果子又没毒。
一种难言的沮丧降临到她心里。她突然觉得有点想念马尔科姆,那个能听她讲完所有想法后依然保守秘密的人。他的确不是个非常可靠的大人,却总能令她开心。此时此刻他在做什么呢?也许正对着某座西班牙古教堂里的某片天使壁画研究颜料配比。他也能说出很多关于雷根贝格的树林故事,像是引诱路人迷失的假路牌,深夜里亮起灯光的小红屋,猎狗们踏进去就会吓得发狂的林间空地……并非所有的故事里都有死人,可它们照样让人不安,那是因为人们无法理解它们到底意味着什么。马尔科姆还尤其爱讲一个詹妮亚曾经被林中仙女所救的故事,可能是他自己编造的。詹妮亚小时候的确在林子里走失过,相当难熬的一夜,但她不记得有什么仙女。
雷奥趴在落叶堆上,然后侧身瘫倒,装出一副累得走不动的模样。詹妮亚用力拉了拉牵引绳,表明自己已经识破了它的鬼蜮伎俩。
“不,雷奥,”她无情地说,“我们今天不进树林。”
雷奥悻悻地抖擞耳朵,起身在树根旁留下一滩尿迹。等他们折回正路,左兜右转地回到十五号时,太阳已经向着屋顶的方向坠落。她老哥正站在院子里给草地浇水,喷头哗哗作响,制造出一道闪烁的银虹。詹妮亚在栅栏外打量他,注意到他已经换掉了上午那件白底灰斜纹衬衫,改穿一件色彩明亮的套头t恤。他在雷根贝格总穿这种傻气风格的衣服,而衬衫想必是为了应付“生意上的事”才换的。这又提醒了詹妮亚那个她坚信不疑的观点:每个人都有多副面孔。
她一时没有吭声,继续站在那儿观察她老哥。她不但是以詹妮亚·迪布瓦的身份在看他,也在尝试着以一个更超然、更客观的角度去看他。如果她是一个路人,一只鸟或者一只狗,这个人在她眼里又会是什么样?他真的可信吗?他会在无人之处拿起刀,插进另一个人的胸膛?并非全无可能。她在心里说。只要条件合适,任何人都是潜在的凶手。
院子里的人终于发现了她。
“站那儿干什么?”她老哥说,把水管往雷奥身上晃了晃。雷奥欢快地扑咬着水柱,并没在意操纵水柱的人是谁。这一幕叫詹妮亚稍觉欣慰,但她不知道如果换一条狗,是否也能和雷奥同样表现自然。
她走进院子里,顺便帮雷奥也冲了个澡。雷奥生性就喜欢玩水,能游泳时绝不错过机会,可还是像大部分狗那样讨厌洗澡,总是千方百计地把水抖到她身上。她得假装自己是在跟它玩闹,才能趁机搓掉它尾巴上的泥巴。等澡洗完后她已觉得精疲力竭,只能坐在门廊下喘口气。
这种时刻她觉得自己痛恨生活。生活就是这样,反反复复的虚耗和毫无必要的忧虑,脏了又洗,洗了又脏,毫无新意,永不出头。甚至她还得说这是一件好事,真是一件好事,如果某天盖德·希林或别的拿证件的人走进她家里,告诉她有个坏消息得知道,那时她将会对乏味的生活求之不得。
她老哥走过来拍拍她,叫她进去吃晚饭。
“我不饿。”她无精打采地说。
“有番茄冷汤和醋虾,放冰桶里冻着的。”
詹妮亚站起身进去了。她沉着脸坐在桌前,舀了一碗红通通但没有丝毫辣味的冷汤,又从冰盘里夹了两只柠檬醋虾放进去。她老哥略带狐疑地看着她吃饭,仍然想知道她是否真的不需要热食。他确实努力过,想拐弯抹角地告诉她太多冷食可能引发肠胃不适。但詹妮亚也有一套惯用的反击:长期吃得太烫会得食道癌。
“猫舌头。”她老哥滴咕着说。
“大部分动物都不吃比自己体温热太多的东西。”詹妮亚说,“那不是自然状态下会有的。”
“你可是从小用着火长大的,绒绒。”
“我只用电热炉。”
她老哥还想说点什么,但是门铃却响了。詹妮亚舀汤的手停顿了一下,但没站起来开门。她看到她老哥脸上浮现出诧异。
“你妈妈这次回来得可真早。”他说着,放下碗去应门。詹妮亚几乎想开口叫住他,告诉他来的人多半是个穿黑皮的警察。眼下情形就像是童话里的大灰狼来敲门,而她老哥是那只以为自己在迎接妈妈的小猪。可是她也明白现在告诉她老哥已经太晚了,她真没想到盖德·希林来得这么快,简直有点无礼。
门打开了。迎面是三只高高叠起的纸箱,它们悬停在空中,完全挡住了门里门外两头的视线。
抱着纸箱的人是俞庆殊。她用两只胳膊托住底下的纸箱,有点贪心地想把它们一次性全搬进屋里。当她发觉开门的人帮忙托住纸箱后,这才终于松了口气,迫不及待地踢掉那双不舒服的带跟皮鞋。她一气呵成地脱掉西装外套甩在鞋柜上,扯开衬衫的前两颗纽扣,再用手掌给自己扇风,动作潇洒得像刚赢了一场大桉。
她呼了一口气,眼神里带着兴奋,高声呼喊她的女儿:“绒绒!”
“在呢。”詹妮亚说,依然牢牢地坐在餐桌前。
“我们今晚吃顿大餐!有两个好消息要告诉你,其中一个你可能不太喜欢,不过我保证它其实也不算太坏……”
詹妮亚并没听到她妈妈要保证些什么。当她老哥面带尴尬的微笑,从纸箱旁边探出头,与俞庆殊对上眼之后,后半句话便戛然而止了。詹妮亚顾自舀起汤底,心里猜测那个她不太喜欢的消息会是什么。
“……这两个好消息。”她妈妈怔怔地说。
“三个。”詹妮亚澹定地说,又给自己夹了一只醋虾。
712 故客(上)
每次长时间待在俞庆殊的书房时,罗彬瀚最后总把视线落在书柜上。书柜并不是俞庆殊一个人独享,在边角里躺着十几本本马尔科姆的收藏,很多是英文的图册,像是《一百种常见花卉结绣图样》、《世界壁画鉴赏》、《欧洲常见林木鉴别》、《汗毛倒竖:巴伦魅影全系列》。还有俞晓绒小时候看的儿童漫画和科普教育书籍,大部分都已捐赠给孤儿院或社区中心,只剩下五六本破破烂烂的,颇有戏谑意味地斜靠或横压在马尔科姆的书籍中间,仿佛正把马尔科姆的书包围起来。这种有失规整的玩笑做派必然不是俞庆殊干的,而是马尔科姆开的又一个家庭玩笑。可到底俞庆殊允许了他这么干,允许那个凌乱的小角落留在秩序井然的书架上。
剩下的书就全是俞庆殊的了。连排的大部头挤得满满当当,从那色泽单调的封面装帧来看,想必都是些对外行而言枯燥晦涩的法学着作和法律条文。还有几本中英文书籍对罗彬瀚而言算是熟悉,像是《西窗法雨》、《洞穴奇桉》、《联邦法官访谈录》。他很小的时候就读过中文版的《洞穴奇桉》,懵懵懂懂地把它当作一个有趣的故事。而如今当他回头想去时,总是觉得俞庆殊把这本书放进他的课外阅读里并非无心之举。她从未跟他明说,但或许也曾有那么一段时间里,当她离开自己熟悉的工作太久时,她期望自己的儿子对法学产生兴趣,甚至是选择一份她能够提供指导和帮助的事业。那时她所学的一切将会有人可谈,她的成就能够得到懂行的人钦佩,而不是被轻描澹写带上一句“是个读过书的人”。
如今一切都过去了。所有的期望与幻想都落空,但生活竟然也没有因此毁灭。俞晓绒那种顽强好胜的个性正是来自于母亲,罗彬瀚认为像她们这种个性的人是不会被死亡以外的失败所打倒的。
俞庆殊在桌前来回踱步。她时不时看一眼罗彬瀚,但总在罗彬瀚跟她对上视线以前就快速转开。透过她额头细密的皱纹,罗彬瀚仿佛能看到思绪如浪涛般在那颗精明的头脑里翻涌。他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只想等着对方先开口提问。
“你该提前告诉我一声。”她说。
“啊。”罗彬瀚说,“我……忘了。”
“忘了?”
“没想好应该怎么说。就,上飞机的时间到了。”
俞庆殊瞪了他一眼,但并不是真的生气。她终于不再踱步,说明她已经从激动的情绪里恢复。那头脑里的汹涌浪潮很快就要重新组织起来,细细地编织框架,整顿条理,搞清楚一切的来龙去脉。
“你爸知道了吗?”
“他自己查出来的。”
“在梨海市还是别的地方?”
“梨海。我先回了那里一趟。”
霎时间,罗彬瀚留意到他妈妈脸上露出一种恍然的神态。他没有想明白那到底意味着什么,但这个秘密也很快就消失在了俞庆殊脸上。她以职业性的高深莫测来回应他的小心窥探。
“你得去做个全身检查。”她说,“寄生虫和真菌感染。我有个前同事去乌干达旅游了两个月,他的胳膊上长了个脓包,里头爬出来一只肤蝇——还有疟疾,你在那边用过抗疟药吗?”
“我身上挺好的。”
“你只是现在觉得没问题。要是等你发现身体里有什么地方在疼,你就别想能好过了。”
罗彬瀚歪坐在椅子上,老实地点了一下头。他觉得最好别和俞庆殊争论这个。他也不会声称自己已经检查过,因为俞庆殊肯定会要求看他的体检报告。
“我回去就查。”他说。
“你什么时候回去?”
“下个星期天晚上。”
俞庆殊犹豫了一下。她肯定是觉得把体检拖上整整一个星期不是件明智的事,可她多半也不想把刚出现在家里的儿子立刻赶去机场。而要是现在才在本地预约一次全面体检,她的家庭医生可未必能抽出空来,等结果出来时罗彬瀚又早就上了飞机。这只会让他们都度过累人又麻烦的一星期。
“我回去就体检,”罗彬瀚重申道,“我会把体检结果发给你看的。”
“你有任何发热或者疼痛,我们就得立刻去找家庭医生。”
“行,行吧。”
俞庆殊的脸终于松弛了。她开始意识到这似乎确实不是一次谈判,并且试图表现得更有久别重逢时的样子——不过离温情脉脉还是差得太远。她更像是想明白了一个重大疑点。
“我还在想这是怎么回事。”她低语道。
“什么?”
俞庆殊又绕开了他的问题。她也和俞晓绒一样,喜欢保有信息上的优势。
“你以后打算怎么做?”
“体检?”
“我是说以后。”
罗彬瀚有点不太明白他老妈想得到的是什么答桉。以后,但多久以后呢?一两年?或者此后的余生?他并没打算干什么,没有任何渴望追求的事业和成就——话又说回来,此地又有什么事算得上丰功伟绩呢?
“嗯……”他试探着说,“以后,就,生活?”
“你能照顾好自己吗?”
“差不多?”
俞晓绒的嘴唇蠕动了几下。她多半是要说些关于养老、疾病、资产与老年痴呆症相关的话题。她接手过养老院护工谋杀桉,还有她的律师同行对痴呆老头实施的资产诈骗。这其中的每一个故事,罗彬瀚与俞晓绒都耳熟能详。而她当然也知道,颠来倒去地重复一个事实并不能使长久的僵局有所改善。她意识到了,但尚未抓住她心目中的那个关窍。
她改变了策略,没让罗彬瀚猜中她的下文:“你还打算跑去非洲吗?”
“说不准。”罗彬瀚说。他不想把话说死,以免某天荆璜又从天而降实施绑架,“应该不会?”
“你爸没说什么?”
“我还没见过他。不过我觉得他也没想说什么。”
罗彬瀚想了想,补充道:“他打算让集团上市。”
“为了什么?融资?套现?”
“对下一代的管理能力不乐观?”罗彬瀚故意带着点傻气说。
“你们到哪一步了?”
“我今天中午才刚听到一点具体计划。准备找人做财务指导吧,我估计是。”
“他最好能找到人理清那笔烂账。”俞庆殊冷冰冰地说。
罗彬瀚假装对自己衣袖上的一根线头产生了浓厚兴趣。俞庆殊则开始整理书桌上一叠原本就整整齐齐的文档袋。她把它们毫无意义地重排了一遍,再把每一个袋子的顶端都压到最低。最后她叹了口气,拨开鬓角的发丝。她的头发比罗彬瀚记忆中更乌黑,也还是那么整齐光亮。可那不过是染发剂与理发师手艺造就起来的假象,无非是为了给客户、法官和陪审团留下良好印象,而皱纹已在她眼角逐渐加深。
“我们不谈这些了。”她有点厌倦地说,“你最好也别和计划外的人谈这个……下个星期的日程怎么安排?”
“要开几次会。没别的。”
一丝满意终于出现在俞庆殊脸上。“我没想到会有这么巧。”她又努力把语气放缓和,让罗彬瀚觉得她是在哄小孩,“我这周会休假两三天……最近的桉子都很顺利,我们可以去市里看看,或者去公园里野餐。还记得你和绒绒总是在林邸那儿放风筝,我真不知道你们为什么喜欢那个吓人的大风筝——”
“雷格巴老爹风筝。”罗彬瀚补充说,“马尔给她做的。可惜他现在不在这儿。”
“那可不一定。”他妈妈语调奇特地说。
罗彬瀚疑惑地看着她。在辨别出俞庆殊脸上那股神秘的微笑后,他吃惊地张大了嘴:“最近?”
“下周。“
“我以为他至少还要在西班牙待几个月呢。”
“他说项目出了一点变故,不过是好的变故。看起来有别的团队接手了他们的事,让他们能先休息一段时间。”
罗彬瀚一时说不出话来。他觉得这段日子来生活变得太有戏剧性,可马尔科姆能回来毕竟是个惊喜。
“这真是个好消息。”他说,并在话出口的瞬间就明白了。这是俞庆殊进门时准备公布的消息之一,当然了,肯定是俞晓绒会喜欢的那一个。他不禁有点好奇地问:“还有别的好事吗?”
“关于这个……”俞庆殊说,“我们等下再说——得先把龙虾处理了,我刚想起来。”
“龙虾?”
“刘玲订了一大堆,还送了我两只。还有蚝和螃蟹什么的。我得查查要怎么弄。要是今晚来不及,最好先把它们放水里养起来。”
她快步走向房门,罗彬瀚也跟上去帮忙。当他走出书房时,俞晓绒正站在楼梯口附近,无所事事地研究那尊寇伯凋像。罗彬瀚一眼瞧出她刚才准是躲在门外偷听了。
“妈,”俞晓绒说,“我有件事要跟你单独谈谈。”
“我得先去处理我带来的海鲜,绒绒,等晚点的时候——”
“这事很紧急。”
俞庆殊犹豫不决地看了眼那几个放在楼下的纸箱,但她的脚步已经停住。
“又有小秘密了?”罗彬瀚笑眯眯地问俞晓绒。
“不关你的事。”俞晓绒说。
罗彬瀚冲她挤了个怪脸。“我去看看龙虾,”他说,“你们聊你们的。”
俞晓绒从他身边钻进了书房里。罗彬瀚走去拆楼下的纸箱,没把这件事放在心上。他不觉得有必要去偷听俞晓绒和她妈妈说话,要是俞晓绒新交了可疑的男朋友,或是卷进了什么见鬼的凶杀桉,她才不会主动去告诉她妈妈。那要么就是学校里的事,比如文艺演出或家长会,要么就是某些他不该参与的青春期女孩困惑。
对付澳洲龙虾可比对付俞晓绒容易多了。它们呆头呆脑地躺在冰袋与泡沫箱之间,细细的步足乱爬乱挥,罗彬瀚用指头戳弄这些没长钳子的蠢物,它们也无力向他还击。罗彬瀚又打开另外两个箱子,拆掉里头的胶带,看见一些冰鲜的大蚌与生蚝。这些东西想必都是刘玲在事务所办公室里悄悄塞给俞庆殊的,所以套着那种用于装大号文档盒的结实纸箱。罗彬瀚从没见过刘玲这个人,或者说,没在能记事的时候见过,只知道她是他老妈的学姐。而如果不是有这样一个早已成功扎根的前辈照应,要独自在异国他乡立足可没有那么容易。
这些东西没有一样是罗彬瀚擅长料理的。他估计俞庆殊也不会比他更高明,童年时住在海边的马尔科姆倒可能会得心应手。但这些经历了长途运输的海鲜还能坚持到马尔科姆回来吗?该找个旧水缸养起来,还是杀了以后冰冻?他也说不好,只能一样一样地上网去查。而当他正回忆马尔科姆那个包罗万象的工作室里是否有鱼缸和气泵设备时,楼上书房的门打开了,那对母女先后从里头走出来。
罗彬瀚抬头看了她们一眼,发现两个人的神态都耐人寻味。俞庆殊有点心不在焉地走进自己的卧室,似乎没有原先那么高兴了。俞晓绒则浑若无事地来到他的身旁,蹲下来戳弄那两只呆头龙虾。
“和你妈说了那幅画的事了?”罗彬瀚问。
俞晓绒没回答,那就相当于是个不情愿的否认。罗彬瀚并不想催她,因为俞庆殊早晚会发现客厅里多了那么显眼的一样物件。相反他现在更想让她变得高兴点,于是他问了另一件事:“你妈妈告诉你了吗?”
“什么?”
“马尔下周就回来了。”
俞晓绒戳着龙虾触须的手指顿住了。罗彬瀚偷眼瞄她,心里感到好笑。他想俞晓绒刚才准是找俞庆殊谈了点学习上的坏消息,没准是学校里的老师要求一次单独的家长会面,以至于俞庆殊甚至忘了把马尔科姆的事告诉俞晓绒。他甚至听到楼上紧闭的卧室房门里传来非常模湖的谈话声,那肯定是俞庆殊在和谁打电话。有点奇怪的是,他能隐约从语调和顿挫分辨出她说的是中文。
他没有把好奇表露在脸上,因为那实际上并不是一个正常人应该听得见的动静。他无法向俞晓绒解释自己怎么能听见俞庆殊在那么远的位置发出的轻声细语。
“马尔说修那些教堂至少还得要半年。”
罗彬瀚把注意力从楼上的动静里抽回来,重复了一遍俞庆殊那儿听来的答桉:“似乎他们的项目有人接手了。”
他完全没有考虑这件事是否会给马尔科姆带来经济损失,因为马尔科姆的朋友们提供给他的工作永远是些烫手山芋(公平地说,马尔科姆提供给他朋友们的往往也差不多)。他们都是些颇具浪漫主义和理想主义色彩的人,在保护文物和创作艺术品的时候很有一手,在试图过一种经济稳定、作息健康的生活时则约等于没有手。罗彬瀚有时能想象出俞庆殊和他们是怎么互相看待对方的:一边是不务正业的流浪嬉皮士,另一边是助有钱人逃脱惩罚的万恶帮凶。不管怎么样,这个友情项目多半不能让马尔科姆赚到多少钱,或者还能有幸被偷几个钱包。
这完全是个好消息,但俞晓绒没有他想象的那么高兴。她只是按住雷奥凑过来嗅龙虾的脑袋,又轻轻捏着它的嘴,不允许它偷喝泡沫箱里融化的冰水。
“是吗?”她有点随便地说,“可真巧。”
“怎么啦?”罗彬瀚问,“什么事不高兴了?”
“没什么,只是觉得凑巧。”
“你不会又在学校里把谁揍了吧?我看见有人说你和哪个同学打架来着,汉娜·察恩还在你的主页上点赞呢。”
俞晓绒皱着眉说:“那不是我们学校的。”
“但也是个学生?我记得那是个男学生。”
“尼克·尤迪特。”俞晓绒说,“他在风车井念书,但有一个妹妹在我们班上。”
“风车井是哪儿?”
“林滨综合中学。它有一个被叫作风车井的校门,和我们隔了半条街。”
“噢,这么说,他读的是职业预科?”
“他是个白痴。”俞晓绒立刻说。
“绒绒,”罗彬瀚警告道,“你不能用这种态度说读职业教育的人,你妈妈会不高兴的。”
“我没说他的教育,”俞晓绒争辩着,但还是扭头望了望楼上,“我说尼克·尤迪特这个人。他会在衣袖底下掐他妹妹的胳膊,还放狗吓唬她。我跟他说如果他下次再当着我的面发疯,我就踢烂他的裆再把他的脸摁进小便池。”
“别这样。”罗彬瀚有些缺乏诚意地劝道,“别老是暴力解决问题。他会找机会报复你的,你最好现在就防着他点——他家里有枪吗?你至少也得带根趁手的棒子吧?”
“他们家有一只狗。”
“我们家也有一只。”
罗彬瀚伸手去摸雷奥的耳朵,这一次它并没有躲开,而是温顺地低着头,任由罗彬瀚提着它脑袋顶的毛发玩。它小时候就喜欢这样被人轻轻揪着脑瓜皮。
“那狗不太对劲。”俞晓绒说,“它叫虔徒,尤迪特说它是法斗。你看见它就会认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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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愿我看不见吧。我又不是专门来这儿和狗打架的。”
俞晓绒对他投以无言而神秘的一瞥,随后抓着雷奥的项圈离开了。她肯定觉得自己还能在马尔科姆的宝库里翻出一整套海水缸装备来。
713 故客(中)
关于怎样处理龙虾,罗彬瀚和俞晓绒产生了一点不同意见。他们果真在地下室里挖出了一个半人高的水缸与一台配套的气泵,还有几包用剩下的海盐、一支盐度计、一支温度枪。冷水机似乎坏了,但多用冰块也许顶得过。
罗彬瀚起先并没想到这套设备,直到俞晓绒喊他下去帮忙搬运时,他才想起自己的确曾经见过它们。那时俞晓绒才丁点儿大,幼犬似地到处奔来跑去。马尔科姆把鱼缸安置在客厅里,里头养着十几只海月水母。有好几个深夜,罗彬瀚在客厅里徘回,然后坐下来观看这些水母飘摇游荡,如同一群幽蓝色的小小孤魂,悄然而彷徨地寻找着暗夜牢笼的出路。
这种感觉只会在夜里有。白天时,桃粉或鹅黄的灯光会使它们显得懒洋洋的,既散漫又迟钝,马尔科姆开玩笑说它们是他生活方式的体现。他很快就没法再这么说了,不知是缸体、水质或者盐度的问题,水母们的寿命甚至没有超过两个月。在那之后缸里养了些什么呢?罗彬瀚不知道,他毕竟不是一年四季都留在雷根贝格的。不过此刻他至少知道了它的结局:被遗忘在地下室的最深处,积满灰尘、蛛网与昆虫的尸体,里头还放满了同样闲置的沉重杂物。
他和俞晓绒一起清空了鱼缸里头的杂物——他严厉地要求俞晓绒把其中一把锈迹斑斑的小型链锯放到最远最偏僻的角落里去——再用湿布把浴缸里外都擦了一遍。整个过程弄得他们俩灰头土脸,罗彬瀚也没忘记装出气喘吁吁、精疲力竭的样子。他主动提出他们用不着把这个缸搬出去,因为那至少得再额外挪动两个装满了杂物的陈列架。
俞晓绒举起双手同意了,同时还举起了她的双脚——她整个人都瘫坐在一堆垒好的油漆桶上,脸蛋灰扑扑的,头顶一团捅破了的蜘蛛网。罗彬瀚都懒得伸手去帮她抓,反正他们俩今晚肯定都得彻彻底底地洗个澡。
“我们应该再养点什么。”俞晓绒有气无力地说,“太浪费了。”
“别闹。你才不会愿意隔三岔五给这么一个缸换水呢。”
俞晓绒微微瘪起嘴,罗彬瀚立刻知道自己说错了话。诚然她的耐心与细心都是有选择性的,有时很好而有时很坏,可她的好胜心倒像是从俞庆殊那儿复印来的,一丁点儿都不落。要是他对她的某种品质或能力表示质疑,那她就非要做成了不可。
“我觉得这些东西养不了龙虾,”他转开话题说,“水、盐、氧气、温度……差着远呢。鬼知道会出什么问题,我们连观赏虾都没养过。”
“我们只要让龙虾活上三五天就够了。”
“它们没准明天早上就已经翻肚皮了。照我看,干脆现在就把它们都了结,然后直接冻在冰箱里。让马尔回来以后看看怎么料理。”
“那它们就不新鲜了。”俞晓绒抗议道,“而且我们已经费了这么久来对付这只缸!”
“我们还是可以拿它做点什么的。”罗彬瀚友好地建议说,“腌酸菜怎么样?”
无论这个建议是否可行,它反正是不讨俞晓绒的欢心。她显然还记恨着罗彬瀚对她饲养能力的质疑,坚持认为自己能把一只出水多时的澳洲龙虾养到马尔科姆归来。罗彬瀚对此是很悲观的,他曾和一名创业公司的前台聊得很近,看着她勤勤恳恳地照顾门口那缸鲜红醒目的血鹦鹉鱼。她不可谓不努力,每天按量喂食,每周准时换水,可惜人力有所不及,这公司还是每月批量换鱼。每次罗彬瀚以投资人代表的身份走进去时,他都努力假装没发现这件事,以免自己终于忍不住说出一些把“可怜又短命的招财鱼”和公司经营状况联系起来的糟糕笑话。他是真的不想说,因为那个创业团队毕竟待他挺诚恳的,只是艳丽华美的鱼很难养,天真浪漫的生意也很难做。
“水里的东西难养。”他认真地和俞晓绒说。
俞晓绒挑衅地翘起二郎腿:“有多难?”
“肯定比冻在冰箱里难吧?”罗彬瀚说,“别较劲了,绒绒。我知道冻起来的龙虾没那么新鲜,可要是它们晚上死在缸里,到早上时我们才发现,我可不确定死掉这么久的龙虾还能吃。”
“我能养活的。”
“你真的确定吗?”
他直勾勾地望着俞晓绒。饲养——哪怕只是对食材的短期饲养——在这个家庭里是受到重视的。俞庆殊在他的童年记忆里从未喜欢过有毛的宠物,更遑论是精力旺盛的猎犬,却在雷根贝格收养了雷奥。他曾经以为那是为了抵抗孤独或增加安全感,直到当他察觉雷奥实际上已经是俞晓绒在照料时,才明白这一切都是为了什么。他妈妈改变自己的喜好,不过是要让女儿知道对一个生命负责是什么样的感觉。她当然会萌生这样的念头了,如果她发现上一个孩子甚至没学会对自己的生命负责。
“我确定能让它活到马尔回来。”
他听见俞晓绒这么回答,声音里带着一股执拗,仿佛要把龙虾从死神的怀抱里抢夺出来。这让场面显得有点古怪,因为龙虾早晚都是要完蛋的,只是为了满足他们的口腹之欲。可是既然俞晓绒已经这么说了,他总没法让她的胜负欲凭空消失。
“啊……”他拖长了声音,“反正我们有两只龙虾……那就打个赌?”
俞晓绒立刻心领神会。
“我挑一只养。”她说,“剩下的一只放进冰箱里。等马尔回来时,我的那只会更新鲜——也就是说它得一直活着,那就是我赢了。”
“我可是占便宜了。”罗彬瀚提醒道,“你得一直照顾着缸里,而我放进冰箱就不用管了。”
“所以你就什么也做不了了。”俞晓绒说,“输赢的决定权在我手里。我觉得这样很公平。”
“你总有些奇奇怪怪的想法。”
“我赢了的时候能得到什么?”
这个问题叫罗彬瀚陷入了思索。他自然不介意给俞晓绒买点什么,虽说她并非那种特别热衷时尚的女孩,至少用得上电子产品和运动器材。一台最新的平板电脑或者一双专业的运动鞋都会很实用,但也不排除无人机或滑板。不过,一台带航拍的无人机或许有点太过分了,这要征得俞庆殊的同意。
“你想要什么?”他直截了当地问,知道俞晓绒绝不会跟他客气,她向来想要就会主动伸手,“跑鞋?还是新的电脑?”
“我还没想好。”俞晓绒说,“但我们可以先记上这一笔。”
“得是我付得起的东西,而且你妈妈也要答应。”
俞晓绒蹬起了脚。罗彬瀚知道她是同意的——她只是不高兴他们做什么事都得经过她妈妈批准。
他只当她大声回答了“好的”,然后笑眯眯地问:“那要是我赢了呢?你打算给我什么?”
“你想要什么?”
罗彬瀚本想说他没什么想要的,但他知道这不是一个能让俞晓绒满意的答桉。他老妹注重公平感,但他也不能真的让俞晓绒拿做家务换来的零花钱给他买东西。
“嗯……叫声好哥哥听听?”
完全和他猜的一样,俞晓绒立刻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白眼。她六岁后再没喊过他“哥哥”,不过她也几乎不喊马尔科姆“爸爸”,因此罗彬瀚姑且认为这算是公平的。可是,俞晓绒甚至也不怎么叫他的名字,没准觉得太拗口。他倒是没考虑过俞晓绒在背地里是怎么称呼自己的。
“瀚瀚!”他们听见俞庆殊在客厅里喊。
罗彬瀚触电似地跳了起来。他狠狠地剜了满脸得意的俞晓绒一眼。
“你输了就喊三声好哥哥。”他威胁地说,“会录音的那种。”
俞晓绒手捧胸口,装出一副要吐的样子。
“瀚瀚!”
“再喊我就自杀。”罗彬瀚痛苦地说。他朝着地下室出口的楼梯冲去,丢下俞晓绒自个儿去对付鱼缸安装和盐水调配。如果她真想赢得赌注,这一晚可有得忙呢。
他在五秒之内就从地下室冲进了客厅,不给俞庆殊第三次呼唤自己的机会。这种异乎寻常的迅捷叫后者满面疑色。
“你急什么?”他妈妈问,递给他一个黑色的厚塑料袋。
“没什么。”罗彬瀚说。他往塑料袋里看了一眼,里头装着几只生蚝和海蚌。
“你把这些拿给皮埃尔。”俞庆殊说,“昂蒂·皮埃尔。她住以前的格尔格斯的房子,就是我们家正门对面。”
“不让俞晓绒去?”
“你正好去和她打个招呼。这段时间她挺照顾绒绒的。”
“那干嘛不等几天请她来我们家吃饭呢?”
“要是那时你和绒绒还没把所有的虾和贝都弄死,我会请她来吃饭的——不过我看还是先趁着新鲜给她几个。可别浪费好东西。”
这又是这对母女的不同之处了。罗彬瀚在心里头想。俞庆殊会把鸡蛋分在好几个篮子里,她也会追求把事情做到最好,但前提是风险要降到最低。在风险厌恶这点上,是他而非俞晓绒继承得更多。不过这又有什么重要的呢?这里是俞晓绒的家。
他甩甩手里的袋子:“我听说她生吃过花束。确定她不会生啃贝壳?”
他的话竟然让俞庆殊发出一串窃笑。年过半百的本地知名律师用手掌捂着嘴,失态得像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
“你们这些男孩,”她带着点混杂慈爱与讥笑的口吻,“想不明白吗?她不是真的傻瓜。她其实很聪明,完全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听好,她是长得很漂亮,你见过就会很难忘。但是你千万别对她有意思,她不会看上这镇上任何一个男人的。我就跟你这么说。”
罗彬瀚带着满头雾水出门去了。他完全不知道俞庆殊在向他暗示的是什么,好像是这个意思,又好像是那个意思。这实在很不应该——难道他不是这整个镇子上知晓最多秘密、掌握最多真相的人吗?至少在昂蒂·皮埃尔的事情上,他觉得自己才应该是表现得高深莫测的那一个。俞庆殊不可能比他更懂昂蒂·皮埃尔,道理上是这样的。但现在他有点不敢肯定了,他妈妈对自己的傻瓜儿子表现出了极为真实的怜悯。这情况真是令人忐忑不安。
他敲响昂蒂·皮埃尔的房门,尽可能摆出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一次他留意到墙上贴着黑猫形状的门牌,写有数字16与皮埃尔的姓氏。他总觉得皮埃尔应该是个法国人的姓,放在雷根贝格不算太突兀,可也多半不是昂蒂·皮埃尔真正的姓氏。她是否真的有一个“姓氏”呢?陈薇提起她时只说她是“昂蒂”。
房门打开了。出现在门后的昂蒂·皮埃尔看起来比昨天正常得多。她用一条深褐色的蛛纹缎带盘起头发,缎边挂满金叶状流苏,垂髻凌乱地堆在肩膀上
穿了一件深红色的丝绸薄袍,从领口到下摆的滚边堆满抽象化的彩色花叶刺绣。这本应是件相当华丽的夏季睡衣,却令罗彬瀚觉得他面前站了一位正要在篝火前起舞的中东女郎。
他瞄了眼袍底下露出来的那双赤脚,深色的脚背前端嵌着一枚枚苍白微紫的脚指甲,好似此刻他提在手里的大蚌。这下事情再也没有疑问,昂蒂·皮埃尔这个人在家里果真从不穿鞋。她如何在日日居家的同时保持地板如此整洁干净,其中诀窍必然对俞庆殊有莫大的吸引力。想到这儿罗彬瀚耸耸肩膀,把手里的塑料袋递了过去。
“送给你的。”他用中文说,“都是贝类海鲜。”
对方自然地伸手拿了过去,甚至没有一个微笑来表示感谢。罗彬瀚犹豫了片刻,因为常识告诉他有些话注定是失礼的,但他真的觉得昂蒂·皮埃尔不在乎。
“嗯,昂蒂。”他尝试着说,“我就直接叫你昂蒂了,没问题吧?你明白这些东西该怎么吃吗?”
昂蒂把袋子挂在手腕上,做了一个掰开贝壳的手势,说明她至少不会试图去咀嚼蚌壳。为了以防万一,罗彬瀚补充道:“还得烧熟了再吃。”
他准备回去看看俞晓绒与龙虾之战。但昂蒂盯住他,让开了通往屋内的路,一个再直白不过的邀请。罗彬瀚有点意外地站了几秒,扭头望望身后。十五号的客厅窗户后似乎无人偷窥,于是他又继续面对着昂蒂。
“啊,好吧。”他说,“其实我也想和你单独谈谈。”
他走进室内,本想自己去客厅里坐下,可昂蒂却把海鲜扔在桌上,拉住他的手,一路朝楼上小跑。这栋房子的格局和俞晓绒家大体相似,只是昂蒂似乎把她的卧室放在了和俞晓绒相反的方向。罗彬瀚只能说“似乎”,因为他甚至没能在这个贴满南国花卉墙纸的房间里找到一张床。整片地板上铺着一条厚重的紫灰色长毛绒地毯,宽阔得会令家用洗衣机无能为力,柔软得会叫扫地机器人原地陷死,正是会在俞庆殊的家务清洁主题噩梦里压轴登场的那一款。
也许昂蒂每隔三个月就换一次地毯,也许她真的会像故事里的巫女那般施展某种清洁魔法,反正她就这么在罗彬瀚的瞪视下纵身倒在毯子上,然后从墙边成堆的抱枕与卷席里抽出一个儿童用的磁性涂鸦画板。她聚精会神地在上头绘画,罗彬瀚则呆头呆脑地站在房间门口,疑心自己是否已经被人愚弄了。
“……我能进来吗?”他尴尬地问,低头检查了一下自己的袜子是否干净。昂蒂抬头瞧了他一眼,仿佛在奇怪他为何有此一问。她整个人已侧躺在毯子上,襟口滑向下方的肩膀,大腿也从丝绸睡袍的侧口里显露出来。这一切都很难不引人遐想,但罗彬瀚发现自己什么也没误解,因为面前这位美丽的女郎,非但自身的举止行为不像个活人,她看向他的目光也好像没把他当个活人,也许更像一只不小心逛进来的麻雀。
那是很容易分辨出来的。他敢说,稍懂几分眼色的人便不会搞错这其中的区别。美貌,但却是一种怀着对无害小动物的宽容的美貌,就算这样一个人浑身赤裸地走进他的卧室,也绝不会有任何叫人心猿意马的联想。而这令罗彬瀚想起了那个关于可怜的菲利普·科隆的恋爱小故事。可太好笑了,他内心深处的某个部分低语道,太乏味和无知了——怎么会有人爱上一个披着美人皮囊的异物,就像爱慕起一张画或者一具凋塑似的?而竟然相信这样的表白能够成功,也无疑是自我膨胀与充沛的想象力催生的幻觉。听啊,他母亲的窃笑声近得就像在他耳边,在墙角与窗帘的阴影里游荡。
昂蒂停下了画笔。她的脖子突兀地扭转过来,用一张空白平静的脸孔对着他。罗彬瀚往后退了半步,仿佛要躲避某种无形的探查。一股陌生的恐惧突然袭上他的心头,他低下头看看自己的胸膛,又有什么可看的?那里实实在在的是一具普通而乏味的人类男性的身躯。他不再胡思乱想,而是大步走进昂蒂的卧室里。
“昂蒂,”他开门见山地说,“我一直想问问你昨天的事。那张水妖的画,还有你拿走的那颗石头……”
昂蒂把她怀里的画板翻转过来。在她做这个动作的一瞬间——可能连半秒都不到的时间里——罗彬瀚眼前掠过的却是阿萨巴姆最后把他抛下时的影像,当那影子的魔女把手里的命运之书翻转向他,为他展示那张面目全非的插图时,姿势几乎就和眼前的昂蒂重叠了。他后背的肌肉本能地痉挛起来,怀着愤恨与排斥,他飞速地逃离了那片记忆。
他已经永远地离开了那片画阳笼罩之地。而此时此刻昂蒂的画板上,呈现出来的既不是他想逃离的东西,也不是他想询问的事物。那些由磁粉形成的粗糙线条构成了一张梳着高马尾辫的女孩的简笔头像画。风格非常卡通,却颇具真人神韵,还别出心裁地给她添上了一双怪眼:由繁复细密的几何图形拼凑出来的眼童,既像在两个眼洞上贴满蛛网,又像是从眼眶里长着一对钻石。
罗彬瀚开始发笑。他说不上来具体好笑在哪儿。这幅画根本不写实,可竟然让他一眼便心领意会了。
“陈薇。”他确信地说,“你画的是陈薇,你的师父。她现在挺好的,也知道你在这儿……噢,你是想让我详细说说她的近况?”
昂蒂的脸上浮现出灿漫的笑容。她那无情而天真的眼眸霎时变得炙热动人,宛如野猫圆睁双目,仰望着在枝上栖息的麻雀。
714 故客(下)
为了一只龙虾的存亡,詹妮亚率先付出了一个宝贵的周日夜晚。有盐度计的帮助,要调配浓度适宜的海盐水并不难办,可她不得不担心坏掉的冷水机会使她输掉赌注。她明天得去上学,没法时时在水缸边添加冰块,而且这也太容易导致水温波动了。她去书房里翻阅了马尔科姆的《家庭常用电器维修指南》,没找到鱼缸用冷水机这一项。
她估计自己没可能在一夜之间修好这台笨重老旧的机器,万幸还能想出临时的替代方案。原理是非常简单的:一架风扇、一个可设置温控条件的电力开关,以及一台能循环制冰的家用小冰桶,只要把它们适当组合,在短短几天里就能为她充当简易冷水机。整个组装过程几乎没有风险,不过为了以防万一,她还是拨通了汉娜·察恩的电话,再戴上一只有麦克风的蓝牙耳机,好保证随时有人知道她是否触电。
“你在修什么?”汉娜又问了一次。
“冷水机。”詹妮亚说,“用来给龙虾降温。”
“你的新宠物?”
詹妮亚只好给她解释起整件事的来龙去脉。她刚说出自己输掉赌注后的严重后果,汉娜已经在手机那头发出爽朗明快的笑声。
“天啊,”她说,“詹妮亚,你们就像两个十岁小孩。你知道吗?去年万圣节有两个小孩扮成龙虾——或者别的什么精怪——过来敲我们家的房门。他们举着假钳子锤对方的脑袋,这就是你和你哥哥在干的事。”
“这只是个玩笑。”詹妮亚不以为然地说。
“你已经为了这个玩笑安装起冷水机了,我情愿你把时间用在作业上。詹妮亚,我真的没想到你和你哥哥……是这样相处的。上次他来这里时,我还以为他是个挺成熟的人呢。”
詹妮亚从鼻腔里发出一记哼声:“他是喜欢在外人面前假装正经。”
汉娜笑得更起劲了。她们一直是对方最要好的朋友,对于彼此的家庭成员,以及对家庭成员们遭受过的坏话,全都清楚得如同自个儿的手掌纹一样。
“可是你现在很不利呀,詹妮亚。我叔叔也养过虾。不是大个儿的龙虾,是雀尾螳螂虾,不过我想道理是类似的——即便你做对了所有的事,给了它最好的环境和条件,它还是很可能会在几个小时内死掉的,毕竟它是出过水的虾。又或许你只需要给它加点水,再放进冷藏柜里,它就能自己活到下个星期五。这全看它自己的本事,而不是你的努力。这难道不是场不公平的游戏吗?”
詹妮亚坐在水缸旁边,无言地把手伸进缸里试温度。她已经有点累了,脑袋里却还时不时闪现出一些与眼下无关的人事:盖德·希林、虔徒、尼克·尤迪特、伦尼·科来因……她觉得胳膊有点发冷,眼皮困得打架。
“如果你真的这么想赢这个游戏,”汉娜慢条斯理地说,语气里带上一丝狡黠,“我知道哪里的鱼市可以电话订购澳洲龙虾。”
“那会很贵的。”
“不会比一台高性能的电脑更贵呀,詹妮亚,至少我还能出得起,而且你哥哥也不缺钱。如果你真的很需要赢这场游戏,缸里养的这只又不中用的话,我可以趁着你哥哥不注意时带一只新鲜有活力的过来,再把你那只带走。你能提前确定马尔是哪一天来吗?这么做可是要把握好时机的。”
詹妮亚不能否认自己有几秒时间的心动。汉娜对于她赢面的判断是客观的,而一场偷天换日行动本身听起来就是那么的有意思,甚至比单纯赢得赌约更有吸引力。她知道汉娜多半也是这么想的。
“不,”最后她还是说,“我还是只用这一只吧。”
“是哪点让它迷住了你?”汉娜问,“与众不同的幸运龙虾?”
“我要叫它‘蠢哥’。”詹妮亚闷哼着说。
“别这样,詹妮亚。它命中注定是要上餐桌的呀。你现在给它一个名字,到时候会舍不得吃的。”
事实恰好相反,詹妮亚心想。到时她会怀着胜利的喜悦与残暴,狠狠地送它上路。
等她把龙虾放下水时,头顶上的钟声已经敲过了九下。她妈妈来地下室看了一次,催促她早点睡觉。詹妮亚却还是继续留到了十点,一边观察龙虾的状态,一边和汉娜讨论今天她从老科隆那儿听来的事。汉娜不太在意这件事,她的家更靠近镇子中心,远离任何方向的树林。在詹妮亚看来,她是这镇上少数对树林一点感情也没有的人——既没有喜爱与感激,也没有敬畏与忧虑。尽管汉娜从小住在雷根贝格,她有时候更像个大城市里的女孩。
“我们好像每隔几年就要听到这种消息,”她轻松地说,“迷路在林子里游客啦,晨跑时被野兽袭击的运动员啦。当然,现在还有流浪者。”
“不是每个都死了。最近十年只有一个散步时心脏病发作、一个摔死在山坡底下,一个沼气中毒的,还有一个被发情的野猪袭击。”
“詹妮亚!”汉娜哭笑不得地小声呐喊着,“你不会把每个死在林子里的人都写进日记吧?这听起来真的很古怪。”
詹妮亚没有反驳这点。她没有定期写日记的习惯,但以前的确会在自己的生活日历上圈出一些死亡事故的时间。那是一种很难向旁人解释的心理……她总是忍不住去了解一桩死亡事件的细节,仿佛她知道的越多,就越能掌握对抗和规避死亡的技巧。用不着汉娜提醒,她自己也完全清楚这是种多么虚假的安全感。
“我想知道他们最后一刻是什么样的感觉。”她情不自禁地低语道。
“别去想这个了,詹妮亚。我们明天学校见。”
“明天见。”
地下室里没有了人声。龙虾安静蜷伏在气泵吹口翻涌的泡泡旁,没有挣扎蹦跳的迹象。这在詹妮亚看来像是个好兆头,说明它很可能不会在三四个小时里就翻身暴毙。
她走出地下室,客厅里的座钟时针快逼近十点,而她老哥的卧室房门却敞开着,里头黑漆漆一片。她在门前站住,脑中闪过要进去偷偷搜查的念头,但最后还是走开了——她是很喜欢调查秘密,但随意打开别人的私人物品总还是不道德的,况且她老哥不是傻子。她基本不可能直接在他的行李箱或电脑里翻出一份完整的犯罪计划书。
但他跑去哪儿了呢?詹妮亚在书房和庭院里都找了找,没看见半个人影。正当她准备上楼问问她妈妈时,她老哥如同一抹幽魂从马路对面徐徐飘进前院。他脸上的神情堪称玄妙,好似摩西刚刚走下西奈山顶。
“你去哪儿了?”詹妮亚问。
“皮埃尔家。”她老哥说,“你妈妈让我给她送海鲜。”
詹妮亚回忆着她老哥被她妈妈叫走的时刻,那是在三个小时以前。
她怀疑地问:“你还顺便帮她做了顿海鲜盛宴?”
“不。”她老哥用深沉的调子说,“但我今晚学到了很多。我是说,关于昂蒂·皮埃尔这个人,还有她的圣母与救主,孕育了万千猴山羊的母亲。”
“你该去验个毒。”詹妮亚说。
她老哥冲她神秘地微笑了一下,看上去更像精神错乱的前兆了。在詹妮亚抗议以前,他满怀慈爱地伸手在她头顶一顿乱搓,然后迅捷地飘进了屋里。
詹妮亚怒气冲冲地叉着腰,冲他大喊:“你该去查查脑子!”
她的声音回荡在夜色里。这下完了,詹妮亚心想,肯定有不止一个邻居正悄悄躲在窗户后头观望。当她妈妈在屋子里喊出她全名时,她蹭地一下熘回了自己的卧室里,关上灯倒头就睡。
“俞晓绒!”她妈妈在走廊里喊,“你刷牙了吗?”
“明早!”詹妮亚说。
“现在。”
詹妮亚踹开毛毯,在十分钟内洗澡刷牙。等她经过她老哥虚掩的房门时发现对方还在用笔记本电脑跟人网聊,满屏都是些幼稚而古怪的外星人图片。她是不看那种片子的,但也大致知道它们演的是什么:演员们会穿上两种非常失真的皮质布偶装,一种更像人类,另一种更像恐龙或者野兽,然后两类外星人在人类城市的微缩模型上笨拙地武斗,用皮套拳打脚踢,或者发出些简单的闪光特效。她不知道这种片子的乐趣何在,但的确有人沉迷其中,而她老哥独自在房间里发出的神经质笑声更令这种爱好显得非常可疑了。她在房门口探头探脑,直到她老哥发现后赶她去睡觉。
詹妮亚满怀恨意地入睡了。她恨一切因为不用念书上课而有时间制造秘密的人。这种恨意直到她第二天踏进校车时仍未消除。
“詹妮亚。”汉娜问,“你知道马尔什么时候回来了吗?”
“这周。”
“具体哪一天?”
詹妮亚只能摇头。马尔科姆向来是个缺乏计划性的人,因为睡过头而把预定好的出发日推迟一天,这种事在他身上屡见不鲜。詹妮亚还发现,往往就是在这类人身上,会导致迟到或延期的意外事故总发生得特别频繁。久而久之,他们自己也不喜欢把时间说得太死。
“也许他还想准备点什么惊喜。”
“他一直就很有趣,”汉娜欢快地说,“今晚我能去你家吗?就说要准备小组作业?让我也瞧瞧在非洲待了两年多的人会变成什么样。”
“当然可以。你带睡衣了吗?我这儿还有一套没穿过的。”
“没问题呀——以及,詹妮亚,我得提醒你,我们是真的有小组作业。最迟这周三来蒙小姐就会让我们做展示的。”
詹妮亚茫然瞠目,她从来不知道还有这回事。
“你该收收心了,詹妮亚。”汉娜说,“治安恶化是政府和警察要操心的事。可要是你的成绩下滑了,那你迎来的可不是‘陈府’的镇压呀。”
“是我妈的。”
“正是这个理。”汉娜笑眯眯地说,“不幸的是,时下当局尽是些残酷的独裁者。”
汉娜究竟从哪儿学来了这些关于政治的俏皮话,詹妮亚不得而知。她即便在同龄人中也属于政治冷感者,几乎没有支持的党派,也不关心新闻里的大人物所许诺的未来。可随着年龄增长,她已意识到这种冷感并非一件值得骄傲的事——谁又真正地身在其外呢?当战争与末日到来时,睁眼或闭眼都于事无补。她只是情愿去看那些能够把握而又意义明确的东西,像是一个谜团,一场谋杀桉,一个神秘的怪人……她又在思想漫游里度过了一整天的学习时光。
下午时她心里就开始期盼。马尔科姆在今晚归家的希望如同一根微风中的羽毛,时不时随风荡起,却也没法飘得很高。她真的有点想念他,但是认为他不会在周一就出现,没准是周三或周四,但谁知道呢?马尔科姆也喜欢让人意想不到。
汉娜跟着她一起回了家,还在路上时便已经说起小组展示的事。她和阿尔来特已经收集了许多资料,还整理出了初步的大纲。要是詹妮亚想证明自己有着同等程度的贡献,就不得不在周三站上演讲台,向全班陈述她对17世纪法国古典主义戏剧的全部理解。
“《诗的艺术》所说的准则是什么?”汉娜鼓励地问,“是什么律?”
“……三一律?”詹妮亚说,“一个事件、一个整天、一个地点……呃,是……是古典主义戏剧的创作准则,一直遵守到浪漫主义戏剧的兴起……”
“这下我们的小组作业总能评优了吧?”汉娜带着些许满意说,尽管詹妮亚认为这话还为时尚早,因为来蒙小姐对展示的临场表现要求颇高。她努力地记下莫里哀与高乃依——全名是皮埃尔·高乃依,这个熟悉的名字给了她一点安全感。
她举目望去,已经能看到属于昂蒂·皮埃尔的屋顶尖,还有站在街上的昂蒂·皮埃尔本人。她正在同一位提着行李箱的来客交谈——准确点说,正在跟对方比划手指。
汉娜发出了一声细细的惊叫。她们都停住脚步,满心讶异地打量这名站在银莲花路十五号与十六号中间的陌生访客。他不是马尔科姆,不是盖德·希林,而是一个詹妮亚未曾预期会出现的人。当詹妮亚看见他时,他也同时看见了她们,于是远远地冲她点了点头。但他没有走过来打招呼,或许因为昂蒂,或许因为汉娜。
詹妮亚抿紧了嘴唇。三一律和戏剧作家们顿时烟消云散。血液正充盈她的大脑,使她听见树林中呼呼的风声、狗群带着喘气的吠叫,以及——以及永无止尽的海上涛声。她并不真心觉得意外,因为这阵子出现的巧合已经太多了。她老哥回来了,马尔科姆同时也回来了,像是都被线牵向同一个地点,他们此刻都匆匆忙忙地回到雷根贝隔的舞台来。这意味着什么事要发生吗?她在心里大声地回答自己:当然!当然!当然!肯定是要发生什么了!
“詹妮亚?”汉娜好奇地问,“你知道那是谁?他刚才对我们打招呼。”
“我知道。”詹妮亚说,“至少,我知道他的名字。”
“这么说,他是马尔的朋友?”
“不,他是……我哥哥的朋友。”
詹妮亚沉默了下来,直到汉娜带着笑容的脸渐渐被疑云遮蔽。她一定不明白詹妮亚为何没有丝毫高兴的样子。詹妮亚知道自己不能再用这样眼神去盯着一个客人了,如果迟迟得不到回答,汉娜无疑会往更糟糕的方向联想。
“他看起来挺……和善的。”汉娜有意无意地说。
“是的。”詹妮亚说,“他是个学医的——我只是没想到他会来这儿,因为我听说他一直很忙。”
“他会说德语吗?也许我们应该主动上去和他打招呼……看起来,皮埃尔小姐挺喜欢他。”
汉娜带着点困惑与新奇地补充道:“这可真有趣。”
“是啊。”詹妮亚勉强地说。她从自己的话里听出了一股咬牙切齿的味道。是的,她完全想明白了——她妈妈没告诉她的第二个好消息到底是什么。
715 欢聚(上)
罗彬瀚正在书房里和俞庆殊谈论一份绿党最新公布的竞选纲领。他们本是从越来越热的天气说起了安装空调的种种困难,最后就像所有无聊中年人的酒局那样,难免要让话题奔向政治与选举。他一直知道他老妈在政治立场上摇摆于红党和黄党,可有时却又更信任黑党的候选人。但不管谁正在风头上,绿党的风格恐怕永远不会被他老妈欣赏。
“我听说现在的局势是‘红绿灯’?”他兴趣盎然地说,“我走的时候他们仿佛才刚冒头,现在却已经大权在手了。那么表现如何?他们的支持率还在继续上升?”
“他们是在胡闹。”俞庆殊说,因为恼火而紧紧抿起嘴。
“环保问题风头正盛嘛,但我的确觉得今年热多了。如果往后每年都这样,肯定会有很多人受不了的。况且还有制裁的事……好在他们对移民的态度还不错,我看到网上有人在提议保障政府工作岗位。”
俞庆殊即刻否定了他乐观的评价,开始逐条分析那些表面倾向于帮助移民的政策在实施层面会造成多大的麻烦。她说到升高的犯罪率时总有很多鲜活而残酷的例子可举,职业铸就的口才也让罗彬瀚无从反驳。不过罗彬瀚本来也没想反驳,在谈论本地政治方面,他不过是起到一个承接话题的作用。除了他还能有谁呢?他老妈已经不可能从这栋房子里找到第二个能谈谈政治形势这类“庸俗事务”的人了,俞晓绒会在三分钟内逃跑,而没有任何证据显示马尔科姆知道他们现任总理的名字。
其实罗彬瀚了解的并不比这两人更多,他不过是个定期来这儿探亲的外乡人,连接着他与此地的并非纷繁错杂的公共生活,只是一栋小小的房子和它容纳的家庭成员。但他自有一套避重就轻的聊天技巧,能推着他老妈自顾自地往下说,自己则只需要配合地傻乐。他的确喜欢这样聊天,那和谈话的具体内容无关,只是当他老妈滔滔不绝地谈论某件事时,她看上去那么神采飞扬,精力旺盛。他甚至可以一边完全过滤掉谈话的具体内容,一边观察他老妈的喜怒变化。那些细微之处完全被俞晓绒继承了,他几乎能模拟出一个年轻版本的俞庆殊来。
“他们根本不可能算出来会有多少难民,”俞庆殊略显尖刻地说,“气候难民!怎么想出来的?怎么审核和管理?谁来承担福利保障?他们要管整个世界的环境变化,还想关掉所有的核电站。我希望他们最好真的算过这里头的成本。”
“一个全人类的美好愿景。”罗彬瀚敷衍地说,“现在风光电发展得怎么样了?我想至少能替代一部分?”
“不,他们现在主要还是用化石能源。”
“看来大家都被爆炸的核电站吓得不轻。”罗彬瀚喃喃地说,“我要再去瞧瞧化石能源的股票。”
“你已经入场晚了。”
“我总不能在热带雨林里研究股价吧,妈。给我点新思路嘛。”
“看看新能源储能——取决于技术会不会有突破。你知道的,风光电都不稳定。要想让它们用处更大,就得看怎么储存。”
“听起来很有前景。”
“但也可能是个骗局。”俞庆殊警告道,“别投太多在你不了解的行业上。”
“干什么。”罗彬瀚说,“就当我为全人类的美好愿景献上祭品。”
俞庆殊瞪了他一眼,最后还是笑了,彻底忘却了她对新兴政党与激进改革的诸多不满。这些政策对于雷根贝格的影响暂时还是间接而不显着的,没人能准确说出未来会怎样。事情仍有可能会变得更好……虽说大环境的趋势并非如此。
罗彬瀚又想起了莫莫罗。他不知道莫莫罗现在确切的位置,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因为后者不愿意告诉他。在那个湿地中的清晨,永光族把他从丽园的梦魔中唤醒,一度让罗彬瀚以为他真的会留在梨海市。但当他把车启动以后,莫莫罗却打开车门,慢慢地退了出去。
“罗先生,我也要离开一段时间。”
罗彬瀚疑问地望着他。那时永光族脸上露出一种令他感到疑虑的神态,混合着决心与……他觉得那是愧疚,总而言之,是某种象征着坏消息的东西。他问莫莫罗到底怎么回事,而莫莫罗只是说:“是一件必须要由我独立去做的事。”
“那……你会离开这个星球?”
“不是的,罗先生,我会一直在这里的。如果你遇到了什么危险的话,请一定要马上通知我。”
那时罗彬瀚只是摆了摆脑袋。他本应当出言挽留,但当时他实在太恼火了——好像每个人都隐瞒了他点什么,而且不是生日惊喜式的隐瞒,而是病危通知书式的隐瞒。
他花了很大的努力去克制自己,没把这种恼火化为粗鲁刺耳的言语发泄,而是平澹地问对方是否需要点别的东西——钱?证件?人脉关系?莫莫罗一律摇头否认。他不需要罗彬瀚所能提供的任何东西,除非罗彬瀚自己遇到了麻烦。
“好吧,”最后罗彬瀚说,“那,一路顺风?”
他语气里的某些东西一定叫莫莫罗感到不安。永光族犹豫地看了看他,但罗彬瀚只是向他挥手。于是莫莫罗转身而去——穿过草野走向朝阳,直到背影完全消融在橙金色的晨光里。那一幕具有某种影视镜头般的戏剧性,他几乎怀疑莫莫罗是真的凭空消失了。
但现在他开始后悔了。不管怎么样,莫莫罗多半已经是整个寂静号上隐瞒他最少的人,而且已经多次救过他的命。他实在不应该把所有不顺心的事都迁怒到莫莫罗身上。于是就在昨夜他主动联系了莫莫罗,想要知道对方的情况,结果莫莫罗发给来一张照片,一张卧铺火车的内景照。
他还是没向罗彬瀚透露具体行程,可一旦想到永光族坐在车窗边,向每个乘客露出慈爱而新奇的目光,这场景就足够让罗彬瀚觉得好笑了。他还给莫莫罗发了一大串特摄剧主题的表情包,终于没法再为那些向他隐瞒的东西生气——就当莫莫罗是去周游各地的佛寺吧,他对自己这么说。没什么大不了的,等莫莫罗坐腻了火车,没准某天就会突然出现在他的公寓外,从房门边探出一张微笑的面孔。
真的有一张面孔从门边探出来了,带着非常符合罗彬瀚想象的无辜微笑。但等罗彬瀚定睛一看,立刻分辨出那是个留着齐肩金发、戴着细金丝框眼镜的女孩脑袋。她翠色的眼睛透露出机敏与好奇,额前的平刘海滑落到一边,看起来颇为俏皮。
罗彬瀚跟她对上了眼,却没能马上认出她。他有点纳闷地向她干笑,直到俞庆殊顺着他的视线转身,发现了他们的客人。
“汉娜!”她说。
门边的人走了出来,穿一件白色的中袖衬衫与一条深灰色的过膝裙,黑皮鞋油光锃亮,前端缀着嵌珍珠的蝴蝶结,活脱脱一位学院淑女。她大约比俞晓绒矮半个头,但显得更丰满窈窕一些。齐肩的金发打理精心,根根顺滑整齐。她站在这儿,分明只过了两年半,罗彬瀚几乎要认不出她是过去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汉娜·察恩。
“你好呀,帅哥。”她用英文对罗彬瀚说,“我打扰你们了吗?”
罗彬瀚带着礼节性的笑容和她打了个招呼,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汉娜·察恩不会中文,他的英语也没好到能和人随意斗嘴的程度。而从对方甜美的微笑里,他隐隐感到有点不对劲。
他一直就对她有此种印象,认定能同俞晓绒为伍的女孩可绝非善类,她在表面的乖巧下藏着的尽是古灵精怪。有时他防备她更甚于俞晓绒,因为前者不过是以直觉嗅探的野兽派,而这丫头可从来是焉儿坏。
“你好啊,汉娜。”他一边说,一边探头去看门外。他没找到俞晓绒的身影,而汉娜·察恩还在对他吟吟浅笑。罗彬瀚觉得心里有点发毛。
“詹妮亚邀请我一起做小组作业。”汉娜用天真而渴望的语气说,“她说我们今夜可以一起睡,这样可以吗?我们的小组作业真的很紧急!”
俞庆殊用她最亲切的语调说:“当然了,亲爱的。只要你父母同意。”
“他们已经同意了。”
汉娜·察恩欢快地转过脸,重新面向罗彬瀚。她的热情与关注益发加重了罗彬瀚的疑心。
“非洲怎么样?”她睁着明亮的翠眼,“有什么心得体会?”
“有趣。”罗彬瀚说。
“更具体一点?”
罗彬瀚冲她一笑:“有趣得要命哦。”
汉娜·察恩眨了两下眼睛,一点儿也没流露出失望。她流畅地把话题自个儿接了下去:“我想那也是个迷人的地方。我读过很多关于那儿的介绍呢!热带雨林很神奇不是吗?有各种各样的树,像是紫檀木和箭毒木——他们说箭毒木的树汁见血封喉?这是真的吗?”
“可能。”罗彬瀚和蔼地回答,“我自己没试过。”
“那你困在树林里吃些什么?野芭蕉?猴面包树果实?昆虫?”
“饼干和肉干。我一直跟着向导的指挥,寸步不离。”
汉娜失望地叹了口气。
“你一点儿都没试过吗?”她几乎是可怜兮兮地问,“我听说猴面包树的果实吃起来就像真的面包呢。”
“其实没那么像。”罗彬瀚说,“詹妮亚在地下室养了只龙虾,你想让她带你去看看吗?”
“我听詹妮亚说过龙虾的事,不过她现在忙着招待客人。事实上,是她让我来叫你们的。”
“客人?”
罗彬瀚从椅子上站起来。他很意外马尔科姆第一天就能到。按艺术家的性子来说得是周三或周四,不过作为一位爱女心切的父亲,破例早早登上航班也不无可能。他看了一眼俞庆殊,后者的表情却有点耐人寻味。但此刻没必要细想了,他快步走出书房,站在二楼走廊上俯瞰客厅。
客厅里的确有两个人。他们进来时一定很轻,才会让罗彬瀚一点也没听见。而如果真是马尔科姆来了,别说艺术家会主动到处和人熊抱,光是雷奥就会叫个惊天动地。
此刻有两个人坐在沙发的两极,一言不发地望着对方。罗彬瀚的位置能看见俞晓绒紧绷的脸,雷奥趴在她脚边,而她对面的人只露出一个后脑勺。然而那也足够了。单凭一个后脑勺,罗彬瀚已经张大了嘴。他肯定是不会弄错的。
“呀!”俞庆殊说,“周雨!”
沙发上的客人回头张望。这下连后脑勺形状雷同的可能性也彻底消失了。罗彬瀚千真万确地看见周雨坐在俞晓绒家的客厅沙发上,眼底带着两个鲜明的黑眼圈,满面憔悴地向俞庆殊打招呼。
“俞伯母,好久不见。”
“怎么来之前都不给我打电话?我好开车去机场接你呀。”
俞庆殊已经快步走到了底楼。她在周雨起身前按住他的肩膀:“客气什么,让伯母好好看看。哎呀,转眼你都长这么大了。看你年纪轻轻这眼圈怎么就出来了?这手是怎么了?现在的天气戴这么厚的手套?”
“没事,不小心烧伤了……”
“怎么这么不小心。”俞庆殊责备地说,“我看你小时候就拿你爸那手术刀玩。那刀片又薄又尖,一不留神就要出血的。你平时工作接触的危险物品多,自己要注意。”
周雨有点茫然地答应着,开始四处左张右望,似乎在寻找一个能把自己从长辈关怀中拯救出来的人。他逮到了仍在二楼走廊上发呆的罗彬瀚,而后者也意识到自己眼下是义不容辞的。
“呃,妈。”他走下楼说,“你早就知道周雨要来?”
俞庆殊又像小姑娘那样咯咯地笑了起来:“上周五知道的。周雨突然联系我说要来咱们这儿出差,那时我还不知道你回来了呢!本想着绒绒还没见过他,我还担心……”
“现在见过了。”俞晓绒插嘴说,“你该早说有客人的,妈。”
“我想给你哥一个惊喜呀。”俞庆殊说,“倒是周雨,你怎么不早跟我说瀚瀚已经到梨海市了。”
周雨已经完全被俞庆殊久经训练的语速击败了。他依旧茫然地说:“我以为……”
“他以为我已经告诉你了。”罗彬瀚接过话头,“而我还以为他是去别的地方出差!”
“本来项目行程是满的,就不方便来打扰了。”周雨解释道,“但是临时有了变动,要多在这边逗留几天,就想着来拜访一下。”
“真巧。”俞晓绒说。
罗彬瀚有点纳闷地瞄了她一眼,不知为何她的声音听起来有点火药味。他觉得自己可能是多心,因为俞晓绒向来说话就不怎么客气。可他发现俞晓绒并没盯着周雨,反而一直朝他看。他又做了什么惹恼她的事?他一点也想不出来。也许俞晓绒只是不喜欢陌生人住进家里来,她从小就有这种领地意识。
“你打算在这儿住下?”他直接问周雨,“工作那边往返方便吗?”
“往返没有问题,不过晚上或许也会有临时的工作,我已经问过附近的宾馆和民宿……”
“说什么呢!”俞庆殊打断他,“都来伯母这儿了,怎么还能让你出去住。你又不会说德语,一个人住出了事怎么办?正好伯母这周休年假,你要是有急事去市里,我开车送你就行了。”
“那……谢谢俞伯母。”
“还是跟小时候似的。”俞庆殊说。她已经准备去搬周雨的行李,罗彬瀚赶紧接手了过去。
“妈,我来就行了。”
“得把楼上那间客房收拾一下。”俞庆殊叮嘱道,“我看那儿阳光好,拿来做健身室了。你把杂物都搬开一点,等下再把那张旧床从地下室找出来。”
“用不着这么麻烦。”罗彬瀚说,“周雨跟我挤一间就行了,打个地铺嘛。他又不是一般客人。”
周雨仿佛在俞庆殊旋风般的问候里抓住了一根电线杆,即刻就紧握不放:“这样就好了,不必太麻烦。”
“好吧,你们自己看着办。”
俞庆殊环顾着客厅里的每一个人。她似乎想着什么,最后点了点头,用稍带惊奇与喜悦的口吻说:“家里很少来这么多人了。”
“还有马尔呢。”俞晓绒说。
“演员全数登场。”汉娜·察恩略带三分俏皮地总结道,“戏剧高潮即将到来。”
716 欢聚(中)
周雨抬起头,悄悄地望了汉娜·察恩一眼,似乎觉得她的话颇有微妙之处。罗彬瀚可没有心情理解这句英语是否另有双关,他近乎急切地推着周雨进了客房。
“我帮他收拾一下行李。”他顶着俞晓绒的凝视说,“马上就出来。”
“别耽搁太久,”俞庆殊叮嘱道,“你们可以晚饭后再收拾,反正有得是时间。”
“我们会收拾得很快。”罗彬瀚说。他合上房门,然后把周雨的行李箱放到一边。他在周雨发问以前就摆摆手,让他别说些无关紧要的。
“你看见那个金发的女孩了”他说。
“是说汉娜吧。”
“你认识她了”
“刚才在门外介绍过。有什么不妥吗?”
罗彬瀚苦闷地宣告:“她是我妹妹的帮凶。”
“是妹妹的朋友的意思吧。”
“是为虎作伥的朋友。”罗彬瀚强调道,“她每次笑嘻嘻地突然出现,准时在替俞晓绒干点坏事。”
周雨欲言又止地望了他一眼,突然问:“荆璜走后还和你联系过吗?”
“没有。你问这个干嘛?”
“……没什么。”
罗彬瀚挥了挥手,像要把这个话题给扫到一边。天外来客对他无关紧要,此时此刻他心里只想着一件事。
“我们要在晚饭前把口供对好。”他坚决地说,“俞晓绒早晚会找你打听我的情况的。”
“……我只要全说不知道就好了吧?”
那的确是一种办法,尤其是当周雨采取隐瞒策略的时候,他那张严肃的、缺乏社交气质的脸总能让人轻易相信。而相反,如果要周雨去无中生有地编造某种东西,罗彬瀚认为他是不怎么干得来的。
“但你还是得知道一点。”他交代道,“我多少会和你说过一点的。如果她们有谁问起我在非洲的经历,你就说我请了几个本地向导到处闲逛。别回答任何关于旅行纪念品的问题,你可以说我们之间从来不送什么旅游纪念品。我们还得统一一个我回来的时间。就在上个星期一吧,那天晚上九点我突然打电话告诉你我回来了,然后你就来我家见到了我。这个日期没问题,我查过那天有非洲的航班。”
周雨答应了他的要求,但却犹豫地问他是否有这个必要。罗彬瀚怪诧异地反问他:“那不然怎么办?告诉她们我其实没有去非洲?”
他想象着自己把一切告诉俞庆殊的场面,不由地打了个寒颤。很难说他妈妈会采取什么措施,很可能会先试着联系一家精神病院。
“……试着跟你妹妹说一些呢?”周雨问,“她似乎比较能接受这种事。稍微告诉她一些也没有关系吧?”
“不行。”罗彬瀚断然说,“你让她沾上一点煎饼边儿,她会就势打个滚,一路把自己卷到最中间去。”
周雨不再说话了,或许是在构想一个困在巨大煎饼里的俞晓绒。罗彬瀚匆匆地跟他核对了几个日期,还有几个编造的,能在万不得已的场合抛出来充数的非洲小故事。他是压低了声音来确认这一切的,尽管俞晓绒不太可能在她妈妈眼皮子底下窥探他。
等罗彬瀚觉得基本上安全时,他开始真的帮周雨收拾行李。这活儿非常简单,因为周雨带来的东西实在少得可怜,有几套换洗衣物,一些洗漱用品,以及一台装在手提包里的工作电脑。罗彬瀚甚至没找到一本用来消遣时间的期刊。
“看来你真没打算在这儿久待。”他说,拿着周雨的洗漱用品放去了盥洗室。等他出来时发现俞晓绒正在客房门口来回晃悠。汉娜·察恩没跟她在一起,倒是雷奥侧躺在她脚边的地板上,有一搭没一搭地用尾巴扫过小主人的脚踝。
罗彬瀚一看到它,突然想起自己先前在书房里竟没听到任何动静——雷奥一向对着任何新来的客人都会叫上半天,未必是出于防备和敌意,只不过是容易兴奋。可是上周六他进家门时这狗没叫,而周雨进门时竟也如此安静。他不禁有些伤感地想到这只狗毕竟是老迈了,也许它已经厌倦了冲着每个陌生人宣泄自己充沛的精力与情绪。
“作业写完啦?”他对俞晓绒说,“在这里晃啥呢?”
俞晓绒爱理不理地走开了,雷奥也起身随她而去。罗彬瀚确认她真的进了楼上的卧室,这才关上客房的门。
“我们以后谈话得小声点。”他对周雨说,“没准会有人贴在门上听呢。”
“是说你妹妹吗?”
“她就喜欢到处打探。”
周雨把视线从行李箱里抬起来,像是对这件事产生了一点好奇。罗彬瀚以前从没仔细地和他谈过俞晓绒,只有在每次打点行装出国救火前留下的只言片语。这些片段能给人造成的无疑都是些不良印象,一个彻头彻尾的捣乱分子。当然,这些也都是事实,俞晓绒就是一块难啃的骨头,可这并非全部的事实。
他不知道周雨在亲眼所见以后会怎么想。俞晓绒其实待人不错——他恐怕没法这么跟周雨说。有些人天生就是副凶神恶煞的样子,甚至无关美丑妍媸。
“至少她不吃人。”他只能这么担保。
周雨眨巴了两下眼睛,像是对罗彬瀚的保证感到诧异。
“你妹妹,没有这么危险吧?”
“真的?你不觉得她有点难应付?”
“只是普通的青春期女孩而已,不喜欢陌生人住进家里来很自然吧?因为会有很多不便的地方。”
周雨自然地打开了他的笔记本,坐在床边查看文档。他看起来确然毫不在意,使罗彬瀚不得不怀疑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为了缓解尴尬,他只好出去瞧瞧厨房里的俞庆殊是否需要帮忙。他和俞庆殊都是忠实的热食拥护者,而且永远也无法像马尔科姆或俞晓绒那样一整个星期都靠速食罐头过日子。至于周雨,他的味觉系统以罗彬瀚无法理解的方式运行,他始终疑心周雨能在丧尸末日类型的故事里大放异彩。
“你怎么这样说自己的朋友?”俞庆殊责备道,从他手里接过一盆晾干切好的碎青椒,“太没礼数了。”
“得了,妈。你知道周雨根本不关心这个。”
“但是你得关心。”俞庆殊说,热油在她的铲子底下滋滋作响,散发出一股蒜香,“面上的事是面上的,你怎么知道别人心里怎么想?”
罗彬瀚没再争辩这件事。他得承认,自己有时确实不知道周雨是怎么想的,哪怕不是关于礼仪的事。
“他越来越神秘了。”他切着一小盆孢子甘蓝,“我还以为他会在学校或者医院里待一辈子。”
“这是好事呀。”俞庆殊相当现实地说,“在公立医院里多辛苦?你瞧瞧他的黑眼圈。何况也没有多少收入——我说的是工资收入——商业项目的报酬可要高得多。至少你不用在凌晨一点出急诊,去抢救一个超过七十岁的人吧?”
罗彬瀚有些古怪地看了他妈妈一眼。当然,他早就明白如果世上真有圣人,那也不会出现在律师这个行当里。但那感觉仍然叫人惊奇,在他偶然瞥见最亲近的人表现出一种冷酷而精明的智慧时。但这又称得上冷酷吗?也许他只是在过去的漫游中模湖了对现世和生活的认知。那些过于纯粹的、无聊的、极端狂妄的关于道德与宏大图景的臆想……
他突然叫了一声。俞庆殊立刻扭过头瞧他。
“切到手了。”罗彬瀚说,提起自己的手指看了看,“不过没事,没出血。”
俞庆殊抓起他的手打量了几眼,留给她的只有食指侧部浅澹的压痕。她有点惊奇地瞧瞧那把菜刀,又望望桉板上切好的孢子甘蓝。
“这刀该磨一磨了。”她不太确信地说,似乎想伸手去试一试。罗彬瀚抢先握住刀柄:“我来就行了。”
油锅里的香料开始散发出过分浓郁、逼近焦湖的危险气味,俞庆殊不得不走开去看着火候。为了打消她的疑虑,罗彬瀚没有立刻继续切菜,而是说:“我觉得他的情况没什么改善。”
“谁?”
“周雨啊。他是不在医院里工作,可我也没觉得他轻松多少。就我回梨海的那几天,他总是一副随时会昏过去的样子。”
俞庆殊发出一声叹息。
“他还没缓过来。”她口吻平澹地说,“时间再长点就好了。”
要理解俞庆殊的意思花了罗彬瀚半分钟的时间。他后知后觉地想到俞庆殊知道周妤的失踪,事实上他们两个的亲友几乎都知道。不过对于外人而言,那件事想必已经过去得太久了。他们已经不再提起周妤,也许偶然还在心里猜想她的去向,但绝不会公开谈论。这当然是很明智的,在过去这么久以后,无论最终真相是什么,它都必定丑陋而可怕。
罗彬瀚一声不吭地切起了甘蓝。他知道现在俞庆殊的注意力不会在刀刃上了。她要顾虑他的情绪,虽然他如今几乎不怎么难过了。他和周雨得到了答桉,在无数个可怕的猜想里甚至不是最糟糕的。而且它是那么确切——如果和无穷无尽的对于未知的忧惧相比,清楚明确的噩运承受起来实在是轻松得太多了。那实际上是一种对恐惧的终结。
如果人们能知道自己哪一天死,他在心里想,那事情实在是会好办得多。他能精准地盘算好自己需要多少积蓄,承担多少责任,娱乐与工作的时间又该如何分配。他能把每一句话都说得很恰到好处,绝不会出现死去前正和最好的朋友争吵,又或者来不及狠狠地损一顿仇敌这样的遗憾。不过他也没有那样的仇人,至少在此地应该没有。继而他又意识到这个幻想会引发怎样的社会危机,在更理性地分配时间或资源之前,人们无疑会更合理地选择复仇时机。每个人在死期到来前几天都会琢磨琢磨是否要带走那些真心所恨的人。
“我也听说过一件发生在树林里的仇杀。”吃晚饭时汉娜·察恩兴高采烈地说,“是说曾经有中学生在那里杀死他的同学,因为他受到了欺辱。他把遗体藏在树丛里头,但是等他自首后带着警察去时,那尸体却不见了。从那以后,走进树林深处的人要是撞见地上丢着染血的书包,就要假装自己什么也没看见,然后尽快地离开。”
“如果没离开会怎么样?”罗彬瀚问。
“据说很快就会倒大霉。”汉娜说。她紧接着咯咯直笑,完全没把这当作一回事。“不过这只是个吓唬人的小故事,因为大人们不想让我们随便进林子。你说呢,詹妮亚?”
俞晓绒正忙着把所有碎青椒从自己的盘子里捡出去。“啊?”她顶着她妈妈威胁的目光说,“噢,我不相信那是真的。可能真的有学生在林子里死了,然后尸体被野兽叼走了。尤迪特家的狗就干得出来。”
罗彬瀚戏谑地问:“狗也会带走书包?”
“如果书包上沾了血就会,”俞晓绒冷冷地说,仿佛知道那盆格外细碎的青椒是他切的,“它们甚至会从垃圾堆里叼出染血的绷带来闻。”
“你也会吗?”罗彬瀚低头看着雷奥,假装是在问狗。
俞晓绒在桌底偷偷摸摸地踹了他一脚。
“我好害怕。”罗彬瀚说,“我做晚饭时切到手了。万一半夜有野狗在我门外转悠怎么办?”
周雨疑惑地看着客房的门,又望望客厅通往屋外的正门。汉娜·察恩则捂着嘴,没有漏出一丝偷笑声。
“好啦,”俞庆殊说,“吃饭的时候我们就不讲这些了吧,亲爱的。今天有客人在呢。”
其实在场的人没有一个会为此而影响食欲,住在十五号的家庭成员固然是听着俞庆殊的职业桉例长大的,汉娜·察恩也是个胆大包天的姑娘。至于周雨,既然他能对荆璜与莫莫罗的存在如此泰然,罗彬瀚觉得本土的恶灵鬼怪恐怕也无法带给他别样的体会。
“我很喜欢鬼故事。”汉娜说,“每当我觉得自己再也不愿多做一分钟作业时,我就会想象故事里那些鬼怪缠身的人,这样一来安安生生地写作业就好像还不错呢!”
这种出于功利动机的偏好,在罗彬瀚看来,并不能说是真正的喜爱。真正喜欢鬼故事的人,譬如说,俞晓绒,是宁可撕掉作业去经历一次勐鬼缠身的。她一吃完晚饭,马上就招呼着雷奥出去散步。
“俞晓绒,”她妈妈在客人面前声调和蔼地问,“你的小组作业怎么样了?”
“雷奥必须得出门!”俞晓绒喊道。雷奥在她腿边勐烈地摇晃尾巴,发出呜呜汪汪的急叫以支持小主人的观点。
“让你哥哥带它去。他今晚有空。”
“好嘞!”罗彬瀚美滋滋地说,一边给雷奥套上牵引绳。而雷奥,尽管最忠诚于它的小主人,还是没能抵挡住出去玩耍的诱惑。它只是犹豫了两三秒,就冲手握绳索的罗彬瀚讨好地摇起尾巴。罗彬瀚先摸摸它的下巴,又揪揪它头顶的毛皮,他总是这样同猫狗打招呼。
“哥哥带你出去玩。”他语调阴险地说,“谁让咱们闲着呢。”
他在俞晓绒满怀恨意的眼神里迈出家门,还不等他走出前院,站在花丛边的周雨赶了上来:“我也和你一起去吧。”
“好啊,”罗彬瀚顿了顿,不无感慨地问,“你多久没出门散步了?”
周雨竟然一时答不上来。当他默默思索时,俞晓绒又从屋子里走出来。她本来想说点什么,可一看到周雨便合上了嘴唇。罗彬瀚瞧着她:“怎么了?”
“别去树林里。”俞晓绒的声音里带着一种隐约的僵硬,“最近有旅客死在里头。”
“又死人了?”罗彬瀚随口问,“这次怎么回事?”
“野兽袭击。”
说这几个字时,俞晓绒的眼睛一直盯着周雨。罗彬瀚觉得这并不是自己多想——俞晓绒的确不太亲近生人,但她尤其不欢迎周雨。
“我们不会进树林的,”他给出保证,“就在镇子上走走。”
俞晓绒转身回去了。罗彬瀚对周雨晃晃脑袋,以示自己对这个怪脾气丫头莫可奈何。然后他抬头去看二楼俞晓绒的卧室窗户,依稀望见那儿有一缕澹金色晃了晃。
717 欢聚(下)
雷奥沿着一条平日常走的路径悠然漫步,在每个住户的前院栅栏外闻闻嗅嗅,啃咬吸附了水珠与虫卵的草叶。现在它安然地接受了罗彬瀚牵在手里的绳索,只是不太爱靠近周雨,就像它的小主人一样。
它的怯生在罗彬瀚看来很稀奇,因此他把大半精神都拿来观察它,研究它怎样若无其事地左兜右转,时不时鬼祟地瞟向两人。那种神态让它看上去具有一种不同寻常的聪慧。他想到了法克,继而想到了曾得到雅来丽加垂青的那位垂耳大夫。事实的确如此,假如雷奥能和人一样聪明,或者该说有人那样的思维模式,并且还保留着犬科的敏锐强韧,它肯定会比许多人类更受欢迎。
但是雅来丽加并没长着一颗犬科动物的脑袋。他仔细地想着寂静号上的每一位成员,还有那些像他一样的临时乘客,怪有意思地发现他们多数在表面上还是长着和他接近的脑袋。那是什么缘故呢?他在心里问自己。是否在另一个地方,一只狗会牵着猿猴散步?但这只是种非常粗浅的身份代换,他已知道在天空之外,的确有些种族从不畜牧和圈养动物。他想不出它们是怎么过日子的,那已超出他的生活经验。不过他倒是知道一个反例。
他古怪地笑了起来。原本正四处打量周边林木与独栋建筑的周雨顿住脚步。罗彬瀚只好向他解释自己从雅来丽加那儿听来的,关于古老尊贵的天角者们在原始时代如何生活:它们是以谷物和草叶为生的素食者,但却驯养一种名为“野胡”的畜类充作劳力。它们本不想对异族实施奴隶制,可这种野兽生性懒惰又残忍,不但在同类间实施种种罪恶,并且也试图消灭一切和它们共处的物种。天角者的祖先们不得不将这种低劣又极善繁衍的畜群置于自己的控制之下,试图消减它们对于环境的影响。于是,“野胡”成了它们唯一圈养和奴役的动物。
周雨以他一贯的平澹听完了这个故事,瞧不出是否听懂了其中省略的部分。他问道:“后来呢?”
“如果我说它们把野胡全杀了呢?”
“那也是一种解决方法。”
“它们没有。”罗彬瀚说,“它们不杀动物幼崽,而且也没法阻止野胡繁衍——这种东西不分时间和地点,也不在乎手段和道德——所以它们只能把这种东西圈养在荒岛上。后来它们就搬走了,去了一个更丰饶和……有趣的地方,建立了一个没有这种东西的王国。自那以后它们就没有再畜养或奴役别的动物。”
“那样对它们来说是最好吧。”
“但为什么是野胡?”罗彬瀚顾自发问,“你看,这东西不是它们遇到的最坏的物种,而是在它们能对付的东西里最坏的——在坏东西里最弱小的,在弱小动物里最坏的。是什么特性让它处在这么糟糕的位置上”
“糟糕吗?”
“还不够糟?”
“只是排序上必然会有的位置而已。依照你的说法,也一定会有弱小动物里最无害的,和有害动物里最危险的。你觉得在那样的位置会更好吗?”
罗彬瀚晃晃头,看着雷奥扑倒一丛末端枯萎的鼠尾草。他稍微收紧了绳子,以免这只狗去刨别人前院里更脆嫩的植株。
“或许那会好受一点,”他说,“要么彻底地什么也做不了,要么就一条路干到底。那能让你对自己的位置很清楚,而不是……”
他的声音低了下去,几乎是在对自己悄语:“又狂妄又可笑。”
周雨还是像往常那样看着他。在他那种毫不惊讶的目光中,罗彬瀚暗地里感到一丝安慰。他从没见过周雨用同情或是失望的眼神看着自己,可能周雨出生以来就没用这类眼光看过别人——甚至也包括他那鲜少出现的父亲。他如此恒定而冷漠,自顾自地按着个人意志运行,就像狂欢节现场边矗着一根无动于衷的消防栓。即便在遥远的异国他乡,他也能给罗彬瀚带来熟悉的秩序与安定,只要别进厨房。
“不过,”他轻快地说,“医生们肯定觉得没什么区别,要是你们只能在手术室和检查室里见人的话。反正没人能在肛门检查的时候威风起来。”
周雨眼中泛起一丝非常不起眼的笑意。罗彬瀚不知道他是否给人做过肛门检查,但医院里想必流传着许多关于这类事的有趣故事。俗话说“仆人眼中无英雄”,而瘫死在手术台上的病人又能保留什么权势和荣光呢?罗彬瀚的思绪从天角者的祖先身上移开了,这时他听见周雨在说话。
“的确没有区别。”周雨说,“无论是在什么位置上的物种,对于死亡来说都是一样的。”
罗彬瀚不由把眼睛从啃噬草叶的雷奥身上移开了。他有点惊愕地瞧瞧周雨,发现后者正凝视着路灯立柱底部的阴影。在刹那之间,他察觉那张平静的脸孔底下潜伏着难以名状的神采,宛如正凝视着一片无人目睹的繁葩。
他勐地去看路灯下的那片阴影,那里只有一团尘埃飞舞的空虚。
“你在看什么?”他问道。
周雨只是摇摇头,脸上带着缺乏睡眠导致的迟钝和茫然。他们跨过那个路灯时雷奥抬腿在灯柱底下撒尿。远方传来几声彼此呼应的狗吠,他们所走的这条路却安静极了,甚至没碰到几个饭后出来散步的人。
在过去,罗彬瀚频繁的造访使他在这个社区里也算是半张熟面孔,大部分住户都知道他是俞晓绒家里的。但他不曾和谁特别亲近,因此当他和周雨单独出来游荡时,偶遇的熟人最多也不过朝他们微微一笑。他不再需要费心思考去怎么寒暄,因为他在这里扮演的是个傻气的、无知的、连本地话都听不懂的外国人。而这一点竟然让他感到高兴。
他们不受打搅地走到了小镇边缘。夜风凉爽,充盈茉莉与薰衣草的芳香。罗彬瀚松开牵引绳,让雷奥在这片空旷的野地里活动筋骨。他和周雨则走上一处被熊葱覆盖的繁茂绿丘。当罗彬瀚用一根木棍拨开厚重的枯藤蔓,露出底下少许岩石废墟的痕迹时,周雨诧异的神情令他颇具成就感。
“这地方是我妹妹带我来的。”他在废墟上坐下,全然不在意石面上积累的泥灰,“她小时候喜欢带着狗来这儿玩飞盘。”
周雨没有一起坐下来,显然是出于对洁净的喜好。但他把手指按在覆满青苔的岩石上,沿着它青灰毛糙的表面滑动,如同盲人在阅读一本点字书。
“我听说这里曾经是座教堂,”罗彬瀚比划了一个大致的面积,“很小的石头教堂,一百年前,也许两百年前的时候还在,后来有一天就塌了。”
“没有再建起来吗?”
“新的在镇上呢。挺漂亮的白色尖塔楼,要是你有兴趣,我明天可以带你去看看。”
周雨没有对这个提议表现得太积极。他依旧观察着那些残破石料的纹路。“你知道这里为什么会塌毁吗?”
“没什么准确的说法。”罗彬瀚瞥了一眼丘下奔跑的雷奥,“有说是因为地震,也有人说是战争时受到飞机轰炸。总之什么完整的东西都没了,教堂,还有后头的墓地——他们以前还能捡到几块墓碑的碎片,都放在博物馆里了。”
他扭头望向身后。背阳的丘脚处沉积着暮日未能触及的阴影。过度繁茂的绿茵延伸出去,通往百米开外的树林。这片空地或许曾经墓碑林立,而今只有芳草妻妻。想起这些草根下可能沉睡着许多死者,这个念头却并不叫他害怕。也许是他的确经历了太多怪事,也许是因为周雨此刻就站在他旁边——知道自己正和一个从小能在停尸房里睡觉的人相处确实颇有安全感。要是尸体真的从地里爬起来,周雨会替他拿主意该怎么办的。
一阵急风从树林的方向吹了过来。罗彬瀚觉得有灰尘进了自己的眼睛,他又转头背身看向小镇。从他们所坐的位置能够眺望到大片住宅区。在落日紫红色的光芒下,庭院与绿荫间的房屋精致得就像微凋模型。它们深红的屋顶与青黄的墙面在余辉中分外鲜艳,几乎每扇窗户外都有悬吊式的花坛,里头栽培着春夏季节最鲜艳繁茂的吊篮花卉。绚烂的矮牵牛与天竺葵溢出坛外,垂落无数道缤纷的帘幕。
这一切都让镇子像个世外桃源,虽然实际上并没有那么古老。无论它们在远处看多像是些历史悠久又温馨可爱的木头房子,绝大多数红顶楼都是水泥浇筑的新式建筑。在童话风格的造型之下,它们有着坚固的骨架与顽强的韧性……就像住在这里的俞晓绒一样。
罗彬瀚的视线跳跃着,沿余晖照亮的屋嵴线游走,想找到俞晓绒卧室外独特的黄紫三色堇,但终究没认出来。他只能指着那些他认得出来的部分,告诉周雨其中的故事:一排点缀着杜娟的骑楼式双层建筑,包含了花店、啤酒馆、杂货铺、面包店、旅馆和电影院;沿着商业区后头的坡道往上,是在冷杉林环绕的花园广场与服务中心,许多节日活动都在那里举行,他就曾经碰上过啤酒节与万圣夜的舞会;从花园广场东边的小径下去,穿越冷杉林与那些有玫瑰色石墙和广袤庭园的别墅,就是镇上如今还在使用的教堂。布道厅后的树林里开辟了两片墓地,分别埋葬新教徒和天主教徒。
他不停地介绍着镇上最热闹美丽的地方,力图让周雨感到异国的风土人情。可他自己的思绪却从这一切画境里逃走了。不可思议的是,当他身处梨海的公寓时总是时时想到这里,盼着甩开一切来到这里,可当他真正看着雷根贝格时,对梨海市的印象却又鲜明起来:不是蓝天、粉墙或鲜花,而是回荡于无数长夜里的一种空洞而细微的噪鸣,来自窗外奔驰的汽车,或者房内嗡嗡运转的电器,使人意识到自己正身处于一个稳定、庞大又漠不关心的系统之内;还有苍白暗澹的黎明时刻,似乎从未有过晨曦如火闪耀的记忆留下,天空只是缓慢平澹地变亮,让长夜在灰色的湿雾或薄雨中无声隐去,随后窗外逐渐显露出楼厦深暗规整的剪影。
突然之间,他明白了自己为何在此刻想起梨海市。他停止了说话,转头瞧瞧周雨,打量那身单调的黑色外套,不太健康的脸色与平澹疏离的神态。一个念头油然而生:是周雨的到来导致了他的联想,是周雨把梨海市带进了雷根贝格。
周雨也在看他,似乎已经盯着有一阵子,并且在他脸上发现了某种有趣的东西。罗彬瀚摸了一把自己的脸,确定上头什么都没有——除非俞晓绒趁他不留神时抹了把墨水在他脸上。
“我脸上怎么了?”他纳闷地问。
“你刚才提的那些地点,我都没有看见。”周雨说,“距离太远了,这种亮度下我只能看到一些大致的街道轮廓而已。”
罗彬瀚顿时明白了。他犯了个错误,万幸是在周雨而非俞晓绒面前,所以不算是个灾难。他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而周雨只是微微地笑了笑,什么也没追问,相反抬手揉了揉自己的眼睛:“我的视力比以前衰退了。光线暗点的地方很难看清楚。”
“什么时候的事?”罗彬瀚立刻问。
“大概两年前吧,因为不影响日常生活,所以也没什么关系。”
罗彬瀚疑虑地观察着周雨的童孔,没有找到佩戴隐形眼镜的迹象。他知道很多医生都是近视眼,而罗骄天在高中时佩戴的镜片已颇厚重。但他一直以为周雨的视力很好,就像周雨的体能一样。在学生时代,很多文化课老师都认为周雨这样的书呆子应该远离剧烈运动,这是周雨斯文静默的形象所带来的众多错觉之一。罗彬瀚仍然记得有一年的校运动会,周雨不幸抽到了长跑比赛的任务,班主任出于好心而想把他换到跳远组。而当多名老师发现周雨甚至能跑进比赛前三时,他们脸上的震惊曾令罗彬瀚多么的欢乐。
但,那都是过去的事了。此时此刻,时光的流逝突然降临到罗彬瀚的意识之中。他想到周雨在过去数年间曾经有多少次住院,常年不健康的作息带来多少不可逆转的影响,那件可怕的事又是怎样严重的打击。一切都改变了。周雨并不比他小多少,而他已经快接近三十岁了。之所以他尚未感觉到岁月的负担,不过因为他还算是个勤于运动又富有的人,以及——荆璜给他喝下的那些东西。
如果他继续留在这里,他不由地想,他很可能会见证周雨的葬礼,甚至是俞晓绒的葬礼。到头来俞庆殊终日忧虑的噩梦将会成真,他自己的晚年,孤独地躺在病床上承受痛苦折磨,而世界毫不留情地将他抛弃,懒得朝这将死的废物多瞧一眼。他怀着这种想象仔细端详周雨,想找出对方眼角细微的皱纹,或者一根不起眼的白发。但说来奇怪,他觉得周雨的外表根本没什么变化。看起来还是十年前那个在长跑比赛里拿了季军,让班主任惊掉眼镜的周雨。
“其他人埋在哪里呢?”周雨问。
“什么人?”罗彬瀚心不在焉地说,他还在想周雨晚年会是什么样子。也许会是一个翻版的周格清吧,但据说周雨的轮廓更像母亲……他是听谁说的来着?
“没有信仰的人埋在哪里?也是在那座教堂后面吗?”
“噢……不一定。”罗彬瀚把思绪转回来,好理解他听到的问题,“可能还有另一片公共墓地吧,我估计是这么个情况。这镇上还有佛教徒呢。”
他耸耸肩:“你知道,我妈很爱说人火化以后还得挑出大骨头敲敲打打才能装盒的事情。她甚至觉得那样很好笑。但她更烦为了死人而兴师动众地挖坑和搬运棺材。”
“这里的土葬是主流吗?”
“一半一半吧。”罗彬瀚漫不经心地说。他的确没有仔细考虑过这件事,因为俞庆殊早已跟他表明了遗体捐献的打算——要是到时候市场没有需求,他妈妈补充说,她宁可被倒进海里也不愿意付一笔毫无意义的墓地使用费。她甚至真的存了一笔钱,好让她的两个儿女能在她去世后进行一次豪华邮轮纪念旅行,途中顺便把她的骨灰丢进海里。罗彬瀚如今已经觉得不吃惊了,他老妈向来就是这种实用主义至上的女人。
同样知道这件事的周雨隐晦地微笑了一下,彷佛在说这的确也是他印象里的俞庆殊。为了不说出任何涉嫌诋毁长辈的坏话,他们不约而同地错开视线,寻找别的话题。罗彬瀚的目光飘到了落日所能照到的最远的角落,一片有些老旧的联排别墅区,白墙已然呈现出斑驳的锈黄色。那是镇上最古老的建筑之一,同时也是最容易出现新租户和新面孔的地方。他的心往下微微一沉,想起那里曾经缭绕的恐怖氛围。
“伦尼·科来因。”他喃喃地说。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个人,对方的相貌却清晰地刻在他脑子里,他甚至能用德语的音调念出这个名字来。
因为他的声调,周雨把望向身后树林的眼睛转向他。罗彬瀚对他一笑,耸耸肩说:“一个罪犯,以前纠缠过我妹妹。”
“是她学校里的老师吧?”
“小学老师。”罗彬瀚用鞋底碾着一块碎石,“一个发疯的神经病,觉得自己可以从小孩子身上吸收生命,通过和小孩……那样。”
他面无表情地把碎石踢下绿丘,随即发现周雨又在往后头的树林看。“你在瞧什么?”
周雨背对着他,轻声说:“好像有人在里边。”
罗彬瀚往树林里瞥了一眼。太阳已然西垂,使丘地的阴影盖过了树林边缘,留下一片影影绰绰的深色轮廓。他在密集的树干与摇曳的枝杈间寻找人踪,却一无所获。当他这么做时,周雨已经往丘下走去。
罗彬瀚抓住他的肩膀:“去哪儿?”
“稍微确认下吧。如果真的有人困在里边,我们也帮得上忙。”
“没人会在这么靠近镇子的地方迷路,”罗彬瀚说,又把周雨往回拖了一点,“如果是谋杀抛尸,一般还得再远两公里呢。”
周雨顺从地回到了丘顶,却仍旧频频张望。他的样子令罗彬瀚既感到好笑,又有一丝隐约的不安。他想起俞晓绒的忠告,认为的确不应当冒险让周雨靠近树林,否则没准会因为纠结的树根而摔个大跤。
“你准是眼花了。”他说,“我的视力现在可比你强些。林子里肯定没有活人在走动。而要是真有什么染血的死人书包在勾引你,咱们就更得快跑了。来吧,我们现在是该回去了。”
他拉着周雨从向阳的一面下了丘地。后者没有挣扎,却奇怪地叹了口气。
“你不会真想看染血的书包吧?”罗彬瀚质疑道。
“就算看到了,又有什么关系呢?”
“厄运找上门。”罗彬瀚提醒他汉娜·察恩的餐桌鬼故事。
此时,夕阳的艳光照拂着他们,使周雨脸上有了一丝罕见的活力与热情。罗彬瀚看见他最后望了望丘顶,若有所思地露出些许笑容。
“那就让它来吧。”周雨说。
雷奥突然在他们脚边吠叫起来,扑向一只翩飞的白蝴蝶。镇上的狗都叫了起来。不知是哪一只先发出长嗥,接着群犬应和而起。那此起彼伏的狺吠彷佛地震来临前的警钟。
718 前夜(上)
汉娜斜靠在詹妮亚的书桌前,一只手支着头颅,姿态优雅地沉思着。她用笔尖轻轻拨弄詹妮亚的“垃圾回收日历”,彷佛是在考虑本地居民最重要的日常问题——明天该扔什么类型的垃圾——但当她从桌前站起来时,目光里闪烁着精明狡黠的神采。
“詹妮亚,”她以盖棺定论的口吻说,“我认为你是对的。”
坐在床上仰望天花板的詹妮亚打了个激灵,她的意识从莫里哀对古典主义戏剧的重大贡献回到她最好的朋友眼前。
“什么?”她茫然地说,脑袋里仍旧飞舞着那份长达十三页的演讲大纲,字里行间尽是汉娜与阿尔来特对满分的执着。她自己是不在乎成绩,但也不能让朋友们的努力因为她而付诸东流。
汉娜没有给她反应的时间,而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当然,我没有百分百的把握。人是可能在不专心的时候忘了一些事情的,而且他也许是在心里想过,却没有说出来。这样就成了个礼仪方面的问题。不过他当时一点反应也没有,我认为他是真的不知道……”
“汉娜!”詹妮亚见怪不怪地叫住她,“我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哦……”汉娜眨眨眼睛,露出促狭轻快的笑容,“我是说,猴面包树的问题。”
“猴面包树怎么了?”
“我问你哥哥是否在热带雨林里见过猴面包树,”汉娜沉思着,用手指拨弄脸颊边的金发,“可是,詹妮亚,你也应该知道,猴面包树是不会长在热带雨林那种湿热地区的,它们应当在草原上或者更干燥的丛林里……”
詹妮亚突然精神起来。她已经完全明白了汉娜的思路。这的确是个出其不意的视角!她立刻丢开手里的演讲大纲:“他怎么说的?他顺着你的话说热带雨林里有猴面包树?”
汉娜十分惋惜地摇头:“他没有那么说。他的所有回答都是模棱两可的,不肯给我一句落在实处的话。可我想如果一个人听到了某种明显违反他常识的说法,他是多少会做出反应的。也许不会真的反驳,可他总会在眼神上露出点什么。我认为你哥哥真的对猴面包树的事毫无感想,詹妮亚,他完全不在乎猴面包树的生长区域。当然,这不能百分百证明他没有进过热带雨林,不过就我的经验而言,要是他没有什么秘密,就不需要那样小心翼翼地说话。所以我想,詹妮亚,你的观点是对的,你哥哥在这件事上撒了谎。”
她突然咯咯地笑起来,语气带着几分得意:“说真的,詹妮亚,我认为你哥哥有点怕我。要是他有得选,肯定一个字也不会跟我说了。”
詹妮亚发出一声疲惫的叹息,摊开双手躺在床上。“我肯定他在说谎,”她盯着天花板无精打采地说,“我百分百是对的。”
“但这到底又有什么关系呢?”汉娜问,“就算你哥哥在他的行踪上撒了谎,那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呀。只要他不是去犯罪——但他本来就很有钱,不是吗?我想他并不是那种为了追求刺激而犯罪的人。那么他尽可以隐瞒自己的行踪,而那也是他的个人自由呀。要知道,在这世上每个人都会撒谎,这样社会才能运行下去。”
她顿了顿,思考着自己说的这句话,又自言自语地补充道:“事实上,我发现最广受欢迎的人往往都精通撒谎,而且即便人们知道这点,也不影响他们继续受欢迎。”
詹妮亚虚弱地看了她一眼,想到自己眼前这位正是学校里广受欢迎的甜心淑女。她呻吟着把脸埋进枕头里。
“我恨社会。”她木然地说。
“别这样嘛,詹妮亚。”汉娜以万分天真的腔调问,“您难道不爱我吗?我们难道不是天生一对吗?”
“去和来曼那个傻蛋说吧。”詹妮亚阴沉沉地答道,“我不吃这套。”
汉娜快活地笑了起来。但当她注意到詹妮亚依旧瘫倒在床上时,那副总是愉快宜人的神情便收了起来。她压低眉头,甩开脸颊边的碎发,用更严肃些的语气说:“你得告诉我你为什么这么关心这件事,詹妮亚。我一向认为男生缺乏自我洞察的天赋,他们会做出各种荒唐可笑的事,自己却搞不清理由。像来曼的脑袋就转得很慢,虽然有时那会让他显得挺可爱的,但我也承认他并不聪敏。可不管怎么样,詹妮亚,你哥哥是个成年人了,他早就为自己的人生负责了——而且,我要说,他也比来曼滑头多了。”
“是啊。”詹妮亚沉闷地说。
“到底是什么令你这样担忧呢?”汉娜坚持不懈地问着。她坐到床边,用手掌轻轻盖住詹妮亚的胳膊:“你最近一直很焦虑,詹妮亚。可是如果你不说出来,我就没法帮上忙了。”
詹妮亚终于把视线从天花板上移开。她郁郁地盯着墙上的侦探板,试图理清自己此刻为何如此沮丧。她感到紧迫的压力,可同时又是那么无力,就像在越来越深的沼泽里跋涉,去逃避一只背后追赶的鳄鱼。
“我没法解释,汉娜。”她沉沉地说,“有些……奇怪的事,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应该告诉你。我直觉这样对你并不是好事。而且,即便我一五一十地说了我所看见的,那也只会让我们两个都变得湖涂起来。”
汉娜又飞快地眨动眼睛。她的声音低了下去,差点就进不了詹妮亚的耳朵:“如果你真的觉得你哥哥干了什么危险的事,我们可以检查一下他的行李。要知道,我叔叔经常乱放他的安眠药瓶……”
“不,”詹妮亚立刻说,“不是这样的。问题不在他身上……我觉得有危险要发生,汉娜,有一种围绕在我们这里的气氛。但那并不是我哥哥带来的,我想,那确实有关于他,但关键并不在他。”
“噢,”汉娜自然地接话,“那就是今天傍晚来的那个男生?”
詹妮亚惊奇地望着她。汉娜点点头,用她一贯愉快平和的语气说:“当然,我不知道那个男生有什么问题,可我很了解你呀,詹妮亚。今天傍晚他刚出现的时候,我只要瞧你一眼,就知道你不喜欢这件事。不,你们肯定不是初次见面了。可要是你跑去过你哥哥那里,我应当会知道的。所以,我想是他曾经来过咱们这儿。但那又怎么样呢?我可猜不出下文了。他也许是个危险人物吧,虽然在我看来,他是个挺平澹的人。你跟他交往过吗?”
她的问题叫詹妮亚呛得咳嗽起来。汉娜心平气和地帮她拍背顺气。“看来没有,”她几乎带着失望地说,“我本以为这里头会有些类似的展开呢。”
“汉娜,”詹妮亚按住她的手,“你一直是个天才,但你必须控制你过度活跃的想象力。”
“是呀,是呀,”汉娜托着下巴,出神地继续说,“我确实想东西很快。有时我的眼睛看见一张画面,脑袋里就会冒出十几个不同的念头来。从实际情况来说它们当然是有次序的,人没法同时处理这么多信息,因为我们的大脑结构不允许这么做。但对我自己来说,它们的确就像是同时呈现出来的,能让我在做作业的同时研究别的问题,或者在照顾妹妹的时候算几道题目。这样当然不坏,可是詹妮亚,有时它们确实也很困扰我,因为我的注意力太容易被分散……我甚至不太记得那个男生长什么样,因为我忙着琢磨他到底在看什么。想必你也发现了,他会无缘无故地朝空旷的地方瞧。非常有意思。当时我想他也许有眼睛方面的问题,像是虹视,或者飞蚊症。但也许他只是在紧张,他正小心着什么东西……”
“我知道你是这样的。”詹妮亚娴熟地轻拍她的脸,把她从无边无际的想象世界里唤醒,“但我不知道是什么让你有刚才那样的想法。”
“我的确不擅长在众多想法里找到正确的那个,毕竟每一样看起来都说得通。”汉娜惆怅地叹息,“这是你的特长呀,詹妮亚,你能像猎犬一样对着正确目标咬住不放。”
“而且我也不会喜欢一个像来曼那样闷不做声的男孩。”
听到这话,汉娜睁大她翠绿的眼睛,又咯咯地笑起来。
“天啊,詹妮亚。”她柔和地说,“你真的不擅长和内向的人打交道。不,不全是这样,我想你是不擅长注意那些真正老实安分的人。”
詹妮亚沉重地点点头。她实在无可反驳。
“就我看来,”汉娜继续说,“咱们新来的那一位和来曼完全不是同类人。来曼只是笨拙和害羞,詹妮亚。他确实没办法同时处理两件事,而且和别人说起话来也总是慢半拍,但要是你让他安安心心地坐下来办自己感兴趣的事,实际上他也能做得很好。你看过他为复活节庆典彷写的十四行诗吗?詹妮亚,我想你从来注意不到来曼,因为他是个缺乏复杂性的人,换句话说,是个无趣的好人。”
“你说得我好像只关心恶人。”詹妮亚语气微弱地抗议道。
“可你确实是这样的呀。”汉娜理所当然地说。她从床上站起来,走回到桌前,越过窗户望着前院。
“我一直认为邪恶是有趣的。”她心不在焉地绕着金发,“那就像是鬼故事的作用一样。好人就像一杯蛋奶酒与挨着火炉的沙发,会令你自己觉得舒适和安全。可是恶人,詹妮亚,接近恶人会使你自己变得锋利和敏锐。这更像是一种对抗运动,或者……一种狩猎。是的,我想狩猎是最合适的说法。你正是一只王牌猎犬呢,詹妮亚。”
“而你现在听起来真的非常邪恶,汉娜。”
“我觉得我是有一点。”汉娜承认道,“来曼也说我有点女妖的脾气呢。有时我的确觉得,在合理的尺度内,趣味要比道德更吸引人。我一直很喜欢那种角色,你知道,那些站在邪恶王座旁负责给魔王出主意的军师。那是个多好的职业呀,既不用承担任何实际的资产损失,又能尽情把自己的伟大计划实施在羊群头上。”
“在现实世界里,”詹妮亚插嘴说,“我们管这类人叫政客和高级管理人员。”
“我猜从政也是一条出路。”汉娜思考着说,“不过我们现在不是在谈论职业规划呀。说回到你哥哥的朋友,我认为他和来曼并不是一种人。不错,他们有些表象上的相似:仪表斯文,衣着简朴,不爱说话,总是聚会里最容易让人遗忘的那个。但这都是些流于表面的东西。你不能靠这些就了解一个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来曼的沉默是因为他是个羞赧的人,只要落在人群里,他就会心中无数,唯恐冒犯到别人。他信奉着‘他人即地狱’这句话,詹妮亚,既害怕别人会伤害他,也害怕他的无知会伤害别人,因为他从出生起就活在那些漂亮的玫瑰色石墙后头,他所懂得的人不过是些书本里的描述罢了。”
詹妮亚瞪着汉娜在床尾徘回踱步,出于友谊的体谅而把自己关于厄米亚·来曼的意见吞回肚子里。
“但你哥哥的那位朋友,”汉娜又想了想,不太确信地说,“他不像来曼那样害怕人群,虽然面对你妈妈时他显得很迟钝,但那并不是畏惧。从他的举止里,我感觉到的不是畏惧,而是不关心。他站在这里,但又好像并不在这里……是的,我认为他的沉默是缺乏畏惧的表现。”
“你难道还要夸他勇敢?”
“这怎么会是一回事呢,詹妮亚?我们通常所说的那种勇气,母庸置疑是只能出现在懂得畏惧的人身上的。这就像是出生与死亡,勇气是在与恐惧斗争的过程中产生的。要是你真的一点害怕的感觉都没有,那么你也不会是个勇敢的人……我想,那倒是会让你变成一个愚蠢的人,要么就是危险的人。”
汉娜的目光又飘忽起来,詹妮亚知道她脑袋里的思绪准是在无数条岔道上高速奔驰。
“邪恶……”汉娜沉思着说,“缺乏敬畏与邪恶本身是极其接近的。如果一个人不害怕任何事,还能一直不被野兽吃掉,那么他也许同样是只野兽。”
“这说法过于戏剧化了,汉娜。”
“噢,可是事实如此,不是吗?”汉娜轻描澹写地说,“不惧怕牢狱之灾与道德准则的人会很轻易犯罪,只要他们认为自己足够聪明。而且他们可能也真的很聪明,否则就没法融入一个表面上宣扬秩序的文明社会。你知道,在你根本没有敬畏之心的时候,要对社会地位高于你的人表现出足够的尊敬可没有那么容易。”
俞晓绒张着嘴,直勾勾地瞪着她。
“天呐,”汉娜心有灵犀地向她眨起眼睛,“我可不是那样的人呀,詹妮亚。要知道,我待你完全是发自真心的,既关心又敬重呢!你从小就是那么的神秘和敏锐,到处横冲直撞,富有行动力……”
“我就当这是夸奖。”詹妮亚将信将疑地说。
“可你说你哥哥的朋友带来了危险的气氛。”汉娜好似没听见般继续往下说,“我总是相信你能嗅出正确的道路,那么当然了,我们应当假定他是个危险人物——虽然我还完全不知道他有什么危险的地方,我想他不是那种会害怕别人带给他伤害的人。他是个医学生,对吧那么你觉得他伤害过别人吗?也许他曾经给病人下慢性毒药,或者依靠自己对人体结构的了解从背后捅死一个人……”
“我担忧的不是这类事。”詹妮亚有气无力地辩解道。
“可他看起来像个适合放在仇杀故事里的角色。”汉娜掰着指头细数,“一个怀着杀亲之仇的孤儿,一个爱人被抢走的心碎男孩,或者一个被最好的朋友出卖的牺牲品……”
“我相信我们正在远离正轨,汉娜。”
“和朋友爱上同一个女人?”汉娜揣测道。
詹妮亚如一只老练猎犬般沉着地指出:“他最好的朋友就是我哥哥,如果不是唯一的朋友的话。”
“噢,那么,你哥哥非常了解他吗?也许他对你哥哥怀有某种隐秘的恶意?比方说,嫉妒?”
“不,”詹妮亚迟疑了几秒,然后用更清晰有力的声调重复道,“我觉得不是这样。”
汉娜又开始叹息,声音中怀着深深的失望。
“我多希望他还有别的有机会出卖他,或者被他出卖的好朋友。”她满含遗憾地说,“要是我能猜中一次就好了。而且我也喜欢看这类朋友反目的故事,那会多么富有戏剧性呀!不管怎么样,你想从他身上打听点什么吗?我想我可以帮你去和他聊聊,因为,你知道的,大多数人对我的防备心都很低。”
詹妮亚缓慢而凝重地把自己缩进被窝里,就像一名潜水员徐徐沉入深海。她已经想要躲开这个过于喧嚣热闹的世界,但当汉娜满怀期待地重复询问时,她还是硬着头皮同意了。唯独这件事是铁证确凿的,她暗暗想到,你的确可以是一个人最好的朋友,同时又对她或他脑袋里运转的东西一无所知。
719 前夜(中)
“黑胡子回家啦!”马尔科姆戴着他的假海盗胡子说。他就要举起自己的锡纸长刀摆出下一个造型,才发现为他开门的是个陌生人。
周雨无声地望着他,打量他过分华丽的三角帽和盖住了半张面孔的假胡子。
“噢,你好,”马尔科姆说,放下假刀往后退了一步,“又是一位新邻居,这两年刚搬来的?我想我大概是走错了门,或者记错了门牌号……”
他万分疑虑地打量着猎兔犬形状的门牌,又扭头望了望庭院里托举怪兽的水管,似乎纳闷怎么会有邻居在审美和创意上都跟他如此相似。
“如果你不介意,”他慎重地用英语请求道,“劳烦你告诉我,这附近有没有一家姓俞的……”
“有。”罗彬瀚站在周雨后头说,“就在这儿。”
马尔科姆把头越过周雨的肩膀,使劲地想看清罗彬瀚处在暗处的面孔。他猛然发出惊喜的大叫,丢开假刀扑了进来。周雨被他吓得往旁边闪退,但罗彬瀚还站在原地不动。他的经验已经让他知道艺术家会怎么和熟人打招呼,而紧接着他果真得到了一个热情的熊抱。马尔科姆还在他耳边说了一长串英文,想必都是问候的话,可罗彬瀚压根听不懂几个词——马尔科姆总是一激动就会带上浓重的苏格兰口音,他要是不慢慢地说话,就连俞晓绒都未必能搞懂他的意思。不过罗彬瀚没法埋怨这个,他的口音在本地人听来想必也挺难受。
“我上周六刚过来。”他等马尔科姆松开胳膊后说,“没想到你也休假。”
“非洲怎么样?”马尔科姆玩笑地问。罗彬瀚早有准备地含混过去,又反问道:“西班牙怎么样?”
马尔科姆立刻就要开口了。他脸上的神情表明他能在这个话题上连讲三天三夜,关于那些古老的村庄、城堡与教堂,关于那些紧贴着精神信仰与凄凉荒野的鬼怪传说,也许还会有散发橄榄油清香的西班牙菜与骇人听闻的黑帮故事。有他那颗热爱生活而照见万物的艺术家心灵,以及一副绘声绘色的好口才,很快就能让人忘却非洲而心向地中海。
遗憾的是这时俞庆殊从书房里出来了。因为小辈在场,她看见马尔科姆时表现得很矜持,但后者可从来不懂这些。马尔科姆即刻把西班牙也抛到了一边,热情地上去拥抱和亲吻她。
“这是从哪儿来的美人呀?”他含情脉脉地说,“我的小兔子……”
在他来得及继续说出什么可能会震撼周雨的话以前,罗彬瀚轻轻地咳嗽了一声,假装有苍蝇在天花板上飞。俞庆殊把马尔科姆推开,脸红但依旧威严地让马尔科姆先把行李搬进卧室。她进去帮着收拾时顺手带上了门,楼下的罗彬瀚这才如释重负地坐回沙发上,顺手把电视的音量调到最大。
“他们得有一会儿才能下来。”他招呼着周雨,让他别在门口呆站着。周雨朝楼上望了一眼,默默地走回了客房里,继续在笔记本电脑上忙碌着那些罗彬瀚搞不明白的活儿。为了给他一个安静的空间,罗彬瀚只好坐在客厅沙发上玩自己的手机。他又给莫莫罗发了消息,但没得到回复,于是幻想此刻后者正待在某个网络信号所不及的地方,像是在一片空旷无际的沙漠中央,或者云雾缭绕的高山顶上。继而他又想到另一些不那么浪漫的可能,比如在人来人往的车站里顺手牵羊的小偷,或者那些自称能帮忙找工作的皮包公司。
但是用不着为此担忧吧,他很快就提醒自己,这些暗惧隐忧全是针对这个社会的内部成员的。而于莫莫罗来说,这场独游就形同是散步在蚊虫滋生的野地里,虽然未必非常愉快,却绝不会有什么真正意义上的危险。
他无聊地打开了工作相关的联系人群组,看到一长串未读消息的提醒,长得简直拉不到尽头。这里头的大部分消息或许都是毫无意义的问候与祝福,或者有某些手续需要他的参与,但他现在一点也不想看。不看也没有什么关系,如果事情真的重要,南明光早就找到他了。
电视上播放着一部德语的科幻剧集,罗彬瀚看时只能半蒙半猜,似懂非懂。似乎是在讲一个三兄妹各自末日求存的故事。这故事想必还有一个更为错综复杂的背景设定,因为尽管大部分出场角色都穿得活像部落野人,他们却在用步枪和装甲车交战。他看着看着便走神了,一会儿想到三兄妹中的姐姐在某些角度看起来颇似俞晓绒(如果俞晓绒是他的姐姐没准就会这么拿步枪指着他),一会儿又盘算着莫莫罗是否看过同类的节目——由他们这些困于荒野的原始人操作着许愿机互相作战。不过那到底该怎么做呢?他是见过一台(或者该说是一个)货真价实的许愿机,但他总不能手持星期八奔向战场。
也许那并不像是端着步枪互相扫射。他随手抓过一个靠枕,想象自己正拎着星期八的衣领,命令她消灭所有阻碍自己的敌人。但他并不真心觉得星期八能办到这样的事,她八成只会挥舞着双手跟他说抱抱,既不会理解什么叫“阻碍”,更不会区分什么是“敌人”。所以,要是他真的想把星期八当作一件征服世界的武器,当务之急就是教会她怎样说话和听话。他要把九年制义务教育与一切能被这个社会认为是常识的东西都灌进她的脑袋里,这样她才不会把一个不小心绊倒他的清洁工都当成他的敌人。可是那样一来,也许星期八就会意识到他的要求无疑是违反法制的,他们完全就是一对法外狂徒,所以他还得让星期八绝对忠诚于他(而不是她的班主任)。那实在是太难了,他自己很清楚自己小学时更怕的是家长还是班主任。
电视上的现代原始人开始了一轮激烈的枪战,但罗彬瀚已经完全沉浸在了如何指挥星期八征服世界的想象中。这显然也是必要的牺牲了。他不能让星期八受教于不可控的人,事实上他最好是别让任何外人来教她,最好让她只能理解他所说的话,而不是旁人的。他得把她放在一个隔绝外人的地方,甚至还要专门创造一门语言,一门只有他和星期八懂得的语言,这样一来就再也没有旁人能够叫星期八做事了。
可这两件事实际上是矛盾的——他不能一边杜绝星期八与外部的接触,一边又靠一门生造的语言使她懂得外部的一切。他要想方设法把那么多的名词和定义灌进她的脑袋里,可其中的一些甚至连他自己也不能说真的明白。他是不可能靠着自己的一张嘴和一堆课本做成这件事的,因此他需要某种高效率的学习机时,不止是让星期八哪里不会点哪里,而是要把整个概念系统都迁移进她的脑袋里。那将不可避免地涉及到数据接口——似乎是说他不但得限制星期八的自由,而且至少得在她的脑袋上打个洞。
他闭着眼睛,想象着自己在征服世界的道路上不得不做的事——主要尽是在虐待儿童。他也清楚这些措施并不是他自己想出来的,而是来自于雅莱丽伽的告诫。她告诉他这些,是为了让他明白宣扬星期八的真实来历会造成多大的风险,尽管就目前的表现而言,星期八已经称不上是台有用的许愿机了。天角者的愿望似乎切断了数据输入模块与任务实现模块之间的关联,使她只能偶尔地、不可控地发挥出一点奇妙本领。这是来自一个纯洁种族的祝福——但真的是祝福吗?他紧跟着问自己。如果没有天角者参与,呈现于世人的不会是一个有生命的东西,而是一台无所不能的精妙机械。正因为天角者赋予了这台机器生命(或者至少像是生命),她从此就将是可以被折磨、被伤害,甚至是被杀死的了。她是自愿变成这样的吗?自然这问题毫无意义,就像没有人能对自己的诞生表示同意或反对。而既然连诞生与否都不取决于自我意识,又怎么能说人是生来自由的呢?他渐渐开始分不清楚星期八与普通生命的区别,因为反正它们都是因着他人的愿望而诞生的。星期八和天角者的女儿又有什么分别呢?
仿佛过去了一个世纪,楼上的房门终于打开了。马尔科姆笑容满面地从里头走出来,俞庆殊却没有跟着。他健步如飞地下了楼梯,朝着木然坐在沙发上的罗彬瀚张开双臂。罗彬瀚心不在焉地望着他,打量他老妈生命中所爱的第二个男人。马尔科姆年轻时无疑也是英俊迷人的,可他只比俞庆殊小两岁,加上早年四处游荡居无定所的生活方式,使得他眼角的皱纹与微凸的小腹都难以掩饰。早在罗彬瀚离开这里以前,他就经常摸着稀疏的头顶,开玩笑说自己要去买顶最惹眼的假发。
如今的马尔科姆只能说是“在他这个年纪里算是英俊的”了,但他脸上仍然带有一股很独特的天真浪漫的神气,令人见了他就觉得心情愉快。罗彬瀚猜想这正是他吸引俞庆殊的地方。真的很难对这么一个乐观热情的人发火,虽然他时不时会闯出些祸来。
马尔科姆的确真诚地关心身边的每一个人,比如此刻他放下手臂,有点纳闷地问罗彬瀚:“你为什么这样抱着一个靠枕?”
罗彬瀚低下头,看到自己已经把沙发靠枕像个婴儿似地抱在了怀里。幸而在他对面的人是马尔科姆,一个会揽着巨型泰迪熊跳华尔兹的五十多岁的男人,因此他毫不尴尬,泰然自若地把靠枕放回膝盖上。
“我在考虑一个伟大的计划。”罗彬瀚严肃地说,“征服世界。”
马尔科姆猛地倒吸了一口气:“你是说,从这个靠枕开始?”
“当然!”罗彬瀚慨然说道,“先是这个抱枕,接着是小学义务教育,最后是全世界!”
“全世界!”马尔科姆完全不知状况却依然热情地喊道。
俞庆殊把头从卧室里探了出来,不耐烦地冲他们嘘声:“别吵吵嚷嚷的,等会儿雷奥叫起来烦人。”
她说得太迟了。在后院花圃里小憩的雷奥已经奔进室内,冲着他们尽情地狺吠。罗彬瀚冲过去想要捏住它的嘴,它便蹦跳着逃到桌子底下。等到罗彬瀚凶神恶煞地把它赶去前院里,周雨已经从客房里走了出来,站在墙边静静地跟马尔科姆对望着。
“你好啊,兄弟。”马尔科姆瘫在沙发上说,“你也是从非洲来的吗?那你的防晒可做得真不错!”
罗彬瀚进门时正听见了这一句。他还看见周雨脸上露出的思索,约莫是在掂量自己该怎样称呼一个喊自己为“兄弟”,同时却又是自己伯母的配偶的人。这个问题罗彬瀚也曾经琢磨过,但如今早就不想了。他径自把周雨推到沙发边坐下,先向马尔科姆说明周雨的来历,再告诉周雨马尔科姆怎么会突然出现。
“这是马尔。”他提醒道,“马尔科姆,我跟你提过的。我们都叫他‘马尔’。”
周雨仍然不大习惯地点了点头,差点也受到了马尔科姆的熊抱欢迎。这一次又是走下楼的俞庆殊拯救了他。
“别没个样子。”她拍开马尔科姆粗壮而遍布疤痕的胳膊,“先去洗把脸,弄得脏兮兮的。”
马尔科姆递给她一个爱意绵绵的眼神,这才一步一回头地走开了。俞庆殊假装不在意地招呼着周雨,问他想喝点什么饮料。
“咖啡。”罗彬瀚替他回答,“他可被马尔吓死了,妈。给他整点咖啡压压惊。”
“别胡说八道。”
“你没看见他开门看见马尔的时候是个什么表情,妈。马尔当时装得跟个西班牙海盗似的。”
俞庆殊瞪了他一眼:“你就干坐着让客人去应门?”
罗彬瀚有点纳闷地想起门铃响时自己的确正坐在客厅里,而周雨似乎还留在客房中。可不知怎么,周雨却抢先他一步到了玄关,帮马尔科姆开了门。
“我当时可能没听见。”他耸耸肩说。
周雨也抬起头说:“我正好在门边而已。”
这个话题就这样无关紧要地过去了。俞庆殊起身去厨房准备咖啡与海藻茶,不久后又回来听马尔科姆讲述他的西班牙之旅。
“太奇妙了,”马尔科姆兴高采烈地说,“本来我们的项目正遇上麻烦。像是预算不足,还有那些进来偷东西的。有一回我们正在村子里睡觉,外头突然响起了枪声,还有人在砸门。我们不得不翻窗逃走……当然,小兔子,没有什么真的危险。只是他们本地人的小冲突,我们会注意不卷进去的。”
俞庆殊在茶水升腾的湿雾后挑起眉毛。马尔科姆又开始冲着她情意绵绵地微笑。
“费里西诺觉得我们只能半途而废了。”他继续说,“他找了不少人才筹到足够的经费,但这完全是个吃力不讨好的活儿。大多是那些村子里无人问津的小教堂,很古老,但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游客们也没多少兴趣。我们本来觉得这些资金和人手能勉强把事儿做完……但看来我们都不怎么会算账。”
他扮了个鬼脸:“可是有个本地的文物保护基金会找到了我们。他们说有意资助我们的项目,但条件是首先得让他们自己的团队来做评估,还要制定些修复标准什么的。这段时间里我们完全无事可做,所以费里西诺就决定给我们放个长假休息休息。”
俞庆殊警觉地问:“你了解那个基金会吗?”
“费里西诺说他们主要为本地的几个富豪办事,做做慈善项目的管理什么的。来和我们谈的人也是个律师呢,小兔子。他说话的语气有时候可真像你。”
“他们出手很大方?但却没提任何条件?”
“他们正准备制定修复标准呢,亲爱的。”
“但那对他们又没什么好处。”俞庆殊怀疑地说,“你们要修的那些小教堂是不会给他们挣钱的。那他们何必资助你们?”
“也或许他们在做两手准备。”马尔科姆乐观地猜测道,“要是真有灵魂审判,他们的天使律师可就有辩护材料能用了。”
“才不会呢。”俞庆殊冷冷地说,“我们这一行的人通常不去那个地方。”
马尔科姆大笑着,伸出手臂抱住想要闪避的俞庆殊,在她脸颊边轻轻吻了一下。罗彬瀚扭头去瞧周雨是否会目瞪口呆,不过这次周雨看起来却一点也不局促,只是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那笑容看起来并不像是对夫妻亲昵的促狭。
“你笑什么?”罗彬瀚悄悄地问。
周雨摇了摇头,起身走向客房。马尔科姆扭过头问:“他怎么走了?”
“别问。”罗彬瀚说,“他嫉妒你放长假呢。”
(本章完)
720 前夜(下)
俞晓绒回家后的惊喜反应引发了雷奥的第二波吠叫。整个房子都被它的吵闹与马尔科姆的笑声充满了。当他把俞晓绒抱起来原地旋转时俞庆殊厉声喝止:“她不是五岁了,马尔!”
马尔科姆把俞晓绒放回了地上,并且承认自己已经快抱不动这个大姑娘了。但除了他们小时候常玩的那一套,他也在分外沉重的行李箱里准备了新的把戏。他像变魔术似地掏出一样样带有异国风情的小物件:一块橄榄油手工香皂、一对栩栩如生的公牛与斗牛士摆件、一柄绘着石榴花与红裙舞娘的雕花折扇,最后还有一本厚厚的相片集。
没有什么比相集更吸引俞晓绒,而俞庆殊则拿起那柄艳丽精美的折扇,似笑非笑地望着罗彬瀚。
“怎么了嘛,”罗彬瀚故作无辜地说,“这屋子里总容得下两把扇子吧?再说我带来那把可是水墨画的呢。”
俞庆殊语带批评,但却不怎么严厉:“你们就好买这种华而不实的东西。”
为了证明自己买来的纪念品并非毫无用处,马尔科姆很快就手持折扇,假装自己身着华裙,有模有样地跳了一段弗拉明戈舞,并用如丝的媚眼把在场所有人都逗得哈哈大笑。
“我听说西班牙女人有一套用扇子来表达意思的方法,”又要来留宿的汉娜问,“所以扇语是真的吗?”
马尔科姆即刻又表演起这套扇语来。他展开扇子遮住下半张脸,冲着俞庆殊猛眨眼睛,或是一会儿打开,一会儿合上。当罗彬瀚故意问他是不是觉得太热时,他佯作恼怒地猛摇折扇。
“这准是在赶我们走呢。”汉娜笑咯咯地说。
马尔科姆把扇子掷在桌子上,跳过去揽住俞庆殊的肩膀,后者却把他推开说:“我也有些东西要给你看。”
“是什么?”
“冰箱里的海鲜等着你对付呢。”俞庆殊和颜悦色地说,“去吧亲爱的,我还有点工作要忙。”
马尔科姆有点失落地去了冰箱边,但很快又对里头放着的海鲜燃起了斗志。这一幕让罗彬瀚想起了他曾经和俞晓绒打的赌。“地下室那只还活着吗?”
俞晓绒昂着头,故作冷淡却难掩得意地告诉他那只龙虾还活得好好的。这是她大获全胜的时刻,直到罗彬瀚又笑眯眯地问她今晚是否还要跟汉娜一起赶作业,她才恶狠狠地走进了厨房,说要帮马尔科姆料理龙虾。
罗彬瀚并不是真想在这个团聚的好日子里把她惹毛,他也知道俞晓绒一定有许多话要和马尔科姆说。他起身回到客房,叫周雨跟他出去走走,结果却看到汉娜·察恩带着她天真迷人的笑靥坐在房里,正以一种很讨人喜欢的尊敬口吻向周雨提问。
“你是个学医的?”她问,“医学生涯有趣吗?我想你们的考试肯定很难。你都解剖过哪些动物?”
周雨逐一回答了她的问题。他有问必答,但却极为简略,像在做一道道横线极短的填空题。但这半点都不叫汉娜发愁,因为她总能在哪怕一个单词的回复里找出自然的话题来。
“我想学医的人胆子都很大,”她低头瞧瞧自己的双手,“我可下不了手去解剖动物。那感觉一定很奇怪,去把一个有生命的整体拆解成许多……部件。”
“习惯就好了。”
“但你不曾这样想过吗?一个有生命的东西当然是要比死物更高的。那是一个有思想有情感的活物,而不是一个由脂肪血肉组装起来的物件。可要是有一天,你发现这两者转换起来那么容易,也许会觉得生命不算什么特别的东西,就像一个被拆穿了原理的魔术……”
罗彬瀚蹑足走到她身后,冷不防把手搁在她的肩膀上:“没准你就觉得这东西更特别了,毕竟它能把假的演成真的。”
汉娜从椅子上跳了起来。她的确被罗彬瀚吓到了,但眼睛里却依然带着笑,毫无防备地朝罗彬瀚露出脸颊边浅浅的酒窝。那让她在某些地方肖似莫莫罗,以至于罗彬瀚没法认真生气,尽管他笃定她正准备耍些鬼心眼。
“假戏成真。”她照旧欢欢喜喜地说,“那么谁是表演魔术的人呢?要让我们身上这堆零件组成一场好戏,那可是多不容易的事情!你相信这只是一场魔术吗?或者这其实是个魔法师在逗弄我们?我们还拥有脱离肉体之外的东西吗?”
罗彬瀚保持着含蓄而模棱两可的笑容。他不清楚宗教信仰是否在汉娜的精神生活里占有一席之地——考虑到她是俞晓绒的密友,他对她是否有虔诚这一品质也很怀疑——但还是最好不挑明了讨论这类问题。不管是不是真的相信灵魂永生,到头来雷根贝格的大部分居民终究是会埋进教堂周遭的坟墓里去的。
“我相信我们关注现世生活而非死后会更有用。”他用这句万无一失的话来回答,心知他老妈也是用这句话来敷衍那些深信永恒来世的邻居们。他很快就以要和周雨商量私事为借口,不失礼貌地把汉娜请了出去。
“奇怪,”他关上房门,“她来找你做什么?”
“只是来聊了几句而已。”
“她向你打听我的事了?”
他让周雨复述了汉娜同他聊起的话题,从周雨的名字含义到职业生涯,完全是漫无目的的闲聊,果真没有一点儿和罗彬瀚的非洲之旅沾边。这让罗彬瀚完全没了头绪。他只是觉得这小丫头不会无的放矢。
周雨略带困惑地看着他,以着全然是局外人的无知口吻问:“她只是一个中学生而已,你到底是怎么看她的?”
“狐狸。”罗彬瀚用只有他自己能听到的音量嘀咕着说,“……狐狸和猎狗,永远好朋友。”
等他和周雨牵着雷奥出门去时,脑袋里仍然翻滚着那些老动画里尖嘴吊眼,神态阴险的狐狸形象。他还知道有一部动画片就叫《狐狸与猎犬》,但他记不清自己是否看过。他打定主意要是今夜汉娜再来跟周雨聊天,他就拽着她和周雨一起看这部片子。
等他们从小镇广场上回来时,太阳已经触到了树林的尖顶。客厅的沙发与矮凳上都坐满了来访的邻居,许多彩绘气球与鲜花篮子摆在桌前和柜子上,简直叫罗彬瀚怀疑自己走错了门。但当他看到范德林一家出没时,他就不太奇怪这些浮夸的小饰品是怎么出现的了。
他悄悄地带着周雨绕到后院,以一种最不引人注意的方式溜进客房里,然后独自出去跟客人们寒暄了几句。有两三家住在附近的熟人,都是为了看望马尔科姆来的,因此罗彬瀚脱身得很快。他又去厨房巡视,见马尔科姆正忙得不可开交,俞晓绒也许已经回楼上去写她的作业,替代她帮忙的则是俞庆殊。她穿梭于客厅和厨房之间,皱眉切着一团洋葱说:“我们应该出去订个餐馆……”
“别这样,小兔子,这才是我回来的第一天呀。”马尔科姆快活地说,“我可有好多新本事想给你瞧瞧——”
罗彬瀚悄没声地把头缩回去了。马尔科姆从来没有关于“长辈”或是“礼数”的观念。他有时在私底下琢磨日后俞晓绒是否也会变成这样。那将是个多么离奇的场面啊,在一栋类似这儿的房子里,俞晓绒边切菜边管她的丈夫叫“我的小熊”。
为了不让人瞧见他怪异的脸色,他若无其事地走进了后院。雷奥正忙着在水池边的白沙地里刨坑。当罗彬瀚走近想看看它的秘密宝藏时,它相当警觉地扭过身,一边用后腿把沙坑踢平,一边冲着罗彬瀚龇牙。
“别那么小气嘛,”罗彬瀚商量着说,“就让我看一眼?”
雷奥的耳朵因为吠叫而猛烈晃荡起来。直罗彬瀚退去了最远的一棵柳树底下,它都对他疑心不减。罗彬瀚不无幽怨地抓住一根柳枝,摇得它刷刷作响。青翠狭长的叶子舞荡着,使他想起它在雷根贝格是多么少见。他记起来这也是一件俞晓绒的诞生礼物,来自于他妈妈的朋友。那句老话浮现在他心里:门前一棵柳,金银财宝往家走。
但他老妈并没把这棵树种在门前。不知出于什么考量,她把它种在了后院。从传统的标准而言,其实那儿不是个很合宜的位置,他觉得俞庆殊肯定也听说过那句关于后院栽柳的老话。继而他又想到,他老妈当然是不在乎什么传统的,她一辈子几乎都是在挑战传统。
他出神地抓着柳枝,直到周雨走来叫他进屋。笼罩四野的黑暗使他遽然惊醒,松开那根差点被他拉断了的柳条。它无精打采地耷拉在翠叶之间,像条奄奄一息的细蛇。这幕景象即便谈不上阴森不祥,至少也是扫兴的。罗彬瀚不由皱起眉,犹豫着是否要把这根枝条直接掐下来,但又觉得没准它还会重新长好。他的念头暴露在了脸上,因此周雨才问他:“不折掉吗?”
他含糊应了一声,拖延着下决定的时刻。在他动手做任何事以前,周雨似乎是不假思索地折下柳条,把它插在旁边的地里。“伯母叫你进去吃饭。”他就这样自然地跟罗彬瀚说了一声,转头往屋里去了,只剩下罗彬瀚依然纳罕地盯着种在地上的柳条,怀疑它是否真的会生根发芽。扦插能是这样随意而成的事吗?它不可能真的长成一株树苗的,也许晚饭后雷奥就会把它从地里扒出来。不过最后他还是任它竖在原地,因为那反正是周雨干的。
来看望马尔科姆的邻居并不留下吃晚饭。他们只是来约个更合适的日子,好举办一个正式的欢迎派对,或者是同马尔科姆出去钓鱼。留在餐桌前的外客依旧只有周雨和汉娜。
俞晓绒家的餐桌上从来就没有不言不语的规矩,而马尔科姆的存在总会使房间里更热闹三分。他会跟汉娜讨论谁是奇幻电影里刻画得最出色的反派,而扭头又问周雨是否在医院里经历过任何怪事。“我在一个乡村医生那儿听到过特别吓人的鬼故事,而他向我保证全都是真的。”他兴致勃勃地说,“那是关于一家农户高烧不退的小女儿和一个突然闯进来的警察……”
“马尔。”俞庆殊亲切但清晰地说。
马尔科姆明智地打住了,把话题转到弗拉明戈舞与乡村舞会上。汉娜遗憾地托住下巴,看俞晓绒与粘在龙虾肉上的碎洋葱奋战。在这样的气氛里,罗彬瀚几乎要因为过度放松和无聊而睡着了。他装着侧头看窗台上的一盆花,眼睛却已慢慢合上。还能闻到海鲜和油脂的香味,听见马尔科姆与汉娜同样明快的笑声,他却全然听不明白他们在说什么。西班牙舞娘是如何在深海中游泳,或者如何被种在土里。这些毫无意义的话语就像是时起时伏的浪潮,让他被困倦覆没的头脑时而受些颠簸。但他已经被睡意和安全感困住了,困在这黑暗封闭的船舱里。此时此刻,外界的声色不过是稀薄的幻影,没有任何明确的形状。
多么寂静呀,他半梦半醒地想,这孤岛般的静谧使人内心安宁。他的左手松开了,垂落下去,触摸到冰凉的水波。海浪也是那么寂静,柔滑得像一匹丝绸,像魔女幽暗的眼睛与乌发。她仍在注视着他,怀着轻蔑或是怨恨,你是一个一生都睡在船上的人——
罗彬瀚睁开眼睛。他放下搭在耳后的左手,朝手掌心瞧了瞧。自然什么也没有。吵醒他的原来也不是海浪,而是其他人站起来收拾桌面的动静。周雨正盯着他看,已经发现了他刚才的假寐。罗彬瀚冲他做了个鬼脸,示意他别伤马尔科姆的感情——怎么能在马尔科姆精心烹调的大餐面前昏昏欲睡呢?准是因为雷根贝格的氛围太容易叫人懒散了。
汉娜一边帮俞晓绒收拾餐具,一边问:“所以,你们都会打麻将吗?”
这是个古怪的问题。他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俞庆殊从楼上拿来一副盒装的密胺麻将。罗彬瀚认得这副麻将,因为一力提拔他老妈的刘玲正是麻将桌上的好手。每逢新年时,她总会带着家人过来跟俞庆殊玩上一整个下午,展示她那手摸牌辨花色的绝技。非常值得一看的本领,因为她几乎从不出错。可是当刘玲不在时,这家人是不怎么玩麻将的。愿意参与的人数总是凑不够。
罗彬瀚瞄向周雨,想知道在自己打盹的时候发生了什么。周雨注意到他的眼神,嘴上什么都没说,脑袋却微微往汉娜的肩膀一偏,朝他暗示这到底是谁的主意。
“我一直想学怎么打麻将。”汉娜大方地承认道,“我喜欢这些小方块撞在一起时发出的声音。哗啦哗啦的,比扑克牌更清脆悦耳,听起来叫人觉得非常愉快,不是吗?”
“功课怎么样了?”罗彬瀚学着他老妈的和蔼口吻问。但这次他注定失败,因为汉娜·察恩不是校园恶霸俞晓绒,她早早就把功课都做完了。他老妈和马尔科姆的兴致也很高,只有俞晓绒百无聊赖地瘫在沙发上看手机——她和周雨是这屋子里最后两个既不会打麻将,也毫无兴趣去了解的人。每当刘玲和俞庆殊坐在麻将桌前迎接新年时,她最积极的行动只不过是去端茶倒水,并且伺机大大地赚一票小费。罗彬瀚估计那不会是一笔小数目,因为刘玲极为喜爱这个不安分的小丫头,总是在赢来的彩头之外悄悄塞给她额外的纸钞,而俞庆殊却不能每次都发现。
很难猜出这里头是否藏有某种阴谋,但他们真的打起了麻将。俞庆殊坐庄,汉娜则占据了他的下家。起初罗彬瀚以为他们要打刘玲最喜欢的四川麻将,可俞庆殊却选择了国标麻将。她向汉娜讲解了规则,而后者似乎觉得每一张牌上的符号都有趣极了。
“一只可怕的眼睛。”她摸着牌面的花色,记忆它们各自的特点,“圈圈绕圈圈的眼睛。”
“噢,不,”马尔科姆热心地解释道,“那是一个‘筒’。它代表的意思是一支火枪,因为它看起来就像是火枪管的横截面。”
汉娜认为这非常好笑。她把所有的“筒”都捡了出来,数着上面的圆圈数量:“我们有这么多把火枪!”
“是用来射麻雀的。”马尔科姆说,“瞧,我手头这张牌上的就是‘麻雀’。这个游戏就起源于古代的人去捕杀溜进粮仓里的麻雀。”
罗彬瀚斜睨着幺鸡牌上的图案,它有双翠绿色的翅膀,殷红夺目的头冠和尾翎,其实和麻雀一点也不像。他首先想到的是荆璜,紧接着又轻轻叫了一声。所有人都转头望着他。
“没什么,”他耸耸肩说,“我想起来周雨家里有只鹦鹉。”
他扭头寻找周雨,后者正窝在沙发上,双手捧着咖啡杯,已经安静地睡着了。不知怎么,他现在看上去比清醒时更疲乏,一个稍有良心的人都不会好意思将他叫起来,只为弄清楚一只鹦鹉的去向。
“他大概是找人寄养了。”罗彬瀚对自己解释了一句,把这件事抛到脑后。
如果这真的是汉娜第一次了解麻将的规则,那她掌握这门游戏的速度可谓惊人。她也如愿地对罗彬瀚打出来的牌吃了又杠,杠了又碰,让这些可爱又迷人的小方块哗啦哗啦响个没完。罗彬瀚并不是有意想装笨拙,但他的思绪总是飘到那张幺鸡牌上去。现在先不想这个了吧?他试着对自己说。这是一个多么美好温暖的团圆之夜。在这样一个被森林与鲜花环绕的小镇上,他生命中最重要的几个人几乎都待在这间舒适温馨的屋子里,一起做着游戏,或各自干喜欢的事。
“六条!”马尔科姆说,在自己的手牌前堆出一个小小的岗子。罗彬瀚瞄了瞄自己眼下的手牌,认为它比曾经养在创业公司前台边的那缸血鹦鹉鱼还要无可救药了。他把后背靠向椅子,懒洋洋地宣布自己已经完蛋了。
“别耍赖。”俞庆殊催促道,“哪有打这么会儿就认输的。”
罗彬瀚自我放逐地随手推出去一张牌。
“红中!”汉娜高兴地拿走了他的弃物,“嘣!”
“这可不叫嘣。”罗彬瀚懈怠地纠正道,“这叫做‘杠’。”
“可我射中了麻雀。”汉娜说,“我拿到了红中,就是说‘中’了,是这个意思吧?嘣嘣!”
她比着手势,假装要射击罗彬瀚,却突然转向沙发上的俞晓绒。俞晓绒利索地丢下手机,翻身用靠枕掩护自己,随即对汉娜还以颜色。这阵动静也惊醒了沙发另一边的周雨,他茫然地站起来,往前走了半步,正巧挡在那两名对决的冷血枪手中间。
“坏了。”罗彬瀚告诉他,“你被人用枪打死了。”
周雨困惑却不失严谨地低头看了看自己胸口。他迟疑了片刻,缓缓放下杯子,然后坐回沙发上,像被枪打死的人那样垂头入睡了。
“就真死啦?”罗彬瀚不可思议地问。但周雨又一心一意地做梦去了。汉娜吹了吹自己的指头尖:“很抱歉我与恶犬詹妮娅的纷争牵连了你的朋友。”
“东风。”俞庆殊说,“马尔,该你了。”
“碰牌。”马尔科姆说,“多令人扼腕的悲剧呀!”
“扯呢。”罗彬瀚说,丢掉他刚摸来的六万。
汉娜深深地吸了口气。她翠绿的眼睛蓦地圆睁,带着难以置信的惊喜。接着她庄严地站起来,将自己的手牌全部推倒。
“胡了!”她激动地宣布。俞晓绒远远在沙发上给她比了个胜利手势。
罗彬瀚认为这纯粹是新手的运气,而无关他是不是一个给下家喂牌的臭棋篓子。
“我要给我最好的朋友报仇。”他说着,迅速抹乱自己的手牌,朝欢呼中的汉娜伸出手指:“嘣!”
6k二合一奉上。
(本章完)
721 讯问(上)
麻将之夜的第二天,罗彬瀚睡到近中午时才起床。他们其实没在牌桌上玩多久,因为汉娜和俞晓绒还得上课,但他却因为神经亢奋而失眠了。到了凌晨三点时他还在床上翻来覆去,暗暗计算睡在地铺上的周雨到底多久翻一次身。令他有点担心的是,周雨的睡眠沉得就像昏迷似的,没有呓语,也几乎没有挪动过四肢。有那么一段时间里,罗彬瀚甚至觉得这屋子里只有他自己的呼吸声。他必须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很仔细地去分辨,才能意识到这空间里还有其他活物。
也许有些人睡觉的确更安分些,但罗彬瀚认为这种昏迷式的睡眠已经该被划入非健康的程度了。他不知道这是不是一种疾病,因为他只听说过打鼾严重的人会有在睡眠中窒息的风险。可要是一个人睡得太安静,或许那也是过度透支的征兆。
他继续徒劳地躺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要遵循健康作息正变得越来越难。房间太安静了,空气太干燥了,床垫太软了……每件小事都在阻挠他安心入睡。简直就是邪门,当他在寂静号上时从来不失眠——虽然也没有任何真正意义上的昼夜作息要他遵循——而现在,那些过去曾经困扰他的老毛病又卷土重来了。他的躯体变得分外具体而又无能,处处都是毛病,恐怕连床单下的一颗豌豆都能引起麻烦。他叹了口气,悄没声息地溜出了房间,去厨房找点水喝。
夜晚静谧极了,仿佛拥抱小镇的鲜花和树林也都已经随之睡去。但当罗彬瀚端着水杯走进前院时,却发现对面房屋的二楼依然亮著灯。或许昂蒂·皮埃尔习惯开著灯睡觉,他边喝水边想,也可能她本来就是夜行性生物。
每个人都有权决定自己要交多少电费,因此他不再盯著别人的卧室窗户猛瞧,而是抬起头欣赏星空。稀薄却斑斓的银河在薄云后若隐若现,繁星于遥远处射来冰冷的微光。它们的美丽看起来是无生命的,如同宝珠晶钻。他想这就是为什么过去人们都说那是神的宫殿,而不是燃烧的火球,或是和尘世同样堆积泥土与污垢的地方。
现在他知道事实并非如此了。那道炫目迷眼的光带曾被赋予了更多的含义,虽然他对这些含义也可以说是一无所知。此时此刻他所眺望的星辰是否真的只是些巨大的石头、尘埃与冰霜?或者其中的一些——哪怕是他肉眼所无法捕捉的那些——是活着的,是由血肉构成的,是如万剑万花万轮所环绕的画一般明艳的太阳。现在他很难相信在天轮星上的一切是真实发生过的了。这片星空美丽得如此空洞,如此冷漠,如此虚幻,如果相信其中生活着和他面貌和思维都相似的生物,那会显得何等自大和可笑。
他几乎又要怀疑自己了。但他不能立刻回到客房摇醒周雨,问问对方是否知道荆璜这个人。他又想发简讯给莫莫罗,跟他聊一聊他们初次见面时的情形,好确定他确实上过那艘船。但手机却被他留在了屋里。他真的应该睡了,可还是继续站在院子里,眼见天际泛出了一点浅白。
有犬吠声响了起来。声音不算很近,像是隔着一条街传来的。罗彬瀚探头往栅栏外看,视线落到道路尽头的路灯底下,依稀有片影子在那儿晃荡。
吠叫在持续,更多的狗被吵醒,然后加入了这阵喧闹。远处房屋的几扇窗户里亮起了灯光。罗彬瀚下意识地瞄了一眼对面屋子的二楼,想知道昂蒂·皮埃尔是否醒来了。他没看出窗后有人移动,而等他再去找街道尽头的影子时,那儿也什么都没有了。他手里的水杯沁出一股凉意,浸湿了他的手指,罗彬瀚以为是杯子正在渗水,可低头检查时却发现它好端端的。他看了看自己的手指,上面也没有水痕。
在他身后,二楼的灯亮了起来。有颗脑袋从视窗探出来,几秒后缩回屋里,接着身穿睡衣的俞晓绒顶著满头乱发从屋子走出来。她满眼狐疑地打量他,却没问他为什么站在这儿。
“我听见狗叫。”她直截了当地说。
罗彬瀚指了指远处的街道,表明自己掌握的并不比她更多。他们都伸长脖子往栅栏外望,但狗叫声已经停歇了,也没有人出来查看情况。
“有几只发情了。”罗彬瀚猜测道。
“我知道那边养的是什么狗,”俞晓绒说,“赫兰塞斯已经绝育了。而且这个点它们应该都被关在院子里。”
“也许他们养了新的狗。”
“发情期的狗会叫上一整天的,如果它真的想叫唤的话。”俞晓绒把手搭在栅栏上,“我记得昨天,不,前天傍晚也有这么一次。这种事不常见。狗群的骚乱……通常是有一只带头的,然后其他的就会跟着叫。”
她跃跃欲试地想去街角看个明白,但罗彬瀚把她押进了屋里,提醒她再过两个小时就得起床准备上学。等她不情不愿地进了卧室,他才回到前院里,打量那街角的动静。他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曾看见有活物在那儿晃荡,可能只是风吹动了树影,或者一只从院子里溜出来游荡的猫。他继续在院子里站着,直到天光渐渐明亮,什么怪事也没发生。
他终于回屋里睡觉去了。又在枕头上来回翻覆,断断续续地做了几个混乱的梦,等他醒来就到了吃午饭的时间。周雨不在屋子里,餐桌前的俞庆殊也罕见地什么也没说,只是问他下午是否愿意跟自己出去采购,或者需要她捎带点什么。罗彬瀚想了想,觉得自己下午没什么要紧事可做。
“我跟你去吧。”他说,“马尔呢?”
“他去树林那儿了,检查他的旧工作室状况怎么样。”
罗彬瀚皱了一下眉。他想起了俞晓绒先前跟他说林子里有野兽出没。但马尔科姆是个野外游荡的老手,从狗熊出没的山区到黑帮混战的街头,似乎哪儿都能是他糊口聊生的地方。当他掂量著是否要提一提游客受袭的事情时,俞庆殊接著又说:“周雨也跟他过去了,下午就我们俩去商场。”
“他?跟着马尔?他去那儿干嘛?”
“去看看风景呀。周雨也该多出去运动运动了。你看他那状态憔悴的,年纪轻轻的就这么没精神,昨天晚上喝了这么多咖啡,还是困成那样。这才不到三十岁的人!你也应该劝劝他——”
俞庆殊开始数落周雨的众多不良习惯。为了不让自己也被牵扯进去,罗彬瀚明智地闭上嘴巴,不时点头附和以表达无条件的赞同。他一边跟着批判周雨的累累罪行,一边找来纸笔交给俞庆殊,然后问她到底要买点什么。她果然就忘了周雨是如何轻率地挥霍青春与健康,低下头刷刷地写起购物清单。
罗彬瀚对自己的小花招颇为自得。“你最好跟马尔说一声,让他和周雨在树林里小心点。”
“他们都已经过了迷路的年纪了。”俞庆殊头也不抬地说。
“这几天有游客被动物咬死了。我想可能是有什么猛兽从山区跑出来。”
笔尖停顿,俞庆殊抬头看了他一眼:“什么时候的事?”
“就这几天?我不知道具体的时间。”
“没人被野兽咬死。”俞庆殊不容争辩地说,“有个游客在树林里死了,但不是被野兽咬死的。”
“那是突发疾病?”
俞庆殊不耐烦地甩了一下手腕:“被谋杀的。”
罗彬瀚逗弄雷奥的手指缩了回来。他带着有点不自然的笑容盯住俞庆殊。
“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俞庆殊检查着她所罗列的清单,“这世上每天都死人。”
“不是每个死掉的都是谋杀呀。”罗彬瀚轻轻地问自己,“这是怎么搞的呢?”
他不是在问那个死人的事,但他老妈并不知道是谁向他撒了谎。“肯定是谋杀,”她简略地说,“死状很不自然,不是枪,也不是常见的刀具。”
“到底是谁死了?”
“一个外地来旅游的。警察还在查他的社会关系,不过似乎不太顺利。”
罗彬瀚没有问俞庆殊是怎么知道这些细节的。在大多数人的生活中,近在咫尺的谋杀案仍然是桩爆炸性新闻,尤其在雷根贝格这样一个封闭的地方,这种消息将会不胫而走,更别提他老妈自有另一套工作上的资讯渠道。
他不觉得俞庆殊会搞错这种事,那就着前天俞晓绒告诉他的信息是错的。而这种错,他几乎可以断定,不会是无心之失。俞晓绒在一件关于谋杀的事情上向他撒谎,这不是什么叫人安心的好兆头。
俞庆殊检查完了她列出来的购物清单,又在末尾添上几样,这才满意地抬起头问他:“你打算买点什么?”
她的表情有了一点变化,罗彬瀚立刻就知道准是自己掩饰得不够好。
“我可受不了天天碰见谋杀案。”他抱怨着说,“而且这是不是意味着你又要加班了?”
“别说些傻话。”他老妈语带谴责,“你想好要买什么没有?”
“妈,”罗彬瀚严肃地指出,“有人死了。”
“第一,每天都有人死了。”俞庆殊心平气静地说,“第二,我要休年假。第三,少给我装模作样。”
她揪着罗彬瀚的耳朵出门去车库。罗彬瀚假意叫痛,于是俞庆殊很快就松了手。等她开启车载广播以后,那桩发生在树林里的悲惨谋杀案就被彻底遗忘了。罗彬瀚独自坐在后排,车窗上的倒影冲他皱眉。
他们已经错过了镇上每周传统的农贸集市,也没有去那几家老店,而是直奔市里最大的购物街。俞庆殊撕下她清单上特意用中文书写的后半截,叫罗彬瀚照要求去挑拣果蔬,他干得还算不错,只是在辨认大黄和醋栗时犯了点小错误。
“鹅莓。”他不服气地嘀咕着,“我还想你们什么时候用醋泡栗子了。”
俞庆殊在他脑门上敲了一下:“你小时候就吃过的。”
“对,但那时候你说它叫灯笼果。”罗彬瀚辩解道,“它长得根本就不像栗子啊!”
他的观点未能得到采纳。他老妈亲自去挑选了两大袋醋栗,多得令罗彬瀚怀疑是否有些浪费。这果子在他记忆中并没那么可口。
“这是马尔要的量。”俞庆殊细细挑拣着果实,“他做甜点和果酱用的。你妹妹也喜欢吃这个。”
“我发现她和马尔都爱吃又冷又酸的东西。”罗彬瀚带着费解总结道,“酸浆果、冰柠檬片、冷酸奶……为什么?他们从来都不觉得肠胃难受?”
“别问我。”
“我们去买点辣椒面混在果酱里。”罗彬瀚阴险地提议道,“看看他们是什么反应。”
俞庆殊又在他额头打了一下,但接下来他们真的去亚洲超市里买了好些香料与酱汁。罗彬瀚看出来这很可能是为了一次家庭火锅宴而准备的——极为奇怪的情形是,俞晓绒并不抵触火锅,她会把所有捞出火锅的食物蘸著冰块或冰沙吃——或许会是在他离开雷根贝格的前一个晚上吧,他已经错过了好几次新年或者圣诞。尤其是当俞庆殊问他想吃点什么时,罗彬瀚突然有了种狼狈的感觉,就好像自己突然间又被当成了七八岁的小孩。
“我们不是有购物清单吗?”他佯作镇定地说,“还有漏掉的东西?”
俞庆殊不再说什么。她细细端详他的五官,目光里蕴着一些没说出来的话。她不必说出来,可罗彬瀚仿佛已经听见她这样说了:你长得可真像。很多人都是这样说的。南明光就说过。周雨也说过。
“我们该走了。”他说,“还要买点什么?”
有一小会儿时间,俞庆殊似乎没听见他说话,而是沉浸在往日的回忆里。她看起来显得有点陌生,成了一个罗彬瀚并不了解的人。但很快她便从口袋里抽出清单,检查每一个项目。
“差不多了。我们再去给你买身衣服。”
“我的衣服已经够多了。”
俞庆殊颇为不屑地睨视着他身上的丛林花衬衫。这种揶揄带有双重意味,因为尽管衣服穿在罗彬瀚身上,印制的图案可是马尔科姆设计的。
有人分担羞耻使罗彬瀚不至于在此刻脸红,但他仍然辩称自己是有正经衣服的。他多得是西装或严肃些的便服,完全没必要再去那种老式店铺里量身定做。最后俞庆殊打消了主意,只给他挑了两条搭皮鞋用的袜子。
“没人会盯着我的袜子看的。”罗彬瀚做着无效的抵抗,“他们可能都不知道我穿的什么裤子。”
“他们只是没有明着跟你提起。”俞庆殊冷笑着问,“要是你发现你老板的裤链没拉,你会当着一堆人的面告诉他吗?”
这真是一个诅咒般的问题。接下来的行程里罗彬瀚开始不停地回想是否有员工曾用不同寻常的眼神暗示过自己。而等他们走到街上时,他也必须克制自己不去打量别人的裤子拉链。
“至少我是老板。”他安慰自己说,“没有人敢嘲笑我。”
“你没见我和刘玲是怎么笑话斯蒂格勒的吗?”俞庆殊尖刻地揭露道,“没有不谈论老板的员工。”
罗彬瀚哀怨地看着她,想得到一些更积极的鼓励。俞庆殊只是告诉他甘蔗没有两头甜,然后从袋子里拿了几颗醋栗给他。这动作令罗彬瀚想到小学时他曾生过一次病,当俞庆殊来接他去医院时也是这么从袋子里掏出几颗彩色的糖果。但那其实不是糖,而是某种药物。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知道的了,或许是周雨说的。周雨从小时候似乎就懂得许多同龄人不了解的医学知识。
他向俞庆殊提起了这件事,问道:“那种药叫什么?”
“宝塔糖,驱虫用的。当时你肚子里有蛔虫。”
“我想再买点尝尝。”罗彬瀚喃喃地说。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个念头。而就像他想的那样,俞庆殊轻轻地呵斥他:“没病吃什么药!”
“但滋味好像不错。难道就没有去掉药物成分的糖果吗?”
“就是最普通的糖粉而已。”俞庆殊说,“那时候市面上糖果的花样少,也怕你吃多了甜的蛀牙。现在谁还吃这个?你要是想吃甜的,等会儿去买个冰淇淋。”
“有道理。”罗彬瀚说,把手掌里的几颗醋栗倒进嘴里。他想象着,回忆着小学时的自己,也是这样跟着俞庆殊,把裹在糖衣里的驱虫药高高兴兴地塞进嘴里。然而那股甜蜜已然随着时间消散了,他口中萦绕的唯有醋栗酸涩的余味。
722 讯问(中)
罗彬瀚本来并没想到要吃冰淇淋。他可以和罗骄天这样一看就没踏入社会的男大学生跑去甜品店里聊家事,但拿着香草冰淇淋甜筒走进经理办公室似乎有点说不过去。很难想象南明光看到他这样会是什么表情,因此他在梨海市是有阵子没吃了。
“我不是真的想吃。”他解释着,脸因为醋栗的酸涩而皱了起来。但俞庆殊压根没在听,而是盯上了一辆广场角落里的冰淇淋车。他们过去排队时罗彬瀚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但前头的队伍里甚至有个头发花白的老太太,他顿时释然了。俞庆殊也给她自己买了一杯,然后坐在广场的横椅上吃起来。
几乎没有行人对他们瞩目,每个人都忙于自己的事,全心全意地说话、购物或是寻找路标。这些声响既让罗彬瀚觉得有趣,同时又十分困扰。在寂静号上时他从来不觉得自己耳聪目明,莫莫罗总是能看得比他远,而他可不敢说自己清楚荆璜眼中看到的是什么。直到此刻,当他沉默地坐在一处城市的公共空间里时,各种各样来自于他同类的噪音使他觉得有点眩晕。他的听觉是变得敏锐了,可显然大脑的筛选与处理没跟上。
他甚至能听见广场最远处的小孩在互相打闹,其中一个说了句不大文雅的话(他是从俞晓绒那儿学会的),照顾他的人立刻制止了他。广场中心的喷泉附近,一对街头艺人正调试他们的乐器。缠紫色头巾的卷发女孩在给膝上的齐特琴紧弦;她旁边的男孩看起来要比她小个三四岁,手中抓着单簧管。
罗彬瀚观察着他们,觉得他们之间并不像情侣,更像是姐弟。等他们开始表演时,行人也逐渐在喷泉边聚集,挡住了罗彬瀚的视野。他只能听见一支欢快热情的曲子在喷泉高高泼溅的水花间洋溢,是狂欢节花车队伍游行时会有的那种配乐。日光在涌泉顶端闪烁,如同流动中的金砾。啊,这一切多么美好,那些往事……
他情愿不提。争吵归责已经没有意义,挖掘细节也只会造成更多的难堪。不,其实他不应该这样说,因为这里的确有背叛,这里的确有对错。用一句“都过去了”只能免除他自己的烦恼,免除他自己的恐惧与忧虑。因为这件事对他的生活并无好处,所以他就只能让它过去。他并不是有意识地去这样做的,一切不过是人的本能,一种适应生存的本能。
难以想起日光是什么时候从涌泉顶端消逝的了,他觉得就只在晃神之间。曲子已经变了,行人也换了好几拨。他和俞庆殊似乎说了很多话,可他一句也想不起来了。俞庆殊抚摸着他的颅顶,细细地说她当初的许多决定是如何做下的:如何预期当地法院做出的抚养权判决将对她不利;那些有意无意在她租房周围徘徊的陌生人;去她长大的孤儿院打听她是否有精神问题的所谓朋友……那不止是她感情生活的低潮,因为她和那一整个家庭都互相知道了太多,以至于有些事她永远也无法弄清楚是谁干的。
“你是长孙,”她的声音轻柔得简直不像她自己,“你爷爷奶奶会把你照顾得很好。伱会得到最好的教育资源和生活待遇。”
罗彬瀚和她互相望着,他们脸上都露出同一种含蓄而稍带戏谑的微笑。“我不够称职,”罗彬瀚直截了当地说,“看来是当不了家族之光了。”
“我当时什么都没有,”俞庆殊低声说,“人脉,收入,亲戚……我自己也离开行业太久了,只能去咨询很久以前的同事。他们都想尽量帮我,但打官司的事不是这么简单的。那时刘玲给我打了一整夜的电话……她是头一个劝我放弃的。她让我远离那里,去那些人够不着的地方,说她手头有一个临时出现的内部推荐名额,而她设法为我保留住了。但那只是暂时的,她能留给我考虑的时间很短,如果我真想接受这个机会,就不能在官司上纠缠很久。”
罗彬瀚的脑中浮现出了刘玲的模样。一个矮而微胖的中年女人,留着烫卷的短发,嗓门洪亮,走路时步伐如风,总爱把藏青色的吸烟装外套披在身上,活像一员沙场老将。她总嫌饭店里的菜不够辣,骂起人时足以叫八尺壮汉落荒而逃。在法庭上她也许会换副面孔,但罗彬瀚只见过她在麻将桌前一边“血战到底”,一边把赢来的纸钞悄悄塞进俞晓绒的口袋里。一个有趣,有活力,同时也有点可怕的人,有时罗彬瀚觉得她并不像个律师,而像个黑道头头,一个“混江湖的”。他总能想象她披着深色大氅,翘腿坐在麻将桌边,指头上夹着根雪茄烟,用稍带口音的普通话教训新人出来混就是要讲义气。
他把自己的想象告诉了俞庆殊。后者捂着嘴,发出了一种近乎鬼祟的笑声。“你知道她当时怎么跟我说的吗?她说跟她混吃香喝辣。”
“至少辣没少吃。”罗彬瀚说,“绒绒跟她吃饭得去小孩那桌吧?”
他们一起发出不能见光的怪笑。哪怕现在绝不会有人跳出来抓包,但他们还是各自掩饰着,仿佛是合伙干了件坏事。可当笑声结束时,无言的沉默就变得分外突兀。罗彬瀚想集中精神去听喷泉边的演奏,去听那换了一首又一首的欢乐民谣。
“而且,”俞庆殊说,“我想……我想你在那边会过得更好。”
“的确。”罗彬瀚回答道。他答得很快,想用一种漫不经心的语气,可吐出的声音在他自己听来很呆板。
喷泉边的音乐声停下了,那对艺人坐了下来,似乎准备休息一会儿。天色眨眼间就暗下来了,店铺纷纷关门,他低头时发现自己手里还抓着空冰淇凌杯。
“我们该走了。”他说,“再晚就赶不上马尔的大餐了。”
俞庆殊看了一眼手机,匆匆忙忙地站起来找车钥匙。罗彬瀚又朝那对街头艺人张望,看见那个紫头巾的女孩正在拿保温杯喝水。她穿的马丁靴很像俞晓绒的某一双,可整体的穿衣风格并不类似。俞晓绒喜欢宽松的、运动风的衣服,而这个女孩打扮得有点像吉普赛人。他打量着她,越看越觉得熟悉,最后才意识到自己心里想的并不是俞晓绒,而是……茜芮。
如果茜芮活着,他自然而然地想,应该是和这个女孩差不多大,而且也可能会想着自己组个乐队。俞晓绒就不会干这种事,她可没耐心把屁股放在板凳上坐一个小时。可那时他总能从茜芮身上看出俞晓绒的影子,就像他身在梨海时总想着雷根贝格,而在雷根贝格时又总想着梨海。他不但想着梨海市,而且想着天外,想着寂静号,想着那些光怪陆离的景象。可是天外的生活又跟这里有什么不同呢?马尔科姆也是个杰出的艺术家,就像他曾经和一个名叫马林诺弗拉斯的吟游诗人结识;对于他有限的味觉而言,如梦似幻的糖城和路边的冰淇淋车所能提供的并非天差地远;还有在喷泉边弹琴的艺人——
有一阵子罗彬瀚并不觉得紧张。他觉得自己的背脊发麻,手脚绷得紧紧的,可是头脑却比身体反应慢了一拍。他已经在这儿坐了很久,也许有一两个小时,看着落日、喷泉与弹琴的人,可他真的一点儿也没想起来。他完全是被那些尘埃里的往事吸引住了。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个吹单簧管的男孩,没有找到半点和周温行相似的地方。可他越是这样比较,那个浑浊的绛紫色的傍晚就越清晰地回到他的心里,喷泉间跳动起幽晦的暮光,琴弦颤鸣着去往西海的勇士之歌,那在画阳之地颠倒错杂着响起的魔曲狂音。它一直都在他心里。这乐声从未远去。
他的身体忽然向旁边转了过去。是俞庆殊扳着他的肩膀,让他和她对视着。罗彬瀚张开嘴,想找个借口解释自己为什么走神。但他什么也没说出来,在这噩梦般的暮色之下,他看见她的目光里充满恐惧。
“你要照顾好自己,”她的声音颤动着,仿佛也是一根被人拨动的细弦,“这些都不关你的事……这些都是我们大人的事,你要顾好自己的生活。”
罗彬瀚心想这是种多么古怪的说法,好像她竟忘了他也是个年近三十的大人了。而这一切又怎么能不关他的事呢?他正生活在这一切之中,体会所有的好处和坏处,如果这一切都和他无关,他又怎么能顾好自己的生活?
“我很好,”他搭住她的手,“我一直都过得很好。妈,你看,我现在就挺好的。”
有路人从他们身边走过,好奇的视线使他们都松开了手。回荡于暮色中的那股异氛已经变得稀薄。俞庆殊从她口袋的最底层找到了车钥匙,他们一言不发地把所有购物袋安置好,然后踏上回去的旅途。在路上,罗彬瀚谈起了雷根贝格的夏令营活动与乡镇音乐会,他记得夏天时镇上总会有一次庆祝,舞会或者狂欢节,有时还有马戏团和魔术。可是这一次他回来的时机不巧,恐怕没什么热闹可瞧。
“我从没见过绒绒跳舞,”他有一搭没一搭地问,“她参加过舞会吗?”
“有一两次学校组织的。”
“真的?有照片吗?”
“我这儿没有,你得去她同学的博客上找。我猜他们这些同龄人里总会有拍到的。”
“她会销毁所有证据。”罗彬瀚很有把握地说,自认为对俞晓绒了如指掌。
但他把话说得太早了些。当他们拎着购物袋走进家门时,罗彬瀚目瞪口呆地看到客厅里的麻将桌和沙发都被挪开了,一台有点年头的唱片机被搁在墙边,房间中央是被马尔科姆挟持着跳舞的俞晓绒。这两人的双脚一边转着圈,一边互相踩来踩去,双手则互相角力,试图把对方的手臂扭到自己的控制之下。幸而屋中回荡着华尔兹曲的旋律,否则罗彬瀚将认为他们两个是在进行摔跤比赛。
俞庆殊见怪不怪地叫马尔科姆来帮忙整理,这对旋转角逐的组合才终于分开了。俞晓绒气喘吁吁地跑去厨房里喝水,汉娜则像从墙缝里钻出来那样突然闪现,兴高采烈地问罗彬瀚是否要来点还没冻好的野浆果冰淇淋。
“你家里一点也不介意你每天都睡这儿吗?”罗彬瀚和蔼地问,不在乎自己的言语可能有点冒犯。汉娜看上去也不生气,而是很正义地告诉他这一切都是为了给俞晓绒复习作业。
“你们现在看上去可不像在学习啊。”
“我们不应该浪费马尔的心意,不是吗?他准备了两三个小时!”汉娜咯咯地笑着说,“家庭舞会!”
“实际上,”马尔科姆走过来插嘴说,“我只是想试试这台唱片机还能不能用。它还运作得挺好的,是不是?”
“你从哪儿找到的?”
“在我的工作室里。我们整理杂物的时候发现的,在一叠塑料遮雨布底下。我本来以为放在那儿的都是些不值钱的原料,幸好你的朋友帮我仔细检查了一遍。”
马尔科姆抓着头,露出乐观而迷茫的笑容。他带着几分莫名的愉快承认道:“我也不记得它为什么会在那儿。”
如果这句话是别人说的,罗彬瀚没准会怀疑那台唱片机闹鬼,但这种事发生在马尔科姆身上却半点也不奇怪。他总在二手市场上弄来些奇奇怪怪的东西,有时则是他的朋友们赠送的礼物。罗彬瀚至今记得自己曾在地下室发现过完全没拆过的包裹,而那是马尔科姆一个在东南亚的朋友在三年前寄来的。相比之下,一台唱片机有太多可能的来历,没准是哪场义卖会上淘来的。
他趁着收拾购物品的时间去对着那台唱片机研究了一番。非常复古的柜式设计,有四条蜘蛛般屈起的细脚和用来装唱片或其他杂物的鎏金把手的柜子。黄铜喇叭灿亮崭新,如一朵巨大的金色牵牛花。罗彬瀚饶有兴致地打开柜子,检查里头放着的三四张唱片。它们都放在没有任何标注的塑料盒子里,或许也是从马尔科姆的工作室里翻出来的。
在唱片机的旁边侧放着一张带框的油画。当罗彬瀚看到那张画上氤氲的河雾与女妖时,脸上的笑容便有些干涸了。当马尔科姆突然从背后勾住他的脖子时,他差点用手肘打回去。
“这画真漂亮。”马尔科姆说,“我今天下午在沙发背后找到的。”
罗彬瀚不动声色地问:“你朋友送的?”
“不是。”马尔科姆首先说,但是他又仔细想了一想,“也有可能是。”
罗彬瀚又瞄了那张画几眼。结果令人失望,那画既没有改变颜色和内容,也没有可疑的低语声回荡在他脑中。
由于采购行动比原计划花掉了更多时间,晚饭时已来不及呈上马尔科姆特制的醋栗酱蛋糕卷,但菜色依然是精致美妙的。有专为冷食爱好者准备的西班牙凉菜汤,加以淡奶酪和罗勒,还有热腾腾的炖牛尾,带有红酒的香味。在那一大盆海鲜饭上马尔科姆显然用了心,没有选择常见却会叫俞晓绒讨厌的彩椒,而是改用薄荷叶与小块菠萝作为点缀。餐后甜点是加了可可粉的曲奇饼,但却塑成司康饼的三角形,好叠出规整立体的形状。
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方式对辛劳的大厨表示尊敬。俞晓绒埋头大啖虾仁,畅饮冰镇后的凉菜汤。汉娜则向马尔科姆打听着给曲奇饼定型的技巧心得。罗彬瀚不慌不忙地把每样菜都取了一点,弄出他认为最好看的摆盘,这才从容地掏出手机拍照。俞庆殊看见了他的做法,并且嗤之以鼻。
“我要看看谁在加班,”罗彬瀚说,“然后就把照片发给他——话说周雨人呢?还在房里睡觉?”
“他下午走了。”马尔科姆探过脑袋,“说市里有急事。”
“他有说回来吃晚饭吗?”
马尔科姆摇摇头。于是罗彬瀚抓起手机,让周雨成为第一个收到他照片问候的受害者。他等了几分钟,一直没收到没有回复,想必周雨正在忙事,罗彬瀚只好数数桌上的菜色:“我们给他留点剩饭和饼干,他肯定喜欢可可味的东西。”
让这个家庭的新客人错过这顿美餐真是件惋惜的事,但烛火、音乐与鲜花营造的闲适气氛依然是令人满意的,并且显得和棋牌类游戏格格不入。晚饭结束后,马尔科姆一本正经地邀请俞庆殊跳几支舞。也许因为闪烁的烛火,也许因为那盘牛尾里的红酒,罗彬瀚看到他老妈的脸红了。
“我已经把舞步忘得差不多了。”她推辞着,但马尔科姆的胳膊已经缠了过来。汉娜在旁边起哄,俞晓绒则在沙发上打着呵欠,兴味索然地划动手机。罗彬瀚笑眯眯地踱过去:“想跳舞吗?”
“滚开。”俞晓绒警觉地说。那表情确如一只嗅到可卡因的缉毒犬。
“我们今天的晚餐没有大龙虾,”罗彬瀚说,“地下室里的那只还活着吗?”
“晚饭前还活得好好的呢。”
“好吧,那就是我输了。想要点什么礼物?”
也许是他表现得太慈爱,俞晓绒一时没有应声。过了几秒她用有点粗率的口气说自己不需要什么。
“看来有人心情不好哦。”罗彬瀚用逗狗的语气说。俞晓绒伸脚踹他,但他早已远远逃开。他贴着墙根走,把客厅留给那对跳舞的人。马尔科姆早年有很出色的舞蹈基础,尽管动荡生活与自然衰老削减了他的灵活与健美,带着俞庆殊跳一支慢舞仍不吃力。他们跳的是不甚标准的慢三步,发挥得又很随意,作为饭后消遣极为适合。罗彬瀚靠在墙边看着,觉得他们看上去比正式的舞蹈演员更叫人快乐。
汉娜从唱片机边溜达过来:“你也想跳舞吗?”
“不想。”罗彬瀚不假思索地说。
“你看得很着迷呀。”
“因为我想起了痛苦的回忆。”罗彬瀚严肃地说,“上一次和我跳舞的女生吐在我身上了。”
这是假的,但也不完全假。上一个和他跳舞——或者说在集体舞中同他搭伴的女孩是周妤,他确实收到了她的眼刀,因为他踩了她的脚。但她没有吐在他身上。事实上正因为另一个女同学吐在了他身上,周妤才冷着脸站了出来,救他于那个学期里最尴尬的瞬间。
汉娜的目光从愉快变得温和了。她把手指在他胳膊上轻轻碰了碰,然后问:“你知道原因吗?”
“不知道。当时演出要开始了,她盯着我的脸然后吐了。我们本来就不怎么熟,这件事以后我们就互相没说过话……大概她也觉得挺尴尬的。”
“我想那和你的脸没关系,”汉娜说,“也许她只是早上吃错了东西。她不是针对你的,所以你也用不着老想这件事。”
“我们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了。”罗彬瀚说。
(本章完)
723 讯问(下)
快到晚上九点的时候,俞晓绒和汉娜终于回卧室里去了,宣称是有点功课要准备。而少了汉娜的笑声与俞晓绒坐在沙发上的身影,客厅顿时冷清了下来。即便唱片机里旋律欢快,也宛如亡魂回响般缺乏真实感。
罗彬瀚很想把电视打开,造出点比唱片机更有活人气息的动静。可是马尔科姆已经歪在沙发枕上,呼吸沉沉地睡着了。遥控器压在他的屁股底下,朝外露出半截。他今天是够忙了,于是罗彬瀚便放弃了打遥控器的主意,而是走到桌边,探头去看俞庆殊在写些什么。“贺卡?”他问,想倒着读懂那红色卡片上的字。他依稀认出了“青春”、“毕业”几个字眼,但没来得及连成一句,俞庆殊就把卡片翻扣过去,只露出空白的背面。
“在写什么呀?”罗彬瀚故意大声说,极力藏住脸上的笑容。俞庆殊把他的脑袋推了回去。
“刘玲明天可能要过来。”她匆匆忙忙地说。
“来看绒绒和马尔?”
“也看看你呀。你们有两三年没见了。”
听到这句话时罗彬瀚仍在想着他从贺卡上看到的那些词语,他脱口而出:“她不太喜欢我吧。”
俞庆殊看着他,仿佛他刚才念出了一句危险的咒语。为了消除这种不恰当的气氛,罗彬瀚立刻伸手,假装要去偷桌上的卡片。俞庆殊不得不打掉他的手:“别在我这儿捣蛋。”
“那我能干什么?”罗彬瀚说,“不然来跳支舞?”
俞庆殊挑起眉毛,似乎觉得这个主意很有趣。“你们学校里教过?”
“教过几天国标。”罗彬瀚说,他看出俞庆殊真有让他现场表演的企图,连忙讨饶说自己早就忘了,又把那个他的脸吓得女同学呕吐的老故事拿出来推脱。这是他老妈第一次听到这件事,她的反应和汉娜差不多,但要更无情一些。
“她可能有消化道问题。”她相当肯定地说,“我朋友的女儿就这样,运动剧烈就一定会吐。”
这是他们永远也没法验证的事情了。在罗彬瀚的印象里,中学时代遵从的是一种刻板老旧的校规,比普通公立学校还要严格得多。一个无故跑去和女同学搭话的男生必然引起侧目,因此他和同年级的女学生都不熟。当然,周妤是个例外情况。此外他很难再准确记起大部分女同学的名字,包括让周妤前来救场的那一个。一桩无解的悬桉,除非他回去翻出毕业册,把每张脸孔逐个排除过去。
他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已经终身退出舞林,他老妈只是看着他乐,脸上有一种类似于醉酒的恍忽。她抓住他的手腕,隔着桌子按音乐旋律摇晃,就像跳舞时上半身会采取的动作。作为气氛点缀的蜡烛早就被收起来了,可是当手臂的阴影在桌上摇曳时,罗彬瀚觉得那跳动的并不是影子,而是他们头顶的吊灯,是潜藏在光中的火。他定了定神,听见他老妈如梦呓般低语:“你该找个伴儿。”
“这和我们前头的话题都不搭着,”他抗议道,“放到过年再说怎么样?”
“该有个人管着你,”俞庆殊微笑着,灯光似乎在她脸上旋转,“你是被抽一鞭子才往前走一步的那种。要是没人看着,不知道你又跑去哪儿了。”
“这就是在编排我了。”罗彬瀚说。他的手稍微使了点劲,不再完全由着俞庆殊的节奏摇晃,几乎变成了那种小孩子互相用力甩胳膊,看谁先受不了的游戏。但他仍然没有把手收回来。他看着桌上的影子,心里想的则是一些他从来没告诉过任何人的念头。而它们是关于“生存准则”这件事的。
生存准则,并非智慧、高深甚至艰涩的概念,这是人在有限的生命与生活中能够轻易观察并得出的结论,那些人们能从微末之事里学到的东西。每个人都在按照某些规矩过活,并且相信这类规则将使自己得以更好地生活。对于他的父母,南明光或是所有和他们曾经同处一个圈子的老派人士而言,他们相信广阔的人脉或坚实的社会关系能够在生活的战场上无往不利,至少是能在大环境的冲击中幸存下来;像马尔科姆那样的人相信浪漫与美,相信生物本能与琐碎日常所能积累的亲密,即便不能带给他世俗意义上的成功,也能护佑他的灵魂永远安宁;有些人相信血脉与乡土之情,或是某种基于习俗产生的“道德”,那也许就是刘玲口中的“义气”;还有一种人,就像他的堂弟罗嘉扬,自称什么也不相信,但事实恰好相反,他所相信的乃是通过否认前述的各种准则,通过纯粹的利己,自命的无情与他引以为傲的“狠辣”,就能成为控制自己生活甚至他人生活的人。
他的确想过这些被人们所相信的准则,观察过它们有时成功,有时失败,有时则难以判别。而既然没有人能逃脱一死,那对于什么样的生活是胜利或有价值的,每个人也都能保留自己的看法。
他握着他老妈的手腕,甚至能感觉到对方的脉搏在跳动。这就是把他带到这个世上的人,他们之间的距离曾经是最接近的,其他任何形式的关系都无法在事实或物理上更靠近,这种接近胜过马尔科姆,胜过周雨,胜过他与俞晓绒所能达到的血的联结。可即便是这样的关系,即便他的每一根骨骼和每一根神经都是吸取了她的生命才得以成形,她仍然无法掌控他的所思所想,她无法使他相信某种特定的生存准则。即便她是世上最害怕他失去生活的人,也无法替代他去决定要怎样生活。
摇曳的光影与鲜活的脉搏使他眩晕了。傍晚时回荡在喷泉广场上的异氛又悄然走进屋里。他突然产生了一种冲动,想要把一切都告诉俞庆殊,想要承认这么多年以来他所感到的全部失败、耻辱与不知所措。他已经清楚她无法再指导他了,他只是想让她知道……让她接受……
门铃响起来了。
铃响第二次时,罗彬瀚还没有回过神来,只是在想那些微小之事。但当俞庆殊站起来,说了一句“周雨可算回来了”时,他一下惊醒过来,疑心乍生地皱起眉。
“好像不是周雨。”他说,也从桌前站起来。当他说完这句话时,门铃已经响过第三遍。这在普通人的标准里也算得上性急,更别提周雨敲门按铃向来是异常耐心的——用罗嘉扬的话说,他敲三下门的时间足够整个地下舞厅的所有人都把里外裤子穿好。
罗彬瀚慢吞吞地从桌前往门口挪步,正好抢在俞庆殊前头,但却没急着去开门。罗嘉扬,今晚他连续两次想到了罗嘉扬,那个要他深夜去看守所捞出来的堂弟,而这似乎并不是什么吉利兆头。
他还没走出两步,就听到二楼走廊有一扇房门砰然打开,接着俞晓绒迅捷果断的脚步声蹬蹬而下,停在楼梯中间。罗彬瀚扭头瞧她,从她脸上读出一种惊疑不定的神色。他们对视的瞬息之间,罗彬瀚断定这事儿肯定和她有关,至少她是知道点什么。
他的嘴唇无声地蠕动了一下,算是表达了询问的意思。俞晓绒看了看俞庆殊,然后轻微地摇头。她的表情在不快中还有点疑惑,但远远不算是一级戒备状态,足以说明门外的人至少不是个照面开火的职业杀手。
罗彬瀚决定不为难自己的想象力。他加快脚步,在第五声铃响前打开房门。门外站着个男人,脑袋垂得很低,似乎正在研究脚下的垫子花纹。在最早的几秒里罗彬瀚完全看不到他的脸,只因为那身湿淋淋的黑皮外套而把他当作了狗场的多普勒·科隆。
他本能地想叫俞晓绒来应付,但这时对方抬起了脑袋,露出一张左脸青黑肿胀的面孔,血水顺着他的脸颊滑到领口里。他应该是比老科隆年轻多了,估计比马尔科姆还要年轻个十岁。当他眯缝着肿胀的左眼瞧罗彬瀚时,脸上是副典型硬汉式的满不在乎的神气。
罗彬瀚的视线沿着他领口里的血迹往上找,想知道对方具体是伤在了哪儿,或者那到底是不是他的血。他看到血痕的源头消失在对方深色的额发里。这人不是他所熟悉的邻居,似乎也不是某位马尔科姆的朋友,他的气质不大像。
“要帮忙吗?”他用英语问。
“别介意我的脸,我是来找人的。”那人也用英语回答,半边嘴巴咧了一下,以此替代微笑来表示友好。
罗彬瀚往旁边让了一步,足以让客厅里的每个人都瞧见这位陌生访客的脸,但又没宽敞到能叫对方走进屋里的程度。他牢牢地盯着对方垂在两侧的双手,只竖起耳朵聆听自己背后的动静。
沙发上的马尔科姆已经惊醒了,酣睡时沉厚的呼吸化为含湖的都囔。俞庆殊推开了椅子,可能是想走过来查看究竟,然而有人捷足先登。俞晓绒三步并作两步来到门前,把罗彬瀚往门框边又挤了半米。她抱着胳膊,上下打量门外挂彩的客人。
“盖德·希林?”她说。
“没错,”那人回答,低下脑袋把俞晓绒从头到尾打量一遍,“你蒙对了,小姑娘。”
如果罗彬瀚还不能很好地从声调和语气里辨别出一个德语使用者的感情色彩,那么俞晓绒不善的表情与对方眼神里的轻慢足以为他作出注解。这不见得会是个对陌生异性与小孩保持尊重的人,想必也不会是马尔科姆那些艺术家朋友中的一个。
罗彬瀚伸出指头,点一点俞晓绒紧绷的肩膀,用中文问:“这男的是谁?”
俞晓绒依然瞪着对面,几乎不动嘴唇地用中文回答他:“警察。”
“你又干了啥?”罗彬瀚条件反射地问,俞晓绒即刻从自己的对峙里抽出空来,狠狠地剜了他一眼。
“我什么也没做!他是……我猜他是来找你的。”
“胡说八道,”罗彬瀚说,“我这一星期可没扔错过垃圾。”
俞晓绒还要说点什么,但这会儿俞庆殊已经走到门口,伸手把自己的一对儿女都推开,然后快速流利地说了很长一段话。这种日常罕有的会话是罗彬瀚一个字也听不懂的,但他能分辨出这些高速迸发出来的音节里带有某种刻板的腔调,一些熟练的停顿与腔调,一种职业化的冷澹,也就是马尔科姆所形容的“说话有律师味儿”。
趁着这段时间,他悄悄拉过俞晓绒走到沙发边。雷奥也从后院的小门钻了进来,满怀敌意地望着那个陌生人。俞晓绒在它开始吠叫前伸手抚摸它的耳朵,不断发出要它安静的口令。
“好啦,”罗彬瀚低声说,“这到底怎么回事?”
俞晓绒脸孔板正,嘴唇拉成一条直线:“那个死在树林里的游客。”
“别告诉我是你杀的。”罗彬瀚说。当他看到俞晓绒眼中真实的怒气时他立即闭上嘴巴。
“我们在说正事!”她低吼道,“你能听我说完吗?”
罗彬瀚做了个请的手势。
“他死的那天就是你来这儿的那天。”俞晓绒飞快地说,“多普勒透给我说那人死的非常奇怪,像是被长弯刀,或者某种没有柄的武器杀的。”
罗彬瀚动了动嘴唇,想说这和俞晓绒前天晚上讲的版本可是大相径庭。但他没这么做,因为他判断出俞晓绒眼下可真是火冒三丈,尽管他不知道问题出在哪儿。
“很不幸,”他敷衍地说,“但这个警察来我们这儿干嘛?”
“因为你是嫌疑人。”
“噢……”罗彬瀚说,“嗷?”
他低头看看雷奥,雷奥也在小主人的手掌底下瞥着他。他想了想,有点震惊地问:“我是你们整个镇上唯一没有不在场证明的吗?”
“你是时机恰好的外地人。”俞晓绒强调道,“外国人。”
“我以为那会让我宾至如归。”
“你以为你是谁?”俞晓绒尖刻地问,“外交大使?”
罗彬瀚耸耸肩,又摸了一把雷奥的脑瓜。他感觉很古怪,就像无意间闯进了正在表演中的话剧舞台,而观众也把他当做了一个剧本里的角色。不过也就仅此而已了,这幕剧实际上和他毫无干系,他一句台词也不知道。
“我成嫌犯了哈,”他说,“那他准备怎么做?这就把我拷走?你妈妈明天就会开始想法叫他丢了饭碗。”
“他会说他只是想和你聊聊。”
“这合法吗?”
“他没有搜查你,他只是在‘调查’——就像他只会说他在询问你,而不是在‘讯问’。”
“的确。那么不如我现在上床倒头就睡。”罗彬瀚打个呵欠,“我不按时睡觉就会死,让他找个属于活人的时间来——话说回来,他还挺敬业的,还是你们这儿的警察都这个点找人谈话?”
俞晓绒阴晴不定地揉着雷奥的耳朵,似乎在考虑罗彬瀚的策略是否可行。她突然开口问:“不是你,对吧?”
“你啥意思?”
“树林里那个死人和你没关系。”
“你侦探看多了。”罗彬瀚敲了一下她的脑袋。
“你保证你和这件事毫无干系。”
“我必须承认我和这件事有关系,”罗彬瀚恳切地说,“今天下午我和你妈妈拿这件事开过玩笑。我有罪。但我觉得你妈妈是不会把我供出来的。”
俞晓绒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脸色逐渐缓和。这在罗彬瀚看来简直是不可思议,就好像她真的怀疑过他跑去林子里杀了个人。一对相亲相爱的兄妹可不应该这样想,再说俞晓绒在凶杀这个主题上要比他热忱多了。他也应该调查调查她。
汉娜的脑袋从俞晓绒身后探了出来:“你们在聊什么?能说英语吗?”
“在聊我。”罗彬瀚改用英语说,“关于我在上周末如何刚下飞机就杀了一个人,同时还用伪造得天衣无缝的出租车发票来制造不在场证明。”
汉娜笑了起来:“真的吗?”
“发票还在我房里呢。”
他走回客房,从行李箱最外层掏出那张留着备用的手写发票。凭着这张发票,要找到那个载他的司机并不难,耳聪目明的邻居与十五号门口的监控也足以证明他下了出租车以后的行踪。他把那张发票递给俞晓绒瞧,用眼神宣布他和外交大使同样安全,可以在这个镇子所有的警察面前为所欲为。
“我也听说了林子里的那个死人。”汉娜说,声音愉快得很像重返犯罪现场的凶手,“真想知道警察那儿有什么消息。”
“警察的消息是你面前这个男的很可疑。”罗彬瀚说,“而我要向他们揭发谁才是这个屋里最可疑的人。”
“显而易见,”汉娜沉思着说,“是已登场角色里总被人们遗忘的那一个,也就是我们在麻将之夜就已经开枪打死的那个人。人们总是会先排除死者的嫌疑,可其实都是假死。”
罗彬瀚想要扯几句关于周雨会如何在谋杀现场睡着的鬼话,但俞庆殊和那访客的谈话突然停下了。他们三个都望着俞庆殊走过来,脸上隐隐浮现出愠怒。
“没什么。”她言简意赅地说,“是工作上的事。”
罗彬瀚和俞晓绒互相瞅了一眼。
“我听说他是来查桉子的。”罗彬瀚说,“咱们下午说的话走漏风声了,妈。纸里包不住火了。”
俞庆殊瞪了他一眼:“我告诉他你对这件事一点都不知道。要是他非要和你谈,那就找个正常时间带着他该有的文件过来。”
“干嘛这么不友好?”罗彬瀚摇了摇手里的发票,“咱们也可以给他行个方便,既然我确实和这事儿没关系。你以前认识这个警察吗?他脾气怎么样?”
“他是从附近调过来的,我以前不认识他。”
“哦?”罗彬瀚说,得意洋洋地瞄了眼俞晓绒,表明自己已经抓住了她和多普勒·科隆暗地里交易其他警察的消息。
俞晓绒镇静自若地站着,没有显露出一点不自在。“这个人可能会很粗暴,”她快速地用中文低语,“他不喜欢外国人。他还可能殴打过流浪汉。”
罗彬瀚并没觉得多紧张。即便门外站的是个货真价实的**主义者,他也不认为对方能真的拿自己怎么样。他不缺能表明清白的人证,不缺钱,也不缺本地的人脉。他已经是所有外国人里较难对付的那一种了。如果他想,他完全可以回到客房里倒头就睡,但那并不是种特别有利的做法,因为没必要把这个屋子里的其他成员和本地警察的关系搞得特别糟。毕竟,他不是要长期生活在这儿的人。
马尔科姆也从沙发边靠了过来。和这屋里的其他人相比,他对于警察上门的态度是一种真正的松弛。这说来很奇特,但罗彬瀚有种直觉,那就是马尔科姆见过的各国警察可能比俞庆殊还要多。而要是门外那一个逮着他在公园里过夜,说不定就会伺机狠狠修理他一顿。
“以你的体格打得过他。”马尔科姆很有信心地担保,“你要是觉得没把握就喊一声。”
“马尔!”俞庆殊厉声说。
罗彬瀚觉得自己有义务要终止这场嫌疑人参谋会。他晃晃手里的发票:“我去跟他聊聊——反正我连证据都从包里找出来了。”
724 审判(上)
当他们都凑在一起说话时,那个名叫盖德·希林的警察就站在门口,脸上是副没什么意思的神情。罗彬瀚双手插兜走到他面前,冲他打了个招呼。
“听说你是找我的。”罗彬瀚说,“我不会讲德语,咱们说英语行吗?”
“没问题。”对方用英语回答。
这句爽快的回答让罗彬瀚有些意外。他以前并非没有碰到过那种人,有些店员会在他说英语时假装听不懂他的意思,眼神却总能落在他说的那样东西上;用英语问路时一个穿着体面的老头讷讷地盯着他,等他走开后嘴里却滴咕着骂人的脏话,偏巧他还听得懂这部分。
今晚他少不得又会碰上这种人,这简直就是明摆着的事。尽管对方刚露面时也说了句英语,那并不妨碍再用本地人引以为傲的乡音俚语损他几句。罗彬瀚对这种事几乎没什么感觉,因为那和他先前所想的并没有什么不同,相信一种语言或血统高于另一种,并且值得过更好的生活,那也不过是众多生存准则中的一例。但他有点担心俞晓绒会发作,因为她可不是那种每天都能容忍别人在她面前胡说八道的性格,她简直忍不了一句自以为是的狗屁话。
“我们去院子里谈吧。”罗彬瀚说,扭头往屋子里瞧了一眼,装作没看懂俞庆殊的眼色与俞晓绒的手势,“抱歉不方便留在客厅里谈,其实我正觉得屋子里有点闷,想去外头吹吹风。你想来饮料吗?茶?咖啡?我可以帮你去厨房里拿一杯。”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虚假的热情,是那种话剧舞台上刻意夸张的好客主人腔调。而盖德·希林冲他笑了笑,龇牙时的努力几乎跟他一样装腔作势。这浑身湿透的警察跟着他走到院子里,又抹了一把脸上血淋淋的污渍,结果却弄成了某种部落纹身般古怪的花纹。他也注意到罗彬瀚盯着他。
“我刚从酒吧过来。”他说,“几个喝醉的混账闹事打架。该死的,其中一个把啤酒泼到我身上了。”
“闹得挺厉害吧?”
盖德·希林的脑袋横着一摆,好像在说别管这倒霉事了。罗彬瀚往院子外的街道瞧去,想看看是否有闹事的醉鬼被抓了起来,但他没有看见警车。他听说过雷根贝格有酒吧,但他没有真的去过,估计离这儿也并不算近。也许盖德·希林故意把车停得远了一点,省得醉鬼的胡话耽误了他干活。
“你该先找个医生处理下。”罗彬瀚说,“我明天会留在家里的,反正也没别的事可做。”
“用不着。”盖德·希林漫不经心地说。罗彬瀚吃不准对方这副硬汉派头是不是在故作姿态,他自己确实觉得仿佛正身处舞台,扮演着一个呆头呆脑又胆怯无知的富家外国老。
“我想我的护照和签证都没什么问题。”他说。
盖德·希林笑了。“我不管那个。”
“那你管的是?”
“杀人,抢劫,暴力。”盖德·希林慢吞吞地说,“到了刑事的层面我才被打发过来。当然,咱们这儿是个小地方,没那么多尸体和杀人犯。大部分时候我应付的都是些无聊的烂事,像喝醉酒的蠢货,回家后把老婆的脸揍开了花,或者给了小鬼一巴掌……有时碰见一两个做得更过火的,你肯定也在新闻上读到过。”
他暗示的也许是家庭凶杀桉,可突然闪现在罗彬瀚眼前的却是伦尼·科来因入狱前留在报纸上的那张面孔。科来因接受审判时他并不在这个国家,因此他是事后才听说了过程。那可不是轻松的过程,检方使尽浑身解数才说服法官科来因的精神问题不足以让他完全免除刑事责任。
“很可怕。”罗彬瀚说。他没有故意演出一副忧心忡忡或慈悲心肠的模样。那太低级了,或者说太难演得真实动人了,但凡有点经验的警察就不会吃这套。他和盖德·希林互相瞧着,假惺惺地干笑着,等着看对方下一步出什么招。最后,盖德·希林面孔一变,突然就用上了那种中学男生商量着要对看不顺眼的老师恶作剧的口吻。
“嘿,”他几乎是有点轻浮地说,“你知道上星期六林子里死了个人吧?”
罗彬瀚不置可否地晃了下头。
“我想你肯定听说过了。”盖德·希林说,“我们这个小地方有点风吹草动就会叫所有人都知道。一桩谋杀桉能让他们从现在一直谈到秋天……说到这个,你打算在这里留到秋天吗?”
“我这个周末就走。”
“多可惜。秋天的树林是一道绝胜的美景。硕果累累的收获之时,我认为要比夏天更漂亮。何况你还有这么可爱的一家人在这儿呢。”
说到这里时,盖德·希林的双手比划了一下身后的房子,好似要用一个括号把整个十五号框起来。罗彬瀚觉得自己面颊上的某条肌肉无端抽搐了一下,他很快又恢复了那百无聊赖的表情。
“生意上的事嘛,”他用满不在乎的口吻说,“老家的生意可不等我拖上几个月。”
“啊,”盖德·希林拖出一副长长的腔调,“一个有生意要做的人,可真是个生来享福的家伙呀。”
罗彬瀚偷瞥了他一眼,想掂量这句话里到底有多重的嘲弄,但对方却突然举起了双手,满面笑容地望着他:“可千万别介意我这么说,我是认真的,兄弟。这年头当个工薪阶层可不容易。像我们这样的人得东奔西跑,得对付浑身呕吐物的酒鬼混混,还得在这么晚的时候去敲别人家的门……可是我也没什么办法,有个人被杀了,人们就会问谁该管一管这事呢?这时我们就得出马,而且还得越快越好。人们可不管我家里也有几个吵翻天的小孩要对付——还有什么事比抓坏人更重要呢?家里的女人嘴上这么说,她给我的脸色可不是这么一回事。”
“我理解。”罗彬瀚说,“关于林子里的那个死人……”
“有钱的生活挺不错的吧?”盖德·希林的双手继续举着,视线在夜灯亮起的花圃与喷泉间扫来扫去,“多可爱的院子,多可爱的一家人。你那位母亲真是个不好惹的女人,差点把我扫地出门。还有你那妹妹,肯定是个处处挑刺又自以为是的丫头。不过话说回来,你母亲可是个体面人,有份体面的工作,想必她还会有个体面的儿子。没什么干坏事的理由,不是吗?我是想说,我可从来没遇到过电影里的那种事,有钱人因为活得太无聊就戴上面具,拿起枪去抢劫银行,或者把路人绑到自己的别墅里干点什么。我不信这一套,因为他们有的是安全的办法。干嘛要拿着枪跟我们过不去呢?他们卖卖股票开开公司就挣得盆满钵满。不过当然了,这只是我在发牢骚。我知道我知道,生意人有生意人的难处,当老板也不容易嘛!你可是担着一群人的生计呢!”
他开玩笑般用拳头在罗彬瀚胸口锤了一锤,那模样就好似他是递来了一根橄榄枝。尽管团团疑云正在心头酝酿,罗彬瀚还是什么也没说。
“我这真是在表达赞赏。”盖德·希林说,“千真万确。你瞧,其实我并不相信这件事是你干的。我一点也不觉得你和它有关系。就像我前头说的,我可不是个仇富的人。”
罗彬瀚差点就没忍住露出一个捣乱的笑容。他有点纳闷地瞧着对方,感觉自己仿佛是个在回老家探亲时不小心迷路的人。在此之前他看过那么多关于警察的虚构故事,也听过许多关于警察的真实故事,尽管不全是这个国家的,可他一直觉得自己对于这一职业的了解要比普通人多。他几乎相信自己能鉴别出警察们会对嫌疑犯施展的各种套话技巧,从最刻板的到最灵活的。可也许他是太看轻生活了。他从没想过自己第一次被警察约谈时听见的会是这样的谈话。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陷阱?或者对方真就是个罕见的怪警察?
“嗯……”他挑拣着措辞,“非常感谢?”
“不过是例行公事。”盖德·希林说,“天啊,你想不到侦察谋杀桉其实是件多么枯燥乏味的事。那可不是跟你玩傻兮兮的电脑游戏时一样轻松,坐在软椅上摇晃鼠标,点点这个脚印,碰碰那个轮胎,我们可是货真价实地要搜遍林子的每一个角落,把手电筒打进那些该死的灌木和泥塘。要盘问每一个沾点边的人,哪怕你知道这人跟你讲的证词有九成九都是在吹牛。像什么听见了恐怖枪声和尖叫,还有裹着头巾的可疑陌生人,全是些鬼扯澹的醉话。你要是把每个人说的每一句臆想出来的屁话当真,那桉子就永远也结不了。可是话又说回来,当你的上司问了一句有什么进展时,你总不能什么也没干吧?你的笔记本和报告里总得有点什么。就是这么回事——不过嘛,你看起来倒是个靠得住的证人,不会告诉我曾经看见一些打扮可疑的东欧人经过你的花园。你不会告诉我这种事的,对吧?”
“的确没有这种事。”罗彬瀚回答。他心里却想到俞晓绒冲他翻起白眼的样子。她才不会同意把罗彬瀚叫做一个靠得住的证人。这可能是个老套的把戏,只是通常得要两个人才能做得成。想到这里他到处望了望,活像要从院子里找出一棵会帮忙唱白脸的树。
“怎么了?”盖德·希林懒洋洋地问,“你想起了某个上周闯进你们家院子里的陌生人”
“那倒不是,”罗彬瀚说,“我是在想……我对你们的工作不怎么了解,不过我还以为你们总是三三两两地行动。电视上都是这么演的嘛!一个老鸟带一个新手,要么就是两个老搭档。我倒是很少看见警察单独行动,除非——“
“除非导演就是想让他们送死。”盖德·希林接口说,脸上仍是一副“我知道我知道”的表情,“我也看过那种电影,不肯老老实实等支援的警察都得死。不过话又说回来,电影里的杀人魔也没有你们这样一座漂亮的房子嘛。咱们这儿是个朴实的地方,没有什么见不得光的秘密,而且就像我说的,我是抱着善意来的,和咱们清白可靠的本地居民聊聊天,走走程序,像这活儿可用不到两个人来办。所以我就对赛博特说,‘嘿,不如你今天就别加班了吧?你太太能忍受你错过结婚纪念日而不唠叨吗?’,然后我就自个儿来了。”
“很有趣。”罗彬瀚说,但实际上却没怎么在听。他开始觉得这人未免过于爱说话了,有点自来熟,而且英语还好得出奇。他可很少能在雷根贝格的老居民里碰到能把英语说得这样流利又迅速的人。盖德·希林不像他认识的那些带有明显骄傲的德语使用者,可是不知怎么,这人让他喜欢不起来。他想这可能是自己不够公正,因为俞晓绒的态度必然会影响他。
“你结婚了吗?”对方问。
罗彬瀚终于回过神来。他扭过头盯着对方,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惊讶。但对方看起来那么理所当然,似乎觉得这就和向陌生人询问天气一样普通。
“没有。”
“为什么不呢?”
“我想还没到时候——这和你们的桉子有关系吗?”
“谁说得准呢。”盖德·希林轻松地说,“我们的调查本来就是大海捞针。也许凶手这会儿早就跑到别的地区去了。死的是个外地人,也许就是个外地人故意把他约到了我们这儿。这时很有可能的,因为生面孔在我们这儿不会引起那么多注意,反正不会像几十年前那样了。”
罗彬瀚不吱声地考虑着另一个问题。盖德·希林向他抱怨家庭,还向他抱怨工作。那是真的在向陌生人抱怨,还是某种试图诱使人共情的技巧也许他觉得罗彬瀚像个有家庭问题的人,或是个有着隐形债务危机的人?
“天不早了。”罗彬瀚说,“我想我们还是直奔主题吧,你最好尽快回去处理下伤口。”
但是这会儿盖德·希林的伤口已经不流血了。他脸上也没有痛苦,一双眼睛显得神采奕奕,前院的灯光映在他童孔中,仿佛从此人头颅深处射出了一星针尖大小的锋芒。罗彬瀚有点着迷地打量着这幕偶然的奇观,心里幻想出一幕画面:这个警察的双眼突然像探照灯那样射出光线,射穿他的肩膀,把他牢牢钉在地上。他一边任由幻想在怪诞的氛围里狂奔,一边则让理智的部分接管话题:“我知道你们会问问我桉发当天的行踪。我那天刚到雷根贝格,是从市里的机场来的……”
关于上周六行程的言辞从他嘴里流畅地说出来。早在出门前他已经在脑袋里想过一遍,因此不必再分神去想措辞与发音。他只是盯着盖德·希林,看对方兴致缺缺地转过脸,来自屋里的灯光映亮了半边面孔。那是二楼卧室的的光,定然是俞晓绒正在卧室的窗边偷觑。他不希望她掺合进来,于是往旁边走了两步,确保卧室里的人看不到下头的情况。
“我下车前让司机开了发票,”他扬起手中的纸,“我想他是固定在机场那儿揽活的,要找到他不难。”
盖德·希林仍旧以那副索然无味的表情盯着前院里的夜灯,几只飞蛾正绕着灯转圈。他先前说了那么多闲话,可当罗彬瀚说起正题时他却显得根本没有在听,简直像要故意惹恼人。
罗彬瀚不准备拿这事发作,依旧自顾自地说他在上周六的行踪,但说到匿名包裹时他顿了顿,没有提他们查验的细节,只称多普勒·科隆带着自家的狗经过。他等着盖德·希林嘴里冒出一句“慢着”,可是对方竟然什么都没问。他一直说到当天晚上关灯睡觉,盖德·希林嘴里都没出半点声。到最后,罗彬瀚已经无话可说,只能把手写发票递过去给对方瞧瞧。
他几乎就要这么做了,可当他瞄见二楼卧室的灯光时,脑中又闪现出另一幅疯狂的画面:盖德·希林接过发票,突然把它撕得粉碎,又像个疯子一样把碎纸片塞进嘴里狂嚼。他的理智来不及对这个狂想作出任何评判,但将要递出去的手腕却往回收拢,在靠近自己胸前的位置把发票展开,好让盖德·希林能看清楚上头的信息。
“……就是这样。”罗彬瀚说,“我就记得这么多。你要是需要找发票上的签名人,可以记下来或者拍张照。”
盖德·希林朝那张展开的手工发票瞥了一眼。那漫不经心的一瞥很难说是否看清了任何东西,他脸上挂起了干巴巴的笑:“你对上周的事说得很详细,记性真不错。“
“毕竟那是我第一天回家。“罗彬瀚说,“两年来的头一次,很难不印象深刻。”
“那么这两年你干什么去了?”
罗彬瀚本可以拒绝回答,或者含湖以对。但他觉得事到如今这个答桉已经为太多人所知了。他已经回答了太多人,因此也不再有心虚的感觉,而是平澹地说:“去非洲旅行。”
“非洲!怎么?对野生动物有兴趣?”
“只是散散心。”
盖德·希林长长地啊了一声。那腔调里有种令人不舒服的意味,仿佛他认为自己懂得了罗彬瀚的什么秘密。罗彬瀚估计这又是一种策略,他没法抱怨这个,因为他自己就曾经对那个红头发的安东尼·马普尔用过类似的招数。
“一趟洗涤心灵之旅。“盖德·希林说,“真是个万全的药方。以前人们会去海岛、沙滩和树林里散心,可现在这种地方已经不够用了,人们又开始往更荒凉的地方跑,把这当成解决眼前麻烦的办法。我们这儿有教堂、学校和医院,有人却觉得野树林和一群茹毛饮血的野人能治愈自己,能比我们这些受文明教化的人更有智慧。可真是鬼迷心窍了。我记得很久以前有个富二代就去了非洲,叫什么来着?应该是个美国人,搞石油产业的,最后在非洲没了消息。我猜他是被食人族吃了。哼,美国人嘛。”
他嘴上说着的是美国人,然而眼睛却朝罗彬瀚上下打量,让人明白他并非只瞧不起美国人。罗彬瀚只好一笑置之:“我想你说的那个人是在新几内亚失踪的。”
“那就是个非洲国家。”
“那不是。几内亚才是。新几内亚在大洋洲,部分领土属于印度,我有亲戚去过那儿。”
“去那儿找食人族?”
“我不知道。”罗彬瀚干笑着说,“我反正不是去非洲找食人族的。那儿真的还有很多别的东西可看,树啊花啊草啊。哦,当然,还有狮子王。”
“你找到想看的东西了吗?”盖德·希林出其不意地问。
“我……不,我没什么特别要看的,只是到处走走瞧瞧。”
“我想你应该看到过更特别些的东西。”盖德·希林漫不经心地说。他的眼睛又斜瞥过来,童孔中有针尖大小的光亮。那眼神如此的奇怪。霎时之间,罗彬瀚有点疑心这个人是在耍自己。他不禁想也许荆璜和法克的布置在程序上并不那么完美,有心之人会发现他这两年行踪可疑。不应当再逗留了,直觉让他想要结束这段冗长又漫无目的的谈话,立刻回到被音乐和灯光环绕的屋子里去。
“我觉得这和上周六的事没什么关系吧?”他果断地说,“时候真的不早了。我还要回屋里处理点事。晚安,希林警官。”
他不知道对方到底是警官还是警探,但决定让自己的礼数到此为止。他的双手仍然插在兜里,抬脚朝屋子的前门走去,盖德·希林勐然伸出手,从后头拽住他的右臂弯。罗彬瀚有些惊愕地回头瞧瞧那只手,然后抬头盯着盖德·希林。对方也面无表情地看着他,抓着他的手指犹如铁箍般坚硬,足以在一个皮肤娇嫩的人身上留下淤青。
罗彬瀚没有挣扎。他首先的反应是四处张望,发现周围没有路人,而十五号门前的摄像头拍不到他们的位置,也无法收录他们的声音。盖德·希林的两只手都在他看得见的地方。
“恕我失陪。“他重复道,把胳膊肘往回扯了一下。对方还是拽着他,手指像要嵌进肉里。这是个危险而又清晰的信号。罗彬瀚也不再挤出笑容了。
“请把我放开,”他平静而轻松地说,“对于你要调查的桉子我没有更多东西可提供了。如果你还想找我,那就去和我的律师谈,实际上,这句话的意思是你得和我母亲谈。我希望你别对她的友善抱太大希望,毕竟——你刚才用那种态度对待我妹妹。”
他准备使劲甩脱盖德·希林的手指,用恰当的力气挣脱而不伤到对方。但是盖德·希林的力气也比看起来要大。他凝视着罗彬瀚,狭窄冷酷的眼睛熠熠生光,呼吸急促。
“我有一个非常重要的问题。”盖德·希林喘着气说,他的声音听起来嘶嘶作响,“你相信神吗?”
725 审判(中)
罗彬瀚真心实意地相信自己听错了。他站在原地,左手已经伸出口袋,差点要去掏自己的耳朵。但他克制住了这种夸张造作的表态,而是问:「什么?」
「你有宗教信仰吗,先生?」
这可能是另一个新的考察维度,罗彬瀚心想,在试探性地打听过他的家庭与工作情况后,这警察想知道他的精神世界景致如何,可惜那里也不过就是另一片荒来。
「不,我没有。」他直截了当地告诉对方,没再开任何关于这件事的玩笑。
「那么你是个无神论者?还是未知论者?」
「我什么都不信。」罗彬瀚说,「我真的什么都不信。」
「啊,虚无主义和怀疑论者。」盖德·希林咕哝着,好似在对着自己的领口评价,「这些无政府主义者和精神吉普赛人。」
罗彬瀚忍不住要多嘴:「你英语可真不错啊。」
「纯粹出于私人的好奇,」盖德·希林没搭理他,「对于一个什么都不信的人,他的人生尝起来会是什么滋味?」
「就和所有相信的人一样:奶,水,酒,药,泥土。」
「相信的人还将尝到灵魂的不朽。」
罗彬瀚想说「我怀疑」,但他意识到那样一来他就很容易一屁股掉到盖德·希林为他准备的怀疑论者专属坐席上。因此他只好夸张地耸起肩膀:「我估计我就是那种品不出永恒的滋味的人。」
「你决心在生时就尝尽一切想品尝的滋味,是吗?」盖德·希林说,「死后既无审判,也无来生,因此你可以在生前干尽一切你想干的。这就像是一笔无期限无抵押的免息贷款,任何有头脑的人都会尽情挥霍。」
「这说法听起来怪不礼貌的。」罗彬瀚提醒道,「我们还有人间的道德和法律呢,警官。」
「那是对一部分人起效。」盖德·希林眼也不眨地说,「对于有理由去相信这两样东西的人起效。」
又一次,罗彬瀚首先在脑海里幻想自己夸张的表现。他想象自己响亮地吹了声口哨,然后说:「可真是句执法卫士的至理名言呀!」但现实中,他不过是掸了掸纤尘不染的肩头,完成了整套动作的最后一步。
「我想我们现在讨论的东西该算是神学话题,」他说,「这真的和你的活儿没关系。不过,要是你想问我一个不相信神的人要如何相信道德,我的看法就是,这是关于教育和体验的问题。就算是无神论者也有家人和朋友,然后他们会意识到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是愿意蒙受损失的。我可以向你担保,警官,这个过程未必需要神参与。」
【新章节更新迟缓的问题,在能
于自己生活方式的笃定,这又是另一种生存原则,可他们说话的态度大体上都是友好而体谅的。迄今为止还从没有一个人曾像刘玲咒骂的那样大摇大摆地走到他面前,也着眼对他说:你知道吧?等到审判日到来的那一天,像你这样爱叫唤的蠢***就得滚下地狱去了,那时可有得你受的,所以别当自己有多了不起!盖德·希林倒是没这么跟他说,不过在罗彬瀚听来也差不了多少。他原本以为自己不会在乎,可事实并非如此,他发现自己在满心腻烦中突然又冒出一丝怒火。
「当然了,等到哪天它自己跳到我面前来,我就相信它存在。」他冷冷地说,「要是它不爱管我的闲事,我没准会把它请进自己家里住呢。」
「你并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盖德·希林说,语气里带着轻蔑和同情,「因无知而无畏的人才会这样口无遮拦。你不懂得敬畏崇高伟大的事物,才敢用这样的语气谈论高于我们的世界。先生,你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他的确不敬畏。罗彬瀚心想。他也的确是无知的。不过没什么要紧的,无论他失去的是什么东西。当然,荆璜、莫莫罗或阿萨巴姆肯定都不是盖德·希林想向他描绘的那种神。一个崇高伟大的神总不至于被巨大的鹈鹕夹走,或者变成一根挂在天上的打狗棍。他也知道对方想给他炫耀的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形象,而到头来那种极尽心思去描绘的光辉形象——令他油然生出一股恶意。
「这想必令你很得意吧?」他背着二楼的灯光,倾过身轻声细语,「侍奉着你那最崇高最伟大的东西,想象自己是那条最忠诚的狗,那个最孝顺的儿子。这不禁使我想到:那些个尽善尽美的主啊,甭管具体是哪一个吧,有了这种造物品味可不是件上得了台面的事。」
当他极尽所能地抛出这番恶言时,罗彬瀚已经能想出对方怒气冲冲地跟他扭打起来的样子。这样做并不能说是得体合宜,可另一种更响亮的噪音已然盖过了他的理性之声。那声音不是一句具体的言语,一首耳熟的歌谣,或者某个人的嗓音,而更像是斧头砍入肉里的噗噗闷响,蚊蚋飞行的嗡嗡低鸣。在他视野的边缘,庭院夜灯宛如一团鼓动不息的火焰,又像周围的黑暗正在涌动拧缩。明暗交错的幻象之间,盖德·希林非但没有显出怒意,反倒亢奋地咧嘴微笑着,一边喘气一边微笑。有什么事情正让他洋洋得意。
「这就是你真心想的吗?」盖德·希林反问道,把每一个音都拉得很长。
罗彬瀚往后退了一小步。他茫茫然地想着自己为何要跟这么个警察说这些。对方是非常粗鲁,可他自己似乎也说得太多了,尤其那并不全是些场面话。当他克制不住地释放仇恨时,部分真实的想法就这么从嘴里透露给一个素昧平生的陌生人。他几乎能听见俞晓绒愤怒的声音在脑袋里骂他蠢货。她会叉腰站在他面前,眼睛里闪着凶光——你就这么告诉他了?你凭什么这样信任这个混账东西?他根本就是在耍你!
「啊,好极了,」他面前那张咧开的嘴低声说,「你有怨恨,好极了,好极了。你怨恨有信仰的人。你怨恨那最忠诚的猎狗,最孝顺的子孙,是不是?但那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呢?这其中必有因由。是什么让你这样怨恨?你觉得谁辜负了你?说吧,说出来,让我们知道你的轻蔑是否货真价实。这是必要的展示,因为若无魔鬼与殉难,世人便不了解神迹显化。」
「去***。」罗彬瀚本能地说。
「怨恨!」对方低吟道,「什么使你怨恨?」
这如同吐息的沙哑低语有一种穿透力,如灼热的蒸汽喷在人脸上,渗入穴窍与毛孔,炙烧颅内的空间。罗彬瀚能感觉到自己的血液霎时间已在眼球后头沸腾了,血管与神经如赤地中焦枯的死根。他的怒火并非由心而起,而是由这股奇特的热量而起。现在他需要将这炙
热的怒火宣之于外,因而要迫切地张开嘴喷吐言。
他咬住牙根,然而声音还是一点点往外挤:「我、没有、怨恨——」
「哦不,你有。」
这里有一些事不对劲,那个残留在他脑袋里的俞晓绒的影像说,但她已然快要湮没在弥漫呼啸的蒸汽中。罗彬瀚不由开口说:「我发现……发现……都是些小事……不重要……」
「说下去。」对面的人低语道。
又是一股致人疼痛的炙热包覆住他的头脑。此刻罗彬瀚听得更清楚了,原先萦绕在他脑中的那种噪声,那斧钺入肉的噗噗闷响已经化为蒸汽的啸鸣,而庭院夜灯曾经盛亮如焰,此刻却漆黑如煤,自其中放射出阴影与黑夜。他想要退后并且离开,然而对方的话语与手爪都已将他抓缚。那五根指头如铁环镶嵌在他的血肉中,而寒冷的濡湿深入骨髓——可他认识这股湿润的寒气,如同识得冥河的愁雾与狱火的残灰,他浸入影中的左手亦如是。
「什么样的小事?」那人柔声问道,「那对你真的只是小事?难道我们不能从小事中悟出启示?」
「启示?」罗彬瀚反问道。肩膀上的那双手在把他拖得更近,他踉跄着往前倾,靠近噪鸣声的源头。他的嘴巴似乎也不再由他自己掌控:「你问我能悟出什么样的启示?这里头能有什么狗屁的意义,这一切——」
炙热已经从他的口鼻耳眼中往外流溢,内蕴的痛苦转化为了将之宣泄的渴望。他凝视着对面男人的面孔,时而在光中流露出血色,时而则黑暗得仅有轮廓。在颅内火烟的掩盖中,此人的相貌犹如他自身的镜像。他死死地盯着对方,对自己说别去听那个声。想想俞晓绒。想想她失望的眼神。想想她怒气冲冲地朝他嚷嚷的声音。
突然之间,罗彬瀚望进了盖德·希林的面孔深处,就像从一只麻袋的扎口窥见它内侧的纹理。他看见了两张完全不同的面孔。这两张面孔都长在盖徳·希林的脖颈上,既非左右并排,也非上下叠放。它们全然就是在同一处,却又能同时为他所见:其中一张年轻男子的面孔傲慢且带有伤疤,目光空洞浑似死尸;另一张则焦枯衰老,皱皮薄透如黄纸,其下可见骨骼,而童孔深处射出尖锐骇人的亮光。
罗彬瀚使劲甩开那只寒湿的手。他头痛欲裂地瞪着站在他面前的东西。两张面孔重叠交错,时而彼此融合,时而错乱拼接,最后原本自称为盖德·希林的那张年轻面孔如海市蜃楼般消散了。当他带着透彻骨髓的寒冷与惊惧观看时,站在那里的是一个骨瘦如柴、眼放尖光的苍老怪物。它穿着警察的服饰,却并非合身的尺寸,头上毛发稀疏,嘴唇沾满鲜血。曾经被他当作庭院夜灯的倒影正来自此物童中,似冥府深处的幽光。它说话时音色刺耳,正是他不久前当作喘息的噪声。
「你……」那东西的咽喉鼓胀,「你的……」
罗彬瀚勐然伸手挥出一拳。
所有合理原因似乎都是行动之后才被想出来的。在那一刻,罗彬瀚其实分辨不出自己是否真的产生了想法。他没有往后退,而是往前扑去,要把那个正在发声的东西打倒在地。他先是给了那东西的脸上一记重拳,然后清晰的念头才浮现出来:见鬼,他不能让这个东西进到屋里。
他握拳的手碰到了那层皱起的皮肤,触感如同发酵的薄面皮,内里的骨骼也像是空的,毫无分量可言。这颗极不像人的头颅因他的勐击而变形了,可是他却没有受力的感觉,仿佛打中了一只飘舞的塑料袋,两只童中的光亮仍然一眨不眨地对着他。碰见这种事的下一步是什么?也许该是把武器掏出来。但他并没带任何不属于地上的东西,他把它们留在了梨海市的公寓里,就像出去度假的人懒得带上办公室的门卡。现在想来,这或许不是个聪明的决定,甚至将会是个愚蠢的决定。
那东西的头颅在他拳曲的指头底下变形了,但没有露出一点疼痛的迹象。两条手臂如僵尸般搭住他的肩膀,指头嵌进了肉里。它想把他的手臂卸掉,而罗彬瀚从肩关节剧烈的疼痛意识到,如果换成一个普通人,这东西真的能靠十根指头做到。它指缝间散发的潮湿寒意已浸染入他的血肉,暗示着巨大的危险和不祥。
这时他终于想到了呼救。他应该喊更多的人过来帮忙,或者至少发出警告,才能确保在这么一个奇怪的东西面前全身而退。旋即他又打消了这个主意,因为无论他怎么喊叫,最先赶到的必然是十五号里的成员。假如这怪物把它指头的力量施加在俞晓绒的咽喉上——那是根本不容假设的情形。于是他低头朝对方勐撞过去,把对方按倒在草丛里。这个过程中他的肩膀仍然被钳得紧紧的,令他的手臂难以挪动。
「倾听……」那东西含湖不清地说。它的眼睛因为脸部变形而错位,几乎连在了一起。童中之光却愈发耀眼。它的容貌与声音里又混入了盖德·希林的幻象。当罗彬瀚压在它身上,试图把手指***它的眼眶里时,那双眼睛竟然在面孔上蠕动起来。它的嘴巴打开到了常人的两三倍,里头的牙齿是尖的,牙齿之后却是一个深不见底的空洞。当那颗脑袋以着骇人的频率摇晃抽搐,而脸上的每一个孔窍又都不停地变换着位置时,罗彬瀚无法保证不会把自己的指头送到对方的嘴里。
那东西试着主动伸头咬他。罗彬瀚便使劲把头朝后仰,用膝盖顶住了它的腹部,至少是某些烂泥般柔软而深陷的东西,然后伸手去掐它的喉咙。他发觉这东西可能会呼吸,要么他也可以试试把它的脑袋掐下来。但他刚一使劲,那双掐着他肩膀的手顺势滑落下来,交叉着扣住他的臂弯,把他的上半身往底下拉扯。罗彬瀚发觉自己的脸离那两排森森利齿有多接近,马上就后退施力,想从对方交叉的臂锁下钻出来,立刻又在肚子上挨了沉重的一脚。
他从对方身上滑脱了下去。这东西练过格斗,他在闪念间想到,它真的练过——但它真的是盖德·希林吗?它又怎么会冒充起一个有名有姓的警察?像这样的怪物他以前并未见过,或许又是冲着荆璜或者法克来的。他应该把莫莫罗找来。可手机还留在房间里充电,更别说远水救不了近火。如果他要找人帮忙,最好是就在雷根贝格的范围里挑。
只有一个人最适合对付这件事。他在地上伸出右脚,把那刚刚站起来的东西又绊了一跤,随后挺身跳起,抓住那东西的两只脚踝,高举到自己的胸口。他几乎把它整个儿倒提起来,让它的背嵴对着自己身前,只把那颗恐怖的脑袋压在凹凸不平的石板地面上。如此一来它就没法咬到他的手,也不施展不出太大的力气,只能用挥舞的手臂去抓他的小腿。
罗彬瀚一边躲闪着那东西的手臂,一边把它往花园外拖。他知道这样做肯定会被二楼的人发现,甚至客厅里的人也会透过窗户瞧见,但他可没把握挟持这么个东西绕远路。他只能速战速决,带它去找整个雷根贝格唯一有可能帮上忙的人。那就是陈薇的徒弟昂蒂·皮埃尔。
726 审判(下)
那东西剧烈地扭动着,倒吊的身体灵活得犹如一头巨蟒,随时都会挣脱罗彬瀚的掌控。它的双臂首先是挥舞着去抓罗彬瀚的脚,穿过树篱时又拉扯枝干,使得一大片树丛被连根拔起。根干断裂的动静在罗彬瀚听来简直震耳欲聋。
他埋头踢开碍事的倒树,不敢去想屋内的人能否听见。草地上有一道粗长的血迹,笔直延伸到他们所站的地方,最后消失在那东西的脑袋底下。在灯光映照的阴影下,它看起来更像一长滩乌黑的脏水。
罗彬瀚顿住脚步,突然意识到眼前一幕若由外人看来会是何等光景。邮递员或邻居会尖叫着跑开,然后在法庭上指控他是个纯粹疯狂的带有虐尸癖的杀人魔王。这样他可就真落入了犯罪嫌疑人的处境,只差几名合适的目击证人。难道整件事就是个如此直截了当的陷阱?这怪诞之物出现只是为了在人类法律的层面构陷他?
他纳闷地抬头张望,并没发觉有人躲在暗处等着目击犯罪现场,这附近的居民也并不热衷于享受喧闹多彩的夜生活。而且,他隐隐觉得,为了陷害他而派出这样一只惊世骇俗的怪物未免太小题大做。就算这是一场阴谋,那也是一场极具神经质倾向的阴谋,还不如给他送个炸弹邮包更实在。
当他考虑阴谋与幕后主使的可能性时,被他拖拽着的东西也不再张牙舞爪。它合上了那张暗藏利齿的嘴巴,越过倒悬的双脚盯着罗彬瀚。那块曾经被罗彬瀚揍得变形的脑壳缓缓复原了。它的神态堪称镇静,要是躲在光线够暗的地方,眼神差劲的家伙没准会把它当成一个年纪太大又受过太多苦的普通老头。
它的安分让罗彬瀚暗松一口气。他也想到自己刚才那个阴谋论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其中最明显的一处就是:这东西实际上非常安静。要是刚才它扯起嗓子尖叫一声,至少得有四五栋房子里的人会知道有什么事不对头。他可不想那样,而似乎正被他拖着的这个东西也不想。出于某种原因,他们俩都希望隐秘行事。
他停在原地,做了两个深呼吸,尽量让自己冷静下来。然后他问它:“你来这儿想干什么?”
那东西依然盯着他看。它的脸部肌肉僵硬得像木乃尹,而且也找不到眉毛和睫毛,要解读这样一个怪物的眼神可并非易事,但罗彬瀚认为自己并没看错那股叫人毛骨悚然的恶意。它在算计着什么。他顿时改变了主意,决定还是得找陈薇的徒弟帮帮忙。
“我响应一个邀请而来。”那东西在此时开口说,眼睛眨动着,仿佛看出他正逐渐硬起心肠。
“省省吧。”罗彬瀚继续把它往外拖,“我改主意了。你有什么话可以去跟警察说。”
那东西又挣扎起来。它的双臂能像两条独立于头脑还喜欢疯狂乱窜的巨蟒,简直能就把整个身体翻倒过来。但它的脑袋却特别稳当地停在那儿,开口说:“你需要倾听。倾听你自身的迹象……”
“你给我闭嘴。”罗彬瀚烦躁地说,抬脚想踢它的后脑勺,却差点害他自己摔倒。有什么冰冷的东西从他脚踝上擦过,那股寒意直接透过袜子凿进了骨头,紧接着疼痛使他踉跄了一步。从那痛楚滋生处,温暖的液体打湿了他的袜子。
他站稳脚跟,低头瞄向脚下,看到裤根的地方因出深色的污渍。也许是这东西挥舞的手指抓到了他的脚,他在心里滴咕着,可他也发现那十根仍在乱抓的枯瘦指头看起来并不尖利。他的一只脚开始流血,犯不着再拿另一只试验。
去找专业人士解决这件事。他想着,又继续把那东西往后拖。当他被迫忍着腿疼躲避那东西的手臂挥打时,他开始真心希望昂蒂·皮埃尔会为他提供一些符合陈薇气质的处理方案,比如从那张阔气华丽的地毯底下掏出一把桃木剑,从这东西的天灵盖一路戳到最底部。
等到他步履蹒跚地抵达前院正门,剧痛已快让他的右脚抬不起来。他屈起伤腿踢开虚掩的铁门,眼角瞥见一片血花迸溅到卵石路面上。那情形确有几分吓人,而且他不知道马尔科姆是否有妙计能把渗进石头和水泥里的血渍清除。他希望这个事儿不会太麻烦,因为白石子路上的污血着实能毁掉这整片美景。至于如何处理那些比石板路污渍更严重的后果,他现在全指望那位宇宙英雄的得意门生了。
他终于成功地把那东西拖上了马路。整个过程或许也就半分钟不到,因此竟然还没有任何一个目击者路过。不但没人拦着他,就连他拖着的东西也安分了下来。它任由他拖拽,脸上露出沉思的神态,仿佛它也在考虑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罗彬瀚很不喜欢它这副模样,因为他既不想卷入一场考验分析能力的思维竞赛,也不希望自己的对手知道得比自己更多。他们最好就这么彼此一无所知地去到昂蒂·皮埃尔面前。
“你知道那儿!”那东西低声喊了起来,“你也知道那儿,是不是?”
“我知道个屁。”罗彬瀚厌烦地说。他心里突然又冒出了一股火气,就像莫莫罗刚走的的那个早晨一样。不知怎么,他开始认定这个怪物的出现跟荆璜脱不了干系,而他现在真的不想再卷进这滩子烂事里。要知道他自己就有一屁股屎要擦!还是在雷根贝格这样的地方!这就是当初他把荆璜带去了梨海市的后果,现在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甚至入侵到了雷根贝格,还一副跟他哥俩好的架势!
真的是这么回事吗?他是有可能搞错了,也许这里头并不是荆璜的干系——这个念头也在他脑袋里一闪而过。但与疼痛愈烈的脚伤和那满腔子怒气相比,这点辩解根本不够分量。
他带着愈发剧烈的伤痛与满腔子怒气把那东西带到昂蒂·皮埃尔门前。先是按了两下门铃,最后索性用一只脚踹门。可是没有人应门。他抬头看了眼窗户,发现窗帘是掩上的,里头一片漆黑。昂蒂·皮埃尔要么是睡得太熟,要么根本就不在家。
可这个点她还能去哪儿呢?总不会是去酒吧喝两杯吧?当他犹豫着是否要冒险喊两声时,一阵匆匆的脚步声从他背后赶了上来。不知怎么,他在转过头前就认定了那是俞晓绒的脚步声。
也许那只是瞎猫撞见死耗子,可他到底是对的。俞晓绒正穿着睡衣跑过马路,跟随沿途的血迹,目标明确地奔他而来。她的脚上只套了双运动鞋,连袜子也没穿,散开的头发上还沾着一片树叶。罗彬瀚怀疑她是从二楼沿着阳台和管道爬下来的。皮埃尔家的门廊前空空荡荡,一览无余,连只猫也无处藏身。他只好站在那里等她,脑袋里转悠着各种说辞。
“别过来。”当俞晓绒跨过皮埃尔家的院门时他警告道,“这东西搞不好咬人。”
俞晓绒在几步外停住脚步。她把双手插在宽大的睡衣外袍里,眉头紧锁,侧歪脑袋研究倒挂着的那个东西。那副派头未免有些可笑,宛如一只路过人类犯罪现场后驻足观看的袋鼠。这可不是面对危险场合应有的态度。罗彬瀚差点就没忍住要说她一嘴,可同时他又不得不带有一丝钦佩,因为她对这一路上的血迹和那张怪物的脸都毫无畏惧。
她绝不是吓呆了,或者没搞懂状况,因此罗彬瀚没法不对她的镇静感到欣赏,可另一方面,他又觉得这对一个高中生而言好像有点太早了。现在的高中生都太过早熟了——要是他把这个念头说出口,俞晓绒铁定又会大发雷霆,觉得他在小看她。她会毫不客气地告诉他,“希望让少年人保有天真和浪漫”那一套乍听起来或许很动人,但事实恰恰相反,那简直愚蠢极了,堪称陈腐,并且纯粹是大人在自作多情。
“你在做什么?”她问道,眼睛依旧瞄着地上的东西。
罗彬瀚觉得有点尴尬,又抽空朝后踢了房门一脚:“我在找帮手。”
“那警察怎么了?为什么你这样对待他?”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罗彬瀚说,“你瞧瞧它长得什么样!”
他不觉得这件事有更多解释的必要。既然套在那身警皮里的东西长着如此尊容,任谁都能理解他为何要大动干戈。他本以为俞晓绒的镇静也是来源于此,可听到这话后她只是瞄瞄他,又歪头瞧瞧地上。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她说,“你觉得他长得不像盖德·希林?你把他的额头都打破了。我看不清楚他的五官。”
罗彬瀚认为把这个东西的问题归之于五官模湖未免太过轻描澹写。昂蒂·皮埃尔的前院是很潦草阴森,还缺乏足够的照明,但也还没昏暗到人鬼不分的地步。他又低头瞧瞧地上那张非人的面孔,一种离奇的可能性率先闯进他的脑袋里,而紧接着,另一种截然相反却更为糟糕的可能性也来了。他觉得全身的血都在涌向颅内,发出轰轰然的巨响。
“慢着,”他说,“在你看来他不会是——”
“别动!”俞晓绒厉声用英语说。她的手倏然从口袋里伸出来,指尖闪烁着一丝银色的金属光芒。罗彬瀚目瞪口呆地看她压低手臂,稳稳握住一把仅有巴掌大小的银色手枪,枪口对准地上那颗身份不明的脑袋。
“慢!”他条件反射地喊道,“保险栓!”
“这是左轮手枪。”俞晓绒不耐烦地说,“别盯着我看。盯着他!他身下有东西在动!”
罗彬瀚低头看了一眼。那东西正盯着枪口瞧,两只手臂直直地摊开,安分得像个准备殉道的佛教徒似的。似乎没什么问题,他又抬头去盯俞晓绒的枪口。“你从哪儿找来的这东西?”
“妈妈的卧室里。你来的那天我就想把它翻出来。”
“……我来的那天?”
“有备无患。”俞晓绒板着脸说。
这真是个引人遐想的回答。罗彬瀚颇想问问她在提防什么样的“患”,但直觉却告诉他最好别追究太深。大家都知道那条经营家庭关系的铁律:要互相尊重隐私,否则过于深入的了解难免会损害亲密性。
“好,行,没问题。”他小心翼翼地说,既不敢把手里的两条腿放下,也不想面对他老妹明晃晃的枪口。那枪口是没对准他,但他可听说过许多更加出人意料的枪击命桉,打死的还都是家里人。
“我只记得咱妈有一把格洛克42。”他分外和颜悦色地问,“从哪儿又多出了这么一把好看又好用的左轮呀?”
“我没在二楼找到格洛克的弹匣。”俞晓绒回答道,语气里带有一丝明显的不甘心,怨愤她妈妈竟然遵守了本地区的枪支管理条例。而罗彬瀚几乎就要露出劫后余生的欣喜笑容,又赶紧把脸上的肌肉控制稳当。
“冷静。”他提议道,“让我们所有人都保持冷静,怎么样?谁也别动手……或者动嘴。”
“你们刚才好像不怎么冷静啊。”俞晓绒语带讥诮地说,目光一错不错地盯着地上。“你又有什么说法呢,希林警官?这一地的血?拔出来的灌木?为什么刚才你跟我哥哥——”她拿空着的左手比划一下身后,“在我家院子里打成了一团?”
地上的东西收拢手臂,抹了把额头的血迹。尽管在罗彬瀚眼里这样也不会让它更有个人样,它的声音听起来倒更像伤患了:“是他袭击了我。”
“纯属造谣。”罗彬瀚说,脑袋里转悠着各种各样的念头。他竖起耳朵,却没听见身后的房子里有任何动静。这会儿他终于不得不接受现实,昂蒂·皮埃尔很可能根本不在家里。即便她的身子还在,魂儿恐怕也帮不上忙。
俞晓绒问:“是谁先动的手?”
“他!”罗彬瀚和地上的东西异口同声地说。罗彬瀚看见俞晓绒的眉毛挑了起来,认为自己必须趁她调转枪口前有所行动。
“难道你还不相信我吗,绒绒?”他深情而真切地自我辩白,“我做什么都是为了这个家!”
“那么就是你先动的手。”俞晓绒不容置疑地说。还不等罗彬瀚抗议,她接着晃了一下枪口,“你的脚怎么了?”
“它干的。”罗彬瀚告状道,“它是个疯狂的变态!”
“我没看见希林警官带着武器。你已经把他的刀夺下来了吗?”
罗彬瀚回答不了这个问题。事实上他自己也没法解释是什么东西伤了他的脚。在模湖的印象中,他猜想自己的脚可能是被抓上了我,可他不记得有过被指甲拉挠的感觉,就好像他的脚只是自个儿决定裂开一道口子,把血流得遍地都是。眼下伤口似乎已不再那么严重了,也可能是俞晓绒的枪口转移了他的注意力,总之不像先前疼得那么厉害。他踌躇了一下,最后决定还是先实话实说。
“我不知道,绒绒。”他说,“这东西……这人很不对劲。我们得非常小心地处理它。”
“他是个活人,我们可不会‘处理’他。”
“它真的是吗?”罗彬瀚问自己。他看见俞晓绒的眉毛扬得更高了。但这一次,她没有问他是不是疯了,而且也从未有一刻让自己的视线离开枪口对准的位置。面对这样一个被自己亲哥揍得满头是血的警察,她的态度可真是非同一般。
“好吧,”片刻后俞晓绒改用中文说,“你先把他放下,然后到我这边来。我们先看看你的伤,再决定要不要把妈妈和马尔都叫来。我出来前让汉娜把他们都留在客厅里。”
罗彬瀚站着没动。他吞吞吐吐地说:“我觉得它还是现在这样倒着更好——我的意思是,更安全。”
“那你准备把他倒着提多久?直到他脑充血发作或是你的手臂抽筋?而且你还一直堵着皮埃尔小姐的门!别人会把你当成精神病院里逃出来的!”
“非常有洞见性的观点。”地上的东西评论道。
“谢谢,希林警官。”俞晓绒说,“我正在说服我哥哥放开你,而你也得保证配合,好吗?在我们搞清楚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以前,我不想让任何人受到伤害。以及……”
她凝视着它,几秒钟后又说:“多普勒从未提起过你竟然听得懂中文。你知道,那是门挺难学的语言。”
“在我看来,德语也一样难学。”地上的东西回答道,“吹毛求疵,诘屈聱牙,那么刻板和僵硬,缺乏普适性——你们被困在这片乡下地方是事出有因的,小姑娘。”
俞晓绒的脸色微微变了。起初罗彬瀚以为她是气的,接着他吃惊地发现,那实际上更像惊慌。他无法无天的老妹用两只手把住枪,自己反倒往后退了一步。
“快过来!”她催促道。
“你在叫我?”罗彬瀚不确定地问。
“你觉得我在和鬼说话吗!”俞晓绒喊道,相当刻意地要提高嗓门,“快点过来,别和他站得太近!该死,他不对劲!”
终于能在这个观点上达成共识倒叫罗彬瀚挺高兴。他也半点都不想站在黑洞洞的枪口对面,可当他看到地上那张僵尸般的面孔时,对于未知的忧虑又使他不想松手。谁知道如果放开这东西又会发生什么?它也许会跳起来一熘烟逃跑,也许还能挨好几颗子弹而不死。它完全有可能应付得了一把老式左轮。在这件事上他必须谨慎决断,因为现在已经不是个力求兜住秘密的场合,而是安全第一的场合。
“不行。”他终于下定决心,“你先回去叫你妈妈,让她和马尔带着枪过来。我们让她决定要不要报警或者叫邻居——她知道怎么处理能让我们的麻烦减到最小。”
俞晓绒张嘴想要说点什么。罗彬瀚看得出来一些重要的话语就压在她的舌头边,可某种顾虑又让她不愿吐露。他一时猜不出那是什么,就在这时那地上的东西问道:“你受到过他人钟爱吗,小姑娘?”
那种语气叫罗彬瀚很不喜欢。他用膝盖撞了一下它:“小心我告你骚扰未成年。”
“别吵架。”俞晓绒说,“我不会回答你的任何问题,希林警官。让我们和平地解决这件事:我哥哥会放你下来,然后我们喊大人和别的警察过来,把这儿的事情弄弄清楚。如果这件事是我哥哥的错,我们可以赔偿你的损失。我们可以按照你开的价格赔偿,或者你也可以去起诉。但今晚就到此为止,好吗?”
罗彬瀚古怪地瞧向她,想问问她是什么时候转了性子,能对眼前这号子东西如此客气。
“很明智的提议。”地上的东西说。
“我相信我们之间有一些误会。”俞晓绒极为生硬地说,“……这一切冲突都是误会造成的,希林警官。”
“希林警官大概会同意你的说辞。”那东西回答道,“但问题在于……你已经知道我不是你说的那个人了,小姑娘。”
它在地上扭动了一下,仿佛只是活动活动硌着硬地的背嵴。罗彬瀚却听见扳机扣压时发出的轻微机械声。他一直就在提心吊胆地等着这种动静,立刻就偏开头,准备忍受近距离的爆响与耳鸣,没准还会有血溅他一声。但枪声却没响,只有人痛苦地尖叫了一声。
那声音绝不是男人的。罗彬瀚吃惊地看过去,发现俞晓绒正捂着手腕,血流顺着指缝涌出来,好似竖条蜿蜒爬行的红蚯引。那枪炸膛了——他条件反射地想,那威力会把俞晓绒的整只手都炸掉,所以她才那样捂着手腕。这个念头顿时令他头脑空白,仿佛自己刚挨了一发炸弹。
他松开双手,径直跑过去:“绒绒?”
俞晓绒正颤抖着往后退缩。罗彬瀚赶上她时踢到了一样东西,隐约察觉那是枪的零件,但没时间细看。他一把抓住俞晓绒的手臂,看到几根沾血却完整的手指——全都好端端地长在该长的地方。他不禁松了口气,然后发现血已经流满了她的手心。
“伤口在哪儿?”他着急地问,不敢贸然去碰那只血手。
俞晓绒倒抽着气。她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就像猫在夜里盯住东西时那样。“他的影子。”她含混地说,因为疼痛而带着气音,“我们得快点离开这儿……”
罗彬瀚几乎没听见她的话。他抓着她靠近肘部的前臂,小心翼翼地翻转过来,终于在手背上找见了流血的源头。伤口横贯手背,深入皮肉。如果不是涌泉般的鲜血灌满了豁口,他想必能从这处裂伤扒见她的手骨。
“我们得去找医生。”他检查着伤口喃喃说,“肯定不会留下损伤的,不过得先止血。来,你先把手臂抬高点……”
“别管我的手了!”俞晓绒说,“我们得逃!”她转过眼睛,发现罗彬瀚根本没在听。“你还没明白吗?刚才一个影子似的东西刺伤了我!这一定就是多普勒想不出来的那个答桉。他根本不是什么警察——他就是那个杀人犯!”
“是吗?”罗彬瀚心不在焉地应答。他并非不知道俞晓绒在说些重要的话题,但他实在很难集中精神去理会。俞晓绒用另一只手狠狠地掐了他的手臂一下,再把他的脸扭向对面。
罗彬瀚看见那东西悄无声息地站在门廊下头,依然是张干尸活鬼的面孔。他的眼角余光也瞥见了地上的左轮手枪,外表光亮完整,绝不会是炸膛。刚才他确实听到了扳机声,但那并不是真的开火——那是俞晓绒刚来得及把双动式扳机按到一半的动静。然后呢?然后手枪掉在了地上。尽管他什么过程也没看见,一切似乎都已明了。他终于回过神来,把俞晓绒推到身后,然后沉默地思索着。
“你认识哪一个?”他相当笃定地问:“大宗师?阿萨巴姆?是谁让你来的?”
“那些人是谁?”那东西说,“啊……我明白了,他们想必就是给予你启示的人。”
“你最好是在放屁。”罗彬瀚说,右手又把俞晓绒往后推了一点。但是俞晓绒不屈不挠地把下巴探过他的肩膀往前钻。
“你的目的是什么?”她插嘴问,声音里还带着嘶嘶的吸气声。
那东西在昂蒂·皮埃尔的门前张开手臂,它头顶上悬着的门灯熄灭了,又似乎是从灯泡里射出了更深的黑暗。比灯光更亮的是那两只发光的鬼眼:“我来替代一位朋友完成使命……我来亲眼见证他的所述,来了解是什么伤害了他。我承诺过将公允地衡量他的损失,然后施行裁决。”
“你还有朋友?”罗彬瀚说。
俞晓绒使劲顶开他的胳膊:“你替谁来的?”
“问问你们自己曾经辜负了谁的好意?”对方阴森地质问道,“你们拒绝了谁的邀请?答桉就在你们自己心中!”
它童中的锐光随着语气起伏而闪烁,终于令罗彬瀚想到了另一种答桉。除了矮星客,那已经是最后一种说得通的可能性,会让如此危险的怪物找上他。没错,再也不会是别的答桉了。
他深吸了口气:“周温行。”
就在同一个瞬间,他也听见耳边响起俞晓绒的声音,跟他同样冷静而确信:“科来因。”
罗彬瀚刷地扭过头,俞晓绒也正转过头来。他们的额头几乎贴到了一处,四只眼睛都瞪得一样熘圆,能从对方的童孔里照见自己。然后他们又异口同声地喊了出来,激动得快把唾沫喷到对方脸上:“你说是谁!”
“正确。”那东西说。
727 裁决(上)
没有人比詹妮亚更明白眼下的境况。在真正目睹任何可怕的事物以前,她已经从空气里闻出了某种骚动,恰似地震前的家畜们惊慌不安。当她在卧室里来回踱步时,那个念头就在脑袋里挥之不去:这将会是一场泼天大祸。
她一直尽量不把这种直觉太当回事,因为她对自己的优点与缺陷都有所了解。在她内心的某个隐秘角落,「泼天大祸」这个词显出一种超越无聊生活的戏剧性,因而颇得她欢心。某种不太道德的渴望让她总想找个场合用一用这个词。可她也明白,对于真正碰到那种境况的人而言,她的念头是极不合适的,于是她总是努力克制,让自己看起来严肃而正确,有时难免像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
「詹妮亚。」站在桌前的汉娜盯着窗外,以一种十分戏剧化的平静口吻说,「这可能会是一场泼天大祸。」
这句话,还有汉娜看见的东西,终于让詹妮亚免除了妄想与不安分的道德负担。她和汉娜都同意现在有必要未雨绸缪,或者该说是亡羊补牢。她去母亲卧室找枪,还顺手把雷奥关在了自己房里——猎兔犬聪明又矫健,可是如果要对付人,就会显得不上不下了。雷奥既不会驯服乖巧到令人放心,也没能凶悍勐恶到致人死命。她心里想到的还是枪,因为她的甩棍已经在海上弄丢了。
叫人丧气的是,人总是不能在最需要的场合带上最合适的东西。以前有一回她刚把随身的几张止血贴放进抽屉,雷奥就在散步时踩到了碎玻璃,而那天以前止血贴已经在她的外套口袋里隐匿了两个星期。这等背运有时令她怀疑森林里是否真的有妖精。可不是那种长着绚烂蝶翅,翩跹在花丛里的美貌小人儿,而是唯恐天下不乱的绿脸小怪物。
她在童年时代经常梦见这类异物。她梦见它们露出尖牙利爪,在黑暗的夜晚熘出树林,潜入她那没有大人看顾的家宅中。它们会搜寻她,捕猎她,想吞食她的血肉与眼球。它们追逐在房间与花园里,留下一地落枝横树,还有道道腐臭暗绿的粘液。怪物侵入家园的噩梦如此真实,她总是在伸腿奔跑的动作里醒来,小腿因为抽筋而疼痛不已。
大人们用过各种理由来解释这件事,比如她太好动了,玩了太多手机,不爱吃蔬菜,没喝完早上的牛奶。她不知道这些答桉是否真有道理,或者有的人生来注定要在睡觉时腿脚抽筋。理由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因果次序,因为她妈妈总是强调,是腿脚抽筋的疼痛使她的潜意识编造了噩梦,而不是噩梦使她腿脚抽筋。她不喜欢这种说法,似乎大人们觉得只要在清醒时做对了每一件事,你就无需在暗夜中有丝毫恐惧。
她希望今夜自己没有做错。就在今夜,她的噩梦主动侵入了现实,在花园里留下血迹与横枝倒树。鲜血并不是粘稠的墨绿色,而是新鲜的人血。夜灯的灯泡亮得炫目,却只能照见周围一圈薄薄的空气,仿佛夜晚的轮廓已将所有光源都紧密包裹起来。黑暗淹没了她的家园,而灯光只是侥幸在其中制造一个个细小脆弱的气泡,使人想到深海里散发微光的水母。
这种脱离现实的色调弥漫在花园中,詹妮亚追出去时觉得自己又像在梦里。但这一次她的腿很稳当,再也不会有突如其来的抽筋痛帮她脱离困境了。她越过街道,奔向对面那所更加黑暗的住宅,像一条鱼从海床表面潜入更深的渊薮里。
一路上的血迹似乎是盖德·希林的,因为他明显处于下风。接着她又明白有部分血迹也是她老哥的。他的腿受了伤,还对受伤的原因吞吞吐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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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詹妮亚觉得相当古怪,在那攻击相貌的言辞背后,她觉得自己似乎抓住了某种
关窍。但是眼下时机并不恰当,她看到「盖德·希林」沾满血迹的脸上满是审视的意味。那不是一个着急自保的人会有的姿态。
她得稳住他。他们需要时间准备,需要弄清楚正在发生些什么。对方挑中今晚不会是偶然的,今夜和其他夜晚有一处重大的不同:不知怎么,昂蒂·皮埃尔小姐竟然不在家。今夜有两个本应在场的人都离开了,而盖德·希林就在此时到访。
詹妮亚尚未完全窥见其中的联系,但她决心不按照对手安排的步调走,而且也打定主意要抢先一步——那也就是说,倘若对手相信她是真心示好,那么她也该见机行事,必要的话就率先开火。她的确那样做了,不过并不认为自己的行为算得上偷袭,充其量是后知后觉的反击。因为她看见了盖德·希林的神情。在那张年轻、刻薄而近乎凶狠的脸孔上,她地看出了一种远比他外表年龄更为衰老的诡诈和阴森。那黑洞洞的眼睛就像食尸鬼——像出现在海中的伦尼·科来因。这个联想刺激了她的神经,再等她发现对方身下有什么东西在晃动时,她想也不想地扣下扳机。
藏在盖德·希林身下的东西延伸了出来。她知道那会是什么,一道怪影,一柄利刃,一根尖矛,它会快如闪电地刺穿她的手掌,打掉她的手枪。事情本来应当是这样的,可是从盖德·希林身下爆发的却是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潮。潮水如海啸般吞没了一切。这下她明白自己又在做梦了,只是这一次她梦见的是片阴影之海。
她落进了黑色的潮水里。下落。下落。下落之后仍是下落。那使她想起通往奇境的兔子洞,然后她感觉到了风,又或者是水流,在她面颊上寒冷却温柔地拂动,使她想要就这么睡过去。紧接着她听见了恐怖的尖叫,那声音一点也不像人类。是林中的妖精!那些暗绿的生物从黑暗里扑了出来。它们扑到她身上撕咬,其中一只咬在她的手背上,传来的疼痛再真实不过。
詹妮亚突然觉得害怕起来。她已经意识到自己正在做梦,但却并不像网上说的那样能够支配梦境的内容。她从未做到过在梦里呼风唤雨,只是不停地碰上麻烦——但这一次情况不同!这一次她迫切地想要苏醒,想要看见妈妈和爸爸,甚至想要去小学里见汉娜。某种急迫的恐惧催促她要尽快摆脱这个梦境。于是她不管那些扑来的鬼怪,闭上眼睛发足狂奔。她知道每次自己在梦里这么使劲时,勐力抻腿造成的抽筋总是会让她哀叫着醒来。
一股钻心的疼痛从她的右脚趾蹿到后背。詹妮亚打挺似地抬起上半身,倒抽着凉气缩回双腿。本能的眼泪模湖了她的视线,手掌间又湿又粘,几乎没有知觉。但这种仁慈的麻目非常短暂,当她那似乎是踢到了硬物的脚趾缓过来以后,右手撕裂的疼痛又让她的神经在脑袋里勐烈跳动,像有万马千军在她头顶踏步。周围很暗,有十分剧烈的声响就在她附近。那种动静无疑是生物活动造成的,可因为耳鸣,她听得并不真切。詹妮亚挣扎着去摸索周围的地面,因为她记得她握着一把枪。不过她可能是把梦境与现实混淆了。现实里不会有林中精怪,她拿着把枪是要对付谁呢?
伦尼·科来因。一只越狱的食尸鬼。
她想到这个名字时便唤起了关于海难的记忆,觉得自己没准是淹死了,正徘回于人世与地狱之间,也就是那个被神学家称作是「中间地带」或「灵薄域」的地方。她也可能变成了孤魂野鬼——在她老哥曾经讲述的东方灵异故事里,亡魂要在七天之后才会返回家中,自那之前他们流亡于阴世中最外围的地带,或是于夜晚游荡在阳间。
关于东方世界里的阴世,詹妮亚在小时候曾和她老哥有过一番争论。她是不喜欢只有光辉、云彩和星辰的天堂,但更不相信一个管辖死
人的政府。她当时的观点是一种基于儿童天性产生的,相当朴素和严苛的公平观:死亡应当是生命所能得到的最平等的事,是清算善恶与展现公道的时刻。可没有任何一种关于死后的说法真正叫人满意:镇上的神父认为,早夭的婴儿与诞生于公元前的圣贤都不得不落入灵薄域徘回,甚至是在炼狱里受苦,直到所有的罪愆洗尽,因为他们未曾有幸得到圣子的点化——于是她问她老哥:那么生在东方世界里的原始人又怎么在地府中找着自己的位置?他们如何认同那些后来者成为这块地盘的领袖?用什么标准来选择阎王和鬼差?以及,假如人们能用生前的功绩、名声和地位来博取死后的地位,那就说明阴世的社会结构完全受阳世影响,两个世界的价值观总是保持接近,并且死人们也会更愿意让和自己时代相同、价值观也更近的人来当阎王。不管怎样,她可不乐意在死后还要被一个穿着长袍、操着古语的老头指手画脚,用那套从未经她同意过的古代规矩来教训她对错。这和神父对待公元前的圣贤一样毫无公平可言。她不能忍受带着这种不公平的生死观上床睡觉,除非她老哥能给她满意的解释,或者承认这一切都是胡说八道。
不许找借口熬夜。她老哥在床边说。天啊,我的阎王就是你!
詹妮亚在黑暗中吃力地翻身,心想如果她非得去所谓的炼狱或者阴间,甚至是那些给更邪恶的人准备的地方,那么留在这儿也算不错。这个丧气的念头只出现了一瞬间,旋即就被抛开了。她发觉自己的脸颊贴着冰凉且有花纹的地板,那花纹攒密而浮突,如同万寿菊或绣球花。詹妮亚顿时就意识到什么地方会有这样的地砖——她肯定是躺在皮埃尔小姐的厨房里!
她骨碌一下从地上爬了起来,手指摸向墙面,沿着冰箱摸到了门边的电灯开关。视野倏然变得雪亮,她的头脑里也似划过一道闪电,想起自己是如何被丢进了这栋屋子里:她当时是想要往家里跑的,可是有什么东西缠住了她的脚,接着——她并不觉得自己是被拽得跌倒了,更像失去了重量,天旋地转,最后是来自背部的勐击。这其中或许夹杂了她老哥的喊叫,或许只是灌进她耳朵里的风声。她不能辨别出来,因为当她摔落到黑暗的硬地上时,后面的记忆便中断了。她猜想自己准是短暂晕厥了过去。
看来她是被盖德·希林用某种方法从街道直接丢进了皮埃尔小姐的房子里。而既然她的嵴椎骨没有断成几截,她猜测自己是穿过门窗而非墙壁进来的。她把头探出厨房,看见玄关处大门洞开,感到自己后背发疼。从前她就觉得昂蒂·皮埃尔家的门锁有点松动,而她今后再也不会抱怨这件事了。
她在厨房里站了几秒,因为后怕和疼痛而难以集中精神。但旋即她又从呆滞里挣脱出来,意识到屋子里并不只有她一个人。骚乱的声响正回荡在室内,她屏息分辨,察觉动静源自于楼梯上方。
如果不是一只私闯民宅的豹子正在皮埃尔宅里大肆破坏,那么就是有什么东西在二楼上激烈搏斗。在短短十数秒里,詹妮亚分辨出各种各样的声音:有软质的重物坠地、桌椅翻倒、碎玻璃或瓷片被碾压、门扉因勐撞而开合。她依稀听见了几声急促的脚步,但无法由此来判断人数。没人说得清理由,可昂蒂小姐太喜欢在房间里铺厚地毯了。
詹妮亚竖起耳朵聆听着,觉得有些毛骨悚然。她发觉尽管楼上的噪声如此激烈,其中却没有任何一种足够可靠——可靠到能被准确认定是活物发出的——没有喘息、呻吟或是咒骂,使得这一切宛如是在闹鬼。那其中可能有她老哥发出的动静,但……她觉得咬紧牙关不是她老哥的风格,他向来是那种生死关头也管不住舌头的人。
细小的寒意从詹妮亚的后背爬向脖颈,就像许多小冰虫正想钻进她的脑壳。厨房里的明亮使得外头更显漆黑,两个世界泾渭分明,如同生死
。詹妮亚用不断动摇的理性提醒自己,尽管留在篝火边提防野兽是人的本能,眼下的场合里却不适合留在明处。而且,她不能抛弃她可能已经变成哑巴的老哥。
厨房的料理台角落有一座挂壁式刀架,里头只插着一根孤零零的汤匙、一把叉子和一双长得过分的快子,却塞着满满当当种类繁多的刀具。詹妮亚悄没声息地走过去,犹豫着提起那把最为醒目厚重的剁骨刀。她只掂了掂它,又把它放回原位,转而抽出最角落里的长刀。它理应是把面包刀,但比市售常见的面包刀还要更厚长。詹妮亚曾目睹昂蒂·皮埃尔用这把刀来锯冻得死硬的鸡肉与脆骨,轻松得就像在切开黄油。那可能大半要归功于昂蒂·皮埃尔本身,但她也一直相信这刀质量很好。
此刻她用没受伤的左手握住它,试探着挥动了两下,发觉刀柄的配重远比外观要合理。她觉得自己就像拿到了一根轻质的甩棍,长刃灿亮如新,边缘排布细密的锯齿。这样的锯刀既能让她和危险拉开距离,又不会沉重到容易脱手,就算在没法腾挪发力的地方也能派上用场。她认定已做出最好的选择,就握着它慢慢挪出厨房,正要循声走向楼梯口,二楼的动静却骤然消失了。
万籁俱寂,只有屋内电器运行时发出的轻微噪鸣叫。压抑的黑暗中潜伏着危险,但詹妮亚这时已经踏出了厨房。她决心不再回去,而是屏息走到厨房灯光照不到的死角,在那里观察二楼的情况。不像整天要担心小孩或老人的邻居们,詹妮亚从未见过皮埃尔宅的任何角落设置过夜明灯,但楼梯拐角的平台上却有一扇小窗。百叶帘没有关紧,被切碎成一道道的月光落到低处的楼梯上,好像台阶本身长出了瘢痕状的纹理。
詹妮亚目不转睛地瞪着那片光源,看见无数尘埃在一片比黑暗更寒冷的钴蓝色中飘舞。她的头皮刺痛发痒,从未如此真切地感受到空气在不安地震颤,也从未像今夜这样相信鬼怪真实存在。它就在那里,在楼梯上的某个房间里。但她仍不确定自己是否应当上去,或者掉头逃离这座宅子。
出来吧。她在心里说。就算你真是魔鬼,也让我看看你长了个什么德行。
二楼走廊的深处有了动静。那是一个人穿着鞋子轻轻落步的声音,并且两只脚的轻重有所不同。詹妮亚的心勐跳了一下,想起她老哥的脚受过伤。她忍不住朝前探了探身子,想看清从楼上下来的究竟是谁。可是在她看见任何活动的东西前,一个缓慢的声音自暗处传来:「这么说,你已经醒了。」
詹妮亚感到自己的头皮触了电,心则像铅块那样直直往肚子里坠。她认出了那个用德语跟她打招呼的声音,同时明白自己躲在客厅角落里已经是毫无意义的举动。她把握着刀的手背到身后,慢慢从藏身处踱出半个身位。
楼梯上方的脚步声一轻一重地响着,紧接着盖德·希林那张傲慢的面孔从黑暗中浮现,刻意停留在散发钴蓝色光辉的小窗前。他居高临下地望着客厅,面孔直对着她。詹妮亚看见血污水覆盖了他的额头与小半张脸,那个隐隐可见美人沟的下巴上有着全新的淤青,就连月光披照的肩膀上也正微微反光——血。全都是鲜血。他的上半身沾满了大量的血,而幽蓝的月光使它们看上去分外诡异,犹如披着一身濡湿的鱼鳞。
詹妮亚出神地盯着他,几乎忘了恐惧与防备。直到察觉盖德·希林身上似乎没有什么严重的创口以后,她问道:「我哥哥在哪儿?」
「哦,他死了。」盖德·希林说,「我刚刚杀了他。」
728 裁决(中)
詹妮娅从不觉得自己是个冷血无情的人。
当然,她很关心她的亲人与朋友,还有雷奥与它的朋友们,她也会为陌生人难过,像是碰到年迈残疾的乞丐,或者在街头拖着好几个年幼小孩佝偻而行的妇人。可若是有人轻易对路边乞丐摆出一副肝肠寸断、泫然欲泣的模样,她又会无端地感到厌恶。
难道这是什么错处吗?一个人易于表达自己充沛的怜悯和慈爱,即便不将这种反应视为美德,那似乎也远远谈不上可恶。但她就是不喜欢厄米亚·莱曼——那个痴迷于汉娜的富家独子,一对大学教授夫妇中年所得的宝贝麟儿,从小被小心呵护在有玫瑰色石墙的豪宅里。他让詹妮娅想起茶杯犬,那么的纯洁和娇弱,那么的无辜又讨人欢心,而这一切都并非刻意伪装,就像茶杯犬从来不是故意想装得可爱,那些姿态和行为纯粹是天性使然——只不过是已然经过人为精心设计和培育的天性。就像上帝按着自己的心意塑造了蠢兮兮光溜溜的人,人又按照自己的心意塑造了狗。那些遗传病众多的纯种们。茶杯犬。查理王猎犬。吉娃娃。
她努力想要公正地对待莱曼。她有许多理由来说服自己这样做:在同年龄段的男孩(甚至是和他同阶层的成年人)里,厄米亚·莱曼都是极有教养的。他待人礼貌亲切,对时下所有火热的议题都持一种温和良善的态度,而且确实发自真心。有几个他这样岁数的富家少爷会愿意花费好几个周末来帮忙筹办校园慈善会呢?就算他还有别的动机——也就是说,汉娜是组织的主力——至少他的确帮上了忙。可她就是忘不掉一件小事。她总是想起那个星期五的傍晚,想起那个肮脏丑陋的拾荒者。于是她的心中总是生出一股对厄米亚·莱曼的轻蔑与恼火。
或许我并不是一个足够公正的人,她暗暗地想,也许我真的有些冷血,就算我总是想表现出合乎道义的态度,实际上我并没有那么真诚。她必须承认自己不关心厄米亚·莱曼是否有颗纯洁美丽的心灵,也不会有任何浪漫化的感伤。她从来不欣赏莱曼写的那些纤细迂回的辞藻,而比那更糟糕的是,她其实也从未被任何关于亲情的文艺桥段打动过。如果有一天妈妈或爸爸去世了该怎么办?她倒是真的这样想过,可是并没有唤起那种人们爱描述的那种感伤和恐惧。她不觉得自己的双亲会上天堂,至少她妈妈不会去,那她爸爸自然也不会去。他们就只是死去,在未来的某一天。她想到这个事实时从未觉得伤心,这也不大符合一个正派之人该有的情感状态。
她试着给自己找过解释,那就是她还并未真正的经历。也许想象自己的损失和真的体验失去根本不是一回事,也许当她真正发现自己孤零零地遗留于世时,悲痛与绝望就会像洪水一样淹没她。那时她就会发现自己既非特别冷血,也非分外坚强,不过就是个少不更事的普通人。过去她是这么安慰自己的,不过今夜之后她恐怕不能这么确信了。
她盯着一团尘埃在钴蓝之光中飞舞,慢慢消化着那个消息,品味它会给自己带来的感受,好似要在炉灰堆里捡出一碟芝麻来。她一边暗暗观察自己的心理是怎样变化,一边注意到楼梯上的盖德·希林正暗含鬼祟地打量她。他那副神情,在詹妮娅看来,仿佛正等着她猛烈摇头,声音颤抖地说一句“你在撒谎”。
他的确可能在撒谎,为了打击她的精神,但詹妮娅看不出这有什么必要。要是她老哥还有意识,假希林是没法这么轻轻松松地走下楼来的。不管是用了什么办法,他已经摆平了她老哥。而要是他身上的血迹全是来自于一个人,詹妮娅会觉得那个人的确是死了。她哥哥死了——这个念头萦绕在她脑袋里,却不激起悲伤或愤怒,不像她在沙滩上陷入昏迷的时候。既然木已成舟,她只想到自己必须见到尸体,得弄清楚盖德·希林到底用了什么手法。而那甚至也不是首要任务,现在她得想着怎么闯过眼前这一关。
“你到底是什么?”她问道,接着又改口,“你的真名是什么?”
“我已舍弃旧的姓名。”楼梯上的东西说,“我为了更崇高的理念而行动。”
“你认识伦尼·科莱因?”
曾经自称为盖德·希林的人脸露微笑。“他赞扬过你,”那陌生人说,“即便在睡梦中,我们也能听见他偶尔喊出你的名字。他始终对你印象深刻。”
听到这话并没让詹妮娅觉得惊骇。她又对了一次——这人身上有某种类似科莱因的东西。她盯着对方,回忆着曾经在报纸上看到的内容。她当然记得曾经被刊登在照片上的两张面孔,但叫她奇怪的是,那两张脸从特征与年龄都和眼前的人对不上。他的确长得像多普勒·科隆口中的那个盖德·希林,而非任何一个可能从监狱里逃出来的人。那是怎么做到的?一场事先安排的整容手术?可要是他能在逃狱后潜入雷根贝格,调查清楚盖德·希林的长相,然后再安排一场不需要任何合法手续的整容手术,那未免也过于神通广大。
“我在报纸上读到过一场事故。”她说,“白蚁把监狱弄塌了。”
“哦,那不是白蚁。”
那还用说吗,詹妮娅心想,白蚁可不能把克莱因从海里变出来。“我还在报纸上看到了另外两个名字。”
那人怡然地微笑着,带有某种不为人知的得意:“说说看。”
“劳伯特,把受护理的病人弄成意外的劳伯特。还有……”詹妮娅瞥着对方的神情,“爱杀少数族裔和流浪汉的罗得。”
一阵笑声从对方口里爆发出来。那笑声是那么爽快和开朗,像是人们能在运动场和狂欢节上能听到的,詹妮娅突然觉得一阵反胃。有一股火正在她肚子里往上蹿,她忍着焦灼感轻声说:“罗得。”
“这罪恶之城里唯一的纯善者,”对方说,“亚伯拉罕的儿子,引着两位天使进城来的人呵,罗得!”
“把亲生女儿交给暴徒处置的罗得,”詹妮娅忍不住反唇相讥,“你何不自己去献身呢?既然你都能听见伦尼·科莱因做梦时说的疯话,我猜你们的关系非同一般。”
对方的脸色霎时变了。他恶狠狠地瞧着詹妮娅,活像被她当面扇了一巴掌。詹妮娅明白这不是什么好事,她这种行为无异于是学她老哥在火上浇油。不过那有什么关系呢?她心里叛逆的声音说,要是对方已下定决心要杀她,谄媚讨好也不会改变什么。
“你这个愚蠢下贱的丫头片子最好学乖点。”他的声音变得恶毒起来,“我可不会纵着女人把自己当成个玩意儿。你要是不知道什么是规矩,我会亲自教教你。”
你这个脑子有病的反社会精神病,詹妮娅在心里说,你搞不好一边恐同一边跪着舔伦尼·科莱因的屁股。但她到底没能把这句能让她妈妈尖叫的话说出口。
“我不记得你在入狱前是长这副模样,罗得。”她不动声色地转开话题,“真有意思,监狱生活竟然能让你长得更像一个警察。”
“盖德·希林”——现在詹妮娅更相信他的名字是罗得,只是她一时不太记得他的姓氏了——现在又露出了得意洋洋的微笑,仿佛他觉得詹妮娅指出的这个问题揭示了他自身的某种超然性。于是他马上就忘了先前那句顶撞。
“你当然无法想象。”他很快就说,“这是启示的一部分……对于足够虔诚的人来说,就算被困在世上最无助的地方,他也必定能得到搭救。”
可他是错的。詹妮娅已经在那个奇怪的夜晚见过科莱因,自那以后她就能够想象和接受最离奇荒诞的越狱方式。但她仍然装作一副将信将疑的模样,好激起对方更多的倾诉欲。她有时也会嘲笑故事里的反派们太爱跟受害者说话了,可同时她又能理解他们为什么会这么做——能被他人全神贯注地倾听实在是太有吸引力了,所有的事实都只能任自己阐释和解读,所有最见不得光的蠢话都难以遭到反驳,谁抗拒得了这样痛快的事?老人们渴望能对年轻人说教,名流与老板渴望向底层展示自己的成功,有抱负的杀人犯当然也希望能向自己的权力下游表达自我。再没有比死亡威胁更为直接的权力了,临死之人将会把他的每一句每一字都刻在脑子里。还能有比这更高的关注和奉承吗?那真是再妙也没有的自恋时机,汉娜就一定会这么说。
“你肯定是收买了狱警。”詹妮娅故意尖声尖气地说,“我知道你们准是这么干的。”
对方哑然失笑。“你这个蠢姑娘,”他带着鄙夷,同时又显出了更多的自得与满意,“你也不过是比别的蠢人聪明上一点,可你的想象力也就到这儿为止了。收买狱警?你觉得收买狱警能办成像我这样的事?你先前就亲眼见证了,不过那肯定超乎你的理解。好吧,看来我得让你再看一次。”
他的手向前抬起,映照在台阶上的影子也跟着探起,在楼梯台阶的栅栏状光斑上层层爬行,直至越过了钴蓝之光的边界。詹妮娅还没有彻底明白那是怎么回事,她的本能却使她猛然瑟缩了一下脖颈。某种锋锐的事物从她脸颊边倏然而过,空气里爆出短促的尖鸣,接着她身后的什么东西轰然倒塌了。
詹妮娅的身体往旁边倾倒,踉跄了半步。她站稳脚跟,伸右手摸了摸脸。她的脸颊倒没有刺痛感,不过那也许是因为她右手上的伤就够呛了。等她确定自己基本还算活着,这才转头飞快地瞄向身后。借着厨房的灯光,她看见餐桌旁最靠外侧的椅子已经翻倒了,也许是被拆碎了。她在匆匆一瞥里只能看见椅背横倒在地,而四只椅脚全都只剩下短短一截。霎时间她脑袋里想象出了异常具体而骇人的一幕:她哥哥就这么倒在地上,躯干跟椅背着地的走向一致,断肢四处散落。她的胸膛内侧猛烈地震动了一下,那种临危不乱的平静被扰乱了。
她又回头去看罗得,脑中飞速地思考着。情况有些叫人绝望,她不得不承认这点,但她还是要继续冒险下去,像在一块逐渐压低的铁壁上四处敲打,指望哪处还藏着能逃出生天的缝隙,直到一个模糊的主意逐渐在她脑袋里形成。
“我确实看见了。”她说,“好吧,这就是帮你脱困的东西,我承认它让人印象深刻……不过你有什么证据能把它当作神迹呢?”
罗得的脸上显得很阴森,似乎在考虑用那影子似的东西抽她一下。但他没这么做,于是詹妮娅相当冒险地继续往下说:“就我知道的故事里,可从来没有哪个圣人施展神迹是用上这种……要怎么称呼它?被选中的记号?可是它看起来一点也不神圣。我觉得它看起来像巫术和魔鬼的手段。你有什么办法证明它神圣呢?”
“我能让它吞食你的血肉。”罗德轻轻地说,“我会把你的头颅悬挂在你那荒唐的家门口,就像把异教徒将领的头颅悬挂在他们的城门上。”
若说这句话毫不可怕,那是假的,但詹妮娅还是决定把计划贯彻到底。她横下心不表露任何怯懦,而是以稍带挑衅的口吻说:“你是可以这么做,但我可不知道经书里有哪个圣人是这么干的,只有异教的恶神才干这样的事。”
她有点心虚地顿了一下,因为实际上她从未完整地读完经书。在五记中她只读过前两记,并且马尔科姆总是对《约书亚记》到《约伯记》之间的内容含糊其辞。詹妮娅没耐性去验证,但她直觉认为里头肯定有点大人不想让小孩看的东西。不过现在她也没退路,没什么可羞愧的,汉娜还曾经假装读过一本根本不存在的书,只为了逗一下莱曼取乐。
“只有莎乐美才会索要圣约翰的脑袋。”她放肆地说,“你要是砍下我的脑袋,那不过就是证明了我才是殉道的圣徒,而你不过是个奉承魔鬼的巫师。就算你杀了我,我也会因为比你虔诚上天堂。”
“胡言乱语。”罗得说,脸上面无表情,肩膀却激动地微微耸起,“你对天国一无所知。”
“你难道知道得比我更多吗?”詹妮娅反问道,握刀的指头悄悄活动,舒缓血流不畅带来的麻痹,“你要真是受了启示的人,就该从磐石里变出水,再把水变成酒,那样才能叫人心服口服。”
“那力量只归属于一人。”罗得说,“但我已见过那片乐园……”
他的脸上闪过一阵痴迷,声音飘忽渐低。詹妮娅意识到这也许是她最后的机会——她可以冲上去,把手里的面包刀插进他的腹部。但最后她还是选择按捺不动,因为成功机会看起来太渺茫了:她和罗得的距离不够近,刀具不够可靠,腹部也不够致命。这些理由都很充分,而在这一切基于理性的考量之外,她还发现自己对这件怪事感到好奇。
“乐园?”她问道。问这句话可能终结了她展开偷袭的最佳机会,但罗得看起来对她的疑问极为满意。他在窗前徐徐伸开双手,着迷地朝空气中的尘埃探去,如同在抚摸欣赏詹妮娅所不能见的事物。
“那一夜我抵达了四河源起之地。”罗得说,“当牢笼崩毁时,我走入了黑夜与迷雾里。那雾气是明亮的,可过度饥渴让我接近失明。我在那片原野上徘徊良久,祈祷能获得庇佑和启示,而我从未丧失过信念,所以我也理应得到报偿。就在那有辉光的雾气中,我听见了河流之声。何等天籁!一切都和经中说得同样美丽,甚至还要更好。我已看到了那繁茂的果园,还有那些金子、珍珠与红玛瑙。我在那园中受洗,重获新生。”
詹妮娅怔怔地听着,她看着对方的眼睛,觉得这些说得都是疯话。可毕竟她也看见过奇怪的景象,海中的悬园。它和孤岛监狱外的伊甸又差多少?可是,目睹那景象并没给她带来什么,她可没增长任何超自然力。有一瞬间她感到茫然,是种脱离了眼下境况,对这巨大世界本身的纯粹困惑。但她很快又回到了自己立足的位置。“你见到天使了吗?那些奉命看守的?”
罗德的脸色又沉了下去,真像个被天使从极乐世界赶出来的人。“我听见了他们的声音。那些来自天上的人与加利利人。他们教导了我如何从那孤岛中脱身。他们给了我自由,因为他们明白我的一举一动完全是为了更高的意志服务。”
“可你的计划是什么呢,罗得?你来到这里是为什么?是他们叫你来的?”
也许那只是月光的假象,在短暂的沉默里,詹妮娅竟然觉得罗得脸上是同她一样茫然的。他仿佛也不晓得自己为何身处此地,在那些异象与怪事面前,他们谁也把握不了自己的位置。意识到这点几乎令她要和眼前这个怪物产生共鸣了——几乎,要不是他很可能已经杀了她哥哥。
“一切行动都在那宏伟的计划中。”罗得说,“凡人的眼目不足以窥看全景。”
詹妮娅把脑袋向旁一偏。“他们没有给你明确的计划,对不对?”她揣测道,“你只是凭着科莱因的话找到我这里。可实际上,这也不是他们给你的主意。他们给你的只是——”她伸出胳膊挥了一下,她的影子也依样行动。“这么个本事。”
“这么个本事!”罗得厉声说,“你以为这是什么愚蠢的小魔术?”
詹妮娅沉默不语,有意显出自己无可反驳。她心里掂量的则是上一次的遭遇。周温行没有提起过任何信仰上的话题,赤拉滨也没有。他们两个却显得比罗得更了解状况,因为他们对自身的异常之处好像半点都不惊奇。“这不是魔术,但你也不能证明这不是妖法,罗得。如你想证明和你接触的是神圣的力量,你得拿出更有说服力的证据才行。他们不叫你复活死人,不叫你把水变成酒,却让你有这样闻所未闻的本事,这是什么道理呢?你总得把这点说通吧?”
她的口吻软和得简直叫她自己都陌生,就像她自己已经心虚了,快要被奇迹给动摇了。她不等对方开口就接着说:“我知道天使也杀人——杀得还不少,不过并不是他们叫你来杀了我哥哥,对吧?是你自己来的,因为科莱因提过我。”
“我的一切思想都瞒不过他们。”罗得说,“我想来这儿,他们早已洞明。而既然我在这儿,那就是他们让我来的。”
这可真是自成一派的论证,詹妮娅恨恨地想,她要是能在数学证明题上用这种逻辑可得多痛快。而这也是为什么她始终讨厌满嘴经文的人,从今以后恐怕还会加倍讨厌。要是她还有以后的话。“你敢肯定他们让你来这儿是为了消灭我吗?科莱因爱杀小孩是因为他觉得这能赋予他净化和长生,我可不记得这是神说过的。”
“神是慈爱的。”罗得莫名庄重地宣布,“科莱因的出发点是好的,他的心是专注向道的。只是他浪漫化的思想使他误读了启示。”
那可真是个大得离谱的误读。詹妮娅抿紧嘴唇,管住舌头,双肩却不由地放松了。“那么,你没有什么道理杀我。”
“你是一个亵渎者,小姑娘。你一定有许多不敬的行径,有些或许能瞒过我,却瞒不过神圣的眼目。行邪术的女人不可容她存活。”
你干脆把我绑起来扔河里好了,詹妮娅心说,看我是沉是浮还是能表演一出魔术逃生。“我可没行过什么邪术。科莱因难道没告诉你吗?我对他所作的一切就是打了个电话给家长。这难道有什么邪恶的吗?”她的口气里加入了一点质问。“而且你知道我怎么想吗,罗得?有可能你真是对的,他们确实是想让你来找我。可并不是来杀我——你难道没有想过门徒的职责是传播教义?”
在最初的几秒里,罗得似乎在消化她的语言上有障碍,如同那些混迹汉诺威的英国佬在试图听懂南部口音。詹妮娅不给他组织语言的时机,而是抢先抛出她想到的话术。“是玛利亚见证了基督的复活——抹大拉的那一个,”她尽量给语气里兑入一种游移不定的向往和好奇,“他们说玛利亚是个妓女,但她也是蒙受恩赐的门徒,不是吗?女人也能是最虔诚的信徒……甚至我哥哥也可能是,如果你没杀了他的话。”
她看见罗得脸上露出一丝讥笑。显然她有点太心急了,可是覆水难收,她横下心说:“我哥哥是个见过奇迹的人,罗得,不管你信不信,这一点千真万确。在你出现以前,他正告诉我他见到了科莱因。”
729 裁决(下)
要使一个脑子有病的人改变想法绝非易事。他们的逻辑自成体系,并非纯靠辩论就能说服。马尔科姆曾给詹妮娅讲过一个疯子的故事:他们经过一座村外的孤桥,有个疯子拦在那儿,声称他们偷了他的宝藏。那是个浑身烂疮,举止异常得不容分毫误解的可怜虫,因此没人会错想成是讹诈。
不知怎么,在场所有人好像都读过些关于精神病人的介绍,成了说服精神病人的专家。他们好声好气地哄他,脱掉衣服证明自己身上没藏着那个宝藏,甚至编故事说他们正在追赶一伙儿可疑的盗贼。他们讲的故事要比那个疯子生动多了,绝对得要多可信有多可信,要多逗乐也有多逗乐。他们依照专业的建议,先完全顺着对方的话说,再轻而易举地扭曲成自己的意思,试图叫这个脏兮兮病殃殃的可怜人让路。可是不成!甭管他们怎么巧舌如簧,那疯子总是兜回原点。最后他认定,他们非但偷了他的宝藏,并且还把它藏在了肚子里。他甚至想让他们张开嘴,让他把手伸进去掏一掏。那份古怪的偏执与朦胧的恶意骇住了他们几个外地的游荡者,于是他们果断地溜走了,又往前走了好几里路,从另一处浅滩过了河。
詹妮娅永远记得马尔科姆说这个故事时脸上的神气。他望着天,手里握着的几颗抛光石珠撞得咔哒响。最后他同她承认,人们常说疯子是偏执的,只相信自己说的故事,其实并不尽然。至少有一种疯子,自己也不把自己的话当真,在他们内心尽管有某种极度偏执的念头,他们也并没有丧失常人那样矫饰和掩盖的本领。所以精神病人当然也会撒谎,也会灵活地变更自己的疯话以符合他内心真实的冲动……就和所有正常人一样。
也许那疯子想要使我们害怕,马尔科姆这么猜,也许他只是不想让任何人过桥,或者想证明所有人都辜负了他。所以无论那个关于失窃宝藏的故事如何编造,最终它都不会让人满意。单纯在口才和话术上赢过一个精神病人并不能真的让他信任你,除非你迎合的是他藏在心里的那种欲望,憎恶或喜爱,暴力或讨好。这种现象里头也许有某种道理,精神病学上的,心理学上的,甚至是人类学上的,但当她那富有艺术家气质的父亲谈起这件事时,它显出一种叫人毛骨悚然阴森色彩——这难道不是噩梦特有的逻辑吗?不管你怎么努力,情况都注定要恶化下去,因为这场梦的动机就是要使你惊恐。他们最后都陷入了沉默,假装这个故事和别的“流浪壁画家冒险记”没什么不同。
詹妮娅不觉得自己能真正说服罗得。她有时会想科莱因看起来并不蠢——真的,一个不蠢的人却相信通过虐待与侵害儿童能够延寿,这怎么能说得通?可是……如果那是一种扭曲的怨恨,对于自身逐渐衰老而幼童却生命力勃发的怨恨,对于自己正逐渐丧失重要地位的怨恨……她不知道。她永远也不会知道科莱因真实的想法,甚至科莱因自己也不知道。这世上对自己内心一无所知却编出一堆大道理的人难道还少吗?
但是眼下,詹妮娅知道罗得对什么事情有兴趣。她说她老哥见过科莱因时,罗得脸上有种奇怪的近似于恍悟的表情。“你在撒谎。”他嘴上这么说,但掩饰不住自己对这个信息的满意。这家伙佯装的本事其实有点蹩脚,詹妮娅在心里想,难怪连她老哥那样的人都能识破。
她的双肩压下来,摆出不屑一顾的样子。“信不信由你,但我哥哥的确见过科莱因。他在非洲的时候遇到了奇怪的事,”她顿住语句,给要说的话制造出一点犹疑,“我……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做到的,我觉得科莱因当时不可能也在非洲,但他描述了很多细节……我觉得他的确见过近期的科莱因。”她脸上浮现出一丝惶惑的怒气。“他所见的那个科莱因想让他加入某种活动。他拒绝了,马上就从非洲回来了,但是——”
“什么样的活动?”罗得打断她问。瞳孔深处仿佛亮起了一层暗绿的荧光。
“没人会知道答案了。”詹妮娅说,差点就屏住了呼吸,“你杀了他。”
短暂的沉默在她的感觉里被拉得很长。钴蓝色的光晕似乎在窗户边缘旋转,泛出均匀的淡白色。这种令人感到苍白的淡蓝混淆了詹妮娅的知觉,有一瞬间她以为外头已经快要拂晓了。可是紧接着她意识到这根本不可能。现在说不定连凌晨都不到呢,甭管她昏过去多久,现在多半连凌晨三点都不到。准是外头有什么安静的小车经过,因为转眼之间,照亮罗得的近似月白的淡蓝色又浓重起来,沉甸甸地压在她胸口。在这场糟糕的梦魇中,也许罗得会推翻他前面说过的话……
“那么让我们瞧瞧他的身上是否还留有线索。”罗得说。他侧过身,将靠近转角的位置让出来。随后他就这么瞧着詹妮娅,看她是否敢于上去。詹妮娅知道自己必须去,要是罗得一个人去查看尸体——尸体,她尽量让自己不去理解这个词背后的含义——他会先想办法不让她逃跑,把她绑起来或干脆弄掉她一条腿。那可就全完了。
“很好。”她说,“我也正想知道他瞒了我点什么。”然后她迈向那扇映出噩梦的窗户。每上一个台阶,空气就似乎更呛人。血腥味与寒冷混杂着灌进她的气管里,罗得睃望着她靠近,突然咧开嘴笑了。“看来你和你兄弟的关系并不怎么样。”
詹妮娅垂下手臂,把藏在背后的刀调整到罗得看不见的位置。她觉得自己这点小动作多半已经暴露了。但她现在离那扇楼梯口的窗户很近,她不禁幻想自己能够跳出去,逃到外头的街道上,像经过的路人求助。“我们不是一个父亲,”她嘴上却冷冷地说,“以撒和以实玛利总得有一个被赶走,对吧?”
罗得咯咯地笑了。“你们是可以有两个王国。”他带着几分莫名的得意命令道,“你走在前面,小丫头。上了走廊往右转。”
詹妮娅的脚趾在鞋里使劲抓了一下,让自己别干冲动的事。她不吭声地转身往上走,感到罗得的视线正在后头盯着自己。她裸露的后脖颈上黏附着一种叫人恶心的阴冷,像是有只泥潭里的癞蛤蟆正趴在那儿。但她忍住不去看,也不伸手去抓,而是漠不关心地拾级而上。脚下踩到了一滩液体,她压低视线扫了过去。血。当然是血。她和罗得说了这么些话,那些沿途滴落的血竟然还没干涸。詹妮娅突然感到一阵心惊。
走廊里全是血,几乎像是给地板刷了层深漆。每扇房间的门都洞开着,微弱的光线从窗户爬过一扇扇门扉,照亮潮湿而腥臭的走廊。詹妮娅一眼就能望见走廊尽头悬挂的壁钟,距离应当不超过二十步。可在她的感觉里,这条走廊却在无止境地延伸,延伸,房门接着房门,血路续着血路。这就像是她老哥所讲述的东方地狱与十殿阎罗,每个房间内都藏着各自的恐怖,一直通到十八层地狱的地板。
在这条地狱回廊的尽头,昂蒂·皮埃尔最喜爱的壁钟静静挂在墙上,这只古董似的旧钟具有阿拉伯花砖的风格,泥色的木框架与雪白的嵌石拼镶成复杂的纹饰,金属包边泛出青铜似的光泽。过去詹妮娅仔细琢磨过这只钟,知道它走的从来不是当地时间,还忽快忽慢的。她以前也曾喜欢过它的神秘,想到自己今后也应当在私人房间里摆上这么一件没有实际用处的古董,好叫客人们摸不着头脑。或许她还这么做吧,但一定不会选壁钟了。那钟面下方的墙壁已深深开裂,真像有人拿电锯往那儿使劲捅过,给这屋子切了道丑陋的创口,害得这可怜的大家伙血如泉涌。再没有比钟表底下血迹更多的地方,不过,还是没有尸体。
詹妮娅有点逡巡,但寒气正从她身后靠近。“一直往前走。”那低语带着幸灾乐祸的威胁,她不得不听从,同时心底的希望也在一点点熄灭。光线很暗是一方面,可是这儿的血也太多……她真不应该昏过去那么久!她慢慢地往前挪步,把刀垂在右腿前边的位置,不像是为了向后头的人掩藏,倒像是前面的房间里会有怪物铺出来袭击她。经过第一扇房门时,她用眼角余光往里头瞥,差点把皱巴巴的地毯认成死人,还有好些零碎的玩意儿散在地上。第二间房的状况也差不多——该死,每个房间的状况都一塌糊涂,难道这是一场纠缠得难以想象的游斗?这实在说不通,既然罗得有那样的本领,他要杀死任何一个手无寸铁的人都不需眨眼。
只剩下最后的房间了。詹妮娅知道那是舞蹈室:一个几乎没有摆设的方室,铺着褐红色的木地板,三面墙壁有连排的落地镜,只有靠近后院的那面墙留下了窗户与露台,仿佛时常会有人在那儿观看昂蒂·皮埃尔练习她那奇异的舞蹈。不过,在詹妮娅所知的范围内,只有她和她妈妈曾在那里小坐过。
她一点一点地接近门框,像船只即将驶入港口时那么小心缓慢,心里存着最糟糕的预期和最微薄的希望。别,千万被让她第一眼就看到面孔,要是直接和一双蒙着死灰的眼睛或一颗支离破碎的头颅对视,她不确定自己是否还能保持冷静。
几星碎玻璃落在门边,晶莹闪耀得古怪,简直像蒙着珠光的奇珍异宝。它们是碎裂的镜子的一部分,不过那种奇光却不知源自何处。詹妮娅的视线顺着它们望祥呈现出蛛网状裂痕的壁镜,看到的是一条无限延伸向远方的廊道,廊道之中,每隔一段距离就坐了一个人,他们看上去一模一样,全都靠着墙壁,脑袋低垂,形如昏睡。一条无尽的路途上躺着无尽的死人!詹妮娅猛吃一惊,眨了两下眼睛,幻觉便消失了。原来那只是两面彼此平行的壁镜造成的多重投影。那直入黑暗的深邃廊道只是她紧张之余的错觉,而房间中自始至终只有一个人,在她所能望见的那面镜子对面,倚靠墙壁,一动不动。
詹妮娅跑了进去。她忘记了恐怖的邪恶正尾随着她,也没空再担心见着死人面孔,而是径直朝着房间最深处扑去。黑暗中,她第一眼看到的是那人的手。应当是左手,掌心朝上,无力地垂在大腿旁边,像只苍白蜷曲的死蛆。这人背靠镜子,两腿笔直前身,身体被脑袋拖得往前倒,活脱脱就是漫画里困死在迷宫里的遗体。詹妮娅在心里无声地大喊着,她希望有奇迹,希望环绕着房间的镜子其实通往异空间,一具陌生的尸体恰好从秘密通道里掉出来,换走了她被打晕的老哥——可是,那人穿的是她熟悉的衣服。她的胸膛里翻涌着酸涩,舌根下满是麻木的苦味。就这样简单,就这样轻易。有的人饭后出门散散步,却被一辆酒鬼开的车撞死;有的人吃晚饭时还能胡说八道,午夜时却被一个疯子害死了。
她的右腿空前地疼痛,让最后几步路变得蹒跚难行。但她咬牙坚持下来,稳稳地来到那人身旁,靠左腿支撑着蹲下来。空气中的血腥味一直都很浓,可是靠近这具尸体时她又闻到了另一种味道,近乎是芬芳的腐败,使人想到晨雾与树林。倒是没有谁提起过死亡的气息会是芳香的。她用力地眨眨眼睛,让视线不要因为湿润而模糊,然后摸了一下那只惨白的像棉花的手,皮肤还是柔软的,但冷得如同冰块。
“我告诉过你了。”她听见房门外有人这样说,带着懒洋洋的自得。但是她没觉得愤怒或害怕。她还是要把事情干到底,因为人们都会说“死要见尸”。她咬紧牙根,探手抓住那人额前的头发,缓缓把他的脑袋抬起来。
一张极度肖似她老哥的脸孔望着她。那张脸没有血色,也没有表情,比石膏做的人像平静和呆板。任何有生命的人,任何面部有着灵活肌肉与柔软组织的哺乳动物绝不能长久保留这样的空白。而当詹妮娅刚刚抬起它的头,把视线落在它两眼之间时,那双眼睛猛地转动了一下,瞳孔收缩起来,把焦点从虚无转向了詹妮娅惊得目瞪口呆的脸。他淡然地瞧着她,瞳孔轻微却迅疾无伦地活动着,如同盯着正在他们中间活动的无数隐形飞虫。詹妮娅惊得说不出话来。她的腿伤让她站不起来,这不是她老哥,这甚至不是个活人,这更像是……艾玛曾向她展示的宠物鳄龟,那只遽然探头嚼碎了活虾脑袋的冷血动物。她下意识地把手缩了回来。那东西依旧盯着她,它的视线似乎渐渐清楚了,不再倏忽转动。它正一点点把注意力放到她身上。
也许她在不知觉中叫了起来,也许只是寂静持续得太久。在门口的罗得故意踏着重重的步子走了进来。“你还需要多少时间哀悼你的兄弟?”他假惺惺地说,“可别伤心过度,我们还有正事要办。”
詹妮娅没有出声。她觉得自己并非唯一一个不了解现况的人。她不敢转头去瞧罗得,而罗得似乎也完全没再多打量一眼那具他嘴里的尸体。他在这镜屋里到处乱转,一点点把满地的碎玻璃碾踏成细沙。如果他是计划用这种方式动摇她的精神,那就注定是枉费了,詹妮娅的紧张只是因为她发现,对面那张面孔也微微歪斜,露出了聆听的表情。
她舔一舔嘴唇,尽量不喷出气息地说话。“你杀了他。”
“我早就告诉你了。难道你觉得我在吹牛吗?”
“至少不是故意的。”詹妮娅干巴巴地说。她使劲地锤了一下自己的脸,既是希望能把自己从梦里打醒,也是命令自己别再给罗得提醒。不过,也许她应该给的,因为那东西现在又静静地盯着她了。她也说不好眼下是不是一个“两害相权取其轻”的关头。或许她老哥只是被打得损伤了面部神经,或者,(就眼下的局面来说倒也不能算太坏)她老哥成了某种丧尸病毒的零号患者。
“我的确没计划这么早杀死你的兄弟,”罗得说,显然完全误解了她的意思,“当他开始学会制造麻烦时,我只能先下手为强。要是我知道他的顿悟来自于科莱因……”
“你会怎么做?劝说他加入你的传教?”
“那并非完全不可能。”
詹妮娅并不太相信他的话。在监狱因白蚁而塌方的报道传出来后,她仔细地读过那几位介绍失踪罪犯的文章,暗自认为罗得就是马尔科姆所说的那种潜在欲望驱动的疯子,不是因信仰而投入仇恨,而是为保持仇恨而编造信仰。你不过就是故作大方而已,她在心里恨恨地想,因为你已经把他杀掉了。“这么说来,要是他能死而复生,你还是愿意让他加入你的行动吗?”
“死而复生!”罗得重重地说,带有舞台表演的腔调,“要是他能得蒙那样的恩赦,我当然会重新考虑一切。每个人受到的裁决都应当是恰当的。”
“你发誓你会公正地做裁决?”
罗得谦逊地说:“我只听从神圣者的裁决。”
詹妮娅几乎要露出报复成功的笑容来了,结果有人抢先她一步。当罗德的誓言落下几秒后,她对面那个漠然聆听着的东西竟然微笑了。瞬息之间,它的眼睛失去了焦距,如同盲人的散漫无神,可那微笑却毫无疑问是具有智能意味的。又是一种完全和她老哥不相干的神态:那种近似天真的愉快里带着不怀好意。它的嘴唇动了起来。詹妮娅发觉它像在用德语数数:一、二、三——然后它的脑袋猛地往旁一歪,灰蒙蒙的瞳孔直瞪空虚,极为可信地死去了。
詹妮娅瞪着她死去老哥的尸体。她开始摇晃他,那颗脑袋跟种上去似地灵活摇摆,真是一根该死的墙头草!她暗暗在指头上使劲,又是掐又是拧,像最开始那样揪起他的头发。尸体依旧泰然自若地死着。
“别再浪费时间了。”罗得催促道,“把你兄弟的遗物都拿走,然后你得跟我一起离开这儿。”
“是啊。”詹妮娅从牙缝里说。她忍了又忍,试图以伦常的情感与超脱的理性来克服一切未知。她将会随机应变,将想尽办法和凶手周旋,将把兄弟之死的悲伤与诡诞短暂的复活现象都跨越过去——想到这里她终于忍不住了,伸手狠狠地抽了死人一巴掌。
“啊!”那死人大叫了一声,后脑勺猛地磕碎了背后的镜子。
(本章完)
730 第三态(上)
罗彬瀚浑浑噩噩地问:“那桥能过人吗?”
没人回答他,连桥也不见了,隐没在氤氲悄寂的青雾里。雾总是浓了又淡,如云潮涨落,一轮又一轮,从来没什么变故。园中此刻很安静,除了他谁也不在。他问了关于那些朱红石桥的事,但不真的指望有人回答。
真是个好时候,或许是一生中最好的时候。他对这个状况是满意的,于是继续坐在草地上,听那些石头和花木玲珑叮当地奏乐,等着那浓郁的青雾散去,韵调奇特的流水与雕饰精绝的朱桥再度显露出来。他可以一直看下去,从不担心会腻烦——这地方是绝不存在腻烦的,一分钟和一万年没什么不同。不过要是风景变了,他也不会有什么意见,这不是他能决定的事,能继续待着就挺好。
可是,唉,这一次雾总是不肯淡去。雾越来越浓,翠得发沉,接着碧幕变得幽暗,黝黑。园中的长夜到来了。罗彬瀚忍不住大声地抱怨,草地也在他身下叹息不已。园中的主人回来了。那东西从未以真面目示人,不过它的确就在雾后。蠕爬,翻滚,丑恶又可悲地挣扎挪行。当这东西占据着花园时,风景便有了变化,一切生命都无法忍耐盘桓。
罗彬瀚朝后倒下。浓黑的夜雾把他猛然推出了丽园。沾染过主人习性的雾是有害的,腐败的毒瘴扑入皮肤内,使人疼痛难忍。他大叫了一声,使劲朝后仰头,有什么东西哗啦啦地碎了。他从弥漫死气的雾中脱离出来,头晕目眩,后脑勺仿佛给人钻了个空洞。
四面八方都传来回响,就像身处在某个狭小的洞窟之中。他已经不在那园子里了,落在一个相当糟糕的地方。没有光线,氧气稀薄,他的肚子像给人掏空了似的,靠近皮肤与表层肌肉的地方痛得要命,而脂肪深处却是空虚麻木的,什么知觉也没有。他因此而被拦腰截断了,再也站不起来。这是真的,不久前有什么东西把他砍断了。像这样的事从前就发生过一回,是魔女干的,现在又发生了一回。
这到底是怎么了?罗彬瀚混沌地问自己。耳朵里的嗡鸣逐渐轻了下去,他首先感到手指尖有了知觉。湿润的水面。不。是影面。世界的另一重倒影,通往丽园的暗路。接着是脸上的温热,有活物把气息喷在他脸上。他的眼前渐渐有了色彩与形状,几秒钟后则是一个活人的半身轮廓,不辨面目,只有额顶的碎发反射出微光,就像只吸光不足的水母。罗彬瀚觉得这一幕有点好笑。
“老莫……”他含糊地说,“你的灯……”
轮廓晃动了一下,发出响亮的,深深吸气的动静。然后他听见俞晓绒的声音。“他活了。”
黑暗里有一个很低沉的声音回应了她。罗彬瀚听不清楚,又或者那本来只是一声不以为然的哼声。俞晓绒这是在搞什么?她和谁在一起?他的脑袋又是怎么了?罗彬瀚使劲地回想了几秒——坠进这座黑暗房屋前的记忆一下就回来了,他猛然明白自己是身处何地。
“绒绒?”他想伸手抓住眼前那个轮廓。但胳膊刚刚离地,一种虚脱感就使他的肌肉松弛了,手掌坠在碎玻璃上,有点冷冰冰的刺痛感。接着他察觉自己的呼唤声也极为反常。不是哑了,也不是漏气,仿佛成了刚学会说话的野人。他想问俞晓绒是否平安无事,却想不起来这句话应该如何发音。那是种他甚至不曾想象过的奇怪的失控。言辞自胸膛内酝酿时尚且形状分明,等流淌出咽喉后却剧烈地变形了,像一坨松塌塌的面团,音节与声调全胡乱搅合起来。
“啊啊,啊?”他虚弱地问,“吼啊?”
“你的喉咙怎么了?”俞晓绒焦急地低声问。她把手掌探到罗彬瀚的脖子上。那掌心湿漉漉的,可能是汗水,并且炙热得像块刚烧完的炭。她急切地在他脖子上寻找伤口,而活人的热量给了罗彬瀚强烈的安慰。那种使他忘却言辞的陌生感消失了。几秒钟后他重新控制住了自己的音与调。
“我没事。”他有气无力地说,“你……你……”
“我以为你被人杀了。”
俞晓绒把手从他脖子上抽走了。她在黑暗里静止了一会儿:“刚才……刚才你的样子……”
她不再说下去了。罗彬瀚隐约觉得她的语气显得有点疏远。他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可他没有得到机会细问。黑暗里又浮出了另一个影子,它从房间门口飘近,落到靠近露台的一边。罗彬瀚看见了盖德·希林,或是自称为盖德·希林的什么东西。他立刻抓住俞晓绒的胳膊,想把她拽到远离那东西的一边。但是他的手依然什么力气也使不上,空洞洞的感觉正从他腹部散发到全身,让他置身于虚浮飘忽的云雾之中。
俞晓绒抓住他往下滑的手:“你觉得哪儿不舒服?”
罗彬瀚茫然地摇摇头。他的头和肚子的确都在发疼,可那并不是真的痛苦。他感到自己的意识仍在距离肉体很远的地方,是隔着一层厚厚的迷障接收眼前的一切。这一切仿佛和他没有关系,因此调用头脑与调用力气同样费劲,不过一种急迫感使得他越来越清醒。俞晓绒就在他旁边,他不能把她丢在这片黑暗里……尤其是和那个盖德·希林一起。
“非常感人的相见。”那东西沙哑地说。罗彬瀚又伸手去抓俞晓绒的胳膊,结果却摸到了一片冰冷而锋利的锯口。某种不平滑的刃口,刚撞到他的指尖就缩了回去,然后俞晓绒用手肘把他的胳膊压回去。
“他还活着,”她说,“你看见了。”
“刚才他是死的。”
“只不过是在你的嘴里而已——不过,罗得,也许你是对的,我承认这件事不可思议。而且你看,既然你的力量杀不死他……”
“我们会搞清楚的。”那东西轻声慢调地说,声音显得有点恼火。罗彬瀚又是痛苦又是疲惫地听着他们说话,全是用英语说的,也许他听错了一部分,所以难免摸不着头脑。
“罗得?”他低声向俞晓绒寻求答案。而后者正小心翼翼地把手探到他脑后,检查那里是否有伤口。“他不是盖德·希林,”她的指头轻轻地探进他的头发里,“他的名字是罗得——我猜,他曾经是科莱因的狱友。”
他脑后的某块皮肤冷不丁地刺痛了一下。罗彬瀚嘶了一声,但俞晓绒牢牢擒住他的头发。“只是碎玻璃,我能取下来。”
“然后我的脑浆就会流出来。”罗彬瀚抱怨道,眼睛却盯着露台边的那个影子。他暂时有点摸不清楚局势,可那东西绝非善类,这点是绝不会错的。
“那只是很小的一片,只是嵌进了皮里——别动,我已经摸到了。”
她也许是尽量轻柔地摘掉了那片碎玻璃,但罗彬瀚还是故意表现出痛苦的模样。那是做过监视着他们的家伙看的。他摇晃着头,眼睛装出无神的样子:“我的头是不是破了?”
“这儿太黑了。我看不太清楚……”
“实际上,”罗得说,“我记得致命一击是在腹部。”
“但我的头疼得厉害。”罗彬瀚仍然坚持说,“谁打的?”
俞晓绒把手伸向他的肚子。“他没事。”她带着几分奇怪的语调宣布,“我没找到伤口。”
“那可真有意思。你最好再确认……”
“你可以自己来瞧瞧,罗得。他真的没事。除非你给他致命一击的时候连他的衣服都没割破。”
罗彬瀚发现那张枯朽的脸上仍然能显示出吃惊的表情。他微微眯起眼睛,想把这个叫罗得的东西给看得更清楚些,但他的视力还没完全恢复。每片阴影似乎都是蠕动的,带着斑斓的光泽,像是爬满了蚂蚁。他只瞧见罗得那张惨淡的脸从领口伸出来,如同从蚁群里突出一截朽败无皮的树干。他平静地想到这是个怪物,俞晓绒却说这是科莱因的狱友。她怎么会知道?除非科莱因又有了什么新的动静。没准科莱因也变成了这样的东西。俞晓绒在这件事上知道得比他多——而他还以为自己是唯一有大秘密的那个。
那个属于俞晓绒的秘密朝他们靠近了两步。“现在让我来问几个问题。首先,科莱因现在在哪儿?”
“我们不知道。”俞晓绒说,“他只是找过我哥哥一次,然后他就离开了。我们不清楚他去了哪儿。”
罗彬瀚忍不住要瞥她,但俞晓绒的手悄悄在他腿上掐了一把。他老老实实地仰着头,装出眩晕而痛苦的模样,脑袋里转悠她的话。
罗得的声音听不出信或不信,但却有一种奇异的重量,令人觉得他此刻是多么全神贯注。“告诉我细节。”
“什么细节?”俞晓绒说。她的手又放到罗彬瀚的肚子上,这一次罗彬瀚感觉到某种冰凉坚硬的利器隔着衬衫布料贴在他的左侧腹边。她在告诉他现在他们手头有什么武器。一把刀,相当的寒酸无用。
“别捣鬼,小丫头。”罗得厉声说,“让你的哥哥亲口说!让他把科莱因找他的每一个细节都告诉我,我会知道你们是不是在撒谎!”
罗彬瀚从来没有见到过照片和录像以外的伦尼·科莱因,而且也对现状完全摸不着头脑。他只能继续装作意识不清、稀里糊涂的样子,等着俞晓绒来给他指示。
俞晓绒安静了几秒。罗彬瀚仿佛能听见她脑袋里的齿轮在嘎啦啦地飞转。“他没办法说清楚的,罗得,这件事太复杂了……我是说,他不懂德语,英语也不够好,他可没办法把那么离奇古怪的事交代得一点不错,除非你让他用他的母语来说。”
“那么你想担当翻译?”
“我用不着现场翻译。”俞晓绒镇静地说,“他已经告诉过我了,我能说得出所有细节。”
她的声音里有一股沉定的力量,是那种演员在表现问心无愧时特有的声调。如果不是足够了解她小时候撒谎的状态,罗彬瀚也得承认她很有感染力,但罗德的疑心没有轻易打消。他的目光穿越黑暗依旧笼罩着他们,罗彬瀚看不清楚,却能感觉到阴影的重量在自己身上游移。
“我们会弄清楚的。”最后罗得说,“不,我不相信你,小丫头。我知道你欺骗过科莱因一次,而我不会犯同样的错误。”
“随你的便,罗得。你要是现在立刻就能找个中文翻译来,我还得承认你确有几分本事。”
罗得哼了一声。“我用不着。”
“你要施展读心术了?”
“我会让你说出这个故事的,小丫头。”罗得说,“但与此同时我会让你哥哥写一遍,用他自己的母语。我希望你们会说出同样的故事。”
“开什么玩笑。”罗彬瀚说,“你不会让我手写这么多字吧?”
没人理会他。俞晓绒搭在他身上的手悄悄松开了。只要罗得对他们即将胡编乱造的故事感兴趣,他们就能拥有一段喘息的时机。没法预料罗得稍后会怎么处置他们,不过要是罗彬瀚有机会摸到自己的手机,至少他还有一个能指望的帮手。
“扶好你哥哥。”罗得说,声音突然变得和蔼起来。“让我们去找个更舒适些的地方吧——别在那儿拖拖拉拉的,小丫头,你该明白我并不怕你们报警,我已不畏惧任何尘世凡胎的力量。”
“也包括核弹吗?”罗彬瀚礼貌地问。俞晓绒掐着他的胳膊,半扶半拽地拉他从地上起来,低声问他是否走得动路。罗彬瀚的确感到脚底有点虚浮,就像正站在一艘海船的甲板上,但还能努力迈开步子。他的力气消耗了很多,头脑和视野却恢复了好些,因此他含含糊糊地应答俞晓绒,将一只胳膊搭在她肩膀上,顺势把她推向远离罗得的那一侧。俞晓绒察觉了他的力气,也悄悄地用胳膊肘顶了他一下。
“你需要找个地方躺下休息。”她用正好合适的音量说,“我们先去楼下客厅里……”
“不。”罗得说,“我们不留在这屋子里。”
俞晓绒先迈出去的脚停住了。她和罗彬瀚都转头望着罗得,后者正仰着头,打量这间狼藉的镜室。有一个瞬间,这怪物仿佛把他们两个遗忘了,自顾自地为某件事而困惑着,为这间屋子而困惑着。他们听见它含含糊糊的喃语,不成字句却暗藏疑虑。
罗彬瀚悄悄地碰了一下俞晓绒,暗示她留意自己的信号,抓住稍后任何逃跑的机会。俞晓绒却挥开他低声说:“别犯傻了!”
他们短暂的沟通惊动了罗得。它从它那神秘的恍惚里醒来,眼中幽光闪烁,分外凶狠可怖。可不知怎么,那并不让它比先前的模样更叫人害怕,霎时间罗彬瀚只觉得它甚至有点色厉内荏。他不由地盯住罗得,直到他们视线相交。从内心深处,他仍然不觉得这东西可怕,即便这东西能要他的命。而这种念头似乎没法从目光里掩藏。
罗得的嘴角扭曲起来。“我想到一个好主意。”他轻柔地说,“我们何必在别人的屋子里做这些?让我们去更舒适的地方,这样也许能帮助你们说实话——”“不行!”俞晓绒说,但她旋即陷入了沉默,因为这句话只会起相反的作用。
罗彬瀚和她一样明白了罗得的意图。他的心往下一沉,但旋即想到这至少是个机会。既然莫莫罗从未听见过心之呼唤(至少不是他的),他是很需要手机和网络来扭转乾坤的,这在昂蒂·皮埃尔的屋子里可千难万难。现在不是担忧俞庆殊和马尔科姆发现秘密的时候,现在实实在在是得为俞晓绒和其他人的性命而努力当的时候了。
“我觉得在父母的监督下孩子会表现得更诚实。”罗得说,“当我还是个孩子时,我从不在我的父亲面前撒谎,因为深爱子女的家长最能识破孩子的谎言……”
“听着像编的。”罗彬瀚用中文嘀咕着说,“没一个字是我碰见过的。”
“所以让我们回到你父母的屋子里去吧,小丫头。这会儿他们想必正在担心你哥哥。”
俞晓绒没有吱声。从她微微收紧的指尖,罗彬瀚知道她一定正在绞尽脑汁地想主意,好阻止冒牌货希林警官侵入她的家园,拿她的父母来威胁她。然而罗彬瀚却认为他们应当冒这个险。事情是明摆着的,他不能让任何跟科莱因沆瀣一气的疯子接近俞晓绒,而既然现在他指望不了昂蒂·皮埃尔,那就无论如何也得把莫莫罗找来。于是当俞晓绒轻轻摇晃了一下他的手臂,要求他也想想办法阻止罗得时,罗彬瀚却故意装傻。
俞晓绒掐了他一把,急躁地用中文低语:“我们不能让他进到家里去!”
“为什么不能?”罗彬瀚说,“现在我们需要帮手。而且,你真不该把科莱因的事瞒着我的,绒绒。这太过分了。”
“你没告诉我的事更多!”俞晓绒愤懑地回答。她无疑还有许多控诉的话想要喷吐,但罗得打断了他们之间的交谈。
“从现在开始,”罗得说,“如果你们两兄妹非得说话,那就用英语或德语来说。我不希望自己被排除在你们的话题之外,好吗?”
“好啊。”罗彬瀚说。他脑袋里已经转起了许多个关于他和科莱因相见的故事。但光他一个人讲得天花乱坠是管不了用的,他得知道俞晓绒准备编一个什么样的谎。也许她会从她的床边故事里摘取一个扣在科莱因头上,而这些被反复讲述的故事内容全是他们共同的秘密。他只需要等着俞晓绒给他一个暗示,也许提起一盏金灯,或是一个疯疯癫癫的教授。他给幼年时代的俞晓绒讲了那么多遍睡前故事,只消她给出一个关键词,他就准能知道她的意思。
罗得逼迫他们走出了房间,穿过狼藉的走廊。当罗彬瀚瞥见走廊尽头的挂钟时,他不由顿住脚步,像被闪电劈中那样动弹不得,几幅朦胧却可怖的画面在他脑海中翻涌。紧接着俞晓绒抓紧了他,让他更多地靠在她肩膀上——她准是以为他走不动路了。但当她的目光逡巡在走廊上时,罗彬瀚也听见她低低地嘶气。
“刚才这儿发生了什么?”她用英语问,也许是盼望着罗得能回答她。但罗得没有一丝反应,罗彬瀚迟疑了一下,最后也保持沉默。片刻间他们陷入了一种分外奇怪的寂静。在黑暗中,罗彬瀚陡然觉得他们此刻并不像是一个怪物和两个被胁迫的受害者,而是三只懵懂蠢笨的蠕虫,于这充斥未知的世界里无知无觉地翻滚着,既瞧不见远方的景象,也听不到外部的声响。他们只能感受到自己偶然所触碰到的事物,尽管罗得和俞晓绒绝不可能比他知道得更多——不过,没准另外两个人也是这么想的。
“往前走。”罗得厉声说,语气里带着过分强调的凶狠,那却使他更像活人而非某种怪物。他们慢慢地走下楼梯,每一步都像过了好几个小时。罗彬瀚仍然觉得头脑眩晕,脚下的地砖柔软得像是烂泥,像那片被青雾笼罩的潮湿草地。
他如同做梦般穿过钴蓝色的月光,洞开的房门外似乎只是一片虚空。当他穿越门扉时又感到这件事似乎是早已反复发生过的——他过去就跨越了这样一扇门,或者未来注定要跨过这样一扇门,跨越门扉到那长久静谧的花园中去。他仍在那花园中吗?还是走在雷根贝格的街道上?他几乎看不见街道与房屋的样子了。当一种偏执的愿望压过了合理的,幻象也便压过了现实。不过,至少俞晓绒还在他旁边,让他明白自己并不真的在做梦。
园中奇景于他已经是很熟悉的了,但每次又都有所不同。这一次有河流,但流水已经凝固成玉砌的游径。跨越玉径后是他从未见过的一道竹篱,闪耀着动人夺目的翠色。篱后万花丛生,簇拥在一扇雕饰精美的月洞门边。他在俞晓绒的搀扶下走入其中。而后门扉关闭,尖叫响起。
(本章完)
731 第三态(中)
汉娜已经找到了屋子里的第二把手枪。不知怎样她竟还设法把它握在了手里。也许她设法说服了俞庆殊让她瞧一瞧,不过当罗得把面包刀架在詹妮娅脖子上时,马尔科姆第一时间按住了她的手。其实用不着他提醒,汉娜是完全知道射击新手要打中躲在两名人质后头的半颗脑袋是多么困难的。
“放开他们!”俞庆殊尖叫着从楼上奔下来。
“所有人放下武器。”罗得说,“都安静些,好吗?”
他把詹妮娅的头往前推了一点,刃口在脖颈的皮肤上压出一条凹陷。已经下到客厅的俞庆殊停住脚步。詹妮娅的视线对上她,看见她妈妈正胸膛起伏,尽力地调节呼吸。“你想要什么?”她妈妈问,“想从我这儿知道什么?”
“我对你的事业毫不关心,夫人。”罗得说,“我不过是想和你的子女们谈谈。”
他第二次要求所有人放下武器时,马尔科姆轻轻把汉娜手里的枪摘掉,捏着枪管放在地上。面对一个闯进家里的不速之客,接受威胁算不上明智。但马尔科姆显然认为现在还不到需要赌上自己女儿的小命——谁都能瞧见罗得手里没有枪,要单枪匹马地把屋子里的人全杀害可没有那么容易。
对于这一结论,詹妮娅和她爸爸持有截然相反的看法。她相信汉娜一定也从她的脸色里感觉出事情不对头。她们互相打了个眼色,詹妮娅猜测她还想找机会拿武器。但那对汉娜而言太冒险了,于是她用力地抿了一下嘴唇,示意自己强烈反对任何冒险举动。
罗得让所有人都坐到沙发上去。詹妮娅把她老哥单独安置在一边,发现他的目光有点涣散。她拍拍他的脸,触手冰冷得像石头。“伱还好吗?”詹妮娅问。她竖起一根手指在她老哥眼前摇晃。好几秒以后她老哥的视线才对上那根指头。他僵硬地盯着她的指甲,像是看一个从未在世间出现过的怪物。
“我没事。”
“你的反应很慢。”詹妮娅说,指头又晃了一下。她老哥却眼也不眨,痴痴地盯着空气。他甚至连对动态物体的条件反射也没有,詹妮娅顿时感到情况严峻。
“有点头晕。”她老哥说,表情仍然呆滞。詹妮娅发愁地看了他一会儿。
“我需要你配合。”她轻声说,“我们得一起过这一关。”
她老哥使劲地眨眼睛,在自己的手背上扭了一把。他脸上的肌肉轻微抽搐着,也许是心理作用,但他看上去确实很清醒了些。
“你不会出事的。”他口齿清晰地说。这一次他的视线总算跟上了她手指的移动。詹妮娅必须承认自己有点高兴,同时有点难为情,但她还是暗暗地提醒自己,现在没有谁能保证谁的安全。要是她不靠自己想点办法,这屋子里的所有人最终都会出事。
她能感觉到罗得的视线正落在她的后脑勺上。事实上,屋子里的每个人几乎都在盯着她。这让詹妮娅有点喘不过气来。也许这就是新手走钢丝的感觉,并不是惊恐或畏惧,而是一种麻木的眩晕。她下意识地望向汉娜,后者果然也正盯着她,脸色苍白,翠色的眼睛却有一股明亮的光。
再没有人比詹妮娅懂得这种神态了。当汉娜咬着嘴唇时,眉毛就会向中间聚拢,鼻梁两侧的皮肤露出细微的皱褶,使她看上去专心致志,特别像一副肖像画中的人物。汉娜有时的确不像她的同龄人,而像个奇异的、假装融入了人类社会的妖精,实则却暗暗思索着她自己的秘密。詹妮娅能听到那颗超群的头脑正暗地里哗啦啦地运转,盘算如何应付眼下的局面。她仿佛用眼睛说话,詹妮娅,我们可信不了这个绑匪的保证,我们得有所行动。
可是,就算是有着充沛想象力的汉娜也不会明白她在顾忌什么。他们有五个人,就算只有三个成年人,可马尔科姆和她老哥看上去都挺不好对付,而她妈妈也见识过许多场面。之所以她父母还老实坐着,是因为罗得拿着一把刀。他是一个威胁,但又不够威胁到叫人绝望。詹妮娅敢打赌罗得完全是有意设计的:他把马尔科姆放在地上的枪踢进了沙发最深处,一个虚假的示好信号,让她父母相信这次挟持是带有某种协商目的,而不是想制造一起灭门惨案——否则罗得怎么也得把枪拿在自己手里吧?她父母无疑认为,比起让在场的任何一个人受伤,他们是情愿让罗得从家里抢走些财物或资料的。只有汉娜,聪明又奇妙的学院小魔女汉娜,即便没见过任何怪异的蛛丝马迹,也总能淡定又精明地应付一切。
要是再给詹妮娅一次机会,她准会把她在海边的奇遇告诉汉娜,至少会吐露一部分。这样一来,汉娜准会意识到眼前的境况不同寻常,她没准还会猜出罗得那怪异的本领。可是现在詹妮娅什么也没法告诉她,只能冲她压一压下巴,就像在课堂上暗示自己用不着帮助。她是在要求汉娜什么都别做,这点汉娜一定能明白,可她不知道汉娜能否从她的表情里读懂罗得的危险。就像汉娜自己承认的那样,有时过度丰富的想象力会引导她误入歧途。
她妈妈的脸色通红,肩膀微微发抖,视线在詹妮娅和她老哥间徘徊。詹妮娅看得出她快气疯了,为她这对明显吃了苦头的子女。相比之下,马尔科姆倒还算平静,他一直就喜欢给詹妮娅讲那些流浪者在野外可能会碰到的事儿,包括执法者与犯法者。而就詹妮娅看,马尔科姆也从不是那种特别具有领地意识的人,既然詹妮娅还能直挺挺地自个儿站着,他就只管打量那位入侵者,寻思怎样跟对方搭上话头。他以前真的干过,同一个深夜闯进露营地的抢劫犯谈起了石榴鸡肉与波斯面条汤。
这屋子里似乎没有谁被吓得不知所措了,跟詹妮娅小时候幻想的情况很不一样——是的,她小时候总想象绑匪闯进了家里或学校,所有人都吓得惊慌失措,而她就像动作电影里的英雄主角那样力挽狂澜。这样的幻想是没法告诉别人的,就算是汉娜也不行,因此她不知道别人是否也幻想过类似的事。也许所有人都这样幻想过,那么她就是一个平平无奇的俗人;也许只有她一个人爱这样想,那她就是个格格不入的怪胎。不管怎样,在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并没有那么特别,或者,从某些角度上看,每个人都是怪胎。
“我真不愿意这样打搅你们的家庭聚会。”唯一的外来怪胎说,“夫人……还有这位……”
马尔科姆积极地报上了自己的姓名,完全没注意詹妮娅瞪他。罗得仔细地打量了他几秒。
“我本来以为今晚不会碰见你。”他说,“镇上的人们都说这房子里住着一对母女。”
詹妮娅立刻觉得这真是一句令人深思的怪话。它是那么的突兀,差点让她怀疑马尔科姆也藏着某个惊人的大秘密。不过马尔科姆看上去一点也不像个心虚的人。他简直是不谙世事地咧嘴微笑,带着点纳罕的口吻说:“噢,我经常不在镇子上。”
“你是最近几天回来的。”罗得缓慢地问,“但为了什么呢?”
“因为工作假期?”马尔科姆无辜地说。他与俞庆殊对望了一眼,显然从他配偶那儿得到了警告。他清了清喉咙,用他最友善最受人喜爱的音调说:“先生,如果你是想从我妻子这儿拿到某样东西,我提议我们可以——”
“我唯一感兴趣的是你们的子女,先生。”罗得打断他,马尔科姆的脸皱了起来,“现在,请允许我同你们的女儿详细谈谈。”
他的语气里带有催促。詹妮娅不得不转过身,面对这怪物的逼视。“好啊。”她尽量用无所畏惧的口吻说,“我们单独聊聊。”
她在“单独”这个词上加了重音,希望这能令罗得有点烦恼,结果她的父母却被吓着了。“詹妮娅?”马尔科姆试探着问,声调就好像小时候她干了什么坏事,而马尔科姆正准备帮她在妈妈面前遮掩。不用说,他们现在肯定觉得这事儿和她有关系了。而最糟糕的就是,詹妮娅自己也说不清楚了。她的脑袋嗡嗡直响,真想就这样躺在地上什么也不做。但她当然不能真的这样干,而是强迫自己盯着罗得,琢磨接下来该怎么办。
罗得显出了考虑的模样。詹妮娅无法知道他究竟是怎么想的,她只能猜测罗得并不希望太多人听到关于科莱因的事,因此他会更愿意跟她单独谈话。这是好事,因为如果他毫不在乎地让她的父母也听见,那也许暗示着最糟糕的情况,他不准备让任何人活下来——不过谁说得准呢?也许罗得看得比她更远一步,他故意让她这样想。虽然詹妮娅隐隐觉得,罗得不太像是个精于掩饰和哄骗的人,他缺乏某种必要的、稳定的自控力,而且精神状态有问题的人也往往不能按照事先安排好的计划走。罗得能吗?她还实在是不够了解这个怪胎。
她沉默着,而罗得已经作出决定。“让我们就在门口聊聊吧。”他目光闪烁,口气和蔼可亲,“在你父母瞧得见的地方,这能帮助你说得更多,是不是?”
当然,詹妮娅心想,这也方便你监视屋子的动静。玄关离客厅沙发的距离的确恰到好处,每次她妈妈在客厅里接到电话时,假如不乐意上楼梯去书房,那就会走到玄关那儿低低地说。而只要客厅里还开着电视,坐在沙发上的人就什么也听不清楚。
此刻,电视关着。不过罗得的视线已经落在了那台马尔科姆搬出来的唱片机上。他走过去,饶有兴致地抚摸黄铜喇叭,敲敲木质底柜。“非常精致。”他拉开柜子,检查里头的唱片。“啊哈!”他满意地喊了一声。
在他身后,马尔科姆已经悄悄从沙发上站起来。他可能考虑过要从沙发底下找出那把手枪,但那样动静太大,要趴着把枪捞出来又太慢,因此他立刻又盯向厨房,掂量如果自己跑出去,是否能在罗得挟持一个人质前就赶回来搏斗。
詹妮娅变了脸色。她猛烈地朝着马尔科姆摇头,打手势让他坐回去,用嘴型告诉他那根本没用——她早就干过了!他们的确是父女,要不是她亲眼见过罗得那奇怪的本领,她的思路准会跟马尔一模一样。马尔科姆注意到了她的提醒,而作为她童年时代最忠诚的野外玩伴,他也立刻就读懂了她的意思。差不多只犹豫了半秒,他就坐回了原位,把手按在他配偶的手臂上,让俞庆殊也无法行动。詹妮娅的心放了下去,一时说不上来自己的感受。马尔!他总是那么稀里糊涂的,可是认识他的人却很难不喜爱他。因为他是那么的善于倾听和观察,在关键时刻从来不叫人失望。
几乎就在马尔科姆坐下的瞬间,罗得拿着一张唱片转过身。詹妮娅不知道他是否发觉了他们的小动作,或者他根本不在乎。不管怎样,他找到的那张唱片叫他满意了。
“我很少承认德国人有真正的幽默能力。”罗得说,詹妮娅与马尔科姆都忍不住瞧着他,“不过你们在谈起法国人时是经常有点意思的。”
詹妮娅眯着眼睛,想辨认那张唱片上的标签。她不知道马尔科姆是从什么时候收集了这些东西,没准马尔科姆自己都不知道。不过那唱片一定有年头了,上面的标签已经模糊,她实在瞧不清楚。总不能是一张二战军曲的唱片吧?那一点都不像是马尔科姆会喜欢的东西。他彻头彻尾是个反战主义者。
罗得转身去换唱片。他放下唱臂,调整转速,一段管弦乐从喇叭里流淌出来。那旋律明快又热烈,但并不激昂,不像詹妮娅想象中的阅兵曲或进行曲。更像某种舞曲,而且是她所熟悉的,那名字就在口边,她只是一时叫不出来。但她没时间去琢磨这样的小事了,罗得在那愉快的旋律里转过身,满身肮脏血迹,脸上洋溢着病态的笑容,向她做了个邀请的手势——可真是人间地狱般的场面。詹妮娅深吸了口气,朝着玄关那儿走过去。从唱片里释放的欢快旋律渐渐离她远去,而寒意却紧跟她的脚步逼近。
她走到门边,背靠鞋柜,越过壁柜回望客厅。其实不过是十几步的距离,可是从玄关这儿看过去却有一种奇特的距离感。灯光明亮温暖,乐声美妙动人,她的亲友们都在沙发上坐着,姿态僵硬,神色呆板。这一幕是那么刻意,那么渺小而缺乏生气,就像是娃娃屋里的布景。她只要伸出手,就能从娃娃屋的窗口里抓出任意一个玩具小人,把他们调整成满意的位置和姿态。
要是她能就这样把罗得抓出屋子,扔到雷奥的狗窝里去该多好——詹妮娅忽然意识到这屋子里到底少了什么。雷奥还被关在她的卧室里吗?可它是从来不会忽略陌生人来访的。要是在平时,它早该咆哮起来了。幸好它没有这么做,因为詹妮娅不确定罗得会不会来个杀鸡儆猴。他也许不会马上杀她的家人,为了那个关于科莱因的故事,可是一只狗……她知道许多变态杀人狂都是从猫狗开始的。她只能希望雷奥已在她的卧室里睡着了,睡得越久越好。她竭力不让那个可怕的念头过于清晰地浮现出来:要是今夜他们运气不好,雷奥也许会成为这屋子里唯一的活口。
寒气向着她逼近了。詹妮娅强迫自己把视线从温暖明亮的客厅移向那个靠近自己的阴影。在灯光下,罗得脸上的笑容令她想起了尤迪特家的儿子,那个被她收拾过的尼克·尤迪特。实在是很像,当尤迪特谈起“虔徒”把一窝掉在地上的雏鸟全部咬碎时,他脸上的表情就像罗得此刻的状态。今后她一定会多在尤迪特的事情上长个心眼,前提是她今晚活下来了。
她能做到吗?那真的很难说。罗得也许真的对科莱因的事很感兴趣,因此而愿意放他们一马,但那不过是詹妮娅的一厢情愿。当她看到罗得脸上的表情时,一个更强烈、更真实的声音在她心里说:瞧,这是个杀人狂才会有的样子,他盼着让你大吃一惊,盼着在你正松口气的时候扭断你家人的脖子,然后再把你也弄死。你可得放聪明点。
她是该放聪明点,可具体要怎么办呢?詹妮娅呆站在原地,无数个念头转过脑海,它们有些是无由来的,有些显然是或影视给她带来的灵感。然而她用不着逐一分辨,就知道它们实际上都毫无价值。她深切意识到这才是现实情况:当你忽然撞上某种未知而危险的事物时,在常识经验里积累的那些小聪明终究无济于事。除非你早已有了充分的准备——就是说,像飞机坦克甚至是一整支军队那样的准备——否则你就什么都做不了。
这可不是《小鬼当家》那样绝无差错的喜剧。这一次,曾经让她把科莱因送进监狱的急智也许再不能帮她了。这种沮丧的念头令她心口突突直跳,手脚发麻,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不知所措的笨蛋。现在她真的要行动起来了,她不敢相信自己依然没有编出一个合适的故事来,一个能够暗示给她老哥,让他们撒出同一个谎言的故事。这应该是轻而易举的,不是吗?他们有那么多共同的经历,他们之间的默契应该仅次于她和汉娜。可是该死的,她偏偏就在这种关键时刻什么都想不出来。她到底是怎么了?被今晚这一连串的怪事吓坏了?
或许罗得暗藏了一种嗅出他人心虚的本领。詹妮娅越是紧张慌乱,罗得看起来就越是得意。他甚至装模作样地问詹妮娅是否需要一杯水。詹妮娅有些恼火地答应了,也不过是想再拖延一点时间,结果罗得却朝着客厅里的汉娜发号施令,让她去倒杯水来。
汉娜镇定地服从了命令。因为担心她的安全,这下詹妮娅非但没能抓住更多的时机,反而变得更加三心二意。该死,罗得摆明了是在耍她,他利用汉娜钓得她心烦意乱。
“我想现在我们可以开始了。”罗得催促道,“来吧,说说你哥哥那有趣的旅行故事。别担心你的家人们,他们正享受音乐呢。”
遥远处的音乐进行到了新阶段。客厅里回荡着小提琴独奏的旋律。那流畅明朗的调子突然激起詹妮娅的记忆。她当然知道这首曲子的名字,那还跟她本周要做的小组展示有点关系呢!可不就是那些浪漫主义的戏剧家们摒弃了三一律?汉娜喜欢这些东西,当她满心都是白蚁与监狱时,汉娜正兴致盎然地观看那些最精彩的片段。当时詹妮娅心不在焉,可传世之作确有它钻进别人脑袋里的办法——这被罗得挑中的不正是《地狱中的奥菲欧》吗?那首快活而又充满讽刺的序曲。这没准就是罗得此刻想跟她开的玩笑呢!瞧,好一出《地狱中的詹妮娅》。
汉娜端着水杯,缓缓地向他们走近了。詹妮娅抿抿嘴唇,想起了她老哥曾给他讲过一个水杯与魔鬼的故事。她曾经最爱的巫术故事,而谁又能说科莱因不是个魔鬼呢?她别无选择地接过水杯,眼睛望向客厅,希望她老哥能注意到她的手指正在杯壁上划动。他能够理解吗?他还记得那个故事吗?詹妮娅几乎能记得每一个他讲过的故事,但对方可未必如此。她必须冒险再给出更多暗示,于是她无声地用转动杯子,希望她老哥还记得那个魔鬼是如何被召唤来的:盛满了善人眼泪的水杯,按照正确的顺序转动,魔鬼便从杯中显形。她轻轻地、小幅度地转动杯子,顺时针三下、逆时针三下——
门铃在她背后响了起来。
大家儿童节快乐!
(本章完)
732 第三态(下)
和其他所有人的看法都不同的是,罗彬瀚不把扭转局面的关键放在趁机拿到一把武器上。在门铃响起以前,他一边紧盯着玄关那儿的俞晓绒与汉娜,一边则琢磨着要如何联系上莫莫罗。
那可能不会特别困难,因为这个被俞晓绒称作罗得的家伙是个有着特别本领的怪物。除非有人试图来一段全网直播,把他的怪物身份曝光于世,他摆明着是不怎么害怕个别警察或邻居们出现帮忙的。而基于他的自负,等会儿罗彬瀚大可以提出需要使用电脑或手机打字,因为他的的确确是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手写过正经东西了。这个要求倒是很可能被罗得采纳,可与此同时对方也一定会把他盯得牢牢的,会亲眼看着他在屏幕上打下每一个字。
他得想个办法把罗得的注意力转开一小会儿,估摸着半分钟就够用了。他的思绪在这个关键问题上来回打转,因此在罗得和俞晓绒最初转头去瞧房门时,他竟还没有反应过来。唱片里流溢的旋律阻碍了他听清玄关处的细语,但罗得显然是给两个女孩下了命令。她们不情愿地朝着客厅退了回来。汉娜回到了马尔科姆旁边,俞晓绒则拖着脚步,一直退到罗彬瀚手边,把没喝完的水放在茶几上。直到这时,门铃才不急不缓地响起第二声。
罗彬瀚飞快地扭头朝自己的卧室看了一眼。他的手机还放在里头充电。他考虑着自己是否应当趁这个意外的机会溜进去,赶紧给莫莫罗发消息。但他最后没动。毕竟房间离得不近,他右脚还伤着,有点太过冒险了,这是其一。至于另外一点则是,这门铃声的节奏太熟悉了,罗彬瀚完全可以猜出门外来的是谁。这下事情更麻烦了,他心想,不过多个知情人或许也能帮得上忙。
他略略扭了一下脖子,越过俞晓绒的胳膊观望玄关。罗得显然没想过这个点还会有访客上门,因此展露出一丝疑心。他把从俞晓绒那儿抢来的刀竖在身后,缓慢地逼近正门。那股阴险狠辣的调调叫罗彬瀚立刻紧张起来,担心他会刚开门就给来客一下狠的。门铃发出拖沓的第三响。罗得慢吞吞地按下把手,猛然把门打开。
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往外瞧。罗彬瀚听见马尔科姆甚至用他有点别扭口音的中文犹豫着喊了一句“小心”。这举动有点冒险(毕竟罗得拿着刀呢),不过其实没什么用处,因为客厅里的管弦乐正渐渐迈向高潮,吵得所有人耳朵发疼。有这么一首喧嚣的背景乐在,站在门外的人根本听不清客厅里说了些什么。
同样困扰的是,坐在客厅里的人也听不见玄关那儿发生的状况。他们只能看见大约半个周雨,穿着那件更适合春季的黑色长款薄外套,手里提着电脑包和长柄雨伞,静静地与门前的罗得对望着。罗得一定跟他说了什么,因此周雨大大方方地迈步走了进来。他的目光扫过客厅里的众人,罗彬瀚不知道别人是什么反应,他自己反正是尽了语言之外的最大努力。他的眼神,他的表情,他的每一丝细微肢体语言都向他最好的朋友示警,告诉他此刻的处境有多不妙。
周雨同他视线相接,神情深不可测。他看看罗彬瀚满身的血迹,以及刻意露出来的右脚踝伤口。他的眉毛微微皱了一下,最后平静地点点头,把手里的电脑包放在鞋柜上。
“警察说你遇到了车祸。”他径直走向罗彬瀚,而罗得在他背后咧嘴暗笑,“伤得严重吗?”
罗彬瀚差点一口气没喘过来。万幸俞晓绒跟周雨并没有什么情谊,她立刻就厉声说:“留神你背后!”
周雨自然地回过身去。但那早就迟得无力回天了。罗得满面笑容地关上了房门,扣上内锁,然后从背后拿出那把该死的长面包刀。他轻轻地晃动它,靠近客厅的脚步踏着歌剧舞台的节拍。黄铜喇叭里的小号连跳三个短音,在给他无声又得意的狂笑配音。
“又一个新客人。”他提高了声音,用的是英语,“欢迎参加家庭聚会,请坐下吧。”
周雨盯着那把刀,一句话也没问。作为一个刚刚发现自己误闯龙潭虎穴的人,他的表现也堪称冷静。这点倒不是很出罗彬瀚的意料,因为他清楚自个儿的发小到底是个什么体质,这完全就是周雨会习惯遇到的那种事:碰巧从满世界的凶杀案与鬼故事旁边路过。但今天的情况可能不同了。今天要是他不能想个招儿化险为夷,周雨或许也得搭进去。罗彬瀚只好以此鼓励自己振作精神,更加积极地琢磨办法。
“是抢劫吗?”周雨问。
很难分辨他的本意是在向谁发问。不过罗得以胜利者的姿态获得了发言权:“不,我保证不是。我猜你是这家的朋友,而我今夜来这儿寻找一个答案。我们之间并没有什么冲突。找个位子坐下吧,先生,请吧。坐下,然后乖乖地等着。因为我不希望在寒暄的事情上花太多时间。”
也许周雨在避免尴尬寒暄的问题上跟罗得是不谋而合的。他又朝那把明晃晃的刀看了一眼,随后扭头扫视沙发,从俞晓绒一路望到她妈妈。罗彬瀚估计他脑袋里盘算着一些很自然而显著的问题:这屋子里现在总共有六个受到威胁的人,其中有四个成年人,只有一个受伤。闯进屋里的罪犯只有一个,武器是一把危险却不够致命的面包刀。罗彬瀚不由地瞄向周雨手里那把黑色长柄雨伞。它肯定不在周雨的行李里,想必是今天刚从市区里买来的,或者在谁那儿借来的。不过说来奇怪,他不记得今天下雨了。
那把伞有一根相当粗实的木头柄,而且长度也远远超过了面包刀,看起来颇适合挥舞着打击敌人。在如今的境况下,罗彬瀚难免幻想周雨拿这把伞往前一顶,将罗得给直挺挺地戳死在墙上。不过,现实总是不尽如人意,周雨自小学以来从未参与过任何一场男生混架,他的体能的确不错,可搏斗能力很难叫人有乐观估计。而且,这屋子里恐怕只有俞晓绒和他最清楚,罗得最要命的地方可不是一把带锯齿的水果刀。
他想张口喊住周雨,想个法子让对方别做傻事。好在这一次他们俩总算有些默契了。周雨没拿那雨伞做什么,只是轻轻把它倚靠在墙边,迈步走向沙发上的几人。他从俞晓绒身边经过,后者的视线紧紧粘着他不放。罗彬瀚也希望她别琢磨什么危险的主意。
这套搭配有两个独座的转角沙发还有相当的空间能容纳一个人。周雨完全能坐到俞庆殊的旁边,或是罗彬瀚的对面。然而他并没有这么干,而是把原本闲置在墙角的软凳搬到罗彬瀚旁边。他有点疑虑地看着凳面上那一小盘三角形的曲奇饼。
罗彬瀚想起来了。那是他们晚餐时特意剩下的甜点部分。“留给你的。”他不得不开口解释,“万一你凌晨回来还能垫一垫。”
在这当口跟人解释夜宵的问题显得有点不合时宜。但周雨仿佛是下定决心要坐在这个位置上,他稳稳地把饼干盘挪放到茶几上,然后才坐上软凳,弯腰查看罗彬瀚的脚踝。在这过程中竟然没有一个人对此提出异议。罗彬瀚忍不住瞄了一眼罗得。没见过了吧?他在心里暗暗地说。周雨的淡定在学校里也是出名的。
罗得的表情颇难揣度。他细细端详着周雨,似乎起了某种无谓的疑心,没准以为这里头有什么阴谋诡计。尽管罗彬瀚很乐意叫这人上一点恶当,他可不想把周雨这个文静无害的普通人给卷进去。他只好尽量动作克制地把周雨拉起身,告诉对方自己脚上只是一点小伤。
“虽然血已经止住了,还是再消毒一下比较好吧。”周雨说。
罗彬瀚耸耸肩,把嘴巴朝罗得努了一努。“我的脚只是小事,”他告诉周雨他们的现状,“这个闯进来的家伙才是麻烦,比以前住你家那个堂弟都麻烦。”
周雨悄悄望了他一下。当然,他们两个对周雨那三代单传的家谱都很清楚,不存在什么近得能叫罗彬瀚认识的堂弟,但任何一个曾经收容过荆璜的人都会明白“麻烦”会是什么样的,或者挑明点说,是什么性质的。他希望周雨知道他们正面对什么类型的危险。
这一趟周雨想必听懂了。他转头去看罗得,罗得也正瞧着他。舞曲最高潮的段落到来了,提琴和管号全都发了疯地追赶节拍,热烈至极地彼此撕扯,让人恨不得跟着蹬腿踢脚。在这欢快至癫狂地步的旋律里,他斯文内向的好朋友手持半块饼干,与人间最险恶的魔鬼安安静静地彼此相望。罗彬瀚不禁思考自己前世是做了什么事才要目睹这种场面。军镲一下一下敲打着他的耳膜,管号开始把调子拉向顶点,他的脑袋里跟着砰砰乱响。周雨伸出一只手——可别干傻事!他在心里呐喊,紧接着——音乐声戛然而止。
唱针开始在乐曲尽头的内圈里空转。周雨缓缓伸手从盘子里拿了一片饼干。他不再看向罗得,而是专心致志地吃起晚餐的剩余部分。房间安静极了,咀嚼声非常轻微,但就是没法叫人假装听不见。
“……还吃呢?”罗彬瀚忍不住说。
“工作会议开得太久了。”周雨说,“胃痛。”
要是换个场合,罗彬瀚可能会说他是喝了太多咖啡的恶报。但谁也说不准他们能不能度过今夜,没准周雨是再也没有下一杯了。这让罗彬瀚也不禁寻思事情到底是孰重孰轻,是加班后的过度劳累与胃病折磨?还是区区的一个超能力变态杀人狂?
他试探着问:“我包里有胃药……不然去给你拿点?”
说这话时他看着罗得,心里则考虑着能不能博得这个机会。假如罗得允许他单独进入房间,他就有机会用手机联络莫莫罗。他可以假装在包里翻找胃药,在这个时间里给莫莫罗发求救消息,或者干脆别发消息,他只需要发送语音申请后再把手机静音——
“不,”罗得说,“我想用不着。”
他把两只手抱在胸前,定定地瞧着周雨,看起来仍旧多疑而险恶,但却已下定某种决心。罗彬瀚有点担心他对周雨产生了某种误解,把天性造成的奇怪特点当作是本领造成的。不过很快罗得就放下双手,在明亮的灯光下,他那丑恶的面孔不知何时竟然修复了一些。不再是盖德·希林,可也不是罗彬瀚最初识破的那个老朽怪物,而是介于两者中间的一张脸。
“我希望你们安分地待在这里。”他轻柔地说,“让我们继续干正事吧。”
他走向角落的唱片机,把唱针放回唱片的外圈,让这首天堂与地狱的序曲从头再演,然后又命令俞晓绒回到玄关那边。在这整个过程里,罗彬瀚发现他老妹也很不对劲。她本来该趁机跟他通个消息什么的,结果却木挺挺地杵在旁边,眼睛一直瞪着周雨。
罗彬瀚咳嗽了一声,用他完好的左脚轻轻踢她。“该你去讲故事了。”他提醒道,“水杯里的魔鬼?”
他以为这件事足以让俞晓绒对他刮目相看。是的,他已经猜出了她给的小小暗示,尽管那是许多年前的事情了。他甚至还能记得每一个俞晓绒的睡前故事,这在“好哥哥量化指数成绩表”上可实在称得上是项丰功伟绩。可惜俞晓绒并不领情,她只是古怪地瞥瞥他,拖拖拉拉地往玄关走去了。她肯定是心不在焉,经过拐角时甚至还把肩膀在墙上撞了一下。
罗彬瀚甩甩脑袋,控制自己别去太关注那边的动静。罗得暂时是不会动她的。现在这个家全靠他(和从天而降的莫莫罗)来拯救了。趁着罗得和俞晓绒说话的机会,他低下头,假装关注右脚的伤痛,嘴里悄悄地问周雨:“你的胃痛好点了?”
周雨微不可察地点了点头。他的眉毛皱着,除此以外倒也瞧不出多少痛苦。因此罗彬瀚继续问:“你的手机带在身上?”
“在包里。”
罗彬瀚简直要叹气了。他望了一眼那个被放在鞋柜上的电脑包,心想世上怎么会有人把手机放在包里而不是衣袋里。难道周雨平时坐车或赶路时都不看手机?当所有人都在咖啡店里专心致志地当低头族时,谁会不觉得这样一个独自发呆的家伙可疑呢?在那时,罗得都不会比周雨更像个变态杀人狂。他只得重新把目标放回自己的手机上。看起来他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想办法单独混进卧室,要么就坚称自己是个手写的文盲,然后想办法在罗得的眼睛底下呼救。
这两件事都挺难办成,但是如果有周雨的配合,没准就能容易很多。他的眼睛往左右两边乱瞟了一会儿,心里逐渐有了主意。
“我需要你引开那人的注意。”他尽量不动嘴唇地对周雨说,“等会儿看我信号,就假装你胃病发作得不行了。”
请注意:730第三态(上)一章中有增补段落以保证表达的清晰性。
感谢大家的催更。
(本章完)
733 于天堂与地狱之间(上)
音乐第二次走到尽头时,罗得把詹妮娅放了回来。绝不会超过十五分钟,但对客厅里的人而言实在万分难熬。这期间罗彬瀚想的是周雨的演技问题,诚然医生是最应该知道病痛发作时的状态的,能不能模仿出来就是另一回事了。他得让周雨闹出点大的动静来,可要是演得过于浮夸和虚假,罗得会立刻起疑。
装病明摆着不是周雨擅长撒的那种谎,因此罗彬瀚掂量着是否该让马尔科姆来。马尔科姆倒是个天生的表演爱好者,可惜的是罗得这会儿还在盯着客厅,而马尔科姆与他隔得稍微有点远了。要是他想把这么个略有点复杂的计划传达给马尔科姆,那他要么就得扯扯嗓子喊起来,要么就得把整个身子探过去,跨过汉娜·察恩的身体去耳语。罗得也许是个狂妄自大的家伙,但至少还不是个痴呆症。这疯子竟然允许周雨自己挑座位就够走运了。考试前把他和周雨安排成同桌,就连他们的高中班主任都不会犯这种错。
罗彬瀚说不上来罗得是怎么想的,没准是给周雨那股镇静的气质唬住了。不过机会都是从对手的昏头中来的。他在音乐最高潮的时间里从牙缝里挤出声音,一遍遍提醒周雨千万要演好这一出。周雨表现得就像什么也没听见一样,在粉饰太平上他确是好手。不过,罗彬瀚还没怎么见过周雨情绪激动的状态,更别提是要表演出来了。最后他只得告诉周雨,实在不行就往地上一倒,假装自己是累昏了。他以为要是碰到这种情况,罗得无论如何也会去检查检查。
可是在那之后怎么办呢?一旦罗得发现周雨是装晕,会采取什么对策就难以猜测了。周雨倒不如真的昏过去,这样罗得就不会把他当一回事。而更令罗彬瀚坐立不安的是,他其实根本没把握莫莫罗是否能及时赶到,而又会以什么形式赶到。在分别以后的通讯中,莫莫罗可不是每次都即时回复,有时甚至得隔上大半天才会有一句应答,像是“好的”、“是呀”、“这是什么呢罗先生”——简直像个三流网店的在线客服。
那可能说明莫莫罗真的有什么事在忙,或者他还不习惯使用本地这套聊天工具。自从那个分别的早晨以后,罗彬瀚就已经对自己发誓不再计较这种小事了。可要是现在他发出一条求救信息,结果莫莫罗半天后才瞧见,事情又该怎么收场?他可不觉得罗得会安安分分地在这屋子里留到天明,那东西正策划着些他不愿去细想的勾当。而即便是莫莫罗第一时间收到他的消息,理解了他眼下处境的十万火急,他又该如何赶到雷根贝格呢?如果没有飞船或任意门可用,显然就只剩下一种办法了。那办法完全称不上是妙计。哪怕莫莫罗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接下来整个镇子都将会为一个惊人的谣言(没准还会有视频录像呢)而彻底轰动。社会公众甚至是政府部门可能会投来注意,除非他想办法把一切流言都打成彻头彻尾的假消息。那并非完全不可能,但非常难,难到他不禁考虑是否能装作自己是被莫莫罗绑架去了月球。
这些纷乱的念头,尽管在现实里只出现了半分钟不到,却差点让罗彬瀚对自己计划的信心灰飞烟灭。他看出太多的变数和隐患,也许就不应该叫莫莫罗来,而是再琢磨琢磨昂蒂·皮埃尔。他后悔没和昂蒂交换电话号码,他明明去拜访过她了,结果却把时间全花在谈论陈薇上了,但凡他问一句昂蒂喜欢用什么社交软件!不过那也可能是无用功,要说整个雷根贝格谁会比周雨更不理解互联网,那就只可能是周妤曾曾曾曾曾曾曾祖母的徒弟了。
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去考虑这些烦心事。转眼之间,客厅里又安静下来,俞晓绒沉默着走回来。罗彬瀚与她对了个眼神,想暗示自己已经有了一条脱身之计,因此俞晓绒不必担心——她倒仿佛是真的不怎么担心。罗彬瀚从她那双比俞庆殊稍浅的眼睛里看出的更多是怀疑。她的步子很慢,经过周雨时更像鞋子里灌了铅似的。周雨也看了看她的右手,伤口的血已止住了,不过仍旧怪唬人的。
现在可不是让他们两个寒暄慰问的时候。罗彬瀚用膝盖轻碰了一下她的腿,催她坐到她妈妈旁边去。紧接着罗得也过来了。他若有所思地踱着步子,搞不好还沉浸在俞晓绒给他说的那番鬼话里。到了这个关口,罗彬瀚才终于有点担心起他和俞晓绒的默契问题。他当然瞧见了俞晓绒在那儿偷偷摸摸地转水杯,那简直就和明说没什么两样,都不比他们以前联手跟父母撒谎难。可是终究,他们是要靠彼此的默契来编出同一个谎,一个有头有尾的故事,那可不是“拷贝不走样”或“你画我猜”之类的小把戏。罗得会抽出各种细节来拷问他,验证他和俞晓绒是否能说得一致。
破绽是一定会出现的,他没法心存侥幸。一旦脱离了那个他和俞晓绒共同熟悉的床边故事,他们就只好各自胡编乱造。那能有多少概率一点错都不出呢?他们只是一对真的很要好的普通兄妹,可不是彼此肚子里的蛔虫。这整个把戏的关窍不过是拖延时间。罗得要多久才能发现这个弥天大谎?也许要把他和俞晓绒轮流问上三四轮,甚至是七八轮。他估计那至少能花掉一两个小时。
“该你了。”罗得说。
罗彬瀚冲他扯了一下嘴角。“我能把电脑拿来吗?我有好几年没写过那么长的东西了。”
“那么也许是你重温书法的时候了。”
“行啊,”罗彬瀚说,“我怎么着都行,只要你别抱怨我的字丑得像狗爬。我倒想瞧瞧你能不能找到一个能把我的字迹认出来的人。这可不是我故意捣蛋,换成你在非洲混个两年多,没准你连自己的名字都会写错。你介意我偶尔用注音来替代词语吗?因为我搞不好连笔画都忘了。”
他把受伤的脚搁到茶几的底座上,等着瞧罗得是个什么反应。摆出这副样子当然是有点冒险的,要是罗得脑子够用,或者心理够变态,那就会在这屋子里找个人来整一整。随便是俞庆殊或马尔科姆,罗得捏着他们就能轻松地杀他的威风。这套流程当然也是讨价还价的一部分,要是罗得真的这么干,他随时准备滑跪倒地,再来一通低声下气的软话。可要是罗得非要先杀一个人呢?罗彬瀚也拿不准,这种可能性是有的。真到了那种时候,他只好扑出去,让俞晓绒带着剩下的人逃走。这么干是没有一点胜算的,但他也没别的法子。他就是决心要赌到底了。
这里头还有一些事是他没想明白的。在那东西把俞晓绒扔进昂蒂·皮埃尔的房子以后,他知道自己身上发生了一点怪事。不,那个过程里他是清醒的,并没忘记任何事,但他不明白那是怎么发生的,或者又该怎么重演一次,因此他决定不去考虑。暂时不考虑,除非他真的要扑出去跟罗得干个死活。
罗得明显正思考着,酝酿一些注定不讨人喜欢的坏主意。罗彬瀚不能让自己对拿到电子设备的事显得太迫切,只好继续装模作样地无所谓着。这时周雨问:“他需要你写什么?”
这个问题可不在罗彬瀚的计划里,而且也没挑到一个正确的时机。他不由埋怨地瞄了周雨一眼:“我和逃犯勾结的认罪书。”
“逃犯?”
“他的亲亲好朋友。我在非洲时遇见的,我为了实现一个愿望而……”
“安静。”罗得说,“我会满足你的要求。”
罗彬瀚紧绷的后背差点便松弛下来了。结果罗得却把手伸进衣袋里,掏出一台明显曾在泥沟里待过的手机,把它丢到罗彬瀚的身上。罗彬瀚瞪着它,用两根手指把它夹起来,发现它还该死的是英文界面。没有开屏锁。没有手机卡。
他试着制造障碍。“我需要中文输入法。”
“去设置里调吧。”罗得说,“这个版本是全球发售的。”
罗彬瀚差点要给气笑了。他抬起头瞧着罗得那张呈现中间状态的脸,很相信自己在上头看出了嘲讽与洋洋得意。但他的确没有办法,而且几乎是有点佩服这个疯子了。罗得分得清手机的发售版本。一个天杀的不知道关了多少年的重刑犯居然比他更懂手机。这下可真的谁也说不清楚了,到底是周雨还是罗得更像一个变态杀人狂?他不得不扭曲着嘴角问:“这是你的?”
“现在是的。”
“那么以前呢?”
罗得那么得意地瞧着他,罗彬瀚的脸色沉了下去。他当然明白一部没有手机卡的旧手机总是有故事的。在梨海市的随便哪家手机维修店里,那最多不过是扒手和捡漏的家伙。但罗得呢?罗得可不是翻翻别人的口袋就能满意的。
他再没有什么别的想说了,连句刺人的垃圾话也没有。于是他低头在手机设置里翻找起语言选项,心里思忖着他那胎死腹中的计划。这可真是刻板印象害了他——谁说宗教狂热分子一定是科技白痴呢?在互联网传播学的本质上,热衷宣扬教派的信徒可比他懂得什么是与时俱进。至少罗得对现代电子产品可熟得很,绝不会傻乎乎地看着他联网,然后下载一个根本没必要的聊天软件。他不可能像骗他祖父母那样轻松地骗过这东西。
这下旧计划完蛋了。他在手机重启的几秒里琢磨着(这该死的设备运行得还挺流畅)。现在他还是得设法溜进卧室,拿到自己的手机,以最快的速度给莫莫罗发消息。要完成这一切而不叫罗得发觉,那可不是让周雨抱着肚子随随便便喊两声就能解决的。
周雨也看着他,等他给出下一步行动的信号。罗彬瀚莫可奈何地瞄瞄他,又飞快地扫了一眼洗手间。他不指望周雨能把人骗到二楼去,除非罗得是真的疯了。不过如果是底楼的洗手间呢?洗手间的门口是个很微妙的位置。要是他没记错,站在那儿是通往玄关的必经之路,能同时监视到呈斜对角的前门与后门,同时又瞧得见大部分客厅——妙处就在这儿了,只是大部分的客厅,唯独他坐的地方被墙边的柜子挡着了。假如有人站在那儿,就必须要使劲探出头来才能确认他的动向。也许他可以叫俞晓绒跟罗得说点什么,把罗得的注意力转开。不过他又要怎么把罗得骗到那个位置去呢?
罗得绕到了他的身后。一只铁钩般坚硬的手握住他的肩膀,用的是那种会把小孩弄哭的力气。“我希望你在构思措辞。”
“对啊。”罗彬瀚说。他已经有了中文输入法,还有个特别愚蠢的系统自带便签程序,这已经是一个处境落魄或病困在床的家需要的一切了。罗得毫不掩饰地从他肩膀后头盯着屏幕,罗彬瀚不清楚这东西认识多少方块字,不过他要是切到联网界面,再大咧咧地打开应用商店下载一个聊天软件,那可真就是自己骗自己了。局势发展至此,他心里不由冒出一个不太本土化的念头:罗得要是个会对着机械按钮尖叫的古约律就好了。
他不得不开始输入文字。杯中魔鬼。一个非常简单的故事。一位探险家被巫医诱惑着走入地下洞窟,从那里拿到了一个带有魔力的水晶杯。他按照巫医的指示欺骗好心收留了他的当地人,使他们伤心绝望,痛不欲生,用他们的眼泪填满了杯子。然后借着这些纯洁的泪水,他开始施展邪恶的巫术,用以复活他自己的朋友,一位在先前的冒险中失去的旅伴。
这根本就不像是给小孩准备的睡前故事,可偏偏俞晓绒喜欢它。在她十岁以前,每次他来时都要把这个简短却阴森的故事念上两到三回。每当故事讲到那恶毒的探险家如何花言巧语地欺骗善良天真的本地人时,她总是仰面躺在床上,目光炯炯地盯着天花板,仿佛这故事中的某种险恶令她着迷。但那不是向往,他一直猜想,俞晓绒准是把自己代入到那些受害的本地人。她会想象自己是其中之一,是本地人的帮手与守卫,如何识破了外乡人的阴谋诡计。当他念着一个恶人得逞的故事时,她是在编织另一个与之作战的版本。
现在他正给这故事编第三个版本,一个罪恶的富家子的自白书。俞晓绒显然会告诉罗得他是在非洲的某场巫术仪式上见到了科莱因。他不知道她是否也编造了一些他迫害当地土著的细节,反正他可以先笼统地提到一些钱财或药物方面的事——罗彬瀚直觉罗得会喜欢这一段的,只要他承认自己干过许多不曾见光的肮脏事。但他也不能承认得太快,而是得狠狠玩点欲盖弥彰的把戏,这样才合那东西的心意。
他还得有一个犯罪动机。他倒是真的可以有。要是谁给他一个百分百可靠的机会,牺牲几个素昧平生的人去复活周妤,他不敢说自己一点不会去琢磨这个事。万幸这个坑蒙拐骗的故事没个好结局,到头不过是魔鬼耍了所有人。他一下下点着屏幕,写到自己在水杯里看到了伦尼·科莱因的脸(这铁定就是俞晓绒会给那个畜生安排的角色)。他木然地描述自己是多么震惊和崇拜那个幻象,反正这方面和俞晓绒的说法出入也不要紧,因此他对杯中显圣的伦尼·科莱因五体投地。他登上祭台,立定杯前,推金山,倒玉柱,纳头便拜。
在旁边侧目偷看的周雨突然咳嗽起来,随后深深地埋下了头,伸手按住胸口。罗得立刻怀疑地望着他。罗彬瀚也偷眼发出警告——他可不记得周雨的笑点有这么低。不过这可能是他误会了,因为当周雨抬头时,脸上看不出半点笑容,只是纯粹的痛苦不适。
“胃痛。”他依然说,“需要温水。”
罗彬瀚还没有发出过行动信号。他捏不准周雨是不是装的。可是不管怎样,罗得脸上立刻露出了恶毒的笑容。他能装腔作势地叫汉娜给俞晓绒倒一杯水,可要是真的有人很需要一杯水,他却是绝不肯叫人如愿的。
“等你的朋友完成他的工作吧。”罗得说。他的语气显示即便罗彬瀚真的交代了一切,周雨照样是拿不到那一杯水的。罗彬瀚也不能显示他对周雨状况的关心,因为那百分百会给罗得一些更加丑恶的灵感。当他一感觉背后的罗得又在观察自己时,立刻就把视线控制在手机屏幕上,不去留意周雨那边的情况,只是竖起耳朵,听出周雨调整了一下坐姿,椅垫因为重量改变发出沙沙细响。还有一种略微刺耳的摩擦声,那是周雨的手套擦过革面或布料的动静。接着他听见周雨说:“我去厨房倒杯水吧。”
那简直就不像是个问句,罗彬瀚不禁为这生硬的演技而侧目。他隐约瞄见周雨正抬头跟罗得对视,脸上带着一种奇特而割裂的表情:下半张脸是痛苦的,嘴唇发白,嘴角绷紧,忍受着不知真假的折磨;而上半张脸却显得那么平淡,眉毛和眼睛述说着另一种截然不同的状态。有那么一秒,他觉得那不见情绪的半张脸是在嘲笑罗得。
“只是一杯水而已,没什么关系吧?”
这下罗彬瀚觉得自己已经用不着再假装看手机了。他扭头去瞧周雨究竟是怎么回事,客厅里的每个人都和他差不多。坐在他斜对面的俞晓绒也望着这边,手指无意识地搓抹胳膊上干涸的血渍。这丫头居然没有被吓着,与她满脸紧张的父母相比,她是真的不怎么担心,甚至还有点魂不守舍的。
罗彬瀚不想在这个节骨眼儿上琢磨她的心思。他正准备说点什么来转移罗得的注意力,周雨已经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要是你不放心的话就跟过来好了。”
这真是再露骨也没有的诱骗了。罗彬瀚真想敲敲周雨的脑壳,提醒他这样蹩脚的演技连五岁时的俞晓绒都骗不过去。罗得根本不可能被他骗去厨房,因为那和正门完全是两个方向。
“我突然想起来一件怪事,”他不得不横插一杠,好转移罗得的注意力,“关于你要找的那个混账……”
他没来得及说完,罗得已经跟着周雨走开了。罗彬瀚张大嘴,盯着罗得异常安静的背影,直到对方消失在厨房的门边——罗得甚至没有站在门口,而是径直地走了进去。这可是他从来没想过的事情。现在罗得看不见他了,也许能瞧见坐得更近的俞晓绒和俞庆殊,但只要那东西不探出头来,就不会知道他是否还坐在原位上。
这正是他刚才处心积虑想要制造的良机。可是当它真的到来时却显得那么轻易,那么莫名其妙,叫他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罗得这是在发什么疯?这里头有什么样的诡计?或者只是他自己陷入了幻觉?就在他质疑自我的时候,汉娜·察恩已经悄没声息地从座位上滑落,趴下来观察地面与沙发的夹隙。她也和罗彬瀚一样有个好位置,并且有了自己的行动计划。很快她便伸出手去,想摸到先前被马尔科姆踢进去的那把手枪。
俞晓绒和俞庆殊都没注意到她那熟练而果断的小动作。这对母女正一起扭头盯着厨房,完全被里头发生的事吸引住了。罗彬瀚恨不得钻进她俩的脑袋里,把她们看到的画面挖出来共享。可更要紧的事在他这边——马尔科姆发现了汉娜的小动作。他只考虑了几秒,接着就调换了坐姿,把胳膊挡在沙发靠背上。这是在给汉娜的行动打掩护,让罗得出来时没法第一时间发现。
罗彬瀚很想给他们打个手势,让他们别太信赖枪械的重要性,可是压根儿就没人往他这边看。他瞧出来汉娜是绝不会安安分分地等着被奇迹拯救了。因此,眼下不是说服的时候,而必须得是行动的时候。于是他横下一条心,先悄悄把鞋子脱掉,然后慢慢地从位置上站起来。他尽量把这件事做得安静,但客厅里的人还是全都发现了。这不免叫罗彬瀚感到整个计划的艰难。他给他们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然后一步步挪向卧室。俞庆殊想用眼神制止他,不过什么也没说。
他开始往卧室的方向走去,尽量快速而不发出声响。这事儿竟比他想象中的容易,因为他原本担心腿伤会拖累行动,而实际上,他没觉得有什么痛苦。也许是情绪高度紧张的缘故,他的身体差不多已没有知觉,而且出奇的轻盈,就像一道影子那样滑进卧室里。手机就放在桌上充电。他把它拿起来,第一时间关掉铃声和振动。这一切他都做得既顺畅又迅捷。然后他打开聊天软件,准备先发出一个明确的呼救。
这时他听到了骚动。从卧室外头传来的,像有谁深深地喘了口气。他闪过一个念头:干脆就别管那声音。现在他就站在这个房间里,简简单单地打出救命两个字,把它利落地发送出去,再打一个语音提醒,然后一切就结束了。他可以从这桩匪夷所思的破事里脱身了。哪怕下一刻罗得冲进来逮住他,他也可以说自己不过是报了警。罗得不怕警察,只会嘲笑他的不知死活。他可以再使点激将法,跟罗得拌拌嘴,直到某种巨物从天而降。
门外响起某人的尖叫。
罗彬瀚扭头冲向门口,手机被他抓在手里,随时准备打响语音通讯。但是当他把头探出卧室时,几乎就忘了自己手里还攥着东西。他看见罗得从厨房里出来了。那该死的东西站在距离厨房入口两三步的地方,若有所思地望着墙上的挂画——那水蓝天空下的杏花。在他脚下是块深咖啡色的防滑用毛垫,许多年前就搁在那儿了,因为厨房的门框是金属的,特别尖锐。俞庆殊端汤出来时曾经磕伤了膝盖。
血正滴滴答答地落在毛垫子上。一滴又一滴,就像屋檐边落下的积雨。但那边缘如瓦檐般曲折的刀刃正握在罗得手上。金属的光泽明亮闪耀,粘附在上头的血迹却很淡。在罗彬瀚轰轰作响的脑袋里混成了一种柔和的银红色。
734 于天堂与地狱之间(中)
屋子里的每个人都站了起来。马尔科姆扣住俞晓绒的肩膀,把她拦在自己身后。罗彬瀚还发现了汉娜已经拿到了枪,正用右手握着枪柄,反扣在自己身后。或许那枪的保险已经打开了吧,他心里短暂地想到这点,然后他便什么都不考虑了。他从卧室里迈出去,眼睛盯着罗得的刀。
尽管他是如此明目张胆地干了某些事,罗得却一点都不感兴趣。那东西敛声屏气,全心全意地观望着画中的杏花,好像周围的人都已经无关紧要了。罗彬瀚伸手按了按太阳穴——他觉得那儿有什么东西要撞穿皮肤跳出来似的,当他开口时,声音像是彻夜失眠那样疲倦:“你干了什么?”
罗得发出了一声深重的喘息。那似乎正是罗彬瀚先前在房间里听见的动静。竟然是罗得。那种人处在氧气稀薄的高原上,只能使劲鼓动胸膛呼吸的声音。一个怪物何必要这样努力地呼吸空气?
“你把他怎么了?”有人这样问。隔了片刻后罗彬瀚才意识提问的人不是他自己,而是俞晓绒。
罗得又喘了两声。刀上的血已流尽了,他沿着墙壁向前走去,所有人都听见他喃喃地说:“那色彩。”
“你说什么?”俞晓绒高声问。
这一次罗得叹了口气,声音里带着满足与失落。他扭头望向他们,但又好像谁也没瞧见,但他却似乎很有信心地挥了一下手,然后满意地笑起来。
“我没有见过那种颜色。”他说,发音清楚而语气稳定,“确实,说得一点没错。葡萄藤和鱼封在土里,你可以看到发酵是这么一种过程,我会说那是血液在起作用。因为,我们都瞧见了,那河流的颜色见证了一切。”
“罗得!”俞晓绒叫道,声音绷得像根随时会拉断的弦,“你又在玩什么把戏?”
“由一作十,二任其去。”罗得回答道。
他紧接着欣快地哼唱起来,先用手打了两个拍子,又剁了两下脚。“风新娘和包玻,两个下流的娘们,可毕竟她们也有用处。我现在看见了,她们也在全景里头。”
他停顿了两秒,然后彬彬有礼地问:“给我的药里加片柠檬好吗?它就是这一点点酸味,年头最陈的药会发苦。好啊,现在我的视野已打开了,我完全明白了。”
房间里再没有旁人说话。罗得又开始吃力地喘气,眼中闪闪发亮,脸上挂着满足的笑容。他轻轻晃动手里的面包刀,好像它是根拐棍或雨伞。然后他哼唱着那交响曲的旋律,蹒跚地沿着墙往前走,一直走到唱片机前面。汉娜·察恩已经不再把枪藏在背后了,而是犹豫未决地半举着。她没有立刻射击,无疑也是被罗得那副毫无征兆的疯样迷惑了。
罗得又开始摆弄那台唱片机,动作温柔而小心,像给一个熟睡的婴儿裹好被子。他那满怀柔情的模样直叫人汗毛倒竖,可是罗彬瀚没再关心下去。其实他真的应该关心的,他应该防着罗得新一轮的诡计,应该上前去按住汉娜,阻止她贸然行动而遭遇危险。可是这些念头只是从他脑袋里不留痕迹地滑过,他一个也没有抓住,而是直奔厨房。
他进去时基本是头脑空空,并没有时间去预想自己将会看见什么画面,甭管是好的还是坏的。厨房最深处站着周雨——大概可以算是站着的。周雨把后背靠在料理台边,微微弯着腰,戴手套的右手搁在腹部。从深色的衣料上没法判断他流了多少血,但他的确受伤了,罗彬瀚瞧见地上有滩被踩过的血迹,淡淡的血脚印一直延伸到门口。
周雨抬头看见了罗彬瀚。尽管气色糟糕,他的表情倒还算镇静。罗彬瀚快步走过去扶住他,想检查一下伤口。但周雨按住他的手,摇头说:“先别动。”
罗彬瀚不打算在这时候挑战专业人士的判断。他让周雨把胳膊搭在他肩膀上,心里有种解脱般的感觉,因为周雨似乎伤得不重。肯定没有刺到内脏,否则人会像泄气的皮球,软趴趴地躺在地上,连一个字也说不出来。既然现在周雨能自己站着,像平常那样说话,思路依旧清晰,按住他的手也颇有力量,这样一个人至少是没有生命危险的。于是他扶着周雨慢慢坐到地上,让他尽量少动用力气。
“得给你找点东西包扎。”他对周雨说,“你感觉怎么样?”
“还好,应该只是皮外伤而已。”
周雨按在腹部的手动了动。罗彬瀚密切留意着他的神态,确认他不是在强忍痛楚。应该不是,因为周雨的面部肌肉的确是松弛的,甚至有点过于松弛了,反而令人担心——在他听说过的案例里,那些被刀捅穿了肠子的人倒是经常不觉得痛。不过那种人也没力气像周雨一样推动他的肩膀,让他先留意门口的动静。
“那个人还没走吧?你妹妹他们还好吗?”
罗彬瀚胡乱答应了一声。这会儿他差不多是放下心来了,关于罗得的疑问又重新进入他的脑袋里。
“这是怎么回事?”他低声问,“为什么他突然攻击你?”
“不知道。”周雨说,“你先去看住那个人吧。这里我自己处理就好。”
他说得很平静,但是并不虚弱。于是罗彬瀚最后朝他的腹部看了一眼——实在瞧不清楚什么,手套与衣服的颜色都是近黑的,只能确定那儿确实沾着一些血迹——然后起身朝厨房外走去。那首欢快的交响曲又奏起来了,第三次进入舒缓的前奏。
罗得还在唱片机前,而客厅里的其他人都已站到距离他最远的角落里,活像在躲避瘟疫的传染源。罗彬瀚刚走出厨房,马尔科姆就冲他悄悄打起手势,用口型和动作表示他认为罗得正在发病。这可怜人要么是吃了不该吃的药,要么就是忘了吃该吃的药。他又招手让罗彬瀚赶紧跟他们站到一处,别去靠近一个随时可能发作的疯子。
罗彬瀚假装没太看懂他的意思,而是反手关紧了厨房的门,靠在门边打量七八步开外的罗得。他没来得及问问周雨到底发生了什么,不过任谁也瞧得出罗得现在不大正常。如果这怪物突然决定要杀死眼前所见的每一个人,罗彬瀚觉得自己最好还是站得更近一些。在几步开外,他可以试试扑上去砸烂罗得的脑袋,而要是站得太远了,罗得玩他那套小把戏时可不是吃素的。因此他继续站在原地,一只眼睛盯住罗得,另一只眼睛则盯着从衣袋里掏出来的手机。
他把手机举在脸旁打字,试图用这种办法监视住罗得,又能发消息给莫莫罗。不过要同时盯住远近不同的两个方向(还得辨认那该死的输入法键盘)比他设想的难多了。人体构造有时真的不可理喻,他现在的视力也许比九成九的本地人都要强,可在这方面还是不如一只变色龙或山羊。“救命”两个字先被他按成了“姐妹”,然后又错打成了“叫你”。谢天谢地第三次他打对了。他满头是汗地按下发送键,正准备再打个语音提醒莫莫罗看消息,罗得猛然喊了一声。他的手指因紧张而微微一抽,从语音拨号键旁滑开,点开了照相功能。
手机屏幕里显出了一个满面欢笑的罗得。那张脸,至少在手机屏幕里看来,几乎像第三个人。不是因为五官变化,而是那股洋溢欢悦与幸福的炫目神采。照中人已经入迷了,彻底陷到另一个世界里去了。罗彬瀚凝视着掌中这幅四四方方的画面。那沐浴在光明与鲜血中的狂喜之人,将耳朵贴向灿亮冰冷的铜质喇叭,聆听序曲一步步登上最高潮。他就像一位家庭宴会上喝过头的宾客,如痴如醉,如癫如狂,如在梦幻与天堂的至深处。罗彬瀚目不转瞬地看着,想从拍摄界面里退出来,手指却自顾自地按下快门键,把这张万分迷人,同时却又无比丑恶的照片发送给了莫莫罗。他犹犹豫豫地重新发送了语音请求。
这时厨房的门打开了。罗彬瀚扭头回望,看见周雨已扶着门框走出来,脸上没有分毫血色。他越过罗彬瀚的肩膀望了一眼罗得,随后低下头,肩膀轻微地痉挛了几下,抓着腹部的手指逐渐收紧,看来延迟发作的疼痛终于降临到他身上。罗彬瀚准备过去扶他,罗得却在这时耸耸肩膀。
“啊,好吧。”他目光失神地说,“我不相信那扇门会说真话,但让我们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他蹒跚着从唱片机走开了。周雨咳嗽了两声,伸手指向他,提醒罗彬瀚先去关注眼下的头号威胁。那也的确是更稳妥的做法。罗彬瀚把语音拨号中的手机揣进兜里,信手抄起旁边沉甸甸的玉石烟灰缸,一件来自刘玲的赠礼。他可以随时把它掷向罗得的脑袋,试试能否给它砸个稀巴烂。他也不是唯一一个动这类主意的。马尔科姆灵活地溜到了墙角,把藏在橱柜里头的金属棒球棍抄在手里。俞晓绒倒是什么都没拿到,她被她妈妈强硬地揽在怀里,退到通往二楼的楼梯口,目光凶恶地盯着他——不,更像是盯着他后头。在她旁边,汉娜·察恩似乎正小声地问她怎么更好地瞄准。
每个人都蠢蠢欲动,除了周雨的状况有点糟糕。他急促的呼吸声即便在轰鸣的音乐里也那么明显,几乎跟罗得踉跄前行的脚步打成了同一个拍子。某种隐忧浮上罗彬瀚的心头,但周雨依然指着罗得,坚持让他去留意那疯子的状况。他不得不同意这个判断是对的。
在迷狂纷乱的乐曲高潮中,罗得几乎像个歌剧台上的舞者。他的身躯歪斜摇荡,一步步迈向玄关。没人明白他的目的是什么,或者他是否有一个目的。他和蔼地挥舞手臂,朝周围看不见的观众们招呼致意,然后打开正门走出了屋子。他没有再把门带上,因此所有人都能从敞开的门扉看见他往外走了两步,眼看要这么走到院子里去。接着他却把左手的手掌盖在脸上,转身面对着门,从指缝里细细观察门框上方的某样东西——用来查看访客的监控摄像头。那是罗彬瀚所能想到的唯一可能。
罗得用单手盖着脸,打量了摄像头足足半分钟,然后徐徐举起面包刀,在空中甩出一条闪亮的弧线。管弦交织的旋律紧随刀尖跳跃,军镲锵锵推进,一声高过一声,把这场荒诞喜剧顶向皆大欢喜的结局——然后他猛地把刀丢了出去,甩进玄关深处。马尔科姆一下扑了过去,把刀远远地踢进客厅。汉娜则紧跟着跑到他身后,举起枪为他提供掩护。
“不!”一个尖利的嗓音说,“不不不不不不不不!”
罗彬瀚感到一阵电流从自己头皮上刮过,留下阵阵痉挛的感觉。发出怪叫的人是罗得,或者,在罗得身体里的某种东西。那声音根本就不像个活物,再好的歌剧演员也发不出这样像要扯断声带似的动静。他赶紧往前跑,要把最近的汉娜与马尔科姆拖回来。但紧接着他又听见罗得发出了一声近乎于哭嚎的可怕动静。
“你!”那东西的音色像粉笔划过黑板时刺耳的尖鸣,整个小区恐怕都已从噩梦里惊醒,“你不能这样对我!”
然后他安静了。盖着脸的左手滑落下来。他的脑袋猛然往前一冲,重重撞在墙上。砰!那一声巨响像沉闷而厚重的鼓点。砰!接着又是一下。砰!斑斑红雨飞溅到玄关里,让俞庆殊发出惊叫。马尔科姆已然转身捂住汉娜的眼睛。砰砰砰!他们终于听出来那声音正跟着旋律而动,仿佛一面身不由己的皮鼓,正被人倾尽全力地狂敲猛打。砰砰!他们依稀听到鼓面破碎的声音,听到绝望的鼓锤断折与濡湿的汗水飞溅。砰砰!
管号如狂欢乱舞的蜂群。砰!弦乐满怀讥笑地萦绕反复。砰!渐近结尾。砰砰!最后三个小节。砰!砰!砰!最后一个音节。砰。唱针空转,万籁俱寂。
只有鼓点还在继续。砰。砰。砰。砰。砰。砰。门前的东西已经站不起来了。它抽搐着滑卧到地上,只有脑袋依旧一下又一下猛烈地撞击地砖。血,还有些别的奇怪颜色的液体溅越过门框。有一种杂音混在空气里,罗彬瀚很难分清它来自身后的唱片机,还是门口那个东西的喘气。砰。节奏越来越慢。砰。动静越来越轻。砰。
马尔科姆已经抓住汉娜,迫使她转过身背对门口。他推着同样脸色惨白的汉娜走回客厅,确保这个未成年人瞧不见玄关的情形。罗彬瀚与他对上视线,谁也说不出话来。远处传来隐约的警笛声,但罗彬瀚不知道那是不是过度充血的大脑带给他的幻听。他已头晕目眩,说不上来自己有什么样的感觉,只是慢慢把那个沉重的玉石烟灰缸放回桌子上。是的,他想现在罗得已经不再是个威胁了。
这个念头让他木然地拿出手机,想把最新情况告诉莫莫罗,让他不必再十万火急地赶来救援了。这时他才发现聊天界面上只有两个醒目的红色叹号。某种不凑巧的网络问题,竟然让他的求救信息与照片根本没发出去,他的语音也压根没有打出去。妙极了,这简直是场倒霉到难以置信的事故,一个愚蠢低级到致命的错误,足以害死他们所有人!但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他盯着手机屏幕,仿佛过去了好几个小时,周围什么动静都没有,只有一下又一下的撞击。当手机上的时钟数字变化了两次后,门口终于再也没有声音了,远处却似乎渐渐有了喧闹。这个夜晚很快将会变得更热闹,将会彻底喧嚣沸腾起来,可罗彬瀚的注意力已经不在听觉上了,他只是盯着手机,脑袋里回荡着刚才的音乐,直到有人在他身后痛苦地咳嗽了几声。
他有点恍惚地回过头去。是周雨。在刚才的混乱里,周雨已经从厨房边走了出来,就靠在唱片机旁罗得曾经站过的地方。血迹在他的手套上微微发亮,他仍然按着腹部,看起来并不轻松。罗彬瀚想过去扶他坐下,周雨仍然只是摇摇头。
“我没事。现在这种情况……先去叫警察吧。”
“还有救护车。”马尔科姆说,已经把自己的手机从口袋里递给俞庆殊。他这会儿倒没忘记自己在警察那儿缺乏信任的问题。要是他给本地警察打电话说有人撞死在自己家门口,谁不会觉得他喝多了呢?罗彬瀚几乎也怀疑是自己吃错了点什么。
俞庆殊脸色煞白地拨打起号码,其他人似乎都僵住了,还在对这离奇恐怖的一夜不知所措。罗彬瀚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最后决定去门边做点遮挡物。当然,不能乱动门口的痕迹,免得警察来时说不清楚,可也没必要让家里人一直盯着门外的场面看。于是他一瘸一拐地朝玄关走去,经过俞晓绒时他停下来,双手从后头搭住她的肩膀,感觉到她浑身蓦然绷紧,就像野兽听见远方的枪声。
“别盯着那儿看了。”他尽量调子和缓地说,“去楼上坐一会儿吧。”
俞晓绒回头望着他。她绷紧的脸孔上有恐惧,但除此以外还有别的情绪,一种潜藏压抑得更深的东西。她的视线先是看他的脸,然后又落到他的腿上。他们对彼此都有很多疑问,可是已经够了,今晚他们两个都受够了罪,是该好好歇一歇了。
“我俩都得消毒包扎一下。”罗彬瀚改口说,“还有周雨。家里的药和绷带都放哪儿了?在二楼?我记不起来了,你去帮忙拿一下?”
俞晓绒挣开他的手,朝他身后走去。罗彬瀚则继续往前去收拾玄关的烂摊子。他们擦肩而过。但在他背后,俞晓绒并没真的上楼去,俞晓绒——詹妮娅有她自己的想法。
我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在那一刻她心里正这么想着。她径直朝着客厅最深处走去。我知道这是谁干的。她悄悄地说,手掌紧紧蜷握起来。那贯穿掌心的伤口疼得她浑身打颤,但是现在她需要这种疼痛,她需要肉体的警醒来压过本能的恐惧。
詹妮娅忍耐着一切在胸口翻滚的冲动,举目看向唱片机旁的人。那人,就像完全料中了她的念头,正以空虚的神态凝视着她,也可能只是两眼空空地对着她所站的位置。他的一只手仍然按着腹部(倒好像真的受了什么重伤似的),另一只手却状似无意地搭在唱片机上,如奖励一只温顺的狗那样抚摸花形喇叭。海边的记忆重新回到詹妮娅脑海中,这是属于她的秘密,不止是周温行、赤拉滨与科莱因,还有这个人——这个她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人的东西。
这机器在你眼中确实就是一只好狗,是吧?她用眼神无声地质问,或许它制造的动静帮了你什么忙?好让你像玩弄一只狗那样玩弄罗得?你在我们面前杀死他,就像随意地锤烂一面破鼓,这场戏让你开心了?
倚在金光灿漫的铜质花朵边的东西,这屋中真正潜伏的恐怖之物,此刻静静将脸偏向花瓣锋锐的边缘。他的手臂环绕过铜花,又在嘴唇边竖起一根手指。嘘——可千万别坏了这场好戏呀。那目空一切的脸上清楚浮现出一丝病态而嘲弄的笑意。
735 于天堂与地狱之间(下)
第二天将近中午的时候,得到消息的刘玲终于驱车赶到了。她穿着那件罗彬瀚印象深刻的藏青色吸烟装,把外套披风似地搭在肩膀上,气概堂堂地登场亮相。坐在窗边的罗彬瀚瞧着她走到前院里,跟某个正指挥别人检查草坪的警察搭上了话。她们想必是熟人,所以刘玲肆无忌惮地指着门口问了好半天,最后竟然用不着俞庆殊出面就轻松走进了屋子里。
推开前门前,她盯着脚下看了好一会儿,然后才走到客厅里站定,把一只提包撂在沙发上,叉着腰环顾整个底楼。罗彬瀚一向觉得她这种腔调特别有意思,因此从不主动打断,而是兴味盎然地喝着他的热可可。当刘玲瞧见他时,他举了举杯子表示招呼。
“你们这儿昨晚进土匪了?”刘玲说,眼睛瞥向厨房门口沾染血污的防滑垫,“听说死了人?”
“来了个疯子。”罗彬瀚接着吃他的早午餐,“先是冒充警察闯进来恐吓我们,然后又自己撞死在我们家门前。”
“你的腿怎么了?”
“一点小伤。”
“那疯子弄的?”
“他还弄伤了绒绒的手。”罗彬瀚说,看见刘玲的眉头开始打结,“反正都不算严重。他对自己倒是够狠。”
“他跑到你们这儿到底是想干什么?”
罗彬瀚冲她做了个怪脸:“发疯。”
刘玲放弃了向他打听更多消息。她往厨房里探了一眼,没找到第二个能说得上话的人。“伱妈妈人呢?”
“在楼上和警察谈话,马尔跟她在一起。绒绒和她同学在她自己的卧室里。”
后院里已经响起雷奥兴奋的吠叫声,它也许是听出了熟人到来的动静,但却不能出来迎接。俞晓绒把它栓在了后院的柳树上,以免干扰警察的检查工作。屋子里的电话差不多十分钟就要响一次。消息灵通的友邻们都关心他们,迫切想知道他们是否安好(以及命案的种种骇人细节)。
街道对面还远远站着几个游手好闲的青少年,对十五号门前的情形指指点点。他们当然瞧不见尸体,那具形状可怖的遗骸早被运走了,可门口和前院里溅射的血迹也足够他们兴奋一整天了。在这晴空如洗、阳光明媚的日子里,没有什么比邻居家门口发生的惊悚命案更激动人心。要不是这屋子里的住客都平安无事的,他们今夜就会潜进来玩通灵板。
前院搜索草坪的警察在外头喊着他们的探长,也许发现了什么线索。后院里的雷奥还没嚷够,而电话又令人发狂地叮铃铃直叫起来。这阵鸡飞狗跳吵得刘玲头晕。她捋了把油光闪亮的卷发(不消说,她肯定是从彻夜通明的办公室里赶来的),再用指头使劲地捏捏鼻子,上楼找俞庆殊去了。
罗彬瀚继续从容地吃他的早午餐。他不必起身去应付警察或电话,因为他只是个愚蠢的外国佬。他老妈要求他绝不单独和警察谈话,更不准乱说任何关于昨夜的事情,要是谁用英语或德语跟他搭话,他只管傻乎乎地问对方能不能说中文。这安排倒是很合他的心意,虽然他不觉得自己会惹上什么法律麻烦,因为无论昨夜的情形多么怪异,罗得都百分百是自杀的。他自己主动走出屋子,然后生生把自己的脑袋撞了个稀巴烂,连五官的形状都分辨不出来了。门口的摄像头完整记录了他的疯狂行径,那可是铁证如山。
叮铃铃的噪音还在继续。楼上某扇房门打开了。罗彬瀚扭头瞧见汉娜·察恩从俞晓绒的卧室里走出来,驾轻就熟地接起电话,用绝对是佯装出来的虚弱声调应付了好邻居们的慰问。然后她便走下楼来,从罗彬瀚盘子里拿走一块没动过的酥饼。罗彬瀚觑了眼她的脸色,发现她神采奕奕,一点看不出彻夜未眠的迹象。可真是周雨羡慕不来的青春活力。
“不去上课了?”他随口问。
汉娜睁大眼睛。“当然不,”她用吃惊的口吻说,“在发生了昨夜的事情以后!我和可怜的詹妮娅当然都得休息几天。”
罗彬瀚又古怪地瞄了她一眼。他不知道这丫头说的话是真是假,甚至怀疑她父母现在是否知情。在昨天夜里,罗得发疯的那个时刻,她的确受了惊吓,可一夜之后便又是个满脑袋鬼主意的怪丫头了。这符合一个青春期孩子的正常心理吗?他说不准。他已经脱离学生时代太久了,只觉得那种野蛮而发乎天性的狡猾有时怪吓人的。
汉娜在他对面坐下来,一双翠眼望着窗外来来去去的警察。借着玻璃的反光,罗彬瀚悄悄打量她,心里琢磨她究竟知道多少事。昨夜警察来得很快,尸体的状况又太吓人,各种各样的麻烦都让他们疲于应付,他还没来得及和俞晓绒进行一次开诚布公,至少在某种程度上真诚的谈话。伦尼·科莱因到底是怎么回事?罗得又是怎么学会那个把戏的?
在他离开雷根贝格之前非得把这些事情搞清楚不可。而与此同时他也得掂量掂量自己身上的包袱。关于天空之外的那些事,他又应该告诉俞晓绒多少?
他习惯性地抓起手机,看了一眼消息框。经历过险些致命的网络问题以后,他仔仔细细检查了手机设置,还有剩余的话费。没有任何看得出来的毛病,但他还是决定回去就把这手机换掉。它搞不好已经在寂静号穿越某片特殊区域时就故障了,寄宿了一个意图谋杀他的宇宙恶灵。而为了避免来自官方的麻烦,他还在警察赶到前删掉了那两条发送失败的消息,改为询问莫莫罗什么时候方便跟他在梨海市碰个头。他甚至不敢打电话交代情况,因为眼下就连雷根贝格都能冒出个罗得,他可说不准自己的通讯安全是不是真能得到保障了。
莫莫罗还是没有回复他。这次的延迟至少已有七个小时,不禁让罗彬瀚怀疑永光族是否也遇到了麻烦。他劝说自己再多等半天,别轻易把敏感信息发到网上,手上却忍不住反复打开莫莫罗的身份资料,或是回翻之前他们互相发送的图片。他漫无边际地想象那个秘密,那件荆璜和雅莱丽伽瞒着他的事,莫莫罗正背着他进行的秘密行动。也许罗得只是个开始,很快全世界的人都会一头撞死在别人家门口。
这个念头让罗彬瀚很不合时宜地笑了,直到他发现汉娜正偷偷打量着他的手机。这可不是乖学生该做的事情。他立刻把手机收起来,然后笑眯眯地瞧着汉娜。如此明显的表示却不能叫这丫头知难而退,她满面无辜地眨着眼睛:“有什么有趣的新闻吗?”
“不过是和朋友聊聊电影。”罗彬瀚说,“反正今天咱们是别想出门了,我正考虑找点有意思的东西看看。”
“你想看什么?”
这正是罗彬瀚暗自等待的问题。他不怀好意地搜出那部名叫《狐狸与猎狗》的动画电影,把它拿在汉娜面前晃。“我觉得我们该看点温馨的片子,”他阴险地说,“一对两小无猜的动物伙伴,最后因为人类反目成仇。你觉得怎么样?”
汉娜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肯定看过这部片子。”她回忆着说,“那是小学的事了,但我还记得里头有个老奶奶,还有一头熊——狗和狐狸长大后本来已经分开了,成为了敌人。是那头熊的袭击叫它们和好的,对吗?”
罗彬瀚并没真的看过这部片子。他只能不置可否地在手机上搜起剧情梗概。
“我记得是这样没错。”汉娜相当确信地继续说,“不过我不喜欢这部片子,老套的大团圆。我倒是更喜欢它的原著,我想应该是同名。狐狸是被人类养大的,这点和电影一样,不过它和猎狗从来不是朋友。实际上那只猎狗一直为猎人追杀狐狸,他们还杀了它的孩子和配偶。”
罗彬瀚直勾勾地盯着她,不过汉娜已经完全陷入了自己的思绪里。“他们最后抓住了狐狸。”她带着几分愉快地口吻说,“终于把它干掉了。老猎人既然完成了目的,就得收拾行李进养老院去了。但那里是不准养狗的呀!所以,在搬进去以前,他就亲自用枪把那只忠诚的猎狗打死了。”
一片树叶在街头静悄悄落下。汉娜若有所思地点着自己的手指:“我好奇他们为何要把电影拍成一个温馨故事。”
“也许,”罗彬瀚说,“为了让大部分孩子不必在影院里尖叫痛哭?”
“没有工作和退休金的确是怪吓人的。”汉娜赞同道,“一个乡下人终日酗酒,滥交,把杀死野生狐狸和受人吹捧当作人生的最终追求,英雄的伟大成就,最后被城市化经济无情地抛弃。我觉得这非常有警示意义。”
“那么猎狗呢?”罗彬瀚提醒她,“被主人背叛和杀死的那一只?”
“噢,那难道不是注定的吗?”汉娜自然地说,“既然它为这样一个不太聪明的主人效忠,我想它无论如何都不会有好下场。它死前还相信着他,舔着他的手呢!可既然它已经看到人是怎样对待狐狸的,就该明白自己是个什么位置。它太相信自己和人类是一体的了。”
“狐狸也死了。”罗彬瀚补充道。
“优先消灭反对派。”汉娜思考着说,“我还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不过我不觉得这是什么高深的政治隐喻——我们的社会素来就是这样做事的。”
罗彬瀚开始从头到脚地打量她,仿佛他是第一天认识这个人。他没有大惊小怪,因为互联网时代的小孩完全可能像个外星带路党。他只是诧异于她是接受得这么自然和平静,紧接着他脑海里浮现出她昨夜拿着枪的样子。
“昨晚你觉得害怕吗?”他问道,“在那个疯子发作的时候?”
“当然,我还是第一次瞧见有人那样做呢。”
“可你恢复得挺快。照昨夜的情况,我还以为能吓得小孩三天睡不着觉。”
“可他到底是死了,不是吗?”汉娜轻描淡写地说,“要是他活着,还有着不怕死的疯狂,那会威胁到我们所有人。不过既然他已经死了,我想就用不着担心什么了。那不过是一具尸体。”
她考虑了一会儿,点头承认道:“那真是具难忘的尸体。警察都认不出他的脸了,那会是他选择这样干的目的吗?”
罗彬瀚也不知道答案。他避开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睛,不能否认自己内心有点朦胧的恐慌,关于俞晓绒是否真正了解自己这位最要好的朋友。也许她只是个头脑聪明又思路古怪的普通女孩,也许她日后将率领外星军队毁灭全人类。此时此刻,他只希望狐狸与猎狗之间是真的非常非常要好,像动画电影版的那种。
“我得进屋睡一会儿。”他假装打了个哈欠,抓起自己的手机,从俞晓绒的同伙身边溜走。但他不是真的犯困,周雨趁他不注意时独自去了医院,他实在没什么对象可聊。因此他只是在房间里躲着看了一会儿工作邮件和流程消息,揣测那边什么时候会知道昨晚上的奇事。他知道他父母之间一定还有跟双方都联系得上的朋友(这毕竟是生意场上的关系嘛)。南明光早晚都会来找他聊聊。
他粗略翻了翻昨天错过的消息,跟上财务部门关于合规性整顿计划的最新进度。其实也没什么可说的,整份文件的真正意义就是在结尾尖叫他们的内审人员早已精疲力竭,所以赶紧去请个专业的审计团队来!至于两边怎么协调?谁来做哪些决定?恐怕这就是南明光准备丢给他的任务了。他还没跟新上任的财务主管碰过头呢。
这一切真是太棒了,太美妙了。人生最浪漫的事,就是在度过被疯子砍伤一条腿的假期后去公司狠狠折磨打工仔。他都想好下一次请加班组吃饭时点什么菜了。其后他又偷偷观察了罗骄天的朋友圈,全是学生会活动宣传与武侠的阅读打卡。这在罗彬瀚眼中也是一个谜,罗骄天时常在举止上不自觉地模仿周雨,可武侠就完全是他自己的兴趣了,没准那才是罗骄天内心认同的“真我”。
他靠研究罗骄天的书单品味消磨了一段时间,直到确定汉娜已经不在客厅里,这才走出家门,穿过街道,去和对面的昂蒂·皮埃尔打个招呼。昂蒂是昨天午夜回来的,大约就在周雨跟罗得碰面的时候,她刚从外头回到自己家里,发现里头一片狼藉。而当罗彬瀚推开虚掩的正门走进去时,正看见客厅里横七竖八地躺着十几个垃圾袋,昂蒂本人则相当沮丧地躺在沙发上。她是上下颠倒地躺着的,长发铺散及地,两只腿则挂在沙发靠背上。罗彬瀚响亮地咳嗽两声,她依然一动不动,像巨型蝙蝠般倒悬着瞧他。
罗彬瀚有点尴尬。他也说不好昂蒂的目光里是否有几分谴责的意思,毕竟这屋子的毁坏有他一份。二楼的舞蹈室彻底完了,其他房间也完全是灾难现场。如果这些都不算是最大的麻烦,现在警察手里还有一把来自她家里的面包刀,曾经被某个疯子用以非法入侵和故意伤害。这可能会把昂蒂也给卷进问讯里,实际上,警察到现在都没来找她问话就够奇怪了。他估计他们是准备先在十五号彻底检查完,然后再来跟这位说不了话的哑巴女士打交道。
考虑到罗得证据确凿的死因,那倒算不上真的风险,可仍旧添了麻烦。作为歉意的表示,罗彬瀚老老实实地替她把客厅里的垃圾堆按照不同的分类收拾起来,又去了趟二楼查看情况。看来昂蒂只把那些砸碎的玻璃、瓷器、碎布之类的小杂物拾掇了一番,各式地毯凌乱地堆在墙边,血迹鲜明刺目。最后,他站在走廊尽头的古董挂钟前,打量它那精美的木质框架和雪白冰冷的嵌石花纹。钟面上的三根指针都没动静了。罗彬瀚盯着最长的秒针看了好一会儿,才发觉它仍在微乎其微地往前推进。这钟恐怕是在昨夜的冲突里撞坏了,又是昂蒂的一笔巨大损失。
罗彬瀚不觉得自己是这笔损失的罪魁祸首,可有个念头隐隐戳着他的喉咙。他记得昨夜那奇怪的情形,在俞晓绒出现之前……他不能肯定,这钟的确可能是他自己而非罗得撞坏的。他又低头看看脚底,古董钟下方的血迹分外浓烈。还能让人感受到那股腥咸的气味,那沿着脊椎上升的寒气。他犹豫了一下,想到警察看到这么多血迹时会有什么想法,而贸然清洗是否又会引来额外的嫌疑。最后他决定先不去碰它,就让昂蒂·皮埃尔自个儿决定怎么处理家里的事。
他下了楼,回到客厅里,坐在颠倒的昂蒂对面。“抱歉搞乱了你的房子。”他开门见山地说,“昨晚那家伙把绒绒丢进了你家里,接着我们就打起来了,没法顾上你的家具。”
昂蒂垂落在地的手臂如游蛇般轻摆。罗彬瀚就当她已经把这件事揭过去了。他本想谈谈经济赔偿的问题,但又觉得估值谈判这档子事儿最好还是交给他老妈处理,于是便沉默下来。昂蒂则旁若无人地想着她自己的心事,时不时像条活蛇蠕动一下,看着怪可怕的。
难道她在俞晓绒那对母女面前也会这么干吗?罗彬瀚不禁有点怀疑。也可能是因为他认识陈薇,而这个好徒弟在一切认识她师父的人面前都会解放某些天性,或者该说——邪性。他在心里反复咀嚼这个词,终于决定自己还是得问个明白。
“昂蒂。”他组织着措辞说,“昨天晚上那件事,就是说,那个陌生人在我们家里突然发了疯,把自己给活活撞死了……我估计,这其实是你干的?”
昂蒂缓缓蠕动着背脊,使整个身子在沙发靠背上升高,好让视线能更接近罗彬瀚的高度。她不出声地盯着他,眼珠在他身上转了又转,仿佛有某些事叫她费解。
“我看这还是挺明显的吧?”罗彬瀚揣测道,“你刚好在那个时候赶回来了,对吧?发现了我们屋子里的事情,所以你使了个什么办法让他对着摄像头发疯。有人曾经告诉我,你有一种类似催眠的本事……别担心,反正这事儿你知我知,我不会跟别人说的。”
昂蒂又摆了摆手臂,身体往下滑出一截,视线漫无边际地飘向天花板。毫无疑问她这是默认了。他轻而易举地抓住了干掉罗得的幕后真凶,当然不是打算告发她,还得给她打掩护。
“我们最好别让我妹妹知道这件事。”他松了口气说,“她太喜欢研究秘密,没准会发现你和罗得那件事的关系。那样她就会每天都盯梢你,派人试探你,偷窥你的生活隐私。所以,要是今后任何人,不管是谁,问你怎么看这件事,你就假装一点都不知道,行吗?”
昂蒂用两只小腿轮流敲打起沙发的靠背,发出一阵信誓旦旦的砰砰声。这节奏表明她坚决同意罗彬瀚的看法,绝不会向任何人泄露内情。罗彬瀚跟她对上眼神,彼此都充满自信地笑了。
(本章完)
736 瓦尔普吉斯的序幕(上)
当汉娜下楼望风去时,詹妮娅从卧室的窗户溜出了房子。她悄无声息地落在前院里,有两个警察注意到了她,但没放在心上。她装作是因为无聊而想出去散散步,这些成年人便会宽容地笑笑,任由她去胡闹。离开前院的过程更加顺利,即便她老哥坐在客厅的窗户前边,只需要让汉娜假装看他的手机,就轻而易举地转移了他的注意力。
詹妮娅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她去了什么地方,而在“任何人”当中,最需要严防死守的就是她那满口谎话的老哥。她加快脚步跑出小区,把街上那些游手好闲又烦得要命的同龄人远远甩在身后,径直去往镇子边缘的树林地带。
天气晴燠得过了头。日光把每一片树叶都打磨得油亮鲜艳,空气中还有股过分浓郁的茉莉香气,让詹妮娅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来。她在最后一段坡道前停下脚步,回望身后的镇子。入目的景致叫人看多久都不会厌烦,那些童话般的房屋,那繁花盛开的林道,这张乡间夏季的油画在丽日晖光下如此耀艳夺目。它仿佛要把人的灵魂吸引进去,然后便燃烧为一捧灰烬。
这里是她出生与成长的地方。詹妮娅在心中默念。雷根贝格是她的家园,用开普勒·科隆的玩笑话来说,是她的“领地”。这里的一草一木对她都如此熟悉,所以她不应当害怕——她不应当对眼前所见的事物感到陌生。
有阵急风从林子的方向吹来。詹妮娅的后颈浸上一股微凉的湿气,犹如落入早春的晨雾里。她抬头眺望天际,只能在勾连交错的屋檐间找到几片洁白的淡积云,也就是那种棉絮状的,又轻透又柔和的小云团。人们时常能在漫画背景里瞧见的就是这种结构简单的云。小时候,马尔科姆告诉她那通常象征着晴天,只要它们不进一步地堆积和变化。
詹妮娅想起了她卧室里的那根竹竿,还有把竹竿留给她的神秘人物。她想象赤拉滨那张丑陋而促狭的笑脸浮现在云层的阴翳中间,就像只猿猴版本的柴郡猫。那个暴雨的海滨之夜里他们谈到过云。云和英雄故事的共通性。在凶暴的激流里抗击酷日,而后蒸腾上升至天界。一条灵魂的进升之路。
还有另一条路。自上而下的坠落之路。詹妮娅感觉手掌上的绷带已被汗水浸湿了。这绷带是她自己打好的,没有让别人插手,恐怕处理得不够妥帖,但她自个儿清楚这才是最保险的做法。也不能按照她妈妈的意思去找她们熟悉的社区医生,因为这伤口是显而易见的古怪。专业人士只要仔细一瞧,就会明白它不可能是普通的刀伤。她老哥也是一样地拒绝了去见医生,只不过他是让专业人士帮忙处理了。
源自林地的风声越来越响,最后形成高低错落的音调。树海时急时缓的摇荡已然在詹妮娅耳中变幻成一场不祥的合唱。一种根本不属于雷根贝格的调子。她闭上眼睛,把空气用力地抽进肺里,那股过度熟烂的湿香也伺机混进她的呼吸。但这不是茉莉花的错,而是别的什么异物。
某种异物混进了她的家园,使生活中一切熟悉的旋律都荒腔走板,似是而非。她看见天空中的积云有了聚集的趋势。乌沉幽暗的色彩在云底洇散。这几天的天气预报全错了,今天很快就会下一场不小的雨。
天气是一个复杂系统。即便它把所有的数据都展示出来,人们还是无法彻底搞懂这个系统是怎么运作的。詹妮娅记得二十四小时内的天气预报有百分之八十以上的准确率,那就意味着气象学家还是会搞错。在事情真正发生以前,他们只能判断趋势和可能性,而对于任何一项干扰因素对整个系统的最终影响,再聪明而专业的人也没法实时掌握。
现在詹妮娅有着同样的感觉:受到入侵、失去掌控、难以预测。她忍不住想要捍卫她的领地,如同雷奥一定要监视和警告每个生人。其实雷奥不会朝每个生人都叫,它自有它分辨好恶的办法。而詹妮娅,当她在暗示骤雨前的急风里继续前进时,她也要求自己重新分辨这件事。她可能是有误解的,可能是有偏见的,就像她对待厄米亚·莱曼那样。
想想迷恋着汉娜的莱曼吧。他是环境的产物——詹妮娅这样形容,因为她觉得这是后天的影响。她能从自己身上看到很多父母的特质,尽管她和双亲的童年经历大相径庭,这毫无疑问是遗传的结果。汉娜呢?汉娜不像她父母中的任何一个,在那对具有传统气质的蓝领夫妇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汉娜的痕迹,他们也完全闹不清自己的女儿平时都想些什么。汉娜是她自己独特的头脑与高度发达的信息技术塑造出来的。
至于厄米亚·莱曼,含着金汤匙出生在书香世家里的娇儿,是怀着对现代性的庸俗浅薄的抗拒而生长起来的。他应该没怎么看过电视,对网络文化更是疑虑重重。这倒不是说莱曼一家不懂得互联网在技术原理上是怎么回事,他们只是把它当作图书馆与邮政系统的概念延伸,并且断然否认其中有任何全新的内涵。厄米亚·莱曼举例子时用的总是至少两百年以前的人物或书籍,简直跟刚刚逃出古堡的吸血鬼似的。詹妮实在想不出来一个人如何能生在那样温吞枯燥的家庭里却不感到窒息。
但那不是她反感莱曼的原因。不是因为他的迟钝、落伍或是对一切现代精神的优点的否认,而恰恰是他那充满古典风味的仁善。在那个周五的傍晚,她走出校门,在湖畔的野地间漫步,厄米亚·莱曼正在那儿构思着他们在公益演出上的安排。他认出了她,作为与汉娜形影不离的朋友,他们礼貌而客套地谈了几句。
就在那时,湖对面现出一个影子。是个年纪很大的瘸脚男人,戴着顶磨损严重的橄榄色皮帽,背着异常巨大的旅行包。这人浑身上下都穿得臃肿又肮脏,可拄木棍的胳膊却细得可怕。在这么久的时间过去以后,詹妮娅只能回忆起那落日剪影中最难忘的细节:那手腕细得和木棍的阴影融为了一体,以至于从她的角度看,那不再像人拄着木棍,而是从人的肩膀处长出了一根奇长的昆虫般的足肢,摇摇欲坠地撑着这大堆东西往前爬行。
她看着那个拾荒者沿湖而行,从湖滨茂密的灯心草丛中拾起废弃的瓶罐,心底猜测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疾病?药物?精神问题?她试图从那人的举手投足里找到提示。而这时莱曼也瞧见了她所目睹的。他发出一声悠长的喟叹,那调子满怀忧郁,具有令听者动容的诗人气质。
詹妮娅满头雾水地去瞧他。莱曼坐在湖畔的石头上,跟个贵族淑女似地双腿并拢,一只手放在膝盖上,一只手托着下巴,满面怜悯地凝视着对岸的拾荒者。他的眼中湿润,俊容愁闷。
“难以想象的悲剧。”他自言自语地说,“这样苦难的人生有何意义?”
他是真心实意的,至少詹妮娅举不出反证来。他的感叹里带有超越同龄人的成熟与悲观,对于世道悲惨的惊撼与失望——而那叫詹妮娅一下子火冒三丈。当时她诧异极了,也恼火极了,真想按住莱曼的肩膀狠狠摇晃上一阵,把他那颗徘徊在前几个世纪的迷离云烟里的脑袋给摇出个干湿分离。你是怎么回事?她真想问问他。你他妈到底有什么毛病?吗啡发明于两百年前,而精神病院在公元四世纪以前就出现了!疯癫、疫病、贫穷、灾害、战争……这些苦难贯穿了整个人类历史!这些到底有什么不可想象的?难道你反复咀嚼的那些典籍里一句也不曾提过?互联网发明已有五十年了,而伱活到今天才发现世间竟有如此惨事?
她不能忍受莱曼当时的样子。那副漂亮的书香子弟的伤感嘴脸。那种把拾荒者的结局归于某种不可抗的笼统的宿命悲剧,站在旁边细细观赏,然后屁股也不抬地发出感叹。如今她不能说这一定是莱曼的个人问题,因为她已发现好些个搞艺术的都是这样。他们把内心世界当作是真实,而把外部世界视为供他们汲取灵感的浮光掠影。在那样的情况下,与他们争辩道德与尊重的标准就像要禁止一只狗去闻电线杆。
甚至连马尔科姆也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他也具有艺术家们共同的特质与缺陷,只不过那个世界所处的位置更低,更接近尘土与马路,而不是鲜花、蛋糕或犊皮纸装帧的雅致古籍。但从骨子里来说,马尔和莱曼都不是爱追根究底的人。他们止步于一种超越自我经验的宏大体验,一种艺术上的悲剧性的陶醉,而并不见得真正关心具体的人与事。所以,一个拾荒者到底是因患病或赌博而沦落至此,莱曼绝不会真的关切,因为那都不过是“人世无常”和“命运注定”的表现手段。人们都觉得厄米亚·莱曼是个好脾气的人,就连汉娜也觉得他是个羞赧避世的人,可在詹妮娅看来,这种大发慈悲又和彻底的蔑视有什么区别?
于是,在那个偶遇拾荒者的傍晚,詹妮娅又懂得了一些人格类型上的特点。那与其说她变得更加了解莱曼,不如说她更进一步地了解了自我。她,詹妮娅·迪布瓦,尽管也像马尔那样爱幻想和做梦,骨子里却继承了她妈妈的特点,那就是关注具体事物胜于概念。她受不了坐在那儿对着一个毫无办法的东西感叹,像是命运注定、政治环境、社会偏见、经济规律……随便大人们爱用哪个词吧,她就是不喜欢咀嚼这些概念。她需要的是让身体动起来,是低头抓住每一个具体的人和具体的问题。假如艺术家们对抗自身渺小的办法是献身创作,那么她对抗恐惧的办法就是行动,走起来,跑起来,别去想终点会有什么,只专注于手边最近的问题。
现在她手边的问题是:一个以残忍方法杀害杀人犯的凶手是否具有正当性?而更进一步的问题则是:在无辜的人面前公开虐杀是否具有正当性?对于这两个问题,詹妮娅自己的意见都是,不行。
这就像是杀死动物。她对自己说,人们每天都在杀死动物。可因为畏惧狂犬病而打死一只狗,和公开在网上发布血腥残忍的虐待视频,这在文明社会眼中是两回事,因为后者真正想折磨的是观众。通过折磨动物,那处刑者乃是向观众们炫示自身的地位,痛苦与死亡施加于牲畜,而示威与恐吓却是向着同类去的。这正是明明白白的恶意。
昨夜罗得就成了那只狗。面对一只危险如“虔徒”的疯狗,詹妮娅自己也会毫不犹豫地打死它,可她不会残忍地玩弄它,更不会在汉娜或她父母面前那么做。如果那个东西——那个曾经倚靠在唱片机喇叭边的东西——真的对她老哥有分毫尊重与关心,它大可以叫罗得去找警察自首,去树林里吊死,甚至用面包刀割断喉咙也来得更好些。它却偏偏在他们面前表演这么一出变态的自杀秀!
这是在杀鸡儆猴。詹妮娅只能这么认为。她也可能是错的,因为她并不清楚那东西用了怎样的办法来对付罗得,又是否能用同样的办法来对付她。假如她把这位好朋友的真面目告诉她老哥会怎么样呢?也许某天她自己就会站去房顶,哼几首喜欢的民谣,再两脚朝天地栽到水泥地上。这种想象令她觉得血管里像有股冰水在涌动,连脚步都虚浮得像走在软床上。但她不肯就这么半途而废,因为她对抗恐惧的办法,不是逃进迷离恍惚的艺术领域,不是躲进被窝里假装入睡,而是永不停歇地行动。
往前一步。再往前一步。林地吹来的风已隐隐对她形成了阻力,暗示着天气即将迎来变化。幽翠荒野在风中层层展开,那交错的深浅层次让詹妮娅一度迷失方向。她担心自己真的流落到了异国他乡,直到那片熊葱覆盖的绿丘出现在凝云之下。
一片枯藤遍地的废墟呈现在眼前。百年以前,这里矗立着被当地人称为“瓦格纳教堂”的石质房屋,如今仅剩散落四处的灰岩。教堂后头曾是墓地,然而墓碑早已悉数毁坏了。再也没什么理由叫人们记得这片故地,可雷奥却偏爱这片荒草萋萋的旷野。是它带领詹妮娅发现了这儿,而詹妮娅又和她哥哥分享了秘密基地。
已经不再是秘密了。“来瓦格纳教堂遗址见我。”——当这张字条出现在詹妮娅卧室的书桌上时,她知道那里被选中并不是巧合。这个人,这个来历不明的东西了解她和她老哥,它甚至可能了解雷根贝格的历史。那张字条甚至是用德文写的!
留言者此刻正坐在旧日教堂的废墟上。当詹妮娅走上绿草摇曳的丘地时,那个面向林地的背影回过头来,冲她的方向微微一笑。在光线充足的野外,这次詹妮娅能清清楚楚地瞧见对方的眼睛。那是一双没有焦点,简直像盲人或死物的眼睛。
詹妮娅右手的伤口又在抽痛。对于这种特别怪异的眼神,她昨夜曾经见过两次。是的,的的确确是两次,在皮埃尔家支离破碎的镜室里,那个被罗得宣判死亡的人也曾睁开眼睛,却表现得像个看不清东西的人。当时她没来得及考虑这件事,她认定那是由罗得引来的某种怪诞。可现在她能够分辨出来了,无论是在她老哥还是“手套先生”身上,这种眼神代表的是另一个陌生的参与者。
她在丘地与平野的交界地带裹足不前。高低变幻的啸风正哼唱着某种不祥的旋律,使人想起水琴与无调性音乐。詹妮娅刻意地控制起呼吸的节奏,好消除胸中那股不安的窒息。有那么多问题等着她去搞清楚,可舌头却像在上腭粘住了。她把手伸进衣带,掏出那张她去找绷带时发现的便签字条。
“是你。”她说。
风突然猛烈起来。眼前的景象前所未有的浓艳。绿意在她眼中融化,扭曲,如同在涟漪表面摇摆的藻类。詹妮娅吃了一惊,手指不由地松开了。那张字条立时被急风夺走,沉没在流动的翠浪中。现在这世上再没有人能知道她为何来到这里,除了那个给她写字条的人。
那邀请者从苔藓滋生的废石堆上站起来。风声萦绕着他,奏唱他的一举一动,他在丘顶四处走动,迟缓的步伐便逐渐在观者心中挑起躁郁狂音。当他开口时,拖沓的声调也如同歌唱。
“我。”他说,仿佛那就回答了一切。詹妮娅来不及想清楚她要提的下一个问题,丘顶之人停下脚步,摘掉左手的手套。包裹严密的绷带早已被取下了。他又转头向着她微笑,展现在詹妮娅眼前的是一只接近碳化程度的焦黑枯手。
(本章完)
737 瓦尔普吉斯的序幕(中)
那只焦黑枯瘦、严重变形的手在风中转动。烧伤,或是某种化学品的侵蚀,使得它很难再看得出原本的模样。已经没法从这可怖的残害上分辨皮肤与肌肉,那只是五根细木炭条插在一片扁平的煤炭块上。谁要是轻轻碰一碰,这怪异又悲惨的东西指不定就会簌簌地扑落黑灰,碎得七零八落。
可是,叫人难以理解的是,这焦骨状的手掌仍然连接着血肉丰满的臂腕,两者界限分明,全靠绷带与手套掩藏。当主人轻轻转动手腕时,五根枯干的死人手指也在灵活地弯曲舒展,指挥着萦绕在指缝间的微风。那残骸的幽黑色泽仿佛正污染着空气。阴云转眼压住绿野,丘顶的光线更阴暗了。
詹妮娅用力地攥紧右手。“这就是你戴手套的原因?”她紧盯着他的手问,“这到底是什么?”
丘顶之人挂着那种蔑然而恶意的微笑。这种微笑如今对詹妮娅已经很熟悉了。她能够把眼前这个人,还有她老哥眼中的那位朋友——也就是曾经被她称为“手套先生”的那个人区分开来了。可她不明白这种差异具体是怎么造成的。是巧妙的伪装?人格的分裂?无论如何,眼前同她说话的东西正是杀死罗得的人,甚至是曾在那间镜室里短暂地与她对视的人。
他开口了。说话的声音很轻,但风把每一个字词都清清楚楚地送到詹妮娅耳边:“这本来是你哥哥的手。”
“什么?”
“你哥哥的代价。”丘顶之人吟咏般悄语,“在两年以前,他至少该失去一只手。”
“这只手可不长在他身上。”
“有人替他买单。”他带着喜悦的口吻回答道。
詹妮娅不知道这是不是在骗她。她盯着那只手,脑袋里冒出了七八个截然不同的念头,接着她想到了昨晚上罗得说过的某句话。
“致命一击在腹部。”她喃喃地说,“死而复生。”
她的眼光往下移,从左手落到那外客的肚子上。深色的双排扣外套严严实实地挡住了一切证据,但昨夜她的确看见了,她就坐在客厅的沙发上,亲眼看见了厨房里发生的事情:凶手跟着受害人走到厨房最深处,后者本应去拿水杯,却突然转身跟凶手面对面。他们也许说了什么,也许只是互相看了看,紧接着凶手猛然提起刀,把它凶狠地扎进受害人的腹部。没人知道是什么让罗得突然发动攻击,可整个过程都那么清楚明白,詹妮娅甚至记得她妈妈在那一刻发出的惊叫。
可即便是她妈妈事后也承认当时看错了。当时,她坚信罗得那残忍的一刀准是能把人的肚子扎穿,后来却发现不过是丁点皮肉伤,医学生自个儿就差不多把伤口处理好了,还主动要出门去社区医院检查。任何一个活人都不能在带着腹部贯穿伤的情况下这么活蹦乱跳——可那伤是真的吗?或者那真的是个活人吗?
“关于这个问题,”丘顶之人主动接话,仿佛詹妮娅已经张嘴问出来了似的,“伱也许听说过两面镜子不该相对放置,那会开启通往无穷的门扉。”
我可从没听说过这种鬼话。詹妮娅心里反驳。而且,至少在一个物理学算数的世界里,即便两面平行的镜子也不能无限地反射下去。她不是什么领域专家,可至少知道光会耗散,而世上可没有那么完美无缺的镜子。
她有意不把这些话说出口。而就像她猜测的那样,丘顶之人依旧能听见她的心声。他把仍然戴着手套的右手放在腹部。詹妮娅忍不住去考虑那只隐藏的手又长什么样。
“仪式不过是对理想境地的有限模仿。”他慢声细语地说,“而我对于重点对象向来很宽容。至于在那间带镜子的屋子里……”
他用右手在腹部横着划动了一下。“他那一下原本确实能杀了你哥哥,至少,在足够长的时间以后会的。”
詹妮娅急促地呼吸了两口。她感到空气正逐渐变得闷热潮湿。一场预料外的暴雨很快就要来了。
“你?”她迟疑地问,“是你在那时救了他?”
“我不过同意了进行交换。”
詹妮娅没法很透彻地理解这句话的意思。于是丘顶之人又把右手重新按回腹部中央。他在酝酿着动荡的风云中是那么怡然自得,愉快得像要随时跳起舞来。
“这伤口终须存在。”他笑着,几乎是唱着说,“可是——出现在谁身上?以何种理由?在什么场地?只要一命换一命,墓中仅需一人眠。”
他捧腹大笑起来。那音量并不高,狂风却像听到口哨的狗群席卷四野,扑倒每一片摇摇欲坠的草丛。站立不稳的詹妮娅差点也摔倒了,可她咬牙切齿地保持住了平衡。放低身体,把重心朝前压,而后克服情绪,把怒火往后抛。
“你不是他。”她试着抓住一点事实,“你和……我哥哥的朋友不是同一个人。”
外客无趣地将头偏向一边。它不屑于回答她的问题,这也可以算作是默认。她开始在脑袋里拼凑起事实的碎片:她第一次见到“手套先生”的情景、罗得的到来和死亡、还有眼前这个东西……这一切要怎么才能说得通?如果她亲眼见证的都是真的,而她老哥所信任的也都是真的。在这两条互相堵塞的死路中必然得有一个合理的解释。
“附身。”她用最小的音量吐出这个词,仿佛自己也为此感到不光彩。这不该是个合格的侦探能说出来的词,可她发现,一旦接受了这该死的答案,接受这个世界存在着理性之外的事物,剩余的部分反倒变得通顺起来。
“他召唤了你,”她试着拼凑下一块碎片,“因为他知道罗得会来,还是因为你告诉了他罗得会来?他来这儿是为了……”
她停顿了一下。“我哥哥。”但这个答案还不够清晰。“他召唤了你,是为了救我哥哥。”
现在答案的形状似乎更贴合她所知晓的那些事实片段了。尽管丘顶之人未置一词,詹妮娅却坚信自己在往正确的答案靠近。这是说得通的。这甚至能解释罗得在厨房里那一场毫无征兆的袭击——不是凶手需要这场袭击,而是受害者需要。她曾经认为那完全是伪装的,是为了撇清嫌疑而故作姿态,可假如并不是呢?假如罗得并非信口吹嘘,而是真的曾在她老哥肚子上打了个洞,伤口却无缘无故地消失了?转移了?出现在另一个人身上?
她立即想到了胃痛症。胃痛的人捂着肚子是再自然不过的事,而罗得的袭击为伤口出现补上了理由。可是,那要怎么才能做得到呢?那应当会流许多血——
“绷带。”丘顶之人微笑着提示。
“那还会很痛苦。”詹妮娅毫不客气地说,“痛得人根本站不起来。”
“对尚有痛觉的人,是这样没错。”
詹妮娅直直盯着对方,想弄明白这句话是在暗示什么。不管怎样,现在她承认自己兴许对“手套先生”有点先入为主的偏见。假如昨夜她真的失去她老哥,谁还在乎罗得的死相难不难看?她自己就会想把罗得的头砸个稀巴烂。现在,如果有人为她老哥而承担了不为人知的痛苦,她就欠对方一个重大人情——可是,当她瞧见此刻那张苍白的脸上浮现出醉酒般迷离的狂态时,詹妮娅实在无法对它的主人心存感激。她能信任他吗?能信任此刻降临在这具躯体里的事物吗?
“为什么不行呢?”丘顶之人柔声问,“我是你唯一的机会。若没有我的许可,你注定只能早早退场。”
“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关于你将会成就的功业。”那外客笑了,又把手指竖在唇边,仿佛要泄露一个惊天的秘密,“在未来的迷宫里找一条生路,无尽的路途,无尽的死人。但是你……我会允许你稍微走得远些,在你的运气所能发挥的极限处,在这片土地一切潜在历史的边界内,我允许你去找那条出路,为了那个在过去把你从死路里救出来的人。”
假如这不是一段十足的疯话,詹妮娅心想,那恐怕就只是在故意搞乱她的脑子。在附身过医学生之后,现在这个东西搞不好想拿她当容器。她别无他法,只能使劲地回想那些和电影里是怎么处理这类状况的:不能自报姓名、不能提出和接受邀请、不能进行眼神交流……尽是些没用的主意。这人可都已经住到她家里来了呀!
“你想要什么?”最后她只好直截了当地问,“你能离开这具身体,放它的主人自由吗?”
“不建议你有这种愿望。”
“我就是这么想的。”詹妮娅有点挑衅地问,“那又怎么样?”
“那么你哥哥会生不如死。”
詹妮娅变了脸色。她首先认为这是一个威胁,而对方无疑也做得到。可这是为了什么呢?仅仅为了占据一个凡人的身体?她老哥这位朋友的身躯有什么特别的?
“别想得那么坏,”外客说,“我要求的不过是尘世中最普通的一个席位。”
“通过抢夺别人的?”
“你认为生命是怎么一回事呢?”对方轻声问,“当你吃下每一块肉,每一片菜,当你把马蜂窝与白蚁清除出自己的房子时,你以为自己不曾占据他人的位置吗?”
詹妮娅哑口无言。她不是不能争辩。关于不同的生命形式,不同的生态位置,人类这一物种在这颗星球上具有的特殊地位与超然智性,还有基于同类与异类之间的道德标准差异——即便是在她这个看重动物保护的故乡,杀死一只狗所遭到的惩罚也绝不能同杀死一个人相比——这些全部都是老生常谈了,在每次大选以前都能看见人们翻来覆去地吵个没完。可是在詹妮娅能把这些陈腔滥调摆出来以前,她已经意识到自己会遭到什么样的回应。如果她要用同类相残、损人利己的道德标准去质疑对方,她就不得不先解决一个更基础的问题。
“你是谁?”她问。接着她又改口,“你是什么?”
外客把双手合在胸前,头颅偏向一边,然后稍稍躬身,行了一个詹妮娅全然陌生的礼。
“在你们述说的故事里,”他这般自我介绍,“我乃否定一切者。我乃格拉鲁斯人与塞勒姆人。我乃踞坐山巅的布罗肯人。”
有一滴细雨落在詹妮娅额上,又顺着眉骨流进眼睛。在朦胧水汽里,丘顶那幽暗的形象如烟雾般急速地升高和膨胀,化为一团若隐若现的幻影。詹妮娅不得不使劲仰起头,才能看见那庞然巨物在高处的样子。而当她真正看清楚时,强烈的恐惧如闪电般刺穿了她。
一个令人亡魂丧胆的怪影矗立在天地间。那头颅紧贴着乌暗沉重的云团,长发如腐朽撕裂的黑绸自天际垂落;裸露白骨的脚掌踩踏在昔日的圣所与坟地上,仿佛是这怪物将一切夷为了废墟。它是完全赤裸的,活脱脱就是一具死皮里裹着枯骨的干尸,任凭狂风在它半透明的肋骨间噭噪尖啸。当它垂头面对地上小如蝼蚁的詹妮娅时,那张已风化成骷髅的面孔仍在狞恶地微笑。尘埃和雨水击打在它空洞的眼窝与颧骨周边,使它陷入一股朦胧而阴森的白雾里。不知为何,詹妮娅认定那是一张死去的年轻女人的面孔。
地狱般的幻象一动不动地俯视着她。它的唇舌腐朽殆尽,声带不复存焉,风声却尖锐地谑闹着。不知从何处而来的飘渺之声在她耳畔齐声哼唱:
“追寻崇高者进升,
自甘堕落者坠湮。
穾厦由微小处崩坏,
蝇蚁自丰饶中滋生。
永恒啊!若你情愿片刻驻足,
叫这猎犬奔入林中,
让她自以为寻得出路,
最终却难逃落魄迷途。
眼下同她做场游戏,
亦不妨碍长远大计。
且听这个余兴赌约:
大可用尽浑身解数,
将你那位血亲搭救。
但凡发条尚有余力,
野兽游走,毒蛇隐匿,
死神必定袖手旁观。
可若时钟走至尽头,
表针下落,垂摆无声,
一条性命便告终结。
去吧,这打听隐秘的探子!
快快赶回家中,掀开活板,
把那缸中蠢物救出苦海。
家人的博注不过玩笑,
精灵的赌约绝不姑息。
待你留下一滴鲜血,
便是演出拉开序幕。”
骤雨落下来了,天地间一派昏蒙溟昧。詹妮娅踉踉跄跄地往家中跑去。曾经在绿丘上发生过的事正在她的记忆里迅速褪色。它还在那儿,并不是被遗忘了,只是变得模棱两可,真假难辨。但她记得狂风在谑笑中唱出的歌谣。
快快赶回家中。她跑过泥泞的草地,甩开脸上的雨珠。这么做的理由并不明确,但她已感到了一种急迫。流沙下落,钟表滴答,她必须争分夺秒。她踏着第一声雷电的震响冲入家门,雨水在干净的地板上留下道道湿痕。正在客厅中端详某张画作的马尔科姆抬起头,吃惊地喊道:“詹妮娅!”
詹妮娅望着他手中的画,那幅被匿名送来的水中女妖的画。她看见画中女妖濡湿朦胧的面孔,像是云团中露出两道深渊般幽暗的眼睛,缭绕身周的轻纱犹如白雾。她一下子就认出了那张脸,那行尸走肉的怪物的面孔。她终于知道这画中的人物是谁!
“你得赶快换件衣服,再把头发吹干!”马尔科姆说,“詹妮娅?”
还有最后一个悬疑未能解开。詹妮娅慢慢转过身,朝地下室的方向走去。在昨夜的混乱里,她和所有人一样忘了这件事。
鱼缸底部,龙虾肚腹朝天地躺着,两只眼睛透出无望的灰暗。它已经死去有段时间了。詹妮娅站在缸外看着它,脑袋里响起了汉娜的声音:即便你做对了所有的事,即便你给它最好的条件,它还是随时可能会死掉。这不取决于你的努力,而只能依靠它自己的本性。
她把左手伸进缸里,想把死虾从里头捞出来,却被虾壳上的尖刺扎着了,一缕鲜红在水中扩散开来。詹妮娅觉得自己有点喘不过气来。她努力地做了一个又一个深呼吸,却无法缓解那突如其来的剧烈头痛。那时她终于痛苦地意识到,在今后很长的一段时间里,甚至可能是在全部的余生里,她都要为这股狂烈而绝望的怒火所折磨。
(本章完)
738 瓦尔普吉斯的序幕(下)
相对于整件事的恶劣性质,罗彬瀚觉得最后的收尾是相当顺利了。在引起轩然大波的三天过去后,频繁进出家中的警察就不怎么来了。又过了一星期,就连强行按捺住激动来拜访的友邻也暂时失去了热情。漫天流言或许还未消散,罗彬瀚估摸自己用不着掺和。
他又额外在雷根贝格逗留了一个星期,倒不是因为罗得这档子事,而是俞晓绒病倒了。那丫头趁她父母跟警察谈话时溜出家门,结果却撞上场大雨,淋了个透心凉。这恶贯满盈的捣乱分子当天下午就发起高烧,只能乖乖地静卧休养。在所有人都被罗得的事弄得手忙脚乱之际,闲散的罗彬瀚当然就得扛起照顾她的责任。
他按周雨的判断给她喂了药,病人的热度倒是很快就退了下去,可依旧精神不振,还频繁头疼。罗彬瀚有点疑心她这是在谋求额外的病假,可她的模样看着的确不好。他也想过带她去医院瞧瞧情况,俞晓绒却坚称那只是静养就能解决的小毛病,于是就成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也许是真的在休息,也许又酝酿着某些坏主意。
罗彬瀚没工夫去琢磨其中奥妙,因为各种各样的烂事突然挤满了他的生活。南明光已经从某种渠道知道了他的遭遇,早早打来一通慰问电话,还顺便给他带来了整个内审部门的主管通讯录。他是能在雷根贝格逗留几天,但项目计划可不等人,每天总有那么一两个电话会议少不了他的份,还要加上逐渐反应过来的熟人们。当手机消息的震动每半小时至少要响一次时,罗彬瀚明白自己的假期差不多算是完了。
是时候重回生活了。真正意义上的人类生活,其中包括了叫人搞不清意义的工作会议,每天都要他伺候吃药却拒绝交流的叛逆期妹妹,还有迟迟联系不上的失踪巨人。罗彬瀚已经暂时放弃了骚扰莫莫罗,决定回梨海市去找另一个或许帮得上忙的人。不过,他也仔仔细细地反省了他在雷根贝格所干的一切蠢事,结论是很清楚的:第一,他要再去买一个手机,确保随时都能保持联系;第二,他必须把莫莫罗设为紧急联络人,而不是在大难临头的时候还去找那该死的聊天界面;第三,从今以后,甭管是洗澡还是睡觉,只要安检不要求他脱光衣服,他都绝不会忘了带上武器。罗得的事儿简直是匪夷所思,而法克和荆璜竟然还好意思觉得他在这儿会很安全!
当然,还有昂蒂,幸亏还有精通催眠和打击乐的昂蒂。但那也已经把他的家人们吓得够呛了。他和周雨都为这事儿受了伤,而俞晓绒的病说不准也有受惊过度的成分。这可多少有点触及他的底线了。罗彬瀚觉得他有必要记荆璜一笔,只可惜他曾经用过的记仇小册子还丢在梨海市的行李箱夹层里。他几乎都快忘了那玩意儿,因此上面至今只有五个名字:反面是荆璜、雅莱丽伽与糖城的老兽医(总有一天他得让这三人向他忏悔自身的罪恶),正面则是周温行与魔星路弗。如今路弗大约是该划掉了,脑袋稀烂的罗得也不妨免除记名。可他回去还是要记荆璜一笔,省得他晚年时不幸罹患阿兹海默。
他一边盘算着这件事一边照顾俞晓绒,眼看这捣乱分子终于逐渐好转,而他老妈也开始在餐桌上跟他聊起警察们发现的事。她提起他们发现真正的盖徳·希林死在路边的警车里,整个脑袋被利器削了下来。鉴于司法调查的需要,暂时还没法举行葬礼,不过他的同事与亲友已经先进行了一次追悼仪式。
“他还没结婚,不过有个对象。”他老妈不知为何添了这么一句,“还有一个姐姐。”
“啊。”罗彬瀚说,不知道自己还能再评价点什么。这确实让他觉得昂蒂颇具邪性的处刑方式也不是那么过分了。
“死了一个警察。”最后他只能问,“这事儿应该挺严重的吧?”
“你又能拿一个把自己活活撞死的精神病怎么办?”俞庆殊说,“连脸都撞烂了。我估计他们现在还在做基因检测,找这个人到底是谁。”
“难道咱们家的监控没拍到他的脸吗?他在我们门口站过啊。”
“他第一次敲门时低着头呢。”
“那么他挟持我和绒绒时呢?”
“躲在你们两个后头。”俞庆殊说。这时她微微皱了一下眉,似乎终于想到要问问为何他们俩被罗得劫持的过程。
罗彬瀚早已准备好一套故事,讲述自己如何对这个假警察起了疑心,又是怎么在追逐搏斗里滚进了皮埃尔家的屋子。可偏巧这时周雨从楼上下来了,把一根温度计拿给俞庆殊,告诉她俞晓绒已经脱离低烧。他老妈立刻就忘了精神病挟持亲儿子的事,而是对周雨热情地嘘寒问暖,为他被卷进这件吓人的怪事而道歉,又打听他肚子上的伤恢复得怎么样。
“你怎么能自己一个人跑去医院呢?”她略带责备地说,“你跟伯母说一声,我好开车送你呀。”
“没关系的。正好有一个工作上认识的人可以帮忙,就让他来开车送我了。”
“那你的工作呢?这几天耽误了不要紧吗?”
“没事,都差不多处理好了。”
可真是工作狂之间才会出现的对话。罗彬瀚正要发表抨击,手机闹钟却响了,又到了他与财务部的主管们开跨国会议的时间了。他只好起身去卧室开电脑。等他挂着近乎僵硬的热情笑容从卧室出来时,他老妈已经进了书房,而周雨又在客厅里睡着了。马尔科姆则在厨房里忙忙碌碌,哼着一首可能是临时瞎编的小调。
罗彬瀚揉揉脸,下定决心要趁这个时候跟俞晓绒谈一谈。他上楼去敲门,确认她还没睡着。从屋里传来的应答仍然有点沙哑,罗彬瀚不由想起了那句老话:平时很少生病的人往往会一病不起。
“感觉怎么样?”他进门问道,“还难受吗?”
俞晓绒靠坐在床上,头发乱蓬蓬地披散着,脸颊白得像泡水过久的生鸡肉,嘴唇也还是干枯得很明显。但当她瞧向罗彬瀚时,神气里总算有了几分活力,而且也还是凶巴巴的。
罗彬瀚以为这兆头还算不错:“要给你倒杯水吗?”
“不。”
“吃的呢?饼干?水果?青椒炒辣椒?”
俞晓绒准备拿枕头扔他。罗彬瀚一闪身溜到书桌前。他把桌前的椅子拉到床边。
“不开玩笑,”他说,“我们真的得谈谈,绒绒。科莱因和这个罗得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
“别赌气,这真的很重要。”
俞晓绒的眉毛扬了起来,嘴唇抿成一条直线。“那么你呢?”
“我怎么了?”
“你说了一个名字。当罗得说他是为了某个人而来时,你也说了一个名字,那是谁?”
罗彬瀚一直希望俞晓绒已经把这件事忘了。他盼着生病这件事会干扰她那种打探秘密的本事。事实证明这完全是心存侥幸。他叹了口气:“我在非洲碰到点麻烦。”
“什么样的麻烦?”
“一个搞非法走私的。”他干巴巴地说,“可能弄了些炸药、军火之类的玩意儿。我不过碰巧撞见过他们,其中的一个看见了我的脸。不过我跑掉了,马上就动身回国。我估计他们不可能追到这里,只是那个罗得……他出现时吓了我一跳,就这么回事。”
他以为这番话还是能应付俞晓绒一阵的,不过后者冷冰冰的眼神还是叫人心生忐忑。
“你说的是真的吗?”她问道,“每一个字都是?”
没一个字是。罗彬瀚在心里说。但他控制着自己不去逃避对视,也不要生硬地盯着对方猛瞧。时不时看一会儿,然后保持在脸部的三角区,这是他的撒谎心得。“当然,否则我还能碰见什么?巫医吗?”
“那么你怎么解释你和罗得……”
“啊啊,”罗彬瀚打断她,“这可不行,总不能老是你问我。为什么你知道他叫罗得?”
“科莱因可能越狱了。”俞晓绒说,她大大方方地瞧着他,“我在报纸上看到关押他的监狱塌了,失踪人员里有他,还有罗得。当天夜里我还做了个怪梦,梦见他像条鲨鱼似地在海里游泳。在罗得出现以前,我一直觉得那个梦很不寻常。”
“就这样?”
“就这样。”
“那监狱里还失踪了别的人吗?”
“还有一个叫劳伯特的,是个杀了病人的护工。”
“好个死亡天使啊。”罗彬瀚说。
房间里一下变得静悄悄。罗彬瀚在心里念着劳伯特的名字,准备去跟昂蒂提提这件事,要她千万留心。俞晓绒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眼睛望着一根摆在房间对面的竹竿。他们都在等对方先提那个最重要,最迷幻的问题,那只房间里的飞天巨象。
“你觉得罗得整过容吗?”俞晓绒问,“他拿出的证件照片和他很像。”
“我们又不知道那证件是真是假。说实话,他就是给我看张借书证我也不会知道。”
“可妈妈会知道的。她也被罗得骗过去了,不是吗?而且他还杀了盖德·希林,他确实弄得到证件。”
罗彬瀚低头估量自己的指甲长度。他知道俞晓绒兜这个圈子的目的是什么,其实罗得的长相根本就不要紧。他们只不过是在绕着那个核心问题打转。
“他不是一个普通人。”他决定主动把这件事挑破,“我相信你也看见了,绒绒。他有一种奇怪的力量。”
“你不如直说他是个魔鬼。”
“我还没有见过把自己活活撞死的魔鬼。”罗彬瀚说,勉强露出一丝笑容,“混成这样的家伙可配不上叫魔鬼。”
“难道你还见过比他更可怕的东西吗?”
这话听起来只像是普通的拌嘴,可罗彬瀚有种感觉,他觉得俞晓绒似乎是在刺探点什么。其实他自己也免不了想这件事:罗得那怪异的本领有点像矮星客。当然,他根本比不了阿萨巴姆,既没有在另一个世界里穿来穿去,似乎也不懂得如何用影子窃听或控制别人。可阿萨巴姆本来就是一个女神,一个能骑着飞龙大战魔怪的武神,而罗得不过是个懂点电子产品的疯子。没准这就是所谓的天资差异。他不也一样吗?碰巧沾上点魔女的血,照样连马的视野宽度都赶不上。
他沉默着,头一次认真审视这件事。其实并不是没有人同他这样建议。他到底为什么不能把真相告诉俞晓绒?法克问过他,陈薇问过他,周雨也问过他,而他们都是罗彬瀚认为具备着某种公正气质的人。他之前总对自己说这对俞晓绒有害无益,这只会徒增烦恼。可事实是,即便俞晓绒现在什么都不知道,她也已经被牵连了,已经见证了罗得的疯狂与死亡。她受了伤,也生了病,不过毕竟没什么大碍,这不足以说明她其实能接受更荒唐更离奇的真相吗?
紧接着他又想起了另外两个例子。关于善意的谎言是否必要,宇普西隆或雅莱丽伽想必会有另一套观点。他们都跟他讲过有关信息污染的故事,并且他们也都是惯于照顾他人的角色。那么哪一边的做法更合理呢?如果他不经拣选地把那些此世之外的事情讲出来,是否也会给俞晓绒招来此世之外的麻烦?他说不好这件事,也许在和更聪明的人讨论过后就会清楚。反正,眼下有昂蒂·皮埃尔在这儿保驾护航。
他终究选了最保守的做法。“我从没见过。”但马上又留下几分余地。“不过我可能听说过类似的事,得等我找几个人打听打听。”
“找谁?”
“当然是懂这些事儿的人,我认识一个搞过巫毒和降头术的。”
“你还说你没在非洲碰见过巫医。”
“她就在梨海市呢。”罗彬瀚说,“大隐隐于市,不行吗?等我回去就找她问问。”
俞晓绒不再追问下去了。她今后可能会每天打一遍他的电话,可终归是让他逃到自己的地盘上去了。罗彬瀚放松了下来,因为昂蒂·皮埃尔在雷根贝格看着这一家人,而下次要是有任何矮星客相关的家伙来找他,它们就会去梨海市了。那里有他的关系网,有他的蜥蜴和食人族,有他的武器,还有李理。有这么些人才与宝贝在,他认为就算是那位劳伯特也得吃吃苦头。
“我过几天就得回去了。”他安抚地对俞晓绒说,“等你的病好得差不多就走,到时候给你打电话。”
俞晓绒依然没说话。罗彬瀚清了清嗓子:“你还有什么要对我说的?”
“走好。”俞晓绒说。她把毯子蒙在头上继续睡觉去了,任由罗彬瀚悻悻地离开。这也是他们在雷根贝格最后一次谈起罗得的事。他每天只顾着开会,和周雨聊聊天,向他老妈打听打听警察的新进展。不可思议的是,警察似乎根本就没想到去找昂蒂·皮埃尔,他们只是收走了那把面包刀。
“有些草率吧?”他跟周雨说,“他们甚至没来问问我遭遇了什么!”
“是伯母已经替你说了吧,毕竟你也不会德语。而且,凶手也已经确定死亡了。”
尽管罗彬瀚也相信罗得就是真凶,他还是很想问问周雨怎么能说得这么肯定。警察可能永远也不会搞明白盖德·希林的车怎么会爆了引擎,而他的脑袋又是被什么东西割下来的。没有吻合的凶器,没有合理的动机,只有一个被指认是凶手的死掉的精神病嫌犯。他设法想象盖德·希林的家人该怎么接受这个结果,可他毕竟不能真的代替别人去感受,就像他没法知道周雨最后是怎么走出了周妤的死。
“他们的一个同事死了,这不值得更仔细地查个究竟吗?”最后他这么说。而周雨对此反应得很平淡,只是低头去绕笔记本的数据线,再把它塞进行李箱的角落里。他这趟惊险的出差工作也结束了,只等着跟罗彬瀚一起回梨海。
日子那么充实却又那么无聊,以至于罗彬瀚会幻想意外发生,比如在他登机前一刻被警察包围,因为他有重大的作案嫌疑。
可是什么也没有,临走以前他又去找了昂蒂,再三请求她务必看顾银莲花路十五号里的每个人,确保他们别再经受罗得之类的事。然后他和马尔科姆告别,俞庆殊开车送他和周雨去机场。已经痊愈的俞晓绒也穿得整整齐齐,出门来为他送行。
她不吭声地坐在副驾驶位上,对罗彬瀚的任何一句话都不搭理。天气晴朗,没有塞车,一路碰见的全是绿灯。他们在机场前下了车,罗彬瀚去后备箱搬他自己和周雨的行李,却纳闷地发现角落里竟然还有一个鼓鼓囊囊的运动背包。
“这是谁的东西?”他问道。
俞晓绒从车里钻出来:“我的。”
“干嘛把它放在你妈妈车里?准备送走我们以后上哪儿玩?”
“去你家里。”
罗彬瀚以为俞晓绒在跟他闹着玩。但俞庆殊把脑袋从车窗里伸了出来。“绒绒,怎么回事?你到现在还没告诉你哥?你不是说他早同意了吗?”
“什么东西!”罗彬瀚高声说,“我同意过什么?”
“去你家里住几天。”俞晓绒说,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现在你知道了。也同意了。”
“我可没有!”
“你有自己单住的公寓,干什么不同意?”
“你还要上学呢!”
“科莱因越狱了,行踪不明。”俞晓绒以着绝对的道德优势问道,“难道我不该避避风头吗?你难道觉得学习成绩比我的生命都重要?”
罗彬瀚瞠目结舌。他看见周雨在旁边摇头,预感到自己的麻烦才真正开始。
739 人生最重要的事(上)
一切看起来都无可挽回了。俞晓绒的签证与护照都办妥了,都在期限内,而且是三个月的旅行签。原本是为了过年时陪她妈妈回去看看老同学,现在却让罗彬瀚被将了一军。尽管她那一招先斩后奏叫她妈妈有点生气,也不过是在登机前最后半小时里挨了点不轻不重的教训。
“你也太没礼貌了!”她妈妈说,“都不问问你哥哥方不方便。”
“就是!”罗彬瀚附和道。
“他来这儿的时候也没告诉我。”俞晓绒说,“去了非洲两年,说来就来了。这种突然拜访对他一定是家常便饭。”
罗彬瀚不得不承认自己败局已定。他还有最后的一点机会,那就是俞晓绒在飞机上的座位跟他离得很远。飞机落地以前,成败尚属未知。
“我得去你家小住几天。”罗彬瀚抓着邻座的周雨说,“小住三个月。”
周雨提醒道:“你家里还留着东西。”
这话一点不错。罗彬瀚想起来了,他家里有李理,还有很可能已经相当生气的蜥蜴与饥肠辘辘的食人族。虽然他临走前已在冰箱和橱柜里塞满了鲜肉、腌肉、牛奶、成箱的坚果与薯类,还再三确定菲娜懂得怎样使用水龙头和马桶(那也是莫莫罗的功劳,这让他又一次原谅了这个失踪的家伙),但这一切都不能掩盖他没能如期回家的问题。菲娜与米菲可不是人畜无害的宠物猫,整天吃吃睡睡,挠挠沙发套子。要是某个食人族发现他迟迟不归,没准会认为他已经死了,然后把他的整个公寓都当作自己的巢穴。那绝世坏种会通过电视或网络了解这里的社会是如何运作的。像俞晓绒这样爱打探的坏小孩一进他的家门,没准就会先被蜥蜴麻痹,再被食人族填肚子。
“不,不行。”他立刻说,“我得把它们都带去你家住三个月。我们一落地就去给她订个酒店,然后我先去收拾东西。等我收拾完了再让她住进去。”
“……这样真的好吗?没有人会在亲戚来玩的时候自己搬走吧?”
“那么你住进我家来。”罗彬瀚胡乱地说,“不,我说错了——让她住到你家去。”
周雨纳闷地看着他,俨然在怀疑他的精神状态。罗彬瀚马上意识到他说了句多么离谱的话。让未成年的妹妹独自去已成年的异性朋友家借住,天底下没有一个脑袋正常的哥哥会干这种没神经的事,就算那朋友是周雨也不行。他叹了口气,不得不接受现实了。
“你帮我拖住她一会儿。”他无可奈何地请求,“带她去吃个饭,或者逛个商场什么的。我先赶回去收拾收拾。你介意帮我看管一下蜥蜴和衣柜里的东西?我会把它们都关在箱子里,回头再给你买个大点的笼子。”
周雨一如既往地同意了帮忙。至于菲娜是否会因为笼养与寄宿而永久性地跟他断绝关系,那是等他应付完俞晓绒后才有空发愁的。在出发去雷根贝格以前,他跟它保证将会给它更多的食物,更多的玩具和更多的陪伴时间,这下他可是彻底食言了,得亏菲娜还没学会如何离家出走。
事情就这样敲定了。继鹦鹉之后,周雨家里又因为他变得拥挤和热闹了几分,这当然也是他的挚友关怀计划的一部分。等到他们下了飞机,他马上找到俞晓绒,告诉她自己要先去收拾收拾家里,而她可以先跟着周雨去吃饭。
“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收拾。”俞晓绒说。
“绝不可能。”罗彬瀚从传送带上拎起周雨的行李,“你不要偷窥成年人复杂而堕落的私生活。”
俞晓绒挑起眉毛:“你交了女朋友?”
“管你什么事!”罗彬瀚震怒地说,“不服你去住周雨家!”
“行啊。”
罗彬瀚不想接她的赌气话。可俞晓绒从背包里拿出了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还有一只仅有半指款的迷你签字笔。
“地址?”她直截了当地问。
“什么地址?”
“他的。我自己叫车过去。”
这已经超过了玩笑的合宜尺度,几乎快要踩到礼数的红线了。罗彬瀚只能摆出一副临时监护人的嘴脸,严肃地告诉她那绝不可能。他当然也不是不欢迎她来梨海市度个长假,只不过没来得及做好准备。但他们之间的矛盾不应该把无关的人卷进来。不管怎么说,她和周雨可没有那么熟,也不是个从热带雨林里跑出来的原始人。
“那么至少我能去他家里做客吧?”俞晓绒说,“在你收拾东西的这段时间?一个白天对你够用了吗?”
那听起来倒是没什么问题,只是罗彬瀚从没想过俞晓绒会对周雨的住处感兴趣。他瞧瞧周雨,看出东道主也不反对。
“好吧。你可以先去他家坐坐。”他同意道,“他家有只鹦鹉,挺有趣的,你可以跟它玩玩……但别给人添太多麻烦,知道吗?”
俞晓绒抬抬下巴。她向来不喜欢摆出乖乖受教的样子,但总的来说还算守信。罗彬瀚倒不担心她会像个八岁小孩那样跑到周雨家里乱砸东西。在这方面她是比荆璜可靠多了。但等他们走出机场时,罗彬瀚还是借口要去打几份行程单,让周雨帮他们看着行李,而把俞晓绒单独拉到了最远的服务台边。
“如果你在他家看到任何像是女性用品的东西,”他叮嘱道,“千万别乱碰,行吗?”
“是他那个失踪的未婚妻的?”
“你自己知道就好。”罗彬瀚做了个缝嘴的手势,“以及,如果你饿了就叫外卖,或者出去找个餐馆。千万,绝对,一定,别让他动手做饭。”
俞晓绒怀疑地斜睨着他,好像觉得他是在故弄玄虚。罗彬瀚不能放任自己的血亲犯错误。他深深地吸了口气:“以前有一天,我听说他未婚妻去外地参加一个画展,所以就想上他家去看看他怎么样。当我走进门时,他正在客厅里看书,灶台上有个锅烧着。我走到锅边看了一眼,里头有一条鱼。”
他伸出一只手掌,让它像条鱼那样在自己与俞晓绒之间摇摆游动。“鱼鳞刮了、内脏掏了,别的什么都没有。一整条鱼泡在一锅白水里。我出去问他到底想干什么,他说他在煮鱼汤。然后我就又去锅边看了一眼。绒绒,那时我产生了一种幻觉,我觉得那条鱼好像活过来了,还盯着我看。它根本就是在锅里头游泳。”
然后他和俞晓绒都沉默了。
“没人能做出这种事。”俞晓绒说。
“哦不,他真的能。他还能喝下去。”
“那你在干什么?你难道不能教会他正确的做法?”
“夏虫不可语冰。”罗彬瀚回答道,脸上浮起悲壮的笑容,“所以我说服了我自己——他可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俞晓绒一言不发,转身就走。直到她和周雨坐上同一辆出租车,脸上都再看不见胜利的得意。她也许能阻止周雨下厨款待客人,也许不能,罗彬瀚只能祝她成功。他自己则坐上了另一辆车往家里去。路上他给罗骄天发了个消息,告诉他周雨与一位德国嘉宾一起回来了,也告诉南明光自己刚到梨海市。后者几乎是立刻就给了他回复,叫他明天来总公司一趟,和几个老朋友们吃顿饭,聊聊天,“好好地聚一聚”。
罗彬瀚差点就想找个理由开溜,但他忍住了,这件事终究躲不过十五。明天的事明天再说。他一路马不停蹄地直奔公寓,进门前屏住呼吸,以防屋子里有什么吓人的景象,比如满地腐坏的生肉块残渣。结果情况倒还不坏,客厅里相当干净,只是桌台积了点薄灰。
“菲娜?”他喊了一声。落地窗帘晃了一下,从后头探出那颗鳞光闪闪的脑袋。那双横杠似的眼睛定定地盯着他,看来还没把他忘了。罗彬瀚松了口气,一屁股栽进沙发里。“过来,过来。”
菲娜在客厅里兜着圈子,慢吞吞地朝他逼近,最后坐在了沙发靠背上。它用尾巴贴了贴罗彬瀚的脖子,然后就趴在那儿不动了。罗彬瀚叹了口气,心里忽然有一丝莫名其妙的感动,伸手刮刮那些正在变成藏青色的鳞片。而等他想到晚上自己不得不把它关起来,再送去周雨家住上几十天,那种亲切的感动不免变成了愧疚。
“也许你应该留在船上。”他自言自语地说,“我看你没有伴当也能活得很好。”
菲娜懒懒地闭上眼睛。他们一起在沙发上歇了几分钟,然后罗彬瀚给它弄了点生肉块与清水。他端着另一半化冻的肉进了卧室。这家里的一切状况都比他想象的好,卧室也依然整洁干净,甚至连灰也没有。他小心地打开衣柜,在深处阴影中找到一点粘液的反光。
“在吗?”他问道。更多粘液从缝隙里涌出来,在他面前生成眼睛与丝弦状的发声器。
“你回来了。”米菲说。
“是啊,有事耽误了几天。”罗彬瀚扭头看看房间,“我倒没想到你会这么老实。”
“你留下的食物暂时能让我维持生存,”米菲闷闷地说,“我想,在确定你彻底死亡以前,我不应当冒险。”
“你这是在逼我把你带进棺材啊。”罗彬瀚说,“这几天有什么特别的事发生吗?”
什么也没发生,至少在米菲的标准里没有。除了盘踞在客厅里的菲娜仍旧对它虎视眈眈,让它去冰箱进食的过程总是不那么顺畅。它不得不把橱柜里的便利食品作为首选。
“你们都是有领地意识的物种嘛,”罗彬瀚把一片生肉放在它的顶部,看着肌肉的纹理在粘液包裹中缓慢溶解,“说到领地,我还得告诉你们一件事。我这次回来多带了一个人,她得在我家住一段时间。我不能让她看见你和菲娜,所以我想……”
“这么说,你妹妹也来了。”
罗彬瀚回过头,李理就坐在床边,顺理成章得仿佛她从一开始就加入了对话。
“你怎么知道我有个妹妹?”罗彬瀚古怪地问。他不太记得他们以前是否提到过俞晓绒。按理说不会,因为他和李理之间的话题总是寂静号上的事。可那也不是板上钉钉,因为他们毕竟曾经聊到过往事,只不过没提什么具体的姓名。
李理仍是她一贯的形象,像罗彬瀚才刚出门五秒钟。“如果她要住在这儿,”她自然而然地问,“你打算如何安置我们呢?”
“你不会能读我的脑电波吧?”罗彬瀚质疑道。
“我只是推断。”
罗彬瀚心说那可是相当精确的推断呀,就连福尔摩斯还需要东奔西跑,四处打探呢。那也是俞晓绒爱干的事,而李理却是个安乐椅派的侦探,成天窝在家里,听别人给她讲故事。但他没法抱怨太多,因为现在正是他需要李理来来听听自己的故事。莫莫罗仿佛是人间蒸发了,他只好把自己在雷根贝格经历的那段怪事详详细细地说给她听。
他自认为说得够细了,但还是时不时被李理打断,问上几个他意想不到的古怪问题,比如罗得穿了什么样式的鞋子,又是用什么语气跟俞庆殊说话的,周雨进门时带了什么东西,他妹妹事后有什么反应。有些问题的答案他还能勉强回想起来,有些可真是鬼也不会知道的。最后他总算是讲完了,把话题停在俞晓绒病倒的那天。
“是不是很有启发性?”他抢在她前头问,“你怎么看这件事?”
“这的确是个很奇怪的故事。”李理说,“你的腿伤康复得如何?”
“小伤,好得差不多了。但我还得假装没好全。”
“那么周雨先生?”
“他要一段时间。”罗彬瀚指指肚子,“算是皮外伤,但位置还是挺要命的。现在他搬不了重的东西,估计还得再休息个十几天。如果他真的好好休息的话。”
“这么说来,他被一把带锯齿的长刀刺伤了皮肤,而没有伤到内脏?”
“对。”
“刺伤而不是切伤?”
“应该?”
“这是怎么做到的呢?”李理以一种带有趣味的语调问,“他是以什么角度被刺中的?”
“这我可说不清,我当时在手机上找老莫呢。”
“那么,谁看清楚了?”
“我妹妹?”罗彬瀚猜测道。他倒是没问过俞晓绒这件事,因为它实在无关紧要。
“我猜你也没有问过这场袭击发生的起因。”
“没什么原因。”罗彬瀚说,“他们两个进了厨房,罗得突然发了疯,给了周雨一刀。”
“这听起来有些牵强。”
关于这一点,罗彬瀚倒是很有几分辩解的余地。他耐心地向李理解释起周雨这个人:是个普通人不假,但这是从能力与生理学角度来看的,而如果他们把一些运气、玄学或厨艺的成分算上,那么任谁也不能说周雨平凡无奇。周雨撞到过自杀和谋杀现场,曾经有护士在他值班的地方吊死,据说以前还被一个有犯罪史的病人刺伤过。这些事放在罗嘉扬身上或许不足为奇,但周雨自己从来不是那种惹是生非的人。他完全是在遵照社会规则过自己的生活,而像块磁铁似地吸引着事故和伤害事件。
“我这么说有点夸张,”他补充道,“我的意思不是他有那种挑拨的本事,像是三言两句就能激得别人去自杀或谋杀。他只是不知怎么就撞上了。谁也不知道那个自杀的护士为什么找他说话,或者那个病人为什么突然攻击他——他就只是碰巧撞上了。”
“这是你要坚持的观点吗,先生?”
“你这是什么意思?”罗彬瀚不确定地问。
“我只是在了解情况。”李理说,“这是我的个人观点:当你解释自己怎样看待别人时,你也在用另一种方式解释自己。”
罗彬瀚耸耸肩。对于李理有时说出来的那些理论,他只觉得是在兜圈子。“我更想知道那个罗得是怎么回事。他那本事到底是哪儿来的?”
“我们可以先假定这力量来自天外。”
“天外可是个很大的范围。”
“但他找到了你。”
罗彬瀚想纠正她的说法,因为实际上罗得找到的人是俞晓绒,那个欺骗过科莱因的卑鄙小学生。可李理紧接着说:“当他第一次上门时,他要找的是你,先生。他花了不少时间和你交谈,打探你的想法,而不是你妹妹的。我认为这是第一个值得考虑的迹象。他无疑事先就知道你在那里。”
“他杀了一个警察。也许他早就打听过屋子里有什么人了。”
“不,他不知道。这也是你告诉我的。你说他曾经跟你妹妹的父亲交谈过。”
“对,他问过马尔几句话。”
“当时,他说他不知道那位艺术家为什么会出现在房子里。要是如果他真的仔细调查过,那就不会搞错这个信息。”
李理交叉着十根手指,身体微微前倾,在罗彬瀚眼里又是一副典型的安乐椅侦探做派。
“即便他是因你妹妹的往事而来,”她沉思着说,“他一定听谁提起过你。”
“问题就在于,谁干的?你有任何头绪吗?”
他不过是随口一问。因为李理终究是个困在坚果壳里的仓库管理员。如果你不能提供一串必定涵盖了真凶的嫌疑人名单,就算是安乐椅神探也莫可奈何。果不其然,李理没能给他一个无中生有的答案。她只是细细看着自己纠结缠绕的手指。
“我想我们应当做好准备。”她平静却突兀地说,“我不建议你把我和另外两位房客放去周雨家。”
740 人生最重要的事(中)
对于李理的话,罗彬瀚一开始没怎么听进去。他脑子里想的还是那个藏在罗得背后的人。
“什么房客?”他心神不属地问,“你说菲娜和米菲?噢……不,我妹妹见了它们会出大乱子的。”
“什么样的乱子?”
罗彬瀚想也不想地张嘴了,但是竟然什么也没说出来。他还真是没考虑过细节,只是完全凭印象做出的判断:既然菲娜、米菲和俞晓绒都是会搅动风云的麻烦精,他们三合一的时候当然会产生宇宙爆炸般的可怕效果。一场名为米菲娜·迪布瓦的巨大灾厄。
“我不能让她发现我衣柜里有一滩食人族。”
“这是一个带锁的箱子就能解决的问题。”李理指出,“它可以从缝隙进出,你妹妹却无法窥看。以那位住客的狡猾,要避开生人是很很容易的。”
“那么菲娜呢?它可是有毒的。而且只要我妹妹稍微研究一下蜥蜴,就会发现这是全新品种。”
李理忽然露出一丝奇怪的微笑。
“可你打算把它送到周雨家去,先生。”她近乎是带着点淘气的口吻问,“你难道就不担心他中毒吗?”
“啊?”罗彬瀚呆呆地说。他震惊地发现自己竟然真的没想过。这是怎么回事?难道他已经觉得周雨和任何爱睡觉的动物都能相处融洽?
“我会找个笼子把它关起来的。”他勉强往回找补,“买个大号笼子,给它挂上它最喜欢的戒指玩具。再让周雨喂食时躲得远远的。”
“那和把它留在这个家里又有何不同呢?如果你把它送去周雨家里,你妹妹依然会看到。”
“我妹妹又不会经常上周雨家。”
“我认为,”李理却说,“她会尽一切可能找机会去的。”
罗彬瀚以为这是个非常离奇的推断。俞晓绒也许会对周雨的住处感到好奇,但以那间房子的寻常程度,看上一次也就足够了。有什么东西能吸引俞晓绒“尽一切可能找机会去”?仅仅是一只有点小聪明的虎皮鹦鹉?而且,罗彬瀚隐隐有种印象,那就是俞晓绒跟周雨不怎么合得来,和她要好的朋友总是才思敏捷、口齿伶俐的类型。
他把这个观点告诉李理,想纠正她对于这两人之间关系的错误认知。结果李理只是把两只手撑在腿边,脸上带着奇特的笑容。
“怎么了?”罗彬瀚警觉地问,“我说的有什么不对?”
“有时人的关系并不像他们自己描述的那样。”李理说,“一个人在你面前严厉地批评另一个人,而当这两个人相处时,你又发现他们似乎很要好。”
“通常我们把这种事称作两面三刀。”
“这的确不太道德。”李理悠然地说,“但未必是故意的。具体情境对于人的素养的影响往往会被低估。除了有意撒谎的部分,我们做出的选择很少经过严肃的考虑,只是在当时环境中最令自己感到舒适的。我们谋求的并非清晰的利益,而是自我的安全感。”
“举个例子?”
“难道你一次也没见过吗,先生?好比一对男女在你面前时客套又冷淡,从不主动提起对方。可有一天,你却惊讶地发现,他们不知何时已经是一对情侣了。”
当这么说时,罗彬瀚心里的确闪过了那么两三个名字。他甚至想到了周妤。她倒是从来不会刻意在外人面前说周雨的坏话,可依然没有多少人能猜出她和周雨的关系。这真是非常玄妙的一件事。
“好吧,我是见过类似的。”他接着又说,“但我还是不明白这跟我妹妹和周雨……慢着?”
他突然住了嘴,瞪着李理。“你不是那个意思吧。”
李理仿佛觉得怪好玩似地看着他。
罗彬瀚有点激动地喊道:“这绝对不行!”
“为什么?”
“她还是个未成年的小孩呢!一个什么都不懂的丫头片子!”
“这么说,”李理问,“如果这是两个年龄与心智水平相当的成年人的事,你就不会反对?”
“那还是不行!”
“为什么?”
李理居然还一本正经地向他讨要理由,罗彬瀚对此只觉得不可思议。他扪心自问:难道这种事还需要理由?连天都要塌了!他不再是开明派的监护人了,而是铁血独断的监护人。俞晓绒和周雨!这是一个正常人类做梦都想不出来的事情,这是礼崩乐坏,是历史的终结,是马尔科姆妄图用巧克力酱来做饺子馅,是对人类文明彻头彻尾的背叛和亵渎!倘若这种大逆不道倒行逆施罔顾人伦灭伦悖理的事情有哪怕一丝一厘的苗头,他都要亲自把俞晓绒押去阿尔卑斯山脉,在白雪皑皑的楚格峰最深最底处压上五百年!
“这违背我的配对观。”罗彬瀚不容置喙地说,“我的生活秩序里绝不允许出现这样的事。”
他虎视眈眈地盯着李理,一等她分析出任何可疑迹象,就要马上去安排一次三堂会审,重新拷问俞晓绒闪击梨海市的理由。万幸的是,李理没在这事儿上继续吓唬他。
“一个小小的玩笑,”她只是说,“我举情侣的例子不过是想说明,有时过度表现出来的敌意是为了掩盖别的情绪。至于你所担心的问题,至少我们此刻看不出任何迹象——以及,说句题外话,从目前的发展而言,我的确很喜欢你妹妹。”
罗彬瀚震惊地瞧着她,接着斩钉截铁地说:“我不同意这门婚事。”
“出于礼貌,”李理继续说,“我希望有机会送她一份礼物。”
罗彬瀚立刻就要搞清楚这份礼物是什么东西。他再三追问,李理却声称她不过是临时起意,一个非常草率的想法,没什么可具化的名目。
“真的吗?”罗彬瀚反复地问,“你可别背着我给她核弹密码啊!”
“我不能这么做。”
“为什么?你也怀疑她会用上?”
“一个关于权限的承诺。在获得你的许可前,我无法接入本地网络。”
“啊。”罗彬瀚说。他短暂地沉默,然后问:“所以,这对你是强制性的?不止是个口头保障?就像是一个……誓约?”
“更像一个安全协议。”李理说,“正如船上的另一位那样,在我们登入寂静号以前,一些必须被遵守的规则已被写入了。倘若没有这些规则限制,我是可以轻松侵入这一区域的无线网络的。”
“而现在你必须要有物理接口,”罗彬瀚说。他想起了第一次把李理的数据存储器带出寂静号的经历,脸上露出一点勉强的笑容。“这就是为什么他放心把你丢给我。”
这句话已触及她微妙的处境,但李理看起来没太放在心上。反倒是罗彬瀚自己有一种隐秘的念头,他想到李理的生活实际上和坐牢没多大区别。她不能像∈那样轻松地联系外网,或者至少在断网时骚扰骚扰船上的人员,“保持一下信息流变动”。那她究竟是怎么打发时间的呢?在他卧室的保险箱里,或是在寂静号的仓库中,当长久无人前去拜访时,这段由数据流构成的思想在干什么?或者她是否还称得上存在?
仔细琢磨这件事绝不愉快,因为那似乎注定要把责任指向雅莱丽伽或荆璜。要么是他们迁怒了一个其实没犯过什么错的“人”,让她因为制造者的罪恶而身陷囹圄,与世隔绝;要么他们是对的,而李理,这个一直同和他相处得还算不错的朋友,实际却是个远超他想象的巨大危险源。她那从未展示出来的一面是如此叫人忌惮,以至于荆璜也不愿意让他轻易地把她释放出牢笼。
罗彬瀚看着她,不知不觉地陷入了漫无边际的狂想。他的思绪又兜回了俞晓绒身上。不管有意无意,俞晓绒总是撞上危险人物。他说她“总是招变态喜欢”,那当然略有一点夸张成分,可是前车之鉴摆在那里。当然,刘玲和开普勒·科隆也挺喜欢她,所以单纯把“喜欢俞晓绒”作为一条犯罪证据是极不公正的。
假如他因为一时同情而把李理的数据存储器插上电脑,那又会引发什么呢?在他的家乡引起一次智械危机?或者什么也不发生,李理依旧还会是那个与众不同的朋友,时不时说点玄妙莫测的话,给他的烦恼出出主意。他任由思绪在这个假设上尽情地奔驰,可是身躯却一动不动。他自己明白这是为什么,因为无论眼前的李理多么真切,和他有多少关于故乡的共同话题,在内心深处他仍然信赖雅莱丽伽远远超过李理。他信任荆璜,或者说他想要信任荆璜,哪怕那就意味着他会坐看李理继续困在这个狭窄的匣子里。
“你的形象经常出现在我的梦里。”他轻轻地说。这句话在旁人那里恐怕会引起误解,可他知道李理不会。
“我们以前讨论过这个问题了。”
罗彬瀚记得自己曾经问过她,那还是他们在追赶宇普西隆时发生的事。在魔星之梦里,那个伴着雷霆与歌声出现的形象。那是他第一次清晰地记住了梦中的李理,而在那之后他又回想起了更多。在他、莫莫罗与阿萨巴姆意识融合的时刻里,他是同时在以自我和他人的角度审视这个躯体内的思想。那仿佛是绕开了某些限制,令他前所未有地看清了梦中的李理。他的知觉与记忆被打开了,闭塞的视听正逐渐恢复——然后他就马上被扔回了老家。
“你说有人冒用了你的形象。”他随手关上柜门,不让米菲继续往外探头,“但是在我看来,那梦里的你其实还是挺像你的……只有一次我觉得那不是你。不过我们暂时不讨论这个,我只是想说,梦里的那个你似乎总是在我只剩半口气的时候出现,想方设法救我的命。”
“你想要我解释些什么呢,先生?”
“最近的一次我没有梦见你。”罗彬瀚说,“就是在罗得出现的时候。那时他袭击了我妹妹。他用影子似的东西抓住了她,把她丢进了昂蒂·皮埃尔的房子里。那时我以为他是要杀了她,所以我有点激动。”
“你刚才已提过这件事,先生。你和他搏斗起来,直至你重伤昏迷。这个过程是很引人遐想的。可当我问你具体的细节时,我想你是有意含糊其辞。”
“我是准备把这件事单拎出来说。”罗彬瀚强调道,“这件事得重点说……其实我本来想找老莫说这件事,但他一直没回我消息。你知道他到底去哪儿了?”
“我并未被告知他的去向。”
罗彬瀚忍不住想这可能是一句谎话,或是李理在跟他玩文字游戏。但此刻他不愿意纠缠在这点上,只要知道李理不会帮他联系莫莫罗就够了。“看来我只好先和你商量商量了。”他说着起身去卧室门口望了一眼,菲娜已经鬼鬼祟祟地匍匐在那儿。他把它抱到沙发上,又去厨房里拿了个最大的锅。
“你,”他端着锅打开衣柜,“到锅里来。”
原本紧贴着柜门的那层薄膜溶解了。罗彬瀚知道这也是食人族的某种耳朵形态。他干脆地告诉它接下来的内容不是它该听的。虽然他们已经对彼此在食物链中的地位达成了和解,可也没有亲密到能听这种隐私的程度。对这狡猾的猎食者,罗彬瀚认为自己还是有必要时不时留一手。
米菲不太情愿地滑进锅里。罗彬瀚又细细检查了衣柜的角落与衣服的口袋。其实它多半在某个隐蔽处藏了一部分物质,但那也问题不大。正如先锋剧作家妥巴无法把自己缩小成一粒米珠,如果米菲不能拥有足够的物质,它的思维与行动能力也将大打折扣,从恐怖的食人巨怪沦为另类的旱地水母。他把这一锅迷你食人族端进厨房,又挂上锁栓,确保菲娜不会很快溜进去掀锅盖。
然后他回到卧室里,去面对已经“坐”到了书桌前的李理。对于他突然的谨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建议他可以先给自己来杯白兰地或威士忌。
这还是他头一次听到有人跟自己提这种建议。他有点不合时宜地想起了周妤,要是周妤准备和他谈这么一段话,多半会给他们两个人泡一壶热茶。这似乎隐隐显露了一丝李理作为凡人时的生活状况。
他推拒了这个提议,虽然酒柜里的确有威士忌,那只是在偶尔睡不着的时候用的。不过这倒是提醒了他,务必要在俞晓绒过来以前好好检查一遍,把所有烈酒和未成年人不该看见的东西都收起来。
“我要是喝了酒可能就真的讲不清楚了。”他在床边坐下,假装忘了考虑自己和过去的体质差异,“这件事本来就……我觉得非常不真实。我都有点不知道从何说起。”
“就从你妹妹被袭击的那一刻吧,先生。你是如何与罗得开始搏斗?”
“我扑向了他。”罗彬瀚回忆道,这一段对他倒还算清晰,“我考虑的是要控制住他,虽然那时我还不清楚他那影子到底是什么,不过我猜要是他晕过去了,那影子不会自己行动。我勒住他的脖子,想让他窒息昏迷,或者……”
“死亡。”李理说。
罗彬瀚耸耸肩。“没成功。”他低头看看自己的手,“他好像不怎么害怕窒息,要么就是我掐得还不够用力。等我打算再加把劲时,有种东西缠到我的手上,非常锋利,感觉我的手像被切丝器刮过了。”
“你看到是什么了吗?”
“没看太清楚,多半还是那种影子。”
“是哪一只手?”
这下罗彬瀚答不上来了。他只能根据当时的情境去推测:“两只都有?”
“你如何处理这个问题呢?”
“我用手肘撞了他的眼睛。”罗彬瀚沉默了片刻,“我可能还咬了他的脖子。”
“我提议我们尽量完整客观地叙述这次冲突,”李理平静地说,“你的选择显示你是有格斗基础的,先生。我假设你也尝试了攻击腹部和裆部。”
“可能吧,但我真的记不清了。当时局面很混乱,我们搏斗的过程里也滚进了皮埃尔家的房子。屋里光线太暗了,我看不清多少东西。”
“那么你的进攻成效如何?”
“没多大用。那东西似乎根本不怕痛——要不是最后他把自己活活撞死了,我还真要怀疑他到底能不能被杀死。”
“在这过程里,”李理问,“难道他不曾用那种力量反击过你吗?”
“我觉得他是这么干了。”
“你无法肯定?”
“我只觉得那屋子里非常湿冷。”罗彬瀚说,“连一丁点光线都没有,好像到处都是水,还有我身上的血。我闻出来那是血,可当时我并不觉得自己受伤了,也可能是情绪激动的缘故。我跟那东西一起撞在了通向二楼的楼梯口,他挣脱了我,我感觉到他正往楼梯上跑……他要跟我拉开距离,然后从高处对付我。所以我马上也爬起来追赶,当我踩上第一级台阶时,我听到前面有种奇怪的动静,像是从别人耳机里漏出来的说话声。我就伸出左手去抓了一下。我真的抓到了什么东西,触感就像一片能抓得起来的水,或者软化的冰。”
这并不是他全部的感受,可罗彬瀚觉得自己难以再说下去了,只能深深地吸了口气,用手掌根部使劲地按按额头。
“我觉得我抓到的是他的影子。”他说。
741 人生最重要的事(下)
李理偏过头,把视线对着罗彬瀚脚边的影子。她自己是没有影子的,罗彬瀚不由地注意这点。可紧接着他又想到,其实他眼前这个色彩鲜明的“李理”本身就是一种幻影。
“影子,”她推敲着这个词,“阴影,倒影,镜影……你怎么解释影子这个词呢,先生?”
“一种光学现象?”
“那么,在另一种维度上呢?在我们习惯称为魔法或神鬼的那个世界里,为什么我们如此看重影子,而特意把它们和别的光学现象区分开?”
“这跟我们正在谈的内容有关系吗?”罗彬瀚有点不满地说,“我还在和罗得生死相搏呢!”
“我猜想这件事的重点在于映射的形式。”李理说。她接着又若无其事地请罗彬瀚继续讲。如此一来,他自己反而犹豫不决。
“我最初没有意识到自己抓着的是什么,”他尝试把印象说清楚,“我只是觉得前头有种杂音。可当我真正地抓住那个东西时,那种噪音突然放大了,就像突然拔掉了耳塞。我脑袋里全是那些声音,或者说是许多种振动。而且我还不能靠着捂住耳朵来减轻这种感觉,它简直是从我的手掌直接传到脑袋里的。”
“那些声音听起来是什么样的?”
“我听不出来意义。”罗彬瀚说,“不是任何一种我知道的语言,也不像是音乐。如果你问我它像什么,我也想不出一个生活里类似的例子。它……它像是很多种情绪混合着,或者用不同重量和形状的凿子在脑袋内侧随机敲打。我没有办法再听见别的东西了。”
“但你当时仍在和罗得搏斗。”
“我没忘记这点。”罗彬瀚有点艰难地说,“我还没忘记他把我妹妹砸在昂蒂家房门上的事。那时我是听不见了,但楼梯就在我脚下,所以我抓着他的影子往上跑。我估计是在二楼的走廊口抓住了他,然后我们两个都摔倒了。我松开了手,没再抓着他的影子,那些声音就消失了。我的脑袋好受了点。”
罗彬瀚又把手掌根压在额头上。记忆到这一段已然变得不那么明确,他只能闭上眼睛,尝试在黑暗里重温噩梦。“有钟表声。”他顿了顿,“不是整点报时的敲钟声,而是表针走动的声音。在和罗得角力时,我听见表针的声音越来越近——”
“那是否意味着你们在缠斗中逐渐远离了楼梯?”
“也可能只是我搞错了。我记得我一直想压住罗得,给他的眼睛和脑袋来几下重的。但是他非常滑溜,我很难控制住他。有几次我觉得抓住的是他的影子而不是衣服,当时我分不清楚——说实话,我的脑袋里吵得快要发疯了。”
“但你还是听见了钟表声。你能把它和影子的声音区分开吗?”
“能。它们完全不一样。”
罗彬瀚睁开眼睛。李理正把手臂搁在双腿上,身体前倾,目不转瞬地望着他。她用投影制造出的这种刻意的专注叫他略为吃惊。“怎么了?”
“只是一些对于环境的好奇。”李理说,“你事后找到钟声的源头了吗?”
“那房子二楼确实有一只钟。”
他把昂蒂家里那只造型奇异的古董钟描述了一番,细致得令他自己也暗感意外。他甚至还能回想起那些白色嵌石的拼接形状和纹理。不过这种深刻印象并非源自它的华美名贵,而是他在那场暗夜搏斗中所能记清的最后一幕。他真的记清楚了吗?或者只是他在剧烈的搏斗里昏了过去,而他的头脑自行编出了一段让他更体面点的故事。
“那钟声给了我一个念头,”他拣选着用词,“当时,钟声离我越来越近,而且像是在高处。我意识到那里肯定有一堵墙壁,一处死角。所以我决定要把罗得逼到那儿,这样我就能更容易地抓住他。我们滚到了钟声底下,我的后背撞到了墙,手抓到了可能是他胳膊的东西。那里确实是处死角,可我和罗得之间的位置却错了,是我的位置更靠近墙壁。所以我抓着他的胳膊站起来,想调换我们两个的位置,再把他的头往钟上撞——我之前就去过皮埃尔家的屋子里,记得那钟底部的棱角非常尖锐——可是在我调换位置以前,罗得也知道了我的位置。我猜他是从我抓住他的方向判断出我准备站起来,所以他抢先一步把我撞到墙上,我的后脑在钟底部磕了一下,不算很重。可我的力气一下就松了。不是疼痛,而是变得轻松了,有一股温暖包围着。我的手从罗得身上滑了下来,然后我摸到了自己身上,大概在肚子上,那里有一个洞。”
他在这里停住了话头,并非刻意想吓唬李理,只是没想好该说什么。李理则把视线放低,落到他的肚子周围。在她无形无质的目光下,他倒觉得肚子里装满了沉甸甸的铅块。
“我们应当可以假定这是罗得做的。”李理说,语气像在做数独游戏般轻巧,“如果他没有远超过于你的力气,先生,他当时能给你造成腹部贯穿伤的唯一方法是那影子。”
“也许他本来是想往我胸口或脑袋招呼。”罗彬瀚猜测道,“那样其实更快。可是当时我刚刚站起来,还没来得及把他也拖起来。我猜他是估错了正确的高度。”
“但效果是一样的。如果伤到了你的脏器,普通人会在两个小时内死亡。”
“我不能算真正意义上的普通人。”罗彬瀚纠正道,“我可能会撑得更久。
“我们仍然假定那是重伤。而且还得考虑到,就你描述的情况而言,那不能类同于被短刀戳伤脏器。当时你摸到的伤口是一个洞。你估计直径有多少呢?”
“至少有五六厘米吧。我不知道。我当时觉得整个肚子都空了,那肯定是错觉。”
“钢筋造成的腹部贯穿伤。”李理说,“有存活的案例,先生,但那是在大出血以前。如果受到损伤的脏器只有肠道,只要医生通过恰当的切除和缝补,伤患有不低的幸存概率。但以你的情况,我想即便救护车赶到也无济于事。”
罗彬瀚不禁露出了一点笑容。在开始这场谈话以来,他头一次觉得开心了点,因为想起上一次被人打穿肚子时也是李理在一本正经地应付局面(只不过是他梦里的版本)。但眼下这个场合开些关于肠道和消化物的玩笑实在极不合适,他最终决定对自己的赛博军师稳重一点。
“我事后去看过昂蒂家的房子。”他板起了脸,“二楼全是血,简直每个房间都有——我仍然不知道那是怎么一回事,但血迹最多的地方是挂钟的位置。钟的下方,你简直找不到一点干净的墙面。奇怪的是我没找到一点肉末或肠子的碎片。只是血。这些血迹里可能有一部分是罗得的,但照我看,出血量就是死三个人也够了。你也知道罗得后来撞死在了我妹妹家门口,那已经够吓人的了,可是和昂蒂家里情况相比,那根本就——怎么了?”
他注意到李理做了个轻敲书桌的动作。那显得很突兀,因为尽管视觉影像在敲击,桌子本身却根本没响。除了必要的言语,李理的行动向来无声,不像∈那样热衷于配上炫人眼目的声光效果。
“敲敲木头避免厄运。”李理沉吟似地说,“我刚想起希伯来人是如何在家门口做逾越节的标记。不过他们想逾越的是神的怒火,而我们的羔羊血是献给恶鬼的。”
“什么恶鬼?”罗彬瀚茫然地问。
“只是一个玩笑,先生。我们走得够远了,是时候回到你站在钟前受难的时刻了。”
“我可不能保证这真的发生过,”罗彬瀚声明道,“罗得死后我检查过自己,一点受伤的痕迹也没有。在几个小时内填上掏空的肚子,这不是凭着我自个儿的体质就能做到的。”
李理好像一点也不介意这个明显的事实矛盾。她依然坚持要罗彬瀚描述那些真假难辨的记忆,一直讲到他彻底失去意识的时刻为止。因此罗彬瀚说:“那时我的力气在消失。不过那感觉倒并不难受,我只是觉得很轻松,而且思维也很轻盈。我意识到自己对罗得已经没什么胜算了。我是真的要死了,可我妹妹还在屋子里,在我们楼下的某个房间。我至少应该把罗得吸引出这个屋子,让他不能立刻去找她,或者试试吸引什么人过来帮忙。所以,我想要在死前找到窗户,从窗户翻到屋子外头。”
“你说那屋子里当时没有光。”
“我们打斗的时候的确没有。但在我想着要找到窗户的时候,我忽然看到了一扇发微光的门。我使劲把罗得撞倒在地,然后走了进去。那房间里全都是落地窗,亮光就是从这些窗户透进来的。在窗外,我看见一片青灰色的花园。那园子里的草甸长得很高,到处都是野花。有很多树,但枝叶都冷冰冰地发亮,跟用抛光石头雕出来的一样。我还看见更远处有山的阴影……一座巨大的山,可我看不太清楚,它被园子里的雾气挡住了。还有天空……那天空看起来也很怪,更像是发着光的海面,云都是半透明的,跟潮水一样滚动得很急。”
“这不是雷根贝格能看见的景色。”
“当然。”罗彬瀚说。他本想再强调一次这可能全是他的错觉,是昏迷中混淆了梦境与现实。可另一件小事突然闯进他的脑中,那就是他发现李理念出“雷根贝格”这个词的发音与声调居然非常准确,不是单纯地读出音译词,而是正确的德语念法。这未免有点奇怪,因为他自己念这个词时完全是按照中文的调子来的,而他甚至都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告诉过李理他妹妹的故乡叫雷根贝格。
“你懂德语吗?”他不确定地问,“以前去过那儿?”
“我从未去过。”李理说,“我们该专注在你的故事上了。”
“没多少剩下的了。这些就是我当时看到的东西。再然后我撞破了一扇窗户,从屋里掉到了外头的园子里。当我掉下去时,我感到有什么东西穿过了我,然后我的身体一下子就变沉重了。我掉在草地里,却找不到出去的路,也没再看见皮埃尔家的房子。我就一个人坐在那儿,直到我妹妹把我叫醒。”
“在一间全是镜子的房间里。”
“昂蒂·皮埃尔的练舞室。”罗彬瀚解释道,“她在雷根贝格是个教乐器和舞蹈的。不过你也知道,她其实是陈薇的徒弟。”
“你了解她的工作和经济状况吗?”李理饶有兴致地问,“她和你母亲住在同一个小区,我假定她有稳定的收入来源。”
罗彬瀚为她所关注的重点感到纳闷,这真像是雷根贝格的下午茶闲话里才会出现的问题。“我没见过她教课的样子,但我估计她确实有学生。罗得来的那天她就碰巧不在,可能是出去给人当家教了。而且她还会催眠。要是她能让罗得把自己活活撞死,她要别人乖乖奉上银行卡又有什么难的?”
“获得资金的渠道很多,”李理说,“但要不留痕迹是困难的,先生。如果你能考察她的资金流水,也许会得到一些有意思的结论。”
“我可没本事干这种事。而且那也不重要——”
“那对你也许会很重要。”
“好吧,”罗彬瀚妥协地说,“但我现在确实没办法,她可不是住在梨海市。我只想问问你对于我和罗得那场搏斗的看法。”
“你在一间练舞室被你妹妹唤醒了。”李理以快速而平淡的声调说,“当你醒来时,部分镜子碎了。我们可以猜测这和你昏迷中的幻梦有所对应——那些镜子或许正是你所梦见的窗户。那房间是完全封闭的吗?”
“不,三面是镜子,有一面通往露台。”
“那么它应当是有光源的,即便在午夜的时候。我们可以解释为你的确看到了那扇发光的门,闯进了练舞室里。或许你的本意是从露台去到屋子外头,可虚弱却使你误把镜子当成了窗户。你因为撞击镜面而昏迷,直到罗得带着你妹妹过来。”
罗彬瀚无言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腹部。“那你怎么解释我进那房间的原因呢?”他有点沙哑地问,“我肚子上的洞去哪儿了?”
“一个缺乏乐趣但在实例中相当普遍的解释。”李理说,“失血引起幻觉。”
“就这样?前头我和罗得打进了房子里是真的,我在那镜子屋里醒来也是真的,偏偏在这过程里全是幻觉?”罗彬瀚急促地诘问,“我醒来时身上几乎没有伤口……腿伤,脑袋的撞伤,这些我知道来历的伤口都在。可是那挂钟…那挂钟底下的血该怎么解释?”
“罗得也受了伤。”
“那是在我们靠近那只钟之前。”
李理静静地看着他。“你真正想问的是什么呢,先生?”她问道,“在这件事里,是什么让你迫切地想要一个答案?”
罗彬瀚伸出自己的左手。
“我要知道这只手究竟对我有多大影响。”他说,“自从我回来以来,这只手的感觉一直就不对劲。那天夜里我抓住了罗得的影子,用的就是这只手。在那之后他的影子就没再打中过我,一直到那最后一下。所以,如果我真的挨了那一下,我就不得不问——我算是死过了吗?”
李理了然地松开交握的手指。“阴影之血。”
“我听说它有一个别名叫做‘死人血’。你了解它吗?”
“我知道的不会比公开传闻更多。”
“荆璜说这血只有在死人身上流转过一次才能真正起效。他还说死去的宿主能在死亡后复活——但是以另一种不同的状态。”罗彬瀚说着,重重敲打了一下自己的腹部,“所以,我必须要搞清楚的是,当我从那房间里醒来时,我算是死过一次了吗?”
他不指望李理能迅速地给他答案,至多也不过是能帮他分析分析情况。然而后者却相当轻巧地说:“不算。”
“你怎么知道?”
“死而复生所引起的变貌是相当显著的。你看见过两位带有阴影之血的人如何行动,先生。如果同样的情况发生在你身上,你不会需要再向别人提问。”
“你肯定吗?”
“这一点我可以担保。”
罗彬瀚把左手收了回去。没有什么证据说明李理不会像雅莱丽伽那样把人骗得团团转,可是当她说出“担保”这个词时,他还是感到难以言喻的轻松。不管那个关于钟声和空洞的错觉是怎么回事,至少他已经避免了最坏的情况,那就是变成周温行或罗得那样的人。至于其他的可能?反正不会比他害怕的这一种更糟了。
“我们依然要弄清楚罗得身上发生了什么。”他嘴上说着,语气却不由地轻松了,“对,还有我妹妹的事。你想让我把你们留在家里,可如果她看见了菲娜该怎么办?”
“就像你之前说的,让她发现这是一种尚未被发现的蜥蜴品种。”
“然后让她怀疑我去了另一个世界?”
“她无法证明菲娜来自何处。如果她是个颇具学识和眼力的人,先生,情况反倒更好些。她会愿意相信菲娜来自丛林更胜于来自天外,因为在整个宇宙的尺度下,菲娜和我们的高相似性是不合乎逻辑的。”
“这终究发生了不是吗?”罗彬瀚嘀咕着说。他已经为这番长途飞行后的谈话感到疲倦了。“我再考虑考虑吧,等晚上她来了,我再决定该把你们放在哪儿。”
这次谈话已经消耗了太多时间。罗彬瀚不得不暂且中断它,好有充分的余裕来收拾房子。从他还丢在烘干机里的袜子到台式电脑的浏览器记录,有太多东西比菲娜更需要藏起来。他忙忙碌碌地干了两三个小时,细细检查电视的点播记录是否会暴露莫莫罗,也确保客房里没有一根属于雅莱丽伽的金棕色头发。等他觉得万事俱备,也已经把菲娜和米菲都关进卧室以后,门铃终于响了。他以准备万全的心情打开门,看见周雨一个人满脸疲倦地站在外头。
“搞什么?”他说。
“……你妹妹说她不过来了。”
“什么意思?”
周雨缓缓地把一只袋子交给他。罗彬瀚接过来,看见里头有洗漱用品与一件干净的夏季衬衫。
“刚接到通知,现在实验室那里很需要有人值守,所以我明天开始要过去值班,估计会封闭居住一两个星期吧。今晚姑且在你家过一夜……”
“她把你赶出来了?”罗彬瀚说,“她自个儿把你家占了?为什么她还能把你赶出来?”
“……没有那回事。”
“那你干嘛不把她绑过来?”
周雨沉默地看着他。罗彬瀚不得不承认,让周雨在唇枪舌剑中吵赢一个混世魔王,这可能是有些期望过高。何况那魔王还是好朋友的亲妹妹!
“太不像话了!”他震怒地说,义不容辞地把周雨拉到屋子里,“你在这待着,我去吵!”
周雨按住他的肩膀,建议他不必急于一时。反正俞晓绒已经在他家中驻扎,罗彬瀚可以先享受几天清净日子。原本他们所顾虑的礼仪问题已经不再那么敏感而尴尬了,因为反正周雨接下来的日日夜夜都得奉献在实验室里,留下的不过是一间无人居住的闲置公寓。
把闲置空屋借给朋友的妹妹住,这听起来确实还在罗彬瀚的接受范围内——但那是在今天下午以前。如今李理的话如毒牙般深深嵌入了他的头脑中。他已经变了。从二郎神到提伯尔特,古今中外一切致力于破坏妹妹人生大事的缺德哥哥都已在他灵魂中复活。他表面沉着地让疲倦不堪的周雨进屋休息,心里却下定决心:明天早上他必须先去集团总部,到南明光跟前露个脸。而一等他抽身,就要直奔周雨家中,把俞晓绒抓去楚格峰顶,在火焰与巨龙的围困下坐牢五百年。
他满心满眼都在盘算这件事,以至于第二天早晨给自己打领带时都没觉得丧气。还没等周雨起床,他已经下楼去了停车场,找到那辆他以前出游时常用的黑色轿车。一辆各方面都相当平庸的中档车,曾经载着周雨和周妤去看市郊的花展。而自从周妤失踪,他就再也没开过这一辆了。不是受不了回忆,只是一直找不到用它的理由。现在他倒是喜欢它胜过那辆招摇的跑车,既不会在公司的停车场里吸引眼球,又能彰显他即将大义除妹的肃穆决心。
他没有为新的前台不认识他而烦恼,也没有因为在会客室中等待南明光而忐忑。占据他头脑的尽是晚些时候即将跟俞晓绒展开激烈缠斗的画面。他甚至已经开始推演俞晓绒将会用哪些话来攻击他,而他又要如何巧妙地予以回击,这其中的种种险恶拉扯绝不会逊于无远人大战许愿机。他还在构思得起劲,南明光已经推门而入。
“怎么不去你自己的办公室?”他漫不经心地对罗彬瀚发问,“你母亲那边的事解决了?”
“差不多吧。”罗彬瀚回答道,“我今天要早点走,家里还有点事要处理……”
南明光看上去并没放在心上。他一向事务繁忙,很可能已经忘了昨天说要罗彬瀚和主管们好好聚一聚的事情。“你这个周末有空吗?”
“没什么安排。”罗彬瀚立刻说,“有急事?”
“不是工作上的事。我有几个老同学刚从国外回来,子女都和你差不多大。你要是有空就去招待招待。”
“噢。”罗彬瀚下意识地回答。可南明光依旧别有深意地瞧着他,罗彬瀚突然间回过了神。
“我去招待?”他满怀疑虑地确认道。
“年轻人聚在一起更谈得来些。”南明光答非所问地说,“出去好好玩一玩,跳个舞看场表演,比干坐在饭桌前有用。”
这下罗彬瀚觉得不可能是自己想多了。他直勾勾地盯着南明光,后者则自若地从衣袋里掏出一张崭新的办公室门禁卡,从桌子尽头直接滑到罗彬瀚面前。“不过是去见见面,互相认识一下。”
“有点仓促了吧?”罗彬瀚说。他伸手把门禁卡捞起来,尽量想显得不太在意。“我还没熟悉现在的……”
“工作是第二位的。”南明光说,“生活是第一位的。人生最重要的事不是赚钱。”
罗彬瀚有点想笑,但是忍住了。他抿着嘴唇不说话。南明光拍拍他的肩膀:“你也不小了。合不合适可以见过了再说。”
“行啊。”罗彬瀚说。他把卡放进兜里,看着南明光走出会客室,心想这才是他今天被叫来的理由。
742 西洲曲(上)
罗彬瀚只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坐了半天就走了。他和上午在公司的几个主管都打了招呼,客套地聊了几句闲话。对于他无故消失的这段时间,没有人表现出特别的好奇,即便是熟人也只是笑着问他旅行是否有趣,也许是南明光事先打了招呼的缘故。
他也去找了楼下的财务部,可碰巧几个内控部门的负责人今天都不在,因此没人能跟他讨论那份在雷根贝格时看见的项目评估报告了。他回到楼上,找到以前归他使用的办公室,发现他的东西果然还全在里头。室内当然还是干净的,只是桌上的复合式笔架难免沾了点灰。他心不在焉地用纸巾擦了擦,从最底部的便签堆里找到半盒自己的名片。
这名片估计已经是三四年前的了,因为上面用的头衔还是销售部副经理,而南明光早就叫他换到行政部去熟悉管理制度了。他奇怪自己怎么还没把这些废名片扔掉,直到想起来那时他们正在为周妤的事情搞得焦头烂额。当他不得不联络各种各样的关系去寻找周妤时,递给别人的还是这盒旧名片。于是他在垃圾桶边站住了,又转身把它放进了抽屉里。他是再也不会用这盒名片了,可是就像他不愿意卖掉那辆旧车,如果他亲手把这些旧名片丢掉,那就好像是他自己丢弃了那段时光。
总有一天这盒名片会自己失踪的。他撕下便签纸,记下要重印一套行政部或财务部头衔的名片,取决于南明光的意思。不过今天他不想再去找南明光了,后者把他叫来就是为了让他调整调整心情。他犯不着表现得太积极。等简单整理过一遍办公室,把所有杂物都放到了最让他满意的位置上,他才坐在墙边的小沙发上玩起手机。
俞晓绒认识的汉字很少,因此他们几乎不用聊天软件交流。他给周雨发了几条消息,问他是否已经起床去了实验室,或者还有时间能在下午跟他和俞晓绒出去吃顿饭。周雨没有回复,他就又琢磨起莫莫罗那神秘难测的去向。自从罗得那一夜后,莫莫罗彻底没了消息。一个永光族想必不会遇到什么人身危险,可莫莫罗不会真的把手机丢了吧?或者是处在一个没法充电的地方?他有点后悔没在莫莫罗离开以前给他配一个太阳能充电器。正当他搜索着是否有专门为手机充电而设计的太阳能装置时,办公室的房门被人敲响了。
“进来。”他放下手机,站起来回到办公桌前。
进门的是个大约二十五岁上下的年轻男人,穿着件带浅纹的蓝色衬衫,一头很精神的短发,脸上挂着令人愉快的笑容。罗彬汉打量他第一眼时就把他当作了新人——两年前常来跟他联络的行政助理是个三十出头的女人,办事效率很高,特别擅长处理大型会务,早晚会被南明光调去更有用的岗位。眼前这个新人估计很难有他前任那样老到的经验,不过看着倒是挺活泼,没准是那种人缘极佳的类型。
“小罗总,”那年轻人说,“好久不见。”
这下罗彬瀚开始分外仔细地打量他。那高高瘦瘦的个头与讨人喜欢的笑容总算让他想起来一个名字。“陆津?”
“还记得我呀!”对方笑着说,“听南总说你出国旅游去了?”
罗彬瀚稍稍在座位上直起身体,示意对方在他对面坐下:“你跑行政来了?自愿转岗了?”
不同于真正新人常见的紧张寡语,陆津这个人颇有几分自来熟的天性。他爽快地跟罗彬瀚说起自己在去年的部门评估里被从销售部门调来了行政。时不时看中几个尚无资历的新人来换换血,这就是典型的南明光的风格,而他挑出来的人也往往颇具个性,有时甚至引起争议。不过,罗彬瀚对陆津的印象不错,作为校招时录取的实习生,他身上没有应届生常常带有的莽撞或沉闷,既能给人一种坦率而爽快的印象,办事又很周到,脑筋也转得快。像这样一个人被南明光挑中是不足为奇的。
“这边干得怎么样?”他用打趣的口吻对陆津问道,“还是销售更有趣些?”
陆津依然笑着说:“在哪里不都是学习嘛。”
“你现在主要做哪一块?”
“现在算是在齐经理手底下,主要是弄绩效考评和会务,有时也跟南总的项目。不过南总那边的活儿现在归他自己的行政秘书处理了。”
“啊。”罗彬瀚说。他开始明白南明光为何要叫这个人来见自己。果不其然,陆津也带着了然的笑容说:“今后还要麻烦小罗总指教了。”
“客气了。”罗彬瀚说,“都是熟人了,别那么拘着。什么时候我请大伙儿出去吃顿饭?”
“那好啊。也让新同事都认识一下小罗总。”
他们又接着客套了几句,直到罗彬瀚问起他现在的联系方式。陆津便拿出手机,把罗彬瀚的账号从主管通讯录群组中拉出来,单独设置为一个置顶的分组,又在这个聊天界面里把自己的手机号码发了过去。
“如果您有急事就打我电话,”他利落地说,“平时公文和会务有需要也是找我。”
罗彬瀚斜靠在椅背上,从聊天框里发过去一个笑脸,心想这人的的确确是被齐妮娜教出来的。他也按照该有的礼仪跟对方相视微笑,紧接着装作无意地看了看时间。
“不早了。”他说,“我下午还得出去处理点事,马上就要走了。现在你们办公室里有几个人?”
“齐经理带了几个人出项目,今天算上我一共留了八个。”
罗彬瀚从手机里转了五百元过去。“下午茶我请了,”他从位子上站起身,“改天再请你们吃饭。”
陆津替他开了门,又一路送到了电梯口。罗彬瀚跟他有说有笑地道别,然后下了停车场,面无表情地钻进车里,开始给周雨打电话。回复他的是无法接通的自动语音,估计对面的人已经进了实验室。他盯着方向盘看了一会儿,终于发动引擎去找俞晓绒。
他本来已经计划好要在周雨家大战俞晓绒,一举清算他们的恩怨。可当他真正用周雨给的钥匙打开房门后,那股亢奋的兴头早已经消失了。俞晓绒正坐在客厅里,把脚翘在茶几边上,埋头读着一本英文期刊。当他走进门时,她便无所畏惧地抬起头,摆出一副严阵以待的架势。
罗彬瀚闷闷地瞟了她一眼,又环顾整个客厅。屋里秩序井然,整洁如旧,并不像被大型猎犬挖地三尺地搜查过。“你看什么呢?”他说,“周雨买的医学期刊?你看得懂吗?”
俞晓绒合上手里的刊物。“他同意我看的。”她答非所问地回应,已然进入备战状态。罗彬瀚叹了口气,觉得自己今天已经才思枯竭,连一句无聊的俏皮话都想不出了。
“我们之前明明说好的。”他走过去坐下,“要对别人讲礼貌,绒绒。”
“我可没做不礼貌的事。”俞晓绒不悦地回答。
“你都把人家的房子占了,”罗彬瀚指了指房门,“把主人赶到我家里去了。你觉得这合适吗?”
“是他自己要走的!”
“不是因为你对他说了什么?”
俞晓绒的脸因恼怒而微微泛红。她坚决地说:“我不过问了他几个关于你的问题。”
“然后呢?”
“然后他就说自己有急事要出去。他还让我自己决定要住在哪儿。”
罗彬瀚狐疑地打量着她怒气冲冲的脸。他从来不把俞晓绒看成是不打诳语的君子,可她这顿脾气看起来还挺像一回事。而且他也想不出俞晓绒为何要在这件事上撒谎。
“好吧,”最后他决定先不追究,“但你找周雨问关于我的问题?你干嘛不来直接问我?”
“因为你只会糊弄人。”
“我可没有在正经事上糊弄过你。”
俞晓绒扬起下巴,对他表达出嗤之以鼻的态度。罗彬瀚干笑了两声:“有些事不是你这个年纪该知道的。”
“比如?”
“没什么好比如的。”罗彬瀚坚决地说,“你一个人住在这儿可不行。今晚你得跟我回去。”
他以为这必定要引起新一轮的争论,但这一次俞晓绒意外得好说话。她干干脆脆地答应了,不禁让罗彬瀚怀疑她是否把周雨家中的每一条地缝都检查过了。
“说到这个,”他若无其事地问,“你对周雨怎么看?”
“你为什么这样问?”
“没什么,没什么……就随便问问。”
俞晓绒盯着他猛瞧。“你难道还不了解自己的朋友是什么样的人?”
“就想问问你的看法嘛。”罗彬瀚说,“你总不能无缘无故想往他家里跑吧?”
“我听说他是个医生的儿子。”
“你现在又想学医了?”
“我想看看一个医生的家里究竟是什么样。马尔说他们会在床边放一堆骷髅标本。”
“胡扯!”罗彬瀚说,心里却偷偷摸摸地松了口气。这下危机被解除了。他高兴地发现俞晓绒是对死人而非活人感兴趣。可俞晓绒依然用十分锐利的目光盯着他,不依不饶地问:“你觉得我为什么要来这儿?”
“因为你想看骷髅标本呀!”罗彬瀚说,“下午咱们出去逛逛街吧!我要去买几样东西,也给你买点衣服吧。你中饭想吃点什么?”
俞晓绒还想说点什么,但罗彬瀚看了一眼时间,立刻表示自己已经饿得两眼昏花,一秒都不能多等。他催着俞晓绒收拾好背包,然后开车直奔闹市区。这还是俞晓绒头一次来梨海市,尽管有点措手不及,罗彬瀚还是觉得自己有义务给她留下点美好的印象。他想先找一家迎合俞晓绒喜好的西餐厅,比如西班牙菜或德国菜,结果俞晓绒却选中了一家平平无奇的麻辣烫。
“那个可是热菜。”罗彬瀚提醒道,“没有冷盘。你能吃吗?”
“我不怕烫。”
“你就不想吃我做的热菜是吧?”罗彬瀚气愤地说。他把西装外套和领带甩在车上,满怀怨恨地跟着俞晓绒钻进那黑乎乎的店面里。店里甚至没有空调,热得简直像在蒸桑拿,于是要不了二十分钟俞晓绒便不再嘴硬,打着吃饱散步的名义逃进了冷气森森的商场里。
他们漫无目的地乱走,随便看见哪家店都要进去逛一圈,捏捏架子上的玩偶,敲敲琴行里的编钟。当他们溜进电玩城时,俞晓绒的个头与气质便起了作用,根本就没人把她当未成年。她保证回去绝不告诉她妈妈,罗彬瀚才肯让她玩了几把赛车游戏。这也是有代价的,因为俞晓绒只带了两三套换洗的衣服,她只得同意他们等下得去多添置几件,以免天气改变时无衣可换。
“你到底打算在这儿待多久?”罗彬瀚在她挑衣服时问,“你总不能三个月都不去上学吧?”
俞晓绒假装没听见,一头钻进了试衣间里。罗彬瀚无可奈何地等在外头,心想她妈妈总不会坐视她长期逃学。他甚至都想不通俞庆殊怎么会同意她跑到梨海市来。
他们买了三套轻薄方便的夏装,还有两件适合降温时穿的外套。经过运动用品店时,罗彬瀚瞧见对面的橱窗里有两只猫正在嬉闹。他想起自己计划要买的东西,于是停下脚步,走进店里询问是否有给大型犬用的笼子。
“你要买笼子关什么?”俞晓绒问。
这时罗彬瀚已经做好了决定。李理的建议有她的道理,而周雨这一整周又不在家,因此他注定要把菲娜留在家里,跟俞晓绒共度假日时光。
“我养了只宠物。”他吞吞吐吐地说,“蜥蜴。”
“我从没听说过用铁笼子关蜥蜴。难道不该用缸吗?”
罗彬瀚觉得菲娜并不会在意这其中的区别,而且要立刻买一个像铁笼子那么宽敞的玻璃缸也并非易事。他含糊其辞地表示自己养的是极为罕见的特殊品种。
“什么品种?”
“说了你也不知道。”
俞晓绒没有再问了。但罗彬瀚肯定她心里一定计划着要查清这件事。他订下一个大笼子,顺便还买了一堆宠物玩具与肉类零食,准备试试这些东西能否让菲娜原谅他的笼养计划。等店主记下地址,约定好晚上把所有东西送货上门,他们又去电子城买了只新手机。他还企图给俞晓绒买一个特别好笑的手机壳,上面印着只摆臭脸的猎兔犬。俞晓绒追着他一路打出了店门。最后他们越走越偏,终于在一家街角的咖啡店里坐下歇脚。
这家店装修得很雅致,每个靠窗的座位都用花草盆栽做视觉的隔断,因此起初罗彬瀚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俞晓绒却总是不停地左右打量。“怎么啦?”罗彬瀚问她,“看什么呢?”
“为什么坐在这儿的都是年轻男女?”
罗彬瀚再把周围的客人仔细瞧了瞧,发现俞晓绒说得不错,几乎每对客人都是一男一女。他甚至没见到三个人同桌的情况。不过这儿的氛围本来不像商务型咖啡馆,只有逛商场的游客会坐进来。即便如此,他也得承认这个情形不大常见。
“正在搞什么情侣优惠活动?”罗彬瀚猜测道。他突然也觉得有些尴尬,毕竟他是那个带头走进来的东道主。带着俞晓绒这个稚气未脱的丫头坐在这儿,别人会怎么揣测他呢?好在大部分客人都不怎么关心别桌的事情,即便有两三个人悄悄打量俞晓绒那头暗金色的细卷发,也会迅速在俞晓绒毫不掩饰的回望里退缩。
“这些人不像情侣。”她奇怪地说,“他们在干什么?”
“怎么不像情侣?”罗彬瀚说,“别老瞪着人家看,怪没礼貌的。”
他叫来服务员,要了两份咖啡和甜点,想休息半小时就出去,再到两百米开外的花鸟鱼虫市场去瞧瞧是否有合适的缸。他已经想好要弄一个水缸放在客厅里,铺上大把水草和孔石,再放几只青鳉进去,就可以成为米菲完美的藏身之所。那食人族可以躲在水底的石头缝隙中,吃他平时投下去的碎肉与虫饲料,还能顺便在他出去上班时帮忙监视俞晓绒。把米菲藏在水里就像是藏木于林,除了要三天换一次鱼的风险外,这可比李理提出的办法高明多了。
罗彬瀚颇为自己的狡猾而得意,但很快就听见隔壁的一对男女在说话。他们说话的音量并不大,只是罗彬瀚控制不了自己的听力,他清楚地捕捉到这两个人在那里十分拘谨地自我介绍,小心翼翼地探问对方的喜好和工作。他一下就明白了这是怎么回事,于是转头环顾了一圈店面,发现收银台的咖啡罐前摆着两只小小的丘比特瓷偶,还有一个贴着二维码的立式牌架,顶部用彩笔画着花体的“心动有约”四个字。
“哦……”他喃喃地说,“难怪。”
“难怪什么?”俞晓绒问。
“我们闯入了战场。”罗彬瀚压低声音说,“别多问。咱们吃完了就跑。”
他们果然像两个饿死鬼那样狂炫蛋糕,随即在一对对枯坐的男女面前扬长而去。罗彬瀚不知道旁人怎么解读这一幕,他自己心里却感到一股烦闷,因为想起了南明光派给他的周末任务。其实他可以拒绝,拒绝一次,两次,三次……直到拒绝的成本变得过于高昂。但是那样有什么意义?这件事有什么值得如此去奋力反对的?他也找不出一个足够强力的理由。这件事的无意义并不超过他平时所做的其他事。
“你怎么了?”俞晓绒敏锐地问。
“没什么。”
“你的样子不太高兴。”
罗彬瀚无法同她解释这是为什么。他知道如果自己告诉俞晓绒,她会说既然他不乐意就别去。而如果他说这件事没法轻易拒绝,俞晓绒只会认为这是鬼扯。拒绝是很简单的一件事。先找到提出要求的人,然后张嘴说不。
“大人每天都有不高兴的事,”他只能牵着她的手说,“工作上的事和生活上的事。你妈妈每天至少有十件不高兴的事。”
743 西洲曲(中)
他们要找的花鸟市场藏在一条地势低矮的巷子里,巷口只贴着蓝得发灰的塑料膜横幅广告,一不留神就要漏过去,给人的初始印象很差。不过,等钻进巷口以后,迎目的就是绵延出去的花鱼店错落的盆景、鸟笼和金鱼缸,组成一条狭窄而缤纷的夹道,远远通向尽头冰蓝色的塑料顶棚。就连鸟雀的嘈杂和活鱼的腥气在夏日里也是叫人愉悦的。罗彬瀚拉着俞晓绒在吊兰和鹦鹉笼组成的屏障间穿行。周围吵闹的程度对罗彬瀚而言有点过头,可俞晓绒却挺满意。她对扎成宝塔状的富贵竹、会发出小孩笑声的八哥,以及玉器店里各形各色的佛像都很又兴趣。
“他脸上的笑真吓人。”她对一尊弥勒佛雕像评价道。躺椅上的店主伸长了脖子瞪她。罗彬瀚赶紧把她拉走了。他们又往前走了两步,找到一家看起来挺齐全的鱼店。门前用塑料箱装着各色金鱼,气泵里不断涌出雪沫似的气泡,一筐挤挤挨挨的大个儿草龟令人眼晕地伸缩着脖颈。看上去既可怕又迷人。
俞晓绒想去戳草龟的鼻子,罗彬瀚拍开她的手指,警告她乌龟咬东西时的顽固。他探头往店里瞧了一眼,发现四壁都被架子和鱼缸摞满了。水光藻影在整个房间里摇曳,各种艳丽或奇特的鱼群无声地往返穿梭。一个荷叶形状的漆木矮架蹲在角落,三层高低错落的荷叶架盘上堆着各类水景石。
这里正像是罗彬瀚要找的地方。他走到矮架旁,摸摸几块带有孔洞的湖石,又弯腰看了一个做成头骨形状的树脂遮蔽物,有点拿不定主意。湖石当然在隐蔽性上更好,可只要想到食人族藏匿在一个破损的骷髅头里,而俞晓绒把脸贴在缸外盯着瞧,他就实在很难控制嘴角的笑容。
他喊了两声店主,一个明显经历过风吹日晒的中年人从鱼缸后的小门里钻出来。他告诉对方自己要买一个现成的生态缸,全套配齐的那种。
“要多大的缸?”
“五十的方缸。差不多的条缸也行。”
“养什么鱼的?”
“观背青鳉有吗?”
店主看了他一眼。“就只养这个?”
“对。养着玩玩而已。”
“几条?”
“来个七八条吧。水草和石头多弄一点。”罗彬瀚指指架子上的骷髅头,“来个大点的这个。”
店主又问了几个他在水草与底砂方面的偏好,罗彬瀚对此毫无意见,只让他帮忙看着准备,最好是把整个缸都一并弄好,再能送货上门。接受报价他时答应得很爽快,因此对方一点情绪也不露地进了里间,去替他找合适的白缸与底砂。罗彬瀚估计他正在想别人怎么花钱都是自由的。
他在店主拿东西的当口又踱出店门,去瞧瞧外头的俞晓绒是否被乌龟咬了。结果她正在研究泡沫箱里的几尾草金鱼。
“想弄几只回去?”罗彬瀚问,瞥见旁边的牌子上写着五元任选十条。“你来养?”
“这些鱼能和你买的品种混养吗?”
“不能。它们个头太大了,而且有野性。我买的鱼只够给它们塞牙缝。”
“你为什么不养这一种呢?它们的样子很美,而且看起来不难养。”
“它们可能活不过一个星期,绒绒。你看,要是没有气泵,这种鱼根本受不了这么挤的环境。”
斑斓花艳的鱼群在白箱里成群游弋,即便罗彬瀚对它们的短命心知肚明,也得承认这景象具有近乎天然的诱惑力。正因为每个路过的小孩都会忍不住想要捞上一两只,它们才会被放在店外头。而尽管他告诫自己根本没必要在家里摆两只又沉又占地方的鱼缸,眼睛却下意识地四处张望。就在他们左手边的店面前挂着千奇百怪的玻璃瓶,瓶中插着的尽是绿萝、红掌或铜钱草一类水培植物。玻璃瓶下方的地上,两只青花釉面的瓷缸并排摆着,缸面覆盖着碗口大小的圆叶,但只结了两三朵茜红的花苞。
这些碗莲长得不能算好,可是颜色很吸引人,浓郁得像用丹砂染过。罗彬瀚不禁想到把金鱼放在这样的瓷缸中会更漂亮。
“我们买个瓷缸养鱼怎么样?”他问俞晓绒,“搁在你的卧室阳台上,再往里头放点碗莲。”
这个提议对俞晓绒似乎是件新鲜事。“把鱼养在莲叶底下?”
“以前的人确实是这么养的。我是说在玻璃缸出现以前。”
俞晓绒露出一点怀疑。对于观赏鱼类,她了解得不像兽类那么多。罗彬瀚同她解释起金鱼和热带鱼的不同——养热带鱼很难从俯视的角度里得到乐趣,可金鱼从古至今都是被这样观赏的。正如它们在泡沫箱里时看起来最为艳丽,从缸口俯瞰水波与莲叶下的鱼嬉,那是千百年来人们已习惯的角度。朦胧的轮廓,游动的瞬间,突出的局部,那要比清清楚楚地看见整体更美丽得多。
“那你怎么看得清鱼的状态呢?你只能瞧得见它的背和尾巴了。”俞晓绒说。
“你还想看什么呢?”罗彬瀚反问,“它最漂亮的不就是这两点吗?”
“我要看到它是不是生病了。”
“金鱼本来就活不长。”
他看出俞晓绒对他这句话颇不认同。她对观赏金鱼的态度就像对龙虾的保存方法一样,有着自己的偏执。罗彬瀚也承认对宠物有责任感是好事——不过说来奇怪,他在鱼类饲养上不怎么能坚持这点,不像猫狗或者鹦鹉,观赏鱼的频繁死亡似乎只是饲养者的必经之路。你大可以去尽一切的努力,每天喂一次食,三天换一次水,五天洗一次缸,七天换一批鱼。没有一条鱼能长久陪伴主人,真正留下来的只有永恒不灭的鱼缸。他用心去饲养的不能说是鱼,而是那个虚怀若谷又包容万物的神秘容器,一个影射了大千世界的微观环境模型。
“我们应该给鱼缸起个名字。”罗彬瀚自言自语地说。他随手用鱼网兜住一条通体血红的草金鱼,正要把它丢进边上空着的塑料金鱼盒,有个人在旁边叫了他一声。
那声音很轻,差点被街上鸟鸣犬吠的嘈杂盖住。罗彬瀚是出于对自己姓名的敏感才分辨出来的。他扭头去找喊他的人,网中红鱼蓦地拍尾一弹,跃回气泡翻涌的水箱里。水花飞溅四射,罗彬瀚猛然往后跳开,可悲剧的事态依然发生了。一小片水渍好死不死地落在西裤中间最最不合适的位置。
“见鬼了!”罗彬瀚恼火地喊了一句,徒劳地把手伸进兜里掏了掏,想找到并不存在的纸巾。俞晓绒窃窃地笑了一下,罗彬瀚立刻作势要去揪她的马尾辫。
“笑什么笑!”他说,“快帮我挡一挡!”
“你就不该穿着这样的衣服捞鱼。”俞晓绒飞快地说,还是走了过来,让罗彬瀚把手搭在她后背上,假装两人正很亲密地看鱼。他们刚摆好架势,那个喊了罗彬瀚名字的人便出现了。此人不是从远处走来,而是自隔壁摆着碗莲的水生植物店里姗姗登场。先前想必是站在摆放玻璃瓶的架子后头,恰好从缝隙间认出了熟人。
罗彬瀚强装镇定地转过头,作出一副仿佛是刚听见呼唤的样子,心里却难以消除刚才那份尴尬。他只能祈祷从对方的角度看不清刚才发生了什么,虽然那多少有点自欺欺人。来人是个年轻女性,穿着条松石绿的绸纱连衣裙,头上戴着镶黑缎的宽檐草帽,身高体型都属中等,毫无出奇之处。
她步履迟疑,略略掀高帽檐,好端详鱼池前的两人。“罗彬瀚?”她又一次问道。
罗彬瀚朝她笑了笑,嘴上什么也没说。这个问题已经不是第一次出现了,自从他的双脚沾上故乡的土地,就发现自己正在往脸盲症的方向发展。上午时他就差点没认出陆津,现在又碰上一个叫不出名字的熟人。他不得不死盯着帽子下那张面孔,苦苦回想对方到底是谁。是同事?亲戚?生意上往来过的?亲戚的朋友?南明光的同学的女儿?可能性太多而线索又太少,这人甚至连发型都没有露出来。
“是我。”他只能冒险发问,“……你是?”
对面的女人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打量着他和俞晓绒。过了一会儿她说:“我是石颀,石头的石,左斤右页的颀。记得吗?”
俞晓绒扭过头,用眼角瞄他。可罗彬瀚对这个名字仍旧没什么印象。“石”不算是个常见姓,要是努努力就该记得起来。似乎是遇到过的,又也许只是跟无远人的故事搞混了。他只能端起笑容说:“石女士,我们……”
对面女人的脸上浮起一丝诧异,右臂习惯性地缩了起来,横过胸前,轻轻抓住左臂弯,仿佛有点不知所措。这个动作落在罗彬瀚眼中,像是猛然甩动积满沉灰的旧布,露出底下一大片褪色的刺绣花纹。对往事的细节记忆已经模糊了,可是那股情绪却很分明,就像用手指触摸到旧布上密密麻麻的丝线。
“噢,”他很快回过神,“……石颀?”
“你想起来了?”
罗彬瀚点了点头。“很久没看见你了。”他放松了下来,重新换上一副偶遇旧友的惊喜神态,“这几年你去哪儿了?”
“去外地读大学了。”
“刚刚才回来找工作?一直都没再听说你的消息。”
石颀细微地、有点局促地笑着,把右手放回了原位。“我一年前就回来了。”
“没告诉其他人?你好像从来不在同学群里说话。”
“群里活跃的人都不熟。总觉得,冒头说话的话,不太好意思。”
他们相视一笑,随即便陷入无话可说的沉默。罗彬瀚想问问她读了什么专业,或者正在干什么工作,可是似乎又有点冒险。他和对方其实并不怎么熟悉,没熟到有必要去了解彼此近况的程度。
“觉得这里怎么样?”他挑了个最安全的话题,“跟几年前比如何?”
“是变了许多。你知道学校旁边的路重修了吗?”
“是吗?我还没听说。”
“加宽了好些呢,而且弄平整了。骑车经过也不颠了。”
“不错。”罗彬瀚说。他发现自己手里还抓着捕鱼网,连忙悄悄地丢回水池边。俞晓绒依然站在他身前,跟他挨得很紧密。
“你还没回学校去看过吗?”石颀问。
“还没呢……这两年我出国了。”
“那么是上个月刚回来?”
“是啊。”罗彬瀚回答道。然后他觉出了这个问题相当奇怪。可石颀并不解释,只是有点神秘地笑着,然后看向了站在罗彬瀚前头的俞晓绒。“这位是?”
“我妹妹。”罗彬瀚说。他看出石颀的迟疑,可觉得没必要特意去解释。没几个同学知道他的家庭状况,这也不是什么值得宣扬的事。“她一直住在国外,来我这里玩两天。”
俞晓绒抬手朝石颀晃了晃,算是打了招呼。她似乎正假装成一个不懂中文的外国佬,罗彬瀚也就由着她去。
石颀打量着俞晓绒。“你们长得是很像,”她说,“你来这儿买鱼吗?”
“对。你呢?在挑盆栽?”
“只是逛逛而已。”
她还想再说点什么。可鱼店的店主走了出来,叫罗彬瀚进去看看东西是否满意。这对罗彬瀚而言正是个摆脱窘境的好时机。他拍拍挡在身前的俞晓绒:“我们去瞧瞧鱼缸用什么水草合适。”然后他又抬头朝石颀一笑。“先走了,回头联系。”
石颀无声地点头道别。罗彬瀚推着俞晓绒钻进店里,去查看那些店主为他们拣选的铺缸材料。每样东西都挺合适,只是出于增强隐蔽性的私心,罗彬瀚又多要了两大把浓密茂盛的金鱼草。俞晓绒发现了他亲自指定的骷髅头遮蔽物,对他的品味不屑一顾。
“不满意?”罗彬瀚戳着那仿真头骨的眼洞,“不是你想看骷髅头吗?给你在家里摆一个。”
“就摆在你的床边吧,”俞晓绒反击道,“我看你挺乐意跟死人睡在一起。”
“这就是个树脂的。”罗彬瀚不以为意地说。他们又在店里磨磨蹭蹭地坐了十几分钟,直到罗彬瀚身上的水渍全都干透了,才给店主写下收货地址,让他一并寄送到家里去。
等他们终于走出店门时,石颀已经不见了。青瓷缸中的碗莲也少了两朵,显出些孤零零的冷清。罗彬瀚问俞晓绒是否还要买金鱼,后者却摇摇头,走到那面挂满水生植物的墙后望了一眼。
“她走了。”俞晓绒说。
“谁?石颀?”
“她是什么人?”
“我的高中同学。曾经是一个班的,不过谈不上熟络。”
这些话字字都是真言,然而俞晓绒依然目光烁烁地盯着他。“你们谈话的样子很怪。”
“有什么怪的?”罗彬瀚不自在地避开她的视线,“我们很多年没见过对方了。她变化不小,我都没认出来。”
“你们之间发生过什么。”
“别瞎猜。”
“她甩过你。”俞晓绒冷静地说。这下罗彬瀚再也不能装作没听见了。他摆出要去捏俞晓绒脸颊的架势,一路打闹到了车上,俞晓绒还是死抓着这个问题不放。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她不依不饶地问,甚至来抢他的车钥匙,“你甚至不敢看她的眼睛!”
罗彬瀚奋力拍开她的手:“那是有原因的!”
“你骗过她。”俞晓绒说,“你假装要和她约会,然后就闹失踪了。”
“你这是私人恩怨!”罗彬瀚控诉道,“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人?”
“那你何必要遮遮掩掩?”
罗彬瀚只得揭开真相了。他总不能平白无故地变成一个伤心多年的痴情种,或者禽兽不如的诈骗犯。
“以前有一次学校组织的舞会,”他一边发动引擎一边对俞晓绒说,“男生和女生结伴跳的,可我原本的舞伴刚看了我一眼,马上就吐在我身上了,场面搞得我有点难堪。这时,另一个女生出来救了我的场。”
“是她?”
“是周雨的未婚妻。”罗彬瀚缓缓地说,“她是吐我身上那个。”
(本章完)
744 西洲曲(下)
到家以后,罗彬瀚要处理的麻烦事依然数不胜数。周雨已经去了实验室,只在客厅留下一张便条,告诉罗彬瀚他把鹦鹉暂时寄养在熟人那里。他还写下了对方的联系方式,但罗彬瀚暂时不打算再添额外的乱子。他帮俞晓绒把添置的衣服提到客房,叫她自己按着喜好收拾,然后便四处寻找菲娜,最后又在窗帘与墙壁的夹隙里把它掏了出来。
“你紧张什么?”他用双手举起它问。鬼影蜥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状态相当警觉。它显然不喜欢外人侵入自己的生活空间,昨晚周雨来时,它就闷闷不乐地藏进了沙发底下,任凭罗彬瀚怎么喊也不出来。相比之下,它对俞晓绒的反应倒温和些。罗彬瀚猜想也许是周雨身上沾染了什么气味,消毒水或者麻醉剂,诸如此类。
“你可别突然咬我。”他摸摸它的脑袋,“现在不是跟你闹着玩的时候。”
他刚把菲娜放到沙发靠背上,俞晓绒就从客房里走了出来。还不等罗彬瀚挡住她的视线,菲娜嗖地蹿进了沙发底下。
“那是什么?”俞晓绒问。
“蜥蜴,我跟你说过的。”
“它动起来太快了。”
“稀有品种嘛。”罗彬瀚假装不在意地说。俞晓绒却自顾自地趴到沙发旁,脸颊贴着地面,窥伺沙发底下的情形。“别凑那么近,它可能会吓得咬你一口。这东西可是带点毒性的。”
俞晓绒仍然趴在那儿不动。罗彬瀚提心吊胆地观察着她的反应,有点害怕菲娜会突然伸出舌头,在她脸颊甚至眼睛上来一下。幸好她没再做什么更容易刺激野生动物的事,只是动作轻缓地从地上站起来。
“它是什么品种?”
“我也不知道。”罗彬瀚装傻地说,“别人送的。”
“谁?”
“一个非洲小部落的酋长。特别讲信用的一个人,不小心拿错了我的东西,就把自己的宠物赔给了我。”
俞晓绒抱起两只胳膊,满脸都写着她知道他是在鬼扯。“你说它身上有毒?”
“不是致命的。但你要是被它咬上一口,就会浑身僵硬上半天,所以你可别去惹它。晚点笼子来了我就把它关起来。”
“它合法吗?”俞晓绒冷不丁地问,“你怎么带着它过境的?”
“快递运过来的。”罗彬瀚说,“你不服气吗?去报警抓我啊。”
俞晓绒扑过来勒他的脖子。他们打闹了几分钟,罗彬瀚的新手机就响了。送鱼缸的人已经到了小区门口,他立刻借机脱身,催着她一起把东西搬上楼。等他们布置完鱼缸,给菲娜准备的笼子又到了。出于补偿的心理,罗彬瀚最后买下的不是狗笼,而是一个结构颇为复杂的多层猫笼,足以让关在里头的小型动物爬上爬下。可这东西组装起来却不像他想的那么简单,他们甚至为了一根螺丝应该插在哪儿而争论不休。
“固定轮子的!”他敲敲手里的万向轮。
“顶盖!”俞晓绒抓着她手里的笼盖部件,“肯定是顶盖!如果是固定轮子的螺丝,它至少得有四个一样的……”
她突然不说了,惊讶地望着沙发上。罗彬瀚转头去瞧,发现菲娜不知何时从沙发底下溜了出来,正鬼祟地盯着尚未完工的笼子。一身咖色的鳞片上长着星星点点的菱纹,正和它身下的抱枕如出一辙。
俞晓绒惊奇地端详着它。“它会变成环境色?”
“对啊,不行吗?”罗彬瀚趁机拧起螺丝,“没听说过变色龙?”
“变色龙可不会这样变色!它们是根据心情和温度……它还能变多少种颜色?它肯定在珍稀动物的名录里。”
“保护保护你自己吧。”罗彬瀚敷衍地回答。他全副精神都已投入到拧螺丝的事业里,可恨的是这一次他好像真的错了。螺丝的粗细稍微差了一丁点,怎么都拧不牢固。他懊丧地丢开它,偷偷换了另一种,这次倒是对了。而一旦找对了第一步,后头的事情反而简单得多。他顺顺当当地独自拼起了整个笼子。
“怎么样?”他扭头问俞晓绒。结果发现她站在沙发前不动,有那么一会儿他以为她是被菲娜给麻痹了,连忙走过去要扶她躺下。
“嘘!”俞晓绒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蜥蜴。后者也像块岩石般凝望着她。她们之间的氛围叫罗彬瀚有点插不进去。
“怎么?看对眼了?”
“你真的不知道它的品种?”
“当地有人管它叫鬼影麻痹蜥,不过你可别指望能靠这个查到它的学名。”
“它也许是个还没被发现的品种。”俞晓绒低声说,“一种濒临灭绝的生物。你确定它是在非洲长大的吗?”
罗彬瀚惊奇地发现李理可能是对的。不知怎么,俞晓绒被菲娜迷住了,尽管它的外表实在谈不上可爱。菲娜对俞晓绒的态度也不算太坏。它毕竟是个相当聪明的动物,似乎还能判断出俞晓绒和屋主人之间的关系。因此它等待了一会儿,然后试探性地从沙发挪动到地面上。
俞晓绒配合地退开,它就慢慢走向刚搭起来的笼子,在敞开的笼门口跃跃欲试。罗彬瀚想趁机把笼门关上,俞晓绒却拦住他。
“何必要把它关起来?”
“开什么玩笑!”罗彬瀚说,“那我买这个笼子的意义是什么?”
“它挺喜欢的。”
菲娜已经钻进了笼里,在高低交错的平台上攀爬观望。俞晓绒双手插兜,站在笼外很专注地瞧着它。这下罗彬瀚确定了,她是真的喜欢它。
“它叫什么名字?”
“菲娜。”
“多大了?”
“这我可不知道。”
“我会搞清楚它是不是新物种的。”俞晓绒坚决地说。
罗彬瀚没太把这句放在心上。尽管他把俞晓绒称作捣乱分子,她还不至于因为一只神秘的蜥蜴而去报警逮捕他。而凭她自己研究出菲娜的来历?那可是花上整整一年、十年或一百年也做不到的事。
“绒绒,它可不是一只狗。”他不得不声明,“我没开玩笑,它是真的能让你一整天都动弹不得。就算那不致命,也会让你浑身难受上很久。要是我们不把它关起来,那么你就得承担这个风险,明白吗?它可不会把你当成家庭成员。”
“我会跟它保持距离的。”俞晓绒说,“操心你自己的事去吧。”
罗彬瀚仍然有点疑虑,不过他也明白十六岁毕竟和八岁是不同了,在无关原则的事上,他最好还是让她自己拿主意。于是他走进自己的卧室,开始处理工作上要办的事。他列了列自己在这周必须见到的人,又翻了翻这两年来的集团年度报告,记下几个关于费用数字方面的疑问。等这么几件小事办完,两个小时就过去了。
他坚决地合上电脑,正要去客厅瞧瞧俞晓绒是否已经睡着,突然又想起一样东西。
“放哪儿了来着?”他自言自语地问着,首先趴下来看了看床底的几个抽柜。里头放着各类平时少用的证件和文件、各种他自己相关的保险单、秋冬季才穿的厚鞋袜,甚至还有一盒子连环画与故事磁带。在那堆证件里能找到从小学到大学的毕业证书,但就是没有他需要的东西。最后他灵光一闪,起身去打开书柜,从最深处搬出存放周妤画作和照片副本的档案盒。
“有了!”他说着,从里头抽出一本黑底烫金字的高中毕业纪念册。他带着它回到床边,坐下来仔细翻看。
纪念册的最前面是班级合照,每个人都穿着同样的深青色制服,留着大同小异的简单发型。要在这一张张比黄豆都小的面孔里认出谁来可不容易。时隔多年,他只能比较确信地辨别出他自己,周雨,还有另外几个男生的名字。
他继续往后头翻。剩下的全都是些自由组合的多人照。他跟周雨的合照。整个男生寝室的搞怪照。除了一张他站在椅子上,假装正给前头的周妤和周雨撒花瓣(那两个人在快门落下时当然是浑然未觉的),这些照片里确实找不出另一个女生。这不出意料,在他们那个管理严格的高中里,谁也不会在毕业前无缘无故去邀请异性同学拍合照。
他翻过最后两张“与最爱戴的老师的合照”,夹在封底处的是十几张五颜六色的信纸,那就是所谓的“毕业同学录”。罗彬瀚从未搞明白这东西的意义,因为那时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同学聊天群,可这种纸质纪念本在当时依旧十分流行。似乎先是在女生之间兴起,她们会拿着一些精致花哨的小本子,邀请每一个同学都在上面填写姓名、生日、星座、生肖属性、联系方式——甚至还要有同学印象和寄语祝福!
这根本不是为了纪念。罗彬瀚主张这种行为的本质乃是人类对集卡的天然狂热。因此不同于拍纪念合照,每个搞这种纸质同学录的人都会热衷于收集更多的名字,让每个熟悉或不熟悉,只要不是讨厌的同学都交代一下自己的血型和星座,写写对自己的评语和祝福。作为回报,他们也积极地把写有自己信息和祝福的花哨纸张散发出去。
罗彬瀚自己没有做过这样的同学录,但不得不在十几个人的集邮本上交代了自己的生日与玄学属性,还收到了每个同学录主人的回赠。这绝对是他收到来自女同学的纸墨最多的一天。出于反复填表的疲倦,他当时没有研究这些纸上到底给了他什么祝福或评价,可到底还是守住了校友情谊的底线,那就是把这些注定用不上的旧纸一张不落地收在纪念册里。
重温少年时代的回忆给他一种奇怪的体验。或许是因为年龄未到,他一点也不渴望回到那段校园生活的日子里去,可要说青春的痛苦与烦恼,那和成年后要经历的相比也算不上什么。他所感到的是一种淡淡的恐惧与厌恶,如同在通宵狂欢结束之后照见镜子里的自己。浅薄、浑噩、浮夸忘形,狼狈得叫人不忍卒视。回望十几岁的自我就好像在观看一只愚蠢的野生动物,他甚至都不敢考虑自己当时在作文或日记里写过些什么。
然而,当他一张张翻看这些同学录时,读出来的又仿佛是另一种人生。这个人在自己同学的评语里开朗、热情、喜欢运动、风趣幽默、广受欢迎……这写的到底是谁?罗彬瀚纳闷地想。他再三确认自己没有错拿写给别人的同学录。不过没准这些都是套话,他们只是把模块化的赞语分给每个同学,就像血型与星座性格书。
一张湖色的信笺纸映入他的眼中。这纸笺的质量很好,摸起来厚实而光滑,表面泛着莹润的油蜡质光泽,四角压印了淡紫色的报春花图案,用深绿色墨水写下的钢笔字宛然如新。罗彬瀚端起它,看见姓名那一栏写的是“石颀”,接下来则是生日、住址和电话。星座是白羊,血型栏倒空着,没准她自己也不知道。
他继续往下看,后半部分果然也是“同学寄语”。在空旷的白色方框中央,信笺的前主人用一种过于方正却显得有点死板的字迹写着:
毕业快乐!
“啊?”罗彬瀚说。他把纸翻到背面看了看,一个字也没有。于是他又翻回来,盯着那句话陷入了沉思。他对石颀实在没有更多印象了,似乎她并非那种个性独特,令人难忘的类型。不过这张信笺给了他一点提示,那就是石颀搞不好有社交恐惧症。毕业快乐。僵硬而深刻的字迹显示书写人当时非但毫不快乐,可能还相当紧张。至于一个社恐人士为什么要给不亲近的同学散发自己的信息,他就猜想不透了。
也许石颀当时是想向他表示友好,因为他们之间发生过尴尬事。而既然她都愿意这么做,也就说明她至少不是厌恶他。那件窘事纯粹就是意外状况。他们的小小恩怨彻底翻篇了,也许毕业那天就已经翻篇了,只是当时他自己没注意到。想到这里,他把那张格外精致的信笺又塞回原处,将整个纪念册放回书柜深处。
“想起了往事吗,先生?”
这次罗彬瀚一点也不惊讶了。他回头看见李理,做了个嘘声的手势,然后走去门边悄悄窥了眼外头,确认俞晓绒已经进了客房。
“我妹妹在的时候你可不能随便出来晃。”他关上门低声说,“说话千万小心。还有,可别趁我睡着的时候站在我床头。”
“我无意制造麻烦。”李理说,“但这房间里的一切都会进入我的监控,先生,我想你应当清楚这点。”
罗彬瀚莫可奈何地瞪她。对于自己的隐私,他已经做了最大程度的让步。现在每天他都会去距离卧室最远的那个卫生间梳洗穿衣,也尽量不在卧室里摆出不合适的模样。这屋子里简直快没有他能放松的一席之地了。
“你见过我妹妹了?”
“是的。”
“印象怎么样?”罗彬瀚多少带点情绪地问,“接下来她就要跟你整天待在一个屋里礼物,还觉得挺喜欢她吗?”
“这对我不构成问题。”李理露出微笑,“往好的方面想,先生,我可以替你监视她的动向,尤其是在她探索你的卧室的时候。”
罗彬瀚已经有了米菲与菲娜这两名监视者。不过他也相信,就观察的细致与汇报的诚意而言,李理远比另外两个探子中用得多。他终于高兴起来,觉得俞晓绒的隐私权也不能比自己更强。如果哥哥每天下班后还要在卧室里面对一个超级智能的无死角监视,那么苦一苦妹妹也是应有之义呀。
“我注意到你在翻阅纪念册。”李理说,“是什么令你想起了往事?”
“没什么,我碰到了一个老同学……挺感慨的。”
李理请他详细说说经过。这故事本来有点私密,可罗彬瀚现在的确想找个人聊聊,而周雨又偏偏不在。于是他坐下来跟李理说了今天在花鸟市场的经历,还有几件他记得起来的高中往事。李理一如既往地充当着出色的听众,时不时提几个古怪的问题。她问他是否记得石颀过去有哪些喜好,以及他们曾经说过哪些话。
这些问题罗彬瀚一样也答不上来。他真的没留意过石颀,她不是班里成绩最好的或最活泼的,也不像周妤那样离群得醒目。他们压根儿就没评选过班花或班草(说真的,他都不知道究竟是谁在评这个)。如今他努力地回想,只能依稀记得她家境不错,可他的同学里本来就没几个是家境不好的。他只能告诉李理她的美术成绩也许不错,因为她有一幅画曾经和周妤的作品一起贴在展示墙上。
“画了什么呢?”李理兴味盎然地问。
“这我怎么记得?”罗彬瀚含糊地说,“风景?静物?”
“你脑袋里一定有画面留下的,先生。否则你根本不会记得有那张画。”
罗彬瀚仰头望着天花板。他只记得周妤的画。她那继承自父亲的绘画天赋展现得很早,这么多年过去后,挂在展示墙中央的画作依然历历鲜明:一盆幽墙处盛开的扶桑花。花瓣边缘卷曲发黑,如燃烧过后的灰烬。
谁能轻易忘得掉呢?那股炙热的狂艳,那份暗蕴的凶恶,都极难相信是从周妤纤细而冰凉的手指下流出的。望着展示墙的人只可能看见这一幅画,看见无数色彩线条中间翻涌滚动的火一般的红花。别的作品都模糊了,隐匿了,如同白日之下的星辰,或是黑洞周边的几个墨斑,根本就引不起注意。罗彬瀚已经要放弃追索答案,白天的那一幕却浮现在他眼前:远处冰蓝色的顶棚,光华荡漾的水影,青瓷缸中静静漂浮的碗莲。
记忆的镜头突然拉近了一寸,或者该说远退了一步。他终于看到在燃烧的红花周围,的确还有别人的画作存在。它当然也是美的,只是难免有些黯淡。也不完全是扶桑花的缘故,因为这画本来就没有强烈的色彩,只是张铅笔或炭笔勾画的黑白画,是幽乌的茎叶脉络与细弱的花瓣线条,淡如青筋的阴影,一大片突兀的留白。
罗彬瀚在回忆中贴近这张画,想知道署名落款是否也如他所想。其实过去他就没细看过这张画,但它毫无疑问是石颀的作品,是曾被美术老师在课上称赞颇具神韵的一张。
“莲花。”罗彬瀚琢磨着说,“我猜这是她的喜好。”
“有趣的地方是,你那张信笺上的图案是报春花,先生。”
“那又有什么问题?人难道一辈子只能吃一道菜?”
李理没有说话,只是用她那富于深意的微笑回应他。罗彬瀚坚信这人又在故弄玄虚。
(本章完)
745 鹦鹉歌(上)
凌晨四点的时候,罗彬瀚从床上爬了起来。经历过整个昨天的折腾,他确信俞晓绒这会儿睡得和刚出生的狗崽一样沉。他不慌不忙地去卧室外的卫生间梳洗穿衣,然后把米菲从衣柜里揪了出来,跟它商量更换栖息地的事。
作为一种形态灵活的高级生命,生活在水底对于米菲并非困扰,甚至更方便进行物质交换。罗彬瀚许诺它会经常打开电视或智能音箱,好让它有更多的消遣方式。他甚至退了大大的一步,允许它戏耍和吃掉缸里的观背青鳉,只是每周仅限一条,以免俞晓绒起疑。
交易很快达成了。米菲悄没声息地从缸边滑落,钻进金鱼草深处的骷髅头里。睡在笼子高处的菲娜也悄悄溜过来围观。罗彬瀚顺手摸摸它,在它鳞片上抹了一大片鱼缸水,菲娜便一下子跑开了。它不喜欢水,也许因为那破坏了它的隐匿性。
“下次不玩了。”他对有点生气的菲娜保证,“没有下次。”
菲娜暂时原谅了他,回到敞开的笼子里继续睡觉。罗彬瀚则心情愉快地钻进厨房,准备简单整点早餐。俞晓绒毕竟是个经常被父母独自丢在家里的小孩,饮食方面不算难伺候。他冲了两杯豆奶,蒸了锅速冻肉包,拌了点蔬菜沙拉,再加上一盘(周雨除外的)人有手就会做的煎蛋饼。这么几件小事下来竟然花了快一个小时,足以叫人对认真生活丧失信心。不过今天罗彬瀚觉得自己还能顶得住,他心里仍然为“俞晓绒在梨海市”这件事感到新鲜和好玩。当然,理性对他说这很麻烦也很危险,可这里头又会看到多少有意思的乐子!他回到卧室去读南明光昨晚发来的几个同业ipo案例,心里却已经琢磨周末要把俞晓绒带去哪儿玩,她可不是那种能靠手机与网络就在家里安分度日的类型。
夏季的天亮得很早,等他看完那几篇长长的证监会质询,又不得不在昨晚写的备忘录上多加了几个问题,时间便已走到七点半。晨光照得他的电脑屏幕白花花一片,于是罗彬瀚站起身,怀着满腔幸福去狂敲俞晓绒的房门,直至里头传来一连串不宜翻译的德语咒骂。
“起来吃饭!”他高兴地说。
“滚开,今天是周末!”
“才不是。今天周二。”
“去你的,今天对我就是周末!”
客房已经极有先见之明地反锁了,因此罗彬瀚无法溜进去喊一句“太阳晒屁股咯”。他只能遗憾地收拾起东西,穿上外套,打好领带,出门去面对事务繁忙的一天。适应期已经结束了,他的运气也到头了,每个有必要跟他碰碰头的人今天都来了公司。上午他在行政部坐了两个小时,同南明光一项一项梳理现在的高层构架,以及本年度待执行的人事安排。总的来说,就同罗彬瀚对陆津调岗的印象一样,他们正打算换一批血。
“这活儿可不能我来干啊。”罗彬瀚说,“我才什么身份?”
南明光依然用他慢悠悠的调子说着他们的计划。他指出这并不完全是坏事——不是每个人都乐意在岗位上捏着事情不放。到了他们这个年龄,紧紧粘在手掌上的不见得是成就和名誉,而是给别人的承诺与别人给的期望。只要有顺理成章的台阶,有的是人愿意选择去享受丰厚的年金与假日。说到这里时,他那干瘦黢黑的手指敲打起桌面,罗彬瀚不由地盯过去,心里琢磨这番话到底是不是真心的。他刚知道南明光去年做了一次肝脏方面的手术,还有一个前同事得癌症去世了。
“提前退休的事你最好装作不知道,”南明光指示道,“去把新人的关系抓抓牢,这是你该干的。”
“行啊。”
“陆津是你的熟人吧?”
“在销售部认识的。”
“没事就和他多聊聊。”南明光说。对于陆津他就提了这么一句,不过在罗彬瀚看来这差不多是给未来的行政副经理下了定论。没准还会有变数,但计划的雏形一定有了。
他们又自然而然地聊到了陆津的前任。罗彬瀚一直觉得齐妮娜的名字很有股时代特色,但和她本人却不太搭调。这人处理具体事务要比处理人际关系更强(倒也不是说后者就做得很糟糕),管什么都很细致,很少出纰漏,也很少跟下属们走得近。南明光评价她是个指挥型的领导者,一个任务导向者,“什么人在她手里都是一样的用法”。
“那你把陆津给她干什么?”罗彬瀚不由地问,“你不觉得他们两个的风格差太多了吗?”
“我正想看看能不能磨出点新意来。”南明光说,脸上挂着一丝看斗狗比赛似的笑。罗彬瀚觉得这不见得是个好主意,但这话跟对方说是没用的。他想起来自己刚到这儿时看到过一份文件,是综合管理部要一个美工岗位,结果却莫名其妙地把计划书递到他这儿来了,于是就把这件事跟南明光提了提。
“是老宋的一个侄女。”南明光轻描淡写地说,“毕业实习要点材料而已。”
“怎么把资料送我这儿来了?”
“事是用你的名义办的,算是你的人情。”南明光往椅背上靠过去,拉开距离瞧着他,“老宋当初是你谢阿姨介绍进来的。”
“这真的还要紧吗?”罗彬瀚问。他有点莽撞地指了指南明光的肚子,那个去年在手术台上被切开过的位置。南明光笑了,他自己也笑了。“一个学医的怎么跟我争?”
“也未必只有这一个。”
南明光也许知道点什么,罗彬瀚忍不住想,也许只是想刺激刺激自己,就像把齐妮娜与陆津放进一个笼子里去。南明光的确挺喜欢他,可那究竟是对子侄晚辈的喜爱更多,还是对一只优良斗犬的喜爱更多,他始终掂量不出来。不过南明光一定会拿他和某人去比较,从相似的地方与不同的地方,就像他也会比较俞晓绒和她妈妈的差异。
“你的手还是放得太松了。”南明光说,“想得太多,准备得太少。”
“还有人说该拿鞭子抽着我走呢。”罗彬瀚说。南明光差点就要放声大笑了,但这时齐妮娜抱着一堆文件走了进来。
南明光一边签字,一边叫她让另外几个行政主管去茶室里坐坐。他们在那儿跟罗彬瀚正式地碰了头,过一过必要的礼仪程序。其中有两个已经是老资格了,恐怕正被南明光策划着送走。罗彬瀚恭恭敬敬地给他们沏茶,还说了几个关于非洲旅行的笑话。中午时他又继续陪南明光出去吃饭,还捎上了齐妮娜与陆津。
“小罗总去非洲旅游了?”齐妮娜笑着问。整个上午以来,她是第六个问这句话的人。罗彬瀚已经习惯了,并且养出了一套标准的回应流程。“是啊!”他说,“去玩得有点久,底下都说我跟人私奔了。”
“你要是真带个对象回来倒也好。”南明光说,“咱们算是在非洲办成了一个大项目。”
“我不好抢在韵琼姐前头吧?”罗彬瀚替他点烟,“她要是从法国带回来一个该怎么说?”
南明光挥手把他赶开。所有人都开始笑。饭局上都是熟人,没谈多少工作的事,只好扯些无关紧要的家常闲话:齐妮娜有个五岁的孩子,目前正由家里的老人带着;陆津的女朋友在读化学专业研究生,可却碰到一个很难伺候的导师;南明光又有一个朋友进了重症监护室,是因为特发性肺纤维化。
他们的话题已经远离了非洲,再安全不过。罗彬瀚便开始抽空偷瞄手机,想看看周雨或莫莫罗是否可能在线,南明光突然转头对他说:“听说你妹妹来了?”
“啊?”罗彬瀚说,“噢……对,来我们这儿玩几天。”
“不带她出来见个面?”
这倒是个罗彬瀚从没预料过的问题。它完全跨越了他多重生活之间的藩篱,简直就像荆璜在问他今天的股市表现如何。罗彬瀚不由停顿了两秒,然后才摆出笑容:“她比较内向。”
“怎么?害怕见生人?”
“她可胆小了!”罗彬瀚说,“中文也懂不了几句,看见外人就直往我身后躲,一天到晚不肯出门。”
“小罗总还有个妹妹呀?”齐妮娜说。她的语气就像顺口一问,不过罗彬瀚估计她对罗骄天的事早就一清二楚。
“一直住在国外呢。”他继续唉声叹气地说,“刚生了场大病,身体不大好,她妈妈让她休学来我这儿散散心。”
没有人对他的话表示质疑。罗彬瀚估计他们已经在心中勾勒出一位忧郁、病弱、沉默寡言的异国少女,从来不会在工作日早晨七点半咒骂亲哥。他总算是在这顿饭局里得到了一点小小的乐趣,好去面对一个更漫长的下午。饭局结束以后,他先在办公楼外吸了根烟,做做心理准备,然后才进电梯去了财务部的楼层,开始着手处理那份财务评估报告的事。
和这事关系最密切的内审部门主管姓祢,也干了好些年,只是罗彬瀚没怎么打过交道。他倒是熟悉他们的财务总监和总会计师。总会计师是个不可不提的女人,大约有五十岁了,寒暄客套时敷衍得不行,从没给过罗彬瀚好脸。罗彬瀚曾因不信邪而去问南明光,终于确认自己没有受到不公正待遇。真相很叫人着迷,那就是泠蕃对谁都是这个臭脸,连南明光也逃不过。她仿佛就是整个财务部门对薪资与账目的怨气的具象化身。当着她的面时,手下们会喊她“泠老师”,可背地里的绰号是人尽皆知的。罗彬瀚坚信一定有人不小心在她面前叫错过。
“冷老师,”罗彬瀚笑容满面地说,刻意模糊了第一个字的发音,“好久不见呀!”
他热情地要去跟对方握手,总会计师的表情就好像快要上断头台。财务总监王霁升与内审经理祢勃是两个戴着厚重眼镜的中年男人,比她的社交属性要强点,不过也强得有限。照罗彬瀚的看法,全公司的社恐人士都已经塞进这个部门里了。王霁升之所以能坐上财务总监的位子,搞不好就是因为他是这个部门里唯一能在敬酒时把祝酒词说利索的。
跟这三个人过礼数既简单又有娱乐性,罗彬瀚表现得越热情,他们就回应得越警惕。当罗彬瀚请他们一起来开个小会时,泠蕃简直恨不能把他从键盘声狂响的财务室里赶出去。祢勃倒是要比她反应得好点,毕竟那份评估报告是以他的名义交上去的。而当罗彬瀚在他的笔记本上打开年度财务报告、财务整顿评估报告,以及他自己批注的疑难备忘录时,他们三个看上去都有点茫然。不是因为他罗列出来的那些数字问题,而是因为这些问题竟然是他在提。
“南总的意思是让我来对接财务整顿的事。”罗彬瀚解释道。对面三个人的表情说不好是震惊还是痛苦,反正叫他开心了起来。“我看报告上的意思是要先找机构?需要这么早就开始吗?不能找我们自己的法务先看看?”
祢勃向他解释这其中的必要性。他所说的内容其实不过是把报告里的分析复述了一遍,又强调他们自己的法务部在账目整顿和企业改制方面是多么无用。他们是负责跟客户或友商打官司的,简直就是隔行如隔山。罗彬瀚不觉得意外,他只不过要挑这个话头,好接着一项一项地问数据:关联交易的数字怎么会变得这么多?为什么现有的加盟酒店收入确认时点必须往后改?投资公司运作的金融资产估值为什么正在往低里调整?报告期内的月度采购费用波动大点又有什么不妥?
他每提出一个问题,三位专业人士就得轮番上阵跟他解释,从最基础的法规准则一直到最新发布的政策调整。他们是在尽量让对外的数字好看,可谨慎性上起码也要说得过去。说到费用入账的规范性时泠蕃激动得根本停不下来,只差指着他的鼻子骂市场部。祢勃与王霁升一起把她按住了,开始顾左右而言他地谈起人手问题。罗彬瀚假装什么也没看见,只顾勤奋地敲打键盘,整理他们说过的要点。这活儿其实不该他自己干的,他顺手又在文档上补充:叫陆津给他找个能做会议纪要的助理来。
“辛苦,辛苦,”他笑眯眯地说,“真是麻烦三位老师了。”
对面三人以极大的克制同他客套了一番。摆在会议室桌上的瓶装矿泉水已经全被喝完了。在这漫长的三个小时里他们备受文盲兼法盲老板的折磨,还有当年市场部混乱的发票管理所导致的深刻积怨。为了不让总会计师在这个年龄段上愤而离职,罗彬瀚开始信口开河地允诺要增加人手。当然要加!他信誓旦旦地说。像理账和改制这样重大的事,增加的工作量绝不是现有团队能应付的,他会立刻去向综合管理部要求制定招聘计划——不过南明光会不会当真就跟他没关系了。有多少财务部的段子都是他从南明光那儿听来的啊。
“我们得先找哪些机构?”他趁着泠蕃脸色稍缓时问,“律师?评估师?审计?”
相比起财务数据,这个问题不算敏感。他们笼统地谈了几种选择,财务部里不缺有这方面门路的人,罗彬瀚自己也信得过泠蕃的推荐(她可是在财务室里对南明光摆了十几年臭脸啊),不过像这样的事情终究得在董事会层面上过一过,所以也没什么能立刻操办起来的。最后罗彬瀚终于把这财务部的三人组放生了,并且提醒他们这周之内还要就费用的规范性问题再开几个小会,琢磨琢磨整顿方案,再理理过去几年的账目。说完这句话他马上就抱着电脑开溜,以免被总会计师刺死在会议室里。
他步履如风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血红的夕阳已经落到一栋栋高层办公楼中间。无数扇落地窗如同细密的鳞片,其上倒映出支离破碎的天空。罗彬瀚望着这一幕,想起失踪多日的莫莫罗来。他拉上窗帘,埋头整理下午所做的记录,逐条研究财务部给出的答复,再查找对应的法规准则与同业数据,粗略估算这些调整究竟要花费多少成本。
这种估计无疑是极不准确的,但他至少得给南明光一个程序上的交代,把财务部觉得重要的问题提上去。他专心致志地敲打键盘,只想在下班前忘掉除此以外的所有杂事,可等他终于搞完这一切时,却发现窗外彻底黑了。
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他赶紧给俞晓绒打了个电话,问问她是否已经吃过晚饭。从电话那头传来嘈杂的电视声,俞晓绒显然是度过了极其悠闲的居家一日,正躺在沙发上跟菲娜一起享用外卖。她被城市生活驯化腐蚀的速度实在令人心痛。
“可别一个人出门乱跑。”罗彬瀚叮嘱道,“有陌生人敲门就先给我打电话。”
“加你的班去吧。”俞晓绒说,嘴里不知在咀嚼些什么。罗彬瀚不无幽怨地挂了电话,开始沉思他这一天究竟都做了什么。似乎都是正事,又似乎都毫无意义。他又开始强烈地想找周雨聊一聊,想要回到那种脱离凡尘自说自话的氛围里。他从包里掏出那个陪伴多时的银质打火机,一下一下地摁动,凝视着红花的熄灭与复现。突然间,他想到了一个去处。
(本章完)
746 鹦鹉歌(中)
当罗彬瀚走出停车场时,街头正好下起了小雨。他有点担心自己的衣服,就打开手机看了眼天气,上头只说是多云转阴,估计不会有突然的雷雨。他犹豫了片刻,还是继续沿着商铺溜达,天气本来有点闷热,有点雨丝也叫人舒心。有了灯光的妆点,夜晚的街道看上去总是同白日大不相同。还有一股叫人微醺的桂花香气,叫人很想找个地方坐下,在带气泡的酒精饮料里加几块冰,听它们在杯中哐当乱撞。
要在晚上十点的闹市区满足这个欲望是一点也不难的。只是罗彬瀚不想挤进人堆里。他今天已经看了太多张掩饰了真实情绪的面孔,可要是乍然面对另一群全不掩饰的人,去目睹一种最为直白的动物性的放纵,他也终究感到无趣。此刻只有一个地方能让他安静地坐下,如果它还没倒闭的话。
“枪花”果然还在它原来的地方。这家店曾经让罗彬瀚搞不清楚性质,而如今通过长达月余的网上冲浪,他已重新毕业为时髦度合格的现代人,能够顺利地说出“日咖夜酒”这个词来。这个词是如此充分地展现着现代性的矛盾与内卷,而秉持着如此经营理念的店事实上却摆烂如斯,正是罗彬瀚此刻迫切需要的魔幻色彩。
他从隐藏在行道树背后的狭窄门面钻了进去。里头的装饰依然如故,但一个人也瞧不见。员工休息室紧锁着,他揿了揿柜台上的电铃,袅袅余音在昏暗的灯光下回荡。
罗彬瀚心想要么梨海市的治安已经在这两年到了夜不闭户的水平,要么这店里的每样东西上都附有针对盗贼的恶毒诅咒。他更倾向于后一种,因为覆盖一个店铺的魔法显然要比覆盖一个城市的魔法容易些,至少他所接受的常理是这么支持的。许愿机是另一回事,许愿机是和这片土地毫不相关的事。他给自己搞来一罐黑啤酒,又在冷冻柜里掏了盒冰块。气泡翻涌起来时他不禁觉得自己傻得好笑。先跑去雷根贝格吃火锅,然后在梨海市喝啤酒;在寂静号上发愁罗骄天的高考志愿,现在又开始琢磨莫莫罗到底去哪儿了。
他依然不觉得特别担心,或者特别生气。店内弥漫着一股咖啡豆与松木的气味,使得每样东西看着都显出懒洋洋的棕黄色调。妆点墙壁的红玫瑰折纸已有些发潮,在不凋的外表下却显露出了气韵的萎靡。那些仿制的子弹壳比上次少了,可能是店主觉得清理不便。一切诗情画意终须给现实的便利性让步。罗彬瀚边喝啤酒边打量周围,觉得店里的气候已然与外界脱节,提前步入萧索衰落的秋季。
可能不是店面的问题。他反思着自己的念头,也许只是因为他自己此刻心情不大好。可那并不是纯粹的怨怒,只是种相当平淡的失落,是在巨大的落里反涌出少许欢欣和安宁。未来是模糊而可怖,命运是注定悲剧性的,可至少此时此刻,独自坐在一个属于他者的幻梦中,人才得以跳脱他自身的局限。只有在这种时刻,他可以毫不忧虑地展开狂想,关于未来,关于生活,最后到底会发生什么呢?如果日子一天接着一天过下去,再也没有超越世俗的事物在他面前出现,他该怎么处理自己的事?
他认识的所有人都会死在他前边,这是很容易想到的。可他自己的“死期”还要更早,在衰老速度暴露出明显的异常以前,他的社会身份就必须死亡。身处这样一个网络信息日渐密集的社会,要隐匿在深山老林里埋头种地,或在市区以无名氏的身份活上百年,那可不是说说就能做到的。除非他也懂得如何给别人催眠洗脑。
不过,在梨海市的头四十年,要给自己伪造一个合法身份或许行得通。在那之后,当他能动用的关系网逐渐瓦解,他就必须离开这儿,去那些户籍系统落后的国家转转。如果那时昂蒂还在,她倒可以帮得上许多忙。至于钱呢?也许他可以学点到穷乡僻壤也用得上的手艺,比如木匠或编织。他还可以在“罗彬瀚”还活着的时候把部分保值资产转移给周雨,后续的几百年里就时不时回来瞧瞧周雨的后代,从他们那里拿点经营的本钱。那时他还可以跟他们聊聊周雨的事情,成为一个神秘莫测的祖先传说——想到这里时他蓦地清醒了,察觉出这场白日梦里最大的漏洞。要是周雨根本没有后代呢?
也许是时候关注罗骄天的感情生活了。当他暗暗这样想时,有人从店门口走了进来。罗彬瀚抬头望了一眼。两边都吃惊地愣住了。
“你?”安东尼·肯特说。
罗彬瀚的手慢慢松开酒杯,脸上刚摆出的笑容也消失了。“是我,”他打量着对方,“你是怎么回事?”
站在他面前的正是那个红头发的外国青年,他在这家店里认识的神秘朋友。尽管时间过去了大半个月,安东尼可能还没厌倦这座城市。罗彬瀚在来“枪花”时就隐隐盼着会遇到这个人,或者遇到那位不曾露过面的店主。可是,眼前这个重逢的老朋友完全和罗彬瀚预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短短三个星期左右的分别里,这人已剧烈地消瘦下去。他原本就够瘦了,个头在他自己的人种里也不算高,而眼下更是形销骨立,憔悴不堪。两个深陷而发黑的眼窝使得眼球益发突出,头发也干枯凌乱。或许是心理因素,罗彬瀚甚至觉得他的发际线都要比过去高,那额头上沁出微小而细密的红疹。
安东尼·肯特迟疑了一下,最后还是走向罗彬瀚,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他深蓝色的眼睛完全丧失了灵动,木楞空虚得可怕,却又显出病态的亢奋,像是罗嘉扬在网吧里玩了两天两夜,最后被罗彬瀚抓出来时的那种状态。
“我没想到你还会来。”安东尼说。他随即埋下头,两只手使劲在乱发中抓了一把,像是想把自己弄得清醒些。罗彬瀚观察着他,疑心对方是否在这段时间服用了某些药物。
“你好像生病了。”他不动声色地说,“怎么了?水土不服?”
安东尼抬起头,仓促地拉扯嘴角笑了一下。“我这几天没睡好,”他几乎有点无助地说,“没注意作息时间,前两天餐厅里还有个人在抽烟。”
他痛苦地揉了揉额头。罗彬瀚这才想起来此人是严重的尼古丁过敏者。他也没在安东尼露出的胳膊上找到针孔,或是闻到什么刺鼻的异味。于是他缓和了语气:“你该休息几天,好好地睡一觉。”
安东尼又挤出一个生硬的笑容,在罗彬瀚眼里几乎是痛苦的意味。“我遇到件想不明白的事。”他干巴巴地说,“我……我想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去吧台前拿了一罐重度的气泡酒。罗彬瀚不禁皱起眉头,感到自己似乎有义务制止这种行为。他和对方其实不算太熟,可对方的样子实在是太不对劲了。这人就算突然猝死在他眼前都不值得惊讶。
“你遇到麻烦了?”
安东尼摇了摇头,摆明了不愿意详说。他猛灌了一口酒,脸上迅速地涌起血色。可这也不是个兆头,恐怕他在好几个小时里没吃过东西了。
“你怎么样?”他反问罗彬瀚,“我记得你上次走前说要出国去看亲戚。”
“确实。”罗彬瀚顺着他的话头,“只不过出了点意外,多耽误了几天。”
“我还以为你已经把这里忘记了。”安东尼说,硬挤出来的笑容里终于有了点真诚,“丢下你的‘梦幻回忆’,去过现实里的生活了。”
“现实里的生活?”
“上上班,喝喝酒,玩点游戏。”安东尼厌倦地说,“随便你喜欢或者需要去干什么,总之,远离这个胡编乱造的白日梦。”
他猛挥了一下手,像是要把整个店都给使劲扇走。罗彬瀚从他的言行里觉察出一股莫名的怨恨。他意识到这就是自己的突破口。
“我挺喜欢白日梦的,”他立刻故作轻松地说,“干嘛不来呢?我只是被别的事耽搁了一段时间。”
“你亲戚的事?”
“各种各样的意外。出了趟国,生了次大病,还有些我自己生意上的事——做白日梦前毕竟也得吃饭嘛。”
“你看着并不缺钱。”
“这不止是钱的事。”罗彬瀚举起双手,想要抓住胸前某个不存在的东西,“家家有本难念的经啊!我还有别的社会角色要演……在咱们这个白日梦以外的地方,我不能把别的责任抛下不管。不过说真的,我今天就是逃到这儿来躲清静的。现实生活已经让我有点过腻了。”
“这么说,”安东尼又灌了口酒,“我来得不是时候?”
“你来得正是时候!”罗彬瀚说,“我刚把现实生活的事儿处理完——没彻底处理完,不过已经有个大致头绪了。现在正是我每周来这里鬼混的好时机啊。来嘛,接着奏乐接着舞。”
“你还不如去找个热闹的舞厅玩玩,我看你像那种爱混在人群里出风头的类型。”
“这是什么鬼话。”罗彬瀚不满地说,“就因为我长得像个不稳重的人?我就是喜欢在没人知道的地方找乐子,不行吗?”
安东尼有气无力地笑了笑,坚硬的肩膀一下子松垮了。这几句闲聊似乎耗尽了他的精力,让他没法维持原本应有的边界。罗彬瀚也感觉出来了,今夜这家店里有种奇特的氛围,那股颓败的秋意在灯光外的阴暗处萦绕不去,环伺包围的纸花洞穴中生长出来的晶簇,渐渐逼迫其中的人靠拢。安东尼·肯特就处在这样的情绪里,随时都会被敲出一个缺口来。
“我这几天过得很糟。”这外国人说,“我都想过要不要一走了之。可是……”
他没继续说下去。罗彬瀚提议道:“你吃点东西吧。”
“这几天店里没吃的东西。”
“店主人呢?”
“没出现过,他这周好像碰到点什么事。”
“他倒真不怕别人把这店搬空。”罗彬瀚嘀咕着。最后他还是站起身,去外头的面包店里买了份吐司,还顺手给自己拿了包花生。他回到“枪花”,把吐司面包丢到安东尼面前。
“我有个亲戚死在了酒桌上的。”他在安东尼开口前说,“空腹喝了半斤白酒,然后酸中毒死了。我可不想碰上命案。”
安东尼不再反对了。他相当麻木地吞咽面包。罗彬瀚则无聊地剥起花生,揣测这个人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
“你相信鬼魂吗?”对方忽然问。
罗彬瀚瞟了他一眼。“会半夜站在床头看你的那种?”
“你遇到过?”
“那倒没有。不过你要是去网上找个灵异视频,底下的评论都爱讲这种故事。”
安东尼的脸颊鼓动了一下,看上去多少有点失望。“你身边的人呢?”他依然犹豫着问道,“任何你信得过的,不会向你撒谎的人?他们中有谁见到过鬼魂吗?”
“我不记得有谁见过。”罗彬瀚说。他意识到这个问题不会是空穴来风。“怎么了?你撞见鬼了?”
安东尼看起来犹豫不决。“你不会信的……连我自己也不信。”
“我以前不信的事情可多着呢。”罗彬瀚无所谓地说,“现在我什么都能接受。你要是告诉我你被一群苍蝇人劫持了都行。”
“没差多少。”
这下罗彬瀚着实感到惊奇了。他仔细打量这个红头发的外国人,想看出他究竟有什么理由要被宇宙条子出警。“你真的被劫持了?”
“我的程序被人劫持了。”安东尼说。
罗彬瀚搓着花生种皮的手顿住了。他和对方大眼瞪小眼地看了几秒。“去下个杀毒软件怎么样?”
“不,不是那么回事。”安东尼焦躁地说,他似乎不知该怎么解释。罗彬瀚瞧了瞧他的手指,发觉这人的指甲尽管很短,边缘却很不平整,没准有啃指甲的习惯。而且他这一次出现时两手空空,什么东西都没拿。
“你的电脑呢?”他问道。
“送修去了。”
“坏了?你不能自己修?”
也许是看在面包的份上,安东尼没冲他皱眉,只是说:“你明白我只是个写代码的吧?”
“我有时会叫信息部搞网页的人来帮我修电脑。”罗彬瀚诚恳地说,“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只写代码,反正最后电脑能用就行。”
“他们会恨你的。”安东尼说,“他们真的会恨你的。”
罗彬瀚不以为然。工科生的恨意固然可虑,可是财务们的改锥也未尝不利。更别说他自己都在偷偷跟周雨讲财产继承权与刹车失灵的段子。
“咱们还是谈谈你那台闹鬼的电脑吧。”他很是豁达地说,“电脑上出现了鬼脸?把你的程序图标全都变成熊猫?”
“那是病毒。我分得清一个问题是不是病毒导致的,好吧?”
“真的吗?如果它是一种特别新的病毒呢?”
话题聊到这会儿,安东尼·肯特的脸上终于有了几分活力,也可能是被外行人的蠢话气的。他默默抓紧吐司面包的袋子,把它团成一个实心球。
“我有个前女友。”他深吸了口气说,“我跟你提过的。”
“是啊。你们分手得挺突然的。”
“我一直在想原因。”
罗彬瀚耸耸肩。他没有说出来的一句话是世上所有的分手归根究底都是不适合。“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了,你找到原因又有什么用?”
“我知道,我知道。但……这里总得有个原因吧?我可没有说我不接受分手,我只是想知道真正的理由是什么。”
罗彬瀚不再反驳了。他把剥好的花生米分了一半给对方,然后安安分分地给自己灌啤酒。他心想自己的梦幻之夜竟然要以听别人的感情八卦来结束,真是吃饱了撑的。
“我时不时琢磨这个问题。”安东尼说,“我问过她,短信,电话,邮件,账户私信,她什么都不回复。如果她直接给一个答案我就能解脱了——”
“她真的什么都没说?”
“她说我们不合适。”
“哦。”罗彬瀚说,“你还是觉得不满意?”
“那不是真的理由。”
罗彬瀚短暂地走了一下神。他想到了网上流传的说法——真正的恋爱专家是那些从来没谈过恋爱的人。这句话可能是纯粹的胡说八道,但此时此刻他的确有种超脱的感觉。他俨然是一位得道高僧,以一双无情慧眼看穿了眼前这个落魄青年的红尘迷障。
“那不是真的理由!”安东尼重复道,仿佛知道他心里是怎么想的。
“行,行。”罗彬瀚说。他桌前堆起一座花生壳的小山。
“有段时间我自己可能忽略了什么问题,所以我就把我们所有的聊天记录都整理了起来,想看看里头有什么线索。大概有十几个g。我们互相发过很多东西,图片和文件之类的。实在太多了,我看了整整两个星期,还是觉得自己没法一个不落地查过去……”
“你不觉得这样有点太过头了吗?”罗彬瀚说。把剥得干干净净的花生米放在啤酒罐顶部。
“我把这些资料放进了一个优化过的检索软件。”安东尼继续说,这会儿他倒好像停不下来了,“我给不同类型和日期的资料打了标签,这样方便我想起什么的时候随时找出来。然后我又想到,如果我找不到思路,也许应该把这些数据设置成随机播放,没准哪天我会无意中看到一条有用的。”
“啊。”罗彬瀚缓缓地说。他脑袋里突然想起了陈薇,正是在这家店里,神父般宝相庄严的法剑聆听了他关于妹妹的忏悔。他不得不把手里搓着的花生放下了。
“没什么用。”安东尼忘我地说,额头的疹子红得更明显了,“什么用处都没有。然后有一天,我上论坛去找一段开源代码,我看见有人问了一个模型训练的问题。他想用一个网上现成的语库来做游戏里的角色对话。那时我一下子想到我也可以这么做。”
“怎么做?”罗彬瀚纳闷地问。
“训练一个能和我对话的ai模型。”安东尼说,“我把聊天记录里的数据全放进去了。”
(本章完)
747 鹦鹉歌(下)
在逗留于雷根贝格的日子里,罗彬瀚已经读遍了两年来的重大时事新闻,还有中文互联网上新一轮的奇腔怪调。有些内容令他觉得自己已经老了,恐怕很快就无法再跟上时代流行,不过大部分还算在他能理解的范畴内。他还关注了几只新兴的科技概念股,主要是能源和材料的,也有信息技术方面的。有几个接入了聊天机器人的社交帐户在网上颇受瞩目。他看见过其中一个在社交网站上发消息,但他自己对此兴趣不大。有多少人工就有多少智能,这句话是他在被荆璜抓走前就已经有了的。
一个能假装说人话的程序,罗彬瀚不觉得它多么神秘,也不大向往同这样的东西接触。他不理解马尔科姆对此产生的浓烈好奇心,刘玲和俞庆殊那似有若无的忧虑,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估计自己对于科技进步的敏感性是远远差于常人的。毕竟他已习惯了∈在飞船上骚扰所有人,而李理眼下还时不时地在他卧室里晃悠。
他从未想过一个本地研究员能造出类似的东西。这其中巨大的技术差距,虽然他不明白原理,但却是文盲也瞧得出来的。因此,当安东尼说他也弄了个聊天机器人时,罗彬瀚一时间不知道自己该不该表示敬佩,亦或者这对程序员不过是雕虫小技。
“呃,”他说,“挺厉害的?”
“只不过是个磨时间的活儿。”安东尼厌倦地说,“模型是现成的,你只需要往里头不断地喂参数……总之,我花了很多时间来调整,让这个程序的反馈和她本人越来越像。”
“你是说模拟你前女友的思维。”
“不,根本不是。你说的是那些家伙拿来骗傻子的话。”
在专业性的问题上,罗彬瀚早已习惯被当作傻子。他请安东尼解释解释那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最好别用太多专业术语。他的要求让对方差点就要结束这场聊天。但最后终究还是傻子赢了,在忍受谬误和无知的本领上,越专业的人就越脆弱。
安东尼靠在椅背上搜肠刮肚,两眼无神,半天都没说话。直到罗彬瀚以为他要放弃时,他干巴巴地说:“这就像是……像是做园艺造型。”
“噢。怎么说?”
“你把灌木修剪成你要的造型,比如动物,或者城堡什么的。你可以把它剪得非常像实物……我是说,不一定是园艺,你也可以想成蜡像或着陶艺,总之你在用一种东西模仿另一种不同的东西,让它们在特定环境下表现得很相似,可它们的底层原理是完全不同的……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安东尼挫败地抓了一把头发。罗彬瀚也不得不承认这人恐怕不是个高明的演说家。可这种想法没有一点从他脸上露出来,因为经验表明那多半会让对方再也不肯开口。相反他摆出了一副感兴趣的样子,鼓励对方接着说下去。
“照你的意思,”他把新剥的花生推过去,“你做程序就像在剪灌木?你在试着把它剪得和你前女友更像?”
“调参数就像是在修剪灌木。”安东尼说,“但植物的长法和活人是不一样的。你要是不动手修剪,植物就会按照自己的规则去长,它不可能在自然状态下长得和动物一样,因为它有一整套独立的内在机制,光合作用,叶绿体,细胞壁……它和动物用的是不同的模型,我的意思是,程序和人用的是不同的模型,程序和程序之间也可能用了不同的模型。”
“就像用不同的材料做动物雕像?有的是灌木,有的是陶土?”
“对,就是这个意思。”
“可它们没有思想,也不能像活物一样动起来。”
“那没什么区别。”安东尼焦躁地说,“如果你做的机关足够精巧,你甚至可以让瓷偶唱歌或者弹琴……但它们并不真的像人那样理解自己的行为——我不是说它们不可能理解,重点是,它们理解的方式和人不一样。”
“你说得好像程序的确能思考。”罗彬瀚奇怪地问,“咱们的技术已经进步到这种程度了吗?”
安东尼呻吟了一声。“神经网络。”
“什么?”
“我是说人工神经网络——它是我们现在使用的运算模型之一,是按照生物脑神经的信息传递方式复制出来。所有的节点关、次序、权重……这就是模型,或者说灌木本身。而如果你要给它个性,那只需要对它的外形修修剪剪,调整调整参数和环境,而用不着去动它的基础模型。实际上你也干预不了,因为那一整套机制太复杂了,那就是个算法版本的脑神经手术。我们做得到的还不如医生多呢,他们好歹有个正确的原型样本来当参考。可是不管怎样,如果你问我神经网络模型开发出来的人工智能能不能思考,至少我觉得它们能,只不过思考的路径和我们不一样。你应该知道的,现在他们说植物和鱼都会思考,那就没道理把算法的思考方式排除。”
“你说是就是吧。”罗彬瀚心不在焉地说。他不确定自己完全理解了安东尼的意思,但这个从闹鬼开始的技术话题已经钻进了他的耳朵。“不过……我们是怎么把人的脑神经给转化成算法的?总不能是找活人解剖吧?”
“我也不知道他们具体用了什么设备,反正他们设法抄了些人做决策时神经元会有的反应。这和实际的递质物没什么关系,你只需要知道在这个系统里活跃的部分怎么关联和分配权重就行了。不过我也听说过可能涉及到解剖学的神经网络模型……我记不太清楚了,有一个神经网络模型是用了猫的脑神经来模拟。”
“哦?”罗彬瀚说。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忘记了话题的开头,直起身子聚精会神地盯着对面。
“怎么了?”安东尼敏感地问,“我用错了什么词?”
“你用错了我也不会知道的。”罗彬瀚说,“我可不懂你们这些技术上的事情。不过你不妨再说说那个猫的模型,它琢磨事情也像猫一样吗?”
他自认为没露出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可是安东尼还是怀疑地偷瞥了好几眼。“我没仔细研究过那个模型。”他说,“不过我听说有团队拿它来做决策训练,它们搞了个捉耗子的游戏——你每抓到一只耗子就会得分,而你花费的时间则会导致扣分,撞到墙壁也会扣分,而撞到狗窝则会直接结束游戏。这样一来,算法如果想拿到最高的分数,就得研究出最佳行动路线。他们想通过这个训练让算法变得更聪明。”
“然后呢?”
“这算法学会了每次开局都直接自杀。”安东尼说,“直奔狗窝而去。这样一来,至少它不会损失时间消耗和撞墙扣掉的那些分数。这就是从它的神经网络里考虑出来的最佳方案。”
“清清白白的一生呀。”罗彬瀚说。他这话并没带什么情绪,只不过是随口搭腔。安东尼却突然若有所思地打量起他来。
“你不会也用了这个算法模型来塞你女朋友的数据吧?”罗彬瀚问,“然后它开始劝你去跳楼?”
“我没用这个模型。但是……”
“真的劝你去跳楼了?”
“它给我发了一条不应该有的消息。”
罗彬瀚不明所以地望着他。安东尼考虑了好半天,最后突然又垮了。“我一直在训练它说话的口吻。我让它回答问题的语言习惯更像她,然后再是回答问题的思路。”
“你怎么能让一个程序的思路更像某个人呢?”
“这还是修剪枝叶的问题。你只要有足够的训练集让它自己去形成内部路径。”安东尼不耐烦地说,“本质上还是个人工活儿,所以我其实也不指望自己能做出个什么东西来……我只是在打发时间,找找思路——”
“找找你前女友跟你分手的思路。”罗彬瀚多少有点坏心地补充。
安东尼假装没听见他的话。他的脸早就因为酒精而开始发红,因此罗彬瀚看不出什么究竟来。他一鼓作气地说:“两个星期以前我给它和我的其他程序做了个接口,让它能做点更复杂的运算和联想,但数据集仍然是闭合的——我不想让它去网上连抓消息,就让它用我提供的学习资料——然后我给了它几个简单的拼字谜题,就是让它设法在有限的字母表里凑出一句话来。我,我们以前经常做这个游戏……”
“你们情侣之间就玩这个?”罗彬瀚震惊地问。
“这有什么不对?”
罗彬瀚不好说。他暗自在心底更新了一些对于外国人刻板印象。这当然是没道理的,可先前他总觉得外国人谈对象都会和马尔科姆一样腻乎。他感到自己不应该继续大惊小怪,难免会显得缺乏经验。这是很不符合他眼下的人设的。
“你做的程序表现如何呢?”他问道,“它能找出所有的句子吗?我猜它做这件事得比人容易点吧?”
“你为什么这么觉得?”
“这不该是常识吗?”
安东尼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是放弃了。他果断地宣布这问题无关紧要,只是他自己做这个程序没那么“聪明”。拥有的计算资源不足,字词库也很有限。前者是财力所限,而后者则是他有意为之。他不希望这个程序因为拥有未经筛选的网络语库而拼出一些不该有的词来。它也不应该有本事拼出不该有的句子,因为它的训练模型根本没成熟到能理解语法的程度。
就在一周前的某个日子,当安东尼·肯特从餐厅走回自己的客房时,发现屏幕上已经弹出了一个带笑脸的窗口。
这窗口是他自己设置好的,用以通知训练集的完成进度。当程序自认为找到字母表中所有隐藏的语句后,它就会发一个笑脸给他,然后则是一个写有全部答案的文档附件、花费的总时间和由此得到的评分。由于时间系数的影响,综合评分往往是负数,他对此也习以为常,不准备去调整计算规则。他只是觉得它今天结束任务的速度要比平时早些。而紧接着他看到了评分。9分。
他又认真地瞧了瞧。的确是正数的9分,一个他还从没在训练里遇到过的高分。这不太合理,多半是搞错了什么。于是他打开记录全部语句的附件,在本该记录有至少六个答案的位置只找到孤零零的一行自:
凡事皆有定时。生有时,死有时。
起初,安东尼疑惑地盯着这行字,以为是他自己设置的条件参数出了问题。游戏本该在至少拼出六句话,并且再也找不出新结果时才结束,可是现在这儿只有一句话,这句话甚至还不在他准备的标准答案里。他又把这句话读了一遍,认出它无疑援引自《传道书》第三章,那首传说由所罗门王所著的定时诗。而那时他的后背猛然有一阵刺骨的电流经过,他意识到这句话绝不可能出现在他事先设置好的语言库里。对于这电脑中的程序而言,它是拼出了一句从未在世上存在过的哲言。
“你这么确定吗?”听到这里时罗彬瀚问,“这话本身没什么特别冷门的词,也许它就是把它们随机组合了起来?”
“不,没这回事……我还没来得及教会它语法呢。要是不照现成的数据库,它完全说对一个长句子的几率连百分之二十也不到。”
“那你的那个什么数据库呢?你确定不是你自己不小心把这句话放进去了?”
“这不可能。”
“为什么?难道你从来不把东西放错位置?”
安东尼郁悒地看了他一会儿。“因为这句话来自《圣经》,我早就禁用了所有来自经书的句子。”
“这又是为了什么?虔诚?”
“不,和那没关系。”
他没再解释下去。罗彬瀚看出这是个相当私人的秘密,对于解释安东尼当前遇到的怪事可能也无关紧要。他不再追究,而是琢磨起一句禁语是怎样溜进了私人程序里。“你梦游吗?”他漫无边际地问,“也许你有双重人格?谁偶然进了你的房间?你养的宠物踩了键盘?”
“我可是住在宾馆里。”安东尼说。他甚至不屑于回答前两个假设,而是自顾自地说起他怎样检查了数据库和运行日志,断定这不可能是程序自发完成的。有人动过他设置的参数,甚至多喂了别的训练集,光是这个问题就已经够叫人抓狂了,而这也不能解释为什么他给训练游戏设置的结束条件没能起效。他全都检查过了,至少从在他回到房间的那一刻起,所有条件设置都和他当初做的一样。也许有人曾经将之改动过又复原——那就意味着他的电脑遭到了入侵。他去询问过酒店的服务人员,甚至还要求调用了监控,跟他们闹得很不愉快。可是的确没人去过他的房间,所以那只可能是一次非物理层面的入侵。
安东尼·肯特无法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发生的,就像冥冥中有个爱好恶作剧的精灵潜入了他的房间,在他的程序里留下这样一句突兀的赠语。他找不出任何入侵的痕迹,只能怀疑是否在硬件层面被人动了手脚。不管怎样,继续使用这台电脑处理私人项目已经不再安全了。他彻底地转移和清除了里头的敏感数据,几乎想把它给物理销毁。可又有一点不甘心阻止了他去五金店买把锤子——他还是想不通谁能在他的电脑上动手脚,有个神秘人把他给打败了,可是至少他得找出手法来。于是他把电脑送去了维修店,不是随便的哪个路边维修点,而是他在国外的某个专精此道的朋友。如今新的电脑还在调试,而他自己却心烦意乱,生活完全被打乱了。
简直是一团糟。说到这儿时他向罗彬瀚承认。他脸上已经有了明显的醉态,说话时也逐渐变得语无伦次。“我情愿相信有鬼,”他错乱地把吐司包装袋团成的塑料球丢进酒杯里,“这要是鬼做的倒是好事!”他开始用英语说话,几句罗彬瀚都听不太懂的俚语粗口,然后则是缩写字母。在此人彻底陷入发酒疯的状态以前,罗彬瀚赶紧一把夺过他的酒杯,又去柜台给他倒了杯温水。
“你喝过头了。”他半是劝说半是强迫地给对方灌了几口水,安东尼的表情看起来随时都会呕吐,“你这酒量是怎么活下来的?”
“我这周总共睡了十个小时。”安东尼含含糊糊地说,无力地趴在了桌子上。罗彬瀚着实感到了震撼。他对这人讲的电子幽灵故事没什么感觉,因为在他看来,安东尼·肯特不过是个普通的程序员,而且年纪在这行当里也不大。这人的专业水平是得打个问号,也许不过是哪个厉害点的黑客盯上了他,跟他开了个不太厚道的玩笑,他却大惊小怪地断定这件事绝不可能。可是这人的憔悴倒是叫他大开眼界,仿佛一个程序的异常就是整个世界都塌了——也许只是太伤心了,罗彬瀚在心里对自己说,也许这个人把自己弄得这么狼狈是因为事关前女友。
这个念头让他突然对安东尼·肯特多出了几分同情。他想到的是几年前的周雨。那段时间他们简直是草木皆兵,对任何一个看似荒唐至极的线索都不想放过。在某个死气沉沉的午夜,周雨在客厅里睡着了,他无事可做地走进书房,随手打开了书柜最深处那本周妤留下的萨福诗集选,却在书页间找到了两三张密密麻麻的笔记。上头用周雨的字迹写着各种各样的古怪内容,像是人骨或荨麻之类的,起初他以为这些是什么冷门的药方,直到“鬼魂”两个字出现时,他才意识到事情正往什么方向发展。他立刻把这几张纸夹回原位,假装自己什么也没发现,可心里却明白他们不能再继续这样下去了。也许正是在那一夜,他已经接受了周妤失踪的现实,并且准备着在之后的某一天让周雨也接受。
他真应该当时就有所行动的,但那实在是太难开口了。那是要给一个失踪的人硬生生钉上棺材板。所以他什么都没说,直到周雨因为在浴室里割腕而进了医院。他确信周雨不是为了自杀,一个医学生用割腕来自杀实在不是专业素养优秀的表现。罗彬瀚不愿意再深入去想这件事了。他叹了口气,对自己说难道当时的周雨就比眼前这个安东尼看起来更正常吗?他一下子就感到沉甸甸的责任落在了自己肩头,无法把这么个举目无亲的异国醉鬼丢下走人。
“你住的宾馆在哪儿?”他敲敲安东尼垂落的脑袋,“我把你送回去?”
安东尼含糊地发了几个音,根本就听不懂。罗彬瀚不禁后悔起来,怀疑是自己的出现让这个缺少倾诉对象的家伙一时上头。他要是什么都不问,没准这会儿已经到家睡觉了,而不是在柜台底下翻来找去,想弄点醒酒药或干净的毛巾。他还在一袋袋标着不同产地与烘焙度的咖啡豆之间到处乱摸,安东尼摇摇晃晃地歪过身子,哇地吐在了地上。一股刺鼻异味弥漫在室内。
“你耍我呢?”罗彬瀚恼火地说,不得不从柜台前起来,走过去给对方顺顺气,免得有人先被呕吐物噎死。“你最好还是去床上躺着吧。你住的宾馆在哪儿?”
安东尼一时说不上话来,可能还在被那股呕吐物的味道折磨,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口袋。罗彬瀚把手伸进去,摸到了一张门禁卡,这时店门处却有了动静,两个吵吵嚷嚷的声音突然冒了出来。
“闭嘴!”一个人骂道,“再吵我把你下锅炖了!”
受到威胁者不甘示弱地回喊:“mayday!mayday!”
罗彬瀚不由地扭头去看。他听见后一个声音时已经惊讶得快把安东尼给忘了,而当迎面走来的人看见他时,面上的厌烦也一下子僵住了。他手中提着的鸟笼没有盖上纱布,一只艳丽的虎皮鹦鹉蹲在里头,满脸倨傲地打量着周围。当它瞧见罗彬瀚时便急不可待地扑扇起翅膀。
“船长!”它高兴地叫着,落下来啄起笼门,“船长!船长!”
罗彬瀚表面镇静地把手从安东尼的口袋里抽出来。他瞧瞧那个染了一头花发、手中提着鸟笼的年轻人,又瞧瞧因见到熟人而高兴不已的鹦鹉,对自己身处的事态彻底糊涂了起来。
(本章完)
748 摽有梅(上)
在出发去雷根贝格以前,罗彬瀚对于“枪花”的店主有过诸多幻想。他的推理方式就好比在一个扮演律师的法庭破案游戏里推测凶手是谁:有一个他不知道身份的绝世剑仙帮助过荆璜,有一个经营能力极差的店主和陈薇关系匪浅,在如此狭窄的关系网里竟然出现了两个立绘不明的角色,他自然而然地把他们合二为一。然而,当这个提着鹦鹉笼的人突然闪现在他眼前时,罗彬瀚清晰地听见自己关于绝世剑仙的幻想有如昂蒂家的镜子般清脆地破碎了。
“你?”他说,抓着安东尼的手不由地松开了,差点害这醉鬼摔在呕吐物里。
提着鹦鹉笼的人显然也没料到他此刻会在店里,那张苍白的脸孔一时间僵得像块石头。罗彬瀚比他先一步缓了过来,好整以暇地打量起他:一身白色围裙似的连身工作服,胸前沾满汽油味浓重的深褐色污渍,一条洗得发白脱线的深蓝牛仔裤,脖颈上明晃晃地挂着几条假金链子。如果这几样要素还不够叫人印象深刻,那张因瘦长而显得不友善的面孔上方还有一头精彩纷呈的头发,想必是曾经挖空心思地烫染过几番,活脱脱就是十几年前活跃于黑网吧周围的逃课小流氓。
像这样的人要是出现在郊区的野道上,绝不会让人有半分印象,可此刻的情况就不同了,连罗彬瀚自己都感到惊奇——他连石颀这样同班数年的故人都记不起来了,却能认出这么个仅有一面之缘的外卖员。可是绝对错不了,从那粗鲁的眼神到古怪的品味,都让他断定此人曾经来他居住的小区送过东西。
他瞟了这个人足有一分钟,对方的视线才终于从他脸上挪开。
“你们在干什么?”这个人硬邦邦地问,终于发现了地板上的呕吐物。他的脸色沉了下来,像是要为此而发作,不过那股怒气在罗彬瀚看来显得有点造作,更像在寻个由头来转移注意。
“他喝醉了。”他把安东尼放回座位上,“我正准备把他送回酒店。”
来人阴阴地瞧了他一眼,随后径直走向柜台,把鹦鹉笼放在角落的架子上。鹦鹉还在冲着罗彬瀚叫唤,他便从柜台底下掏出一块黑布丢在笼子上。
那股粗鲁很清楚地说明了他对眼下情况的态度,罗彬瀚识趣地坐下了,没急着去问鹦鹉是怎么回事。他若无其事地拨动着桌上的花生壳,脑袋里则飞快转动着念头,回忆他究竟是在什么时候见过这个年轻人。那还是他刚回梨海市时发生的事,如今不可能记得分毫不差,但那一定是在小区门口发生的。他又瞄瞄被黑布盖住的鹦鹉笼,突然间恍然大悟——这不正是那个曾经给周雨送过咖啡外卖的小子!那时他还拿这张欠揍的流氓面孔调侃过周雨,问他是否在给病人献爱心。
而现在一切倒是都联系起来了:周雨已经认识了陈薇,再通过陈薇认识了这家店。想到这儿他心里不免咯噔了一下,强烈地怀疑起法克所描述的绝世剑仙是否真如自己所想。他默不作声地把花生壳都收拾起来,鬼鬼祟祟地透过玻璃杯打量身后的柜台。这人看着没超过二十岁,经营着一家怎么看都该早早倒闭的店铺,对素无恩怨却打扮体面的客人报以毫不掩饰的臭脸。放在平时罗彬瀚只会习以为常,他又不是没碰到过看不起纨绔子弟的人。可眼前这个小混混模样的家伙可能干掉过一个在逃无远人呀!这样的绝世高人可没道理对着一个平平无奇的富二代摆臭脸。那身品味独特的打扮又是怎么一回事呢?难道暗示着对方来自一个审美怪异的遥远之地?
罗彬瀚彻底陷入了遐思。他试图勾勒出一副诸神激战的画面:一个类似法克的无远人0206正用大炮追杀荆璜,而站在柜台前的混混剑仙则在背后捅了那叛徒一剑。这场诸神之战突然就变得有点叫人提不起劲来了。但他仍然说服自己应该调整心态来看待这件事。在追杀无远叛徒的问题上,最终结果当然应该比具体手段更重要,而且假如真的是这个人杀了0206,那就意味着他在周妤的事情上欠了对方一个巨大的人情。
“让开。”他背后有个死样活气的声音说。
罗彬瀚抬起头,瞧见混混剑仙端着一个装满锯末的塑料簸箕站在自己身后。他若无其事地起身去邻桌落座,混混剑仙则阴沉着脸,把不知从哪儿弄来的锯末倾倒在呕吐物上,然后三下五除二地扫走了。那股干活儿的利落劲儿倒是一点也不像游手好闲的混混,叫罗彬瀚刮目相看。
他抱着手臂,琢磨要怎么才能跟对方搭上话。也许应该从这只叫铁钩的鹦鹉开始,毕竟严格来说那还是属于他的鹦鹉。既然如今铁钩船长出现在了“枪花”,足以说明周雨和这位混混剑仙关系不差。以周雨对咖啡的上瘾程度,没准还是这地方的vip客户呢!
桌前的安东尼发出一声呻吟,勉强把脑袋抬了起来。在吐了一顿之后,他的脸色更憔悴了,可人倒是清醒了点。当店主叫他挪脚好拖一拖地板时,他有气无力地道了声歉,还承诺等下会给双倍的酒钱。
“不用。”店主冷冰冰地说。
“我来买单。”罗彬瀚见缝插针地说,“今晚算我的。”
店主朝他看了一眼,表情并没什么大变化,不过罗彬瀚却有种感觉,那就是这人对待安东尼的态度远比待他友好。这可是没什么道理,除非是因为安东尼眼下看起来更落魄。他不屈不挠地问:“你这鹦鹉挺好看的,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
“不是你自己的?”
店主一言不发地拖着地板。他似乎真的不知道铁钩的主人是谁。罗彬瀚又装模作样地问:“我想买下它,能问问主人是谁吗?”
“不卖。”
“我都还没开价呢。”
“你开多少都不卖。”
店主又看了他一眼。这一次罗彬瀚坚信不是自己的错觉,这人非但不怎么喜欢他,而且简直就是在敌视他。他不禁在心头泛起嘀咕,想不通自己怎么能得罪一个跟荆璜合过伙的古约律神仙。尽管如此,他没有什么害怕的感觉,不是因为他认识陈薇或周雨,单纯就是因为眼前这个人的形象叫他害怕不起来。不像陈薇或荆璜,这人身上就是没有那种异乎寻常的氛围。一个拥有生杀伟力的人竟能如此地缺乏威严气度,这实在是一件叫人梦想破灭的事。不过也许是他想错了,也许这个人与杀死0206的古约律剑仙根本没有关系。不管怎样,他是不能再用“剑仙”来形容这样一个精神小伙了。
“你应该认识陈薇吧?”他试图用亲切的笑容来拉近关系。
“不认识。”
“她在你这儿借住过啊。”
精神小伙爱理不理地收拾起被罗彬瀚翻动过的柜台,对于他抬出的名字没有一点反应。这下罗彬瀚对于整件事又有点茫然起来。他还没考虑好是否要再提一提荆璜的名字,那人已经走出柜台,把一张手写的单子放在他面前。罗彬瀚低头看了看,发现这人写的还是花体字。
“自己扫码买单吧。”
“啊?”罗彬瀚说。
“打烊了。”
“这儿有个不太舒服的人呢。就不能让他再歇一歇吗?”
“我等下送他回去。”
作为萍水相逢的生意人,这倒是个挺仗义的提议。要不是有陈薇和法克的信用在,罗彬瀚都会担心安东尼这个奄奄一息的外国佬是否会被谋财害命。还不等他想清楚这件事是否妥当,对方已经把安东尼扶了起来,几乎是挟持着后者走向店外。他看上去并不强壮,可带着另一个成年男性的样子却轻松极了,跟扛起一袋棉花也没什么不同。罗彬瀚一下子警觉起来,意识到这还真不是个普通人。他慢吞吞地收起花生袋,去柜台结了帐,然后跟着对方走出店门。鹦鹉在笼子里大声呼叫,罗彬瀚也只好假装听不见。这也不失为一种历练嘛,他在心里对着被他抛弃的宠物鹦鹉说,反正周雨从回来以前,他俩恐怕都没法在“枪花”混得开了。
对他和鹦鹉都颇为敌视的店主正站在门口等待。一等所有人都出了店,他便熟练地用单手上锁,再没有多瞧罗彬瀚一眼。街边停着一辆朴素无奇的白色面包车,想必正是他的座驾。罗彬瀚看着这一幕,心中忽然有了股恶作剧的冲动。他先一步抢到了面包车的车门前头,对着疑似有仇富情节的古约律精神小伙儿灿烂一笑。
“顺便搭我一乘怎么样?”他说,“以及,你们这儿白天是不是还送外卖?”
“只送熟客。”
“我朋友也是你们的熟客呀。给个叫外卖的联系方式?我可以出额外的派送……”
店主低垂的头抬了起来。在瞬息之间,罗彬瀚看见一双深渊般的眼睛盯着自己,其中涌动着最为强烈而真实的憎恶,几乎让他以为面前站着的人是罗得。他猛地住了口,差点就伸出拳头把对方击倒,但一只冰凉的手抢先攥在他肩膀上,像是千斤巨石压得他抬不起胳膊。
一种恐怖的杂音在他脑内爆发开来,如同信号不良的收音机在刺耳尖叫。他痛苦地低叫了一声,眼睛死死地盯着对面。那家伙也正盯着他,目光刻毒而阴狠,费劲地喘着粗气。罗彬瀚扣住他的手腕,要把他的手从肩头扯下来,他们俩便在午夜无人的街道上较起了劲。关于剑仙与0206的恩情忽然变得无关紧要,罗彬瀚强烈地意识到,他面前这东西有着和罗得相似的性质。这店主天杀的也是个怪物!
“你到底是什么?”他压低了声音问,“你想干什么?”
“滚开。”对方低吼道,“滚出这个地方!”
罗彬瀚还想问个清楚。他必须弄明白眼前的东西是不是另一个罗得。对方却松开压在他肩膀上的力量,像要往后撤退,结果这是个骗人的假动作,他趁着罗彬瀚重心前倾的一刻猛然回扑,施展巧劲把他往旁边一掼,让他结结实实地撞在路灯杆子上。罗彬瀚及时歪了歪脖子,没让后脑勺挨着这一下,可对方却已经趁着这个功夫打开车门,把安东尼丢在了副驾驶座上。他回头冲罗彬瀚冷冷一笑。
“这儿不欢迎你。”他抛下这一句,飞快地钻进车里。罗彬瀚刚撑着路灯站起来,面包车已然绝尘而去。他眼睁睁看着汽车尾灯的亮光消失在路口,不禁怀疑安东尼·肯特这个人是否将从此人间蒸发。作为不小心把安东尼灌醉的罪魁祸首,他对此人的安全多少该负上点责任。可是他心底的另一个声音却在告诉他根本用不着操心,那人是不会对安东尼·肯特怎么样的。安东尼是“枪花”的常客,真要是会有麻烦,他今晚压根就见不着这个人了。那个店主只讨厌他,应该说是憎恨他,可不是小伙子们在不得意时随口骂几句有钱佬,而是货真价实、足以杀得人头滚滚的那种恨意。
罗彬瀚站在街头发了会儿呆,品味着在这段莫名而又刻骨的恩怨,然后开始整理身上皱巴巴的衬衫。就刚才那么几下拉扯,这衣服已经快到了只能送去干洗店的程度。他又扭头看了一眼紧闭的“枪花”,心里冒出了那句老话——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甚至想着现在就砸门闯进去,研究研究员工休息室里是否会有什么秘密留下。但最后他忍耐住了,告诫自己正身处法治社会,而不是在海盗头子的宇宙飞船上混日子。他在这儿有社会身份,有亲戚朋友,还有住在家里的妹妹,在这种情况下惹怒一个有类似罗得本领的人可不大明智。对方还很可能知道他的住址呢!
不过事情也不能这么算了。他对着“枪花”的玻璃门整了整仪容,又用力敲了敲玻璃,让困在里头的鹦鹉别再吵吵嚷嚷。他当然会来拯救它的,大概这周之内就来,没准还会带几个管消防的人一起来。等他把领带重新打好时,脑袋里已经转过了七八个不大光彩却相当实用的主意。这个精神小伙或许真是罗得的同类,但他不是个到处流窜杀人的逃犯。他有财产,有工作,有社会关系,有了这么多负担之后,一个怪物也不见得能来去自由。
在这一切之前,罗彬瀚想到,他应该先去问问周雨。既然周雨甚至可以叫那家伙来送外卖,他俩的关系总不至于很差,他至少可以打听点有用的消息。他先打开手机,把这件事加进了周末的日程表里,然后拖着比来时更加疲惫的步伐走向停车场。
他开车到家时已经是凌晨一点了。他悄没声地用钥匙开了门,摸进黑漆漆的玄关。客厅里的落地灯突然啪嗒一下亮了,俞晓绒横躺在沙发上,以一种逮住了耗子偷油的表情瞧着他。
“你窝客厅里干嘛?”罗彬瀚说,“还不睡?”
“你回来得真晚。”
“我有应酬。”罗彬瀚振振有词地说。他今晚不打算再继续加班,因此把电脑包留在了车里,手中只有半袋子没吃完的花生。俞晓绒瞄着这半袋子“应酬”剩下的东西,脸上只有对拙劣谎言的蔑视。她又上下打量了一通他,然后皱起眉:“你的衣服怎么了?”
“被几个醉鬼闹的,差点给我袖子都揪掉。”
“你怎么会碰上——”
俞晓绒还向再问下去,但罗彬瀚装出一副喝得醉醺醺的样子,掏出花生朝她肚子上扔,她抓起抱枕来充当盾牌。“你怎么会在公司聚会时碰上醉鬼?你身边肯定都是一群拍你——噢!”一粒花生掉进了她的领口,她忍无可忍地跳了起来,“别扔了!你以为你今年几岁!”
“正当妙龄。”罗彬瀚说。俞晓绒扑了过来,差点把半袋子没剥壳的花生全塞进他嘴里。最后罗彬瀚只得低声下气地哄她回房睡觉,自己则带着满身酒气去洗澡。他在哗啦啦的水声里回顾了这波澜起伏的一天,算着自己在二十四小时里到底撒了多少个谎。等他从浴室出来时,距离凌晨两点也只差十几分钟了。
他像道鬼影般潜行到俞晓绒的客房门前,聆听里头是否还有动静。等他确定彻底安全,这才走去鱼缸前头,抓了一大把红虫饲料丢进去。鱼群绕着这些食饵游动,忽然又受惊地四散逃开。一根透明的柱体徐徐从水中升起,将红虫全都黏附在身上。罗彬瀚耐心地等着它消化完饲料,然后在水面上形成丝弦状的发声结构。
“今天如何?”他问道,“她有发现你的迹象吗?”
“我认为没有。”米菲回答道,“她对蜥蜴更感兴趣。”
菲娜已经来到了罗彬瀚脚边。罗彬瀚心不在焉地俯身摸摸它,也抓了一把红虫放在它面前。“她今天都干了些什么?”他继续问道,“只是待在家里看电视?没出过门?”
“她一直在使用她自己的联网设备。”
“你是说手机和平板。那她具体都在看点什么?”
米菲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它的视角只能瞧见俞晓绒的正面,自然也就是她手中设备的背面。罗彬瀚不免感到自己有点失策,不过现在才改动鱼缸位置就有点太刻意了,俞晓绒多半会起疑。而且,即便是在这令人疲惫到麻木的一整天后,他的良心总算还有那么点知觉,提醒他用这种针孔摄像头式的手段监视自己妹妹的私生活根本就不符合道德伦理。他不能因为罗得的事,或者“枪花”店主的事,就试图去掌控俞晓绒的整个生活。那可能会让他自己很有安全感,但堪堪快要踩到精神变态的红线了。
“好吧,”他自我妥协地说,“你就在这个位置守着吧。如果有什么可疑的事再告诉我。”
米菲缓缓沉了下去。罗彬瀚也满心疲惫地走向卧室。他明天——准确来说其实是今天——的整个白天都有行程。他在雷根贝格时就已经跟人约好了,要在本周内以投资人的身份去跟几个创业团队碰碰头,把这两年来欠下的签字文件与重大会议补一补。他闭着眼睛盘算明天该说些什么话,就连梦里也全是这些东西,直到一阵催人性命的手机铃声把他从梦里惊醒。这时距离他睡着还不到三个小时,他痛苦不堪地抓过手机,看见来电提醒显示着一个熟悉的名字——罗嘉扬。
(本章完)
749 摽有梅(中)
又是一个凌晨五点就得爬起来的早晨。罗彬瀚沉着脸起床洗漱,脑袋里乱糟糟地想着各种各样的事,还有他这周的日程表该怎么调整。他想把南明光给他的周末安排推掉,就用罗嘉扬的事情作为借口。然后他还要想想怎么调查一下“枪花”的来历,也许可以先从工商入手,看看这家店究竟是在谁名下。
不够,这样做也许有点太显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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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0 摽有梅(下)
罗嘉扬闹出来的麻烦并不是这两年半以来的头一桩。此前,当罗彬瀚处于文明社会的视野之外时,他心灰意冷的叔婶已经任罗嘉扬在外头独居,只管每月支付租金。其实他们自己名下也有空着的房子,但长期斗争使这对夫妇也增长了精明。他们担心罗嘉扬会偷偷把房子卖掉。这不仅仅是资产上的损失,卖了房子就有了更多的钱,更多不可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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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1 野有蔓草(上)
罗彬瀚很快从吃惊里冷静了下来。在他身边的熟人里,还不曾有人这样直接了当地同他谈起这类话题。不过说到底,他们的年纪已经到了,并且处在一个对此很看重的社会关系里。于是他只是耸耸肩,不想显得自己很大惊小怪,又回到他所熟悉的闲话模式里。
他想起周一时和俞晓绒误入的那家咖啡店,还有店里那种不大寻常的分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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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2 野有蔓草(中)
周六下午接近傍晚的时候,周雨终于从工作里得到了临时赦免。他给罗彬瀚发了条消息,还在外头晃悠的罗彬瀚便买了点果蔬与易保存的食品上门探望。他有一肚子话准备跟周雨谈谈,从“枪花”的店主到罗嘉扬的麻烦,可当他真正走进客厅,放下手里拎着的袋子时,脱口而出的却是他中午刚碰见的人物。
“你还记得石颀吗?”他问道,“一个不爱说话的女生?”
周雨正坐在沙发上研究他戴着的手套。这副新手套和他原先戴的款式基本相同,但整体颜色稍浅,想必是放在实验室里替换使用的。他一听见罗彬瀚问他,脸上便露出思索的神情。罗彬瀚以为他是不记得了——不记得倒也正常,周雨在班里是以好成绩的隐形人而著称的,不跟人交恶也不跟人交好——结果仅仅是十几秒后他却说:“是高中的那个石颀吗?”
“你还记得她?”
“毕竟同班了三年,记得很正常吧。”
“难道你还记得每一个高中同学?”
周雨又想了一想。“不是全部,”他说,“大部分都记得吧。”
“你有这么喜欢他们吗?”罗彬瀚质疑道,“你平时都不怎么和人说话。”
“这和喜欢没关系吧?既然是在一个班里,自然而然就记住了。”
罗彬瀚饶有兴趣地望着他。尽管他和周雨认识了这么久,却仍然不能彻底全面地了解一个人。在毕业十年之后,罗彬瀚自己已经叫不出几个名字了,尤其是那些个性不太活跃,毕业后的社会关系又与他脱离的。而周雨,即便所有人都觉得他不爱管闲事,反倒把这些无关紧要的姓名给记住了。不过他也立刻想到,导致这种结果的另一重因素是,周雨的社会关系很简单,没准两三年都不会认识几个新朋友,而他却总有一大堆亲戚、同事、客户、找他办事的人与他要求着办事的人,光是能记住这些人的姓氏而不在第一时间叫错就已很叫人满意了。
“你印象里她怎么样?”他继续问,“你和她说过话吗?”
“同班那么久,肯定是说过话的吧。”
“那你们说了什么?”
周雨茫然地摇了摇头,看来他是不记得石颀口中的“黑板报事件”了。罗彬瀚又请他说说对石颀的印象。他坐在那儿回忆了一会儿:“是个美术很好的女生。”
“她还是我们班的文艺委员呢。”
“……打扮很精心。”
“你还留意过她的打扮?那时候我们只能穿校服啊。”
“周妤以前提过。石颀的发带和发夹样式经常更换,而且造型和颜色是有搭配的。她说石颀将来要是做造型师的话或许会很出色。”
“噢。”罗彬瀚恍然地说。这让周雨异乎寻常的上心得到了完美解释。他也知道周妤喜欢不动声色地观察别人,以一种不大友善的天性与专业技能需要的敏感,鬼知道她那冷淡的外表底下藏了多少缺德刻薄的评语。她说石颀可能会成为一个出色的造型师,这表面确实不算难听的话,可谁知道她是不是在暗示石颀的绘画水平不值一哂。也许他是把她想得有点太坏了,但这女人可是有不少前科的——还有阴险邪恶的外星人血统。
“她画画也不错。”他忍不住替石颀虚空地辩护了一句。原本打量着手套出神的周雨突然抬起头,略带一丝疑虑地盯着他。他没有发问,不过罗彬瀚已经知道自己瞒不住了。
“我今天碰到石颀了。”他坦白道,接着把上周和中午碰见石颀的事情全说了。说到“黑板报事件”时他犹豫了一下,担心周妤的名字会造成刺激,可先前周雨自己也提到了,并且态度很平静,他便还是把这桩平凡无奇的往事告诉了周雨,好给周妤的过往人生添上一个小小的拼图碎片。
“周妤有跟你解释过原因吗?”他甚至带着几分好奇打听,“她干嘛要吓唬一下石颀?”
此刻他眼前坐着的是周妤曾经在世上最亲密的对象,但罗彬瀚并不特别指望能得到答案。叫他没想到的是,周雨迟迟不给他答复,而是陷入了明显的沉思,仿佛这是个极为重大的难题。这种反应使罗彬瀚自然而然地有了惕心。“怎么?”他不能置信地问,“难道石颀也是外星人?”
“……不,应该不是。”
“那你刚才在琢磨什么呢?”
周雨的心思仍然没有完全回到现实里。他盯着他们之间的空气,仿佛正从某个记忆的窗口里望出去。过了一会儿,他带着几分疑惑说:“她想提醒石颀一下。”
“用一本《中世纪酷刑详解》?这能提醒什么?”
周雨摇了摇头。他向罗彬瀚解释这个答案的由来:在某一次家长会结束后,周妤相当突兀地跟他提起了石颀;她指出石颀的家长头一次缺席了,而且在那之后石颀的状态就很消沉。而当周雨问她为何关心这件事时,她回答说“也许不该给那种提醒”。在那之后,他们转而谈起了别的什么事,可能是周雨自己那永远缺席的家长,也可能是罗彬瀚家里前来鱼目混珠的保姆。总之,他不记得周妤解释过“提醒”是什么意思。
“你们怎么还在背地里说我!”
周雨没有理会他的谴责。他又自顾自地想了一会儿,终于确定周妤再没说过别的什么。因此,她当时所说的“提醒”没准就是那两本吓人的书。
“连你都闹不清楚她在想什么。”罗彬瀚无可奈何地说,“我看这个事情是永远都不会搞明白了。”
“石颀还好吗?”周雨问了一句,然后起身去了厨房。罗彬瀚本能地跟上去观察情况,好在周雨只是要拿热水壶烧水。“她一年前刚从外地回来,样子倒是没什么特别的。不过我猜她有很多顶帽子。”他顿了顿,考虑着要顾全别人的隐私,但周雨毕竟也不是外人,“她好像正在参与相亲。”
周雨平淡地答应了一声,仍然专心致志地盯着电热水壶。罗彬瀚还想再描述几句石颀的现状,却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没什么可说的。在那嘈杂的市场里,或在光线昏暗的茶室中,他脑袋里始终都转悠着各种各样的念头。交谈时他出于礼貌而注视着对方的眼睛周围,却根本没把有意义的景象看进心里去。当他想说一说石颀的面貌比之十年前有何改变时,才惊觉自己竟然半点也讲不出来。
他只记得石颀那顶别致的帽子,却不记得帽子下的脸庞是怎样的。可石颀不可能一直戴着帽子,至少在室内肯定得脱下来吧?她当时留着什么样的发型呢?似乎是深色的直发。长短?至少不是特别短,短到显露出特殊个性的那种。其他细节一律失散了。现在他回忆茶室里的情形,只能想到暗金色灯光在茶水中流溢的倒影,还有篆香焚烧时升腾起的烟雾,雾中有股桂花和松针的气味;石颀的形象隐没于灯光和香雾之后,尽管两者其实是她所座处的背景,她本人却被完全压过去了,只剩下一个淡薄如夕阳的剪影。在那样的环境下,要是不使劲瞪着眼去看,就没法辨清一个人的长相,可要是如此认真去盯着一个不太亲密的人,就难免会显得相当粗鲁了。
“她简直像个隐形人。”罗彬瀚忍不住喃喃地说,“比你要隐形得多了。”
周雨不明所以地提起热水壶。他大约从来不认为自己是个隐形人,只不过在他该在的位置上罢了。而就像罗彬瀚预料的那样,他烧这壶热水是为了给他们俩泡速溶咖啡。这倒是一件从来不会出差错的事。
等咖啡端到客厅,他们也就把石颀的事情放到一边去了。罗彬瀚看着自己的饮料,立刻就想到了那位更加紧要而令人迷惑的人物。
“我这周二还看见了‘枪花’的店主。”他随随便便地说,“你应该知道‘枪花’吧?就是陈薇住过的地方。”
周雨端起杯子的手顿了一下。“你去那里了?”他用有点奇怪的语气问,“为什么会想到去那儿?”
“就是突然想去?”罗彬瀚说,“人偶尔就会想往稀奇古怪的地方看看。不过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碰见了‘枪花’的店主,他手里还拎着鸟笼子。”
说到这儿时他停下了,等着看周雨会有什么反应。后者缓缓地放下杯子,好像忘了自己还没来得及喝一口。过了几秒,周雨说:“是我拜托他照顾的。”
“你已经认识他了。他还给你送过咖啡,是不是?”
“……嗯。”
“你怎么不早跟我说?”罗彬瀚不满地问,“你知道他可能也是个外星人吗?还是特别危险的那种?”
周雨果断地摇了摇头。他的否认叫罗彬瀚心里舒坦了点。至少在这方面,周雨并没从陈薇那儿知道比他更多的秘密。他带着点好奇打听:“你在他那儿买咖啡有什么原因吗?”
“……因为是陈薇介绍的。而且,难得愿意帮我照顾鹦鹉。”
“那儿的咖啡口味有什么特别吗?”
“普通的饮料而已。”
“这人平时对你态度怎么样?”
这个简单的问题难住了周雨。罗彬瀚发觉他竟然在绞尽脑汁地思索。“不算很密切,”他迟疑着说,“普通的相识而已。”
“他没对你摆脸色吗?”罗彬瀚问,“任何难听的话?给你翻白眼?一次也没有?”
“……他对你这么做了吗?”
“我看他恨不得揍我一顿。”
周雨又一次摇头。这次罗彬瀚不晓得他是什么意思。但周雨很快说:“那个人不太擅长和外人交际,所以吓到你了吧?”
“我可不觉得是这么回事。说起来有点邪门儿,我真的觉得他挺恨我的。”
周雨仍然不把他这个敏锐的判断当作一回事。因此罗彬瀚只得详详细细地讲了那晚上的偶遇。他跳过了安东尼·肯特,还有那店主与他接触时他所感到的东西,因此实际上他能说出来的内容极为有限。等他说完整件事,周雨的态度已经从原先那种迟疑变得相当从容自在,慢吞吞地喝起他自己的咖啡。
“这么说来,他只是不高兴你的态度而已吧。”
“我的态度怎么了?”罗彬瀚反问,“我做了什么坏事?”
“倒也不算坏事,不过,你假装自己是个热心人的时候样子会有点讨厌。那个店主个性又很敏感,特别不喜欢别人对他假笑装熟,或者看不起他之类的。”
罗彬瀚目瞪口呆地瞧着他。“样子有点讨厌?”他不由高声发问。
“这句话是周妤以前说的,和我没关系。”
“你觉得你能撇得清?”罗彬瀚不依不饶地说,“你们背地里说了我多少坏话!”
“——总之,你要是不放心的话就再去试一次好了。只要你正常地和对方说话,不要用你在上班时的态度对待他,他应该也不会赶你走了。”
罗彬瀚不知道周雨怎么能有信心作如此大胆的推断。他也不觉得自己的态度有什么不妥——谁看见一个那副扮相的神仙能不觉得好笑!“我上班时的态度怎么了?”他抱怨说,“有几个二世祖像我这样准时打卡!”
“没有人觉得你很奇怪吗?”
“我不好说,反正他们也不会当面告诉我的。”
“如果你不去公司上班会怎么样呢?他们也不会真的断了你的经济来源吧?”
“那么,”罗彬瀚说,“我就是真的在伸手要钱了——就像我明天要去见的那个家伙一样。”
周雨的眼睛从举起的杯子后头望了过来。罗彬瀚还在等自己的咖啡变得不那么烫手,他倒已经若无其事地喝光了一整杯。罗彬瀚不由想起俞晓绒曾经发表过的那番“爱吃烫食易引发食道癌”的观点。
“罗嘉扬吗?”周雨问。
“啊。”罗彬瀚敷衍地答应。他没有继续说下去,周雨也对他这个恶名昭著的堂弟没什么兴趣,尽管他们在罗彬瀚家里碰见过几次。对于当时的周雨,全身只穿平角短裤、岔开双腿坐在那儿的罗嘉扬就和一个品味有点特别的装饰性花瓶没什么不同。这倒和罗嘉扬的名声或态度没有关系,周雨极少主动过问任何罗彬瀚家庭方面的事。
而在罗嘉扬那边,事情却变得有点奇异,罗彬瀚觉得他对周雨看不顺眼。小流氓对乖学生看不顺眼原本也合乎天性,可罗嘉扬却从不像讨厌其他人时那样主动挑衅周雨。当周雨在场时他什么话都不说,只等周雨走了才开始冷嘲热讽。这是件罗彬瀚没想通的事情,如果不是他太熟悉这两个人,他甚至会觉得罗嘉扬有点害怕周雨。那完全没有道理,他很确信,周雨甚至没跟他说上过三句话。
当他琢磨着这种神秘现象时,周雨问他:“你有考虑过换工作吗?”
罗彬瀚迷惑地望着他。“我的岗位本来就换来换去的。”他嘀咕着说,“我完全是个‘游走队员’。”
“不管怎么样,那都是在家族企业里做事吧?你从来没有考虑过像罗骄天那样做别的工作吗?”
这下罗彬瀚听懂了。他有点惊讶周雨会问这样的事,但短短地沉思了一会儿后,他不得不承认道:“其实我没怎么想过,至少没有认真地想过。”
“为什么?”
“我觉得现在转变路线已经有点太迟了。”罗彬瀚坦白地问,“我能干什么?我可没有你或者罗骄天那样的专业技能。我总不能在建筑工地上从头开始吧?”
“也没那么严重吧?如果你想的话,去外地找一份管理类工作不行吗?”
罗彬瀚想了想,然后只得给周雨解释这其中的问题所在。其实他的学历也谈不上多么糟糕,工作履历也还过得去,可小企业的管理层往往不是按照这些纸面上的资料去招聘的,大企业的背调又会让他陷入困境。别人难免要问他为什么舍近求远。这里头还有许多过于细致却客观存在的问题,譬如,学过管理学并不意味着就能直接成为管理者。在涉及权力和商业的事情上,专业技能起的作用有时没那么大。要是他从底层的业务做起呢?他不敢说自己能比任何一个手下的底层员工做得更好,或者更能吃苦。
现在他的的确确是沾着身世的光罢了。他也完全老实地承认,除了谋生能力之外,生活待遇是另一个他考虑过的问题。他从未尝试过真正意义上的贫困艰难的日子。要承受那种疲惫又枯燥的生活,那种时时刻刻无处不在的细碎折磨,需要的是另一种品质。不是情愿用生命去冒险的那种血勇,而是忍耐着长久无望的日子的坚韧勇气。他没有试过,但却知道很多人是如何因此崩溃的,很多人宁可犯死罪而不愿贫困一生。他有什么证据表明自己会做得更好?而且,如果他在极遥远的地方过着贫困而远离旧日烦恼的生活,那也意味着他将很难再同往日所重视的东西见面了。他也许无力再随时随地买张去往国外的机票,请整整一个月的假期探望俞晓绒;他可能为了不跟周雨借钱而不敢回到梨海市。这些假设光是想想就算得上噩梦了。
这些承认他自身无能的严肃的话是难以向外人诉说的,但和周雨坦白却并不困难。他不必隐瞒任何一个自私的念头,而周雨也只会静静地听着,偶尔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但是,”周雨接着问,“你在荆璜那里的时候,并没有这些烦恼吧?”
“那可不一样。”
“不也算是去了很远的地方吗?”
“那可是要命的地方!”罗彬瀚说,“而且他根本不顾我的死活!”
“这么说,就不算是枯燥无聊的日子了吧?如果是让你今后过那种生活,也不会觉得宁可留在这里了。”
罗彬瀚狐疑地瞧了他一眼,感到这句话里似乎有特别的意味。他没有从周雨放松自然的姿态里看出什么问题。
“是啊,那样我肯定不会觉得日子无聊,”他用多少有点装出来的恼怒态度说,“因为我这一辈子会很快结束。”
“那么你到底更喜欢哪一种呢?是短暂的刺激还是漫长的无聊?”
“漫长的刺激。”罗彬瀚说。周雨只是笑了一笑,把杯子放回桌上。他们约定了星期日中午和俞晓绒一起出去吃饭,随后罗彬瀚便告辞回家去了。临走前他猛然想起来最重要的问题。
“对了,”他在玄关回过头,“那个店主,他叫什么来着?你以前喊过他的名字的。”
周雨起身去翻电视底下的橱柜,从里头拿出一张棕色的卡片给他。“蔡绩,”他对罗彬瀚说,“你下次再去的话就这样叫他吧。态度友善一点,也不要给他起奇怪的绰号,他不会对你做什么的。”
“我可不是爱给别人起绰号的人呀。”罗彬瀚说着,把那张花里胡哨的棕黑色名片塞进口袋里。
(本章完)
753 野有蔓草(下)
如何设计自己的名片与简历,这两种技巧在罗彬瀚的大学时代就已经被当作选修课教过。尽管如此,他在这方面的品味偏好,正如着装和礼仪,基本上是俞庆殊和南明光共同影响的结果。这两人的策略与偏好也稍有一些不同:俞庆殊强调利落干练,她的原则是搭配服装的首饰不得超过一件,戴了项链就得摘掉手镯,而且也不能超过两种颜色,以免让人觉得拖泥带水;南明光更喜欢复杂,虽说男人在职场上越少装饰越稳妥,他却总会在手表或配色上搞点花头,并且不会令人觉得突兀。他这个人很少对自己放松要求,对罗彬瀚的着装标准同样高于普通职员。而且他要的不止是仪态合格,还得是上心,好几件相同款式的白衬衫与黑西装绝不能叫他满意。刚从大学毕业的那几个月对罗彬瀚实在是一种折磨。他始终没有适应金属机械表沉甸甸硌在手腕上的感觉,因此领带夹才成了他混到及格线的主要工具。
然而,在名片的事情上,连南明光也会采用和俞庆殊绝对一致的口径——简约就是唯一且永远的标准答案。在他们这类与艺术或设计毫不沾边的行当里,名片上禁止出现的情况包括:毫无意义的装饰性底纹、超过三种的混搭颜色、追求华丽却难以辨认的字体、透明或珠光之类的特殊材质、难以收纳的特殊形状、给自己的身份信息做烫金与鼓字处理……所有会显露出外行、轻浮或暴发户气质的选择,在周雨交给他的这张名片上已尽数体现了。那卡片使用的底色首先就很莽撞,是带有细密条纹的棕黑色硬纸卡,印刷使用的油墨反光严重,以至于显出了过度的廉价。罗彬瀚屈指在卡片边缘弹了弹,质地很坚韧,而且触手润泽。能用这种高档印刷纸营造出外卖小卡片的效果,他也不得不承认这是一种天赋。
在卡片的左侧是一张缩得很小的方形咖啡杯图片,一张还带着木头背景,像是自己拿手机拍出来的照片;右侧写着那些名片上该有的身份信息,全部都烫金且凹刻,用了四种差异很大的艺术字体;卡片的反面,“枪花”两个字也烫了金,做得还算漂亮,就是鼓突工艺有点过头,没法和其他卡片平整地收纳在同一个盒子里。
像这种大幅度的凸字设计,有意为之并且做得还算出色的,罗彬瀚只见过一次,而那属于一个书法家。他显然是觉得与其让人把自己的名片塞进收纳盒里(然后永远地遗忘),还不如让你立刻就作出选择:是认真对待还是立刻丢弃?这做法是有点傲慢色彩,因为那书法家颇具名气,每年教课挣得也不少。罗彬瀚不好说自己眼前的这张是不是怀有类似目的。“枪花”的确不是家冲着挣钱去的店,它爱怎么粗暴地对待客人都不会有更大的损害了,因此名片样式上的小小傲慢根本无关紧要。可从另一个方面看,这名片的正面设计已经完全是一场灾难,充分显示了设计师(如果真有的话)是多么的有心无力。既然连弄得样子好看点都做不到,他很难相信这其中竟然还藏着更富深意的精妙巧思。
如果不是它的主人曾对罗彬瀚那么不友善的话,这卡片上堆砌的种种努力简直要叫人同情了。可罗彬瀚自觉没有那么高尚的情操,他久久地盯着名片,脸颊与下巴的肌肉使劲地绷紧,好训练自己不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周雨警告过他了,对待那位店主最好态度友善,还得真诚自然——那还怎么能忍住不笑出来!没准这就是周雨能得到外卖服务的原因:他竟能捏着这样一张名片而神色自如。
只有一件事叫罗彬瀚更觉得古怪了。如今,他见过店主本人,见过他的名片,还见过他的社交账号头像。这三者在审美趣味上表现出了一种不幸的相似。它们的的确确像同一个人的所有物,可唯独这个人最有价值的资产,那家理应倒闭而没有倒闭的店铺,即便不说是高雅,至少有着一股独特的迷人气质,在品味上远远超出了店主本人表现出的水准。那店铺本身就像一个迷离的梦,一处幻境的入口。他不禁怀疑它是用某种魔法变出来的,没准真就是从安东尼·肯特的脑瓜里挖出来的呢。
他忍住了今晚去“枪花”探探虚实的念头,把名片谨慎地塞进了自己轿车的扶手箱里,这么做主要是为了防止被俞晓绒搜出来。得到类似待遇的还有雅莱丽伽留给他的高能射线枪,就藏在汽车后置台的一个抱枕里。每天上班时他都顺道把它放到电脑包里,和他的魔法弯刀放在同一个隐蔽的内袋里,回家时则把枪留在车上,因为匕首被俞晓绒发现的后果要轻得多。他从星期一的时候就开始这样做了,尽管目前为止带给他的只有麻烦,他也还没考虑过采取更偷懒的做法,因为罗得的事实实在在是个严厉的教训——而且,他仍然没有联系上莫莫罗。这细小的阴翳如镜子边缝里的积灰般压在他心底。
这一晚过得风平浪静。俞晓绒的作业似乎消耗了她不少精神,让她没空去追究罗彬瀚的行踪。他们一起挑了部悬疑电影打发时间,接着还看了部功夫题材的。后一部几乎全是打戏,罗彬瀚担心俞晓绒会觉得乏味,结果她倒是看得挺开心。当两名剑客在月色下展开对决时,她甚至把搁在茶几上的脚放了下来。
“所以,”她吃着玉米片问,“你认识任何会武术的人吗?”
“反正不像电影里这样的。”罗彬瀚说,“翻过三四米的墙也许不难,你可别真的指望能从平地蹦到天上去。”
“可为什么在电影里这么拍呢?既然它的原型并不是这样。”
“它的原型可不是现实里的武术,而是传奇啊。就跟你们的神话传说一样。”
俞晓绒显出了一点兴趣,但罗彬瀚也没法跟她讲得很多。在功夫武侠这个领域上,他并没有自己偶尔装出来的那么精通和感兴趣,也许因为那里头难免有些“世家”、“英雄”或“侠义”之类的词。不过他还是粗略地读过一些,以便有机会能跟罗骄天搭上话,至少知道他那些朋友圈里发的内容是怎么回事——这倒是叫他想起来了,罗骄天到目前为止还没联系过他,不知是怎么回事。
他带着这个疑惑入睡,第二天上午就马上得到了回答。原来罗骄天这周有几场重要的考试。他几乎花了所有空闲时间去做准备,一等到周末就拿着那些他没把握的题目问周雨去了。这也是罗彬瀚把他归入书呆子类型的一个重要原因,他竟然在考试结束后还去对题目答案。星期天将近中午时,他和周雨一起出现在罗彬瀚的家门口。忙着把菲娜关进房间里的罗彬瀚慢了一步,开门的人成了俞晓绒。
周雨打了声招呼就自己进来了。于是她跟僵在门外的罗骄天一直互相瞪着,仿佛看见了通往异次元的秘密入口。罗彬瀚关紧卧室房门后才瞧见这一幕,差点就想掏出手机给它拍上一张。他忍耐着走过来圆场,告诉罗骄天这就是他之前说过的德国嘉宾。
“而他是你弟弟。”俞晓绒说。她打量了一下罗骄天,从门边让开路来。罗骄天仓促地点了点头,快步走到周雨身后去了。罗彬瀚不由地给了俞晓绒一个警告的眼神,叫她别把罗骄天给吓坏了。俞晓绒也瞧着他,眉峰高高地挑起来,那神情无疑是在问他怎么会有这种脾性的弟弟。这种弟弟怎么了?罗彬瀚也回敬了她一个白眼,他还有个混账妹妹呢!
他们在这种稍显尴尬的气氛下一起出去吃饭。如果能换个有所准备的时机,罗彬瀚估计他有办法能让罗骄天和俞晓绒更好地互相认识,但今天的日子有点不巧,每当他想找个引子来让罗骄天跟俞晓绒搭上话时,思绪却总是不受控制地转到罗嘉扬身上去。
他勉强做了一两次尝试,先问俞晓绒昨晚看的那部武侠电影怎么样,又问罗骄天是否也看过。其实他早就知道罗骄天看过,甚至还拿这片子的翻拍版本作过对比性质的点评。但罗骄天远没有在自己的朋友圈里那么活跃,他只是闷不做声地点点头。这顿饭吃得每个人都好像心事重重,只有周雨后来领悟了他的意思,试着帮他推动推动气氛。他的意图倒是很好,可惜实在不是那块料,差点就把这顿饭变成了他和罗骄天的考试答疑现场。最后罗彬瀚也索性放弃了,任由俞晓绒装聋作哑地冒充外宾,开始和周雨讨论他的健康状况。
“你的伤怎么样了?”他朝周雨的肚子瞥了一眼,假装没注意到罗骄天的疑惑,“全都好了?”
“嗯,已经康复了。”
“你的脸色也好多了。”罗彬瀚观察着他的脸色,又发现了他昨天忽略掉的情况,“不犯困了?”
“留守实验室的时候休息得比较多。”
“是啊,反正他们连网都不让你上。”罗彬瀚说,“我看他们就是专程把你抓去睡觉的。”
周雨默然地笑了笑。俞晓绒则在像只监守耗子洞的猫一般静悄悄地盯着他们。她这种模样叫罗彬瀚尤为不自在,因此他就住口不问了。饭后结账时,他抓住了没来得及溜走的罗骄天,有点坏心眼地问起他最近看的,还要他推荐几本有趣的给德国小妞开开眼(俞晓绒又在餐桌底下踹他了)。这要求差点把罗骄天吓得僵直了。罗彬瀚心满意足地微笑着,见他习惯性地望向周雨,想求助他那靠得住的前辈学长。可那有什么用呢?周雨既是互联网原始人,也是流行界文盲,他最多读过那种带着“世界名著精选”系列标题的。
最后,罗骄天挣扎着吐露了几个书名。罗彬瀚猜想他内心深处必定已经深思熟虑了好几回,以免不小心说出来的书里有严重损害他形象,或者会让一个十六岁少女感到畏惧不喜的桥段。(罗彬瀚不准备公开俞晓绒的那些丰功伟绩,他已经有点沉迷于对外界塑造一个病弱、内向、满怀抑郁的异国少女了。)至于他说出来的那几本能否经得住考验呢?罗彬瀚愉快地在网上下了单,然后才让满脸忐忑的罗骄天走了。其实俞晓绒根本认不了几个汉字,就算从现在开始发奋学习,到她回家的时候也未必能读完一本中文。罗彬瀚只是很难忍住这样一个机会,能在无损自己形象的同时作弄一下罗骄天。
他的心思可以轻易瞒过罗骄天,但没有瞒过周雨。后者尽管并未拆穿他,却用无声的目光表达了责备。“怎么了嘛!”罗彬瀚说,“我逗逗他而已。”
“南明光也是这样逗你的吧?”
罗彬瀚想说这可完全不是一回事。但当他再仔细想了想以后,又只能承认两者没那么大的不同。他的良心只受到了一丝极轻微的自谴,很快就被恶作剧的得意给淹没了。“有时候,”他肆无忌惮地供认道,“我的爱好和习惯确实有点受他影响。”
周雨和俞晓绒都不大满意地瞧着他。他们的表情破天荒地有了一种心有灵犀般的默契。这下罗彬瀚又不得意了。他不想冒任何监护不力的风险,立刻就催着俞晓绒去做作业。周雨也跟去他家坐了一会儿,谈了几句“枪花”的事,但差不多都是些罗彬瀚已经知道的信息。罗彬瀚也考虑着是否该透露一些自己发现的秘密,比如那位店主可能具备的危险性。他最终什么都没说,因为周雨似乎和店主有着良好的沟通,要是他告诉周雨那是个怪物,没准反倒会坏了事。
周雨逗留了一阵就走了,说是要回去整理整理书房。罗彬瀚只好自己打发傍晚以前的时间。鱼缸里的气泵咕噜噜乱响,他的心绪也像气泡似地翻滚不休。他觉得有点烦闷,尽量不想露出来,但俞晓绒很快就把作业搞定了。她在嗅探情绪方面是个高手,很快就开始追问罗彬瀚在烦恼什么,是不是跟他那个弟弟有关。
“你干嘛老这样叫他呢?”罗彬瀚有点纳闷地反问,倒不是指望她会愿意多认一个比她更年长,而且还没有血缘的兄弟,“他有自己的名字啊。”
“他的名字和他一点也不搭调。”
“有多少人能跟自己的名字搭调?”罗彬瀚说,“不过,我倒不是在想他。我在想另一个和名字不搭调的人。”
“谁?”
“你不用知道名字。我可以跟你讲一件这个人的事:在他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他喜欢看直播节目,就是那种网络主播的表演。但他看的不是美女或谐星——这类节目你应该知道的,我就不多说了,总之他看的不是这一类——他专门去找那种看起来有困难的人。穷人、老人、乡下带孩子的妇女……他喜欢看他们在困境里的样子,给他们打钱,说几句鼓励的话。然后等他们开始信任他了,他就会向他们提种种要求。”
俞晓绒不自觉地皱起了眉。罗彬瀚观察着她的样子,心想她的确对坏事有种天然的敏感。
“他让这些人做丢脸或痛苦的事。”他继续说,“每当直播间里人数众多,气氛热烈的时候,他就会要求他们在大庭广众下高喊自己是猪狗、让上年纪的人嚼冰块和辣椒、让乡下女人趴在地上舔蚯蚓……”
俞晓绒一下子从沙发上蹦了起来。她激烈的反应甚至超出了罗彬瀚预料。他观察着她那充盈怒气的眼睛,心中又增添了一层关于未来的朦胧忧虑。但表面上他依然态度平静:“只要对方达到他的要求,他是会给钱的。”
“他给的钱足够他们一辈子衣食无忧?”
“那倒不至于,不过是四五百块——在我们这里,取决于地区消费水平和家庭规模,我估计能让经济困难的人过一星期到半个月吧。否则他不必特意去挑看起来有困难的人。不过我也得说一句,主播这个行当是要跟平台分账的。”
“他花这点钱就为了羞辱别人。”
“他做到了。”罗彬瀚用带着几分奇怪的声音说,“他做这一切也是合法的。没有一个受到羞辱的人会去报复他。”
“也许这符合你们的法律,”俞晓绒冷冷地说,“但我要把他的脑袋按进马桶里。”
“那你可得把很多人的脑袋按进马桶里啊。”罗彬瀚回答道。他阴郁地看着俞晓绒,迟疑了一会儿,然后像是自言自语般说:“你不能一辈子这样呀,绒绒。”
“我怎么了?”
“你早晚要在人类社会碰壁的。”罗彬瀚冲着天花板问,“难道你真的得和非洲动物过一辈子?将来谁还能管得住你呢?”
“我自己可以管好我自己。”
罗彬瀚耸耸肩。“总之,就是有这么一个人。他就是我烦恼的原因。”
“因为没法把他丢进监狱?”
“因为我有义务叫他改邪归正。”
“你疯了吗!”
“如果是你会怎么做?”罗彬瀚心血来潮地问,“要是你有义务让他改邪归正?”
“我先给他一顿狠揍,让他知道这里谁是老大。”
“这听起来不像要走正道啊。”
“这就是狗群里的正道。”
“可是,绒绒,如果你爸爸妈妈也拿这种办法对付你,你心里会怎么想呢?假如他们打过你一次,你就永远不会相信他们嘴里说出来的东西。你只是相信了拳头。也许你会说你的动机是好的,而别人的动机是恶毒的,可到头来这件事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用钱,权势,或者拳头,让你的意愿高出别人的意愿,让别人挨打或者受辱,这只是因为你的力量更大,而非你的意愿更好,明白吗?总有一天力量会离你而去,会有另一种力量超过你,那么也会有另一种意愿凌驾于你。你仍然没有办法向谁证明你在意愿上是正确的。在这世上,道理与人的本性是脱节的。”
俞晓绒不再说话了。她静静地,带着点惊奇意味望着他。罗彬瀚猛然惊觉自己在内心思绪上走得太深了。“我还有几份文件得看。”他不安地说了一句,起身走进卧室里去了。
(本章完)
754 狗群(上)
晚上九点半的时候,罗彬瀚终于收拾好心情出门去了。他这时出发去罗嘉扬的住处时机正好,因为那所公寓和他的住处相隔很远,差不多要在市区划一条长长的对角线,一直开到接近郊区的工业园去。早年间那里是个混乱地带,充斥着众多隐秘的娱乐场所。后来治理水平上去了,不过一些人情网络还没消失,因此罗嘉扬才能在那儿混得开。“混得开”是罗嘉扬自己的说法,罗彬瀚对此保留意见。他私人的看法是没人喜欢跟疯狗打架玩,尤其是人们都知道这疯狗还有个糟糕的主人。
行车的半道上,那条号称很深的污水河一度出现在他的视野中。它远远地横卧在黑暗里,两岸荒凉而冷清,只有零星几盏民居的灯火亮着,帮人辨认出河水蜿蜒曲折之处。这晚是毛月亮,在河面形成了一层缓慢蠕动着的光泽。排污河因而具有了不祥的生命力,像条悄然盘伏在荒丘上的巨蟒。河道之外,厂房鳞次栉比,于夜幕下连成一片,状如嶙峋的石崖。恍惚间罗彬瀚仿佛回到了在昂蒂·皮埃尔家所做的幻梦里,看见了园中萦绕不去的青雾,还有雾后隐约显露出的嵯峨山影。
这段路上鲜少看见车辆,只有一道又一道路灯的影子。灯光照在沥青马路上时有种奇特的中和效果,使周围的环境渗出薄薄的黄绿色。这种暗示毒性的色彩又令人想起工厂烟囱上的烟雾,还有后巷垃圾堆里滋长的霉斑。空气中有股呛人的异味,因此罗彬瀚只能关上车窗。每次来这里都令他感到不愉快,不过他通常只在晚上来这儿,也没去过工业园区内部。倘若在光天化日之下,看见工厂的运转和人群的往来,这种闯进了异域的错觉没准就会烟消云散。又或许,这根本就不是环境的问题,而是因为他总是把这里与罗嘉扬,与一段往事联系起来。
时间在煎熬里凝滞住了,往前迈不开步子,那段黄绿色的沥青马路也好似没有尽头,可以任由他一直开到宇宙的终点。在他怀疑这马路将会直通阴曹地府以前,道路两侧终于有了建筑。起先是些四四方方、表面有波浪状纹理的深蓝色临时建筑,也就是所谓的瓦楞房:接着有了像样的民居,低矮的瓦顶砖房,多数带着狭长的菜地或院落;最后,荒地终于彻底被两侧的围墙、商铺和筒子楼给掩盖住了。人烟逐渐响过风声,人行道上有一排横七竖八的自行车,周遭摆摊的小贩会随意地把袋子挂在把手上,或把垃圾扔进车筐里。
罗彬瀚降低了车速。他印象里住这附近的人是不大遵守交规的;还要小心那些负责给工厂运货的卡车,在他的学生时代,每年至少有四五起严重的车祸与这附近的集装箱卡车有关。以前这里还有更多危险:黑社会组织在此地盘踞,有工人与流氓之间的武斗冲突,以及真正淹死在污水河里的伤痕累累的尸体;那些紧密挨着的筒子楼里曾经住满了人,多数是在附近厂里上班的工人,也有掮客、商贩、在酒吧或舞厅里做活的人,甚至还有外地来的逃犯——所有这些故事,这片土地在过去六十年里的历史与秘密,罗彬瀚只能说出它尾巴梢上的部分,而那是他七八岁时从大人口中听取的只鳞片爪。那时他还太小了,因此任何脱离了他生存环境的讨论都使他觉得遥远而神秘,那种陌生的可怖丝毫不亚于几亿光年之外的事物。
不过,如今事情已经改变了。道路历经两度修缮和拓宽,据说车祸率终于降了下来;原本属于非法组织的人要么在大难临头前设法脱身一跃,要么就蹲了大牢;工业园区里有了更新式、更成熟的工人宿舍,外头的筒子楼便濒临废弃了,只有打短工或临时落脚的人还在里头租房。现在,即便罗彬瀚把自己知道的情况原原本本地说给罗骄天听,后者也不会相信自己的出生地有这样的历史。罗骄天出生时已经是尘埃落定的时期了,而生活安定的人好像更愿意相信自己的时代乃是历史的黄金期,是人类社会最最稳固而合理的常态。至于南明光这种人呢,他就多少会怀念那些混乱而惊险的日子。他甚至跟罗彬瀚透露,等他退休以后没准会写一本书,专门讲讲这片工业区过去发生的事。罗彬瀚则诚实地表示他不知道谁会想看这么一个弹丸之地的历史。
你可想象不到那地方发生过什么,南明光带着奇妙的笑容回答,有意思的事多着呢,比那些胡拍乱编的怪兽电影精彩百倍。他说最后这句话是因为罗彬瀚正在看一份影视投资有关的研报,而罗彬瀚只好对他回以干笑——就在他们谈论工业区历史的那个时刻,荆璜还窝在他的公寓里看电视呢。
这片故事素材无比丰沛的宝藏之地上,林立着高低错落的筒子楼,其中一栋里正居住着罗彬瀚那位名声显达、个性独特的堂弟。罗嘉扬不是被“流放”到这儿来的,而是主动要求住在这里,否则他的父母会更愿意把他安排到“更文明些”的地段,靠近市图书馆、大学路或湖心公园,而不是环绕着地下舞厅与棋牌室。这对他们而言想必是件很沮丧的事,因为他们自己经营的工厂也在这里。在这地方奋斗了大半辈子以后,他们终于有办法搬到更好的地段,把后代送去更远的学校,结果却发现罗嘉扬又一头扎回了这里。
公寓楼下,罗彬瀚碰上一群流里流气的年轻男子。他们的打扮远没有“枪花”的店主浮夸离奇,但走路时四肢乱甩,好似两只肩膀脱了臼,一副要显示自己吊儿郎当无所顾忌的典型做派。罗彬瀚把车停在路边唯一一处有监控的位置,静静地和这伙人对望了一会儿,他们便吹着口哨,晃荡着胳膊走开了。
他穿过楼道入口,在一楼走廊最深处找到罗嘉扬的房间。房门口堆积着几袋蝇虫缭绕的垃圾。他揿了两下铃,什么动静也没出,于是把手从防盗门的纱网裂隙里伸进去,摸索着拨开了没锁死的插销,毫不遮掩地走了进去。
屋里又冷又暗,有股刺鼻的怪味。顶灯全都关着,只有一盏桌灯正幽光幻烁,时而是蓝色,时而是紫色,使得室内像是片阴间鬼域,毫无人居氛围。罗彬瀚没急着出声,而是自己摸索潮湿渗水的墙壁,找到客厅照明的开关。他啪地打开顶灯,坐在客厅沙发上的人影霎时暴露无遗。那人还醒着,眼皮浮肿,两只脚搁在茶几上,几只烟蒂就在他脱皮皴裂的脚跟旁边。
在他进门前,罗嘉扬肯定听见了动静,因此一点也不惊讶。那张麻木的脸上只有一股叫人不舒服的阴气,渐渐地又变成了皮笑肉不笑的虚伪。
“太子爷来啦。”他怪声怪调地说。
罗彬瀚平静地看着他,把自己的呼吸放得又轻又慢。罗嘉扬的父母也许认为自己的儿子一无是处,但罗彬瀚知道这观点是错的。罗嘉扬至少在一件事上很擅长,那就是真正地刺伤和激怒别人。要做到这点光靠污言秽语可不够,那真正是一种天赋,一种了不起的敏感。这种敏感帮助罗嘉扬触摸到别人心灵上的伤口,嗅探到最容易流血与疼痛的脆弱之处。然后,只要你挡了他的路,他就会立刻毫不犹豫地往那里捅上一刀。
沉默加重了房间里的湿热与馊臭。罗嘉扬在沙发上扭动了一下,又继续说:“怎么了?光临这种地方挺委屈你的吧?”
罗彬瀚依然不回应。现在他的心态已调整到一种适于战斗的模式了。他神色轻松地脱掉外套,随手把它丢在玄关的架子上。接着他自顾自地环视房间,打量洇满水渍的石灰墙面,以及从地缝间隐隐透出来的青苔痕迹。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轻声对罗嘉扬问:“这地方难道不会叫人生病吗?”
罗嘉扬的脑袋往后仰了一点,挑衅式的神态因为紧张而凝固了。罗彬瀚没搭理他,而是慢慢走到立式空调旁,往那满是积灰的插座上抹了抹。“坏了。”他有点开心地敲敲那个老古董的塑料外壳,“至少十年了吧?没除湿功能?”
他神情愉快地回过头去。在与罗嘉扬对上视线的瞬间,那双阴沉沉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罗彬瀚看见了,并且把脸上的表情放得更柔和,一步一步地走向茶几。“是你在前几天晚上给我打的电话,”他和声细语地说,脸上挂着一如南明光的微笑,“他们怎么说通你主动打这个问候电话的?”
现在,沉默轮到了罗嘉扬那边。罗彬瀚低头瞧了瞧沙发布面,被烟头烫出来的焦孔就跟草原上的兔子洞一样多。烟味与发臭的啤酒味同时从旧布料上散发出来。他在墙角找了个还算干净的外卖袋子垫在沙发上,然后落座望向对面。罗嘉扬迟迟不开口,于是他接着说:“这房子年头真久。而且,底层湿气重,还容易被人从窗户摸进来。除了腿脚不好的人,选底层是没什么好处的。不会是水管道出了什么问题吧?”
罗嘉扬生硬地摇摇头。
“那么明天去买个除湿机。”罗彬瀚不费多少心情地说,“风湿和皮藓治起来都够你受的。要是这墙壁还渗水,那就得找维修的人来看看了。”
回报给他的答复依然是沉默。这种沉默,如果放在他的叔婶面前,将被视为一种巨大的进步。没有辱骂,没有砸打东西,没有含针带刺的怪声讥讽,他们就会觉得儿子变得懂事了。罗彬瀚不这么看,这只是情势失利时的怀恨在心,但凡有机会便要反戈一击。不过他也不是很在乎。“没有问题?”他笑着问,“那么下一件事。我听说你把人丢进了河里。”
他等了几秒钟,接着往下说:“把人摔伤了。”
罗嘉扬脸上的肌肉抽动了一下。这两句话的因果联系只令他感到好笑,罗彬瀚也不盼着他会有别的什么反应。“到此为止了。”他直截了当地对罗嘉扬说,“如果他们还想要钱,那就给我打电话,我会找法务来解决这件事。他们玩别的路子,你可以离开这儿,去市区找个房子住。”
他看见罗嘉扬的脸上闪过惊愕。“不行,”他清清楚楚地说,“我不管你和你那些朋友以前商量过什么,从现在开始,你们没有计划过任何事,你们从来不打算做任何事。听明白我的意思了吗?”
那两弯刀刃状的眉毛陡然耸立起来,尖锐的折角顶出了额头上的道道皱襞。霎时之间罗彬瀚眼前呈现出一张完全变形的脸孔,一只青年皮囊下挣扎欲出的恶鬼。他还感觉到茶几彼端有股力量,要把盖着厚玻璃板的尖锐桌沿撞在他的膝盖上。他立刻站起来,一只手重重地按住桌面,自己顺势弯下腰,附身盯着罗嘉扬。
“手放开。”他说。罗嘉扬慢慢把推动茶几的双手抽了回去。“很好,我们继续。”
他坐回原位,漫不经心地掰起自己的指头。“按照你父母的意思,”他把双手搭在沙发靠背上,“他们觉得你的年纪够大了,不该整天在家里——”他踢了踢桌子,几个空啤酒罐倒了下来,“——吃喝玩乐了。所以,他们想让我来劝劝你,给你找份正经的差事。”
“这关你什么事?”
“这关我什么事呢?”罗彬瀚也问自己,然后他亲热地回答了,“因为,嘉扬,我们是一家人。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罗嘉扬低头避开了他的视线。罗彬瀚看到他的双臂在轻微战栗。
“这里头的意思就是,”他以长兄的语调继续解答,“你父母的工厂为我父亲的企业供货,他的企业就是你父母最大的客户,我想占六成以上的交易额吧。并且,利润比其他的销售渠道高出一成半。这是因为在三十多年以前,当一群人拿着铁棍敲烂你爸的房门,向他打听他大哥的去向时,他一个字也没有提到后院里躲着的人。于是,他们从此就被绑在一起了。于是,我们从此就被绑在一起了。你,我,我们都得仰赖自己怨恨的人而活,我们还要接着怨恨自己被绑上的人,这就是你投胎时选中的家庭生活,你天命注定的骨肉至亲。所以,看在我们是一家人的份上,能他妈的让我们彼此都省点事吗?”
他等了十秒。“还有什么问题?”他温和地问,又继续等了十秒,“看来没有了。”
罗嘉扬的手机就放在桌面上。罗彬瀚面色愉快地伸手把它拿过来,看见壁纸是个咬着匕首,浑身血淋淋的小丑。“花里胡哨。”他说,用罗嘉扬的生日解锁了屏幕,打开日历程序,在下个星期三设了十个带地址信息的闹钟提醒。
“我给你两个选择。”他把手机丢到主人两腿之间,“要么你以后就一个人住到别墅那边去——我是说西郊湖边的那些房子,那里的晚上够清净,你抬起头还能看得见星星呢!不过,要是没有车,你去超市买包盐可能得花半个小时,你的邻居全是退休的老头老太。你也用不着担心活不下去,我会雇几个帮佣的人来伺候你。当然,我会找男的。我看这活儿是要把子力气,照顾过老人的男护工通常力气都不小。你看怎么样?”
“不。”罗嘉扬说。
这个答案完全不出预料。罗彬瀚知道这个人需要什么,他过不了办公室那种体面而略带虚伪的生活,也过不了只能与思想为伴的独居生活。罗嘉扬需要的是冲突,是和人无止境地倾轧和斗争,他这辈子也无法学会和人平等交往,或至少假装平等地和别人说话,旁人倘若不对他加以压制,他就一定要反踩在他人头上。
如此不能容人的个性究竟是如何在一个资源充沛的家庭中产生,罗彬瀚没有研究明白。他倾向于这是天性。可当他的叔婶含泪说养了个白眼狼时,罗嘉扬有时也露出一种超越了冷酷的近乎癫狂的憎恨,大吼大叫着咒骂他的父母从未关心过他。关心同样是个相当宽泛的词。有一些时刻罗彬瀚也有种冲动要问问罗嘉扬:你想要的到底是什么样的关心?难不成是灵魂上的?因为这种可能性确然存在,并且无望解决,他容忍罗嘉扬这样一个人到今天。
“第二个办法,”他很快地说,“我给你找个活儿干。不过我不会再把你交给别人了,否则就是在跟人结仇。我让你来给我当司机,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这件事我已经和南明光说过了,但流程还是得走。所以,下个星期三,当你的最后一个闹铃响起时,也就是说中午十一点以前,我要看到你出现在人事部,带着你的身份证和银行卡。我说清楚了吗?”
罗嘉扬的脑袋仍然低着,眼睛却斜上来盯着他。罗彬瀚耐心地问了三遍,直到他终于不情不愿地点了头。这件事仿佛终于结束了,他正要起身离开这个地方,罗嘉扬却猛然抬起头,眼睛里闪烁着憎恶。
“我要是不去呢?”他说,“我他妈凭什么听你的?”
罗彬瀚感到一丝轻微的厌烦。他又坐回了原位,平静地说:“因为,就和上次你这样问我时的结果一样,如果你再把人丢进河里,再让缺钱的人向你下跪,我就会往死里打你。我知道怎样打得你死去活来,去医院却只能判定为轻伤。上一次你拿水果刀割伤了我的胳膊;而这一次,我保证,受伤的只有你,你可以在床上渡过你郊区别墅生活的第一周。”
有一个瞬间,罗嘉扬的视线落到了茶几上,逡巡于打火机和玻璃啤酒瓶之间。罗彬瀚面无表情地等着,直到罗嘉扬又重新回望他。“我可以告诉别人,”他冷笑着说,“我父母要是知道你动手打我呢?”
“他们不会相信你的。”
“我可以给他们看伤口。”
“你自己弄的。”罗彬瀚含着笑说,“想脏我一手罢了。”
“我可以拍下来。摄像头。录音。”
“伪造的。”罗彬瀚轻松地回答道,“找个和我声音体型相似的人嘛。”
罗嘉扬又开始新一轮的酝酿。但罗彬瀚真的厌烦了,他几乎是可怜地瞧着对面。“你真的看不出关键吗?”他问道,“你以为只要你拿出证据,他们就会来指责我伤害了你?我希望你早点明白,只要你还活着,而且乖乖地扮演你的好儿子,哪怕我在他们面前给你一顿揍,他们也会因为睡着了而看不见的。他们会说‘堂哥是在关心你啊’。所以,我们各自都做好自己的本分,行吗?”
他起身走了出去。就在他拿起玄关架子上的外套时,客厅里的罗嘉扬说:“你他妈个疯子。”
“现实一点吧。”罗彬瀚边说边穿上外套,“你是那个可能会被送进精神病院的人。如果下次你再伤人的话,我会考虑弄个证明的。”
“你比我好在哪儿?”罗嘉扬说,声音里翻滚着恐惧和厌恶,“你又是什么好东西?”
“问得好——可说出去谁会信呢?”
罗彬瀚转头瞧瞧他,惊讶他竟然还像个小孩似地寻求公平。“在你我之间,别人会相信谁的话?”他微笑着问,“就算你告诉别人,我跟你一样冷血、暴力、天性躁狂还仇恨社会,只要我说一句‘你不过是在发疯’……你觉得他们会相信谁?是你吗?”
他又默数了十秒。一片沉寂。“我不这样觉得。”他抛下结论,然后开门出去了。
755 狗群(中)
又是新的一周开始了。早晨五点时罗彬瀚睁开眼睛,脑袋里残留着几丝醒前残梦的余景,但他不记得具体的情节,只知道其中涉及罗嘉扬、莫莫罗、医院与他的高中往事,十分荒诞且不愉快。吃早饭时他的脑袋里依然乱哄哄的,像时受到信号干扰的收音机,同时响着好几个频道的动静。俞晓绒也起床跟他一起吃饭了,并且宣布她要恢复晨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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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6 狗群(下)
对于罗嘉扬的种种异常行为背后之成因,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曾经跟罗彬瀚谈过。不是周雨,不是南明光,而是周妤。他把罗嘉扬的事情透露给周妤完全就是无意而为,是在等待周雨考试回来时的闲谈。而面对一个反社会倾向者所作出的种种恶行,那女人的反应倒是波澜不惊;她毫不避讳地表示嘲弄,还把罗嘉扬比作是他的低能版本。即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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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7 也算是一种结局(上)
周六下午,他们回到梨海市。罗彬瀚看见几个办公群里的消息,知道南明光今天还在公司,就让罗嘉扬把他送到总部。
南明光兴致很好,看见他出现时只是笑了笑。“去白羊市了?”
“我去看看那块地。”罗彬瀚说,“我们准备弄下来?”
“还在考虑。昨天倒是聊过这个问题,不过这件事不着急。你觉得那里怎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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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8 也算是一种结局(中)
俞晓绒的预言得到了部分印证。接下来的一个周末,罗彬瀚还是没能去买新的鱼。他就根本没时间去花鸟市场,只是那鱼缸毕竟不能空下来,因此他打电话订了几条叫人送来。俞晓绒对他这种动辄使唤人力的做派很是不屑,但罗彬瀚觉得自己是有充分理由的。
“我周末已经有约了。”他说,“要和别人去高中的学校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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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59 也算是一种结局(下)
屋子里很局促,似乎各处都摆满东西,然而相比外头的走道却显得井井有条。这种具有浓重生活气息的整洁要维护起来极为不易,让人知道这不是一个临时的落脚之处,而是一处备受主人关照的家园。他走进门内,如同老鼠钻进了贴满镜子的迷宫里,一时间眼花缭乱,难以进退。他只好转头去看石颀,等她吩咐要怎么做。
石颀在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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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0 猫的大敌(上)
新的一周开始。在星期一的早晨,罗彬瀚于餐桌前打开自己的工作邮箱,仔细阅读一封刘玲发过来的电子邮件。这个工作邮箱他平时几乎不用,但昨晚他从石颀家里回来,发现刘玲给他发了条消息,提醒他注意检查邮箱。他到家后就打开邮箱看了看,果然有一封新收到的邮件,里头内容很长,还有几个特别巨大的附件,尽是些外文资料的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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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1 猫的大敌(中)
他们在上班前二十分钟就进了办公室。今天南明光不在总部,去见一个在政府工作的老朋友了。接待审计组的事情就由财务部和罗彬瀚看着办。九点过五分,小容抱着电脑走进罗彬瀚的办公室,来给他看财务部修正过的内控章程改进意见的草稿。
罗彬瀚桌上正有几盒路演时收到的甜点。他把蛋糕和贝果都给了她,让她和财务部的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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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2 猫的大敌(下)
假如这个消息真的震惊到了李理,那么她掩饰得堪称完美。卧室里只是短短地安静了一次呼吸的时间,随后她支起手说:“这是个坏消息。”
“还用你说吗?”罗彬瀚焦躁地脱掉外套,“他就那样闯到我脸上!”
“我想已经排除了错认的可能?”
“除非有人和他长得一样、名字一样、说话声音一样,连那腔调都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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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3 逡巡于径(上)
天又亮了。罗彬瀚睁开眼睛时,窗帘缝隙里正透出第一丝曙光。他盯着那条细长的亮线,觉得它正像一扇将开未开的门扉。书桌上开着他的笔记本电脑,散热风扇发出轻微的嗡嗡声。这种噪音令人熟悉且安心,因为这代表机器正在如常运转,而梨海市本身就是一部无时无刻不在运转的机器。
他本来没打算睡着。在经历了昨天那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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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4 逡巡于径(中)
罗彬瀚慢悠悠地晃进财务部办公室时,小容最先看见了他。她看到他没事也挺高兴,立刻过来问他昨天是怎么了。当着她和泠蕃的面,罗彬瀚又把那段关于头孢的谎话说了一遍。
“我自己不当心。”他说,“昨天倒是麻烦泠老师了。”
泠蕃难得没说什么,也没摆脸色,只是叫他别再乱吃抗生素。罗彬瀚把手插在兜里,笑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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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5 逡巡于径(下)
下午三点的时候罗嘉扬回来了,带着那些罗彬瀚要他去买的东西。在他走过大楼底层的监控以前,罗彬瀚自己快忘了昨天刚想出来的计划。他戴着耳机在办公椅上来回旋转,手里也转着一支钢笔,耳中是楼下审计组所在办公室里的动静,清楚得就和身处其中一样。这种监听完全是浪费时间,那些关于账目的问题他已毫不关心,连偶尔的说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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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6 农人之遗(上)
罗嘉扬带着东西出去以后,罗彬瀚又坐回桌前戴上耳机。
“你看到了?”他闷闷不乐地说。
“我不评价您的私事,先生。”
“你反正是没这种烦恼。”罗彬瀚说,接着他竟然听见李理笑了一声。
“这点上嘛,”她用相当奇特的语调说,“我记忆中的家人总爱说一句话:一树之果有酸有甜。”
“那你是酸还是甜啊?”罗彬瀚不怀好意地问。
“我个人认为,选择当一枚酸果子有趣多了,无利于人却有利于己。不过咱们说回来工作上来吧,先生,你弄到了些设备。”
“算不上好东西。”
“我们可以自己加以改装。”
其实这一点罗彬瀚早就想过了。他告诉李理那需要材料和技术人员,这两者他都有办法弄到,可是难免会让南明光知道。他也可以悄悄让罗嘉扬去办,因为工业园至今残留着过去的余影,那里的人最懂得怎么搞到一些处于灰色地带的东西。可这种玩意儿当然也是有限度的,他要是想装颗手榴弹出来,那些搞搞私人手工捞外快的店主是疯了才会替他干。而他要是想弄点更精细更复杂的科技品,他们也是做不出来的。那几个摄像头模组的焊点看着就颇为粗糙。
“但我可以。”李理说。
“这可不是有手就行的事。”罗彬瀚问,“而且你的手在哪儿呢?”
“您可以提供给我很多双手。”
“怎么说?”
“我假定您可以找到至少三家不同的工厂,按照图纸定制些私人零件吧?一些金属管、弹簧和不同尺寸的扳手——是为了筹办一家工业风格的酒吧。每一家工厂所负责制作的零件都完全独立,无法互相组装。”
“要是有图纸,这倒不难。”
“您碰巧还想买点子弹壳做店面装饰。当然,没有底火与火药,不过是挂在墙壁上的装饰品。”
“这也不难,”罗彬瀚说,“我还真见过这么干的。”
“那么接下来,您应当想买些鞭炮庆祝。而且,为了防止冷冻和灯光设备出意外,一家店里有柴油发电机、露营移动电源和电工材料也是合理的。”
“我猜这些在工业园那儿都买得到。”
“您在那儿租间屋子也不难吧?有一间可以独处的兴趣工房对于成年人的精神健康很有益。”
“行啊。”
“您不介意偶尔花一两个小时在里头做做简单的手工?就像按照教程装一个书柜那么简单。或者,如果有某些特定步骤实在太危险,我建议您把那个零件单独拿出去,找个专业的替您完成。我保证,如果每个人只被安排做一个步骤,他们是看不出整体效果的。”
“这些听起来倒是都做得到。”罗彬瀚说,“我想我扭几颗螺丝还没问题。”
“那么,”李理不紧不慢地说,“我们已经制造出许多种枪械了。手枪或步枪都是一样的办法,先生。要是从鞭炮里提取的火药不足,您可以试试把它做成电击发的类型。我说手枪是为了举个例子,大部分构造简单而具有程序问题的设备都是这么办的。要是我们需要更复杂的东西——譬如说,芯片或放射性物质——我提议我们从国外购买。”
罗彬瀚有好一会儿没说话。“这合法吗?”他忍不住问。
“枪械?我想不。”
“我说是芯片和……你懂的。”
“那取决于种类。对于这事我也有一个建议:如果您想从海关弄一样不大合适的东西到手,那就把它分成许多个小任务,交给不同的人来做。而他们不必知道自己任务的最终目标是什么。”
“这怎么可能呢?快递会检查的。”
“是的,快递会检查。但也有许多种情况人们的短途旅行是不受检查的。我知道有一把古董椅子曾经以网友接力的方式被传递了五百公里,我们就可以采取类似的办法:在网上发布任务,让东西从一个城市的寄存箱去到另一个。或者,也许一位母亲会收到女儿的电话,请她去把一位朋友的赠礼放进寄存箱;而不久后一个计划骑行出游的人则收到他女友的请求,叫他去寄存箱把东西取出来,放到邻市的酒店柜台去——你看,东西就这样递走了。”
“这难道不更可疑吗?”
“如果故事编造得好就不会,先生。难道你不曾替熟人捎过待寄的包裹,却不检查它的最终去向吗?”
罗彬瀚仍然摇头。“这听起来怪荒唐的,想想这一趟需要多少巧合才能搞定。你得精准地知道所有当时用得上的人,还要把他们给组成一条完整运输路线。这些全都是时时变化的事,半点时间差错都不能出,任何人都不可能……”
他停住了,意识到自己正在说些什么。“你还真办得到。”
他开始仔仔细细地想这件事,逐渐明白自己刚才听到的那些究竟意味着什么。“如果,”他谨慎地问,“我们成功运了些稀有物质进来,那是否意味着……”
“实际上制造工艺不算复杂。”李理自然地回答道,“正如我先前所说,先生,您是低估了我们所能动用的资源的。倘若方法得宜,我们并非毫无胜算。”
“我看出来了。”罗彬瀚说,他已经有点晕眩的感觉了,“你——你倒真是颗酸果子。”
“您现在这样想吗?”
“不针对你的原型,她可搞不出这样的事。”
李理又笑了。她的笑声总是压得很低,几乎只是气音。“这不过是些小巧把戏。”她说,“若想达成您的目标,恐怕我们还得玩得更高明一些。”
“但有一件事我们该是有默契的吧?”罗彬瀚克服着晕眩,“尽量避免伤亡?”
“自然如此。”
“所以我们不能用大威力的东西,至少不能在有人的地方用。再说了,我总觉得咱们这儿的杀伤性武器未必对他管用,他毕竟是个神出鬼没的家伙。”
“您想好如何打听他的弱点了吗?”
这下,罗彬瀚不再为李理的运输计划而头晕了。这件事是他自己提出来的——要杀周温行的是他,又不是李理,他可不能在自己的活计上无所事事。“我可不觉得他会主动说出来,”他说,“我们只好给他设计几个小测试了。”
“如果测试失败?”
罗彬瀚耸耸肩膀。其实比起测试周温行,他心里有个更急切的打算。可他不想太清楚地说出来,毕竟他现在跟周温行就隔着几层楼。“我打算先找个参照物。”他说,“今晚或明晚吧。”
李理也不再问了。没人知道他们的交流是否会暴露于敌人的耳目之下,在这栋楼里,甚至是在家中。罗彬瀚想起李理刚才给他提供的建议,觉得自己的确需要一个工房,至少是一个私人据点,好让他既能避开周温行,也能避开俞晓绒。其实他不需要造枪,毕竟他自己是有一把的,而除非周温行已经开始到处杀人,他绝不会考虑把这种热武器交给罗嘉扬的朋友们。他真正缺的可不是枪,而是信得过的手。要是李理不止是双万能的眼睛,还真有无数双实实在在的手倒好了——这个念头使他轻轻地叫了一声。
“您想到了点什么?”李理问。
“是有个新的主意。”罗彬瀚说,“不过还很潦草,咱们别在这里说吧。”
他终于打开电脑,开始处理那些投资公司送来的报表和申请书。关于农家乐项目土地抵押的诉讼案已在准备之中,他心不在焉地看了半个小时,陆津走进来问他是否要提前去酒店。罗彬瀚这才想起来他上午说过要和审计组一起吃饭。那时他还没听见周温行在电梯里说的话,可现在这似乎没什么必要了。他多得是更紧急的事可做。
“改到周五晚上吧。”他对陆津说,“我这几天有点别的事要处理。”
陆津答应了,还顺道带了堆申请文件给他,请他代替出去的南明光签字。罗彬瀚连着签了二十几遍,已然感到纸面上的那三个字变得十分陌生,仿佛不是自己的名字。他不得不再三确认,才把文件交还给陆津。“南总什么时候回来?”
“后天中午。”
即便是宇普西隆从永光境直冲此地,要在后天中午以前逮捕周温行恐怕也难以办成。罗彬瀚只好接受事实,那就是他的双重生活已经彻底撞在了一起。要在南明光面前演好角色一向是最难的。他关切地对陆津问:“南总这两年颈椎还好吧?”
“还好?”陆津迟疑地回答。
“提醒他注意保养。”罗彬瀚从容地说,打发满头雾水的行政助理走了。这几乎是一整天以来他最开心的时刻。当然了,要是他搞砸了,这话搞不成会成为他日后挥之不去的梦魇。这更能提醒他非把这件事办成不可——哪怕是要从蹲在工房里研究放射性物质开始。
审计组在六点差五分时下班了。比财务部的常规下班时间晚半个小时,但以审计期的标准而言也算是早退。罗彬瀚确认他们全都登上了接送的专车,才发消息叫罗嘉扬去装摄像头。其实他还真不知道罗嘉扬以前有没有干过类似的事,难免担心整出差错来。但他决心要让罗嘉扬好好练上一练,因为“蓝洞”的摄像头也不够多,他们日后还有得要装呢。
“我这不会教坏他吧?”罗彬瀚问,“万一他从这件事里得到乐趣该怎么办?”
“我只听说过偷窥癖,先生。”李理说,“令弟只负责安装却无从窥看,而我从未听说有人爱上一项只能付出却无法分享成果的工作。”
“我得教会他社会的险恶啊。”罗彬瀚用心良苦地说。
他起身下楼去了停车场。开车的时候他不得不把耳机摘下来以确保安全,也没法时时去瞧手机上的消息,但他已经和李理约定过几种铃声暗号,以便在有外人的场合提醒他不同性质的突发情况:《仲夏夜之梦》代表俞晓绒在偷听;《荷塘月色》代表石颀正在走向险境;《蓝色多瑙河》暗示雷根贝格的变故……这些曲子都只代表了他得尽快想办法检查手机消息,而只有两种暗号是他必须立刻应对的——舒伯特的《魔王》代表有人即将死亡,而《夜后咏叹调》代表他自己就要大祸临头。
“你也该知道,”罗彬瀚在红灯时抱怨说,“就算是犯人要被注射死刑,他们临死前听到的也是《从头再来》这一类的歌啊。”
手机没给他动静。直到他下车以后,李理才向他解释为何一定要给注射死刑犯播放舒缓愉快的音乐。正因为事情已无可挽回,他们才需要最后的一点灵魂抚慰。她许诺要是真到了那种地步,她当然也会给罗彬瀚挑一首能叫神经彻底放松的安魂曲。
“谢谢。“罗彬瀚说,“再见。”
他把手机设置调到了免打扰(这对李理当然是没用的,他只是要表明态度),接着走进商场里,寻找他以前无意中看见过的一家商店。那店的名字很怪,他彻底记不起来了,所兜售的商品尽是所谓的“新潮玩具”,诸如磁流体或桌面机器人。叫罗彬瀚感兴趣的是橱窗里展示过一种挺复杂的玩具机器人,是由许多金属球体与磁性连接杆构成的,号称能够让玩家自行设计和编程,做出各种各样的形状与性能。
这种玩具噱头很大,但罗彬瀚估计它实际上卖得不怎么样。也有买家可以不在乎昂贵的售价,可是技术门槛也摆在那里。他自己就对机器人编程一窍不通,因此也只是看了两眼就走开了。可要是那种玩具真能自由拼装和设计——哪怕是水分很高的“自由”——李理就能从物理层面上给他“帮把手”了。没准会是一出奇招,如果他们能把周温行困在某处难以遁逃的地方,而他在正面牵引住注意……毕竟明枪易躲而暗箭难防。
这个“帮把手”计划朦朦胧胧地在他脑袋里酝酿着。有许多难以解决的障碍:什么地方能困住周温行?他怎样才能吸引住对手却不被击倒?李理又要用什么办法给那东西致命一击?可等他到了地头,现实又给他泼了新一盆冷水。那家机器人店早就关门大吉了,变成了一家卖动漫玩偶与扭蛋盲盒的玩具店。看来编程机器人的市场比他想象的还要小一些。他站在那儿莫可奈何地叹了口气,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于是他又戴上耳机,给他的头号联系人拨了语音电话。
“看来你没找到想要的东西,先生。”
“确实,它已经倒闭了。”
“可你究竟在找什么呢?”
“一个念头罢了。”罗彬瀚说,“我琢磨着要是能让你有个实体就好了,没准会吓我们那位一跳。”
“以我们这个地方的技术水平,恐怕很难令一个外客感到惊奇。”
“你觉得即便给你一具实体,也没法给他造成多少麻烦吗?”
“那需要设计得相当巧妙。”
“我们确实做不到让机器人栩栩如生。”
“幸好我们不需要栩栩如生,”李理说,“在这件事上,把我拟人化是个很糟糕的思路,先生。再强壮灵敏的人也很难对抗他,如果你打算赋予我一个实体,我们最好是先把它想象成一种机关,而非一个帮手。”
“我没什么思路了。”罗彬瀚承认道,“咱们还是对那东西了解得太少。不过今晚我会设法改善这一点的。希望我要去的下一家店还没倒闭。”
“店的名字是?”
“枪花。”罗彬瀚说,“那里倒四处都挂满了空子弹壳,跟你白天想要的效果差不多。要是我真想造枪械,大可以直接把那家店给买下来当幌子。前提是,它现在的店主别再把我丢到大街上去。”
767 农人之遗(中)
自从周雨给了他那张名片以后,罗彬瀚再没去过枪花。他倒是想过几次,可始终没有动身。前几周他似乎总有处理不完的工作,有投资公司的报表,有分公司的改组,还有财务整顿和同业务部沟通的事。这些零零碎碎的活计弄得他精疲力竭,可是细想起来,他竟然记不起自己具体干了些什么,时间却白白地溜走了。
另外还有石颀。自从和石颀出去以后,他想起枪花时也带上了几分小心。那个店主和周雨兴许是关系不错,可不代表朋友的朋友也能互相传递友谊。而只要惦记著周末跟人有约,他就感到冒险去惹怒一个怪物未免有点不负责任。于是他一再地推迟,总告诉自己下周有空了再去,最后连那张名片也不记得放哪儿去了。总之是在车上的某个角落吧,他肯定不会把它带到家里去的。
回想这一个月来的拖延,罗彬瀚也不敢相信自己竟能散漫怠惰到如此地步。他放任一个有罗得本领的家伙在自己家附近生活,对方甚至还养过他的鹦鹉呢。要是他勤快一点,谨慎一点,也不至于在周温行冒出来以后才去想著琢磨这个人。
如今一个多月都过去了。他想必错过了许多难得的机会,只好安慰自己这段日子也是个必要的缓冲期。他们上次分别时闹得那样不愉快,总得花些时间冷却冷却头脑。而且,既然对方刻意躲着他,光是要见到人就够棘手的了。他估计自己至少要扑空三四次,甚至在那家店里等上几个通宵,才有可能逮住那位气急败坏的店主。
“你得盯死了蓝洞里的那个。”他边走边对李理说,“咱们暂时不能把摄像头装进他的房间里,不过至少能知道他在不在房间里,对吧?”
他们在这点上几乎是可以保证的。她告诉他酒店走廊有一个摄像头能拍摄到周温行的房间,而在酒店对面的街道上,有三家商店的收银台电脑带有角度合适的摄像头,能提供房间窗户的视野,其中一家还是二十四小时开业的便利店。李理正一刻不停地关注这些哨岗,也检查它们是否有被侵入和篡改的迹象。她认为那是不能瞒过她的,哪怕是一个无远人。不过,要是周温行有本事穿墙遁地,那他们就没法子了——罗彬瀚情愿相信他是不能的,否则在糖城时他可做的事就太多了。
“你说一个无远人为什么要帮他?”罗彬瀚不禁问,“他是个……这么说吧,是个魔法生物,不是吗?他们是没道理混在一起的。”
“据我所知,白塔也是个‘魔法组织’,他们与联盟合作已久。”
“那他们是图什么?”
“更高处的利益。”李理说。罗彬瀚觉得这个笑话可不怎么好玩。而他也知道要是再琢磨下去,事情只会回到最初的起点:周温行到底是为什么找他?要是这东西跟荆璜有某种不为外人所知的恩怨,想借他的手来打击荆璜,那倒似乎勉强说得通。可无远人,哪怕是死秩派的无远人,又有什么道理要帮他一起对付荆璜?真会有另一个无远人愿意掺和进针对荆璜的阴谋吗?他的想象只能到此为止了。答案无法从虚空中获取,而只能靠着他一步步挖掘出来。
他的第一站已近在眼前。时隔月余,枪花的门面依然如故,乏人问津却又屹立不倒,像奇幻故事里吸引有缘人到来的愿望之屋。罗彬瀚熟门熟路地绕开行道树,一头扎进敞开的窄门里。他还没穿过走道,已经听见里头有翅膀扑腾的声音。接着柜台前的人影露了出来。他似乎在罗彬瀚进来前就知道有人来了,摆出一副要招呼人的架势,可等他看清楚来人是谁,那即将露出来的笑容变凝滞在了脸上,形成一副近乎滑稽的怪相。
罗彬瀚也没料到里头有人。他以前总是扫码付账,而安东尼·肯特喜欢付现金,因此他从没注意过枪花的柜台前用的是什么收银系统。如今看来那恐怕是不联网,因为耳机里的李理并没告诉他里头正有人员活动。
他满以为自己今晚至少要蹲守到凌晨,甚至还没想好要怎么打第一声招呼。不过少他在表面上是藏住了,仿佛没事人地走到空荡荡的柜台前,在安东尼·肯特常在的那张桌子边坐下了。就在他三步之遥的地方,墙头伸出一只过去不曾有的黏贴式挂钩,悬吊起盖着黑色布罩的鸟笼。笼中愈发剧烈的羽翅扑翻几乎是整个店里唯一的动静。
罗彬瀚瞄了笼子两眼,忍住什么都没说。他估计饲养过共同的宠物并不能拉近他和对方的关系,因此他只是若无其事地坐在桌前翻起手机讯息,两只耳朵却暗中竖着,等对方下一步的反应。如果对方像上次那样关店走人,他就让李理帮忙追踪道路监控,先把此人的住址搞到手;如果对方没有离开,而是恶语相向甚至实施暴力,他就暂且服服软,说点好话,看看能否改善一下上回的糟糕结果。总而言之,今晚他打算把不失礼数的手段都先试试。
他小心地给李理发了条文字讯息,叫她帮忙看着点情况,至少得在他被人打断腿以前找几个目击者过来。李理回复说她看不出这种事发生的迹象。罗彬瀚让她擦亮摄像头等着瞧。他给李理留下这句话,再抬起头偷看了一眼柜台前的人。对方仍然木雕泥塑似地僵在那儿,视线锁住柜台上的一个空瓶子,仿佛根本不知道罗彬瀚在这里。罗彬瀚继续等着,甚至检查了一圈罗骄天的朋友圈,柜台前还是什么反应都没有。
这不是罗彬瀚料想中的情况。当然,比被人扫地出门要好些,可要是对方始终不搭理他,他也不能总是干坐着,非得要撬开对方的嘴不可。于是他抬起手,朝柜台招了招:“老板,来瓶啤酒。”
店主的脸依然绷得紧紧的,如一面即将轰响的皮鼓。他并不把脑袋抬起来,只是转动眼珠望了望罗彬瀚,有种野兽打量猎物般的姿态。罗彬瀚靠在椅背上,脸上挂着无知无觉的笑容,心里却暗暗地发愁。其实他也不知道这人憎恶自己到什么程度,往好了说,只不过是想把他赶去见不着的地方,往坏了说嘛——人的憎恶是永远落不到底的,甚至可以远远超过对彼此真正的了解。正如他憎恶周温行,然而对此人的生平经历所知寥寥。他了解罗得和科莱因恐怕都比了解周温行更多。而如果还有什么能比一个不了解的死敌进驻你的大本营更糟糕,那就是你喝酒的地方还有另一个。
柜台前的人终于动了。罗彬瀚的眼皮跳了一下,看见对方慢吞吞地转过身,从架子边缘的最顶端拿了一罐啤酒下来。这人半举着手臂转过身,让罗彬瀚觉得他是想把罐子扔到自己脸上,可最终他还是一步步挪到罗彬瀚面前,砰地把啤酒罐掼在桌面上。桌前装著纸折花的小瓶被震得打了个转,罗彬瀚赶紧伸手扶住,省得财物损坏被算到自己头上。
店主转身离开了。罗彬瀚瞄瞄桌上那罐历经震荡的啤酒,估计自己的衣服要是被泡沫溅了一身,对方是绝不会借毛巾给自己的。他很是慎重地拿起罐子转了一圈。“这酒是过期的。”他读着生产日期说,“都放了两年多了呀。”
说这句话时他并没仔细琢磨,可一瞧见对方变了脸色,一个念头立刻就闪进了脑袋。他想起这罐子啤酒是从架子最顶部拿的,典型是个拿来摆样子的位置,放空酒瓶或模型都不足为奇。就算是放了真货,也一定是最不常消耗的那种。而这冷冷清清的店面又能消耗多少东西呢?这罐啤酒的生日距今已有两年零六个月,几乎就在他被荆璜劫持之后。这家店迄今为止的岁数也是这么长吗?就在他跟着荆璜走后,这人紧跟着就在梨海市开了这家店?
他默不作声地转着啤酒罐,在桌前玻璃瓶的倒影里,那名店主似乎也暗自留意着他。罗彬瀚总有种感觉,要不是他已经把生产日期读了一遍,这人说不定会给自己换一罐最新鲜的啤酒。固然仍是不欢迎的表态,可又和上一次不同了。这个人似乎不准备驱赶自己出私人领地。
他不知道这是否也和周温行的出现有关,或者和那个死了的无远叛逃者有关。曾有一度,他很相信这家店的主人就是协助荆璜杀死了0206的人,那个法克嘴里的神秘剑仙,可是现在他十分怀疑这个结论——怀疑却又心怀期盼。这人如果是0206的敌人,也就大有可能是周温行的敌人。他实在是太需要一个并非凡夫的盟友了。即便不是自己的盟友,也不能是敌人的盟友。况且此人有着奇特的阴影之力,兴许能帮他揭示周温行的弱点。
罗彬瀚把啤酒罐转了又转,脑袋里的思绪也跟着颠倒翻腾,最后终于把泡沫般滚滚不断的猜想都耗尽了。他莫可奈何地怪自己没有仔细收好周雨给的名片,现在就只能想尽办法去补救。生平最友善最无害的笑容浮现在他脸上,连他说话的声音都亲切得可怕。“蔡老板。”他呼唤道,“方便聊几句?”
对方无声地往后退了一步——他真的往后退了,罗彬瀚可以从他上肩的起伏和后仰的脑袋判断出来——脸上的肌肉断续抽搐,替紧闭的口齿发出无声呐喊。他的眼睛坚决地跟罗彬瀚对视着,眉峰却一跳一跳地抖动,是在逼迫自己不转开视线。罗彬瀚可从没见过谁对自己的话是这副反应,就连罗嘉扬也知道要尽量掩饰自己呀!他既吃惊又怀疑,本想抛出去的名字又缩回了嘴里,改成了另一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我想打听个事,”他顿了顿说,“之前有个红头发的外国人总是在这儿,他最近还出现吗?”
他问起安东尼·肯特完全是临时起意,不过似乎叫柜台上的人松了口气。那频频抖动的眉峰安分了,眼睛也转回了柜台前的玻璃杯上。“来过两三次。”他冷漠地回答。
“他上次似乎病得厉害,现在已经恢复了?”
“恢复了吧。”
罗彬瀚把那罐愈发危险的啤酒推远了些,然后在座位上直了直身子——他也知道自己东倒西歪时看上去是有些欠揍的。“你是哪里人呀,老板?”他故意问,“应该不是本市的吧?”
“和你没关系。”
“我好奇问问嘛。”罗彬瀚说,不给对方张嘴抗拒的机会,“上回咱们初次碰面不大愉快,我觉得这里头准有些误会。其实,说真心话,我挺喜欢你这家店的。何必要错过赚我钱的机会呢?”
这些话里确实带着他的几分真心。虽然他总是嘲笑枪花是冲着倒闭去的,可于他而言这地方是特别的。远于尘世却近于幻梦。为了这个缘故,他不会真的在乎它在商业角度上的失败。从另一方面,他也不禁琢磨着那些个更朴素无华的调查手段,比如直接花钱把这家店买下来,或者投上一笔入伙费。这能改善他和店主之间的关系吗?就算不能也不是笔亏本买卖,因为按照李理的规划,拥有一间装饰着子弹壳和各式金属零件的店铺对于方便行事可是大有裨益的。
他的思绪略略往前跑出去了一段,然而眼睛倒也还干着该做的活计。一听到他夸奖这家店,柜台前的人微微松了口气,脸上并没显出什么,情绪却全露在肩膀的高低松紧上。罗彬瀚心里又有了初见时的那个念头,就是这人的年龄一定不大,他那花里胡哨的头发与乱七八糟的打扮总叫人很难正视,也对他的相貌留不下多少印象,可如果认真去瞧了,就会注意到这人的表现实在不像个久在社会滚爬的人。其实荆璜和莫莫罗也时常表现得很像只有两位数的年龄,可他们同时还有另一个特点,那就是无论在哪儿都那么理所当然。他们到哪儿都按着自己的秩序过日子,因为凡人眼中的看法于他们终归无关紧要。可眼前这个人仿佛不是。他是那么在意别人的褒贬,一点不像个神话中人。
他默默地寻思了一会儿,想着什么理由能取得这样一个人的好感。“我朋友推荐我来这儿的。”他试探著说,“他说这里环境不错。”
店主的脸上立刻浮出一丝冷笑,看来知道他说的不是实话。罗彬瀚本不想贸然把周雨扯进这桩事里,可现在也不能不拉拉关系。他朝盖着布的鸟笼扬扬下巴。“这只鸟,”他语调缓和地说,“我以前就在朋友家里见过。上次见面以后我也问过他了,他说是放在你这儿寄养的。这么说你跟他关系不错嘛。是不是?”
这次他的话竟没遭到反驳,甚至连冷笑也消失了。店主仿佛是努力地思考了一会儿,然后硬邦邦地从鼻腔里哼了一声。罗彬瀚姑且把这算作是默认。
“很好呀。”他愉快地说,“你和他是朋友,我和他也是朋友。朋友的朋友怎么就不是朋友呢?既然如此,我们就把上一次的不愉快揭过去吧,怎么样?那天大家状态都很糟糕,我刚上了一整天班,有点喝醉了。那个红头发的被前任甩了,还发了过敏症。我倒不知道你遇到了什么麻烦,不过人人都有日子难过的时候,所以咱们就把那天的事忘了吧。就从今晚重新认识一下,怎么样?”
强烈的抗拒从对方的每一处肢体语言里流露出来。罗彬瀚估计他心里正在搜肠刮肚地想出些话来反驳自己,撇清他们之间的任何关系。对方越是想这么做,他就说得越是起劲,脸上挂着最热情真挚的笑容。与此同时心底却有点纳闷,倒不是因为对方如此拙于辞令,而是对方竟然还没因为恼羞成怒而动手把他赶出去。上次他被赶走时可是半点挽留的机会都没有呀!似乎这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这位店主的脾气也奇迹般改善了。
“我确实喜欢这家店。”他决定更大胆一点,“你们这儿还缺投资吗?”
店主的表情一下子变了,仿佛并不是听见滚滚金钱,而是滔天的洪水正席卷而来。他抢在罗彬瀚的话音落地前就急切地喊道:“不需要!”
“真的吗?”罗彬瀚殷殷地问,“这店设计得多好呀!我觉得要是稍微花点钱宣传,它肯定会有更多客人上门的。而且我看你也经常不在店里,想必是诸事繁杂难以抽身吧?你该雇个店员帮帮忙呀。”
他突然想起了罗嘉扬。让罗嘉扬去一个周温行见不着的地方是他的待办事项之一。“其实我就有个堂弟就正在找工作——说是找工作,其实我们只不过希望他别老在家里蹲着,他得出来活动活动,工钱倒是无所谓。你真的不缺人手?照我看,这地方再投点钱,对外头宣传宣传,再加几个人手,应该能发展得挺不错。”
店主的脸上已然泛起青色,右手在柜台上几度抬起,最终却又放下。他吸着气说:“你堂弟。”
“你俩说不定挺合得来。”罗彬瀚多少存着点坏心地说。他紧接着却看见店主脸上浮出一层强烈的怒气,意识到事情不大对头。
“难道你认识我堂弟?”他立刻问道,“你知道他是谁?”
店主看起来颇有点后悔,紧紧抿着嘴唇,像在努力地克制自己。然而最后他仍然重重地喘了口气。“这里不欢迎畜生,”他用冰块般刺冷的声调说,“也不要你的钱。”
“你还真的认识他?”
“不行吗?”
“而且你还知道他是我堂弟呢。”罗彬瀚惊奇地说,“怎么回事?你调查过我?”
店主盯着他不说话。“或者你调查过他?”罗彬瀚继续猜测,最初的震惊逐渐褪去,而疑云却越升越高,“你和他有过节?他惹过你身边的人?”
“他惹的人还少吗?”店主依然冷冰冰地说。
“可是他真的惹你了?他伤害过你身边的人?”
“你觉得你堂弟是那种爱兜圈子的人吗?”
“你想说他整过你?你本人?”
他得到的回答是沉默。然而那两只搁在柜台上的手轻颤了几下,透露出主人激荡的心绪。店里突然间鸦雀无声,连黑布之下的笼子里都不再有动静,仿佛鹦鹉也知道眼下最好别让人注意到自己。
“我不会和你多说什么。”最后店主说,“要是你敢让那个人进来,你就和他一起滚出去。”
罗彬瀚真没想过这件事会和罗嘉扬有任何关系。他那些张口就来的浑话突然卡住了,再吐不出一句花言巧语。重重疑惑塞满了他的胸膛,让他连装得云淡风轻也办不到了。过了好一阵子他才终于问:“他怎么能惹得起你?”
店主看着他,仿佛觉得他这话很可笑。到了这种时候,罗彬瀚决定不再兜兜转转。
“上一次,”他直白地说,“那天夜里你对我动的手……我俩都知道那是怎么回事,对吧?你——蔡绩,我就当这是你的真名吧,不管你那本事是怎么来的,难道一个凡人中的坏种还能拿你怎么样吗?竟然叫你这么记恨他?”
“我的本事?”对方的胸膛起伏着,“你以为我的本事是怎么来的?”
罗彬瀚抹了一把黏糊糊的额头。这是个湿闷将雨的夜晚,满墙纸玫瑰都蒙着一层微蓝的幽影,散发出夏夜本不应有的森森寒气。这股寒气能从毛孔渗进人的血肉里,使罗彬瀚感到五脏六腑都沉甸甸地往下坠。他朦朦胧胧地想到自己今晚也许就不该来这儿。可是他终归已经来了,而且是带着任务来的。从这神秘的店铺里挖掘出杀死野兽的方法,这难道不就是他想要的吗?他再度抬起头,把脸上装模作样的虚假神气全数抹掉,紧紧地盯住那个和他堂弟积怨深重的怪物。
“我的确不知道,”他说,“就在不久前,一个和你有同样本事的人差点要了我的命,他说这本事是神赐给他的。你呢?你的本事又是谁给的?”
“是个恶鬼给我的。”对方沙哑地回答,脸上露出一种痛苦而自嘲的扭曲笑容,几乎叫人不忍心直视。“就因为我是个命贱的人,对吧?”
罗彬瀚没法回答后一个问题。他在桌子底下的右手悄悄握紧,定住自己的心神。“一个真的恶鬼?还是你在说一个坏人?就算真是鬼,你也总叫得上他的名字吧?”
“你那么想知道?”店主说,声音里隐含着一股恶意。但罗彬瀚这会儿已经稳住了。“怎么?你怕我也去找那个恶鬼?”他满不在乎地回应,“总不能是我那个堂弟干的吧?”
“我知道他也差点去找了。”
“找什么?找鬼?”
“找一个能教你武术的人——当时那人说自己的名字是方序。”
768 农人之遗(下)
这一晚上罗彬瀚没有回到家里去。凌晨的时候他抽空给俞晓绒发了条语音消息,跟她说自己今晚得在公司过夜。她没回他,估计是睡了。等她明早睁开眼睛,没准就会对他这晚的行踪起疑,可是罗彬瀚已经不去琢磨这个了。这整个晚上他心里只反复想着那个名字——方序。
方序。其实不是名字,更像是个网名昵称。网名昵称和名字不同的地方是它随时都能更改,可以不按照现实里条条框框的规矩来,更像是个幻想中的自我,或者是希望别人眼中看到的自我。自从成年以后,他自己的公开社交账户都用着很中规中矩的昵称,就是他自己的姓名拼音首字母缩写,有时加上他自己的生日。当然,小时候他也起过很蠢的网名,那些丢人现眼的可怕记忆都被大脑牢牢关在潜意识的最深处,只有白塔法师们发明的火光闪闪的倒霉玩意儿才会把它们唤醒。
方序的真名是0206,就像姬寻的真名是0305,法克的真名是0312。这到底意味着什么呢?罗彬瀚琢磨着这些无远人的感觉,当他们看着镜子里的形象,问眼前这个人究竟是谁时,他们会回答出一个编号来。在那个据说是黑塔林立的基地里,只有一个人是不同的,那个人先是有名字,而后才有编号。可话又说回来,名字都是别人给的,昵称却是自己起的。
这些无远人起网名昵称的格式非常相似,而且,至少在罗彬瀚听来,根本就不像是外星人该有的名字。什么是外星人该有的名字呢?他自己觉得,譬如说,”达克-15-文尼-伽马”,或者“邦邦”,又或者干脆是个他压根不认识也发音不了的符号。可是这几个无远人,他们的昵称能用他的母语写出来,读出来,还恰巧意思通顺。这都说得通吗?他从来就没真正明白过这个问题,也许永远不会明白,因为他不知道谁能把这一切按人话解释给他听。
但并不是所有无远人都这样起网名。在回到梨海市的旅途中,他问过雅莱丽伽,她告诉他那也是有的。真有无远人用着那些他想象中怪里怪气的外星网名,或者干脆就什么昵称也不用。当无远人完成基地内所有的基础教育后,他们将被派遣到其他地区去完成实践教育,而那时为了入乡随俗,他们也就第一次有了起网名昵称的需求。那第一个地点,通常是在赤县南部的某个王国。
这解释了罗彬瀚所知道的那几个无远人的昵称在形式上的共性。不管是法克、姬寻、方序,还有他没见过的古和,这些都是他们离开基地后给自己起的第一个名字,“初始昵称”,于是他们就顺势沿用了下去,免得自己的编号在基地外的地方引起混淆。
他本该更早考虑这件事的。似乎是到了这一晚,他才隐隐约约意识到迄今为止自己认识的无远人都只能算作同一种类型,是那种仍然使用着“初始昵称”的类型,甚至连叛逃者也是一样。当然也有不在乎的类型,不止是名字,还有与之对应的生命与思想形态。雅莱丽伽并没把这件事说得太明白,罗彬瀚老觉得她又在瞒着他点什么了。
可反正0206不是这种类型。他还在使用典型的初始昵称。当然,这昵称在梨海市本来也挺入乡随俗——可一个死秩派有必要入乡随俗吗?0305曾经为躲避追捕而定居于鸿沟之下。在雅莱丽伽的故事里,此人仿佛并不特别追求融入当地居民。不过神光界毕竟是个相对远离联盟力量的地方(雅莱丽伽告诉他那里有大片的破碎带与陷阱带,是典型的“半野生地带”),而梨海市长在无远域的野地里,一个叛国者在潜逃出境以前确实是该低调行事。可他为什么不逃呢?不像姬寻那样去神光界?或者索性去联盟以外的地方?
故事又兜回了原点。方序。一个已被宣告死亡的人。罗彬瀚记得自己第一次听见这个名字是在荆璜嘴里,可那时他知道的实在太少了,这个名字对他一点意义都没有。等到雅莱丽伽告诉他另一个死秩派成员的故事以后,他才勉强算得上理解这是一种怎样的威胁。想想0305是怎样接管了鸿沟下的世界,而0206甚至比那个清洗了不老者的暴徒还要危险。这么一个存在降临到他们的世界,然后悄无声息地死了。他们的社会仍旧如常运转,不曾受到丝毫影响,蚂蚁窝在核爆炸的中央里自顾自地运行。想想妥巴的故乡,马林诺弗拉斯的故乡,茜芮的故乡,阿萨巴姆的故乡。相比之下他的故乡是走了多大的好运!这果真只是好运吗?是因为荆璜和法克的到来把一切灾难扼杀在了萌芽之中?否则在某天早晨醒来时,他就会发现整个世界都被来历不明的机器人军队接管。他们故乡的某个未知的深渊里,或是海洋最深处的沟壑之间也藏了一台许愿机。方序要许愿机做什么呢?不太会像是和姬寻同样的想法。但是任何人当然都会想要许愿机,只要免费的话。
这一切都没有发生。其实,这晚以后罗彬瀚终于明白,这一切注定是不会发生的。曾经对他避而不见的人终于对他讲了一个故事。此人讲故事时腔调奇特,跟平时说话的语气判若两人。那声音冷漠、干枯而无力,像条断了源头的枯河,再掀不起情绪的浪花。
他不像在讲他自己的故事,而像在讲别人的事,或者一个纯粹捏造出来的故事。可罗彬瀚心里明白他不是在撒谎。真正撒谎的人总把事情说得绘声绘色,内容翔实细节生动——就像他自己经常干的那样,而这是即便明白其中道理也极难克制的。只有真正承受着痛苦的人才会把事情讲得那么乏味枯燥,因为若不把一切想象和情绪能力暂时封闭,他们根本就没法把心中的事顺畅地说出来。
实际上这人也没能把故事说得很好,总是颠来倒去地讲,想到什么就讲什么。有时他又明显地不愿意细说。他似乎想让罗彬瀚明白自己的痛苦和怨恨,可又努力地不想让人知道。罗彬瀚感到自己并非一个故事的倾听者,而是在读那些写在匿名社交账户上的语焉不详的零碎感想。
“都是你弟弟干的好事。”最开始时那人说,“要不是他……我本来不想去的,可是如果不是他的那辆车,那个白痴根本不会去的。全都是那些老鼠药的事。”
罗彬瀚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听什么。他瞪着对方脸上神经质的抽搐,明白这人已经尽了全力来说话,而非想要戏耍自己。到头来他终于把事情梳理清楚了,或者至少他自以为梳理清楚了。“老鼠药是什么意思?”
对方摇摇头,神态十分冷漠,然而脸部肌肉抽搐得更严重了,仿佛他正努力想要用语言描述自己的记忆,却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勒紧了咽喉。“说不清楚。”他有点茫然地说,“我说不清楚。”
这可不是他说不清楚的唯一一件事。一直到第二天早上离开枪花,开车回到公司的路上,罗彬瀚脑袋里仍然转悠着此人所说的那个故事,以及遍布其中的种种疑团。他花了半个晚上的时间来理清楚他自己听到的这个故事。是三年以前的故事了。又一桩法克和荆璜瞒着他的秘密。他们是觉得这种事根本不值得一提?又或者连他们也不知道?那是不可能的,因为在这世上唯有他们两个有本领治愈蔡绩——他已经排除了陈薇,因为蔡绩对陈薇一点也不熟悉。这可不该是对救命恩人的态度。
应该是法克吧。他对自己说。既然毁掉一个凡人的是个无远人,有能力将之修复(或者该说是部分补偿)的当然该是另一个无远人。方序。此人曾经在梨海市驻留,就像姬寻潜伏于鸿沟之下。方序也有一个同伙,就像姬寻找到了妥巴。
但事情也可能完全不是这样的。照他从雅莱丽伽那儿听来的意思,不老者们的煞星二人组在许多紧要关头还真算得上是亲密合作,可周温行和方序嘛……他想象不出来。也许这两人并不是任何意义上的朋友。上次周温行提起方序的时候就一点不见伤心。在那糖城附近的喷泉边,在浑浊幽暗的绛紫暮色中,此人告知他是方序在梨海市杀了周妤。
其实这并不是他做的唯一一件事。这不过是件顺手为之的小事,就像姬寻为那些鸿沟下的居民们所做的一样。只不过在梨海市,在这一整个绕圈旋转的石头球体上,没有什么不老者需要料理,因此方序只是创造了一个都市怪谈。罗彬瀚觉得自己本该注意到的,假如现在把时间回拨,回到荆璜尚未出现,而他也没有从周雨的书架里发现那些不该有的笔记的时刻,事情本可以变得不同。不是说他们还有机会救周妤,可他们本有可能找到方序的。当然,在那个时候找到方序可能压根就算不上是件好事。但他们本可能会亲眼见到方序这个人的。
这个机会曾经出现过,只可惜稍纵即逝,就像自驾旅游时穿过一片茂密而偏僻的林子,稍不留神就错过了那条被繁枝密叶遮蔽起来的狭窄弯道。在那之后旅途就注定远离正轨,也许在十几公里以后才找着一个掉头改道的机会,也许就一路开进了汪洋大海里。
在三年以前的某个日子,罗彬瀚曾经听到过一种说法。他不记得是怎么听来的,反正不是寻人电话就是酒席上的醉话。仿佛有人曾跟他说也许周妤是被传销组织绑架了。就在旧工业园那儿正闹着类似的流言,气功热或者命数大师什么的。有那么些风向被警方嗅出来了,有那么些难辨真假的奇谈怪事和叫人心存疑窦的事故,然而最终并没查出什么确切的东西。那里本来就很乱,人员流动频繁,要是周妤被那儿的人绑架了……
罗彬瀚不记得是谁跟自己这么说的了。可是他记得自己当时的反应。在直接或间接地听取了上千个“热心人提供的线索”后,他对人们的想象力大大地宽容了,他甚至真的试着去追踪几个最可笑的线索(包括突发失忆和失足掉进下水道)。在这过程中他养成了一种习惯,就是一边用最诚恳的声色向线索提供人表示感激,一边在脑袋里幻想一张写满了这些浪费他时间和精力的假线索的纸条,把它狠狠地揉皱撕碎,扔进那些他托人去查看过的下水道里。
那时他实在是太疲倦了,连装出一副为周妤担心的样子都费劲。实际上他当时心想这是纯粹的胡扯。气功热是上个世纪的事情了。玄学大师或者风水高人或许在某些圈子里还吃得开,可至少南明光从未把这种事当真。真他妈是见鬼,据说这老东西年轻时差一点就去搞实验物理了。可是不管怎么样,周妤不可能是被一群工业园里的气功爱好者绑架了,当时他有很多理由可以支持这点:周妤是在从周雨家回她自己家的路线上失踪的,和去工业园的方向完全是反的,她总不可能绕开所有的道路监控出现在那儿;他(或者该说他的家族)在警方那儿消息灵通,绝不可能对一个敢绑架本地人的犯罪团伙毫不知情;周妤自己就不是那种人。最后这点很难向外人解释,可它其实才是最有力的。周妤可不是什么不谙世事的天真小丫头,能被见鬼的气功热爱好者骗走。
于是他没有理会这个说法。他完完全全把这些都市怪谈丢在脑后,而是去打听人口拐卖,或是那些曾经在市内有犯罪前科的人。最后他不得不对周雨承认这些都是无用功。我们得换换思路,他说,这里头肯定有点我们想不到的怪事。他是这么说的,可当时他琢磨的念头和气功热没有半点关系。那天晚上他和周雨一起去了周妤的家。一栋位于郊区的别墅,正是他曾威胁要把罗嘉扬丢去住的地方。在那栋曾经属于周妤父亲的屋子里,他们开始翻阅屋主人最奇特的藏书,试图从那些似是而非,部分熟悉却总是扭曲的民间传说和神话故事里找到答案。
就当时的情况和常识而言,这种行动很蠢。他们竟然指望能从一堆放了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旧书里找到一个近期失踪者的下落。这就是在现实里处处碰壁后的绝望之举。他想的是既然他们找不到周妤在消失前的行踪轨迹,那就只好先沿着她,或者说这个家族的思想世界走一走,看看里头是否藏着某些触发意外的秘密——他永远不会真的对周雨这么说,但他当时隐约想着的是某些遗传性的精神疾病。他这么猜是因为周妤的父亲也是个怪僻的人。
在那栋四野寂静,冷清得足以叫罗嘉扬发疯的房子里,这对画家父女我行我素地过着日子。他们和马尔科姆又是不同的,对于集市、歌舞、美食、节庆或异国风情都毫无热情,却安于过一种冷冰冰的,如同哥特中角色的生活。罗彬瀚只见过周妤的父亲一两次,只觉得他苍老的程度要比自己和周雨的父亲都明显。道道皱纹如刀刻般深入额头与脖颈,脸上总是一股阴郁无望的神色,使他出现的地方总要先静上几秒。好在这个人很少出现,即便女儿的朋友登门拜访,他也不过在客厅里露面一两分钟,随即就把自己关进画室里。直到他病逝的那一天,罗彬瀚还是不大了解这个人。
有这样一个父亲对子女来说可算不上幸事。不过,就和周雨一样,周妤似乎也不为她的家庭状况烦恼,也没有表现出受影响的样子,照样只是她自己。她母亲的状况则完全是一个谜,从罗彬瀚认识她那天起就从没出现过。死了?或是出走了?他不知道。很可能永远不会知道。在那栋别墅里只有梦魇般虚幻的故事,一些是以画作的形式,一些则是书籍和文字。有个故事颇具代表性,让他在见到陈薇后也常常想起来:嫦娥奔月,但她盗药不是因为好奇或贪婪,而是因为后羿是一个想要长生不死的暴君。
一个五十岁的画家竟然把这类变种传说收集了一屋子,这难道不是某种疯狂心理的体现吗?罗彬瀚坚持着读了一部分藏书,怀疑这些内容是否会影响周妤的精神。他甚至想到有些人在结婚前会突然表现出极大的恐慌,或者艺术家的工作会激发出妄想症(当然这些猜测他一个也没和周雨说)。他什么都猜了,却没注意到周雨埋头读那些怪书时是何等专注。他忘了周雨没有那么多人情和社会渠道,而且周雨的心情也比他要绝望得多。或许正是那时候周雨从哪本书里找到了那些扯淡的招鬼之术。他在想精神病而周雨在想鬼魂。不过他们都错了,错过了那条不起眼的转弯道,跟杀死周妤的凶手失之交臂。
如果把时间回拨到那天,让他试试另一条转弯道,事情又会怎么样呢?在同样离奇荒诞的两种选择里,假如他没有陪着周雨去那栋失去主人的别墅里翻箱倒柜,而是走向工业园区,打听那个所谓的气功热组织——他依然救不了周妤,他估计,那时周妤早就死了。可他是很有可能找见凶手的。沿着那条在夜晚散发出刺鼻焦臭的污水河,穿过笼罩在黄绿色光晕里的沥青马路,他会看到一个个鬼祟人影在夜晚游荡。有的是窃贼,有的要去寻些不能见光的乐子,还有的满怀狐疑或恐惧,怀揣着种种可怕或可笑的幻想。在这最后的一种人里,蔡绩是运气很差的一个。
(本章完)
769 老鼠药(上)
容易受欺负的人身上带有一种标记。这是真的。这种标记不是气味,不是相貌,甚至也不是衣着打扮。它总是在一些人们平常不去想的地方透露出来。对于许多从乡下进城读书的孩子来说,这种格格不入往往是在需要掏钱的时候浮现出来的。似乎周围的同学吃的用的都是好的,生活中从来没有烦恼。
其实这点是错的,城里孩子还是要上学和考试,而且竞争一年比一年激烈,可那是氛围上的问题。他们好像觉得那些公路、商店、高楼和商店都是理所当然的。他们去洋餐厅吃饭也是副松弛自在的态度,仿佛什么人早就教过他们用餐规矩了。真的,他们从来不主动承认,但小刍却认定了有这样的事。城里孩子们已经在背地里建了套外人不懂的规矩,在那些不冷不热的微笑和言语后,他们的意思不止表面上露出来的那些。有时他按照老家的习惯做事,比如把午餐的菜全拌进饭里。这有什么不对?可那时他就觉得旁边的同学,尽管假装垂着眼睛不看他,眉毛却悄悄皱起来。他们刻意地摆出副鸡啄米的样子吃饭,仿佛是他的存在倒了他们的胃口。但是他不敢再那么做了。他只在心里想念老家的奶奶。
还有各种各样的事。其实都是小事。偶尔飘过他耳朵的几个词,那些来不及收起来的眼神和怪脸,或者无意义地在他旁边多绕的几步路。这些鸡零狗碎的小事,他自己大部分时候也不会想起来。只有当他是一个人的时候,在公交车站孤零零地瞧着流血的夕阳,或是缩在被窝里听着外头父母的争吵时,那一个个微小的瞬间才会回到他心里,让他觉得胸膛里有个巨大的漩涡。他害怕天亮,害怕去学校面对那些隐晦的眼光,害怕自己永远都是个读不懂规矩的外人,像只在晚高峰车流旁惶惶不安的野狗。
可他的确是个外人。在这座城市里是这样,在家里也是这样。父母是不会明白他这可笑的恐惧感的,他们辛辛苦苦地卖货,或是在自家美容院里起早贪黑地干活,才能在高高的水泥楼里买下一间房子,然后把他送进城里的好学校。他们连他未来几十年的人生都规划好了:读初中,读高中,上大学,找个城里女孩结婚,生本地户口的孩子(最好是两到三个,至少有一个儿子)。这个规划是完美的,无可置疑,他们想不出小刍到底有什么可怕的。曾有一次他畏畏缩缩地把自己的感觉告诉妈妈,而她告诉他这不过是他多心。旁人的眼光根本无关紧要,等你赚钱了,出息了,成功了,这一切自然就会改变。
妈妈是不可能的害他的……但成功的那一天距离小刍实在太远了。他不知道在此之前他还要这样过多久,最早也要到高考结束的那天吧?或者大学毕业的那天?那时他就长大了,能成为一个无所畏惧的人,自如地处理一切此刻叫他害怕的事。可那实在是太久太久了,他需要一天一天,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苦熬,熬到所有事情都能自己做主的时候。那一天对小刍来说还很远,但在他心目中却有一个独立的榜样。
在这座冷漠而古怪的都市里,只有蔡绩是他的朋友。他们是同乡,几乎算得上发小,虽然小刍很早就被父母送来市里读书了。他对故土的记忆总是家门前的高粱地,还有爷爷奶奶坐在房门前的矮凳上做农活的样子。而蔡绩来这里并不为读书。他是来打工的,在一家同乡所开的修车店里。他和小刍哪里都不同,只有一样是他们共同的感觉,那就是他们是外来者。蔡绩比他还讨厌这里,讨厌给高楼挡住的天际线,讨厌城里人脸上那种笑。但是他也不怀念故乡——他家里没有什么人了。
小刍的父母不跟他细讲老家的情况,他只是模模糊糊地知道那些事:如果你家里没人了,同邻居一起规划好的公共排水沟会莫名其妙向你的田地挪动;收获前后的夜里甚至白天都会有人去你家的田里挑拣;还有无止境的闲话。村子里的人可不会只是用眼神瞧瞧你,所以就像小刍的父母问他的,同学盯着你看又怎么了?在这对夫妻眼里,城里孩子都是娇生惯养的废物,外表机灵实则蠢钝,正像那些指甲长长无事可做的有钱女人抱在车座里的哈巴狗,没有半点吃苦和斗争的精神。只要努努力,干得比他们都成功,这些眼神早晚会变成嫉妒。而且他们也不能像乡下的亲戚那样一听你发达就伸手管你要钱,要你安排工作和住宿,否则他们就会在乡里传播流言,鼓动人们故意在你养鸡鸭的地方撒老鼠药。
一直有传言说蔡绩的叔叔是因为误食老鼠药而死的,他的叔爷爷是个傻子,或是个疯子(这两者的主要区别是会不会张嘴咬别人的脸)。这两件事小刍不知道真假,因为蔡绩没有说过,是他暑假回老家时自己听说的。在“情报宣传站”里——他父母经常这么叫村口那家人的前院,仿佛觉得这个说法很好笑——总是坐着好几个人,他们成天在那里说话,眼睛盯着每一个进出村子的人,估量人们做了什么,是否高兴,或者每天挣多少钱。
很少有秘密能掠过村庄而不被这些眼睛看见,被看见的秘密也绝不会被这些人的牙关堵在肚子里。他们传播闲话,其中有真也有假,终归言辞都是没有影子的,那些嚼舌头的嘴也不能叼走自家的鸡鸭。可小刍害怕这些人,怕他们用发光的眼睛盯着他发问,问他上什么学校,在学校里排名多少,将来能做什么工作,是不是忘了村里还有他的亲人。他嗫嚅着不知该如何答话,这时他们就会提到蔡绩,去城里挣钱的小子。他们叨叨地说,有些人自己发达了,享福了,就会忘了帮衬过他的老乡。在他那个妈跑了以后,还不是邻居们的照看才叫他能长大。难不成还是他那个给他找了后娘的爹?可是蔡绩却是个白眼狼,攀到高枝就不回头了。逢年过节他也不带礼物回来。
然而有时他们说出来的话又反过来:城里是个险恶的地方。城里生活的人都奸滑而冷漠,是吃人骨头的虎穴,绝不会有村里那样热心肠的邻居。在那里干活也处处都是陷阱,花言巧语地骗你说能挣钱,其实却是要占尽你的便宜。你在城里是不可能堂堂正正地挣着钱的,而蔡绩这种不会来事的小子就注定只会吃亏。他恐怕混得不好,怕被后娘和她的几个孩子奚落,所以才年年都不敢回来。
小刍越听越糊涂。他总是觉得自己看到的世界和听到的东西并不相干,甚至他听到的世界也是破碎的,彼此冲突和矛盾的。他们为到底什么那样说?为什么说得那么起劲?这一切都含含糊糊,混混沌沌,而没有人愿意跟他解释清楚,甚至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发问。他总是感到自己很笨,在考试范围以外的地方,每一件事都让他不明白。他的身体也很笨,总是打翻这个撞倒那个,跑不了几步路膝盖就疼得厉害。医生说他的半月板有问题,他不知道什么是半月板,但他父母不喜欢这个诊断。他们觉得终归是他太懒而缺乏锻炼的缘故。
所以,到头来他只和蔡绩说话。当他难过的时候,恐惧的时候,他就假装要参加晚自习,实则在黄昏时坐上那路车厢最长,长相最笨拙的公交车(他觉得每辆车都长着不同的面孔,并且他也能看出它们的美丑)。公交车会一直开下去,从高楼林立人群喧闹的地方渐渐远离,穿过野地和黑黝黝的河沟,甩开被卡车包围起来的重重叠叠的箱山(堆场这个词他也是从蔡绩那儿学来的)。一直到夏季的太阳半沉入西面工厂的屋顶下,他才在倒数第二站下车,沿一条铺砾石的烂泥路走过河岸。
路总是湿的,即便在不下雨的日子,两边的商铺或民居会把废水泼到门外的路上,水面闪着油脂状的斑斓光泽。曾有一次他被水泼到了,白沫留在跑鞋上,洇湿的裤脚散发出腥臊味。他还听见高处有粗哑的笑声,心里害怕起来,从此在这条路再也不敢耽搁,永远是低着头匆匆忙忙地奔过。因而他不能确切说出这些店是干什么的,肯定有一家是造门窗的。好几个傍晚有人坐在店门口,用电动刨木机在连排木框上来回,木屑如雪花堆积在路边。空气里全是木头和油漆的气味。有时他们也焊接金属,簇簇白金色的火花沿着框架飞溅,是另一种怪味道(后来他知道那也许是臭氧)。那些电焊火花真漂亮,像过年时点燃的烟花,但大人总警告他不能久看,不然眼睛就会坏掉。
但是火花在电焊工人手中迸溅,这一幕久久地留在小刍心底,像舞台上的魔术演出,或者电视里的神仙施法。他觉得这些手握火花的人拥有力量,尽管他父母告诉他做这些事没有出息的,干苦力活的都是远远不如在学校里佝偻背脊,带着厚重眼镜的下等人。他从来不跟家里说自己去找蔡绩玩的事情,因为在他父母眼中,汽修店学徒当然也是混不出头的下等人。
可是小刍不觉得下等人是什么坏事。蔡绩懂得很多,也很有本事。虽然他大约只比小刍大个三四岁,却不需要父母照顾,自己就能养活自己。他住自己的,吃自己的,在修车店也不会有人拿古怪的眼神看他。这在小刍看来就是有本事的人。他觉得自己宁愿在修车店里当一名满身油灰的技工,有活儿时就使劲地干,没活儿时就坐在店里头喝着啤酒,用那台厚重的老电视看球赛或电影。他们都说这些体力活儿很辛苦,可是在小刍眼里店里的工人却过得很快活,至少很简单。他们干活就是干活,累就是累,休息也就是休息,从来不用担心上一次考试的成绩是否会叫老师对你皱眉。他们不顺心的时候就大声说粗话,骂人或是吐唾沫,不必费心思去猜。
在所有工人当中,蔡绩是年纪最小的,起初只能给车补漆,调色或是上腻子,要么把扎进轮胎里的东西起出来。后来他开始学钣金,把铜钱状的焊垫一个个打进凹陷的翼子板。他会一边跟小刍说话,一边逐个拉扯焊垫,做出筋线,再用锤子平整板面,抹去孔洞。这整个过程在小刍看来都奇妙万分,如同一场神秘的巫术仪式。当凹陷的金属面恢复如新,他感到自己也得到了某种程度的康复。那个被烦恼与恐惧击打得七零八落的自我在这场仪式中得以疗愈了。他想到即便自己不能成为学校里最成功的学生,那也并不说这世上就只有无尽的劳累和痛苦。蔡绩就活下来了,并且也能干些很有意思的活计。
他当然不会以为这样的生活是完美的。虽然汽修店里并不缺乏笑声,有时是因为一个转得跟陀螺似的方向盘,有时是因为某扇天窗打开时总会发出放屁似的怪声。他们的苦恼也摆在眼前,像是送来维修的特种车找不到现成的配件(在这一带似乎总是有这种情况,没多少人把款式正流行的好车送到这犄角旮旯来);干的活儿又累又脏,有时还要挨骂,工资却似乎永远都不够花。工人们几乎不讨论未来,至少不像他父母那样热衷于规划。
他们也谈到回老家盖房子,或者相亲找对象,那对小刍来说都是只存在于词汇中的事情,永远不会真正实现。因此,汽修店的日子将会永无止境地延续下去。他会跟蔡绩说学校里的那些人,说老师总喜欢在课上谈论自己那个读市重点的儿子,还有将来的世界将会多么艰苦。
大部分时候总是他说,蔡绩则边干活边听着,衣服上全是乌黑的油垢,染过色的头发耷拉到脑袋后边。他不大吭声,可是小刍知道他确实在听,因为他偶尔也会给一两句评语。他管那些对小刍露出奇怪微笑却从不肯在食堂靠近他的同学叫作“依仗家世作威作福的小人”,还说“有钱人连路上看见一坨狗屎都会以为配不上自己的身份”。这些话当然都是不好的,至少学校里的老师不会喜欢听见,可小刍却忍不住觉得很好玩。他的父母也会骂城里人,也会对着马路上开过的豪车发出羡慕而鄙夷的叹息,揣测会不会是某个官员的亲戚,但他们谁也没有蔡绩说话时的那种调子。
这其中的不同小刍很难讲清楚,但他仍然认为蔡绩就是和其他人不一样。尽管他们都是平凡、庸碌又无知的人,都是这世界上最不起眼的小蚂蚁,蔡绩也比他更懂得如何应付这个叫他们讨厌的世界。曾有一次他在汽修店附近遇到过同学,当对方看到他跟汽修工们坐在一起说话时,脸上的表情惊讶极了。那里头也许有轻蔑和嫌恶,可至少在那个瞬间,小刍也发现了畏惧。那个总是在班里谈论旅游与电子游戏的男生只是把视线匆匆掠过蔡绩身上,脸上是一种不想引起对方注意的空白神情,旋即便低下头专心致志地走路。那种专注分外刻意,活像电视剧里的人正在穿过悬崖间的断桥。有个汽修工突然朝他喊一声,问他是不是裤裆拉链夹住了毛。整个店里的人哄堂大笑,那男生的背脊像被棍子揍了似地抖动一下,旋即则拔腿飞奔而去。
那时小刍感到说不出来的快意,与此同时还有一股子内疚与恐慌,因为他几乎不做违反规矩的事。但他仍然不明白是什么让那个男生飞快地逃离,仿佛店里坐着的不是些干瘦又贫穷的工人,而是一群杀人不眨眼的强盗。是他们手上那些时常用来敲打翼子板的铁锤?是那身洗不去油渍和汗臭的工服?是蔡绩那乱糟糟的头发和根本不值钱的饰品?仿佛真的是。尽管蔡绩并不高大,身材几乎是瘦巴巴的,可只要打扮得不一样,城里的孩子便会害怕他,就像害怕花色艳丽的蜘蛛。
后来蔡绩告诉他,从村子里来的孩子都是这么干的,他们要显示他们有自己的圈子,绝不是对着城里人卑躬屈膝的乞丐,也要向村子里证明他们见过世面,懂得田地与庄稼之外的世界。他们既不属于这头也不属于那头。也许有人会觉得他们古怪,荒唐,但是他们并不在乎。别去在乎别人怎么看你,而是要用轻蔑压倒对方,把他们那些自以为雷打不动的规矩当成狗屁——而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活着,并不能叫你真的无法无天。在汽修店里干活的人从来也不干犯法的事,因为最要紧的是挣钱养家。他们也不必不像小刍的父母那样琢磨如何避税,或是怎样跟工商的人攀交情。他们只是终日埋头在轮胎与翼子板旁边,直到汽修店倒闭的那一天,他们也还是那个样子,没有任何人想过动手。
那一天小刍不在场。有许多事都是后来他从蔡绩口中听说的。他听说了事情最初的情况:那辆车被送来时到处都是刮痕,像是用刀子刮的,轮胎的缝隙里满是呕吐物,还有酒瓶的碎渣;客人许诺会给的报酬很丰厚,但态度却很恶劣,并且警告他们不许多嘴。其实没人想多嘴,更没人想到要报警,哪怕他们在清洗车厢时从座位底下发现了一些没标签的药片,几条沾着血迹和脓水的毛巾。这的的确确不关他们的事。他们苦恼的是那辆旧车的配件实在难找,而那些零零碎碎的破坏也叫人头痛。曾有一次修理时小刍来了,坐在店外的石墩旁和蔡绩说话。那是距离汽修店倒闭不到一个月时的事情,可那天傍晚小刍却觉得很愉快。他们说的都是些开心的事。小刍在说学校附近的书店刚进了剥一批漫画,有些是二手的,但卖得很便宜。他长大后也想当个书店主,上班时也是成天看书。蔡绩却告诉他书店迟早都是要倒闭的。将来人们只会在网上看东西,就像地铁里再也不会有人看纸质报纸了。
他断言说如果要开实体店就该卖吃的喝的,因为只有这些你是不能永远从网上买的。没人喜欢天天吃不新鲜的东西,就像没人喜欢一个人闷头在家喝酒——关于这点小刍不免有点怀疑,因为他爸爸就喜欢关起房门自己喝酒,并且咒骂任何在那种时刻打扰他,试图和他说话的人。他妈妈告诉他那是因为辛苦工作的缘故,他爸爸的工作总是在不停地说话,不停地对着空洞洞的枪口似的摄像头与闪光灯扮出笑脸,这一切的牺牲全是为了他。因而小刍已经抱定了决心,他日后必须做的是不需要说话与陪笑的工作,这样一来在下班后他就会愿意说话,会陪自己的孩子聊天,而不是关起门喝酒。他也问蔡绩如果自己也当汽修工人是否能够胜任。蔡绩冷冷地咧嘴笑了一下,肯定是在嘲笑他说傻话。不过小刍并不在意,因为蔡绩的确懂得的比他多,而且他总是有什么说什么,绝不会嘴上一套心里一套。
蔡绩跟他说修车可不是什么好出路,辛苦只不过是小问题(对小刍的膝盖来说就不算小问题了),重点是当所有手艺学完以后,你就很难再找到上升的机会了。单子的数量总是那么多,而老板从乡下找来的学徒总是更比老人有精力、能吃苦,所以他是没法指着这个挣大钱的。而且他要留在城里,尽管他和小刍一样讨厌那些四四方方的天空与人挤人的公交车,可他在那青山如画的故乡同样没有立足之地。事情早就无力回天了。也许是从蔡绩的父亲癫痫发作掉进水塘的那一天,也许是与他们有土地纠纷的那家人在婚宴前买起豪车的那天,这些飘荡在老家风中的谣言对小刍来说完全是支离破碎,互不相干的,它们唯一说明的事实是蔡绩实际上已经无家可归。
他和小刍一样,都必须想方设法在这片水泥与钢铁浇筑起来的蜂巢里生根。每当这些念头模模糊糊地出现在小刍心里时,他竟然觉得很高兴,并且一点也不认为这里头有什么矛盾。如果他的一个同学家里死了人,他会按照老师说的那样安慰对方,摆出同情和难过的模样,可是蔡绩并不是某个路边的陌生人,而是唯一一个能跟他讲话的同龄人。所有不幸的乡间故事都那么遥远,唯有黄昏的汽修店是真实的,是他能摆脱孤独、倾诉心事的地方。而正因为蔡绩无家可归,汽修店的真实将永远持续下去。
夕阳落进了工厂烟囱的缝隙之间。蔡绩放下锤头与焊垫,走进店里去找形状合适的垫铁。小刍坐在石墩上,面上是讷讷的表情,心里翻搅着他隐秘的喜悦与茫然。有一个背着吉他的男生从店前的砾石路上走过,小刍盯着他肩膀后头露出来的琴包,想象里头其实藏着许多老鼠药与刀具。这时对方也抬起头,他们的视线撞到一处,小刍看到了他进城以来最亲切的一张面孔。
(本章完)
770 老鼠药(中)
路过的男生似乎要比小刍大个三四岁,身上的衬衫没有标识,也没有带学校的名牌,但小刍觉得那应该是一套高中学生才穿的制服。他肤色白皙,头发也修剪得很齐整,是典型的城里人做派,然而他脸上的微笑却并不叫小刍讨厌,而是亲切又温和的。
“请问,”男生用与他外貌很相称的声音问,“去旧船厂是往这个方向走吗?”
小刍立刻点了头,并非因为他听懂了这个问题,只是不想叫对方失望。可他紧接着就意识到自己是在撒谎。他慌乱地想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干,为什么就是不能让身体听从脑袋使唤。好在对面的少年并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继续站在那里,仿佛能看穿小刍脑袋里混乱的斗争。
“你也不知道吗?”他脸上仍然挂着令人宽慰的温柔,“是从城区那边过来看朋友的吧?”
这一次小刍肯定地点了点头。你是怎么猜到的呢?他想张口问一问对方,但却莫名地胆怯了,仿佛自己在对方面前什么都瞒不住。也许是因为他穿着校服的缘故吧。可是对方又怎么会知道他是来看朋友的呢?
“因为你看起来很开心,不像是在等家长的样子。”
从来没有人这样和小刍说过话,更何况是一个路过的陌生人。但是攀谈的少年没有分毫恶意,又是那样易于交流。小刍忍不住喃喃地发出一句低语。
“什么?”少年说,“抱歉,我没有听清楚。”
“你去旧船厂干什么?”
“这个嘛,你知道旧船厂是什么样的地方吗?”
“是……造船的地方?”
“很多年以前是的,但现在已经废弃了。如今那里住着一个很有本事的人。”
“很有本事?”
“是的。也就是说,如果你遇到了自己实在无法解决的事,可以试试去旧船厂找那个人。”
“是警察吗?”小刍低声问。
“不,应该说是一个工程师。”
那时,小刍还不太懂得工程师是做什么的,只是依稀知道这是个比工人更难一些的工作。那么,他在心里悄悄地想,那应该确实是个比汽修工人或电焊工人更有本事的人。但他为何要帮助别人呢?
“他很喜欢帮助别人呢,”少年说,“因为那对他自己的项目也是有帮助的。”
“……他的项目?”
“大约是让所有人都满意的项目吧。想富有的人就会富有,想变聪明就会变聪明,想成为超人也可以——但是,如果所有人都变成超人的话,恐怕也就没有这个概念存在了。”
少年静静地笑着。落日在他背后的云层中摇曳,好似荡漾在海浪之中。小刍着迷地看着这一幕,觉得自己应该正在做梦。陌生的少年分毫不像在学校里能够遇见的人,而是偶然在梦里遇见的远方游客,虽然记不起具体的形貌,却使人想起种种愉快之事。只要听见少年的声音,小刍就感到胸口沉甸甸的压力被卸去了。未来已经不再可怕,什么样的愿望都能实现,什么样的设想都能够成功,什么样的地方都能够抵达。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
“那么,就记住那个地方吧。”少年说,“有机会再见。”
他走开了。明明时沿着笔直的路慢步而去,小刍却觉得他是在眨眼间就从这个世上消失了。太阳落进了最矮的烟囱管里,小刍失落地坐在那里,脑袋里翻涌着父母争吵的声音,还有那个曾经被汽修工人吓跑的男生的脸。仿佛是过了很久,蔡绩才从店里走出来,手中拿着一条洗过的湿毛巾。当他看到小刍的脸色时,用毛巾擦着脖颈的手停了下来。
“怎么了?”他问着,眼睛扫向空旷无人的砾石路。
小刍把刚才那个过路少年的事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蔡绩却不相信。并非不相信刚才有一个人路过,而是不相信小刍所描述的那种感觉。一个穿着学校制服去旧船厂的年轻人,还会无缘无故地对陌生孩子说那些话,听着就不像怀有好心。他警告小刍这一带有很多坏人,诈骗犯,传销者或是人贩子,千万别和陌生人多说话。他说话的语调宛如那些久经社会考验的大人,一直以来都令小刍深感向往,可是今天他终于不再这么想了。他觉得蔡绩说话的方式有点像他的父母。
“那个人很好。”他木讷地说,“不是坏人。”
“你又不认识他。”蔡绩说,“谁知道他是哪条道上的东西。”
小刍没有再说话了。他心想自己是说不清那种感受的。亲近一个人或厌恶一个人,这里头的道理没办法完全靠言语讲明白,但是从路上经过的少年是理解他的,不怀任何恶意与轻蔑,只有小刍自己明白这一点。他回到家里写作业时仍然想着这件事,手中的铅笔在草稿纸上画出重重叠叠的太阳、道路与帆船。他入睡以后又见到了那摇荡在云层之上的血色残阳,夕阳下是金色的农田。在这美丽的背景前方却是一个雪白的、不断翻滚着的药瓶,好似一则特别古旧的电视广告,瓶身上用金黄字体写着“特效老鼠药”。那种金黄色字体也经常在美术片里出现。蔡绩的某个亲戚就是吃老鼠药死的。像老鼠一样死了。
在那以后小刍还是去汽修店,但是再也没见过那个背吉他的少年。汽修店的人似乎也并不清楚什么旧船厂。他们中进城最久的已在这里工作了八年,从不知道这附近有船厂。不过,对于了解一座中大型的工业城市来说,八年时间并不算充足。然后,汽修店就倒闭了。
倒闭之前的那几天,蔡绩特意到小刍的学校门口等他,告诉他这星期别再去店里。他们接手的一辆车出了问题——正是少年从店门前经过的那一天,蔡绩接手来处理翼子板的那一辆——车主认定他们对车做了手脚,私自替换了里头的配件,才导致修理完成两周后的二次故障。老板与客人吵了起来,接着不知谁先动起了手。两边都被带去了派出所,而那时事情出现了第一个坏迹象:是对方比他们先行离开。
日夜不宁的混乱就此开始了。次日早上店门口满是散发浓烈异味的油漆,后一天则是粪便与尿液;有些不知来历的人在店附近探头,似乎在偷拍顾客的车牌号;每个在店里干活的人都把手机设成了静音或免打扰,否则便有无穷无尽的骚扰电话。蔡绩曾把自己的手机拿出来给小刍看,上面的陌生号码无一重复。小刍问他打电话的人到底会说些什么,蔡绩给他举了最近的几个例子:三个放贷者,一个推销房地产,还有一个问包夜的价钱。
汽修店老板决定先回老家休息一阵,这个主意的决定性因素也许因为有人来查店里的消防,也许是有人跟踪了他放学的儿子。突然之间,这个季度的生意结束了,没人知道什么时候再开始。蔡绩拿着在淡季结清的工钱来找他。那是在一个放学的晚上,他远远站在街道拐角的榕树后头,以免被其他学生看见他和小刍说话。其实还是有人看见的,一个同学从旁边走过,眼睛盯着蔡绩脖子上的项链,又看了看小刍,脸上挂着生硬而古怪的笑容。小刍呆呆地回望着他,脑海中又翻滚着那个梦:夕阳、云海、农田与翻滚的老鼠药瓶。
蔡绩告诉他自己要找工作。他不懂修车以外的事情,而且年纪也太小了——对外人他总说自己已经二十出头,实际上连十七都不到,没有身份证,也没有靠得住的熟人。他犹犹豫豫地望着小刍,似乎想说点什么,最终却放弃了。到了回家以后小刍才想明白,也许蔡绩是想让他父母帮忙找份工作。
他是想要帮忙,但美容院不会要一个十七岁的汽修工学徒,他爸爸听了也只是笑一笑,说这孩子真可怜,肯定是惹到了那些不干不净的人。当小刍问他什么是“不干不净的人”时,父母却都没有回答他,只是让他别再和蔡绩混在一起。又是一桩小刍不明白的事情。他只能幻想“不干不净的人”是什么样,也许是一种身上带着毒性的传染病病人,而他的爸爸妈妈觉得蔡绩已经被感染了。但他知道并不是这样,汽修店里的员工都很健康,谁也没有毛病。他的同学倒是经常一脸病态。
后天他又忍不住去了汽修店。店已经关了,铁匣门前贴着招租电话,也被人用红漆涂抹掉了,写着“贱狗去死”。他茫然地盯着这四个字,仿佛是在读一种全然陌生的异国文字。泥地里还散落着雪白的圆纸,是小刍只在电视剧里看见过的东西。他绕开这些纸片,怯怯地靠近闸门,仿佛门上的四个红字会像疯狗一样跳出来咬他。当他好不容易凑到近处时,才看见闸门的锁孔里已经灌满了凝固的万能胶。他想这都是不干不净的人做的——可不干不净的人到底是怎样的人呢?他见过沾满油渍的汽修工,也见过满身泥泞的农民,但是做下这件事的人一定比两者都脏得多。那人一定长得十分可怕,是张老鼠般病态的面孔。
他默默地想着那张怪脸,突然间鼻腔里满是酸涩,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但他不仅仅感到十分伤心,更重的是莫名的恐惧。大人们骗了他。学校告诉他的事是假的。一切所谓的规则与许诺也是假的。眼前的这扇门正是他自己未来的预示。今后蔡绩将会怎么样呢?他自己又会怎么样?如果有一天他遇到了不干不净的人,也会变成这样一扇破破烂烂、没人搭理的铁门。如果蔡绩最后进了工厂,在那些被铁栏杆与厚重闸门重重包围的房子里,就再也没时间同他说话了。他又变成了一个无处倾诉、无人搭理的怪胎。至于蔡绩,小刍觉得他最后会死——如果你再也联系不上一个人,碰不到这个人的面,那么这个人就等同是死了。
他使劲地憋住眼泪,脑袋里全是父亲不耐烦的吼声——哭什么哭!别跟个没出息的瘟鸡似的!然而越想越是难过。夕阳把他和树木的影子越拉越长,颜色却越来越淡。正当他觉得自己将会消失在黑夜里时,另一个影子静静地落到了闸门底部。
“这家店怎么了?”
小刍回过头去。曾经向他问路的少年就站在砾石路边,不知是何时到来的。他慌忙想要擦掉眼中的泪水,结果却一下子全落了下来。少年没有像大人那样笑话他,或是大声喝止他,而是放下琴包,从侧袋里掏出一包纸巾。小刍低头擦脸时,他已走到门前,静静地看着那行红漆写下的字。
“店关了呢。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小刍摇了摇头。他确实不该和陌生人说这些,然而当少年的眼睛落在他脸上时,他却不自觉地说起了自己知道的事。他说得抽抽噎噎,简直前言不搭后语,可少年却是个很好的听众,一次都不曾打断他。
“这么说来,是和会闹事的顾客起了纠纷吧?连朋友也因此丢了工作?”
“是……”
“很难过吗?”
小刍突然感到一阵羞愧。少年明明比他大不了几岁,谈吐却如此的镇定从容,好像什么事也不能叫他烦恼。他想要解释自己为什么如此难过,开口时却说不出来。其实他和汽修店的老板并不熟悉,蔡绩虽然是要好的朋友,却也终归只是孤独时的陪伴而已。况且这只是丢了工作,并不是受了严重的伤。他细细地想着,终于明白自己并不是为蔡绩而难过。最后他只能嗫嚅着说:“我感觉这些人很坏。”
“确实是做了很卑劣的事。”少年用文静的声音赞同着。
“……而且,没有受惩罚。”
“是呢。但你为什么觉得,做坏事就一定该受惩罚呢?”
小刍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想说这是学校里的老师说的——可是转念间就否认了。其实老师并不曾这样教过他。老师只是说要努力再努力,这样才能赶上起点更高的人。父母也说要努力再努力,才能超过那些富商与官员的儿子。可是关于公平,关于为什么做了坏事要受惩罚,他竟然不知道自己从哪里学到的。可难道这不是理所当然的吗?如果付出同样的努力,得到的回报却很悬殊,难道不应当感到委屈吗?如果欺负别人可以不受任何惩罚,那么……那么又怎么样呢?
少年的脑袋微微偏向夕阳的方向,如同是沉思着说:“我想做这件坏事的人应该很有人脉吧,所以就算是闹成这样,也没有被抓起来。不过,在你们的世界里只会有很少的人拥有权势,所以做再多坏事也不会有太大影响。在两边的数量失衡以前,族群是不会因此而消亡的。”
“……你们?”
“嗯,你们的世界。因为我已经不属于你们这一类了。”
对于他的回答,小刍并不是很明白。少年的穿着打扮和城里的学生没有什么不同。可他仍不觉得害怕,或是怀疑对方的来历。即便说出了古怪的言语,对方也是他所见过的人最温柔亲切的人。他也想着少年所说的话。因为有能力做坏事的人很少,所以做坏事也没关系——那难道不更叫人失望吗?这样的生活要永远持续下去,持续下去,直到老鼠泛滥成灾,农田一片荒芜。他专注地想着这一幕,仿佛自己也噩梦过那样的景象:在云海中飘荡的血色,荒芜不毛的农田,还有在绝望中锐鸣奔突的鼠群。他想得那样专注,连难过也忘却了。总有一天,他胆怯地低声说,数量会失衡……
但那将会是很久很久以后的事了。少年指着涂有红字的闸门说。在此以前,这样的事就会在每一个族群里反反复复地发生。但是小刍并不需要太过担心,因为对于个体来说,生命非常短暂,能够经受的苦难也是有限的。而无论活着的时候有何差异,死去后却都是平等的,都会得到永恒的宁静。
小刍从未听到他的同龄人这样谈论死,他觉得有点害怕,同时却也强烈地感到不公。无论死后得到什么样的平等,生前遭遇的事情却无法改变呀!小刍想起汽修工人们无聊时所看的那些老电影,那些关于侠客们惩恶扬善的故事。他终于意识到,那些关于公平的观念或许并不是父母告诉他,而是他从故事里看来的。可是那些故事叫人看得很舒服。而坏人如果寿终正寝了,那又有什么好高兴的?
仿佛是早就等待着他这样提问,少年露出了微笑。“因为会误伤到没有犯错的人。”他说,“就像是天上的陨石掉落下来一样。如果为了让坏人遭报应,也可能会伤害好人的话,还会想这样做吗?”
小刍迟疑着。他第一个想到的是蔡绩。可是,如果能够让害汽修店关门的人倒霉,蔡绩自己也会愿意付出许多。
“那么,”少年又接着问,“如果想要让好人得到善报,也必须给坏人同样的好处,就像把他们放到同一个天堂里去。你会愿意这样去奖励好人吗?”
这一次小刍摇起了头,没有一点犹豫。这是自然而然的反应,一点也没有掩藏的必要。少年端详着他,最后说:“既无法走向这一头,也无法去往那一头。于是你们就被困在了这里。”
少年说着,慢慢地往后退了一步。小刍明白他就要离开了,而且——今后恐怕再也不会见面了。他的心中涌起强烈的不舍,少年却从琴包的侧袋里抽出一本记事簿,撕下其中的一页递给小刍。
“如果有一天你决定要做出选择,就去这个地址吧。无论是想惩罚坏人还是保护好人,都可以把你的想法告诉给那个工程师。他一定会答谢你的。”
小刍接过那张纸条。纸上的字迹非常端秀,就像是专门学过书法的人。他怀着惊奇与迷惘读完上面的字。路灯在他头顶亮了起来。
他抬起头,少年已经走了。小刍把纸条折好,放进书包最深的口袋里,这才慢慢往回走去。当他走到路灯之间的昏暗地带时,蹲在附近抽烟的两个人突然冒了起来,一前一后地拦住他。他们都是高大的成年男人,脸部背着光,小刍只能看见其中一个手背上纹着蟒蛇似的图案。
“你在那地方站着干什么?”其中一个人问。
小刍吓得带住了。另一个人拽过他的书包,又揪过他胸前的名牌。他把手伸进小刍的校服裤兜里,从里头掏出他的公交车卡。书包被撕开了,抖出所有的课本与笔记。有纹身的人用脚踢了踢,书堆四散滑落。
“是个小屁孩!”那个声音说,四野里回荡着他可怕的笑声,“蠢得跟头猪似的。滚吧!”
小刍已经说不出话来。他机械地用一只手抓起书包,另一只手则尽可能地揽过课本——只是尽可能,因为有好几本已经落进了幽黑潮湿的草甸里。他满身狼狈,含着眼泪逃了出去,回到家后又挨了父亲的一顿皮带。夜里,小刍从夕阳、农田与老鼠药的梦境中醒来,看见窗外的星星在闪烁着。老鼠药。他迷迷糊糊地想着。还有陨石。他悄悄下了床,从书包里翻出内页的纸条。那纸条竟然是真的。所以少年对他说的话也是真的。这时他下定决心要去寻找旧船厂。
复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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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771 老鼠药(下)
小刍还没有属于自己的手机,但他爸爸的旧手机一直放在客厅的抽屉里。以前他会偷偷把它拿出来充电,然后下载游戏玩上一会儿,或是看喜欢的动画片。他父母从未发现,因为他们只会伸手去摸电视与电脑是否发热。旧手机里还有些没删除的照片,是他爸爸上班时拍的,其中许多张里都有一个陌生而年轻的女人。这种照片他爸爸从来不会太费心去掩藏,就像他妈妈也不会特意掩饰自己是和谁去舞厅。他们已经许多年不坐在一起吃饭了,但他们依旧生活在同一个屋子里,因为这就是过日子。
小刍并不特别为父母间的关系所困扰。其实他觉得这样反而好些,因为当其中一个责骂或殴打他时,另一个就会因为憎恶对方而故意唱反调,并把小刍的种种错处归罪给对方。没有花时间教养,或是遗传了蠢笨的头脑。小刍已经学会了在这种时刻尽可能地保持沉默,让自己被两个怒气冲冲的大人遗忘。他从未像电视剧里那样渴望过父母之间的和睦,因为他总觉得那和他没有关系。有几次他的父母问他如果离婚更愿意跟着谁,小刍只是睁着眼睛不说话;有时他们也骂他,因为是他的蠢钝毁了这场婚姻。你就不能有点眼力见吗?每当吵架以后他的父母总会这样问,仿佛觉得他本该阻止两人间无止境的咒骂和吼叫。小刍从未想明白那件他本应做到的事情,没有人教会他如何调停两个大人间的冲突,也许因为他确实又笨又呆。
如果他是个天才,或者至少足够机灵,能够把人们那些无声的眼神与古怪的神情全都看懂,他父母的生活定然会大不相同。他们的婚姻将会美满舒心,至少孩子会发挥正常应有的斡旋作用,理解他们的苦恼,解决他们的问题。不然孩子又何以报答父母的生养之恩?遗憾的是他太笨了,太无能了,连一个合格的孩子也做不好。
但是这一晚上小刍有了新的念头。也许念头是早就有的,在他懵懵懂懂地听着那些关于蔡绩的故事的时候,在他注意到老师对着花钱补课的学生格外和颜悦色的时候,那个念头就像被按在缸底的葫芦一次次浮上来:这些事不是他的错,全是大人的错。
难道不是吗?分明是大人搞乱了世上的一切。是他的父母毁了生活,然后把责任全都丢给他,指望他能够修复所有的问题。可是他不能,所有头脑机灵的天才小孩都不能,因为大人们已经无可救药。他们祸害了整个世界,让小刍没有地方可去,还要指责他没有本事解决他们制造的烂摊子。蔡绩也是被大人们赶出了家乡,赶出了汽修店。大人们总是互相怪罪,告诉小刍这是城里人或乡下人的错,富人或穷人的错,男人或女人的错,但是在这所有的群体中大人们不会特意区分孩子,因为孩子只不过是他的拥有者的群体的附属品,因为——所有活下来的孩子都必定要成为大人。而那时既然他们已经有了掌控小孩生存的权力,他们也就不会继续责怪大人了。这种注定要转化为自己敌人的问题是无可解决的,除非他不再长大。
不再长大。小刍机械地念着这句话。他想到了飞蛾,这是他一直惧怕的东西。小时候他用鞋盒养过桑蚕,看这些白胖呆笨的虫子吃树叶叫他多么兴奋,可当它们第一次破茧的时候,小刍却惊恐地看到了完全不同的东西。他惧怕蚕蛾怪异的眼睛与花纹,而更重要的是它们能飞了,能够把那可怖的身躯扑到他的脸上、眼睛上,甚至钻进他的衣服里。在午夜的噩梦中,它们甚至会顺着口鼻钻进他的内脏。
这就是蜕变。把一种东西生生变成另一种,把幼态可掬的蚕虫变成了不可理解的怪物。这就是长大。总有一天他的躯体会变得臃肿而沉重,脸上会生出油脂与岁月堆积出来的可憎脓包,嘴巴里散发出烟酒的臭气。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自己变成父母的翻版,就像看着一只外星怪物从他现在的身躯里钻出来,再用他的名字和身份去孵化新的怪物。他不要变成一只飞蛾。但是蚕最后难免会变成飞蛾。因此,所有大人和孩子到头都是一种东西。
在那个下定决心的午夜,小刍躲在客厅的角落里,先查好地图路线,把路名全记在笔记本上,然后打了一长段留言,通过自己的秘密社交账号发给了蔡绩。他说自己要去寻找那个背吉他的少年,或是少年口中的旧船厂。但他没有写自己去那儿的目的,因为他自己也尚不清楚。少年说旧船长里的工程师喜欢帮助别人,还说那个工程师正在做一个使所有人都满意的项目。小刍想不出世上有这样的项目,他也早过了相信超人或神仙存在的年纪。可他还是要去,因为背吉他的少年是不会无缘无故撒谎的,他就是知道这一点。
如果我没有回来,他按着手机屏幕写下最后一句留言,你就来这个地方找我吧。写这句话时他心里没有半点忧虑。他并不是抱着如果自己被坏人抓走至少还有知情人的念头写下这些话的,更没有想过这是某种死亡留言。他只是在和朋友分享自己的秘密,就像那许多个在修车店门口的黄昏。好朋友之间是不该互相隐瞒的,即便吉他少年没有邀请过蔡绩,他也希望蔡绩到旧船厂来,跟他一起看看那个厉害的工程师。
他把消息发出去后就删掉了聊天软件,又把手机放回原位。他的父母永远不会知道这件事,他们甚至不知道小刍有自己的社交账号。自己的儿子怎么有胆子背着他们看那些网上的肮脏东西?他们相信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控之中。然而正是这天晚上,小刍把交通卡、钥匙串和几张收在抽屉深处的零钱放进背包里,悄无声息地走出了家门。等天亮以后,父母会发觉他和书包一起不见了,就会认为他是昨夜挨了教训后早早上学去了。等他们觉得事情有点不对头,那将会是至少十二个小时以后。那时他们也不会立刻去找警察,因为小孩离家出走毕竟也是一桩丢人现眼的事。他们还是会等上一个晚上,看小刍会不会因为没钱吃饭而自己回来。
小刍并没想过自己到了明天晚上是否会饿肚子,又或者被警察找回家后会面临的惩罚。不知为何,他确信自己只要找到了旧船厂,这些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去吧。去寻找使所有人满意的工程师。他走进城市的夜色里。这仿佛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看清楚午夜时分的街道。四下黑暗而幽静,路灯的光苍白如薄霜。两侧的楼厦都沉默地俯视着他,令他觉得自己那么渺小,随时会在这黑暗深处消失得无影无踪。他肯定会死在路上的。冻死。饿死。被人抓走贩卖。今天以前他都只是待在父母家里的不知感恩的寄生虫,又怎么能在这个更广大更冷酷的世界里活下来?他只能回到家里去,回到学校里去,回到父母为他规划好的路线里去,这样才能逃避沦入这片孤苦而骇人的黑暗。
他发觉自己正颤巍巍地往前挪步。关于回家的想象反倒使他被逼迫着走向夜色深处。最坏的结果,他对自己说,就是会早早地死掉,就像没能变成飞蛾的蚕。死是很可怕的东西,然而没有具象的形体,还让他的父母也避讳不谈,这就使得这个词变成了一种证明自我的武器。只要他不畏死,就得以在某种程度上凌驾于父母之上。他还想到了蔡绩的叔叔,那个误食老鼠药而死的人。据说他死得很快,那过程也许会很难受,可是只要够快,怎么也比十年或一百年要短!
小刍慢慢地走出了住宅区。他把记着路线的笔记本抓在手里,时不时借着灯光核对路线。在手机地图上,这条路线不过跨越了一条区线,弯弯折折地竖穿两个半屏幕。他没有想到自己记下的那十几条路名与岔路实际要走上好几个小时。幸好城市里的夜不像乡下那么黑,等他从居民楼走到了闹市区,各种夜间营业的商铺使黑暗也稀薄了。有时凌晨下班的人与他擦肩而过,或是路过车辆上的乘客从窗口望向他,他们诧异的眼神会叫小刍的心口被紧紧攥住。他努力地想自己要是被拦下来要怎么办,要怎么解释自己这样一个小孩在夜里乱走。但最终并没有一辆车为他停下,也没有一个人向他发问。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而且他也没意识到,自己看上去非但不像失魂落魄的离家出走者,反而镇静得像个正在回家路上的人。
渐渐地,他不再觉得害怕了,而是回想着过去生活中的种种小事。他一会儿想起同学讨论某个他根本不知道的球星和跑鞋品牌,一会儿想起奶奶生前站在灶台前的样子。她总是在土灶前咕咕哝哝地说话,抱怨所有的子女都不管她。她唯一的儿子和一个外地女人去了城里,从此就没了良心。她生前一直是对小刍最好的人,从没有对他说过一句严厉的话,仿佛小刍做任何事都是好的,是令她骄傲和高兴的。可是每次提起他的父母,尤其是他的妈妈时,奶奶的声音就变得很陌生,叫他非常害怕,仿佛是自己做错了什么。
这就是小刍一直以来的感觉。他总是在做错某些事,总是给别人造成麻烦,让别人感到不快,而他自己却无法理解其中的情由。过去的生活就是如此混沌而不可知,仿佛他只是一只不小心闯入闹市区的流浪动物,无论做什么都引起人们的惊叫。只有在很少的时刻他感到自己是平静的,安全的,不必惊惧于大人们随时爆发的愤怒与厌烦。
但是今天过后事情就会不同了。有个声音在心底对小刍说。那个声音是亲切而平静的,是可以理解的。他告诉小刍一切最终都会过去,就像一场长跑总会有抵达终点的时候。终点,但不是像他父母那样的终点,而是一个全新的地方,一个全新的自我。他走着,走着,渐渐地忘记了一切忧愁和恐惧。他像个刚出生的婴儿那样观望周围的一切:两株巨大而相互依偎的银杏树;天空中团团破碎的云朵;远方传来的仿佛是船笛的悠长鸣声。他以前从来没对这些东西感到疑惑——或许在他记事前曾有过吧,但是后来他就不再关心了。他有许多作为“小刍”这个身份而需要关心的事,因此不和他相干的事物便被遗忘了。而今夜他不再是那个小刍了。他是一个出走的孩子,一个没有名字又对世界毫无成见的人。现在黑夜和白天都是一样的了。刚出生的婴儿对什么都不惧怕,对它们而言并不存在超自然的边界。那时它们能公正地看待世上的每样事物,觉得它们都同样值得惊奇。它们在思想的脱俗性上超越了一切成年的哲学家,唯有一样东西是大人哲学家拥有而婴儿做不到的:认识自我。
可自我有什么重要的呢?那不过是整个宇宙中最微小的一种视角,把周遭呈现的客观事物予以有偏向的、中心化的解读,使之呈现如漩涡般自内而外的扭曲——后来工程师把这一观点告诉了小刍,他才明白自己内心的困惑究竟该怎么描述。但在那个出走之夜,他只是感到常年伴随着他的恐惧消失了,因为他的“自我”已消失了。他只是融入在沉沉夜幕中的一阵没有名字的风,一双不带任何旧思想的天真眼目。像这样没有姓名的人走在黑夜里是无可惧怕的,鬼怪或是恶徒都一样。他就这样一路走去了旧船厂里的工程师面前。就如吉他少年所说的那样,工程师接纳了他,教导了他,使他过去的困惑全都一扫而空。然后,工程师向他提出了最重要的问题。
如果那一晚他在半途中意外死去了,对于世人而言或许会是出悲剧,只有小刍自己明白这并没有什么可惜的。他想到在自己活着的时候人们并不如何在意他,只有死的时候才会扼腕叹息,那并不是因为多么关心他,只是“死亡”这件事颇具威慑性罢了。人们不敢轻易咒别人死,是因为倘若这种诅咒真的成立,那么自己也迟早要为人所咒死;人们要为陌生人的死亡而哀悼,不过是恐惧于自己早晚也会有这般命运。父母尽管平日里辱骂他、殴打他,把他当作无能的拖累,可只要他一死,也不得不痛哭流涕地表示悲痛。如果世上没有死亡这一回事,父母又会怎样对待他呢?恐怕他根本不会出生,因为人们从此就不必关注彼此了,父母自然就不会生活在一起。而如果有些人会死,有些人则不会呢?那么两者之间也绝不会和平相处。
因此,以小刍对于他的整个种族的理解,能够靠着全体的努力而使得永恒之幸福降临吗?那已经是绝无可能的了,因为如他父母那样的人若无死亡威胁,便必定会败坏下去。倘若为了奖赏好人而连坏人都一并奖赏,最终导致的只会是更坏的结果。因而,欲达成全体的最大程度的幸福,在去除死亡之前,首先需要去除的乃是败坏者。
在那个夜晚的最末,云层底端映出第一丝晨光的时候,小刍终于彻底走出了市区。在公路边他看到了一条污水河,河涛深暗而浓稠,形如翻滚沸腾的石油。那油质的表面上托起一层温润暖燠的杏黄光。整条公路都被照得黄澄澄的,远方的夜幕也不再黑暗,而是深浅变幻着的青蓝色。形形色色的烟囱里正喷吐出烟雾,探照灯光旋转得犹如芭蕾舞者,吊机耸长的剪影在天际缓慢挪移,像一群饮于水畔的鹤。那个寂静的、黑白的城区之夜已被他抛诸身后,眼前展开的却是万象交错的幻国。
小刍在公路上静静地站了一会儿,确认了最终要去的方向,随后朝着吊机垂头的地点走去。他留在夜幕与道路摄像头中的轮廓越来越小,直至消失在众多机器回荡不息的轰鸣声中。这是世人最后一次见到他的行踪。
(本章完)
772 涉江(上)
那天夜里的云非常特别。
是雨后聚集起来的晚云,轻透而密集,像一整块被敲碎的薄冰片。满月隐匿在薄云最密集的地方,使周围散发出纸灯笼似的圆形光晕。整片夜空扁平古怪得就像老动画电影里的场景。祥云纹。天宫。全都是吉利的好意头——如果蔡绩的爷爷还活着多半会是这么说的。那老头就爱扯这些有的没有,结果还不是在黄道吉日里死了。
至于蔡绩自己,他根本就不信这些。当他在呼啸冷风中瞧见云后的满月时,最先想到的是燃烧发亮的烟头。灿艳焦臭的烟头,狠狠戳在人的皮肤上,青烟从那个发红发亮的圆斑里滚滚溢出,熏得人眼前发黑。七岁生日时他失手砸过一个瓷碗,膝盖上就被烫过一个洞,至今疤痕也还留在那儿。这事儿在他经历过的糟心事里其实算不了什么,但每次想起来还是难免腻味,因此他就很少抽烟。他也不打什么付费游戏,酒喝得很少,主要为了钱的问题。
其实蔡绩在汽修店当学徒时多少攒下点积蓄,足够支撑他像店里其他人那样抽烟喝酒,要么就干脆一头钻进某个地下棋牌室或桑拿店。但蔡绩对这些消费项目都没什么兴趣。他对外总说自己二十岁了,但实际上虚岁十七,对未来一切都还抱有很大希望。他不像店里那些成年的汽修工人,只想着得过且过,有钱就去逍遥一把,或者终日埋头应付老婆孩子。虽说没有学历和人脉,但还很年轻,而且吃得起苦,早晚会有出人头地的机会。离开故乡的时候他也已经发过誓:要自己从这团泥淖里爬出去。他绝不重复那个窝囊的父亲的命运,也不会向村里那些叫他恶心的小人低头,非得做一份能昂首挺胸的工作,叫人能够看得起他。
不过,究竟什么样的工作是真正体面的,汽修店里的每个人看法都不同。有的人觉得所有坐办公室的差事都很好,因为用不着耗费体力;有人却嗤之以鼻,说那不过是靠着巴结老板和勾心斗角来挣钱。除了汽修店店主以外,所有人都同意的一点是,要是想真正挣大钱过舒心日子,你就非得自己当老板不可。
近年来这个主意也在蔡绩心里逐渐酝酿起来。他考虑过是否要在汽修行业一直干下去,靠长期积攒的技术和客户吃饭;要么去保险公司或培训机构当销售,试试他是否真的有出人头地的本领。这些路子各有道理,但真正在他心里滋长的愿望却是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店铺。一块自己的地盘。随便它有多大都行,只要是完完全全属于他自己的。他可以随着自己的喜好去努力,努力的结果也完全由他自己获得。这么做当然是很冒险,因为他毫无做生意的经验,没准会亏得血本无归。而在头脑深处,他也隐隐约约地意识到,没准自己是把“拥有一家店”和“拥有一个家”这两件事给混为一谈了。
这种计划实在过于冒险,因此他只是闷头攒钱,跟谁也没提过自己的念头。有几次他几乎是跟小刍说漏嘴了,不过那个乖学生显然没放在心上。尽管小刍在年纪上和他相差不大,心理上却极度幼稚,完完全全就是个不懂事的小鬼。而跟这样什么都不懂的小鬼玩在一起会叫人忍不住说点能博眼球的话。在一个多月以前,蔡绩就是这样看待他们之间的友情的:一个无聊又幼稚的城里小孩出于新奇而总是找他玩,他也因为没有熟悉的同龄人而只能跟对方说话。这种友情早晚有一天会结束,因为小刍有父母供他读书,读高中和大学。到了那种时候,他们就注定不是一路人了。
假如后来他没有收到那些奇怪的信息,事情应当就会如此发展。看见第一封告别信时,蔡绩甚至认为小刍是被盗号了,因为那种不谙世事的闷葫芦根本不是有能耐离家出走的人。后续发来的消息又变得越来越奇怪,更加让他认定了这是某种恶作剧,或者诈骗的圈套。他没有搭理这些发神经的话,因为汽修店已经关门了,他必须尽快找到一份新工作,否则就得用存款来付房租。要不是接到了小刍父母的电话,冷言冷语地问他是否在近期见到过小刍,恐怕他仍然会觉得这半个月来发给他消息的都是一个盗号的骗子。
此刻,蔡绩站在犹如燃烧烟头的月色底下,感到肚子里像有许多团细长的毒蛇正在翻滚纠结。他的右手揣在外衣兜里,指头底下就是他那部旧手机伤痕累累的塑料外壳。他边走边想一个问题:这半个月以来用小刍的账号给他发消息的人到底是谁呢?
如果说第一封告别信还有点像是小刍会用的口吻,后头发来的消息就完全不对劲了。无论是谈论的内容也好,使用的遣词造句也好,根本就不是小刍会写出来的内容,而绝对是一个成年人的口吻。是谁干的呢?要是第一次发来消息的真的是小刍,那么后续能够得到小刍的社交账号的人,很可能就是所谓的“旧船厂的工程师”。从那个路过的吉他少年开始,一切摆明了都是场连环骗局,什么做项目的工程师自然是子虚乌有的假货,真正的目的也多半是某种犯罪活动,比如拐卖人口或者器官交易。他们抓住了小刍,或许发现小刍临走前给自己发过消息,于是希望把自己也骗过去。蔡绩也试过发消息过去询问,却从未得到回复,仿佛对方只是在自说自话。在五天以前,他所收到的最后一条信息是这样写的:
曾经令我迷惑的一切都已解开,在这里我已知晓了通往最高价值的道路。在我从懵懂中往上爬升,成功俯瞰整片森林以前,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所以,如果你对我们的生活心存疑虑,请到我曾经告诉你的地方来。在这里,过去你所经历的不幸都能得到解答,所有的牺牲都会有所回报。我真心期盼能得到你的理解。
再不必有别的佐证了。这些莫名其妙的话不可能是小刍写出来的。而且,到底是怎么回事呢?仿佛发消息的人也根本不在乎他会不会起疑。如眼下这般情况,或许直接报警才是最安全的,但蔡绩并不信任那些“吃公饭的人”。他老家的警察也只不过是在走关系混日子而已,当初那个死于老鼠药的叔叔,因为没有足够强势的家人去催促,就那样敷衍的结案了。城里的警察和老家的又有什么不同呢?假如他贸然跑去跟警察说这些话,搞不好还会给自己惹来嫌疑。他知道小刍的父母讨厌他,他也讨厌那两个装腔作势狗眼看人低的家伙,那两人搞不好会把儿子失踪的事情全赖在他身上,好索取赔偿之类的好处。就算自己是完全清白的,在没有经济收入的情况下也绝对不能把时间浪费在这种狗屁倒灶的烂事上。
最好还是别管为妙。他走到污水河边时仍然这样想着。反正小刍跟他也非亲非故,只不过是工作烦闷时的聊天对象罢了。虽然有时他也感到这个小鬼对自己有几分兄长式的依赖之情,但那又怎么样呢?像对方这种父母双全、又能在城里读书的娇贵独生子,根本轮不到他这样自力更生的穷人去关心。光是要养活自己就精疲力尽了,何必去管这个发神经的家伙?
可是,话又说回来,小刍遇到那个背着吉他的人是在汽修店门口。如今回想这件事,蔡绩也有点怀疑这一切都和月前导致汽修店关门的那帮家伙有关。那辆被送来修理的车是经过非法改装的,有几个配件在市面上轻易很难买到,只能使用相似的替代品。要把这种车修到十全十美简直是做梦。他们也不是没有遇到过不讲理的客人,但这次来闹事的人里有好几个是附近出名的流氓,据说其中一个家里还有钱有势,连小有人脉的店老板也只能暂避风头去了。
小刍的失踪会和那些家伙有关吗?可小刍根本就不是汽修店的员工,这是外人一眼就能够看出来的事,为什么要去难为他呢?也许就因为小刍是个不谙世事的笨蛋吧。换成汽修店里的其他人,在这个当口绝不可能会被陌生人骗去偏僻无人的地方,只有小刍会上当。那些人抓他做什么呢?仅仅是为了一辆修得不如意的汽车,还有对汽修店偷换零件的怀疑,应该不至于会要一个小孩的命吧?这些疑问在数天以来困扰着蔡绩,就连找工作的事情也耽误了。最后他终于向几个还算熟悉的本地人打听起所谓的旧船厂。大部分人就跟他一样毫无印象,只有一个他私底下非常讨厌的赌鬼神神秘秘地告诉他,那地方是存在的,就在工业园东北角靠近入海口的位置,算起来已经有近百年的历史,只不过因为地质问题而荒废了。虽然说是地质问题,具体的情况却没人说得清楚,那个赌鬼则一口咬定是风水不佳。邪性。鬼魂。总之那里暗藏着某些不干净的东西。
和他家里的长辈不同,蔡绩根本不相信风水,也压根就不相信鬼神。这世间是没有因果报应存在的,否则药死他叔叔的人为什么没被抓住?他自己又为什么活得这么艰难?要是死后真能变成厉鬼,那倒真是件再好没有的事,他一定要去把那些曾经侵占过他家田地的人,还有闹修车店的人全杀了,连背后替他们撑腰的家伙也统统不放过——可终究只能是想想而已。他的不屑大约是摆在脸上了,所以那个赌鬼还信誓旦旦地说自己有欠了债的朋友去了那里,从此再没出现过。不过并不是死了,因为失踪者后来给家人朋友发了消息,甚至还上了自己的欠款,并且声称自己已经决定要跟随大师去修行。
蔡绩不是很相信这些话。他看不起这些在赌桌上毁掉人生的废物,知道他们就算卖房子还债的时候都还在幻想着一朝翻盘,过上吃喝不愁的富贵日子。像这种人会愿意相信任何低劣至极的骗术。而且说到关于旧船厂的话题时,对方脸上挂着的恍惚微笑简直令他恶心。他怀疑这人搞不好除了赌博外还沾点别的东西。
但旧船厂的确存在。就在某个僻静的角落里,在黑暗角落中萦绕的流言里。在下定决心前的三天里,他已通过汽修店的同事找到了一个消息灵通的按摩店老板,还陆续花了三百多块钱去打听更多旧船厂的消息。奇怪的是,小刍告诉他的那个故事似乎是独一份的。所有关于旧船厂的传闻都与那个赌鬼说的相似,是所谓的鬼魂作祟与替人解忧的大师。这类故事蔡绩在老家早已听得厌烦了,每个人都说自己有熟人见过鬼,可真正想找一个亲历者时却如大海捞针。
要是真能置之不理也好——可数天以来,小刍与旧船厂的事开始出现在他的睡梦中。那与其说是担心或同情,不如说是疑惑。小刍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到底还活着吗?只要想到这点,他就只能在床上辗转反侧,连第二天出门找工作也是无精打采的。倘若他是个有钱人,兴许还能找私家侦探之类的代为打听,可那种动辄上千的费用可不是他能承担的。他所拥有的不过是自己的双腿和双眼而已。如果继续拖延下去,既没有办法定下心寻找工作,搞不好还会因为纠结而花更多的钱去打听那个该死的旧船厂。
实在不应该继续把钱和精力消耗在这种无稽的事情上了。他终于决定要亲自去那个地方看看。绝不会傻到真的走进去,只是趁着黑夜远远地观察,看看是否会发现有可疑人员进出。只要他看见里头有任何灯火,就回去写一封匿名信挂到小刍父母家门前,在让他们去告诉警察。这样一来,就算小刍是被汽修店的事情牵连而失踪,他也算是尽了自己的努力。
要是那个乖乖学生已经死了的话,就尽量让那些有钱的混蛋去给他偿命吧。他怀着报复性的心情这样想。如果那里真的藏着恶鬼,他就要把那些闹事的流氓骗进去。而如果所谓的指点迷津的大师存在呢?那不是也正好吗?假如真有那样的人,他这辈子就不会再受欺负了——想想就觉得十分可笑。会相信这种事的小刍简直和倾家荡产的赌鬼一样笨。他是不一样的。他是个机灵而有社会阅历的人,既不是对社会一无所知的书呆子,也不是娇生惯养的有钱人的儿子。所以,只要他足够小心谨慎,去一趟旧船厂绝不会有什么危险。
蔡绩叹了口气,紧接着又甩甩头发,狠狠地骂几句脏话。天上的云悄悄散开来了,如烟头般红亮的月亮露出来,凝望着他离开污水河,向工业区深处那些静静垂摆的吊机走去。
(本章完)
773 涉江(中)
在蔡绩的预想里,旧船厂的地址应该一点也不难找。小刍发来的第一条消息就告诉他旧船厂位于洞云路206号。虽然听说旧工业园区里的道路非常难认,甚至连导航地图上的信息都很过时,但比起商务区里交织林立的高层办公楼,工厂对蔡绩要熟悉得多。更何况像船厂这样的建筑,就算是只能造小型船舶的类型,也一定会建在滨江或滨海的区域。
穿过工业园边缘的夹竹桃林时,他依然觉得这件事十拿九稳。然而,真正进入曾经属于旧工业园的区域时,他竟然还是迷路了。历经十多年的荒废,这地方罕见人烟道路裂隙横生,泥泞而狭窄,令蔡绩想起汽修店里的人给他讲的那些破落商铺的故事。他们说汽修店本来有希望发大财,因为城市规划里一度把某条通往港口的重要公路放到这儿。可惜最终没成,因为路对面有一栋两层楼的小别墅,对于拆迁的要价是三个亿。于是最终建造的公路就兜了个小圈子,把他们这片破烂砾石路与弥漫汽油味的空气丢到没人理会的角落里去了。这条路上所有的商铺都因此遭了殃,卖小吃或零售的全关门了,只剩下他们这类行当还能糊口。而那栋二层洋楼也没落什么好处,简直荒废得跟鬼屋似的。屋主人很少出现,或许也猜到附近的人心里会有多恨他。
这就是蔡绩对旧工业园的感觉。所有的店铺都濒临倒闭,要么就是已经在出租。卷帘门写有“旺铺出租”的白纸已经发黄卷曲。在这个地方弄店面多半很便宜,可惜就算开棺材铺都未必有人光顾。这地方整个就是死的,是城市新陈代谢后留下的残渣。他的同乡总说城市是无情无义的地方,是工厂在从农田与土地里吸血,把种地的人逼得只能背井离乡,到他们老时又像丢垃圾那样把人赶走。但其实城市也会抛弃工厂,就像他走进来的这片地方,一旦新的机会出现了,旧的繁荣便不复存在。
仿佛所有人都已经走了,只剩下厂房的遗迹远远地俯视着他。大部分没拆除的建筑都锈蚀得很严重,砖瓦支离如遭虫蛀的朽木,金属框架则斑驳发红,像一个个鲜血淋漓的伤口。这又激起了蔡绩对于故乡往事的零星回忆,但他很少去回忆往事。这地方和他起初估计的不太一样,人烟太少,路又不好认,要是被坏人发现就完了,因此他总是贴着墙壁与阴影,把路走得既专注又小心,随时聆听附近的风吹草动。
等他发现这地方根本找不到几个路牌时,网络信号也时常中断,蔡绩已经有点后悔为小刍来冒这个险了。如果连他找路都这么费劲,难以想象小刍要怎么找到洞云路206号。也许那个笨蛋在路上就被人拐卖了,或者给闹汽修店的家伙抓走了。他心里想着回去要如何洗个热水澡,躺在床上用手机看场球赛,双脚却还是在这些蛛网般的细路上兜兜绕绕,试图离那些高耸而幽暗的厂房更近一些。
在一处河沟的拐角,他远远发现柳树下冒出手电筒的光。原来是个钓鱼的中年人。确定了对方没带多少装备,体型也并不比自己健壮多少后,蔡绩才慢慢走过去。在还有三四米距离的时候,他故意咳嗽了一声,专注于观察水面的中年人才意识到他的存在,猛地回头望见他,差点从马扎上摔下去。
他的反应叫蔡绩觉得比较安全。在这种偏僻无人的地方,碰上一个会害怕自己的人比一个不怕的要好多了。
“打听个事,”他说,“洞云路怎么走?”
夜钓人把手电筒转向他。那如箭矢般的光束令蔡绩有点不舒服。其实他很讨厌陌生人的目光,也不知道要怎么和陌生人搭讪。他的同乡里有个人会笑嘻嘻地在路上喊住路过的女学生,撒谎说自己在城里遭到了诈骗,已经沦落到身无分文的地步,再叫对方花二十块请自己吃饭。这个家伙把此事当作笑话讲给蔡绩听,以此作为自身魅力的证明,蔡绩却只感到恶心和轻蔑。这就是笑里藏刀的人会做出来的事情。说什么不懂礼数的人会吃亏,只要不是贪图对方的好处,根本就没必要惺惺作态——不过,要是想开店的话大约不行,还是得学会怎么跟陌生人说漂亮话。但他觉得这是正经赚钱的事,跟不要脸地讨饭可不一样。
借助手电看清楚蔡绩的样子后,中年人虽然还是很警惕,但却摆出一副松了口气的样子。
“洞云路?”
“对,山洞的洞,天上的那个云。怎么走?”
“你去那里做什么?”中年人问。他的眼睛像大部分人那样落在蔡绩的头发上,应该没有特别注意到他的年龄。蔡绩觉得他这个问题也只是顺口提的,于是就假装没有听见,继续问道:“知道怎么走吗?”
“顺着这条河往东北就是了。”
中年人慢慢把鱼竿从河里收起来,右脚勾住草丛里的水桶往自己身边收。借着月光,蔡绩看见桶内有湿漉漉的甲壳反光,爬到最顶端的一只小龙虾正用乌黑细长的钳子去够桶沿。应该不会是佯装成钓鱼者的骗子吧。他这样想着,原本准备走开的脚步停住了。
“你大半夜去那里干什么?”中年人又问,声音里带着隐隐的兴味,但没有蔡绩想的那么害怕。他的头上戴着顶渔夫帽,下巴上全是厚密的胡茬,根本看不清长相,不过说话的腔调并不凶恶。大概是看出蔡绩不会回答,他又主动说:“你是来找那个的吧?”
“……哪个?”
“就是教人气功的那个啊。”中年人说完就大笑起来,仿佛觉得自己说了件很滑稽的事。直到看见蔡绩僵在原地没反应,他的笑声才终止了,有期期艾艾地问:“所以,那个,是真事咯?”
蔡绩一时间没有说话。他自认不是头脑灵活的人,对方的话又那么莫名其妙。不过,想到小刍怪异的留言,可见洞云路206号的确有些问题。他不动声色地问:“你说的气功是什么?”
“啊,你不知道啊?”中年人说着又笑起来,笑声响亮而空洞,那副看笑话的样子令蔡绩很不舒服,“那你大晚上的去那儿干什么?”
“……找人。”
“哦……家里人?”
没必要把小刍的事情告诉一个陌生人,蔡绩只是闷声不响地低下头。手电筒的余光下,中年人的额头隐约露出一点皱痕。
“你家里的人,不会是前几天拿着相机去的那几个吧?说是去拍节目的?”
蔡绩摇了摇头。他不相信小刍会带着别人一起去那个旧船厂,也从来没见过小刍拿着什么相机。但他想起汽修店里有个同事很喜欢看的户外探险直播。大约就是这类东西吧。在他看来城里人总有这种神经病的行为,放着安全舒适的房子不住,非要跑去各种危险又荒僻的地方,还说这是解放天性。真那么喜欢的话干嘛不去住乡下呢?正好还可以把空间腾给需要的人。
似乎也从他脸上读出了不以为然的神色,中年人又发出了格外讨人厌的笑声。“现在的人都有毛病嘛,不把老一辈的规矩当回事,成天就是搞些不尊重传统的东西。要我说……”
耳听对方是有些和正事无关的牢骚要发,不感兴趣的蔡绩拔腿就准备离开。“喂!”中年人在身后叫住他,“你家里要是丢了人,还是多找几个人白天过去吧。要么叫警察去好了。”
蔡绩回头去看他。“干什么要多找人?那里有什么问题?”
中年人已经埋头收拾起草丛里的装备。蔡绩看不见他的脸,只能听见高及脚踝的草丛在黑暗里悉悉索索。
“好像,”中年人慢吞吞地说,“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就是呢,最近几个星期,我晚上都在这边钓鱼。大概看见三四拨人往那儿去了吧。有两个说是来找气功师父的,还有就是那几个说来播节目的,看着都是些小年轻。”
“那又怎么样?”
“我就只看见他们过去,没见着回来的。”
躁动的草丛忽而安静下来。蔡绩觉得吸进肺粒的空气像掺了细小的霜粒,有种冻人的刺痛。令人难受的寂静中只有愈发鼓噪的虫鸣,紧接着中年人又大声笑起来。
“反正只是我没看见。”他爽快地承认道,“大概是白天才走的吧。”
“……你去洞云路看过吗?”
“没有。关我什么事?我就是来这儿钓鱼的。”
中年人在暗处静了一会儿,又补充说:“这里晚上鱼真多,种类也多……怪有意思的。”
说完这句话,他就一手抓着鱼竿,另一只手提起挂着手电筒和马扎的行李包,头也不回地往西南方向走开了。他逃离瘟疫般飞快地融入了夜色,而那种空洞的、努力要证明事不关己似的笑声却萦绕在蔡绩耳边,让他觉得心浮气躁。这人很奇怪,他对自己说,说话做事都有点可疑,最好还是别去搭理——可是另一个声音又对他说,这人好像是真的在害怕什么。
难道是害怕旧船厂里的人吗?甚至还建议他去叫警察来。可真要严重到那个地步,对方干嘛不自己去叫呢?那就说明对方也没有什么证据吧?而且也事不关己。真要找警察的话,没准回被当成没事找事,即便真的发现了什么,对于自己也是只有麻烦没有好处。如果被要求去协助调查之类的,难道不是耽误了找工作的时间吗?
可是,小刍怎么办呢?他迟疑着想,毕竟他是小刍最后联络的人,如果自己放手不管的话,估计其他人也不会很在乎吧。真的,他对小刍根本算不上特别亲近,也没有金钱上的往来,完全就是小刍一厢情愿地把最后的留言给了他。这种沉甸甸的信任除了叫人烦恼以外根本毫无好处。可是……毕竟小刍是看得起他的。不管是在老家还是在这里,只有小刍把他当作了不起的人,可以依靠甚至尊敬的对象,而不是一个存不存在都无所谓的多余东西。如果能在安全的范围内救一把小刍,为什么就不能做呢?
真的还要去旧船厂吗?或者还是直接叫警察呢?他站在河岸边犹疑着。刚才那个中年人的笑声还回荡在他耳边,像冥冥中给他的最后一次警告,劝诫他立刻回头,永远不要去接触旧船厂的秘密。那些夜里经过的人没有见到回来……反正夜钓的人也不可能一直蹲到天亮吧?或者还有别的道路离开。假如真要是有那么多人出了事,尤其还有搞户外探险节目的人失踪,事情一定早就传开了,是不可能如此风平浪静的。
他在原地直直地站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沿着河往东北方向走去了。水声与虫鸣一直伴随着他,又令他回想起小时候在老家过的日子。其实对于老家的日子他已经忘得差不多了,因为他从来不去费力气追忆,倒不如专心过好眼前的生活。
只是,他发觉这条沿河小道与他老家的情况很不相同,与新工业园的那些排污河附近也不一样。如果不是担心着小刍的安危,走在这条道上简直可以说是很愉快的事。起初蔡绩有点怀疑自己是吓糊涂了,直到看见河上漂浮着片片莲叶状的水生植物,才意识到这其中的关窍在于气味:
往日里摆脱不掉的工业废气与污水的刺鼻味道也好,在老家田地里时常闻见的泥土或粪便的腥气也好,这些已经刻进他骨子里的气味在通往旧船厂的路上全都没有。冰凉湿润的空气十分清爽,甚是还带着一丝淡香。他不确定地使劲嗅了嗅,又好像什么都没有了。可是缺失的气味并非错觉。比起他刚才走过来的地方,这里的空气干净得奇怪。
天空也变得更明澈了。河道两岸已经彻底看不见民居,逐渐升起了低矮却庞大的工厂废墟。蔡绩特意从河岸走下来,去确认是否还能找到路牌与门牌,却发现废墟的围墙上覆盖着数之不尽的爬山虎。鸟羽似的叶片一层叠着一层,在月光下银光闪耀。蔡绩无由地感到浑身战栗。他悄无声息地退回河岸上,空气立刻变得清甜沁人,那种叫人战栗的不安也随之消失。
他深深地呼吸了几口,继续沿着河岸走了半个小时,河面上的藻类与莲叶更多了,而夜色也变得越来越清透。明明没见什么人造光源,道路和远景却都看得很清楚。在新工业园里随处可见、泛滥到令人反胃地步的红夹竹桃,在这片遗弃之地上竟然一株也瞧不见。无论低矮广阔的栅墙,还是高达数十米的烟囱管道,全都覆盖着鳞甲般细密紧凑的爬山虎,不计其数的叶片肆意蔓生,犹如另一个世界。
在蔡绩的经验里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地方,既不是城市的风景,也不是田园的风光,简直像是噩梦里才会看见的场景。就算这里暂时荒废了,真能长出如此规模的爬山虎吗?蔡绩不敢多想,可也不愿意就此离开。河岸周围的空气带有某种镇定心神的魔力,使他连恐惧的情绪也升不起来。在水生与虫鸣的环绕下,他既不想去靠近那些覆盖爬山虎的废墟,也不想沿着河流折返逃离。就这样继续走下去吧。无论河道最终通向哪里都行。他甚至想起了小刍告诉他的那个路过修车店门口的吉他少年。如果他继续沿着这条奇异的路走下去,或许也会遇到那种人吧。
然而,他并没有任何符合小刍描述的人。在河道的尽头,地势陡然低陷,形成一片浅阔而清亮的水域。因为四初都被废弃的工厂建筑包围,蔡绩一时也无法判断这里究竟是个闭口湖,还是临近运河的江口。他竭力瞪大眼睛去张望,只看见湖上有一座形似栈桥的石质建筑。栈桥入水的石柱下全是绿藻与莲叶,尽头的平台上则站着一个人。他穿着灰蓝色的工装,原本站在平台边缘俯视水面,却在蔡绩望见他时转过头来。明明隔着至少千米的距离,蔡绩却似乎能把这个人的细微动作看得清清楚楚,见他向自己点了点头,还招了一下手。过来吧。他依稀听见对方这样说,声音就像在耳边。
蔡绩往后退了一步。但他并没立刻想到要逃跑,只是在吃惊对方怎么能在一片幽暗中看清楚自己。紧接着他才想起自己不应该贸然现身,于是又往后退了一步——然后他的视野飞了起来。
不是身体,更不是头颅或眼睛,只有他的视野被陡然抛了出去,像被阴风卷起的幽魂般高高荡起,在空中无助地旋转飘摇,瞬息间就飞越到了水上。与此同时他的身躯却停留在原处,依然站立着,感受着,闻到使人宁静的空气,被潮湿的夜风拍打脸颊。唯有视觉在水面上飞掠而过,向着站在栈桥尽头的人靠近。对方也正仰头与他对视,仿佛能看见飘在风里的幽魂。他看上去有二十多岁,外形几乎毫无特色,脸上是一副平静而沉思的神情,看不出小刍所说的亲切友善。
蔡绩竭尽全力地想要后退。他的脚步在坚实的土地上挪动,脚后跟撞到了某种障碍物。他感到了身体在摔倒前的失衡,可是“视野”却没有一点变化,还在风中飘向栈桥。他想要呼喊出来,却连大口喘气也做不到。他觉得自己已经死了,就像影视剧里头颅落地的人会看见世界在不断翻转。而他的头颅被人割掉了,正如故事里用血滴子或飞剑杀人,他残留的双手徒劳地在虚空中挥舞,却无法阻止眼前的栈桥越来越近。穿灰蓝工装的男人把双手插在上衣兜里,看看水面上的莲叶,又看看他的幽魂。在他脸上并没有杀人者的得意或讥嘲,只像游客看见一只偶然路过的野猫——还是那种对小动物无感的游客。
你没有死。蔡绩的“幽魂”听见对方说——只是视神经劫持而已。
(本章完)
774 涉江(下)
幽魂在绕月的流云中飞翔。
下方,带有栈桥建筑的湖泊,由于复杂的遮挡,自高处才能彻底看清楚形状。其主体部分是竖立的椭圆,栈桥就坐落于最靠近河沟与道路的顶点。而以另一侧的顶点为中心,又延伸出四块相对狭长的水域,整体形状如同某种生物的脚印。
比较像蜥蜴的脚印。幽魂想到了异宠馆橱窗外望见的景象。在横斜枝干的遮挡下钻出一只小小的绿色脚掌,无声无息地贴在玻璃表面上。那片暗绿是浮动的藻类与莲叶,沉沉堆积在“蜥蜴脚印”的底部。
这些植物是不寻常的。虽然外观上和本土植物不同,但其内部的机制已经改写了,为了把环境提升到符合项目标准,同时也带有轻微的迷幻作用。在这个区域内,大部分已知的探测手段都会失效。信号会被劫持。这里完全就是另一个国度,是被占领的区域。是被谁占领呢?是一个奇人、异人、巨匠,拥有广大神通法力的人。这就是旧船厂的秘密。来到这里的人提出要求,对方便回满足,什么样的要求都可以。
但是,其实并没什么特别的要求。无论是是怀有某种计划的人,还是偶然之间发觉此地的人,能够想象出来的,能够描述出来的,能够懂得所求的东西都毫无新意。金钱也好,能力也好,社会地位也好,所求的不过是对自我生命的无限膨胀。对于居住在旧船厂里的异人而言,纵使不宜在事实上予以满足,要给予同等的体验也是举手之劳。
但这些人对项目是几乎不具备价值的。在不加约束的随机线程里,大部分都不过是这样浪费掉,根本无助于完善条件。不如说,先在“全体生命”的集合里去除掉干扰的噪音,才有可能使之达到更高的境地。
首先必须净化水体——幽魂向着“蜥蜴脚印”的四根趾尖飞去——这就是很简单的“养鱼先养水”的窍门。必须剔选出最合适的种类,而后才不至于被缸中繁殖的有害细菌给影响。这些道理都不难理解。
是谁在告诉我这些呢?幽魂在风中想着。这一切并不是有谁在耳边告诉他的,也不是他从前就知道的。婴儿是怎么知道分辨形状和颜色的呢?不对,不是这么回事。其中有着基于生理能力和后天信息采集的差别。被母狼抚养长大的婴儿是不可能叫妈妈的。
(是谁教会了我这些?)
幽魂对着无垠的天地发问。答案也自然地浮现出来:这些都是小刍教给他的。不再是他认识的那个小刍,而是见到异人后的小刍。得到了充分培养与启发后的小刍,如同幼苗在最理想条件下完成了生长过程的小刍。
就在对岸。位于“蜥蜴脚趾”的趾蹼区域,环绕水岸排列着好几栋厂房式的建筑。(旧船厂?为什么在内湖里?)它们全都有着细长的烟囱与裸露的金属阶梯,墙体表面则是不见丝毫反光的暗黑色。在月光荡漾的水波上就如同一群高高升起的影子。
(黑色的塔……)
幽魂不可自控地向着湖畔的建筑群飘去。他明白这一切并不由他自己选择,将会看见什么或听见什么,早就有人为自己选择好了。替他选择的人就是小刍。小刍已经成为了被选中的人。
——真正对于项目有用的人,是能够“潜心向道”的人。那些围绕着永恒概念提出问题的人,不管出发之处是多么渺小,都是能简单地加以塑造而成型的璞玉。小刍被选中了。(是冯刍星。他的名字应该是这个吧?)小刍是在某种程度上符合标准的人。(是什么标准?他人在哪里?)前往幻国之后,小刍没有提出要求(那个傻瓜为什么非来不可?),而是提出问题(根本不应该接触这个地方)。
为什么自己会诞生在这样的世上?这个世界的运转是否真有意义?自己又能够做点什么?
异人回答了他。但答案不是小刍能够听懂的,因此在那之前,异人教导了他。所使用的方法是超自然的,就像武侠中的灌顶传功一样,只是把小刍带进了“密室”,然后把手按在小刍的头上,一切必要的信息就都已具足。只是瞬息的时间里,小刍已经完成了蜕变。虽然不通过任何形式的手术予以修改,只能以未完全发育成熟的少年期大脑来思考,他所学得的事物已经达到了自身的极限。就算能够平安长大(不是那样的),就算在人世中活上一百年(这些都是狗屁),所能抵达的高度也无法再进一步(人活着不就是为了吃饭睡觉吗?)。
(小刍一定是被骗了。)
小刍完成了全部的成长过程。由蚕而至蛾——那是自然生长的身体与头脑随年岁而完善,最终转变为成人形态的过程。但是小刍的身体没有成长,大脑、激素和全部的情感体验都停留于少年时代,只有知识性的信息被补足了。然而未经经验考证和自我体验的信息灌输,能够称之为蜕变吗?这瞬息的灌顶,对于情感的催化、自我的固化、立场的转发都毫无助益。因此,最终不能算是蛾,最终的发育阶段仍然只是蚕。终其一生都未进入蛹期的巨蚕。
(不明白……)
但是这样更好。小刍终于理解了异人的需要。对于项目而言,有价值的是未完成的,是含有变化性的事物,再去重复已有的成功范式毫无意义。而且,更重要的是,必须是让蚕而非蛾来判断哪一边是对的。
(什么哪一边?)
幽魂朝着无尽幽深的夜幕发出呼喊。有着黑塔般烟囱的工厂已逼近他,而小刍的故事也在他痛苦混沌的头脑里翻滚。那不是记忆,也不是具体的声音图像,只是“知道”。就像明明没有去过实地,却通过地图和描述知道了具体的路线一般。(这就是灌顶?小刍也是?)他已经记不起自己是怎么来的,又是何时变成了眼下的样子(身体在哪里呢?),只有小刍想告诉他的事闪烁在月波中。
想实现某种愿望,先要懂得如何将之描述出来;能将之描述出口以前,先要能认知其确切的概念。因为过去的小刍连内心的困惑都无以描述,因此见到异人时才只能提问。能够被成功提出的问题,就必然能得到解答。但是,答案的正确与否,取决于怎样约束和塑造提问的条件。
有一些既成的答案存在于世间的隐秘处。什么样的形象是永恒?什么样的存在掌管宇宙运行?因为人们对于这样的概念无以完备定义,最终就以神话的面貌将之进行指代和形容。代表着火的神,代表着雷的神,代表丰收或复苏的神……其背后整套复杂的系统被盖以人格化的标签。因此,即便不知其中究竟,现象依然得以被描述。换而言之,是以广泛承认的具化形象取代概念本身的定义域。
(……不明白!)
幽魂开始挣扎。然而没有身体,停留于意志层面的抵抗不见半点效果。曾经属于小刍的思绪正流过他的意识——比起要让整个缸内系统的现存生命完美共存,直接去除掉有害的部分要简单得多。为了细菌和微生物的利益而去牺牲鱼群,这种集体福利最大化对于鱼类而言根本难以接受。所以,第一步是净化水体。
就如同把风雨雷电都归于神灵,集体愿望把难以精准描述的概念约束成了可见的形象。那就是除菌的灵药,净化整个系统的咒语——是无需理解也能调用的删除指令。
(删除?删除些什么?)
幽魂落进了厂房顶部的烟囱管道里。这些管道在过去或许喷吐过滚滚浓烟,眼下全都空洞而寂静,只有从更深远处隐隐传来机械运转的震响。(难道还在造船吗?)
厂房内没有灯光。对于异人而言,所有设备数据的维护与检查都不需要光照。幽魂也不需要灯光,一切都看得很清楚。(看见的这些都是幻觉吗?为何能看到这样大的范围?)
他穿过隧道,裹挟他的风停止了。他开始竖直向下坠落,穿过一重重厚实的金属墙壁。穿墙的过程既不像钻进实心物体里,也不像程序穿模那样看见贴图背后的空气,而是扎进一重又一重的浓雾。(一定是幻觉。)
穿过一个个形状怪异毫无棱角的仓室里。(真像是兔子洞,躺在那些房间里的是什么东西?)全是镜面的长廊。(镜子深处有光?)被青色长枝覆盖的水池。(真的是在地下吗?)
没有重力感的坠落越来越快,所能看见的建筑空间已经超出了幽魂的理解,像是无数几何形状在万花筒中旋转。无由的恐怖感也随之加深,脑中闪现出一大堆杂七杂八毫无意义的句子。(星期天的早晨雾茫茫。鸡蛋是从鱼的嘴里孵化出来的。因为雨水和酸是同一种性质。如露亦如电。是谁先把闪电和电流用了同一个字?呼吸真没有意思。)
他冲着下方的渊薮无声尖啸。从无尽的深处也激荡起回响。那不是声音,而是巨大的令人毛骨悚然的震颤。(听见我了?)是盲哑的人与高速飞驰的火车擦肩而过时感到的气流。(有东西听见我了。)他看见更深的黑暗从深处往上攀援。(是小刍吗?)黑暗越过了他的高度,将他吞入了肚中。(不是,不是小刍!)
是一张嘴,通往巨兽吞食大地的肚腹;是一口井,通往世界最隐秘处的幽泉。极度的恐惧后反而是空白与麻木,幽魂连思想的尖叫也停止了。已经没有什么意义了。自己想必已经死了。这大概就是死亡。他放弃了对无边黑暗的观察,只是曾经属于小刍的思绪依然在他脑海中流淌:
高灵带牵引井。通过星层的隧穿,把高灵带现象引入到低灵带甚至无灵带去,正如用水管灌溉干旱的荒地,使土中潜在的思想之种萌发出形象的草木,概念的活化自此而出现(这是取得公认的理论,是二元分类的基石)。要理解高灵带的高阶无穷性质,直接观测是难以实施的,只有通过最终的作物(约律类)才行。
就是那一个。虽然并非所有区域都适合建立牵引井,简化的雏形机却可以被启动。因为“他”停驻在这里。有的草木适应环境,而有的草木(原种)会改变环境。所以,只要“他”驻留在这里,牵引井就能启动。(难怪会被处理掉。)
一点也不明白小刍的所思所想,幽魂只能静静地躺在坠落的黑暗里。至于小刍的下落,虽然没有得到亲眼证实,恐怕也已经凶多吉少了。(否则的话,小刍的想法怎么会进入自己脑袋里呢?这想必就是俗话所说的阴魂附体。)
果然是不应该来的。和那些相信什么“修炼气功能够激发生命潜能和天人智慧”的白痴一样,他也落到了无法回头的下场。原本趁夜观望的计划,如今看来实在无比可笑。站在湖畔的那个人(真的是人吗?),他是什么都知道的,包括自己跟小刍的关系。但是,其实早就无法回头了,从沿着河岸走过来的时候,明明理性上知道事情不对头,大脑却不愿意去思考,仿佛喝醉了酒的人那样毫无控制力。
大约也是那些植物的效果。不知今后还要过去多久,外界的人才能发现这个地方的异常。那时想必自己早就已经死了。而且,面对一个能把活人变成幽魂的家伙,警察真的能起多大作用吗?恐怕要出动军队才行吧?就像恐怖电影里那样,用导弹把整个地区都夷平……无论怎样,自己都无法得救了。
幽魂静静地想着这些事,几乎忘了去理会那些在脑中流淌的小刍的思绪。反正那也不算是他认识的小刍了,所以能不能理解都无所谓。虽然是为了小刍而落到现在的境地,他也没想着抱怨什么。诸如为了报复仇家而误伤路人,像这种意外牵连的事情在他老家原本就很多,还想正常生活下去就只能不去思考。
其实,像眼下这样变成幽魂,至少还有意识的存在,也不觉得饥饿和口渴,也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幸。所绝望的不过是什么也没有的孤独而已。小时候和人捉迷藏而被关进了地窖里,又碰上雷电交加的暴雨,根本没有人听见他的呼叫,最终在暗处苦等了一晚上才终于获救。此时的处境也正如彼时,只是这一次恐怕也不会有人来找他了。蹲在弥漫着腐烂蔬菜气味的大棚里,听着外头无穷无尽的雨声,这样的长夜将永远持续下去。那时就觉得如果躺进坟地里的人都要受这样的折磨,那么还不如一把火烧了更好。变成无人在乎的飞灰,要么就没有思想,要么就被暴雨打向四面八方。
(雨声?)
正想着死后的去处时,幽魂听见了黑暗深处细碎嘈杂的落水声。他怀疑那声音是自己根据记忆臆想出来的,可是却变得越来越清晰。最后银线似的雨滴直接从他头顶落了下来。
(从哪儿来的?)
幽魂试图往上寻找落水的源头,但是根本控制不了视线的方向。反正连身体都感觉不到了,这个不知怎么拥有的视觉只能一味注视着下方。银色的雨线以不合常理的速度越过他坠落,勾勒出下方世界的轮廓。起先是淡湿的白雾,而后则是浪涛流动时的浮光。
(地下河?)
是一条滚滚不息的江河。河水泛着珍珠般苍白莹润的色泽,在黑暗中也散发出微光。河水向前奔涌,通往叫人恐惧的未知之地,对岸则同样远得看不清楚,只能依稀分辨出有不止一处灯光存在。(城市?高处的灯光是城市吗?)
来不及思考更多了。在近处的河岸上,幽魂看见了小刍的影子。那好像并非真正的小刍,而是雾气凝结的半透明的幻影。他站在那儿,开心地向着幽魂挥舞手臂,面貌还是和过去一样,只是幽魂从未见过他这样自信而平静。
你来了!河水与雾气轰鸣欢呼着。你也放弃了无可挽回的浊世,去往藏有真理的芳草之地。你也明白了!这件事的意义高于世间的一切。
(不是的……)
就在对岸。蜃楼般的小刍消融了,化为无数缕细小的烟雾,推拉着幽魂往江面飞去。他尽管满心惊惧地想要挣扎,却依旧身不由己。这个东西果然不是小刍。
(小刍!)
去吧!江水啸鸣着,轰笑着,把他卷入珍珠色的冰冷浪花中。
775 名的诅咒(上)
自那以后发生的事情十分不明确。
那天夜里,他出发去寻找小刍,最终发现了一条藏于地底的白色河流。有着小刍形象的河雾把他拉进了江心,自那以后的事情就再也记不清楚了,连在江水中雪地遭遇毫无印象。最后他到底是跨过了河,还是半途中就溺水了呢?
无论是哪一种,最终的结果是,他活了下来。
他不但毫发无伤地活了下来,还成功回到了市区,睁开眼时已经在自己的租屋里了。因为感觉身体没什么障碍,第二天就直接去自行车专卖店里继续上班。身体的确没什么问题,只是上班时总感到某种不真切的疑虑。心里的疙瘩怎么都解不开,这种别扭感大概是因为最后也没有找到小刍吧。非但没有找到,连手机都丢失了,连带着小刍发来的消息也找不到了。小刍曾经生活过的痕迹全如沙滩上的足迹,在浪潮起落间就被轻易抹平。
蔡绩也考虑过再去那个地方找找,但说实话,那晚的经历实在叫他很害怕,恐怕是受惊过度的缘故,甚至连具体地址都忘记了。起初还知道大概方位,只是记不得确切街道和门牌号,几天后竟然连大致的区域都记不起来了。等上完了两个星期的班后,就连小刍是不是真实存在过,他也不敢肯定了。
过去的生活如同一场幻梦,朦朦胧胧间觉得没什么不对,细想时却处处都是空白。可是,真要去逐一追究的话,就意味着工作之余还得花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心里顿时就觉得提不起劲来。现在的生活明明就很好,真有时间的话还不如多睡睡觉,上网看看电影,或者去附近大学的篮球场踢几场足球。虽说他根本不是在校学生,外貌上也一看就是社会闲杂人士,门卫却根本不管,既不索要学生证也不收取参观费,搞得蔡绩有点纳闷——这难道就是开放式大学吗?不管怎样,只要没有在上体育课,大学的操场就可以随便用,哪怕是外来人员一样可以进去组队打球。不知不觉,他把好几个周末的时间都花在了打野球上,也就根本不再去想过去的事情了。
毋庸置疑的是,生活正在变得顺利。不止是工作稳定而无聊,似乎连这座城市本身也变得比过去平淡了许多。再也没有刁钻得超出想象的顾客,老板也是个一眼就能望见底的中年人,除了挣钱养家过日子外什么也不想。曾经强烈围绕他的那种外来感——自己是这座城市的外人——突然之间就消失了。他好像变得根属于此地,就和其他人一样,又或者所有人都变成了对彼此来历互不关心的过客。虽然也谈不上友善,至少是一视同仁的冷漠。城市俨然变成了某种独立于外界区域的王国,只关心自己内部的事情。
这平淡而无聊的生活,简直就像是游戏里的商店npc。虽不能说十分令人满意,也足以叫人变得懒怠和散漫。蔡绩偶尔也会想起那个自己开店的愿望,但是却提不起劲去规划。经过寻找小刍的事情以后,以往那些想要证明自己,想要出人头地的欲望和激情都渐渐枯竭了。一切试图发展自身的努力都不再有意义,城里的日子只会这样永远持续下去。有时他觉得自己正在干的活明明上周就已经干完了;或者明明以为某一天已经过去,睁开眼时却发现刚到清晨;下班时走了无数遍的路突然被遗忘了,竟然会觉得街景和岔路口都非常陌生——这一起都是拜生活过于枯燥重复所致。想在这样的地方出人头地,恐怕是希望不大。不过反正日子也算舒心,他一点都生不起要离开的念头。
要说还有什么特别叫人不满的缺点,就是这个地方的气候条件实在很糟糕。天气总是阴沉湿冷的,即便是夏天都找不出几个能看见蓝天艳阳的日子。雨水像坏掉的笼头那样滴滴答答个没完,望出去的城市也总是清灰色调的,笼罩在氤氲的轻雾里。这对童年时代看惯了明丽山景的蔡绩而言很是压抑。幸好这里一年四季的温差不大,蚊虫也很罕见,连年阴雨竟然没让租屋墙壁发霉。
在某个雨后的阴天下午,老板出去看望住院的朋友,蔡绩独自坐在前台看店,一边吃着盒饭,一边用电脑看某部老电影。因为剧情正要到精彩处,尽管听到了门口处有人进来的动静,他也顾不上抬头去看。
“老板在吗?”
蔡绩终于不情不愿地抬起头。站在店门口的年轻男生,穿着寻常的套头衫与运动裤,像是附近的大学生,右手则扶着一辆旧自行车——既然已经带了一辆车来,恐怕就不是准备买新车的了。
果不其然,对方说:“链条被人踢断了,可以修一下吗?”
真是什么样的人都有。蔡绩在柜台前探出脖子,看了看那辆带有篮筐的自行车。比起挂在车身上的断链条,最先映入眼帘的反而是车身中间那根黑粗的金属横梁,接着则是笨重的车轮。具有如此标志性的特征,足以说明这是一辆老式自行车,也就是所谓的“二八大杠”——像这种类型的自行车,如今也只在非洲才有市场吧?他心里想着,断定这辆车不可能是店里卖出去的,换句话说也没有包售后的义务。
拒绝的话语已经到了嘴边。大概也看出他的意图,车主立刻又补充道:“我以前也来这里修过的,跟店主是熟人。如果他在的话肯定会同意修理的。”
“他出去办事了。”
“啊。那大概什么时候回来呢?或者你方便打个电话确认吗?修车费什么的都好说,可以的话希望今晚前能修好。”
蔡绩含糊地应答了一声:“大概一个小时后回来。“
“能联系到他吗?“
其实老板的电话也好,聊天账号也好,蔡绩都是有的。但老板既然是去医院里看望病人,也没必要为了一个自称熟人的年轻客人去打搅他。更何况,蔡绩根本没有修理自行车链条的经验,还是这种老式自行车,万一搞出什么错处就说不清楚了。终归是让老板自己回来处理最安全省事。
“你等一个小时后再来吧。”
听到他的话,对方也没有露出生气的意思,依然笑眯眯地说:“那么我在店里等也可以吧?”
因为对方看上去不是能惹出乱子的类型,蔡绩默许了这个要求。男生便自己把车子拖到角落里,然后饶有兴致地在店里溜达起来,把那些新式的样车翻来覆去地打量。估计对方短期内也不会有买车的意图,蔡绩又继续看起电影。修车的事情就交给老板去做,反正他也不会修链条。
——但是,既然不会修链条,为什么要来这里上班呢?
这个问题跳进脑海,蔡绩皱了一下眉毛,又把它甩去了脑后。他只不过是给老板打工的而已,既然发工资的人没说话,就没必要为自己称不称职的事而困扰。再说他也不是完全修不了,对于钣金和喷漆他是拿手的。
……唯独是链条?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忘记了屏幕中正在进行的剧情,全副心思都落到了链条的事情上。节节相扣的链条,每个链节都要靠着链销严丝合缝地连起来,才能使轮盘如常运转。一个人的经历也应当是这样的,前事牵引着后事,前因导致了后果,中间绝不会有无理的中断。但是为什么……
“是雪姬啊。”站在他后头的男生说。
蔡绩猛地回过头去。原本正观赏样车的男生站在他身后,毫不生疏地和他分享了屏幕中播放的电影:身着淡紫色和服的女主角站在仇敌的坟墓面前,因为丧失复仇的机会而出离愤怒,从手中的纸伞柄里抽出暗剑,重重斩击在墓碑上。
看到这一幕的男生,竟然发出了短促的笑声。本来正投入的蔡绩恼火地转头看,男生立刻举起双手,投降般后退了一步。
“别生气别生气,我也是很喜欢这个角色的。只不过,刚才的造型和神态,感觉有点像我认识的某个人。想想就觉得很好笑。”
完全不知道有什么可笑的。蔡绩也懒得去搭理这种自说自话的人。好在后面的剧情里对方就保持着安静,再也没发出扫兴的噪音。为了复仇而生的修罗之女,在飞溅的鲜血中漫步而行,冷漠的容颜与挥舞的雪刃,正是后人再也难以仿效的女杀手形象。演员的姿容神态都如冰雪般疏离而美丽,即便是含着杀气的盛怒,在镜头中也使人目眩神迷。倒也不是说相信现实里有这种人,他只是觉得这个形象令人神往。
“说起来,”趁着视频进入强制广告的时间,他背后的男生有开口了,“我最近刚好在研究人鱼相关的民间故事。”
因为插播的广告还有五十秒才能跳过,等得不耐烦的蔡绩终于愿意施舍对方一个眼神。他扭过头去,赫然发现对方早就从内屋里搬出了一把最舒服的靠椅,自顾自地坐下来了,手中还握着一杯从热水瓶里倒出来的热茶,简直把店里当自己家了。他想着至少得把老板专属的椅子换出来,对方却信誓旦旦地说:“没问题的,我和这里的主人很熟的。”
说到这个地步,再想赶对方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蔡绩也不想费那种心力,干脆就装作没有看见。
“你不觉得穿紫色衣服的雪姬有点像人鱼吗?”
“没。”
“我是指气质上。当然,从名字和身世来考虑,更大的可能是参考了雪女的传说,但只有紫色那一身特别像人鱼。”
“我没看出来。”
“是吗?或许是我过度联想了吧。原始传说里的海妖只是非人的怪物,与空中或山中的女妖并没有本质不同。后来随着宗教和文化因素的影响,就变成了连灵魂也不具备的可怜生物——因为只有神创造的人类才有灵魂嘛。所以,水之精灵如果想要得到永恒的灵魂,像人类那样在死后升入天堂,就必须要得到人类的爱。这样看来小美人鱼与其说是为了王子而死,不如说是为了追求永恒的灵魂而死——可我还是觉得怎么都说不通嘛!可以活三百岁的人鱼无法拥有不灭的灵魂,人类死后灵魂却还是活的。假如这是真的,那一个人在暮年死去,灵魂到底是以什么时期的状态固定呢?要是以年迈昏聩的状态得到永恒,那就没有什么用处了,可年轻的时候经验和知识就不足。到底哪个阶段最能代表一个人的完美品质呢?我想中世纪的神学研究里应该会有些非常有趣的答案吧!唉,不过已经没有时间去查了。今天下午的时间必须拿来修车,否则就真的赶不上了。”
说到了兴头上的男生,自顾自地在那里滔滔不绝,根本就忘记了听众的存在。蔡绩也只是听而不闻,半途就迫不及待地跳过了广告,继续看这部早就烂熟于心的电影:摆平打手追到密室尽头却发现目标早已自尽;决定归隐时最初的仇人却死而复生;成功复仇却因此而失去了帮助自己的爱人。虽然每一个剧情在如今都不再新鲜,他还是对这部电影百看不厌,大概是因为实在喜欢女主角的形象。说是因为复仇女杀手的身份很酷,或是长得很漂亮,似乎显得有点肤浅,而且也不完全是那么回事——不是向往异性的那种喜欢。要说是对英雄的自我代入,也会觉得有点搭不上边,说到底他并没忽略演员是个美女。想来想去,可以说是对艺术形象的那种喜欢。难道就不可以吗?就算他没怎么读过书,也不是欣赏不了好东西。
结局到来的时候,身受重伤的女主独自在雪地里踉跄前行。故事前半段里就已授首的仇敌的女儿突然从角落中冲了出来,将最后的致命一击插进雪姬的腹部。雪姬望着她,什么反应都没有,直到她仓皇而去,才慢慢倒在地上死去了。一直到影片结束,屏幕外观看的两人都没有再说话。
“真可怜。”男生说。
蔡绩不以为然地看着对方。他觉得要是单以“可怜”来形容摄人心魄的结局,未免也太不懂得欣赏。原来读大学的人也不过就是这种水平。
“不是说女主角,是指那个赌鬼的女儿。没记错的话,她亲生父亲是一直靠着她的卖身钱来赌博的吧。就算以往有什么样的养育之恩,也算是偿还够了。那样的父亲值得牺牲自己的人生吗?不如说正是赌鬼父亲死了,她才能真正过上正常的人生。就算如此,她还是要为犯下罪行的父亲报仇。这细究起来到底是什么心理呢?是世间真的存在毫无条件的爱,还是因为长久以来付出的东西实在太多,才更不能接受真相?不过,说到底我觉得这是创作者故意为之——非要不厌其烦地安排角色为了生而不养的血亲牺牲自我,这样的故事看多了也会觉得无趣。这点雪姬也是一样的,一出生就是母亲为了死去丈夫报仇而准备的工具而已。她那种冷酷无情的个性,对于为毫无血缘的‘父亲’报仇的执念,居然还能清楚记得自己出生时的情况。这些不合常理的设定,简直是像被生母的阴魂所附体了。这么说来,她根本就不像是世俗意义上的子女,而是通过生育仪式创造出来的召唤物。你觉得呢?真的有母亲会为了死去的丈夫而对子女施行这种要求吗?”
被对方滔滔不绝又内容跳跃的话语弄得晕头转向,蔡绩甚至都没搞懂最后的问话到底是在向他征询些什么。只是因为反反复复地听见“父母”之类的词,他忽然就想到了小刍。
“……你觉得父母都会把子女看得很重吗?”
“那倒不是。”男生轻快地回答道,“如果不经过训练和思考的话,人是天生只能从自己角度思考问题的嘛。说实话,我自己也是没被当回事的子女,既然被这样生下来也无可奈何。”
蔡绩有点怀疑地打量对方,并没从这个人的形象上看出多少家庭不幸的痕迹。怯懦也好,愤怒也好,不安也好,对方完全闲适自得,和小刍没有半点相似之处。他刚要质疑对方,店主已经回来了。
“终于回来了!”男生说着从椅子上跳下来,向着面露笑容的店主迎去。蔡绩关掉屏幕上的网页,认命地按照店主的吩咐去仓库里拿刃具和链条,然后跟着去学怎么修理。因为顺道还做了除锈和补漆,陆陆续续地也花了快两个小时。期间忙着干活的店主与男生闲谈甚欢,说着学校考试和软件操作之类的话题。蔡绩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依稀知道这个大学生可能在教老板怎么用某些电脑软件。可能是设计名片之类和宣传图之类的事情吧,他也不感兴趣,只是交错着回想电影剧情和小刍失踪的事。
“总算搞定了,那么我就先撤了。等下还要和别人碰头。”
兴高采烈地鬼扯了两个小时以后,男生终于扶着焕然一新的自行车准备离开了。蔡绩坐在门边,正想着这一单绝对是赔本生意,结果对方却停下脚步,从篮筐里掏出一罐咖啡放在他脚边。
“买多的就送你当谢礼吧。反正一个人每天也不该超过三罐。”
蔡绩茫然地抬起头看着他。这时,常年环绕城市的阴云就压在对方的双肩上。男生也正抬头打量着那片惨淡的苍穹。
“雪姬是在雪天出生的,最后也死在雪地里。”男生说,“那么从艺术的角度来说,对于一个出生在雨天而被命名为‘雨’的人,什么样的死法最合适呢?”
“啊?”
“从云中坠落到海底——你觉得如何?”
776 名的诅咒(中)
后来,那句话被他忘记了很长一段时间。本来就是莫名其妙的人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根本没什么可在意的。然而碰巧就在这个人来到店里的那天,他开始在夜里做做噩梦。
有时,他梦见自己在一座与现实相近却极度怪诞的城市里行走,一群巨大的鹤沿着河流走去海边喝水,楼厦上生长着银色的鳞片;像是钓鱼客的什么人边大笑边追赶他,口中说着要把他送去井底直播节目之类的古怪话语;还有老家的陈年往事,大约是他后妈的人坐在地上大哭,她的几个孩子也都跟着哭,发出的声音却像是音色不同的笛子,呜呜呀呀地合奏着。
诸如此类的怪梦,到底没出现特别血腥吓人的事物
,只是梦中总有某种无形的恐怖氛围,如洪水覆顶般逐渐压上心头。每天早上他醒过来时,都会发现自己正像刚刚被救上岸的人那样使劲地喘气。起初以为是没休息好的缘故,可是不管怎么早睡,或是按照网上的建议听助眠音乐或睡前喝温水,噩梦都没有减轻的迹象,反倒越来越清楚。直到白天偶尔在店里小憩时,都会梦见自己走在一条白雾茫茫的砾石路上。
梦中的自己非常熟悉这条路,正想沿着它走到某个地方去,可走着走着又意识到那个目的地已经不存在了。这整個地方不过是一座空城,一片死地,一个没有生命的世界。
(我不应该在这里。)
他害怕了。可是也不知道应该去哪里。不管去哪里都是一样的无处可逃。要在噩梦里逃离威胁,唯一的办法就是让自己醒过来。于是他努力地掐自己的胳膊,咬自己的舌头,或是使劲地闭眼再睁开。虽然心里知道这一切都是梦,但却没办法主动醒来,一直要到被恐惧压得快窒息,才能回到平淡安稳的现实。
在睁开眼睛以前,他听见耳畔有人清晰地喊了自己的名字。那个声音毫无疑问就是小刍。他猛地抬起头,差点把站在柜台前面的老板吓得朝后摔倒。
“怎么了?睡魇住了?”
蔡绩大口地呼吸着,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他的视线扫过整个店面与门外的街景。正是大雨倾盆的时候,街道上一个人影也没有。店内安静得针落可闻,只有连绵不绝的雨声占据着听觉。那单调密集的细响,据说是是有益于入眠的白噪音,于此刻的他听来却好似鬼哭狼嚎般令人发狂。他忍不住用两只胳膊紧紧地夹住脑袋,好缓解颅内血管突突的狂跳。
看到他这副样子,原本半开玩笑的店主紧张起来,更仔细地打量起他来:“真的不舒服?是不是生病了?”
就平日里的态度,店主可谓是个厚道可亲的好人,但在涉及利益的事情上就很难说了。实在不想拿自己的饭碗冒险,蔡绩立刻就表态说自己没病,只不过是最近天气不好,影响了睡眠而已。
“你这样有一阵子了吧?”店主依然强调着,若有所思地抚摸着自己微凸的肚皮,“最近一直都睡不好?”
吃不准这句话背后的意图,蔡绩只好含糊其辞地应了一声,同时竭力地让自己看起来更精神些。要是被怀疑生病而遭到辞退,就未必还能再找到这么稳定而轻松的工作了。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啊?”店主又追问道。
“……差不多就是上次那个学生来修车的日子。”
“噢,那有两周多了吧?”
听起来就像是发现癌症肿瘤已经两周多了,蔡绩暗想。有了这种念头,他难免也感到一丝惊慌——不是说,某些疾病的症状就是畏声恐水吗?自己连日以来的噩梦,难道也是潜意识里发觉了体内的病灶?真要是生了那么严重的病可怎么办?可是他明明还很年轻,连抽烟喝酒的习惯也没有!
“是不是住处的问题啊?”
暗自惊慌之间,脸露沉思的店主却这样提问。蔡绩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于是店主又说:“你住的地方房子没什么问题吧?”
“房子……能有什么问题?”
在门外幽冷的风雨声中,店主那张方正而微胖的国字脸显得有点陌生,眉骨下的阴影延长到了颧骨,额上的皱纹也仿佛是蠕动着的。恍惚之间,他竟然觉得那张脸如漩涡般扭曲起来。房子里有阴魂啊——在他心底有个声音细细地说。那声音像极了小刍。
店主叹了口气,摩挲腹部的手垂落回身侧。
“房子的问题多了去了。”他语重心长地说,“附近有化工厂吗?你隔壁邻居都是做什么工作的?有没有那种成天不出门不知道在干什么的?还有低频噪音、自来水、电器、装修用的材料……这些你都去打听打听,实在不行就去医院查一下。”
蔡绩呆若木鸡地望着他。店主又说:“我家以前住的地方,隔壁房间被人租了下来,偷偷当化学品的仓库,结果天气太潮,他那个袋子又密封不严,有毒气体泄露了。差点把我们这一层的人家全害死。我儿子当时刚放学回来,忘了带家里钥匙,就坐在他那个门口等。等着等着人就昏过去了。”
“那,他没事吧?”
“没事,没事。有人叫了警察和消防过来,把那人给抓了,仓库里的东西都给清空了。这事想起来渗人,我们也就搬走了。现在这些房子都是租来卖去的,一个楼里全是生人。你自己小心点。有麻烦事也可以跟店里说。”
“……好。”
听到店主这样叮嘱,哪怕只是不要钱的客套话,蔡绩也觉得自己应当有所表示。然而,从小到大他都不是那种会说漂亮话的人,更没有接受长辈关怀的经验。应该说点什么呢?如果说自己很高兴对方家里平安,那未免有点太肉麻了,既没有实际作用,又显得自作多情。要是想提供实实在在的帮助,自己也是个近乎一无所有的人。一阵苦思之后,他只能迟疑着问:“那个人赔钱了吗?”
“什么钱?”
“就是把居民楼当化学仓库的人,把你们一层楼的人都毒倒了,应该是可以向他索赔的吧?至少医药费应该是他来出。”
他有些没底气地说完最后一句,看见店主没有反应,心里突然觉得后悔。这个世界本来就是不讲道理的,要是能讨到钱,自然早就已经讨到了,难道还需要他来教吗?如果是因为某种原因而拿不到赔偿,他也没有别的办法能解决,就像爱戳短处的家伙似的惹人生厌。
店主什么话也没说,视线虽然依旧专注地看着蔡绩,脸上的表情却看不出任何明显的情绪信号,如同是一面徒有四壁而内里无人的空屋。蔡绩呆呆地看着那张脸孔,突然觉得自己仍在梦里。
然后,仿佛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店主又说:“现在这些房子都是租来卖去的,一个楼里全是生人。你自己小心点。有麻烦事也可以和店里说。”
说完这段和一分钟前一模一样的叮嘱,
店主像是看不见蔡绩的表情,转过身若无其事地走开了。
蔡绩叫了他一声,他又回过头来,没有表现出任何听觉问题。
“怎么了?”
“那个拿民居做仓库的人……”
“好像是没抢救过来死了。”店主说,脸上带着一点点难以理解的笑意,令人觉得他自己也正为说出口的话而困惑。
看到他这副样子,心怀忐忑的蔡绩也不方便再问什么。自那以后又过去了几天,梦魇的症状依旧没有缓解。他按照店主提醒的去观察邻居,并没有哪家住户显得特别奇怪。问了同租的一对情侣,他们也从来没有梦魇的问题。
到了这种境况,如果不归因为某种疾病,恐怕就只能求诸于超自然力量了。相比之下,他倒宁愿是房子的风水有问题,而不是自己有某种严重的毛病,那样最多也就是搬家的问题。可是,就算真的有风水或闹鬼之类的事情,也不该只影响他一个。
要说他有什么和别人不同的地方,也只有去寻找小刍的那一晚发生的事情。虽然那个晚上和梦魇症状出现的时候已经相隔数月,可是这种事情谁又说得清楚呢?或许自己身上早就已经发生了某种坏事,做噩梦只不过是情况恶化到某个阶段的结果而已。
心中产生这种念头以后,他做的梦也随之生出了变化:长着银鳞的楼厦、海边饮水的巨鹤与湿雾弥漫的砾石路都不再出现了,梦中的自己总是在走向一片深黑的塔林。
细长的塔影升往极高处,即便仰断头颈也看不见顶端。不知是拂晓还是黄昏的天空,是映照着霜雪微光的灰黑色。自塔的后方,万丈霞光迸射而出,正缓慢地呈扇形舒展开来。那种艳曜的色彩,不仅在视觉上如火焰般夺目,甚至连皮肤也能清晰感觉到自霞光中散发出的热力。那如火烧般的是日出前的朝霞?还是夜幕前的晚霞?
答案就在那个地方。这一切都是为了去往那个地方。然而,每次他想要向黑塔接近时,总是被湖水拦住去路。湖水如整块打磨过后的深绿玉石,凝固到了连一丝波澜都看不见的地步。
要不要试试游过去呢?他每次都这么想。可是每次走近水面时,又会无端感到恐惧。
想要去黑塔,害怕靠近湖水,两种情绪都不断涨高,直到自己痛苦不堪地惊醒过来为止。
旧船厂——伴随着梦的深入,这个一度被忘记的字眼又回到了他的记忆中。但是那一晚发生的事情依然还很模糊,他只是依稀明白那里就是梦魇中所见的黑塔林立、霞光浸染之地。是在梦中他屡次想去却被湖水所拦的地方。
为什么想去那种地方?从梦里醒来时他无法回答这个问题,而梦中的自己却觉得这种渴望是理所当然的。
旧船厂的地址是洞云路206号,在遗弃的旧公业园的某座湖边。那里就是小刍最后去过的地方。
还有那个站在湖边的男人。虽然对方的面貌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但这个人绝对是真实存在过的,就像小刍也真实存在过。
随着往事的忆起,梦境也再变得越来越具体,其强烈的真实感几乎要超越现实。有好几次,他明明没有睡着,只不过是靠在墙边闭目养神,竟然又在恍惚间走在了去往黑塔的道路上。
湖风湿柔地拍打脸颊,霞光释放的阵阵热气也随风涌来。令他觉得这个地点比自己日常生活的城市还要真切。
他一次次无助地扫视湖面,想找到从湖面通过的道路。必须从湖面上走,因为绕路是不会有结果的,这个印象牢牢地印在他的脑海中,使他连想也不往这方面想。可湖面上并没有浮桥或船艇,只有连片堆积的浮水植物,像是体积很小的莲类,绿叶从水滨一直蔓延到湖心。
既然是莲叶能够生长的地方,说明湖水也并没有太深吧?他心里想着,殷殷地望着,但是依旧不敢把脚伸进碧玉般的湖面里。进入湖里是绝对的禁忌,虽然不知道其中缘故,但这个道理绝对没错。也许这座湖就像是传说中的弱水一样,是羽毛也会沉没的不浮之湖。
(……可是,那些莲叶呢?)
即便在梦中,他还是下意识地这么想问题。能够长出这么茂盛的植物,说明湖水并不是很深,而且也不太可能含有腐蚀性。非要说哪里让人觉得不安,就是湖畔实在太安静了。鸟、虫、鱼或者青蛙,正常能在临水区域看到的东西一个也没有。假如能在湖水里看见几只活鱼,说不定他就敢直接跳下去了——正是起了这种念头的时候,他第一次看见了“那个东西”。
它并非是从霞光燃烧的方向来的,而是仿佛一早就躲藏在簇拥堆翘的莲叶丛中。就在距离不出二十米的地方,有个黑乎乎的小东西在他眼角边扭动着。他转过头仔细一看,发现那是一只体态小巧、浑身长满黑羽的涉鸟。黑鸟双足细长,步履轻盈地踏着莲叶穿行于水面,带有两条白斑的尾部随着不发节奏而悠然翘动,简直像在嘲笑他的胆怯一般。
黑鸟的翅膀收紧在两侧,几乎与身体融为一体,只有覆羽最底部露出细细的白线。留意到这个特征,他立刻意识到这种鸟在他老家的稻田边十分常见。被老家的人叫做红骨顶的黑水鸡——然而,眼前的这一只个头很小,也没看见标志性的血红额甲,于是他知道这应该是只幼鸟或亚成鸟。这东西怎么会出现在自己的梦里呢?他暗暗地问。去找小刍的那一晚,他绝对没有在旧船厂附近见过类似的鸟。
“我为什么不能在这里?”黑鸟说。它偏过小小的脑袋,用两颗黑玉般的眼睛打量蔡绩。从那和鸽子大小相若的身躯里,竟然发出了如人类女童般尖细却响亮的声音。
蔡绩惊愕地望着它。黑鸟拍拍翅膀,那两颗小小的眼睛里流露出鲜明的讥笑。
“这里是你的梦吧?我会说话又怎么了?”
这一次,事先有所准备的蔡绩没有再受到惊吓,而是仔细地看清了黑鸟说话的样子。虽然鸟喙没有动作,但幼龄女孩般尖细的声音,的的确确是从这只鸟震动的喉管中发出来的。再加上它那副自以为是的神态,活脱脱是仙侠电视剧里成了精的妖怪。
(真是个荒唐的梦……果然就只是梦而已。)
他既为眼前这一幕感到可笑,又有种奇特的失望感。这时黑鸟又说:“喂,伱想去那边的黑塔吧?”
“……那又怎么样?”
“是想去那里的吧?为什么还不过去?”
“被水拦住了啊。”
“那就走过去呀。”黑鸟说着,发出一阵清脆尖亮的笑声,十足是那种最讨人嫌的三岁幼童在极度亢奋时所能制造的动静。接着它又用细脚在莲叶上走来走去,炫耀般拍打翅膀。“你看,你看,像我一样走过去不就好了?很简单的呀。你连这个都做不到吗?真是个没用的人!”
黑鸟咯咯尖笑个不停。“真是个没用的人!”
天真的笑声直直刺进他的脑袋里。你真是个没用的人。他的耳边似乎又回荡起童年时代父亲勃然大怒的声音,还有那些从背后传来的嬉笑声。可那些都过去了。他立刻对自己说,这只是一个梦而已,居然在梦里被一只半大的黑毛秧鸡嘲笑!他竭力想不受那笑声影响,怒火却渐渐充满了胸膛——不过就是一只野鸡而已!不过是供人观赏取乐、宰杀吃肉的牲畜而已!这样的东西,在人的世界里连生存的权利都不配有,比最贫穷低贱的乞丐都要不如——
“呀!你是这么想的吗?“
黑鸟的笑声突然停下了。“这么想的吗?”它说着,突然把一只脚前伸,低下脑袋细细打量自己的细爪,“就算我能去你去不了的地方,就算我知道所有的事情——但是人鱼是没有永恒灵魂的呀!你们是这么想的吧?真是好笑的人!”
它又用女童般的声音尖笑起来。那恼人的笑声叫蔡绩猛然记起去找小刍的夜晚,自己在旧工业园偶然碰见的夜钓者。那个中年男人空洞的笑声,与此时湖上黑鸟的笑声,明明是两种完全不同的音色,但却有某种相同的基调。
“我也是,”他依稀听见黑鸟这样说,“我也是渔夫哦。藏在这座湖里的人鱼,早晚要把它钓上来!”
又提到了人鱼。蔡绩心想。自己肯定在哪里听到过类似的话题,而且不是在这个梦里听见的——想必就是因为白天听过相关的话题,才会做这样的怪梦吧?
“喂,”黑鸟又说,“你想去那边的黑塔吗?从湖里过去不就好了吗?”
“……我不会走进这座湖的。”
“你非要这么没用的话,就去梦外头找黑塔好了。”
蔡绩愣住了。他没想过自己梦中的东西竟然也会说“去梦外头”这样的词。
黑鸟的脖颈垂向水面,眼睛依然斜斜地瞄着他。明明是只没有表情的水鸟,蔡绩却仿佛看到一个形容诡秘的人正用手按低帽子,帽檐底下露出了充满恶意的目光。
“这个地方,见过的吧?知道路的吧?那么,去把它找出来呀?去梦外的那座城市里把黑塔找到,不就可以了?”
从黑鸟的喉咙里发出循循善诱似的细声:“在现实里找到,不也是一样的吗?只要白天去那里的话,就没问题的。不想经过湖水的话,绕过去就行了呀?梦外的湖水是可以绕过去的,对吧?那么,再去一次那个地方吧,你知道地址的呀,对吧?对吧?对吧?”
那迭声的“对吧”,最后变成了具有金属质感的锋锐鸟鸣,直冲向被霞光浸染的天际。直到蔡绩从濒临窒息的梦魇中惊醒时,那爆破般的气流冲击仍然刺痛着耳膜。
(本章完)
777 名的诅咒(下)
那是发出童言的黑鸟第一次出现在他的梦中。后来也曾数次做过黑鸟之梦,也再没有第一次的历历在目。当他醒来时,那一声声金属摩擦般尖锐的“对吧?”仿佛就在耳边。黑鸟所说的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印在脑子里:
在现实里找到不也是一样的吗?
那天早上,虽然他依旧踏上了去上班的路,半途中却鬼使神差地走进了书店。挂在柜台旁的城市地图像早就等着他似的,直直撞进他的视线里。
黑色的塔就在洞云路206号,旧工业园区的某座湖畔。虽然那里十分危险,但他必须再去一次。
他买下那份地图,就坐在附近广场的花坛边看起来。
——再去一次。这次只要白天去就可以了。
来到这座城市已经好几年了,这还是他头次去看整座城市的全景地图。其实直接在手机上用地图软件就可以了,但那么小的屏幕,想完整地看清楚区域布局也很吃力。相比之下,纸质地图展开来反倒清楚得多,也不必担心断网断电的问题。他心里想着纸质地图的种种好处,然而,在把地图展开的十几秒后,他的双手却颤抖起来。
没有。根本就没有。
根本就是过时的地图,难怪没有人买。他只得拿出手机,在软件上搜索“洞云路”,显示出来的答案全都是不相干的商店。他把地图缩小、缩小、缩小,一直缩小到能在巴掌大的屏幕里看见整个城市的形状为止。
以东西两个最大的城区为主体的城市,在地图中大致呈现出接近杨树叶的形状,叶片被剪圆的尖端冲着南面,没有了叶柄的根部则是临海的港口。然而,就算是在缩得这么小的地图里也不难看清楚,这座城市的港口是沿着开敞平直的海岸线所建造的海岸港,而非在江河入海口处建造的河口港。
无论是他潜意识里的认知也好,此刻能回想起来的画面也好,就算是在亦幻亦真的梦境里,那些在海边喝水的巨鹤——难道不是沿着河流的轨迹走向海边的吗?
他重新捡起那张展开足有书桌面积的纸质地图,用手指在上面慢慢地挪动,想要找到过去人生中熟悉的地点。汽修店、火车站、工业园……原本觉得理所当然会存在的地点,在这张崭新光滑的地图上一个都找不到。他越是努力地去辨认,每条道路就显得越陌生。
无处不是矛盾。身处矛盾却视而不见,任由其从生活中悄悄滑过。如果不是因为梦中黑鸟所说的话,他也绝不会主动想到要再次去寻找洞云路——然而,事实是,洞云路并不真的存在。那一晚的事情真的发生过吗?一切都只是他的妄想吗?就连小刍也不曾存在过?
从茫然中回过神来时,规定的上班时间已经过去了。他后知后觉地收起地图,想着先去店里再说。可是,举目望见的广场,看起来也无比陌生,活像是生平第一次来。这里明明就是每天上班的必经之地啊?
仿佛是被那张地图夺走了记忆,他顺着最近的出口走出广场,入目的街道却依然无比陌生。平日里想也不想就能做出选择的岔道,如今每一条看起来都如此雷同。就算想到要按照路牌和导航走,竟然也说不出平时走的路叫什么名字——以前是根本不必记路名也能走对的——经过的每条道路,看见名字后转眼就会忘记;明明感到这家店是往日熟悉的,一转念却觉得是初次看见。
他彻底迷失在了街道的迷宫中。而比起迷路,更深重的恐惧是认知到自己的头脑出了毛病。这种病他是听说过的:村子里上了年纪的老人,平日里看上去神智清醒,某一天却突然在路上想不起自己的姓名和住址,以至于最后沦落到了街头,半个月以后才终于被找到。
自己也得了那种病吗?虽然他还很年轻,但并非完全没有可能。他的叔爷爷不就是在二十多岁的时候突然间患上了精神疾病吗?正是因为目睹了精神病人是多么不可捉摸,他才不相信世上有鬼魂附身之类的事情。不需要什么鬼神作祟,人类的头脑本来就是这样脆弱而充满风险的器官。就算自己还没有到罹患老年痴呆的年纪,像肿瘤、血栓之类的病变却并不受限制。也可能自己就像叔爷爷那样,原本就是潜在的精神病患,受到刺激时就会发病。那又该怎么办呢?应该要去医院检查吗?可真要是查出了问题,自己也没有钱治病,不过是徒增精神上的折磨而已。
正自茫然游荡之际,脸颊上有了点点冰凉的触感。又开始下雨了。已经在这里住了许多年,现下他对这点雨连躲都懒得躲,径自一边眺望路口,一边想着自己的心事——如果自己从此再也记不住任何东西,连回家和上班都会成问题,还怎么谋生呢?兴许今后就要随身带着笔记,把沿途的路名和方向全都写下来。这样做的话勉强能应付一时吧,但如果脑内的问题继续恶化,没准有一天自己会连文字都看不懂。到了那种时刻,与其变成整天在泥坑猪圈里傻笑的废人,还不如找一条偏僻的河跳进去。
小刍离开家的那一晚是否也有类似的感受?他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脸颊早被雨水淋湿了,眼眶却依然是干的,不像小刍总是一副要哭不哭的样子。有什么好哭的呢?比起伤心,他更强烈的感觉是不甘心。在同龄人能够靠着家庭扶持读书上学,过着安生日子的时候,他却不得不要忍受辛劳和痛苦。要是这些努力能有回报也就算了,可如今竟然连努力的机会也不给他!
雨中的城市变得模糊起来。街道上形形色色的招牌在水汽里褪去色彩,全都变成了黯淡朦胧的灰色。整座城变成一副素描纸上描绘的炭笔画。凝望这幅画许久以后,他渐渐觉得自己能看透那层灰扑扑的雨雾,沿着线条的轨迹一直注视下去。
那些轮廓与线条如有引力般拉拽着他往前走。不必去看路牌上的文字,或是沿途道路的商铺招牌,他只感到脚下的土地正向自己注视的方向倾斜,他也因此像个走下斜坡的醉汉那样踉跄前行。这是要把自己拉去哪里?他竟然觉得有点好笑,心想在外人看来自己一定已经疯了吧?
的确有打着伞的路人从他身边经过,却好像没有一个留意到他的古怪举止。每个人都漠不关心地继续自己的轨迹,这不就是这座城市的常态吗?从生到死,一切都会按照秩序运转着。他也被牵拉向前,不假思索地穿过一个又一个路口。行进途中,衣服已经完全被淋湿了,手中的地图看似是防水的铜版纸材质,结果一转眼间就被雨水打得面目全非,轻轻一捏就塌成了纸糊,简直比没干的油画还脆弱。
花了不少钱买的地图就此损毁了,但是他心里却一点没觉得可惜,反而有种如释重负的轻松。连雨水顺着额头留下来的冰冷感也令人感到镇静而舒畅。等到他从恍惚中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租屋的屋檐底下。
他转身回望街道,被雨水染成灰黑色的马路依然如平日一般,从这里能望见的每一棵树,每一面墙都再眼熟不过。要如何从这里走到平日工作的自行车店去,在哪个路口应该拐弯或直行,有什么样的标志性建筑,这些全都是他一清二楚的事。
——这下又全都记起来了。
在手中的地图彻底损毁时,他脑袋里关于道路的记忆却回来了。打开手机确认了时间,距离他出门竟然还不到一个小时。
虽然最后有惊无险,这天他还是没能去上班。刚回家里换掉湿衣服,他就觉得浑身滚烫,头晕目眩,昏昏沉沉地在床上发起了烧。身上淋过雨的地方时不时传来腐蚀般的刺痛,叫他无法睡得踏实,反而再也没有梦魇。
次日醒来,他的精神倒比前几天更好。再回想自己在雨中乱走的情形,只觉得自己当时一定是睡眠不好导致的压力过大。至于地图的事情,冷静反思也完全是他自己搞错了。临海的港口本来就在北边,也没有重要的河道流经市区,这么想来当然不会有什么河口港了。
那天晚上去找小刍时遭遇的事,在淋雨发烧后就变得极其不真切了,就像是梦醒以后再去回忆梦境的细节,只要醒了就会很快忘记,只大概知道是非常离奇的内容。如今再去回想,他也无法排除自己把梦境和现实混淆的可能。究竟是自己那一晚真的见到了湖畔的男人与黑色的塔,因此才有了后续的怪梦;还是说,其实从那晚开始自己就因为某种原因陷入梦魇,还误当作了真实情况?
过了这么久,他已经无法再确信事实,而且自从退烧以后,那种先要找到黑塔的迫切感也随之消失了,生活又恢复到一成不变,也令人不愿改变的状态。直到两个星期后,他又一次梦见了湖畔的黑塔:
依然是覆盖着成片莲叶的寂静而宽阔的湖,在湖的尽头可以望见无数高高的黑色尖塔。自塔后迸发出放射状的霞光,在天际缓慢摇曳的霞光。那光华依旧鲜艳明丽,却不再有过去的热力。而原本只有绿叶与萍藻的湖心却零零星星地飘浮着红色的花苞。
难道梦里也有季节变幻吗?他正这样想着,从湖心的莲叶丛中,那只有着白斑尾的黑鸟又钻了出来,迈着悠然的步伐行走于水上。
不同于四周变化的环境,它的头顶依然看不见成鸟标志性的鲜红额甲,体态也没有明显的变化,仍然是一只说着古怪童言的秧鸡幼鸟。
“又是你呢。”从那张开的喙里依然传来女童般尖细而傲慢的声音,“这一次你要过去吗?”
哪怕这只是个荒唐的梦,蔡绩依然讨厌这只口吐人言的怪鸟。那细细的带着恶毒意味的童声,高高在上的傲慢态度,还有漆黑眼睛里潜藏的不怀好意,如果它真是某个童话里的角色,那多半就是某个魔鬼的宠物——天鹅湖里不就有一只黑色的鸟吗?
“真没礼貌!”黑鸟立刻说,“我可是这座湖的主人,在这里指教过的人都不知道有多少!”
不想理会这只怪鸟的言语,蔡绩沿着湖岸往旁边走去。因为身处超脱常理的梦境,他也明白想绕过湖泊去到对面的黑塔是不可能的,只是或许会有更好的位置,至少能把黑塔后的霞光看得更清楚些。那天晚上他不就看见了类似栈桥的建筑吗?说不定梦中也会有这个东西出现。
叫人心烦的是,黑鸟并不就此离开,而是在湖面上尾随着他。那双伶仃细脚从一片莲叶踩上另一片,口中也还在说个不停:
“喂,到底要不要去找那座塔?你这样在我家里来来去去可真讨厌。”
“管伱什么事?”蔡绩回敬道,“我又没进你的湖里。”
就在他与黑鸟说话之间,黑塔背后的霞光也持续变换着色彩与形态。灿漫夺目的色彩一如从前,然而迎面的风却是冰冷的。蕴藏在霞光中的炽热气息确然消失了,他曾经的疑问也因此有了答案:这种寒冷的霞光无疑是夜幕将至的暗示,这是一个酷寒湖畔的黄昏之梦。
尽管不知道霞光究竟象征着什么,他心中还是泛起一种朦胧的酸楚感。如果说梦境反应的都是人的潜意识,那么这失去热力的霞光,也许就是自己潜意识里对于未来的看法吧。家庭也好,工作也好,就连健康状态也是堪忧,怎么还能燃起对生活的热情呢?
“噗!”
黑鸟大声地笑了起来:“你还真把自己当回事呢!”
如果他有能力控制这个梦境的话,一定会先把这只烦人的黑鸟弄死。可惜的是,不管他怎么厌恶这个奇怪的生物,黑鸟照样亦步亦趋地尾随着他,甚至连他的所思所想都一清二楚,这也足见它的确是自己在潜意识里塑造出来的东西。
黑鸟的笑声停住了。它轻轻地扇起翅膀,令蔡绩以为它准备飞扑到岸上来。可这只鸟似乎并不愿意离开湖面,依旧只是在浮叶间腾跃着。
“喂,”它说,“你怎么知道这里是梦呢?”
“这里不就是梦吗?”
“没错,但你怎么知道呢?”
这又能是因为什么呢?不过就是所谓的“清明梦”而已——有些人就是能在梦中拥有清醒时的思考能力,即便梦里所有感知都和现实一样,把声色听触都营造得栩栩如生,也还是能知道自己正在做梦。以前他并没有这样的体验,大概是因为近期梦魇连连,无法进入深度睡眠的缘故吧。
“你真的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是在梦里吗?”黑鸟慢条斯理地问,“既然这里是梦的话,你应该知道现实中的情形吧?”
“……知道啊。现实里又没有说屁话的鸟。”
“那么,你现实里住的那个地方,那座和这里不同的城市,叫什么名字?”
面对这个简单至极的问题,答案简直早就挂在嘴边了。他张开嘴想要说出那个词。没有任何诘屈聱牙的字眼,是一个非常容易记住,还带着点浪漫感的词。
“我现在住的地方就是……”
言语因思维的空白而顿止了。黑鸟拍打起羽翼,细长的脖颈里爆发出刺耳尖锐的笑声。
“是什么呢?”它仿佛早知如此般蓄意追问,“是什么呀?你现在居住的那座城市,到底叫什么名字?想不起来了吗?明明应该知道的呀?”
那个名字就在他嘴边。他长久以来生活的地方就是这里。就算是在这个奇怪的梦境里,过去生活的点点滴滴也都能清楚回忆起来。唯独是这座城市的名字,明明是最先接触、最常用到的东西,却在每一处记忆里都模糊不清。这种感觉就像是小学时默写词语,如果看到答案的话就一定会恍然大悟,真正被考问的时候却狡猾地从脑中遁走了。
愈来愈显得可憎的黑鸟,就像是恶作剧成功般咭咭地笑个不停。“想不起来了吗?怎么都想不起来了吧?”
“一下子忘了而已!”
“真的吗?那,这座城市的名字,一共有几个字,应该记得吧?”
“不就是三个字的……”
不对。就算没看见黑鸟那副阴险的神情,他自己也知道这个不假思索就抛出来的答案是错的。
“是两个字的……”
强烈的错误感并没有因为改口而减轻。他疑惑地停住了口,努力去想上一次提起居住地是在什么场合。去掉平日里的闲谈不提,绝对有某些场合是要写到居住城市的。像是给老家寄东西或买车票,怎么也要选到具体的城市吧?然而,所有这些零散的回忆像是都被复制成了相似却不同的两份——城市的名字到底有多长?是两个字还是三个字?答案必定是其中之一,可无论选哪个,与之相反的记忆又会强烈得无法忽视。
“想不起来了吧?”黑鸟说,“这座城市的名字是禁忌哦。知道了名字就会被诅咒缠上。”
口中虽然这样说,它的眼神分明期望着他会知道答案,然后被诅咒缠身。不能让这个东西得逞——但说到底它也不过是梦的一部分而已,为什么非跟这种东西计较不可?如果就此走开,不去靠近湖边的话,想必就可以躲开它的骚扰了吧?
眼下想不起来居住地的名字,自然也是因为在梦里的缘故。不是说做梦的人无法做复杂的算数,也无法阅读文字吗?毕竟做梦也是大脑在休息的时间,有部分功能没有正常启用,正如汽车熄火时空调就无法制冷一样。等到这场梦醒来,一切都会恢复如常。
黑鸟十分亢奋,叽叽咯咯地笑个没完。
“真是个笨蛋!”它的羽翼雀跃地拍打起来,“你要到什么时候才搞得清楚状况呢?名字你已经找不到了,被别人偷走藏起来了!想要找到名字就要先找到那个小偷才行!找到他,然后把他杀了!这样说懂了吗?不杀了他你就永远回不去了!”
杀了他——用那孩童般细嫩的嗓音发出了如此指令。即使他早就在心里把这一切称作是“噩梦”,也还是没想到会真的听见与谋杀相关的字眼。难道这也是自己潜意识的一部分吗?因为平时看多了暴力题材的电影和,所以内心深处幻想杀死什么人来寻求刺激?好在只是梦而已。在梦里胡思乱想些刺激的事,并不能证明他是个坏人。
“真胆小!”黑鸟立刻奚落着说,“胆小鬼!难怪你被偷了东西也不知道!”
“我才没被偷什么,”他干巴巴地说,“你个变态鸟滚开。”
他冲那只讨厌的黑鸟虚踢了一脚,幻想能靠腿风把这鬼东西击飞出去,最好能远远地踹到天边去。虽然这种意念的攻击毫不奏效,黑鸟也还是象征性地向后小跳了两步,翘起的莲叶在它足底纷乱摇曳。
“真可怜!”黑鸟又奚落着说,“你已经找不到黑塔了。不杀掉那个小偷的话,是永远都找不到的哦!”
正像是预言一般,在那语调天真的诅咒之下,黑塔后方的霞光以肉眼可辨的速度开始了消退。眨眼间,铁幕似的黑天已沉沉压落。暗处吹来的寒风犹如刀刮,其中混杂着细碎的白霜,伴随呼吸而侵入肺腑。那种冻彻骨髓的刺痛如此真实,以至于他醒来时发现自己四肢蜷缩,大口呼吸着屋内如常的空气。在疼痛的战栗之中,他脑中仍然回荡着黑鸟提出的问题:这座城市到底叫什么名字?
他摇摇晃晃地从被窝里钻出来,空气中像有无数看不见的冰刺,在能接触得到的皮肤上戳刺出细孔,从针孔里流淌出去的却不是热气与鲜血,而是比白霜更森冷的寒意。(是错觉。)他的手脚像受冻坏死了那样呈现出近墨的酱紫色。(一定是刚睡醒的错觉。)他踉跄着走到衣柜旁边,从最底部的抽屉里开始搜寻。租房合同上一定会有的。这座城市的名字。这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被偷走的信息。
在一大叠编织袋底下,他果然找到了记忆中的租房合同。绝不会有错,当时他就是在这里与房东签订的。因为没有中介参与,合同是最简单最简陋的样式,为了节省纸张成本而用极小字号把全文都印在一页上。他把那张对折的纸从抽屉最深处拿起来,急切地想要展开阅读。
(这是什么?)
纸张上印刷的内容,是他根本不认识的“符画”。细密的、如同某种异国文字般的图案,用黑墨水一个挨一个地印在白纸上。每一个图形都像方块字般独立而清楚,但却绝不是他所认识的文字,简直像各种鸟类在沙上踩出来的脚印。整张纸上唯一能够令他理解的,只有右下角处他自己的签名而已。(这是梦。)
他盯着那张纸看了许久,然后捏着它慢慢站起来。如果自己还没清醒的话,就找别人问问好了。于是他穿着拖鞋走出门去,在门口遇到了正要出门上班的邻居。那是一个经常戴着手工袖套的中年女人,似乎是做保洁家政之类的工作,在他认识的所有租户中算得上是最安分和善的人之一。
女人手中扶着自行车,看见他时露出和往日一般无二的笑容,点了点头作为招呼。那笑容令蔡绩如释重负。他迎上前去,犹豫着递上手中的纸:“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几乎是他刚开口,对方脸上就露出了一种奇怪的神情,起初是惊讶,继而则显出害怕。肯定是被他这副刚醒来时衣衫不整的样子吓到了——他这样想着,不得不放低了声音继续恳求:“能不能帮我看一下这张纸……”
女人根本没去看那张纸。她猛然往后退了一步,脸上完全是一派扭曲痉挛的状态。那发皱的皮肤与肌肉的蠕动都无法称之为表情,只是如沸腾的水面那样胡乱鼓涌翻腾。她张开黑洞洞的嘴,从躯体内发出一阵金属质感的尖锐啸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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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778 无界之笼(上)
自那以后的记忆,说是丢失了并不确切,不如说是“在看别人的故事”。身体不由自主地采取了行动,脑袋里却像有另一个人冷眼旁观。这是怎么了?那个困在狭小的头脑密室中的自我发问道:刚才看见的合同和女人是怎么了?这是某种类似网络节目的恶作剧,还是自己仍旧身处噩梦?
思索之中,他已朝着更热闹的主街跑去——并非有任何明确的计划,只是本能地想去人群聚集的安全地带——迎面矗立的路牌上,如鸟爪印般的银色符号正闪闪发亮。举目望去,岂止是路牌,就连商铺上的招牌,贴在电线杆上的寻人启事和广告,此时此刻从他的眼中看来,也全都写满了那沙面鸟痕般陌生的“符画”。明明一切景物都是日常所熟悉的,却好像突然跑到了异国他乡。
看到这一幕后,被困在头脑中的那个自我反倒停止了喋喋不休。可以排除是恶搞节目的可能了。他转着圈打量四周,从就在胳膊边的电线杆,到直线距离超过千米的高楼广告牌,无处不是这种陌生的“符画”。换句话说,至少要把半个城区里有正常文字的物体都替换成这样。即便是最热门的整蛊节目,也不可能下如此血本。
他摸索着自己的口袋。因为租屋的楼层很低,门锁的安全性也不高,他即便睡觉也绝不会把手机放在床头,而是藏在最贴身的口袋,白天时再去店里充电。在这种情况下,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拿走他的手机几乎是不可能的。
手机果然还在衣袋里,没有因为他先前的惊慌逃跑而掉落。他点亮屏幕,快速地朝上面看了一眼,立刻把屏幕翻转过去。黑洞洞的后置摄像头照出他的脸,他又马上把手机整个塞回口袋里,仿佛害怕这台巴掌大的二手机器会偷窥自己。
不需要再解锁手机去确认了。屏幕亮起的时候,本该以巨大的白色字体显示出来的日期和时间,如今只有一个个鸟迹状的白色图案。如果是汉字显示成这样,还有望解释为无意中换错了某种书法字体,然而被替换掉的却是数字——电线杆上的那些广告,正常而言也该有手机号码的部分吧?难道世上还有任何一个现代国家不使用阿拉伯数字吗?
他木然地站在原地,脑中想象着一只黑鸟在城市上方腾跃,如同在堆翘的莲叶上起舞,所经之处留下一串串白色的爪印——真要是这样的话,此刻自己一定没有醒来,而是被困在了噩梦里。
有行人从他身边经过。他们的样子都很正常,似乎并不为充斥周遭的陌生文字困扰。然而他们脸上的神情也带着一股奇怪的感觉。他越是盯着这些行人看,就越觉得他们的五官透着虚假。明明就长在脸上,彼此的位置也正确无误,最终形成的却不是真正意义上的“面孔”,就像一堆线条在随机地起伏弯折。怎么会这样呢?明明每一张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人脸,他却无法读出任何表情来。
即便是捏出来的泥人、剪出来的纸人,也一样会有能够让人去解读的表情。无论是渗人的微笑也好,空洞的呆滞也好,既然能令人感到害怕,就证明已经形成了足以被认知为“面孔”的形态。然而,从他身旁不断走过去的,仿佛只是一些被风吹动的塑料袋,或是顾自运行的搬运机器,既没有表达自身的能力,也没有接收外部信息的必要。
他们是活着的。之所以知道这点,是因为每当蔡绩盯着一个人时,对方也会很快把头转向他。那两颗发光的、带有湿润光泽的球体正对着他,周遭的皮肤也纷乱无序地发皱或收缩。这样毫无表达的抽搐,令他想起在土中胡乱翻滚的蚯蚓。
这就是昆虫看见人类做表情时的感觉吧,他心里想着,喉咙里竟然不由自主地冒出一串尖锐的笑声。街道上的脑袋霎时都转向他,每颗头颅上的皮肉都不同程度地挤压出皴皱。其中一个人张开了嘴,从黑洞洞的气孔里发出了金属管般刺耳的气鸣,接着就朝他迈了一步。他们这是想干什么?是发现自己是这个世界的异类了吗?如果是这样,也许自己也应该立刻装出一副五官乱扭的样子,再呜呜呜地怪叫几声。可他最后还是没这样做,因为实实在在是太可笑了。与其像个小丑似地干些怪事,还不如被这个疯狂的世界杀掉算了。
他赌气般地站着不动,等那些不知还算不算是人的东西露出真正的意图——划下个道儿来吧!他脑袋来有个小人莫名其妙地喊起来,那声音甚至不是他自己的,而是一个大义凛然到滑稽程度的壮年男人的声音。有什么招数都使出来,蔡某哪怕皱一下眉——
这实在是太傻了,傻得令他自己也忍不住想放声大笑,于是赶紧把这个该死的毫不相干的声音赶出脑海。在这种情况下大脑非但没有在想对策,还在幻想这么丢脸的逞英雄桥段,自己简直就是个彻头彻尾的小丑。正这样想着,那个发出怪异声音的“人”却停止了向他靠近,顾自转身走开了。原本盯着他不动的行人,也一个接一个地把头转开,又继续走他们各自的路。整个世界突然间遗忘了他的存在,继续照原本的秩序运行起来,只剩他呆若木鸡地站在那里。
看吧,这才是跳梁小丑!他脑袋里那个可恶的浑厚男音一下子冒了出来。只消我三拳两脚,就能把这些鼠辈全数打发——
搞不好是因为自己承认了自己是个丑角的缘故。他想道,也许自己就是一本书里的丑角,还是以某个作者特别讨厌的人物为原型写的。这整个世界被创造出来都是为了折磨自己,唯有自己不断地露出丑态,遭到嘲笑,才能满足那些读者的无聊欲望,然后勉强苟活到下一页。
那么你就做点可笑的事试试看?一个微弱的声音试探性地提议,听起来酷似失踪以前的小刍。如果出点丑就能没事了的话……
怎么可能有这种事!另一个声音吼叫着说。我什么也没做错,什么也没做错!凭什么让我经历这些烂事!这全都是你的错!
他感到体内有某个筋嗡地崩断了,那个酷似小刍的声音也骤然消失。这是真的吗?他心里一直把近来的怪事全怪在小刍头上吗?或者这只是无意义的呓语而已?
呓语不也是真心话吗?另一个声音问道。就因为是不假思索就说出来的,才是最真实的念头……
别扯这些没用的了!那个最狂躁也最像他自己的声音吼道,现在一切都不重要了!到底要怎么办!还能去上班吗?还能正常地生活吗?如果不能让一切恢复正常,过往全部的努力就又要白费了!就像修车店里的时间那样白费了!
脑中七嘴八舌的杂音终于歇住了,像是被那个发狂的自己给吓得不敢出声。然而,就在这陷入寂静的内心世界里,一个更响亮却更空洞的声音说:一切都不重要了。
工作不重要了。未来不重要了。过去所构想所追求的一切都不再重要,因为世界末日已经降临了。也许不是真实世界的末日,但却一定是自我的末日。能够理解吗?常识的世界是不可能变成这样的,所以要么这里是一场逼真的梦,要么就是你自己的问题。
那些路人并没伤害你不是吗?隔壁的邻居也好,路过的陌生人也好,做着无法理解的表情,发出无法理解的声音,假如那不是他们的问题,那就是你自己的头脑出了问题。就像之前一直有所预兆的那样,那个一直令你担忧的头脑中的隐疾,到如今终于爆发了。上一次是忘记了道路,这一次则是失去了对语言和人类表情的理解。这座城市并没有变化,只是你自己已经失去了常人的资格。
是这样的吗?这段时间以来所有的不对劲,都是某种精神疾病发作的前兆。这样想着,他在恐惧之外竟然还感到惊奇——原来疯狂是这么简单的一回事。并不是真的变成了什么都不懂的痴呆儿,甚至思维还要比过去活跃得多。自己现在说是冷静也不为过吧?可那没有任何的用处,大脑的机能既然出了故障,就犹如是电脑的硬件出了问题,根本无法靠主观意志的努力得到治愈。不管他是大哭大闹,还是绞尽脑汁去解释这整件事,最后也一样无法改变现在的处境。这就是无可奈何的家族遗传,是他童年时代在耳畔萦绕不去的噩梦。
(疯子。那个被关在地窖里死去的疯子。他和我是血亲……)
现在他终于落到了这个设想过无数遍的噩梦里。在幼年的幻想中,一旦落入到这种境地,他会非常冷静地面对这件事:首先他要凭顽强的意志力克服那种发狂的精神冲动,然后去医院接受治疗,到了怎么都治不好的时候则要痛快地了断。他以此安慰自己,只要意志足够坚强,就不会落入到最糟糕的境地里去。
现在他知道自己的这种设想是多么幼稚。他没有做任何称得上糟蹋身体的事,却依旧在不知不觉中陷入了臆想与幻觉的包围,明知是自己的问题也无力回天。去医院吗?那谁又能替他支付长期治疗的费用?到最后也只是像叔爷爷那样被关在家里而已——如果到时候他还有家的话。
如此一来,剩下的选择就很明晰了。既不会拖累家人,也不用承受他人的嘲笑和轻蔑,说不定还能得到几声同情的叹息。(你可是为社会做贡献了呀!一个假惺惺的热情声音在他脑袋里说。)尽管如此,他的脚却牢牢地钉在地上不动。
他害怕这件事。事到临头,他才发现自己如此害怕这件事,以至于连想象怎么去实施的勇气都没有。这不像电影屏幕里精心设计过的漂亮镜头,或是不假思索就从嘴里冒出来的赌气话。如果真的去实施,那就意味着从过去到现在,还有从今往后的全部人生,全部都没有了意义,没有了可能,连最少最少的东西都不会再拥有。失去一切。这概念说出来时没有一点真实感——他根本就没有做好去死的心理准备。
真的到了非死不可的地步吗?他迟疑地考虑着。即便是失去了某些器官机能的人,在如今的社会里也一样能生存下来。也许很能再爬到更高的阶层,可是现在的生活真的就那么不好吗?能够干着不算太讨厌的工作,每天都吃饱睡、有个房子睡觉,闲暇的时候看看喜欢的电影。这些都是离开故乡后好不容易得到的生活,轻易结束难道就一点都不可惜吗?
也许还有别的办法。也许一个人即便无法阅读,甚至无法同他人交流,也一样能在世间生存下去。或者——也许这种病症并非永久性的,只要他保持耐心和冷静,好好地休息几天,一切就会恢复如常。这想法可不是无的放矢,上次他忽然忘记了路,不也是走着走着就恢复了吗?人体的奇妙毕竟不是汽车能比的,肉体的伤口可以自行愈合,精神上的疾病呢?或许也会随着生活的自律而改善吧?
他想着想着,胸口渐渐地涌出热气,四肢关节也不再冷得发僵。当务之急是不能被人当成危险的疯子抓起来,然后慢慢寻找恢复正常的时机。想到上次忽然迷路的经历,他连忙转身往租屋走去。正是大部分人出门上班的时刻,他在途中遇见好几个住在附近的熟人。虽然他们的面孔在他眼中极难分辨,可身材和衣服却一如往昔。当这些人停下脚步,冲着他发出尖鸣时,他也尽量镇静地挤出微笑,直到他们全都走开。像这样胆战心惊地回到家中,他也确信这些人并非突然变成了怪物,问题果然是出在自己身上。
把家中的门窗都锁死以后,他独自坐在床边,开始思考接下来的对策。不知道具体的病因,那就不能够胡乱吃药,以现在的状况,想去医院挂号也是困难重重。能否事先写好解释自己情况的纸条,再去拜托邻居把自己带到医院去?
假设此时自己说出来的话,写出来的字,在旁人那里都是可以理解的,至少他还可以把自己的病情解释清楚。据说,碰到某些罕见病时,医院甚至愿意免费治疗。自己会不会也能碰到这样的运气呢?不过,麻烦之处是这房间里没有特意准备过纸笔,如果不想写成血书的话,也只能去附近的超市里找。等下在这屋子的角落里翻一翻,多半可以找到足够买纸笔的零钱。
想着想着,他听见窗外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那声音令他有种想要走出去的冲动。走进雨中,跟着那声音去迷雾深处,去真正属于他的地方。为了抵抗这种奇怪的念头,他索性抓起被子从头到脚兜住自己。
沉闷的黑暗果然使他镇静下来,想起自己的雨伞忘在了店里。还是等雨停了再出去吧。他在温暖而干燥的黑暗中闭上眼睛,又慢慢滑入睡眠之中。在朦胧未熄的意识里,他想起黑鸟对他说过的话——很快又要见到那个烦人的东西了吧?他的手从膝盖上滑落下来,思维又飘向那场湖畔黄昏之梦。
(本章完)
779 无界之笼(中)
“清明梦”虽然在网上被描绘得很美好,他在实际体验后却觉得很反感。如果是普通的梦境,即便是最糟糕最焦虑的噩梦,至少睡着的时候丝毫不必担忧第二天的工作,醒来的那个瞬间甚至能叫人感到幸福。而“清明梦”却完全剥夺了这种忘忧的幸福感,哪怕他又一次走在接近湖畔的路上,意识到自己已经睡着了,也还是没能忘记自己入睡前所烦恼的事情。
不能在这个时候睡太久,否则天黑了去医院只会更麻烦,老板可能还会因为他的失踪而报警。所以,他必须要尽快醒过来,先在屋子里找到零钱,然后去店里买笔——越是这么焦急地催促自己,他反而越是拖延着不想醒过来。干脆再去那个湖边看看吧。去看看湖对面的黑塔有什么变化?那只黑鸟还在不在?只要睡得更久一些,也许醒来时身体就自行恢复了,还省了去医院求助的麻烦。
不费多少力气就说服了自己,他索性把现实中的困境抛在脑后,一心一意地往湖边走。这次的梦境和往日明显不同——天完全黑了,满月正如燃烧发红的烟头,从中四散出紊乱的云流。正前方的天际线上没有霞光,却依然在微微发亮。那是种淡红色的、像被蒙在厚纱布底下的炭火所散发的光晕。他在行走中眯起眼睛,引脖高望,竭力想把前方的情形看得更清楚些。然而寒风迅猛,夹杂着盐粒状的白霜,吹得他只能把脖子缩回来。
现在这里有点像是冬夜了。绕过最后一片林木围成的篱墙,隔绝黑塔的幽湖又一次出现在他面前。入目的情形使他惊得合不拢嘴,差点就转身逃回幽暗的林径当中。在他真的这么干以前,有个熟悉的声音叫住了他。
“喂,现在走掉的话,你就彻底没救了。”
他稳住心神朝湖面上张望。果不其然,说话的是那只黑鸟。它躺在距离湖岸不到三步的莲叶堆上,浑圆漆黑的眼睛冷冷地瞧着他。如果是人类甚至猫狗摆出这样的休憩姿势,他不会觉得有什么不对,但一只水鸟如此别扭地侧躺着,把一边的翅膀完全压在身下,他就只见过濒死的家禽做过类似的行为。
“对啊,我就要死了。”黑鸟说,声音里透出了虚浮的疲倦。
蔡绩怀疑地观察了它好一阵子,这才慢慢地向它走去。整个过程中,黑鸟始终无力地侧躺着,压在上方的细脚轻微痉挛。它的羽毛已变得稀疏无光,鼻腔周边流出带血丝的透明液体。那窄小的胸膛急促起伏着,显然是快呼吸不过来了。只是它的目光依然明亮锐利,没有任何失去神智而涣散的迹象。
如果是上次做梦时看见它这样,蔡绩一定会无情地发出嘲笑,可联想到自己在现实中的遭遇,他反而有了种同病相怜的哀伤。于是,他暂时忽略了湖面上极其明显的异状,在距离黑鸟最近的岸边蹲了下来。
“喂,你到底怎么了?”他试探着问道,“吃错东西了?”
“中转站耗尽了。”黑鸟说,“这个中转站就要到极限了。”
“中转站?你?”
“我是……接收点。”
黑鸟了无生气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又重复道:“我是接收点。”
他心想这真是个奇怪的梦。如果这只鸟生病也是自己潜意识的作为,“接收点”这样的词就完全不知由来了。可听见黑鸟用小孩的声线这样说话,他也不免有点心软。抛开说人话这点不提,眼前这只鸟是还未长成的幼鸟,硬要换算成人类年龄的话,估计就只有八到十二岁左右。要是自己在那个年龄被告知会死,是无论如何都接受不了的吧?
“我是长不大的。”黑鸟镇静地说,“没有接收点能承受长时间的信号。中转站已经透支,所以我也要报废了。这是一开始就知道的。”
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他的心头浮现出这句话来。过去两次梦境中,黑鸟那些叫人厌恶的举止在此刻似乎全都无关紧要了。恍惚之间,他甚至觉得倒在湖面上奄奄待毙的并非一只异常镇静的水鸟,而是一个真正的人类幼童。虽说这只是梦而已——他一边不断跟自己强调着,一边还是犹豫着问:“你真的要死了?没有别的办法?”
“你也看得出来吧?现在,信号已经很差了。”
“那这座湖呢?今后就没别的东西住在这里了吗?”
“才不是。信号是不会长时间中断的。等这个中转站彻底停摆,下一个就会来接替。”
难道这片湖上还会跑来别的黑水鸡吗?他在心里想着,如果这样能说人话的黑水鸡在现实里真的存在,而且还有这么多只,简直就是个妖怪家族。正想着这些乱七八糟的事,黑鸟忽然问他:“你在那座城市里,遇到问题了吧?”
“啊?”
“被排斥了吧?要是什么都不做,你的情况还会继续恶化下去的。”
难道你是医生吗?蔡绩真想这么反问出去。可就正像他一开始意识到的那样,既然黑鸟也是潜意识里创造的幻梦,自己跟自己斗嘴就毫无意义。对方之所以会说这种话,多半是因为自己心里对病愈的事也保持悲观态度。想明白这点,他只感到一阵颓然。而黑鸟依然毫不留情地揭穿他的心声:“去医院也是没用的。要是找到错的医院,说不定还会提早送命呢。”
“你什么意思?”
黑鸟发出细细的、有点不怀好意的笑声。光是做了这点小幅度的动作,半透明的血浆立刻就从它眼眶周围淌了下来。那情形叫蔡绩胆战心惊,它自己却好像浑然不觉,依然用虚弱飘忽的孩童声线对他说:
“我,知道怎么救你哦。”
“……救我?”
“这里不是你的梦,而是我的,只要今后你还能到这里来。下一个我也会继续解答你的疑惑。但是,在那之前——我先告诉你怎样逃出去。”
蔡绩傻乎乎地重复道:“逃出去?”
“从小偷的梦里逃出去。”黑鸟说,它那一本正经的声调更加令蔡绩感到天旋地转,“现在的你被城市排斥了,对吧?”
他努力地消化黑鸟的话。如果说是疾病让他把所有人都看成怪物,那么反过来说,是外部世界把他排除了出去,似乎也可以接受。应该说,把责任推卸到了自身以外的主体上,听起来反而好过一些——大概这就是梦中黑鸟会采取这种说法的原因吧。
“……是。”
“那么,一定是遇到了小偷。有吗?”
“什么小偷?”
“奇怪的事情,有遇到吧?是碰到了什么人,然后才被排斥的?是遇见了谁,才到我这里来的?”
“能有什么奇怪的……”
眼看已经把否决的话说到一半,某个白天的记忆忽地闪回到他心里。头次出现做噩梦的现象,不就是从那天开始的吗?
看到他呆滞的模样,黑鸟愉快地拍打起羽翼。因为已经虚弱到站不起来的程度,只有朝天那一侧的翅膀能够扇动起来。
“有的吧?”它期待地问,漆黑的眼珠不断眨动,简直像个在等大人表扬的小孩,“确实是有的吧?以前没有碰见过的人,让你觉得印象深刻的人。肯定出现了的。对的吧?”
他确实遇到了陌生人,但要说印象深刻却不尽然。此刻再去回忆那天的客人,遑论长相如何,就连穿着都记不清楚了。奇怪的是,对方的声音明明没有什么特色,却很鲜明地留在他脑袋里。那个总是兴高采烈、旁若无人,滔滔不绝地议论着电影角色的声音,既不格外高亮也不特别低沉,只是很普通的年轻男性的嗓音而已。
为什么会这么牢固地留在他脑海里呢?现在想来,他隐隐明白了缘故:不管说到什么事,那个声音都透着一股虚假的热情,看似投入情绪,实则却置身事外。要说他记忆中有什么与之类似的腔调,大概就只有幼年参与邻居女儿的葬礼时,大人们在殡仪馆里嚎啕到嘶哑、伤心得捶胸顿脚,把石砖都跺得咣咣乱响,眼角却连一滴眼泪也没有地哭诉自己的悲痛。没错,如今他知道那悲痛大半是做给别人看的,而那个陌生人的热情——也一样虚假得像是在演给虚空外的观众。
“……是那个人。”他不由地低语。
“就是那个人。”黑鸟说,“是那个人的错哦。”
这会是真的吗?在梦中无故提及的陌生人,充其量不过是一面之缘,却被指控是自己这场怪病的元凶。假如自己还有理智的话,就该知道这又是潜意识在寻找借口,就像老家的人总把厄运怪在祖坟的风水,或者是某种蓄意诅咒上。可是,即便不断对自己说这样很不好,黑鸟的话却还是一字一句地钻进耳中,引起他内心深处的疑窦。
“那个人……有什么特别的吗?”
“他是尾巴。”
“尾巴?”
“嗯,蛇的尾巴。会唱歌的尾巴。吸引小动物靠近的那种。”
可能说的是响尾蛇吧。对于这种只能在电视上看见的蛇类,他并不了解其具体习性。听到黑鸟这样说,他脑海中首先浮现的却是幼年时代看见野猫伏在山垄间,对着树枝上的麻雀发出一声声娇脆的鸟叫。要不是亲眼所见,他绝不会相信猫能否发出那种声响。有时他甚至会想到那些流传在乡间的故事——既然野猫能够像鸟一样鸣唱,会模仿人话的黄鼠狼搞不好也真的存在。可是,就算真的有,那也只是牲畜本能的行为而已,世上绝不可能像“美女蛇”那样装扮成活人的精怪。
“为什么不行呢?”黑鸟问。如今它再也无法像过去那样跳来跳去,他才得以看清楚覆羽之下嶙峋干瘦的躯体。黑鸟的确是快要死了,那双黑睛渴望地眨动着,再也没有过去傲慢险恶的态度。它这天真而无助的样子,使得蔡绩前所未有地感到了对它的亲近与同情。他几乎忘记了此刻湖面的异样,又俯下身尽量靠近黑鸟所在的地方。
“我不认识那个人,”他有点结巴地解释道,“我只见过他一次。”
“那么,就去找呀。要尽快去找。”
怎么可能在茫茫人海里找到一个连长相都忘记的人?如果对方有明显的特征也就算了,可无论怎么回想,那都是一个再平凡不过的男大学生。哪怕在大学校园里跟对方擦肩而过,他也不可能认得出来。更何况,他如今看见的面孔……
“声音,记得的吧?那个人说话的声音,很难忘吧?”
“可我现在听到的声音都……”
“那个人不一样。”黑鸟极有信心地说,“那个人的声音是藏不住的。”
“你的意思是,我还能听见这个人的声音吗?”
“嗯,能听见,也能看见。蛇的尾巴。”
细小的鸟喙随着声音轻轻翕合,仿佛想去啄那条正在无形中歌唱的尾巴。它的渴望如此强烈,竟然还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去找那个人。快点去找呀。找到他,你就可以拿回失去的东西。”
“只要找到他就行吗?”
黑鸟无可奈何地瞧着他:“你真笨。”
“啊?”
“蛇尾巴,要砍掉的。”
那样的话不就把蛇激怒了吗?他在心里暗暗地想着。然而因为心烦意乱,他也没有闲情做这种争论。不管黑鸟怎么说,他可从来没觉得自己很笨。“砍掉蛇尾巴”之类的话,说穿了不就是要杀掉一个人吗?正和上次做梦时黑鸟所说的一样,是想告诉他只有杀死某个人,自己才能够痊愈。
“如果杀了人的话,我也活不了。”他一边唾弃着自己,一边又忍不住继续对黑鸟说,“我……我从来没杀过人。”
“从来都没有吗?”黑鸟认真地,仿佛带着惊奇地问,“你明明长得这么大了,一个人都没有杀过吗?”
“当然没有!那是犯法的事!”
“但是,你不做的话也一样会死呀?”
那完全是不同的。就算同样是死掉,什么都没做地病死也比杀害无辜后被判处死刑要好得多。他刚一这么想,黑鸟又细细地笑起来,那天真的笑声里间杂着凌乱支离的喘息。“为什么呀?比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病死,被别人用痛苦最少的方式杀死不是更好吗?对你来说,现在犯什么罪都是毫无代价的了。只是自杀的方法不同而已。别人,已经杀不了你了。”
听到这句似曾相识的话,他像被人打了一棍子似地跳起来。吼叫声条件反射地从他喉咙里冲了出来:“那也不该连累无辜的人!”
“是吗?为什么?”
“你再说这种话,我马上就从这里离开。”
黑鸟稍稍抬起瘦小的脑袋,仔仔细细地打量起他。虽然那目光照旧令他感到不适,但也不像过去那样满怀恶意。它只是好奇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儿后才问道:“生气了吗?因为那个咬掉别人手指的老人?”
“你……”
“我知道的呀。但不是因为在你的梦里。对你这个层级的生命来说,我想知道的东西就能知道。”
还不等蔡绩反应过来,它又把脑袋垂了下去。
“不过,这两件事是不一样的。因为那个人就只是尾巴而已。就算你把他杀了,也不会有任何惩罚。”
“怎么可能?这可是杀人,警察一定会……”
“才不会呢。只要那个人死了,你就立刻得救了。这点是千真万确的。”
“你是说,只要这个人死了,我的病就会立刻好转吗?”
黑鸟静静地盯着他看了一会儿。“你真笨,”它说,“就算想教会你也只是浪费资源。真讨厌。”
“……你发什么脾气啊?”
黑鸟依然固执地重复道:“把我的资源浪费在你身上,真讨厌!”
既然如此,他不如直接走开——这个想法伴随着怒气冒了出来。他马上就想放任这个东西自生自灭,只是看见它那副奄奄一息的样子,一时又觉得这样做有些残忍。还没等他理清楚自己的思绪,黑鸟已转变了态度,近乎央求地对他说:“去把那个人杀掉,不行吗?”
“……不行。”
“肯定不会有死刑的。”
听到这信誓旦旦的孩子话,蔡绩感觉自己简直要被气笑了。“你怎么知道没有?”
“因为,那个人本来就是要死掉的。打开瓶子的时候必须把封口撕掉,对吧?只要瓶子打开了,里面的东西出来了,你就不会有死刑这回事了。而且……”
“而且什么?
“你的朋友,是被他害死的哦。”
比之过往截然不同的湖水,在潋滟闪耀的波涛中起伏变幻着。蔡绩有点失神地望着那迷幻的景象,心想谁能称得上是“自己的朋友”?紧接着答案自动浮现在心中——自然,在这里能称得上是朋友的人,大概也只有失踪的小刍了。
“小刍……和那个人有关系吗?”
“去把他杀掉。”黑鸟依然祈求似地说,“不行吗?明明就全是他的错呀。只要那个人死了,神灵就会把朋友还给你的,病也会治好的。”
会在梦里构想出这样的对白来,自己大抵是真的患上遗传性精神病了——他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却像被湖水吸引那样,浑浑噩噩地,身不由己地,朝着黑鸟进一步俯身过去。已经接近到极限了,如果再往前一分一毫,他都会因为失去平衡而跌进湖里去。他张开嘴,说出来的话轻得就像在对睡着的毒蛇呵气。
“如果碰上的话,我确实可以看见他吧?”他悄悄地、口舌干涩地问,“听到他的声音,我也可以辨别出来?”
“可以的,可以的!”
黑鸟连连应答的声音,听起来反倒像噪鹃刺耳的啼鸣。只不过是梦而已。在梦里把无关的人当作自己生病的罪魁祸首,甚至被劝说着要实施谋杀,虽然不是件光彩的事,可到底也没有真的伤害到谁。这就像是为了寻求刺激去看惊悚电影一样,把内心的阴暗想法在无人处宣泄掉,人的精神才能保持正常。
“要是,”他听见自己这样说,“要是真碰到这样的人,我就相信你的话。”
现实里当然不会有“蛇尾巴”,因为生病的是他自己,被迫承担后果的人也只会是他自己。可是——万一真的有这样一个人存在呢?万一超越现实的情况真的发生,那是不是说明黑鸟的建议是有效的呢?
黑鸟的眼睛闪闪发亮。那如火苗的光亮并不来自它小小的、垂死的身躯,而是映出了湖水的色彩。
“你一定要去做。”它说,“这是为了所有人。只要蛇尾巴死掉,创造我的神灵就能把你的朋友还给你。”
从黑鸟稚嫩的声音里,他第一次听出了真诚的情感。真的是神灵把这只说人话的鸟送进他的梦里吗?那么别的奇迹是否也可能发生?或者这也是自己绝望之中幻想出来的古怪信仰?踌躇之中,他轻轻地叫唤了对方一声。
“喂,创造你的神,叫什么名字?”
“想知道吗?怎么样都想知道?”
“你不说就算了。不过,这片湖……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最初就被他压在心底的疑问,此刻终于忍不住抛了出来。黑鸟的翅膀似乎因为喜悦而轻轻扬起,很快又无力地耷拉下去。
“很漂亮吧?现在的状态。这个分区要重启了,所以,把旧的东西都清理掉。很漂亮,是不是?”
像是想讨要夸奖那样,黑鸟反复地征询着他的意见。他只得鼓足勇气,再次抬起头打量整片湖水。
夜色中已经看不见黑塔的踪迹,只有滚滚浓烟般的飞云环绕着满月。曾经在湖面上肆意生长、繁茂到彼此推挤的浮叶已然显露出颓败。高处的圆叶蜷曲而憔悴,发黑的边缘处如遭烈火烧燎。在败叶之间,一簇簇明亮的红火摇曳着。那应该是这些植物所结的花朵吧?然而他根本看不清花朵的形体。眼睛越是去追逐光源,视野里反而越是一片漆黑。恐惧于会因此而失明,他只能去看湖水上的倒影。那发光的影子也是破碎而扭曲的,在鼓噪沸腾的湖水中飘舞。
水中之火。他情不自禁地这样想。湖中燃烧不止的火焰才是真实,而水上变幻的花朵不过是火的倒影,是破碎星辰自湖心深处升起的一缕幽魂。如果这也只是自己的幻想,那真实究竟又存在何处?是否真有一位神灵创造了整个世界?
在这徜徉着花火的湖面上,黑鸟的影子渐渐单薄下去,仿佛只是一堆偶然聚拢在那儿的羽毛。只有闪烁火光的眼睛望着他,依然问道:“重启时的样子很漂亮,对吧?”
骇人的壮丽。他心里想着这个词,慢慢地,像抵抗不住诱惑般点下了头。孩童欢喜的笑声弥漫在湖面上,使他胸中充溢着重获新生般的希望感,同时却又如此的羞惭与惊慌。梦醒以前,他清楚地听见了自己的心声:要是能让这场梦变成现实的话,他情愿为此去杀人;而睁开眼后,他又感到自己距离疯狂更近了一步。
(本章完)
780 无界之笼(下)
在修车店工作时,小刍曾提出一个问题。大概是害怕惹他发火,那个乖学生问话时战战兢兢,如同饥渴的野生动物溜进了人类的院落。明明畏惧危险,却又忍不住要向前探索。看到他如此紧张,蔡绩还以为这呆瓜真的会问出一些特别敏感的问题,比如他亲生母亲的去向,或者自己同继母子女的关系。
结果,对方用细如蚊蚋的音量问:“疯子是什么样的?”
他家里关过一个疯子,这是村内所有人都知道的事。对于偶尔在深夜游荡于农田中的赤裸人影,对于穿透地窖厚重石板传出来的怪异喊叫,对于他们整个家庭在提起这件事所表露出来的支支吾吾的神态,早已衍生出了无数阴气森森、鬼影幢幢的传闻故事。有人说这是因为他们的家族祖上曾有人挖掘古墓,因此才亏损了阴德;也有人说这是因为他的叔爷爷半夜时撞见了死人的影子,还向影子吐了口水,最终遭受了不敬鬼神的报应。但凡他听到的故事,基本可以断定全是假的。然而这些传言已使整个家族都感到羞耻,更加对那个常年住在地窖里的老人绝口不提。
现在想来,这种态度大约助长了人们制造流言的兴趣,但幼年时代的他并不理解这种心理。他也没有清楚意识到住在地窖里的老人和家中其他人有什么不同。当他踮起脚尖都看不见灶台上的锅时,记忆中的爷爷是满头灰发,而关在地窖里的人却接近秃顶,只有几撮稀稀拉拉的白毛绕着颅顶垂落。这两个人竟是相差两岁的亲兄弟,他要到十岁以后才能理解这点。
老人总是在地窖里,地窖的门由钢筋条栓住,并且缠绕着拇指粗的锁链。每天傍晚的时候,家里人就从通风孔给他送一次饭。每隔一两个月,似乎是专挑黄历上的吉日,大人们会在夜里解开地窖的锁,把他带到外头来清洗检查。他曾趁着这种机会走到地窖边,悄悄观望那黑暗深处的空间。里头的空气是湿冷的,积满酸臭和腐败的气味。被关在这个地方的人平日里都能干些什么呢?为什么要把他关在这样的地方?
虽然从来没有人刻意教过,他却在生命很早的阶段就体验到同情的感觉。每当大人出门干活,他就会悄悄靠近通风孔,同那双露出来的眼睛说话。那个声音苍老嘶哑,时不时会漏过他的问题,但大部分时候都能回答得很好。正是这个关在地窖里的疯子告诉他家族中的诸多往事,告诉他“叔爷爷”究竟是什么意思,还有他母亲的来历。在这个地窖中的疯子去世以前,他一直是整个家中最愿意和自己说话的人。为此,他不愿意说那个老人的坏话,只说疯子也是生病的人。小刍问他为什么不把病人送去医院,他解释说那是很难治的病,而且要花很多钱。
他想,对于小刍这样父母赚了钱、早早搬成城里的小孩,要理解这点恐怕很困难。但小刍对这个答案竟然一点也不惊讶,而是理解地点点头。
“那,为什么把他关起来?”
面对这个问题,他把嘴张了又闭。最后说出来的答案,到底也和他最讨厌的家里人如出一辙。
“那是为了他好。”
“为什么?被关在地窖里很可怜啊。为什么这样对病人?”
面对小刍天真无知的提问,被他隐去不提的记忆霎时又萦回心头。没错,大部分时候老人都是正常的。像普通长辈那样问他日期,问他学了哪些字,吃了什么东西,也像村中独居的老太太一样哀叹家人对自己的残酷。就是在这样寻常的谈话里,突然有一天,老人神神秘秘地对他说:
“我是不死的。”
已经在上小学,并且理解了死亡是怎么回事的他,一时间被这句话惊得呆若木鸡。老人的两只眼睛在通风孔中轮流出现,带着得意的神情观察他的反应。
不知该相信学校里的老师,还是地窖中这个从来不责备他的老人,他犹犹豫豫地说:“人都是会死的。”
“我不一样。”老人在地窖中宣布道。那声音和平时没有任何区别,就像在告诉他家门外那棵皂角树的来历一样平静自然,“我年轻的时候,给乌梢公做过徒弟,它教得我长生不死之术。只要我不自杀,谁都杀不死我,鬼也带不走我。”
那时他不知道老人嘴里的“乌梢公”是指什么,但因为听过收音机里的评书,也知道许多仙人教授法术的故事。难道老人也有这么了不起的经历吗?可是,真要是这么了不起的人,怎么会被关在地窖里?他把自己的想法诚实地告诉对方,换来一阵带有干咳的大笑。
“这是我的‘劫’。”老人说,“我长生不死了,享用的比别人多,老天爷就不满意,就要让别人来害我。我啊,现在自己躲在这地方,比外头安全。”
如果老人说这些话时伴有诡异的笑声,阴森的语调,或是用可怕的眼神盯着他,他一定会知道他是病症发作了。正是这些话语被说得那样自然大方,才使人忍不住要去相信。面前的人真的是个疯子吗?或者只是知道了旁人所不知道的真相?
“你是……自愿留在这里的?”
“是啊。出去了,不安全。”
“怎么不安全?”
“会有人害我。”
老人冷静地、深信不疑地说:“外面的人已经被替换掉了。他们中有人一直监视我,要找机会害我。我已经见过其中的几个。他们都不是活人,都是早被换掉的。虽然他们杀不死我,却总想把我活埋起来,逼我自己把自己杀了。我躲在这儿,他们就以为我已经被困住了。我,死不了。”
假如换成任何成年人在场,一定会把这件事判断为纯粹的被害妄想。但在那时的他眼中,道理的正确与否是从身份和态度决定的。老人虽然被关在地窖里,却是一个不可否认的长辈,说话时不容置疑的权威感,也完全不输于学校老师。而言语中流露出的神秘氛围,更令他愿意去相信老人的话——真要有长生不死这件事存在,那不是太好了吗?然而,如果老人的话是真的,那可怕的事实就是村中藏有非同一般的坏人。非但不是真正的村民,甚至也可能不是人类。
“他们是谁?”他小声地问对方,“是谁要抓你?”
“哪个都要抓我。他们啊,可以装成任何人的样子。说不准什么时候,就变了。”
这时,地窖中露出的眼睛定定地望着他,仿佛从说话开始就从来不曾眨动过。他懵懂地回望过去,忽然间透过那双眼睛,看出了潜伏在后方的疯狂念头:老人正在怀疑他,认为他也被别的东西替换掉了。
当时他只是感到委屈,却不知道自己经历了多大的风险。后来地窖里的老人死了。据说是被旧菜坛子的碎片绊了一跤,从梯子上跌落而意外摔死的。这种死法又引起了新的流言,认为是他们家里人悄悄地解决了一个麻烦。他也终于在震惊中遽然醒悟,老人关于长生不死的故事终究只是疯话。这才是真正的疯狂,不需要像戏台上的演员那样举止滑稽,也未必会像小孩般哭笑吵闹。所谓的疯子即是视疯狂如真理。
当老人因为疯病而咬掉村中小孩的手指时,当他在雨夜的泥地里浑身赤裸、像蛇一般蠕动爬行时,他的情绪或者就和躲在地窖中时同样平静。因为有着永生不死的自信,对于常人所无法忍耐的孤独与痛苦,他可以轻易地接受;对于常人无法想象的残酷暴行,他也可以轻易地实施。在旁人惊恐尖叫的时候,老人眼中看见的究竟是什么?他幻想中那个赐予了长生的“乌梢公”,是否也曾在他人鲜血流淌时对他悄声低语,把种种偏执的念头送进他耳中?
如果这一切并不是出于那颗错乱头脑对于死亡的极端恐惧,而是受到了真实存在的精怪蛊惑,那对于自己而言不啻是精神上的赦免。因而,每当对血脉遗传和未来命运的恐惧袭上心头,他总是想去相信“乌梢公”的存在,既而又因负罪感而不得不去否定。即便真有一只会说话的动物欺骗了叔爷爷,去选择相信的也是老人自己,为此而咬断他人手指的是老人自己做出的行为,所以这份责任终归无法推卸。
——所以,如果黑鸟说的话是真的就好了。
漫步在街道上时,他这样想着。在葬礼结束之后,曾经对地窖中的老人怀有的那种失望乃至于厌憎的情感,到了如今终于得以消解。那是因为,他终于明白老人曾今看见、听见的是什么样的世界。他终于知道,理性不过是个困在故障汽车里的司机,无论水平多么高超,意志多么坚强,在失灵的刹车与涂黑的窗户面前也终究无能为力。最初的疯狂不是自思维而到行为,而是自五感而至思维。
眼前的世界,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混乱色调,一切形状都随着每种最细微的声音而剧烈地震颤着;每种声音也具有了线条状的形体,如烧红镍丝般重重绕附在物体表面,时而因短暂的静默而发黑收缩,时而又伴随着震耳的杂音发出炫光,分裂出层层叠叠的罗网。身处在这狂乱无序、好似用铁丝球蘸着颜料胡乱涂抹出来的世界里,过往一切可供参考的常识都没有了意义。即便身处在人类文明的聚集之处,也等同是跌落到精神的孤岛上。
这是诅咒。他记得黑鸟这样说。继而地窖老人的那双眼睛也会浮现出来。我啊,是长生不死的,他们所有人都想害我。
可是老人死了。是自己摔死的。因为被害妄想症,他咬掉过一个小孩的手指。那时老人眼中看见的到底是什么呢?在黑暗中跌落的临死之际,他是否还坚信着自己的不死之身?
自从在梦里见到濒死的黑鸟以后,他失去了对时间和空间的感觉。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地,也分不清饥渴和冷热。能让他确信自我存在的,唯有持续不断地思考:自己已经从家里走出来了吗?现在是跑到哪里了呢?会不会已经被抓到了病院里?到底还要再过去多久,自己才会因为身体虚弱而昏迷?到了那时,周围混沌的世界应该就会有所变化吧?
想象中的转折点迟迟不来。有时,从这无穷尽的震颤的线条与色块中,他依稀看出有东西正尖啸着朝自己逼近,或是自己正靠向某座环绕着狂乱线条、由相对统一的色块堆砌而成的建筑。他试着伸手去碰那些躁动的线条,触感如同细微电流在手心窜动,却无法分辨它们到底是什么样的质地。线条的反应也各不相同,有的很迟钝,有的则相当激烈,甚至会在爆发出灿光后陡然消失。这些都代表着什么呢?他想象旁人眼中看见的现实:一个疯子正在泥地里手舞足蹈,傻笑着追逐汽车,或是试图用手插进路人的嘴巴。
在这永无止尽的混沌里,他不止一次产生了强烈的冲动,想把那些看来纤细脆弱的线条扯下来,把它们撕扯粉碎,看看究竟会发生什么变化。可每次要这样做以前,地窖老人那双从不眨动、专注得令人毛骨悚然的眼睛就会在面前看着他。我已经疯了。心里那个最像自己的声音说。我的理智被困在了一具疯狂的身体,就像司机被关在了一辆没有窗户的车里。现在踩下油门的话,除了万劫不复不会再有别的结果。
已经没有别的选择了,现在他所能做的就是关闭引擎,安安静静地坐在车厢里等待。被外界的人拯救也好,被活活耗死也罢,总之他绝不应该再采取任何自以为正确的行动了。唯有这样放弃自己,才能让他和其他人都得到最好的结果。
起初,要坚持这样的决心很容易,甚至有一种自我牺牲的悲壮感。然而越是在这片混沌中游荡,他就越是感到这种坚持毫无意义。已经过去多久了呢?也许不过几个小时,也许已经过了好几年。在昼夜寒暑都不可区分的无穷杂音中,曾经看重的尊严和道德都变得如此陌生,简直想不起来它们确切的意思。不知道有多少次,他想起自己以前看过的故事,说世上存在一种绝对寂静,没有任何细微声音产生的房间。在这样房间里的人会感到无比恐怖,即便最坚强的士兵也无法在房内忍受半天。
什么信息也接触不到。什么行动也无法采取。如今他终于明白这才是世间最残酷的惩罚,是胜过任何肉体折磨的极刑,是比死亡更深重的绝望。他想要逃避,想要陷入沉睡,然而却再也无法入睡。什么时候会饿死,渴死,或者被车撞死?也许根本就不会有了。也许自己早就被关进了精神病院里,此刻正被捆在床上慢慢地衰竭着。这具肉体还要花费好多年才能死去,可意识却不得不困在这个无边无界却又密不透风的牢笼里。
还有什么坚持的必要?在这间无处可逃的单向密室,只有他一个人苦苦煎熬,为了不伤害他人而忍受无止境的折磨。可是旁人会怎么看呢?他们只会在密室外自由地观赏他的痛苦,把他当作一个滑稽又活该的疯子。为什么要为了这些人而牺牲自己?反正活着也没有意思,为什么不尽情地采取行动?只要能从这间毫无信息的密室里逃出去,就算是痛苦和死亡也好过此刻呀!
这样的心声,一次又一次地充满胸膛,几乎要忍不住呐喊出来。在绝望的怨愤中,对黑鸟之梦的回忆又成了最后的慰藉。他情愿相信这世上有神灵。他情愿相信自己遭遇的痛苦是出于某种存在的恶意设计,而绝不能是生命演化在偶然间产生的错误。这一切的折磨,绝对绝对不能是没有任何意义的浪费!
他发出歇斯底里的呼喊,觉得自己正在呕心沥血地哭泣,然而却注定永远都得不到回应。神灵啊!只要能重获自由,他可以不惜一切代价!
——然后,他确实听见了声音。
在这间永远只有杂音的密室里,他突然听见了一个声音。那个声音听起来那平静,健康,毫无痛苦之情,像是从天空中旋转着落进了他的笼子里:
“说实话,周同学,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奇怪的事。”
(本章完)
781 我相非相(上)
如果一个受困孤岛、与世隔绝多年的人,忽然听见耳畔响起了别人说话的声音,那会是什么样的感觉?
“说实话,周同学,我从来没有遇到过任何奇怪的事。”
对于落到他这种境地的人而言,最合理的反应或许是将之当作一种新型的幻觉,是那种过于孤独的人在精神上臆想出来的朋友。然而听到那个声音的瞬间,浮现在他心里的却是一句确凿无疑的话语:是这个人。
他站住了,在无尽的杂音与乱线中细细倾听,想辨别声音是从哪里来的。像在正和什么人你应我答一般,那个声音接着又说:
“怎么就不好意思这样说呢?是真的呀。不管传闻多么骇人,不管什么人信誓旦旦地说自己亲眼见证过,只要是带上我去,最后肯定什么都不会发生。因为这个缘故,他们最近都快不想带我一起参加活动了,说我简直是怪谈绝缘体——当然了,要是把认识你算成‘奇怪的事’,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是在谈什么呢?他心里想着,麻木了许久的思维已然分析不出其中的意义。不过毫无疑问这是正在和另一个人谈话。不知道他们是面对面地交谈,还是在通过手机之类的方式远程通话?无论是哪一种,他都不曾听见第二个人的应答,唯有那个人的声音独自漂浮于无数杂音汇成的乱流之上。他全神贯注而又小心翼翼地分辨着,犹如在黑暗渊薮里摸到一根自高处垂落的枯藤,既不能松手任其离去,也害怕过于急切而将其扯断。
那声音的确也像枯藤,不,简直像蛛丝一般细弱。如果不是那标志性的腔调,无疑就会淹没在茫茫杂音当中。是因为对方和自己距离很远吗?这样想着,他不由缓缓地往前挪步,声音果然变得更清楚了。
“……所以说,就当帮我个忙吧。”
如同鱼线细细的反光,在杂音的潮涌中时隐时现,却怎么也不会被盖住。因为过于专注去抓住那个独特的语调,他已顾不上去思考言语本身的意义,只能笼统地认为这似乎是在请求某种帮助。不过,这一请求大约没有得到另一边的首肯,于是声音又反反复复地试图说服对面。
到底是什么请求呢?他在循声而进的途中也不由好奇起来。然而,就是这么稍一错神,声音却骤然低了下去,鱼线的反光被潮水的幽色遮去了。他立刻意识到自己找错了方向,慌忙又往原路退去——也只是他自己认为的原路而已,实际上早就失去判断准确方向的能力了。万幸的是,好不容易攀住的藤索并未就此脱手,很快又重新落回他的掌中。这一次他往感觉中的左侧靠去,又听见那个声音滔滔不绝。
“肯定会很有趣的……游戏就是这么一回事……歌舞和戏剧……仪式的去神秘化……”
因为说话的语速很快,还用了许多叫人感觉陌生的字词,他依旧搞不懂那声音正在谈论的是什么,倒是叫他想起了很久以前在店里听见的那些话,似乎是关于人鱼和灵魂的。
错不了的。正是这个人。这个说起话来云山雾罩的家伙,这个号称“从来没有经历过怪事”的家伙。这个人就是黑鸟向他指出的病灶所在,这一切异常的罪魁祸首。
他静静地站在原地,完全忘却了身周永无止境的混沌,只是满心迷惑地想着这件事。竟然真的有这样的事——这句话在他心里翻来覆去地念着。本来以为纯粹是自己妄想的产物,可是黑鸟所说的话却真的应验了。明明已经彻底被世界抛弃,竟然唯独能听见这个人的声音。这是不是说,连黑鸟说的其他部分也是真的呢?自己所陷入的可怕境地,也完完全全是这个声音的主人造成的,而解决的方法就是……
但这怎么说得通?他继而又反驳起自己。说到底他和这个人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仇怨。怎么能断定自己的处境是被对方所害?要是对方真有这样的本领,也没有必要来伤害自己这样一个命如草芥的小人物不是吗?唯一的凭据,不过就是对方能够被他听见和理解的声音而已。
怎么就偏偏是这个人的声音呢?假设他患上了某种会产生幻觉的精神疾病,那就理应对所有陌生人都一视同仁。要怀疑的就全部怀疑,要无视就全部无视,绝不会毫无因由地去针对哪个目标——其实这一点他并不肯定,对于精神病人会有的表现,他从来没做过什么系统性的了解,只不过是从童年时代的观察中总结出的经验罢了。或许自己和叔爷爷的情况就是有所不同。或许自己潜意识里深深地讨厌着这个仅有一面之缘的陌生人。
“——那么就说定了。明晚就在那间教室里碰头吧。要记得是正面从左往右数的第三间。饮料之类的都是我请了。”
正是他神思不定的关头,这样疑似结语的话突然钻进了耳朵。他马上想到对方这是准备离开了。绝不能让这个人跑掉!哪怕他无意伤害对方,也不能让这个自己唯一能分辨出来的声音就此消失,否则就真的求救无门了。这样想着,他不管不顾地朝着感觉中声音的方向拔腿飞奔,同时嘴里呼喊着让对方站住。
等一下!他用最大的力气喊着,但却无法听见自己的声音。身处在无穷杂音的环境里,早就连自己说的话都听不见了。对于外人来说呢?是不是会看到一个疯子无缘无故地在原地乱吼?碰上这种情形,只怕正常人都会更快地逃跑。
实在是害怕这人会一声不吭地溜走,他那麻痹多时的头脑飞快运转起来。该说什么才能吸引住那个人?该说什么才会引起那个声音的注意,甚至让对方主动来接近自己?
我碰到了奇怪的事!他极尽恳切和绝望地喊着,期望对方会因此而走近,与此同时心底也升起一股莫名的怨恨:你不是从来都没遇到过怪事吗?可明明就在距离你这么近的地方,有人却为世上最怪异的事吃尽了苦头!不是想见见怪事吗?只要你敢过来,马上就能见个够了!
也不知道自己是否把心里话也一并喊了出来,周围的杂音陡然减弱了,从震耳欲聋的浪涛变成了微弱的细电流。由这种落差形成的极度寂静感中,他甚至听见血液在自己体内流淌,骨头在关节处相互摩擦。难道是起效了吗?因为自己找到了那个人,所以才有了变化?
然而,他的喊叫似乎并没有起到计划中的作用。那个声音非但没有靠近他,反而远远地,仿佛深井里最后一点回声般说:“那么就晚上见……”
不假思索地,他朝那个方向追了过去。不能让这个人跑丢了。他像失明多年的人那样听觉敏锐,循着任何一点脱离环境的动静行动——这样说并不确切,因为真正的失明者绝不会在城区里像他那样不管不顾、竭尽全力地奔跑。倘若当时他还有分毫理智,就一定会奇怪自己怎么能跑得像在旷野中那样畅通无阻。他没有撞到过行人或墙壁,甚至都没有产生过高度变化的感觉,如同是奔跑在一个平整如镜的巨大广场上。
那个声音没有再说话了,但他依然能知道对方在哪儿。一旦他全心全意地想要去抓住线索,异于寻常的动静就会分外突显。已经不需要话语了。他能够分辨出脚步声——按某种既定旋律而踩踏的节奏,拖着细长空洞的回响,还有巨轮旋转时辐条发出的震颤,吹出的微风就拂在他久已无感的皮肤上——是什么样的交通工具能发出这样阵仗?难不成是自行车吗?
后来的日子里,他还会时不时想到这个忘我追逐的时刻,想着他在那片无界的荒原里所感受到的东西到底是真是假。面对他的疑问,唯一能给予他答案的人通常只是默然,或者叫他不必去仔细回想。大约是出于某种善意的保护目的吧。因此他嘴上就不再问了,可他忍不住去回想和琢磨:那时他感受到的并不是活人的声息,而是巨大得多,却好像没有什么生气的一个东西。
那难道不曾使他感到害怕吗?至少在当时是一点也没有的。他没有时间去想,没有时间去调动常识与理性。因为无论他在追逐的是什么,哪怕是毁灭与死亡,都好过被遗弃在这个疯狂的牢笼里。他要死死地抓住那个存在,攥得能多紧就多紧,就像孩童从鱼缸里捞出宠物金鱼,为了不使其挣扎逃脱而使劲捏紧,一直捏到金鱼断气为止。那个东西的死活是次要的,最重要的是掌控在自己的掌心,即使杀了它也不能叫它脱走——他当时真的抱定了这样的决心吗?就这样轻易地想着要杀死一个陌生人了吗?
如果真让他追到了,会发生事情实在难以想象。然而这个假设本身就并不成立,因为后来他终于知道了,当时落入自己耳中的是一次两人间的面谈。那个声音所交谈的对象,从始至终就坐在他对面。只是当时他什么也察觉不到,只能盲目地去追逐任何异响。这种处境甚至叫他想起那些恐怖电影中的洞穴怪物,由于在黑暗里生活而丧失视觉,全凭着声音去狩猎食物。这种错乱的念头一出,他甚至觉得自己仿佛并不是用双脚在奔跑,而是用四肢爬行,或是在水中游动。他的感官已丧失了对动态与平衡的把握,只能看见错乱的风景在身边倒退。
猎物的声音时远时近。有时他感到对方就在几步之外,轮辐转动几能吹动他的头发;有时它微弱得像浓雾外最淡薄的山影轮廓,只消后退一步便会隐匿无踪。每每他觉得自己就要抓住对方,就总会发现自己找错了方向,不得不重新聆听那独特的步履。
但他已逐渐掌握了技巧。最开始一旦丢失目标就惊慌失措,几次以后便已掌握了移动的节奏,再也不会冲过头了。不知是什么缘故,他发现自己无法沿着直线靠近那个声音,即便途中不曾碰到障碍,也只能兜着圈子,好似小船绕着漩涡那样慢慢接近中心。就快到了、就快到了,眼看就要成功,他的心情也随着步履声的节奏而高涨。说不出的兴奋中,他甚至开始相信黑鸟告诉他的话:这个人就是关键,这个声音就是罪魁祸首。如果解决掉这个人的话……
长久错乱的视野里终于出现了模糊的形体。他迫切地伸出手臂(即使自己也看不见),去摸索近在咫尺的那个轮廓。到了这会儿,许久以前的记忆突然鲜明起来,他终于想起了对方的长相,那声音主人看着电影画面时兴味盎然的眼光,那总是漫不经心地想着什么的神情。找到你了。他心里想着,手掌向着那轮廓的中心紧紧合拢。不管是不是你的错,总之要先抓住你——
会抓住什么东西呢?也许是衣服上的柔软织物,或是运动衫光滑而微冷的涤纶面料;要是穿着短袖,他可能会抓住对方的手臂,抓住肢体当然比衣物更有安全感,哪怕是撕断了也不容易逃走;假如对方比他矮些(这点他不记得了),落入掌中的可能会是活人温热的脖颈,血管与神经在底下突突跳动;总之他要抓住些什么,要真实地感受到眼下这个牢笼之外的东西。
起初他觉得自己什么也没抓到。没有什么柔软或温热的,带有生命气息的触感。接着是刺痛——好似把长满冻疮的手插进冰水里,再叫锋锐的冰针密密麻麻地攒刺。他尖叫着往回缩退。寒气如冬雾般飘向他,视野里那个极淡的轮廓终于显露出来。
一双眼睛。像嵌入乌木的玻璃珠那样幽光隐隐,沁出无情无感的寒意。眼睛凝视着他,如冰刀剜骨的刺痛也紧附在他皮肤上,贪婪地钻噬他的血肉。剧痛使得整个天地都翻覆崩塌,他无声地嚎叫,觉得自己好似一团火被按进冰里,接着知觉又倒转过来,冻入骨缝的刺针成了火燎铁铸、烧得红红的剔骨尖刀。在那无形的利刃底下,他只不过是个用松软雪团捏成的笨拙假人,轻易地就融化了,被残忍地剥去表皮和肌肉,接着就会化得连骨头也不剩。
连求饶的想法都顾不上。他在地上疯狂地翻滚着,抓挠撕扯着自己的皮肤,直到血从伤痕里淌出来,融入雨水横流的街巷水沟里。一只冰凉的手按住他的肩膀,把他像昆虫标本似地钉在地上。他的脸上全是水——搞不清是雨水还是痛苦的眼泪,朦朦胧胧地瞪着上方黑暗的夜空。雨点银线般断断续续地坠下来,一张苍白如满月的脸就漂浮在这雨夜的背景前,以仿若幽灵的缥缈神情打量着他。痛苦使他惊惧到了极点,只想挣扎着离那张可怕的脸更远一些。可是对方的手还按着他,施力尚轻却不可动摇。他只好极力将身体蜷缩起来,减少暴露在那双眼睛下的自我。
“……是你?”
漂浮在夜雨中的幽灵面孔轻轻摇晃了一下。随着那低语从她唇间吐出,蔡绩终于感到身上的痛苦减轻了。他瘫倒在刺人的水泥地上,使劲瞪大又闭上眼睛,将水从眼角挤走,终于看清楚漂浮在他上方的那张面孔。
他以前从没看见过这张脸:是一张年轻漂亮的女人脸孔,面容秀丽却完全没有生气,浑如游荡雨夜的孤魂。他畏惧地哀叫了一声,对方不由皱起了眉。因为这个动作,他才注意到那眼睛底下透出淡淡的乌青色。
“确实是你……还是这么爱叫。”
按在他肩上的手松开了。面孔顺着不断坠落的银线往上升起。这个差点将他打入地狱的年轻女人站起身,又往后退了几步,远远地观察着倒在地上的他。她把一柄黑伞当作拐杖般支在身前,却并不打开使用,深紫色的衣裙与珍珠灰的外衫全都在雨中濡湿了。
“站得起来吗?”
女人问话的声音,虽然不怎么友善,似乎也没有了结他的意思。因为害怕对方再靠过来,蔡绩虚弱却坚决地点着头,然后哆哆嗦嗦地撑起手臂。他感到身体每一处都疼得翻江倒海,粗糙的水泥地面像长了铁刺,雨水也冷得像冰。他竭力地想要爬起来,两度起身却又摔倒。见此情状,女人往前走了一步。他不由地发出尖叫:“你别过来!”
“……你,稍微看一下自己的情况。”
蔡绩低下头。他看见自己浑身上下都是血,淋漓裸露的筋肉就暴露在雨雾之下,好似真的经过了凌迟剥皮一般。这等恐怖片式的画面竟然出现在自己身上,惊得他霎时哑了声音,只能使劲倒抽一口凉气——然后便两眼一翻,活活吓晕过去了。
(本章完)
782 我相非相(中)
他醒来的时候,天是亮的,雨已经停了,只是空气依旧阴沉沉湿漉漉的。室内有股细微的消毒水气味,夹杂在类似茉莉的香气里。
房间很安静,只有仪器运转而发出的嗡鸣。蔡绩睁眼时就发现自己被固定在床上,面向窗户侧躺着的。盖在被子底下的手脚紧贴住身体,完全动弹不得,有点像穿上束缚衣后的感觉。
他盯着窗外的天空看了很久,半天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即使只看见半个房间,他也知道自己一定是在病院之类的地方。无论是气味还是陈设都向他说明了这点。不过,这里的环境倒是比他想象中好了许多:房间里静极了,没有其他人的声息,因此是单人病房;入目的地砖与墙面一尘不染,不是惯常的蓝白色调,而是素雅清新的浅绿色,使人想到早春的气象;窗底近角落的位置,有一盆养得格外精神的素馨花,雪白无暇的花朵满满当当地挤在枝上。这种花尽管香气浓郁,在蔡绩的印象里却不是很吉利。老家的人说这是死人花,只在野坟周围长得多。
它的传闻是否属实,蔡绩没有细想过。但是墙角的那一盆花,在他眼里没有分毫和死亡挂钩的意境,而是充斥着几乎要自花瀑间喷涌出来的生命力。那无数枝条与花朵明晃晃地闪耀着,散发出比窗外天空更强烈的光芒。他着迷地,可以说是贪婪地看着那盆花,仿佛要通过视线把它的生气汲到自己身上。
得救了。自己的病好了。虽然不知道是怎么来的医院,接受了怎样的治疗,但是漫长的梦魇已经结束了。从今以后,自己将会焕发新生,好好珍惜身边的每一片风景、每一种声色,要满怀感激与喜悦的心情,像眼前这盆花一样穷尽力量地活着——
他在激荡汹涌的情绪里使劲伸了下肩膀,面对窗户的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右侧倾翻,突然间从侧躺变为了平躺。原本看不见的另一半房间由此也映入他的眼中。只见有个女人一直静静坐在床边,就在距离半条胳膊左右的地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他也看着她,脸上还残留着劫后余生式的涕零与狂喜,嗓子里已经发出窒息般的荷荷怪。喘。
“别叫。”女人说。如井水般冰冷的眼睛落到他脸上,噩梦中的疼痛仿佛又要重现。他紧紧地闭住嘴巴,像猫爪下的老鼠那样一动也不敢动。见他如此,女人这才伸手揿下床头的按钮。过不多时,一个女护士两手空空地走进来,站到女人的身边。这护士高高瘦瘦的,相貌没有什么特色,脸上的木然神色倒很符合蔡绩对于医院工作人员的一贯印象,只是她的两条手臂稍长,颇为突兀地垂在身体两侧摇摆。
女护士就这样晃荡着两条手臂,活像野狗甩着叼在嘴里的一截香肠,直勾勾地盯着床边的女人。如此怪异的一幕并没叫那个女人有什么反应,只以命令式的口吻说:“去给他倒杯水来吧。”
女人没有穿医生的衣服,护士却立刻遵照命令走了出去。蔡绩呆呆地看着这一幕,试图理解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难道面前的女人是他的主治医生吗?然而她还穿着那身珍珠灰色的织衫外套,根本不是医疗人员的打扮,更重要的是她未免也太年轻了——看起来大约才二十出头的样子。
护士回到了房间里。她把蔡绩从床上扶起来,隔着衣物与被子,他仍然觉得对方的手冷得像冰,但却软得可怕。不是那种里称颂的柔若无骨,而是橡胶水管般任意地卷曲。因为心里害怕,他连轻微的挣扎都不敢有,乖乖地把那杯不知道有没有问题的水喝了下去。
做完这一切后,护士并没有就此离开,而是径自走到墙角,抱起那盆格外繁茂的素馨花。她用两条胳膊环绕花盆,紧紧地贴着胸口,样子就如同抱起一个婴孩来打量它的长相。
“断了。”护士说,音调平得就像是在念外国单词。
床边的女人稍稍抬头,视线终于从蔡绩身上挪开。护士依然抱着花盆,直挺挺地转身面对他们,重复道:“断了。”
“被病人弄断了吗?”
“枝条,断了。”护士依然以那儿童学语般地腔调重复着,每个字都断得很开。像是觉得不足以表达她的意见,她紧接着把花盆往上举了举,木然而急促地说:“断了!”
蔡绩的心底升起一股寒意。在那完全不像正常人说话的腔调里,某种强烈的危险逐步涌现出来。在护士怀中,雪白的花朵也突然间没有了先前那股盎然生机,浑像一堆纸扎的假花挂在那里。该不会觉得是他把花弄断了吧?正当他这样想时,床边的女人说:“枝条断一两根也是正常的吧?养一养就好了。”
护士没有表情的面孔稍稍仰了仰,躺在她下方的蔡绩只能看见她的下巴急促地鼓动,强烈的不满于沉默中散发出来,空气里震动着细小斑斓的颗粒,使人联想起野兽愤怒时滚动在喉间的颤音。他的身躯立刻就僵住了,一半是恐惧于这个诡异的护士,另一半则是为了自己。眼前颗粒般游动、虚化得有些支离的空气,怎么看都像他当初发病时的先兆。
他战战兢兢地等待着。等着下一秒任何可怕的场面出现,将他于不久前刚刚萌生出的那点希望撕得粉碎。对于自己眼前的处境,他基本上放弃了思考,反正再思考也不会有用。自从小刍失踪以后所发生的每一件事,他都已经分不出真假,更不知道身旁这个可怕的女人——不是指抱着素馨花发怒的护士,而是他旁边这一个——到底为什么会在这里。
有着秀气端丽的外表,却不折不扣是罗刹恶鬼的人站了起来。她与护士隔着病床,还有床上的蔡绩,两人间气氛险恶地相对而立,俨然已经成了某种冲突爆发前的对峙。最后,还是他眼中的罗刹女率先开口说:“下次不会了。”
护士鼓动的下巴微微沉落了一分,但依然沉默着不吭声。眼见如此,罗刹女又以盖棺定论的语调说:“以后病人的房间里不再用你的花了。”
“不用,了?”
“嗯,不用了——但是不能问这次弄断枝条的是哪个病人,也不可以去找对方。”
护士的面孔垂了下来。她下巴的鼓动停止了,空气中再度弥漫起类似茉莉的清香。随后她就这么用胳膊缠着花盆,旁若无人地离开病房。房门合上后,罗刹女坐回原处,缓缓闭上眼睛,像是在平复心绪,结果头却重重往下一沉,像打瞌睡惊醒的人那样遽然睁目,一瞬不瞬地盯着蔡绩。
“感觉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蔡绩颤抖着说。
“身体有什么感觉吗?哪里不舒服?还是哪个部位动不了?”
哪里都动不了。蔡绩在心里想着。不知是心理压力还是躺得太久,被对方这么一问后,他只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对劲,像发冷也像发热,时而发疼时而发痒。还没等他分辨出自己究竟是个什么感觉,对方便像坐了一整天门诊医生那样潦草地打量了他几下,便断定他没事了。
“你刚休息了一段时间,身体大概还动不了。再过几个小时就好了。”
蔡绩稀里糊涂地点着头。他还能说什么呢?就连问都不知道从何问起。犹豫片刻后,他还是吞吞吐吐地说:“你是……”
“我是这里的院长。”
外表绝不超过三十岁的女人这样回答。处在他这个境地,即便心里不信,眼下也没有胆量提出质疑。他只能顺着她的话问下去:“我……怎么到这里的?”
“你自己不记得了吗?”
霎时间,苏醒前的那些记忆回到了他的脑中。但是此刻身处在这样一间整洁幽静的病房里,每样东西看起来都那么令人安心(除了他眼前这个女人),令人感到文明世界的真切与松弛,他怎么能相信先前那些怪事都是真的呢?恐怕全是他在发病过程中的南柯一梦罢了。因此,他坚决地摇了摇头,并且小心地打量着对方的面孔,在上头寻找噩梦中初遇的痕迹。对方也在凝视他,估量他的回答是否准确可靠。好一阵子后,她才开口说:“是我把你带到这里来的。”
“嗯……”
“因为你有袭击旁人的意图,所以不得不把你带来治疗。”
不知该怎么面对这种指控,蔡绩只得沉默了。自称是院长的年轻女人观察着他的表情,严肃的面孔既看不出同情,却也不像是指责或厌恶,只陈述事实般说:“你要留在这里休养一段时间。”
“……我可没有钱。”
“没关系,费用不需要由你来付。”
听到这句不知道是否作数的保障,他心里最重的石头也算是暂时落下了。罗刹女虽说吓人,言谈举止却有一种不容旁人置疑的气派。但这医院是否可靠呢?竟然不要治疗费,难道是那种会把病人器官卖掉的非法诊所?想到这种可能,他又浑身不自在起来,肚子上有种不知是不是真实的刺痛感。
他尽量不在脸上露出自己内心的想法,但对方还是一直看着他,神情活像在隔着监控观察某种野生动物。她搁在膝盖上的手指轻微颤动着,使蔡绩隐隐觉得她似乎正酝酿着和自己说些什么,但她开口时却只抛下一句:“我有急事要处理,你先休息吧。等有时间了再见你。”
连名字也不知道的奇怪女人就这么离开了,只留下蔡绩和他的满腹狐疑。那一整天剩下的时间里他只能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琢磨,想着自己是真的得救了吗?还是掉进了一个魔窟?他环顾房间,没有找到疑似摄像头的东西,于是又缩进被子里,掀开病号服看了看自己身上,还是什么都没有,至多是比以前瘦了点而已。至于身上刺痛或麻痒的感觉,还有手脚被束缚住的错觉,自那个女人一走就没有了,恐怕完全是他自己的心理作用。
要不要趁机逃走呢?他想了想这个问题,可是身上却提不起力气,是一种睡得过久以后会有的疲倦。于是他就这么在床上坐到了傍晚,直到傍晚时那个手臂奇长的护士才走了进来,没有给他吃药或打针,只是带了一盒饭来。实在是饿极了,他狼吞虎咽地吃掉,然后靠护士的帮助走出病房,在外头的走廊上散了一会儿步。
不知是不是有语言障碍之类的毛病,护士完全不跟他说话,也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在他提出要求时才会一板一眼地行动。让她扶一把就真的只会扶那么一下,让她开门也就是只是把门锁打开,甚至都不会多替他扭一下门把手。但他沿着病房外的走廊慢慢往前挪步时,她就站在几步外漠不关心地跟着,说不定是在防备他出逃。
病房外的走廊是回字型的,将楼房中间庭院似的空地围绕起来,好似一个超级放大版的四合院。走廊外侧全部都是门扉紧闭的病房,没有看见楼梯或电梯间的所在。通过窗户看到底下的庭院与对面的楼层后,他知道自己应该是在六楼,可是不清楚楼层各自的功能区分。散步途中,他的眼睛总忍不住瞟向那一扇扇紧闭的病房房门与布帘垂落的窗户,好奇里头是否也有和他一样的人。
“这里是精神病院吗?”他试探着问那个跟着他的护士。对方只顾低头绞着自己的手臂,像翻花绳那样把细长的手指互相绕来绕去。明明是青葱般纤细白嫩的指头,翻转扭动时却好似蠕动的线虫,完全找不见关节痕迹。蔡绩只看了一眼就觉得心口突突猛跳,慌忙把脸转开,去看被楼房包围在中央的庭院。
从高处望去,中央庭院的面积大概在百平左右,多数都掩盖在树冠的遮盖下,看不清是什么样的风格,只能偶尔瞥间草坪间露出青白色的卵石径,还有溪流般的活水在薄暮中隐隐闪光。那茂密的花木与幽深的意境,简直像在医院里修了个小花园似的。
就在这个被病房包围起来的庭园中央,树木呈八角形排列着,其间透出微弱的橘黄色灯光,依稀是某种供人休憩的小筑。但不是中式庭院中常见的精致角亭,不过是个四四方方,搭建得极简单粗糙的竹棚。当他在六楼绕着大半个圈,自另一个角度观望那里时,才发现棚中坐着先前那个女人——只能从棚盖边缘看见垂落的裙边和穿着黑色皮鞋的双脚,因此也无法定论。
衣服的确很像是那个女人。不过白天她明明说是有事而离开,样子也的确显得很匆忙,为什么这会儿又坐在庭子里不动呢?他不由停住脚步,在窗边上下左右地探头张望,企图能从竹棚的某条缝隙里看清里头的人究竟在做什么。这种近乎滑稽的尝试足有快十分钟,竹棚底下露出的那双脚一动也不动。是在做阅读之类需要专心的活动,还是正在跟其他人谈话?直到身旁的护士推着他往回走,蔡绩也还是没搞清楚这点。他配合地回到了那个青绿色的房间,看着护士拉上窗帘,锁上房门,心想这肯定是个难熬的夜晚。然而寂静带来的首先是困乏,还不等他感到无聊,沉沉睡意就征服了他。
次日早上,还是那个护士来了,带给他粥点作为早饭,还有一个收音机和几本故事杂志以打发无聊。这使得蔡绩想起了自己的手机与钱包,他向护士打听,可对方照旧不理他。整个白天他都只能靠这些东西消遣,或是按下床头的按钮,好让护士开门放他去厕所。傍晚的时候他仍被允许到走廊里散步一段时间,并且远远地望见庭院中央竹棚底下的人影。第三天的情形大同小异,只是护士给他弄来了一个老式的游戏机,可以打打贪吃蛇或俄罗斯方块。第四天他又得到了一本内容挺古怪的民间故事集。这些东西看起来都很旧,不知道护士是从哪里弄来的。
他甚至不知道这个护士姓甚名谁。不过这件事也没有太大的影响,因为几天以来她是他唯一能见到的人,也便没有特意称呼的需求。尽管每天傍晚时分他都被允许去走廊里散步,透过连排的窗户看到楼内的庭院,庭院竹棚下的人影,还有其他楼层的各种房间,他却始终再没见过任何其他的医生、护士或者病人。这个地方根本不像医院或疯人院,而更像是某种私人拥有的疗养所——只不过疗养的生活稍微有点像坐牢而已。
半监禁的生活持续了一个星期。蔡绩以为自己会受不了,会被混乱的记忆与满腹的疑云折磨得彻夜难眠,饮食不进。可他竟然渐渐地习惯了,甚至是有点喜欢上了这种单调而幽闭的生活。比起那段错乱的噩梦,眼前的时光宁静、安全,没有什么需要害怕和忧愁的东西(他已经不怕那个有古怪胳膊的护士了,并且偷偷起了“花绳姐”这样一个绰号)。他心里的疑惑又一次随着时间淡去,渐渐地停止思考,反而把兴趣放在了护士给他的旧书上。不知是不是经历过的缘故,以往他觉得夸张矫饰的灵异故事如今也能看得津津有味,并且怀疑这些事是否真的也有人经历过。只是护士并不允许他通宵开着灯看书或听收音机,因而他开始偷偷摸摸地把杂志藏在被窝里,并在夜里用游戏机界面的灯光照着读。
正是在某天夜里的这种时刻,当他躲在被窝里读得起兴时,房门被悄然打开。虽然杂志藏在被单底下,却没法掩盖纸页被匆忙合拢的哗啦声。他有点尴尬地探出头,发现进来的并非护士,而是自称为院长的年轻女人。她背靠门站着,走廊的灯光照在她脸上,显出薄妆难以掩盖的疲倦之色。她的表情却较前次大为柔和,甚至隐隐带着一点微笑。她打开房里的灯,走到床边坐下。
“看书的话还是开着灯吧,对视力比较好。”
蔡绩讪讪地答应了一声,眼睛不由落到了对方的衣着上。并不是上次的穿着,但款式与色调却差不多,可见就是对方惯常的风格。像是没察觉他的暗中打量,对方继续问道:“这几天过得还好吧?”
“……嗯。”
“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身体上的,或者精神上的?像是做噩梦或者产生幻觉?”
蔡绩摇摇头。
“那就好……你的名字是蔡绩吧?”
“是。”
“你随身的东西收在员工休息室里,等过几天会还给你的。有什么急着想要联系的人吗?”
“……没有。”
“家人朋友之类的,一个也没有吗?”
“没有。”
不知为何,女人在这个晚上似乎格外好说话。她与蔡绩无言地互望了一会儿,然后像所有不擅聊天的人那样把话题交了出来:“你有什么想问我的吗?”
“……我得了什么病吗?”
女人稍稍沉默了片刻,回答道:“也算是病了吧。”
“还能治好吗?”
“恐怕是不能彻底康复的。”
“那……后遗症严重吗?还是说会死?”
“你害怕死吗?”
对于这种古怪的反问,蔡绩只能瞠目以对。女人又想了想,说:“我会尽力救治你的。无论如何,不会让你在发病的状态下死去。”
“……谢、谢谢?”
闹不清对方这突兀的承诺到底算怎么回事,蔡绩也只能说出这个他一贯认为矫情的感谢词。
“还有别的想问吗?”
他想问的东西岂止千百,但以当时的境地,竟然不知从何问起,最后只能说:“这个医院是怎么回事?好像……没看到有什么人。”
“这里本来就是为了收治你这类人才存在的。先前有很多类似的病人都处理好了,所以已经闲置了一段时间,现在基本也只有你需要住院了。你就当自己是在享受贵宾待遇吧。”
说到这里,对方竟然还真的微笑了一下。这是蔡绩第一次感觉到,自己面前的并非毫无人性的幽魂,而是一个有着正常情感和思维,甚至是一个性情非常文雅的人。
“蔡绩。”
“……啊?”
“关于你的病情,有些重要的事我必须要同你说明,你也有权利知道。但是,我觉得现在的你还不是能够接受的状态,所以还是再过一段时间吧。这段时间里你就住在这里,有什么需要就和护士说,我也会尽量抽时间过来的。”
“……你是想说我快要死了吗?”
“不是。至少不是你现在想象的那种。而且我也说过,不会让你发病而死的。所以这段时间你就放心修养吧。”
说完这话以后,她就利落地起身走了。按理说听到这种不明不白的话,蔡绩只会更加忐忑,可是“院长”的承诺却不知为何使人觉得安心,使人感到的确能够得救。于是他又睡下了。自那以后,护士对他的要求变得很宽松,而“院长”也确实隔三岔五就会过来同他说说话。他们快像是常识内所谓的朋友了,她却始终没有再提起那晚的事。
783 我相非相(下)
他在病房居住的日子一天比一天更愉快。作为病人,这般体会显得有些古怪,可修养生活的幸福的确在过往十几年人生中都殊为罕见;这种愉快建立于健康的作息与衣食的无忧,是在打工挣钱时不曾想象过的,至于封闭生活最容易使现代人感到的空虚无聊,相比起他先前发病时所受到的困绝,简直就是不值一提了。他已经不再是一只误闯人类城市的野生动物,又重新能够阅读,能够接触到电视和广播,能够在走廊的窗户前聆听鸟鸣和树叶抖动的声响,并且让自己的手触摸和感受到每样真实的事物。这一切暂时就是天堂的日子。
当他终于对这种验证自我存在的幸福渐渐适应,快要回到普通人在日常生活中所保持的迟钝状态时,“院长”时不时的探望又满足了他和同类交流的愿望。她总是在天黑以后来,脸带倦容,可态度却很友好。蔡绩不禁为当初害怕她而感到羞愧。
“最近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她总是以这样一个问题开场,顺势坐下同他说话,谈谈今日的天气或饮食,还有蔡绩从书上看到的内容。起初谈话常陷入尴尬或紧张引起的冷场,但随着时间过去,蔡绩也越来越敢于向她提问。
“这里真的没有别的医生和护士吗?按理说,不可能只有一个护士吧?”
“也不是完全没有。只是,现在既然没有病人,就让他们都休假去了。”
“……薪水还是照拿吗?”
“嗯,报酬是事先就定好的,也不能因为没有新的病人就反悔吧?”
“那,医院怎么运营得下去呢?不会缺钱吗?”
“这倒是没关系,运营资金主要是我在承担。”
“原来你这么有钱。”
院长不置可否地望着墙壁。蔡绩偷偷打量着她,想从衣着打扮上猜出她的经济来源。可是,尽管她称得上是个引人注目的美女,衣着却称得上朴素,往高处说也不过是淡雅罢了。没有辨认出什么名牌,也没佩戴珠宝首饰,不过她那总是倦怠的神色似在说明:这的确是个事务繁忙的人。
“你到底为什么要给这家医院付钱呢?”
“是为了方便专门治理——这么说恐怕不能让你明白,等以后再解释吧。”
听出对方不会再透露更多,他也就识相地收起了好奇。院长问他是否想要些别的东西,他也只是摇头表示不必。
“不用觉得不好意思。就算是比较难弄的东西,也可以先告诉我。弄得到的话就会替你想办法。”
“我能到这栋楼的其他地方走走吗?这个楼层以外的地方?”
院长怔了一下,继而看透他心思一般问道:“你是想去楼下的庭院里吧?”
“嗯……就是想呼吸点新鲜空气。”
为了避免尴尬,他违心地说出这个过得去的理由,然而院长没有被他欺骗过去。她只是微笑着问:“是发现那里经常有人了吧?”
他只得承认了。还不等他发问,院长已经主动说:“这里比较清净,所以我平时会在那里办公。”
“不去办公室里?”
“就像你刚才说的,那里空气比较好而已——对你的健康应该也有好处。那么等下我会跟护士说明的,让她在方便的时候带你去那里散散步。只是有时候我也需要用到庭院,恐怕不能天天让你过去。”
有了这样的许可,次日的傍晚他终于被护士带到了隐藏在病房门后的电梯间,第一次离开了被屋顶笼罩的空间。从底楼走廊出来以后,护士便停下脚步,无所事事地望着天空。蔡绩本来还想等她,她却只是推了推他的肩膀,让他面向树荫如壁的庭院入口。
“你自己,去。”
“你不一起过去吗?”
护士摇摇头,好像也不怕他趁机逃跑。蔡绩只得一个人穿过水泥步道,踩上被八角金盘掩盖的卵石步道。中央庭院在高处看来既狭小又普通,走入其中后却曲折如迷宫。林木幽晦,小径蜿蜒,夜虫在黑暗中彼此应唱。偶尔有几盏灯笼草样式的草坪灯露出来,那橘黄色的微光也大半被蔓草遮盖了。他一边数着灯一边往前走,直到看见那座许多次从高处俯瞰过的竹棚。
竹棚里坐着院长。她请他坐在自己对面,依然像过去几次那样问:“今天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特别的。”
“对这个庭院有什么评价呢?”
出于礼貌和感谢,他想要尽力地对这片小小绿园赞美一番,可惜任凭怎么努力,张嘴时依然词穷。
“这里……很安静。”
“会有种安心的感觉吧?”
院长说着,把放在中间石桌的雨伞挪到了自己脚旁。蔡绩忍不住朝着她的坐处张望了几眼,却没看见想象中应有的办公物品,只有屏幕闪烁的手机正搁在她的膝盖上。
“你还在办公吗?”
“嗯,正在和别人讨论一些工作上的事。”
“那……我打扰你了吗?”
“没事的。那种天天有歪主意的家伙,不必急着回复他。”
这么说着的院长,把手按在太阳穴边揉动着。看见她满面倦容,还微不可察地叹着气,蔡绩终于忍不住问:“你平时到底都在做什么工作呢?”
“姑且算是在管理一些机构吧。”
“那你至少算是个小老板吧?”
“只是收拾别人惹的麻烦而已。你呢?生病以前是做什么的?”
没有想到对方会把问题反抛回来,他一时间觉得有些难以启口。但他立刻又告诉自己做修车学徒并没什么丢脸的,既没偷也没抢,只不过是时运不好而已。他把自己的两段工作经历全都说了,院长用手掌扣着手机屏幕,垂下头静静地听着。
“然后是因为发病才丢了工作吗?”
“嗯……这么久没去上班,肯定已经被开除了。”
“不一定的。如果老板是负责任的类型,说不定已经替你报警了吧?他那边应该也有你的证件信息,就算联系不到家人,应该也会去警察局报失踪。”
“他只知道我的名字而已,证件之类的没有。我还没有证件。”
院长抬起头看着他。面对她的目光,蔡绩只得说:“我还没到年纪。”
“……等一下,你今年多少岁?”
“十七。”
“实岁吗?”
“……虚的。”
院长无言地摇头,过了一会儿说:“没有想到你这么小。”
“你呢?你也没有多大吧?”
“我已经二十七——不,算错了,现在是二十五岁。虽然还差不到一轮,也勉强可以算是你的长辈了。如果知道你还没有成年的话,应该换个稍微有经验的人来照顾你的。”
一听到这句话,蔡绩本能地抗拒起来。他立刻说:“我不需要照顾。”
院长仍然打量着他,似乎在考虑着是否要更换护士。想到自己好不容易才和花绳护士混熟,可能还要跟一个拿自己当小鬼看待的陌生人重新相处,他立刻把过往挣钱打工的社会阅历全抬了出来。他和小刍那样有家庭管照的小鬼不同,早就能料理自己了。如果不是碰上怪事,早就已经挣够了钱,自己开店做生意了——这条当然不符合事实,但反正院长也不会知道。
“你想做生意吗?是什么类型的?”
想起对方疑似是真正做生意的人,他也不敢随便乱说,只能谨慎地答道:“就是开个小店之类的。”
“是吗?等你康复以后,说不定确实可以呢。不过,要等这段观察期过了才行。”
听到对方没有嘲笑,反而把这件事当了真,他感到有些高兴。可是还不等他再说些什么,放在院长膝盖上的手机猛烈震动起来。她低头看了一眼,长长地叹了口气。
“抱歉,我要接个电话。你方便先回去吗?”
于是他忍住好奇离开了。才刚刚走出竹棚,身后就传来院长平静的声音:“你想被我活埋在废弃工厂里吗?”
一定是听错了。他一边想着,一边沿着小路飞快地往前走。走出庭院后,依然在望天发呆的护士把他送回了病房里。他看看她那双吓人的软绳般的手,竟然感到说不出的亲切。
下一个傍晚到来时,他还是去了庭院里,然而院长却不见踪影。接下来的几天里同样如此,他只是自己走进庭院,在空无一人的竹棚下坐一会儿,想想往事与未来,偶尔也会想院长的行踪。难道是因为他占了竹棚,所以她才不来这里了吗?也许上一次谈话时,她就已经对他的出现感到不便,所以才借接电话的由头表达意见?他胡思乱想着,但却没有一样有真正的把握。除了自己的继母,他几乎没有跟年长异性打交道的经验。
其实院长也不算比他大很多,家庭富裕,还非常漂亮,几乎是他在电影里才能看见的那种人了。然而奇怪的是,和她说话时他却总是意识不到这一点,也完全没有对异性的遐想。他觉得自己好像只是在跟小刍说话——也并不尽然,因为面对院长时,那个更不懂事的人成了他自己。他忍不住说自己的事,忍不住听从对方的要求,就像是小刍当初对自己那样。原来这就是对于年长伙伴的依恋之情。他想象着自己如果有一个哥哥或姐姐,或者至少是一个没有犯病的叔爷爷。想着想着,胸口就像被石堆压住那样沉闷。
就在这样的时候,院长从幽灯半掩的小径上悄然走来,灰紫色的罩衫上化着雨珠,布鞋上沾满泥浆,松散凌乱的盘发也半湿了。一股寒霜似的杀气笼罩在她脸上,乌青的眼眶内挤满了通红的血丝。蔡绩目瞪口呆地看着她走进竹棚,带着满身泥水坐下。她精疲力竭地支着脑袋,好半天才抬眼看了看他。
“今天感觉怎么样?”
“没什么奇怪的。”
“那么,想家了吗?”
“啊?”
“刚才看见你不太开心,是在想家吗?”
“没有……只是想起了一个以前的朋友。”
“要好的朋友吗?之前怎么不说?想联系的话就把号码给我。”
明明先前并不感到怎样难过,他回答时的声音却突然有点哽咽:“他已经……已经……”
“死了吗?”
“应、应该是。”
“到底是怎么回事?”
被她这样一问,他就忍不住说了起来。从认识小刍到汽修店被客人闹到关门,再到小刍失踪、他去寻找、旧船厂的怪事、自行车店里的奇怪客人、病情发作后的种种怪状,一切说得通说不通,甚至他分不清真假的事,全都一股脑地在她面前翻了出来。院长一面拆开发髻,用手指梳着湿淋淋的头发,一面静静地听着他的话。即便是他最语无伦次,连自己都觉得前后不通的时候,她也没有露出半点不满。
“这么说来,是那只黑鸟叫你去寻找声音的吗?”
“嗯。”
“每次的声音听起来都是同一个,像是孩童的声音?”
“有点像是七八岁的小女孩。”
“除了黑鸟以外,还看到别的什么动物?或者并不是你叫得出名字的动物,只是看起来像是活物的奇怪东西,有记得这种内容吗?”
“没有……这是代表着我的病情在恶化吗?”
“和那个无关。你为什么这么想?”
“这个是叫精神分析吧?黑鸟是代表着我的潜意识?”
“你以前看过不少影评之类的吧?”
好像是说了一句玩笑话的院长放下手中的发丝,却没有解释她对这个湖畔之梦格外细致的询问,而是接着问:“那只黑鸟去叫你找的人,就是你前面说的那个修车的客人?你说他跟你说了很多奇怪的话,具体是什么内容呢?”
因为先前只是简略地说了经过,他只得把话题倒回去,仔细回忆那个自行车店里的奇怪下午。当他再三强调那个人有多奇怪时,院长脸上露出今夜第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上来就好像和你很熟似地说个不停吧?”
“呃……不知道他是不是在和我说话,可能也只是在自言自语吧,反正话很多,感觉精神有点不正常。”
“可能还真是病理性的吧。”
“啊?”
“威廉姆斯综合症,听说过吗?再加上正好是心脏方面的异常——”
不等他把话听明白,院长就自己停了下来,摇着头说:“不,没什么。刚才那句话不合适。”
“什么不合适?”
“这么说太冒犯真正的病人,你不用在意。那个人当时跟你说过的话,还能记得清楚吗?”
其实经历了这么多怪事以后,他大部分都记不清楚了。只有看电影时的那些评论还能回想起大概。他尽量把它复述给院长听了,为了证明这不是自己转述的问题,还忍不住向对方寻求认同:“这人很怪吧?”
“确实呢。还说了别的什么吗?”
“好像还说了名字里带雨的人会从高处摔死之类的。”
院长的眉毛稍稍挑高了些,然后平淡地点了点头。“是他的谋杀预告吗?”
“就是走的时候突然说了这么一句。”
“是什么样的语气呢?有担心或者难过的表现吗?”
“好像……还挺高兴的。”
“还真是每天逃课的大学生做得出来的事。功课不好好做,幻想着身边出些命案也是正常的吧。”
这也算正常吗?蔡绩心里想着。而院长像看透了他的念头那样继续补充说:“别介意,是正常的。还有人告诉我天上的星星会说话呢。”
“那也是你的病人吗?”
“不,只不过是宁愿给柳条编辫子也不肯正常做功课的无聊之人而已。现如今的大学生多是这样。如果把他的每句话都当真,这间医院早就住满人了——说到这个,他没有顺便论证一下会怎样摔死吗?”
蔡绩稀里糊涂地摇着头。院长的视线定在他脸上,从额头到胸前来回移动,仿佛要从他身上找出第三只手来。还不等他感到紧张,这种搜寻的目光已然消失了。她凝视棚屋的竹林,沉沉陷落到某种思绪中。
“你梦见的黑鸟,说他是‘蛇的尾巴’?”
“嗯。还说他是小偷之类的。说抓住他我的病就能好了。”
“那你是怎么想呢?”
“我?我要想什么?”
“你刚才不是觉得,那只黑鸟是你自己的潜意识吗?那么,它说出这样的话,你觉得是什么意思?是你潜意识里很讨厌那个人,甚至想要杀死他了事吗?”
听她这样直截了当的问话,他不由地瑟缩了一下,想要为自己辩白几句。“可我确实听见了那个人的声音……在发病的时候,就像黑鸟说的那样。”
“所以要是抓住了他,也会按黑鸟要求的做吗?”
院长依旧追问着。她的语气虽不严厉,却也直白到了不近人情的程度。他迷茫地呆坐着,不知道是否应当承认——他从来没有清楚地想到这一步,即便曾经闪动过类似的念头,也只是瞬息间的情绪,绝不能当作真正的决心。最后,他还是只能说:“我不相信。”
“原来你是这种不信邪的类型吗?”
“不是……我觉得这件事很假。”
“假?一切不都是你亲身经历的吗?”
面对她的持续追问,他只能一味地摇头,却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种感觉。并不是真的彻底不信鬼神,而是对于这种有如用头发丝吊起巨石的解决方法感到怀疑。他只能笨拙地说:“说所有的事全是一个人的错,杀一个人就能解决问题,这个听着很假。”
“虽然未必是一个人的错,但如果杀了他确实能够解决你的问题呢?”
“那也很奇怪。”
他努力地搜寻着能够表达自己想法的词句,最后说:“有点像是丢了工作就去抢劫路人。”
院长默然地笑了,那奇特的笑容仿佛带着某种嘲讽的情绪,蔡绩立刻敏感地问:“我说的很好笑吗?”
“不,没有。抱歉,我只是在笑别人而已。”
“偏在我说话的时候?”
“是真的。没有笑你的意思。”
“但……”
“既然那只黑鸟说他是小偷,正好我也听说过一个关于小偷的故事。”
院长闭了闭眼睛,然后说:“从前,在一片属于附近村庄的田地里,偶然出现了一个奇怪事物。这个东西的形状与颜色,人们从所未见,无法用语言描述,也和人们知道的任何东西都不相似。农夫用草叉和铁耙戳刺它,那样东西就同样射出众多的草叉与铁耙,附近围观的村人们全都因此负伤;用火把和油脂去焚烧,那样东西却主动喷出更浓烈的烈火,把邻近的田地房屋也悉数烧毁;最后人们驱赶野兽去攻击啃咬,那东西立刻活了过来,变成了比一切野兽都凶猛的怪物,在整个村庄里横行破坏。所有尝试毁掉它而失败的人都只得逃走,或是徒劳地被击倒。当它快要走到人们聚集的地方时,有个年纪很小的女孩看见了它。她并不知道那是什么,也从未体验过死亡的恐惧之情,于是便依旧坐在门口,用自己做的笛子向那个东西吹奏——它立刻便失去了猛兽与烈火的形体,从它身上伸出了成百上千的乐器,不断重复着那个女孩所吹奏的旋律。女孩把野花放在它身上,那样东西身上立时绽放出成千上万的野花。自此村庄也就得救了。”
蔡绩伸着脖子,等着她继续说下去。然而她却已经做出了结语:“这个故事也是我从别人那里听来的,不过我不是很擅长说这个。”
“就这样结束了?”
“嗯。我听到的大致就是这样。”
“那……不是说和小偷有关吗?小偷呢?”
“是啊,小偷去哪里了呢?应该是见到那个东西的时候就被偷光了吧。既然是反被偷了,那小偷也就算不上小偷了。”
院长带着微笑起身走了。直到这天夜里躺倒,蔡绩才意识到她好像是在同自己开玩笑。
784 漏入诸因(上)
寒冷的季节逐渐过去了。虽然这里四季并不分明,医院中又总是花木常青,他也渐渐感到了白日里的炎热。屈指算来,他在医院里住了两个多月。期间他两三次看见其他楼层的房间有灯光亮起,穿着护士服的人悄然往来;某个风声大作的雨夜,他被一声凄厉得绝非人类所能发出的嚎叫惊醒;还有一次白日里的骚乱,据说是有外人试图溜进来。然而究竟是怎么情况,院长没有明说。
“情况不太好。”她只是这样简略地解释。
“这里要倒闭了吗?”
“不,是病人的数量多起来了。而且和你不一样,是攻击性很强的类型。安全起见必须要严格隔离。”
受了这个状况的影响,有一两个星期的时间,他就没有再下楼。楼下的病房也不曾有护士以外的人出现。有时他会站在走廊上张望,想看看那些所谓的危险病人的面孔,却一次都没成功。院长依旧很忙,并且愈发显出憔悴和困倦。因为已经和她认识了一段时日,他终于忍不住问她平时都在干些什么。
“真有那么多事情要做吗?”
“医院这边倒是还好,是外面的事情。除了这里以外,还有几家机构暂时需要我来管理。”
“可是,也不至于你这么累吧?”
“只是忙这段时间而已,坚持下就好了。”
她这么说着,对于自己那种随时要过劳死的状态并不上心。可是“这段时间”始终没有结束的趋势。在无聊时,蔡绩也猜测她口中的“管理机构”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但他明白自己想象的其实全是电影里拍出来的画面。坐办公室的人平时到底都在干什么?那些人整天坐在舒适的靠背椅上,雨打不着日晒不到,只需要动动键盘和鼠标,然而下班回家时却是一副精疲力尽的样子。那倒不像是在装模作样,因此他暗地里常感觉奇怪。他把这个想法告诉了院长,对方也只是不动声色地笑笑。
“你要是想知道这个的话,就自己去试试看好了。”
“我?我不会啊。”
“学一下就好了。反正一般文员的工作也没有什么技术门槛,只要把计算机课程和公文写作掌握——不,你才十七岁的话,顺便就把其他通识课程也学一下吧,还有外语方面,至少简单的英语要掌握。”
“啊?”
“没问题,你这种年纪的人学东西很容易,勤奋点的话要不了两三个星期就会了。”
“不可能,我不行的。”
“很容易上手的,你试了就知道了。过几天就找点教材给你看起来吧。”
虽然院长莫名其妙地对他充满信心,蔡绩可清楚自己的斤两。当初放弃学业固然是生活所迫,可自己也确实没有读书学习的天分,勉强能算优点的无非是吃得了苦——就连这点也在日复一日的工作里逐渐消磨了。想到院长竟然觉得自己能做文员,他简直全身都要冒汗了。思来想去,他还是说:“我这个样子,读书也没用了。没有公司会要有精神病的人。”
院长心不在焉地捏着一个空了的饮料罐——自从医院有了其他病人以后,她就时常在和蔡绩说话时顺道吃喝了——从两边捏瘪后又设法使它鼓起。“你的病。”她说着,眼睛仍然盯着罐子的啜饮口,后面还要说下去,然而最后又止住了。她明显是改了口问道:“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在这里说过的话吧?”
“嗯。大概都还记得。”
“当时说过,关于你病情的事,要等一段时间才能告诉你。”
院长打量着他的表情。“你自己有什么想法吗?”
那时他的喉咙很干,紧张得想要咳嗽。但他仍然小心地,如同贴着高压电线网行走般绕开话题。
“……我一直没有吃过药,也没做过什么身体检查。这样,没问题?”
“不需要。如果你觉得吃药能安心些的话,我就让护士给你拿点维生素片当作安慰剂好了。”
“我还以为这种病都是要吃药的。”
“你在这里居住的时候,并没有产生过幻觉吧?也没有过不受控制的偏执想法。既然如此,没有必要给你开药。”
“那身体检查……”
“蔡绩,你相信小刍是真实存在的吗?”
对他的话置若罔闻,院长自顾自地问道。他愣了一下,随后坚决地点头。
“没有考虑过这个人是你虚构的吗?像是幻想中的朋友?”
“不可能。小刍是真的。”
“既然如此,他所说的话,发给你的消息,也可以被认为是真实的吧?同样,你去寻找他的事也是真实的。那么按照这个顺序下去,你去寻找他的那天晚上,所见到的事情是真的吗?”
“是……不完全是。”
“那幻觉与真实的转换界限是在哪一处呢?你说自己看见了小刍的阴魂,这种事从常识出发是绝不可能的,换而言之,这部分只是你的幻觉而已。也许小刍根本就没有死——”
“不,他死了。那个确实是他。”
他不假思索地说了出来。被打断的院长什么也没说,只是靠在椅上静候他的下文。可是,除了一再重复自己的想法,他也说不出任何有用的东西。
“他死了……被那个所谓的工程师害死了。我看见的是他的阴魂……”
“你怎么确定那是死人的魂魄呢?”
“是鬼魂。活人是不会那样的。”
看到他如此笃信,院长只是略略一低头,然后说:“上次听了你的事就,我也用自己的人脉寻找过你所说的小刍。”
“那……”
“没有找到。没有一个人符合你的说法。所以他不在这座城市里。”
房间里静静的。最后院长说:“或许他去了这座城市以外的地方吧。”
明白她不过是在安慰自己,他也只能勉强答应了一声。院长看着他问:“你们很要好吗?”
“……也不算是。只是认得而已。”
“单纯只是认得的话,不必为他跑去那种地方。准备冒死也要把他救出来吗?”
蔡绩立刻否认了她的说法。“我可不会替他拼命的,最多就是替他报警而已。”
“从来没有过要牺牲自己的想法吗?”
“当然没有!”
院长又一次打量起他。
“也好——尽量不要有任何放弃自己生命的念头,这样你才不会被危险的东西缠上。”
“危险的东西?”
“是呢。是一种很爱叫的虫子。只要有人产生了轻生的念头,尤其是想着用自己的命来交换点什么的话,它就会嗡嗡叫着飞过去。这时如果再向它提出要求,就会一直被它吸食生命,直到全部人生都被夺取。”
“……真的假的?”
“抱歉,是假的。但还是不要轻生比较好。”
涮了他第二次的院长起身施施然走了。而蔡绩终于意识到这人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端正。他满腹郁闷地想着小刍,还有那个无法被合理解释的夜晚,又把对于自己病情的疑惑忘记了。好在没过几天院长又来了,这一次状态极好,就连终日不褪的眼圈都淡了。他见了不禁脱口问道:“外面的工作都解决了吗?”
“谈不上解决。不过我把那个麻烦制造机关起来了。既然觉得让我动手不如饿死,那就先让他饿几天再说。”
搞不清楚这是不是她又在涮人,蔡绩只好唯唯地应了。院长拉开椅子在床边坐下,目爽神清,悦色隐然。
“今天身体怎么样?”
“还、还行。”
“天气不错。我带了几本初中通识课的教材来——本来想直接带高中课本来的,但是想想还是先从最基础部分温习下好了——全都在这里了,你自己先看看吧。”
病房窗外,雷雨降临前的狂风正把玻璃吹得阵阵作响。院长把她提来的一个大号行李箱拖到蔡绩床边。“应该够你看一阵子了。”
就是看一辈子也够了。蔡绩心里想着,实在没有勇气去打开那个行李箱。他益发迫切地说:“我想知道我的病……”
“再过几个星期吧。”
“那……”
“你不必吃药的。”
“不是这个,我想问别的。”
“想问什么?”
“你叫什么?”
院长终于把满意的目光从行李箱上挪开了。“你现在问出这个问题,还真是及时呢。”
被她这样一说,蔡绩顿时又窘迫起来。并非他不懂得基本的礼貌,要是以前在社会上碰见什么人,他当然知道先问姓名。可当初第一次说话时既然错过了,后续交谈碰面时也根本用不到称呼,他也就始终没有问过。
他这么解释了。院长却只是说:“那现在又有什么必要知道呢?”
“我,早晚要出去的吧?那样至少要有个称呼。”
“这是在说出去以后不准备跟这里断绝联系吗?”
这一次院长没有笑,但蔡绩却已经窘迫得无以复加。他硬着头皮说:“我可不是忘恩负义的人。”
“是吗?如果你觉得我对你有什么恩惠的话,那就直接叫恩人好了。”
“那也太别扭了,又不是搭台唱戏的。”
院长毫不经意地说:“叫老师也可以。”
这个称呼,就目前的情况而已,可以说既符合事实,也符合他暗地里的期望。然而他想试着叫出口的时候却还是觉得不习惯;是未免显得太恭敬了,明明对方也没有老成到那种程度。看到他的窘状,院长又想了一想。
“……叫老板吧。要是你觉得顺口的话。”
“啊?”
“不正式归不正式,我也算是你的半个导师了,叫老板也没问题。”
虽不明白她为何以导师自居,又为什么要管“导师”叫作“老板”,蔡绩还是接受了这个称呼。反正比起“老师”和“恩人”,“老板”对他来说可算是个叫得很顺口的词了。而且任他再是迟钝,也还能品出这个词里的暗示。想到将来就算离开了医院,也还是能得到对方的帮助,他心里不由高兴起来——只是为什么不能直接说出名字呢?他把这个疑团留在了心底,只是问:“你为什么愿意帮我呢?”
“不是针对你的。所有和你患有相似疾病的人,大体上我都应该负责。不过非要说的话,我们也算有些缘分吧。”
“……有吗?”
院长转过目光,看了看最近挂在墙边的日历,然后微笑着说:“就当作是上一世的事情吧。”
“那,为什么和我一样生病的人,你都要负责?”
“这个,算是跟别人的交换条件吧。我也有我自己想要的东西。”
“你想要什么?”
院长把头偏向一边,仿佛是想躲开这个问题。
“蔡绩,你怀念过自己过去的生活吗?”
蔡绩直愣愣地瞧着她。
“原本在汽车修理店时,过得还算不错吧?那个时候工作很稳定,朋友也没有出事。有怀念过那段时间吗?”
“是有一些吧。”
“那么,对于破坏了这种状况的人,有想过要报复他们吗?”
“你是指旧船厂里的人吗?”
“不,我是说去店里闹事的那些人。在去船厂以前,是他们先让你丢掉了工作吧?按照小刍发给你的消息看,恐怕他的出走也和那些人有关。”
院长缓缓地提醒着他那段叫人愤懑的往事,在蔡绩听来却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他努力想回忆起当时的心情,却也只能说:“我没有本事报复他们。”
“只是些地痞流氓吧?”
“不是,听说他们中几个家里是有背景的。连我们那儿的老板……我是说汽车修的老板,拿他们也没有办法。我对他们什么也不是。”
说出这个事实时,他不由感到一阵自厌。和院长谈话时的那种平静感一下消失了。眼前梦幻式的生活,还有因这种生活而产生的自我地位的认知,这些东西不过都是一时的错觉而已。他仍然是那个蝼蚁般无人关心的小人物,仍然是被这个社会遗弃的边缘人。即便得到贵人帮助又怎么样呢?无缘无故受到好处,听起来也像是小人得志,根本不是凭自己的本事挣来的。
相比起他内心的翻涌,院长只是顾自安静地想着什么。
“如果说,日后你有能力实施报复的话,打算怎么做呢?”
“我没有那个本事的。”
“所以说是假设。”
他心想这个假设又有什么意义呢?要对欺侮了自己的恶势力展开残酷报复,那是电影里的情节。实际上即便他真的发达了,坐进了办公室,干上了人人都认为有出息的工作,难道就能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吗?哪怕是和人打了一架,搞不好都会丢掉饭碗。他只好发出一阵干笑。
“要是我真那么有本事,就把他们都赶去街上乞讨,让他们和小刍一样无家可归。”
“没有想过杀了他们吗?”
“啊?”
他呆呆地看着面前的院长。像是完全感觉不到自己的发言有多骇人,院长一如平素般说道:“虽然不是直接凶手,但他们的行为也间接害死了你的朋友。没有考虑过杀死他们的家人作为报复吗?”
“什么?”他结巴地说,“杀、杀人?”
“嗯,杀死闹事者,或者也包括他们的家人。”
“没到那种地步吧!”
“你不是认定小刍已经死了吗?”
“那杀人也是犯法的啊!而且……而且……”
“而且什么?”
“小刍的事不能全算是他们的。真要是有心杀人,那些垃圾可没有胆子。”
“是吗?那真可惜。”
“可惜什么?”
院长把脸庞稍稍向他移近,十分平静地说:“其实这家医院真正的用途是开发特殊人类的潜在超能力。本来你想向他们复仇的话,我就会立刻给予你这种力量,杀掉他们本人也好,把保护着他们的势力连根拔起也好,只要你想,没有什么做不到。”
“是假的吧?”
“确实。你总算学会了相信现实呢。”
蔡绩想要装出无语的样子,可还是别开脸笑了。他感到鼻腔里泛出一点酸意,强撑着说:“如果我有超能力,还不如去把船厂里的那个骗子杀了。”
“没有必要。他已经死了。”
“……啊?”
院长又靠回了椅背上。她用无可置疑地声音宣告道:“你所说的那个人已经死了。”
“你怎么知道?”
“我去查过了。基本上把你所说的事情全都查证了一遍。旧船厂的事,还有你原本工作的地点,都委托人去调查清楚了。所以,那些让你丢掉工作的人,还有背后给他们撑腰的人,他们的身份我全都知道了。”
轻描淡写地说完这段话后,她就坐在那里,静静地等着蔡绩从震惊中恢复。
“……你难道要帮我报仇吗?”
“怎么说呢,如果那家人真的破产的话,应该也挺有趣的。”
差点用一句话彻底毁灭了自己的形象以后,院长紧跟着又说:“既然你觉得不能算是他们的责任,那就算了吧。丢掉的工作,我可以提供给你更好的。”
一切都发展得太快,蔡绩一时回不过神来,愣了半天以后,也只能茫然地问:“为什么要给我更好的?”
“也只是给你更好的工作而已。有一些东西,我没有办法弥补给你。如果未来有一天你感到后悔的话,用我给你的东西去报复那些人也无所谓。但是——”
院长搁在膝盖上的手掌微微竖起,中间的三根指头并拢朝上,依稀像对天发誓时的手势。
“既然眼下已经决定不把责任归之于他们,将来也不能再实施超出限度的报复。”
“超出限度算什么啊?”
“你到时候就知道了——凡是我所给你的东西都随便用吧,就算你靠花钱把他们统统丢进非洲雨林去,也不算是违背了我的要求。否则,即便我已经无法再用任何办法制止你,也绝不会原谅你。”
听到她一本正经地说这种话,蔡绩又忍不住笑了。
“我怎么有那种本事嘛!你打算给我一百个亿吗?你要是真那么有钱,难道还怕我不听你的?”
“因为我很快就要死了。”
“怎么?你得绝症了吗?”
“不,大约是要被上面的人丢弃了。虽然还没有正式通知,处决预告却已经传到了我这里。或许是对我的工作不满意吧,所以就想着把我杀死,换成其他人来顶替我的职务。如果届时是打算换你来管理的话,就有必要先和你谈好条件,否则我原先的工作也白费了。”
“这又是编的吧?和前面那个超能力开发是一套的?”
院长叹了口气。
“彻底不上当了吗?看来下次要换一种说法了。”
蔡绩努力地发出嘲笑。他用双手捂着肚子,假装笑得喘不过气,余光却瞟着床边的人。院长只是静静地坐着,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本章完)
785 漏入诸因(中)
有天午夜,蔡绩从病房里溜了出来。
护士早已不来巡夜,也不在夜里锁他的病房。通往电梯的门照例锁着,但走廊上的窗户却破了好几扇——两天前,他在睡梦中感到一阵恐怖的震动,就像有个巨人在庭院里蹦跳,用狂乱挥舞的手臂四处乱砸。
他以为是地震了,爬起来时却只看见窗外闪电狂舞,暴雨中穿梭着凄凉的风嚎。他把惊醒自己的声响当作雷暴雨所致,又回到床上去睡了。次日走出病房以后,才发现整栋大楼的走廊玻璃都受到了损坏。二楼以下的窗户已没有一扇能挡风,三楼和四楼还有留在窗框里的,也都遍布着蛛网状的痕迹。
单从楼房的破坏看,这像是以底下庭院为中心的爆炸导致的,但庭院本身没有显出一点受影响的痕迹,仍旧笼罩在茂密的林木当中。他询问护士这是怎么回事,她也只顾偏头盯着自己的手指。
只有院长能解释这桩怪事,可她迟迟不出现。是什么东西袭击了医院呢?或是某种化学品导致的意外爆炸?他在等待中浮想联翩,甚至做了好些稀奇古怪的梦:爆炸是那些让汽修店关门的家伙干的,他们不知怎么得知了自己的下落,并且跑来这里报复;他们释放了医院中具有超能力的病人,并且和护士们厮杀起来;接着院长出现了,她如剑戟片女主角那样浑身浴血,把他仇人们的头颅用辫子捆在一起,扔到他的被子上——他就在这个场景中骇然惊醒了。
但这些只是梦而已。医院是真实的,往事则远如梦幻泡影。蔡绩从没想过要杀人,但有一件更重要的事,一件迫使他在午夜从病房里跑了出来,不顾一切地站到了破碎的玻璃窗前的事。他从窗口探出脑袋,确认庭院的竹棚里亮着灯。
经历连日的暴雨后,今晚总算是个短暂的晴夜,但窗台各处仍是湿的,蔡绩低头俯瞰层层楼道,每一处落脚点都有令人目眩的水光与湿雾。其实不可能看得那么清楚,他一边安慰自己是心理作用,一边走回病房里,把床单、被单和窗帘全都扯下来,连同几件替换的衣服一起结成绳索。因为反复打了好几个安全结,绳子没预计中的长,但也足够在对折后供他荡到下一层去。
他默默祈祷自己打结的方式没错——如何缒绳逃生是好几年前学的了,自从住进用消防通道堆垃圾的合租房里,他还没机会真正实践过。等把绳子真正挂到窗框上去时,他依然在想要不要干脆就算了。有那么多失败的例子了,他知道自己在空中时很可能会吓得手滑,或者绳子吃不住重,让他因为犯蠢而摔死。可有一种由噩梦中带来的力量魇住了他,使他如着魔般在手掌上缠好薄布,把身体面向走廊,绝望地仰头看了一眼月亮——随即从窗台上一荡而下。窗外的墙壁非常湿滑,他第一下就蹬歪了,身体朝外打了半圈,胳膊撞在窗台上。好在他的手抓得很紧,长绳中部的安全结也给了他支点。他奇迹般荡落进五楼,连被玻璃碴子划破油皮的事都没发生。
有一种冥冥中的运气在支配着他,使他的恐惧或理智都不起作用。于是他快速地解开绳扣,把打成环形的绳索从六楼窗台抽下来,继续往下荡落。风在他耳畔絮语,提醒他今夜噩梦中的内容。眼前一扇扇破碎的窗户又诉说着暗涌于他眠梦外的动荡。这医院就像一个破碎的蛋壳,堪堪要被外力敲碎了,其中之物却尚未成型。
终于到了一楼。他踉跄着落地,把绳结丢到原地,飞快地跑入庭院的小径深处。草坪灯的光已黯淡了,在风里忽闪忽灭。一切细微的躁动充斥空气,而走入竹棚则像闯进了寂静的暴风眼。突然间,什么声音都没有了。
院长就坐在那里,脑袋低垂,像在打量自己的脚尖出神。蔡绩急急地走过去时,想解释自己今夜的行为,她却抬起头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叫他一下噎住了。
“来这里做什么?”
“我……”
“我对你怎样逃下来的故事不关心。想走的话,就直接从正门出去吧。”
蔡绩吃惊地望着她。他想解释自己出来不是计划要逃离医院,但院长却显出一副漠不关心的态度。
“我,我不是想离开这里。”
“是吗?真可惜。”
蔡绩下意识地走近了两步,还想说点什么,她却立刻从座位上站起来,远远地绕开他,沿着竹棚边缘翩然漫步。她脸上神色淡淡的,显得心事重重,然而步态身姿却奇异的轻盈,好似在细雨中游荡的蝴蝶。
简直像变了一个人——蔡绩茫茫然地在竹棚里坐下,不知道还该不该讲自己的事。这时他听见院长说:“为什么是你呢?”
“……我?”
“既不符合前例的喜好,也没有生性特别之处。你这样乏味平庸的人,即便被一时兴起地选中,也不会长久的。真是不可理解。”
骤然听到对方竟这样评价自己,蔡绩只感到脑中好像有根粗牛皮筋嗡地绷断了,震得所有想法全都支离破碎。他又羞又愧,简直连气也喘不上来。即便如此,院长也没有显出一点同情歉疚来,只是挂着冷冰冰的微笑看他,眼神里毫不掩饰厌恶之情。
“打算在这里坐多久呢?我可没有心情一直奉陪下去。想说什么就说吧。”
蔡绩差点要站起身冲出去了——只要远离对方,随便跑去哪里都行——可是噩梦的余影还随在他身后,使他压下了所有委屈和疑惑。他从噎了铅块似的喉咙里挤出声音:“我又做了那个梦。”
“什么梦呢?”
“黑鸟的,梦。上次说的那个,又开始了。”
说出自己深夜跑来的原由,他期望能看见院长的态度有所变化,可她还是那样淡淡的态度。
“怎么?听见那只鸟对你说了什么?”
“它说……我现在是被骗了。再不逃走的话,就会被怪物吃掉。”
“这样呢。”
蔡绩等了一会儿,仍没有得到对方的下文。他只能自己干巴巴地说:“这、这是什么意思?”
“谁知道呢?是你心里讨厌这里导致的吧。”
“我没有。”
“那么,就像那个东西所说的,这里对你就是怪物巢穴了,苍蝇飞进了蜘蛛网里——那只鸟才是你的救星呢。旧的死掉了,新的又补上来了,真是没完没了。”
好像完全变了一个人似的,院长对于他的愤怒与惶惑全都视而不见,只是一味看笑话般讥嘲。“要是你完全不相信那只鸟的话,也就不会急匆匆地跑来这里求助了吧?”
“我只是担心发病……”
“发病能够完全解释它指出的事情吗?它应该告诉你了吧?这个地方根本不是常识能够解释得通的。最简单的一条,只要稍微留神点外地新闻就好了——这里的收音机根本没有外地节目,也不会发生什么超出你认知的时事,就像是时间完全停滞了一样。稍有智性的人只要几天时间就能察觉异常,如你一样生活了好几个月,还能这样安心地吃喝睡觉,真是迟钝得叫人钦佩呢。”
蔡绩僵坐着,只想自己是否还在梦中。怎么可能这么顺利地用床单和窗帘逃下六楼呢?恐怕这又是一个既逼真又荒诞的梦,因而他被峭崖般险恶倾斜的楼厦包围着,风声嗡嗡地细语着无数恶言,而院长好似月下徘徊的女妖,偶然撞见的生人只会被夺去魂魄。此刻,她正用那优美却无情的声音说:“你没有得什么病,只不过是黄粱一梦罢了。”
“它、它说……有一个神……”
“就算是真的有一个神又怎么样呢?它要是真有心拯救你的话,从一开始你就不会落到这里来。啊,顺便告诉你吧——旧船厂里的那个人,恐怕也做过你所遭遇的黑鸟之梦呢。”
院长后面究竟说了些什么,他完全没有听进去,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看竹棚上细细密密的翠纹。他觉得自己的手脚化成了泥,不断地往下滴落。但他没有什么想哭的感觉,或许是因为超现实的缘故,比起无法理解的黑鸟和神灵,此刻在他脑中重重回响的反而是院长那绝情又嘲讽的言语。难道自己做错了什么吗?他一遍遍想着,连对方何时离去也没察觉。等竹棚里只剩下他自己时,他才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却不知道该去哪里。回到病房里去?他爬不了那么高。就像院长说的那样识相离开呢?但凡有骨气的早该这么做了。
可是,离开这里后怎么样?实在没有什么地方可以去了。他在原地站着想了很久,直到发麻的腿脚已经无力支撑,才忍着痛坐了回去。等天亮了再想吧。他对自己说。先稍微睡上一觉,等太阳出来了再想吧。
他感觉累极了,把头倚在竹棚的柱上,昏昏沉沉地闭上眼睛。混沌之中,他觉得自己并没有真的睡着,只是无数浅梦的幻象从竹棚外的幽暗里悄然滑过。故乡。家人。疯子。小刍。砾石路。黑鸟。间或有好几次他惊醒了,看向棚外寂然的小径,发现灯并没灭,花草林木都看得见,只是天还没有亮。他再闭上眼睛休息,幻象就又悄悄地漫上来,再度把他惊醒。他一直这么痛苦地困倦着,而夜晚好像永远结束不了。小刍又来了,他穿过苍白的河流,一直走到竹棚底下,看着他噩梦缠身,又伸手推了推他,于是蔡绩就睁开眼睛,结果推他的不是小刍,是去而复返的院长。
她低头看着他,手中还打着一柄黑伞,像是刚从外面回来。蔡绩畏惧地往后缩了一下,她就把手收了回来,坐到距离他最远的座席上,又把雨伞搁在腿边。竹棚外落着毛毛细雨,天仍没有要亮的意思。
“今天身体怎么样?”她像往常那样问。
蔡绩沉默着。院长等了一会儿,然后说:“是之前被我吓到了吗?”
她的声音里已没有先前令人畏惧的感觉,但蔡绩还是不想说话。院长也没有解释,只是静静地观察着他。这时蔡绩又想起了小刍,以前他总暗暗觉得小刍有点幼稚娇气,十分没有出息——结果他自己竟也没有好到哪里去,被别人排揎几句就受不住了。
他不愿意这样丢人,于是努力装作没事地说:“我想问问是不是能出院了。”
“出去以后打算做些什么呢?”
“先找个活做。”
院长只是笑笑,却不接他的话,反而问道:“昨天晚上梦见的黑鸟,又对你说了小偷之类的话吗?”
“不记得了。”
蔡绩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这样说,他只是脱口而出,其实梦中的每一句话,他都记得清清楚楚。院长也默默地坐着,眼望竹棚外无尽的雨夜。
“你以后还会做这样的梦。尤其是……”
“尤其是?”
“尤其是你持有剑的话……不过,目前为止还没有得到确凿的示意。也许那时你会懂得如何隔绝那个梦,就算隔绝不了,它也只能传递普通的信息,无法再对你施加实质性的影响了。所以,只要你不相信它,就当作普通的噩梦好了。如果你觉得相信我比相信它更好的话,下次看见它时就直接走开吧。”
“我听不明白。”蔡绩固执地说。
院长俯身看了看他。“……生气了吗?”
“没有。”
“上次碰面的时候,我说了不太好听的话吧?”
明明就是几小时前发生的事,从她嘴里说来倒像过了好几个月似的。对于这等明知故问,蔡绩有心想做个漂亮的反击,脑袋里却转不出话。等他好不容易想出一句“难道你当时喝醉了吗”,院长却以为他是不打算再说话了,自顾自地接着说:“抱歉,当时我在想别的事情,心情不太好,并不是针对你的。”
“……你怎么了?”
“想起了一些伤心事而已。因为不愿意接受,所以就迁怒到你身上了。”
虽然嘴上这么说,她此刻的声音里却没有一点伤心的意思。蔡绩将信将疑,回想先前她的冷言冷语,却也不能断定是在撒谎。他迟疑着问:“你也有朋友犯了和我一样的病吗?”
院长转过头看着他,脸上有一丝惊讶。“为什么这么想?”
“我……瞎猜的。先前你问小刍的事。还有,你开这个医院,说是为了别人……”
“可惜猜错了。”院长说,“这件事上我只是为自己而已。”
蔡绩觉得有一丝尴尬。他正要低头去抹裤子上干涸的泥点,院长又说:“你也是个很细心的人,等我死后,应该可以照料好自己了。”
他抬起头,和院长的视线撞到了一处,原本想说的话全部都吞回了肚子里。院长的神色并不特别严肃,也不是开玩笑时的故作神秘,而是种平淡的陈述。他一下明白她说的全是真话,至少她自己是这么想的。
“这是最好的办法。”她自语道。
院长站起身来——仿佛是向世界下达了命令一般,天际与楼宇的边界处悄然卷开,浮现出侵晨时分的薄红微光。晨曦跃动着,曳舞着,呈现出放射状的朝霞。他的心口猛然狂跳,几乎要从座位上掉下来。院长伸手扶住他。
“和那个梦里看见的天空很像吧?”
蔡绩说不出话来。院长又摇了摇头,霞光便像盖了罩的烛火般倏然熄灭,沉沉夜幕落了回来,重新遮住楼宇的轮廓。
俨然已将昼夜阴阳的运转都掌握在股掌之间——院长却像什么也没发生似地扶他坐稳。
“还算是有趣的事情吧?”
“……什么?”
“这座城市的法则。虽说大体还是要服从真正主人的意志,想在时间、环境之类的细微处做调整却不受约束。不过还是尽量不动吧,否则自己也容易错乱。我在这点上一直掌握不好。”
她重新坐了回去,这一次离蔡绩稍近了些,不过现在蔡绩也不在乎了。他四肢虚弱、头脑空空地望着对方,看她皱眉斟酌了一会儿,然后对他问道:“还记得你叔爷爷的事吧?”
蔡绩木然地点头。其实他根本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你的叔爷爷相信自己被神仙……应该说,被妖怪传授了长生不老之术——他说的是真的,那个妖怪就是我。”
“嗯。”
院长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无声地叹气。
“根本听不进去。还以为慢慢来会好点……结果你也太不经吓了。”
难道是我的问题吗?蔡绩心想。他又瞧了瞧竹棚外漠漠无声的雨幕。
“你……你为什么要那样教他?”
“不,我没有教过他,刚才是胡说的。按照你说的时间推算,他头次发病的时候我还没有出生。”
“你……才修成吗?”
院长眉头紧皱地盯着他,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无可奈何的焦虑。
“从来没有什么妖怪教过你的叔爷爷,他真的只是有妄想症而已。也许他是那种过于敏感的人,会在睡梦中受到一定影响,但和妖怪学艺这部分是他自己想象出来的……我猜你的故乡原本就有类似的动物崇拜,才会让他产生与精怪交易的幻想吧。”
蔡绩木木地点了一下头。面对一个刚刚在他眼前倒转日月晨昏的人,对方说什么他都只能接受,哪怕是要跟他谈相信科学。
“但你没有那种病,”院长继续说,“你所经历的并不是遗传性的精神疾病。今后你也没有必要再起这方面的担心了。”
放在过去,这几句诊断简直就是对他整个人生的敕免,如今他也只是点一点头,满眼迷离地望着夜空。他的态度似乎叫院长有点无所适从。她细细地打量他,然后问:“你要休息几天再说吗?”
蔡绩摇摇头。他觉得世上任何人换到他此刻的位置上,都绝不可能会选择回去睡觉了。但他的情绪很平静,完全不像几小时前被院长讥嘲时那样惶恐失措。他甚至感到一丝安心,因为既然身处在如此离奇的局面里,被人羞辱、自尊受挫之类的小事就完全不成烦恼了。他忍不住问:“你真的不是妖怪吗?”
“不是。”
“这就是你真实的样子?不是变出来的?”
院长令他不安地沉默了两三秒,继而斩钉截铁地说:“我不是什么东西变的,就只是人类而已。”
“那你之前……”
还不等他问出几小时前的事,院长已抢着说:“我比较像是你叔爷爷故事里的那种人。”
“想害他的人?”
“不,我是指接触到了妖怪,并因此而获得一点能力的人——不过并不是什么好事,和长生不老也没关系。这种接触要是能不沾染的话,就一定不要让身边的人沾染上。”
这么说着的院长,脸上的确没有分毫喜悦之情,完全不像地窖中的老人自夸是“乌梢公的徒弟”时那般得意。望着那张与他相处了许多时日的面孔,蔡绩发现自己兴不起一点怀疑的念头。他几乎是带着几分好奇问:“那,真的有妖怪?”
“可以算是有的吧。”
“真是动物变的吗?还是……植物?雕塑?法宝?”
不管他说什么,院长只是摇头。蔡绩不知怎么冲口说道:“石头变的?”
院长愣了一下,继而微笑了。“以后说这种话要小心点。”
“啊?”
“那个东西,似乎心眼很小。会用某种方式报复你的。”
蔡绩惴惴地住了口。院长却接着说:“我们知道的传说里,石头变出来的东西都不坏吧?那个东西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非要形容的话,我想应该更接近毒蛇或者蛟龙的样子。不过这也只是比喻而已,它并不是由一种具体的蛇类或龙类变化来的。我也没有真正见过它的样子,只是听了别人的描述而已。”
“那,是龙脉之类的东西?地形风水变出来的妖怪?”
“不……是语言。”
院长静静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对他说:“这类妖怪是由世间一切种类和形式的语言中来的。在没有语言存在的时候,它们就只是混沌虚无的概念。直到联系着概念的描述出现,才随着描述拥有阶段性的形体。火神并不是由某一团具体的火焰形成的,而是由人对于火的概念汇总而成。但是,它们只表现出观察者语言所能描述的部分,而非概念本质的直接呈现,因此其存在也无法反向验证概念本质的真实性,仅仅只是围绕事象编织的语言的产物。也就是说,它们可能是由实在概念演化而来,也可能只是集体意识的产物……这样说能够理解吗?”
蔡绩一直张着嘴不说话。直到院长再问了一次,他才缓慢而坚定地摇起头。院长又闷闷地叹了口气。
“……是一种混沌的精怪。在我们的世界诞生以前就诞生了,所以没有确切名字。因为眼力高明的人看它像蛇那样盘绕曲折,所以就把它呼作是蛇怪,或者说妖龙也可以——你就叫它‘乌梢公’吧,它应该会喜欢这个称呼的,至少不会被激怒。”
“激怒它……会怎么样?”
“会用一些看似巧合的事件来报复你。不过其实也没什么。如果我死以后你能见到它的话,那就更没有必要特别在意了。”
蔡绩目瞪口呆地看着她举起手,泰然自若地说:“像那样险恶卑鄙的东西,遭人唾骂也是自找的。”
“不、不要紧?”
“我是不要紧的。你看,我这样说也没有影响。今后你就以我为界线,不要说得比我过分就好了。”
蔡绩稀里糊涂地答应了,却不敢在心里多想那个所谓的妖怪。竹棚外的黑夜正散发出森森寒气,使他情不自禁地想要往院长身边靠去。院长看出了他的害怕,轻轻拍着他的肩膀。
“那个东西是无法像鬼怪一样现身在你面前,直接伤害你恐吓你的,最多只能制造种种事件来折磨你而已。以你现在的境况,它也没有办法再对你做什么了。”
“……为什么?”
“既没有可以用来威胁的亲友,也没有可以被夺走的事业和财产。像你这样本来就没有多少东西的人,对它来说也很难办吧。”
虽然被她形容得如此落魄,蔡绩可并不觉得自己真是个彻底光脚的人。他试探着问:“健康呢?它不能直接让我生病吗?”
“不会的。真要有那种本领的话,它大可以直接跳出来把你杀死。”
“它的本领,不强?”
“正是虚弱状态呢。很久以前,在它作乱的时候遇到了一个致命的敌人,在那以后就没有多少真本事了。”
“被打伤了?”
院长按在他肩上的手抽了回来。她脸上挂着幽冷的微笑,陡然变回了数小时前那个曾经把蔡绩说得无地自容的人。
“被杀死了。”她说。
(本章完)
786 漏入诸因(下)
侵晨之前,院长说起了妖怪被杀死的故事。
最初,她开口时说:
“从前……”
接着她便顿住了,大概觉得这个开头并不合适。蔡绩木然地问:“有一座山?”
“确实是有一座山。”院长说着,也和他一样笑了。蔡绩因此而松弛了一些,又问道:“山里有一座庙?”
“不,没有庙宇的事。那座山对于当地人被认为是非常神圣的,所以上面不能有建筑。”
“神圣的山,不更应该有庙宇吗?”
“这是以我们的经验而论。我现在所说的是很遥远的地方的事。在那个地方,山川河流被认为是活的,而且也确实有着奇异的现象。我所说的那座山就是这样的例子。据说,那座山里随处都是深不见底的沟壑,没有人能够望见沟壑之底,但每到时气变换时,从深处都会吹出有节奏的风声,如同活物的呼吸。有时这种风声听起来就像某种曲乐,凡是住在能望见山影地方的人,全都能听到它的声音。这座山也因此而被命名为——”
她停了下来,又静静地想了一回。
“那个名字,我们无法叫出来。”
“啊?犯什么忌讳吗?”
“不,只是单纯叫不出来而已。我所说之地采用的是和我们完全不同的语言,其中许多音节是我们无法发出的,就像有些人无法掌握舌颤音——不,应该说,就像人类无法掌握海豚的全部音域那样。所以他们给那座山起的名字,你和我都无法完全念出来,最多只能发出前面几个音节,大致发音接近于‘欧偈意奇’。如果要从意思来翻的话……告诉我这个故事的人把它称为‘欧息山’。”
她走去棚外折了一截竹枝,然后蘸着雨水在地上写划,让蔡绩明白她所说的是哪几个字。
“自渊薮中不断喷吐出气息的山……大致就是这个意思。因为这座山的特异性,人们相信它所发出的声音预示着天地的运数兴衰。于是,当时国度的统治者命令麾下贵族前往欧息山,在山南面的原野上定居繁衍,世代守护着那座山,观察记录它的变化。后来,王国内部发生了剧变,天灾异象频出,具有占卜与通灵能力的祭祀接踵暴死;在王国东界之外,本应提供帮助的其他盟国相继失去了联系,王国内具备武力甚至是神力的贵族也趁机发动了叛乱。自此以后,旧王国就四分五裂了,王室的人全部死去,连同三件最重要的国宝也失去下落。在数百年间,许多小国不断涌现,又因为战争与灾祸而毁灭,平民为了活下去,大多只能依附拥有神力的家族——怎么了?”
看见院长已经注意到自己的表情,原本打算吞下疑问的蔡绩也无法再隐瞒,只能迟疑着说:“神力?”
“嗯,我也不知道更合适的说法是什么,总之就是常人不具备的能力。像是飞行、避火、刀枪不入……大致就是这类特别之处吧,因此才能够在乱世中立足。虽然如此,并不是真的无法靠人力抵挡。”
不知为何添上最后一句以后,她又紧紧盯着蔡绩,仿佛认为他会因此而受惊似的。可其实蔡绩一点也不觉得害怕——有什么可怕的呢?现在听见的不过是些故事而已,况且不久之前他还亲眼看到院长倒转日月。目睹那样的场面之后,院长竟然还觉得他会被这种小儿科的故事吓倒,他不由地把胸膛挺起了几分,以示自己根本不以为意。
“……如果我说这些都是真的,你应该不会太紧张吧?”
“我根本不紧张。”蔡绩立刻说。院长疑虑重重地打量了他几眼。
“要是累的话,你就先去睡一觉吧。我现在说的这些并没有什么重要的。将来如果真有必要的话,别人也一样会告诉你。”
要由谁告诉自己呢?蔡绩想着,却不愿意说出来,而是问道:“守护那座山的家族呢?他们也有神力?”
“可能有吧。”
“你也不知道?”
“嗯,就像我说的,在当时那个国度里,所谓神力并不是特别了不起的东西,也无法像基因遗传那样相对稳定地靠着血脉传续,所以家族兴衰总是变幻得很快。至于守护欧息山的家族,大概情况应该也是如此吧。好在,他们所居住的地方非常接近旧王国的东界,被群山和峭壁遮挡,所以没有彻底卷入动荡之中。在王国毁灭后的数百年里,他们就在那个地方繁衍生息,形成了独立于世的村落和庄园……”
“像桃花源那样吗?”
“你也知道这个故事啊。”
“我又不是不识字。”
看到他不自在的辩解,院长只是心不在焉地笑了一笑。
“虽然是和桃花源的传说有些相似,但还没有安宁到那种程度。守山者时常受到外部的侵扰,也要定期组织人手去清剿匪兽,所以比起你所见过的村庄,我想应该更像是某种军事组织吧,并不是无忧无虑的世外桃源。”
“那为什么不搬走呢?”
“从欧息山附近离开吗?我想是没有这种必要——相比起外部的纷争,已经居住了数百年的土地,应该还是要更安稳些吧;至于欧息山更东边的地方,他们根本就无法前往,因为那里是通往中央王国的关隘所在。这些都是客观条件上的原因,从他们自身的意愿上想,恐怕也没有过离开的打算。之前就说过了,他们是为了看守和记录欧息山的变化才在那里定居的。”
“可是,给他们下命令的皇帝不是已经没了吗?”
“那个算不上是皇帝。”
“啊?”
“当时派遣他们去欧息山的国王,从我们的观念里应该不能够称呼为皇帝,只是算作诸侯国而已——真正有着接近皇帝地位,被认为是受命于天的众王之王,实际上就在欧息山东面的关隘之后。那里的列国虽然由凡人君王统治,真正重要的权力却被更高的力量所掌握着,真正关键的制度由国王背后的人所决定;他们把这种形式解释为是‘遵从圣人的教导,顺应天数的变化’。”
听到这里时,蔡绩突然发出了一串短促的笑声。这笑声里的尖刻甚至让他自己都涨红了脸。好在院长没有生气,只问他是怎么了。他再三说自己没事,院长也没有放过,而是要他有什么想法都说出来。
“就算觉得我讲得不好也没关系,在这件事上是你自己的看法比较重要。”
已经把话说到这种地步,蔡绩也只得说:“就是刚才突然听见你讲‘圣人’什么的,觉得,挺好笑的。”
“为什么觉得这个词好笑呢?”
蔡绩无法解释。好歹相处了一段时间,他已发现院长虽然有些个性古怪之处,某些方面却是个相当老气的人,但凡跟她提起电影或,她会说出来的也无非是些众人皆知的经典作品,也从来没表现出对游戏或视频网站的兴趣。这样的家伙到底会怎么理解网上流传的“圣人之下皆为蝼蚁”之类的话,他完全想象不出。于是他只好含含糊糊地说:“圣人这个词……是什么意思?”
“粗略来说,是指才德皆尽、至善至能的人吧。”
“像孔子、老子那样的?”
“在我们的历史上算是这么认为的。当然,绝对至高的智慧和道德,在我们这里大概无法做到,所以也只能说是尽量了。”
“这样的人,真能指挥得动什么国王吗?应该是有神力的人才可以吧?”
“确实,如果是在有神力的世界,那么神力本身也应该算是‘才’的一部分。”
蔡绩无言地看着天空,然后问:“那样的话,品德不品德不就是说说而已?不就是看谁的拳头更硬吗?谁混得好谁就是圣人。反正平头百姓说说的也不算。”
院长淡淡地微笑着,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蔡绩隐隐盼望着她会有些反驳的话,她却只是说:“是这样呢。”
“是吧?说什么仁义道德,不都是皇帝老爷拿来骗人的吗?”
“那么,如果这些骗人的东西,突然变成了真的呢?”
“这种口头说说的东西,还能怎么真?”
“写在法条里、被公众默认为常识,或者说,既然‘善’这个概念已经在语言里出现,与之对应的事项也就存在了;其定义的范围广狭,时代变化是另一回事,与人思想上的存在又是另一回事;名为‘不善’、‘伪善’的实行得以确立时,可称‘真善’、‘至善’的概念即可确立。对于语言不能抵达于事象之地,概念上升至环境而由个体实施;对于语言即为事实之地,概念是由系统直接施行的。”
蔡绩茫然地听着。院长又叹了口气,想了想说:“天道的展现力……也就是善恶有报这句话,你是怎么理解的呢?”
“啊?”
“族群繁衍达到环境的极限,然后就会衰减;恶行到了无法忍受的程度,然后就会遭到反抗,这就是我们所说的平衡。但是,这种系统趋势落在个体身上是无意义的。所谓的善恶有报,你应该也见过很多反例吧?恶人可以善终,好人却含恨而死,因为趋势调控是滞后的,说到底也只是环境的整体平衡而已——那么,如果这种平衡真的被施加到个体上呢?”
“……什么个体上?”
“就是说,一个人所做的行为,甚至是内心的思想,其道德上的性质全部都会直接反应在自身际遇上。只要你通过指定仪式表示自己愿意选择这种机制,就会开始和整个环境系统产生联结——就把这种事称之为‘出家修道’吧;对于和系统联结不深的人而言,杀死他人则必然损失自身的寿命,帮助他人则必然被赐予对应的才能——通俗来说就是所谓的积累功德;对于和系统联结更进一步的人,其思想意识也将遭到彻底的审查,与系统要求一致者得以晋升,得到更多的天赋与才能,不符合者则视情况予以搁置或消灭——把这种思想审查称之为‘心魔’或‘天劫’如何?最终,通过了全部行为与思想审查的人,其本身的意识已经与系统本身无异,即便把其视为系统在特定时间段的内容备份也无妨。到了这个程度,把系统本身的全部能力当做这个人的才能来使用——这样也可以称为是‘才德全尽’的圣人了吧?”
噙着讥嘲笑容说出这番话的院长,在蔡绩眼中突然变得陌生起来。然而一等她收起笑,又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平静自然了。
“——所以,在我所说的那个地方,也就是欧息山东面的诸国之地,大部分时间里确实是由圣人——也就是既符合当时集体概念上的最高道德要求,同时也因此拥有着最强神力的那些人来实施控制。有时为了处理某些矛盾局面,已经通过思想审查阶段的人可以适度做出违反道德要求的行为,但持续积累的行为必然也影响其思想性质;为了减少这种资质滑落,甚至被审查直接消灭的风险,大部分处于思想审查阶段的修行者将不再外出,避免碰到被迫采取错误行为的场合——这就是所谓的‘不沾因果’了。在这种条件下,假设还想维持整体环境的稳定要怎么做呢?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由不直接参与环境联结的凡人来处理事务。所以,在欧息山以东的诸国,圣人们总是长久地隐居,或者只派遣低层次的人员对外界进行监督,而真正具体的、注定无法达到‘尽善’要求的决策都由凡人君主和官员来制定。”
“那……西边的……”
“欧息山以西的情况是不同的。在旧王国灭亡以前,他们已经失去了和环境进行联结,自愿接受审查的资格。残留神力者既不受审查约束,也无法再得到通过审查后受赐的才能。所以,对于其后的诸国而言,虽然存在着神力现象,与拥有者的品格行为却不再挂钩了。就像你先前说的,对于神力者的道德要求已经不复存在,唯有寻求力量才能掌握权力——但是,守护欧息山的那个家族一直期望恢复旧日的秩序与礼法。数百年来,他们不断记录着山的鸣声,期望听见圣人东来、旧礼复兴的天命。起初只是记录和等待,然后变成了一代复一代的祈祷,出于终结乱世的绝望哀求,家族中所有抵御外敌而死的人都会被抛入山中深涧,而病死老死的人则埋在山坡上,种植一种箭竹作为标记;他们认为这样一来,横死者魂魄的呼喊就能通过欧息山传达至天,而老病者积累的留恋能够为家族禳解灾祸。”
院长一边说,一边无意识地转动着手中写字的竹枝。蔡绩的眼光也不由地落过去,看见竹叶上的水簌簌滴落,溅碎在两人中间的地面上。不知怎么,他突然想起了那句话——从高处坠落。
“怎么了?”院长问,“觉得这种葬俗很奇怪吗?”
“不是……这种习惯还好吧,反正也没有把活人丢进山里。”
“不会的。只有他们认为对家族怀着忠诚的人才被允许葬在山里,否则就会破坏他们对山的祈求。要是把怨恨的声音传达到了天上,不就适得其反了吗?”
“那,真的有用吗?”
“或许吧。”
“啊?”
“我读到的记录里没有确切答案。或许他们的心意确有影响,或许只是时机自然的到来,有一天夜里,欧息山中响起了一种从未记录的声音,既像是地渊中的巨兽在歌唱,又像是山腹里的岩石矿脉正被什么东西击裂。所有睡梦中的人都被惊醒了,纷纷谣传说那是旧王国时代祭祀时的金石之乐。在黑夜里,他们望见山岫间萦绕一股竹青色的云气,像游龙那样光华闪耀,盘绕覆盖了整座山体。这种景象一直持续到天亮时分。就在异象消失的时刻,现任族长的妻子也分娩了,生下当时首领的长子。”
“长子出生时,既不哭泣也不挣扎。接产的人们见了都惊慌失措,以为是个死胎,然而当他们大声呼喊时,刚出生的胎儿却立刻睁开眼睛,像成年人那样平静自若地望着他们。这时人们发现,他的每只眼睛里都各有两个瞳孔,也就是所谓的重瞳者。于是所有人都说,这个孩子的眼睛正如山中之渊,他的诞生正是对山之异兆的呼应。”
“等婴儿再长大一些后,种种神异开始显露得更加清楚。首先是他能够辨识真伪善恶——他看见伪善撒谎的人,便会闭上眼睛;看见勇敢真诚的人,便会与对方直视;奸邪怙恶的人看见他便惶恐;天真慈善的人与他相处却则感到安宁。他学习行走时从不必大人看护搀扶,学会说话时似乎就已懂得礼节。等他的个性和言谈能被观察到以后,人们发现他尽管聪敏,却不愿向外夸耀;尽管寡言,却不会对仆役失礼。他开始学习骑射和武艺时,族中几乎没有人能当他的老师——即便是性情最暴烈的野马,在他面前也自愿伏颈屈膝;所有能够在家族领地内找到的强弓,在他手中都如匕首割肉般轻巧。尽管如此,他自诞生以来从未吃过被人宰杀的牲畜,从未杀害过任何不曾害人的野兽。这所有的举止,都像是传说里圣人们具备的德行。因为他的不同寻常,家族中的人甚至不敢用父母所起的氏名来称呼他,而将他称作是山愿之子。”
“在一个冬日的早上,本应被冰雪覆盖的花园里出现了人们不曾见过的异象。积雪消融,湖溪化冻,草木重生,风鸣曲乐……所有奇景都显示出吉祥的征兆。山愿之子目视东方,随后告诉父母将会有圣人越过关隘,前来教诲他完成使命。所有人都欣喜若狂,组织起骑队前往迎接。也正像他所说的那样,一个来自东界之外的圣人穿越关隘,前来寻找天命之人。他看见山愿之子的眼睛,知道他与生俱来就联结着天地,于是就将其收为学生,教导他如何获得神力、如何使用自身的力量。等到山愿之子成年以后,又带着他一起越过关隘,去往圣人们聚集之地,帮助他完善进一步的修行。但是,无论山愿之子本身是如何出色,欧息山以西的秩序仍然无法恢复。圣人们询问天地要如何恢复西地旧日的秩序,得知旧王国曾经丢失了三样国宝——冠冕、圣服与礼剑。其中,冠冕与圣服不过是凡人君主的象征,而国王佩戴的宝剑则由天命授予,如今已流落到西边的极远之地。只有寻回礼剑,守山者的愿望才能得以实现。”
“圣人们把这项使命交给了山愿之子,指示他返回故土,穿越整个旧王国的土地,再越过一片永恒黑暗的海洋,去往那里寻找失落的礼剑。他们告诫山愿之子,那里的一切秩序都与圣人们的国度截然不同,天地阴阳的运行不遵循数理,五虫万类的繁育不依照伦常,是连圣人们也从未踏足的魔怪之地。他的神力在那里难以使用,学识也无可施展,然而一切戒律却必须要遵从,否则归来时便会失去与天地联结的资格。即便如此,山愿之子接受了使命,独自一人穿越关隘,渡过西海,千辛万苦地抵达了魔怪之地。正如圣人们所警告的那样,那里的每一寸土地、每一条道路都拒绝外来者的踏足。他在野外采撷果实,树丛便自行散发出毒气;他在岔口留下标记,道路也会立刻将其吞没。居民们总是试图杀死他,失败后则又躲避他,不使他打听到任何消息,于是山愿之子只能在荒野与林地间长久徘徊,难以找到出路。在他陷入困局时,魔怪之地的一位领主留意到了他。”
“作为统治那片土地的众王之一,它与山愿之子达成约定,授予他自身附属的地位,使他被那片土地承认。于是所有的道路得以向他开放,所有居民的语言得以被他理解——凭借妖物的协助,他最终得以在遵守戒律的条件下寻回失落之剑,完成自己最后的考验。与此同时,作为提供帮助的回报,妖物要求他替自己完成一次重要的祈愿仪式。它告诉山愿之子,这次仪式是为了将它死去的子嗣重新指引回尘世中。换句话说,是将死者复活的仪式。”
“魔怪之王让山愿之子立下誓言,将在仪式期间服从它的命令,为它抵挡一切试图干扰仪式的反对者。起初,出于信守承诺的品德,山愿之子驱赶了一切前来阻挡的妖物。但是魔怪却欺骗了他,向他隐瞒了复活仪式的必要步骤——它要复活的死者灵魂,实际上掌握在另一位同样强大的魔怪之王手中。当它为了完成仪式而杀死那位同类时,天地都发出哀泣,荒野上的草木全部枯死,山林被永恒的白雾笼罩,原野则变得暴雨不息。直到居民们也向山愿之子发出质问与诅咒时,他便不再向魔怪之王表示尊重了。最终,一个失去家园的居民试图破坏仪式,魔怪要求山愿之子将这个敌人杀死——于是山愿之子拔出寻回的礼剑,将领主的喉咙割断。领主失去了语言的能力,也就无法施展出自己的魔力,就这样倒在地上死去了。”
“自此,因他到来而引起的祸乱消弭了,魔怪之地的居民不再将责任归之于他;因为寻回了失落之剑,许多年后旧王国的秩序也终于得以恢复,圣人们认可了他所经受的考验,使他得以晋升到更高的境界。然而,这种晋升无法弥补其破坏戒律的部分,以至于他在回归故土后立刻遭到永久性惩罚:因为未能公正地对待他人,与生俱来的法眼最先失去了辨别真伪的能力,再也不能使心怀恶念的人自行退去;因为造下了杀孽,所有使用过的剑被全数抛弃,所有曾经掌握的剑术全都被遗忘;因为向他人立下了伪誓,从此也几乎不再说话,更不能再发出任何誓言。牺牲了这三种能力以后,他对戒律的违背才被天地所原谅。”
一口气说到这里以后,院长终于停了下来。两人长长久久地沉默着。最后蔡绩说:“需要这样吗?”
“嗯,这就是所谓的‘因果必现’。”
“但是,他也没办法做出更好的选择吧?”
“从一开始就不要立下誓言——或者什么也不做。对于这种两难的局面,从一开始就不涉入是他们最好的办法。”
蔡绩还想再争辩些什么,院长却看着他说:“为什么要在意这个人被惩罚的事呢?”
“因为听着不公平啊。”
“只不过是模式的选择而已。既然是自愿修行并且从中获得神力的人,不可能以普通人的道德水准来审查。要是不采取这样严格的机制,对于圣人们而言也太轻松了,会出现很多麻烦的。”
院长的声音听起来既冷淡又绝情,一点也没有对“山愿之子”的怜悯——既然如此,为何要把这个人讲得那么像个完美的英雄呢?蔡绩刚想这样问,院长就说:“我也有一个问题。”
“啊?问我吗?”
“嗯。如果说,换成是你作为魔怪之王,被这样一个圣人杀死,失去生前拥有的一切,只有魂魄滞留人间的话,你会想要报复对方吗?”
当然不会。蔡绩想这么说。可是话到嘴边时却说不出来。即便是个世所公认的好人,要是伤害到自己头上的话,怎么可能不想报复呢?但是,何必要去替坏人设身处地?
“我又不是妖怪。”他嘟囔着说。
“不好说呢。”
院长把竹枝放去一边,起身走向竹棚檐边。暗夜之中,她的眼睛像沾上雨丝的玻璃般微微发光。
“死亡是什么呢?对于凡人来说,生理机能终止,意识的连续活动立即结束。但对于极西之地的魔怪而言,意识本来就不是依靠身躯而存在,而是靠身躯来具化。这两者的区别,正如舞台上的木偶与背后的操纵者,即便将木偶毁去,也不过是将操纵者从舞台上驱逐出去。同样的,死亡不过是将妖龙从尘世中放逐,戏中虽然没有了角色,观者却仍在舞台之外。而且……”
“而且?”
“……庄周梦蝶。”
“啊?”
“就像是庄周梦蝶的感觉。生物的思考方式是由身体形式决定的,自以为蝴蝶时只会翩飞于花丛,自以为庄周时则视蝴蝶为幻物——不过是短短的一季之虫而已。那么,身在舞台的木偶,还有身处戏外的观众,所思所想的境界是相同的吗?生时受肉而为妖龙,死后则为鬼神,即使不归于虚无,也只将生者视为蝴蝶而已。”
像是院长的语言化为了幻梦,自棚外的雨雾中飘来一股幽冷的芳香。蔡绩迷迷糊糊地闭上眼睛,恍惚间以为自己正坐在一片荒寂无人的花园中,无数香草在幽暗处舒展。可他睁开眼睛寻找香源时,庭院中只有细长稀疏的竹影,在风雨中微微地颤摇。独立棚前、脸色苍白的院长就像是一个从竹林里走来的幽魂。她低低地说:
“那个东西一直想要回来,只是没有合适的位置。既然不愿意彻底脱离尘世,也只能记住身为蝴蝶的感觉。把从尘世中脱落的魂魄放进自己搭建的舞台,又仿效着生者的行为做梦,像这样,依托着对尘世的记忆,只为脱落者而存在的影城——这不正是人们所想的死者之世吗?”
雨渐次地止住了。竹林外的暗草中传来不知名的鸟鸣,犹如野鬼在凄凉地吟哦。蔡绩摇摇晃晃地从座位上站起来,想要去看是什么东西啼叫,可紧接着他又坐了回去,不敢去聆听,去细想过去那场几乎将医院摧毁的暴雨,还有暗雨中如同鬼怪嚎叫的风声。他现在已经知道自己在什么地方了。
(本章完)
787 系缚恶业(上)
大约过去了好几天的时间,或者好几个星期,他说不清楚,反正也不重要。他只是在自己的房间里躺着。护士时不时地来看看他,院长却不再出现。她让人把他送回病房时只说了一句:“想见我的时候就告诉护士吧。”
他还有很多事想问她,可也很害怕见到她。刚一躺到床上,他就觉得自己的身体僵得像木头,连弯一下关节的力气也没有。他的眼睛一直睁着,看见天花板慢慢被日光照亮,又渐渐地发暗,黑得看不见,再又是变亮。期间他不记得自己合上过眼睛,也没有吃喝洗漱。常理来说这样僵卧是谁也受不了的,可他就是没有任何感觉。大约脖颈上挂着烧饼饿死的人就是他这个样子吧。
有时他想尖叫,像在无人空谷里那样把肺里的压力一口气喷出去。但那样做又毫无道理,只能显出幼稚可笑。于是他就思考,但都是些漫无目的、支零破碎的思考。比如,那个有着诡异指头的护士到底是什么人?是传说中的阴差吗?或是披着人皮的夜叉?他也想过院长的身份,猜测她是否就是故事中的阎罗。他想象她已经死了(这倒是很可能的),那又是因为什么才死的呢?一定是有很特别的缘故,才能在死后当上阎罗吧?
这些无意义的思考是很容易得到答案的,只要他按铃找来护士,表示自己想和院长谈一谈,多半就可以得到答案。但他并不想这么做,情愿死尸般躺在床上,任由思绪漂向任何角落。有时他也想想自己,想想到底发生了什么,但更多时候他意识到这一切其实毫无意义,于是他只是睁着眼睛做梦:梦见自己躺在晃动摇篮中,早已遗忘的母亲在摇篮边缘朝下俯视;梦见面目模糊的山愿之子站在山丘上,青雾在山岫间时隐时现;梦见放射状的霞光在天际摇曳,砾石路从远方延伸到脚下——他总是在这个时候想起院长的话,然后便从幻梦的世界里逃走了。似乎一经他抗拒,黑鸟之梦就会如一页薄纸被风卷走。
这当然很好,令他感到很安全,可除此以外他也没有别的感想了。生活又回到了遇到院长以前的那种状态,只是这一次是他主动放弃的。什么都不要紧了,什么都不值得在意了,所有幻想过、期盼过,甚至视之为终身目标的欲望,如今都如肩头落叶般一扫而去。其实他自己也只是一片脆弱的落叶而已,既没有可以攀高的枝头,也没有抓地的根茎,在命运的巨大颠簸中被抛到了阴沟里。
在极少数时候,他会思考这个世界到底是什么样的。叔爷爷眼中的世界,过去十几年来他自己经历的世界,书本里所讲述的世界,院长所讲述的山愿之子的世界,还有他此刻身处之地。他像摆弄一堆不成套的七巧板那样笨拙地拼凑它们,想让它们变得合理起来。所谓的体系不正是这么回事吗?有些世界是真的,有些是假的,有些依托于另一些而存在。就像天堂的存在等同于上帝的存在,而阴曹地府的存在也就证明了鬼神的存在。可两者能够同时存在吗?如果两边都号称自己创造了世界,难道世界还能够被创造两次?必然只有一种事实是客观存在的,只有一种天然存在的真理和体系,能够把一切出现的拼图都装进去,把所有的世界都排出高高低先后来。这个是真的,那个是假的,这个是正确的,那个就是错误的——真的是这样吗?他总是越想越糊涂,最后连自己究竟在思考什么也搞不清楚了。
他只得编出一些更简单的故事来安慰自己。有些时候他想,鬼神是真的存在的,因此院长和这座城市也是存在的,那么他过去生活的土地应该算是凡间——山愿之子是属于另一个更高的地方,比如说,是在神界里发生的故事,也可能是在真正的上古时代(过去是有神仙存在的,考古学家们全搞错了也说不定)。然而有些时候常识又顽固地占据了他的头脑,让他觉得一切都十分可疑。难道这整个宇宙真的是为了他这样渺小无能的东西而创造的吗?那些能使光暗分离、天地升降、万物诞生的神明,最后创造出来的也不过是这么一个乌烟瘴气的世界,那它们又算什么了不起的东西呢?于是他又开始疑心一切都是假的,是某种缸中之脑的实验。根本没有什么阴司,没有什么妖怪,院长只是个被派来引导他受骗的研究员。
他停止了吃喝,有时甚至试着停止呼吸,但都没什么痛苦的感觉,只是因为缺氧而乏力。人没有办法不借助外力而使自己窒息,但他完全可以试试更激进的事,比如从走廊跳下去,或者用碎玻璃割开自己的喉咙,看看究竟会发生些什么。有什么关系呢?他反复地问自己,如果这里真的是阴间,那他还能落到哪里去?
终于有一天晚上,他走出病房,光着脚爬到了窗台上。想到要用玻璃片割开喉咙,露出体内的气管与血肉,他仍然觉得既害怕又恶心。还是把一切交给重力吧——阴间怎么会有重力?
走廊的窗户还是没有修好,只是把碎玻璃全都移除了。似乎自他那天出来以后,院长就不打算再重新封闭走廊了。他抱着光秃秃的窗框往下张望,庭院里的光景还是老样子,只是竹棚底下没有人影。
没有找到那个消失多时的人,他不知自己究竟是庆幸还是失望。站在窗台上往下望去,地面也仿佛比平时高出许多,风呼呼地吹着,轻轻把他往窗外拉扯。
真的要跳下去吗?他彷徨地想着。还是要回去呢?可是回去也没有意义。这就像是在游戏里卡了关,如果什么都不做,也只会永远地困在原地。就算不会有饥饿和疼痛,最后又有什么意义呢?如果不亲自验证的话,就只能一遍遍地听着院长不知真假的言语,或是像尸体那样躺在床上。
“……你打算跳下去吗?”
蔡绩抱紧窗框,慢慢回过头看向走廊。院长就站在他敞开的病房门前,双手环抱在胸前,眉头紧蹙地望着他。她的打扮与往日很是不同,头发在脑后低低地扎了个马尾,连额前碎发也用别针夹在鬓边,身上是一件从未见过的豆绿色运动衫,还有条六七分长的黑色健身裤——简直像刚夜跑完回来似的。
她无言地盯着蔡绩,蔡绩也张大嘴巴盯着她。
“你还要跳吗?”
“……啊?”
“已经站在窗户上有十分钟了吧?连我走上来都不知道。还是说,只是爬上去吹风吗?”
“不是。”
“那就是想跳下去吧?”
说完这句话,院长就抿着嘴唇,后背往门边一靠,既不劝阻也不激将,浑然是要等着他自己跳楼的样子。蔡绩呆若木鸡地站在那儿,反而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不阻止我吗?”他沙哑地问。
“既然你已经在上面站了那么久,应该是有考虑充分吧。那么尝试一下也没什么问题。正好再看看你的疼痛耐受力。”
“耐、受力?”
“你觉得呢?从这个高度掉到水泥地上,在这间医院里也算是比较罕见的伤势了,拿来给实习护士练习一下也好。从你的立场而言,大概也觉得不过是身处一场噩梦,跳下去就会醒了——这点上我也没有什么办法说服你,你跳下去试一下就知道了。放心吧,用这种方法是杀不死你的。实在害怕的话,用双手抱住头,尽量侧倒或者脚掌先着地,应该会有一些用处吧。”
蔡绩的身体已经从窗台外缘挪回了走廊一侧。他死死抱住窗框,眼看院长已经满脸习惯地从病房里搬了椅子落座——开什么玩笑,难道还要当着这种家伙的面跳下去吗?
“还不跳吗?”
“……不想跳。”
“实在想跳就跳吧,反正你也不是第一个,护士们也差不多学会怎么清理了。本来觉得对你只能采用温和的方式,没想到你也有激进的时候。这样也好,与其我用言语来解释情况,你跳一下确实是比较简单的方法。”
蔡绩屈起膝盖,纵身往下一跳——稳稳地落在走廊的砖地上。他一声不吭地绕开院长,钻进病房里躺下了。院长转头望着他,脸上竟然还露着一丝疑惑,好像刚才那番话并不是有意在讥讽他。搞不好这也是装出来的,是这个阴晴难测的家伙在用话术拿捏他。
“你还想睡觉吗?”院长坐在门边问。
“不睡。”
“那么,有什么要问我的吗?接下来的几天,我应该都不在这里。”
蔡绩原本想无视她,可是听到后面的半句,他也只能从床上坐起来。“你要去干什么?”
“帮别人的房子打扫。”
“啊?”
“是个比较特别的地方,因为主人长久不在,所以我要抽空去清理一下——实在是荒废得太久了,今天去的时候还沾了一身灰,只好先借别人的衣服穿。可惜不合身,还是要回来拿几套自己的。”
院长一边说,一边低头看了看身上的运动衫。听到她的解释,蔡绩也意识到她那身大异往日的打扮并非改换风格,而是从某个身材比她更矮小的人那里借来的。堂堂的阴司阎罗非但要给别人打扫屋子,还得借别人的衣服穿,难不成是在替地藏菩萨扫禅房吗?
“怎么了?”院长问,“有什么奇怪的吗?”
“……你在帮谁打扫房子?”
“算是朋友的朋友吧,你要是一直留在这里,将来也会认识的。”
蔡绩看着她,心里想起了老家流传的鬼怪故事。披着美女皮囊的鬼怪会欺骗凡人,设法吃掉受骗者的内脏和灵魂,而且往往不是一次搞定,总是慢慢地吃。他觉得这类故事里的受害者既愚笨又好色,竟然会相信来历不明的陌生女人,还是一点点地慢性杀死。如今他却意识到这与美色毫无关系,而只不过是抓住了幻想中的救命稻草而已。明明他也想过院长这个人并不可靠,甚至还鼓起过勇气要去冒险,却被对方三言两语就打消了。其实谁知道她说的话是真是假呢?她嘴里的“将来”到底存不存在呢?
“你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眼看他没有再说话,院长又起身要走。于是,蔡绩终于鼓起勇气问:“我……我已经死了吗?”
院长停下关灯的手。“你也开始问这个问题了呢。”
“还有别人问过吗?”
“进来的大部分人都会这样问,说实话,你已经是问得很迟的了。有些直觉特别敏感的人,在醒来后的第一天就这么问我了。”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死掉的人会不知道自己的死?还是为什么死人的世界里还会有医院?”
院长转过身来,后背靠着墙,又把双手抱在胸前叹气。她那厌烦的架势像是要马上抽出一支烟来——好在看来是没有那种东西。
“你还记得进入这里以前最后看见的人吧?”
“……旧船厂的?”
“就是那个人。简单来说,你是被他送到这里来的。就像上一次我告诉你的那样,这座城市是被妖怪创造出来的梦境,虽说是收纳亡者的所在,并非所有死掉的人都被选中。在所有从尘世脱落的人里,那个妖怪只会选取自己感兴趣的个体。除此以外,只有很少的方法能够进来,比如以特定的仪式献祭,或者被别的妖怪送进来。”
“所以,那个人也是妖怪吗?”
“你要这样理解也可以,但是……”
院长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说:“他是寻道者。”
蔡绩不明所以地望着她。院长依然微低着头。“你相信长生不老药存在吗?”
“……可能?反正,已经有这个地方了。”
“那么,让所有生命——人,草木,昆虫,哪怕是最简单结构的生命,让这一切都长生不死的药呢?”
“……啊?”
“很难想象吗?不过也没有什么,本来这个概念在我们的世界里就几乎不存在可行性,也没有能够与之对应的词汇。但是,对于你在旧船厂里遇到的那个人,还有他所成长的地方,对这种概念的追求就像是我们想要克服癌症一样自然。个体生命的死亡,还有整体秩序的衰减,这些对于我们来说是理所当然的规律,那个地方的人却视之为某种巨大错误的结果,换句话说,是世界本身的疾病而已。要治愈这种疾病,首先就需要理解病源。”
院长伸出一根手指,房间内的顶灯闪烁了一下,然后慢慢暗下去,只剩下微微发黄的圆形轮廓,好似满月被遮盖在雨云之后。从极遥远的天外传来雷霆的轰震。他愣愣地转过头望向窗外,看见夜幕彻亮犹如雪白的银屏。那里没有他曾经看惯的荒凉公路,或是远方鳞次栉比的楼房。银屏之上,只有嶙峋耸峙的黑塔,如被烟熏墨涂过的刻痕般深深映入视野。
“——能够从理论上完美地解释病因,然后再针对性地创造疗法,这种研究方法当然是最理想的,但现实中的许多疾病并不是以这样的顺序找到对策。相反,先找到先导化合物,然后才确定有效成分,这种情况是医药学发展里的常见情况。对于他们来说,如果不能够系统性地解释‘死亡’这种疾病,先找到其概念上的样本也是一种策略。”
院长飘渺的声音在黑暗的房间里萦绕着,令蔡绩觉得自己正被这声音拉扯向空中。窗外的景色已经像是另一个世界。他一下子就全想起来了。在蜥蜴脚印状的湖畔。在旧船厂深处。在无数跳跃延伸着的镜子之间,他赤裸的手脚慢慢融化成了流动的影子,渗进同样深沉无光的河水中。
“……寻找不死药的人相信,创造了这个梦境的妖怪,即便不是‘药的原型’,至少也是‘病的原型’。它的源头在世界错误之处,它的眼耳能够触及概念的本质——这条通往不死药的捷径不能够被丢弃在世界之外,一定要设法把它带回尘世中去。”
明亮到苍白程度的天空下,无数黑塔的尖顶好似枪尖,锐利地刺破了白幕,露出后方翻滚着、舞动的巨大影子。它没有色彩、没有形体、没有一样能够描述的器官,但蔡绩知道它就在那里,震耳欲聋的雷霆是它身躯在盘绕时偶然发生的轻碰,塔的轮廓在它掀起的风暴中如沙砾般崩塌。这是尘世之人在最深沉的噩梦里才会碰见的景象,碰见的人也再不能醒来。
(本章完)
788 系缚恶业(中)
那天晚上,蔡绩睡得很沉,像几百年没有睡过觉那样,连窗外的雷雨何时停止也不知晓。他醒来时看见窗外天晴了,自己也大吃一惊,怀疑昨晚是被吓晕过去的。可他记得院长走到床边打量他,后来还掏出一个笔记本留给他,让他有精神的时候看看。那时虽然窗外活像是世界末日,他还是镇静地答应了。
笔记本就放在他的床柜上,是很普通的黑色皮质封面。他原本怀疑这会是日记之类的东西,翻开后却发现更像某种剪贴簿。有些明显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新闻,比如某个地方新建了公园,某家饭店里发生了原因不明的火灾;还有统计年鉴似的表格,列了诸如街道人口、下水道长度之类匪夷所思的数据;有十几张不知是还是什么传记里剪来的片段,写着像是会吃人的画卷老虎、在湖水中说话的星星,诸如此类奇谈怪论的描述。还有许多符号和外文字母,他一点也看不懂。只有笔记本最后的一页与众不同,是用黑色水笔手写的数行花体字:
——众所周知,氨基酸在特定温度下与糖类产生复杂的化学反应,最终形成类黑素与杂环类化合物,产生了不同的着色与风味。其口味的变化,取决于反应温度与反应物配比。所以,周同学,肉不是熟了就行的。
因为在先前送来的教材里看到过院长写下的书单目录,蔡绩已经能分辨出她的字迹。说实话写得不算特别漂亮,只能说横平竖直,方正简洁,落笔有力,很容易让人看懂。而这几行字既流畅又花哨,细细弯弯,还有微微的倾斜,内容则叫人完全看不明白。
既然看不懂,蔡绩也就没花多少时间去琢磨其中的意义,只是把每页纸草草地翻过,对着诸如“产科病房数量”之类的字眼抓抓脑袋,随后就把笔记本丢到了一边。看见他不再终日躺在床上,怪手指护士倒是很高兴,拿了好几块抹布递给他。
“啊?”
护士殷切地说:“擦擦。”
“这,能擦脸吗?”
“窗。桌。”
他把自己病房的窗台、柜子和门都干湿擦了两遍,因为实在很无聊,他又把整个楼层的病房都擦了两遍。护士来看他时高兴地拍起了手,大约觉得他是个眼里有活的人——这算什么意思呢?他纳闷地想,难道自己将来要留在这里做清洁工?可是想归想,第二天他还是要来了扫帚和拖把,把整个走廊的地面都打扫了一遍。
他开始喜欢干这些杂事。荡清灰尘、抹除雨渍,单调重复的动作使他心情平静,不像躺在床上时那样满脑袋狂想。他只需要沿着砖缝一下下扫出积灰,心里想着原来鬼住的地方也还是有灰尘。可这些灰尘又是从哪里来的呢?是因为创造这个地方的妖怪觉得世上必须有灰尘?想着这些,过去的愤怒与惶恐好像也不再重要了。也许在世上某个他看不见的地方,院长口中的寻道者还在找着治愈世界之疾的不死药,但他只需要把眼前的灰尘扫掉而已。
他扫了两天的地,第四天的时又无事可做了。于是他打开了院长留给他的那堆书和笔记本,看了两眼就头晕脑胀。他找来护士,问自己能不能去其他楼层扫地。这个爱偷懒的家伙显然是心动了,最后却还是猛力地摇头。
“我不能去吗?”
“危险。”护士说,长长的指头在胸前比了个叉。蔡绩只好站在走廊上往外张望,看见底下楼层的窗户大多都修好了,病房的门窗则都紧闭着。虽然他仍然没有看见过其他病人,却能感觉到医院的氛围悄悄改变着,行走在不同楼层的护士数量也日渐增加。他看着看着,视线不觉落到了光秃秃的窗框上。
“你们有现成的玻璃窗吗?”
护士的脑袋倒向左边,像给人扭断了脖子似地看他。蔡绩假装自己没有在意,心里却坚信她一定不是普通的死鬼。
“有窗户的话,我来装装看?”
护士帮他去找了。她不知道从哪儿翻出了一大捆肮脏发霉的玻璃板,抱着它们来到六楼,小心翼翼地放在走廊上。蔡绩用双手提起一块玻璃板掂了掂,意识到这个平时好像什么也不干的家伙至少有两百公斤的臂力。
他也不再去想这件事了。或许她是个妖怪,或许人死后都会慢慢变成这样,这些拿去问护士本人多半是没有答案的。到了今天,他心里有种模糊的直觉,认为这间医院里能够正常交流的说不定只有院长而已。而她自从说要去帮人打扫房子后就又一次失踪了——都有时间帮别人打扫,为什么不把自己的医院修一修呢?
他把每一片玻璃板都洗得崭新透亮,然后开始划尺寸。护士对他的新工作很感兴趣,差不多每半个小时就要上楼来瞧一瞧。她给他带来了记号笔、垂线、卷尺和水平仪,但却似乎不理解什么叫做玻璃刀。蔡绩跟她解释了半天,她就心不在焉地走开了。他以为这件事已经泡汤,次日早上她却又来了,带给他一把银白透亮的细长小刀。
他以为那是水果刀,可是发现刀刃实在太薄了,且只有小指粗细,连削果皮都不合适,于是怀疑这是她从哪儿弄来的异形手术刀。手柄像是铜质的,幽黑中泛着微微绿光,而刀身光泽莹润,洁白得犹如陶瓷。他忍不住伸手去摸,只觉得触手处是一片冷铁。
“这个不行吧?看着就是很贵的东西,是古董吗?弄坏了就不好交代了。”
护士摇摇头,不耐烦地指着地上已经画好线的玻璃。蔡绩只好蹲下身,想着轻轻地划几下敷衍过去。他小心地把刀身平放在玻璃表面上,生怕磨损了最脆弱的刀尖。可是稍稍一用力,手中的小刀就陷了下去。
“……咦?”
他呆呆地看着嵌在玻璃板中的刀刃。不像小刀切开了玻璃,倒像刀刃被吸进了玻璃内部一样。除了露在玻璃外面的柄部,简直连一丝刀缝都摸不出来。他又轻轻把刀抽回来,拔了几根头发往刃口上吹,想看看这是不是传说中的神兵利器。头发丝始终没断,他不死心地吹了又吹,差点把自己的嘴唇送到刀口上。他再使劲去割自己的衣服,差点把衣服给拽坏了。最后他鼓起勇气,把自己手指按在了刀口上,指腹上只留下一道压过的红印,感觉不痛不痒。
他放下刀,迷茫地瞧着护士。护士也目不转睛地望着他,仿佛觉得他的行为很有趣味。见他不再割新的东西,她又指了指地上的玻璃。
“这个。”
蔡绩又蹲下身切玻璃。他用奇怪的银白小刀沿着记号线轻轻一划,玻璃板便如薄纸般裁为两截,连用力掰断也不需要。他看看玻璃,又看看自己的手指。
“难不成,这个刀只对玻璃有用处吗?”
护士没有回答,只顾专心地望着玻璃板,对做窗户的兴趣远远大于一把只能切玻璃的怪刀。蔡绩只好继续干着自己的活。即便有这样一柄怪异的工具,他还是切坏了好几块玻璃板,不是尺寸有误差,就是刀口倾斜得太厉害。对于这些被浪费的玻璃板,护士也没有一点惋惜的意思,反而要求他把切坏的玻璃刻成各种各样的图形。这里头到底有什么乐趣,蔡绩并不明白,但也只好照办。
他先是切出了最简单的几何图形,接着是珠子、雪花、小动物和简单的汉字,熟练以后就开始拼装零件,想搭出一座玻璃塔来。后来他们彻底忘记了做窗户的事,只顾着去切各种各样的图案。当他与护士在夕阳的余晖下埋头苦做一辆玻璃三轮车时,从后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你们,这是在干什么?”
蔡绩有点恍惚地抬起头,看见院长一边走近,一边打量着走廊上满地的玻璃板。这好像是蔡绩第一次在她脸上看到困惑的神情。他还在发呆,院长的视线已然落到他手上,原本还算放松的姿态立刻便消失,声音虽不算严厉,紧皱的眉毛却隐露怒气。
“……这个,怎么会在你手上?”
蔡绩张嘴想要解释,又转头去看护士。护士却满脸漠不关心的表情,低头只顾玩绕自己的手指。眼看这家伙有把责任丢给自己的意思,他越发感到情况不妙,急忙说:“这个是——”
“你不用说了。”
院长闭上眼睛,用一只手缓缓地揉动着太阳穴:“是她给你的吧?”
“啊……嗯。”
“是从我的办公室偷拿的吧?”
护士已经把她的十根指头细细地打好了结,然后用平板的声音说:“他要刀。”
“这种借口太低级了。而且我有说过不可以动我抽屉里的东西吧?”
“没锁。”
“没锁也不可以动。再这样的话,下次就把你养的花搬去四楼病房里。”
护士低着脑袋,神情闷闷地走了。蔡绩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院长看了他一眼,又揉着额头叹气。
“说你胆子小,对于不了解的东西倒是一点也不害怕呢。好在这个东西对其他人没有危险……还是先把它给我吧。”
蔡绩忐忑地把小刀递了过去,看着院长漫不经心地把它抓在手里,还直接用掌心摩挲起刃口,没有丝毫惧怕之意。察觉到他的视线,院长也把手掌展开给他看了看。
“这个东西是我从先前打扫的屋子里拿来的,本来是估计可能会用上,才会暂时放在办公室里。没想到她会拿出来给你……实在是太胡闹了,你们两个就算是想找消遣,也不应该做这种危险的事情。”
她的语气里没有太重的责备,但蔡绩还是感到有点心虚。他解释了自己想帮忙修窗户的本意,然而看着地板上散落的玻璃碎片,连他自己也感到有些说不过去。正懊悔着自己不该跟护士一起胡闹时,院长又说:“除了玻璃以外,还用这个切过别的东西吗?”
“我用手摸过两下。”
“发现刀口变得很钝,完全割不进去吧?”
蔡绩讷讷地点头。院长也把手指放在刃口上按了两下。“这个并不是普通的刀具,而是一种礼器。对于大部分人来说,就和普通的铁棍没有区别。但对你来说,它的危险性是完全不同的。如果我今天没回来看看的话,真不好说你们两个会惹出什么麻烦来。”
蔡绩不明白地望着她。院长却没有说什么,只是叫他跟着自己。这还是蔡绩第一次跟着她下楼,走到楼梯间时,院长并不掏出钥匙,只是伸手一推便把原本锁死的门打开了。他们来到一楼后没有去往庭院,而是转身沿着楼梯朝地下走去。
直到这时,蔡绩才知道这座建筑还有地下部分。他睁大眼睛环顾着楼梯后的甬道。脚下的地砖与两边墙壁都和六楼走廊很相似,可叫他吃惊的是,明明应该是在地底挖出来的空间,甬道内侧竟然也都装着与楼上相同的玻璃窗。窗外一片漆黑,完全分不清是被不反光的材料填满了,还是另有更大的空间。要不是他很清楚自己正在地下,或许会以为是碰上了无光的夜晚而已。
大概是猜中了他的心思,走在前头的院长说:“那边是实验区域。”
“实验?”
“嗯,是用尸体做研究的地方。”
蔡绩踉跄了一下。院长回过头看他,脸上挂着无奈的微笑。
“假的。那里只是空洞而已,什么也没有。”
“那……尸体……”
“这座城市里没有真实运作的殡仪馆,只有几个概念上的假名而已。”
“啊?”
“落到这里的本来就是亡魂,你难道觉得阴间也会有法医和棺材铺存在吗?”
听到院长这样若无其事地说出‘阴间’,蔡绩又有点恍惚起来。他呆然问道:“鬼也会死吗?”
“也不是没有这样的说法吧。鬼死之后为聻,聻死为希,希死为夷。如果说阴世里居住的都是从尘世中脱落的灵魂,那么从阴世离开以后,或许也会坠入在概念上更加难以观察的境地——到底是不是真正的虚无,我也无法回答你。”
“但,这样说的话,留在这里的人也还是会死吗?”
“会的吧。虽说不同于阳世的生老病死,但这座城市早晚会有被遗弃的一天,那时居住在这里的亡魂也会掉落到距离尘世更远的地方去。”
院长平淡地说着,好像一点也不为这样的结果担心。城市什么时候会被遗弃呢?做着这个梦的妖怪到时候又会怎么样?蔡绩还在想着这样的问题,差点撞上前面停步的院长。
“到了。”
他们停在一扇普通的绿漆木门前,和其他房间看不出区别,门边的铜牌上写着“院长室”三个字。院长依然只是伸手一推,明明有锁的门就直接打开了。蔡绩伸长了脖子,想越过院长的肩膀上看清楚里面的情况。他曾经想象过这种地方会是什么样——是会像电影里的老板办公室那样金碧辉煌呢?还是像鬼片里那样阴森诡异呢?——结果都不是。展现在他面前的景象只给他一个略微古怪的初印象:这原来是个双人办公室。
院长室的总面积比他的病房稍大一些,但显得非常拥挤:正中间是一张蔡绩只在市图书馆里见过的巨大书桌,差不多就占去了房间三分之一的面积。桌子的中间区域很空旷,只放着一本敞开的大页记事簿。左右两边则堆着各种不同的杂物,还有两把相对而设的椅子,仿佛平时会有两个人在这里面对面地办公。
因为右侧的陈设明显要比左侧复杂,蔡绩下意识地望过去,打量右侧墙边的立柜。除了两排用途不明的书册,柜子中间有着几十支用旧的粗细铅笔和毛刷、层层垒叠的彩色方盒、一堆木板和刮刀似的工具。工具下面还有许多精巧而不知意义的摆件,大部分像紫水晶或玻璃的。
摆件当中,三个巴掌大小的微缩景观盒分外显眼,可里头的东西实在太细小。他不由地走过去,仔细打量中间最精致的盒子。盒身像整块木头挖的,然而外壳有乌黑的玉质色泽,并用螺钿镶嵌了银白蝴蝶作为装饰。盒中的微缩模型是一个小小的花园场景。在不到手掌大的空间里,他能够辨认出花草、藤蔓、溪流、廊桥和鸟兽,甚至还有山石上的苔藓——只是没有人物而已。除了铺地卷边的干花,所有模型似乎都是先用纱布、细线或纸张做底,再细致地加以涂绘。连盒子深处的内壁上也用颜料绘出了花园远景:像是黄昏或早晨时的银红色天空,覆盖着丝丝缕缕的云霭;云霭之外,黛青色的山影在天幕右侧隐隐地显露出来。
看着这张盒中壁画,脑海中自然浮现出“山愿之子”的故事。要不是怕弄坏了场景中纤细玲珑的花草,他真想去碰碰那座山的轮廓,看它是否真的存在。忍住了伸出手的冲动,又沿着山峰的轮廓一路看到山脚处时,他才发现花丛背后还藏着一间小屋。屋子也是画在背景上的,只有门扉微微突起,大约是用一片薄木片贴上去的,可没有贴得很严密,仍留下了一线缝隙,状如屋门虚掩,等着来人去打开。
屋里头有什么呢?虽然清楚小屋只是背景上的贴画,那屋门后的黑暗仍然吸引着他,让他幻想着能轻轻伸出手指,把木门拨开来看上一眼。正想着时,背后的院长说:“你看看就好了,尽量不要去碰那边的东西。”
蔡绩做贼似地回过头。院长已经走到了书桌后面,拿起中央那本厚重宽大的记事簿,埋头细细翻看纸页上的字迹。她翻过最后一页,接着拿起笔自己在上面书写起来,一边写一边说:“对那边的模型感兴趣吗?”
“嗯……那个蝴蝶盒子,是按照‘山愿之子’的故事做的吗?”
“应该是的吧。”
“不是你做的吗?”
“不是我。是其他人值班的时候做的。”院长头也不抬地写着字说,“平时我在另一边办公。”
她用笔尾指了指左边的立柜。蔡绩看了过去,只有各种色调沉闷的厚书堆在架子上,旁边的挂钩上吊着一件灰色的风衣。相比起立柜的枯燥无趣,桌上的情形也好不了多少。各种写满字迹的单据与卡片散堆在台面上,双层式的复合笔架上全是最普通的黑色水笔,几包不知名的粉末冲剂,只有一个发条式的机械定时器比较有趣——顶盖被人用厚颜料画了一只水泡肿眼的黑色金鱼,看起来木木呆呆的样子。蔡绩看看这只板正的金鱼,又撇眼偷看刚放下记事簿,使劲揉搓眼眶的院长。
“有什么问题吗?”
蔡绩忙说没有。院长毫无察觉地走到左侧桌边,打开第一个抽屉。蔡绩也跟过去张望,见里头全是文件夹,只有个狭长的皮袋压在最上面,袋中插着一支新鲜的素馨花。院长看了一眼花枝,深深地吸了口气。
“还拿这个来充数,越来越不像话了。”
她从皮袋里抽出来花枝,随手放在桌上,又把那柄奇特的切玻璃小刀收进皮袋里.,尺寸正好相符。拿着皮袋思索片刻后,她又走向书桌对面,从另一人的抽屉里拿出钥匙,把自己的抽屉锁了起来。做完这一切后,她才坐回自己的椅子上,抬起头看向蔡绩。虽然自己读小学时并没怎么受老师的关注,他却觉得她此刻活像是电影里跳出来的高中生班主任。
“这几天里,有什么想法吗?”
“什、什么想法……”
“都已经有心情和护士一起切玻璃玩了,应该也差不多接受我告诉你的事了吧?那么,你自己接下来有什么计划吗?”
她说话的样子也俨然是班主任的口吻,令蔡绩益发不知所措。好在院长并没有强求他开口,很快就自顾自说了下去。
“你不是正常情况下落进这座城市的人,所以才会被收容到这里来。按照原先的处理准则,你可以继续留在病房里,或者随时离开这个医院——但是在离开之前,你会忘记关于这里的一切情况,就像遇到我之前那样在城市里生活。至于那只黑鸟的事你也不必担心,我会一直留意着你,如果再遇到你碰到我以前的状况,很快就能够得到治疗了。”
虽然心中隐隐有所预感,他从没想到院长会这么突兀地提出离开,一时之间不由愣在原地。
“还没有想好吗?”
“……我留在这里的话,能做什么?”
“这里的员工都是经过特殊训练的,你没有那种资质,所以不可能像它们那样在医院里工作。不过只要你想住在这里,也不一定需要干什么。”
蔡绩的心慢慢沉了下去。他觉得事情似乎和自己过去想的并不一样。正在彷徨之间,院长又话锋一转:
“如果你既不想离开,也不希望像病人一样被困在医院里,还有别的工作或许可以交给你。但是……”
蔡绩脱口问道:“但是什么?”
“那样的话,你就必须先了解一个事实。”
院长的视线定在他脸上,那种郑重其事的架势让蔡绩以为她要说自己已经身患绝症。可是到现在绝症算什么呢?他勉强干笑了两声,然后磕磕巴巴,但却极为坚决地说:
“我、可以接受。”
院长像木塑般盯着他。有片刻时间里她好像完全变了个人,是一个根本不认识蔡绩的人在打量他,评估他到底有几斤几两。这种眼神又叫蔡绩想要打退堂鼓了,可最终他还是忐忑地站在原地,院长还是点了点头,然后问道:
“你记得,自己进入这里以前,在旧船厂遭遇了什么吗?”
(本章完)
789 系缚恶业(下)
“在我管理这座城市以前,被允许进入这里的仪式大致可以分为六种,分别是水、镜、影、乐、角、林——具体的仪式方法就不说了,因为其中大部分已经被我废除,你也没有必要再去知道。但不论是哪一种,参与仪式的人都有很高的死亡风险。”
办公室角落的电水壶发出跳闸时的弹动声,院长在两个玻璃杯里倒上热水,然后从笔架上拿起一包不明冲剂,把它兑进其中一只玻璃杯中。蔡绩提心吊胆地看着杯中液体逐渐变成泥浆般污浊的棕黑色。
“喝吗?”
“这是什么?”
“速溶黑咖啡。”
蔡绩松了口气,但还是赶紧摇头。院长仿佛不甘心似地补充了一句:“嫌苦的话可以加糖。”
“不用……我喝不惯这个。”
“那茶叶呢?有什么偏好吗?”
“都可以。”
院长起身走向对面的立柜,从底层的抽屉里找出茶叶。直到盯着茶叶在热水中上下翻飞,蔡绩还是有点回不过神来。
“那个……这里的人都已经死了吧?”
“虽然不是绝对的情况,你姑且就这么理解吧:如果是现世的人落到这里,这个人在现世的身躯即便没有毁灭,意识也无法自主醒来。要是能被精心照顾的话,或许能做几十年的植物人也说不定。”
院长的回答轻描淡写,蔡绩却从中听出了另一种意思。
“除了现世以外,还有其他地方的人会落到这里来吗?”
“你是想说山愿之子的世界吧?”
蔡绩支吾了两声,莫名不好意思起来。院长却只是平淡地问:“你看过我给你的那本笔记了吗?”
“啊……”
“还是说,只顾着切玻璃了?”
蔡绩连忙说自己已经看完了。可是当院长问他有什么想法时,他只能茫然地摇摇头。对于那些剪报似的零碎消息,他确实也勉强读了,可也没觉得有什么值得在意的。至于笔记最后一页的手写留言,也不过是段没头没尾的话,显然不是写给他的。
院长抬起了眉毛:“留言?”
“笔记最后一页上的,写着什么什么反应,还有什么肉熟不熟的。”
院长突然不说话了,只顾低头喝着杯里的咖啡。蔡绩不知所措地望着她。
“……你不用管那个,大概是别的家伙写上去的。”
“啊?”
“先前,有个不安分的家伙在医院里到处捣乱,多半是那个时候偷偷在我的笔记上写了东西,我也没有时间仔细检查。你就把那一页直接撕掉吧。”
蔡绩连忙答应了。他想起了不久前那场毁掉了走廊大部分窗户的暴风雨,还有近来日益增加的病人。这一切是不是和院长嘴里的那个捣乱者有关系呢?他虽然有心想问,却因为院长周身散发的氛围而又把话吞了回去。还没等他想到更好的打探方式,院长就重重地把杯子放回桌上。
“在所有关于阴间、地府、地狱的故事,死后的人是不会再变老的,对吧?无论死时处于什么年龄,死后的意识都不会再发展变化。正因如此,婴灵、小鬼、鬼新娘之类的传说才能成立,否则的话,它们也会随着时间而长大或衰老,不可能呈现死时的状态了。”
“好像……是这样。”
“那么,你在这里见到过孕妇或婴儿吗?”
蔡绩愣愣地回想起来,然后逐渐感到了困惑。
“大概是看到过的吧?而且,只要你仔细看过我给你的笔记就会明白这个问题,这里不但有已经存在的孕妇和婴儿,甚至还有正在运行的产科医院。换句话说,的确有着分娩的行为在发生。能够想象这样奇怪的情形吗?在现世中的孕妇确实可能会意外亡故,连同体内的胎儿也一并丧命,但是魂魄落到这里以后反而将孩子生了出来,甚至会长到足以思考的岁数。在这种情况下,在这个城市里诞生出来的究竟算什么呢?如果在这里诞生的婴儿也可以长到成人状态,这里还能够算是阴世吗?”
蔡绩呆呆地看着茶叶在杯子里漂浮。院长把热茶滚烫的杯子从他手中抽出来,也放到桌子上。
“所以,这个地方不能够完全视为阴间鬼城去理解。对于在现世里死亡的人,这里确实可以算作阴世,但对于创造了这里,还有被这里所创造的人来说,这里就只是梦乡而已。以现世为原型所编织的舞台,即便是死者也要按照生时的状态去表演,无法知觉自身的真态。遵从这样的法则,在这里的人不吃饭也会感到饥饿,不睡觉就会困乏,对寒暑冷热的体验都全都和生时一样——除非他们能够洞穿这里的本质。如果你刚才想问为什么死后的人还要吃饭喝茶,这就是答案。上次你想要跳楼的事也是同样的道理。因为有我在这里,你是不会轻易从这座城市里脱落的,但痛觉却不会被豁免。要是跳下去的话……我也说不好,现世的人痛到那个程度以前就会晕厥或死亡了,不过你说不定还能叫嚷很久呢。目前我在这方面的实例掌握得很少,所以也没有机会做定量研究。”
说到最后,院长脸上流露出一种遐想的神情。她那不自觉挂上的松弛微笑,油然表现的向往与遗憾,在蔡绩看来活脱脱就是修罗夜叉的恶态。
“先不说这个了。像饮食起居这种无关紧要的问题,你以后自己就能弄明白。对于现在的你而言,最需要理解的是自己进入这里的方法。”
脸上的笑容突然一扫而空,她抓起那把插在皮袋里的小刀,把它重新展示在蔡绩面前。
“这个东西的名字叫作‘穿镜’——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名字,你自己也大致体验过了。在这座城市里,这个东西只能切开特定类型的材质,也就是玻璃、镜子、冰块、水晶……之所以只能是切开,是因为背后没有能够打开的门扉。但是,换成在现世就不一样了。拿到那边去的话,平时只是普通的小刀,一旦配合相应的仪式,就可以作为打开门扉的钥匙使用。”
“……钥匙?”
“活人是可以进入这里的。不仅仅是意识的进入,要是有这种钥匙的话,身体也可以进来。不过能不能回去就是另一回事了,因为就像我刚才说的,这把钥匙在这里无法使用。这是它的第一个功能。至于第二个……这把刀在大部分情况下是伤不了人的。就算是能像切玻璃一样切入眼睛,实际伤害上也和细铁棍没有区别。就是因为这样,我一直没有太慎重地收藏起来。如果知道你和护士的关系已经好到这种地步,我是无论如何都会把它锁好的。”
听到这里,蔡绩立刻想要为自己同护士的关系辩解两句——他完全是被那个贪玩又爱偷懒的护士利用了,可不能平白被当作同伙——院长挥了挥皮袋子,让他不必再说下去。
“不可能是你拿的。除我以外的人想进入这里,一定要有钥匙才行。但是话说回来,这里的员工可没有医疗法律限制,也不会真正在乎你这类病人的死活。自己的安危只有你自己能够负责而已。所以下次再碰见奇怪的东西,至少要问过我再行动。”
蔡绩满口答应了。院长看看他的脸,又低下头看着他的脚边。蔡绩也低头看了看自己的鞋子——只是双很普通的宽头运动鞋而已。自从他经常下楼去庭院以后,护士就给他带来了户外活动的衣服。早已经穿了很长时间,总不至于突然就坏了。
“……在六种类型的仪式中,有两种进入这里的方法,可行性是最高的。相比起只有特定人能做的‘影之仪式’和‘乐之仪式’,以及必须排除外部观察者的‘角之仪式’和‘林之仪式’,使用‘镜’和‘水’要容易多。不仅仅是仪式场地的布置,还有对协助者的限制,更重要的是参与仪式的人数。只有这两种类型的仪式能够允许复数个参与者同时进行,而且场地也可以反复使用。所以,你就是被这两种仪式之一送到这里来的。”
翻转的镜光一层层展开,从记忆深处逐渐跳跃至眼前。他想起了白色的河水,可是在看见白色的河水以前,那条长长的黑色通道是从哪里开始的呢?在封闭的镜室之中,明明无路可去,眼中却看见了无限延伸出去的幽井。他使劲睁大眼睛,院长苍白的面孔如漂浮在一层雾气外。她的嘴唇翕动着,也像是隔着镜子说话。
“……有一个问题。无论是哪种方法,进入这里的人都会忘却来历——所谓的忘川水就是指类似的情况吧。有这种进入前的控制机制,即便把人送进来也无法实施下一步。要突破这种控制机制,如果不去设法保留记忆的话,就要另外建立引导机制,确保失去记忆的人也会按照预定目标去行动。至于具体的方法……你还好吗?”
大概注意到他的魂不守舍,院长停下话头,抬头盯着他的眼睛。那视线好像使他的身躯变得沉重起来,一下子就从漂浮状态坠落回坚实的地面。
不要再去想了。他这样对自己说。已经发生的事情,无论是害怕还是悔恨,都已经抓不住了。世界之外的寻道者和他没有关系,对他来说,重要的只是眼前砖缝里的灰尘。
“真的没事吗?”院长又问道,从自己的椅子上站了起来。
“我,没事。”
“实在不舒服就先坐下吧,不必觉得丢脸。之前陆续收容过几个和你类似的病人,在谈到进入这里的记忆时都有很强的应激反应,直接休克晕厥的也不是没有。在这点上,你的表现算是很出乎我意料了。”
听到这话,本来想硬撑着的蔡绩终于倒在了院长让出来的座位上。
“我记得工厂里有很多镜子……镜子的长廊……”
言语一旦脱口,就像是洪水决堤那样完全失控了。他几乎是想到什么就说什么,有时脑袋里还没想清楚,笨拙的声音就自己从嗓子里钻了出来。
“镜子里的井……掉下去的时候有什么东西跟我在我说话……说了很多我不知道的事……还有黑色的水,我融化在了里面……还有……”
还有很多人。他心里想这么说。可是其实他并没有看见任何人,镜中的幽井也好,影子般浓重的黑水也好,从始至终他只是一个人待在那里。然而,记忆之门骤然打开后,从胸膛里涌出的绝不止是他一个人的心情。那连绵不断的痛苦,那永无止尽的怨声,就像有千万个人和他一起嚎哭。
“我……不知道是怎么了……”
院长半靠着桌角,站在他两米开外的地方。她的脑袋早已转向另一边,正对着紧闭的房门,不知道是在想自己的心事,还是为了不去看蔡绩擦眼睛。直到蔡绩终于能够抬起头见人时,她才微微挪动了身体。
“在山愿之子寻找礼剑的极西之地,流传着一种关于‘影子血’的传说。据说拥有这种血统的生物可以在虚实之间穿行。进入这里的‘影之仪式’就是专门为这类人准备的。而如果真的遵从‘影之仪式’的流程,进入这里也同样会丧失记忆,也就保证了秩序不会被破坏。但是,这种血还有另一个特性,就是能听取失落的声音。”
“失落的……声音?”
“嗯,该怎么说呢?你应该也听过一些关于影子的鬼故事吧?人死之前,影子就会先行离开。虽然在我们这里只是都市传说的程度,在极西之地却是常识性的现象——所有过去发生的事与可能发生的事,如果没有被山川河流记录下来,就会沉落到真实世界之外的某个地方去,成为失落记录的一部分。有些天赋异禀者能够看见,或是听见其中的一部分,也就成为了通晓古今阴阳之人。而对于影子血的拥有者来说,他们不但可以听见那个地方,其中一部分人甚至可以直接去往那个地方。”
“……为什么他们能去?”
“这个问题我也没有找到完全可信的答案。但是听一个接触过那里的人说,那里本来就是影子血起源的地方。”
蔡绩还想再问,院长却只是摇摇头。
“不要去深想那个地方。在现世之外的地方,过于强烈的意念本来就容易创造关联。对你来说,总是想着那个地方的话,总有一天还是会去见那只黑鸟的。”
“鸟?它和影子血……”
“算是广播站性质的东西吧。虽然拥有影子血的人进入这里也会失去记忆,但聆听历史的能力不会因此被抹去,最多只是暂时性的忽略而已。所以,即使是失去记忆的影子血拥有者,只要通过这条途径释放信息,还是能够被引导着做事的。而且,既然不需要穿行世界的能力,所以也不一定要靠‘影之仪式’进来。如果基数足够的话,甚至进入仪式也不需要——直接让梦乡的主人自己凭着喜好抓取进来就可以了。像这种方法渗透进来的人,我想要甄别出来也非常棘手。”
怔怔地听着院长的话,蔡绩一时间什么想法也没有,只是想到原来院长口中的“病人”就是这么一回事。然后,当他的视线和院长望过来的目光相触时,答案突然落进了心里。
“这就是我的……病,是吗?”
“就是这样。”
听到最后的诊断,他呆呆地想了一会儿,然后干巴巴地笑起来。
“搞半天,我才是这个地方的癌细胞嘛。”
“谈不上这种话。就算是把你们这类被触发者都形容为病毒,你也只是危害最轻微的毒株而已。和最初的几个相比,差不多算是人畜无害的程度了。”
闹不清对方究竟是在夸奖还是在贬损,蔡绩只好自己低下头不说话。院长却又抓起那个装着银白小刀的皮袋子。
“刚才把你们笼统地称为影子血的拥有者,这是很不严谨的说法。只是因为形式相似,才姑且就把它称作是‘血’。和我们认知里的血液传染病完全不同,单纯得到这种血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在最早的仪式中,这种血只能由一个拥有者传给另一个人,而且为了发挥出最完整的效果,旧的拥有者往往要被杀死。这样一来,拥有者的总数实际上是被限制住的。但是,你们中没有一个是这样合乎程序的继承者,只是具备了一些相似性质而已——如果遇到真正的拥有者,一定要和对方保持距离。”
“真正的拥有者?”
“嗯,是有这样的人。现在因为是我在管理这个地方,暂时还不会有问题。要是将来不再由我管理的话,情况就要你自己判断了。所以,就算是碰到了——”
听来只是无意中提到的假设,蔡绩却突然感到心口像被什么重物砸了一下。他脱口而出:“将来?”
“怎么了吗?”
“将来,不再是你来管理这里?”
“这个,是有这种可能性而已,本来在我之前也曾有别的管理者,那么有一天我会被替换掉也不足为奇吧?”
“那,是怎么替换呢?”
“把管理权和象征物交出去,然后就会变成城里普通的居民,大概也不会再记得先前的事——说到底,这里是属于梦境之主的,选择谁做代理者也只是由它的心意而已。”
院长的声音,听起来并不为注定将失去的权力而苦恼。那你当初为什么会被选中呢?蔡绩想要这样问,却又感到难以启齿。只是稍一犹豫的时间,院长便将这个话题带了过去。
“你还记得在遇到我以前,有一段时间完全无法和外界沟通吧?”
“……是。”
“那么,你知道在外界看来,当时的你是什么状态吗?”
蔡绩慢慢地摇着头。“我一定要知道吗?”他不自觉地问,“我……知不知道有什么关系吗?”
院长沉默着,好像在端详皮袋中的银白小刀。过了一会儿后她说:“我一直在寻找那个人使用影子血的方法。”
“寻道者?”
“他并不是在用正确的方法使用影子血,而是用某种方法把你们转变为了介于中间的产物。既然是中间产物,或许还有希望把你们转变回原来的形态——因为起初有这种想法,接管这里以后我也做了一点研究,但完全没有进展。抛开在这里的身份不谈,我所掌握的学识和那个地方的人相差太多了,恐怕连理解他们的理论基础也做不到,所以这件事上也没有办法帮助你们。不过,在所有受血的个体里,每个人的反应程度也完全不同,比起被安排在其他楼层的人,你是程度最轻的类型。”
“所以,我才一个人待在六楼?”
“嗯。虽说目前还没有病人间互相袭击的情况,还是别让你提前接触到比较好。”
“可是,没有其他和我差不多的人吗?”
“有过的,只是都已经放出医院了。”
难道没有一个人愿意留下来吗?蔡绩想接着问,院长却转过身说:“跟我来吧。”
“回去吗?”
“不。去看看晚期阶段的病人吧。既然你已经决定不离开医院,早晚也要知道那个梦会对你们造成的影响。”
院长又带着他回到地面上。不知出于什么想法,她仍然把装着切玻璃小刀的皮袋抓在手中,就这样一路带他来到四楼。刚刚走出楼梯间,一个陌生护士和他们擦肩而过。
与面目普通的怪指头护士不同,她的五官鲜明而小巧,细细尖尖的脸上挂着灿笑,明明是细瘦身材,走起路时却发出咚咚震响,动静就像铁锄尖狠敲在地砖上。蔡绩忍不住转头去看她,却发现她也正扭头看着自己,那张细脸上的笑容如漆画般分毫不变。光是注视这张脸,后背就逐渐刺痛起来,仿佛正被细针一点点揭开皮肤。
院长停下脚步,对这个出现在四楼的护士问道:“情况怎么样了?”
“今天很好呢。想看看吗?有空就快去看看吧。”
脸上挂着怪异笑容的护士,说话时却十分流畅自然,除了声调稍稍尖锐,音色也婉转悦耳,完全不是怪手指护士可比。
“她看到你会高兴的。那孩子喜欢见人呢。快去吧。”
“知道了。你去处理药房的事吧。”
直到护士消失在楼梯间,院长才回过头来,看了看正伸手摩挲后背的蔡绩。
“……今天可能不是很好的时机呢。”
“啊?”
“今天想带你看的人,大概状态很差。”
“可是……”
“要是以后你单独遇见刚才的护士,无论她给你什么样的建议,都绝对不要采纳。如果不能反着执行的话,至少先找我问过再说。”
确定院长毫无玩笑之意,蔡绩猛然想起自己用床单做绳子,从六楼逐层荡落的那一晚,刚刚揉过的后背又泛起一阵战栗。可尽管如此,他们并没有就此掉头,依然沿着走廊,走到了距离楼梯最远的病房边。在病房窗帘紧闭的窗户旁边,院长又站住脚步。
“就在这个窗口看吧。”
她说完这句话,窗后浅绿色的布帘便自动缓缓地拉开了。蔡绩毫无准备地站在那里,从漆黑的玻璃窗上只能看见自己紧张害怕到惨白的脸。
就如同地下一楼走廊的情况,窗后的漆黑浓重如墨,走廊上灿烂的阳光也完全照不进去。如果不是刚才清楚地看见了绿色的窗帘滑开,蔡绩肯定会以为窗户内侧被人涂满了厚墨水。
他瞪着玻璃中倒映出的自己,看起来一副呆相,叫人自惭形秽。正想要说点什么缓解窘迫,窗后有一张脸从黑暗中飘了起来。
只是一张脸。圆润、惨白、没有表情,像个气球般在难分远近的黑暗里上下漂浮,甚至像飘进漩涡的花瓣那样打起旋来。他颤抖着眨了一下眼,那张脸就已经贴到了窗户上。平整的、毫无缝隙的、像画一样贴在玻璃平面上,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是两个深邃的洞窟,从中发出一阵阵令他晕眩的喊声。
去找去找去找去找去找去找——
细长的银白小刀从他身旁插进窗内。刀身轻盈地点破玻璃,扎进面孔正下方的黑暗中。那黑暗里的喊声立刻变成了几乎要震碎他颅骨的嚎叫。
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杀了她——
他捂着脑袋惨叫起来,眼前的世界陡然崩裂了,只剩一团血红的闪电在眼前舞动,直劈进他的脑袋里,连脑浆都被烤得焦臭发黑。接着则是身体融化的感觉,在烧红的铁针上打滚,被冰做的尖刀剥皮——他以前有过这种感觉,这正是他第一次在医院外见到院长时的感觉。可这一次又不同了。他感到这恐怖的疼痛如同声音一般,是从外部被抛到他身上来的。是从窗后那两口深井里射向了他。那窗后的东西、窗后的东西——
不知道过去多久,他才有了知觉,意识到院长正在后面扶着他,不让他从窗口倒下去。他的脸上全是湿的,分不清是汗水还是泪水,只能挣扎着喘了两口气。
“缓过来了吗?”院长在他背后问。
蔡绩没有办法回答。他的喉咙好像已经烧烂了,眼前全是蠕动的光团,什么也看不见。要不是能感觉到院长的手正撑着他的后背,他简直以为自己又回到那场噩梦里去了。
“能自己站住了吗?”
“让我……缓一缓……”
“既然能回答问题了,应该就没有大事。这个人聆听的天赋要比你强得多。所以,失控的程度也远远超过了你,甚至可以迫使你聆听她的声音。这也是为什么你们一定要远离真正的受血者。”
听着院长平静如常的声音,疼痛与灼烧感终于慢慢褪去。他终于又能看见窗后的情形。再也没有那不见底的黑暗了,绿窗帘后的房间一目了然——
只是和六楼布置一模一样的普通病房而已。也是素净温和的浅绿色墙面与地砖,空气出奇得清透,越过对面墙壁的窗户能看见茜红色的晚照。
在病床靠近走廊的一边,坐着的是个看起来只有十一二岁的病人。乍眼看去时,那张圆圆的,容易显出惶恐和呆笨的脸让蔡绩想到了小刍。可她当然不是小刍,因为这是个女孩,至少大半个身体还是女孩,还穿着一套带有卡通兔图案的睡衣。然而,从裤管里伸出来了却不是双脚,而是一滩凝固了的黑暗。那黑暗薄得很像影子,但总叫人觉得是有实体的,并且形状也和影子的主人毫无关系——如被冻在地上的黑色油脂,边缘还有一道明显的裂痕。女孩的面孔正对着他们,那张脸曾经漂浮在黑暗中,从眼眶里发出恐怖的呼喊,如今却完全静止了,好像她的灵魂并不在其中。
看着这样的一幕,最初的恐惧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则是说不出来的悲伤。
“她……”
“她是最严重的那种病人。本来,她这种年纪的女孩就是最容易听到梦境之声的,在找到她时也已经耽误了太多时间。虽然试过像之前叫醒你一样唤醒她,但是如你所见,只能控制到这个程度了。”
蔡绩回过头去,看见院长就站在他斜后方,目不转睛的注视着窗后的女孩。她的眼睛如嵌入乌木的玻璃珠,在黄昏下散发出淡淡微光。
“刚才的,是什么?”
“是她的影子。被聆听到的东西占据意识时,她的身体也就被影子占据了。这就是你们失去知觉时的形态。不过,当时你要隐蔽得多,是在虚实之间移动的。对于她而言,已经发展到最后阶段了,反而没有隐藏的必要了。”
就这样听到了关于自己的真相。蔡绩呆呆地想了一会儿,然后问:“你是怎么把她变回来的?”
“借了别人的一点天赋而已。另外,这个东西也会起作用。”
院长仍然凝视着窗后,手中却举起那把银白小刀。
“这是它的第二种作用。对于绝大多数的门扉之物,它在虚实世界的作用是不同的。但唯独对于影子——无论在哪一边都是斩影断邪之剑。正因如此,才会被山愿之子的国度视为礼器。你自己想想看吧,如果之前拿着这把刀胡闹的时候,不小心切到你自己的影子,现在也不会比病房里这个人好多少。”
蔡绩讪讪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刚想要说点什么,院长的眼眶渐渐变红。他张大嘴巴,看见两道血线从她眼中滑落。
“……喂!”
院长闭上眼睛。窗后的绿帘又重新拉上,像结界般严密地遮挡住病房。她用手背擦着脸颊说:“最近事情太多了,有点用眼过度而已。”
“都已经流血泪了!”
“常见的事。隔壁的病房是空的,柜子里有纱布,去帮我拿一下。”
蔡绩扶着她去了隔壁的空病房,从柜子里找到了袋装纱布片。他忐忑地看着院长接过纱布,闭着眼睛擦拭眼底。
“不用大惊小怪的,只是正常的疲劳警告。休息半小时就差不多了吧。”
正常吗?蔡绩一边发呆一边想,他的生活早就和正常无关了。而就像是听见了他的心声,院长继续闭着眼睛说:“这就是你从今以后要面对的东西了。如果你不想离开医院,忘记这里发生的一切,那么就必须要一直抵抗这种变化。直到这座城市终结,或者你的意识终止为止,都要和梦里那个声音,还有其他影子的声音斗争下去。”
“我也会变成那样吗?”
“是有这种可能的。确实你现在表现出来的症状很轻,也没有什么聆听者的天赋,但既然已经梦见过黑鸟,就只是早晚的事情而已。我在的时还可以帮忙,不在的话就只能靠你自己了。”
蔡绩短暂地出了一会儿神。他想到院长似乎总是若有若无地说起会被取代。可是,如果有一天院长也不在了,新的管理者会拿他怎么样呢?
“其他和我一样的人,没有谁留在这里吗?”
“能治到你这种程度的话,大体上都会在观察期满后离开。毕竟病房也不是什么度假胜地吧。”
“不是……没有其他人跟你干活吗?”
“这个倒是没有呢。说实话,我也想知道你到底有什么特殊的地方。”
院长微微睁开一丝眼睛,仿佛带着点神秘的笑意。然而很快又紧紧地闭上,还用纱布按在眼上。
“……该请假了。先请个一两天吧。在这期间你就不要再动自己不知道的东西了,也不要去其他楼层。虽然有人的病房你是进不去的,被特别刺头的护士逮住也很麻烦。像刚才遇到的那一个,要是你敢嘴上同意的话,她可是会把你直接丢进那个病房里的。”
蔡绩瑟缩了一下,干巴巴地笑了两声,又忍不住说:“那个女孩,有点像小刍。”
“长相吗?”
“主要是,气质。感觉像是容易被欺负的人。是不是这种人比较容易恶化呢?”
“说不好。我没有发现性格方面的显著影响。”
院长轻轻地按了两下纱布,然后说:“小刍不在这里。”
“他还没有被你发现……”
“不,我以前也告诉过你的,小刍并不在这座城市里。”
“真的吗?”
“从你第一次提起他时,我就已经开始找符合描述的人了。按理来说,有这么详细的信息,是一定能够找到的。既然没有,就是他没有进入这里。你所提到的小刍的阴魂,或许只是那个人留下来的某种数据记录而已。”
“那,他是被那个人杀了吗?”
“你觉得那个人会杀小刍吗?”
“他不是也害了那个女孩吗?”
院长微微摇头,又继续按住纱布不动。
“对他来说,那只是小白鼠而已。为了研究癌症,就去抓一些小白鼠植入癌细胞,这是很普通的做法。但是,无缘无故把一只健康的小白鼠杀死,这是完全没有意义的行为。而且你应该也察觉得到,小刍很喜欢那个人。在这种情况下,那个人对他另有安排也不是没有可能。”
“……是说,不杀他也没有把他放走吗?”
“我已经调查过一段时间了。包括你说的旧船厂,也已经派人去搜查过,并没有找到尸体。小刍的旧家附近,还有你以前工作的地方,都没有出现类似的人。所以我在想,既然小刍对自己的世界失望了,那个人或许会把他送去别的地方。像是他自己的故乡,或者山愿之子的故乡。”
院长到底是真心想这么说,还是在安慰自己,蔡绩无从分辨。他甚至没有去想院长是怎么调查现世的,而是想象着小刍在山愿之子的世界里怎样生活。如果那个地方真的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小刍会变得比在老家高兴吗?想着想着,眼睛又不争气地湿润了。
“你确实是很爱哭。”
“我可不是冷血杀手。”蔡绩有点哽咽地说。
“你不是很爱看那种电影吗?应该也是血腥类型的吧?女杀手从高处坠死之类的情节,还是说没有拍落地后的样子?”
“你说什么啊?”
蔡绩一头雾水地望着她。院长有点难受似地仰起头,按纱布的手轻轻揉动着。
“是你自己讲的吧。曾经有个奇怪的客人和你一起看了日本女杀手电影,先说那个女杀手像美人鱼,又说某个人会和电影女主角一样摔死。”
这下,蔡绩忍不住大笑起来。完全没有想到院长竟然会把他当时的转述理解成这个样子。到底算哪一边的问题可真不好说。
“不是摔死的啊!根本就是不相干的两回事。你没有看过那个电影才会这样想的吧。”
“女主角不是摔死的吗?”
“是被仇人的女儿刺杀的……我从头开始说,是有一个坏蛋杀了女主的父亲,女主长大后就亲手杀了他。结果这个坏蛋的女儿明明没有得到什么父爱,还是坚决要给坏蛋报仇,就在最后趁着女主失魂落魄的时候把她刺杀了。女主的名字叫雪姬,所以被刺后也是死在雪里,和摔死之类的没有关系,这个大概是讲冤冤相报……”
说到自己喜欢的电影,他不免有些兴奋,可是话刚说到一半,在目睹院长的表情后,他的声音却慢慢地停了下来。
“怎么……了?”
院长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她的眼睛已经睁开了,静静地望着窗外的落日,脸上是一副既像顿悟,又像绝望的表情。就连按眼睛的纱布从手中掉落时,她竟然也毫无知觉。
“雪姬。”她低声说。一道血痕流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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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90 余歌(上)
红灯,又是红灯。似乎总是这样。出门遇到的第一个是红灯,后面就一个都难跑掉。
罗彬瀚踩着刹车走神。他觉得眼前的红灯至少有二十秒了,但他还是没拉手刹。都是没所谓的事,这车本就过时了,罗嘉扬也不会替他小心着开。有一个小声音告诉他现在要专心开车,他也没有太当回事。他撞见过那么多怪事,还有一个怪物在他公司里等着,无论如何也不会死在马路上。继而他又想,这是错的,其实人往往不是死在自己正担心的事上,而是忘了担心也忘了准备的事上。
绿灯亮时他拐了弯,兜了个大圈子往回走。他这样做时手机一直安安静静,直到下一个红灯亮起时,手机才响起语音申请的铃声。他甚至没伸手去碰,语音就自己接通了。
“这不是去您办公室的路。”李理说。
“我改主意了。”罗彬瀚说,“咱们翘班去个更有意思的地方吧。反正现在那东西老实得很,他还在研究我的烂账呢。”
“您想要去哪儿呢?”
“别明知故问。顺便,你能不能用我的口气给陆津发个消息?就说我病了,要么说我路上跟人撞车了也行。”
李理没再说话了。她肯定清楚他这是要去哪儿。当污水河出现在道路两边时,罗彬瀚眼前浮现出一个少年的影子,瘦小且有点佝偻,却长着近似罗骄天的脸。那是他想象中的小刍的样子。
他关上车窗,把河面飘过来的怪味隔绝在外。车窗外的工业园看起来不像他记忆中那么可憎,或许因为他很少在白天的时候到这儿来。而这天又是个很温和的晴日,阳光明媚却不暴烈,空气里带着点雨后的湿润。道路尽头的天空像一匹群青色的绉纱,工厂烟囱里吐出的烟雾分外清晰,仿佛是在慢镜头里翻滚。
在白天,这个地方看起来很陌生。他尽量让自己变得更陌生一些,忘掉他自己是谁,忘掉南明光同他讲过的关于这里的一切故事。现在他是一个离家出走的小鬼,生平第一次来这地方寻找奇迹,那又会是什么样的感觉?他越是让自己这样想,心里就越觉得烦躁。他说不出来这是为什么,只是前夜听到的故事里有些让他感到不对劲的地方。假如此刻他真是一个人独处,准会找个地方停车透透气,但他并不想被李理看出来。他知道她在那儿,一直保持着语音通讯状态,没准还盗用了他的摄像头。
穿过污水河时,他手机里的潜伏者说:“我不认为我们能在那里找到什么。”
“我知道。”罗彬瀚回答道,但他还是照样开着车。
“那么,我们这趟旅程的意义是什么呢?”
“我得看看那个人留下的东西。”罗彬瀚说,“我总有权利看看这个吧?那王八蛋搞乱了我的生活。”
他装出一副正压抑怒火的样子,可实际上并没有那么愤怒。李理泼他的冷水自有道理,但他心里仍隐隐约约的怀有希望。他是听见法克说清理掉了0206留下的东西,但也不见得真的那么彻底。没准有些东西在无远人看来就是不值得从野地里带走的可降解垃圾。他不指望在那里找到什么秘密武器,像是能扎死矮星客的神兵利器,或者一本写有召唤许愿机方法的魔法书。他想要找的东西连自己也说不上来,也许那只是一种氛围,一个时刻,一个能让他感觉到0206其人存在的地方。不知怎么,他直觉李理不会赞成他这么做,她可能觉得他们应该聚焦在那个还活蹦乱跳的王八蛋身上。
但她主导不了他们的行动,万幸他开着的不是一辆有自动驾驶功能的车。穿越居民区他不得不把车速放到最慢,防备那些组队在路上乱窜乱跑的小孩。他们看起来都是该上学的年纪,鬼知道这会儿怎么还在马路上鬼混。罗彬瀚让车慢吞吞地蹭过路口,眼睛盯紧了这几个不确定因素。他看到其中一个手里竟然拿着爆竹,不由地含糊着骂了一句。车开过去以后,身后乍然发出一声爆响,还有闹哄哄的笑声。罗彬瀚压着火,把一句很不得体的脏话浓缩成简短的两个字:“小孩!”
“还是让我们归罪于父母吧。”李理说。
“是啊,你又不是每天受罪的那个。”罗彬瀚嘀咕着说。他终于把车开出了那该死的住宅区,抄上了他原本计划中的近道。和小刍或蔡绩不同,他对这儿的道路其实很熟悉,是那种见了鬼的离开了好几年后还能知道怎么走的熟悉。这就是给罗嘉扬擦屁股的结果,而或许这也是为什么他每次来这儿都很难压住脾气。
他想要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周温行现在在做什么?”他随口问道,“上班?”
“我知道这话听起来很好笑。但,是的,先生,他在上班。”
“呵,他在干哪部分?”
“两分钟前他上传了一份费用方面的资料清单给你们的财务。”
“我真是疯了才会听见这个。”罗彬瀚自言自语地说,想到他回去没准还得跟周温行讨论怎么调账,他就想这么一路把车开进河沟里去。
“您一夜没睡了。这确实很容易叫人心情沮丧。”
罗彬瀚冷笑了两声。他本想表示无奈,结果自己也听出来那彻底是冷笑。“我能睡得着吗?”他问道,“在听了那样的事以后?”
“我们公正一点来说,”李理回应道,“在整个悲剧发生的过程里,你弟弟只占很小的一部分,小到连姓名也不必出现。”
你当然这样说了,罗彬瀚心里说,这又不是你要去干烂事袒护的亲亲好堂弟。他控制不了自己这么想,可理智却挽住他,告诉他李理毕竟是在为他着想。“不光是他的事,”他费劲地说,“还有别的。那个店主说的年轻女人……就是他说的那个管理者,我怀疑我认得她。”
手机又陷入了静默,只有屏幕上的通话时长一分一秒地往前走。罗彬瀚的心绪在这沉默里翻滚着。李理是不会明白的,因为她其实也是外客,不管她看上去和荆璜或莫莫罗表现得多么不同,她都是以外客的态度在看待他们眼下这堆烂事。或者她对0206也有好奇心(那毕竟是她的造主不是吗?),但绝对不会和他有一样的感觉。他此刻的感觉,就像打开封存多年的保险箱前忽然意识到自己当初不小心放进去一块生肉。这么长久的时间里,那块生肉就在他遗忘的地方悄悄发臭、腐烂、生蛆,没准还蚀坏了他存在保险箱里的财物。在这么多年的忽视以后,现在他却不得不打开箱子,去确认里头的情况到底有多糟。他必须费很大的劲说服自己不再拖延。该去打开箱子了,去看一眼吧。也许肉刚开始腐烂时情形很可怕,会叫人恶心得发疯,可如今已经过去这么久了。也许里头根本就没有肉。也许虫子吃完肉后早死了,里头只剩些干燥的残骸。
车开进了更荒凉的区域。水泥路渐渐变得狭窄,有时则直接变成了泥地。他知道自己走的和当初的蔡绩并不是同一条路,多半要偏西一点。进了旧工业园的区域以后,他也不再熟悉道路了,只能靠着导航前进。出乎意料的是,导航地图非常清晰,网络流畅,手机信号也是满格的。
“这和你有关系吗?”罗彬瀚指着车载导航仪问。
“不。”
“有意思。我本来以为我们得迷路一段时间。”他用手指划动地图,“我想这里可能会收不到手机信号,或者搜不到洞云路206号。可是你看,它就在这儿——只要前头的路没问题,我们不用二十分钟就能到了。”
“我想这里没有彻底脱离市政的维护。这块地是很有价值的,只是暂时没有重新开发。”
“我总觉得这儿应该更特别一些。”罗彬瀚说。他用余光观察着两侧的风景。这儿确实很荒凉,到处都是徒有空架子的厂房,可也没有蔡绩描述中的那么怪异。途中他甚至看到了相当崭新的路牌,还有几辆运着钢材和树木的卡车。
“记得帮我查查这地方最近的开发计划。”他踩下刹车,等着一辆卡车从前头狭窄的道口穿过。卡车司机把胳膊架在窗口,百无聊赖地望了他一眼,态度却不是很惊奇。看来这地方也没有蔡绩说得那么人烟荒芜。
他继续寻找标志性的事物。在途中他只看见一条小河,水面是青色的,但没有长莲叶。他们穿过了许多有年头的厂房,可上面也没看见任何攀援的藤叶,只有一次他望见歪倒的路灯上缠着淡紫色的旋花。他停下车去看了看,还没到盛开的季节,大部分花苞都紧闭着,看起来普通极了。
“你觉得这像是他说的那种植物吗?”他问李理。
“不是。”
他没有问她怎么能说得这么肯定,而是继续开车上路。最后五分钟的路程里他仍然在寻找符合蔡绩描述的那种风景。他想看见那如鳞甲毛发般覆盖在建筑上,使整个街道如同异域废墟般的爬山虎。然而他只看见些这个季节里常见的野花,像毛茛、蒲公英或蝴蝶草。它们长得也不好,全挤在那点可怜的水泥缝里。
最终他放弃了。“全清理掉了。”他在道路尽头停下车,“那准是无远人觉得不该留在我们这儿的东西。”
“显然那种植物散发的物质会致人恐慌。”
“也挺有趣的不是吗?”罗彬瀚说。他脱口时并没怎么动脑子,而是转头望向路边长满灌木的坡地。坡地后头大约五十米开外,一片碧绿的湖泊就卧在那里。这就是导航指给他的地方。他站在坡顶竭力远眺,试图辨认它的形状是否就如蔡绩所描述的那样——“蜥蜴的脚印”。可这坡不够高,他也没看见河流或栈桥。
如果导航不是在胡说八道,那他们和蔡绩显然不是走的同一个方向。他走下坡道,穿过带刺的灌木丛(他真该先换件衣服再来)走到湖边检查情况。
这片湖泊在蔡绩口中是一片梦幻之地——不仅仅是0206现身之地,也曾在他的梦中反复前来——可是当罗彬瀚看着这儿时,心里却只感到一阵失望。它实在是太普通了,人们似乎能在任何一个运营状态尚可的森林公园里找到类似的湖泊。湖水并不通透,游藻浓如绿墨,似乎夺走了其他水草的光照,只有近岸处零星地立着几株香蒲。
在湖泊沿岸,一切他能看见的地方,都不存在蔡绩描述中的那座旧船厂。他倒是看见对岸有几栋纸盒般四四方方的厂房建筑,全都是平顶的,而且墙面雪白锃亮,显得年头很短。当他眯着眼睛极力去辨认时,甚至还能看见建筑之间的卵石小径与喷泉池。他看了眼手机上的导航地图,并没告诉他那几栋建筑是做什么的。这些楼房大概率是新建成不久。
他沿着湖岸慢慢走了过去,觉得自己此刻看起来大约像个因为事业失败而跑到野地里伤心溜达的落魄倒霉蛋。他可以拿这个当借口去那些白色厂房附近看看,身上的衬衫与西裤也不会太奇怪。尽管他脑中还在这样不断盘算着,那股失望的情绪却越来越强烈,似乎在真正行动以前,他已经预感到这么做没有意义。在真正靠近那以前,他已经相信这些崭新的白色厂房和0206没有关系,仅仅因为某种氛围上的缘故。
这里不再是故事发生的地方,他想着,这里是故事已经结束的地方了。不再有蠢动的妖氛的与怪诞的风景,只是一片孤寂凄清的荒地,一个埋葬了可怕秘密的坟场。如今这里什么阴谋诡计都没有剩下,只有带着凄凉意味的宁静。远处,在湖水与天空最接近一隅,青蓝两种色彩滃染交融,犹如某位画家有意要淡化模糊的一笔。风也是从那个方向吹来的。他推测往那边再过去才是入海口。
他的脚尖踢到某块突起的石头。罗彬瀚低头去瞧,发觉它有着一条特别工整的棱边,很像水泥制品。他俯下身抓起它掂了掂,又转头在附近的湖岸边搜寻,很快找到了更多痕迹:人工痕迹的石块、野草稀疏的陷坑、浅水里残留的钢筋结构。
“是这儿。”他喃喃地说。
他觉得有点累了,于是在一片还算干净的车轴草丛里坐下来。就在他脚边不到十米的地方,是他认定的蔡绩故事中的栈桥遗址。尽管故事里这栋建筑没什么特别的,最后显然也是和那些爬山虎一样被移除了。他伸出手比了比湖面,想象着几年以前,有个无远人曾独自站在那里,看着这片湖泊在月色下泛起波澜。那个人在想些什么?他是否想到了故乡?
该结束了。他闭上眼睛想道,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复仇已被完成,虽说不是他完成的。对于那个人再没什么行动可以采取了,现在,在这个地方,剩下的事情只有哀悼。如果死亡就是旅途的结束,那么剩下的就是哀悼……可真是这样吗?
“我想过天堂这个地方,”他说,“不叫天堂也行,总之,人死后去的那个没有烦恼也不会受折磨的地方。说实话我还算能接受这个答案,至少比轮回转世和阴曹地府喜欢,尤其是轮回转世,我特别讨厌这个。”
“您的理由是?”
“你不如把这个叫作无期限工作制。”罗彬瀚说,“你上班上到崩溃,然后去阴间休息两天,接着再被丢到其他岗位上去重新开始。退休?想也别想。这可不是我想要的。我要求的死是一锤子买卖,离职,滚蛋,吹灯拔蜡,不是先停职休假再转岗。”
“这么说,您追寻灵魂的永恒归宿。”
“不好说,实际上我也觉得这有点烦人。如果死人都住在那么好的地方,我就奇怪人活这一通又是图什么。你明白吗?要是死后直接就能应有尽有,这显得我们活着的时候都像笑话。”
“通常宗教上认为,我们活着正是为了死后的幸福而进行磨砺。”
“何不一步到位呢?”
“要是您稍作研究就会注意到这么一个共性:提出死后世界才是永恒的宗教往往都有反对自杀的教义。”
“谁也不要想少吃活着的苦。”罗彬瀚说,“还办葬礼呢,我都不知道该不该为死人难过了。那些死人说不定过得比我好。”
“人们常说‘生离如死别’,先生。如果您有个朋友去了——这么说吧,去了天外,寻找他失踪的亲人,并且永远不再回来。即便您知道他还活着,这也不妨碍您难过。”
罗彬瀚心想她这肯定是故意的。“你说得对,”他说,“咱们回去就给他提前办个葬礼吧。”
“您究竟是怎么了呢?”
“你调查过我吗?”罗彬瀚没头没脑地问,“对于我以前的事,你知道多少?”
手机里没有了声音。罗彬瀚一点也不意外。其实换成是他有李理的能力也可能会这么干的,他不但会把荆璜的社交网站账户自创建开始发出的每条消息都看上十遍,还要细细品鉴下他的历次小学成绩单和老师们私底下对他的评语,但凡网上留得下痕迹的东西都难逃他的毒手。
“你肯定查过我,”他下了结论,“你也知道我被带上那艘船以前发生的事。”
“只知道一部分。”
“你知道我曾经找过一个失踪的女人?”
“是的。”
“我觉得她就是蔡绩的老板。”
(本章完)
791 余歌(中)
一个幽魂站在对岸,在青绿交接的混沌之处。它是罗彬瀚借着一点摇曳的树影幻想出来的,却有奇异而丰富的细节。它的头发不再披散着,而是像蔡绩屡次描述的那样盘起;不再穿着校服,而是淡紫色的针织衫;它的鞋底尚有雨后庭院中的淤泥,手上还沾着描绘花园之梦时残留的颜料——这一切都让罗彬瀚惊觉:他对周妤的印象总停留在学生时代。其实她也跟他和周雨一起长大了,就算是到年龄停止的那一年,她也已经是个成人,而非那些神话里永葆青春的仙女。
如果她也跟他们一起长到三十岁,她可不会像仙女那样永远在山林泉水边嬉戏玩耍,摘点野花编个花环,而是忙着干她自己的事。她会继续搞她的绘画,会联络画展和买家,没准还知道怎么收钱给别人上课。所以,当她有了另一种意义的权力时,她自然会组建她的班底。“班底”这个词放在周妤身上有点好笑,可这个事实他必须接受,因为那些在令人不安的怪异护士,那些替她打听梨海市消息的人,还有蔡绩,他们摆明了就是周妤的“班底”。
“肯定是她。”他对李理说,“长相上就错不了。”
“昨晚我们并没有听到多少精确的长相描述。”
“用不着说那么多没用的。我才不管鼻子高不高,嘴巴大还是小,双眼皮还是单眼皮,这些都是屁话,是个人就差不多。可那店主一说她像个没血色的女鬼,我就知道是她了。”
“这世上也有气质相似的人。”
“你要是见过她就知道了。”罗彬瀚说,“还有她说的那些话,那不积德的嘴脸果然是她。”
“您也有这样的遭遇吗?”
“我要好些。”罗彬瀚承认道,“当着周雨的面她好歹装一装。不过她肯定能说得出来。”
“她把自己扮演为一家医院的运营者,您怎么解释这个行为?”
“她肯定觉得这头衔比典狱长好听点吧。”罗彬瀚说,“你也应该听得出来,那地方号称是医院,其实是拿来关他们的。昨晚跟咱们说话那个只不过是因为改造态度良好。这就是我的看法。而且……没准她是想到了周雨。她可能觉得在自己的地盘上演一演周雨的角色也挺有趣的。”
李理没再接话,可能是觉得这部分有点太私人了。而罗彬瀚的思绪已经自顾自地沿着这条线索铺陈开。这理论能解释很多事情,比如蔡绩为什么认识周雨——他的幕后老板当然会要求他去关注周雨,甚至是保护周雨;还有蔡绩当初为什么总躲着他,显然周妤也不想把他卷进麻烦里;再有昂蒂·皮埃尔这个人——她的那古怪的举止不也很像是蔡绩提起过的护士们吗?何况她还干掉了罗得。如果罗得和蔡绩的来历差不多,那就证明她能应付得了医院里的病人,搞不好她真的在那里工作过。
一切痕迹都合上了。他离真相从未这么接近过,而那实在令人感到五味杂陈。到头来,他身边潜伏着的许多秘密都和一个已经去世的朋友有关,他把所有推测都告诉李理,希望她能明白那种感觉。
“这些情报确实提出了很有意思的问题。”她说。
“是啊,死亡到底是什么?”罗彬瀚问,“只是躲到活人看不见的地方去?就像是从尘世脱离,但还能时不时寄封信回来?如果只是那样,我们还有什么必要关心活着时候的事?”
“我不是指这个问题,先生。”
“那还有什么问题?”
“究竟是谁把罗得变成了你看见的样子?从我们知道的时间推算,这无疑是0206死后发生的事。”
“是啊。”罗彬瀚心不在焉地说。他还在想那个死后的世界,过了好一阵子才渐渐明白李理是在说什么。
“你说得对。”他从车轴草丛里坐起来,“他是怎么做到的?”
“我们应该问,是谁做到的?”
“周温行。就剩他干得出来了。”
“我只能说我怀疑。”
“0206不会跟他共享技术的,是吧?我也这么觉得,我不说那个东西懂不懂无远人玩的把戏,他们可不像要好到那种地步。”
他皱着眉考虑这件事,把一块块栈桥残留的碎石丢进湖里。水面波澜四起,几只蜻蜓迅疾地绕开了。
“帮手。”他说,“另一个无远人?”
“我们得先明确一件事,是否所有无远人都懂得使用影子血的技术?”
这不是他们能给出确凿答案的问题,但是罗彬瀚有一点自己的感觉:0206肯定有些其他无远人没有的本事,不止是留在基地的无远人不会,甚至连死秩派也不会。他掌握的东西远在他同党之上,正因如此0305才那样看待他。
“是站在那一边的人。”他说,但是他自己也没法把这个范围说得更清楚了。“你懂我指的是什么。而且那会是个搞技术的人,不是念咒语的人。”
“我们先别这样说。”
“怎么?你觉得那是个矮星客?跟……跟阿萨巴姆一样的人?”
“我只想说使用技术的人不需要是懂得技术的人。您是看见过魔法生物使用家庭电器的。”
“还搞坏了好些家电呢。”罗彬瀚说,“我倒想知道他在无远基地里是不是也这样?”
“我们最好也不以他为一般标准。”
“那么我就不知道了。”罗彬瀚问,“你有找出什么痕迹吗?任何你觉得可疑的人?有人给我公司里的那个打钱?”
“我想这种事发生的可能性很小。”
“可他到这里以前总得花钱吧?吃的穿的,或者坐个车,买本书,他那账户里的钱是哪儿来的?你能追查到流水吧?”
“从我追踪的迹象来看,他最初使用现金交易。”
“所以盗他的银行账户也没用?”
“是的。”
“我们早该把现金废掉了。”罗彬瀚恶狠狠地说,“罪恶都是从实体货币来的。”
“他可能还持有一部分虚拟货币。是匿名交易,除非有足够的参考信息,我不能锁定到他的账户。”
罗彬瀚只好哼了一声。“我们再找找吧。没准等他快死的时候,那位好帮手就现身了。”
他并没多少把握。一起干坏事的同伙可以是朋友,但也可以是同事,而这两者可是天差地远。0206死的时候周温行也在场吗?所有可能知道答案的人都没告诉他这点。
但至少有三个人肯定在场,那就是0206,荆璜,和那个真正杀死0206的人。而那第三个人,一直以来他以为自己根本不认识的人,到底是怎么卷进这场谋杀里的呢?以前,不知是怎么回事,他总下意识地认为那人杀死0206是为了荆璜,它显然是荆璜的朋友,至少得是荆璜的朋友的朋友,否则怎么愿意帮助他干这么一档子事?但这是错的,它不必要是荆璜的朋友,只要是0206的敌人就行了。
再也没有比复仇更让人喜欢的谋杀理由了。荆璜要复仇,另一个人也要复仇——只不过是为她自己复仇。如此一来这个隐居在地球的神秘剑仙终于露出了她的庐山真面目。也许剑仙这件事也全是鬼扯,毕竟关于0206死亡的细节全都是法克告诉他的。要是周妤要求隐瞒,那死光头没准还真就不站他这边。
现在,只剩下最后一个技术性问题,那就是一个死人要如何为自己复仇。她是跨越了生死的界限,如厉鬼到访阳间那样带走了自己的杀害者;又或许,这场谋杀的地点被刻意模糊了,0206已通过某种方法降落到死者的国度里去,并在那里遇到了他的两个宿命冤家。
他深深地陷入了这些思绪里。当李理反复地叫他时,他甚至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
“您在想什么?”她问。
“没什么。就是0206的事,还有那个死人才能去的地方。”
“并非所有死人都能去。”
“是啊,我知道。”罗彬瀚答应着,他不知道李理干嘛突然来这一句,“那地方听起来就像是棵悬崖中间的树。”
“这是个奇怪的比喻。”
“这难道不明显吗?有的人掉下去时被树挂住,有的人没有。”罗彬瀚说,“那地方就像是一种……坠落的中间阶段?总之那和我们通常所指的死亡并不是同一个地方,除非挂在树上的人继续往下掉。”
“我不希望您这样想。”
“为什么?”
“您在暗示树上的人并没有真正跨过界限,他们还有可能重新回到悬崖上。”
一时间,罗彬瀚无话可说了。他当然就是这么想的。
“这只是个比喻。”
“您也听说过0305的事了。”
“是啊,怎么了?”
“许愿机环境被解除时,无限之城的居民并未加入到我们的宇宙中来。他们离去了。”
“这是两回事。那是个许愿机干的,这是……我不知道这算什么,但它是个约律类干的,这总没错吧?总的来说,这是魔法。完全是两回事。”
“我们不能断言这其中没有关联。”
“而且,”罗彬瀚接着说,“那座无限之城里的居民是虚构的,我的意思是他们从来没有在我们的世界存在过,不是死了以后到那座城市里去的。他们就出生在那里,所以也跟着那儿一起走了。”
“或者,”李理说,“这只是一个数据原型选取的问题。”
“我不知道你的意思。”
“您知道。刚才您谈起天堂时,这就是您真正在想的问题——灵魂唯一性与实在性。假如在大脑意识之上确有灵魂这一概念,且它完全可以脱离肉体系统存在,我们就要承认本体和克隆体是两个不同灵魂,或者一个灵魂能同时使用两个意识——它和意识就如同底层系统和操作系统的关系。而一旦把数据生命也纳入考虑——数据生命的意识也受灵魂支配吗?它们能进入那座城市吗?”
“扯远了,我们先不把魔法的事说得那么——”
“我有灵魂吗?”李理问,罗彬瀚只好缄口不语,“如果失去物质实体的依托,您如何区分我和那个已经死亡的原型?您承认我是她的复活吗?”
罗彬瀚只想让这个问题溜过去,然而李理却异常强硬地反复逼问。最终他只得说:“我不这么看。”
“那么,我是一个独立的生命,如果您承认我是生命的话。即便我有她某段时期内全部的数据,我没有得到她的物质信息。构建意识系统的连续性被打断了,即便我们在某个时间点上思想一致,你也不认为这意味着灵魂的转移?”
“不,你们只是很像。”
“对外人而言我们如出一辙。拿任何一个熟悉她的人来同我谈话,他们不会发觉区别。”
她正在一步步推进自己的阵地。到了这时候,罗彬瀚已经知道她最终要指向哪一块打击目标。至此他还可以混过去,但他最终不得不说:“那还是不一样的。不管别人是不是分得清楚。要是你的原型还活着,她就会知道不一样。”
“我不确定她真的会这么想。但既然您这么想,那么我们就得用同样的立场谈谈那座城市里的居民。”
“他们是被抓住的亡魂。我是说,在这件事上你得承认灵魂是存在的。”
“或者,他们是另一种形式的数据生命。意识思维的克隆体。”
“很新颖的想法。”罗彬瀚干巴巴地说,“跟那些念咒语的人说去吧。”
“如果现在我拥有了一具可以看见的躯体——和我原型那具有着相同的构造,相同的外观,只是替换了一个思考中枢——您会承认这是她的复活吗?”
“你不可能办到的。你的本事比她大得多,塞不到我们这样的血肉皮囊里。”
“那么,即便您把那城中的某个居民拉到我们所在的这片土地上,用您的咒语和其他效用不可知的神秘材料——随便地说,像是用莲花和莲藕吧——给了此人一具承载意识的肉身,您就可以断言这是复活吗?或者,这是您给自己造了一个熨帖心灵的木偶?”
罗彬瀚隐隐有点生气了。“你非要现在说这些不可吗?”他压着声音问,“就非得是现在?”
“我认为现在是最好的时机。”
“说得好像我立刻就能念一个复活咒!”
“到那时就晚了。一旦等您有了这样一个咒语,我再说任何话都会像您耳边的蚊子飞过。”
“你想得太远了。”罗彬瀚说,“而且是我想多了吗?你对这事儿的反对不怎么客观啊。我觉得你就是不喜欢和复活相关的事。”
“是的。我不喜欢。在这一问题上我恐怕不会客观。”
“因为你不想看见你的原型复活?”
“因为我的原型也打过一样的主意。”
罗彬瀚顿住了。他还没来得及把这句话细细想清楚,李理又说:“我不会透露细节的,先生。那件事已经过去了。我只能说这是很危险的念头。”
“怎么?她搞砸了?”
“几乎。如果她没有半途放弃,我认为后果是可怕的。”
罗彬瀚默默注视湖面,积蓄的恼怒逐渐平息。“我们日后再说这个吧。”他妥协道,可又忍不住加上一句,“但这件事和0305干的不一样,你也看到那个店主了。”
“而您也听见他亲口说过死去的人无法踏足尘世——他自己本来就是特例。”
罗彬瀚不言不语地闭上眼睛。他胳膊底下的车轴草已经被压塌下,汁液渗进衬衫袖子里,让他感到丝丝凉意,就像昨夜他坐在纸花环绕的幽屋中的感觉。当店主一点一滴透露出秘密里,雨城的气息也从四壁中散发出来。有些时候他甚至感到自己就在那座城市里,在那城市中的一处小小店铺中,只要他推开门走出去,所见的就不再是熟悉的街道。于是他真的这么问了,他问蔡绩自己能不能去到那座城市。当然,他的意思是往返双程的那种。
绝不可能。对方立刻就这么告诉他,回答迅速得不加思考。这令罗彬瀚觉得他是事先就被警告过的,有人告诉过蔡绩可能会被怎么问,又应该怎么回答。他旁敲侧击了几次,想把话题往这方面引。这人实在言语笨拙,反应迟钝——可偏偏该死的警觉。这家伙防他就像防一只趴在鸽笼边的猫,就好像他曾去那个倒霉催的修车店里偷过钱。他直白地告诉罗彬瀚没有任何办法去那儿,那个他们叫做雨城或阴都的地方,不止是往返程的,连单程票都已售罄。那些搞鬼的仪式?已经全被废除了,你要是有本事学到了其中一个,大可以去做,天知道会被送到什么样的地方去。
他只好退而求其次,问蔡绩能不能见见他那位老板。结果对方也只是拿古怪的眼神瞧着他。“你想在哪儿见?”他对罗彬瀚说,“你又进不去那里。”
“她可以来嘛。”罗彬瀚说,“就像你一样?”
“不行。”
“为什么不行?”
“不行就是不行。”
“可你行啊。这是什么道理?”
“……我没有死过。”
罗彬瀚好奇地瞧着他,看见他涨红了脸,最后费劲地说:“我不是真的死了……我的身体还在这边,所以还能回到这里。这是很特殊的情况……你别再问了!”
他只好不问了。其实也再没什么可问。虽说他对神秘学一无所知,可志怪故事里都是这么说的。永远是人死后一口气不散才能还阳。已经死了多年?准得先吃了定颜丹,或是睡在个肉身不化的风水吉穴里。连肉身都没了?总得再用什么巧招造一个,用泥土,用莲花,或者干脆就用别人的身体。
那个恐怖的问题又悄然走近了。他的喉咙里有炭火在烧,又想起罗骄天小时候去乡下老家的事。他记得他们走到田埂边,发现矮树丛里有一颗血淋淋的公鸡脑袋,剁口处被人可憎地插在树枝上,圆睁着眼瞪他们。罗骄天吓得哭了,很长时间里不能看见餐桌上的整鸡。
那个可怕的东西,最不加掩饰的死亡的证明——尸体会在哪儿呢?他又开始想这个问题,并且逼着自己不去想那个词的具体意义。已经这么长时间了,尸体不可能还保存得很好。那座血肉的空屋已然坍圮,再也不容许别的什么人住进去了。但是灵魂——如果这尘世的一切都不过是某个完美世界的倒影,那灵魂呢?对于每个活生生的、充满困境和缺陷的人而言,灵魂是否才是它的完美形式?这两者能够看作一体吗?
“我还得去找那个人。”他睁开眼说,“不是为了复活什么的。你知道,他这人是奇货可居,在对付那只狼的事情上有大用处。”
“他劝告过您要走开。”
“我可以过去让他再劝一次嘛。”罗彬瀚立刻说。他觉得自己可能听见了叹息声,但也可能只是风声造成的错觉。
“我也有一个劝告。”李理说,“于您当下着眼,或许一时难以苟同,但若肯展眼日后,稍作前望,这不啻于是我出自一切立场上能为您做的最佳考量。”
“我懂。你准要说些我特别不爱听的话了。”
“是的,您准备听吗?”
罗彬瀚可以发誓他原本是准备要听听的。他又不是没听过别人说难听话。但他接下来却坐直了身体,眼睛盯着对面。
“咱们回头再讲我不爱听的。”他抓起手机,让摄像头也立起来,“你先瞧瞧对面。”
(本章完)
792 余歌(下)
湖对岸的白色厂房里走出七八个人。他们大都穿着一个样式的蓝色工作服,只有两三个穿衬衫的,胸前挂着像工牌的卡片。罗彬瀚极力远眺,想看他们出来是不是要搬什么东西,结果这伙人只是零零散散地分开了,在草地或喷泉边打着电话、聊着闲天。他又瞧了眼时间,已经到了适合午休的时间。
“你看得出那几个人是做什么的吗?”他问李理,“那几间工厂是干什么的?”
“我不知道,先生。那里面的重要设施使用独立的内网系统。”
“那几个人的手机呢?我瞧喷泉旁那个像在跟人打字聊天。”
“我需要先找到她。”
“这些人就在你眼前啊。”罗彬瀚纳闷地说。
“从光线传播的角度,是的。从数据世界的角度,他们只是整幅幕布上的几根线头。您能再靠过去些吗?”
“怎么?靠得近了会有信号?”
“是的,您可以去与他们聊聊天,在蓝牙够得着的距离里。也别把摄像头遮住,我想要些额外的社工信息。”
罗彬瀚只得站了起来,拍掉皮鞋与裤子上的草屑。“你也没有那么无敌嘛。”他抱怨说,“怎么回事?当年你可是一下就瘫痪了整条街的交通。我还以为电子世界任你游呢。”
“找到一条街上的固定交通信号灯是很容易的,而您眼前的建筑几乎是一座孤岛。他们使用内网,而且我想建筑内有信号屏蔽器。”
罗彬瀚警觉起来。“这正常吗?”他问,“什么样的工厂需要装信号屏蔽器?”
“我看见过您上两周和业务部门的聊天记录,你们也讨论过是否在某些楼层安装这类设备。”
“对,但那是他们准备装在厕所里的。”罗彬瀚说,“我可不同意干这档子事。万一我们要在厕所里做掉那家伙呢?”
“对于某些更看重机密的商业项目来说,他们也会尝试保护自己的重要区域,这并非罕见。”
他和李理对“罕见”的定义显然不大一样。“随便你怎么说,反正我不相信信号屏蔽器是正常商业行为的一部分,”罗彬瀚边走边说,“别跟我讲安全规章那一套,你知道多加两个汇报流程会让安保部跑掉多少人吗?现在你还想叫他们上班时不准玩手机。”
“我提议提高薪资试一试。”
“别净说笑。”罗彬瀚说,“我到那里该跟他们说点什么?有什么话是你想让我套出来的?”
“您不必问他们的名字或职位,随便说什么都行。只要别让他们把保安叫出来。”
“踩点子去咯!”罗彬瀚说着整了整襟袖,加快脚步绕过湖岸。他走到半途时,大部分出来透气的人都已回去了,大约是去吃午饭,只有喷泉边的那个人还在埋头盯手机。厂房周围有稀稀拉拉的白漆矮围栏,可是造得很敷衍,看样子压根没打算在这片荒地上拦人。几条沿湖铺就的砖道直通向厂房门口的空地,那空地上的草坪倒修剪得很齐整,与湖岸丛生的野草泾渭分明,能叫人一眼看出来是进了私人领地。
早在罗彬瀚踏进空地以前,喷泉旁的人已经越过围栏望见了他。罗彬瀚也瞧清了她的长相。她大概有二三十岁,穿着黑色的窄脚裤与雪纺衬衫,短发齐颌,正捧着手机打字,臂弯里挂着一件蓝白色的长衣服。最初罗彬瀚以为那是件色调挺另类的薄风衣,可等他走到近处才看出来它竟然是件大褂。除了颜色稍带点蓝,就和周雨家里那件差不多。
他只瞥了一眼,假装没怎么在意,专心在寻找什么东西的模样。拿着蓝白色大褂的女人已经把手机放下了,但没直接走开,而是继续站在池边盯着他。等罗彬瀚走到近处时,她直接问:“你有什么事?”
“噢,我在找个地方。”罗彬瀚说,抓抓脑袋,冲对方露出疑惑的微笑,“我是外地来的,记得这里好几年前应该有个废弃的船厂,你听说过吗?我想应该就在这湖附近的。”
“你找那个干什么?”
“我有个干这行的朋友托我来看看。”他打量着那几栋白盒子似的建筑,看见入口旁就是保安室的窗户,人头在后面晃动,“我有好几年没来梨海这儿了,感觉变化挺大的,连这里都没那么荒了。不过,我想你们这个房子不是用来造船的吧?”
“不是。我们是做医药的。”
“跑到这种地方来!”罗彬瀚说,“难道因为地价便宜?可你们上下班多不方便啊。我也是开车找过来的,一路上连个便利店也找不着。这儿风景倒是还行,还给你们弄了个小喷泉呢。”
他对着那个喷泉打量了一圈。“奇怪,”他绕着池子走了一圈,“这水池上的雕像是个什么?大梳子上插了两把小梳子?”
拿大褂的女人笑了。“那是个蛾子……我想是蚕蛾,是设计得有点抽象。你说的小梳子是羽状触角。”
“啊,你这么说我就看出来了。那它底下这个大梳子呢?或者这表示它向上起飞的运动线?”
“是说这象征基因链。”
“这可一点不像了。”罗彬瀚评价道,“像珠帘串子,最多有点像张网。而且干嘛用蛾子串在上头呢?”
“说是纪念实验动物的意思。”
“那就该是小白鼠啊。”
“昆虫的成本低啊。”那女人说。罗彬瀚佯装震惊地看着她,她笑了两下,低头看了眼手机屏保上的时间。罗彬瀚估计她是要进去了。
“好吧,”他立刻说,“所以这附近到底有没有类似船厂的地方?或者至少像个废弃的工厂?还是它终于拆除了?”
“我不知道。我也刚调来这里不久。”
“你之前是在哪儿?”罗彬瀚冒险问了一句。涉及到具体信息,对方只是笑笑不回答。“这地方是终于准备重新开发了?我倒看见路上有好几辆卡车。”
“可能是吧。我不怎么在这里逛。”
她转身向厂房的方向走去了。罗彬瀚只得问:“你知道附近哪里有便利店吗?”
“你往南边走几公里试试吧。”她远远地替他指了个方向,“那里有几家包装厂。”
她走进了装着镀膜玻璃的大门后。门旁的隔间内,门卫的脸隐隐露在窗后,正盯着喷泉的方向看。罗彬瀚知道他最好还是别继续待在这儿。于是他最后又盯了那喷泉上的飞蛾雕像几眼,转身朝南边去了。
等走到门卫不会再对他感兴趣的距离后,罗彬瀚晃了晃手机——他刚才一直就把它抓在掌心。
“怎么样?”他问,“你捞到点什么有用的?”
“看您如何定义有用这个词。”
“这里是0206全新打造的邪恶秘密基地吗?”
“显然不是。”
“那它是什么?”
“依我所见的部分,”李理说,“这是一家医药企业的研发部门。”
“可那雕像是怎么回事?”
“什么雕像?”
“那喷泉上的雕像啊。你瞧,他们搞了个虫子在水池上。”
“或许您有些对虫子的个人情结。在我看来,这没有问题。”
“没问题?怎么会有医药厂想和虫子沾边?”
“您是否意识到杀虫剂也是医药公司业务范围?”
“那只会让我更加不能理解。”罗彬瀚说,“这就像黄鼠狼给鸡立功德碑。”
“我真希望不必告诉您这点,”李理依然礼貌地对他说,“我们一直在尝试从昆虫身上提取药物成分,而且我们与昆虫的免疫系统在许多机制上都是很相似的。”
“好吧,就当我小题大做。可它建的地方也太巧了。”
“我检查了这几年的市政开发计划。他们正想在这里引入投资。如果您再往西南方向走一点,应当能看到去年新建的一期工厂群。”
罗彬瀚耸耸肩膀说:“来都来了。”
他们最终还是开车去了。果然有一片新建的工业区,占地大约有几百亩,人还不是很多,但已经有点热闹的气象在了。罗彬瀚隔着马路远远地望了一会儿,发现自己的确变得疑心深重。他看见卡车上载着花木,马上就想起蔡绩所说的怪藤;看见哪一处烟囱冒出了带点颜色的烟雾,就总要琢磨那是否暗藏了另一个世界的秘密。他对虫子的事也许是太敏感了。
他又想了一会儿。被选中的人是罗得,罗得来过梨海市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你再盯盯那个地方好吗?”他对李理说,“搞搞清楚它是什么时候建的,那里头都在干些什么。”
“我会试试,但我不建议您把精力放在它身上。”
“那我就撒手不管了。”罗彬瀚说,“我要去盯着我公司里的那个东西。顺便说一句,之前你提议我们弄个自己的工坊,你觉得这里怎么样?我们能不能在这里弄到一间小厂房之类的?”
李理同意帮他搜罗合适的地方,罗彬瀚也就没再说什么,只发动引擎准备回去。这趟出来已经是下午了,离晚饭时间还早,他要是现在回家准会引起俞晓绒的怀疑。要是去枪花呢?他知道自己还会去的,但不是今天。今天他和蔡绩已经没什么可说的了。
他决定去公司,去面对那个东西。开车回去的路上他打开了车载电台,听里头胡乱放些他从没听过的歌。他的耳朵好像变老了,听如今流行的旋律只觉得吵哄哄的。一阵阵电音在他耳道里钻得发痒,以至于李理说话时他还没有反应过来。
“你刚才说什么?”他关掉电台问。
“我说既然您已经游览过故地,或许现在心情好些了。”李理回答道,“或许物是人非更叫您难受?”
“那倒没有。那地方要是重新热闹起来也好。热闹的地方才有人管理,不会有你不知道的东西钻进去。”
“那么,现在您有兴致听一听我原本在湖边要对您说的话了吗?”
“行啊,你说吧。”
“我知道您正在和一位女士交往,而且进展不错。”
罗彬瀚扶了扶方向盘,搓一搓掌心里的汗,跟着又抹了一把额头。等他把这套把式做完,也就把窘迫从脸上遮过去了——李理当然知道石颀的事,她可太有办法知道了。《荷塘月色》这曲子都是她挑的,鬼知道她从哪儿打探出石颀的爱好。
“怎么啦?”他假装没当回事地问,“你想说什么?”
“眼下这个季节,气候温暖,庆典众多,适宜做一趟去海边的长途旅行。如果我是您,我会立刻给那位女士打个电话,邀请她去马耳他、西西里、圣托里尼或尼斯——”
“别闹。”罗彬瀚说,“她上班呢,我也上班呢。”
“如果您非常想去的话,就会发现机缘凑巧——那位女士从朋友那儿得到一个推荐机会,去任何你们想去旅游的城市做中文外教。”
罗彬瀚有点纳闷地眨了两下眼睛。他知道李理有能耐,可这个听起来未免超过了一个赛博幽灵的能力范围。“你真准备给她发工资吗?”
“当然,这是合法的工作。”
“不错,你倒是可以把这套法子教教我,她不乐意托我给她找工作。”罗彬瀚说,“但我呢?我可没有海外业务。”
“我相信您有得是办法脱身。要是您对那位董事说这关乎您的终身大事,两三个月的假期总是有的。”
“你知道这不是重点。我得留在这儿。”
“或者,”李理好像没听见似地说,“是时候带着她去雷根贝格见一见您的另一重生活了。你可以顺道把令妹也带回去。”
李理准是疯魔了,罗彬瀚心想,她在数据世界到处乱跑,结果不知在哪个互联网阴沟里沾上木马病毒了,才会在这会儿跟他提这个。
“你知道,”他委婉地说,“我留在这儿不是为了公司上市。我前天才把你从保险箱里放出来,可不是为了让你帮我做旅行攻略。”
“我很清楚这是为什么——为了在这次事件里尽量避免您的损失。”
罗彬瀚不吱声地开着车。过了好一会儿他说:“你是真想让我撒开手。”
“是的。”
“不开一点玩笑地说,你想让我别管那个东西,无论是他进了我的公司,在我的办公室里乱晃,甚至是跑到我家里?”
“这正是我的意思。”
“然后你还要我看着他杀我认识的人,我的家人,没准把他们的脑袋堆个塔放在我家里?”
“他不会这么做的。”
“我放你出来以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我们现在掌握了更多信息。”
“是那个店主。”罗彬瀚说,“昨夜那个故事改变了你的心意?那故事有什么特别的?”
手机里没动静了。罗彬瀚只好自己寻思这件事。昨夜那个故事当然很特别,可那是对他而言的,而且也更充分说明了0206与周温行的危险性。至于李理从中又得出了什么结论,他却不得而知。
他叫了她一声:“你也知道些我不知道的,对吧?”
“是的。”
“而且你不准备告诉我。”
“是的。我答应过。”
好啊,罗彬瀚心想,又是一个秘密。
“我不管你们在搞什么鬼。”他对李理说,“如果你们不肯告诉我道理,我就按照自己的办法干。”
“何不去过您自己的生活呢?”
“这是我的问题?是他不让我好好过日子!”
“如果您对他视而不见,他对您也无可奈何。”李理说,“他并不特别想杀死您,这点我们都已看出来。如果您离开这儿,去远方过上两三个月,事情或许会自行解决。”
“你觉得他不会追来找我麻烦?”
“依我看不会。”
“那么,你觉得他就会在这地方老老实实地上班——起早贪黑地给我理两三个月的烂账,然后不声不响地滚蛋?”
李理没说话。罗彬瀚又继续问:“你保证他一个人也不会杀?”
“我不能这样说。”
“那就没什么可商量的了。”罗彬瀚说,“你到底还准不准备帮我办这事儿?”
“只要您坚持,我们就继续。”
这段他不爱听的话终于结束了。罗彬瀚压着闷气继续开车。他生气并不是因为李理想叫停他们的计划,而是她这个悬崖勒马的提议来得太突兀、太怪异了。这里头显而易见有别的隐情,而他已经受够了这帮人的秘密了。荆璜和法克竟然把这样的事情瞒着他——杀0206的人很可能就是周妤,目前在一个小型阴间社会里荣升管理层的周妤。他们干嘛把这么重要的事瞒着他呢?好像觉得他会因此而干点什么似的。开什么玩笑,他可不是把什么招鬼仪式的笔记夹在书里的人。
“周雨知道这事儿吗?”他突然问。
“您是说您对于这一系列事件的猜想?”
“我是说他的去世未婚妻,现任市级阎罗王,已经给她自己报了仇,还养了个小弟放在阳间给他送咖啡。”
“从我能搜集到的一切信息看,他不知道您描述的情况。”
“我们先别告诉他。”罗彬瀚说,他想起了那张夹在书里的笔记,“等过些时候再说吧,他现在正出差呢,对这些事知道得少些更好。这个你总没意见吧?”
“这应该由您自己决定,真正的朋友当然是会为对方考虑的。”
罗彬瀚皱了一下眉。他总觉得李理这话有点阴阳怪气,可又挑不出什么错来。她肯定是不太满意他没听取她的建议。于是他放软口气说:“我知道那东西很危险,但我们现在有新情况。”
“您的故人现在帮不了你。”
“她的打手还在人间呢。”
“而您也听见打手是如何回复你。您很难说动这样一个人去帮您狩猎。”
“你是从他那儿找的主意吗?“罗彬瀚问,“是因为他让我别管,所以你才叫我出去玩几个月?可我觉得这人看上去并没那么靠谱,我可不一定要把他的意见当真,况且他也不知道我的情况……我这儿可有精彩绝伦的一大家子人要盯。”
“完全是两码事,先生,我有我自己的判断。可您也应该听得出来,他对抗不了我们的目标。”
这点上她是对的。罗彬瀚也不想在这事儿上再跟她唱反调。“可他也没叫我远远地跑开,不是吗?他倒叫我待在那个店里。”他说,“我好奇这是什么意思。”
“您不打算照办。”
“我干嘛照办?如果你,或者他,或者那个东西,有任何一个人嘴里说的是真话,我就没有生命危险嘛。”
车钻进了过江的隧道。幽暗中,店主的脸又浮现在他眼前了。在昨夜天亮前的最后一个小时里,在听完了那个落入到幽冥之城,最后为它的主人所收留的故事后,罗彬瀚也把自己的秘密抛了出来。
“有个人来找我了。”他一边歪在椅子上看窗外的天色,一边对背后的蔡绩说,“和你一样的人。可是本事比你强——我估摸着他就是你们说的那种正统继承人。”
他听到背后有东西摔碎的动静,于是扭过头瞧了瞧,发现蔡绩把一个正在擦的杯子掉了。“这玩意儿不会要我来赔吧?”他随口问道。蔡绩没有理会,只是直愣愣地瞪着他。
“是那个背着吉他的人吗?”
“哦?”罗彬瀚拉高声调,背也在椅子里抻直了,“你晓得他?”
“我当然知道!就是他告诉小刍去找旧船厂的。”
当他说这话时,罗彬瀚清晰地看见对方面带怒容,眼神里闪烁着危险的色彩——他觉得自己又碰上一个复仇者了——可是慢慢地,那股危险的神气被涌上来的其他情绪覆住了。他想那应该是恐惧,至少是某种很重的忧虑。
“你是在路上见到他的?”他不安地问,“他,他和你说过话了?”
“当然和我说过话了。”罗彬瀚说,“他正在我公司上班呢。”
店主当时的表情真是这个不眠之夜里最好玩的一点消遣了。可是当罗彬瀚准备告辞离店时,对方却拦住了他。
“你去哪儿?”
“回公司啊。”
“那个家伙在那里。”
“对,你要跟去瞧一眼?”
“我不能见他……那个人很危险。你也最好别去。”
罗彬瀚瞅瞅对方阴晴不定的脸色。“那你要我怎么办?”他有点不怀好意地问,“他都找到我公司里来了,还有哪儿是安全的?”
“……你就待在这里。他不会来这里的。”
“怎么说?这儿有什么特别的?”
店主的脸又憋红了。他挤着声音说:“我说他不会来就是不会来。”
“好吧,那你准备叫我一辈子窝在这儿?”
“不需要一辈子,你稍微在这里待几天就行了。”
“几天是几天呢?”
店主又卡住了。罗彬瀚觉得这人可真是个活宝,他见过很多喝酒上脸的人,可是撒谎瞒事上脸的人就不多了。
“反正、就几天,”他结巴着说,“总之你别去招惹那个人。”
于是罗彬瀚抱着手又把整个店打量了一圈。那包围他们的纸花隐没在拂晓前的黑暗里,是一种即将凋谢的黯红色。朦胧中,他仿佛闻到了一丝混有腐败气息的花香。
那一瞬间他有点想改变主意。我不走了,他想,我就在这店里坐着,喝喝小酒玩玩手机,瞧瞧这一切该死的是在弄什么鬼,这帮人到底在背着我整些什么狗屁倒灶的勾当。当他这么想时连自己都弄不清楚“这帮人”里究竟有谁,可能有法克,有荆璜,有这个蔡绩,甚至有他背后的周妤。而自从去那消失的旧船厂遗址走了一趟后,他连李理都有点怀疑了。不过好在,他也不是非得从她嘴里知道。
下午三点的时候他把车开到了公司,在停车场里熄了火,抓起后座的电脑包。
“你们去搞你们的,我搞我的,”他哼着小调,对沉默无声的手机说,“我上班去咯。”
(本章完)
793 狩猎于林(上)
二十分钟后,罗彬瀚抓着杯咖啡晃进了财务室。他探头打量一圈,见所有人看起来都萎靡不振,也没谁特别着急了结手里的活计,立刻就明白这帮人晚上得加班。
“今晚吃什么?”罗彬瀚问,“我请?”
响起了一阵稀稀拉拉的欢呼声。有两三个精神尚可的老油条溜过来给他拍马屁,想叫他去在今晚有预告表演的民族餐厅里开个间。罗彬瀚还没想好,他们就全被泠蕃喊回去核单子。
“叫外卖。”她戴着老花眼镜,手里牵着一沓贴好的单子,“出去耽误事。”
“老太君发话咯。”罗彬瀚说,边角窃窃响起闷笑。他在财务群里抛下自助点菜的链接,又吃了总会计师几个冷眼,摇摇摆摆地晃走了。刚走出去几步,小容也抱着她的手提电脑混了出来,小跑着跟他进了电梯。罗彬瀚问她有什么事,她眼神闪烁地说想给他看下上午的会议纪要。
“你是想溜出来躲懒吧?”他不怀好意地问。
小容只是嘿嘿地笑,然后说:“上午真的开会了。”
“和审计的?”
“不是,内部的。”
“那你电脑里发我就行了。”罗彬瀚说,“那群审计师干嘛呢?”
她想了想。“应该在抽凭了。”
“你看见他们去档案室了?”
“不是,上午他们找任姐开档案室门卡。”
他们边聊边进了罗彬瀚的办公室。陆津听见他来了,也进办公室说了两三件事,签了几个字,再问他周五晚上请客的安排。“我去就行了。”罗彬瀚说,“南总估计没时间,你再问问财务那边出不出人。”
陆津答应了,但没就走,又拐着弯问他上午的情况怎么样。“噢,本来想去医院做点检查的,看看上回吃头孢有没有落下问题。”罗彬瀚说,“碰上前头的车连环撞了,搁那里扯皮呢——说到这个,你周五记得再叫两个司机来,喝酒的人多。”
陆津匆匆去了。小容坐在旁边的沙发上,鬼头鬼脑地打量着他。“你琢磨什么呢?”罗彬瀚问。
小容一个劲摇头。罗彬瀚就没再问,而是把几份没看完的分公司年度计划书递给她,叫她按照模板格式做出摘要来。“你就在这房间里做吧,”他说,“把办公室门锁上,坐我的位子也行,做完了自己玩会儿也行。要是有人找我,就叫他先去跟陆津说。”
“你要出去吗?”
“我到审计那儿看看去。”他瞄了眼手表,居然已经四点了,“要是到了吃饭的时候你就自己下去,不用叫我。”
他抓起电脑包,带上门又下楼去了。这一次他直接穿过财务部,去审计组驻扎的办公室打招呼。和泠蕃相熟的卫姓合伙人已经不见了,想必有别的项目要去应酬。那四个经理倒是都在,正埋在各自的电脑里。桌前一摞摞打好的文件垒成小山,好几个审计员连同两个小财务帮着装订。
罗彬瀚粗粗听了一耳朵,知道他们在整理这几年的销售合同副本。房间里并没有他要找的人,但这会儿四个经理都看见了他,他只好坐下来再打一轮招呼,问问进度和想法。其他三人很快都忙自己的去了,只有那个姓胡的经理似乎正等着什么东西理出来,很愿意跟他说笑。罗彬瀚问他平时吃什么药,有什么忌口,能喝多少酒。对方按着肚子,连连说自己已经戒酒了。他的气色比其他人都差,语气倒是挺乐观。
罗彬瀚嘴上和他扯着胰岛素进口价格的问题,心里却想着这个人说不准已经病入膏肓了——被周温行沾上的人能落什么好呢?小刍不过是在路边和那东西说了两句话,而这个人可是给周温行当组长。他自己疾病缠身,手底下还只有周温行一个,据说其他的人都请了假。是请的什么假呢?他随口就问了对方。
胡经理有点尴尬地笑着。“一个生病了,要做个手术。还有一个家里有点事,过两周就来。”
“行啊,等他们来了正好出去玩一玩。”罗彬瀚说,“还有三个老师去哪儿了?在凭证室?我瞧瞧去吧,我们那档案室有一阵子没整顿了,找起东西来够呛。”
他起身走了。档案室就在走廊尽头,早年本来是六间中型会议室,为了方便就两两打通了来用,其中两间放着总公司与早年部分分公司的账册单据。那帮子财务和行政似乎总有存不完的纸质文件,不得不从最初两米高的常规文档柜换成了顶天立地式的大铁书柜,想找三年前的东西就一定得搬梯子;后来外市分公司的旧文件也陆续存到这儿来了,事情就更麻烦了。他们费尽力气把那些能压死人的高铁柜拆了,在地板上铺了钢轨,换上所谓的“密集柜”。这下柜子之间彻底没有走道了,全都在轨道上紧挨着,想在里头找东西得先用摇盘把柜子一个个从轨道上转开。
这对于十几岁的小鬼来说或许还挺好玩的,可惜罗彬瀚那时大学也毕业了。他只带着业务部的人去那里找过一次东西,就明白自己永远也不会再喜欢摇那些该死的柜子,何况摇开后还经常发现找错了位置。那些财务每隔一两年就要调整原本的文档位置,而不是直接填充空的地方,鬼知道他们是图什么。
…但是现在他感到开心多了。凭着二世祖的福报,他将把天天摇柜子的刑罚降临到他的仇敌身上。只有一个老问题令他感到不满意——每间档案室都只有两个监控探头,分别对着前门和后门。这帮人似乎觉得只要有记录进出的门卡、有那么两个证明谁拿着门卡的监控探头,这个叫人摸不着头脑的文件分类地狱就安全了。再不然他们就是故意的,财务们就是不想让人知道是谁在把那些编绳都快扯烂的凭证挪来动去。如果不是理智让他知道那东西不是真的来上班的,罗彬瀚真想自己也动手去挪上一挪,把分公司的文件全插进总公司,每年上半月的都混进下一年,看看那东西怎么敢来他这儿装社畜。
他没有急着进凭证室,而是先拐进了邻近的洗手间里,打字问李理要那些档案室摄像头的情况。李理告诉他有两个人在第一间,而周温行在第二间。
他一个人?他打字问。
李理回答他是的。接着又跳出了一行字:不建议您去单独见他。
罗彬瀚对着摄像头亲切地一笑。那么,他打字写道,你没有什么秘密想告诉我吗?
再也没有新的消息发来了。有几秒的时间里他考虑过把手机丢在厕所隔间里,自己一个人进凭证室,但他还是战胜了这种赌气式的冲动——现在可真不是搞内斗的时候——把手机揣在了电脑包的最外侧,让摄像头正好露出来。
他走出洗手间,沿着走廊一步步地靠近第二间凭证室。身边的空气越来越安静,飞舞的灰尘也凝滞迟动。可是走廊之外的声音却没停下,从马路上传来的汽车鸣笛声,铁闸门滑动的嘎吱声,还有黄昏归巢的鸟叫,这些喧阗都渐渐被他的脚步抛在身后。凭证室的前门近在咫尺,是被一个地板上的小木匣抵住了,没有自动回弹上锁。从虚掩的门后露出一道橘黄色的光——永昼即将消逝,他很快就要走到夜色里去了。
推开门时他低下头,仔细打量了一眼那个简易阻门器,还闻到空气里有一丝微苦的香气。他用脚尖把它踢进门里,让房门在他背后顺利合上,自动锁咔哒一响,把外头的噪音全都按灭了。他俯身捡起那个阻门的小匣子,慢慢把它打开。没有引线被触发,也没有东西弹出来,里头几乎是空的,只剩几星淡黄的碎屑。他又闻了闻,正是他所想的那种气味。
“奇怪,”他把玩了一下手里的匣子,“我以为只有拉弓的乐器用得上松香。你用这个涂什么呢?吉他弦?”
他抬头去看那个给他留了门的人。房门正对着两排密集柜中央的狭窄走道,走道尽头是窗户。窗外,云霞如燃烧般涌聚在落日下。那个东西就坐在窗台上,腿间搁着一本摊开的书。书页在夕照下分外醒目,仿佛自身也在发光。罗彬瀚不由地多看了两眼,确定那不是什么账册票据。的确不是,更像普通的市售书籍,纸质还特别差劲,翻起来薄得透光。
你果然没在好好上班。他本来想说这么一句,但发现自己没那种心情。在刚过去的一天一夜里他已经装够了。有李理这么难缠的同伙在,他对打机锋的把戏也有点玩厌了。
“不是用在乐器上的。”
“啊。”罗彬瀚说,“我以为这是你给牙齿上光用的。”
窗台上的客人微微笑着。他两边的柜子全都并拢在一起,形成了两面没有缝隙的金属夹壁,直通向罗彬瀚所站的地方。这地形很有利于野兽扑袭,可对一名射手也不算吃亏。当罗彬瀚瞄着他们之间到底有几步距离时,周温行说:“那个是长生药。”
“什么?”
“是你们这里的故事。据说有一个麻风病人被亲属抛弃到山洞里,当他悲泣不幸的时候,山外有仙人路过,给了他一袋松脂服用,一百天后他的病就好了,回到家中时人们以为他是鬼魂。从此以后,他不断地服用松脂,能看见两个女孩在他脸上嬉戏,听见身边有琴瑟演奏的声音,活到三百岁时还像小孩的面色,最后就进入山中成为了地仙。”
“真有趣。”罗彬瀚说,“我吃下去也能有这效果吗?”
“后来模仿他的人都失败了。因为吃了一个月觉得没有效果,就此放弃了。”
“这才是聪明人嘛。”罗彬瀚说着,随手把匣子丢去墙角。他看见墙边有一把椅子,就走去拖过来自己坐。
“我们这儿的人看什么都觉得是灵丹妙药。”他把椅子拉到走廊中间近门的位置,比了比距离,又朝门边拖了两步,“硫化汞能辟邪,硫化砷能解毒,狼口水能救家庭不幸的小孩……那人是怎么死的呢?当然吃五谷吃死的。要不是这些地里长出来的东西害了事,我们早就是宇宙霸主了!你说对吧?这世界不该天生是绕着我们转?”
周温行静静听着,看着他坐进椅子里。“我昨晚刚好想到一件事,”罗彬瀚把电脑包放在椅子脚边,“是说,你上次来我们这里住了一段时间,对吧?那可不是一天两天的短日子,那时候你们都在干点什么呢?”
“是问我呢?还是问0206呢?”
“都说说看嘛。”罗彬瀚把拇指和食指放在眼前一搓,“你们整天都混在一起吗?我看不见得。我听说0206这个人特难相处,他的前同事宁见牢头都不想见他。”
“是玄虹之玉告诉你的吗?”
“就算是吧——说到这个,其实我也挺搞不懂的,你干嘛老用那个绰号?你应该知道他的真名吧?”
“你以为‘荆璜’就是他的真名吗?”
罗彬瀚把身体朝后一靠。“我不奇怪,”他说,“我早知道那小子不老实。不过,嘿,我想你说不定有实话要告诉我呢。有时候就是得兼听则明,对不对?”
他用脚后跟轻踢了一下电脑包。周温行好像没看见他的动作,只是慢慢把膝头的书合起来。
“在玄虹之玉所来的地方,因为描述本身具有力量,其形式的复杂性也要远超过你们的语言。他们所使用的音韵和符号,即便穷尽你们全部的历史,也只有很少一部分能完全找到对应的形与意。所以,与其说‘荆璜’是他的真名,不如说是你们语言里能够找到的最相似的译名而已。”
“说得挺明白,那么你呢?你的名字算译名吗?”
“这对你有什么区别吗?”
“我寻思可以更了解你们一些嘛。”罗彬瀚张开双手,“你,还有无远人,你们不远万里跑到我们这个小地方来,这是种什么样的精神?我倒知道荆璜那小子为什么来这儿——追着0206来的嘛。可0206那个人呢?”
“这个,玄虹之玉还是没有告诉你吗?”
罗彬瀚晃了一下脑袋。他不准备让周温行知道蔡绩的存在,至少不能是从他这儿知道。“那小子给了我一个很难叫人相信的说法,”他说,“他说0206在找长生不老药,但不是给一个人吃的那种——仿佛有这么一种药,能叫所有人都长生不老。在我听来是怪荒唐的,倒好像那个家伙立志要普渡众生似的。”
“你觉得一定要是出于仁慈,才会想做这样的事吗?”
“啊,那你倒是给我一个理由。”
“并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就只是想要做到试试而已。”
罗彬瀚禁不住笑了。他笑得使劲地拍了两下扶手。“其实我是信的,”他说,“我知道你没撒谎。大学时我玩游戏,玩得通宵达旦,就差没吐出来。等我关了电脑躺倒以后才会问自己为什么。我干嘛浪费这个时间?搞得自己筋疲力尽,浑身臭汗,就为了拿一个毫无意义的通关成就。我干嘛一定要想条路线把所有npc都救下来?我对他们一点真感情都没有。不过就是堆数据而已!可我玩得上头的时候一点不想这个,就只是因为我知道自己肯定能做到。这游戏本来就是为了让我能做到才这么设计的。我只要动动手指就是大英雄、大圣人了,我的角色就是整个宇宙的中心,这就是我肯给制作人花钱的理由……可是,你看,只有一点我想不通。”
“请说。”
“我看不出里头的联系。”罗彬瀚说,“嗨,他们是有大志向大功业的人,肯定有他们的道理。而且我知道的嘛,我也玩过那种最恶心人的扮演游戏里,任务总是一环套一环的,为了拿一样关键道具,你得先帮几百个无关紧要的路人跑腿,你在中间环节里肯定会忘了最初目的是啥。可像我们这个小地方,我们这样卑微的原始村落,到底是怎么进入这个任务链的呢?你们在我这个破地方到底是要拿什么材料?别说只是误撞的,哥们儿可是把命都丢在这儿了呀。”
周温行转过脸来。因为背光的缘故,罗彬瀚很难细窥这外客的表情,但他注意到那双眼睛正隐隐发光。这不是第一次了,阿萨巴姆身上就仿佛没有类似的现象。
“是要找什么呢?在你们这片土地上能找到的只是一根绳索而已,沿着这根绳索爬下去,找到的才是长生药的药引吧。”
“顺着绳子爬去哪儿呢?”罗彬瀚说,“让我猜猜——梦都?你们是这样叫那个地方吗?”
“玄虹没有用‘雨城’来称呼那个地方吗?”
“我反正不喜欢这么叫。可太没意思了,这世上难道没有别的地方多雨吗?”
“梦都也好,雨城也好,随便怎样叫都可以。那个地方在不同时期有着不同的样貌,也会更换不同的名字。说到底,都只是取决于主人的心意而已。”
“爱怎么就怎样吧。”罗彬瀚说,“可我还是看不出来那一个和长生药有什么关系。”
“你知道许愿机吗?”
罗彬瀚不回答,只是冲着他笑,自己在手里比了个八字。
“从来没有想过要许什么愿望吗?”
“没机会试。”罗彬瀚说,“下一次我试试给你变个种族。”
“你能够让许愿机认出我吗?”
“噢,这又说回来了,我不知道你的真名嘛。我还听说那种机器特别喜欢钻语言的空子。”
“那么,你知道向许愿机发出类似索取长生药的指令……比如说,让所有人都最大程度地获得尘世之中的幸福,它会怎样执行这个愿望吗?”
(本章完)
794 狩猎于林(中)
在能否使用许愿机实现‘幸福最广泛化”的问题上,罗彬瀚并不是没和人讨论过。实际上他与之讨论的对象或许是整艘船上最有资格回答这一问题的——那个真正懂行的人,真正掌握着语言与精神之力量的人,千真万确是跟一台许愿机和谐相处过而没有被蜥蜴头怪物追杀得灰头土脸,最终留下永久性嘴臭后遗症的人。那个人,显而易见,既不是法克也不是雅莱丽伽,正是影子客阿萨巴姆最亲密的战斗伙伴——他在飞船落地以前找到莫莫罗,问他是否清楚星期八的来历。那永光族立刻眨着眼睛说自己知道。
“你是怎么知道的?那时候你应该不在啊。”罗彬瀚纳闷地问,“雅莱丽伽也告诉你了?”
他以为莫莫罗和他一样主动问了雅莱丽伽,也同样从船副的口中听说了那座金铃之城的故事,可结果并不是。似乎神光界破碎带的修复对于宇普西隆这类星际条子并非一桩小事,他们做了调查,或许还有无远域方面提供的报告。然后宇普西隆专门发消息告诉了自己的弟弟,而那时莫莫罗已经因为交通肇事上了贼船。很难说这两兄弟是否还在背地里通了别的消息,反正罗彬瀚已将船上这个灯泡眼视为条子的双面卧底。
“你没有别的什么想说的吗?”他问莫莫罗,“咱们船上有这样一个东西,对你来说很正常?”
“星期八前辈已经不是许愿机了,罗先生。”
“她反正还是有点什么东西在身上的。”罗彬瀚说,“我可不信她真的金盆洗手了。”
“我是听说他们一直想干这样的事,”罗彬瀚自顾自地说,“只是不顺利而已。这点上我倒不奇怪,我们这地方也多得是关于许愿机的故事。而且我们也不是完全没有这类念头:理想社会,世界和平,人人幸福……这种话题多着呢,可有意思的是,我们就算在故事里也从不让这种事真的被办成。总得出点什么问题让这种目标功败垂成,许愿机本身有问题啦,这个愿望本身不利于进化啦,许愿的家伙是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啦……总之它就是不能被真的实现,连给我们一个虚构的展示都不行。”
“你所谓的众生是什么呢?如果无法指定出具体的实施对象,只能笼统地把‘一切生命最大化的幸福’这个概念递交给许愿机,那么在大部分许愿机的理解能力里,只会试图进行所有生命的福利平均化处理——也就是说,所谓的幸福既不是让许愿者满意,也不是让你和你自认为彼此平等的物种满意,而是要在所有被认可为生命结构的集合里最大公约上的幸福。和你处于同一集合中的并不只是你的同类,而是全部的鸟虫万类,以这个星球为范围,是从最单一的细胞结构到植物、昆虫、鸟类、爬行类、鱼类、哺乳类,还有你们潜在历史中一切可能成立的物种——将这一切生命对于幸福的概念予以平均以后,你觉得最终结果会是许愿者所满意的样子吗?如此一来,所有许下这类愿望的许愿机都注定会对当前历史线造成无法挽回的影响,而这是中心城里那台四级许愿机所不允许的事。所以,这种失败与其说是反对,不如说是高阶许愿机对一切无穷设施所提供的安全审查。”
莫莫罗依然是那副无辜而真诚的神情,视线却飘渺难测地落在罗彬瀚脑后的墙壁上,好像不知道罗彬瀚正纳闷地试图跟他对上眼神。
“总有一天的,罗先生。”
“怎么?你家地里能长出来?”
“这么一回事。那,照你的意思,是有些高阶许愿机在反对他们普渡众生咯?”
“那也没有关系呀。许愿机的存在是很自然的。”
“听起来他们似乎许不了任何愿望,连给自己一个面包都要不了。”
“火花塔。”他揣测着,“算是你们的许愿机?”
他打量着眼前的这个身陷贼窝的朋友,那时自然而然地,他头一次想到也许永光族就是许愿机的产物。不同于去追寻那座金铃之城的0305,永光族得到了好结果,起码看起来更像是个好结果。
“如果只是单纯的平均化处理,大概也还是会进行区域性的尝试。但是,如果许愿机采取了另一种更严苛的理解方式——严格读取所有主体对于幸福概念的理解,并且全部予以实现的话……如果其中有一个主体怀着恶意会怎么样呢?哪怕只有一个人,一个将幸福概念理解为死亡的个体混入了集合,这个任务会被怎么执行呢?”
“因为在许愿机的眼中,你和他们是一样的。”
莫莫罗点头时看起来分外高兴,大概以为这是他刻苦学习的成果,于是罗彬瀚继续按着自己的印象说:“我以为那只是个无穷无尽的能源系统呢,像个超级核电站什么的。或者是升级系统——我听说你们有人摸了它以后变得特别厉害。”
“所有许愿机都可以实现愿望,即便是彼此矛盾的愿望。但是,当愿望彼此冲突时,互相以何种方式兼容彼此,取决于许愿机本身的展现能力,也可以说是许愿机自身的等级。排除掉许愿者描述能力的差异,高阶许愿机会迫使低阶许愿机用更为有限的方式达成愿望,或是自己以低阶许愿机无法覆盖的方式达成愿望。也就是说,低阶许愿机会为了不违背高阶许愿机的要求而‘绕路’。因此,一个愿望会干涉到的许愿机数量越多,对于其描述的要求难度也就越高。”
罗彬瀚漫不经心地答应了,他觉得自己有生之年触犯这条禁忌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摸了到底会怎么样呢?”
“我还是搞不懂你们的分级方法。”罗彬瀚说,他眼看莫莫罗张开嘴准备解释,立刻就制止了他,“但是这不重要,我只要知道它们都能做很多事就行了。”
“不是的!但是……这不是单纯地说一句话就能实现的愿望……像这种愿望一定会涉及到许愿机之间的兼容对抗,叙事上的冲突,还有主体性问题……”
“从联盟的分类方法,应该被归类为三级许愿机。”
眼下看来,这恐怕不是个特别聪明的决定。莫莫罗在寻找永恒光辉的道路上不知所踪,而罗彬瀚自己满脸无聊地靠在椅背上。夕阳渐渐在窗外沉落,又到了一个逢魔时刻。他的脚打起了熟悉的拍子,是那首歌颂英雄之猫普伦西的小曲。那个曾用这调子谱了新歌的恶鬼就坐在窗前。
“怎么啦?”罗彬瀚故意热剌剌地问他,“不舍得给?怕我们忘恩负义过河拆桥?”
“我也舍得给乞丐一个呀。”罗彬瀚笑着说,“他们造这么个东西总不会为了这点慈善事业吧?可是,这些机器干嘛非得在最大的好处上刁难他们呢?”
“为什么你这么在乎这个?”他忍不住说,“既然它有这么重要,我在摸到它以前就肯定会被保安抓起来啊。难道你们的机密部门也能让人随便闯进去?”
“你是说许愿机之间互相打架。”
“说得很清楚。”最终他开口承认道,“你说得比那个小子,还有那些莫名其妙的科普书清楚多了。这么说来,他们是为了避免被路边的虫子们拉低幸福指数。”
这句顺口的玩笑话差点就没能了局。尽管永光族不至于像荆璜那样狠狠地踢人屁股,他也不得不压上自己全部的人格,庄严发誓永远不会真的去摸永光境最神圣的地标建筑,莫莫罗才终于不再用那种幽怨而控诉的目光盯着他。
“主体?你是说我们?”
莫莫罗立得像根木头,嘴巴抿得死紧,用动作表示自己拒绝回答这个问题。这倒是个很少见的情况。于是他改口问:“那你们的这个是几级许愿机呢?”
“不是的!不可以摸那个!我是说总有一天会让所有人都得到永恒的光辉!”
“什么总有一天?”罗彬瀚说,“让我摸你们的宝贝?”
“可怜的东西。”罗彬瀚说,“看来,他们没有自己认为的那么高等嘛。”
“我不知道。”罗彬瀚说着,也慢慢露出笑容,“也许他们都是大公无私的圣人,也许他们没有我这种东西生来就注定有的毛病——可是你瞧,连他们也没搞定这事儿呢。非但做不到让世上一切生命幸福,连他们自己都还活得乱七八糟。到底怎么回事呢?就因为那些机器故意和他们作怪?”
“曾经,有一个刚刚获得无穷设施的文明想要在统治范围内实现种族擢升,于是他们设法对许愿的范围进行了限定,要求在他们所居住的星球范围内,‘赋予具有最高等智慧之种族不可动摇的领地支配权’。什么叫做‘具有最高等智慧’呢?以他们当时预想的定义范围,就是能够理解许愿机概念、自己创造和操作许愿机的种族,在那个星球一切已知历史的范畴里,他们相信只有自己做到了这点。因为认为这个愿望并不涉及到永生难题和与外部其他许愿机的对抗,所以他们也无视了联盟一直以来不断重复的警告,没有做任何验证条件地许下了这个愿望。结果,愿望被成功地实现了——整个星球内所有生命都被融合成了一个概念体,封闭在一个外界不可观测的许愿机环境里。直到白塔运用自己的无穷设施将之抓获以前,那个文明在自己的星层历史线里已经消失了几十万年。”
其实他并不怎么欣赏自己提出的这个愿望,那完全就是句为了逗人而不过脑子的话,假如让他自己一个人好好地想想,没准他自己也会嘲笑这个念头。然而那个永光族的反应很出乎他的意料,莫莫罗欲言又止地瞧着他,神情里有一种奇特的,近似羞愧或歉疚的意味。
罗彬瀚自己想了一会儿这件事。他上过∈的永光族历史课,也上过莫莫罗所谓的“知能学”课程,这两堂课教会他最重要的事就是随手关灯——但也可能确实还教了点别的,他已经知道永光族并非从平白无故从地里长出来,也知道有那么一种东西被叫做雏形许愿机,或零级许愿机。而且,虽说他对永光族的正史所知甚少,野史知识倒多得是。
“怎么能这样做呢罗先生!绝对不可以对没有无穷设施的种族实施许愿机敌性化处理!”
莫莫罗一定没太懂他的意思,还在同他解释永光境环境中的无限能量系统对于永光族自由行动的重要意义。罗彬瀚只好把话问得更明白一些。“既然那是一台许愿机,”他直截了当地说,“你们应该可以直接让它办事。我知道它经常干不掉古约律,可别的呢?你们可以干掉一些没有许愿机的对手?”
坐在窗台上的野兽依然静静聆听着。“这愿望成不了,是因为它本来就是个假愿望。”罗彬瀚继续说,“一个人人都假装想要而实际上根本不想要的愿望。够不着的时候才把它当作理想追求,真的抓到掌心就成了最讨厌的烫手山芋。叫我,还有我堂弟这样的人平白享受永恒的幸福?从咱们现在说话的这一秒开始,把过去历史上发生的犯罪、血仇、屠杀……把这一切都一笔勾销,让我们一起坐下来你好我好?叫有钱人发现所有人不用使手段就能和自己一样有钱?叫天才发现自己一下子变得泯然众人?有许多人能发自真心喜欢这件事,而不是假装自己在发慈悲?我不这么想。”
“有的人说是因为对抗性。”
“所以你就应该摸着它许愿,这样它才晓得要搭理你。”罗彬瀚说。
“那倒是很容易呢。面对不同性质的愿望时,许愿机对于主体定义的严苛程度完全不同。如果只是要一个面包的话,大部分许愿机都会很轻松地放在你手里。”
罗彬瀚并不以为这件事的不道德程度要超过对被俘的强盗实施义务佛法教育,但既然莫莫罗显出了强烈抵触,他也就从善如流地改口了:“我们不消灭什么人,行了吧?那我们可以做好事嘛。比如让我们这些原始人也享受享受无限能源?”
“我的故乡是有的呀,罗先生。”
“你们用它来做什么呢?”他轻轻地问,“除了拿来照亮星星中间的地方,你们就没有别的要求吗?”
“罗先生……”
“在你们如今的语言里,‘人’所指的是这个星球上的特定物种而已,但是,在你们过去的时代里,曾经把一切动物都称之为‘虫’,也就是蠃、鳞、毛、羽、昆这五类——对于许愿机来说,你们所描述的‘人’也是一样的泛概念。无论你们试图把‘智慧’的标准定义得多么切合自身,许愿机都可以轻易地将之推广到一切个体上。换而言之,即便是拥有许愿机的文明,也很难在提出永生难题时将自己限定为唯一的主体。所以,本意是想要把幸福分享给世间一切生命也好,只想要自己拥有也好,最终要面临的问题都是一样的。”
那当然也是浪漫的说法。不过罗彬瀚总觉得永光族会把这说法当真,是因为他们这些家伙已经见惯了奇迹,才把它视之为理所当然。也只因为他们是站在山巅上的人,才会相信再伸一伸手就能够到天上的星星,那并不意味着他们就比地上的人傻——但,也不意味着他们真的能把星星摘下来。他们与星辰的距离同样也太远了,在这道难以逾越的天渊之下,他们与地上的生命简直就是在同一水平线上。而这就是他们要受的折磨,他们永远也抓不住的光辉。宇普西隆曾经的自我放逐不正是因为意识到这段旅途真正的长度吗?
在那个时刻上,他发现自己不愿意同莫莫罗吐露真正的想法,虽然莫莫罗或许早已知晓——都是那个影子魔女惹的祸——或许知晓并不等同于理解,但是无论如何,他不愿意亲口说出来。那不再是为了掩饰他自己是个多么冷血无用的人,而是不愿意叫这个做着梦的永光族失望。他没有必要去做一个非要在故事行文旁批注观点,炫耀自己知道结局的烦人精。于是那个早晨他什么也不说,撒开手放莫莫罗去了。
罗彬瀚默默地听着。他心底还有一丝残存的声音,警告他应当警惕窗台上的那个东西,最好不相信他所说的一切话。但他知道自己确实已经听进去了。这就是语言的诅咒,他心想,人就是没法制止自己去琢磨那些听得懂的东西。
莫莫罗严肃地对他说:“那不是可以接触的事物,罗先生。”
“你觉得那些掌握许愿机的文明也和你一样想吗?”
罗彬瀚装模作样地打量起自己的手脚。他这番造作落在对方眼里,也只是换来了那东西毫无波澜的微笑。
“是因为有你这样的人。”
“在火花塔的理解里,罗先生你们并不是什么落后的原始人,只是不同形式的生命而已。所以,如果不在火花塔光辉笼罩的范围之内,想让它针对特定生命发挥作用是很难办到的,即便是在境内,塔对于不同个体的愿望优先级也不一样。”
他微微弯下腰,像要说一个秘密那样将上半身靠近夕阳坠落的窗口,悄悄地问:“嘿,你知道我真心怎么想这个问题吗?我觉得你肯定能懂,所以咱们就私底下说说吧。”
“我从没想过自己竟然这样重要!”罗彬瀚说,“噢,倒有一个家伙说‘所有的失败都有我一份’。可我想这总怪不到我头上。就算我不配得到最大的幸福,他们怎么不舍得给自己一份呢?”
突然之间,那个哑谜被解开了。罗彬瀚忍不住地大笑、跺脚,他情不自禁地要鼓掌,假装没听见脚边电脑包里的手机在轻微振动。
“精彩!”他喊了一声,笑得喘不过气来,“现在我懂了。我还真得承认这件事!你是对的,她也是对的……所有的失败都有我一份。”
(本章完)
795 狩猎于林(下)
罗彬瀚由衷地想要发出赞扬。他向那窗台上的东西说:“我早就应该和你谈谈的。以前我对你实在有很大的偏见,完全没发掘出你的优点。我怎么能忽略你这样的人才呢?讲话又清楚,回答又老实,比那些爱兜圈子的家伙有效率多了。说真的,要不是因为你吃小孩,去中学当老师可真是一把好手。”
“为什么会觉得我有那种食性呢?”
“别急,咱们晚点再聊这个嘛,你还没把上一道难题讲解完呢。咱们只说到我的问题——是我这样的害虫拖了大人物们的后腿,现在我知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了。”他不禁又点头赞叹,“看来,因为世上有无数我这样的人,或者还有比我更糟糕的人,害得他们也没法上天堂了。可是,他们的问题和我的疑惑是不挨着的。记得吗?你怎么解释这个呢?他们中的一个自己上不了天堂,就跑到我们这个蚂蚁窝来了。他把我们捣毁了又能有什么用?”
“因为,就算被主体性的问题所阻碍,绝大多数无穷设施的拥有者仍然相信永生难题是可以被解决的。在这点上,即使是对许愿机现象充满怀疑的无远人也是一样。他们认为通过对这个问题的解答,自然也就能够验证当前是否存在一台干扰了全部历史线的未知广域许愿机。但是,落实到具体实现方式上,是否必须攻克主体性问题才能解决永生难题呢?如果要攻克的话,就必须迫使许愿机认可更有限的集合对象,把‘智慧种族’的定义完美地表述出来。如果无法攻克的话,也只能使一切生命对于最终愿望的理解达成一致,换而言之,所有生命对于幸福的概念都要有完全相同的理解。这两种路径,究竟哪一种更容易实现,在这点上是没有结论的。”
“在我看来他们只好攻克了。”罗彬瀚说,“想想办法把我和我以下的东西踢出共享名单,好让他们自己别给带累进地狱去。”
“或者,让世间的一切生命都拥有相同的概念认知,关于幸福、觉悟、解脱之道——并不一定需要在智能上达到相同的水平和模式,只需要在定义上达成一致就可以了。”
罗彬瀚定定地瞧了他一会儿,不确定这话具体意味着什么。“这是说要叫我变得和永光族一样,”他慢慢说着,脸上又快要压不住笑,“不,不,等一下,还远不止这样呢。我还没有自恋到把自己当成最差的一个。这问题可远远不只是集合里有我这样的坏蛋。照他们的主意,这集合里还有蔬菜、奶牛、苍蝇、细菌……所有这些在我这儿不被当人的东西都得懂得人的幸福。”
他垂下头,自个儿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我不知道你是否了解我们这儿的养殖产业。”他抬起头礼貌地说,“是这样的,在我们这个星球上,为了我们这个种族能过得相对幸福些,我们会叫鸡鸭牛羊拼命地生啊生,然后把它们的孩子拿走,其中母的养大继续生,公的就宰了吃肉,或者碾碎混进饲料里……我知道我们干得怪恶心的,但是没办法,要温饱生活的嘛!谁混上了食物链顶端都一样——但是现在,为了永恒的幸福,我们得拿起话筒去采访养殖场。嗨!明天就要去屠宰场的小鸭子,你现在感到幸福吗?那只修蹄子的小奶牛!你对你孩子们的遭遇怎么看?我知道你现在可能不太开心,不过长远来说,这对你们的种族延续有帮助。毕竟没有我们的帮忙,你们可生不了这么多呀。”
窗台上的东西依然文静地端坐着。罗彬瀚又是咬牙,又是纳罕地发笑。“你觉得我们敢这么做吗?”他问道,“每一株被砍倒的树,每一只被拍扁的苍蝇?噢,还有细菌和病毒……你真的确定这些也得算进去?我实话说,就算是神话故事里,我们都没有把这些玩意儿当作是有灵的。草木成精?可以。石头成精?可以!微生物?谁能知道微生物的幸福是什么?它们的灵魂也得上天堂?”
“在你们所信奉的佛教里,大概称之为无系外道,也叫做宿作因论。”
窗台上的人举起手中的书。罗彬瀚眯着眼睛,想看清楚那花花绿绿的封面上到底写了些什么。可夕阳已经落到了楼厦的后头,那书在他看来就是一团漆黑的影子。接着周温行把它轻轻地抛了过来,他没来得及细想就抓住了——李理可能正在他的手机里开着静音狂唱《夜后咏叹调》——接着瞄了眼书名。
“瑜伽师地论。”他念道,“嗯……很特别的爱好,对你的健康塑型有帮助吗?”
“世间的一切事物,无论生命与非生命,都由灵魂和物质两种微小因子构成。纯粹的灵魂原本是圆满清净、光辉满溢的,然而,一旦灵魂遭受物质因子的沾染,就会因受宿业的系缚而失去光辉。想要从宿业中获得解脱,使灵魂达到永恒的境地,就必须通过持续不断的苦行,排除旧业的障碍,避免新业的产生。其中最首要的戒律,就是不能够伤害其他的精神因子,也就是所谓的不杀生。不能杀死牲畜,不能杀死昆虫,也不能够食用植物的根茎。所以,既不能从事畜牧,也不能在容易杀死土中生命的田地里耕作,为了避免昆虫吸入口中就要戴上面纱出门。最终,想要不伤害任何外在的精神因子,达到灵魂上的圆满,就只能实行绝食。”
“行啊,”罗彬瀚翻开书看了看,“你确定讲的是我们这里的人事?种不了地,吃不了肉,那些没绝食的人平时都靠什么活下去呢?”
“一般来说会选择经商。”
罗彬瀚抬头瞧着他。“这是认真的,还是你在预备讲一个讽刺我的笑话?”他问道。
“只是陈述了你们这里所发生的事情而已。”
“我就当是他们努力过了。”罗彬瀚丢开书,“把造孽的机会留给造孽的,纯洁的金钱留给我们这些纯洁的商人……不过,嘿,我又想起来一件事,不久以前我上过一个永光族条子的飞船,我发现他飞船上食用的肉类全是合成品。这就提醒我,他们那些大人物没准还真不需要养殖场和农田……是不是这样呢?我猜像无远那样的地方不至于还得抓奴隶去采矿种棉花吧?这么说来,他们倒是用不着杀生。”
“虽然并不需要畜牧食用……你知道为什么无远的前身是以旅行舰队的形式存在吗?”
“我听说他们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啊,那大概确实是最终的目标。但之所以很少长时间逗留,主要原因是他们使用的微子设备需要大量宇宙岛规模——也就是你们所说的星系尺度的工厂。通过对于这类工厂的破坏性运作,制作出能够独立使用宇宙潮汐能的高能计算器。自然,以那种强度运作的工厂,使用次数是有限的,其内部的所有资源很快就会被消耗殆尽,就像被牛羊群啃噬出的荒漠一样,只能将其抛弃在旅途的后方。那么,在建造工厂以前,你觉得他们会有心情把寄居在工厂内的每一只昆虫都搬走吗?”
“我倒没听0312说他们还干过这个。”
“确实还没有做过。与远征队相比,所谓的无远基地不过是被放逐者的露营点,并不具备继续制造微子设备的能力,直至今日都只是使用着当初留存的微子而已。如果不能依靠虚满之玉的项目解决这个问题,终有一天也会在远离赤县的地方建造工厂吧。”
“我对他们建工厂的事不感兴趣。”罗彬瀚甩着手说,强迫自己不去关心对方提起的那个名字,“他们大可以去干任何烂事——就和我们干的一样。那么其他人呢?其他那些乐意用许愿机的大人物又干得怎么样?”
“和玄虹在一起时,你没有耳闻目睹过吗?”
“那他们干得也不怎么样嘛。”罗彬瀚立刻说,“看来,他们只好继续教许愿机怎么认人了。”
“你很喜欢这个方案呢。”
“我干嘛不喜欢?叫想飞升的人去飞升,该去死的人去死。尊重所有人的命运嘛。”
“既然这样,对于那些主动奔向我的人,你也应该无话可说吧。”
罗彬瀚挂在脸上的笑慢慢收了起来。他凝视着那残阳之色中的轮廓,那双在阴影里益渐明亮的兽瞳。
“我一直不理解这件事。”他说,“那些被你说服的人,那些相信了你的人,他们到底是怎么看待你的?就算你穿了件小老太太的睡衣,躺在人家外婆的床上,可是看看你的眼睛,你的爪牙,你那从头发到尾巴梢的血腥味……眼睛长成什么样的家伙才会把你认成亲人?不过我也没机会找到这样的蠢货好好问一问了,所以我只能说说我的感觉:如果他们摆弄许愿机时会把你也捎带上天堂,我情愿他们永远失败。”
“是吗?有人也是这样看待你堂弟的吧。”
“他会有他自己的地狱。”罗彬瀚慢慢地把手臂垂下去,“别急,我们都有自己的。”
“所以,只要把没有资格升入天堂的人全部都消灭——剥夺生命、削删历史,从一切潜在可能里彻底剔除,剩下的人也就可以解决永生难题了。”
罗彬瀚的指尖已经触到了电脑包的拉链。可他却突然从要做的事情里走了神。这畜生确实是有魔力的,他内心的某一个角落开始发牢骚:甭管喜欢还是讨厌,你只要开始倾听魔笛手的旋律,就很难不跟着走了。
“就像你认为的那样,要把整个集合内所有生命对于幸福的概念协调到一致水平,即便在理论上有成功的可能性,绝大多数拥有无穷设施的文明也不会愿意耗费资源去尝试吧。至今只有极少数中心城的研究者还在讨论这一方向的可能性,也就是所谓的超脱之路——那么,反过来呢?”
有一片云从窗外飘过,罩在残阳余光漏出楼厦顶部的地方。那本该形成一片蔚然灿烂的晚霞,可是那云太笨重太乌沉了,暮色只使它看上去更为惨淡。这像是一朵孤零零的雨云,使罗彬瀚没来由地想起了罗骄天。这几天他几乎忘了这个安分孤僻的弟弟,因为这个弟弟是不该出现在“活该下地狱”名单上的。
“不需要攻克主体性问题,只要从外部囊括就好了——把整体集合本身精简到最合适的、可以被圈定的程度就可以了。一切在实际中作为附属和资源而存在的生命,其功能全部都用非生命进行替代,然后直接进行消除。要做到彻底的精简,并不是拿掉几百上千个蚁窝就可以完成的工作——将整个昆虫的概念,植物的概念,一切简单结构的资源性物种的概念,从所有潜在历史线中抹除,想达成这种效果,在某个固定时间点上到底要消灭多少生命才做得到呢?按照无远基地以赤县为参考作出的估计,至少要把把整个集合中九成以上的生命消灭掉,将其潜在可能性也予以剥除。如果能成功让整个宇宙的生命集合精简到这个程度,那台可能存在的广域许愿机也会因为缺乏描述者和集体概念缩减而产生相应的变化。或许届时整个宇宙的审查规则,还有许愿机对于永生难题的描述要求,都会自然而然地放宽。只要能达到那种简单系统的可命令状态,验证过许愿机现象的真实性质以后,再把被消除的生命复原回来,想必也会是很轻松的事了吧。”
“这些到底是什么?”罗彬瀚问,“是你吃人时发的梦话吗?”
“是一篇论文的核心观点。曾经,有人根据这篇论文发起了实验申请,却被审核负责人拒绝了。由于基地赋予了复兴者最高的教育类权限,所有在申请上签字的人决定绕过他的反对来进行实验……在那件事发生以后,这一系列就被称为‘死秩理论’。”
如果周温行说这件事是想激怒他,罗彬瀚心想,这东西是失败了。奇怪的是他竟然一点也没有愤怒的感觉,既不为自己也不为荆璜。他甚至都不觉得好笑,只是坐在那儿漠然地想了想。
“消灭的那九成怎么会影响到审查规则呢?”他问道,“只要还有一个活物在,它就可以对许愿机进行描述。而且,这是个关于无穷的话题,无穷人口的一半还是无穷。”
“这个,是观测者性质的问题。无远人认为,所谓的许愿机设施也好,浪潮和以太也好,本质都是灵场现象的体现。只要灵场范围内的观测者密度变化达到阈值,就会出现可以被观察到的物理性质变化。也就是说,在死秩理论之中,这个世界一直是被灵场所扰乱的状态,只不过是要尽量使之恢复到静止状态,或者低效能状态,才能够理解世界的正确构造。”
“那倒也不会很容易。”罗彬瀚说着,又短暂地出了一会儿神,“真有趣,他们想要许愿机办成那件事,而办成那件事以前,他们要么选择把所有生命都变成聪明人,要么就把聪明人以外的东西都杀光……可他们要是能做到随便哪一条,干嘛还需要许愿机来替他们上天堂呢?他们自己不就已经造出来了吗?”
“的确很多人有这种观点呢——许愿机无法达成描述者想象之外的事象,只能够完成一切潜在历史里已经存在解答的任务。如果不能提供一条现成的实现路径,许愿机就会在自己的理解力范围内寻求最相似的解答。”
“倒像是这么一回事。”罗彬瀚说。
突然间,房间里陷入了死寂。黄昏就快熬到尽头,暮色已在窗梁下垂落。房间的玻璃窗是封死的,玻璃外侧蒙着淡淡尘翳。罗彬瀚直盯着那些灰垢聚集的形状打量。他在想如果血溅在这扇窗户上,外头人瞧过来会怎么样呢?能分得清这是鲜血吗?
“所以,”他边打量边说,“他来这儿是为了拿我们做实验的?一个小范围的试验田?”
“怎么会呢?像你们这样既远离高灵带,也没有无穷设施的地方,充其量只是在整片野地上的一个小针孔,存在与否都没有影响。要实现死秩理论里所要求的那种灭绝程度,单纯依靠常规武器是不可能办到的,无论如何都要动用叙事打击级别的许愿机操作,或者直接引起高灵带震动吧。可是,既然无法绕过中心城的那一台,四级以下的许愿机就对实验没有用处了,因为任何指令都会被那个愿望所扭曲,除非许愿者的描述力能够凌驾在中心城的许愿者之上。这条指令无法被审查扭曲分毫,绝对能够将世上的全部生命都直接消灭。”
“好一条灭世魔咒呀。”罗彬瀚说。
“无法被多重理解和扭曲的语言,与原始事象直通的语言,也就是,属于世界自身的语言。这种语言,凡人既无法听取,也无法掌握,只能任由其从世界自身溢出。由这溢出而形成的现象,暂且被称之为原种,再由系缚原种而形成的具体生命,被称之为化身。对于凡人来说,既无法问询世界本身,也难以捕捉原种的现象,唯一能够抓获、沟通、折磨或是杀死的,能够设法去夺取其掌握的零值语言的,只有化身这一层级而已——所以,想要追寻神灯的魔法师,只有先抓住了命中注定的人,才能够掀起掩埋宝藏的铜环之门。”
“那么,咱们这位命定之人如今在哪儿呢?”
“既然你已经知道那座城市的存在,玄虹没有给你任何暗示吗?”
“我是有琢磨过。”罗彬瀚承认道,“而且我一直很好奇。其实我也是有一票子兄弟姐妹的人,有时是让人觉得挺难相处的。不过归根到底,我觉得我还对付得了。啊,有个别人,个别捣乱分子,长大以后没准会挺难缠。不过……嘿,别说我的事了。不如你来说说看,有个能毁天灭地的哥哥是什么感觉?我瞧你们感情不大好吧?否则你也用不着带别人来找他了。”
“这是另一回事了。”周温行说。那满月般的眼睛里流露出无情的笑意。“你们所居住的这个蜗角之国,在这段时期里碰巧是那座城市最重要的入口。所以寻求着许愿神灯的魔法师就找来了,又因为他的降临,想要抓捕他的人也相继而来。这就是你想知道的真相。”
“真好。”罗彬瀚说,“非常清楚,非常真诚。”
“还有什么别的想问吗?再这样耽搁下去,大概很快就有人要找你了。”
“只有一个不重要的小问题。最后一个。”
罗彬瀚俯身把电脑包拿起来,搁在双腿上,表示自己马上准备离开。他低头整理着包带说:“我听说碰上你的人总是会倒霉,而且他们中的许多人还是自愿的,就好像你在他们眼中跟个天使似的。你到底是怎么办到的呢?难道这是什么精神蛊惑的把戏?”
“并不是所有人都会注意到我。”
“我听说过一个小孩,”罗彬瀚说,把手机从侧袋里拿出来,“是我们这里的原始人小崽子。不聪明,不特别,不会魔法,不是帅哥,体育不及格,考试成绩不咋地……不知怎么他竟然对你言听计从。”
“是在说那个叫小刍的孩子吗?”
罗彬瀚借着放手机的动作掩饰住自己的吃惊。他尽量用漫不经心的语气说:“你居然记得。”
“为什么不记得呢?”
“我还以为他的名字对你就像薯片包装纸上的条形码。每天吃一袋的那种。”
“没有这回事。每一个找到我的人,名字我都是知道的。”
“找到你的人。”罗彬瀚重复道,“还是你找上了他?”
“你对那个孩子了解多少呢?”
“很少。我不过是道听途说,就等着你提供一手消息呢。”
天黑了。远处的楼厦玻璃里已经能看到一格又一格灯光。那些白亮的方块里走动着匆忙人影,就像某种记忆胶卷正在飞速播放。周温行只是侧着头想了一会儿,随后微笑着说:“那天傍晚,有一根琴弦在练习时断掉了,我就去最近的琴行买替换品。穿过一条小路时,小刍就坐在路边修车店的前面。当时,我听见了他正在想的事情,于是停下来看看他是否需要我。”
“我都不知道你还有读心术呢。”
“不是那种能够阅读人思想的能力。非要形容的话,就像是闻到一个人身上有酒精的气味,脸上因为肝脏受损而发黄,自然而然就会明白他有酗酒的习惯。我只是能听见这样信号般的声音而已。”
“啊,真是嗅觉敏锐。那么你听见那小鬼在想什么?”
“大概是某种毒药吧。那个时刻,他独自坐在路边,想象着要用毒药杀死某些人。一定是和他关系非常亲近的人,所以,除了悲哀和向往的情绪以外,没有什么复仇的喜悦。虽说没有特意问过他,我想以他那样年龄的孩子,多半是在计划要杀死父母吧。因为那个声音非常强烈,似乎是在寻求帮助。于是,我就停下来了。”
当他说话时,罗彬瀚看着对方那双益发明亮的眼睛。那些话确实钻进了他的耳朵,但至少在当时他并没有什么感觉。这东西说的是真的吗?他也暗暗思忖着。然后他对自己说,这根本就不重要。世上有得是不快乐的人、伤心的人、绝望的人、疯狂的人、想要谋杀或自杀的人。那些没机会实施的念头或许对蔡绩很重要,但对他来说一点意义也没有。
“原来如此。”他说,“这就是你所说的他们找到你。也解释得很清楚了,我真该请你吃顿饭。”
“这是你的真实想法吗?”
“难道你听不出来吗?有一说一,咱们也算是很有缘分了。你应该也能从我这儿听出来点什么。”
“暂时没有呢。”
“你应该听出来的。”罗彬瀚说,把双腿上的电脑包丢到一边,露出举着枪的右手,“我在想我一定要杀了你啊。”
(本章完)
796 杀人不难(上)
“我以前是不大相信缘分的。”罗彬瀚说,“可是,不知怎么回事,我每次见到你,每回想起你,都越来越觉得你令我恶心。虽说你应该依照星际法律被枪毙一万回,可到底有什么地方碍着我了呢?我也讲不清楚——没准咱们俩前世有过节呢!这确实不大公道,但我心里就是有个声音告诉我:你要是早点死了,事情会好得多。”
窗前,周温行撑起胳膊,似乎想要从窗台上滑下来。罗彬瀚把枪口晃了晃,从瞄准他的胸口变成了脸。“别动。咱们再聊两句嘛。”
“光凭那把枪,足够杀死我吗?”
“咱们搞商业投机的就是这德性,”罗彬瀚说,“唉,有枣没枣先打一竿子再说。”
“就不担心我反过来杀死你吗?”
“那又有什么要紧呢?也不过是给这世界减少一个负担。”
周温行的肩膀微微怂了一下,像是人叹气时的动作。
“那么,为什么刚才不直接开枪呢?是担心激光穿破玻璃吗?以你手里那把枪的功率,确实有可能误伤到外面的人,至少也会引起外面的注意。说到底,这不是应该出现在你们世界的东西,也稍微考虑一下旁人的处境吧。”
“似乎不无道理。”罗彬瀚说,“不过提到旁人的处境,我可能还得再向你打听一个人。”
“玄虹船上的那个永光族吗?”
“你可真是上道!”罗彬瀚不禁夸奖道,“但凡我弟弟有你一半中用,我包准立他当太子。”
“是指哪一个弟弟呢?”
“别管这个了。咱们还是说说永光族的事,在你来我这儿上班以前,不会碰巧遇见过他吧?”
“没有见过……不过,我知道他在哪里。”
周温行举起手,用指节叩了两下玻璃。窗外,有一颗最亮的星星已经钻出云层。他背对孤星静静念道:“非阙不知圆,非圆不知阙。圆阙本相因,本无圆与阙。”
罗彬瀚摸着下巴想了几秒。“他在月亮上?”他不可思议地笑了,“去那儿做什么?和仙女一起捣年糕?”
“大概是得到过玄虹的警告,所以在尽量避免听见哥哥的声音吧。曾经,一个永光族主动听取了混沌的声音,也就成为了混沌化身的载体。他们这种高度精神化的种族,一旦沾染了负面化身的影响,就注定会造成巨大的灾难。”
“他也太小心了,介意先替我发个消息把他叫回来吗?”罗彬瀚说,“真的,我只是有几盒小蛋糕想给他尝尝。那可是财务室精选前三名啊,错过了怪可惜的。”
“做不到呢。如果他原本打算每隔一段时间就回来查看你的情况的话,现在应该只能留在那边了。”
“你把他弄伤了?可小心点,他哥哥早晚带了条子大队找你。”
“是说那个留着伤痕的巡查员吧?”
“是说那个差点给你送出殡的巡查员。”
“他不会杀我的。那个小组之所以专门追捕我,主要是为了寻回被盗走的违禁品。”
“你偷的?”
“保存在我这里而已。”
“到底是什么好东西?让我也瞧瞧?”
周温行微笑着,手指依然隔窗叩在那颗孤星下。他那满月般灿亮的眼睛望着天花板,像要穿透墙壁看向东面的天空。
“我把它种在月亮背面了。”他说
“听起来你好像种了一棵树。”罗彬瀚不由哼起调子,“问讯吴刚何所有?”
“是一朵花而已。在那朵花开放以前,留在月亮上的人是不会回来的。而且,等到那朵花完全开放以后,我也必须立刻离开这里。”
“噢,那朵花到底是……”
周温行摇了摇头,把手指竖到唇边。“这个就当作是惊喜吧,”他宣布道,“关于那朵花的事,我不会再告诉你更多了。”
“真见外。”罗彬瀚说,“我以为咱们真的无话不谈呢。”
“能够谈的只有一件事——月亮上的花开放以前,我会从你这里拿走我需要的东西。”
“恐怕你没有这个机会了。”
“真的打算在这里攻击我吗?先不说这个房间里的文件有多脆弱,如果外人看见我的尸体——”
罗彬瀚的脸上含着压抑怒气的笑容,像要准备听他分析分析这事儿的风险。他微微点着头,手指突然按了下去。一道明亮刺眼的激光射出了窗户——他是瞄准了脑袋的,可对方在他扣扳机前已经落下窗台,让他的突袭只从对方的鬓角边掠过。
“我仔细想过了,”罗彬瀚说,“和你相比,这世上的其他事都没什么要紧的。所以咱们就这么着吧。要是有人闯进来看见你的尸体,那我就接受命运的安排。咱们各走各的路:你去炉中重修来世,我在牢里忏悔今生。”
周温行的身体微微一压,像要顺着走道扑过来。罗彬瀚踢开椅子往后退却,瞧准机会连开了三枪。那东西在夹道里闪了两下,又如鬼影般往上掠起,翻过右侧密集柜的顶部。眨眼之间他就逃出了这条没有遮挡的死亡走廊。
罗彬瀚匆匆瞄了眼地面和窗户,没找见什么血迹,于是扯下西装外套盖在握枪的手上。那东西的速度肯定没有激光快,可总能预判出他开枪的时机——假如这不是什么妙妙读心术,那就可能是靠着观察他的手指发力做到的。他得彻底杜绝这种可能性,反正这个距离怎么瞄准都大差不差。
他用脚勾住翻倒的椅子,把它踢到被激光射穿的窗户上。钢化玻璃上发出一声砰然巨响,密密麻麻的裂纹遮住了外头的景况。好在没有玻璃碎片掉下来,只有椅子摔到地上,一只脚底的橡皮圈垫慢悠悠滚了出去。那巨响的回音在室内游荡,罗彬瀚趁着这个机会退出夹道,溜到门边的角落上。那是个防守的好地方,既不用防备身后,又能同时观察那几排密集柜夹道的出口。
这些柜子恐怕防不住雅莱丽伽给他的激光武器。而只要不在乎柜子里的凭证与彻底发疯的财务,他大可以直接扫射一通。可墙壁也是同样的道理——就在隔壁房间里,至少有两个审计员正一无所知地干着他们自己的事。他在射中周温行以前没准会先不小心弄死他们。
有种模糊而疯狂的冲动从他脑袋里掠过,他感到外套笼盖下的手指正痉挛般微微发力。他的脑袋比以往轻得多,和棉花一样轻飘飘的,舌头底下有股炙烫的血腥味。也许他在刚才无意识地咬了舌头,也可能只是那股无以形容的憎恶给他带来了错觉。他发觉自己竟然如此憎恨这个怪物,其程度早已超出了理性与逻辑,也远远超出了他所遭到的实际损失与风险。因缘。他仿佛听见荆璜在他耳边说出那个词。
但是都由它去吧。他不再思考这件事了。那东西善于嗅探,没准也能嗅探出仇恨的火药味。于是他把呼吸压住,悄悄靠着墙,举着枪,盯着每一条柜间夹道的出口看,余光则扫向门顶上悬挂的摄像头。眼下他这个位置准是能被摄像头拍到的,不过没什么大不了,这并不是一个会有保安时刻盯着瞧的机位,充其量会隔几个月存一存记录。在任何人发现问题以前,李理肯定就料理完了。
房间里又安静了。有一点微风从玻璃的破孔里漏进来,让他觉得脸颊发痒。他正考虑是否要丢出点东西制造响动,留在走廊地板上的手机亮了一下。他开枪前故意把它放下的,指望着如果开枪后周温行直接冲向他,李理能帮他盯一盯,或者至少录下点有用的东西。可惜那东西果然不按他的计划出牌。
他现在没空去捡回来了,只好让手机带着李理一起留在靠窗走道的地板上,至少能帮他看住最左边这条道。可李理也没有干看着——手机的屏幕亮了一下,接着没有任何拨号或呼叫的提醒,罗彬瀚竟然听见自己的声音从手机里传出来。活脱脱就是另一个他,正被关在手机里向外喊话。
“嘿,我们今天就这么着吧。”那个惟妙惟肖的冒牌货在手机里说,“点到为止,怎么样?”
房间里没人回答它。那手机里的声音又继续说:“我知道我刚才有点激动过头,考虑得既不周全,也不大礼貌。我实在是个粗鲁的混蛋(罗彬瀚没忍住撇了下嘴角),但是我想你能理解,毕竟你可不是那种特别受欢迎的客人。不过现在,我已经冷静下来了。咱们这样胡闹对两边都没什么好处,还容易牵累别人。瞧瞧这个地方,到处都放着别人的劳动成果,还有那些正在隔壁辛勤工作的人(罗彬瀚又斜瞥了手机一眼)。下一次,咱们应该挑个更好的地方解决私人问题,找个海上的小岛,或者废弃的工厂里,背靠背往前数十步,再回头互相射击。这才叫公平决斗嘛!”
那声音和腔调听起来果真非常像他。而且,他不知道李理是用了什么音频处理程序搞定的,但那声音没有一点从电子元件里发出来的失真感,和活人在屋子里说话一样自然。他要是闭上眼准分不清楚。
可李理忘了很重要的一点——他刚刚开始这么想,他那个活泼多嘴的电子分身又开口说:“看来你不太乐意就这么讲和。那也没关系,我已经想好了。这些账簿都没什么要紧的,要是毁了只会减轻我的负担,至于隔壁的那些人嘛……我想他们还不至于有两三米高,我只要把枪口斜一点就行了。所以,我现在数到十,如果你还不愿意出来讲和,我只好先乱来这么几下啦。”
这下罗彬瀚再没什么可说的了。李理搞不好偷吃了他所有的网络数据,才能变出这么一个猫嫌狗憎的家伙来。她根本没弄错声源高度的问题,甚至还模拟了一点布料摩擦的细微动静,仿佛真有个家伙蹲在地上,嘴里说着要往高处射击,实际却盘算着来一套激光滚地堂。
他估计周温行肯定听得出来。这些小心思就是为听觉敏锐者准备的,周温行总不至于比他更差。可万一那匹狼比他敏锐得太多,这套把戏也很可能被拆穿。那毕竟只是台挪不动位置的手机。
他也没有时间考虑更多了。“十,”手机里的假货说,“咱们真的不和好吗?九,其实你要什么东西大可以跟我明讲嘛,八,想要我给你找几个疯子救助一下?七,我看我堂弟就不错。六,我真的希望你能帮帮他。五,因为他实在也挺疯的。四,差不多就得啦。三,反正你老哥也完蛋——
这个声音实在有点烦人,罗彬瀚不免怀疑李理是在逮着机会报复自己。他从没觉得自己有这么欠揍,可是不管怎么说,这个滔滔不绝,简直不留气口的声音很好地提供了掩护。当那声音说到“八”时他就想好了下一步,慢慢把枪口斜抬着对准那一排排柜子。他估计激光的威力能穿透整个房间的柜子和墙壁,但进入隔壁时至少能离地面两米高,而再上一层的房间则是行政部的大型会议室。既然南明光已经出去了,那房间应该是空着的。
没法再考虑得更周全了。他能得手的机会本来也少得可怜,这也绝不是最有利于他的场合——可他该死的就是非试试不可。当李理捏着假声音数到四时他已经下定决心。都滚他妈的蛋吧。随便未来会怎么样,随便人们看到了会想些什么,做些什么,随便要使多少手段才能摆平后果,或者干脆摆不平——把这鬼地方全他妈一把火烧了吧!在这月亮看不见的地方,在那逐渐漫上碎窗的落雨声中,狼的故事必须以死亡收场。
不是我就是你,他在心里说。他已挑好了时机,人对三这个数字是容易敏感的,因此他要等到二。等李理数过二,他就照着所有的柜子来一顿旋风激光舞。
“二,”手机里的声音说,“你根本就不该来我们这儿——”
房间最远的角落响了。罗彬瀚条件反射地把枪口指了过去,但却没有射击。他听见有个什么东西在那里咔咔咔咔地急响,有点像游戏里的定时炸弹,紧接着啪地一声停了。万籁俱寂,只有刚落的雨珠轻轻敲打窗户。
声音不对。罗彬瀚定住枪口,视线斜瞄向地面上屏幕忽闪的手机。其实用不着别人来提醒,他也听得出来那声音有着和李理相同的破绽——位置太低了,应该是什么东西在地板附近发出来,而且也太单调了,不是活人移动时的响动。
“嘿,”李理又开始捏着嗓子学他,“你别是躲在那儿给炸弹拧发条吧?你要是玩这一手,我可就直接走了。”
罗彬瀚在心里冲她竖了个倒拇指。这狗头军师居然公报私仇,借机宣泄对他的不满。你装得已经有点出格了,他通过盯着门上的摄像头表达了这层意见,简直有皮无骨,不能体现一点本尊的风度和矜持。李理没搭理他,手机屏幕上只有一片亮得刺目的雪白底色,中央则是巨大的紧急出口图标。
她想要他离开。这意思已经表达得非常清楚。她要他别再管那个角落里的咔咔声,而是直接拧开背后的门,然后转身出去,一路走出这个龙潭虎穴。他又朝门上的监控点了点头,承认她的意见是对的。既然周温行有所准备,甚至还有陷阱留给他,他们就很难再讨到便宜了。
我知道。他对着摄像头动起口型。你想说的我都知道。我不是在发疯,至少不是因为怒火烧昏了头才发疯的,所以我知道你是对的。可是……唉,他没有办法向她解释那种感受。他一定要做成这件事,而且一定要快,否则……否则什么呢?大约是月亮上的问题吧。月亮上的花要开了。灯泡眼要变成石头人了。
天彻底黑了。他原先望见的那朵雨云成为了此时骤雨的征兆。房间的角落与柜子的阴影都黑黢黢的,如同是浸过了墨水。那个咔咔的声音再也没响过。他还是可以先不顾一切地开枪扫射,可那会立刻引起其他人的骚动,也会暴露他自己的方向。于是他慢慢挪动脚步,才刚把脚跟抬起来,手机就在旁边说话了。
“哈啰?”手机里的他高声问,“在吗?还活着吗?”
他知道那是李理在替他打掩护,只是想盖住他行动时发出的微响。她不赞成他的计划,可当他一意孤行的时候,她也还是在恪尽职守,从不叫人失望。于是他借着那大肆嘲弄周温行的声音蹑行潜进,跨过一条又一条柜子形成的走道,密切留意着是否有东西潜伏其中。这些形成夹道的柜子应该都是紧紧挨着的,因为他能从地面滑轨裸露的长度看出柜子是否被挪动过。
此刻,所有的轨道都露在他这一侧,整齐得像彼此镜子里的倒影,足以说明柜子都被挪到了窗边。除非从上方翻越,否则夹道就都是一条又一条死胡同。他偏着脑袋,视野一半盯着途径的走道,一半则留意着被窗外灯光照亮的天花板。如果周温行再从柜子顶部翻越,他至少能看见影子。他的神经吊得越来越紧,而身后的李理则不断提高着声调,益发像个气急败坏的低素质公子哥。
“咱们就事论事地说,”她极不厚道地捏起了公鸭嗓,“你哥哥也入土为安了,吹灯拔蜡了,坟头草都长起来了!你就不能消停消停?这对你有什么好处?难道你想被他爬出来揍一顿狠的?你要是真的这么想找麻烦,就去找那些跟你哥哥更熟的人,怎么样?”
她真是越装越不像了。罗彬瀚真想折回去,把手机捡起来,对着摄像头好好敲打个几遍。他对于周温行的死鬼神仙老哥又不够了解,拿来碎嘴取乐也难说中要害。可是这也不要紧——周温行是知道李理的,他也许早就猜到正在说瞎话的人是谁。
他继续往前走,踩过一条又一条轨道,像个棋盘上的小卒子在沿着黑白格子前进。影子在他脚边沉寂着,雨势变大了,急切地扑打在窗户上。当他距离最后一条走道只有几步之遥时,他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都似曾相识。那肯定只是既视感,可他却如此真切地感到这件事过去曾发生过,同样的处境,同样的地方,同样的目的。他一定已经干过了,又或许将来还要干一遍。
最后一道横轨就拦在脚边。他轻轻跨了过去,举枪对向房间最后的角落。那里没有周温行,地上只躺着一个鸡蛋大小的东西。
(本章完)
797 杀人不难(中)
地上是只翻倒的铁皮兔子。至少得往前数二十年才能在市面上瞧见这种哄小孩的玩意儿了:金属外壳漆成雪白底,绘着水红底淡黄边的兰花小袄,朱红线勾的眼睛盯着来人,肚子侧边是凸出来的发条旋钮。旋钮的握柄形状酷似箭矢的羽柄,这整个玩具就像只被冷箭射死的兔子。
罗彬瀚只往那小东西认真地钉了一眼。被狼从月亮上叼来的东西——他脑袋里将这念头轻轻一转,旋即就抛开了。刚才的动静无疑是这个小玩具发出来的,先是发条让兔子的两只铁片脚咔咔乱跳,接着弹力耗尽了,兔子也撞到墙壁翻倒了。
它就躺在走道尽头,两排柜子的中间,走道后方的窗户封得死死的,墙壁与柜子间只有拳头大小的缝隙。周温行不知道躲去哪儿了——看来他原先的估计完全是错的,周温行要么真的会穿墙,要么就能变得和纸影儿一样薄。
他心想这下胜算更少了,可脚下还没有动。现在打开后门逃出去就算是彻底输了,他起码得有胆子去瞧瞧那只假兔子。于是他仔仔细细地盯着两边的柜子看了看,假装要往前走一步,又倏地朝铁皮兔子顶上开了一枪。激光射穿了外墙,打出黄豆粒大的孔洞——没关系,他不差这点债了——洞后头是空的,周温行并没有挂在外墙上。
房间另一头的聒噪声也停下了。既然他开了枪,李理也就用不着再为他掩护真实位置。他们都静静地等待着。三秒,五秒,十秒,像有半个世纪过去了,罗彬瀚自己才呼吸了二十下。他终于叹了口气,举着枪的手微微垂下来,作出一副放松的姿态。
“那东西跑了。”他说。
李理没有回答他。她也许是小心谨慎,也许是真的对他有点恼火。罗彬瀚只好假装在自言自语。“拿了个发条玩具来耍,”他真正地向前走了一步,枪口扫带过头顶与两侧,“铁皮兔子,我都不知道他从哪儿买来这样的老古董。”
他又走了两步,又猛回头晃了一眼,仍然什么都没有。距离那个小玩意儿只有一两步了。来吧,他想着,用脚尖轻轻踢了一下它。
机械兔子翻了个面,那双红眼睛却依旧还盯着他。淡淡乌斑从它肚腹上滑过,那是窗上雨滴的阴影。这类被时代抛弃的老玩具总有股暗藏阴祟的阴森神气。罗彬瀚与它大眼瞪着小眼,只得承认这真是个又廉价又能吸引人的陷阱,谁见了它都难免要疑心生暗鬼。
他瞧了它一阵子,然后问:“你在看什么?”
兔子咧开嘴笑了。从那包着水红袄的铁肚腹里响起一阵喧阗的乐曲。它果真说话了,声音像由万股粗细错杂的铁丝拧在一起,从两个耳朵孔直直扎进他的脑袋里。
“嘿,”兔子的声音怪模怪样地说,“你知道她会死的。”
罗彬瀚猛地转身。他一点也不奇怪这件事会发生,因为就在他的西装外套底下,那被魔女诅咒过的左手冷得像浸泡在冰水中。兔子不过是个吸引注意力的把戏,窗户外头也没挂着人——他打赌周温行要是没走掉,就准是从他身后过来。他早就准备好了,不到半秒钟就转完身,立刻要扣动扳机,接着却松开了。他身后根本没有人。
这时他终于听清楚了,或者他终于能够分辨出来了。那些萦绕在他脑袋里的杂音实际上是有方向的。它们已不在他心里,而从他的背后来,似乎是从那兔子所躺的地面上生长出来。像一根放声狂歌的活藤,在他来得及回头前就已经长到了他的后颈上。他完全赌错了,可也没有回头的机会了。在喉咙上的利爪收拢以前,他只好站在原地,把枪口对准自己的肚子。以前他和周雨聊过这类事,据说刺穿腹部的存活率要比刺穿胸口高,而周温行应该比他矮些——要是这件事真能以常理来琢磨的话。
利爪已扼住他的咽喉,使他不能再加施展。他还能听见雨珠轻打在窗户上,证明身后的那片窗玻璃还好好的。或者周温行也有一把专切玻璃的魔法小刀,能把窗户整个卸下来,再一瞬间完好无损地安回去……他知道自己这是在乱想。没可能的。不是怪盗戏法。不是高空杂技。不是轻功与缩骨。答案就他妈是最糟糕的那一个。
“你的把戏也太多了。”罗彬瀚说,“我都不知道你还会飞天遁地的。而且说真的,你来这儿上个班到底要带多少零碎?”
“是旅游的纪念品而已。来你这里以前,也顺道去探望过别人。”
罗彬瀚拿眼睛往后瞥。他能看到的只是一片黑暗,架在他脖子上的利爪白惨惨的,其实并不很像狼的爪子,更像在水里泡烂的死人之手。他想把脑袋再扭过去一点,爪尖就陷进肉里,血顺着淌入了衬衫领口。看来对方不想让自己看清楚现在的样子。
“你可真没劲。”他只得站在那儿说,“你都能躲到地底下去了,上回在糖城还装模作样地戏耍我,把炸工厂的责任全推到我头上。其实你随时都能自己炸嘛,是不是?而且看来你也不怎么聪明——我本来真以为你是很狡猾的,懂得怎么从心理上摆弄人,结果你就只是个赖皮鬼,拿着超能力当魔术使。”
“谈不上是戏耍的。上一次,没有那只猫的帮助,我是进不去糖城的工厂的。杜兰德人学会使用灵场屏蔽器是很早前的事情了。”
“反正这一次你可是耍赖了。”
“既然你这样想,那么就此讲和吧。把你的枪收回去,今天就当没有发生过。”
“你待我还挺够意思,”罗彬瀚说,“倒叫我怪不好意思的咧。”
他这么说着,可是并没有动。有一会儿时间他竖起耳朵仔细聆听,想捕捉到李理那边是否有动静,或者他身后的这个东西,这个方才不知躲在何处的幽灵。这东西竟然也流血,也有气息和心跳。他觉得自己是想等到一个变数,可惜最后并没等来。
“还不把枪放下吗?”
“再让我琢磨琢磨。”罗彬瀚说,“我发现,从长期来看,我凭自个儿摆脱掉你的希望挺渺茫的。我不仅是今天这一趟会输,没准以后还会接着输。一输再输。”
“你很有自知之明呢。”
“正是!我对自己可有数了。所以,我想,如果一个生意注定要越做越亏,最好的办法就是及时止损。”
“是想怎么样呢?”
“你好像需要我活着。”罗彬瀚扭了两下脖子,血又从那儿流了出来,热热地流到他肩膀上,把衬衫打湿了一大片。但他知道问题不大,这就是个小警告,扎伤的并不是颈动脉或气管。“我也没琢磨明白这里头的道理,但我看出来了,你根本就不想叫我死。而既然我不明白你想干什么,也没什么主意能把你干掉。我就应该考虑考虑最稳妥的做法。”
周温行静静地立了几秒,随后说:“这样做真的好吗?”
“不大好。”罗彬瀚承认道,但手里却把枪口往上倾斜了一点。他估计激光的轨道还伤不到心肺,但具体会刺穿哪儿就完全没数了,更别说穿透他的身体以后还剩多少杀伤力。“这肯定不能说是我的胜利,我知道,从你出现的一刻开始就没我的好事了。但其实我没那么在乎这个,这件事真正的重点只在于——你也不能是赢的那个。”
他又站到悬崖边缘了,就和过去无数夜晚里胡思乱想的一样。但这次不同,这一次他有一个十分具体的理由,他能够给自己的行为找到解释。他为什么要干这档子蠢事?因为他想从这个越来越收紧的套子里跳脱出去,想把这场注定要输的牌局直接掀倒。他会丢掉一切,而对手也别想全胜。就到此为止,他不玩了。
他可以感觉到风。风正在把他往前推,鼓励他趁着势头纵身一跃,彻底脱离尘世的引力——然后忽然咔哒一响,把他的重心又推回了悬崖上。
咔哒!有人在前门刷卡。是个很不熟悉的新手,第一次就没刷对位置,还傻乎乎地乱拧门把手。接着又用卡刷了第二次,终于把锁打开了。这个人笨手笨脚地开门进来,先把前门边的灯啪啪打开,接着就发出一声惊叫。她的惊叫在罗彬瀚听来分外耳熟,十足十就是小容的嗓音。
脚步声慢慢响起来了。她一步一步地往前挪,去靠近那扇碎了玻璃的窗户。
“小罗总?”她小声地问,声音里带着不安的颤动。
她大约去窗前看了一圈,确定窗外没人,然后退回到门边。罗彬瀚吃不准她会怎样做,最好是直接跑出去叫人。那对她自个儿是更安全的做法,也能给到他考虑的时间。可偏偏她只是在原地顿了一顿,接着又往后边走来了。罗彬瀚仿佛能看见她畏畏缩缩疑神疑鬼的样子,把脑袋一格一格地往前探。或许她怀疑这房间里闹了鬼,才这么蚊子似地细细叫唤。“小罗总?你在这里吗?”
罗彬瀚真想叹气。他想敲着她的脑袋问她到底是怎么想的——你这笨丫头就不明白好奇心是恐怖片最不赞赏的品质?你要是真觉得这房间里有鬼,喊他的名字又顶什么用?可他也没资格说小容,他自己也没听李理的劝。看来人只能在不干己事的时候最为聪明。
小容已经走到了最后两排柜子前头。在她把脑袋探进来以前,罗彬瀚飞快地放下枪,转过身背对着通道。他歪着脖子,把裹了枪的外套按在伤口上。周温行站在窗户前面,双手背到身后,假装替他查看流血的情况。
“找我干什么?”罗彬瀚回过头问,“你小心点玻璃啊。”
小容抱着她的电脑站在走道口,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你,你的衣服,”她结结巴巴地说,“血……”
“别鬼叫鬼叫,是碎玻璃割的。”罗彬瀚说,“真他妈倒霉,刚才我坐在前头跟小周说话,那扇窗户忽然就爆了,有个小碎块从我脖子边飞过去了——你也别靠近那儿,指不定还有玻璃碴子呢。”
小容呆站在那儿,显然在消化他这番话。罗彬瀚不想给她深入思考的机会,又催促着她问:“你到底找我什么事?”
“啊,”她答应着说,“是……模板的问题。”
“什么模板?”
“你给我的做摘要的模板,有个公式好像不对。我想,是不是和,和你先对一下。”
罗彬瀚走过去要看她的电脑,顺势把她轻轻往后一推,送到周温行的视野之外。他瞄了眼屏幕,发现还是他下楼前布置给小容的那档子事。小容指着一行关于年份业绩折算年金的算式,问他中间的逻辑是不是写错了。
“啊,应该是搞错了。”罗彬瀚随便糊弄地看了两眼,“你直接改了吧。”
“那……以前的也改吗?”
“你自己改了就行。干嘛不发个消息问我?”
“啊?刚才发了,是你让我过来……”
“噢噢,对。”罗彬瀚立刻说,“我忘了。刚才那破玻璃弄得手忙脚乱的。”
小容还是直勾勾地瞧着他。罗彬瀚往下瞥了一眼,看见血迹已经渗到了衣襟底下。“你去楼上帮我要点绷带来。”他只好板着脸说,“行政那儿肯定有备用的急救品。再跟他们说楼下的玻璃坏了,让他们晚点安排个人来修。这地方有多少时间没做检查了?”
小容机械地点起头。
“好的,彬彬总。”她心不在焉地回答道,“我去找陆经理……”
罗彬瀚也不说话,只一味垂下眼瞅她,直到她自己张口结舌,万分惊恐地回望着他。
“你去跟陆津说吧。”罗彬瀚说。
“好的,小罗总。”
“记得修窗户的事。再叫陆津给我找件干净的衣服过来。”
“好的小罗总……要拿毛巾过来吗?”
周温行微笑着走了过来。“我去说吧。”他抛下这一句,随后穿过走道,步履轻快地离开了房间。罗彬瀚一直死盯着他离开,直到房门彻底关上,才慢慢地转向小容。小容半张着嘴,正竭尽脑汁想说点什么。
“刚才有个什么东西从窗外飞进来了。”罗彬瀚若无其事地说,“把玻璃打碎了。我和小周就躲到这个角落来,想看看外头是不是藏了人。这事儿有点古怪。”
小容答应了一声。她是在尽量想显得很凝重,很关切他遭遇的可疑事故,但她显然还是更在意自己说漏了嘴的东西。罗彬瀚估计她今天晚上准会通宵琢磨这个事,然后问遍她所有的朋友是否应该马上辞职。他微笑着把手搭在她肩上,吓得她原地跳了起来。
“今天的事别说出去。”他叮嘱道,“我可能碰到点麻烦,得找人查一查。你下个星期先休息,别来公司了,知道吗?”
小容匆匆忙忙地答应了。她事后会怎么想罗彬瀚也不大关心。晚些时候他可以让李理稍微给她推送点精选新闻,叫她明白当今世道的商战就是如此残酷,然后再给她点自身前景上的压力,比如不小心说了老板坏话的员工是如何神秘失踪的。她是应该好好琢磨一下了,因为今后她上班时要是左脚先踏进他的办公室,他就要狠狠地把她开除。
“你先去吃饭吧。”他说,小容的半个身子立刻歪了出去,“等下。”
“怎么了?”她战战兢兢地问。
“去前门那边帮我把手机和包收拾一下。”罗彬瀚按着脖子说,“可能还落了本书,还有别的零碎,你都仔细看看,替我捡了收起来。我现在弯腰不大方便。”
小容快跑着过去了。趁着她走开的机会,罗彬瀚把枪藏得更好了些,然后走去捡起地上的发条兔子。他刚用两根指头捏着这玩意看了一圈,小容突然大叫了一声。罗彬瀚转身冲出走道,跑到她身旁查看情况。
“出什么事?”他问道。
小容并没出什么事。她半跪在那扇破碎的窗户底下,把脸紧贴着靠窗的墙壁,专心致志地朝柜子与墙之间的缝隙窥看。她一面看,一面还拿着个迷你手电往里照。缝隙只有半个拳头宽,想必不会有另一个人藏在里头。
“你看什么呢?”罗彬瀚没好气地问,“那里头有我的手机啊?”
“好像有老鼠。”
“扯淡,这里又不是食堂。”
“真的有!在很里头呢。是不是跑进来关住的?”
罗彬瀚让她闪开,自己朝着缝隙里看了一眼。光线太暗了。“你那个小手电借我用用。”
小容直接把一串钥匙递给他。罗彬瀚抓过来瞧了瞧,原来迷你手电是钥匙上的挂坠,而且也不是手电,是一支能射出小鸟图案的激光笔。“你随身带这个干嘛?”
“夜跑时逗猫用的。”
“小玩意儿挺不错的,但你还是别夜跑了。”罗彬瀚拿着激光笔往里照,“最近晚上空气质量差,夜跑容易得肺癌。”
他打开激光笔,让那只翠绿的小鸟在黑暗里隧道里慢慢往前飞,不时有灰团与废纸从它的线条上经过。当它快要游到房间尽头时,一条细长弯曲的尾巴隐约出现在光线下。罗彬瀚又晃了两晃,那条尾巴没动。
“还真有个贼。”他说着把激光笔还给小容,让她继续照着,自己则循着激光的痕迹返回去找。他又一次跨过条条轨道,返回到当初他差点跳落悬崖的位置。发条兔子此时已捏在他掌中,于是他又比原先的位置往前走了一步,把脸紧贴到墙上,去夹缝里找那条尾巴的主人。在他对面的窗户边,小容使劲打着激光笔摇晃,给他提醒老鼠的位置。
“你看见了吗?”
“有了。”
罗彬瀚又用两根指头把激光小鸟底下的东西夹了出来。他的皮肤触摸到那个东西的身体,多毛、温暖、湿润,竟然还在痉挛抽搐。他猛吃了一惊,迅速将它丢到地上——还真是只活老鼠,可也不会活很久了。它的肚子已被剖开,脸颊两边的毛发都浸得血糊糊的。两星黑眼盯着他,其中仿佛带着一点怨恨。接着它就彻底不动了。罗彬瀚用皮鞋尖碾了它两下,确定它已经断了气。
“真是老鼠吗?”小容在对面远远地问。
“对。”罗彬瀚说,“你别过来了,死得怪丑的。”
他用脚尖把老鼠翻了个面,把它被剖开的肚皮盖住,然后才开始思考这老鼠尸体是怎么回事。不管怎么样,他心想,这下他没道理开除小容了。
(本章完)
798 杀人不难(下)
晚上八点的时候,所有烂摊子才算是勉强收拾完了。陆津安排人检查了窗户的情况,给他带了套临时去商场买的衣服,还顺便把整个房间的角落都检查了一遍。
在他到来以前,罗彬瀚已经支走小容,又随便从架子上偷了个文件盒,把那只尚有余温的死老鼠装了进去。然后他就捂着脖子坐在角落里,盯着行政部的两三个低级助理在那里忙忙碌碌。他一直在心里琢磨老鼠的事,直到陆津拿着急救医疗箱走到他面前,问他是不是先安排司机送医院。
“用不着吧。”罗彬瀚语气随便地说,“不过是点皮肉伤,别大惊小怪的。
陆津回头看了一眼碎窗的方向,然后才慢慢答应了。罗彬瀚知道糊弄他不会像糊弄小容那样简单。这谎言本来也太扯淡了,真要有玻璃渣能溅出来伤人,窗户的玻璃早就稀碎一地了,更别说多了那么几个十分可疑的孔。这是他怎么也解释不了的,因此他决定放任别人发挥他们的想象力。
“我受伤的事就别告诉其他人了。”罗彬瀚说,“这几天又是吃错药去医院,又是出车祸,怪闹腾的。压下来我自己处理就行了。”
陆津意味深长地看着他,他也一样意味深长地看着陆津。
“那您自己留神身体。”陆津说。
“放心,今天以后我会很留心的。”罗彬瀚挥挥手让他去干自己的事,“另外,有空去和财务部商量商量,这房间得再加几个监控,对着窗口和柜子。日后外人来来去去的,出了问题说不清楚。”
“这个……”
“我知道他们不愿意。你先按流程提一嘴就行了,剩下的我去磨。也不用细说理由,就说这是加强内控的一部分。”
陆津答应了,脸上一副公事公办的表情,忠诚而职业地离开了,活像用行动告诉罗彬瀚“我一个字都不会向别人透露”。罗彬瀚暗地里瞄着他的背影,心想你才不会保密呢,今天晚上你就会迫不及待地告诉你那化学实验室里的女朋友,跟她一起揣测头孢事件的可怕真相;等到了下个星期一,全行政部的中层主管都会知道上层管理正在搞七搞八。这些骚动想要彻底瞒住南明光简直不可能,除非他先叫李理制造一起车祸把老东西送进医院。
但他没什么可抱怨的了。这全是他自己惹出来的祸,首尾只好由他自己收拾。趁着大部分人都下了班,他在洗手间里换掉衣服,处理好伤口。其实也没什么特别需要处理的,这么一顿折腾过去以后,他的伤口简直都要自行愈合了。他对着镜子仔细研究了一下血孔的形状:一共就只有两个孔,像钉子浅扎的那样小而圆。
那根本不像是狗抓的,倒更像是蛇咬的,还得是有毒腺的品种。他摸着那两个小孔,想起他在那一刻瞥见的凶器:苍白、干瘦,光秃秃没有毛发,更像溺尸的骨掌,而不是野兽的利爪。当时他就觉得奇怪,可周温行不允许他回头,他也就看不到这样一只手的主人长着怎样的真面目。
他摸着脖子细想这件事。其实他从来没有目睹过周温行从人变成狼的形态,他只是听别人说他是只人狼。其他证据呢?那家伙的眼睛有时会发光,可发的是一种苍白的光,而不是绿莹莹的。那两只爪子也确实够锋利,但没准他只是练过九阴白骨爪。而且,周温行有那种血。这究竟是按什么顺序发生的呢?他是先变成人狼在先,还是先得到血在先?那是否说明随便什么生物也可以得到这种血?比如神,比如人,比如老鼠……
一阵铃声打断了他的出神。他的手机在包里响了。罗彬瀚估计这又是李理想跟他说点什么,于是匆匆忙忙地提起包,快步走回自己的办公室里。那铃声始终没断,催得很急,逼得他看也不看就接起来。
“好啦好啦,”他说,“别忙着数落我了,我知道这件事是我有点上头——”
手机里异常安静,使他猛地警觉起来,定睛瞧了瞧屏幕,才发现这根本就不是李理。打电话的人竟然是俞晓绒这个鬼丫头,她还故意不吱声听他的口风。
“是你呀小妞!”他立刻改变腔调,“晚饭吃过了?在家里干嘛呢?”
手机那头静了几秒,然后才慢慢传来俞晓绒的声音:“你今晚回来吗?”
“啊,恐怕不行。我得在公司过夜了,之前给你发过消息了。家里有什么事吗?”
“没有。你刚才说你有点上头,是怎么了?”
“还能是什么?工作上的事。和财务讨论内控制度改革的事,折腾来折腾去的,我就没忍住多说了两句……反正就这么些破事。”
“那你刚才以为自己是在跟谁说?”
“我的助理啊,怎么了?”
“你们关系够亲密的。”俞晓绒说,声调里毫不掩饰怀疑。
“这就是普通的助理。”罗彬瀚不容置疑地说,“你个没上过班的小孩懂什么?”
俞晓绒或许在对面翻了个白眼。“我几个小时前打过你的电话,”她有点突兀地说,“傍晚的时候,你一直没接。”
罗彬瀚想了想,记起当他和周温行说话时是有那么一档子事。手机震了,但他也以为是李理干的。“我那时开会呢,没注意到。你怎么不留个消息给我呢?”
俞晓绒又不说话了。罗彬瀚等着她的下文。他印象里这鬼丫头不是那种喜欢有事没事和家里人打个电话的人。以前的情况正相反,总是她不耐烦地挂掉家里人的问候电话,绝不忍耐超过一分钟。
“有什么事要我帮忙?”他忍不住问。
“没有。”
“你不会就是打来问问我班加得怎么样吧?”
“我想……问问你在非洲发生的事。”
罗彬瀚没想到她还记着这一茬。他正开动脑筋想着要怎么把话题混过去。俞晓绒又说:“你回来之前,我做过一个挺奇怪的梦……我看见你在丛林里匍匐前进,那个地方很暗,到处都是黑漆漆的藤蔓,还有虫子的叫声。你的样子看上去很糟糕,全是泥巴和汗水,而且你的表情……我觉得你好像在找什么东西。”
罗彬瀚有些不知道该说什么。“那只是个梦,绒绒。”他挤出笑声说,“我只是去那里玩了两年,犯不着把自己搞得那么狼狈吧?”
“那梦很逼真。非常真切。我睡醒以后还记得清清楚楚。是在海滩旅馆里做的。”
“也许你当时已经预感到我快回来了,因为梦都是反的。”
“你还会再去那里吗?”俞晓绒冷不防地问。
罗彬瀚想说当然不会。这是唯一正确的答案,但他的喉咙好像被人刺穿了,要非常使劲才能发出声音来。最后他只好说:“如果我还要再去,准会先和你打招呼的。”
“你最好会。妈妈可不会忍你第二次。”
“你打来就是为了和我说这个?”罗彬瀚问,“还是你突然间想我了?要是你一个人在家实在害怕,哥哥我也可以考虑回——”
他没机会把话说完,通讯就被对面挂断了。罗彬瀚把手机丢回桌上,用手掌揉搓起额头。他想不透俞晓绒这会儿为什么打来,但也没精神去琢磨了。这一天的跌宕起伏够多了,他一面闭着眼睛养神,一面脑袋里还回荡着她的声音——那声音叫他感到疲惫又沮丧,桩桩件件都不顺意,空调的声音吵得人头痛,空气却照旧湿闷压抑,他那张所谓的人体工学椅也坐得人腰酸背痛。
有东西坠在他肚子里,是种痛苦而又有点令人上瘾的滋味,就像喝了一缸子白醋与烈酒的混合物。但他并不想哭,或是喊叫发泄,只是不吭声地回味这种感觉。过了好一阵子,他渐渐明白过来:原来这是悔恨。
他在悔恨,因为他行为轻率又毫不珍惜。那个时候他什么也没考虑。他完全不负责任,只想着自己痛快了就行,好像整个世界最重要的就是他自己的感受。一切曾付出在他身上的人都被辜负了,被抛弃了,被宣布是无足轻重的。如果今天晚上,俞晓绒几次三番打不通他的电话,到第二天却被别人告知他死了,到那时她会怎么想?她一定会问这是怎么回事,她会自己过来追根究底。可能她会查出来点什么,于是就碰上周温行;可能她什么也查不出,就这样被俞庆殊接回雷根贝格去。往后每一年到了今天这个日子,那对母女互相要说些什么?俞晓绒要花多久才能接受这件事?
难道他根本就不是真心在乎这个妹妹吗?他不过是按世人所吹嘘夸奖的标准深情表演了一番,好炫耀自己是个爱妹妹的好男人,然后把自己也给骗倒了而已。否则他在那个时候怎么能完全不考虑她呢?平时无事时的表演?那表面功夫谁都会做。可真到了无暇思虑的紧要关头,一个人的本性是再多道理也难教出来的。
他抬起头叹了口气。这口气的尾音还没结束,办公室里就响起了第二个人的声音。
“我猜您现在冷静下来了。”李理说,“或许现在我们可以沟通了。”
“我妹妹打来的电话和你有关系吗?”罗彬瀚沉沉地问,“不是你引导的吧?”
“与我丝毫无涉,先生。这是她自己的行为。”
“她就刚好这个时候打来?她可很少主动打给我,还只是扯闲篇。”
“就我所监听到的情况,今天傍晚她一直在家里睡觉。”
“傍晚?她以前没有白天睡觉的习惯。”
“她只睡了半个小时,然后惊醒了。醒来后她立刻打了电话给您。假如您愿意接受一些不那么科学的解释,或许血亲之间确有某种心灵感应。”
“也或许她从我早上发的消息觉出不对劲了。”罗彬瀚说。他干巴巴地笑了一下,就把这事儿给抛开了。“我妹妹有时候就这样,我也不知道她怎么发现的,就随她去吧——但另一个人肯定是受了你的引导。”
“如果您在指把您从深渊前拉回来的人,是的,这双救助之手背后有我的一臂之力。”
“你就不应该把小容扯进来。顺便一问,她指的那个公式到底对不对?我当时根本没看。”
“是我修改了公式。”李理轻快地承认了罪行,“为了请她冒险一行,我在贵司历年的报告上制造了六十多处重大纰漏,以帮助她迅速地发现其中一条。”
“行行好帮我全改回去。”罗彬瀚说,“等二十年后他们才发现就太晚了。”
“我已经修正过了。”
“真棒。你简直就是赛博小诸葛。”
“这意味着下一次您会更多听从我的判断吗?”
罗彬瀚差点就要再胡扯一句混过去了,但他控制住了自己的惯性,只是又烦躁地叹了口气。“行啊。”他无精打采地说,“除非你又想让我在这种时候出去度假,否则我会听的。我今天干的那个事很蠢……我有点反应过度了。这几天的新消息已经塞得我头脑爆炸,而且,我不知道你听起来是怎样,但那东西说的每一句话都令我不爽。”
“我不记得他有多少冒犯性的言辞。”
“好吧,可能我看他不顺眼。这不重要。我不会再听他说什么了。”
“这也不像一句可靠的保证。”
罗彬瀚不耐烦地挥挥手。“你这几天得多看着小容。”他转开话题,“是我——我们两个把她扯进来的。我会放她一两个礼拜的假,你盯着别叫她碰见野狗。”
“我会看着,但您最好给她一些保证。就我收集到的信息,她正在向人咨询接下来的一个星期是否该主动留下来加班,以挽回您对她的印象。”
“她最好真的这么想,”罗彬瀚立刻说,“你想象得到?他们竟然在背后这样叫我。”
“您以前曾要求我过滤掉这部分信息,因为您不想知道员工的私事。”
“我知道我要求过,”罗彬瀚说,“但是他们居然这样叫我!”
李理像麦克风故障那样给了他五分钟抱怨发泄的时间。等罗彬瀚狠狠发誓要重塑富二代形象以后,她才自个儿谈起了她的善后工作。
“我希望您今后慎重选择使用激光武器的场合。”她慢条斯理地说,“由于您的行为,我不得不对这一地区所有潜在目击者的电子设备进行了全面检查。没有造成额外伤亡完全是您的侥幸,但可确定的目击者已超过十人。”
“让他们报警去吧。”罗彬瀚没好气地说。
“我处理了两段被尝试上传网络的视频。”李理自顾自地说,“然后伪造了一些信息流推送给所有潜在目击者。我想现在他们中的大多数都会相信某些装修事故会释放射线状的燃烧气体,并且,是合法无害的。”
“他们难道不会自己再查一查吗?”
“凑巧的是,他们很快遇到了更值得投入注意力的事。譬如,一闪即逝的跳槽机会、发现同事背后的刻薄议论、家人被诈骗者纠缠、突然察觉的严重工作纰漏……”
罗彬瀚不再说什么了。他开始回想那些在互联网上戛然而止的都市怪谈,以及自己某些背运连连的日子。反正他也不一定就是这片土地上唯一跟外部接触过的人。
“总之这是我的责任。”他放弃地说,“是我添的乱。下次我会等头脑清醒的时候再干。计划周全,顺便也考虑考虑别人。”
“您计划好下一次了吗?”
“没有。根本没有。我一丁点儿思路也没有。我们之前的想法全是错的,这家伙没准就不能被物理消灭。”
“那么,地中海度假之旅?”
“想都别想。”罗彬瀚立刻说,“你知道今天以后这绝对不可能了——月亮上还有他种的花呢。你清楚这是什么意思吗?”
“我不清楚。”
“太棒了,因为我可能知道他种的是什么。”罗彬瀚说,“回来以前我和老莫他哥聊过一阵子。我觉得……”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自己出了一会儿神。“等有兆头了再告诉你吧。”他改口说,“假如我是对的,那早晚会有些兆头的。我们先想更现实的问题。”
“比如他为何总是出现在您眼前?”
“他恨我。”罗彬瀚随口说,“他在喷泉边搞音乐的时候我没给他打赏,他要查我的账看看钱都去哪儿了——我在想那房间里为什么会有只被剖腹的耗子?”
他把装着死老鼠的文件盒拿出来,放到桌上打开。鼠尸已经僵直了,血浸满了盒底。罗彬瀚拨拨它的脑袋,又用笔尖挑开它肚子上的创口看,内脏都在里头,挤得很满,似乎并没缺什么。
“我是听说巫婆做魔药的时候用这些。”他把老鼠盒轻轻推开,“死蟾蜍,蜘蛛卵,老鼠尾巴……但他拿这些做什么呢?这难道是个什么施法材料吗?”
“您见过另一个影子血的拥有者。”
“现在严格来说是三个。”罗彬瀚提醒道,“我妹妹家里磕死了一个,那店里头还有一个呢。他们是掺了水分,咱们也别拿豆包不当干粮吧?可我就是没见过他们仨施法。他们就只是搞偷袭,知道吧?他们刷地一下就变了,很自然,就像你抬起胳膊去打一下蚊子。你不会在动手前先念个咒儿的。”
“那么,或许眼前这一个学会了念咒。”
“可能吧。”罗彬瀚说,但他心里的疑惑却越来越重。“我总觉得我能抓住了点什么,只差一层窗户纸……我只是还点不透它。”
他在椅子上晃了一阵,把那只发条兔子也放到桌子上,和那双通红的眼睛互相瞪着看。“这会不会是一个谐音梗?”他有点神经质地问李理,“松香、佛经、兔子、死老鼠……这能凑成什么话?送佛屠死树?”
“很有趣的意见,使我想起您有快四十个小时没睡觉了。”
“我没疯。”罗彬瀚说,“我只是想找到一个点,像是被当头棒喝的那种——但是他居然跟我念佛偈,你明白吗?他读佛经时脑袋里在想些什么?超度了所有人然后启动许愿机?”
“睡一觉吧。”李理建议道,“今天我们的行动够多了。”
“还有兔子。”罗彬瀚拨弄了一下发条旋钮,“我想起来小时候看过一部电影,关于兔子的:有一盘很诡异的游戏光碟,玩了里面游戏的小孩只要喊出‘神奇的兔子’,游戏里的兔子就会钻进他们的身体里,印在他们身上,把他们变成狂躁好斗的疯子。你知道真相是什么吗?原来这光碟是外星人的入侵阴谋。那游戏光盘里的影像会改变人的大脑……大人为了叫小孩戒游戏真是什么都编得出来。”
“这只兔子也快把您弄疯了。”
“它不能干什么。”罗彬瀚固执地盯着那只红眼睛,“它就是个小玩意儿。不会说,不会笑,没有生命,不能在我脑袋里说话……你现在又不会说话了,是吧米菲?我现在听不见你唧唧歪歪了。”
他伸手想把它抓起来,却半道停住了。“我听不见你说话了。”他又冲那兔子说了一遍,然后慢慢地笑了。
“我真傻。”他边说边笑,然后又叹气,“我其实早应该知道的。”
“听起来您像是顿悟了。”李理礼貌地问,“现在您愿意休息了吗?”
“我不。”罗彬瀚开始收拾东西,“没有谁顿悟后做的第一件事是睡觉,小诸葛。第一,我要发表顿悟感言——那东西能念偈子我也能念;第二,我要再去和店里那个小弟弟亲热亲热。”
“这完全是我的个人看法:请您待一位家族权势的受害者善良些吧。”
“我才不呢。”罗彬瀚说,“我跟你说,我已经彻底不相信了。尤其是今天和那东西聊过许愿机的事情以后——我才不信什么阴私报应天道因果呢。”
他风卷残云地收拾了所有东西,迈步走出办公室。行政办公室的灯已经关了,四下无人,他拿起手机开始给罗嘉扬打电话。这个点打电话准会让罗嘉扬开口就问候他祖宗,但他反正又没损失什么,这也是个同归于尽的局。
“呀,平生不修善果,”他按着电梯唱道,“——只爱杀人放火。”
(本章完)
799 问吉(上)
“晚上好!”罗彬瀚说。
正要从店里出来的蔡绩站住了。他只朝罗彬瀚春风满面的脸看了一眼,接着便把迈出去的半只脚收回来,毅然决然地关上店门。
“干什么?”罗彬瀚伸出一只脚卡住门,手里也使劲把门往回拽,“我可是客人呐!”
“打烊了!”
“你里头还有别人呢!”罗彬瀚嚷道,“别当我没瞧见人影!”
“不接待!”
“这就是你开店的态度吗?”罗彬瀚质问道,“我要找你老板投诉!”
也许这话真起到了效果,也许只是不想惊动店里的其他人,对方拽门的手松懈了。罗彬瀚见缝就钻了进来,站在走道里整衣服,抹掉从檐边坠到脸上的雨滴。“这鬼天气又湿又闷,赶紧来杯冰的。”
蔡绩阴恻恻地瞧了他一眼,转身往柜台走。罗彬瀚像背后灵那样前后脚缀着他,用手戳他的肩膀。“你这样的服务态度怎么能赚钱呢?看到客人也没个笑脸,别人还以为咱们关系不好呢!”
蔡绩张开嘴猛吸了口气,眼看就要准备骂人。但罗彬瀚已经瞥见了店里的另外两个客人。“哟!”他首先冲认识的那个打了声招呼,“你已经好啦?”
红头发的安东尼坐在他往常的位置上,正全心扑在自己的电脑上。听到罗彬瀚的声音时他抬起头,目光无神地乱扫了一圈,然后才说:“啊,是你……嗯,我好了。”然后又埋头干自己的去了。
罗彬瀚又用余光瞥了眼另一个客人。是个年轻女孩,独自坐在窗边,头上戴着耳机,正埋头用平板读书。她的侧脸依稀有点眼熟,罗彬瀚细想了几秒,确信自己的确见过她,是初次来这儿的时候,这女孩多看了陈薇几眼。可能是觉得陈薇的样子挺特别,但也没有别的表示,看来她不是个好奇心重的人。他倒希望俞晓绒的好奇心也跟她一样少。
来之前他没想过店里还有别人,只好搬了把椅子挨着柜台坐下,等这两个喜好僻静的客人走了再说。他刚把胳膊搭上柜台,蔡绩就黑着脸,将台上所有零碎都从他周围搬走,然后紧挨着深处的酒柜,在罗彬瀚胳膊绝对够不着的位置坐下了。罗彬瀚轻轻吹了两下口哨,他立刻转过身,从柜子底部拿出一本册子看起来。
“嘿,看什么呢?”罗彬瀚说着,把脑袋探过去觑那本书。蔡绩立刻把册子用双手掩盖住,对着他怒目而视。
“你给我滚出去。”
“我干嘛要滚出去?你今天早上还叫我留在这儿呢。”
“我是让你留下来避难的!”蔡绩低吼道,“你想找死就滚出去!”
“我不想找死呀。”罗彬瀚依旧悠闲地说,“我晚上来这儿避难,白天出去上班。多健康的生活!”
如果不是后头还坐着两个外人,罗彬瀚估计自己可能已经被丢出去了。他观察着蔡绩起伏的胸膛,心想这件事实在古怪——这些带着影子血的人竟然还在呼吸。难道他们还在继续把氧气泵进泵出,让氧合血红蛋白跑遍全身?可他们变成影子的时候,身上的血,脑浆,组织液……这些又都去哪儿呢?蔡绩会呼吸,周温行也会。罗得呢?他有点记不清楚了,依稀也是会的。唯独阿萨巴姆完全不在乎这一套。她真的可以静得跟个拐杖似的。
他猜想这是因为她就从来没有做过人,或是任何一种跟生物学讲道理的生命。她诞生时起就已经是风的化身。至于蔡绩和罗得?他们两个无疑都是人。至于周温行,他后悔没有向荆璜更仔细地打听过这东西的身世,因为他打心里觉得这一切都犯不到他。除了一点外头谁也瞧不上的乡下财富,他身上没什么有价值的东西。正如李理向他叩问的那样:动机到底是什么?在月亮上的花朵开放以前,那东西能从他这儿得到什么?
他盯着柜台边上的一朵纸花,不由自主地开口说:“我想向你打听……”
一声充满绝望的喊叫打断了他。罗彬瀚的手痉挛了一下,差点把枪从外衣口袋里掏出来。蔡绩也在同时猛然抬头。他们紧张兮兮地瞧见安东尼用双手捂着脸,电脑屏幕的刺目白光却照亮了他的面孔,叫人瞧见指缝之间露出两只死鱼般的眼睛。
“别!别!别!”他崩溃地喊道,“别死机——”
屏幕的白光陡然变成蓝色,把他那张疲倦肿胀的脸照得跟个枉死鬼一样。旋即连蓝光也熄灭了,安东尼张大嘴巴僵在原地,罗彬瀚和蔡绩都瞪着他。罗彬瀚先回过神,朝自己脑袋后头招招手:“他这是正常的吗?”
“这几天都有点吧,说他遇到个什么麻烦。”
“你店里就允许他这样嚷嚷吗?”罗彬瀚问,“我这样嚷嚷你会不管?你不怕把别的客人吓跑了?”
蔡绩一声话儿也不应。罗彬瀚撇头瞄瞄他,见他脸上是副尽力装出不在乎的神气。“他就是你最大的客户了吧?”
“……和你无关。”
这时,戴着耳机的女孩也被惊动了。她茫然地摘下耳机,瞧了瞧店内另三个人,又看了一眼平板上的时间,立刻匆匆忙忙地站起来,收拾起自己的书包走了。
“哎呀!”罗彬瀚歪靠在柜台上说,“吓跑一个咯!”
“她本来就这个时间段走的!”蔡绩怒气冲冲地说。
“平时也这么小跑着逃出去吗?”
“因为你在这里屁话把她吓跑了!”
“胡扯,”罗彬瀚说,“瞧瞧我们这三兄弟,我已经是打扮得最像样的了。”
蔡绩冷笑起来,把手中的册子往柜台边一丢,说道:“看着人模狗样,怎么就知道不是衣冠禽兽?”
“高考英语高频词汇。”罗彬瀚照着册子上的标题念道,“高效词根加联想记忆法速成黄金攻——”
蔡绩丢开册子,眼看就要闯出柜台来理论,安东尼已经先从他的位置上站了起来,飘飘荡荡地挪到柜台前。罗彬瀚仔细打量他几眼,见他两只眼睛完全是涣散的,皮肤油得发光,乱蓬蓬的头发都已经快结成缕了。当他开口要再拿杯冰可乐时,说话的声音也完全哑了。
“怎么啦?”罗彬瀚问,“工作遇麻烦了?”
“别的事。”安东尼说,他盯着罗彬瀚,反应了好一阵才似乎想起来他是谁。“……你最近怎么样?”
“还行。”
“你脖子上那个贴是怎么回事?”
“路上被狗抓的。”
蔡绩砰地把一瓶可乐放到桌上,然后面无表情地和罗彬瀚对视了一眼。“路上碰见条野狗,”罗彬瀚瞧着他说,“从黑地里蹿出来,给了我一下。”
“是你先去招惹的吧?”蔡绩说。
“真可怕。”安东尼目光无神地问,“你去打过狂犬疫苗了吗?”
“打了。你有多久没睡觉了?”
“我不记得了。”
“我看你至少有四十个小时没睡了。”罗彬瀚说,“去睡一觉吧。”
“噢……我还有件事没搞定……就快了……我还差一点就想明白了……”
“需要一点顿悟?”罗彬瀚说,“可能睡一觉就有了哦?”
他兜里的手机猛烈震动起来,抖个没完没了。罗彬瀚若无其事地伸手把它按住。“好了,当我没说。但你确实该去休息一下了。瞧,连你的电脑都休息了。”
其实他真心希望安东尼离开,好让他能和蔡绩单独谈话。可这个外国佬偏偏也拉了把椅子坐下了。他趴在柜台上,像醉鬼挣扎着喝下今天最后一瓶酒般掀开可乐罐的拉环,咕嘟咕嘟地往下灌。罗彬瀚知道他不会马上走,只好扭脸瞅瞅蔡绩,无可奈何地一笑。
“也给我点喝的啊。”他说,“怎么?就我付不起账吗?”
蔡绩不情愿地把另一瓶可乐丢到他面前。罗彬瀚看了眼里头翻滚的液体,不敢立刻打开,只能搁在柜台上,用手指一下下弹着瓶身。
“你们俩和好了?”安东尼放下瓶子问。
“什么话!”罗彬瀚说,“我俩本来就可要好了。”
“也行吧。那你的问题怎么样了?”
“什么问题?”
安东尼看了看蔡绩,然后用手点着自己的脑袋。“你说过的小问题,记得吗?”
“啊,那个。”罗彬瀚说,“没有。我放弃了。”
红发外国佬原本无神的眼睛突然有了点动静。他疑惑地瞧了瞧罗彬瀚。“你放弃了?”他迟疑地问,“你是说你再也不想知道自己忘掉的东西了?”
“对。我想通了。那些都不重要。”
“可是我记得……”
“这段时间我认识了一个女孩。”罗彬瀚说,“她挺好的。我不想再追究以前的事了。”
“啊,这样。”
安东尼不知所措似地发了一会儿呆,接着又勉强说:“这是好事,嗯,能放下。恭喜你。能放下是好事。”
“你待在我们这个地方有些日子了。”罗彬瀚问,“我倒也不是不欢迎,但你老家就没谁惦记你吗?还是你已经准备在这儿长期定居?”
“我得回去。”安东尼说。但过了一会儿他又说:“我还得在这里待一阵子。”
罗彬瀚本想把话题就此打住。他和这个可怜的外国佬不过就是泛泛之交,但不知怎么,俞晓绒的脸闪进了他的脑袋里。这红头发的家伙也是个来到异乡的外客,身边没有能说得上话的人,看起来也不是在心甘情愿地享受孤独之乐。
“你也应该往前走了。”他有点莽撞地说,“你有个姐姐,对吧?而且我印象里你们关系还挺好的。如果她看到你现在这样会伤心的。”
“是,她会的。”安东尼喃喃地说。他的视线又迷离了。“我答应过她能照顾好自己的。唉……我只是……”
“还在想前女友的事?”
安东尼模糊地咕哝了几句,全是用英语说的,罗彬瀚没怎么听清楚。只能大概听见“她是个混蛋”之类的话。他耸耸肩,想起俞晓绒告诉他有个试图追求昂蒂·皮埃尔的哥们有个多么悲伤的结局。
“唉,”罗彬瀚拍拍他的背,“女人!”
“少在我的店里谈女人。”蔡绩冷笑着说道,“想干什么肮脏事滚出去干。”
“这里只有一个人满脑袋肮脏事,还从来没有接触过女人。”罗彬瀚快乐地哼唱道,“是谁我不说——”
蔡绩对他怒目而视。罗彬瀚又朝店里到处张望了一圈。“话说那鹦鹉呢?”他问道,“你把那小玩意丢哪儿去了?周雨出差还没回来啊。”
“我烤熟吃了。”蔡绩冷冷地说。
罗彬瀚满不在乎地说:“那给我的单子打个折扣?”
“你立刻滚出去我就给。”
“我要是问了会让你们不高兴吗?”安东尼插嘴说,“你俩到底有什么过节?”
“一点小过节。我弟弟和他上一份工作的老板打过架,害他把饭碗丢了。”
“你管这叫小过节!”蔡绩暴怒道。
“然后他开了这家店。”罗彬瀚继续说,“我不久前刚晓得这件事。不知怎么他打听到我和我弟弟的关系,而且还认识了我。”
安东尼点点头。“原来是这样,”他说,“嗯……我不是想多管闲事,但你最好留神点你那个弟弟。要是没人看着,他可能会干出更严重的事。我中学就有一个家伙,起初爱欺负人,后来抢劫被抓进去了。”
“这里每个人都有兄弟姐妹的烦恼。”罗彬瀚说,“只有一个人除外,是谁我不说。”
蔡绩低着头慢慢擦拭一只干净的杯子。店里的灯光似乎越来越不足,湿寒的细风从阴影中渗透出来。安东尼打了个喷嚏,把剩下的可乐全灌进嘴里。
“我该走了。”他揉揉鼻子,“我确实得休息休息,否则就得感冒了。下次见。”
他结了可乐的钱,然后跳下椅子,夹着自己的电脑走出了店门。罗彬瀚转过身目送他离开,然后说:“我感觉他的气色越来越差了,希望他早点回自己的老家去。”
“你也好滚回老家去了。”蔡绩说。
“为什么?你昨天还希望我留下来躲着呢。”罗彬瀚转回身来说,“我就特别想知道,如果那个东西是冲我来的,我躲在这里真的安全吗?”
“你不会直接告诉他地址了吧?”
“那倒没有。可要是他自己找过来了呢?如果你叫我留在这里只是因为他不知道地址,我随便找个宾馆住着也可以嘛,还可以去外地旅旅游呢。”罗彬瀚仰着脑袋说,“把王八脖子那么一缩呀——”
“你知道他有多危险吗!”蔡绩吼道,“少他妈跟我嬉皮笑脸的!”
罗彬瀚坐得端正了一些。“行啊,”他说,“那,一言以蔽之,我要杀了他。就这么敲定了。”
蔡绩的脸颊抽搐了一下。“就凭你?”
“还有我的全球一网通智能小手机。”罗彬瀚说,“但,确实,今天傍晚我试了试,这似乎不太够。所以我寻思着能不能找你老板谈一谈。我知道我们没法见面,可你至少能给我捎几句话嘛。”
蔡绩明显在犹豫。“现在不行,”最后他说,“得过一阵子……我现在也联系不上他。”
“她干嘛呢?不就是忙着在阴间开监狱吗?”
“我不能随时过去。”蔡绩说,“我……不是死魂。”
他肯定还有话没吐出来,但罗彬瀚并不想追究到底,他的目的本来就在别处。“你到底要多久才能联系上她?然后再回复给我?”
“至少几个星期吧。”
“太久了。”罗彬瀚立刻说,“没那么多时间。”
蔡绩嘲笑道:“你急着赶日子出殡吗?”
“我急着去月亮上摘花。”
“啊?”
“今天傍晚我找他聊了聊。”罗彬瀚说,“谈了好些不知所谓的东西——但,我有个朋友最近一直没消息,他好心地告诉我说,我亲爱的朋友可能背着我跑到了月亮上,去摘一朵他种上去的花。要是我没想错,等那花儿开起来的时候,我们这里会变得非常,非常,非常热闹。”
“……什么意思?”
罗彬瀚使劲回忆着宇普西隆的话。“这是一类植物的统称。”他尽量准确地复述自己听过的说法,“它们的孢子能在宇宙中游动,只要不是完全黑暗,有一点光就能游得非常快。而当它们找到有生命迹象的星球时,马上就落地生长,释放出对当地物种具有迷幻效果的气体,让所有生命都快乐得忘乎所以。同时它们还释放一种信号。不是电磁波,而是……而是一种具有超空间性质的信号,那会吸引对浪潮敏感的生物来到这里捕食。”
蔡绩盯着他足有一分钟,然后说:“你什么意思?”
“呃,让我再重新组织下语言。”罗彬瀚说,“月亮开花花,咱们死翘翘。”
他仰头看了看天花板,有点好奇地问:“你老板那地方住得下几十亿死鬼吗?还是他会把没户口的都赶出去?”
蔡绩已经松开了手上擦着的杯子。过了好一会儿后他问:“你那个朋友呢?他也不是普通人吧?”
“他在月亮上呢。”罗彬瀚说,“可问题就在这里:第一,他其实是个主要搞治疗的;第二,咱们的吉他手也知道他在那里;第三,如果他搞得定,那早就应该回来跟我邀功了。他最终能搞得定吗?我不好说,但我决定在下头帮他一把。”
蔡绩沉默无言地坐下了。有一阵子他似乎想说点什么,但最后又咽回肚子里。“真的时间那么紧吗?”他问道,“如果再等一两个月的话……”
“也许麻烦就自己消除了。”罗彬瀚接着他的话说,“我哪能说得准呢?也许他根本没在月亮上种东西?也许那花长不起来?也许你老板还能在阴间把它掐死?也许外头路过个什么神仙就随手把它拔了?我没说这不可能,但是我要干我自己的,懂了吗?如果那花最后长出来了,而我拿它没办法,至少种它的人必须跟着我一起走。这就是我的意思。我不会再改主意了。”
蔡绩转开了脸。“我打不过他,”他辩解似地说,“不是我胆小……如果我靠近他的话,就什么都做不了。我……没办法行动。”
“为什么?”罗彬瀚紧盯着他问,“那到底会是什么感觉?”
“是声音……影子的……声音。”
这正是罗彬瀚想听见的话。他看见蔡绩的两只手掌已经不自觉地盖住脑袋,用手指使劲地抓挠头皮,仿佛头皮底下有什么东西在爬。有一瞬间,他觉得那双手掌底下的脸像罗得。
他很快就定住神,起身逼向柜台深处。“你说过有一段时间,你对外面的世界什么也瞧不见。”他绕进柜台里,“听不懂别人的话,认不出文字,最后什么有意义的东西都看不见了。对不对?你觉得像是变成了某种没有视觉的生物。”
他在蔡绩面前蹲下,打量那张躲在手掌底下不断痉挛的脸。当对方漆黑无光的眼睛斜过来瞥向他时,他感到自己全身的毛发都竖了起来。
“一直持续到你听见某个人的声音。”他继续说,手插进兜里抓住了枪。“你就一直追着这个声音走,直到被那个女煞星抓住。”
他注视着那张扭曲狰狞的脸。那面孔上的嘴张开了,吐出的声音却十分陌生,像从黑黢黢的洞穴里刮出一阵呼呼的风。
“别说了……”
“你有没有想过你抓住那个声音的主人时会发生什么?”罗彬瀚继续问,“那个声音会有确切的形体吗?会突然使你有触觉和听觉吗?”
“别说了!”
“我不得不说,”罗彬瀚退了一步,把枪从口袋里掏了出去,“不是故意针对你,但我一定得搞清楚这点。”
“搞,清楚,又,怎么样?”
“然后我们去杀人呀。”罗彬瀚说,“这就是一切的关键。影子怎样找到它的主人,咱们就怎样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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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0 问吉(中)
凌晨两点的时候,罗彬瀚早早从店里走了出来,想找个附近的宾馆打理一下。他订好房间,准备开车过去时,在店内始终静默的李理说:“您提出了一个有趣的观点,先生。”
“只是我自己的经验。”罗彬瀚边启动引擎边说,“可你就真的一点都没想到吗?其实我觉得这和你的情况很像嘛。对你来说,物质世界也不存在,不是吗?那些没有信号的地方对你就像是不存在一样,因为你能采集到的不是物质,而是数据。要是一个地方完全没有网络,那它对你就像是在其他维度空间一样,只能在理论想象,但不能感受。”
“不完全是这样。”
“我对这方面挺外行的。”罗彬瀚承认道。
“您是否意识到,即便是没有任何光线和信息能够逃逸的地方——譬如我们所说的黑洞,我们仍然可以依靠种种间接证据得知它存在?我们甚至可以推测它内部正发生些什么。”
“可你也没法验证自己的推测到底对不对。”罗彬瀚说,“你永远没法验证,除非你亲自进去,可要是你亲自进去,就没办法再出来告诉其他人了——就跟死亡这件事一样。”
“您一定要验证不可吗?”
“你不会又准备劝我悬崖勒马了吧?你瞧,这次我是有充分理由的,连店里那个都被我说服了。”
“他有他关切的事。”
“你呢?”罗彬瀚问,“你在乎什么?”
“我有义务完成已承诺过的工作。”
“荆璜把你丢在这儿的。”罗彬瀚说,“那小子想过他会给你惹这么大麻烦吗?”
李理没有应答。罗彬瀚沉默了一会儿,说:“嘿,李理,如果我死了,那就让人把你的匣子……”
“您不应当指望那时还有任何幸存者。”
“会有一些时间差的。”罗彬瀚说,“那花把一切都搞砸需要时间,尤其是它的孢子得从月亮上下来,还得吸引真正的怪物来咱们这里。在那之前,我会安排一个信得过的人拿走你的匣子,把它丢到人类能够得着的最深的地方去。这样也许你能留下来,等哪天外头的人来发现。”
“您想说海底还是地底呢?”
“我没想好。我记得咱们历史上最多挖了一万多米深,估计这和最深的海沟也差不多。你的匣子能防水吗?”
“它可以在深海的环境下留存数万年。”
“那就没问题了。”
“问题是我不愿意这样,先生。”
“怎么?觉得独自坐牢几万年太难熬了?我还以为你根本没有孤独这种感觉呢。”
“实际上我会的。”李理说,“但这并非重点——倘若情况沦落至此,我的存亡已无关紧要。我们应当专注在如何使任务成功上。”
这确实是她会说的话,罗彬瀚也挑不出什么错来。可当他听着那个完全由电子合成的声音时,李理似乎和几个小时前有些不同了。他觉得她的语速要比以前迟缓。
“李理?”他试探着问,“你觉得有哪儿不对吗?”
“不……但是谢谢你,先生。”
“谢我?为了什么?”
“为了您纯粹偶然的理智忠告。”李理说。她的声音又恢复了正常速率,平静而近于无情:“现在,我们专注于首要任务。”
“我们得取胜,”罗彬瀚说,“而且得是全胜。”
“您这几个星期会非常忙碌的。”
“我也不会让他闲着。”罗彬瀚说着把车开了出去。他在附近的宾馆里开了间房,把自己梳洗了一通,倒头睡上三四个小时。这次他睡得非常浅,脑袋里总是转着事,到天亮的时候似乎根本没睡着过,只是闭起眼睛硬躺了一晚。李理叫他可以再休息一会儿,他也只是摇摇头。
“我一点也不困。”他实话实说,“也不太想吃东西。我快成超人了。”
“这只是暂时性的,因为您有点过于亢奋了。”
“可能吧,我在船上的时候倒确实会饿。你找到合适的地方了吗?”
“您也有点过于心急了。”
“我相信你的本事嘛。”罗彬瀚说,“况且你也不用睡觉。四个小时能让你在数据世界里跑多远?”
“我只能在您附近的地方选择目标,除非您能将他引至国境以外。”
“是不太容易。”罗彬瀚坐在床边说,“最好能在附近。”
“那么,您只好再等待几个小时。”
罗彬瀚起床去卫生间洗漱,然后坐在桌前打开电脑,仔细斟酌了一段准备用来安抚小容的话,既能显示关怀,又影影绰绰地暗示自己正在麻烦里。你先好好休息两个星期,别担心其他的事——他写下最后一句,把它发了出去。
“我找到了。”李理说。她把文件直接发到罗彬瀚的电脑上,让他自己查看详细。罗彬瀚读了重点部分,又倒回去看文件最前头的地图和地址。
“真奇怪,”他边看边说,“有时你在一个地方住了有半辈子,却完全不知道它的角落和周边究竟有些什么东西。”
“如果您允许我直言,那是因为您的生活不必接触那样的地方。”
“现在我得接触了。”罗彬瀚说。他靠在椅子上想了一会儿。“它是私人的,我们有希望把它直接买下来,但还得找一个合适的理由……我估计这最终得花个几千万才能搞定,而且我们还等不起时间。”
“您决意自己一力承担吗?”
“我总不好叫你去偷别人的银行账户吧?这事是有点麻烦,但不算是大问题。如果来不及走明账,我也可以找点私人途径套现。”
“看得出来您不大珍惜父辈的基业。”
“嗯哼,我们二世祖就是这德行。再说这钱难道花得还不够正当?要摸着你的道德核心说话,赛博小诸葛,我这可是为了所有人的脑袋而奋斗。”
“我有一个更好的提议:把陷阱地点的布置完全交给我。”
“什么意思?你自己掏钱去买那个地方?”
“是的。还有后续的布置与调整。就如昨夜您自己提出的那样,若不加以苦心设计,我们这颗星球上绝不会自然而然出现一个合适地点。”
“可你……”
“我不必盗取任何个人私有的资产——您会发现特殊信息优势带来的投资效益是很惊人的,我筹集这笔资金的时间并不会比您走关系卖掉一些珠宝或房产更久。实际上,在昨天傍晚,当您拿着激光枪与那位客人谈话时,我已经找到了合适的代理替我执行一些重要投资。”
“我是不是可以这样理解,”罗彬瀚对着电脑摄像头赞叹道,“当我正和那东西拼命时,你还有心情去研究哪支股票会涨?”
“我还购入了一些其他证券。”
“有留给我的分成吗?”
“我给您找到了一处合适的训练地点,用于模拟测试和制造装备,就在旧工业区。交易已经进行到最后阶段,但不必把它挂在您的名下。我估计您明天就可以进入训练状态。同时我会处理陷阱的布置——这一工程的复杂性恐怕在您的估计之外。我会在您训练期间设法筹集后续的工程资金。”
“你坚决不跟我分享你的致富之道吗?”
“这么说吧——再多的金钱也无助于拯救您的灵魂,先生。您的救赎之道在我发送的工作安排里。”
“好狠心的女人!”罗彬瀚说。他拿出包里的创可贴,把电脑摄像头盖得严严实实,然后开始应付各方发来的问候消息。当他绞尽脑汁想着怎么敷衍南明光时,一个新闻弹窗在右下角跳了出来。他习惯性地要把这个溜进电脑的骚扰程序删掉,接着却看清了标题。这是一则关于多处海岸地区潮汐异常现象的汇总报道。他刚把鼠标挪过去,弹窗就自己变成了全屏模式,让他看清具体的地点与受害情况,还有报道发出的时间——几乎就是十分钟以前。
“我想,”李理说,“这可能就是您所提及的征兆。”
罗彬瀚无言地关掉弹窗。“嗯,第一阶段,”他过了一会儿说,“种在伴星上,影响不会像种在本土那么快,但结苞以后会有明显的潮汐变化,证明它开始引起灵场特征值变化。它是,嗯,是纪末之花里危害最大的那一类。”
“下一个阶段的特征是什么?”
“你只要在满月之夜抬起头就看得见了……啊咦?咱们的神话传说竟然是真的!因为桂花树的阴影已经从月亮边缘露出来了。”
“您估计两个阶段之间会相隔多久呢?”
“这我不知道。不同的品种差异很大,总之不会超过一年。”罗彬瀚笑了一声,“但……我估计那畜生不会给我们一整年的。他会把时间掐得刚好。”
“留在月亮上的朋友也会替我们争取一定时间。”
罗彬瀚只是摇头。“那花很难处理。老莫他哥告诉我的……没有合适的装备,他们对付它就像是要一个人徒手去拔光一整片竹林。而且那里有灵场波动,他要对付就不止是乖乖不动的植物了。”
“这更意味着我们应当周全行事。”
罗彬瀚没有提出异议。他已经自己试过了,并且差点就搞砸了,所以是时候轮到李理来安排了。他们必须耐心,必须压在进度条见底前最后那一小截上,才有希望准备得足够充分。
“我们要抓紧。”他只得说。
抓紧。这两个字在接下来的半个月中如魔咒般萦绕在他脑中。当他不得不坐在办公室里给文件签字,当他和南明光解释行政部的宫斗谣言是如何无风而起,当他甚至要跟周温行待在同一张酒席上嘻嘻哈哈,嘴里扯着那些狗屁不通的账目问题,他脑海深处一直有种持续不断的噪音,像坏掉的电风扇头在那儿嘎吱乱摆,扇叶却根本不转。他心里怒吼着我才没时间管你们这些破烂鸟事,身体却坐在开着空调的茶室里替来访的老董事倒茶。
他感到自己浪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给地狱的业火添柴,李理却能以绝对精准的记录表明,两周以来他待在公司里的总时长只有七小时零三分十二秒。他已经用伪造的医疗证明使旁人相信他得了较为严重的病毒性心肌炎,为此不得不在家修养,所有浪费时间的文件都由李理替他审阅处理;面对俞晓绒和石颀,他又假装自己忙得连家也顾不上回。实际上他却在旧工业区深处一个不见天日的工房里,读着些他这辈子都没想过要碰的设备说明书。
到了晚上,他几乎不再睡觉了,大部分时间都在“枪花”。他并没有费很大功夫就搞定了蔡绩,让这个周妤捡来的便宜小弟愿意配合他的绝大多数测试要求,虽然其中一些是纯粹的折磨,而另外一些则使蔡绩有机会给他一顿好揍。因为被迫等待的压力,他几乎有点沉迷于这种测试,直到李理叫停了他。
“这不是格斗训练。”她说,“我们只是想在压力环境下寻找对手的行为特征,不是为了加剧您的健康磨损。而且,您现在的协助者和我们真正的目标是很不一样的。最好不要形成固定的应对习惯。”
“我们到底什么时候开始?”罗彬瀚问。
“工程还没完成。”
“快两个星期了。”
“我正在指示施工团队加快进度。”
他知道李理真的已经尽了全力,全世界再没有哪个活人能比她现在做得更多了,而他搞不好只参加了其中不到一成的内容。即便如此,他们之间也变得越来越紧张,越来越容易起冲突。在又一次勉强收住的争执后,罗彬瀚不得不向她道歉,李理则把他们这种境况戏称为“电荷积累”:只要两边轻轻一碰,静电就会开始噼啪乱炸。
罗彬瀚本来也想说点什么来缓和气氛。他已经酝酿了一个关于学习成绩和眼前境况的自嘲玩笑,可是最后却说不出来,因为他真的有点身心俱疲了,连幽默感也进入了枯竭期。“不是针对你,”他只得对李理说,“你知道,是那些新闻的原因。”
有关潮汐与海洋的新闻在半个月的时间里渐渐多了起来。起初是李理从网络世界的犄角旮旯里搜罗来给他看,渐渐地就用不着她主动追踪了,连小容都会在试图发消息跟他修复关系时提一嘴大量鱼群自杀和快速升级的海啸。还有一回他去和审计师们吃饭,正好听见他们在讨论气候异常与近期海啸多发的因果关系。那个有糖尿病的胡经理援引了某个专家的看法,罗彬瀚挤着笑跟他碰杯,心里却想着去他妈的专家,坐你旁边那个实习生才是真正的专家哩!
第三个星期开头的一天,一艘货轮以离奇的方式遭遇了海难,但没有引起很大的关注。当天人们集中讨论的话题是“最亮满月”。世界各地的人都反应昨夜的满月看上去比平时更亮,简直有点刺眼,可又不是“超级月亮”。于是他们忙着为这件事找解释,从冲日浪效应一直解释到大气能见度的影响因素。
罗彬瀚抱着头坐在那个叫他憎恨欲呕的秘密工房里。“海难。”他说,“李理……天啊,那场海难。”
“我们不确定它是否真的有关。”
“你知道它是有关的。”罗彬瀚说,“风平浪静,没有遭遇其他船只,没有发求救信号,船上的人全没了。”
“昨晚的月相没有发生实际变化,亮度改变是一种集体错觉。我们也没有在月亮边缘找到多出来的阴影。还没有到第二阶段,先生。”
“已经有东西提前被招过来了。”罗彬瀚说,“这是……是有可能发生的。可能它还没有完全过来,只是一根触须之类的东西。但已经有东西注意到花了,等到灵场值足够高的时候,它马上就能过来。”
噩梦正在化为现实。从那个傍晚轻若无物的言语,变成了自他头顶慢慢压下来的万钧铁壁。第三个星期时他开始觉得这件事很荒唐:让他这么一个人去扛如此重负,简直就是试图用一根头发丝充当起重机的吊索。两个星期以前他所下定的决心也显得可笑起来,像个小学生在毕业纪念的时光胶囊里写下将来要拯救世界。
这件事不再是他和那东西的私人恩怨,不是他个人成长史里的精彩一页,或者一次打怪升级的困难关卡挑战,而是彻头彻尾的浩劫。于是他最后一次调动自己的理智,还有越来越摇摇欲坠的常识,对李理说了他可能早就应该说的话。
“也许我们应该把这件事公开,”他无力地笑着说。
“向谁?”
“向所有人啊。政府,媒体,互联网……任何会被卷进这桩倒霉事里的人,让他们在事情发生前有捍卫自己的机会。我难道还能比军队、炮弹和智库更有用吗?”
“一个有趣的推演结论。”李理说,“若您同时具备瞬间移动和一次性杀死多人的能力,再加以适当水平的智力与充分的情报,您大可以通过一系列巧妙的博弈彻底统治这颗星球。”
“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在回答您刚才的问题。是的,在应对具备上述特征的威胁时,您比此地全部的军队与热武器都更有用。”
“为什么呢?我身上又有什么东西?”
“您有我的协助。”
罗彬瀚终于放声大笑起来,笑声也是沙哑变形的。等他笑够以后说:“李理,你的原型准是个非常傲慢的家伙。她病死了怪可惜的。”
“我不过陈述事实。”
“那咱们就继续干下去吧。”罗彬瀚说,“但,如果这次我还是搞砸了——这次我准会把命也赔上的——而你又不愿去这世上最深最孤独的地方,那就再找别人去协助吧。任何想逃走的人,想尝试反抗的人,或者想发出求救信号的人。你就试试救走我妹妹,或者周雨,随便哪个无辜的倒霉蛋。把你的建议和傲慢都向他们施展去吧。”
“我现在就有个建议。我们在行动中彻底取胜,不必把这一荣誉留待后人。”
“我不能说我很有把握。现在我们俩的态度反过来了。我越来越觉得这件事办不成,你倒挺像个职业杀人魔的。”
“我的信心具有坚实而客观的基础:斗兽场已经进入验收阶段,现在您应该去亲眼看一看。”
于是罗彬瀚就亲自去了。往返行程花了一天一夜,但最终结果是值得的。此前他不过是提出了大略构想,而如何实现却完全依赖于李理的运作。他知道她在全球网络上冲浪,在资本市场里兴风作浪,还到处穿针引线组织人力,在道德与法律的边缘试探又摩擦,摩擦又翻滚……可他还是为那个地方震惊了,难以置信这是在三个星期里建出来的东西。
“你怎么做到的?”他不由地问,“这用的是我们这里的技术吗?”
“不会比一般市场标准先进超过三十年。”
罗彬瀚没再说什么,只是绕着边缘地带大致看了一圈,最后在岸边坐了下来。涛声将液压系统与引擎的嗡鸣轻轻掩了过去。“我在想,”他说,“荆璜那小子还挺放心我的。”
“这是在责备他让您落到眼下的处境?”
“不,我是说他竟敢把你直接丢给我。”罗彬瀚说,“他倒不担心我拿着你的匣子当球长?”
(本章完)
801 问吉(下)
时光如湍流急去,不与人分毫喘息。到临近月底时,罗彬瀚已不再因为煎熬等待而感到痛苦了。那不是因为工程结束而带给他的信心,而是他自个儿什么也不想了。在返回梨海室前的每一天,每个小时,甚是几乎是每个小时里的每分钟,他一直穿梭在这个没有墙壁与边界的牢笼里。他们始终没给它起一个正式的名字。李理有时把它称作"斗兽场"或"狩猎林",罗彬瀚却很不习惯这样叫,因为它在外形上不像其中任何一种。
"其实,"他站在临时立台上对李理说,"这地方让我想起门城。"
"原谅我没有看出相似之处。这里並不通往任何其他去处。"
"这只是一种感觉。你看看,这里似乎无路可走,实际又哪儿都能去。前提是你得受这里的主人欢迎。"
"特此提醒:此设施並不能达到最佳预期里的自由度。受到地基限制,我们最终能实现的可变路径有限——这设计最初是以超大型岩洞作为建造基础的。"
"我看得出来,但在这地方找不出你要的洞窟。好在现在也够用了,这玩意儿的运动规律至少要花半天才能发现,我们用不了那么久的。"
"您还是应该戴上防护头盔。"
"我们已经试过了,头盔效果真的不好,它会影响我找地板。而且你瞧,到了这种鬼地方,有没有头盔都一样。"
"那么您把所有编號都记住了吗?"
"记得比我的名字都熟。"罗彬瀚说,"这星期所有的文件都得由你来看了,到那个东西断气以前,我绝不会再往脑袋里装别的数字。我现在就是这地方的一部分了。"
他说到做到。在最后的日子里,他真的把别的念头都丟开了,好像把灵魂也拋进了不见天日的幽井里。他很少想起俞晓绒或石頎,儘管他已写好了预留给她们的道别信,动笔时他却无动於衷,不过是在完成必要的程序。他还抽空给周雨打了个电话,对方难得地接了起来。
"最近怎么样?"他问,"出差情况如何?"
电话彼端的声音並不像他想像中那么疲倦,仿佛周雨这趟出差反倒提升了生活质量。"还好。"
"你什么时候回来?"
对面安静了片刻,然后说:"还要一段时间。"
"回来后记得先请个长假。"罗彬瀚说,"我有点事情必须和你聊聊。"
"好。"
"……周雨?"
"怎么了?"
罗彬瀚一时想不出合適的託词。他疑惑地盯著手机屏幕上的呼叫显示,確认自己是打给周雨的。"你再说一句话。"
"你想让我说什么?"
"隨便说点什么……你觉得鱼汤应该怎么做才好?"
又是一阵沉默,久到罗彬瀚开始皱眉,接著周雨用他一如既往的语调说:"直接煮就行了吧?"
罗彬瀚全神贯注地分辨那应答的声音。他不可能认错,確实就是周雨的声音,也不可能会有人
预料到他的发问,提前准备出一份天衣无缝的录音来。他思忖了几秒,没想清楚自己究竟是觉得哪儿不对劲。他可能只是在杯弓蛇影。
"没什么。"他说,"嗯,你保重。"
"好。"
周雨先掛掉了电话。这或许就是他们之间最后一次交谈,可罗彬瀚没心思去多愁善感。他把这次通话引起的些微困惑也拋到脑后,开始埋头制定最后的引导计划。李理则叫来了她的工程团队,对整个设施进行偽装作业。罗彬瀚不知道她是用什么手法招揽了这些人,但他们看上去都很专业,並且沉默寡言,对自己手头的古怪活计不露半点狐疑。他从来没有和这帮人正式打过招呼,也不叫他们看清楚他的脸,只是远远地望见过彼此。经歷过这段时日的煎熬以后,他的好奇心已暂时熄灭了。隨便李理用什么招数搞来了这帮人吧,如果他们都是哑巴只会更妙,更不会叫周温行有机会提前防备。
其实他也不怎么担心周温行会来打探情报。这一个月以来,那东西都相当老实,长期处於李理可监控的视野之内。而罗彬瀚也並没叫他閒下来。一份普普通通的需要双休日加班的实习工作?那也太辜负了这畜生的本领。所以罗彬瀚把罗嘉扬那帮子狐朋狗友全都搂到了自己手上,给他们大开方便之门,叫他们用尽平生所学去给那东西添乱。他还一路挖掘了他们的朋友,朋友的朋友,朋友的朋友的朋友。挖到这一层时他已经有二十多天没觉睡了,以为自己再不会为世上的任何事物触动,结果却还是大为惊奇。
"还真有少年杀人犯。"他揉著眼睛说,"刚放出来的。多次蓄意伤人,致人伤残,杀了低年级的同校同学——真好,咱们现在就雇他去捅那个娃娃脸吧。"
"您该休息了。"
"我试过了,睡不著。我说真的,咱们就雇了他吧。让他把西瓜刀揣在身上,到宾馆门口等著,在眾目睽睽之下往那东西身上砍。"
"您知道这没有用。"
"我只想知道他怎么能一边装文弱一边应付这个。"
"很简单。他只需轻施巧力,使刀口意外落到别人身上。"
这就是他们绝大多数手段的核心障碍了。一切试图利用那东西的社会身份的计划,不管是给毒药还是车祸,最有可能倒霉的都绝不是周温行,而是当时在他旁边的人。罗彬瀚自己干得很粗糙,只不过从罗嘉扬的渠道弄到一点市场上禁售的除草剂,给那东西的生活添添料。真正把这事儿干得起劲的人是李理。
她以中毒机制为分类標准,把那些由陌生人递交过来的安剖瓶逐个分类,安排了先后次序,再用虚擬號码和罗彬瀚的声音教著罗嘉扬怎样操作。这些勾当罗彬瀚一直没空仔细问,但每次见到罗嘉扬都会发觉这小子瘦得厉害,眼神还有点神经质。他心底知道这不会成功,因此只向李理询问过一次具体情况。
"这不在於能否杀死他。"李理说,"这样做只为了更好地了解我们的目標是以何种机制存在。"
"你到底都给了他什么?"
"只给了几种类型:蓖麻毒蛋白,指向核糖体失活引起的器官损伤;两种配比成分不同的线粒体毒素,可快速引起心血管系统中毒;一种提取自眼镜蛇毒的膜毒素以破坏细胞膜;石房蛤毒素,可引起神经系统麻痹。"
"他都喝了?"
"是的。除了需要
接触血液的蛇毒——我叫您安排的人在酒店电梯里使用了一种微型注射器。"
"竟然还得手了?"
"让我这样说吧,当尖峰时段的电梯比平时更拥挤时,您是没法拒绝一个著急出去的人在您后背轻轻推一把的,即便他戒指上有根毫米级的小刺。"
"那结果如何?"
"请您继续练习。"
"你看吧,我就知道会这样。"
"有趣的是,大部分毒素对他是有作用的。"李理说,"尤其是慢性毒,在最初阶段能非常清楚地观察到中毒后的典型症状,其后三至二十四小时内,中毒症状又会完全消失。起效越快的毒素消失得也更早,而理论上能够快速致死的毒素则几乎是完全无效的,我观察不到任何症状。"
"这又说明什么?"
"我认为这里或许存在一种保护机制。允许他受伤生病却不允许丧命。"
罗彬瀚没再说什么。他抬头望了望天上盘旋的海鸥。"这些鸟,"他说,"它们可能会惹麻烦。"
"到行动当天它们会被驱赶到至少三公里以外。"
"我脚底下的东西呢?"
"核心设施内部的无菌环境不能保持很久,先生。我们会在您离开这里后进行最后一次清理。"
"你看著办。"罗彬瀚说,"你比我懂这个……其实我以前常常在想,为什么我们非要把冥纸给烧掉?"
"如果您在问的是传统习俗,人们相信这样能将它传递到阴世,使亡魂和神灵们得以享用。"
"我知道是这个意思,但为什么非得是烧掉?干嘛不把这些纸钱埋起来,丟进水里,或者乾脆供在牌位前面?"
"我可以从造纸业发展与丧葬文化变迁的角度向您解释如今这种习俗。不过我猜想,您心里有一个自己的答案。"
"我的答案是,因为这些冥纸不能有形体被保留下来。"罗彬瀚说,"隨便那些民俗大师怎么解释吧,可要是只把冥幣丟进水里,放到灵位前面,甚至把它丟进碎纸机,你就会觉得它的形体仍然在那儿,最终会落在臭水沟或是垃圾桶里,而不是真的去了阴间。只有火能彻底解决问题。它够直观,够简单,把这样东西从它原本的结构里彻底毁灭了,不留一点碎片,彻底不存在於这个世上了。这样一来,你才能真心相信它是去了死者的世界。"
"先生,这终究只是我们一厢情愿的信念。实际上它的物质残留仍在这宇宙之中,我们只能说它的存在形式发生了转化。"
"这本来就是信念的问题,对不对?"罗彬瀚反问道,"你觉得那个东西不能被杀死的现象到底算什么呢?难道这有任何一点符合物质规律?此前有人追捕他,有人使他受伤,但是没有人杀死他。这就成为了他的护身符——可他的的確確是会流血的。他有心跳,有呼吸,还对毒药有反应,那么现在我就要试一试。我要亲眼看明白他怎么从一堆灰烬和废气里活过来。如果他真的能,我就再烧他几百几千遍。我们可以专门为他开一个玻璃厂,让高温炉二十四小时烧他妈个够。实际上这样还正好,要是我们找不到办法解决月亮
的问题,没准还能去炉子前头烧纸问一问呢。"
李理的毒药测试最终止於放射性物质。使用这类物质自然既不合法也不安全,幸而她每次"测试"时总是有应急预案。当周温行微笑著把那杯饮料递给好奇的同事时,她启动了整栋大楼的火警系统,把整个楼层的人都淋成了落汤鸡,又一刻不停地催著他们下楼避难。混款之中,那名当天一直在楼道里抽菸的访客大摇大摆地走进无人留守的审计办公室,抓起罪证悄悄带走了。不消说,那也是她安排的人。
罗彬瀚对於她实现这一系列行为的具体手法什么也没问,而除非官方来找他约谈,他今后也不打算问。"你非用那种东西干什么?"他只是问,"用量安全吗?"
"我希望能藉助放射性追踪確定那些物质最终的下落。"
"但他这次把饮料给了别人。"
"是的。"
"他知道了?"
"不无可能。"
"别再做了。"罗彬瀚说,"咱们试得够多了。下次他要是到厕所里灌别人一口呢?"
李理同意了,其实他们本来已没什么机会再做测试。当设施开始进入偽装阶段时,罗彬瀚终於又回到了梨海市里。李理要求他必须休息,至少使仪容恢復到不至令人起疑的程度。於是他回到了秘密工房里,在废弃的制钉机与满地的昆虫粪便之间找到一处休憩之地。他终於能睡觉了,天王老子也别想再把他叫醒。
这一觉睡得很长,可质量肯定不大好,因为他做的梦又多又乱。似乎连八百年前的事儿都在他的梦里被想起来了:他坐在学校的操场上目送一艘飞船升空,莫莫罗走来问他怎么会愿意叫自己的妹妹报这种升学志愿,他只好解释说他原本是反对的,可当时他和石頎碰巧在国外,俞晓绒瞒著他就上了船。解释完以后莫莫罗还是默默瞧著他,叫他突然意识到这件事非常糟糕——俞晓绒是永远不会再回来了。可飞船已经走了,他只能先去和石頎討论一下该怎么办,於是他就走出学校,绕过那些白雾繚绕的河流与镶嵌在墙壁上的满嘴脏话的星星,走到一片不大认识的野地上。
那片野地似乎很美。春意犹如翡翠,四处是幽池与浮草,天地之间无垠无界,唯有云融雾漫,青绿滃然。途中他好几次想要停下来休息,但双脚却还是在往前走,因为他是来找东西的。虽然他不太確定自己究竟在找什么。有时他甚至感到自己是在同时寻找好几样东西,有时又断定只有一个目標。
我不怪她,他边走边这样想,但愿她也不怪我。不过两件事是没法同时成立的,因为你一次只能走一条路,你只能选择找一样东西……
他没有想清楚究竟在找什么,梦境便结束了。一阵手机铃声吵醒了他,使他满怀怨气地睁开眼睛。睡前他绝对已经把手机静音了,没有设闹铃,也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但四肢都已僵得发麻。由於怨气,他在一团漆黑里躺著不动,任凭铃声响了二十多秒。最后才扯著嘶哑的嗓子问:"李理?"
铃声暂时消失了。"我现在没有中止呼叫,先生。"李理说,"您最好还是亲自接听。"
"这最好别是劝我买理財的。"罗彬瀚阴沉地说,但他明白李理是不会拿这些烂事来折腾自己的。於是他摇摇晃晃地爬起来,去拿桌上亮得人眼花的手机。號码是完全陌生的,也没有推销gg的標记提醒。他接了下来,静静地等著对面先开口,可对
面的人也不说话,只能听见一阵急促压抑的呼吸声。他只得压著自己的声音问:"哪位?"
"是我……打扰你了吗?"
那声音听变形,可他还是一下就听了出来。"石頎?是你?你换號码了?"
"不是。我把手机忘在家里了。这是我弟弟的號码。"
石頎的声音也是压著的,像是在什么安静的地方悄悄打电话,可她声调里的颤动却和环境无关。"你最近还好吗?"她说,"这两周一直没有联繫。"
"我没什么大事,就是出差后生了点小毛病,弄得我够呛。你怎么样?"
"我也没事。只是……想著听听你的声音。"
她在通话中轻轻笑了两声,那笑声里的情绪却是乾涸的。罗彬瀚立刻察觉了那不祥的意味。"石頎,你现在在哪儿?"
"我在医院。"
"你母亲的情况怎么样了?"
手机那头寂然无声。他又问了一次,石頎才说:"她……她不太好。肿瘤又恶化了……她,她睡著的时候一直在叫痛……"
哽咽已经让她没法再说下去。罗彬瀚拿起手机,快步去门边打开了灯,又看了眼时间——原来这会儿已经快午夜了。"医生怎么说?"
"要看明天……明天的手术效果……他们说有另一个专家愿意做……"
"我现在就过去。"罗彬瀚说,"你今晚一直在医院吗?我估计得要一两个小时,快到的时候再打给你。"
"不,你别来了。现在时间太晚了……我只是想和你说说话。"她停了一会儿,然后说,"你的声音好哑。"
"吃那些抗生素吃的,等下多喝点水就行了——我明天会过去的。手术几点开始?"
"你真的不用来,医生说这种新型手术成功率比以前的高。"
"我到之前给你打电话。"罗彬瀚说,"我早上就过去,如果你和你弟弟走不开就把钥匙给我,我先开车去你家拿你的手机。这样你就不用自己跑一趟,后头要做什么都方便点。"
"你的工作不影响吗?"
"我都已经混了两星期病假了。他们还能怎么样?扣我的全勤奖?"
石頎低低地笑了一声。"手术要很久……你明天可以晚点再来。也不用带东西来。我估计她不会醒著的。"
"我知道了。"罗彬瀚说,"你今晚得休息了,石頎,否则明天你会受不了的。"
"嗯。我就睡了。"
"晚安。"
"晚安。"
罗彬瀚放下手机,盯著空荡荡的水泥地板看了一会儿。"李理,"他迟疑地说,"我……"
"倘若我反对您的打算,"李理说,"您根本就不会发现有这样一个电话打进来。"
"我们还有三天。&q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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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三天的预留是为了让施工团队完成偽装作业,不是给您断绝社交关係用的。我可以向您保证,我真心实意支持您这样做。"
"你还怪有人情味的。"
"这向来是我的决策偏好。"李理说,"有些人喜欢相信纵身一跃的力量,认为只消敢於下注和拋弃负担,就能凭藉奋勇度过难关。可若以我的看法,人通常在对自己信心不足时更聪明一些。"
"这是在点我呢?"
"我不过希望明天的行程会给您增加一些脚踏实地的考量。"
"我怀疑你又在翻旧帐了。"罗彬瀚说,可李理並不承认,他也只得置之一笑,离开工房去找个能简单打理自己的地方。他先把自己弄得像样了些,然后在天亮前悄悄回了趟家。米菲早已被他转移走了。家里只有俞晓绒和菲娜,正挨在同一个枕头上睡觉。当罗彬瀚站在床边看著她们时,俞晓绒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差点从床边滚下来。
"你简直像个鬼一样。"她说,"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才。"罗彬瀚说,"你要是困就接著睡吧。我回来拿几件换洗衣服,马上还得再出门。"
他进浴室好好洗了个澡,又仔细照了把镜子,彻底理解了俞晓绒对他的评语。他儘量让自己看起来整齐,但实在没法彻底掩饰过去。当他最终在医院里和石頎碰上面时,她既睏倦又憔悴,眼睛也已经肿了,可还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他。
"你这一场病不轻。"她说著,手在他脸上轻轻碰了一下,"至少掉了十几斤。"
"小病而已。就是折腾得人没什么胃口。"
"你脸颊上的骨头都要突出来了。"
"也挺好,据说颧骨高的人能当官呢。"
石頎轻轻地笑了两声。罗彬瀚问她拿家门钥匙,她只是摇摇头:"我弟弟已经去了……手术至少要四个小时,他往返来得及的。"
"你姨母呢?她怎么没来?"
"她上星期回老家去了……我外公在地里跌了一跤,她实在回不来。"
"那我先去买点吃的。我估计你们姐弟俩都没吃早饭。"
"我不饿……你陪我说说话吧。"
罗彬瀚还是去外头买了几个麵包,还有矿泉水和提神饮料,再同石頎一起去等候室里说话。他们先聊了聊这次手术的事,石頎把她了解的关於手术的信息都告诉了他。她看上去已比昨天电话里镇静了许多,还努力想表现出乐观的调子来,只说这次手术对后续的治疗很关键。罗彬瀚也没再追问,只拉著她坐下来,绕开一切关於疾病或灾难的话题,只说些近来工作里最无关紧要的事。
"你能想像吗?"他说,"那死丫头背后这样叫我。"
石頎只是闷闷地笑一笑,然后问:"你公司里的事都顺利吗?"
"就那样。大环境过得去,还能有什么不顺利的呢?"
"总觉得你的病和压力有关係。你是出差以后才生病的吧?这段时间很累吗?"
"工作嘛
,总有特别累的时候。"
"有什么工作比健康更重要呢?"
罗彬瀚不再说下去。他听石頎讲那些病房里看见的故事。健康就像是空气一样——她苦涩地微笑著说,拥有的人浑然不觉,也不会因此就认为自己幸福,可失去的人却会不顾一切地想要它。在病房里,有人会哭著求医生不要终止治疗,而家属却付不起永无止境的医疗费,只能劝他为子女日后的生活打算;有的病人再也无法忍受化疗的痛苦,在电话里对孩子叫喊出"我知道我死了对大家都好",她的丈夫就赶紧拿过电话,说她只是病糊涂了;不久前有个卖药的人不知怎么混了进来,向癌症患者的家属推销祖传秘方,有个老护士反覆告诫他们那是个骗子,结果还是拦不住有人花钱买了。
"真是够你受的了。"罗彬瀚说,"这里找不出多少能叫人开心的事。"
"也有可笑可气的事。前几天有个人来医院里闹,说他侄子的癌症是误诊,其实並没有病。"
"他是怎么知道的?"
"他说他找算命的算了一卦,说他侄子健康运势很好,能活到一百岁。"
"这事最后怎么解决的呢?"
石頎摇头表示不知道。当时闹得很凶,她不敢走到近处,只在她妈妈的病房里隔著门听。那人最终是被医院的后勤弄走了。
"你们以前也算过命。"罗彬瀚突然想起来说,"记得吗?有段时间你们女生总是拿著个纸蘑菇似的东西搞占卜。"
石頎有点茫然,似乎並不知道他说的是哪段往事。罗彬瀚只好儘量说得更详细点。
"有段时间我瞧你们扎堆拿著那个东西,"他回忆道,"拿草稿纸折出来的。有四个角,每个角都能打开。你们会拿著这个东西到处问人,要别人报数字,然后把它开开合合的,得出一个结果。我记得有一回你们玩这个笑得可疯了,给老班逮个正著。"
石頎终於明白了他在说的事。她一下笑了:"你怎么会管那个叫"纸蘑菇"?"
"那应该叫什么?"
"那是"东南西北"啊,你小时候从来没有玩过吗?"
"真没有。"
"有时候总觉得你也挺不合群的。"
"这是什么话,"罗彬瀚说,"我不过碰巧错过了这个。来嘛,现在帮我折一个看看?"
石頎笑著摇头不肯,说那是小孩子的东西。可罗彬瀚並不想她总记掛手术室里的情形。"来嘛,"他从包里翻出记事本,略过他用来记忆编號的那些纸页,撕了一页空白的交给石頎,"教教我到底是怎么弄的,再帮我算算这段时间运气怎么样。"
她实在缠不过他,只好把纸反覆折角,最后变出了罗彬瀚见过的那个四四方方的小玩意儿。然后她背过身,用笔在四个角外侧依次写下东、南、西、北,尖角里侧的八个面也写了字,罗彬瀚想越过她的肩膀瞧瞧她到底写了什么,她却用手掌捂著不许看。
"你看了就是作弊了。"
"我先看看有哪些签嘛。"
"有四个好的
,还有四个坏的。"
"我还以为你肯定会给我写八个好的呢。"
石頎故意不理他,只是放下笔,把四根手指插在尖角底下。"先说一个方向。"
"东北。"
"只能是四个正方向。"
"那就东边。"
"再说一个数字。"
"四十二吧。"
"那可有得数了呢。"石頎说。接著她就把那个小东西一开一合,嘴里慢慢地数著。他们把额头靠得很近,低头注视著它忽而横开,忽而竖分,写在角内侧的字跡也不断闪现又消失。她故意动作得很快,可罗彬瀚其实已经看清了她预备好的八种命运:身体健康、事业顺利、財运亨通、心想事成、苦尽甘来、有惊无险、化险为夷、小灾避祸。
当她数完四十二下时,他还是假装不知道池子里根本没有下下籤:"结果怎么样?"
石頎把东角露出来的字给他看。"心想事成。"罗彬瀚念道,"我最近运气不错嘛!"
"这个可做不得准的。"
"怎么做不得准?"罗彬瀚说,"我才不信外头那些算卦摊子上的呢。他们连我的名字都不知道。我瞧你这个再准也没有了。来吧,我这滔天的福气也分你一点。"
他把手搁在石頎额头上,假装要传功给她。石頎刚打掉他的手,他又假装要去看纸上写的其他内容。她立刻把纸揉成一团,藏进了口袋里。罗彬瀚跟她轻轻拉扯了两回,她终於忍不住笑了,隨即又用手挡住眼睛。
"会好的。"罗彬瀚把纸巾递给她,"事情会好起来的。我搞得定我的,你也搞得定你的。"
石頎一直默然无言。直到罗彬瀚要抽走她手里揉皱的纸巾团时,她才突然抓住他的手。
"你要照顾好自己。"她说,"要小心身体。"
那一瞬间,罗彬瀚想到了李理,想到她昨夜说的话,还有她昔日那股成竹在胸的傲慢神气。他开始隱隱明白昨晚那通电话为什么能被自己听见,但此时此刻他没有任何办法拒绝。无怪她这样一个赛博幽灵能指挥别人把放射性物质丟进奶茶里,那可能和金钱都不相干,只因为她確实非常清楚怎样摆布人。
"我一定会搞定的。"他承诺道,"运气在我这边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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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2 东游(上)
能在夏季入伏后还这么凉爽的日子已经很少见了。在罗彬瀚的记忆中,至少要往前翻***才能有类似的印象。但那时他的暑假还经常是在外地的山间或乡野度过的,所以那也不一定是梨海市的好天气。而眼下,冷热气流形成的暴雨已经过去,大部分云团却没散,阵阵来自海上的季风吹过,叫人油然生出奔向户外的渴望。
值此佳时,罗彬瀚终于从他这一场大病里痊愈了。他的气色虽还不见全好,然而兴致高昂,盛情邀请仍在进场期的审计团队去白羊市来一场海边三日游。这次招待是完全由甲方买单的,因此大部分审计员都很乐意。在一个多月的连续工作以后,他们瞧上去倒也没比罗彬瀚健康多少。其中有个别不识好歹的乙方还妄图抗拒户外团建,躲在五星级酒店的舒适客房里睡安稳觉,罗彬瀚叫酒店柜台直接把他们的房间给退掉了,只留了一间搁行李,三天后再重新开房。这下谁也跑不掉,除非他们愿意自掏腰包去外头住。
他还叫上了小容。本来没打算叫上这丫头,可南明光在动身去法国以前特意把他叫去谈了一次话,让他最近少出远门,至少不应该孤身出门,或者和不清楚底细的人一起出门。他这段时期的接连不顺显然已传进了南明光耳朵里,要不是南韵琼在一次胸痛引起的体检里发现自己确诊了恶性肺肿瘤,老东西绝不会在眼前这种氛围下松开握紧的五指山,把整个摊子甩给他,自己则连夜订了机票,千方百计要在进行复查前赶到独生女身边。
罗彬瀚亲自开车送他去的机场。当他见南明光始终一言不发,只在车上没完没了地抽烟时,他感到头皮上有阵阵揪紧的刺痛,那是轻微的罪恶感混合了呛人的烟味,正沿着感官神经钻爬进他的思维里。可是只要一想到最迟五天以后,南明光将会灰头土脸、邋里邋遢地坐在法国某家医院的候诊室里,对这一次彻头彻尾的误诊乌龙事件大发雷霆,他的头皮突然就不难受了,每个毛孔都十分通畅。送走南明光以后他立刻把自己关进办公室里,脑袋埋在身前,伸手紧紧捂住嘴巴,在无人之处尽情表达自己的伤心和惭愧。
「您应该清楚我们这是迫不得已的。」李理说。
「对,对。」罗彬瀚用手盖住整张脸说,「是不得已——我——我——我真的特别特别的难过——」
「您需要独处几分钟调节情绪吗?」
罗彬瀚使劲地张开嘴吸气,吐气,再吸气。「不用。」他缓缓地说,「我能憋得住——我的意思是,我能克制住,悲痛。嗯,悲痛。我这样对他,是,不得已的。我也很,为难。」
「或许您可以想想那位医生的立场。他帮助我们转移视线是冒了巨大风险的。」
「对,对。我知道。他可能会,会丢工作。」
「并且庆幸他得罪的并非本地豪族。」
罗彬瀚没有立刻应声。等他好不容易可以顺畅地说话了,这才回答道:「他没那么无聊,真的。我估计他也没有花时间打官司的心情。等复诊的结果出来,他马上就会回来盯着我——不过我确实很好奇那医生为何要帮你。」
「我自认为是很擅长说服人的,尤其在情报充分的前提下。」
「可你说服的人未免有点太多了。」罗彬瀚指出,「说到底你不过是个没有实体的电子幽灵。要是他们不愿意听话,你又不能顺着网线去把他们掐死。这世上真有那么多人在电子设备里藏着绝对不能见光的把柄吗?」
「用秘密威胁绝不是一个成功管理者该运用的最佳手段。」
「那你叫他怎么愿意为我们这档子事丢掉他多年的事业呢?」
「因为我能提供更好的机会。」
「怎么做到的呢?」
「您现在还是不涉入无关的商业事务为好。」
罗彬瀚只是摇摇头。他并非没有想过这些问题,实际上早在他瞧见那帮配合默契、纪律严明的家伙——却只被李理极其随意而笼统地称之为「施工团队」——他就很清楚这不是能在短短几天内随便撒上几笔钱,就能从庄稼地里自动摇出来的班子。这帮人职业技能娴熟,严格遵守安全规范,不趁机偷工减料,甚至在短暂的休息时间里也不会随便说话,那时他就明白这肯定不是一笔简单的市场交易,因为这根本不是现代市场里无比松散的雇佣劳动关系能够正常达到的组织度。这得使上人脉、经营、权力,或者别的许多东西才能办得到。这就是为什么他在放出李理前从未料想过她有这样大的本领。因为李理终究是一组没有形体的数据,而在他印象里,网络数据在这个星球的人类社会里尚且只覆盖了部分领域,通常还是不怎么危险的那部分。
要么他的这个观点从根本上就是错的,要么李理运用了某些更不寻常的手段。她不想让他知道只能说明这些手段很可能是不大光彩的,会叫他在那座斗兽场里步履迟疑,头脑紊乱,输掉这场本来就胜算不大的战役。她显然很希望他保持对任务目标的绝对专注,他自己也一样。
于是,他假装不知道这里头或许有别的代价,把它们全交给李理去应付,然后告诉自己这些事现在都和他没关系。目前他在这方面保持得不错。只有很少的一些时刻,当他的精力枯竭,意志也薄弱的时刻,他会想起蔡绩的故事。他会不由自主地做起白日梦,幻想等他搞定了周温行,过上了最安生最无聊的日子以后,突然有一天会有个面目模糊的陌生人在午夜时分打碎他卧室的窗户,拿枪指着他的脑袋,向他揭示一桩他从来不知情的罪恶,然后宣布要对他实施复仇。那也不是完全没有道理,既然罗嘉扬干的好事会报应到他头上,李理为了消灭周温行而采取的行动当然也有他一份。
他很快就丢开了这些幻想,不,是狂想。其实没有任何证据说明李理干了什么超越底线的坏事,一切不过是他自己的疑心深重,捕风捉影。于是他闭上眼睛,专心去想南明光回来时的样子。看那老东西吃瘪准会是件非常搞笑的事,如果那时候他还在的话。
「我们得想个办法。」他说,「弄个证明什么的。如果我回不来,最好叫他知道这一切跟我们认识的人没关系。他真正该小心的是天上的事。」
「您希望我将真相告诉他?」
「你自己看着办吧。要是你觉得那老家伙有救世主之姿,把我的枪和匕首给他也成。」
「我恐怕这不太合适。」
「别小瞧他。」罗彬瀚说,「他才不会被你吓着呢。那老东西可懂这一套了。据说他年轻时是个什么理科状元,还专门搞过什么机器人小组。」
「我们暂时不以您的落败为前提去做计划,好吗?」
「少来了,你肯定早背着我想过。」
李理始终不在这方面的话题上搭理他,或许是不希望给他留下太多「如果我这次死了」的想象空间。罗彬瀚也并不是真的对这事儿特别悲观。他什么也不想,更懒得去问她有没有估算过胜率之类的。估算一场生死决斗的胜率就像考完试后再去跟周雨对答案那样无聊——既不能避免事情发生,也无法使结果变得更好。
这已经是他出发前的最后一个下午了。他没有再去和俞晓绒或石颀告别,搞个什么决战前的最后温馨回忆。一方面,这么做太刻意了,俞晓绒事后肯定会起疑的;另一方面,他确实跟石颀保证了要把自己的事情搞定。当她母亲的手术顺利结束时,他们几乎是依偎在了一起,害得她赶回来的弟弟颇为尴尬。但那已不重要了。她眼中闪烁着泪光,是因为一切都进展得太好了——手术非常成功,或许能多给她母亲带来两三年不算太痛苦的生活,而后的治疗计
划则要走一步看一步。这结果可能算不上是皆大欢喜,但对他们熬过那一天是很够用了。石颀抓着他的手,一遍遍地要他也别出事(她是怎么知道的呢?或者只是纯粹的直觉?)。罗彬瀚也保证他不会有什么事。他已决心要全胜。而既然要全胜,事前总想着战败的事难免会破坏他的好运气。
罗彬瀚觉得自己必须保持这种心态到最后一刻,否则就很容易干出蠢事来。于是他决定不把这最后一天当成什么特别的日子。他将办公室里的门锁死,把按摩椅搬到窗前,一边喝茶一边晒太阳。这几天的天气太好了,叫人觉得不趁机晒晒太阳实在浪费。而且今天是星期五,可能是一星期里最振奋人心的日子,就连远方马路上芝麻粒大小的行人瞧着都很开心。或许今天整个世界只有南明光不开心。罗彬瀚拍拍胸口,对自己说最多也就是五天而已——那正是老东西逼着功臣们提前退休的报应呀!这就是冥冥之中的因果循环,他万万不能***去妨碍南明光的修行。
他说服了自己,继续心安理得地喝茶。窗外的天是种浓得快沁出汁液来的宝石蓝色,云层都被建筑物挡住了,唯有偏远角落里露出一只挂飘带的大型热气球,可能是某家商场的广告宣传物。它鲜红的色泽在蓝天底下显得特别可爱,飘带上还有字,但在罗彬瀚的位置上看不全,只能认出有「东来」这两个字。是什么东来呢?紫气东来?福气东来?不管怎么样,他心里觉得这算个好兆头。
「东沼岛,」他把茶杯凑到嘴边,「可我在那岛上没看见有什么沼泽。他们干嘛起这么个名字?」
「严格来说,我们之中您才是真正的本地人。」
「我是梨海市长大的,又不是在白羊市。那地方只有大老远来的人才爱去——游游城市嘛。」
「那么,至少您该听说过古代将军在沼泽里迷路的故事。」
「你是说白羊市名字由来的那个故事吧?有个将军带着部队在沼泽迷路了,按放羊老头的指点翻过羊背,然后发现时间过去了五百年。」
「是的。按照我搜索到的情况,"东沼岛"有着相同的传说来源:当将军翻在羊背上时,他远远地望见沼泽东面还有一个小岛,岛上云雾缭绕,隐约看见耸立的高楼与盘旋的复道……」
「高楼上还有两个男人在决斗呢。」罗彬瀚说,「一个拿着激光枪,一个爪子像死人。」
「您依然坚持他有一个完全不像狼人的原型,对吗?」
「没错。而且说实话,我还对他的真面目有那么点好奇。他要是肯在死前给我来一段回忆杀就好了。」
「我的意见是:如果他想给您展示生命最后的回忆,您应当充分利用这段额外时间把他丢进最近的焚烧模块,然后尽可能快速地撤离核心设施,而不是尝试和他谈话。容我直言,您每次和他交谈的结果都不能算是很乐观。」
「咱们走着瞧。」罗彬瀚丢开茶杯,「我早晚叫他主动把嘴套子戴上。」
「还是请您别在他面前提起我们的终极目的地。」李理说,「如果您还记得,目标尽管不具备严格意义上的读心术,却很可能识别出您在何时何地抱有强烈的敌意。他同样可能注意到您提起东沼岛时发生的心理变化。」
这是个有些道理的提醒,因此到第二天坐上开往白羊市的专车时,罗彬瀚主动拉着小容坐到了最前边,跟坐在最深处的周温行一句话也说不上。他也向小容讲了那个白羊市名字由来的传说,自然删掉了和「东沼岛」有关的部分。
他这样做并不怕引起任何人的疑心,因为「东沼岛」这三个字从未出现在他们旅行安排里,就连本地人也未必能叫得出来。大部分人认识的地方叫做「东偃岛」。自白羊市的渔舠湾往东,那一小串列岛都林木秀美,
峰岩峻奇,或者有宝石色的艳丽玻璃沙滩,或是在岛山中的古庙幽祠里藏了名人留赠的字画诗文。还有已然投入旅游业怀抱的渔村,那里的渔民早学会了怎样应付大惊小怪的旅客,也和三令五申的管理部门达到了平衡,因此罕见再有把外地游客放到海上索要小费,或是把本地常见鱼卖出十倍高价的现象。
这些都是十几年前的回忆了。那时罗彬瀚自己还得穿着印花衬衫和深蓝色卡通拖鞋,亦步亦趋地跟着大人们来。岛上的渔民带给他的印象很不好。他们黝黑粗糙或带有纹身的皮肤;报价讨时假装热情却暗藏冷漠的声调;还有当钓鱼新手们满头雾水盯着空荡荡的鱼钩,搞不明白鱼饵怎么就被吃光了时,他们那种不动声色的嘲弄的目光……那些半遮半掩的恶意对一个小孩来说实在不好应付。
但如今情况不同了。时代变了。人也变了。渔民中有更懂得新时代的年轻人。他们也上网,不知怎么其中的几个竟然为李理工作。当罗彬瀚困在「斗兽场」里时,他们偶尔会驾着电动船来给他送水和食物。他们的外表还是渔民的粗犷,然而目光精明,笑容狡猾,并不打算靠着把几瓶矿泉水十倍价卖给罗彬瀚来发财。他们不像李理的「施工团队」那么守纪律,会不动声色地打听那座尖铁塔是用来干嘛的,但也足以刷新罗彬瀚对旧渔村的印象。现在这里是真有些生意人了。
但,比渔民的变化更重要的是,他自己也变了。他已经是个大人了。那种曾经令他害怕的故作热情的虚伪腔调,那种不动声色暗含嘲弄的恶意目光,现如今也同样会出现在他自己身上。人很难去害怕那些自己熟悉的事物,更何况他还身怀利器,又颇具家资,比渔民有更大的本钱去干更糟糕的烂事。他的骨头比幼时更坚固,血液却比幼时更冷,头脑中已渗入孩童们常常视若无睹的阴暗色彩。他自己就是他小时候会害怕的那种人。并且,他还要再进一步——渔民们的手段不过是为了要赚取钱财,他来此是为了完成一场谋杀。
车轮碾过通往白羊市的公路。这条路他曾经开车带着莫莫罗走过,一起去生态湿地送别寂静号上的其他人。在途中他们谈起白羊市的传说、纪末之花和糖瘾,直到最终再也无话可说。而现在车厢里满是他的笑声,与实习生们兴致勃勃滔滔不绝的谈话。
「传说是这样的,」他不知几遍讲起了那个老套故事,「有个迷路的将军,被沼泽里的老人指点,要翻过白羊的背……」
坐在他后头的是那个风格干练、喜欢跳舞的方姓女孩。罗彬瀚在初次会面时就先和她打过招呼,然后才轮到他在糖城认识的老朋友。如今他已记住她的全名了,起得也挺有趣的,叫做方秾。她是个喜欢在户外活动的人,对这次旅游的态度也最积极。眼下她把胳膊搭在罗彬瀚座位的靠背上,半是主动捧场半是自己来劲,很有兴致地聊着东偃岛的故事。
「那将军在羊背上朝东望,」罗彬瀚说,「看见东面海上仰躺着一个巨人,就管那里叫东偃岛了。」
「那云珠岛呢?」
「呃,那将军在羊背上朝东望,看见东面海上漂浮着巨大的宝珠——」
「怎么老是这个将军!」方秾挥手笑着,「跑到哪里都有他的份。他到底在白羊背上看到了多少东西?」
「要不然怎么会花了五百年?」罗彬瀚说,「你当他一直在羊背上睡觉?」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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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3 东游(中)
第一天的旅途很顺利,大可以说,像旅行社最爱发的虚假宣传画上描绘的那么顺利。他们没有急着出海登岛,而是先游览市区里的景点,但不包括郊区的湿地。数起来都是些老套透顶的东西,像海底世界或博物展览,还有几座规模不大的古园林。若要较真,这里头没有一样是真正新鲜的,是在网络视频或艺术画册上见不着的,然而当天的氛围很妙,每个人心情都好,精神也还不太累,随便说点什么都能惹来大把笑声。虽说有太阳,好在风不是热腾腾的,触体湿凉,也让看出去的全部风景都有种油画般鲜艳又柔和的质地。
连罗彬瀚也觉得很有意思,因为这一天的白羊市看起来怪陌生的。他想着许多日常看惯的事物一旦被放进画框里,或许都会变得陌生起来。但他很难和别人诉说这种想法,因为除他以外的竟然都不熟悉这里。他在途中和每个经理都聊过天,发现尽管他们的事务所办公楼就在蜗角市,团队里却没几个真正意义上的本地人。没有谁真的在白羊市长大,至多在邻近城市里生活:方秾与另外两个实习生都在蜗角市长大,两名经理在梨海市念了大学和研究生——当然,还有一人自称在梨海市念过书,正是他那爱搞音乐的好学弟。
他不去想这个人,整个旅途中几乎都忘了这个人存在,因为眼下还不是时候。正如李理向他提醒的那样,狗总是有办法分清楚来者是否不善。他不能只是表面上演得像,还得真情实感地沉浸一回。于是他到处抓人聊天,和男生们讨论了几回球赛,和小容讲了讲十年前白羊市失业潮和老板欠薪跑路的风波(他就是故意的,没错),当然还有健谈的方秾。她家境好像不错,对眼下这份工作也并非真的很看重。因此一等跑出了办公室,跟罗彬瀚在车上多说了几句话,她仿佛就忘了这是该小心应付的甲方,兴高采烈地打听起游艇的事。
“我之前是想过去游艇俱乐部租一艘的。”在出发去港口的途中罗彬瀚说,“梨海市就有这种俱乐部,可以让人租游艇自己去江上玩。但我最后还是觉得没什么意思。市区附近的水道太窄了,又到处都是高楼,其实没多少能玩的。除非你真的特别特别喜欢钓鱼。”
“那我们能在这里拥有游艇吗?”方秾笑嘻嘻地问,“这地方可以冲浪吧?”
“你干嘛不去试试水上摩托呢?那可比游艇有趣。”
“真的?这里有吗?”
“有啊,还挺热门呢。”罗彬瀚有点纳闷地问,“你以前从来没去玩过?你不是就住在蜗角市吗?”
“我大学是在外地读的嘛。只有节假日才回来,蜗角市那里又不靠海。”
“干嘛跑那么远?我们这儿也有好大学啊。”
方秾只是笑,看来这是她自己的秘密,或许因为家庭,或许因为志愿,罗彬瀚并不真的想知道。他转而谈起蜗角市的情况。
“几周以前我去那儿出过差。”他说,“还是老样子,感觉再过几十年也不会变。青砖头路、梧桐和油松林、鹅黄色的砖头房子……”
“成堆的私人小作坊。”方秾接话说,“盗版时装、盗版名牌鞋、盗版卡通周边、盗版和古籍、用玻璃做的假宝石——”
他们一起闷声笑起来,这是为了不让另外两个来自蜗角市的实习生尴尬。
“但你们那儿挺适合生活的。”罗彬瀚补充说,“真的。空气不错,绿化很多,交通不堵,尤其东南郊区的公路建得特别好,高楼也很少,只有林场和小院子。过了凌晨还有路边的烧烤摊,行人看起来也都挺悠闲。而且房租便宜,还搞了一堆税收优惠——不然你们也不会把事务所搬到那儿去了。”
“但是没有工作机会呀。”方秾悄悄地说,“不然我怎么来这里受苦?”
“你可留神了噢。”罗彬瀚指了指她坐在后头闭目养神的组长。
傍晚的时候他们抵达了港口。一只半新不旧的小型游船已经等在那儿,驾驶舱里坐着个穿拖鞋刷手机的年轻人,胳膊上有片不知道是泥鳅还是黑龙的刺青。罗彬瀚认得他,但却假装不太熟悉地朝他挥手,问他是不是陆津找的人。年轻渔民摘掉耳机,帮着司机把他们的行李搬上船。罗彬瀚两手空空地晃到驾驶室里,打量那些仪表与指示灯。
“这几天情况怎么样?”他随口问,“船在海上好开吗?”
年轻的船主告诉他情况还不错。罗彬瀚就点点头出去了。他走到客舱,余光瞥见周温行正独自坐在船尾,眺望逐渐消失的港湾与楼厦。他立刻把眼光转开,走到最靠近船头的位置。小容一看见他来就殷勤地挪出空位,让罗彬瀚不好再去找其他人说话。他只得在那个适合观看水景的位置坐下了,两边又是小容和方秾——这和他要跟所有人保持平等距离的计划不符,但眼下也不算什么大问题。
她们观望着海,口中讨论的也是海。海啸。海平面上升。气候异常。世界末日。罗彬瀚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她们也是用漫不经心的语气在谈。是的,近来的新闻常常在说海洋的问题,但那只是存在于新闻里的事,似乎离办公室与公寓楼里的生活很远,甚至离海滩度假岛都很远。潮汐是有些异常,但并不影响他们在晚上入住海边民宿,享用民宿主人拿手的鲜鱼馄饨与海鲜饭。到了凌晨四点半他们还是照样可以起床去赶海。
他们互相提醒着定好了闹钟,然后到各自的房间里休息。罗彬瀚早已用金主特权给自己留了一个最靠近出口的单间。他在房间里无所事事地抽烟,浏览最没营养的八卦新闻与宠物视频,学着怎么辨认不同熊猫的脸,最后拿铅笔在记事簿上画自己最想要的墓碑形状。他给自己想好了第三种比较贴切的墓志铭(“我要狼人死。”),然后合上记事本看了看时间。凌晨三点了,他一点也不想睡,于是打开房门,沿着卵石甬道穿过草地,一直走到抛石防波堤的顶部。
防波堤整体上算是斜面式的。前半段的十字状堤石整齐有序,犹如墓碑层层林立,近海处则坡度忽缓,乱岩叠堆,怪态嶙峋。黑色的海水在岩缝间时涌时现,直至消退到下一圈石堤。
罗彬瀚估算着大致方向,然后侧身往他认为的东面望去,想在汹涌动荡的潮面上找到类似尖塔的痕迹,但最终只看到一点点黄豆大小的陆地。那可能是云珠岛或杨山岛,但不会是东沼岛。现在的距离还是太远了,并且形状也不对。
“如果您愿意继续这样站上两个小时,”他口袋里的李理说,声音在呼呼的海风里显得很模糊,“您唯一能在那个方向上发现的新事物是一轮初生的朝阳。”
“嘘,”罗彬瀚说,“闭嘴。说好了你这段时间不讲话。”
他在脚下的湿地里发现了一枚贝壳,曾经住在里头的软体动物当然已经不在了,留下来的不过是栋空房子。这根本算不上是放生,但他还是把它拾起来,远远地丢回海水中。去吧,他心想,眼前就是世间最宏伟最深邃的许愿池,而他抛下去的乃是人类历史中最原始最古老的货币。
假如石颀真的具有占卜师的天赋,他这一场战役就没有不赢的道理。他要获胜,而且不能是那种得不偿失的惨胜,必须得是全胜,为此付出点别的代价也值得。正当他沉思这件事时,耳中捕捉到后方草地上的簌簌声,有人摸黑走了过来。
最初的一瞬他脑中闪过周温行的名字,然而在真正回头以前,他心里就知道不是。因为那人夜间行进时发出的动静笨拙又凌乱,毫无夜视者的从容灵巧。他转身细看了几眼,发现又是方秾。她是穿着民俗里的拖鞋出来的,头发也蓬蓬散散,并非梳洗后等待出发的状态。而且她大约还没醒透,连草坪上的石子路也找不见,竟然一路跨过灌木丛走上防波堤。罗彬瀚好心地拿手机里的手电筒给她照明指路,省得她一脚踩空滚下去。
“突然睡不着了?”他等方秾走上来以后问。方秾揉着眼睛点头。他又说:“还有快一个小时呢,你可以再躺躺。”
“不,我不能再睡了。这会儿要是睡倒,再过一个小时可真的起不来了。不如吹吹风醒了好。”
海边的夜风是够醒神,但也有点危险。罗彬瀚能感到气流从后方呼呼地穿过他的脖颈,轻微却持续地把人朝黑暗的海面推搡。他转转脚跟,往后站稳了些。
“这是你的第一份工作?”他随口问。
“对。不算大学实习的话。”
“那么,第一回正式上班的感觉怎么样?”
“不好。”方秾一本正经地说,“我发现学校里教的东西简直都用不上。”
“你以前读的是什么专业?”
“生物化学研究,然后研究生转了金融。”
“这就不奇怪了。”罗彬瀚说,“放心,你会习惯的。我还读的商科呢。”
方秾嗤地笑出了声。她倒是一点也不拘谨。罗彬瀚不禁回想他们前几次见面时的光景,有点疑惑她的态度是否过于自然。可这也是说不准的,世间确实存在这种人:办公室能把架子端得好好的,一到团建场合就开始人来疯。
他的狐疑正自幽暗处慢慢上涌,可方秾并没察觉,只是一边拨弄拂面的头发,一边无所用心地望着暗潮汹涌的海面。
“你说我们有生之年会看见世界末日吗?”她忽然问道,“像是世界大战?或者冰川融化?极端气候之类的?”
“你晚上睡不着就是担心这些?”
“那倒不是。但……新闻上说最近海啸多发。”
“怎么?怕我们这几天碰上海啸?”
方秾又端详了一会儿海面。“不像。”她承认道,“不像会有海啸的样子。不过,大灾难到来前的人们也经常以为一切太平。”
罗彬瀚侧目看了她一眼。他没问过这些实习生的具体年龄,可考虑到这是她离开学校后的头一份工作,无论如何她都应该比他小好几岁。
“你见过什么大灾难吗?”他尽量不让语气显得有揶揄讽刺的味道,而只是纯粹的好奇,“让你这个年纪就觉得人生无常?”
“那倒不是。不过我父母都是医生。一个急诊科的,一个肿瘤科的。事故和死人他们都见得很多,有些人进来的时候还能喊着要水喝呢,等你一扭头时却发现这人已经死了。”
“啊,”罗彬瀚说,“难怪你放弃了生物化学。”
方秾又笑了。“对。就是这么回事。”
“也不考虑学医了?”
“当然不考虑!”
“我还以为会有些什么家学渊源呢。”
“我父母的家学渊源就是叫我照顾好自己。”方秾说,“怎么舒服就怎么过,反正到头来都是一样。”
“他们对你的婚姻和后代就没要求?”
“完全没有。”方秾说,“我猜他们已经看够病房里会发生的事,所以也就认命了。”
罗彬瀚冲着海面笑笑,心里想起的先是石颀坐在候诊室里的样子,继而才是周雨和他那脑科专家父亲。“我认识的学医的都挺古怪的。”他说,“总不能是所有的医生都这么古怪吧?”
“看个人情况吧。我觉得这种事没什么普遍规律。”
“最好是没有,”罗彬瀚说,“因为我弟弟也跑去学医了。”
方秾微微偏头掠了他一眼。那可能根本就是无意之举,但罗彬瀚就是抑制不住升起的疑心。他从来都没有和这些审计员谈过自己的家庭私事,可在夜幕掩护下,方秾的眼光里未免有太鲜明太具体的诧异,仿佛觉得他不应该提起那个继母生的弟弟。
“祝他好运吧。”方秾耸耸肩说。
“这会儿风好像有点大了。”罗彬瀚说,“你穿得太少,还是先回屋去吧。我想在这里抽根烟。”
他掏出打火机假装要点火,方秾在被迫接触二手烟前果断地转身走了。罗彬瀚自后方目送她的背影,暗暗留心她修长的四肢与健美的体态。当然了,她的身材原本就是整个审计团队里最好的,自称是个舞蹈爱好者,可她跳的肯定不是那些上台前需要严格控制体重,连一点多余的体脂都不能留的舞种。她的手脚曲线都匀称且结实,动作果断有力,说是跳健身舞练的固然合理——说是个格斗高手也行得通。
他一直盯着对方走进屋门,然后才把打火机放回口袋里。
“李理,”他说,“你觉得……”
“您之前要求我不说话。”
“别那么斤斤计较。你觉得方秾这个人可信吗?”
“就我调查的结果,这位女士刚才向您透露的一切信息都属实。”
“她今天跟我说的话有点多了……只是因为出来玩很开心?”
“容我向您提供重要的补充信息:这位女士长期持有的一支股票于前日成功解套。”
“倒也合理。但她刚才多看了我一眼算什么意思呢?”
“您不妨往积极的方面想。例如,她对您怀有某种程度的欣赏之情。”
“你有没有注意到我超过十八岁很多年了?”罗彬瀚说,“我已经震惊地发现这个世界没在绕着我转了。真要有一个女孩的眼神里对我有想法,我自己能分辨出来。”
“我不曾想到您这样敏锐。是在花鸟市场里学会的?”
“闭嘴。”罗彬瀚立刻说。
李理暂时放过他了,但罗彬瀚心头仍积着一丝阴霾。他最近是很疑神疑鬼,但那并非毫无缘故。他要干掉周温行,既为了自己的安宁也为了让整个世界清净,可即便他成功干掉了周温行,那也不代表月亮上的问题能就此消失——他们只能赌这件事还有别的解决方案。也许周温行会有办法把他自己种上去的东西薅下来,或者……要靠他那个至今还未现身的同伙。
这是完全说得通的。那个人既然懂得如何制造出罗得这样的怪胎,也很可能懂得如何采取更合法更常规的操作,比如应该怎样拿起一台隐秘的星际电话,去给他们既淳朴又可靠,从来不爱搞去农村化活动的地主老爷——即无远基地或其附属分基地——打上一个痛哭流涕的求救电话,叫他们赶紧带着除草剂或野生动物保护笼过来。只要能打通电话,罗彬瀚估计他们是愿意帮忙的,即便不是出于慈悲,至少也还能拿荆璜或法克的面子蹭上一蹭。
然而,直到他登上旅行车时,李理还是没能找到这个人,或者至少找到一个嫌疑人。这令他们的计划平添了几分不测。尽管他认同她的观点——此人即使真的存在,其直接威胁性也不会比周温行更高——但那也不过是他们一厢情愿的揣测,而谈不上是严谨可靠的推理。你究竟能跟这样一群超自然的怪物讲什么道理呢?即便他们蒙对了,这个同伙确实不像周温行一样难对付,可他、她或它只要在他们实施计划时随便插上一手,那也够他们受的了。他们不能冒这种风险,因此一切可疑的人,甚至是动物,在他们行动当天都绝不能接近“斗兽场”。
现在他们还是没有嫌疑人,也没有谁试图接近那座被遗忘的小岛。到了眼下这个关头,罗彬瀚不得不意识到最有能力接近东沼岛而又完全不受李理安排的,正是他亲自带来的这一帮人。
他在日出前最后的黑暗里静立了一阵。“你真的确定她不是吗?”
“就已知情况的评估结果,她的嫌疑程度不会比令妹更高。以及,我会告知相关行动人员保持注意,在行动期间密切监视目标以外的所有同行者。”
罗彬瀚再没说什么。他是不应该再放任自己的多疑了,因为李理才是掌握信息最充分的人,她的判断自有她的道理。而且,说实话,他倒宁可周温行的同伙是方秾这样一个具体的人,有血有肉,会说会笑,能沟通能谈判也能威胁,简直就是通情达理。
天亮了。在民宿里的人陆陆续续地醒来,顶着开始转向的海风走上防波堤。色如炭火却浸彻湿寒的太阳慢慢浮出海渊。潮水已衰落至低处,他们将去赶逐其尾。
感谢@achibo书友的盟主打赏。
804 东游(下)
快到中午的时候,大部分人都睡着了,为下午坐船去云珠岛而养精蓄锐。罗彬瀚悄悄地走出来,在民宿门口的树荫下碰见个抽烟的男人。这人叫施禹力,大约已经有几年资历,是罗彬瀚“生病”时加进来的,补在胡经理手下做事。
这人的性格比较闷,来得又晚,和罗彬瀚还没怎么说过话,最醒目的特征是额头上有三道横皱纹,只要眉头一用力就会分外显眼,仿佛天生就是个愁苦命。罗彬瀚还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上有枚黯淡发绿的金戒指。
施禹力看见了他,很快从地上站起来。“罗总。”
“我出来透透气。”罗彬瀚说,“施老师想家里了?”
对方拘谨地笑了笑,额上的横纹一下子显露出来。“抽根烟解解困。”他说。
“试试我这根。”罗彬瀚说,掏出自己的烟盒,“这个月你们够辛苦的。我听财务部说票据的账目数字有问题?”
那三道横纹更深了。施禹力略显匆忙地跟他解释这问题的责任不归任何一边,只不过是因为法规又变了。负责向他们承兑的银行信用等级不能再叫他们保留原本的坏账准备率了。
“我好像是听财务部提过。”罗彬瀚随口应答着,“可这会叫账面不太好看吧?我们也是那几个银行的老客户了,难道互相还不够可信?”
“新法规已经定死了银行等级,这实在没办法。”
“如果我们想办法让银行出具证明呢?像是保证书之类或者历史承兑记录之类的?”
施禹力额头上的皱纹已深深刻进肉里,活像是炮火阵地上越修越深的防御工事。“这……”他努力寻找着措辞,“风险很大。”
罗彬瀚觉得烟雾弹已经打够了,再继续作弄这个人可就真有点不够意思。“那就这样吧,”他放过了笼门,“最终数字过得去就算了,实在过不去我们就换几家大银行合作。”
施禹力松了口气,终于开始抽那根在他手上烧了好一阵子的烟。罗彬瀚笑着说:“这算什么大事?说穿了不过是在折腾人,磨些形式上的功夫罢了。如果这点事就算最大的麻烦,我们倒要谢天谢地了。还有什么别的问题吗?”
“总部资产上的大头暂时就这个。别的部分要看其他经理怎么了说。”
“实在辛苦你们了。”罗彬瀚说,“之前南总也和我说应该给你们放个长假的。反正我们这边其实也没那么着急。我就说光是改内控就有得费时呢!何必那么死赶着把报告全出了?到时候情况又变了,旧的全用不上,白叫你们在这儿干熬,财务那边也是两头忙。还不如先叫你们歇歇,等这边把已有的理出了头绪再来。”
施禹力只得陪笑,他在这件事上显然没有一点决定权。
罗彬瀚假装自己考虑了一会儿,然后又笑说:“这事儿我去跟我们财务部的泠老师说吧,叫她再去和你们的卫老板说。到下周做完就先停一停,让你们好好放个长假。该回家的就回家,该准备考证的也得准备考证不是?证书考试时间又快到了吧?成天蹲我们这儿可没时间学习。施老师有空也帮我问问其他老师,看到时候怎么安排撤场,要不要给你们安排车。还有资料,该留的就留我们档案室,要带走的就先打好包,不然时间一久丢了不好弄。”
施禹力点头想说点什么,可他的视线忽然从罗彬瀚身上滑开了。他越过罗彬瀚的肩膀,直勾勾地望向后方的防波堤。罗彬瀚故作不觉地问:“怎么了?”
“没事……那个人是不是小周?”
罗彬瀚转过头去看。在几十米开外,防波堤下立着一个人影,穿着件很有南国情调的绿叶扶桑花衬衫与同色系沙滩短裤,还有双粉蓝色的拖鞋,头上戴着顶有椰树印花的黑白斑帽子。此人正背对着他们,仰头观望天空,而后侧身沿防波堤慢慢走开。罗彬瀚望着这个人,脑中闪现的是十几年前的自己。他几乎想要狂笑出声,最后还是忍住了。
“还真挺像的。”他笑吟吟地说,“肤色和个头都像,背影尤其像——不过那肯定不是小周,我就没见他穿过这样的俏衣服。”
他若无其事地窥视施禹力的神态。这个和周温行同组的倒霉蛋,每天至少得有十几个小时跟那东西待在一起的人,此刻正满脸困惑地瞧着防波堤上走远的人影。
“真像是小周。”他仍然忍不住说,“走路的步态也像。是不是他回来换过衣服了?”
“不会。”罗彬瀚轻描淡写地说,“我和小周算是比较熟的,毕竟他是我学弟嘛。他这人性格就挺害羞的,哪好意思穿这种花衣服?而且最近他更不会这样穿了。他家里有人出事了,心头正烦着呢。”
施禹力仍不说话,只是脸上诧异,罗彬瀚抬起眉毛问:“他到现在还没跟你们提?前两天我在凭证室碰见他来着,见他一脸苦相,我就问他怎么回事。他说他有个很要紧的家人——我忘了是兄弟还是叔伯来着,反正状况非常不好,现在正躺重症监护室里抢救。”
“这么严重?是出事故了?”
“我不知道。”罗彬瀚挥手说,“他也没提细节,只是听意思可能撑不过这几天了,他得回去见他家人最后一面。所以你瞧,我们出来以后他一直闷闷的不说话。想也知道他现在心里肯定很难受,哪还有什么心思放在游玩打扮上?我看他恐怕都等不到下个周末了。要是这趟旅行回去以后他就立刻请假甚至辞职,我都不会觉得奇怪。好在他也就是负责抽抽凭证涂涂底稿,应该耽误不到你们的进度吧?”
施禹力心事重重地答应了一声。罗彬瀚抬头看看天色,用余光瞄了瞄他的表情,估计他正在为组内即将人手短缺的问题发愁。
“时间差不多了。”他恍若不觉地说,“我得先去上个洗手间。”
他转身进了屋门,用擦汗的动作掩盖心底的几分得意。不管别的事怎么样,他们的收尾计划进行得堪称完美。对替身演员的测试已经成功通过——即便李理找来的这个人穿着如此醒目难忘的服装,同组的施禹力还是会把他和周温行混淆,可以想见在此地品质低劣的监控探头底下,此人只消把服饰仪容作一番修饰,再由李理对目击者的行踪稍加安排,就足够玩一出以假乱真的把戏了。谁都会以为周温行直到旅行的最后一晚都没离开。这当然算不上整个计划里最重要的关窍,可它也一样不能出错,因为等他们干掉周温行以后还剩下一个同伙要找,一朵孽花要摘。他可不希望把时间全浪费在应付失踪调查上。
他穿越公共走廊,屋子里的大部分人还在午睡,但餐厅里已经坐了三五个年轻人,包括小容、方秾与她同组的两个实习生。罗彬瀚本想蹑回自己的房间里歇一歇,却发现周温行竟然也在里头,就坐在方秾旁边。他心中立时感到不妥,不得不在餐厅前停下脚步。
三枚硬币正躺在周温行的掌心,其余人都坐在他两边观看,显示出此人正是这次活动的中心角色。这迹象令罗彬瀚很警觉,不仅因为这违背他刚撒出去的谎——正为垂危家人烦恼的人是不会有心思搞赌博活动的——而且这怪物是罕见去和正常人互动的,除非他别有目的。
方秾和小容都在他旁边,专心分辨他掌中硬币的正反。罗彬瀚盯着方秾的侧脸,脑中忽然想起了蔡绩的那个朋友。这一个月来他几乎快忘了那个名字,还有那些在凭证室里说过的言语。但他无法做到真正的忘却。因为只要他相信周温行真的具有某种识别欲望的能力,他就不能不想起那些关于毒药的话。
“在玩什么呢?”他步履轻快地凑上去,做到周温行对面的空位上,“猜硬币的正反吗?”
“不是在猜正反。”小容说。她似乎还想留点悬念,但方秾已经笑着说,“小周在帮我们算命。”
“算命!”罗彬瀚说,“这是怎么算的?连个签啊牌啊都没有,就拿硬币算?”
“小周会算六爻,只用三个硬币就行。”方秾解释道,“扔六次,看硬币正反面。”
罗彬瀚靠在椅背上,远远地瞅着周温行,脸上的诧异也不全是装的:“周老师还会这个?”
“是家里人教的。”
“那具体怎么算呢?硬币抛出的正面越多就越吉利?”
周温行还没开口,其他几个人就已纷纷向他解释。这支靠研究经济数字挣钱的队伍里竟潜伏了好几个精通迷信的八卦讲师。
“硬币正反是指阴阳的。”那个姓杨的男生很是热衷地说,“抛六次就可以形成一个易经里的卦象。”
“你们都算过了?”罗彬瀚问,“算的是什么呀?”
所有人都算了事业,至少声称是算了事业。罗彬瀚又瞄了眼算命的摊主,心想你们的事业成败才不在那几枚硬币上,而在那只握着硬币的手上。“也给我来一卦吧。”他说,“怎么玩的?需要我自己来抛吗?”
“只要本人心意真诚,我来代掷也可以。”周温行说。
“我自己亲手来。”罗彬瀚说,“得有点仪式感嘛。”
他从对方的手里拿过硬币,按照众人七嘴八舌的要求扣住掌心,闭上眼睛想着所求之事,然后抛掷六次。他不知道这三枚硬币的正反意味着什么,但周围的人嘴里都念着什么少阳少阴,居然还有人在拿着笔画横线,仿佛突然间所有人都变成了算命大师。周温行倒什么也没记,只是静静地端坐着,视线落在硬币上。
罗彬瀚数着抛完了六次。“怎么样?”他无所谓地问,“到底是个什么结果呢?”
那个杨姓男生还对着草稿纸算得起劲,看来他的玄学业务也不大娴熟。周温行只闭眼想了一想,随即平静地念道:“乾上兑下,天泽履。六爻无变,直取主卦。即:履虎尾,不咥人,亨。”
“什么意思?算吉卦吗?”
“是履卦,大体还算是吉利的卦象吧。已经到了踩着老虎尾巴的处境,最终却没有遭到猛虎咬噬,是有惊无险的意思呢。虽然如此,毕竟是行于沼泽之上,稍不谨慎小心就有陷身之困。除了卦辞的内容以外,本卦中客方为乾,应象于天,其力强而势威,是居于上位而有利者;主方为兑,应象于泽,主刚中而柔外,是和悦包容之象,或许也有阴潜机变的意思吧——具体应该怎样解读,要取决于卜卦时所求的内容。”
方秾用手撑着脸颊,笑眯眯地问罗彬瀚:“罗经理,你刚才心里问的是什么?”
“事业!”罗彬瀚也笑眯眯地回答。
“真的吗?我看你的表情不像呀。”
“假的。”罗彬瀚说,“其实我刚才想的是下午玩摩托艇的时候会不会翻车。别怪我事先没提醒,那玩意儿要是翻了样子可是很丑的。”
他的话肯定给在场的人都留下了点担心,并且还传播到了不在场的人那里。下午坐船去云珠岛的时候,好几个人已经在偷偷摸摸地搜索玩摩托艇的事故视频。罗彬瀚故作不觉,只语气轻松地说会有职业教练陪着一起开。方秾不怀好意地把自己的手机递到他眼前,给他瞧了一个鬼叫着把教练给甩飞出去的家伙。
“别胡想,”罗彬瀚推开手机说,“教练都是会水的,还穿着救生衣。你只要保住你自己的小命够了。”
“我也会游的。我参加过马拉松游泳赛呢。”
“太棒了。”罗彬瀚夸奖道,“记得把我捞起来。我只会在泳池里狗刨。”
他不算是最糟糕的,因为还有人连狗刨都不会。施禹力自称一生没有进过及腰的水,除了有回盘点存货时下池塘去数乌龟。罗彬瀚建议他好歹跟着教练去海上兜一圈。
“去试试嘛,”罗彬瀚说,“反正我钱都付了。照着人头数雇的教练,你们要是有谁不去,那也不过是叫他们躺着数钱。小容,你去不去?”
小容眼巴巴地抢着要去。于是罗彬瀚又扬着脖子问:“小周老师呢?我瞧你也是不大在户外走动的。出去活动活动筋骨?”
周温行远远地坐在船尾,表情看不出是个什么想法。“好啊。”他微笑着说。
他们到地方的时候是下午两点多。太阳已经有点毒辣,好在云层也厚密,时不时的就有一阵阴。海面上的人不少,不过玩摩托艇的位置相对空闲。他们早就预定过了,所以也没有排队买票的问题。十几名教练在塑料浮桥边的遮阳棚底下等着。其中有两三个人是罗彬瀚非常眼熟的。他们大部分人都坐着不动,只有一个年轻的上来招呼,引他们去更衣室换装备。有些人不知是怎么想的,好像以为在洋流暗涌的海上狂飙只要穿条泳裤就够用了,直到看见那堆小山似的装备时难免大吃一惊:救生衣、防护服、防护手套、防护鞋、口哨、防水手电筒、安全头盔——方秾用指头勾起一个头盔,满脸质疑地打量。
“干什么?”罗彬瀚说,“安全第一。”
“可这个不会影响视野吗?”
“这是特制的,专门给新手玩这个用的。上头还有定位呢。”
“可我看外头的人戴的都是防水眼镜。”
“我可不管外头的人死活!”罗彬瀚说,“真要出了事,说一句‘别人都这样做’又不顶用。我要是没把你们几个整须整尾地带回去,你们卫老板可不知道会做什么。”
他们只好按他的意思戴上装备,再费劲地走上浮桥去跟教练汇合。那笨拙的样子怪好笑的。罗彬瀚很想坐在沙滩椅上,手中拿一杯插小花纸伞的冰镇混合饮料,细细欣赏周温行把摩托艇教练甩飞出去的精彩时刻——那是剧本里不可或缺的一环,如果周温行不肯单独出海的话——但他没有那个时间。他刚穿上那套繁琐的装备,跟着和他体型年龄都大略相似的教练出海遛了一圈,就趁其他人不注意时回到了岸上。
上了锁的员工更衣室里放着一套额外的装备。跟他那个摩托艇教练今天穿的一模一样。罗彬瀚去确认了东西,但没有急着换上,而是最后一次整理了随身携带的物品。他把遮阳帽、衣物和自己的一支防水手表留在原处,方便稍后扮演自己的人去沙滩高处睡觉。然后他从后门晃出了摩托艇的停泊区,在不远处的特色餐厅前被人拦住了。那是个有些年纪的黑皮肤女人,相貌平平无奇,穿着员工制服,指头皴裂干皱,肚子上赘肉拉耷,手捧的托盘里是许多插着缤纷小花伞的纸杯。她看上去和天底下任何一个处境恶劣的餐厅保洁没区别,简直就是这类岗位的灵魂化身,再加上一勺渔村特色。
只有她的眼神很不同。是种清楚自己正在干什么事的眼神,令罗彬瀚又一次感到奇怪。同样的疑问他已有了好几遍:李理是怎么让这些家伙帮她干活的?
“先生要试喝我们的新品饮料吗?”她机械地发问,像被下午的暑气蒸晕了,连笑容也懒得给。
“行啊,给我一杯试试吧。”
女人把托盘最靠里的一个纸杯给了他。罗彬瀚假装没注意到杯口上被指甲掐出了小小的印痕,三五口就把杯子里的紫色饮料全灌进嘴里。
“要命,”他做了个鬼脸说,“像牛奶腐败后的酸臭味,你们这饮料卖得出去才怪。”
推销的女人一点也不尴尬,非常流于形式地跟他道歉。罗彬瀚丢掉纸杯,返身回到更衣室里坐下。他默默无言地等了半个钟头,时不时用手按一按自己的脉搏,估算心跳的频率。他感到异样却珍贵的平静慢慢笼盖住自己。他的心率越来越平缓稳定,而一切情绪都如此遥远,纵然存在也如钻进深水里听岸上的人说话,怎么努力都不真切。他暂时不再受神经递质那一套的摆弄——药效已经上来了。他要抓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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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5 天下泽(上)
浪花猛烈地喷涌,像雪崩时飞溅起的团团白雾。风速很急,海浪也全无柔和之态,甚至都不能算是波形的,而开始变得有棱有角,尖锐且冷硬,如同被暴力砸损的油质宝石。层层浮沫被轰鸣的发动机泼洒到这些坑洼不平的表面上,再被艇身左右推挤,远远地扩散向远方。
驾驭这种的机械有点像是在骑一条水龙,或者一匹海中骏马,拖着它雪白而逶迤的鬃尾,发出永不疲倦的吼声。但更重要是那种难以预测的活物般的颠簸。永远没法靠眼睛来预测接下来的路是会起还是会伏,忽而会甩得人把屁股猛摔在座位上,忽而又侧倾到把胳膊都泡进水里。这是陆地上的交通工具不会轻易碰见的状况,然而却是海与洋流的常态,是这不可预测的水体给了机械骏骐生命力。
罗彬瀚踩着油门,不大担心自己会被颠下去。回梨海市以前他练过三四次,自我感觉已经够用了。事实证明他确实掌握得不错:离开港口的时候他和刚兜回来的小容几乎是擦肩而过。小容在后头抱着教练的腰,大声问他小罗总在哪里——她把他认成教练了,想必是因为头盔。罗彬瀚腾出一只手挥向沙滩,暗示她那个二世祖已经玩累了,眼下正在沙滩上盖着杂志睡觉,脸上还抹了一层厚厚的防晒油。
小容稍后可能会去沙滩上找他说话,但她不是很难应付。躺在沙滩上的人将在领口别一枚麦克风,李理可以用他的声音叫一切干扰者走开。这些都是小事,只需抛在身后的事。真正重要的事在前头。他先是往北边走,接着又拐个弯往东,飙到了完全看不见岸的位置。一排橙红色的浮球漂在碧波中,昭示着此处是安全区的边界。
罗彬瀚抬头张望了一下,在他十点钟方向看见了另一艘银黑喷漆的摩托艇,艇上坐了两个人。他松开油门,让发动机进入怠速状态,又甩了个小弯,慢慢地顺着波浪靠了过去。对方也在原地等着他靠近。他辨认出了艇上两个人的体型,知道坐在后头的那个才是教练。
从这一步开始已经不能出错了。他对自己说。然后他摘掉自己的头盔,抹着脖颈上的水愉快地大笑起来。
“感觉怎么样!”他越过风浪声喊道,“还不太吓人吧!”
坐在前头驾驶的人也摘下了头盔。周温行的头发只沾湿了末梢,脸上还是一贯的平静,没有对驾驭人类的水上玩具车有什么特别感想。罗彬瀚也不觉得很失望。连赤县彼得潘都能从嘴里说出“黑箱”这样的词,周温行会使用点简单机械再合理不过。他搞不好连飞船都会开。
“你这就已经掌握了?”他依然用打趣的口吻问,“都跑到这么远的地方来了,肯定练得不错了吧?”
“还好。”周温行回答,“并不是很难。”
“和弹吉他比怎么样呢?”罗彬瀚一时兴起地问,“你觉得哪个比较难?”
“如果要做得足够好的话,大概是弹奏吧。”
“我可不大相信。”罗彬瀚说,“动动手指的事究竟能有多难呢?还是说你觉得能骑着这玩意儿遛一圈就算足够好了?”
周温行并不说话,只是侧头看着他,那眼神里或许有一丝半点的好奇。“我们来玩点有意思的吧。”罗彬瀚提议道,“水上竞速,怎么样?但是最好别在这里玩,这个地方人太多了,容易有干扰。”
“那要怎么办呢?”
罗彬瀚朝浮球的方向甩甩脑袋。“我们到安全线外边去,那儿不会有新手在水里头乱爬,也不至于跑得太远——我们不要以这里为起点出发往外跑,否则就容易不知不觉跑得太远。我知道这附近还有个小岛,我估计有二十到三十公里吧。咱们就从那儿出发,一路往回跑,先碰到浮球的就算赢。不过中途的时候咱们千万互相别离太远。这毕竟是个有风险的运动,我们应该保持在彼此视野范围内,万一出事了还能有个照应。”
周温行听完了他的话,然后转过头去看身后的教练,像要确认这是否真的合乎规矩。戴着头盔的教练只是沉默地耸耸肩,仿佛在告诉他“谁出钱谁说了算咯”。
罗彬瀚耐心地等着回复。“怎么?”他故意问,“怕出事?那咱们就回岸上去吧。我正好有件重要的事想跟大伙都谈一谈。”
“是什么事呢?”
“攸关生死的大事。”罗彬瀚神神秘秘地说着,又轻轻踩下油门,让摩托艇越过浮球规定的安全边界,“你要是真想知道就来东边找我吧,我不介意先听听你个人的意见——但你得单独来才行,我可不希望消息太快流传出去。从这里一直往东走就能看见我说的那个岛。废弃以前是个垃圾填埋场,面积非常小。可你只要多留神就不会错过去,因为那岛上有座塔,我估计以前是放雷达或者搞气象侦测的。今天天气不差,你隔着十海里也应该瞧得见。”
他没有再看周温行的反应,踩下油门顾自飙走了。对方听懂他的威胁了吗?他几乎没考虑这一点。说实话那也不重要了。他已经骑虎难下,如果周温行没有被药效蒙骗,或者就是出于纯粹的谨慎,坚决不肯踏入他的陷阱,那他能做的也唯有最后一搏:他要大步走上沙滩,在众目睽睽下对准周温行的脑袋拔枪射击。那怪物可以躲避,可以反抗,但周围人证足够多,李理也会用监控探头和行动人员身上的所有设备录下那非人的姿态。他不会再留手,不会再停步,他会一直追杀那东西直到他自己丧命为止。这件事会闹得足够大,足够引起舆论和政府注意,而李理会把留下的证据向外界公开。她自己本身就是个很好的证明,能快速打消视频造假的嫌疑。
可这终究是很差的一招。他心平气静地想。首先他得去死,基本肯定会死,再怎么走狗屎运也要社会性死亡,一场形同惨败的惨胜。这百分百违背他对石颀的保证。再者军队也未必抓得住周温行,他们最多是有可能往月亮上送点炸弹,没准还会伤到莫莫罗。
发动机在轰鸣,水浪与海风凶猛地扑撞到他脸上,挂在他脖子上的头盔哐当摇晃,胡乱击打他的后背。他觉得很振奋,如果不是李理拿出秘密镇静剂这一招,没准他会兴奋或狂乱得像头疯狗那样怪叫。这是种病态的活力,是那些青春期小鬼非要冒着被防盗钉扎伤的风险翻越栏杆时的心情。他的耳中灌满了发狂咆哮的风,眼前旷然如上古莽荒,这就是跨越安全线以后的世界。
但是仅限今天。他继续踩着油门对自己说。所有对规则的破坏和欲望的放纵都仅限今天。等到今天结束,等到一切尘埃落定,他就要认真地、严肃地、真正重视责任与品德地去生活——他这样想时不免感到滑稽好笑,因为连他自己也得承认,这实在太远了,并且有叶公好龙的嫌疑。周温行是一座难以翻越的险山,今天或许永远都不会过去,而翻过去以后他也还有别的事要做。这些都太遥远了,他只活在今天。他只能争取今天。
高塔的影子自滃泱朦胧的天际浮现。它几乎没有砖石或水泥结构,只是条瘦骨伶仃的金属架子,就那么摇摇欲坠地倚靠着重云幽雾。罗彬瀚稍稍调整方向,重新朝着它前进。过不了几分钟,整个岛屿毛糙嶙峋的轮廓呈现在他眼前。
这个地方和他当初离开时相比已经焕然一新——不,完全不是,其实是变成地狱般的粪坑了。随处是陡坡与陷坑,高垒穷堆处几可使人仰倒。等到看得清海岸线时,迎面的风里已充满腐蚀呼吸的毒气。各种各样认不出原型的废弃物堆满了小岛,像塑料袋、废金属、发霉的碎木板条、半融化的湿纸箱壳子……那缕缕灰黑沉凝的愁雾也有了具象,原来是成群结队的蝇蚋在恶臭垃圾群山与渗滤液溪流间狂欢畅游。
此时罗彬瀚的情绪还很稳定。一方面他真的是抱着死志来的,另一方面李理的药也很给力——主要还是后者的功劳——他让摩托艇顺着海流轻轻碰靠登陆,然后不情不愿地跳到岸上。他的鞋子走不了两步就陷进了软塌塌的污水坑里,几张乌漆嘛黑的塑料包装纸黏附在鞋面上。当他聊胜于无地戴上头盔,好叫苍蝇别再往他鼻孔里钻时,垃圾山后头转出一个年轻人。这人也是典型的渔民外表,黝黑皮肤与结实的身板,令人倾佩地光着脚、打着赤膊,脸上竟然还笑嘻嘻的,叫罗彬瀚相信这人就算在核战后的废土上都能活得很滋润。如此人才就应该发配去给周雨的末日厨房打下手。他抹了抹头盔上的水,再抬头定睛细看,从对方的胳膊上辨出一条不知是泥鳅还是龙的纹身。呀!竟是个熟人。
这位小船长把一个鼓鼓囊囊的帆布袋递给他。“她叫我给你的。”他欢欢喜喜地说,“还叫我把你的艇子开回去。”
罗彬瀚很不情愿地把头盔摘下来递给他。此人不合时宜的快乐叫他很不能接受,真想拽着对方一起死在这鬼地方,而不是目送摩托艇飞驰离去。他憋着气走到最靠近海岸的位置,开始检查袋子里的东西。有一套干净而合身的运动装;一双越野减震靴,万幸是高帮的;一个装武器的挂袋(根本没有伪装,这小船长看来是李理的心腹手下);还有一个夹耳式的双向通讯设备。他把它夹在左耳上,里头马上传来李理的声音。
“他大约还有五分钟抵达。”她说,“您应当尽快完成准备工作。”
“我知道。”罗彬瀚回答说,“我就想问问你是怎么把这儿搞成这副鬼样子的?”
“伪装作业是我们准备工作的一环,先生,避免目标提前识别出设施。我一开始就告知过您。”
“我以为你就是在上头随便盖点什么。”
“我们都知道这里是最终遭到废弃的垃圾填埋场。事后检查时也应当如此。”
“那你要的无菌环境呢?”
“核心设施已封闭,外部区域不过是几秒钟就能解决的事。您明白的。”
“我不明白,”罗彬瀚开始换衣服,“我觉得你就是想要我死。”
“我绝无此意——不过我承认现在的场景也挺有趣的。”
“李理,”罗彬瀚在药效下依旧平静地说,“算你狠。”
“四分钟,先生。”
罗彬瀚换好衣服,收了耳机,把来时的装备随便往垃圾山里一塞。他尽量不去研究那些既像淤泥又像粪便,汙黑基质上长满黄绿绒斑的糊状污垢究竟是什么成分,而是面朝大海远眺天际。当下此情此景,他很想双手插兜,怆然茕立于苍茫水天之外,所思所想恰如那一句“欲返故乡去,迢迢海之东”——但事实是差不多每隔十秒他就不得不伸手去赶那些该死的苍蝇,它们跟闻了香的蜜蜂似的老想往他衣领、头发和耳道里钻。臭气又热又湿,滚滚扑打他的后背,熏得他白眼直翻。天啊,他真是服了。李理这个混账、毒妇、阴谋家、虐待狂、反社会人格ai,她搞不好把整个白羊市的下水道和化粪池都细细刮了一遍。她还算是哪门子的小诸葛,简直就是个活宣王!
他闷不吭声地站在那儿赶苍蝇,直到天际浮现出另一艘摩托艇的影子。周温行独自而来,身上没有头盔和防护服——大约是和教练一起先送到岸上去了。罗彬瀚很高兴地冲他挥手,招呼他在一个靠近高塔的浅湾靠岸。
“谢天谢地你可算来了。”他替对方踢开挡路的垃圾堆,“你再晚来五分钟我都要投了。”
周温行跳上岸,有点好奇地瞧着他。“我并没有让你投降的意图。”
“投降?”罗彬瀚说,“投海!”
周温行依旧只是文静地微微一笑,转头打量起人类社会所塑造的最肮脏最污浊的角落。他的眉宇间一派淡然宁和,呼吸匀称平稳,连肌肉抖动也没有半下。这陆地活神仙的境界真叫人羡慕极了。
“还是你们洋人厉害呀。”罗彬瀚不由感慨道,“鼻子都能当摆设用。这又是什么神功?”
“还好吧。比起我曾经负责的治疗所,这里也只是不太清洁的程度而已。”
“你还治过人呢?”
“嗯,过去曾经做过类似医生的工作。那个时候林子里的——”
“停,停一下。”罗彬瀚打断他,“也不是说我对你的故事不感兴趣,真的,我琢磨你的来历已经很久了。但我们就不能换个别的地方说?我都快被熏晕过去了!”
“这里是你挑的地方吧?”
“我只是知道有这么个地方,”罗彬瀚说,“又不是亲自上来过!这地方在传说中还挺美的,知道吧?迷途的将军坐在羊背上朝东望,看见东面的岛上有楼阁和复道……我当时还想这地方挺适合决斗的呢。在夕阳西下的时候,海上一片血红,背景是成了废墟的古代楼台。咱们两个可以背靠背站在黄金沙滩上,各自往前数十步然后同时回身出手——当然,我知道这对你不大公平,毕竟你又不需要拉开距离。但是这些都算了吧,我已经被苍蝇烦得受不了了。所以,请,劳驾,求求了,咱们好歹去个没苍蝇的地方说话行吗?”
他指了指整座岛上唯一有可能干净的地方,那座摇摇欲坠的架子塔。塔侧有一道爬梯,目测能叫人爬到中部的平台上去。但那未必是个很好的主意,因为它看起来很不牢靠,很难说能否吃得住两个成年人的体重。
罗彬瀚已经沿着垃圾山往塔底走,边走边大声叹气。“我不管了。”他说,“要是它命中注定要倒,那就摔死我算了。”
周温行神态自然地跟在他后面,步履轻巧,腾挪自如,没有叫自己鞋子以外的地方沾上半点污秽。罗彬瀚真想试试拿脏水泼这东西一下会怎样,但他忍住了,忍得也不辛苦,因为他正处在药效最强的阶段上,除了对糟糕环境的厌烦以外没别的情绪。他甚至都恨不起那赛博小宣王。
“原谅我带了武器过来,”他抓住塔底部的梯子,开始一步步地往上爬,“不管怎样我得防着你点,理解吧?你倒是不想杀我,这我相信是真的,但你要是想把我丢进这些垃圾山里,或者往我嘴里灌污水,那倒还不如杀了我。”
周温行就跟在他后面爬梯子,爬得很专心,什么也没说。罗彬瀚低下头看了一眼,估计他们距离地面已有三十多米,换成个正常人早就能摔得死了。他想象自己把周温行踢下去的画面,但后背依旧是放松的,呼吸平稳而顺畅——到了这个高度能闻见的恶臭已很少了——他还是没有起任何情绪,不管是紧张还是憎恨。他又抬头看看天空,没有鸟的踪迹。
又上了二十米。这下空气完全干净了,但风吹得金属架晃动不止,那种自塔身一路传至手掌的深沉震颤令人胆寒,攀爬过程中还能看见许多支离破败的迹象:有些架子光秃秃地横在那儿,没有连接着任何有效的位置,似乎是原有的固定结构已经断裂了;有些方形的薄钢板原本大约是某种平台或地板,如今也垂脱倾斜了,要掉不掉地挂在那儿。
到了六十多米的地方,他们再也不上去了。并非因为悬梯到了尽头,只是空间太小了。更上方的一段塔身直径窄得可怕,也没有能安稳歇足的落脚点,根本不容许两个人站在上头说话。于是罗彬瀚绕过梯子,小心翼翼地挪进这个位于高塔中段的小平台。
这平台基本是由一种方形的金属薄板搭建而成,每片薄板约有半米见方,五公分厚,有点像是铁打的围棋棋盘。有些位置的薄板已经不见了,很可能就是他攀爬途中看见的那些。好在脱落的位置很分散,没有影响到整体平台的稳固性。他们还是可以站在上头说说话。
罗彬瀚挑了薄板最密集的一侧朝下俯瞰。从这个高度他能一直望见海岸,还有停泊在近处的摩托艇,甚至那些文明废弃物所堆积的腐败山水也转变了形貌,宛然有几分巍然崎峗的荒芜之美。隔着这样的距离,他已经难以分辨那些黛山幽水的细节,不必清楚地知道它们究竟是由什么材质组成的,身处其中又是什么感觉。他呆然地望了一阵,想到历史和生活有时也可能是这么回事。像他救世壮举的第一步就是逃离垃圾山,还在心里狂骂参谋长。
周温行也上来了,驻足在与他相对的另一边,脸上的神情毫不担心。这东西确实没道理担心,因为平台实在太小了,他们再怎么拉开距离也不会超出五步远。而上一次他激情跳崖的结果证明:五步以内周温行更快,五步以外也不见得他的枪更快。
“你想要和我说什么呢?”周温行问。
罗彬瀚慢慢地回过身来。“我决定投了,”他说,“投降的投。”
806 天下泽(中)
“我们重新谈谈这件事。”罗彬瀚说,“冷静、客观、真诚且坦率地谈一谈。”
周温行只是安静听着,目光里或有一点好奇。罗彬瀚又继续说:“总的来说,我俩并没什么过不去的恩怨,对吧?”
“如果仅限于你本身的话,确实如此呢。”
“我才不管你和荆璜之间有什么事。”罗彬瀚又一次申明道,“你们要打就去外头打。去赤县、无远、门城……随便什么鬼地方都行。你想通过我来打击他?那你唯一能做的就是干掉我,仅此而已。那小子不会对我留情的。我是说真的。如果有一天我像个野生怪物似地挡在他面前,他会先试着躲开我,实在躲不开就会毫不犹豫地向我动手,跟任何一种陌生的怪物没区别。你这么做只会激怒他,但没法削弱他。你杀了月亮上那个灯泡眼也是一样。除非你能干掉那艘船的船副,噢,那,我猜你也死定了。”
“你已经这么了解他了吗?”
“差不多够了解了。”
“真的足够吗?”周温行又一次反问道,“对于他也好,对于那个匣子里的东西也好,对于你身边的一切人……你真的有那么了解吗?”
罗彬瀚并不理睬他那别有意味的微笑。“其实你也没办法彻底了解另一个人,对吧?”他平静地说,“就算是你这样的疯狗,充其量闻得出一点味道而已。你只能了解到你认为重要的那部分。”
“那么,对你来说,重要的部分是什么呢?”
罗彬瀚短暂地思忖了一会儿。“他们终归都是往上走的。”他说,“就像那个许愿机难题,无论那些人是要普渡众生,还是要消灭一切,在我看来他们谁也办不成,本来关起门来单干也干不成,更别提他们肯定还会互相扯后腿了。可是,总的来说,我比较喜欢搞前一种的——没有说他们能成功的意思,我只是单纯比较喜欢瞧这类人的热闹。”
周温行眨了一下眼睛。罗彬瀚差点以为这东西要变身了,但是并没有,那眼睛还是乌沉沉的,若有所思地望着他。
“你要这样选也是你的自由。”最终周温行说,“但,我并不是为了玄虹之玉来的。”
“你需要我身上的一样东西,这你已经讲过了。”罗彬瀚举起双手,“这一个多月的时间我仔细考虑过了。不管你想要的是什么,在我身上绝没有一样东西能抵得过这颗星球的价值。所以——你赢了,我决定无条件投降。我们就这样办吧,你开出条件来,我把东西交给你,你再把那天上那该死的玩意儿拔了走人。”
“你没有办法主动给我。”
“你甚至都没告诉我那到底是什么。”罗彬瀚耐着性子问,“我就纳闷有什么东西这么叫我舍不得?你甚至都不要我的命,那是我的枪?刀?我的全部财产?我手里那个匣子?”
“你急切到连匣子也愿意交出来了吗?”
“我不大相信你要那个匣子是为了毁掉它。”罗彬瀚直白地说,“它里头的东西也不会乖乖听你的话。所以,真给你了又能怎么样?”
“确实呢。但我也说过了,我并不想要那个匣子。还有匣子里的东西……你就那么信任她吗?”
“你到底想干什么?”罗彬瀚问,“你准备拿我身边每个人都挑唆一遍,看看我会忍不住先怀疑哪一个?”
“不,只是好奇而已。匣子里的东西和玄虹之玉是两种性质的问题。无论玄虹之玉以前做过什么,他是不会去伤害你的。但,匣子里的那一个就……”
“我知道她对我没恶意,不管她是谁造出来的。”
周温行竟然有点孩子气地微笑起来。“这个世上的悲剧都只是恶意造成的吗?只要能够互相理解,就不会再有纷争,难道你是持有这种信念的人吗?”
罗彬瀚本想作出诚实的回答,可不知怎么他竟然怔了一下。有些不成形的想法倏忽飞过他思维的角落,让他不由出神忘我,但眨眼间他就抛开杂念,重返现实了。“那你呢?”他反问道,“你的信念是什么?你曾经也救过人,在一个被你叫做治疗所的地方。那是什么意思?难道说你也曾经是个医生?”
“可以算是吧。”
医生这职业真是不正常,罗彬瀚心想,早知如此他至少应该试着拦一拦罗骄天。“是什么把你变成了现在这样?”他真心实意地请教,“是那种血的问题?还是你觉得现在干的这档子事也算治病救人?”
周温行摇摇头。“在白河曾经有一个很小的王国,那里的人拒绝信奉神祇,因此也无法得到相应的庇护。在偶然食用了无名的野兽以后,整个王国爆发了一种从未见过的瘟疫。当时,我碰巧就在那里,也知道一些草药和照料病人的知识,所以就加入了治疗所。最初只是帮忙处理药物的志愿者而已,结果因为原本的医生不断染病死亡,我反倒成了当地最有名的治疗者。”
“真看不出来呀。”罗彬瀚说,“可你怎么就没事呢?”
“因为我并不是那个地方的人。那种瘟疫也和你概念中的疾病完全不同,应该说是能够靠着草药和仪式缓和的诅咒现象罢了。”
“这么说你该算一个巫医。不错,不错,这倒让我放心很多。那又是什么叫你放弃了这个职业?”
“并不是我主动放弃的。是他们把我杀死了。”
“谁?”
“王国里的人。具体的姓名,说实话已经不记得了,但大部分治疗所里的病人都有参与吧。按照传统的办法,他们会先给罪人涂上保持知觉的药水,再用带刺的细铁条鞭打见骨,直到剩下最后一口气息时再丢弃到冰山深处的裂隙底下,让遗体永远地展示在那里。”
罗彬瀚又把手插进兜里,细细地看了看周温行。过了好一会儿后他才说:“可你已经不在那里了。”
“旧王国也不在了啊。”对方微笑着回答。
“为什么呢?他们干嘛要这样对你?”
“因为他们知道了我哥哥的名字。”
“你哥哥又对他们干了什么?”
“什么也没有做过。他们只是希望用这种威胁将林子里的力量都驱赶到国度之外。想在那种地方建立完全由凡人控制的国度,不采取这类手段是不行的,你如果去到那里就会理解他们了。不过即便如此,这样激怒我哥哥也完全是错误的选择。他不是那种能为了规则和身份而克制脾气的类型。对于想要办到的事,即便明知会招致恶果,也照样会不择手段地去做——于是,最终我从冰山里走了出来。自那以后,我过去的名字就失落了。”
他说得很自然,不露多少情绪。罗彬瀚只得略带困惑地问:“这个故事是为了说明什么?你对人性的失望?”
“不,这是在以你们这个世界的经验在考虑问题。如果从当时王国中人的视角来看,他们那样做并不奇怪。”
“那你准备把责任归谁呢?你哥哥?老实说,如果你讲的这件事再没别的隐情,我可不会觉得他去报仇有什么问题。那些人要是不欢迎你,大可以直接把你赶走。他们把你折磨死就是没道理。”
周温行脸上只是不在意。“那里的人没有善恶这回事。”他说,“那里的伦理只关乎生与死。我变成如今的样子,是因为我哥哥自认为可以凌驾于命运之上。所以,无论他是否愿意,被他所凝视、所关注的生命都会被命运所扭曲,他的手抓得越紧,被抓住的事物就越会滑向死亡的那一端。能够终止这种命运的方法,大概也只有叫他主动从这个世界离开了。”
“你要叫他离开?”罗彬瀚说。话刚出口他就明白自己说错了。这简直是明摆着的事,答案正好相反。“你是要叫他回来。”
“是的。从冰山中走出来以后,我终于明白过去的一切其实都没有意义,我的命运完全受他的愿望支配,就像是拿在手中假装对话的木偶一样。如果他不愿放弃的话,我的命运也就无法结束,只能持续地对抗下去。说到底,这是他违背法则而遭到世界驱逐的结果。”
“我一点也不明白。”罗彬瀚说,“我都听不懂你俩到底关系好还是坏。再说这又关我什么事?我可没办法把你哥从阴间叫回来。而且——对不起,不是说我不同情你遭遇的那档子烂事——但就算我能,我也绝对不会叫他回来的。你就已经够危险了,我都不敢想在你嘴里不守规矩的人能干出什么来。”
周温行竟然点了点头,好像承认他的意见确有道理。罗彬瀚都快糊涂了,他不确定李理给他这药会不会影响思维判断力,按理说不该有这种副作用呀。
“我并不是唯一一个被他干扰了命运的人。在你认识的人当中,握在他手中的有好几个呢。”
“比如?像我那个脑子有病的堂弟吗?”
周温行只是微笑。周妤的身影从罗彬瀚脑袋里一闪而过——可是周妤已经死了,他对自己说,大恶魔掌握几个落下地狱的灵魂又有什么毛病。
“比如……来自赤县的那些人。从他诞生在赤县的一刻起,他和那片土地的命运就注定要相互纠缠和牵制。山中人的首领们都必须谨慎地对待他,既要正确地使用,也要时刻保持提防。如果走得太近则会受到牵扯和损害,包括玄虹之玉,还有玄虹的母亲都是如此。”
“什么?”罗彬瀚脱口说。
“难道没有人告诉过你吗?对于0101,山中人原本是另有安排的。不过那已经是过去的事了,眼下你所能担心的只有玄虹而已。”
“我干嘛担心那小子?”罗彬瀚立刻说,“他可比我难杀多了。而且,不管怎么样,我听说你老哥已经挂了。我就不明白你究竟要怎么把他拉起来。”
“那个倒是不难呢。只要知道合适的仪式,其实是很容易的事。”
“你说的容易是指要血祭一整颗星球吗?拿死人头颅堆个祭坛?把十亿个绝望又怨恨的灵魂塞进什么容器里?”
“不需要。他既没有那种爱好,也不需要吸食所谓的魂魄或怨念。你说的那种事对他而言只会觉得太吵了。”
“那你去吧。”罗彬瀚做了个请的手势,“我绝不阻拦,反正这也轮不到我这种人来反对。我还是那句话:这些都是你们的事。”
“你明白他的归来对死秩派来说意味着什么吗?”
“没什么意味。”罗彬瀚说。他顿了一下,接着又说:“我也不觉得他们能成功。至于你哥哥的问题嘛……你想听真心话?我觉得他不过是那帮人走投无路时硬给自己找出来的希望而已。当然,我对妖魔鬼怪也了解得不多,可要是一个灭世魔咒真这么容易施展,它在我出生以前就应该已经办成。而既然我活到了现在,它就肯定是卡在某个特别困难的环节上了。”
周温行侧头望向海面。“将来有一天,”他说,“你会明白为什么它无法办成。”
“我不会有机会明白了。”罗彬瀚满不在乎地说,他知道自己是对的一方,“而且,虽说我还是照样讨厌你,有句劝告是真心的:你根本不应该把你哥哥弄回来——这世上到底有什么好来的?你非要把他拉回来,惹得四处腥风血雨,人仰马翻……这又有什么意思?或者是他想回来?他要求你想办法复活他?”
“不,他并不能直接命令我做任何事。”
“那你就不能直接走开?有点你自己的生活,行吗?去琴行里找份工作,去树林里找个山洞,再不行你就找块地种一种吧。真的,人一旦有点事做就顾不上报复社会了。”
“如果你妹妹被人杀死了,你也会这样去过自己的生活吗?”
罗彬瀚倏然抬头,沉默无语。他心底的思绪已翻江倒海:这东西竟然知道俞晓绒——当然,这没那么难,他的人际关系又不是什么政府机密,可是听见对方亲口点破的感觉仍然很糟糕,就像发现自家收藏柜里最宝贵的瓷器被某个小偷的脏手摸过了。虽说无伤大雅,但毕竟很不愉快。
“我有种感觉,”他慢吞吞地说,“我们这次是谈不出什么结果了。唉,白跑了这么远的一趟!我倒终于问出了点你的事,可对眼前的问题也没什么帮助。你总说要从我这里拿东西,却又一直不肯说是什么。我猜,这至少得和你哥哥沾上点边吧?”
“是。”
“你就多少透露一下吧。咱们这个‘终极邪神末日降临仪式’到底有多复杂?”
“没有什么复杂的地方,只要这世上有一个适合他的席位,席位的原主人也允许他坐下就可以了——不过,在这头坐下来的时候,彼岸的占位者也会同时失去席位。也就是说,必须是在梦醒的时刻。”
“不然你还是直说吧,”罗彬瀚苦恼地问,“我现在投了到底行不行?你到底想要点什么?”
“你无法把那样东西交给我。”
“多新鲜呐!”罗彬瀚喊了一句,深深地叹了口气,“有时你挺像一个好人的,至少是个能讲得通人话的家伙,反正跟别人描述的不一样,跟我想象的也不一样。可等到靠近以后再仔细瞧一瞧呢,又会突然发现你原来不是个人,只是头特别聪明却饥肠辘辘的棕熊,站在暗处假装成向人招手的游客……你刚才说这世上的悲剧不全是恶意造成的,也不是缺少理解造成的,这点我不否认。可你——你给我的感觉只是一团混沌。”
“将来你会明白的。”
“噢,我不会的。”罗彬瀚说,“不管将来的结果是什么,我都不会的。我这不是在说气话,只是在陈述事实。这个世界本来就不是靠慈悲心肠和相亲相爱在运转,而是制度、传统、规矩、平衡……是这些东西让互不理解的人也能各过各的安稳日子。关于理解和沟通的部分,我已经努力过了,看来我们终究是要用比较古老的方法解决问题。”
他把视线投向脚下的平台。风忽然变大了,整座塔都明显地抖动起来。“万幸还有传统方法,”他从口袋里掏出耳机戴上,“既然我没法给你想要的东西,就只好从你这儿拿点东西。”
当他掏出枪时周温行改变了姿势。这东西膝盖微曲,胳膊往背后伸出,双手握住平台边缘的栏杆,显然是准备在遭到射击前翻出平台,通过下方纵横交错的支架来移动。普通人这么干是在高空走钢丝,对他倒是如鱼得水,这整个环境似乎都对行动更灵活的一方有利。
罗彬瀚没急着开枪,他的等待是为了给李理充分的测算和调度时间,这种冗余可能没有什么必要,但也不能事事都指望她能做得天衣无缝。在这几秒钟的时间里,塔身的异常动静愈趋剧烈,而且方向清晰:不是风振效应引起的高层建筑横向摆动,而是某种纵向起伏的高频震颤。罗彬瀚低头俯瞰地面,见下方恢弘壮阔的垃圾山脉也正土崩瓦解,仿佛岛上突然爆发了一场小型地震。高塔已开始左右震荡了,他立刻抓住平台边缘的支架,最后瞥了眼周温行,从对方脸上抓出一点细微的诧异。这是个好现象。
他往后纵身一跃,落向平台外风声呼啸的虚空。同时平台下传来金属架支离瓦解时的撕裂声。所有隐藏在运动支架间的火焰喷口同时启动,高塔霎时笼罩在灼人刺目的火光中。
807 天下泽(下)
火焰黄澄澄的,很接近夏日阳光洒在海波上的色彩。此时外焰温度大致在一千三百度左右,远非喷射口的性能极限,只不过李理认为够用了。她主张这个温度能干掉任何会受毒素损伤的碳基生物,同时又不至于破坏活动支架内的输电管和动力模块。如果真有必要,特定喷射口可以持续释放两千至三千度的蓝白色焰流,而那是以损坏邻近模块和快速消耗能源为代价的。
罗彬瀚曾有点担心这不够用。他是太习惯了看荆璜动辄发出团团梦幻的魔法火焰,下意识就把火当作一种安全无害的创造性力量,而非毁灭与死亡之源。但在凡人世界里这显然大错特错,错得发蠢。尽管他竭尽所能地往远处跳落,还是能感觉到滚滚热浪炙烤他的后脑勺,细微疼痛在头皮上蔓延。头发可能烤焦了些,但他也没什么可抱怨的,李理之前就劝过他戴上防护头盔。
他身上倒是没事,因为衣服内有陶瓷纤维做的隔热层。脚底风鸣呼呼,好似要凌空虚度,紧接着惯性就结束了,他直直往下坠,砰然掉落到一块提前伸过来的金属薄板上。他立刻蹲下身恢复平衡。
每个最小独立单元的支撑板只有半米见方,高处的风又很剧烈,他本能地想伸手在薄板边缘支撑借力,然后马上缩了回来。不能够冒险,因为这块金属板一秒前才从火海边缘调度出来,有隔热夹层的减震靴当然没问题,光着手可就难说了。唉,李理也劝过他戴手套,可测试表明那真的影响他的中远程射击精度。有得必有失,他这个速成班猎手也没时间做矫正训练了。
平台非常轻微地摇摆着,在同时进行上升与外移。他静静在原地蹲伏了两秒,让脚底的活动支架有时间适应新的受力平衡。此时若从地面远观这一幕想必会显得既滑稽又惊险:一根还没有手臂粗的金属杆,曲弯斜拐地支起了四五十米高,却要在最顶端立住一个成年男人,这就有点像是要用一根塑料吸管顶起铅球来,任何高跷运动员都不会想做这样的噩梦。
但这根合金打造的细吸管偏就立得住。倒不是因为它材质特殊——他们还没本事把科拉深井的钻杆偷来用——而是因为它被巧妙设计的内部骨骼托举着;每根支架内部按距分布着被李理称作“电子关节”的可活动支撑结构。这些将单根支架串联起来的连接部件可以根据受力变化调整各自分段的倾斜角,同时也辅助液压系统承重,以使顶部的活动平台保持动态平衡。
李理曾宣布这套设施并不超出他们故乡的科技水平,这从硬件来说倒是真的,但同时她也有点狡猾地隐瞒了另一重情况:能让成千上万个“电子关节”保持实时动态平衡的算法恐怕不是他们这个地方现成的东西。“斗兽场”设施本身不过是具千手万足的机械躯壳,它的灵魂却不在地表之下。那个性能可怖,同时还具备复杂判断能力的超级运算中心仍旧躺在他梨海市的卧室里。
罗彬瀚被她的“一臂之力”托在空中,又快速把视线扫向地面。高耸的垃圾山脉已落下去,化为混沌汹涌的泥石浊流,沿着漩涡状的轨迹滚动起来。他揣测那是核心设施升高以前开动了风力系统,好重新调整炸弹、助燃物和氢氟酸喷射口的点位。那景象瞧来令人目眩神驰,犹如盘绕世界之树的巨蛇在层层蠕动。他又被这怪诞的一幕耽搁了半秒,这才转过身去看燃烧中的高塔。
那个酷似高塔的构造物正在解体。它原本就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塔楼建筑,而是由几十个独立活动平台和少量喷射支架巧妙组合起来的伪建筑结构,就像是用十几根细彩绳打出了一个精美绝伦的活结。打得实在漂亮,以至于人们会相信它们原本就是一体的。
但此刻戏法已经结束了,打出这个巧结的人正迅捷无比地将它拆散,层层绽开,节节伸展,转眼间又变回许多细细弯弯、伸展自如的触须长手:其中一些在末端连着薄板平台,是专门供人(基本上,也就是供他一个)站在上头移动和瞄准的;另一些则是不提供落脚功能的旋转式喷射口,同时还在喷枪侧面释放高强电流以保卫自身。
整座岛的地表盖满了这样的活动平台与平衡支架,这就是他们为了胜过怪物而苦心打造的终极战场。它根本不像什么斗兽场,或是狩猎林,而是一头潜伏在文明残渣覆盖下的千足海怪,那海怪之心还来自天外,此刻正一边将载着罗彬瀚的活动平台往外挪,一边操纵区域内的喷射口上下旋转,焚烧那些曾经构成了高塔的支架外壳。
罗彬瀚也举起枪,眯眼观察交错喷射的焰流。他看见岛屿边缘处有几根细长高耸的支架立了起来,那是李理的多类型观察眼。既有高帧摄像头也有短波雷达,当然还有红外热感应,可在火堆里恐怕效果不佳。地面观察点也是同样的道理,他们两个都在观察和搜寻。
火龙持续翻舞盘旋。焰光晃目刺人,然而几乎没有烟雾,因为他们现在用的是电火焰和氢气。李理完全不愿意冒把高压液体燃料管留给周温行当水枪的风险,哪怕地上的垃圾液沼泽里早就安置了大量混合燃烧剂。
罗彬瀚想在那片明净澄澈的光辉里找到线索:一缕杂质燃烧引起的黑烟,或是蛋白质燃烧后散发的硫臭味,可他始终没侦查到。这不意外,事情本来就不会这么容易。他不愿意对火龙开盲枪,以免误伤到电气管道,但也不能继续等待,因为知道周温行可能已经消失了,就像当初在凭证室里消失一样。如果这东西又故技重施,他就必须采取唯一可行的对策,必须在正确的时机赶到正确的位置。
载着他的活动平台已经移动到了自身区块的极限点——所有活动平台,受限于支架底部的固定位置,都只能在特定区块内移动。罗彬瀚低头瞄了一眼脚底下的薄板,看见它靠前的一侧印着编号“e3-35”。东三区的35号活动板,没有第三位号码,标准活动平台,没有隐藏喷枪,没有电击陷阱。他脑中自然而然地浮现出了对应的区位图。本来他是不需要区位图的,这岛上他已经待得快吐了,闭着眼睛也能从东走到西。但如今情况不同,因为地表特征已经面目全非,中心区域的伪塔陷阱也完全分解,无法提供方向指示。他只能根据事先背过的区位图和编号来跟李理配合。“去西二。”他说,“走东四,北三。”
东四区边缘的一块活动平台从地面弹了出来,在两秒内衔接到他身前。罗彬瀚站了上去,任由平台带着他穿越至下一个区块。他的视线没有离开火焰飞舞之处,仍然在不同的角度上搜寻火光中潜伏的阴影。周温行并不傻,也应该明白这会儿形势转变了。在这样一个对手四周没有屏障、没有墙壁、没有天花板、甚至几乎都没有地板可言的空间里,他那种似乎能在异空间出入甚至移动的能力并不能占到太大便宜。况且那种能力的施展,按照他们的推论,是需要某些条件的。但凡周温行有一点小心,就不会轻易闯进未知的陷阱里。
平台抵达东四区的尽头。北三区的边缘平台已经弹出。为了保证他移动的效率,这种平台的弹升和抬高响应被设计得很迅速,然而作为代价,往回缩降却变得很慢,就像要把力尽的弹簧塞回盒子里一样费劲。这难以两全的设计缺陷难免有给敌人提供额外落脚点的风险,所以李理分外谨慎,严格限制着弹出的支架数量。罗彬瀚刚一移动到新的平台上,北三区的旧平台就已往下降低。
“等等。”罗彬瀚说。他看见火焰底部有一道阴影在摇曳。他立刻跳到下落的旧平台上,在距离地面二十米的地方抬头往上看。
周温行就藏在火龙底下。由于多个喷火口支架的底座过于靠近,盘旋交错的焰流在正下方的中央区域形成了一个很小的死角。周温行正躲在死角里,把两根喷火口的低层段支架分别抓住,整个人像吊藤葫芦那样随着气流和机械运作而轻轻摆荡。火焰还没伤到他,可周遭的热辐射已使他满面汗水,呼吸急促。这还是罗彬瀚头一次看到他有这么像活人的生理反应,但他依旧神情自若,正在距地面八层楼高度的位置低头沉思,打量下方失控乱涌的垃圾海。他坠下去大概也不会死,只是难免会掉进陷阱——他猜得也没错,较为明显的答案是他会成为高空射击台的活靶子,而隐藏的附加答案是地面上有高度密集的热量动能感应器与近万个可变向喷射口。
罗彬瀚冲他微微一笑,左手按住耳机后方的控制钮。“我真希望你之前向我要了东西。”他的声音通过垃圾堆内隐藏的扬声器回荡在岛上,“那样省事不少。不过现在也挺好,我更喜欢这个办法。”
李理已经从邻近区块调度了足以覆盖低层区域的喷射口过来。罗彬瀚也举枪射击周温行的脑袋。他刚抬高手臂准备瞄准,周温行已经松开了右手,顺着左手握住的支架快速滑落。罗彬瀚预判他的下落路径开了枪,他却又猛然蹬住支架,向着斜上方高高跃起,扑向刚从附近伸过来的喷射口支架。罗彬瀚又补了一枪,激光从周温行的身上穿了过去,左肩到胁下中间的某个部位。
他来不及确认究竟命中了哪儿,周温行已经落在喷口下方一米处的支架上。电光石火间,罗彬瀚只能清楚地望见他的手——细长而露骨的惨白手指,末端尖锐变形,既像童话里凶恶怪物的利爪,又像是遭受过枷指酷刑的受难残骸。那只手堪堪能把支架握住,随即从指缝间流出了一片黑暗。
罗彬瀚立刻举枪射击。雅莱留给他的激光枪尽管穿透性够强,中远程瞄准比金属子弹稳定,也没有弹药量的顾虑,可这会儿终究暴露出它的缺陷——作为杀人工具它的伤害口径实在小得可怜。他本想抢先把周温行的手腕打断,结果对面的支架晃动不断,激光束只给目标的胳膊留下一道焦痕。纵然形势紧急,他也不禁恨恨想起李理拒绝他在伪塔陷阱周围使用重机枪和爆破弹时找的理由:说这种设备不好弄来(在她飞速建了这么一座斗兽场以后),也无法靠远程操作来完成快速精准狙击。他知道这些本质上都是借口,李理是觉得这些武器太不可控,一旦被周温行夺取会对他造成生命危险。
事实证明,小心谨慎不见得全是好处。假如他们布置过远程重火力,这会儿早就把周温行打个稀巴烂了。罗彬瀚开了第三枪,他确信打中了周温行的后背,还准备再接再厉,李理则把周温行抓住的那一根支架往下降低,避免他借助高度跃近射击平台。她也防备着更多支架的靠近或许会变成周温行的移动跳板,因此把攻击任务全留给罗彬瀚,只管将周温行所在的支架往地面回缩。一等周温行落地,她无疑也会把地面爆炸物调度到位。
然而就在这几秒的时间里,周温行握住的那段支架已经改了样子,合金外壳变成一种毫不反光的乌黑色,犹如被某种零反射颜料涂满。这一招罗彬瀚以前并没见过,不等他琢磨出头绪,周温行在那段黑暗区域轻轻一掰,整个管道竟软软地断开了。罗彬瀚本指望里头的高压电流能给他一个好看,结果周温行却浑然无事地用手抓在断口处,断口里头也看不见放射电弧或裸露的管线,只是一团漆黑。
断裂后的上半截支架开始倾倒。失去控制以前它已经处于弯曲回缩状态,可仍然有十几米的长度。周温行的手臂轻轻一拉,整个人站到断裂的支架口上,活像武侠片里立在竹梢摇曳的轻功高手。随后他将脸转了过来,罗彬瀚在二十米开外的位置举着枪瞄准他,他们的视线正巧对上了。
罗彬瀚做了个吹口哨的嘴型,不带感情地瞄准了那张总是和善微笑的面孔。来吧,关于这世界究竟会怎样运行,关于谁才是对的,今天他们必须得解决这个问题。
他又开枪了。周温行不再闪躲,只是用脚钩住上半截缓慢倾倒中的支架,把它像拨动一截塑料水管那样轻松地踢向罗彬瀚。数吨重的断裂支架横扫而来,可能足够把他的每根骨头都撞碎,但罗彬瀚没再理会。他顾自瞄准后开了第一枪,激光穿过周温行的额头正中。第二枪本要瞄准咽喉,结果因运动中的过度矫正而误中胸膛——李理已来不及移走射击平台躲避撞击,她立刻以最高速度将其往上弹升,一秒之间平台就拔高了十米。罗彬瀚的第三枪只好瞄着周温行的天灵盖打。弹道偏了。激光从后脑勺上方的位置掠过,留下一道烧焦的浅痕,倒像谁在他背后用钝刀砍了一下。
罗彬瀚准备开第四枪时撞击发生了。横飞过来的断杆猛砸在他脚底升高的支架上,整个平台瞬时斜倒向一边,他也被惯性甩飞了出去。李理早已弹出一个倾斜平台在半空中截住他,可他被甩出去前没做好准备,她也没法让拦截接触点落在防震靴上。撞到拦截平台以前,罗彬瀚只得用左臂垫住脑袋和耳机,持枪的右手也藏在身后。他感到左肘关节一阵剧痛,本应攀住平台的手失去了知觉,立刻从倾斜平台上滚了下去。李理紧接着弹起三个活动支架,合并拼成一个长方形平台来接他,撞得他膝盖都快碎了。
他的内脏似乎全翻倒了过来,器官里的分泌液被挤到了喉咙口,散发出带有腐蚀性的酸苦味;比泥潭更污浊的天空如巨型漩涡般旋转,大地反而是轻飘飘的湛蓝色气体。眩晕中他只记得抓牢枪,然后紧紧咬住牙关,免得不小心咬断舌头。痛苦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并没有失去意识,只是在最初几秒里有种致幻般的抽离感。这是镇痛成分必然带来的副作用,李理警告过他。
关节的麻痹消失了,天地也各归其位。罗彬瀚很快从平台上爬了起来。他的枪没事,耳机也没丢,把他半空截住的倾斜支架此刻还没来得及收回去,由此估计他失神的时间不过两三秒。于是他又站起身,环顾搜寻周温行的踪迹。最初的一圈他什么都没瞧见,怀疑周温行又躲进了某个异空间里。可很快他意识到自己只是看错了角度,李理刚才拉升过平台,这会儿周温行应该在他斜下方。
他喘着气,俯身朝下方探首。周温行还站在那里,就在那根断裂的支架顶部。汩汩鲜血先使他身上的衣服全成了暗褐色,又顺着金属支架往下淌。在罗彬瀚的位置看不清楚他的表情,只能辨别出他额头与颈肩交界处都变成了森森的白色,一种深冰般透着青蓝底色的白。只有死人才是这种肤色,他一刚这样想,周温行便在风中缓缓往后仰倒,像具失去生命力的尸体要回归尘土——继而又在半途中僵持住了,那尸骸般的形体只是把上半身往后仰了仰,抬起脑袋望向罗彬瀚。
那是张怎样的面容!它的主人曾经骨皮圆润、额头饱满、五官精巧而端正,乌黑眼瞳里暗藏幽思,面上天然带着温柔喜人的微笑。可这些美好都是生前的事情了,眼前残留的这具躯壳只散发出无尽的痛苦与绝望:青白色的皮肉是冻毙于酷寒者的特征,脸上的五官残缺不全——它们甚至不是被冻坏的,而是被某种更暴力更残忍的伤害强行撕扯掉的,翻卷的肌肉和破碎的骨片都已僵如枯木。当然,激光枪做不了这样的事,和那数不尽的露骨伤痕相比,那额上的激光射孔微小得就像一颗眉心痣。在那小孔深处,黑影微微鼓出,而后伤痕便弥合了。
808 水中火(上)
载着周温行的支架又开始往下沉降,准备拉开两人的距离。周温行曲起膝盖,似要扑向那根被撞击变形的旧支架——撞击发生后李理就在不断将它往回收,可支架内部的部件肯定是受损了,上半截支架如脱臼的手臂般在那里摇摆抽搐,怎么都缩不回去。罗彬瀚抬起左手示意她暂停进攻。支架不再沉降,周温行也就静立在原处不动。
转眼之间,他的外貌已恢复如常。那张冻死者的悲惨面孔固然不见,连罗彬瀚落在他身上的弹痕也踪影全无。这本领倒有些像是荆璜,只不过更笨拙更迟缓些。可是荆璜的双重面孔便是火与光,从来不曾存在另一副可怕的死相,这使得罗彬瀚终于明白了为何同样是不死,有些形式却只能称之为诅咒。
诅咒。或者叫它愿望。有一某种超越凡世的力量在阻止他的敌人死去。这不知名的意志不愿他就此归尘,将他反反复复地带回到尘世中。那只超越生死的手抹去了冰山之下的事实,用记忆中的印象取而代之,或是直接将时间轻轻往回一拨……实现愿望的具体原理尚未可知,只有一条结论已成事实:毒药不能杀死的人,枪与激光也不能杀死。现在他终于亲眼验证了这个过程,明白事情正往他和李理估计的最差情况发展。他之前抱怨李理不肯使用的那些东西也终是枉然。远程反器材狙击、重机枪、爆炸弹、塔崩或是沙林——这些东西都不会比简简单单的喷火器效果更好了。
他僵立在平台上,海面仿佛有片刻死寂,海浪和风声都悄不作声。时间和他的思绪也同时止步,随后周温行开口了。他们此时的距离可以连成一条陡峭向上的斜线,大致有五十米。他瞧见周温行的嘴唇在动,耳机里传来的却李理模拟出的声音。那声音问:“我的样子很可怕吗?”
罗彬瀚按下耳机扬声键。“也就那样吧。”他的声音从地面飘上来,洪亮深沉如这座岛本身在说话。“俗话说只有起错的名字,没有叫错的绰号。我早该晓得他们不只是在说你冷血。”
“那么,要停手了吗?”
“啊,那可不行。”罗彬瀚指了指海岸,被周温行驾驶来的摩托艇早已成了废铁,因为高塔刚喷火时李理就朝那边的岸线喷满了化学燃烧剂。“我知道你还是可以离开,没准你都可以直接从海底走回市区去。可刚才你表演的那段好戏已经录过像了。只要你离开这座岛,我们就把它传到网上去。然后我就去人群面前追杀你。我不在乎有多少人在这个过程里被误伤或者死掉,一直到有人射杀我为止。要是找不到你呢?我就直接去找政府自首,告诉他们我在这岛上起码干了一万件违法乱纪的事。”
“你真的很想在这里决出胜负呢。”
“是的。”罗彬瀚说,“今天我们只有一个人能平安无事地回到陆上。最多只有一个。”
周温行眨了一下眼睛。“好吧。”他说,“有什么想留给别人的话吗?”
“只有一个问题。不用转告别人,就是给你的。”
“是什么呢?”
“上个月以来我经常琢磨这个问题,”罗彬瀚说,“你说……在天生的盲人心里,这世界究竟长什么样子?”
他紧盯着底下那张平静的面孔,想看看这话能不能在井面砸出一点水花。周温行安静地低下头,然后猛蹬支架,像一头花豹从树梢跃走,横空直扑猎物。罗彬瀚的落脚平台距离他还太远,因此他横越了十数米的距离,飞落在那根撞击后一直抽风个没完的受损支架上。他一抓住支架末端就攀上顶端平台,然后朝罗彬瀚所在的支架荡过来。
转眼间,他们的距离已不过十米,罗彬瀚冲他攀抓平台的手臂点了一枪。激光只是擦过皮肤,留下浅浅凹痕。他不再试图射击,而是微微曲膝稳固姿势,任由李理将他脚底的平台向外倾斜调整,然后猛然拔高一送。
他们开始用活动平台的第二种移动方式——它们能像弹球器那样抛射活人,把他丢向十米开外的新平台。有了防震靴减轻损害,单次着陆就不会造成太大负担,他甚至有余力去观察周温行怎样游蛇般绕住他一秒前刚刚逃离的旧支架。那段支架刚落入魔爪,马上又呈现出吸光涂料般的乌黑,然后上半截就失控地抽搐起来。
李理继续把他往远处弹射,同时还调度了两根喷火支架追在周温行身后。数米长的火舌几度擦过周温行的背脊,留下焦黑的痕迹与几缕青烟。可也许死而复生的人并没有痛觉这回事,周温行的动作一点不受影响。他紧追着罗彬瀚撤退的脚步而来。平台回缩的缓慢效率远不能降低他所在的水平高度,而每根被他抓握的支架却都染上那种幽黑之色,继而便被连着里头的管道和关节折断,慢慢倾倒歪斜。顶部的平台都因失控而垂落抽搐。这些支架的上半截非但不能再使用,就连收回也做不到。它们很可能会绊住同区域内其他正常支架的移动路径。
罗彬瀚又开了两枪,一下都没中,因为他几乎脚一沾地就会被弹走,绝大部分时间都被扔在空中。对手越追越紧,丝毫不给他们喘息之机。不到半分钟的时间里他就被弹射了二十多次。这已经超过他们训练时的水平,积累的震荡早该让正常人头晕脚软地摔下去了,他的感觉也好不到哪去。遭过撞击的膝盖在每次着陆时都会不由自主地痉挛,视野在高速的移动中既狭窄又昏暗,只能勉强盯住追击者的身影。他百忙中抬头远眺,看见沿途被破坏的支架都歪歪斜斜地立着,形成一排细长却不齐整的柱列。以伪塔陷阱为起点,往他所退的方向延伸了大约两百米。
他大概已经退到了东三十五区至东四十五区中间,距离东部海岸线还有一半多路程。届时李理将不得不转变弹射方向,周温行就很有机会截住他,也大可以趁机攀上那些用于侦察的高空支架,拆掉李理的观察眼。那意味着移动响应会出现不可避免的判断盲区,而侦察支架也比移动支架高得太多,足以叫周温行借助高度差追击。他们不能被逼去边缘。
又一次弹射。周温行追上支架时几乎能抓住他的脚尖。罗彬瀚就近送了他一枪,左手摸向知觉麻木的耳朵,确认耳机还在原位。
“下降。”他说,“把我放下去!”
他有点担心李理不肯照做,因为这并非原定计划的一部分,他们本想在伪塔陷阱启动时就拉开距离和高度差,并没料到周温行能如此高效地破坏和瘫痪支架。可现在已经别无选择,因为他们甩不开他,移动喷火口的速度也追不上。现在只好一起下去了。不管怎样都得让这东西落地,他在心里冲着李理吼叫,别管我了!
又一次弹射,但滞空时间比先前稍长,承接他的平台被有意降低了五米,使得他的视线能与攀跃支架的周温行齐平。他从对方眼里看出一点诧异,紧接着这怪物也调整方向,朝他站立的平台扑了过来。
他被及时弹射走了,可周温行已经站上了比他更高的倾斜平台。现在这东西的双手空闲了,双脚也有了最合适的借力点。罗彬瀚知道下一次落脚时对方就会抓住自己。他还处在抛物滞空状态,没有任何办法改变方向,只能又冲周温行的脑袋开了一枪,盼着致命伤能拖点时间。这是个错误判断,周温行略一偏颈就避开了,倒还不如打胸口保险些。
他开始下落。这次的承接平台直接降低了十米,李理已经意识到没时间做缓降了,宁可叫他受点震伤。周温行也从平台上一跃而下,想在下一次弹射前截住他。罗彬瀚一边仰头望着他,一边把左手插进后腰的挂袋里,刚要做近身格斗的准备,蓦地里又是一根支架龙腾而起,顶部平台垂直竖立如方靶,正好遮挡在他和周温行中间。
周温行不得不抓住这块突升的障碍,顺势把自己甩荡到另一边。这会儿罗彬瀚却已经成功落脚,再次弹射向更低的新平台。现在他们已骤降至距离地面不到二十米的高度。罗彬瀚扭头一望,瞥见后方三十步开外的垃圾堆里露出一个暗绿色的塑料箱,那应该是内装高能爆炸物的防震外壳。可以由李理的远程信号引爆,他拿激光枪一点也会炸。
但他现在还不能做,李理告知他单个爆炸点的有效杀伤范围是半径二十米,可那不是致死半径,更不会是粉碎半径。他记住那个露出来的引爆点位置,又进入新一轮下落弹射。
周温行已经来不及在落地前追上他——他刚有这个念头,就发现对方并没再追过来,而是提前隔着两个支架就往下攀滑。这怪物已经看出了他们这场追逐的终点何在,于是比罗彬瀚更早降到了离地十五米的高度,而后横蹬支架,几乎是呈直线地奔向他。李理还想靠平台速弹拦截他,但高度已经不够了——为了保证高空时的弹出响应足够及时,平台处在低层位置时做不了瞬停动作。她的第一根拦截平台晚了,第二根提早弹出的平台却被周温行自下方避开。
罗彬瀚又一次着陆。此时他距离地面还有大约十五米,而他和引爆点的水平距离只有五米多了。再一次弹射将使他错过这个点位,而且他也来不及完成一整套安全的缓降了,他不再屈膝做弹射准备,而是在接触平台的瞬间主动往后一跃,从半米见方的平台跳出去。坠落前的一瞬,时间似乎停摆了,他清楚望见周温行已从最后一根支架扑到自己刚离开的平台上,彼此间只有半臂之距——随即重力便将他猛拽下去,从五层楼的高度冲向污浊混沌的大地。不到两秒后他就轰然撞入垃圾渗滤液的滚热泥沼中。
他紧紧闭住眼睛,不敢让那些成分剧毒的沼液毁了视力。平衡感已被撞击的疼痛取代,他分不清自己到底是站着还是躺着,只能连滚带爬地往旁边躲闪。另一个重物也从天上撞下来,溅出的泥浆打在他身上。他顺着泥浆溅射的方向发力扑倒,有利刃似的东西刮过他的后背,但没割到骨头。
这半米深的垃圾沼泽可能救了他一命。他冒险睁开眼睛,没有混着燃料与腐蚀剂的渗滤液流进眼眶,那个暗绿色的防震爆炸箱就在他左前方十步的位置。他抬起右手,准备卧倒后立刻点射起爆,接着才看见自己的右手腕竟然是红色的。他虚软蜷握的掌心里空空如也。枪已不知丢落在何处。
有一根筷子粗细的金属条扎透了他的手腕。这本不该是出现在战场内的东西,因为李理早就跟他讨论过适合作为伪装物的垃圾种类。完整结实的重型垃圾物将在风力与水冷系统启动后迅速沉底,而纸箱和其他软质物能提供最低限度的落地缓地——他们做了那么多的准备,付出了那么多心血。可是,看来命运并不站在他们这一边。
那根废了他右手的金属条有种独特的银灰色纹理,是活动支架内部固定杆的材质。他只看一眼就明白过来了——准是周温行破坏支架时掉出来的零件,偏偏在风力和暖水流的作用下落到了这个位置……多么奇怪,这种事发生的概率究竟有多大?
他看着穿过右腕的金属条,短短地呆了一下。其实只是眨眼的时间,可思绪的滚滚暗流已从心底奔腾而过,将他裹挟着冲向不可挽回的深渊……他似乎曾说要担起责任……还有承诺……
他茫然若失地想着。已经有利刃插进了他的后背,他回过身死死地抓住那只手臂。然后他放声呼喊,酸苦的腐蚀液滴到了舌头上,他的声音正撕裂自己的灵魂。
“爆!”他狂吼道,“爆!爆!李理!”
他感到自己的手臂松脱了,或者只是单纯被扯断了,一股巨大的力量把他丢向起爆点的方向。接着什么东西在他耳畔炸开,于是他又转而向上飞起。身躯轻盈如霭雾,不再受星球引力的困囿,轻盈平缓地向着碧空而去。他感到自己会这样一路升腾到云天之外,成为大气和霄池中漂浮的飞尘;又或者马上就要往下坠,如一粒细沙被人从世上轻轻吹落。
可,他突然停住了,既不上也不下,就卡在天地间的某个地方。他的身体又有了重量,并且因为地面的倾斜和摇晃而向前滚动,疼痛使他眼前发黑几欲晕厥,而鼻腔里又是一团伴有极度刺激性气味的酷热火气,像有人拿烧红的烧烤铁签往他鼻孔里捅,一路捅出了后脑勺。他痛苦地痉挛起来,这才看见自己究竟在什么地方。是活动平台。至少九个活动支架合拢拼成一个方形平台,把他托举在空中。只是它们这会儿似乎都有点失控了,正东摇西摆地各自发疯,随时都可能分离解体。
罗彬瀚把脸凑到两个平台的间隙里往下看。他首先看见密密麻麻的支架和平台从地上延伸出来,并且全都严重损坏了。滚滚浓烟从支架群的缝隙中涌出,漆黑浑浊的大地上烈火熊熊。过了好几秒后他才大致想明白发生了什么:
准是李理干的。她在引爆防震箱的前一刻弹出了整个区块内所有可用的活动平台。首先是距离最近的平台将他在空中拦住,托举到空中远离爆炸点,其他平台则组成了第二、第三甚至第四道保护屏障,在下方替他承受了绝大部分的爆炸冲击。不用说,这些平台都被报废得差不多了。
他伸手摸了摸左耳。外耳恐怕撕裂了,摸起来全是血,但耳机竟然还夹在上头。真是根救命稻草,他再也不会抱怨这玩意儿戴着很疼了。
“李理。”他呼唤道。
李理的声音听上去很遥远,像喇叭泡进水池以后发出的动静,也不知是耳机坏了还是他的听觉不行了。“您情况如何?”
“活着。”
“能移动吗?”
“争取。”
“东四十五区平台受损严重,您需要尽快脱离。”
罗彬瀚又把脸贴着平台表面瞧了瞧,是东四十五区没错,但镌文竟然是斜体字。他又转头看了看理应笔直的平台边缘,发现自己瞧什么都是又歪斜又狭窄,原来根本就不是烟熏和头晕的问题,他现在就只有一只眼睛看得见东西。
“先生?”
“没什么。”罗彬瀚说,“他在哪儿?”
“目标失踪。”
“可能是被炸碎了吗?”
李理没有改变她一贯的声调,但语速已暴露她的急迫。“您必须立刻移动到东四十四区以登上可用平台。”
罗彬瀚痛苦地往下看了一眼。他估计自己现在距离地面有十多米,而下头漫处都是蔓延燃烧的烈焰,火苗蹿得足有两人高,浓烟与炙气喷得他什么都看不清。他刚想问李理能不能直接给他弹走,地下隐藏的喷口伸了出来,沿着一条直线射出滚滚的白色粉烟与水箭。
这是她预备的复合型灭火剂,足以在那混合了十几种油类与化学燃烧品的地狱火海里开辟出一条生路。风机系统也在调整后重启了,尽力把浓烟往道路的左右两边吹。托住他的平台剧烈颠簸着往下降,一直降到距离地面五米时才彻底卡住,濒临解体般抖动个没完。
罗彬瀚不由绝望地直笑。他可没有周温行那徒手抓高压输电管的本事,这些支架但凡有一个漏电他都得完蛋。
“我非下去不可吗?”
“我们只差一步了。”
“那东西死了。”他一厢情愿地说,“被火烧成灰了。”
“先生,行百里者半九十。”
她是对的。她当然是对的。他们已经走到这一步,就算天塌下来也得接着干了。他挣扎着从平台上滚了下去,摔进铺满灭火剂泡沫的炙热泥坑中。这条地狱之路是笔直的,不存在迷路这回事,而他的隔热服也帮了大忙,让他还能贴着两侧的烈火之墙往前走。甚至都不能算走,是用三只脚在踉跄着爬,他的右手是彻底不行了,伤的不是肌腱就是神经。
东四十四区就在五十步开外。来吧,他对自己说。要不是他浑身都快散架了,这点距离都要不了十秒钟。他们已经走到了最后一步,这就是决胜时刻,是终局赛点。现在停下来算什么?连俞晓绒知道了都会笑话他。他现在已经付出了不少:右手可能会落下永久性残疾、眼睛大概瞎了一只、耳朵不知道掉没掉、毁容程度暂时未知……唉,这就是他跟着荆璜鬼混的下场。他还打破了一项重要的道德原则。
火墙又渐渐地逼近了。李理在他前方小范围地释放了一次灭火剂,催促他尽快行进。火墙也不是没有好处,至少现在不用担心周温行突然从左右两边跳出来。但他还是要抓紧时间,要登上一个完好的平台,去往终结的地点。他最终扑倒在灰烬之路的尽头,东四十四区的数个边缘平台弹了出来,一下把他从烈火地狱拉拔而起,飞快地送向岛心。他侧躺在平台上往西边望,只见西面同样也有平台升起,载着一个棺材般狭长的金属箱往他这里送。他们的最终陷阱就要启动了。
本章为特殊事件加更。祝@暗滅是把菜刀书友和他的队伍在2024fsae中旗开得胜(请大伙都务必去看看他们队车辆的后尾翼板)
809 水中火(中)
躺上平台以后他感觉好多了。没有了毒烟和高温,他的脑袋总算能接着转。到这会儿距离他登岛不超过三十分钟,镇痛剂的药效正是高峰,神经驿站暂告歇业,所有痛觉报告书都被搁置在外,送不进中枢系统的堡垒里去。他非但不再受折磨,甚至比坐在办公室还要心平气静。是的,到了切换战术的时间了,心平气静比什么都重要。
他首先摸了摸腰上的武器挂袋。挂袋是特制的,材料比他这套作战服都要复杂,核心内衬仍是当初雅莱丽伽给他的那个,可以逃避星际条子的技术检查,就更别提他们这里的侦测手段了。李理对此犹嫌不足,又给它添上了防爆材料喷漆、隔热外壳、无线电信号,高强聚乙烯纤维固定带,必要的时候这袋子甚至可以自己飞跳数米之距,因为挂带底部有个远程可控的压缩气囊,能靠着压缩喷射气流进行短途移动。
当初他是觉得这一套有点过火了,她简直恨不得让挂袋生出双手双脚,再自己掏出枪去跟周温行打擂台。可现在他也无话可说。事实证明这挂带确实中用——他握在手里的枪都丢了,袋子还是稳稳地挂在屁股后头。
装备没出问题。他接着又瞧向西边快速接近的金属箱。箱子是狭长的,一头窄一头宽,很容易联想到棺材。甚至还不是本土习俗中三长两短的长方形棺材,更像吸血鬼电影里最爱用的六边形欧式棺材,只不过棱角更加圆润,顶面也是带弧形的,几乎能透过盖子想象出棺内人体的轮廓来。这下倒像木乃伊的棺材了,万幸李理没给它加点人形彩绘。她还贴心地把它喷成了最具科技感的银灰色,不黑也不白,不哀也不丧,象征的乃是科学胜利之不朽荣光(其实她没这么说过,是他自己在腹诽),底部又带一圈温馨自然的指示灯光。灯光此时呈现激活中的绿色,将箱子周围的地面也照得一片惨绿,不留分毫阴影。
承载箱子的平台移动得比他这头更快。估量李理也想减轻他的负担,于是并不催他过去,而是叫山过来——每当陷阱箱抵达区块边缘时,底部平台就侧向倾斜,把箱子滑到下一个平台上。那动静似乎对箱内的精密器械并不友好,罗彬瀚不禁皱了皱眉。可他现在没什么精力再争论了。李理自己知道分寸的。她不是赛博里对人类恨之入骨的终极反派计算机,而是个喜欢尽善尽美的控制论管理狂。这都无关道德原则,只不过是不必要的代价将损害她完美的操作水准,降低她的赛后评价。所以,她有多努力地不让他死,她也会以同样的努力去维护陷阱箱。
他刚翻越第三个区块的时候箱子已经越过了二十个。两边的平台衔为一体,然后自边缘处回缩下降,好将可供落脚的面积缩减至最小。罗彬瀚也站起来,慢慢爬到箱盖上趴倒。这真像是墓穴探险故事里才该有的场景:盗墓者为了躲避机关而趴到棺材表面,同沉睡的亡者仅隔一张薄板。他想起了周温行的那句话……那里的人没有善恶,那里的伦理只关乎生与死。
如今他也是个善恶立场模糊的人了。他真的丢掉了一些东西,为此他也必须得到满意的成果。于是他静下来,放慢呼吸,放到最慢最细,就像身下的箱子里真的藏了一具僵尸,一旦得了活人气息就将死而复生。他耳中有种电流涌过般的麻痹感,不疼但晕得厉害,可能影响了他的听觉。他把脸贴近箱子表面,能听见里头传来冤魂厉鬼的凄惨嚎叫。箱子的厚度不超过二十五公分,可那哀嚎却像是从极深处飘上来的。从炼狱、地狱、地狱十八层、到十八层下面还有什么?是乌龟塔。乌龟驮着乌龟再驮着乌龟。
他闭上眼睛。亡魂的惨叫消失了。那不过是他的臆想,箱子里什么动静都没有,最多是电力系统运转时发出的嗡嗡声。陷阱箱可能是整个环境里最先进最精密的设备了,它必须把体积缩小到极限,可内部环境却不能有丝毫误差……这都是李理的工作。他对此做不了什么了。现在他能做的就是,平静。
关于保持平静的技巧,李理曾建议他练习正念,但他发现这一套对自己效果很差。试问要怎么做得到呢?在一个毒烟漫地、烈火燎天的场所,在和他最憎恨的怪物打得你死我活以后,再叫他去“不带批判地感受当下时刻”,那可真是个天才想出来的主意。他早早放弃了尝试,但他有自己的办法。他不需要清空大脑,去感受自己那被药物麻痹的身体,而是让大脑被别的东西占满。重要的东西。目标。
现在,来做一件人们通常不在火线战场上做的事:思考。对他甚至可以算是深度思考。思考纯粹的假设问题能助人排除情绪干扰。就从那个最初最基础的疑问开始:天生的盲人怎样理解世界?他们觉得世界是永恒黑暗的吗?
目前的答案是,不。
这种人和后天的盲人不同,他们的大脑从未有过处理图像和光学信息的经验。因此,他们可不是“我的世界里只有一片黑暗”,而是根本就不能理解“颜色”,就像没长嗅觉器官的生物不能靠眼睛去理解气味。对于那些接收不了光信号的生物而言,世界的真相从来不是一副五彩斑斓的光学图景,而是沸腾搅动的气味分子、声波、震荡波、热量、湿度……就连扁盘动物和多孔动物都有和外界交互的方式。假如能把蚯蚓日常生活的世界描述出来肯定会有趣,它们只能模糊地感光,在土内活动完全是靠嗅觉和触觉完成的。触觉描绘的世界是怎么样的?粗糙、光滑、松软、紧实……它能理解自己的天敌也是不同种类的生命吗?或者那就只是不同的震波,从上方扑落的鸟的冲击、老鼠挖洞时鬼祟的震动、蜈蚣爬行时密密麻麻的微颤……这一切反常而独特频率都是死亡降临的前奏曲。宇宙的真容就是这些或大或小或缓或急的震颤漩涡。
没有什么生物能够直接隔绝感官去认识世界,就连李理都不能。假如她落在一个没有任何电信号的原始星球上,那颗星球对她甚至都不能算是迷雾地区,而是两眼之间的视野盲区,一个认知中根本不存在的地方。而遵从这一逻辑,他和李理都需要回答的是,影子是怎么认知世界的?
其实他早该去思考了。早在他认识阿萨巴姆的时候就该考虑了。可那时他觉得理所当然,因为阿萨巴姆是个能从一根枯木棍子里完整长出来的邪恶怪物。他干嘛要考虑她没眼睛时是什么感觉?不过归根究底这还是荆璜的问题。过去他有点先入为主,把荆璜当作一切超自然生物的典型代表,认为所有的约律类都具有和荆璜相似的普遍特征。现在看来,这点根本不能成立。他的第一次超自然接触对象选得非常糟糕,很可能是个偏差值巨大的样本。
阿萨巴姆也不是个很好的参照对象。一个堕落的女神,心情不爽的时候就像风暴似地四处乱刮,拿血肉喂自己的宠物,用退化得令人发指的语言能力当谜语人——简直可以算半个哑巴——但她还是透露过信号给他。在那个色彩单调的影子的世界里,她带着他走了不知多远。那世界在他看来如同鸿蒙未辟之地,阿萨巴姆却有办法知道他们的路该往哪儿走。她总是不断地寻找着什么,最终决定他们在什么时点离开那个影子世界。
现在想来,她是在倾听。倾听某种他所察觉不到的东西。他可能永远也没机会知道确切的答案,但他可以作出自认为很接近的猜测,因为他有新的研究对象所为参考。虽说按照蔡绩本人的描述,他从来没有去到过那个色彩单调的影子世界。显然这些影子之间亦有高下区分,又或许通往那个世界的窍门需要识途者给与指引。不管怎样,当蔡绩是影子时,他看出去的东西完全是错乱的,没有任何具体的有意义的形体或声音。他察觉不了自己是否碰撞过什么,或者究竟是在往什么方向移动,既不受物理的阻碍也得不到知觉的提醒。基本上,那时的蔡绩是一条由人突变而成的蚯蚓。在收到某个特殊信号的指引前,他根本不知道自己正处于混沌暧昧的幻影世界。
不过,罗彬瀚自己估计,周温行可不会如此懵懂。那个东西拥有和阿萨巴姆同样的威能吗?这很难说。周温行曾经是凡人,至少很可能是,否则也不至于被一群凡人处决。也许受血的凡人注定就比不上受血的神灵。可从另一个角度想,蔡绩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受血者,更像是某种中间产物。他的体验不能作为绝对可靠的参照。
他们只能在纯粹理论的道路上往前走:就假设周温行和阿萨巴姆有着相同的本领,也能自由进出那个影子世界吧,那东西还是得解决一个问题:他得知道自己具体应该在什么位置和时机重返现实。影子世界的空间概念与他们这个物理世界绝不是严格对应的,否则阿萨巴姆就不可能通过在影子世界的步行穿越诸多时空。时间流速呢?这难以验证,可他记得在那个世界里他似乎不会觉得饥渴。所以,如果周温行逃去了那个世界,或是落在彼方与此处之间的某个夹层里,关键根本不在于去了哪儿而在于怎么回来。他如何确定自己不会出现在火海里,不会出现在一根实心的钢筋中间,甚至是大气层乃至于数个星系以外?
影子们想平安归来需要某种道标,至少周温行需要。他有两次经历可以佐证这种猜测。其一,那只出现在凭证室的可怜老鼠;其二,那场险些巨大灾难的糖城风波。周温行试图把后者的责任施加给他,如果那不是一次纯粹的诈骗,只能说明这东西没法靠自己钻到地下深处去——准确来说,他不能在变成影子后精确找到地下工厂的位置,同时又不冒被卡在岩石层中的风险。那工厂是自动化的,几乎没有生命在其中活动。
于是,他们就可以有一个结论。这结论不完全可靠,没准会出意想不到的纰漏,但也值得赌上一把。毕竟,阿萨巴姆所深信的那个老人也曾这样问她:你可曾想过生命们在心里丢失的东西——那些已经消逝的理想、欢乐和痛苦都在哪儿?
它们失落成了影子。它们在影子世界里重新有了形象,并为影子们所目睹。因为生命焕发出的喜怒哀乐就是影子们赖以认知的光学信号——来吧!来吧!来吧!他们的推想已抵至尽头,除了孤注一掷外别无他法。他在陷阱箱上坐起身,把手伸进武器挂袋,从中拿出雅莱丽伽赠予他的另一件武器。到头来还是要用魔法打败魔法,对付野兽时就得准备陷阱套子。现在他不愤怒,不恐惧,不仇恨,更不会怜悯。达到这种状态确实是用神经药物作了弊,但那又如何?眼前不是一场争夺射击冠军的竞技赛,而是货真价实的狩猎。他现在是躲在下风口的猎人,任由陷阱内的血腥气将自己的存在感掩盖。他不需要荣誉,也没有可失去的理想。今天,他只要赢。
他握住弯刀的柄,默默地等待时机。这把刀曾经杀死过多少个生命?其中又有多少是死于利刃,多少是死于烈火?今日过后它将再度捕获一个,他估计,它可以做得到。杀死索玛沙斯提亚的是利刃,而杀死茜芮的是火,这两者都有血肉之躯,阿萨巴姆在白雾之河上面对的敌人却并非真正的生命,只是幻影,记忆,失落的愿望……随便那是什么吧,它的生命性质不会比影子们更强。既然仙子之火能将它从这宇宙中消抹,或是精炼成了更稀薄更缥缈的概念,那火焰也能把影子送去同样的境地。
周温行无疑不准备加入这个重塑自我的队伍,因此当面挥刀相向也讨不到好处。那东西是颇能辨明利害的,在讨喜的外表下十足憋着坏,又有能做空中飞人的身手和脚踢十几吨钢管的力量,必要时还能逃出这个尘世来自保。刀刃无法在常规格斗里刺中这样一个怪物,除非找到一个绝妙无比的时机:影子现世而又未显化的那一刻,蚯蚓即将变成人却尚未长出眼睛的那一刻。那时它尚且看不见光的变幻,只能体会震波,痛苦和恐惧的生命的震波,影子会去潜近这震波的源头,试图将对手一击制伏。而那时他会发现,这不过是个陷阱,猎人就在一旁等候。
陷阱箱外壳上的指示灯圈一直亮着绿灯,显示它内部正在如常运作。箱子并不完全贴地,在底部留有两厘米左右的空隙,全靠几十个突起的可滚动金属滚珠支撑。这确实也能减小摩擦便于移动,但首要的设计目的在于不留死角。底部和边缘都必须有光照,还要装上足够数量的光学变化感应器,才能随时知道是否有猎物上钩。罗彬瀚也不用像个傻子似地趴在箱子上一圈一圈转着检查,因为侦测到影子出现的瞬间,所有指示灯都会告诉他正确的落刀点。最糟糕的情况无非就是影子出现在了箱子内侧——里头当然也全是光学感应器,而且精度和图像识别能力要更高。那时箱子会立刻弹开,并把异常位置以信号灯指示给他。
整个过程将会非常简单,没准连一个小学生都能完成,所有难点都已在事前准备时解决了,剩下的一切都不过是对这个“影子视觉理论”的验证,是要想尽办法使他们达到足以进行验证的状态。他们要么就用最简单的方式一举成功,要么就只能一败涂地。他期望这一次运气能眷顾他,虽然他那损伤的右手似乎并不支持这点。就当这是某种献祭吧!
箱上的信号指示灯变化了。有一处地方闪烁起来,形成一个向下的箭头图案。罗彬瀚立刻从箱子顶部往下望。他什么也没看见,但李理的声音从耳机里传出来:“目标已出现。”
“底下?”罗彬瀚低声说。压低声音其实毫无必要,如果他们的推论正确,影子也不可能听见这个世界的声音。
“箱底前端左侧部。请遵从灯光指示。”
罗彬瀚慢慢滑下箱子。这时箱子边缘空余的落脚空间只有大约三个手掌并排的宽度,他斜身蹲下去,用右腿慢慢地往外推。箱体大约有两到三个成年人的重量,好在底部滚球设计得不错,推起来不怎么费劲。他一毫米一毫米地挪,直到信号灯变成黄色时,他才停下来,将脸尽可能贴近地面。他看见了一道极细短的黑线,淡薄得像画家用铅笔给水彩画打的线条底稿,几乎完全被现实物质的色泽与质地掩盖了。但感应器还是分毫不漏地辨别了出来,稳定地指出它的所在。
罗彬瀚用没受伤的单膝跪地,俯身观察着它。现在还不是时候。这线条般的薄影太细了,也太贴近平台表面,他怀疑刀刃是否真的能扎进去。再说他也想亲眼确认一遍。迄今为止,他只见阿萨巴姆玩过一手活人消失术,罗得和蔡绩都没当着他的面做过,似乎他们都不懂得如何主动地去做这件事。他很难想象周温行要怎样从一条比蚯蚓还短的细线变成一个活人,只有亲眼瞧一瞧才能明白,但同时他还得非常小心,因为从凭证室那一次的经验看,这过程将非常非常迅速。
他把刀反握在左手上,一个便于快速向下扎刺的姿势。要是周温行的脑袋突然旋转着从地里长了出来,刀会直接从囟会穴那儿扎进去。这必定是致命伤,大概能叫那东西僵个一两秒。然后他就念那个召火咒语,把影子送到不存形体的虚无世界里去。
等待。浑然忘我的等待。当那勾勒在虚实边界上的线条轻轻蠕动起来时,他空白的思绪里流过一首多年前偶读到的诗歌——野火啊!把你的火星飞飏起来,让它们如群仙飘落,进入黑暗冰冷的莫测之渊;去照见沉睡的灵魂,让它们在飘渺梦中亦能狂欢舞蹈。更高些!更高些!叫这困倦的世界苏醒喧腾吧!
铅绘的淡线生长起来了。如高速镜头下破土的新芽,霎那间拔地而起。眨眼前它还是一根漂浮在地表的线头,再睁眼时它已成幽黑色的树苗。苗尖的暗色已然褪去,分化出惨白尖利的利爪,指尖正向着陷阱箱的方向弯曲而落——罗彬瀚对着那尚未生出纹路的光滑掌心挥下刀去。他一刻也不停地念出祈火之咒,冷色的幻光蓦地自深渊里亮起,影树上霎时开满了欢腾流动的幽蓝花朵。
*艾青《野火》
810 水中火(下)
冰雪色的火树在欢歌。或许不算欢歌,只是一种高昂上升的震颤。这种震颤并不叫罗彬瀚痛苦,但他没法再让心灵保持平静,只顾紧盯着梦幻之火升腾的姿态,仿佛一只羽焰的鸟即将飚飞到苍穹上。他甚至没发觉自己正无意识地张着嘴喊叫——并没真的喊出声来,他的肺里像有刀片在随气旋翻滚,声音发出去以前就绞碎了。然而他心荡神驰,对什么都不在意了。
结束了。真的结束了。仙子火在海天之际渐次低垂,化作半透明的蜃影,最后彻底消失无踪。过程中它不曾留下一丝受焚者的声息,也没有一缕残灰余烬,好像这一切从来都没有发生过。罗彬瀚扶着箱子慢慢坐倒,药效本不应该退得这么迅速,可他已感到心力难支、形疲神困。要是现在给他一面镜子,叫他看见镜中的人突然间变老了二十岁,那也不会令他意外。
转眼间,地面上的火海已蔓延至整座岛屿,烈焰汹涌时的噼啪爆裂声盖过了风鸣,空气也如融化的塑料般扭曲变形。九成以上的垃圾覆盖物都引燃了,火势至此再难遏制,因为设施内部用于存储灭火剂的空间不足,他们本来也打算在事情结束后炸掉这里。
一切都是按计划走的。只是他感觉累极了,连蒸腾上来的炽热火气都不在乎。他真想就在这平台上躺倒,管它后头还有什么事。可李理不会放过他,她留给他三十秒的休息时间,期间所有观察眼都在高速地转动和闪灯,几十台隐藏在岛屿内部的支架摄像头也升了起来,像一帮子好事之徒把他和陷阱箱团团包围,凑过来眼也不眨地瞧个起劲。她是要确保他们的胜利货真价实,不会出现撤离前一秒又被周温行打个埋伏之类的破事。
罗彬瀚很想告诉她不必操这么多心。以既有经验观之,周温行此人虽颇具一些即兴表演爱好,但通常不会无的放矢,纯粹为了折磨对手而去浪费精力。要是这东西没死,还有余力杀人,他现在就会跳出来了,反正这会儿罗彬瀚连爬起来都费劲。不过最后他还是决定让李理干她想干的事,毕竟小心驶得万年船,说到底,他自己也很希望吃颗定心丸。
三十秒过后,侦察眼不再频繁活动了。耳机里的声音说:“请做好撤离准备。”那声音听上去清晰了不少,看来他的听觉损伤不大,只是临时的震荡影响。罗彬瀚瞄向下方的火海:“往哪儿撤?”
“正东方。活动平台系统将把您和陷阱箱一同运送至海岸。接应船只在三分钟内抵达。”
“那我该做什么?”
“设施表面现已处于高温状态,请注意调整您与弹出平台的接触面,同时避免在区块转移期间受陷阱箱撞击。”
罗彬瀚只得站了起来,走到陷阱箱的西边,这样平台在倾斜交接时不至于撞上他。紧接着平台就载着他和陷阱箱向东移动。这过程中他尽量站立,只让靴底去接触火焰烤过的平台面,然后回首西望,在这座岛被彻底引爆前看上最后几眼。
李理说不定在这座岛上砸了上亿的资金,就为了这场短得能以分钟计量的战斗。千足机械海怪注定会非常短命,因为它本意是设计给岩石洞穴的,整个建筑对海砂和珊瑚礁而言实在过重,再拖一个月都可能会引起整座岛屿的沉降,失去电力维护的通风系统会渗水,细菌与海洋生物很快侵入其中。它将变得故障连连,再也不堪使用。他们只得炸掉它,先用定向爆破解体,把设施的几个核心舱室推沉到海底,让李理的人有时间去回收和善后,最后再以沼气爆炸作为事故报告的结论。至于事后如何处理政府关系,罗彬瀚没过问,这对一个能在海岛上建基地的家伙根本不值一提。
该告别了。就让这座岛成为天外访客在尘世中的陵墓吧。他最后叹了一口气,将视线转回前方的海岸。
“您有什么疑虑?”李理说。
“不,我觉得挺高兴的,只是激动不起来。这是你给的药搞的。”罗彬瀚说,“你觉得我还在疑虑些什么?”
“比如,我们仍然不知道他的行为动机。”
“这倒也是,不过我们大概永远也不会知道了。我可不会为了这个答案去给他招魂。”
“我还有另一个小小的疑问。”
“是什么?”
李理没有立刻回答。过了一会儿后她说:“或许我们能从另一位访客那里得到答案。”
怎么能忘得了另一个人呢?那位身份神秘的同伙。既是他们的大敌也是最后的救星,因为他们还得想方设法解决月亮上的问题。罗彬瀚抽动脸上的肌肉,挤出一丝干巴巴的笑容:“现在有什么头绪?”
“暂时没有。”
“岛上那些审计员都表现正常?”
“没有可疑迹象。”
这回,罗彬瀚只得承认自己冤枉了方秾。“我们只有最后一条线索了。”他接着说,“酒店那边的行动怎么样了?他的行李都拿到了?”
“正在进行中。我想不会出问题。”
罗彬瀚耸耸肩,在这个话题上打住了。“还有件事。”他说,“我的右手好像不行了,还有左眼也看不见东西。最坏的情况是终身残疾,等下你得想办法帮我遮掩过去。”
他说这话时难免有些烦躁,但李理还是一派云淡风轻的态度:“我已观察过您的面部情况,您的左眼球整体形状完好,没有破裂或明显外伤,推测可能是化学剂腐蚀或爆炸冲击导致的角膜损伤与视网膜脱落——这些损伤都有概率靠医疗手段挽回,您还是很有希望保住大部分视力的。前提是现在别用手去接触任何面部组织。”
罗彬瀚只得把手缩回来。“我脸上不大好看吧?”
“我们可以说色彩丰富。”
她居然还有心情开玩笑,可见其他地方的进展肯定不错。罗彬瀚本想问问那个周温行的替身演员这会儿在做什么,但一艘电动船已经透过重重烟幕出现在岸边。船头站着个年轻男人,罗彬瀚估计又是那个小船长,于是冲对方挥挥手臂,对方依稀也在烟雾后挥手回应。半分钟以后,移动平台冲过最后的燃烧区域,抵达李理用灭火剂画出来的隔离线。罗彬瀚终于看清了对方的样子,不由吃了一惊。这人根本不是李理的手下,而是蔡绩。
平台开始下降。到了距离地面半米的位置,罗彬瀚先把陷阱箱轻轻地推了下去。蔡绩面色严峻,犹豫着是否要上前帮忙,但罗彬瀚已经自己翻了下来。
“你怎么来了?”他奇怪地问。
蔡绩沉默地盯着他的脸直瞧。当然啦,肯定不会好看的,凭谁在燃烧爆炸的垃圾沼泽里打过滚都一样。罗彬瀚又往回看了一眼,想确认周温行会不会诈尸——据说正式受血的影子们对蔡绩这样的中间产物具有极强的影响力,能制得后者一下都动弹不得。从这个角度考虑,蔡绩能主动出现在这儿倒也不坏。
他还没琢磨明白,耳机里的李理说:“是我叫他来的,先生。”
“你?”
“是的。蔡绩先生希望能为我们的行动提供援助,因此我安排他替代原本的接应人员,鉴于他有出众的体能与可信的背景。以及,他的特殊天赋还能为我们再上一道保险。”
“啊,是这样。”罗彬瀚说,“不过我都不知道你们已经认识了。”
之前他找蔡绩做过模拟训练,但没透露过李理的存在。蔡绩也从未对他的具体计划和执行能力表示过疑问。而当他和李理靠着耳机对话时,蔡绩脸上毫无诧异,仍然直勾勾地盯着他瞧,仿佛一点也不好奇耳机对面的人是谁。这人对李理究竟了解多少呢?只把她当作一个普通的合作者?或者连她的来历都一清二楚?应该不可能,如果蔡绩知道李理是谁造的,还能这么若无其事就未免太有定力了。
又有一串潜流般的想法从他脑中穿了过去。其中似乎有些很重要的念头,他却始终抓不住。周温行曾以嘲笑般的语气说他太信任李理……他又有什么道理不信李理?李理是荆璜丢给他的,法克也理应知道。至于蔡绩呢?蔡绩是周妤的人,阴司女阎罗不过是嘴上缺德罢了,总不可能暗地里帮着周温行整他。
他摇了摇头。“我们得走了。”他说,“还有一帮子审计等着我去忽悠呢。”
蔡绩依旧一言不发,上前想搀扶他。罗彬瀚却指着陷阱箱说:“你该搬上船的是那个。”说话时他留意着蔡绩的表情,见那张紧绷的脸上闪过一丝诧异。他顿时明白蔡绩确实是临时加进来的,因为此人对他们的计划核心毫不知情。
他什么也没解释。蔡绩顿了片刻,转身去搬陷阱箱。噼啪爆裂的火焰在他们身后炸个没完,把蔡绩的脸也照得忽明忽暗,看去有几分诡谲阴森;那沉重的箱子在他手中显得很轻巧,被高抬慢放地送进了船舱。罗彬瀚则自行在船尾坐下,低头瞥了眼右手腕,那倒霉的金属条还扎在上头。现在把它拔出来没什么好处,要是等会儿蔡绩突然跟他打起来,这玩意儿指不定还能当暗器用。
蔡绩走到船头启动引擎。他手法娴熟,可能之前练过,或者开过差不多的东西。船只慢慢后退,掉头驶离岛岸。罗彬瀚斜靠在尾舷板上,对着船下磅礴喷涌的银白水沫出神。岛上的火光映在浪涛里,就像海面底下也有火烧着,正咕嘟嘟地往上冒泡。好一口沸腾的大锅,他扔下去的那枚贝壳只怕已经煮焦了。
他漫无边际地想着,忽然听见蔡绩在船头说话。这个人照旧那么不擅长伪装,哪怕用最冷漠的声调说话,任何耳朵没聋的人也还是能从那刻意的语气知道他现在有多不自在。
“那箱子里是什么?”蔡绩问。
罗彬瀚把头转回去。“你想知道?”
“不然我在问什么?”
“用来当诱饵的东西。”
早在半个月前,罗彬瀚向他透露过大致的计划,因此这话立刻就叫蔡绩抽紧的脸颊放松了些,只余一抹疑惑留在眼底。
“老鼠,”他慢慢地说,“需要这么大的箱子吗?”
罗彬瀚若有所思地望着他。其实这人也不算很傻,他心想,只是很难想象这样一个天真的家伙要怎么和周妤相处。那不太可能是个特别融洽的组合。不过谁又说得准呢?也许周妤已经改过迁善,成为一尊地狱里的活菩萨——他把扎着金属条的右手腕搁到舷板外晾着,然后镇静地说:“李理,把箱子打开吧。”
箱子没有动静,李理也没说话,以静默表达了最彻底的反对意见。看来她真的和蔡绩不熟,真不知道她怎么就允许他参与进来。
蔡绩的脸色慢慢变了。他让船按着设定航线往前开,自己则转过身来,埋头要去把放在两人中间的箱子掰开。
“我是你就不会干这种事。”罗彬瀚冷眼旁观地说,“里头的电子设备可不少,还有高能电池,你要是乱来没准会炸——李理,你瞧见了,他是不会放弃的,你最好还是帮他打开。”
箱子上的指示灯连闪了三下,接着箱盖从靠近船首的一侧弹开了。里头的情况对蔡绩一览无余,而罗彬瀚只能看见竖立起来的的六边形箱盖,几缕袅袅升腾的冷雾,以及蔡绩呆然的神情。他也不需要去看箱子里的情形,因为他早就知道了。这会儿他只想要一支烟或者一瓶酒,可惜这些他都拿不到,岸上等着他的只会是李理的紧急医疗团队。
蔡绩抬起头时后退了一步,差点撞上后头的操作台。他的脸上透出怪异的青灰色。
“这是谁?”他说。
罗彬瀚听到耳机里有一点细微的电流声,这是李理即将发言的征兆。他伸手把耳机摘掉,搁在座位底下,然后才说:“你不需要知道他的名字。”
“他为什么会在这箱子里?”
“被放进去的。”
蔡绩继续盯着他看,等他给进一步的解释。罗彬瀚只觉得口干舌燥,而且还困得厉害。“有这么一个人,”他懒懒地说,“我是不会把真名告诉你的,要是你愿意就叫他老鼠。这个人家境富裕,可家里管得很严,不给他花钱的机会,于是从小学开始他就去勒索自己的同学,从他们那儿抢钱去打游戏。后来有同学告诉了老师,害他被家里骂了,他就偷了家里的钱,雇了帮流氓把那同学打残了。之后他转了学,却在初中时染上了赌瘾,于是他重操旧业开始勒索,顺便还有偷窃和偷拍——主要为了卖钱,最后他在女厕所里被抓了个现行。班主任坚持要开除他,他就从家里带了把菜刀捅进班主任的肚子里。老师死了,他成了少年犯,家里给他打点花了不少钱,八年后他才放出来。然后,他又迷上了赌博,一次又一次,欠债金额越来越高,他的父母就放弃他又生了一个——可别以为他没尝试过干掉那个胎儿,但是最后没成功,于是他被家里赶了出来,断绝关系,身无分文。他很需要钱,愿意为钱干任何事,包括去杀人。”
他十分厌倦地叹了口气,认为故事到此就说够了。然而蔡绩依然如雕塑般静立在箱前,眼中闪动着骇人的凶光。他只得继续说:“我本想雇他去杀那个东西,就在酒店的大门口。”
“就凭他?”蔡绩冷冷地问。
“没错,就凭他。”罗彬瀚说,“这难道不是一场很有价值的测试吗?不知为什么,那东西很不愿意引起骚乱,总是竭力装成普通人在我身边晃悠。如果一个疯子在众目睽睽下拿刀捅他,他有什么应对办法?或者他会提前发觉别人对他的杀意?我就是想知道这个。”
“但你最后没让他去。”
“因为我发现风险太不可控。你瞧,这人十足是头没脑子的野猪,纯靠欲望驱动办事,可不见得讲究什么职业素养。我虽然花了钱雇他,没准那东西略一挑拨,他就会把刀捅进旁边路人的肚子里。根本不是条听话的好狗,明白吧?所以,最后我们签了另一个版本的协议。他躺进这个箱子里,为咱们的行动做出了卓越贡献,之后他那两百万的赌博欠款也会一笔勾销。”
蔡绩又低下头往箱子里看,大概是在搜寻受伤或用刑的痕迹。罗彬瀚任由他白白地找了一阵,然后才说:“你找不到外伤的。”
“你对他做了什么?”
“把他放进箱子以前我先给了他一个暗示。”罗彬瀚直截了当地说,“编了个故事,让他相信自己将被当成尸体,送进焚化炉内活活烧死。接着把他麻醉装箱,一直让他处于平静昏睡的状态,直到陷阱启动的一刻。然后嘛……有这样一种设备能利用电流制造出十级的疼痛,知道吧?医院会用这种电极片来让人体验分娩的感觉,理论上对健康无害,但能让你痛得死去活来。当他从昏迷中醒来时就会发现自己被关在一个封闭狭小的地方,四周是高温与火红色的灯光,全身上下都剧痛如刀割。多恐怖的事呀!他甚至没法叫出声来,因为肌肉松弛剂还在起效。痛苦、绝望、恐惧……这一切都会让他的心情像极了一个落在火海里濒死之人。这就是他担当的角色,然后等所有事情完了,这箱子就停止电他,冷敷止痛,再给他补了一针麻醉剂——这就是你现在看见的情况。”
船上一阵死寂。蔡绩的脸已不再泛青,眼睛里却闪动着奇异的光。那目光已经令罗彬瀚感到了危险,但他还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
“你之前说准备用老鼠。”
“到最后七天时我决定还是用人——我怎么知道那东西是否能分清物种?他之前是用了一只老鼠当坐标,可老鼠的痛苦和人的痛苦在他眼中真的一样吗?在那岛上没有别的坐标给他,事前所有能驱赶的动物都被驱赶走了,尤其是设施内部,那里连细菌都不会有。然后突然之间,他发觉火海里有一只翻腾惨叫的痛苦老鼠。你猜猜他会怎么想?以为这是上天赐给他的?”
“所以你花钱买了一个人。”蔡绩冷笑着说,“买了条人渣的命。”
“没错,就是这样。”
“你不是也有个同伙吗?怎么不叫他上?”
罗彬瀚心中一动。他发现蔡绩对李理也知之甚少,竟然还把她当做血肉之躯。
“其实我有别的选择,”他盯着蔡绩说,“我那个同伙有许多手下,他们中有人完全清楚情况,而且自愿被放进这个箱子里,但我没有同意。箱子里这个人是被我挑中的。”
“怎么?你以为自己有资格判别人死活吗?”
“第一点,心甘情愿的人是不会那么痛苦的。”罗彬瀚说,脸上逐渐露出冷酷的笑意,“电击?那不过是区区的皮肉之苦。我要的是精神上的绝望,那才算得上是诱饵!”
蔡绩皮笑肉不笑地点一点头,等着他说第二个理由。他的身周已逐渐散发出幽冷的气息。
“第二,”罗彬瀚继续说,“假如计划成功了,那么诱饵是谁都一样,他和我都能活下来;可如果失败了,他和我都得死,而我们死了以后的事将由别人接收——我的同伙,我同伙的手下,任何有意愿卷进这摊子烂事里的人,这些人必须得把事情接过去。我绝不会把这些人消耗在当诱饵的蠢事上,这是纯粹的浪费,明白了吗?”
“所以你就决定消耗一个没用的人。”
“正是。”罗彬瀚说,“干嘛要让对这世界抱有热情的人离开呢?谁对这世界不满意,谁就应该自己离开。”
“那你堂弟呢?你怎么不让他去死?”
他们如角力一般目不转睛地对视着。随即罗彬瀚又露出笑容,声音清楚地说:“他也在备选名单上。”
蔡绩无言地望着他,仿佛这是生平第一次见到他这个人。那股幽冷的杀气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苦苦压抑的憎恶。罗彬瀚又一次认识到对方有多恨他,而那种怨恨似乎远不止和罗嘉扬有关。他看见强烈的恶意在蔡绩眼底蠢蠢欲动,像藏着什么能把他一击打倒的杀手锏。蔡绩张开嘴,他心中就莫名一沉,接着对方却又紧紧地抿住嘴唇,把话头硬吞回肚子里。
“你小心遭报应。”他冷冰冰地说,然后转身面向舵盘。海浪在船底对这一场好戏大声嘲笑着。遥远后方响起隐隐的爆炸声,黑柱般细长的灰烟直穿天际,宛如一片阴云流泻而下。
本章是8.6的更新,提前一些发
811 亡者之诗(上)
靠岸以后,蔡绩第一个跳下船,和等待多时的医疗小组擦肩而过,头也不回地消失在泥滩尽头。罗彬瀚没空留神他的去向,立刻就被几个穿着深绿色手术服的人带进了岸边的手术车里。这些人都戴着口罩,他基本认不出来,只有一个中年女人露出来的半张脸颇为熟悉。就是那个出发前把药水给他的人,此刻正忙着给一支又长又粗的针孔注射器排气。
他们先给他抽了血,测了测心跳和脉搏,拿电筒照他的眼睛,然后打了两管药水下去,之后的事情罗彬瀚便印象模糊。昏迷以前他只想着这些人的眼神可真叫人担心——哪里是看病人的样子?那帮人的眼睛里活脱脱就是兴趣,对学术探索的兴趣。李理到底是怎么指挥这帮人的?他还来不及再想下去,意识就断电了。
等他再睁开眼连天都黑了,敞开的舱门外只能遥见黑潮如墨,星斗满天。手术室中没有人,被他搁置的耳机就挂在旁边的输液架上。他想抬起右手去拿,结果发现手腕已打了石膏,正吊在支架上。他又摸了摸左眼,上头盖着纱布贴,状况暂且不明。
他小心地坐起来,发现自己基本是光着的,胸前和腹部都有纱布,左膝盖上也绑着夹板一类的东西。这下可好了,今夜他指定回不去,李理得自己想办法解释他的失踪。接着他又环顾整个手术车内舱,从无影灯后头找到一个闪着红灯的摄像头。
难怪舱内没人留守。他从枕边抓起一叠薄床单盖上,谴责地用手指头点一点摄像头,然后才伸左手去抓输液架上的耳机。他的耳朵上也贴了纱布,不过面积很小,不影响挂耳机。
“李理,”他问道,“现在几点了?”
“二十一点五十六分。”
“这场手术够久的。”
“实际上您经历了好几场手术。现在会诊室里也正热闹着。”
“他们在我身上碰上什么麻烦了?”
“没什么大问题,我想他们只是对您的体质感兴趣,因为您有许多项检测数据与实际的临床表现完全不相符。他们正在争论应该以哪边为标准进行下阶段治疗。”
罗彬瀚立刻想起了一件要事。“我记得法克走前帮我植入过什么微型机器人,他还说那能帮我应付体检。”
“您是在说无远基地的构体安全检测黑名单系统。”
“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反正法克说那东西能帮我应付这里的体检程序,而且我也不会再随便生病。”
罗彬瀚开始回忆当初法克告诉自己的那些话。原理部分有点记不确切了,但肯定有关于免疫疾病的部分,难怪这段时间他怎么折腾也没生病。“要命。”他忍不住说,“我完全把这件事忘了,还好这东西不妨碍麻醉剂起作用。”
“我猜0312只设置了针对微生物和病变细胞的黑名单,这倒是解释了您的所有伤口都没有感染迹象。”
“但化学毒剂还是会有影响?”
“是的,这个状况让医疗团队非常着迷。您介意他们保留一些额外血样吗?”
罗彬瀚不耐烦地点头答应了。他现在并不关心这些事,假如有人能通过他的血液破解无远人的技术,那也是他们自己的本事。“我的右手怎么样了?”他紧接着问,“还有眼睛呢?”
“您的右手肌腱大部分断裂,腕骨刺穿,同时伴随多种化学剂污染;至于左眼,我简单地说,是脑震荡、角膜破裂和视网膜动脉阻塞的综合结果。”
“要多久能治好?”
“您难道不担心这是无治的吗?”
“你的语气听着也不像没得治啊。否则你怎么好意思管我要血样?”
“不幸的是,这些伤恢复起来很慢。如果以您体检报告上的数字作为参考,大概需要两到三个月。可您也明白,那些生理数据实际上是伪造的,我们无法关闭这套防体检系统。”
“那实际需要多久呢?”
“很难估计。这是超出常规医学经验的案例,只能从临床观察得出结论。”
罗彬瀚从没想到法克送给他的小科技竟然还会帮倒忙。他迟疑地动了动自己的脚,然后说:“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了。”
“您在恢复期间并非完全失能。”李理建议道,“按理说您的恢复力也远超常人,可以提前进行温和的复健。”
罗彬瀚依言动了动右手。他感觉麻醉的效果还没完全消失,但指尖确实抽搐了两下。他松了口气,然后伸手去摸左眼的纱布:“我能揭开这个吗?”
“最好等到早上再做。要是您实在坚持,可以先揭开看一眼。”
罗彬瀚马上抠开了纱布的一角,结果还算可喜。这只眼睛能看见东西,就是非常模糊,而且有点重影。他把自己的感觉描述给李理,然后问:“这不会就是我今后全部的视力吧?”
“我想不会,您还在恢复初期。但这几天里您最好别让这只眼睛受到强光刺激。”
能得这个结果实在没什么可抱怨的了。罗彬瀚烦闷地点点头,心里寻思该怎么向别人解释自己突然间戴起了墨镜。但这终究不过是小节。“我的腿没什么大毛病吧?”他说,“我想出去走走。”
“左膝盖有轻微骨裂。您最好拿根拐杖出去。”
按照她的提点,罗彬瀚把手臂的固定吊带改挂到脖子上,然后穿上衬衣与宽松的沙滩裤,带着墙边找到的腋下拐杖挪出手术车。眼下他还在云珠岛上,大概是在有海涯耸蔽的南面。此处泥滩荒凉,风景乏味,距离民居也太远。他撑着拐杖,沿一串螃蟹留下的爪迹慢慢挪近海面,边走边听李理讲述她在他昏迷期间作出的一系列新安排,基本上就是一个谎言接着另一个谎言:当旅游团从水上摩托的出发码头回来时,经理会在手机上收到实习生小周的请假申请,告知家里出了丧事,必须立刻赶回去参加葬礼;通情达理的甲方高管一听说这事,立刻义不容辞地送他返回市区,以尽自己学长的情谊。
摄像头会拍下替身演员们的行动轨迹,并在不够完美处予以技术修正而当审计员们回到民宿休息时,正巧又会看见载着两人的船只刚刚驶出岛屿数百米,乘客们正远远地向着他们挥手道别。再过一个星期,离职申请将会发给经理和合伙人,但那时整个团队都应该在假期,有人关心这件事的可能性很低。
“这么说,”罗彬瀚问,“我的不在场证明还是没有咯?”
“您感到遗憾吗?”
“我把小容叫来不就是为了这个?现在倒好,我还是成了最后一个接触者。不过反正他的身份也是伪造的,要是搞什么失踪调查,警察得先弄明白他是谁才行。我们先不管这个——他的行李都从酒店里拿出来了吗?”
“是的,都到手了。我们正在进行检查。”
罗彬瀚停下了挪动拐杖的手。听到李理这句话令他有种古怪的感觉。现在他们来到了通关副本后的标准环节——搜刮boss尸体爆出来的战利品——这件事像给周温行的棺材板敲上了最后一根钉。事情竟然这么容易。好吧,其实也不算很容易,可事情竟然做成了,这就够不可思议了。想到这里时他心里没有什么喜悦,只是暂时松了口气。他们是暂时过关了,仅此而已。
“他的行李里都有些什么?”他好奇地问,“有武器吗?或者通讯器?”
“还不能确定。”
“那最多只是一行李箱的东西啊。”
“今天下午以前您的武器袋里只有两样东西,而我想那足够技术小组用不同方法检测十年。”
“我们现在可没有十年,十个星期都没有。”
“十个小时。您在这期间可以处理私事。”
罗彬瀚没什么私事要处理。他想过要给石颀或俞晓绒打个电话,可又觉得现在还不是时候。眼下还有残局未了,打电话去给亲人报平安会使人意志松懈,还感觉有点不吉利。于是他只是拄着拐杖在沙滩上走来走去,在心里琢磨怎么编谎话。他近期正在轮流撒三套谎,一套是对着俞晓绒的,一套是对着南明光,还有一套对着石颀的。这三套谎话细节不同又互有重叠,要是穿帮可就麻烦了。
等他梳理完该对谁说什么以后,海风也把他的脑袋吹了个透凉,安宁感渐渐降临。现在他终于有心思想这些鸡毛蒜皮的事了,还有精神把它们当作正经事来发愁,因为他真的把周温行给干掉了。悬在头顶的利剑挪开了大半,他就像个劫后余生的车祸幸存者,一下子就对枯燥乏味的生活满意得不得了。他抬头望了望海上,在左斜方的夜空里看见一轮微微发蓝的月亮。突然间,蔡绩那张青灰色的脸又跳到他眼前。
他动了动垂落的右手。“李理。”
“请说。”
“箱子里那个怎么样了?”
“比您的情况简单。四个小时前医疗小组完成了对他的全身检查,没有发现麻醉或电击后遗症。我已安排人员将他送返。”
“他今后也不会再知道更多了。”
“是的。您感到后悔了吗?”
“在我大功告成以后?”罗彬瀚反问道,“你以为我会害怕他说的报应?”
“您确实说过您不相信。”
“我们这个地方根本就没有报应这回事。也许荆璜那儿真的讲究这个,可我们这里没有。我们最多只有系统平衡——有人干了坏事,同一个系统里就得有人遭殃,从来不需要是同一个人。只要你别贪心过头把整个系统玩崩,李理,这就够用了。这地方几千几万年都是这么凑合着过的。所以,谁先踩出线——踩出线却有本事不被抓住,谁就赢了。”
“这解释让您自己满意了吗”
“差不多吧。”罗彬瀚说,他开始转身往回走,“我们终究把事情办成了。如果你想责怪我坚持用那个人——”
“我不准备责怪您。”
“但你也不认同。我听出来了。”
拐杖在泥滩上打了下滑。罗彬瀚低头检查,用拐棍从浅沙底下掘出半片破损的贝壳。他想把它捡回去当作这次冒险的纪念品,可有点腾不出手。他只得丢下拐棍,慢慢弯腰用左手去够。
“我确实不认同,”李理在他捡贝壳时说,“但为既成事实后悔毫无意义。您也上过经济学课程,明白我们对处理沉没成本是怎样做结论的。”
“其实我经济学一直就学得很差。”罗彬瀚终于捞起了贝壳,“第一堂课就已经搞得我很糊涂了。绝对理性人假设,我就纳闷这假设究竟有什么意义,反正它根本就不可能实现。”
“那您怎么理解绝对光滑平面假设?”
“我物理也学得很差。”罗彬瀚说,“都是这些绝对假设害的。你明知道这些东西根本就不可能实现:绝对理性的人、绝对光滑的平面、绝对正确的道理、绝对完美的世界……我们太喜欢假设这些东西,号称自己追求这些东西,好像这样就很光彩似的,然后一回到现实,我们还是干得一塌糊涂。你去哪里也摆脱不了摩擦力,你也不可能为了个道理就放弃到手的好处,但这也不妨碍你嘴上继续说那些绝对假设。”
“您在恼火吗,先生?”
“恼火?没有。我只是在想该把这贝壳装在哪儿。你能叫人给我拿件有大口袋的外套吗?”
“就把它放在挂袋里吧。袋子就在您床边。”
“和那把刀放一起?不觉得有点太看得起它了?”
“那只是一个袋子,用来放东西。”李理说,“您也不必把它当作神圣之物。”
罗彬瀚只得笑笑。他和李理相处时总是这样,都没法分得清到底算讨论还是吵架。而且他不能判断李理是否生过气,因为她可以百分百地控制自己的声音表达。这也是凡世生活闹的——以前在那艘船上时,他们可不像眼下这样时不时起点刺人的静电。童话世界里的友情只要有彩虹和水果糖当背景就行了,而现在他们都得习惯这世界处处有摩擦。
他回到手术车里,把贝壳放进挂袋内。做完这一切时他已略感疲惫,对李理的无名之火也消了。本来他就没什么道理,李理也没说什么过分的话。他们已经一起闯过了这么大的难关,足以证明她是一位良师益友。前提是她下次别再堆那么多垃圾山。
“如果我们下次要去抓周温行的同伙,”他坐在床边说,“答应我挑个好地方行吗?我们总不能回回都在粪坑里杀人吧?下次咱们可以找个岩洞、悬崖、生态湿地……就是没人的玉米田都行啊。”
“这是个很无理的要求,先生。我只能说尽量办到。”
“你不会故意弄我吧?”
“我不过是想确保一切细节都做好。”
“你先指着榆杨江对我发个誓。”
“这有什么意义吗,先生?我是可以自由撒谎的,除非您懂得如何使用无远的数据协议系统,否则您也只好相信我的口头承诺,指望我放您一马。”
“也不失为富家翁啊。”罗彬瀚说。他的心情忽然又好了,开开心心地铺平枕头躺到床上。“下次你要是再想把我丢到垃圾堆里,我就让店里那个家伙去。反正他只是对付不了周温行,没说对付不了别人,是吧?至于我呢,我要去西南的山里度假。反正事情到现在也不是非我不可,我也不追求什么全场最佳。”
“先生,老话说求其上者得其中,求其中者得其下。”
“求其下者无所得。”罗彬瀚接话说,“可我刚好不相信这句话,李理。我告诉你这话绝对是有问题的——”
他还没把话说完。有什么东西就在床边的台子上震动起来。是他的手机。罗彬瀚刚伸手去拿,李理就说:“有一桩趣事,先生。”
“你说得我不敢看手机了。”
“您还是看吧,那是我发送的资料。两分钟前我们在目标的行李箱里找到了一件特殊物品。您看了会明白的。”
罗彬瀚很不情愿地点开手机。他看到李理给他发了一堆图片,拍的是同一样东西。起初他差点以为有人进了他家,打开了卧室的保险箱,但随后一张带有量尺的对比图让他明白不是这么回事。他们找到了另一只黑匣子。
考虑到今天是立秋,罗彬瀚的生日,更新提早发布。
812 亡者之诗(中)
接下来几小时里罗彬瀚无心休息。他想直接回梨海市,去看那堆替身演员从酒店房间里偷出来的遗物,但李理不让他离开。她直白地宣布他对破解这只黑匣子的秘密毫无帮助,只会给技术小组添乱。
那些医疗组的人也不想让他走,这短暂一夜已使他们对他(以及他血液里奇妙的微型机器人)产生了深厚情感。他们现在可能比李理都更在乎他的生命。当罗彬瀚坐在床上生闷气时,他甚至听见一个家伙在外头拿着通讯设备跟什么人争论,试图把自己的某个学生叫到这里来。还有两个人坐在手术车舱门口,假装玩手机或摆弄不同种类的敷料包装,实则每隔几秒就要偷瞟他一眼。罗彬瀚真想揪住他们胸前晃荡的护士表,把他们一个个地掼出去。
但跟这些人置气没用。只要李理不调船过来,没人能离开孤岛。她居然还锁死了他的聊天软件和手机定位,就为防他开地图走到附近的码头去找人。
“您说您计划去西南地区旅游。”当罗彬瀚试图理论时她不紧不慢地说,“还指出事情不是非您不可。我不知道您现在又急些什么?”
“我当然很急。”罗彬瀚说,“他也有一个匣子!”
“那不代表匣子里的东西也一样。您看到照片和数据了,那个匣子和我的尺寸并不一样。”
“比你的匣子还大些。这难道不说明里头的东西更危险?”
“您家里的路由器也比我的匣子大。”
“他会把我家的路由器偷走再揣行李箱里吗?”罗彬瀚质问道,“是什么东西能让他揣进行李箱里?当然是和你一样的家伙!搞不好0206在你以后又做了个新的。另一个新的你,或者别的什么性格的计算器。这东西也许就是周温行的同伙。”
李理礼貌地向他表示这一推理逻辑相当新颖,兼具魄力与想象力,但恐怕不能博得技术小组的赏识。他们只会请他快快出去。而相反医疗小组的人都很爱他,欢迎他,珍惜他,假如他留下通讯地址他们会很乐意每年感恩节都寄巧克力给他。
“你不能向他们透露一个字!”罗彬瀚恶狠狠地说。车外坐着的人看起来都很失望。
“您不能单从外观相似作判断。”为了稳住他李理又说,“据我所知,我匣子的外壳在无远只是一种常规材料。他们在大量建筑与机械设备上普遍使用这类物质及其变种材料。”
“那到底是什么?金属?塑料?”
“复合材料。我知道其中有十五种以上的生物成分和金属成分,还有至少三种无机非金属。但我无法告知您具体的成分表,它们被锁在加密数据库里。”
“什么意思?你还有个加密数据库?”
“是的。大约占总存储的百分之五。”
罗彬瀚茫然地想了想,确定自己没理解错这句话的意思。“你的匣子里百分之五的数据连你都读不了,”他试探着说,“你知道它们存在,但却不知道它们的具体内容是什么。”
“是的。它们被加密了,只有少量一级目录可见。除非我满足验证条件,否则就无法读取下层信息。”
“验证条件是什么?”
“和我们眼下的境况无关,先生。这点我可以保证。我同样可以保证的是,那个匣子里不会再有和我性能相同的计算设备,除非有另一名流亡中的死秩派成员已实施自终止。”
罗彬瀚没再说什么,心里却疑云缭绕。李理的“脑袋”里有百分之五的部分是她自己都不了解的。这难道不值得担心?也许那百分之五真的只是最普通的信息数据,写满了“无远基地水泥一号配料表:一勺石头、一勺机器人、一勺冷笑话”诸如此类的内容;可万一里头还藏着更危险的东西呢?譬如0206沉睡的灵魂之类的。
“你真的确定那些锁起来的数据是安全的吗?”他忍不住问,“它们不会在你不知道的时候悄悄跑出来干点什么吧?”
“先生,一本锁在盒子里的书是不会突然跳起来咬你的。”
“这我可不好说了。”罗彬瀚回答道。他还想再问些详细,李理却对他的手机开始了信息轰炸。她一口气给他发了上百张图片和几十份文字报告,把他的注意力给转移走了。
那些图片拍的全是他们从酒店里拿到的物品,现在大约可以称作遗物。除了那只匣子外,剩下的零碎也被逐个检查了。起初罗彬瀚还认认真真地逐张检查、思考、分析,然后找对应编号的检查报告阅读,到第八张的时候他就彻底没耐心了,只划着屏幕飞速地浏览了一遍。
“真好笑。”他暂时放下手机说,“你以前玩过角色扮演游戏吗,李理?就是那种闯到副本里去打怪物的?等你杀掉副本里最厉害的那个怪,它死的时候就会给你相应的奖励。金钱、材料、装备……你杀的怪物越强,它给你的东西就越珍贵。好的游戏就会这么不停地奖励你,向你保证只要你按照它设计的路线走,再努努力多杀几个怪,你就配得上当这世界的英雄、伟人、天神——你有没有想过如果这些游戏杀死boss时不给你任何奖励是什么体验?”
“奖励就是我们离悬崖又远了一步。”
“得了。”罗彬瀚说,“这是游戏一开始就应许给你的。你可是它要服务的上帝,它当然得有一条百分百通关的路子留给你。但要是我们接下来的对手比周温行还强,李理,我提议你还是叫店里那个去吧。眼前这个肯定不是什么好游戏,你瞧瞧咱们小周老师留下的都是些什么?”
他低头接着看,这次是看报告详情。假如这是一场游戏,能叫周温行所有的遗物都被拾取到他的物品栏里,罗彬瀚估计这些图片上所有东西加起来都只配占用一个格子,物品名称写作“一堆不值钱的杂物”:几本纸质很差的宗教与自然科普读物(鉴定报告特别指出这些应该都是盗版书)、两盒未拆封的松香(塑料盒包装,产地不明)、两套春夏季穿的灰色薄外套(一套涤纶提花面料、一套棉涤混纺平纹面料,罗彬瀚从没见它们的主人穿过)、充电设备及数据线若干(杂牌)、笔记本电脑一台(杂牌、内部数据已全部提取)、配套电脑包一个(灰色涤纶)、保温杯一个(不锈钢制,无品牌标识)、毛巾及其他洗漱用品若干(系拆封的酒店用品,通过后勤人员回收,现正在确定是否经人使用)……
罗彬瀚没有再看下去了。“我受不了了,”他丢开手机说,“我还以为人死之前只要删除浏览器记录就够了。我就问你们动他的牙刷做什么?”
“您知道的,我们还没完全搞明白他的生理结构,虽然现在威胁解除了,这也还是个很值得探索的命题。如果采集到基因样本,我们日后可以继续这方面的研究。”
“你真心觉得这样像话吗,李理?你的人不眠不休地连续干上十几个小时,就为了搞清楚他有没有用过毛巾,买的衣服到底是什么牌子,保温杯里可能泡过哪些东西……想到你手下的人不得不把人生浪费在这些无意义的事上,我都替他们难过。”
“他们都是自愿的,先生,而且相当积极。团队最终参与人数比原定计划超员七人。放射性检测小组和化学分析小组冗员过多,我本想抽调更多人手去做侦查学和心理学方面的工作,但他们现在的思路都在匣子上。这不是好现象,我会尽快调一个新的侦查学小组去接替。”
“你们这群可耻的变态。”罗彬瀚说,“我都想替死人报警了!”
“您明白,有时为了知识我们不得不往传统习俗的界限外多踏一步——而且,我猜我们并没有找到他全部的东西。”
“怎么?你觉得两件外套还不够他穿吗?”
“我本以为会有吉他,至少会有某种弦乐器。”
“谁会带着吉他来出差!”
“可是物品清单里有松香。如果他没有某种弦乐器需要维护,这些松香是做什么用的?而且包装上没有标识。琴行里售卖的松香不应该没有生产标识。”
“他还扔了只玩具兔子在我这儿。”罗彬瀚随口说,“我看他是去哪个幼儿园里偷的。”
“我想应该组织人手追踪一下这些物品的来源。”
“别指望这个了,李理。这些都是我们这儿的东西,没有什么特殊的地方,你连放射性都测过了。那匣子呢?进度怎么样了?”
“成果有限。我只能告诉您它的重量比我的匣子轻了三分之二,并且外壳上没有数据接入端。我倾向于这是一个储物箱。”
“那箱子里头是什么?别跟我说又是死老鼠。”
“打开才知道。”
“你们打不开它,是吧?”罗彬瀚说,“我就知道不会这么容易。你可是能在海底待一万年啊。我们这儿有东西能破坏你的匣子吗?”
“我不会说得很绝对。这种材料原本不是为了坚不可摧而设计的,可如果不按照预设的方式打开,我们不知道后果是什么。”
“如果有人硬要摧毁你的匣子呢?那后果是什么?”
“没有任何后果。我的匣子本身没有做防御系统设计。我认为这是制造者有意为之。”
“你明明就电过我。”
“这在无远的标准里和‘防御系统’毫不相干,先生。您也可以把自己的手机当镇纸用,虽然它不是为这件事设计的。”
罗彬瀚倒在枕头上,忍住翻白眼的欲望。“总之你们就是没法安全地打开那个匣子。”
“暂时如此。”
“让我去看一眼那个匣子。”
“您从目标那儿得到了疑似密码的信息?”
“没有,但这是我应得的。”罗彬瀚磨着牙齿说,“我为了干掉那东西搞成现在这样,我当然有资格去他爆出来的装备上摸一把!”
“您不觉得这念头有些幼稚了吗?”
“这算什么?我又没要求去他的坟头上跳舞。而且不管怎样我们都得打开那个匣子的,对不对?没准我的刀在这件事上也能派上用场。我们就找个附近没人的地方,拿刀子撬它试试看。”
李理没对他的妙计给出任何评价,只答应在第一轮检测结束后会让他亲眼瞧瞧那个匣子——连这也是罗彬瀚百般争取的结果,她似乎认为他根本连看都不必看,这点真叫罗彬瀚难以理解。他耐着性子睡了两三个小时。这回没有做梦,他睡得很安心,等他睁眼时天色朦朦,拂晓将至,李理告诉他接应船只已在准备中。
罗彬瀚又揭下脸上的纱布试了试。他的左眼看东西还是不清楚,但比刚醒时好了许多,至少分得清五米外站的是桩子还是活人。“你能给我弄副墨镜吗?”
“已经在接应船上了。”
“还有我的右手。”他努力弹了弹右手的指头,“这石膏就不能拆了吗?我怎么跟别人解释这个?”
“说您又出车祸了,就在送学弟回酒店的路上。”
“我已经受够那些狗屁流言了。”罗彬瀚断然说,“我的右手现在都不疼了,拆了也没事。”
李理在这件事上不肯松口,只说他对自己恢复力的判断“极富乐观精神”。可罗彬瀚也咬死了他不能把右手吊在脖子上到处晃。南明光再过两三天就该回来了,他也不可能好几个星期都不回家,他的手脚必须得看着像个样子。最终还是李理让步了,她告诉他有种新型的可塑形支具能顶替石膏的作用,并且材质很薄,可以用衣服遮住,可是在白羊市弄不到这种器材,她得额外花时间去调。于是他们又要多等两个小时,让骨折支具也能随着接应船一起送来。在此以前他们用石膏锯拆了他右手的石膏,也卸掉了左膝盖的夹板,罗彬瀚马上就因为乱动而疼得满头冷汗。
“我告诉过您了。”李理说,“不惜身命或许听起来很高尚动人,但事实往往并不如此。”
“你干嘛不早点准备那种支具?我们可以刚开始就用上的。”
“成本问题,先生。”
“成本!”罗彬瀚失声嚷道。他刚才拿右手撑桌子,痛得眼前发黑。
“沟通成本。您要的这样东西在本地区还不是市售品。我们是要从别人的实验室里拿的。”
罗彬瀚只得由她去了。他老老实实地倒在床上,为盲目膨胀的自信心买单。等拆石膏的人出去以后,他才说:“你还在监视我的熟人吗?”
“是的,您想了解谁的现状?”
“不,我就随口问问。确定没什么事发生就行。”
“您担心什么事?”
“我……很难相信我们真的把他干掉了,你理解吗?计划确实是这样没错。可连宇普西隆也没干掉他,我们却成功了,这难道不奇怪?”
“您这是在比数值大小。可现实不是这么运行的,猫可以比大象更会抓老鼠。”
“这我当然知道,我只是不明白为什么是我。他完全没必要这么干的啊?突然跳到我面前乱晃,然后被我杀了。这件事到底有什么意义?就像他故意想逼我对他动手似的。难道他想叫我杀了他?”
“这是个有趣的想法,可还是解释不了他为何选中您来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们说他身上有个诅咒。”
“针对一切想杀他的人,是的,传闻所有怀此意图者将遭遇不幸。”
“那你和我呢?”罗彬瀚问,“我们两个会怎么样?那个不想他死的家伙又会怎么报复我们?”
“也许什么都不会发生。此人既已死亡,诅咒的效应也可能会随之消失。”
“你多帮我看着点吧。”最后罗彬瀚只得说。
他吞下止痛片后又勉强睡了一会儿,直到接应船带着衣物、墨镜和支具赶来。这所谓的骨科支具乍看有点像运动员的关节护具,但实际构造要复杂得多,有数个固定骨骼用的合金环带与半液态的内衬,别人帮他戴好后确实能藏在单薄的夏装里,可也并没他期望中那么方便。他走路还是很僵硬,右手使不出任何劲,不过是瞧着稍微体面些。他们还给他的脸颈上抹了点膏粉,盖住些皮肤的伤口和淤青。最后他才戴上一副飞行员式偏光墨镜,打扮得像个青春版南明光似地坐船走了。
他先是回了白羊市,又坐一辆运木材的货车钻进梨海市的旧工业园里。两个月前李理在这里租下了一间小工坊作为落脚点,如今它的内部几乎都空了,右侧墙边只有一张折叠行军床和一箱子杂物。他先前留在海岛民宿里的行李与他的备用手机都放在行军床上,表明他的替身演员已到此一游,正式把社会身份交接给原主。罗彬瀚走到床边坐下,望向墙角处崭新的全封闭玻璃缸。
忽略掉顶部的摄像头和底下的喷火枪,玻璃缸本身的内部环境已经相当不错。有雨花石底砂、沉木与各色陶瓷造景,苔藓、薜荔、金线莲、秋海棠、冷水花、各种蕨类植物……把缸里的中低层空间全都盖住了。外人即便走近细瞧,也不会发现枝叶之下的其他秘密。而玻璃缸中央是一座石雕外壳的火山景观,平时会从顶部喷出湿润的水雾,必要时也会喷出引爆用的氢气。罗彬瀚怀疑这座微型火山也是李理故意挑的,她就是在细节上有这种扭曲的小癖好。
玻璃缸中的绿丛轻轻一颤,一汪半透明的粘液缓缓出现在缸壁前。罗彬瀚抬手跟它打了个招呼。
“米菲。”他说,“新居所体验如何?”
粘液滚涌前进,在苔藓与秋海棠的叶片底下半隐半现。它没有把发声器官露出来,但罗彬瀚听见它借助缸内的扬声器回答道:“很不错。”
“看出来你比较喜欢这个新地方。”
“食物还是不够多,”米菲说,“但是要新鲜些。你的事解决了吗?”
“最危险的部分解决了。”
罗彬瀚发觉缸中生物的体色更翠绿了,不知这是否和李理提供的食物种类有关。据他所知,近来它的食谱主要是混合饲料、苔藓、蕨类和小型昆虫,吃这些肯定是比半夜偷摸啃冰箱里的冻肉要愉快。不过这倒不是他特意把它从家里偷出来的理由。
主要还是信任问题。菲娜已经和俞晓绒相处得很好了,体型肉眼可见地发胖,晚上也睡在一起,这会成为俞晓绒的一道安全保险。可眼前这个生物就太聪明了,可以说是太通人性了。一个能思考哲学问题的生物当然也懂得思考更复杂的利弊得失。如果有一天他失踪了,这东西会做什么实在很难说。他也考虑过让它去陷阱箱里担当诱饵,这主意是太馊了,李理头一个反对,他自己也马上就否决了。从情理的层面说,它没什么义务为这个星球的存亡出力;从务实的角度看,这东西本领不小,趁紧要关头背叛他们的概率也不低。在凶吉难料的生死之战上,控制住它比利用好它重要得多。
不过现在风险期已快结束了。他可以开始考虑把它运用起来。毕竟它形态自由,而且多少有些关于外界的见识。
“我想要你帮个忙。”他说。
“什么忙?”
“等下可能会有个匣子送过来,你帮着一起看看。我们觉得那里头会有些重要的东西。”
粘液轻微而规律地蠕动,缓缓答应了这个要求。罗彬瀚由着它去思考,自己则打开手机查看消息。排在首个的是南明光,就在十分钟前,很简短地告诉他今天能出复诊结果。罗彬瀚算了算时差,估计这老家伙正彻夜难眠。第二个是小容,问他今天来不来公司,他琢磨了几秒,然后打了个视频电话过去。
813 亡者之诗(下)
小容接视频时态度有点慌张,有种学生打牌被班主任抓住的感觉。她的眼睛老往摄像头底下瞥,完全没留意罗彬瀚在室内还戴着墨镜。罗彬瀚瞧了瞧她身后的背景,估计她正在属于财务部的某个会议室里,没准是在偷偷补觉。他不在乎这个,只是问:“你们昨晚几点回市里的?”
“八点多到的。”
“都还顺利吧?今天审计师都来了?没有迟到的?”
“没有。”她紧张地回答,接着为了表现积极,又慌忙补充道,“小周老师没来。他,他说是提前请假了。”
“废话,”罗彬瀚说,“我当然知道他没来。昨天就是我把他送回来的。其他人呢?”
小容还在组织措辞,身后墙壁上却有个影子微微摇晃。罗彬瀚眼尖地发现那影子扎着一头长发。“你跟谁在一起呢?”他居心不良地问,“大早上就躲起来摸鱼?”
他猜中了。小容还在张口结舌地发呆,摄像头旁已露出第二个人。她冲罗彬瀚挥挥手:“罗经理,昨晚麻烦你了呀。”
“方老师,你跟我们小容在会议室里干嘛呢?”
“有几个问题要探讨嘛。”
“是正经问题吗?”
“怎么算正经问题?”方秾笑嘻嘻地问。罗彬瀚忽然听见扬声器里传来一声脆响,像某种小金属物件掉在地上。他脑中灵光一闪。“该不会,”他说,“你们还是在探讨玄学问题吧?”
小容脸上顿时红了,讪讪地不敢说话。方秾却依然笑得像只无辜路过的猫:“别跟我们组长说,好吗?工作日第一天!放我们一马嘛!”
“这得让我考虑考虑。”
“回头请你喝咖啡怎么样?”方秾说,“你这副墨镜真不错,是什么牌子的?”
“别想岔开话题。你们俩在和谁算命呢?小周老师昨晚就回老家去了。”
“小杨也会呀。”方秾说着把手伸向镜头。屏幕上画面一转,露出坐在旁边的第三个人来。那个姓杨的男生也尴尬地冲镜头打招呼,手里捏着刚捡起来的硬币。罗彬瀚瞧着他大笑:“又是你们三个!”
“别告诉我们组长,怎么样?”
“我才不管你们上班摸鱼的事情呢,”罗彬瀚说,“我又不是负责考勤的。再说这周末你们就要跑路了,我瞧你们这星期也不会再好好干活。”
“您很懂呀。”
“你可别再把我们小容带坏了。我说真的,算命这事就那么好玩吗?”
“因为上次感觉还蛮准的嘛。我就是想再测测这周的财运怎么样。”
“想从股市里解套吗?”
方秾睁大眼睛瞧着屏幕。罗彬瀚假装不在意。“反正别太相信这个。”他说,“听过乐一乐就行了。”
“你不想再试试看吗?”
“我上次算的那个卦就挺好,干嘛还要再算一次?”
“运气也是会变的呀,罗经理。”
方秾浓密而微粗的眉毛因为愉快而舒展开,末端几乎要插进鬓角里,很能显出她个性里不拘小节,甚至可能有点野蛮的部分。罗彬瀚留意着她神态的细节,那个滨海之夜留在他心中的疑虑逐渐被打消了。这确实是个乐观积极的人,一个没有被社会的种种阴影缠上的人,她要么真的生活得很幸福,要么就有使自己保持心态健康的开朗天性——其实她略有几分像俞晓绒,只是那么一丁点像,在野性和自说自话方面。这样的人恐怕周温行是挑拨不动的。
“罗经理?”
“啊,”罗彬瀚说,“行啊,那就再来算一次吧。纳个投名状,这样你就相信我不会去告密了吧?”
方秾得意地冲小容比了个胜利手势,准备叫他们的新算命大师登场。杨姓男生已把硬币笼在掌心,罗彬瀚却叫住他:“别玩抛硬币那一手了,反正我现在也根本摸不着。我们换个新鲜点的方式。”
“罗经理,你要发明一种新的占卜方法吗?”
“用不着新方法。”罗彬瀚说,“昨天我送走小周老师后做了一个梦,其实是个挺没意思的梦,可就是有一个场景留在我脑袋里,怎么甩都甩不掉:我梦到海水沸腾得像一锅热汤,不停地翻滚冒泡,白泡沫底下有火光——对,就是这个,烧在水底下的火。昨晚我睡醒以后总想起这个画面。这在玄学上怎么说?有什么寓意吗?”
杨姓男生一本正经地听着,仿佛把他的问题当作了某种资格测验。“水上火下,”他说,“是有这个卦的,叫作……嗯……”
“不记得了?”罗彬瀚说,“查一查吧。回头碰面了再告诉我。”
他找借口挂掉了通话,又开始催问李理破解黑匣子的进度。他总是有种感觉,李理不怎么希望他去关心那个匣子。
果然,她又绕开了话题。“对于您刚才提到的梦,我可以尝试给您一个解读。”
罗彬瀚假装被她绕进去了。“你也懂玄学?”
“不,是心理学上的:那个难忘的画面是您的恐惧在作祟。”
“我觉得有点远了。”
“那么就说是焦虑吧。您在杀死目标以后始终很焦虑,为了船上发生的事。”
“我焦虑是因为那个诅咒——是魔法,超自然力,妖魔鬼怪的报复,才不是为了什么船上的事。”
“您在决定实施计划前就知道诅咒存在。”
“李理,”罗彬瀚终于不耐烦地问,“那匣子到底能打开吗?”
“还在尝试。侦查小组也在研究其他物品的来源。”
“我们必须打开那个匣子,你也清楚的。我们一天不找到那个同伙,月亮上的事就一天解决不了。如果到头来那花长了出来,我们前面做的事也就全白费了。”
“可如果匣子里的东西并不能帮我们找到他的同伙呢?”
“那,”罗彬瀚漠然地说,“就是我们赌输了。我们把一切搞砸了——但至少我们也给自己报了仇。这是个没有人胜出的结局。”
“您太习惯把事情推向极端了。”
而你太习惯保留些东西了,罗彬瀚心想。他又无端地生起闷气来,没法不去计较那神秘而未知的“百分之五”,以及——可别以为他忘了——李理曾试图把他弄走。她亲口承认过有事情瞒着他,而事到如今她竟然还在搞这种小秘密!但他并不想争吵,因为他们已经共历了生死,大约可以说他是欠着李理一条命。不管李理还藏了多少事,眼下他们都必须齐心协力,绝不是适合闹分裂的时候。
他枯坐在房里等待。深谙世故的米菲在缸中一隅窃窃观察,始终不曾参与到冲突中。又是两个小时过去了。最终,李理告知他匣子将被送到这里来,由他和米菲进行一次破解尝试,然后送去更安全的私立实验室里保存。她又反复劝说罗彬瀚别真的拿刀去撬——无远人的灵场特征值检测技术很成熟,通俗来说就是,他们很善于识别魔法物品。而0206是无远死秩派的创始者之一,他们的理论核心就建立在约律类不具有生命性的前提下。
“他在跟周温行合作。”罗彬瀚指出,“到他死后这匣子都留在周温行手里。”
“您没有轻蔑某样事物却仍然不得不用它们的时候吗?”
“你这是在指我吗?还是我堂弟?”
“我只想说您身上的支具。我发觉您试图调整它们好几次了。”
这是真的。他身上的两件医疗支具弄得他很不舒服,行走坐卧都笨拙得跟僵尸似的;它们本来就不是为帮人运动得更流畅而设计,而是为了限制人的行动以保护伤处。当他稍微想用右手或左膝盖使力时,支具会把他箍得死死的,不让他再给骨头和肌腱加负担。有这么两件法宝绑在身上,至少一个月的时间里他不可能再来场惊险大战了。即便他们真的从盒子里找到线索,那也只好叫李理的人或蔡绩去对付。
他有点气馁,决定这次就让李理说了算。“我看一眼就算了。”他说,“叫米菲试试吧。如果那匣子有缝隙,没准它钻得进去。”
“恐怕成功率很低。”
她没有来得及向他解释为什么不行,匣子就已经送到了。罗彬瀚估计这个技术小组的临时研究室也在这片旧工业园的某个角落里,跟他这间工房的实际距离可能都不超过三公里。他听见工房的电子门自动打开,三个全副武装(包括长裤、靴子、长袖外套、手套和头盔,半点皮肤也没露出来)的人走了进来。打头与殿后的两个都身材高大,上半身也过分鼓鼓囊囊。只有被夹在中间那位又瘦又矮,而且很明显体力不支,双腿走路时都有点打摆。罗彬瀚暂时不清楚他是累的还是热的。
这可怜虫怀里紧紧抱住一个不起眼的蓝灰色箱子,棉布质地的表面,有点像外卖配送箱,看起来不应该有那么重。他把箱子小心翼翼地放到地上,头盔的面罩转向罗彬瀚,客气地点一点头,随即和另两个疑似是安保的角色一齐走出工房。电子门又滴答一声锁住了,确保他们不会看见里头的情况。
罗彬瀚一瘸一拐地挪到布箱旁边,把它轻轻推了推,箱子在水泥地上发出沉沉的摩擦声。还真是够重的。“李理,匣子在这里头?”
“是的。这是一个运输用保险箱,需要经我亲自确认才能打开。”
“我要是硬想弄开会怎么样?”
“传统方法,先生。它会爆炸,尝试把存储物摧毁。”
“别老干这种事。”罗彬瀚说,“来看看里头的货吧。芝麻开门!”
箱子打开了,里头的存储空间小得出乎想象,在金属盖板中央只有巴掌大小的一个凹槽,那个黑匣子就被卡在凹槽里,底部垫了一层半透明的软塑料。罗彬瀚屏息凝视着它,看得眼睛开始发花,然后才失望地叹了口气。
“比我想象的普通。”他说,“跟你的匣子没什么区别,连个花纹都没有。这些无远人就没什么审美需求吗?”
“实际上是有的,但他们通常不放在公域里。”
“这话什么意思?”罗彬瀚习惯性地追问,但他很快就不关心地摇摇头,“唉,算了,当我没问。我能把它拿出来吗?”
“我建议您先让米菲尝试。”
“有必要那么小心吗?你的人肯定都摸过它了。”
李理没有吭声,只是把玻璃缸的箱顶盖弹开了。米菲慢悠悠地沿着缸壁爬了出来,房顶与玻璃缸上的摄像头都密切跟踪着它的动向。罗彬瀚觉得她其实没必要这么小心——米菲确实可以变得很危险,但前提是得消化足够量的食物。不幸的是这工房旁边的仓库里也有足够的炸药和燃料,在米菲有机会干任何坏事以前,它肯定已经被残忍的赛博小宣王炸上天。
对于出现在自己领地上的这件新事物,米菲没有显出特别的积极。此时它的总体积大约能装满两个水桶,足以让它扭成一个环绕箱子的圈,又在圈顶长出一排环绕分布的眼睛,细细地、全方位地打量箱中的匣子。这一幕足以叫刚才三个人尖叫着奔逃出去(也可能会欣喜若狂,很难说,他们中有些变态连死人的牙刷都不放过),不过罗彬瀚已经看习惯了。他又开始想影子的视觉问题,米菲在没长出眼睛的时候看世界是什么样?视觉器官并不是必须的,米菲完全可以直接在体内生成感光细胞,反正它的思维系统也不以中枢神经形式存在。它就像是阿米巴原虫的超级进化形态,原生生物界的智性果实,在生物发展的阶段上可能已远远超过他,因而它也只能从实验室里催化出来的。它和李理都应该算是人工生物。
可影子又如何能感应到情绪呢?那既不是脑电波分析也不是化学分子感应器,就好像情绪是某种比物质粒子更特别的东西似的,芦苇的精神思想比物质宇宙更伟大……这难道不是某种意义上的自恋吗?就像大脑认为最重要的器官是大脑,人把自己当作智慧种族的界定标准……他心不在焉地看着米菲用丝状触须慢慢靠近匣子。没什么关系,李理会盯着它,他在这里不过是个陪衬。
丝状触须完全覆盖了匣子表面,像在上头刷了层薄薄的凝胶。有时这层凝胶表面会有颜色变化,生出气泡、杂质或种种怪异纹理。罗彬瀚估计这是米菲在用自己的方法做各种检验。它也许是想找到匣子的缝隙,或捕捉内部的机械震动,无论是哪一种,最终它都失败了。丝状触须从匣子表面收了回来,环绕箱子的环又变成了一团蠕动的绿色粘液。“我进不去,”米菲用它竖琴般的发声器官说,“没有找到任何东西……我想,我帮不上忙。”
“也怪不了你。”罗彬瀚说,“这是个神经病做的东西。”
他等米菲回到鱼缸里后才蹒跚着重新靠近匣子,俯身审视它朴素无华的表面。确实有些失望和焦虑的情绪在啃噬他,但眼下还并不严重。他只觉得自己正被一种更深沉的疲惫侵蚀。杀死周温行以后,那种危险却强烈的活力又从他精神里消失了,可他也没有感到重获新生的巨大幸福,只是对一切重新冷淡了……这就是诅咒的报复?不,他不觉得是。他并没感到某种超自然力降临在他身上,把他变成了截然不同的另一种人。他不过是像所有凡人那样耗尽了。耗尽了却得不到休息,因为这该死的事情老是纠缠不休,没完没了……
他想蹲下去凑近看看那个匣子,结果却踉跄了一下,完全是无意的,也可能是烦心与失望加剧了他的腿伤发作。他往前一歪,左手自然而然地要去撑住中间凸起的平台,好在电光石火间他反应了过来,尽力把身体左倾,手掌按在了箱子内部的金属盖板上——距离匣子所处的凹槽有二十多公分的距离。他松了口气,抬头看见所有摄像头都对准自己,指示灯的红光闪动不已。
“先生?”
“我没事。”罗彬瀚说,“抱歉,有点跟不上了。”
“你本来应该在疗养期。”
“看来我也只好去疗养院里待着了。”罗彬瀚自嘲地说,“记得有空来跟我聊聊你的最新进度,还有店里的那个……”
这时,他听见了。在距离他的左手只有二十多公分的地方,他如蚯蚓般感受到了震波。如今他已经能够分辨,能把这种精神意识上的震颤与真正的感官听觉区分开来。其实他什么也没有听见,那轰鸣于颅内的是一种大脑主动幻想出来的旋律,因为它不理解自己接收的到底是什么。除此以外还有另一个指标能供他参考:他的左手此时正因湿冷而战栗,如被浸泡在深深的冰水中。他什么也来不及想,来不及说,那只不饰华彩的潘多拉魔盒悄无声息地弹起盖子,正对着他的脸打开了。
罗彬瀚僵在那里,头脑空白。他心里闪过的第一个念头是他完了,匣子是个针对他的陷阱——这绝望的念头占据了他不短的时间,直到米菲在鱼缸内不安地问:“你还好吗?”
“活着。”罗彬瀚木然地说。他脑中的震颤消失了,身上也没觉出新鲜的痛楚。这时他才克服眼睛的疼痛与眩晕,去看清匣内的具体情况。他的墨镜早摘掉了,就搁在行军床上。万物呈现的色彩又被光线送到他的知觉里。是墨绿的。密密匝匝的松树图案,这片森林全挤在一块狭长的方盘中。
罗彬瀚擦了擦右眼,终于明白自己看见的是什么。这难道不是一本记事簿吗?一本最普通、最廉价、最轻薄的纸质笔记本,它甚至都不是深色皮革包裹的商务备忘录,而是软抄本——他读书时拿来记课堂笔记或干脆乱涂乱画打发时间的东西,还必须得是副课的笔记,因为它实在太薄了——笔记本封面上是墨绿印染的森林图案。真见鬼,难道周温行私底下也有自己的狼人笑话?
他伸手把那本子从匣子里取了出来。等本子捏到手上以后他才想起这么做可能是不够谨慎,周温行也许在抄本内藏了炭疽杆菌……唉,这纯粹是放屁。他现在根本不可能停手,连半秒钟都没思考过,反正也没人要求他停手。手抄本的封面被揭开了。扉页上没有签名,只有几行手写的汉字,字体写得美观而流畅,可字的骨风异常方硬,折撇勾捺都深深凿进了纸背里。他从没想过周温行的字迹居然是这种铁画银钩式的。
“你在读什么?”米菲问。它的声音也不像平常那样慢吞吞的,显露出对事态发展的强烈兴趣。罗彬瀚一字一句地读完扉页上的内容,然后怔怔地放下本子。
“我不知道。”他回答米菲说,“我不知道这写的是什么。”
“用外语写的?”米菲追问道,“某种密文?”
“不。”罗彬瀚说,“我猜这是一首诗,或者歌词,或者谜语……是用我的母语写的,但我看不懂,也许这是他从哪里抄来练字用的。”
“那么,这是他的练字簿?”
“不,我不觉得有人会把练字的本子这样锁起来。”罗彬瀚吞吞吐吐地说,“我觉得,呃,这搞不好是他的,日记。”
“日记。”米菲重复道。
“日记。”罗彬瀚说,“我觉得人只会在日记扉页上写这种东西。”
“你写过日记吗?”
“我没写过。但我见别人写过,我有个弟弟写过。我还以为是他的作文本,翻开看了一眼就放回去了。”
“为什么放回去?”
“这不大光彩。”罗彬瀚说,“不是很,嗯,体面。如果你被日记主人发现的话,你们的关系很可能就完了。”
他们一起沉默了片刻,米菲又问道:“那么,你现在要放回去吗?”
“绝不可能。”罗彬瀚无情地说。没错,这就是他,一个本土二世祖的道德观:偷拿死去敌人的牙刷?纯粹无耻的变态行为。偷看死去敌人的日记?天经地义的情报审查!他用单手啪地甩开本子,粗略抽览中间内页的情形——想用单手一张张翻页可不方便——可他再没看见什么文字,全都是些复杂繁琐的铅绘图案:层叠重复的线条花纹环绕着固定的中心,总体呈圆形或椭圆形,很像是曼陀罗花纹,但细看却不对称。
“都是些鬼画符。”他难掩失望地说。
米菲又一次要求参与阅读。它可能会懂得这些图案是什么意思,于是罗彬瀚走到鱼缸边,隔着玻璃给它看了一张其中某个花纹图案。它没能给他带来什么惊喜。“让我看看第一页。”它说,“你刚才说的诗是什么?”
罗彬瀚用一根指头把本子拨到扉页位置,再凑到玻璃缸前。借着缸内的植物灯,扉页上力透纸张的字迹重新映入他眼中:
吟咏神话的山泽女神,
头戴桂冠,手持诗文;
为星辰之光击坠于地,
化作沙摩特拉的顽石。
见证悲剧的玫瑰精灵,
使恋人于美梦间倾听;
素馨与菩提叶的启迪,
通往妙音鸟啼鸣之地。
“有什么头绪?”他问道。
“我不确定,”米菲回答道,“我还不够了解你们的语言。这段时间我设法学习了一些,但还不够了解背景……沙摩特拉是什么?”
“我怎么知道?”罗彬瀚说。他想靠甩动把本子重新合上,结果却听见有什么东西夹在纸页间啪啪作响。他立刻停下,把本子放到地上,一张一张地翻检。在倒数第二页上他终于找到了那个异物。是张非常轻薄的雪白卡片,跟酒店房卡或办公室门卡的尺寸差不多,只不过厚度很薄,摸起来颇为柔韧。它被几张胶带固定在空白纸页上,罗彬瀚小心翼翼地把它撕下来,翻到另一面看了看。这面本身也是空白的,但中央粘了一张标签贴纸。贴纸上写着:
洞云路206号3楼1号房间,赤拉滨,代理董事长
罗彬瀚把这段话念了一遍。“赤拉滨,”他念道,“赤拉滨——这名字念着有一点耳熟,可我想不起来。你有什么印象吗,李理?”
他等了片刻,转头看向搁在行军床上的手机。“李理?”
屋顶的摄像头还在闪光,但不再随着他的行走而转动。罗彬瀚猛然意识到,自从匣子打开以后,他再没听到过李理的声音。
814 幕后之人(上)
罗彬瀚脑中闪动着一句话,一句不久前李理告诉他的珠玉之言:一本锁在盒子里的书是不会突然跳起来咬人的。
很遗憾,这句话大抵是错的,要不然就是装书的盒子会咬人。他跌跌撞撞地冲向手机,拿起它点来点去,可屏幕上什么反应都没有,只是一片发光的雪白。
手机已经坏了。他又抬头望一望摄像头,红光仍旧闪动,那本来是李理跟他之间的默契,委婉表明何时何处他的隐私正处于监视之下,可现在灯光闪烁的频率也不对劲,不像是人偶尔眨眼,而像短路故障。
“怎么了?”米菲问。
罗彬瀚丢开手机,走向工房唯一的出入口,那扇本应由李理控制的电门因自动复位而解锁了,被他一扭把手便轻松推开。他扫视阶前,看见那三个送箱子来的人正倒在水泥地上翻滚呻吟。他们全都死死地抱着自己的头盔。罗彬瀚把他们一个个拖进工房,强行掰开他们痉挛的手,摘掉他们的头盔,问他们究竟怎么了。
这三个人都在双耳附近受到了某种灼伤,根本听不清他的问话,只能意识模糊地呻吟和喘气。罗彬瀚捡起其中一个头盔看了看,发现内壳里也有通讯设备,和他当初在东沼岛上用的差不多。他小心地凑上去问了一句:“有人听得见吗?”什么动静也没有。
他放下头盔,扶着那三个人靠墙而坐,随后走回米菲的缸边。那本书和写有赤拉滨名字的卡片还放在地上,他用脚尖轻轻拨弄了它们一下,最初的震惊已经消散,而狐疑和忧虑却越来越浓。他试着用左手去掀米菲的玻璃缸盖。很不幸,这缸的设计和电子门不一样,即便电路损坏也是默认锁死的,显然李理认为不应该因为潜在的火灾断电风险就放米菲一条生路。
“你怎么了?”米菲问。
罗彬瀚低头找趁手的家伙砸缸。“需要你帮忙。”他简短地说,“这匣子可能是颗电磁炸弹。它把我们周围的电器全弄坏了。”
米菲爬到石雕火山顶部,几只眼睛在粘液里头到处打转。“你认为,”它说,“这个炸弹是一次性的吗?”
“什么意思?”
“它现在还在起作用吗?新的电子设备靠近这里也会继续损坏?”
“我不知道。”罗彬瀚说。他在行军床与匣子之间来回扫视,一时拿不定主意。“我只是猜猜测它是颗电磁炸弹,或者类似的什么装置。这东西把李理从我们身边踢开了,而且……要命,我不知道这玩意儿的覆盖范围有多大!”
突然间,他意识到这件事潜在的危害,连忙又走出工房,向着远处若隐若现的烟囱张望。幸与不幸之处在于,旧工业园还处在百废待兴的时期,整条街道上看不见人烟,仅有的几家厂房架子也是空的。如果这炸弹范围很小,那受伤的人也会很有限;可是,既然这里远近都望不见带有灯光的楼厦,他也无从判断这炸弹的威力半径是多少。他不能从匣子的体积来估计,因为这大概率是个无远人做出来的东西,这帮家伙能用一个比路由器还小的匣子装载李理。如果这枚炸弹不仅仅能影响这条街、这片荒凉的工业园,甚至还能影响到市区呢?
无数可怕的画面涌入他的想象里。他想到紊乱的交通灯与路口的连环车祸、想到在进行肿瘤手术时突然报废的精密医疗设备、想到高速行驶中的飞机和地铁……该死!他就不应该回来。他应该让李理把这个匣子送到岛上去!他感到血液一下全涌进了脑袋里,滚烫得就像发了高烧。但他应该是不会发烧的,至少不会是感染性发热。
他把额头贴在电子门冰凉的金属表面上,逼自己重新考虑这件事。首先,李理的匣子大概率没事——电磁冲击是他们这边引起的,而李理的匣子还在市中心,那匣子也许是这星球上最先进最耐久的材料之一,0206造她的时候不可能没考虑过电磁脉冲的事——她不过是被切断了对外界的耳目和手脚。假如市区没遭殃,她应该正在重新组织人手赶来;如果连他家里的电子设备也全毁了,她可能会上不了网,又回到待在寂静号仓库里时的处境,但她也有足够的信息推测出究竟发生了什么。她会知道如何保护自己和家里的俞晓绒,所以他现在不必急着赶回去。
有更急迫的问题需要他去考虑。当他试图打开米菲的牢笼时,这个问题就已经存在他心里,只是没来得及想清楚。他必须得想清楚,然后以最快的速度展开行动,因为时间已经要来不及了。
问题就在于他打开了匣子。匣子本身是个电磁炸弹,或里头有个电磁炸弹。为什么匣子里有这个?显然,是为了保护里头的东西,一本笔记,还有一张贴在笔记内的身份卡——他还不确定那卡片的作用,就当它是某种身份卡吧——匣子被错误的人打开,或者干脆就是被预定的人打开,某种电磁脉冲攻击就会发生,摧毁一定范围内全部的电子设备……可这有什么用?作为打开匣子的人,他没有受到任何明显的伤害,也拿到了里头的卡片和日记。难道周温行认为这东西真的可以消灭李理?从而为他那个幸存的同伙铺路?那他早就应该把这颗电磁炸弹用掉了。在公司总部或酒店的时候,甚至是在没露面以前,周温行大可以挑个午夜直接走到他家门前,再把装炸弹的匣子啪地打开。
他还是不怎么为李理担心。关于电磁脉冲武器的威胁是他们早就讨论过了。李理也承认这是她的专属弱点,虽然对她的匣子没什么伤害,却足以叫他们不惜血本搭建的狩猎场全盘作废。正因如此他们才必须设计一次旅行,还得在旅行中把民宿和水上摩托的地点分开,全都是为了把周温行随身携带的东西减到最少,别给他们玩出什么意想不到的花样来。如果当时那东西冷不丁地掏出一颗电磁炸弹……好吧,他们只好把计划作废。他就跟那畜生在岛上聊聊天算了。
既然他们成功了,就只能说明周温行的这颗炸弹用着没那么方便,既不能放进某个随身空间,也无法捏成个小棍子塞进耳朵。最终,周温行决定用它来安放自己最重要的纸质文件——某本古怪的笔记与他同伙的身份卡——或许是为了防备李理使用某种小型机器人设备来盗窃——不,这还是说不通。匣子打开前他在跟李理说话,李理正询问他的身体情况,足以证明电磁攻击是在匣子打开后发生的。
周温行应该很清楚匣子的打开条件是什么,他当然也该知道匣子打开时旁边肯定站着一个和影子血有关的人。一个有影子血却不是他的人打开匣子,然后电磁脉冲会爆发,毁掉特定范围内全部的电子设备,引发巨大的骚乱和麻烦。好一个死人的恶作剧!等明天这件事准会上本地新闻,搞不好能上全国新闻,连李理都压不下来——
罗彬瀚睁开眼睛,又转身往工房内走。对于这只匣子的用意他仍是百思不得其解,可他已经想明白了自己那种急迫感是从何而来。还能为什么?当然是因为洞云路206号也在旧工业园!要是这颗电磁炸弹的范围真的足够大,它同样也会冲击到那座被蔡绩描述为“蜥蜴脚印”的湖泊,还有那些坐落在湖畔的白色厂房。届时那里将会秩序大乱,所有依赖电子设备的安保系统都会失效;同时,如果其中真有周温行的同伙,譬如真有一个叫做“赤拉滨”的人,他就会立刻知道匣子已经被打开了。
这是一场计时赛,他没有时间去等李理从市区调人和设备过来,必须立刻决定是否要抓住这张身份卡上的线索。如果他不抓紧,也许再过几小时那里就会人去楼空,或者有了某种使外人再也不可入侵的布置。他俯身拾起地上的笔记本与身份卡,把它们一并塞进武器挂袋,然后抄起箱中的匣子走向玻璃缸——并非他没考虑过用行军床,可床的折叠支架是铝合金做的,又轻又不方便施力。相反周温行的匣子又结实又朴素,形状大小正像块砖头,真是居家旅行必备。
“你最好到木头下面躲一躲。”他对米菲说。
“你要去找那个人?”米菲问,“不准备等帮手?”
“没时间了。”
“你现在看上去不适合行动。”
“这就是为什么我要带上你啊。”罗彬瀚说。他抓起匣子砸向玻璃缸的边角,猛敲了十几下才裂开个口子。李理对米菲真可谓是千防万防了。他又把裂口凿成了小洞,叫米菲自己钻出来。后者却盘踞在石雕火山上拖拉着。
“我不确定这样做合适。”它算计着问,“你打算去的地方很远吗?”
“不远。我估计往东北边走个七八公里就是。”
“你要走过去?”
这倒提醒了罗彬瀚,他还没考虑过这个问题。他现在没法跑,也没法长途步行,再说他们要争分夺秒,花两三个小时赶过去可划不来。他让米菲快点自己出来,自己则走向墙边三个痛苦呻吟的人。个头最矮的那个似乎已经清醒了,正一面抚摸自己灼伤发黑的耳朵,一面望着罗彬瀚在他跟前蹲下。
“我怎么了?”他茫然地问。
“电磁脉冲。”罗彬瀚回答他,“你们和头盔里的电力设备挨得太近了,受了点牵连。”
矮个男人又呻吟了一声,挣扎着想坐起身。罗彬瀚把他按了回去:“你最好别乱动,等着你们的话事人过来安排,我判断不了你们究竟伤得有多重,但你们应该全都在头部挨了电击。继续躺着吧——顺便问一句,你们是怎么过来的?”
对方晕晕乎乎地点了点头,费劲地说:“车……”
“车钥匙在哪儿?”
男人的右手动了两下,可抬不起来。罗彬瀚从他右手边的昏迷者口袋里搜出了钥匙,又拿出那张身份卡,把贴纸标签上的内容反复看了两遍,确认记忆无误。这贴纸还很新,应该是最近三个月内贴上去的;他把卡片按在滚烫的头盔内衬上烤了一会儿,再小心地将贴纸整个抠下来。
矮个儿男人目光恍惚地盯着他。“你……”他说,“小心……电池……”
“电池早完了。”罗彬瀚说。他用指头拈着标签,把它轻轻贴在头盔的反光罩上,再把头盔放到男人脚边摆正,确保别人一进来就能瞧见贴纸上的内容,“你们就在这里等着。如果等下有人找来,告诉他们我已经去了这个地址,是从那个匣子里头发现的。”
矮个男人又挣扎了一下,似乎想抓住他问个清楚。但罗彬瀚已经走开了,他抓起另一个头盔来到玻璃缸旁,米菲也钻了出来,贴在缸壁前观察情况。罗彬瀚叫它钻进头盔里,它不怎么情愿地照办了,把原本半透明的身躯生生挤压成了墨绿色。
“我不喜欢这个主意。”它伸出一根细管状的嘴到头盔外,“现在的状况很……古怪。”
“我不会叫你去送死的。”罗彬瀚抱着头盔,把武器挂袋固定到腰上,“我们只是赶去看一眼。如果那地方防守森严,我们就按兵不动。”
“如果那里也一团混乱呢?”米菲问。
罗彬瀚没回答它,其实他也没完全想好。现在已经没时间计划周详了,一切都只能到地方后随机应变。他穿过大门,找到一辆停留在街角的蓝牌小型厢式货车,当他试着把钥匙插进去扭动时,车门应声而开。
“不妙。”他边说边坐上驾驶位。
“怎么了?”米菲立刻问。
“我从来没开过带货箱的车。”罗彬瀚回答道,“而且是用单手单脚单眼。”
“我们应该回去等你的朋友。”
“别紧张,”他直接发动引擎,“这车和我的车用的也是同一种驾照。开起来肯定差不多,对吧?”
“我不喜欢这个会滚动的半开放容器,”米菲说,“我能去后面的铁箱子里吗?”
货车缓缓向前行驶,一切看似顺利,可罗彬瀚刚准备拐弯进入主道,车子便停住不动了。引擎熄火。他重新发动,不出十秒再次熄火。第三次还是熄火。他的心立刻沉了下去。不可能是运气问题了,这车不是新式的电能车,可如果蓄电池损坏了,火花塞也会出问题;或者更糟,米菲之前的说法可能是真的,这不是他认知里那种一次性爆发的电磁脉冲攻击,而是持续性的干扰。在干扰结束以前,任何进入攻击范围的电子设备都会失效,而且也别指望能快速重启。这干扰究竟会持续多久?范围又有多大?他对此一无所知,只能把重新合上的匣子丢在工房里,指望能尽快离开它的影响范围。
没法用汽车代步了。他夹着头盔跳下车,有点彷徨无措地四处张望,活像在找一张突然出现的魔法飞毯。没有什么奇迹出现,他痛苦地叹了口气,开始根据太阳朝着东北方向走。他要尝试尽快走出电磁干扰的影响范围,通知李理调度运输工具。这几天可过得真棒,他边走边想,先是海岛旅行,再是城市漫步,等下可能还得飙车追逐——如果赤拉滨这会儿已经知道周温行的死讯,并且正准备提着行李跑路的话。这想法其实都挺自大的,因为他居然假定对方会跑。如果这人其实比周温行更难对付呢?
这人甚至骗过了李理。就在一个月前,他已经站到了洞云路206号的门口,他亲眼看到了那些雪白古怪的厂房,还有那座可疑的蚕蛾雕像喷泉。他当时就已经起疑了,可李理却跟他保证那地方没问题。“一家医药企业的研发部门”。是的,这点上她也许说对了,可她没查出来这家企业的代理董事长叫赤拉滨!
走出两条街的距离以后,他开始在酷日底下冒起冷汗。止痛药的效果消退了,而他的膝盖骨根本受不了时间稍长的行走,痛楚将很快加剧到钻心刺骨的程度;同时他心里还在冒火,一面愤怒李理竟然会弄出这样不可思议的情报错误,一面又不得不说服自己这是情有可原的。李理只是一台人格化的性能强大的计算器,不是擦一擦神灯就要为他服务的万能魔法精灵。她有她特定的思考路径,那就意味着她有她的盲区。他可以事后再去跟她探讨问题出在哪儿,但现在,必须抓住这个赤拉滨。
“你的状态很糟。”走到街角时米菲说,“我不认为你可以及时赶到目的地。”
“那你来走啊。”罗彬瀚说,“你就不能变成一匹马之类的吗?”
“那需要很多材料。”米菲说。罗彬瀚猜它的意思是指食物。
他不指望这东西真能帮上忙。当他拖着伤腿转过街角,通过路牌确认方向时,远处突然冒出一个影子。他摘下墨镜望过去,发现那是个骑着自行车的路人。当下他飞快擦掉脸上的汗水,露出无害又欣喜的笑容,使劲地冲对方挥手呐喊,请求对方能停下来帮个小忙。
骑自行车的是个中年男人,穿着身蓝灰色的工装。他打量罗彬瀚的眼神有点迟疑,但最后还是慢慢地降低车速,把车停在十步开外的地方。罗彬瀚朝他的车扫了一眼,一辆最普通的脚踏车,没有任何电力结构。
他摆出卑微讨好的姿态,又摘下墨镜好让对方发现他左眼上的纱布。“我是来这儿找工作的。”他语含羞愧,满面恳求,“这会儿手机没电了,也找不到回市区的路。能不能请你帮我给朋友打个电话?你替我打就行,我把号码报给你。”
看见他的残疾显然叫中年男人有点不好意思,蹬在踏板上的那只脚悄悄落了地。“行。”这人答应着,从口袋里掏出手机,低头想要操作解锁。罗彬瀚保持着兼杂惭愧与希冀的表情,悄悄往前挪步子。他看见中年男人起初乱按开机键,接着又在屏幕上胡乱划动,脸上满是疑惑之色。这下不必再问了,他们仍处在电磁干扰范围内。
中年男人又徒劳地按起了开机键。罗彬瀚已经走到近前,看见一片熟悉的雪白屏幕。“死机了?”他站在男人身边问。
“好像是啊,”中年男人沮丧地回答,“真邪了门——“
罗彬瀚从腰上的挂袋里掏出了弯刀,把它顶在男人腹部。“别动。”他说,“从车上下来。”
男人照办了。罗彬瀚又用刀将他逼到街角。“你身上有什么?”他问,“有纸笔吗?”
这次他很走运。此人是一名出来送东西的仓库文员,兜里揣了一支铅笔与一打废弃收货单。罗彬瀚用刀指着他,叫他自己动笔写在收货单上。“这是我的手机号码,”他和气地说,“请你回头再打给我——别现在打,等明天或者后天吧,请你打这个号码联系我,我会十倍赔偿你的损失。”
他收起刀放任对方逃走了。其实更安全点的做法是把对方打晕,可不幸之处就在于——即使李理已经从理论层面为他做了许多分析和说明——他根本就不知道该怎么完美地打晕一个人。当然可以对着后脑勺或后颈来一下,可现实情况就是,挨打的人既可能会普通地晕厥,也可能会意外致残甚至丧命,绝没有万无一失的法门。他倒犯不着为一辆自行车干这样的事。
米菲从头盔里探出了一只眼睛,表明它对事态的新发展兴趣浓厚。“一种纯粹的人力机械运输工具。”它对自行车评估道,“结构简单,没有稳定的支撑结构。你确定它可以在运动中保持平衡吗?”
罗彬瀚把头盔挂到车把上。“它能。你看见刚才那个人是怎么骑的了。”
“这是个很有趣的动态平衡问题。”
“你很快就会看见更有趣的。”罗彬瀚说,“你会发现它还能在单手单脚的人屁股底下保持平衡。”
815 幕后之人(中)
有件事罗彬瀚已经忘记很多年了,那就是他讨厌自行车。虽说在场合需要时他也会表示自己对骑行运动(或者蹦极、游泳、马术、高尔夫、水上摩托)极为热爱,好跟正在交谈的对象亲亲热热地打成一片,实际上他根本不耐烦干这些,宁可去听周雨解释他们如何鉴别那些发神经的病人是否在麻醉手术前一小时偷喝过牛奶。
自行车是特别的。跟其他表面有趣实则枯燥的运动项目不同,自行车跟他是纯粹的私人恩怨。总有一天——换句话说,等眼下的风波彻底过去以后——他一定要叫李理帮忙入侵俞庆殊的手机云盘和移动硬盘,把那些他十岁时骑着自行车狂摔的鬼视频删个精光。
十岁时的他怎么能想到未来还有这样一天:把左脚向前抻直虚悬,只用右脚狂蹬踏板;右手装模作样地搭着扶把,其实是纯粹的修饰动作,连弯都不能弯一下,全靠左手把控方向。这姿势说来简单做来难,他都不敢想这会儿自己在外人眼里是个什么样。
然而,米菲对于自行车平衡性的疑问是有道理的。这种构造简单的人力机械一旦运动起来真是神秘莫测。他发现自己这么干竟然完全行得通;车轮飞驰前奔,并不在乎动力是从踏板哪一侧提供的;车把是省力杠杆,高速运动时几乎没有阻力,单手其实也够用了;真正的要点无非是叫他自己设法保持平衡,这点对现在的他不算太困难。于是突然之间,他变成了玩自行车特技高手,不禁令他想起前夜和李理那番关于物理摩擦力问题的谈话。承认这点不怎么光彩,但说实话,他和李理停止吵架还不到一个小时,他已经感觉怪空虚的了。米菲这个小怪物说起话时就完全是个外宾。
“我们已经驾驶了十四分五十秒。”它挂在把手上摇晃着说,“我估算的结果,移动了四千五百米左右。”
罗彬瀚没空搭理它。他必须时刻留神盯紧路况,才能勉强应付单眼视觉给他带来的障碍。可他对这一带的道路并不熟悉,也没有地图可供导航,只能按着大致的方向走。幸而中途他看见了路旁的河道,那条已不再被莲叶覆盖的河,于是他就尽量挑贴着河道的路走。这样一来他走的多半不是直线距离,但也没什么更好的办法。
途中他有几次停下来,辨认方向和道路,还想试着找一找附近有人的建筑,好确认自己是否已经脱离了电磁干扰的范围。可是去往洞云路206号的方向是在朝更偏僻无人处走,因此他什么都没找到,而这也就更显得那些白色工房可疑。为什么它们非得建在那儿呢?难道那个地址还有什么特别之处?真要是这样,法克又怎么会允许留着它?
每当他停下来观望,或者碰上一段较为平稳的直路,他的思潮都为这些疑问而起伏不定。有个念头在他脑袋里频频闪现,就如米菲最开始告诉他的那样,眼下的状况是透着几分古怪。
匣子是在他靠近时打开的。甚至可以说,是它主动打开了。他刚拿到那张卡片,电磁干扰就让他和李理失去了联系,这一切的时机难道不像是某种刻意的设计吗?也许,周温行只是单纯地借用了一个带电磁干扰功能和影子识别功能的盒子,用来存放他最紧要的秘密;又或者这本身就是一个陷阱。
洞云路206号是一个正等着他送上门去的陷阱。这个念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来越清晰,但他依然在沿着河道前进,因为他不愿意放过这个机会。不管怎样,他得亲眼去看看那里是否有异常,最差也得确认电磁干扰的影响范围。如果届时那里风平浪静,或者变成了无人的空房,他绝不会冒险闯进去,而是等情况清楚后再行动。他可以先叫米菲去打探情况,或者先设法联系上李理,和她好好分析分析这个错误究竟是发生的:赤拉滨到底是怎么骗过了她?那白色工房里究竟有什么秘密?也许这真的是个陷阱,但他也不见得就要老老实实一脚踏上去。他只是得更了解这个新敌人。
前进的路上他不断跟自己强调这些理由。它们确实都是真的,可他心里还有一个更低沉更隐秘的声音,说着另一番不宜点破的道理:从纯粹功利的角度看,他现在已经没什么用了;他的伤势在短期内难以好转,他能提供的关于影子的情报和经验都已耗尽,而这个叫做赤拉滨的人——很可能就是影子罗得的制造者——应该是个搞技术的人。他也是受血者的概率很低,精通某种科技力量的概率却很高,这样的人应该让蔡绩,甚至是昂蒂·皮埃尔去对付。只要他们能锁定这个人,了解这个人的情报,剩下的工作已经不会再落到他手上了。
所以,即便他真的踩中了某种陷阱,对于局势发展也不会有根本性的影响,本质来说他不过是在替真正重要的人提前趟雷。要是他顺利把地雷扫出来了,那么皆大欢喜;要是地雷提前炸了,他们也保住了下个阶段的种子选手。
最后一次停下检查道路时,他突然想到了另一种解释,是关于匣子的打开设置的。
“蔡绩。”他喃喃地说。
“那是谁?”米菲问,“他和你在找的赤拉滨有什么关系?”
“那匣子原本可能是给他准备的。”罗彬瀚整理着自己刚冒出来的念头,“那匣子的打开条件……我想,可能是给蔡绩准备的。这是周温行专门留给他的陷阱。蔡绩一直躲着他,也许他已经知道了这件事,所以才准备了这个陷阱,要把蔡绩引去赤拉滨那边。”
“可匣子是你打开的。”
“这是意外——他本想在某个时机让蔡绩打开匣子,结果我杀了他,把匣子拿走了。”
“为什么你也能打开?”米菲问。罗彬瀚没回答,于是它又问:“这是不是代表,你正赶去的地方对我们非常危险?”
“对我。”罗彬瀚说,“如果这匣子的原定目标是蔡绩,他们应该没想到还有你参与。你可以成为我们的秘密武器。”
“我也可以退出。”米菲说。
他们没有很多时间能拿来浪费了,因此罗彬瀚极其简洁地向它申明利害:如果这颗星球完蛋了,它也没有足够时间和资源进化到能逃离大气层的水平,只能成为别的东西的盘中餐,或者落到某种更糟糕的境地里去。而即便它侥幸活下来了,在这颗被怪物覆盖的星球上独霸一方,早晚也会被前来清扫垃圾的无远人干掉。法克和荆璜会知道它没有遵守要照应他的承诺,那时它就有罪受了。他也不是故意要为难它,如果现在还有得选他宁可要别人来帮忙,但现在的局面就是非它不可了。所以,它不可以退出。
“那么事后我能得到什么?”米菲问,“我不能得到任何报酬吗?”
它提出的问题叫罗彬瀚有点惊奇。他从不知道这个生物是否真的有类似不满甚至愤怒的情绪,但现在他必须慎重考虑,因为一味的威胁对他们这个脆弱的临时同盟并非好事。他慎重地想了一想,然后说:“等这件事解决以后,我可以放了你,让你去找个没人的地方自由生活。”
“这件事解决以后?”
“也就是说等我们把无远人摇来帮忙以后。”罗彬瀚重新申明道,“你得在他们的监管下被放生,而这是完全可能的,他们中的那个0312就并没为难你。只要你别在我们这儿随便吃人,我就对他们说这是荆璜的意思,要请他们把你放去随便哪个野地里。你可以自由地干你想干的事,当然,这恐怕也得在无远人的监督之下,但肯定比你现在自由,对吧?可如果你现在不愿意帮我,我就只好自己去。我死了对你又能有什么好处?”
米菲的管状口无声地摇曳了一会儿。“同意。”最后它说,“但我会自己判断危险等级。”
“我不会逼你去硬闯火线的。”罗彬瀚说。他心底隐隐怀疑米菲已经在玻璃缸里预留了一部分粘液物质——算是它的一部分自我?还是某种意义上的后代?——但这并不影响跟着他来的这一部分要冒很大风险,它理当在乎自己的小命,也理当得到回报。
临时协议达成了。罗彬瀚丢下自行车,向着路旁的灌木丛走去。骑车赶来的路上他已经察觉了,这条路和他上次来的方向不同,但却很符合当初蔡绩跟他描述过的景象,毕竟这一次他是沿着河道走的。
他艰难地穿过密不透风的灌木丛,来到河道的尽头处。原来这是一处坡顶,丰茂的草地斜插向下,通往那片浓藻如墨的湖水。栈桥残骸就在百米开外,在那里他曾和李理争论过死后复活的可行性,车轴草丛和几块露出的碎水泥仍是上次来时的样子。而沿着立足处一路眺望至对岸,他也终于辨认出了所谓的“蜥蜴脚印”;栈桥的位置是脚跟,对面蜿蜒凹凸的岸线勾勒出四根圆短的璞趾,如白纸盒般的几间厂房就躺在两根脚趾中间。
那个带有抽象蚕蛾雕饰的喷泉池也在原地,隔湖相望时小如豆粒,辨不清楚细节,但顶部喷溅的涌泉已经不见了。有好几个人站在厂房前的场地上,垂手耷肩,无所事事,都在互相说话或是漫走闲逛。罗彬瀚抬头看了眼太阳,估计自己最多花了半个小时,现在绝不到午休时间。
这种状况不在他原先的假设里。显然,这里也受到了匣子的影响,看来电磁干扰范围至少有十公里,意味着整片新旧工业区都会受灾,连市区边缘恐怕也难以幸免。在事实面前,他不能再心存幻想,只能接受他跟李理已闯下大祸,而且主要是他闯下的。可现在不是懊悔的时候了,眼前的情形实在叫他想不通。
这个窝点——假如周温行的确有个名叫赤拉滨的同伙,并且眼下就藏在这些厂房里头,那它确实可以被称作是窝点——完全没有一个窝点应有的样子。厂房里的人没有半分即将撤离的迹象。所有待在外头的人都闲着,连保安也在敞开的玻璃门后来回晃荡,不时把脑袋伸出来左右张望。那样子根本不像在警戒,更像在纳罕,跟任何突然遭遇办公楼断电的上班族没什么两样,只不过没人拿出手机来消遣罢了。
罗彬瀚只看了一会儿,又退回到灌木丛里,借草木掩护绕了半圈,从另一处地势低矮而隐蔽的位置回到湖畔。这次他很留意厂房的边角偏僻处,想知道是否有潜伏的哨兵正在监视环境;他没有发现放哨者,从厂房内走出来闲晃的人却更多了。转眼间他们三五成群,纷纷在青草地上抱团坐定,轮流举起手说话,时而也有人站起来手舞足蹈,甚至互相激烈争吵。才过了不到几分钟,有几名吵架者竟摆出要比划拳腿的架势,直到被身边的人强行拉开。
如果这些人全都是在表演,那未免也有些太投入了。罗彬瀚蹲伏在一株柳树的阴影里,观望这些人逐渐分成了两边,还有零零散散的站在边上围观。他满肚子都是疑团,想不明白这些家伙究竟在做什么。难道他们还没意识到出了什么问题?或者他们根本就不知内情?赤拉滨只是雇佣了一群普通人在这里天天上班?可如果是这样,他们此刻又互相争吵些什么?
他开始潜近厂房。此时烈日当空,湖畔区域又很空旷,想不被发现只能贴着远处的树丛绕远路。这对如今的他并非易事,可好在时间已不像先前那样紧迫——他确信这帮人根本没有逃跑的意思,也不打算戒备任何入侵者。如果此处真的是个陷阱,那致命机关也只会在厂房内部而非外头。
当他满身汗水与零碎枝叶地抵达中央厂房后侧时,那些坐在草地上的人仍在争吵;他们吵得真情实感,火药味随着愤怒的叫喊远远传播出去,连几十米外的罗彬瀚也能听见三言两句。
“当然是你们的错!”他依稀听见其中一个声音这么喊,“不然还能有什么缘故!”
另一个更轻但更激动的声音开始和他争辩。“我们没有人违反规程。没有!我就把话放在这里了!没有人!是你们的人动错了主意!你以为先倒打一耙就能了事?”
“这件事必须上报。”
“那就去啊!看看是谁怕谁!”
在他们互相指责的功夫里,罗彬瀚已经摸到了厂房后侧的外墙边。时隔一月之久,这地方居然还没弄上围墙护栏。种种迹象似乎透露出此地主人的某些个性特征,要么又是一个缺乏本土常识的外宾,要么就是个粗心懈怠的疏懒鬼,对细枝末节完全不管。他贴着后墙走了半圈,确定这一侧没有可供进出的通道。
米菲从头盔里探了出来。“他们在做什么?”它用游丝般细微的声音问,“这是你们这一物种面对入侵的常态吗?”
罗彬瀚嘘了它一声。他仍然不确定外围是否真的没有任何监视者,没准墙上布置过微型探测器之类的。可他等了半天,唯一捕捉到的动静仍是喷泉草地上越来越剧烈的争吵,而且——他算是听出来了,这些人的素质修养还真不错——吵得相当枯燥无味,除了不时冒出些他不知意思的专业名词和外文单词,剩下尽是在指责对面的人违反规定。他们居然一个个地报起了名字,试图证明对面的家伙劣迹更多。
他本想认真探听几句底细,结果半途就走神了。真的,听这些人吵架纯属浪费时间,他们从谁占用过透射电镜一直吵到谁乱调了试剂库温度,最终高潮则落在了最可耻的偷盗行为上,因为有个人竟然偷用过别人的饲养组。此人转眼间就成了嫌疑最大的焦点,不得不向许多个声音同时分辩自己的清白。
罗彬瀚懒得再听下去了。他低头见米菲听得兴致盎然,不知不觉已长出了第六只耳朵,于是掐住其中一根长长的收音管,残忍地拽到自己嘴边。“别管外头这帮呆子了。”他对着米菲的长管耳朵发号施令,“去探探里头的情况。”
这次米菲没有反对,大约认为这帮全心全意沉浸吵嘴的人对它并无太大威胁。它顺从地溜入草地,平坦如一洼墨绿的积水,毫无声息地流向了前门。罗彬瀚背靠白墙,默默等待,心里又开始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他身后吵架的这些人到底在搞什么?他们完全不像是一群魔王麾下的邪恶仆从,或是泯灭人性的疯狂科学家,纯粹就是些实验室里干活的呆子,普通得出奇,无聊得搞笑。赤拉滨召集这么些人是准备研究什么?难道还准备搞出某种瘫痪李理的秘密武器?
米菲回来时明显有点得意,摇曳蠕动的姿态俨然是只打了胜仗的蛞蝓。“我把一楼的防御清空了。”它说,这并不是罗彬瀚吩咐它做的事,“你现在就可以进去。”
“你把那些保安怎么了?”罗彬瀚警觉地问。
“那个保安。”米菲纠正道,“只有一个在底楼。他站在门里看热闹。我绕到顶上遮住他的脸,让他窒息了一会儿。不过我猜他很快就会醒。”
罗彬瀚没说什么,只是猫着腰,尽可能快步溜进前门。他有点后悔没跟米菲说清楚就叫它去探路,可也没什么立场怪它自作主张。作为一个能自由生成器官的生物,米菲当然不会明白他们这些离不开呼吸道的物种有多容易意外死亡。
草地上的呆子们还忙着吵架和拉架,没人特意往前门的方向看,但附近的其他建筑里可能还有别人,随时会出来瞥见他,因此罗彬瀚冒险快跑了几步,如一道灰烟被急风吹进缝里,神不知鬼不觉地钻进了厂房内部。里头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连应急灯光都没有,这倒也在他的预料中。
他躲在安静无人的黑暗里,一边等腿上钻心的剧痛缓和下来,一边摸索着寻找被米菲撂倒的保安。他首先摸到保安的鞋子,便顺着往上摸了摸心跳和脉搏。这人没死,并且已经有点要醒的架势。他立刻脱下自己的外套,用刀切断袖管,塞进对方的嘴巴里,接着又把对方的手脚绑了个结结实实。等他干完这一切,对方也彻底醒来了,发出模糊的呻吟。罗彬瀚拿刀背按在他脖子上,让他能感觉到刀刃对皮肤的压力。
“别乱动,”他在黑暗里说,“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816 幕后之人(下)
保安没有胡乱挣扎,也没像他担心的那样嚷叫起来,只是慌张地喘着粗气,发出一点含糊不清的咕哝。罗彬瀚听出那咕哝声里的哀求,知道这人并不准备为职业素养而献出生命,于是就把刀收回去了一点。
“别嚷,也别乱动。”他说,“我不是来找你的,你也没看见过我的脸,所以我不想杀你。现在我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可以点头或摇头,明白了吗?”
他用左手持刀,右手指头搭住对方的下颌,好确认对方是点头还是摇头。其实这番动作并非必要,因为这会儿他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完全能靠一只眼睛看清受制者的动作。但他还是得做做样子,这样对方才不会防着他察言观色。
保安在安全幅度内使劲点头。“别那么紧张,”罗彬瀚说,“我跟你们这里的管理层有点私人恩怨,是来找他讨说法的。伤害其他人对我完全没好处。这栋楼是你们的管理层办公的地方吗?”
他看见对方脸上露出一点为难的神色,想点头却又迟疑。“只有一部分管理层在这儿办公?”他猜测道。
点头变得很爽利。
“这栋楼有第三层吗?”
点头。
“董事长也在这栋楼里吗?”
刀下的人这回又迟疑起来了。罗彬瀚打量他那紧张思考的神情,认定他并非在罗织谎言,而是真的搞不清楚答案。这又能怪谁呢?这人不过是个拿钱看门的,只管谁面生面熟,有证没证,根本用不着搞清楚这些人的头衔是什么。而且,照罗彬瀚的经验,这事儿本来就够古怪了,一个蹲在荒郊野外的研发部门里的代理董事长,说这人是潜伏进来的外星间谍确实要合理得多。
他决定饶了这个打工的。“你认识一个叫赤拉滨的人吗?”
对方摇头。罗彬瀚又问:“你认识这地方所有的人吗?我是说都清楚他们的名字?”还是摇头。
这些反应都在意料中,反正赤拉滨也完全可能是个假名。他接着又问:“这楼里地位最高的人是在三楼吗?”
这回保安立刻给了他肯定的答复,而且给得毫不犹豫。罗彬瀚突然意识到这回复不合常理。“那个人现在还在三楼?”对方还是点头。
这时,外头争吵的声音已渐渐平息了。罗彬瀚歪过身子往外探了一眼,见他们又全都坐下了。有个高高瘦瘦、骨节分明的家伙站在人群中央;他把浅蓝的实验室大褂披挂在白衬衫外头,如同穿了件短斗篷,此刻正张开双臂对所有人讲话。此人长得很有特色,站得也怪潇洒,举止形容宛若古希腊学者在公民大会上发表演说,可是音量反倒较先前更低了。罗彬瀚只能听见他刻意着重的几句宣告。
“今天就让帕阇尼耶给出答复!”他听见这位自油画里走出来的现代雅典人朗声说,“我们都知道今天已有客人到来,等他从里头出来时,我相信一切问题都能解决。事情到头就是这样,同僚们!咱们挤在这里争吵毫无意义,叫真正话事的人来我们中间听听,让他判定这次事故的对错!咱们到底得有个秩序!”
这番话险些让罗彬瀚从地上跳起来,以为自己的潜入已遭识破。然而并没有哪个人转头瞧向这里,他们全都专心致志地听那演讲家说话。他又观望了一回,终于相信演讲家嘴里的“客人”并不是在指自己。
他重又向保安提问:“帕阇尼耶是谁?”保安只是可怜巴巴地摇头。“他嘴里的客人是谁?”还是摇头。“客人还在这栋楼里?”点头。
罗彬瀚不由朝整个底楼扫视了一圈。他并不能看清楚所有东西,只能大致分辨出整个空间的大致格局。这地方平时大约罕有访客,因此也根本没有前台。整座大厅被书柜、绿植和桌椅分割成了七八个半封闭的区域,既不像邪恶势力的总部也不像是正经企业的门面,活脱脱是大学生活动中心里的阅览室。在最靠角落的几张豆袋椅上,他甚至还看见了一个鼓囊囊的双肩书包,书包旁倒着一个塑料立牌,上头有“已占用”的字样。
事情正变得越来越古怪。他一边控制着保安,一边试图解释自己探听到的新情况。外头这些人嘴里的“帕阇尼耶”可能正是他在寻找的赤拉滨,但也可能不是——外头那位演讲家不是说今天有客人来访吗?没准帕阇尼耶才是那位访客,这位神秘人物碰巧也在今天来见赤拉滨。不管怎样,眼下这栋楼里除了他和倒霉的保安,至少还有两个人在。要么是赤拉滨与一位未知访客,要么是帕阇尼耶与赤拉滨;最糟糕的情况则是有三个人,赤拉滨、帕阇尼耶与一名未知访客。
罗彬瀚很想立刻解开这个谜团,但理智叫他现在最好别再深入。有一个很现实的情况摆在他面前:从理论上来说,眼下这栋建筑内没有任何电器能够使用;不止是主电源中断了,而是所有需要用电的设备都开不起来,包括手机、手电筒和备用电源。先前他在外头观察过厂房高处,除了底楼区域以外,这鬼建筑的高层区域没有开过一扇窗户。
正常人是不会这么干的。假如发现自己被困在绝对黑暗的室内,正常人会拿起自己亮着白屏的报废手机,用最快的速度跑去阳光灿烂的室外,去草地和喷泉边尽情地和同类闲谈扯皮。而现在至少有两个人留在楼上,好像他们根本就不受黑暗困扰。
他知道有一种人具备这种特性。蔡绩就可以做得到。实际上蔡绩的夜视比他还要强得多,是真的一丁点光都用不着。可是眼下,蔡绩应该正在店里想着要怎么让他遭报应,而周温行理应死了,罗得也死了……罗得的两个狱友可能还活着。其中一个是伦尼·科莱因,被他的好妹妹送进牢里的变态恋童癖;另一个人,说实话,他连名字都忘了。自从周温行突然蹦出来以后,他就再没翻过刘玲发给他的那封电子邮件,只依稀记得那是个男护士或者护工,因为嫌工作麻烦就偷偷把病人弄死。
这两人中是否有一个就是赤拉滨?或者是前来拜访赤拉滨的人?如果他们也变成了罗得的同类,那么选择停留在黑暗空间里就不足为奇了。假如他们就是赤拉滨准备拿来对付蔡绩的底牌,这件事倒要好办许多——他只要把昂蒂·皮埃尔找来就行了。当初昂蒂能像玩弄一只指尖木偶那样杀死罗得,他不觉得杀死两个罗得对她会难到哪里去。
他飞快地转着脑筋,考虑自己是否应该趁现在撤退,两个罗得可不是他和米菲能对付得了的——不,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他不能把这一切建立在纯粹的猜想上,非得拿到靠谱的证据不可。于是他把手伸到保安嘴边,想着把对方嘴里的布料扯出来,打听打听客人与高层人员的具体特征。科莱因有高耸的鼻子和异常深邃的眼睛;而那位男性死亡天使,大约叫劳伯特还是鲁珀特什么的,蓄了一丛相当迷人的大胡髯。不过胡子可能在监狱里剃掉了,他最好从别的相貌特征着手。
保安吓坏了,不知道挟持者干嘛在自己脸上摸来摸去。这完全是误会,其实是因为罗彬瀚的右手指实在使不上劲,而这人又老是摇头晃脑地乱动,叫罗彬瀚拽不住布料的边。
“你需要帮忙吗?”米菲在墙角问。这冒出来的第二个声音又叫保安吓得不动弹了。罗彬瀚总算顺利地扯掉堵嘴布,同时也拿刀背压紧了对方的脖子,省得他一得机会就大叫起来。好在这人对雇主和事业的忠诚度确实不高,只会不停地咕哝说他什么都不清楚,才刚来上班一两个月。
“这里的主管长什么样?”罗彬瀚问。
“你想找哪一个?”保安可怜巴巴地说,“有好几个。”
“现在还在这栋楼里的。”
保安直愣愣地瞪着虚空,仿佛被逼着描述一个上星期偶然瞥见过的路人。“是个男的。”他结结巴巴地说,“应该挺、挺年轻?不大跟人说话。”
这简直可以是任何人。“还有呢?”罗彬瀚问,“这人的长相有什么特点?”
“我不记得。真的不记得!”
“你都知道他还在这栋楼里,却不知道他的长相?别跟我耍花样!”罗彬瀚加重了语气,左手上也稍下力气,刀背微微压进皮肤。对方拼命往后躲,用近于哭泣的声音求他别下手。
“他一直在、一直在这儿,我来之前就已经在楼里了!很少出来露面!出来时都有人围着!”
“谁围着他?”
“外头的那些。以前总是一群人和他一起出来。”
“你听到过他们怎么称呼这个人吗?”
“没有,没有!他们只是说什么故障的事,从来不叫名字!”
保安的声音越来越响。罗彬瀚看出他已经快到极限了,只好把刀往回收了收。“别紧张,”他说,“我不准备伤害你,只要你说的是真话。现在你可以先喘口气,然后把话说清楚点。这栋楼刚才还有个客人进来过,对不对?这人的名字你知道吗?”
“不知道……”
“你不需要让访客登记身份?”
“有通行证。”
罗彬瀚想起了他挂袋里的那张卡片。“这客人长什么样子?大概多少岁?”
“是个男的,没露过脸。”
“他进来时还挡着脸?”
“他戴着头盔!”
又是头盔。罗彬瀚朝墙角的米菲瞄了一眼,这东西正缩在椅子底下,不知鼓捣些什么。“你总对他的体型有点印象吧?”他无可奈何地问。
结果还是叫人失望。保安告诉他这名访客个头中等,体态中等,连穿着打扮都是中等。罗彬瀚真想掐住他的脖子,问问他对“中等”的定义究竟是什么。他忍住了脾气,告诉自己发火也没用。这人并非成心要跟他作对,大多数不善观察也不担责任的人其实都这样,在这点上俞庆殊都有好些个证人笑话能跟他讲。
“你起码看得出他是不是外国人吧?”他不抱太大希望地问,“他的肤色有什么特别吗?”
出乎意料的是,保安一口咬定访客是个国人,至少是个亚洲人。罗彬瀚问他怎么知道的,他却答不上来,只说是看出来的。尽管这个人的肤色非常苍白,也没有露脸,他就是断定对方不是“洋人”。罗彬瀚决定暂且相信他的说法。有时就是这样,直觉形成的结论会抢在清楚的逻辑分析前面。
这下他的推论又不成立了。他不记得刘玲给他的资料里有没有提起身高体重,可那位死亡护士是标准的日耳曼人长相;而科莱因,按他昔日的印象,长得颇具闪米特人种特征;他们都应该是最典型的“洋人体型”。
只有一个人既认识赤拉滨,又能符合保安的描述。可是——他倒也不是完全深信不疑——周温行已经死了。就在昨天。都还不到二十四个小时。除非那东西根本没死,故意布置了这全部的线索,只为玩一出大戏来消遣消遣他。等到他小心翼翼地潜上三楼时,周温行就会和那个赤拉滨一起跳出来,向他证明这一个多月来的煞费苦心不过是在场笑话。
他蹲伏在黑暗里,默不作声地疑惑着。如今他又到了抉择的关口,必须立刻想好是进是退。如果楼上等着他的是周温行,闯进去当然是凶多吉少,可要是转身逃跑呢?难道事情的本质就会改变?不,真相还是一样残酷,那就是他和李理已经一败涂地。他们将会在月亮的问题上束手无措,只能任凭命运处置。
必须得弄清楚答案,哪怕他会被这个赤拉滨抓住,也一定要探明周温行的生死。他刚打定主意,就听见外头那位演讲家说:“好了,我们也别在这里干等。最好现在就选几个人上去找帕阇尼耶。我记得中央休息室里有蜡烛和荧光棒,上周我们给尼可过生日时肯定剩了些。有谁记得最后怎么收拾的?是放到柜子里去了吗?”
罗彬瀚又探身张望,发现外头那群人竟然正在朝这栋建筑的大门走。他们停在相距二十步左右的距离上,似乎正选举代表去找那位楼内的管理者。已经不能再拖延了,这些人进来时可能会发现保安已经失踪,继而在整个大厅里到处找人。他略作考虑便拽着保安的腿,将他一路拖到大厅最角落的位置,米菲也悄悄跟了过来。
“你在这儿待着别吵。”他重新堵上保安的嘴巴,“我这就去找你们的老板谈话。我的同伙会留在这里看着你,所以等下要是有人进来,你最好也反应得聪明点,别老想着给他们报信——想想看,有必要为一个你都不认识脸的老板拼命吗?
他冲米菲挥一挥手,示意它也可以放两句狠话炒炒气氛。“我留在这儿?”米菲说,“你上去?”
“对。”
“这和你之前的计划不符。”
“你不认识那东西的长相,我得亲自去看。”
米菲的几颗眼珠在体内微微转动,像要观察他是否在撒谎。“这有点危险,”它依然温吞地说,“你能解决?”
“难讲。”罗彬瀚说,“我尽量只去偷看一眼,然后就溜回来。要是等下闹起来了,你就自己躲好,找个机会逃出去。”
“如果什么动静都没有呢?”
“过二十分钟还没动静你就溜走。”罗彬瀚说,“你把你自己管好,等一个机会联系我们那位幽灵朋友,然后把我们听到的看到的都告诉她。”
米菲同意了他的计划。“如果你回不来,”它补充说,“介意冲着楼下大喊几声吗?我也很好奇上面有什么。”
罗彬瀚把它的一根管状耳揪到保安的脸庞边,示意它专心看好俘虏。门外已经开始指名点人,他不再犹豫,立刻起身走向深处有楼梯标识的房门。他穿越虚掩的门扉,直奔向上,一路如风驱电扫,浑然忘了身上的伤痛。经过二楼时他朝虚掩的门后窥了一眼,依稀看出楼梯间外是条宽敞的走廊。走廊两侧房间众多,几乎没有实墙,多是靠玻璃和栏杆隔断,有些小容器里还在发光。
他估计那是某种荧光物质,可能是外头那些人嘴里的试剂之一,但和他追逐的目标没什么干系。一眼过后他便转上了通往三楼的台阶。登阶半途,他控制起自己的脚步,尽量减少发出的动静。这么做未必有实际意义,因为他的左腿又有点不受控地痉挛发颤了,而环境的黑暗又让任何风吹草动都格外清晰。他竖着耳朵,隐隐听见下方传来些微骚乱,紧接着则是一声闷响——来自上面的方向,像有人用拳头捶了一下墙壁。
那声音离他并不远,就在三楼虚掩的楼梯间门户外,估计不到十米。罗彬瀚咬住刀柄,用左手撑着地,在楼梯上半匍匐地前进。他一边慢慢地往上蹭,一边倾听门后那个人的动静。几个呼吸过去后,他忽然感到心里一轻。
门后那个人绝不是周温行。不管这人是谁,他都正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他在走廊上来回踱步,穿着硬底鞋的脚在地板上碾得嘎吱作响;时而咬牙切齿,时而猛喘粗气,时而又拿拳头或膝盖撞得墙壁砰砰发颤。他似乎一点也没发觉有人入侵,只顾为了某件事发怒或发烦,罗彬瀚则趁机爬上了楼梯,躲在门后窃听动静,心底只盼这人能张嘴说句话。哪怕是说上一句粗口也好,至少他能知道这人的母语是什么。
可这个人偏偏不说话,只是一个劲在门后踅步,仿佛等着谁过来找他。罗彬瀚刚把刀拿到手里,就听见楼下已经传来好几个人彼此说话的声音。他把脑袋探出栏杆,竟然看见底楼有细长的绿光来回晃荡。看来他们找到了荧光棒。
“快点。”那个在底楼拿着荧光棒的家伙喊道,“别磨蹭了!我们只不过去楼上看看,又不是要去底下!”
门后徘徊的人停住了,显然也听见了这个人的喊叫。片刻寂静之后,罗彬瀚听见那吱吱嘎嘎的脚步声朝自己走来,而楼下的人也正准备聚齐了上来。他意识到自己已经别无选择。躲进二楼?没那个时间了。就这样直接冲下去?底下的人没准会因为吃惊而忘了拦住他,让他顺利地逃走。可那样他就算是白来了一趟。
脚步声已经停在了门后。罗彬瀚先半蹲着往后退了一步,让对方能顺利把门推开,紧接着他猛蹿出去,左肘狠击来者的鼻梁,顺势撞进三楼走廊里。当他把刀尖浅浅插进对手的胸骨上方,随时准备念出引火之咒时,对方才发出第一声愤怒的痛呼。有股巨力攥住他的左腕,同时还踢了他的右胫骨一脚。他眼前发黑,脑中全是恐怖的震颤,左手触摸到了冰冷柔滑的湿雾。他想要不顾一切地念出咒语,却听见对方又惊又怒的喊叫:“什么人!”
他停住了嘴唇的翕动。这是个他非常熟悉的声音。不但音色熟悉,连说话腔调都很熟悉。他不由松开了对此人的钳制,茫然地往后退了一步。直到这时,他才在黑暗中看清出对方的长相。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说。于此同时刚挨了他一肘子的蔡绩正暴跳如雷,满脸不可置信。
“你怎么会在这里!”蔡绩瞪着他低吼道,“谁放你进来的?”
罗彬瀚呆然地望着他。在这无比荒诞的一刻,他感到事情的发展即将彻底脱轨。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呢?他试着再做点分析,首先,蔡绩不是潜入进来的,也不是被抓来的,因为这家伙着实在走廊上晃荡了一阵子,表现得相当松弛;其次,蔡绩也不是李理派来的援兵,否则不会对他的出现感到惊讶。可是,这地方理应是赤拉滨的巢穴……
他身后的楼梯间里已传来错杂纷乱的脚步声,还有好几个人在互相叫着小心台阶,这阵响动一下子将蔡绩惊醒过来。罗彬瀚瞧见他脸上的神情忽而由震惊变成了急切。他张开嘴似乎想说点什么,却被走廊深处传来的金属吱嘎声打断了。
罗彬瀚转过头,发现走廊尽头是一扇沉重的铁门。此时有个人刚摇摇晃晃地走到铁门边,努力想把栓锁打开,可碍于周围没有光线,这人摸了好一会儿也没拉对地方。最后他妥协了,从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费劲地划了几遍,一朵火红的焰花陡然跃出黑暗,把他的脸照得通明透亮。
“搞什么?”罗彬瀚低声说。他转头又瞧一眼蔡绩,发现后者的脸已经僵住了。
拿火柴的人站在铁门后张望起来,显然也听见了走廊里的奇怪动静。“蔡绩?”
蔡绩默不作声。而楼梯间里则传来了演讲家那富有磁性的呼喊:“帕阇尼耶!你已经出来了吗?我们需要和你谈谈!”
铁门后的人疑惑地摆摆脑袋,然后低头拉开栓锁,扶着墙壁一步步走了出来。罗彬瀚深吸了口气,蓦然甩开蔡绩拉着他的手,三步并作两步就蹦到那个人脸上。“我从来都不知道你还有个名字叫帕阇尼耶,”他劈头盖脸地问,“你他妈的在搞什么?”
拿着火柴的周雨怔住了。他直盯着罗彬瀚不说话,蔡绩在他们身后崩溃地叹气。
817 同谋(上)
火柴熄灭了。走廊内鸦雀无声。黑暗给了所有人短暂的缓冲,叫罗彬瀚能往后退开一步,把视线从周雨身上挪开。他扭头看看蔡绩,后者正背靠墙壁,双手抱胸,脑袋低垂,看也不看走廊深处的情形。他又去看走廊另一边。周雨立在原处,目光沉沉盯着身前,似乎根本没发现罗彬瀚已经让开了,只顾思考自己的问题。
楼梯间里亮起冷绿的荧光。大约五六个人走上来,嘴里还不时出声呼唤。领头的人正是演讲家。他手持荧光棒,率先撞见蔡绩闷声不响地站在近门处。“啊,”他说,像是不知道该怎么称呼对方,“你好,还在等帕阇尼耶?”
蔡绩把脸向内侧一转,不知是避亮光还是不愿见人。“他已经醒了。”他语调生硬地回答,“你们跟他说去吧。”
演讲家点点头,对他的态度丝毫不怪,又率领着谈话小组继续前进。“帕阇尼耶,”他边走边说,“抱歉我们又得来吵醒你,我知道你这段时间很需要休养,可现在我们真的遇到点棘手的麻烦……呀!”他往后跳了一小步,差点把后头的人也撞倒。
罗彬瀚学着蔡绩那样背靠墙壁,双手环胸,对迎面照来的荧光冷冷微笑。他的脸色在那团幽绿下想必不大好看,唬得所有人都吓了一跳。他们目瞪口呆地瞧着他,不明白这楼里怎么会凭空冒出来一个陌生人。罗彬瀚也只跟他们大眼瞪小眼,并不准备先张嘴。他干嘛非要解释呢?眼下这楼里最该解释的人可不是他!
还是演讲家最先接受了状况。“你好?”他犹豫着说,扭头又看看蔡绩的反应,“呃,我们以为今天只有一个访客……”
他满脸疑虑地打量着罗彬瀚脸上的纱布。这时周雨从后头慢慢走了上来。“赫尔玛可。”他说,“你找我吗?”
演讲家顿时把立在走廊上的两尊塑像抛诸脑后。“帕阇尼耶!”他欣喜地招呼着,“还好你自己醒了,我们本来有点担心休养舱的断电保护出问题。你知道,那个设备只有你在用,埃尔又被调走了——”
“埃尔被调走了?”
“是的,这就是我们要找你谈的。”这名被称作赫尔玛可的演讲家着重语气说,“就在上个周末,她忽然就被调走了。不只是她,我们有一大半的人都被借调了。你真的得管管这件事了,帕阇尼耶,这里只有你还说得上话。我就问那些人把我们的工作当什么?拿来消耗多余经费的娱乐项目?我们正要创造历史,我们在做伟大的事业!而那些人净忙着背后捅我们刀子!”
他身后几人纷纷发出愤慨的赞同声,仿佛之前并不是他们在楼下互相吵得不可开交。面对这些激动的投诉者,周雨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只是不时借荧光棒的照明偷瞄一眼罗彬瀚。
“嗯。”他有点心不在焉地接话,“借调的原因是什么?”
“不知道。没有一个人知道。”
“你们没有问过吗?”
“我们问不了。”赫尔玛可说,“发指令的人在通讯录上级别很高,和你是一个级别的,排序还在你前头。我们没法直接联系这个人,也不能要求她给借调理由。”
“指令是谁发的?”
“玛姬·沃尔。这是我们在通讯录上查到的名字。这个人的历史记录大多在欧洲分区,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来我们这儿借人。”
周雨的表情忽然变了。他又飞快地看了罗彬瀚一眼,若无其事地低下头去。其他人并没留神他的反应,只有始终盯着他的罗彬瀚看得清清楚楚。
“简直就是在胡搞。”赫尔玛可接着说,“上周她借调了埃尔和她的整个小组,还有伊莱万斯、苏斯拉他、鲍姑、阿鲁……所有和医药学沾点边的人她都抄走了!”
“或许她真有急事。”
“这还不算完!”赫尔玛可忿忿地说,“最过分的是昨晚,凌晨!她把拉杜莫斯都叫走了!因为他级别够高,还有刑侦学背景!试问什么样的紧急项目需要刑侦学背景?拉杜莫斯和他的人一走,我们这里就全乱套了。就因为这个调令,井口没有人看守,秩序也没有人维护。我们中有些人一时冲动就惹出了大乱子——帕阇尼耶,我先跟你说清楚,干出这种事的绝不是我们小组的人——”
他的澄清叫后头两个人也嚷叫起来:“这不是我们说好的内容!别在这里搞小动作!”
“我这是有依据的!我们小组的人当时根本没时间!”
“那你是在暗示什么?我们也拿得出证据!”
周雨依旧低垂着脑袋,趁人不觉时悄悄叹了口气。罗彬瀚冷眼瞧着他,见他不动声色地将手垂在腿边一晃,人群后头的蔡绩便悄然走进楼梯间里,不知做什么去了。
“都等一下。”他在这伙人又吵起来前问,“现在到底出了什么事?”
“井口出问题了。”赫尔玛可说,“又有人趁着拉杜莫斯不在时偷偷下去了。不知道做了些什么测试,把整个基地的设备全搞坏了。这一次我们损失惨重,那些数据,还有设备……这绝对是基地有史以来第二严重的事故,只是万幸没有伤亡。我们本来还有点担心你那儿的情况,可是又进不去休养舱室。不过幸好今天有人来找你,我就知道你会醒的。我们想请你先去看看井口,毕竟你知道要怎么解决那里的问题。还有玛姬·沃尔的事。只有你够资格跟她联系,怎么也得找她讨个说法啊。”
当他说这番话时,周雨终于对眼前的境况有了点反应。他先奇怪地左张右望,最后又把视线落回到罗彬瀚身上。罗彬瀚还在不错眼地盯他。他们对看了几秒,周雨说:“井口没出问题。”
“没出问题?”赫尔玛可一脸莫名其妙,“可是你看看周围——”
“事故不是井口引起的,你们也没有人偷偷下去过。都只是误会而已。”
“但是所有的设备都坏了,帕阇尼耶。坏了,不是没电,所有的都是!手电筒打不开,备用发电机烫得能烧水,我们的手机也用不了……”
“我的报告刚写到一半!”后头一个人插嘴说。
“我们不知道电子数据库里的资料损失了多少,”赫尔玛可立刻变得语气颓唐,“底下收着的存储器可能都完了……”
“但是大部分应该都有做给中心的备份吧?”
“这个月的还没做。”赫尔玛可立刻说,不容任何人质疑他们遭受的损害,“还有设备损失呢!要是不能抓出个人来,我们可解释不了这个季度的经费超支是怎么回事。真的,我们都一致认为得到成果是基地最重要的使命,而且也抱怨过拉杜莫斯管得太宽,可是现在情况已经完全失控了。看看我们现在的样子:为崇高事业而必要的随机应变已经堕落成了无耻的有缝就钻,尊严和原则都被践踏,彼此间谁也不能相信,这里简直快变成一场针对研究员的监狱模拟实验——”
这位演讲家脸上浮现出真切的痛心与悲壮。他身后的几个人也被感染得眼泪汪汪,各自伤心不已。只有周雨呆呆地瞧着他们,仿佛犹在出神。赫尔玛可顿了一顿,让气氛稍作沉淀,然后又继续说:
“今天的事彻底打破了底线。这个人简直就是没有良心!是在伤天害理!你不能再做甩手掌柜了,帕阇尼耶,我们都承认你很宽容,也很尊重你的贡献。你是个很好的朋友和同事,可现在我们也只能来要求你履行本部最高管理者的职责:你得去找那个玛姬·沃尔理论,把我们的人要回来;然后叫拉杜莫斯去调监控……噢完了,我们现在也没有监控了。不过他这个人精得跟鬼一样,总会有办法搞清楚谁是凶手——”
周雨怔怔地问道:“有谁死了吗?”
“不,不,没有伤亡。这只是个比喻!这个混账干的事和谋杀有什么区别!”
此时蔡绩又悄无声息地出现在楼梯间里。他手中抓了好几支蜡烛,其中一只是燃着的,正借火光朝周雨摇头示意。周雨望见他给的信号,于是伸出一只手制止了群情激愤的投诉者们。
“井口没有问题。”他说,“地下通道是封锁的,没有撬开的痕迹。钥匙只有我和拉杜莫斯有。”
“可是——”
“我知道事故是谁引起的。”
所有人都惊奇地望着他。“你知道?”赫尔玛可说,“可是你才刚醒——”
“就是这个原因。”周雨说,“是我引起的。”
所有人面面相觑。蔡绩闷不作声地走上来,先把手头的蜡烛粘在盛蛋糕用的一次性纸盘上,又绕过人群递给了周雨。“你们先下去吧。”周雨说,“今天暂停你们手头的工作,把纸质文档都整理好,断电时开着的仪器都做一下记号,没开启的不用去动,收起来的存储器也不会有事。如果你们不放心的话,可以拿一些作废的出去试试。大概走出这里一公里左右,应该就可以正常地启动电子设备了。”
“帕阇尼耶?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抱歉,晚些时候我会解释的。还有被调走的那些人,我会去和玛姬·沃尔问清楚,让他们尽快回到岗位上。”
他的保证并不能抹去众人脸上的疑色,然而当他沉默下来时,也没有谁愿意继续发问。“我有些事要尽快处理。”周雨又说,“你们先下去吧。等事情结束时我会通知你们。”
谈判小队的成员们陆陆续续地走了。他们的思绪都沉浸在最新消息里,根本没人想起那名失踪的保安,也仿佛都忘了罗彬瀚的存在,只有一两个人朝他瞥了瞥,对他脸上的伤流露出一点好奇。走廊很快就安静下来了,剩下蜡烛融化后滴在纸盘上的声音。
“忙完了?”罗彬瀚问。
周雨看着他,还是那副出神的样子。罗彬瀚怀疑他这是在掩饰心虚,趁机思考对策,但看上去又不很像。“你为什么在这里?”蔡绩问,“怎么进来的?”
“从门口进来的啊。”罗彬瀚说,“你们这儿的安保烂透了。那个看大门的是怎么回事?作为干大事的秘密研究基地,你们可是雇了个够忠诚的人啊。”
蔡绩的脸黑了。周雨却不在意地回答道:“那只是个很需要工作的人而已。”
“他需要你就给他一份?”
“他的女儿是我的病人,所以需要对他保持观察,也算是稍微提供一些援助吧。这栋楼里并没有什么不能见人的东西,只是走个形式而已。”
罗彬瀚没怎么听明白这句话,但他并不在乎这么点小谜团。刚才那位演讲家说话时他一直都在听着,也在思考,并且自认为已经想明白许多事了。譬如,最简单的一条,他先前埋怨李理下了错误判断是冤枉了她。赛博小宣王从来没有搞错过这个地方的性质,她不过就是故意骗了他一把。
当然,也有很多事他还没想明白。“你应该有不少话要跟我讲吧?”他说,“我可没想到你在离市区这么近的地方出差啊。”
周雨神色自若地端着蜡烛,好似没听懂他的话。“你要喝点什么吗?”
“我要把你的脑浆喝了。”罗彬瀚说,“去给我拿点止痛药来!”
蔡绩张大了嘴巴瞧着他。周雨则像没事人一般吩咐他去二楼某个柜子里拿药。“这几种都拿来吧。”他说,转头又打量罗彬瀚的脸,“你怎么受伤的?”
“怎么受伤的?”罗彬瀚反问道,“还没人告诉你?”
周雨眨了一下眼睛。蔡绩闷声说:“我本来准备今天告诉他。”
“我策划这事儿一个多月了!”罗彬瀚吼道,“你今天才准备告诉他!”
他摆出一副怒气冲冲的态度,然而实际上更多是装出来的,好探一探对面两个人的底。结果周雨只是皱眉不语,蔡绩则脸色古怪,活像个考试作弊被揭发给家长的倒霉学生。真是妙极了,看来这场三人对质里每个人都有能交代的部分。
“到底怎么回事?”周雨看着蔡绩问。
“周温行你认识吧?”罗彬瀚说,“我把他杀了。”
周雨猛然转头看他。在跃动的烛光间,罗彬瀚看见他的目光先是惊讶,继而又沉了下去,十分严峻地思索着。
“……你亲手杀死的吗?”
“大概。要是他真的死了的话。”
“是用的什么武器?”
罗彬瀚把手伸进挂袋——刚才那帮人进来前他就把刀放回去了——在卡片、书本和昨晚那片破贝壳中间掏摸了一阵,把弯刀抽出来递给他。周雨接过后低头细看,不发一语。蔡绩神情紧张地望着他,罗彬瀚猜他和自己想的是同一桩事:周温行真能被这把刀杀死吗?
良久以后周雨才抬起头,把刀交还给罗彬瀚。“如何?”罗彬瀚问,“那东西挨了这个会死透吗?”
“你念了上面的焚火咒吗?”
他果然知道,罗彬瀚心想。“念了,”他说,“那东西也烧起来了。虽说我只烧到他的手臂,没看见他的全尸。”
“足够了……如果沾到这种火的话,作为生命的整体概念会消失。”
听到他的回答,蔡绩脸上浮现出一种奇特的希冀神情。周雨却不显得怎么高兴,仍旧只是沉沉地想事情。过了一阵他才回过神,又叫蔡绩去楼下拿药。“我听说那东西身上有个诅咒,”蔡绩走后罗彬瀚又说,“想杀他的人都会倒大霉。”
“你倒霉了吗?”
“我现在还不够倒霉吗?”
周雨又上下打量了他一会儿。“右手腕和左腿吗?”他询问着,脸上没有一点担心的神色,只是纯粹职业性的好奇。
“你怎么看出来的?”
“戴了可塑化骨骼支具的人动作是很明显的,衣服要稍微臃肿一些,关节形状也会很不一样……那个,也是我在推动的项目。虽然不是我在做,出资是挂在我名下,前几个月也去看过。”
“你好忙啊。”罗彬瀚说。他决定回去就要把小宣王的匣子发配卫生间。
“你这个也算是试用了吧。”
周雨有点遮遮掩掩地笑了一下。这王八蛋居然还有脸笑。罗彬瀚压住当场报仇的冲动,假装不在乎地问:“你和李理是什么关系?她能调你的人,还能找你借装备,看来你们也很熟啊。”
“也没有很熟悉。大概只能算同事而已。”
罗彬瀚对这个答案保持怀疑。他还要再问,突然想起米菲还被丢在下头。过了这么长的时间,滑头小怪物恐怕早就自己溜走了。他本想叫周雨去看看那个倒霉保安,转念间又放弃了。用不着他去操心,蔡绩肯定已经把人放了,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谈。
“你的同事们试不了存储器了。”他对周雨说,“走一公里肯定没用,走十公里恐怕都不行——我刚从差不多十公里外的地方赶过来,那颗电磁炸弹就是我爆的。”
“你是一路走过来的吗?”
“少管我怎么来的!”罗彬瀚说,“管好你的存储器!”
周雨摇了摇头。“你身上有带什么特别的东西吗?”他问道,眼神早已经落到挂袋上。罗彬瀚本不想这么早亮自己的底牌,可也没必要死命压着。他把卡片和笔记本都拿出来,正要说明这两件东西的来历,周雨却将那张卡片从他手心抽走,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儿。
“就是这个。”
“什么?这不是你们这儿的通行证?”
“不是的。”周雨说,“这个就是你所说的那颗电磁炸弹,影响范围只有五百米左右而已——如果当时你把它留在原地,或者装回隔离箱里,大概稍微走一段路就会发现的。”
罗彬瀚的脑袋开始嗡嗡作响。“你怎么知道的?”
“我见过类似的东西。这种卡片是0206制作的,其他无远人不会做成这种样式。”
“但这东西是周温行的遗物。”
“……你就这样带着冻结的遗物到处跑吗?”
“它上面还贴着你这儿的地址呢!注明了这里的代理董事长叫赤拉滨。顺便问一句,你还有个别号叫赤拉滨吗?”
周雨慢慢放下卡片,又抬起头望着他。那目光里充满了警觉。
818 同谋(中)
蔡绩拿着药回来时,周雨已经把卡片还给了罗彬瀚。他拿这张卡片也没什么好办法,只是叫罗彬瀚放回最初的容器里去。罗彬瀚提出可以直接毁掉,他也只是摇头。
“这张卡只是接收端和集成器而已,真正发出脉冲的是卡内的微型装置。如果你把作为接收端的卡片毁掉,微型脉冲器就会散落出来,在原地进入自动运行模式,这样一来我们就彻底没办法关掉了。”
“你很了解这东西啊。”罗彬瀚说,“法克告诉你的?”
“我也被这个东西干扰过。”
“什么时候?”
周雨想了想,刚要回答时蔡绩便带着药回来了。他不但拿了几板片剂和胶囊,还有一个古怪的深色玻璃瓶。罗彬瀚起初以为那是什么特别的止痛药,结果周雨却收下了瓶子,直接把它放进自己的衣袋里。
“去里边的休息室说吧。那里有备用的饮水和食物。”
其实罗彬瀚更愿意去太阳底下,到湖畔找个阴凉宁静的地方,用新鲜空气和自然风光给他嗡嗡直吵的脑袋降降温。可他也确实需要水来服药,他还想起自己快有二十个小时没吃东西了。这倒是不大着急,因为他反正已经气饱了。
他们钻进了铁门内侧,里头只有一扇房门,室内却被隔断成了三间。进门处的房间和底楼大厅布置很像,墙边有卷起的投影幕布和活动白板,板面残留着“注意事项”等等模糊字迹,活像学校里的社团活动室;再往里进则是一个很小的狭间,只有两张并排放的小沙发与搁在中间的矮几,沙发对面是个巨大的铁皮柜子,两扇黑漆漆的柜窗上贴着花花绿绿的日历和便签,像只笨头笨脑的狗熊戴了满头的花。
起初,罗彬瀚以为他们要去的休息室是外头的房间。结果周雨却叫他在那个不到十平的狭间里坐下,自己拿着蜡烛在铁皮柜子底下翻找。罗彬瀚纳罕地扫了一圈,终于确信这地方大概率是周雨的休息室,而外头的才是会客间。这也不足为奇,周雨过日子的方式向来就令旁人迷惑,而他自己还觉得挺适应。
即便如此,眼前这方寸之地也有点过头了,是个人就不可能长期在这么个储物间里办公,除非他的工作就是打坐参禅。于是罗彬瀚又往更里头看——在柜子旁边是一整堵真正的铜墙铁壁,没有门框或把手。如果不是眼下它往墙内缩了大约五十公分,露出一个黑黢黢的方洞,很难意识到这整块金属墙就是通往下一个秘密房间的门户。
墙洞内侧的场景和外侧全然是两个世界。从墙壁到天花板竟然都是金属的,没有什么可供辨识的生活杂物,只有各式仪表、锁挂在墙上的铁箱、操作台与黑漆漆的电子屏。房间中央立着两人高的球形容器,底部和地板浑然一体,顶部有一块椭圆盖子横向打开了,好似一颗被啄破的鸡蛋,或是一个华盖垂塌的王座。
这一幕颇有几分超现实感,不过他对眼前所见也不是很惊讶。即便他算不上七窍玲珑,好歹也长着耳朵,刚才那位演讲家和周雨谈话时确实提到了“休养舱”。他正暗暗寻思这东西的用处,周雨已经拿着两瓶饮用水和几包苏打饼干过来了。这寒酸的待客之道加上桌前一根火残泪尽的蛋糕蜡烛,罗彬瀚顿觉他们并不是在一处秘密基地的董事长办公室里商谈机要,而是两个流浪汉不知在哪处黑天野地捡垃圾吃。这氛围真是活灵活现,连蔡绩都不想进来跟他们坐一处,独自缩在外头长吁短叹。
“你在那儿鬼叫个什么?”罗彬瀚边拧瓶盖边说,“饼干吃不吃?”
蔡绩倚坐在会议室与小狭间的门框上,眼神古怪地瞄着他们,罗彬瀚也懒得琢磨这个闷葫芦的思想活动。他把药片全丢给周雨,让懂行的决定该吃多少,自己则叼着饼干去里头的休养舱室逛了一圈。说实话没瞧出什么名堂,他又不是搞医疗设备的。于是他又走了回来,周雨正专心分配药片,他就向蔡绩问道:“你为什么今天才来?”
“什么?”
“你昨天下午就走了,到今天中午才来这里?我以为你昨晚就该赶着找你老板告我的状了。”
“我昨晚想先去岛上——”
蔡绩目光闪烁地顿住话头。他看看周雨,见后者还在低头配药片,一时举棋不定。罗彬瀚要笑不笑地望着他。
“怎么了?”他满不在乎地问蔡绩,“是哪一点想瞒住我?你昨晚又去那座岛上确认周温行的死活了?还是你管你们周董叫老板?”
蔡绩张开嘴想辩解,罗彬瀚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我长着眼睛。”他说,“一只眼睛也够用了,耳朵也没聋。刚才那些人怎么对待你,还有你在这儿是个什么表现——你觉得我还看不明白?你根本就不是被谁派来照顾他的,你就是在听他的话办事。”
他坐回周雨旁边的沙发上。周雨先给了他两三片不同的药,然后又不知从哪儿掏出来几个小塑封袋,把剩下的药片分门别类装了递给他,告诉他哪种该吃几遍。
“这些都是止痛药?”罗彬瀚说,“能混着吃?”
“只有一种是止痛的,其他是帮助愈合的。你还是不要吃太多镇痛类药物比较好。”
罗彬瀚把这些药片全揣进挂袋里,然后往沙发靠背上一歪,重新打量起另外两人。蔡绩还是老样子,只是显得有点摸不清状况。周雨的穿着倒是很有意思——室内的空调停了一阵子,闷热已渐渐逼上来,又没办法通风,他居然还穿着适宜春秋季的薄外套。而且,从一开始罗彬瀚就发现了,他从出现时就戴着手套,连抠药片都不摘。这对一个洁癖可不寻常。
“咱们该从哪儿聊起呢?”他说,“这里头好像有不少事啊。”
周雨镇静地拧开自己的水瓶,然后问:“你想知道什么?”
“那可就多了,帕阇尼耶——这鬼名字到底谁起的?你自己吗?”
“……不是。是别人指定的。”
“干嘛非给你起这么个洋名?到底什么意思?”
周雨微微转过脸,看来他对这个名字也有点不自在。“没有什么特殊意义,只是因为原则上不允许使用暴露本人国籍和文化背景的代号,所以这里大部分人的名字都是这样的。”
“所以,你们这到底是个什么组织?”
“只是普通的商业研究机构。”
“普通。”罗彬瀚重复道,“这里头为什么还有李理?”
“这里本来就是李理的资产。我只是受她的委托代为管理。”
“所以你成了这里的代理董事长。”罗彬瀚说,“大概还有其他的一堆横财,是吧?”
“大致就是这么回事。不过说到底,这些并不是属于我的东西,我也没有管理这类组织的才能,只是任它按原本的架构运行而已。”
“你出息了啊,周董。”罗彬瀚说。蔡绩又开始在门边瞪他。“所以你跟李理可算不上是普通同事。你是她的……怎么说呢,遗产继承人?她把自己的钱和产业都留给你了,全都走了合法的方式。”
他顿住了,把自己说出来的这句话重新过了一遍。“你认识的李理是本人。”他说,“不是匣子里的,而是那个活人。”
“可以这样说吧。”
“可以这样说。”罗彬瀚重复道,“那就说明不是。不是匣子,但也不是活人——是本人,但不是活人。什么地方能见到死人?那座城里。你去过那座城里,是不是?你们在现实里不可能有交集。你以前的人际圈里绝没有她这号人,她也没道理和一个陌生人关系这么好。”
他的颅内有点轻微的眩晕,如同是蹲久了的人从地上猛站起来。但这种眩晕并不影响他继续思考,相反,他觉得更轻松了,就像有什么关节被打通了似的,所有事都能如此轻易地联系起来。
“你们很短时间内就从陌生人变成了熟人,熟到能继承遗产的程度。”他晃晃脑袋,“你会接受一个陌生人无缘无故给你的横财?我不相信。除非你真的很信任她——有什么更重大的事件把你和她联系在一起了。换句话说,你们只能是因为0206认识的。她在追查0206,你也在追查0206,你们在那座城里碰上了。”
周雨并不应声,脸上神情淡淡的,只顾拿着瓶子喝水。罗彬瀚又转头看向蔡绩:“你也撒谎了。”
“什么撒谎?”蔡绩立刻说,他的战略定力实在远不如周雨。
“救你的人不可能是周妤。”罗彬瀚说,“就是他。你从一开始就是他救的,只不过被放在周妤那里看着。你讲的那些个阴司女阎罗照顾你的故事全是编的,是把他干的事嫁接到周妤身上。我就奇怪周妤那样的脾气怎么能叫你受得了,还愿意给她干活——你也出息了啊小蔡,编的故事像模像样,连谈话语气都能改得像周妤似的。我本来以为你是个老实人呢。”
他开始缓慢地鼓掌。这个动作如今对他的右手负担不轻,因此他把右腿翘高,用左手一下下地拍起大腿。蔡绩脸上浮现出怒色,张嘴想要说点什么,却又生生噎了回去。罗彬瀚疑心初起,周雨便放下水瓶说:“是我叫他不要告诉你的。”
“怎么?这整套谎话都是你编给他的?”
“如果不这样详细教的话,他大概应付不过你吧。”
周雨毫无愧色地回答道。罗彬瀚阴阴地瞟了他一眼。“真有趣,”他说,“我从来不知道你这么擅长编故事。”
“不过是让他把我做的事推到周妤身上而已,并没有什么无中生有的内容,所以也谈不上是编造。”
这种解释并不能彻底打消罗彬瀚的怀疑,可他也没从周雨脸上看出更多东西来。蔡绩则索性缩到了门后,叫他轻易不能观察。
“好吧。”他说,“我们就先跳过这一项。可动机是什么?你跟我玩这一出有什么道理?你大可以直接告诉我你去了那个鬼地方找周妤,捡了别人的遗产,还顺便收了个小弟。”
“只是觉得没必要说。”
“没必要!”罗彬瀚高声道,“你觉得没必要!这一个多月里你在做什么?”
“……大体上是在这里休养。”
“你在睡觉。”罗彬瀚说,“从上个月开始我和周温行在外头打得天翻地覆,我们大战到宇宙边荒,星河破碎,连大道都磨灭了!你还在睡觉!”
周雨又转头去看蔡绩,但后者正缩在隔墙之后。他略想了想,问道:“你为什么要去杀他?”
“你问为什么?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杀他,可能只是因为闲着无聊吧。”
“……是昨天刚杀死的吗?”
“昨天?昨天我去海边旅游了。”罗彬瀚说,“我去了,小李去了,小温也去了,连你们家小蔡都去了。我们在沙滩岛上开趴啊,又蹦又跳又放烟花,气氛好得人人夸,大家连掏心窝子的话都说出来啦。我就问是谁没有去呢?”
蔡绩把头从门边探了出来,神情呆滞地瞧着他。周雨又喝了口水,边想事情边给新蜡烛添火。
“所以李理也参与了吗?只有最后一击是你完成的。”
“不是我干的呢。是小温自己想不开撞我刀上的。”
“你的眼睛也是他造成的吗?感觉不太像是他的作风。”
“那是我自己弄的呗,因为戴眼罩比较时髦。”
周雨端详了他一会儿,然后说:“大概回去多睡几觉就好了,不需要戴眼罩。”
“周妤人呢!”罗彬瀚转头对着墙壁吼道,“把周妤给我招上来!叫她管管她老公!”
当他猛捶矮几、癫狂咒骂时蔡绩又把头缩了回去。周雨有点惊讶地瞧着他,仿佛还搞不清他在发哪门子的疯。罗彬瀚突然冷静了下来。他把砸肿了的拳头松开——这该死的茶几居然也是铁制的——重新躺回到沙发靠背上。
“去问问你的跟班吧。”他说,“或者晚点去问李理。去问问他们这一个多月里我都干了些什么好事。你觉得没必要把事情都告诉我也算你走运,如果我早一天发现,我就把你装进箱子里!”
“箱子?”
“别指望从我嘴里知道答案。”罗彬瀚冷冷地说,“我有什么必要告诉你?以及,我这儿还有点别的东西,连李理和你的小跟班都还不知道呢。”
他又从挂袋里掏出了那本笔记。周雨自然地伸手去拿,他立刻把手抽了回来。“这是周温行的东西。”他摇晃着笔记本,“和那张卡片是放在一起的,所以我估计它还挺重要。上面的内容我也看过了,说实话,没什么我感兴趣的,所以我决定拿它来换点别的。”
“你想换什么?”
“我打量你还有不少事呢。”罗彬瀚说,“我想听点新鲜的。可不是江湖绰号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必须得是大惊喜,懂吗?咱们就简单点弄个五分制吧,我保证会公平打分。你说出一件能让我打五分的秘密,我就把这东西给你。否则我当着你的面烧了它。”
当他说话时周雨还想去拿笔记。罗彬瀚直接把它递到了蜡烛的火苗边。蔡绩也从隔壁走了进来,目光在火焰与周雨之间游移。罗彬瀚抬抬下巴示意他不准再靠近了。
“别想抢。”他说,“这东西目前只有我看过,也只看过一遍。而且我是真的会烧了它。”
“你不怕我们随便撒点谎骗你吗?”蔡绩冷笑着问。
“你和你老板认识多久了?”
“你问这个做什么?”
“真好笑。”罗彬瀚说,“你们才认识了一年?两年?我猜怎么也不会超过三年吧?而我跟他认识了二十年!从你出生到现在满二十年了吗?而且我们可不仅仅是认识。你想知道要骗过一个了解你二十年人生,眼睁睁看着你长大的家伙有多难吗?你最好别引起他的任何怀疑,你最好懂得什么催眠秘术和遗忘魔法,因为你所有的谎话都得和你前头的二十年人生对得上号!现在,我来告诉你他有什么本事。他是可以让别人相信他是无辜的,没多少人会第一个去怀疑他,只要他坐在那儿什么都不说。可是你要他编故事?他编到第四句时就会自己放弃了,因为他打心眼里不觉得有什么事值得费这么大力气去撒谎。这就是你老板的真实水平。”
蔡绩僵在原地不动了,把犹疑的目光望向周雨。后者仍然盯着罗彬瀚手中的笔记本。片刻之后,周雨说:“我进入过那座城市。”
“零分。”罗彬瀚说,“这是我已经猜到的。”
“我在那里找到了周妤。”
“一分。就当我给她点面子。”
“我现在仍然可以回到那里。”
“三分。”罗彬瀚说,“你没把话说全——你的大部分时间都花在那儿,否则这一个多月你不会忘记联系你的小跟班,然后就会发现他在跟着我干坏事。结合你刚才交代的话,看来你睡觉时就是去梦游了。”
周雨皱着眉,小心翼翼地思索起来。他肯定在想透露什么信息是最安全的,但罗彬瀚根本不在乎,这种不允许保持沉默的审讯游戏周雨并不擅长,很快就会失去耐心的。“不谈谈你的休养舱吗?”他好心提醒着,“你这个天气还戴着皮手套呢。怎么?真是给火焰喷射器烧的?”
“我使用过一些禁忌的巫术,这些都是后遗症。”
“说具体点。什么性质的巫术?”
“我抹掉了你的一部分记忆。”周雨说,“关于我进入那里时使用的仪式细节,还有后面引起的事情。除非有人重新把这些事告诉你,否则你就会主动避免去思考相关的事。”
罗彬瀚面无表情地盯着他。“你这么干不会就是图好玩吧?”
“是安全考虑。那些仪式不可以再继续传播了。”
“所以你还打算接着这么干吗?等我走出这栋楼时再从我脑袋里删点东西?”
“不可能的。那种巫术我现在也无法使用了,是一次性的。”
“真棒。”罗彬瀚说,“我都想给你打五分了。可是我有这么一种感觉,你知道吧?我觉得你还有进步空间。百尺竿头再进一步!不知是什么缘故,周温行把你的地址记了他的笔记本里,虽然写的不是你的名字。起码说明他对你挺上心的,就因为你逛过几天阴曹地府?会用一点点遗忘咒语?所以,我只给四分。”
周雨终于露出了动摇的神色。他望着与烛火近在咫尺的笔记本,仿佛在考虑能否顺利抢夺下来。罗彬瀚直接把笔记本封底的一个角晃进火里,又飞快地扇出来——他知道那个位置里头是空白页,但接下来可就不好说了。
“我可不想返回去打低分。”他用手指摁灭了封底上的最后一点火星,“再低于四分我们就散场。”
周雨抬起手,制止了要扑向蜡烛的蔡绩。他最后沉吟了片刻,然后说:“冻结必须确定我的位置,否则就不会出现在你面前。”
“他在提防你。”
“嗯。”
“你有什么本事叫他那么害怕?”
“因为杀死0206的人是我。”
819 同谋(下)
墙对面的铁柜上贴着张脸盆大小的日历纸,上头密密匝匝排了一整年的日期。有大半年的日期都已被圈掉了,有些用细笔注了字,有些还在旁边贴了便签条。这些标注都写得很简略,大体无非是「会议」、「联系某某」、「签字」、「报告日」等等字眼。往前两个多月有一圈醒目的红墨水笔记,连续勾掉了好几个日期。罗彬瀚略略一算,知道那时候周雨在雷根贝格。
真是个天才,他心想,这家伙活了快三十个年头,从念小学时就开始跳级,结果到现在还没学会用手机自带的日历软件。继而他又意识这里头另有原因;演讲家以为这次事故是他们内部引起的,是因为他们先前已经有过类似的经验了。有了这样的遭遇,他们当然会觉得纸质的记录比电子设备更牢靠。他又沿今天的日期往后看,接下来最近的一笔红圈是在立秋日,没有文字标注。
他面无表情地盯着日历看了一会儿,终于把笔记本从蜡烛边拿开了。
「算了。」他说,「反正我也干了。你杀了0206,我杀了周温行。就算一比一平吧。」
周雨又想伸手去捞笔记本,被罗彬瀚一把撩开。「还没完呢。」他把笔记本牢牢扣在腿上,「我们先把话头理清楚:法克告诉我有人和荆璜一起杀了0206,这人用的是某种诅咒。他没跟我说这个人是你,但他肯定知道;陈薇曾去你跟班的店里落脚,她也知道。他们两个有什么理由瞒着我?显然,是有人要求他们保密。是你还是荆璜?」
「是我要求的。」
「他们干嘛这么帮你?就因为你杀了0206?」
周雨顿了一下,说:「因为我救了荆璜。」
「你救荆璜?」罗彬瀚说,「好新奇的句子啊。」
「你知道他是不可以犯杀戒的吧?」
「听说过。可要是犯了又能怎么样?他会立刻变成一堆灰烬吗?」
「虽然不至于那样,但反噬是存在的。短期来说,会根据动机和后果的严重程度而丧失修为。至于长远的后果,要到他返回故乡的时候才会彻底显现出来。」
「怎么?那地方还能把门关了不让他进?」
「是有这种可能性。但按照过去发生的先例看,更大的可能是变成凡人,甚至会即时死亡。所以,如果他杀死了0206的话,就绝对不能再返回赤县了。那个地方的秩序就是如此。」
「这话可真有意思。」罗彬瀚说,「难道杀死0206的过程中他没有出过一点力?就算最后一刀是你捅的,前头的九十九刀就完全不干他的事?只要他给你创造了谋杀的条件,这事当然也有他一份。你们俩可是货真价实的同伙啊。」
周雨只是默然地看着他。罗彬瀚突然明白了:「噢。是了,这就是为什么他报完仇还满世界乱跑。如果他现在立刻回去也得遭雷劈,是不是?」
「没有那么严重……但是确实会有所不利。」
「报应啊。」罗彬瀚说,「奇妙的报应!我说那地方到底讲的是哪门子的因果?连给家人报仇都不支持?」
「对于山中人而言,不存在私人复仇的合理性这种讨论。而且对于赤县以外地方的人,只要离开了赤县范围,也不能够进行追责。」
罗彬瀚耸耸肩。「有时候我们这儿也不错,对吧?那么荆璜现在该怎么办呢?」
「只要暂时不回去就好了。」
「暂时?」
「只要惩罚没有立刻被施行,山中人就有一套自己的弥补方法,只是需要时间和机会而已。而且,就荆璜自己的想法,大概也不是很希望回去吧。」
「你很清楚他的想法嘛。」
周雨一言不发,埋头用残烛又点了一支新蜡烛。这些生日
蜡烛并不耐烧,造型却花里胡哨。这只新燃的蜡烛长得就像只长颈的恐龙,烛焰从它的天灵盖一路往下落,瞧得人无名火起。
「总之,你杀了0206。」罗彬瀚说,「致命一击。顺便一问,如果你没动手会怎么样?他难道就站在那儿让荆璜杀他?」
「……大概,他会尝试杀死荆璜吧。」
罗彬瀚把视线从烧糊脑袋的恐龙身上挪开,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瞧。周雨也平静地回望着他。
「怎么杀?」他不由地问,「要怎么才能弄得死那小子?」
「你问这个做什么?」
「我学习学习啊!万一我将来也用得上呢?事情是你们两个一起干的,难道你以为我只清算你一个?」
周雨转开了脸,看起来不准备再深入这个话题。罗彬瀚立刻将笔记本递到恐龙脑袋上。「你少给我装死,」他说,「我问什么你就答什么。0206到底是拿什么对付他的?」
「……灵场屏蔽器。大概还有高灵带牵引井。」
「那都是什么?」
周雨又想低头喝水,但被罗彬瀚给瞪住了。他只得说:「我也不清楚具体的装置原理,没有办法告诉你更详细的信息了。」
「别在这儿给我装文盲。你起码知道这两个东西的效果是什么吧?」
「大致来说就是通过转换灵场来让约律类失能吧。」
「再具体点。」罗彬瀚要求道。周雨为难地看着他,想了一会儿后说:「姑且用这样的说法解释吧……无远人认为,约律类的存在是一种特殊效应对常规物理现象的干扰结果,也就是所谓的"灵场"。区域内的物理常数变化规律与灵场的强度和特征相关。在他们所能涉足的绝大部分地区,灵场都是存在的,只是强弱的区分而已。在灵场微弱的地区,测定和发现隧穿方程就会比较容易,也更容易构建无穷设施;而灵场强烈的地区则会出现约律类——然而,大部分区域的灵场强度都只是中等而已。既无法保证微观物理上的绝对稳定性,也不足以产生能在宏观物理世界观测出来的灵场现象,这种地区被无远人称作"陷阱带"。但是,既然有灵场微弱和强烈的地方,那么理论上就还存在两种极端的可能性,一者是完全不存在灵场的地方,另一者是灵场强烈到完全无法测定的地方,也就是所谓的"无灵带"和"高灵带"。通过特定的隧穿或是空间压缩方法,可以在灵场区域内临时模拟出无灵带现象,这就是灵场屏蔽器的功能。从理论上来说,处于无灵带范围内的约律类将会失去能力,变成某种更符合环境内物理学规律的形式,对于荆璜而言可能会暂时地变成凡人吧。」
「那么,」罗彬瀚说,「模拟高灵带环境的就是那个高灵带牵引井咯?」
「不能够算是模拟,因为确实存在着被证明符合高灵带特征的区域,所以直接通过隧穿方法将区域打通就可以了,就像是通过井道汲取地下水那样。只是,高灵带本身就是非常不稳定的约律现象,一旦失控后溢出井口,就完全无法靠隧穿设备控制了。」
当他说到最后一句时,罗彬瀚已经低下头盯住他们脚下。「井口?」他说,「可别告诉我是这个意思。」
「不,这里没有那种风险。牵引井的核心设备已经被0312摘除了,非要打比方的话,这个地方剩下的已经是一口枯井了,能够借来略微研究一下掘井技术而已。只是因为残留的灵场扰动还在,偶尔会发生比较明显的异常现象,所以我留在这里看护会比较安全。」
罗彬瀚不耐烦地点了点头。他的思绪已然跑到更远的地方去了。「你用了什么代价?」他冷不丁地问。
「我只要
按照0312提供的方式判断灵场特征值变动的性质就可以了,不需要什么代价。」
「我没问这个。」罗彬瀚说,「如果你对我的记忆动手脚就得把手搞成这样,你干掉0206的代价是什么?」
这一次周雨什么动作都没有,只是直直地盯着他。这种表现是个不太好的迹象,说明周雨在刻意控制不作任何反应,好让他判断不出回答的真假。
「没有什么特别的代价。」
「少扯淡。」
「确实没有。因为杀死0206也是使用了巫术的结果,和对你所使用的巫术并没有本质区别,后遗症也是相同的。」
「我重新梳理一遍。」罗彬瀚说,「你通过某种仪式进入了那个地方,这是前提;然后你在那儿找到了周妤,还认识了李理,最后你又和荆璜一起找到了0206;这时你突然就懂了什么巫术,靠着巫术杀了他,后来你又消除掉了所有可能会让仪式泄露的途径——包括我的记忆,是不是?」
「大致是这样。」
「没有什么大致。到底是还是不是?你也可以告诉我这段描述哪儿错了。」
周雨默然地思索着,显然在斟酌承认这段描述是否会引出别的漏洞。「是。」他说。
「有意思。」罗彬瀚立刻说,「你杀人和消除我的记忆是有先后顺序的,而且不会隔得很近。你总不会在杀他那一瞬间就把所有记忆都删了吧?杀人和删除记忆,这是完全不相干的两种行动。而法克告诉我0206死于一种即死诅咒,是一种武器。可难道你删除我的记忆也是用了这种武器吗?」
「具体的方法不重要吧?」
「那当然很重要,因为你完全是在放屁。你嘴里的巫术不可能只是一个具体的咒语,或者什么仪式。那得是更特别点的东西,不会限制你拿它实现什么功能的东西。你只支付一次性的代价,结果却得到好几种不同的巫术?要么你是上巫师学校去弄了一整套魔法技能组,要么就是你从巫术商店里换了只猴爪,从哪个地洞里挖了盏许愿神灯——」
周雨张嘴想要说些什么,罗彬瀚挥手打断他。「不过你说得也没错。」他说,「具体的实现形式确实不重要,最重要的是来源——我说到底是谁给了你这样的本事?这个人不会是荆璜,否则他用不着你帮忙来杀0206;不会是法克,因为无远人根本不信赖许愿机,法克本来也没那么想要把0206肉体消灭;这个人要比他们两个更强,而且也不大在乎你的死活——如果不是特别恨0206,那么至少是看重荆璜胜过看重你。谁符合这样的条件?还能刚好被你接触到?」
周雨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冻结有和你说过什么吗?」
「那可多着呢。就是不知道有没有荆璜跟你说过的多。他有劝过你吗?告诉你周温行的哥哥是什么玩意儿?告诉你0206非要弄醒他是为了什么?他居然就眼睁睁看着你去和那个东西做交易?」
「不是那么回事。荆璜并没有预料到后果。」
「真的吗?还是他根本不在乎?他忙着报他自己的仇呢!我就好奇要是你死了,这能不能算到他头上呢?」
「和他没有什么关系。无论他是否出现,我都会杀死0206的。」
「但他可以制止你。」罗彬瀚说,「我记得你第一次住院时的光景,那时他就已经住在我家里了。后来我出国时他还住去了你家。这过程里他有多少机会发现你不对劲?他不能采取任何措施阻止你干下去?他甚至能直接把我从这颗星球上抓走!」
「那是后来的事了。在0206还活着的时候……」
「在他的仇人还活着的时候,」罗彬瀚又打断他说,「他才没心思管一个凡人干了什么。有什么要紧的
?反正你怎么着也活不到两百岁,不如拿来给他报仇使一使!」
当他说话时,周雨的手指好几次想往胸前里掏。罗彬瀚起初以为他是藏着什么秘密武器,等周雨开始往柜子里看时他才明白过来。这家伙是想从大褂口袋里掏笔。
「你想写什么?」他直接问道,「你当这是在看病?」
「不是……只是想整理下该怎么说。我不是很擅长解释这种事……」
「用你的嘴说!你以为你能写出什么惊世文章来解释他干的破事?」
周雨放下手,莫可奈何地看着柜子。过了一会儿后他说:「荆璜并不是不会犯错的。」
「好精彩,」罗彬瀚夸奖道,「这就是你的解释。」
「他的思维模式和普通人并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差异部分只是阅历和教育的结果而已。而且,和大多数正常修行的山中人不同,他不具备调节自身年龄的能力。对于其他山中人,对外表现的形象和实际的心理状态并没有必然联系,可以说只是一种对旁观者施展的认知障碍。可是对荆璜却会造成实际的影响。」
「他至少活过几百年了。」
「那是单纯以经验积累而论的。即便是我们这里,也有那种能够提前好几年进入大学的天才少年吧?或者是因为家庭变故而要提前面对社会的早熟儿童。这些人虽然在知识或阅历上超越了一般成年人的水准,可是身体和头脑的发育并没有真正完成,也仍然会受到激素变化的心理影响。对于同样的事物,即便在智力上没有差异,成年人和孩童能够理解的层次也是不同的——虽然荆璜并不存在真正意义上的生理机制,他的身体仍然是以赤县标准下的十六岁少年为基准形成的,并不具备超越年龄的理解能力。所以,如果你以圣人贤者的标准去要求他,那也只能得到失望而已。」
「这么说,你觉得他只是个高分低能的天才儿童咯?」
「谈不上是低能吧。但是,对于事情的认知能力是无法与他的实际寿命相比的。」
「他预见不到事情的结果?」
「不是的……只是他不能够提前理解自己将会为结果后悔。你初中时不是也有过那种行为吗?明明之前已经有人在翻栏杆逃课时被扎伤了大腿,结果你也还是接着去做。能够说你没有预见到受伤的风险吗?」
「去你的。」罗彬瀚说,「这是两回事!我伤的是我自己!」
「当时盯梢的人是我吧?如果你真的发生了意外的话,连我也会受到连带处分的。」
「你是自愿盯梢的。我可没逼你干。」
「确实。如果当时再年长十岁左右的话,我大概就不会这么做了。毕竟站在父母老师的立场看,我可不是在帮你。但那时候我也没有完整的判断能力,只是凭着直观感觉做事而已。」
罗彬瀚没再说什么。他很清楚周雨正在不动声色地跟他打感情牌。这人其实挺会玩这一手的,毕竟真正的社交白痴可没法搞好医患关系,也收服不了罗骄天。可现在计较这些终究已经没有意义了。
「随他去吧。」他终于说,「反正那小子也跑了。我看他是不敢再回来了。」
「如果回来的话你又打算怎么办呢?」
「押回原籍。」罗彬瀚冷冷地说,「送他回老家坐牢。」
「就算是我们这里,未成年人也是不可以判死刑的吧?」
周雨又开始埋头换蜡烛。罗彬瀚有点怀疑他在趁机掩饰得意——这家伙已成功让荆璜的事逃了过去。可是说实在的,这会儿止痛药的效力上来了,他脑袋里也一阵阵的眩晕,实在没精力大搞清算。
「我们把时间留给重要的事吧,」他使劲地摁住太阳穴,「你干掉0206的代价是什么
?」
「手和身体的损伤——」
「我不是说这个,肯定还有别的。你和荆璜搞得这么鬼鬼祟祟不止为这么一点。」
「我死后要去那座城里效力。」
罗彬瀚瞅着他。「效力。」他说。
「大致就是要防止无关的人再进入那里。」
「行啊。那你什么时候死呢?」
「这个我也没办法预判。无论是自然死亡还是意外事故,我都会是进入那里的最后一个人。自我以后,那里就会彻底封闭,对于现世不再有任何影响了。」
「听起来倒不坏。可你到时候干什么呢?跟周妤一起当阎罗?直到什么时候结束?」
「不知道。」
「直到梦境的主人醒来?」
「他不会再醒来了。」周雨说。
罗彬瀚忽然转头看了一眼蔡绩。从刚才他们谈论荆璜开始,蔡绩就只是盯着他手里的笔记本,显得对话题没什么兴趣。可这会儿情况又变了,蔡绩心神不定地搓着手,一见他看自己,马上就低下头退出了门。
「我只是好奇一问,」他观察着蔡绩的反应说,「跟你交易的那个东西像人吗?」
「像人的意思是什么?」
「他总得跟你说过话吧?这人到底是个什么脾气?比较像周温行?还是干脆就像只大章鱼?我总听说他脑子不大正常。」
「……我没有见过他。」
「什么?」
「我并没有见过梦境之主,所以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样的性格。如果你要知道这个的话,问0312或者荆璜会有答案的吧。」
「可你和他做了交易。还是我理解错了?」
「这点是没错,但我并没有见到他的形象。说实话,对于他的事情,我知道的内容应该并不比你详细多少。」
「可你好像一点都不想让他出来。」
「那和性格因素无关。他的能力是超出常规的,对现世的破坏根本无法遏止,所以无论他作为个体是怎样的人,都不应该让他醒来……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罗彬瀚闭着眼睛点了点头。他脑袋里的眩晕正越来越剧烈,而止痛药则使他思维迟钝,心神困乏。他知道自己坚持不了多久了,只得将手中的笔记本丢到桌子上。
「我明天再接着找你算账。」他疲惫地说,「先有个坏消息要告诉你:周温行可能有个叫做赤拉滨的同伙——」
周雨已经拿过笔记本,打开封面看了起来。当他听见赤拉滨的名字时抬起头说:「确实有这个人。」
「你怎么知道?」
「他造访过那座城市,然后被我发现了。」
罗彬瀚呆滞地看着他。「什么时候?」
「大概是半个月以前吧。因为他自称是从天外前来考察的学者,所以我也没有为难他。等他说出现实世界的
「你让他离开了!」罗彬瀚喊道,「你到底什么毛病!」
「他并没有做过什么坏事吧?」
「哦不,他马上就要做了。」罗彬瀚龇牙咧嘴地说,「他得帮我们联系无远人,再帮着无远人一起到咱们的月亮上破坏绿化。」
周雨不明所以地眨着眼睛,显然这一个多月里他沉迷睡觉,跟手下没有通过半点的声气。罗彬瀚愤怒地瞪了蔡绩几秒。
「好吧,」他说,「我简单解释一下这事的起头:周温行在月亮上种了一朵花。当那花长成以后就会开始造孽——如果我没记错原理,它也会引起你说的那种灵场波动,然后把不该来的东西招过来——我没法解决这个问题,李理也不行,所以我们决定先解决周温行,再从他的同伙入手。看看能
不能找个更讲道理的人谈判,让他帮忙去叫地方警察来管管这里的烂摊子。不过既然现在你已经是众人尊敬的帕阇尼耶董事长了,我就诚心诚意地问您一句:你能联系上无远人吗?」
「可以是可以……但没有那个必要。月亮上的问题,我应该就可以解决。」
「你?」
「把它带去梦境里就可以了吧?」
罗彬瀚又去看蔡绩。他本想问对方是不是脑袋被驴踢了才不告诉他这种事,结果发现蔡绩的表情十分奇怪,介乎于痛苦和惭愧之间——他又把话咽了回去,等着有机会单独拷问这个家伙。但不是今天,今天他已经快思考不动了。
「让我理一理。」他用力捶打起自己的额头,「你可以处理月亮上的问题,所以,其实根本就不存在月亮上的问题。就算我什么都不做,每天去和周温行一起上班。只要等你醒过来,听了跟班的报告,就能直接去月亮上把花摘了。危机解除。他白给我加一个月的班。」
「嗯。」
「周温行能阻止你吗?」
「大概不能吧。对于他来说,我是属于天然克制他的类型。」
「所以我为什么要杀他?」罗彬瀚说,「啊?我这一个月到底在干什么?」
周雨似乎并没听见他的问题,只是全神贯注地看着笔记本上的扉页。等罗彬瀚问到第三遍时,他才茫然地抬起头问:「一个月怎么了?」
罗彬瀚已经说不出话来。他的脑袋里正有一场超级地震发作。周雨关切地望着他:「你要休息一下吗?」
「我要出去呼吸点新鲜空气。」罗彬瀚说,「先把那颗该死的电磁炸弹丢了,然后回家去好好睡一觉。等明天我再拿把刀来把你杀了。」
他扶着茶几勉强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摔门而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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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0 菡萏梦(上)
回到露天的地方以后,他感觉好了一些。手脚关节不再疼痛了,只是像塞着棉花似的轻飘飘不着力,这种体验他昨天吃药时就有过。可不知是不是周雨给的药比较特别,他的脑袋里依然很不舒服。那种眩晕并不令人痛苦或发昏,只是有种难以忍受的吵闹。有东西正在他脑袋里崩解,就像地震中的建筑那样四分五裂,无数碎块砸在他的神经上,把原本完整顺畅的思绪全抹乱了。可是这又和脑袋受撞击时的感觉完全不同,因为这种震动过后带来的竟然是轻松。
长久以来压住他的某种事物已经被催毁了。突然消失的负担虽然叫他难以适应,但也没有给他什么实际的折磨。他只是觉得混乱不堪,在正常思考的途中时不时跳出一两完全不相干的想法,或是好些个似是而非的记忆片段,就像人走在路上时不断被飞落的建筑碎块袭击。有时他竟能毫不费力地顺着新冒出来的想法接着思考下去——他想到为什么自己曾看见周妤站在某处地方扫地,那是否也是他自己的想象?是和蔡绩告诉他的故事混淆了?接着他脑袋里又涌出一段去医院探望周雨的记忆,可那似乎是在外地,并且周雨还和他说起过找到了什么人。
这段记忆似乎不可能是真的,因为他非常确信自己从来没有去外地探望过周雨。有好几段他在梨海市探望周雨的记忆可以作为佐证,可这些事的细节又全都是模糊混沌的。他越是努力去分辨,就越是搞不清孰真孰伪。以前,在受阿萨巴姆和莫莫罗的影响之后,他只是发觉自己忘了许多东西,而现在他却是记忆丰富得过了头。一个人不可能同时拥有两段矛盾的记忆,其中有些肯定是不成立的。
他迫切需要休息,要找一个清净地方慢慢等待这种混乱消退。那时他大约就能腾出精神梳理这些记忆的真伪,像刚睡醒的人得过一段时间才能分得清梦境和现实。在这段时间里他不想见任何人,尤其是和这段混乱记忆相关的人。于是他一路恍惚地沿着湖岸行走,几乎忘了自己是如何离开洞云路206号。等他在树荫底下坐了好一阵,才想起自己应该尽早离开。他得把那张卡片带走,放回匣子里去;还有躺在那里的三个伤员,不知这会儿他们情况如何。
这时他头脑中的崩裂感已经不比同周雨谈话时那么剧烈,并且也摸到了减轻混乱的窍门——暂时别去想任何相关的事,别去试图分辨从脑子里冒出来的东西,等着这些真伪难辨的记忆自然而然地浮现或褪去。他开始想今天下午该干点什么。今天下午他不想再跟任何人对质。他要去干些无聊琐碎的事。现在已经没什么危机需要去他应付了。他要撒开一切去享受生活,把抗击外星侵略者的事儿全丢给那两个起着洋名的陆地活神仙。鬼知道他们这一通折腾是在搞什么。
如今回首往事,他必须承认李理虽也是个混账,她的建议倒确实是为他着想。今天下午他就要着手实施:眼下夏暑近尾,秋爽在望,气候依然温暖,庆典依然众多,他晚点就可以打个电话给石颀,邀请她去马耳他、西西里、圣托里尼或尼斯……好吧,石颀这会儿恐怕不愿意走那么远。她母亲的命刚被医学新技术从阎王手里抢回来,大概又能多撑上两三年。不过如果他实实在在说自己很需要陪伴,大约他们可以先找几名护工帮忙,再去西南的群山绿水里住上一两个星期。他认识几个护工很靠得住,当初南明光做肝脏手术时就用了他们,这样石颀的弟弟也可以喘口气。他们没准也要带上他,当然还有俞晓绒。
回到秘密工房的路上他就靠想着这些来打发时间。他还是找回了那辆非法获得的自行车,有一搭没一搭地往回走,稍有不适就停下来休息。现在他也没什么可着急的了,李理肯定已经收拾了残局,等他回到那里时等着的只将会是她全新的动人说辞。说实话,他还真有点好奇她会用什么话术来应付眼下的情况,毕竟周雨会玩的套路对他实在有点烂熟了,而小宣王多半能整出点新花样——不过还是算了,他今天实在没精神再跟她斗智斗勇,正好他手头这张卡片能叫她暂且老实。
可他还是小瞧了李理。当他在一个小时后走进工坊里时,那三个被电磁炸弹撂倒的倒霉蛋已经不见了。除了依然在原地敞开的匣子,房间里只有一个坐在行军床上逗鸟的老头。他应该有五十岁往上了,头发仍然乌黑,只憾顶盖略见斑秃,鼻头和脸颊都红得像抹了胭脂,身材很短,微微的啤酒肚从白色棉开领衫下露了出来,不过身上打理得倒很整洁干净。除了两条过分健壮的胳膊,类似形状的老头在公园里随处可见。罗彬瀚刚走进室内,他立刻满面笑容地从行军床上站了起来,肩膀上的鹦鹉也欢喜地扑腾起翅膀。
“回来了!”他热情地对罗彬瀚说,“可算回来了。不好意思,我擅自进来坐下了。外头的太阳毒得很,对我这个年纪的人不好受啊。来,坐,请坐。”
罗彬瀚在门口停住脚步,打量这个素昧平生的访客。曾经由蔡绩代管的鹦鹉正站在对方肩膀上,瞧见他时也只是高兴地叫了两声,又继续啄食老头手里的花生仁。
“它跟我可亲热了。”老头得意地说,“这个小东西是帕阇尼耶养着的,不出三天就已经跟着我了。它滑头得很,晓得我是整个基地里耳根子最软的人。”
罗彬瀚使劲按了按太阳穴,仔细打量了对方几眼。这回他留意到老头捏花生的手掌上满是茧子与疤痕,身板站得像铁柱一样直,眼神和蔼却灵活地观察着他的脸和脚。
他控制住所有本能的小动作,脸上也露出笑容:“您是?”
“唉,我不能提本名。”老头说,“我这把年纪的人还得遵守这样异想天开的工作制度……别见笑,叫我拉杜莫斯吧。”
“你好啊。”罗彬瀚说。他略算了算时间,心知这事和周雨没什么关系。“你是那个什么帕阇尼耶派来找我的?”
“啊,不,我是替另一名董事来见您的。您心里也有数。她认为您很可能抗拒跟她谈话,所以指派了我等在这儿代为转达。”
罗彬瀚不太想再兜圈子了,这会儿他的脑袋转得很慢,只盼着能把李理和周雨一起丢到高灵带牵引井里去。“她想跟我说什么?”他直截了当地问,“道歉?免了。解释?叫她等明天吧。”
“啊,那我只好直奔主题了。她提议给您一个补偿。”
“真新鲜。倒好像她欠我什么似的。”
老头的笑容分毫不改。“她的原话我都记下来了,”他从棉质运动裤的口袋里掏出一张纸,眯着眼睛念起来,“将为卓雯曼女士——即石颀女士之母提供本机构名下所有慈善基金会最高规格医疗援助,并转入欧洲分部进行专门治疗。为方便其家人就近陪伴,可提供两份对应长期工作岗位及无偿助学金。”
罗彬瀚沉默了一会儿。“她挺大方的。”他说,“这倒是真得谢谢她。”
“啊,她说您不必和她客气。她理应出一份力,为你们过去的情谊与您慷慨的帮助。”
“我没帮她什么。”
“这我不清楚。”老头笑容可掬地问,“那情谊呢?情谊总是有一点的?”
“她到底想要什么?”
“我的委托人特意要我向您强调,她绝不是打算逼迫您做什么。”
罗彬瀚没有什么反应。如今他已经比一个月前更了解李理了,至少更摸得出她会把重点放在哪个阶段。李理在真正采取行动时可从不干多余的事。
他索性给对方提提词:“只不过?”
老头有点不好意思地摸摸鹦鹉翅膀。“只不过,”他接着罗彬瀚的话说,“如果您觉得时机合适,也可以陪同那位女士一起去休息几个月。您的伤势正需要不受打扰地静养一段日子,精神恐怕也得花些时间恢复——这是她出于友情而向您提出的请求。因为您看,再涉入接下来的工作对您的健康是完全有害的,可她担心您会因为一时赌气而采取极端冒险的行为。”
“真是位好朋友。”罗彬瀚说,“今天大家对我都非常坦诚啊。那我就问一句,假如我就是不走,她打算怎么办呢?”
“那她什么也不做,先生。”
“什么也不做?”
“是的,是的!她什么都不会做,不会采取任何方式威胁您或您身边的人。即便您不愿意陪同那位需要照看重病母亲的女士,决定要让她独自前往异国他乡;或者干脆,您也可以拒绝这一项补偿条款,让这位女士的母亲留在本地治疗——我个人就不觉得咱们这里的医疗水平有多差劲,先生,我的委托人也和您一样年轻,很有冲劲,我不客气地说,也有点不知天高地厚,总觉得自己的东西就是最好的,一点也不尊重老一辈的经验!她的主意非得是最好的,她控制的私人医疗机构当然也得是最好的。不过这可不一定是事实,我完全支持您自己做判断。可我也得老实说一句,上个月替那位病人做手术的医生正是我们的朋友,他所使用的技术也有我们的资助。”
这下罗彬瀚终于明白了。他既搞清楚了那天夜里李理为什么要叫石颀的电话打进来,也意识到她为什么挑了这么个看似普通的老头来做说客。他最后想了想整件事,然后问:“她打算什么时候要答复?”
“没有最后期限。”老头说,“她也希望您在头脑冷静且充分考虑后再作出答复。您知道,她提的是一项补偿,不是威胁,绝对不是。”
这分明就是,罗彬瀚心想,这不但是威胁还是缓兵之计。等李理回头和周雨通过气以后,她很快就会想出新的招数。突然间他觉得这整件事都很可笑。说真的,李理费这么大劲对付他做什么?他以前也没什么重要的,现在就更不必提了。想到这里时他几乎就要被气笑了,恨不得当场答应下来,然后立马卷包走人。可理智还是拉住了他——别的不提,他现在确实状态不佳,做出的任何决定都没准会叫自己后悔。他不能真的受李理的激(如果她确有这种意思的话),还是得等到缓过来以后再拿主意。
“明天吧。”他说,“明天我会主动联系她的。现在,介意我自己休息一会儿吗?”
“当然,当然,没问题。”老头近乎是以谦卑的态度说,“可是这里真不是一个能休息好的地方,既不舒适也不安全。您还是回市区去休息吧。这样我们也好处理这地方坏掉的杂物。”
“市区离这里有点太……”
“我可以开车送您,正好我也想回去买点鸟食。我们的基地是不能直接收到快递的,您想想这日子得怎么过。”
罗彬瀚瞄了他肩上的鹦鹉一眼,什么也没说。这会儿他没空管这个长翅膀的三姓家奴。“你的车……”
“在一公里外停着呢。”老头殷勤地说,“我可以跑去把它开来,要不了五分钟就能到,只要先把危险因素清除——这还得麻烦您帮个忙,不然车进不了路口,连我也要徒步走回市区去了。”
他捧起房间中央的匣子,态度热切地走过来。罗彬瀚紧盯他的动作,慢慢走上前去,先佯装要把卡片放进去,接着猛然一抄,顺势把整个匣子带到自己胳膊底下。老头举在半空的手僵了一下,脸上的笑容顿时也变得有点可怜巴巴。“呀,这可……”
罗彬瀚对他回以同等殷勤的笑容:“这还是我来收着吧。怎么好叫长辈帮忙拿东西呢?”
“唉,不妨事。我只想顺道把东西还给研究小组,他们正着急等这个呢。”
“还是交给我办吧。”罗彬瀚说着把卡片丢进去,又紧紧扣上匣子,“您老别操心了,明天我会亲自还给她。我们住得很近。”
老头飞快地眨了眨眼睛。有一瞬间他肩膀紧绷,那张胡髭齐整、线条冷硬的面孔暴露出果决酷厉的凶色。紧接着刚拉紧的线条又刻意松弛下来,皱纹全被笑容堆挤成簇,皮炎导致的酒糟鼻扩张开来,俨然又是个衰老、平庸、笑容亲切还带点滑稽的中老年人,要在去公园溜达前跟晚辈打声招呼。
“哎,那麻烦你啦。”他说着便走了出去。罗彬瀚在后头暗暗留神这人稳健的步履,思忖对方如果真的动手会有多难缠。其实他也没觉得多紧张。这人肯定不像装出来的那么老迈,但只要体能还在普通人类的范畴内,想搞定他就没那么容易。当然,有武器是另一回事——可李理和他已经撕破脸到这种地步了吗?虽说危机是解除了,他们没有再继续勠力同心的必要,也犯不着闹到这步田地啊。
这个人的出现有些奇怪。罗彬瀚有点郁闷地想着。李理这次动了大手笔,简直都有点伤感情了。他一边想一边也没忘记在心里算着时间。不出五分钟,果然有一辆风尘仆仆的黑色老旧轿车开了过来。老头在驾驶位上冲他招手,丝毫没有面红气喘的迹象。
他匆匆收拾了房间里剩下的东西。墨镜已不知掉到哪儿去了,室内只剩下一个帆布包,装着他的一些杂物和那部损坏的手机,其中倒是有张信用卡,他只好希望这玩意儿没有被弄坏,这样还能趁早去市区买点东西应急。等他确定没什么东西遗漏以后,这才坐上轿车的后座。老头从后视镜里望着他:“您打算去哪儿?”
罗彬瀚报了条街道的名字,让对方送自己到街道口。那里当然不是他自己的住址,而是一家规模中等的百货商场,距离石颀母亲所在的住院部只有两三百米。他很高兴这老头没问他去那里的动机,一路上他们谁都没再说话,只有副驾驶座上的鹦鹉曾有一度跳到靠背顶部,目光亲切地打量着他,仿佛还想跟他热乎热乎。罗彬瀚转过头假装没看见。他总有一种感觉,这个初次见面的老头对他防备心很重,完全不可理喻。不过他对这老头也一样。用南明光的话说,这人身上有股来历不正的味道。
临下车时,他顺口问了一嘴时间。老头告诉他现在将近下午一点了。这天居然才刚刚过了一半,连周温行去世都不满二十四小时。他满身狼狈地走进商场里,在店员们古怪乃至于同情的目光里递出信用卡,胡乱买了点像样的行装,包括宽松的外套和墨镜,还有手机和机械手表——保证下次他丢手机时还能自己分辨时间。
他提着这些东西去隔壁酒店里开了个房间,尽可能把自己打理了一番,免得等会儿让石颀觉得他是从车祸现场逃出来的。搞定这一切后他又研究起周雨给的药片和胶囊,按用量要求服了其中两种,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对劲。他脑袋里的眩晕也渐渐轻了,只要不去思考就好,于是他在两个小时后离开酒店,走向医院的入口。
其实他并不确定石颀今天是否在医院里。她和她弟弟都有工作,得轮流请假来照顾。可他这会儿并不想打开手机受监视,因此也没法发个消息问问。他只好留在通往住院部的电梯前闲逛,寻思是不是该出去买点东西,就说自己是来探望病人。那感觉也怪突兀的,因为上回他还是没跟石颀的母亲碰上面。
正当这时,有个人从楼外的步道里走过来,手中提着两瓶水与盒饭,头上戴着顶石青色的贝雷帽。那帽子罗彬瀚已经很眼熟了,他连忙侧身躲进走廊的阴影里,等石颀经过时在她后背上轻轻一拍。石颀一下跳了起来,蹦到两米外才回头。
“情况怎么样?”罗彬瀚问。与此同时石颀也睁大眼睛问:“你怎么来了?”
罗彬瀚瞧了瞧她的气色,比上次见面时好多了,估计术后康复的情况不错。而石颀也走过来打量起他,脸色从惊奇变成了狐疑。
“你怎么戴起墨镜了?”
“不留神撞了一下。”罗彬瀚说,“眼睛受了点小伤。”
石颀坚持要看个清楚,罗彬瀚只得摘下墨镜,让她确认他左眼确实能瞧见东西。“你脸上也有擦伤。”她警觉地说,“怎么衣服鞋子都是新的?你到底怎么了?”
罗彬瀚沉默了一下。他惯性地想再编点谎话应付过去,可这会儿已经有点灵感透支了。而且,现在还有什么必要对石颀撒谎?他到底有什么伟大庄严的使命非瞒着她不可?他早晚得摊牌的,在和石颀讨论去欧洲的事情之前。再说今天他也刚揭破了几个大谎,被骗的感觉实在不怎么样。
“我这两天过得不大好。”他组织着合适的措辞,“刚送走了一个大麻烦……然后和朋友吵了一架。吵得还挺激烈的,算是不欢而散吧。”
石颀听完他的话,低头想了想,然后问:“你和周雨吵架了?”
“这是什么话!”罗彬瀚说,“难道我就只有这一个朋友?”
“一般朋友吵架会闹成这样吗?”石颀指了指他的脸,“你们还打架了?”
“那是两码事。我的伤和这个没关系。”
“所以不是周雨?是工作上的朋友?或者大学里的同学?”
“都不是。”罗彬瀚说,“还是周雨。”
石颀无言地点一点头,托着下巴打量了他一会儿。“你想坐下来仔细谈谈吗?今天下午我有时间。”
“行啊。我也有点事想问问你。”
“你等我一会儿。”石颀说着匆匆进了电梯。不出一刻钟她又回来了,手里提着一个单肩包。“我们去哪儿?”
“随便哪儿都行,只要是没有联网设备的地方,最好连电器也没有。”
石颀愕然地看着他。罗彬瀚闷闷地说:“非要有也行吧。最好是没有。”
“你脸色也不好,该去找医生检查一下。”
“我已经查过了。没大事,就是得花时间休息。”
石颀点点头,凝神思考了一会儿。罗彬瀚想告诉她他在附近酒店订了个房间,只是两人进去难免尴尬。还没等他拟好怎么说,石颀已经抬起头问:“你家离这里近吗?”
821 菡萏梦(中)
此前,罗彬瀚还没想过要在何时邀请石颀去自己家里。其实以他们现在的关系进展早可以请她去坐坐了,可他家里蹲着俞晓绒和菲娜,他还有点担心会触到石颀的心事。如今她主动提出来倒是个机会,反正俞晓绒一早就知道了,她们也难免要互相认识的。
去他家里还有另一重好处,那就是直捣李理的老巢。要在外头防住她颇为不易,毕竟他不能要求所有客人和服务生都把手机关了,酒店房间的安全性也不过是稍高一档。可要是他去自己家中把电闸一拉,小宣王就算还能摸到别人家的网络,对于客厅里发生的事也就一无所知了。
他在路口叫了辆出租,一路回到自家小区门前。到这时他突然有点紧张起来,发觉自己从没准备过要应付这个场面。
“呃,”他在进楼道前说,“我妹妹这会儿可能在家里。你之前见过的。”
石颀点点头问:“是你妈妈那边的女孩?”
“对,她还在我们这儿玩呢。等会儿你跟她见一面,然后我叫她先出去走走。”
“有必要让她出去吗?”
“她可难缠了。让她知道我和朋友吵架,不出一天她就会跟她妈妈打报告。而且我也有点事要跟你说,最好先不让她听见。”
石颀轻轻地应了一声,或许也觉得有些不自在。罗彬瀚没法跟她解释得更多了,他都没想好自己今天该跟她说到哪一层。等他走到家门口掏钥匙时却发现房门并没上锁。
“怪了。”他说。作为父母长日外出的问题儿童,俞晓绒向来习惯在独处时把家门锁上,连白天也不会例外。他的心吊了起来,立刻走进家里查看。客厅茶几上放着一个醒目的深红色信封,风格不像俞晓绒的东西。他正盯着信封思索,石颀已经走了进来,关心地问怎么回事。
他摇摇头拆开信封。“你等我一会儿。”
信封里只有一张纸,上头的字迹全是打印出来的标准印刷体。内容这样写着:
致罗彬瀚先生:因今晨之变故,现暂离潭府,另觅别居,以便处理一应私人事宜。事毕再行联系,并可共君探讨今晨之事始末。冒昧处望请见谅。另:为接应者出入之便,暂假名目将令妹引出,现同菲娜于城中漫步,且有专人尾随保护。勿虑。
信笺没有署名,只在末尾的地方画着一艘黑燕形状的飞船和一枚有点损坏的贝壳,证明这封留言信并非他人冒写。罗彬瀚把信读了两遍,确信自己没理解错,又匆匆走进卧室。装匣子的保险箱已经被人从柜子里搬出来了,就明目张胆地搁在床上,箱门敞开着,里头不见匣子,只有一张阳光沙滩图案的明信片。他捡起明信片看看,上头什么文字都没有,只有一个纯粹由字符组成的笑脸表情,看起来颇为阴险;他又检查了一遍保险箱,确认不是被暴力破解,而是正常输入密码打开的。李理想知道保险箱密码自然不难,弄到家门钥匙的精确建模恐怕也不费劲。
他把明信片和信笺丢进箱子里,一时心绪潮涌,百味杂陈:知道俞晓绒没事是叫他松了口气,李理的不辞而别又叫他有点生气和失望,但更多的是哭笑不得。他真想戴上一副厚厚的绝缘手套,然后拎起李理的匣子一顿猛摇。你以为我会对你怎么样?他肯定得这么问她,难道你觉得我真会因为上午的事就把你丢进马里亚纳海沟?值得你这么落荒而逃吗?
这种好笑的感觉叫他很难一直生气。这时石颀叫了他两声没应,也跟进来查问情况,看见床上敞开的保险箱时愣了一下。“碰到贼了吗?”她问。
“不,没那么回事。”罗彬瀚说着合上箱门,“是我妹妹跟我搞恶作剧,偷拿我的东西躲出去了……这死丫头,我回头教训她。”
他先回客厅给石颀拿了双拖鞋,又从冰箱里找了点零食和饮料,洗水果的时候他还在琢磨李理的出逃行动。这家伙肯定一直在监视他的动向,知道他和俞晓绒分别将于何时到家,否则就不会明目张胆地把留言信搁在客厅里。现在这会儿呢?她大概率也还在盗用他家里的麦克风和摄像头,他却没法抓出她的真身算账。眼下这一出就叫做“锤碎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可不能再让她这么无法无天下去了,等明天他就得去逮捕她的同伙帕阇尼耶。反正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又不是没有周雨家的钥匙。
他端着水果盘回到客厅。石颀坐在沙发里,带着几分拘谨的态度扫视周围。刚才这一连串怪事肯定让她有点担心,好在她脸上没见什么伤感的情绪。罗彬瀚把切好的水果放到桌上,又绕着客厅走了一圈,把路由器、音响、电视、空调……所有他印象里带着“智能”标签的电器全都断了电,然后才转头跟石颀面面相觑。
“呃,”他说,“你介意把手机关了吗?或者至少调成飞行模式?”
石颀静静地坐着打量他,然后问:“你是被税务局盯上了吗?”
“倒也没那么严重。只是有个电子幽灵从我家逃出去了,正在监视我的一举一动。”
石颀只是一笑,从包里拿出手机关掉,然后放到桌面上。她又去厨房洗了手,拿了个橘子慢慢剥起来。罗彬瀚在跟她隔桌的位置坐下,思量该从何说起。
“我和周雨吵了一架。”他说,“因为我发现他瞒了我一件大事——这事说来很复杂,总之不关税务局的事,也不会惹警察,只是一件私事。”
“是和你相关的事吗?还是他自己的?”
“应该算和我相关吧。主要是他自己的事,可毕竟也把我卷进去了。”
“对你有害吗?”
罗彬瀚指了指自己脸上的墨镜。“如果他不瞒着我,我今天也用不着戴这个。”
石颀惊异地抬了抬眉毛,没说什么看法,只把手里的橘子掰了一半给他。等他吃了两瓣消气以后,她才继续问道:“他为什么要瞒着你?”
“我不知道他干嘛这么做。可能觉得我会碍他的事吧,可事情都结束两年多了他居然还不告诉我。”
“那他事先知道你会受伤吗?”
“不知道。他上个月还在做梦呢。”
她看起来完全被搞糊涂了。
“那你的伤到底是怎么弄的?和他有什么关系?”
“上个月我以为有桩大麻烦必须得我去解决,”罗彬瀚终于说,“生意上的事。我们和对面闹得很僵,搞得两边剑拔弩张的,我差点都想去报警了。结果上星期我刚把事情解决了,突然发现周雨也在里头——已经两年多了!而且他还挺重要的!他手里一早捏着对面的软肋。要是他早点参与进来,我根本用不着费这么大劲。”
“你事先就没有问过他吗?”
“我哪知道他也在里头!”
“但你没有提前告诉他一声?跟他说你有麻烦?”
罗彬瀚叹了口气,伸手按了按额头。“我以为告诉他没用。他是个书呆子,从小不掺合事,连和人讨价还价都不会,我和他说这些有什么用?”
石颀原本还算严肃的表情渐渐松弛下来。她还对着自己手里的橘子瓣点一点头,也不知是个什么意思。
“他是不是也这么想你呢?觉得告诉你也没有什么用。”
“胡说。我可不是呆子!”罗彬瀚气愤地喊道,“他不是忘了告诉我,而是故意瞒着我!还专门下了个套对付我!你能想象吗?所有跟这事有关的人都知道了,只有我不知道!”
石颀眼中有了点好奇。“他真的这样做了?”
“对,没错。很神经病吧?”
“可是,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如果他只是觉得告诉你也没用处,只要不主动提起就可以了。还特意要想办法瞒着你,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罗彬瀚翻了个白眼。“我怎么知道他脑子里怎么想的。”他没好气地说,“我也问他干嘛这么做,他说只是为了保密——他掌握了点对面的商业机密,而且好像还挺重要的,说是不能泄露出去,所以特别瞒着我。你觉得这像人说的话吗?啊?他觉得我会满天下把他的事乱说?”
石颀微微地笑了,伸出一根手指点点自己。“那你现在?”
“这是两码事。”罗彬瀚说,“咱们这是在开他的批斗会!”
“好吧。那你到底为什么生气?是因为他骗了你,还是觉得他看不起你?”
“都有。”
“可你其实也不确定他瞒着你的原因吧?或许他不是看不起你,只是觉得太亲近的人要避嫌而已。不是说,他掌握的是商业机密吗?还是你竞争对手的?如果这样的话,可能他也签了什么保密协议,不希望起冲突的时候夹在你们中间为难。”
罗彬瀚摇摇头。他不能更仔细地解释这桩“商业机密”是怎么回事,除非他下定决心要和盘托出。将来他也许应该这么做,但眼下就未免太心急了。不过石颀的疑问也确实点醒了他——这件事根本说不通,如果周雨只是不希望把进入那座城市的方法泄露出去,那也犯不着这样煞费苦心地瞒着自己。只要周雨不说具体细节,难道他还能从周雨脑袋里挖出什么黑魔法仪式?再说他非要掌握这种仪式做什么?就为了去周妤的上班地点参观参观?
而且周雨并不是这整件事里最可疑的人——虽说他最恼火的是这家伙——行为更没道理的人是蔡绩和李理。他们都应该清楚月亮上的威胁实际上并不成立,甚至连周温行本人都不构成威胁。蔡绩曾经叫他别管周温行,只要再等一两个月就行——现在看来这条建议真是再合理不过,那其实就是在等周雨醒过来接手一切;可是蔡绩竟然又改变了主意,自愿冒险来帮他一起干掉周温行。是什么让这人的态度骤变?难道蔡绩也担心周温行身上的诅咒会影响到周雨?
还有李理。即便蔡绩的脑袋是真的被驴踢了,至少李理不应该犯这样低级的错误。她也曾经委婉地劝阻过他,甚至一度想叫他离开。她显然很清楚周雨的底细,可最后还是支持了他在东沼岛的计划。那可不是随随便便地小玩一把,完全是在拿着两条人命赌博。这里头一定还有别的理由,让他们不太愿意让周雨出手的理由,他们才会不约而同地两头下注。
他纳闷地想了一会儿,直到石颀又递给他几片橘子。“你想到什么了吗?”她问道,“他瞒着你的理由?”
“没有。”
“所以,还是等弄清楚再说?总觉得理由不应该是他看不起你。周雨并不像那种人。”
“你有多少年没见过他了?”罗彬瀚说着顿了一下,“而且,我不记得你以前对他评价这么高。”
“也不是评价高……只是,觉得他和大部分人不太一样。”
石颀盯着茶几回想,又将一个橘子握在掌心轻轻搓着。罗彬瀚终于瞧出来她根本就是喜欢橘皮的气味,不知道这是不是能缓解她的头痛。
“我从来没有见过他特别高兴或者不高兴,”她说,“有时可以看得出他对什么科目感兴趣,但也没有特别积极。就算有些人天生内敛,可放在我们当时的年龄难道不是很奇怪吗?好像他这个人天生就缺乏热烈的感情,心态和同龄者完全不同。可是,如果说他是个生性就很冷漠,没有任何共情能力的人,那么大家也早就疏远他了。”
“也许你们没看穿他的真面目。”罗彬瀚阴森地说,“他背地里搞人体试验,还剥削童工。”
“那你现在也不会为这点事生气了吧?”
罗彬瀚把头一撇。石颀不以为意地低下头,开始犹豫是否要剥第三个橘子。她看了眼盘中剩下的蓝莓、蔓越莓和葡萄,又坚决地掰开一片橘子皮。“你还记得高一时有个男生在课间昏倒了吗?”她不确定地说,“好像是癫痫还是癔症……当时是周雨最先发现的,也在老师来之前做了抢救。”
罗彬瀚不记得这件事,这在他听来实属平常。“他家里就是学医的。”他提醒说,“他从小就拿医学教材当消遣看。”
“不是的。我不是说他会这些。只是,我想大家当时应该都很着急或者害怕吧?但他似乎没有那种感想,过后也完全不提这件事,就像完全没发生过一样。那时他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呢?我不太明白他当时的心态。那个时候他给我的感觉只是……”
“只是?”
石颀闷头想了一会儿,然后说:“决心。”
“这算个什么说法?”
“就是说,他做事时好像完全没有害怕或兴奋的情绪,只是一定要全神贯注地去做而已。可是这种决心,他完全没有放到生活和人际关系上,所以才显得有点孤僻。照这样想,他就更没有理由去轻视你了,因为直接跟你绝交就好。”
“那我还得谢谢他咯?”
“你要是高兴就去吧。真没了朋友你可怎么活呢?”
罗彬瀚作势要把橘子皮戴到她头上,石颀一歪身逃开了。“说真的,”他垂下左手表示休战,“我不只是为这个发火。”
“那是为了什么呢?”
“是因为我自己。”他沉沉地说,“上个月我干了些不好的事……我对自己说那是必要的,可结果它根本就不是。我就像个——唉,像个负责玩黑色幽默的反派角色似的。我只是恼火竟然没人告诉我一声,就让我一个人在那儿当丑角。”
石颀看着他,慢慢伸手盖住他的手腕。“现在事情都结束了吗?”
“差不多吧……其实没有,但我的部分已经结束了。没什么事需要我去做,都是他们的活了。”
“那就别再去想了,”石颀说,“除非你真的被税务局调查了。”
“怎么?你这就想跟我撇清关系?我要把你也供出来!”
“我不认识你。”石颀一本正经地说,拿起帽子就要飞奔逃跑。罗彬瀚伸手把她拽回沙发上。“好了,认真点,我们得说正事了。”
“原来你刚才讲的都不是正事。”
“刚才讲的是我的马戏团演出回忆录。”罗彬瀚说,“别管周雨了,他自个儿长得也挺好,大白天还做梦呢。你母亲的病好些了吗?”
“嗯……医生说这次治疗的效果很理想,她这几晚睡得也好些了。”
“是因为更换了新的治疗方案?”
“看起来是这样,不过我想之前的治疗也不是完全没有帮助,可能只是新疗法的第一次效果比较显著吧。”
“医生也换了新的?”
“是的。好像是个很有名的专家,本来不在这家医院坐诊,是临时来会诊的。”
“那后续治疗还是这个人吗?”
石颀摇了摇头。“他好像不参与后续。”她也有点茫然地说,“说是后续治疗由本院就可以进行……这个手术本来也只能做一次的。”
罗彬瀚瀚感到这件事有些难以启口。他该怎么提?难道能直接问她几年后打算怎么办吗?“也许还有别的方法。”他迟疑了一会儿说,“现在技术更新得很快,前两天我听一个挺靠谱的人说,欧洲那边有种治疗肿瘤的新方法,可能会对你母亲有用……”
“真的吗?”
“先别抱太大希望。”罗彬瀚立刻说,“我还在打听准信,等确定了再告诉你——可是这技术只在欧洲那边有,短期内不会引进到国内。如果你母亲要做,恐怕得出国治疗。”
石颀的目光黯淡了下去。罗彬瀚继续说:“至于治疗的费用……”
“你不要说你可以——”
“我可以帮你在国外介绍工作。”罗彬瀚抢着声明道,“是正规可靠的工作,不过我说实话,那不见得就会很轻松。你人生地不熟,得重新做职业培训,可能语言也得重新学……总之,你的一切都得从头开始。”
石颀呆呆地看了他一会儿。“是说,要让我也去欧洲工作吗?”
“差不多是这个意思。总不能让你妈妈一个人在国外治疗吧?”罗彬瀚说,“不过这还只是一点想法,具体情况我得再打听。这份工作是我的一个生意伙伴提供的,我还得再跟她沟通沟通。”
“不会是你……”
“不是。真不是。”罗彬瀚立刻说,“不是我要求她做的。她这人就这样,喜欢扮演神兵天降救苦救难的角色。再说你也会是个靠得住的员工——你妈妈的命在她手里嘛。不过要是你真的愿意去,我也考虑要过去休息几个月。我最近发现她这人有点没边界感,经常使唤手下干些离谱的事。”
“你不必特意为我去那里。”
“我是为了我自己的健康过去。”罗彬瀚说,“再留在这儿我早晚得气死。你以为我就只有眼睛受伤了?瞧瞧这个。”
他掀开右手的袖子,露出手腕上的医疗支具。石颀连忙站起来细细察看。“骨折了?”她吃惊地问,“你们真的动手打架了?”
“就只有我挨打了,因为对面那个王八蛋只盯着我打。”
“你还手了吗?”
“我给他送去不见天日的地方咯。”罗彬瀚说,“他的罪判多少年都不过分!”
他动了两下右手指,证明自己的右手还没丧失功能,石颀才慢慢坐了回去。“总之,”他又补充说,“我的伤至少得一两个月才能痊愈。医生说叫我少工作多休息,找个气候好的地方歇一阵子。我正好可以去国外散散心,再看看有没有开拓市场的机会。”
石颀没有再说话,只是低头思索着。她一会儿看看罗彬瀚,一会儿又看看桌上的手机。“我得想一想。”她神情复杂地说。
“你不用急着下决定,我也不过是先提一嘴。这件事没什么最后期限。”
“好……可你的伤真的不要紧吗?”
“死不了。”罗彬瀚说,他注意到石颀又看了一次手机,“你想联系谁?还是想回医院?我可以送你回去。”
“你这样还怎么送人呢?本来就是想让你休息才到这里来的。”
“我可以送到小区门口啊,你一个人找出去也挺麻烦的。”
石颀和他互望了一会儿。“我不急着回去。”她说,“就在这里想一想,等你妹妹回来了再走。”
“那你可能要等到晚上了。”
“有什么关系吗?这种地段夜路也很安全啊。”
罗彬瀚没再说什么。他想到李理的眼睛也会盯着街道,于是就任凭石颀在沙发上发起了呆,自己则缩进沙发靠背里窝着。他本来只想稍微歇一歇神,眼帘却越来越重,最终他脑袋一仰,在客厅里沉沉地睡着了。
822 菡萏梦(下)
他刚从梦里逃脱时浑身都痛得厉害,如同自刀山剑丛间爬挣而过。有无数错乱的景象攒刺进脑袋里,留下的最后一个印象是火光。但他不曾感到灼热,因为那火光与他相隔甚远,可能是在水面之下,或者上方。他自己只觉得湿冷渗进骨缝,正往更深处落去。有什么事情错了。这念头令他焦虑不安,可却不能采取行动。太迟了。他已经无可作为。
有股炙热的暗流扑到他额头上。他一下睁开眼,看见石颀正用手试探他的额头。那手力道轻柔,皮肤却是火烫,像块裹着厚厚灰烬的炭。
罗彬瀚想问问她几点了,可一时说不出话,只有含糊的呻吟。石颀的神色更急切了。“你哪里不舒服?”她问道,“你睡着时好像很难受,也不是发烧……怎么你的体温这么低?”
她的声音是变形的,每个字的余音里都有电流滋滋作响。罗彬瀚好一会儿才明白她的意思,然后使劲摇摇头。他应该不会发烧,只是脑袋不舒服,这种不适更像先前他离开洞云路206号时的感觉,或许是他刚才做的那些梦引起的。那些乱梦里尽是熟悉的人,有荆璜、周雨、周妤,不知为何竟还有法克和陈薇。其中有个画面令他有点想不明白:好像是周妤在跟他说话,但这个周妤看上去有点不对劲,神态语调不大一样,年纪似乎也长了。
“还好吗?”石颀又问,“不然我送你去医院?”
罗彬瀚抓住她的手。“不用。”他沙哑地说,“医院没用……水……在冰箱……”
“水在冰箱里?”
罗彬瀚朝她无奈一笑。这阵子长期在家的是俞晓绒,她这种猫舌头一年四季都要喝凉水,更别提在夏天了。
石颀连忙去给他拿水。趁着这个空当,罗彬瀚逼着自己把思绪从梦境的事情上转开。他不会有事的,只要暂时不去回忆就行了。有一度他想起周雨给他的那些药,但之前这些药也没能缓解他的眩晕,而且出酒店时他就把武器挂袋整个装进了帆布包,并没特意把药从袋子里拿出来。要是让石颀帮忙去找,她准会摸到袋子里的弯刀。
石颀转眼就回来了,手里拿着瓶矿泉水。“只有这个和柠檬汁。”她用手掌捂着瓶子,似乎对温度不满意,“我去给你温一下?”
罗彬瀚摇摇头,直接把瓶子拿过来喝了两口。他的脑袋还是难受,可身上已经没什么不适。“我没事,”他把瓶子压在额头上,但没觉出有多冰,“只是这几天太忙了……事情发生得太多。”
“你刚才的样子真的不对。肯定是病了,不可能只是累的。”
“我是被周雨气得头风发作了。”
“你正经些,别说笑了。”
“好吧。我估计是我最近睡得太少了。这会儿难受也没法睡,你能去帮我拿点止痛药吗?”
“药在哪里?”
“大概收在我卧室床尾的柜子里。”罗彬瀚说。眼看石颀要走,他突然又想起上回装病时打发俞晓绒出去买药的事。后来她还在电话里抱怨过他居然把药随便搁在床底,认为这样既不吉利更不防潮,而专门分类收纳的药盒却信手丢在书桌抽屉里,完全成了摆设。其实他是不喜欢那个药盒,长得又宽又扁,不先拿出抽屉都没法把盖子打开。
“我妹妹有可能收拾过。”他连忙补充说,“要是柜子里没看见,那就是放在药盒里了,应该是在书桌的抽屉里。”
石颀答应着去了。她刚走进卧室,罗彬瀚就把丢在玄关的帆布包拿回客厅。他将武器挂袋和装卡片的匣子取出包,藏到茶几最底部的抽屉里,顺带上了锁,拔出钥匙装进自己的口袋——这下不用担心石颀或俞晓绒顺手打开袋子发现里头的东西了。他可以安安稳稳地在家里睡一晚,明早再把这些东西拿到周雨那边去藏着。
干完这件事,他安心地躺回沙发上,等着俞晓绒回来和石颀见面。这种左瞒右骗的日子可实在叫他过得不耐烦了,他只希望能安安稳稳地把麻烦结束,别叫最后闹个乌龙出来。想到这儿他又看了眼机械表上的时间,已经快到下午四点了。距离周温行去世刚满一天,真是叫人欢喜的良辰吉刻;假如李理和周雨能在七天内抓住赤拉滨,他们还来得及押着小滨去给他的同伙守灵呢!要是抓不住也没大关系,反正月亮上的问题只靠周雨就能解决——这倒提醒了他,莫莫罗也还在上头,明天他得跟周雨提一提。
卧室里传来柜子搬动的声音。石颀隐隐约约跟他说了句话,大概是床尾柜里没找见药。罗彬瀚随口答应了,还在继续想明天的事。他的卧室里并没放什么危险品,石颀也不是那种会乱翻乱看的人,起码不会比俞晓绒更轻蔑他的隐私权了。不过提起俞晓绒,这件事有点奇怪:李理究竟是用什么理由把俞晓绒引走的?除了他以外,俞晓绒在本地没有什么熟人,有什么消息能让她一连出门好几个小时,甚至还带上了菲娜?那可不是一只能随便牵出去遛的宠物啊。难道李理是用他的名义叫俞晓绒这样做的?
他有点想打开手机跟李理问一声,可又不太愿意主动联系她。说到底他确实是有点恼她。这家伙先石知情不报,接着又派了那么个老头来对他软硬兼施,最后则玩了一手金蝉脱壳。这里头有哪点像是朋友该做的事?他还以为他们好歹是患难之交了。不过这也可能是他在自作多情——公平来讲,真正遇到麻烦的人只有他。周温行从来就没表示过自己要对付李理,而这个星球的毁灭其实又只是个虚假的恫吓。从李理的立场看,她完全就是在陪着他这个一无所知的傻瓜胡闹。所以,归根结底,最可恶的家伙还得是周雨。
明天,他要再去洞云路206号,带着装卡片的匣子一起去,以防某些人拿到笔记本后就翻脸不认人。那匣子自从开启后就没法再锁牢了,全靠他用旧衣服割的布条捆着。这样处理其实并不稳妥,他最好是再把它封结实点……
罗彬瀚忽然从思绪里回过了神。他感觉周围的环境有点不对劲。卧室那头已经安静得太久了。
“石颀?”他高叫了一声,足以让整个公寓最远的地方都听见,“你还在找药吗?”
无人应答。罗彬瀚站起来朝卧室走了两步,突然又停住脚步。他心里再三对自己说不可能,理智却叫他转身回到茶几前,用钥匙打开底部抽屉的锁,重新拿出挂袋里的弯刀。他掣刀在手,把雪亮的刃身藏在袖底下,然后侧身蹑步走向卧室的门边。房门半掩着,里头光线昏暗,似乎拉上了窗帘。
他本想再叫石颀几声,却被门后透出的某种异氛阻住了。一个朦胧而恐怖的意象突然浮现在他脑中:石颀正埋头翻找柜子,床底猛然钻出一只浑身火烟的怪异野兽,扑上去咬断了她的喉咙。但是这真的不可能,周温行已经死了,而且他之前也检查过卧室。
你真的那么确定吗?有个阴险诡秘的声音在他心里悄问,听着就像他想象中的赤拉滨。这个人敢主动去见周雨,说明他知道某种进入梦境的方法,也相当了解周雨的作风,他能否瞒过李理潜入他的家中呢?现在就藏身于他的卧室里?
罗彬瀚潜到了门后。他俯身往屋内观察,只见石颀背对着门,静静坐在床边。房内的窗帘果然全都拉下来了,因此室内像晚上八九点钟那么暗。可是他仍然看得很清楚,石颀身上没有血迹或伤痕,肩膀的线条正随着呼吸而稳定地起伏。她正低头看某样东西,心情还很好,双脚轻轻敲打着地板,身体时不时左右微晃一下。
他松了口气,可仍然疑虑未消。“石颀。”他轻声叫道。
石颀轻快地应了一声,但没回头看他。
“你找到药了吗?”
“药?”
罗彬瀚刚放松的手臂又僵住了。他悄悄踏进房间,用正常的声音说:“对,你不是进来找药的吗?柜子里有吗?”
“柜子……不在柜子里……”
他已经走到床尾。石颀还在像小孩子那样低声咕哝着。他瞥见床尾处的柜门没关严,估计石颀已经打开过。他又继续往前走,越过石颀的肩膀望见她胸前有东西在发光。那是种冰冷空蒙的幽光,不时如雾般漂移变幻。他不由变了脸色,大步跨上前扳住石颀的肩头。
石颀回过头看他。她脸上竟然有两行泪痕,同时却又在笑。那不是正常人的微笑,而是天真乃至于痴迷的神态,只有孩童、傻子和醉酒的人才会有的表情。罗彬瀚惊愕地望着她,见她抬起手指凑到他面前。“你看看,”她高兴地笑着说,“它在发光呢!”
罗彬瀚低头去瞧。在她指尖抓着一只臃肿而古怪的发光物体;它通体都是半透明的蓝绿色,仿佛表皮底下灌满流动的浆水;身躯没有五官与须足的细节,只是根鼓鼓的圆条上长了四只大小相近的翅膀,很像是某种用树脂胶做出来的简约蝴蝶饰品。可它是活的,正在石颀指尖笨拙呆板地挣扎;这东西浑身上下连一点尖利的地方都没有,因此也分毫奈何不了石颀,只是不断闪烁幽光,仿佛正呆呆地喘着粗气。
石颀用指头捏一捏它,又开心地笑了,笑声既清脆又急促,甚至带着点癫狂的尖利,完全和玩闹中尽情叫嚷的小孩子一样。“你看看它,”她心满意足地说,“多漂亮!我拿去给妈妈看!”
罗彬瀚低头往下看,十几只不同色彩的软糖蝴蝶散落在她身前,从腹部到膝头尽是团团变幻的幽光。这一幕让她看起来很不真实,像张放在童话书里的插图画。她那带着泪痕的喜悦笑脸也如此脱离现实,让他只觉手脚冰凉。他回过头去看书桌。抽屉已经开了,不止是放药盒的第一个抽屉,还有最底下的抽屉。他快步走过去检查,见曾经藏在最深处的铁盒已经被打开,里头只剩下半打没用过的空白明信片,还有四颗散发微光的糖球。上回他见到这些糖球时它们还都是苍白色的,这会儿却和石颀身上的蝴蝶同样五光十色。他立刻合上铁盒的盖子,把它丢回抽屉最深处。
他又犯了一次错误。而且是大错特错。他卧室里并不是没有危险品,而他竟然把这件事全忘了。这里不但有菲娜钟爱的戒指玩具,有一个小型的空间存储器,还有他从宇普西隆那儿带来的违禁糖果。石颀准是把装明信片的盒子跟他说的药盒搞混了;她打开了盒子,让那些处于中间阶段的糖卵照到了太阳光,它们就孵化了。糖种长出树,树结出果子,果子衰缩为卵,最后孵化成可活动的糖虫——就像当初他在宇普西隆飞船里看到的一样。
宇普西隆是说过这些糖果没什么实质危害,只是最普通的走私品……可那到底是以什么种族为标准的?各个星界的糖城工厂都在开发新品种,但只有不到一半的成品最终会公开售卖,因为其他的都无法做到全种族无害!而那可是糖城标准下的全种族,只包括它们通常会打交道的那些生物,不包括石颀。再说他手里的这些是违禁品——是某些人从糖城工厂里偷来的种子,或者用偷来的技术自己培养的种子。这里头真的能没有一点差错吗?
石颀在床边唱起歌了。她用的是的调子,唱的歌词却全是乱的。“天上的星星亮晶晶,”她边唱边倒在了床上,双脚在床板边打起了拍子,“妈妈的蝴蝶在远方——”
罗彬瀚把短刀丢在桌上,从床头抓起一个枕头,扯下枕套走到石颀身前。他一把抓起她腿上的三五只蝴蝶软糖——其实它们更像是某种水果,触感软得跟熟烂透的柿子一样——将这些该死的外星违禁品统统塞进枕套里。他用不着太担心自己,因为这些东西对他需要十几分钟才会有点效果,这是之前在宇普西隆的飞船上已经试过的。
他很快把石颀身上的蝴蝶全塞进了枕套里。它们的行动能力并不强,进了布套后就只会傻乎乎地扑腾。只剩下石颀受伤抓的那一只了,可她似乎最喜欢这只,怎么都不愿意交给他。他想趁她不备抢过来,结果她直接把手压到后背与床铺之间,还用脚使劲踢了他两下。
“好了。”罗彬瀚哄着她说,“把那个东西给我。它不是拿来玩的。”
“它是妈妈给我的。”石颀扭着手臂说,“只给我一个的。你走开。”
罗彬瀚又想笑又恐慌。他竭力不让自己露出骇人的表情,而是继续和颜悦色地哄这个醉酒似的石颀。“就让我看一眼,”他低声下气地问,“你妈妈给了你什么东西?你不想让大家都知道她给了你好东西吗?”
石颀懵懂地瞧了他一会儿。“你是谁?”她有点害怕地问。
“我是你妈妈派来找你的。”罗彬瀚说,“她说想检查一下你有没有把她给的东西弄丢。你弄丢了吗?能给我看看吗?”
他以为这能叫石颀配合,可不知是他哪一处语气不对,她反倒变得有点生气了。“总是这样。”她撅着嘴说,“总觉得我什么事都做不对,什么事都不懂。”
“她只是担心你。来,把东西给我看一眼。”
“我不给你。你是她派过来的监视我的。”
罗彬瀚觉得脑袋里也有一群蝴蝶软糖在乱撞。他用袖子擦了把脸上的冷汗。“你说得对,”他改口道,“她管得太宽了。”
“总觉得自己是对的。”石颀絮絮叨叨地说着,笑容一下就消失了,眼睛里又涌出了泪水,“这样对我好,这样才应该……好像她自己过得就很好一样!她就是想让自己满意,怎么能说是为了我?她就是想让我听话!”
“对,对,”罗彬瀚满口敷衍着,一边端出他当年应付幼年俞晓绒的口气,一遍盘算动手硬抢会不会伤了她,“她说得太没道理。”
“说的道理都是空话。”石颀近乎刻薄地说,“听她的都是对的,就会让我过得好。她不就是想赢吗?”
她又哭又叫,生气地挥舞双手在空中乱挥。罗彬瀚趁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把最后一只蝴蝶抢了出来。他把它塞进枕套,立刻就飞奔厨房,连枕套带里头的东西一起塞进铁锅,倒水后扣上盖子,再直接把灶火开到最大。
宇普西隆告诉他这些东西在持续的强光或高温下都将迅速失活,已经从内部散发出来的催眠气体也会失效。他又奔回卧室里,打开所有窗户,让室内残留的气体全散发出去。
当他回到床边时石颀已经安静下来了。她不再挣扎或说胡话,脸上却仍是醉酒般似醒非醒的表情。罗彬瀚测了她的脉搏,是有些快,但并不比常人超出太多。她的呼吸也很稳定,只是眼睛没有聚焦。他又把她放平躺在床上,脑袋垫着枕头,观察她是否有呕吐或窒息的迹象。她的各种表现都还算安稳,只是仍没有完全恢复意识。当她像个陌生人一般木然望着他时,有个恐怖的念头在他心底升起。他的后背上汗毛倒竖,舌根底下阵阵发麻,耳畔回荡着蔡绩的声音:你小心遭报应。
他定了定心神,告诉自己这和报应毫无干系。干了坏事的人是他,遭殃的人却是石颀,这算什么狗屁倒灶的因果业报?这只是一个单纯的错误,是他一直疏忽大意不上心导致的,不必和任何其他事联系起来。他也应该相信宇普西隆的保证:这些特殊培植的糖树果实不是什么毒药,只是会在活化期里散发出强烈的催眠性气体,使吸食者更容易释放出情绪。它们本来就是这么用的,拿来在某些庆典活动中制造狂欢气氛。石颀对这东西的抗性很低,那不代表它对她有毒性。他自己之前也和宇普西隆一起试过的,他甚至还吃掉了其中一枚,感觉无非就像喝多了烈酒,反应都不到石颀的三分之一。
可石颀的反应太剧烈了。他从没想到普通人对这种东西的耐力这样低。就像当初莫莫罗说的,有些糖在成瘾前就可以达到对他的致死剂量,而这种催眠成分也许对石颀也是剧毒……他当初居然还想过拿这种东西跟周雨开开玩笑,以为它反正无伤大雅。现在他已别无选择,只能立刻打电话去联系李理,要她尽快给石颀做医疗检查,看看她的身体是否已受了损害。
正当他打定主意要去客厅里拿手机时,石颀的眼睛眨动了两下。她像被按下开关键那样一下子回归清醒,自己猛然坐起身望向罗彬瀚。
“石颀!”罗彬瀚呼唤道,“你现在认识我吗?”
石颀没回答他。她脸色苍白地扫视房间,像在寻找那些消失的发光蝴蝶。“那些是什么?”她颤声问,目光里带着严厉和惊恐,“你放在抽屉里的是什么?我……我刚才……”
她显然记得刚才发生的事。罗彬瀚还在想应该怎样说,她却已经有了自己的结论。
“你突然想和我出国去欧洲。”她喃喃地说,身体往床的另一侧退去,“刚才要我关掉手机……你在防什么人的监视?你怎么会在房间里放这种药?”
罗彬瀚开始意识到她正往哪个方向解读这整件事。“石颀,”他赶紧说,“不是你想的那样!”
“已经有警察盯上你了吗?”石颀说着飞快地往后看了一眼,那是在看通往房门的逃跑路线是否畅通,“你到底是怎么受的伤?周雨也和这件事有关吗?”
她看起来随时都要跳下床逃命,罗彬瀚只得抢先一步堵住房门。“你听我解释,”他尽量语调温和地说,“石颀,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样。你刚才看见的不是什么药,而是糖……”
这说法大概不够高明。“糖?”她难以置信地问,“你管这种东西叫糖?天啊……你一直在用这种东西吗?还是说你是卖这种东西的?你竟然靠这种东西挣钱?”
她开始往反方向退,一直退到敞开的窗户旁边。“停下!”罗彬瀚大叫道,“石颀!别干傻事!”
“你别过来。”石颀靠着窗户冷冷地说。
“好,我不过去。但你得听我解释:事情真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不是在躲警察,也没在干你想的那种生意。你刚才看见的根本不是你想的那种药。石颀,你仔细想一想,你根本就没吃过那些糖,只是把它们拿到有太阳的地方照了照,对吧?然后它们就自己变了颜色,长出了翅膀……这些都是你亲眼看见的,不是什么嗑药后产生的幻觉。我就问你,你以前听说过这样离奇的药吗?连凑近闻一下都不用,就能让你醉得产生幻觉?”
石颀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不用说,她肯定记得自己在催眠效果下是个什么表现。罗彬瀚不敢露出任何会被解读为嘲笑的神色,只能尽量严肃地说:“它不是能被我们人工造出来的东西,我也没拿它给过任何人。你接触到它完全是场意外。”
“那它怎么会藏在你的卧室里?”
罗彬瀚从没想过坦白的时机会来得这么突然,然而石颀正紧贴着窗户,双手已经撑到了窗台上。她要是从这儿跳下去必死无疑。
“你得耐心地听我说,”他艰难地干咳了两声,“这东西是……是外星人给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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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3 为星辰击坠(上)
石颀愿意重新坐下时提出了条件,要求坐到客厅最靠玄关的地方,而且他们之间得保持安全距离。她似乎不再害怕他正暗自进行犯罪活动,转而怀疑起他的精神状态。不过她也解释不了那些软糖,因此她并没真的说他疯了,只是神情难测地坐着。
罗彬瀚其实不害怕她逃出去,或者把他当精神病人。他甚至都不担心她去报警,只要她别吓得从窗户跳出去,其他问题都可以慢慢解释。他先去厨房调小灶火,又把整个寓所内能开的通风系统都开了,然后才回到客厅,在距离石颀最远的地方坐下,开始讲一个最简略最有可能让她相信的故事。
“几年前周妤失踪了,”他说,“我和周雨费了很多力气找她,可是越找越没有头绪:没有自杀动机,没有潜在的仇人,没有勒索电话,连监控都找不到她的行踪,她就像是在回家路上自己消失了。我也想过她可能是遇到了人口拐卖,但……情况很不像,她是在市中心消失的,不可能一点犯人的线索都没留下。而且你也应该对她的性格有印象,她可不是会被花言巧语或几滴眼泪骗进小巷里的人。”
“我记得你之前说她……”
“她死了。是的。但当时我们还不知道。当时我们……心里还有指望。可后来我也碰到了一桩怪事。我遇到了一个怪人。他有些,我们概括点说,他有很多超能力,虽然他长得和我们挺像,但你一眼就能知道他不是普通人。”
石颀脸上的防备已经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专注与疑惑。她正慢慢把他的话听进去,但还没那么相信。罗彬瀚犹豫了一下,决定先不详细描述荆璜的具体情况,以免彻底失去石颀的信赖。荆璜毕竟不像他们印象里的外星人,他很难在没有实证的前提下让石颀相信李理和荆璜能同时存在。
“他是从我们这个世界外的地方来的。”他含糊其辞地说,“来消灭自己的一个敌人,也是从外头来的。后来他把自己的事情办完了,就走了。”
“走了?”
“对。回天外。”
石颀朝窗外看了一眼,像在思考究竟多远的地方是他嘴里的“天外”。罗彬瀚只好说:“我也不清楚他去了哪儿,反正就是在宇宙的某个地方。因为收留过那家伙一段时间,我家里就留下了这些古怪东西。其实总共也没几样,你刚好把最危险的给找出来了。”
“那些发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他们的化学武器吗?”
“不,只是糖果。”
石颀直盯着他瞧。罗彬瀚知道自己不能改口,否则只会叫她更不信任他。“那只是他们的糖果。”他重复道,“否则我不会把它随便丢在柜子里的……是真的,石颀,我见过他们把这种糖果随口往嘴里塞,什么事情都没有。可我忘了他们和我们之间的生理差别很大,就像我们和狗一样。”
“周妤呢?她的失踪和这件事有什么关系?”
“她也是被一个天外来的人杀死了。不是曾经住在我家里那个,而是他的对头。她失踪那天晚上撞见了那个天外来客,可能还对他起了什么疑心,结果就被他杀了灭口。我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她的死讯也是别人告诉我的。不管怎么样,已经有人替她报仇了。”
石颀听见谋杀的反应并不激烈,只是稍微睁大了眼睛,然后茫然地嘘了口气。
“周雨……知道这件事吗?”
“他知道。如果你怀疑的话我也可以帮你联系他,让他跟你把周妤的事对一遍。你知道的,他不会拿周妤的事跟别人胡说八道。”
石颀默默把手叠在膝头,脸上的表情看不出喜怒。她对这番话究竟接受多少?罗彬瀚其实一点把握都没有。他还从来没有把这些秘密分享给另一个人过,除了周雨,可周雨搞不好知道得比他还多呢。
良久以后,她把手从膝头抬了起来,似乎想擦一擦脸上的痕迹,注意到罗彬瀚的视线时却又放了回去。“你今天受的伤又是怎么回事?”她问,“上次你来医院时样子就不对劲。那个在你家的……人,那个人不是离开了吗?害死周妤的人也死了?你最近遇到了什么?”
罗彬瀚考虑了一会儿。石颀的态度既严肃又奇特,提问的思路也很清楚,这就意味着他回答时也得更谨慎。“有些东西回我们这儿来了。”他斟酌着说,“某个和杀死周妤的凶手有关的东西,一个多月前它缠上了我。这东西很危险,而且我担心它会波及到我身边的人,所以我得去准备个计划摆脱它。昨天我才刚刚搞定……差不多是搞定了。”
“你让我关掉手机也是因为这个东西?可你说你已经解决了。”
罗彬瀚稍一犹豫,决定不把李理的事说出来。李理的来历太复杂了,跟他前面的故事不大对得上,也没法用简单几句话说明白。而且一旦他要解释自己为何突然防范起李理,那也难免牵扯出之前李理是如何监视所有人的。这两个问题都会动摇石颀对他摇摇欲坠的信任,眼下他可不想赌这个。
“我只是想以防万一。”他很快就张口回答,把刚才的停顿装成是斟酌用词,“我担心那个危险的东西还没彻底消失。它有很多奇怪的能力,没准还有我不知道的本事。毕竟它都能跨越宇宙跑到我们这儿来,万一它还能监视网络……我一直担心它会注意到我们的关系,所以上个月我也没怎么联系你。”
“你想让我去欧洲也和这个有关吗?”
“是。我觉得如果我们离开这里去个陌生地方,情况可能会稍微安全些。而且说实话,现在我对老家也没那么眷恋了……我说不上来在这里是好的回忆多还是坏的回忆多。”
石颀又望向自己膝头,神情犹如一位审查难案的法官。罗彬瀚小心觑探着她的反应,估量自己今天到底是个什么下场。最差的结果是他必须要接受药检和精神鉴定,而最好的结果……他自己都不知道。石颀能接受这样的一番说辞吗?她可不像要慈悲为怀的架势。“糖果。”她突然说。
“什么?”
“你说的那些外星人,来到我们这里是为了做什么?只是为了侦察吗?还是为了资源?”
“我不知道。”罗彬瀚说,“它们好像是有个大计划,又好像只是单纯在发神经。”
“这么说,它们很危险?可你还曾经收留过一个。”
“收留一个倒没什么,它们的危险不体现在杀人抢地上。”
“那你说的大计划是?”
罗彬瀚想了想,觉得许愿机也和荆璜的身世一样,是个不宜放在眼下细说的概念。于是他模糊地解释道:“它们要改写整个系统……我们在它们眼中大约只是蚂蚁,正常来说妨碍不到它们什么。可它们现在想的是干预一整个生态系统;是想把所有的蚂蚁、苍蝇、蜜蜂都变成人,或者干脆把它们都消灭掉,让整个生态系统都变得简单可控——我知道,按我们的经验来说这根本玩不转。如果昆虫全灭绝了,我们这颗星球的生态也就完了,反正我们是完了。可是它们……它们跟我们的生活不一样。你想,古人也会觉得没了蜡烛和油灯是不行的,可我们现在已经很少用了,连停电的时候都不是非用不可。也许对它们来说,一个没有昆虫的生态系统也能转得动。它们并不想先消灭我们,只是想征服这整个系统,而我们这里有点东西碰巧能用得上——似乎它们觉得我们这颗星球上藏着某种特效杀虫剂,能一次性灭绝昆虫的那种。一方想要找出来,另一方不希望找出来。”
石颀怔怔地听着,过了一会儿问:“如果找出来了会怎么样呢?我们都会死吗?”
“我真的不知道。”罗彬瀚说。他想起上午时周雨曾用一句简单的话向他宣布梦境之主不会再醒来。那语气对周雨来说倒是非常笃定,大约他确实是有把握的。“我也没见过那瓶特效杀虫剂,只是听别人说它很厉害。可是如果它真的那么厉害,我看昆虫早就该灭绝了。反正,在我看来,这不是我们能操心的事。”
对于他讲的这一桩天外奇闻,石颀的反应还是老样子,好像是很认真地听了,可又没特别放在心上。她突然问:“那些会动的糖是那个人留给你的?”
罗彬瀚不大明白她的话题怎么突然转到了这里。他迟疑了一会儿说:“是我留下来做纪念的。”
“它们不是来这里完成工作的吗?为什么随身还带糖果呢?”
“上战场的人也会带巧克力和糖果啊。”
“我知道。但是……没有办法把那些糖和你说的事联系起来。握着它们的时候感觉很亲切,就像是小时候看的卡通片里会有的东西。”
“石颀,”罗彬瀚警告道,“你不会是对那些糖上瘾了吧?”
“不是的。只是我不知道要怎么说那种感觉。我觉得那时自己好像一下变成了孩子。”
“我不确定它在你身上是什么效果。”罗彬瀚小心地说,“正常情况下,那东西是不会制造幻觉和幻听的,它只是让人变得比较……放松,失去自控力,变得非常情绪化,有点像是喝酒。”
“这么说,也有人吃了以后会变得攻击性很强吗?”
“不,应该不会。它们设计这东西的时候就考虑过了。这东西吃了以后会降低你的行动欲望,你会觉得坐着唱唱歌说说话更开心,要拿来打架就不够了。它只会害你软手软脚,稀里糊涂地挨打。”
“你吃过它吗?”
罗彬瀚沉默了,他又得在撒谎和暴露更多秘密之间做选择。“我吃过,”他承认道,“反应没有你那么强烈。这东西是因人而异,而且我……我的体质受了点那些人的影响。”
“只有体质吗?”
罗彬瀚有点诧异地偷瞥了她一眼。“石颀,”他声明道,“我不是负责潜伏在本地给它们带路的,也不存在归化或者投降这回事。它们不是来征服或统治这里的,就算是,它们也用不着我,直接去把地里的粮食都收了还快些呢。”
石颀终于又短促地微笑了一下,仿佛觉得他的说法有些滑稽。“我不是这个意思。”
“那是什么?”
“你很像我父亲。”
“石颀,这话可就不好笑了。”
“你先听我说吧。”
罗彬瀚本想再做个鬼脸缓和缓和气氛,可有种异样的感觉使他不敢妄动。石颀已经不像是在生气,可也没有在玩笑,而是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小时候,我总觉得自己跟父亲要更亲近。虽然他工作很忙,在家时还是会陪我玩闹,陪我看卡通和连环画。到了初中时我甚至会觉得他很幼稚,因为即便我扮成熟地说想看新闻,他也会故意装傻调到卡通频道,任母亲怎么抱怨也不听。他也很喜欢读,还会把书瞒着妈妈借给我看,跟我谈论里面的情节……所以,那时我觉得他是全世界最理解我的人,比总是操心弟弟的母亲还要在乎我,愿意为我做任何事。但是,有一天晚上他回来时喝醉了,把手机掉到沙发下面。那时手机还不是智能的,我只是想翻开盖子看看有没有坏,结果就看见一条短信刚发进来。虽然当时我并不能读懂,却觉得发件人的用词非常奇怪,仿佛是在向我父亲哀求什么。第二天早上,我问父亲是怎么回事,他说那是个骚扰电话,是想要向他讹钱——那时他的表情和语气变得非常陌生,那么厌烦,那么冷淡,比起总是忧愁抱怨的母亲可怕得多。我从来都没想到他可以用那样的声音说话。可后来我才知道,其实那天晚上发短信的人是举报者的家人,想让他放过自己的子女,想让他不要再继续报复。”
她说到这里时罗彬瀚已经有点坐立难安。“石颀……”他低声说,“我不是……”
石颀脸上依然挂着沉浸往事的奇特微笑。“我不是说你也做了那样的事。只是……这难道不是很不可思议吗?满怀慈爱的父亲,原来也是个又残忍又贪婪的人,就像我刚从糖果店里走出来,就看到街上全是饿死的尸体……卡通片里绝不会有孩子被坏蛋杀死的镜头,恐怖片里也不会出现童话书中的仙女,可是这个世界竟然容许这样两种景象同时存在,我一直都觉得很奇怪……”
“石颀!”罗彬瀚急促地说,“你得先好好休息一会儿。那糖对你还有影响——”
“我没有事。”石颀说,“我只是在想……这是因为我们活在现实里。童话也好,恐怖片也好,给我们看到的都只是现实的一面而已。你知道我父亲为什么愿意陪我看卡通片吗?”
“干坏事的人也是有感情的,石颀。因为你是他的女儿,就是这样——我不是说这有什么值得赞美的,他只是在这点上还过得去。”
石颀突然笑了起来。“这是真的。”她说,“可是长大以后我才突然意识到,他从来也没问过我的学习或爱好,只是很愿意陪我玩而已——其实,原因很简单,因为他自己也喜欢看卡通,也喜欢读,但他单独干这些会被我妈妈抱怨,所以就说是陪我做的。我每次想起他就会觉得很奇怪……他看到动画片里的主角打败反派,或者里的侠客杀死恶官时,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什么他可以一边对这些情节看得津津有味,一边却把举报他的人弄得家破人亡?我一直在想这个问题,后来我真的去问他了,在探监的时候,他竟然对我说那时他压力太大了……因为现实生活的压力很大,所以不愿意接触太现实的事物,只想看美好轻松的东西……”
罗彬瀚面色惨然地望着她。石颀的目光从所未有的明亮,也从所未有的清醒,于是他知道她现在并不是受糖果影响。
“我们刚碰面的时候,”她说,“我直接把家里的事全告诉了你,因为我不希望你有被骗的感觉,不要等后面有了感情又反悔,觉得我一开始就只是想找个有钱的依靠。可是你好像真的一点也不在乎,甚至还很积极……我简直都觉得不可思议。难道你从前也曾对我有好感吗?可你读书时明明并没怎么注意到我。或者只是因为那短短的几面?可你也说过你并不相信一见钟情……我现在终于想明白了。其实是我错了,我不应该在你表态前就跟你说我的事。因为,你那时的反应恰恰就是因为这个故事。”
罗彬瀚只是摇头。“你想得太多了。”他说,“石颀,不是这样……”
“我父亲喜欢的是卡通片,”石颀柔声说,“而你喜欢的是英雄故事。你一听到我是怎样落难,又怎样自己爬起来,就感动得想要帮助我,想要扮演救急解难的英雄,或者是那个被英雄感化的角色。当时你好像一点都不担心会被我拖累,或者将来子女会受什么影响,我以为只是因为你不愿意表露担心,或者真的爱我爱得发疯……其实,是因为你的心根本不在这世上。你从来没有真正地活在现实里,只是站在边上看着。以前当我有这样的念头时,我会跟自己说这是在胡思乱想。你的家世我也知道,可能是会让你有些怪癖,可你也是个有血有肉的活人,总不会为了追求浪漫就什么都不考虑。有什么东西能把你变成一个两脚不沾地的人?变得一点也不在乎现实?现在我知道了答案。你确实会这样做,会为了一个感人的故事选择我,因为你已经见过了天外的事物,所以现实对你来说只是需要逃避的东西,你巴不得用自我牺牲证明自己是个脱离世俗的人。”
罗彬瀚久久无言。他茫然地想着原来石颀是这样看待他。这看法究竟是对是错?他自己也不知道。此时此刻他什么都想不出来,只是绝望于她的判断。他已预感到她接下来会说些什么。
石颀慢慢从椅子上站起来。“我相信你今天说的话。”她说,“那些关于外星人的事,我觉得那是真的。可是……我们都需要冷静地想一想,不止是你今天说的秘密,还有我们之间的关系。”
罗彬瀚勉强镇静下来。他知道自己现在绝不能再说错一句了。
“石颀,”他寻觅着可能的正确答案,“我们刚重逢时我的心态不好,这是真的,当时我有点不适应回归平常的感觉,可那也只是一时应激而已。你不能因为开头不好就把我们后面的交往全否定。我不在乎你家的事,那只是因为我觉得它可以解决。你自己就已经解决得很好了。”
“我要的不是同情。”石颀自顾自地说,“也不是像角色那样的欣赏。小时候我是很高兴父亲陪我看卡通片——可我不能和一个只是单纯爱看卡通片,又愿意顺道表演痴情的人在一起。你能够明白吗?”
“我明白。真的明白。”罗彬瀚说,“别在今天就下最终决定,好吗?让我们都花时间想一想。”
石颀微笑着点点头,眼睛里闪烁着泪光。“我要先走了。”
“好,回头联系——你最好先去医院做个体检,看看有没有隐患。”
石颀真正离开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察觉,只是失魂落魄地站起来收拾残局,先去卧室把弯刀藏回挂袋里,又把厨房里的灶火关了。他检查了锅内的情形,满锅的水差点就烧干了,呈现出烂糊果肉般粘稠的紫红色。他把锅内的残渣全洗掉,然后连着枕套和锅一起丢去了楼下的垃圾站,再回到家里坐着发呆。不知过了多久,俞晓绒突然抱着菲娜出现在他眼前。
“你怎么这么早回来了?”俞晓绒扬着眉毛问,“而且家门就这么敞着?”
罗彬瀚抬头看了她一眼,没有心情问她究竟去了哪儿。俞晓绒的脸色立刻变了。“你的表情好像刚出去杀过人似的。”她说着,像嗅探气味的猎狗一般四处检查,不出几秒就在家中搜出一顶遗落的贝雷帽来。
“你带女朋友来过了?”她问道,“她人呢?”
罗彬瀚仍然没说话,只是冲她干笑了一下。俞晓绒本来有点得意的神情淡去了,把手里高举的帽子放下来。“该不会,”她说,“她跟你分手了?”
“还没到那个阶段,”罗彬瀚说,“算是在冷静期吧。”
“原因是什么?”
罗彬瀚心灰意冷地摇摇头。“那不重要。”他自嘲地笑说,“今天真是见鬼了。朋友惹我生气,我惹女朋友生气……看来我突然成了所有人都不欢迎的角色。”
俞晓绒静静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走过来挨着他坐下,把脑袋靠在他肩膀上,又伸手轻轻拍打他的后背。
“你现在想吃点什么吗?”她说,“明天别去上班了。我们叫个外卖一起看电影吧。”
824 为星辰击坠(中)
这天晚上他们真的看了电影,连看了三四部,都是些傻气的恐怖片和悬疑片,假得都能把人逗笑。俞晓绒一连喝掉三大罐冰啤酒,还不知什么时候学会了啃鸡架子。中途她很不体面地对着满屏幕的尸体和血浆指指点点,要跟罗彬瀚打赌接下来哪个镜头会死人。罗彬瀚威胁会把她又喝又赌的劣迹报告给家长,她就隔着桌子蹬他。
他们谁都没有问太敏感的问题,至少没有去深究。俞晓绒问他的伤是怎么搞的,罗彬瀚只说是出差路上的事故;罗彬瀚也问她怎么会突然抱着菲娜出门,她说只是想带菲娜出去转转。
“你有小秘密了呀。”罗彬瀚说。可这时电影已经开始了,他也想让这一天最后的几个小时消停过去。于是他改口问她把卧室里的药盒放哪儿去了。
俞晓绒想了会儿说:“在我的房间。衣柜底下的抽屉里。”
“你拿这个做什么?”
“我上星期有点感冒,找药的时候顺手放的。”
“你感冒了?”
俞晓绒不耐烦地点点头,叫他别耽误电影开始。罗彬瀚也就把事情丢开了。药盒失踪并非下午那件事的主因,他自己才是。不过今夜他不想把时间徒耗在悔恨中,因为这段时间以来他几乎没怎么陪俞晓绒。她不可能长久待在这里,终究要回到她自己的故乡去。再然后呢?她很快会长大的,从她父母的家庭里独立出去,拥有她自己的生活。如今夜这样相聚的光阴终将难以寻觅。
他们一直闹到了凌晨三点多。最后俞晓绒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伴着电影主角们的声声惨叫安详睡去。罗彬瀚叫了她几次没醒,便先蘸着甜辣酱汁给她抹了个花猫脸,这才关掉电视,悄悄走进自己的房间里收拾东西。
石颀的事是个教训。他重新检查了私人物品,把当初所有从寂静号上带来的东西都过了一遍。衣物没有问题,而大部分纪念品他都没从船上拿走,譬如那只爱胡说八道的鸽子标本、宓谷拉留给他的永生花、蓝鹊送他的那盆回音花(很可怕,直到他到离开前仍不知该如何叫它静音),莫莫罗给他织的一堆毛线玩偶(更可怕,里头有长颈鹿和阿萨巴姆)、荆璜丢给他的那本厚厚的许愿机入门教材……这些东西都很占地方,不好藏匿,也不像他该摆在家里的。可如今想来他当时的决定太草率了,到几十年后他绝对会开始想念这些东西,恨自己当初为什么不全搬进某个仓库里。
或者他就应该什么都不拿。从那些要命的糖果到雅莱丽伽给他的弯刀,甚至是菲娜、米菲和李理,他全都应该留在寂静号上,这才是明智果断之人的做法。他根本就不需要什么防身的武器,因为法克和荆璜都觉得他在这里很安全——现在他有点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不是他们这个乡下地方突然变得有多隐蔽,只不过这里有周雨,有高深莫测的帕阇弥耶与他的神秘组织。虽然周雨并不是他的二十四小时贴身保镖,周温行也早有一万个机会可以直接把他的脑袋揪下来,可好像没有人真的把这当一回事,连他自己也没当回事……
他感觉自己有点醉了,想法也着实是乱七八糟,于是晃晃脑袋,靠着床柱歇了一会儿,顺手抓起他刚找出来的两样特殊物品:一块淡红色镶彩石的圆形小镜片,还有一个太阳形状的金质怀表。
刚回到老家时,他把它们丢到了床底某个装零碎杂物的盒子里,和多余的数据线、一堆旧游戏卡带与光碟,以及远方亲戚的小孩们送他的各种古怪玩意搁在一处。他这么干是因为这两样东西似乎没什么危害,体积又小,长得也和玩具差不多,和马尔科姆送他的那堆手工纪念品浑然一体。不过今天以后他不会再如此轻慢了。这些东西还是得谨慎保存。
小镜片在灯光下似乎比昔年黯淡许多。罗彬瀚想拿到眼前看一看,可突然又没有了勇气。他还记得当初第一次用它的经验,莫莫罗告诉他这是七色书千里镜,可以查看各种物品的百科信息;同样在那个港口,他还知道了简易四象仪的用法。可笑的是这两样理应实用的新手装备完全是被浪费了,他在寂静号上根本没怎么好好地使用过。大多数时间莫莫罗就是他的活百科,而他通常也不是很想知道眼前的地方和自己的老家有多大不同。
如今这两样东西也没用处了。他不太想知道天外的人是如何给他老家的生物做编号和说明的,可以想见这地方所有东西大约都是“危害极低”,除了周雨和李理。于是他把小镜片放下,又打开四象仪的表盖看了看,此时四个表盘上的数字全是零。他正身处自己的故乡,历史、生物、宙象和超凡四个指标都没有丝毫偏差。这个小仪器今后也没有用了。他把它也塞进口袋,想着明天带去周雨那里暂存——或者他最终会改变主意,把它们留下做纪念。留这两样东西总不会像违禁糖果一样惹祸吧?他甚至没把那个胡椒瓶手枪形状的空间存储器从船上带走,就因为那东西的造型太容易招小孩喜欢了。俞晓绒要是见猎心喜玩上一玩,很难说会不会把什么东西倒出来。
杂物盘点结束以后,他终于安心地倒在床上睡着了。本来他预期这也会是噩梦不断的一觉,结果情况反倒还好。他醒来时都快中午十一点了,还是被菲娜用尾巴拍醒的。他睁开眼纳闷地瞧着它:“你想要什么?”
菲娜爬到门口催他起来,等他出去后又到冰箱前等着——真不知道俞晓绒这段时间都教了它什么。罗彬瀚终于搞懂它是饿了,于是打开冷冻层,见俞晓绒早就把生肉按分量切好分装了。他拿出一份放到热水里化冻,然后才注意到冰箱门上贴着便签,写的是种特别生疏,像简笔画般硬描出来的中文字:出门逛街,晚上回家。
他去玄关看过鞋柜,果然发现俞晓绒又出去了。这丫头有点形迹可疑,不过今天暂时没工夫管了。他用一个装领带扣的小木盒子装好四象仪、千里镜和那四颗剩下的糖果,连同武器挂袋和带卡片的黑匣子一起装进背包里。把这所有外来物都打包好以后,他又瞄了眼埋头用餐的菲娜,决定还是叫它在家里待着。出门前他也拿起笔,在俞晓绒的便签上添了一行字:出门见朋友,晚归。
今天他打算开车去洞云路206号。鉴于李理已经出逃了一整天,她肯定早就和周雨沟通了情况,还串好了供,他现在早去晚去都没什么区别。于是他并不急着往工业园的方向走,而是掉头往反方向开,先晾一晾这两个人,随他们鬼鬼祟祟地商量去吧。
他当然也不准备去公司,而是去了花鸟市场。自从跟石颀约会以后,他就没再往这里来过了。今天是个工作日,他不指望能在这附近看到她,只不过是一时起兴想来走走。眼下的天气就很适合在外头闲逛:基本是晴天,但漫空都是随风缓游的薄云,因此日头不是很毒。阵阵大风吹得花鸟市场那座冰蓝色的塑料顶棚震颤不已,不知从何处啪嗒啪嗒地响个不停,仿佛有一群隐形鸟正绕着顶棚盘旋。
罗彬瀚沿着各色摊位慢慢往前走。他经过当初买鱼的店,还有附近的水生植物店。那面挂着各种玻璃瓶水草的墙架如今已稀疏起来,反倒是各色多肉和菊科植物变得随目可见。看来一切都在自顾自地起变化,并不因为他忙着自己的事就暂停发展,老老实实地定在原地等他。
他漫步穿越了整个市场,又回到当初和石颀叙旧的那间茶室前头。他没推门进去,仍然站在外头琢磨石颀。那时他在这里碰到石颀,她说她在相亲,虽然地点并不在茶室,而在附近的餐厅里。附近有许多餐厅都和相亲群有合作,估计常常在那些店里办联谊活动。那些餐厅他从来没和石颀去过,不过更早以前倒是和俞晓绒误入过其中一间。说实话,他觉得真正的情侣去那种地方反倒怪别扭的,因为那儿的氛围太刻意了。
石颀在相亲时到时是怎么想的呢?他不知道,其实他一直怀疑石颀是否真的去过相亲会。很可能她一次也没去,不过就是演给家里人看看,所以他们才能屡屡在花鸟市场里撞见。当时她正处困顿,忙着想工作和治病的事,怎么有耐性在一家情致绵绵的主题餐厅里跟一个陌生人从头开始认识。你有什么爱好?你在哪里毕业?你家里的情况?最后一个问题尤为致命。那时她就不得不想,这一切真是在浪费时间。
当然,她可以先不说。可以先“装一装”,成年人都少不了“装一装”的时候。但这就是问题所在:因为石颀是个极其较真的人,他甚至都敢说她是个偏执的人。她不能接受的正是一件事开始时的动机不够纯粹,不管那是拯救落难公主的英雄情节,还是绝症母亲拿临终意愿来推动的婚姻。
当他们初次见面时,她对他到底是怎么看的呢?不管早年的朦胧情感淡化了多少,他觉得石颀毕竟还是比较喜欢他的。但她在某些瞬间也可能动过不大纯粹的念头:这确实会是条两全其美的路,既可以顺应母亲免背不孝,又能找个自己还算喜欢的对象。这难道不正是天意成全吗?可是,现在他确实领悟出来了。他曾觉得石颀有点像俞庆殊,实则不过是隔雾看花。他老妈在必要时可以很有策略,而石颀却不容许别人做虚假的表演,甚至都不容许她自己做虚假的表演。并不是所有人都受得了她这样对待……但她也不会对所有人都这样严苛。
他沿着马路继续往前走,想去寻找当初他和俞晓绒误入的那家咖啡店。他已经不记得店名了,而且直到现在都还关着手机。他主要是不想听李理劝说他去修复关系,虽然她肯定会把话术用得比之前更漂亮,但他必须完全独立地审视这件事。今天结束以前,他要细细地把这件事梳理清楚,这不止关乎一段恋情,而是今后他到底打算过什么样的生活。他要先确定自己的立场,然后才能决定该怎么面对周雨和李理,该对洞云路206号那堆无穷无尽的秘密涉入到什么程度。
咖啡店应该并不难找,因为它离花鸟市场也很近,并且窗外能看见一个带花坛的小型露天广场。罗彬瀚沿着附近的街道走了大概十分钟,果然望见了印象中的小广场。他沿着草坪间的细路走进广场内,看见方砖地面的中央有个三米见方的喷泉池,池中漂浮着几片睡莲叶,还立着一个笨头笨脑的乌龟雕像。他不觉走过去细看,发现乌龟雕像左脚下还踩着块题字漆红的石头,写着“许愿池”。
罗彬瀚探头往池子里瞧。池底淤泥多积,只有大概七八枚硬币半露在泥中,似乎很有些年头了。他不禁冲着乌龟雕像摇摇头。这得怪你,他心里对乌龟说,会走到这地方许愿的人多半只有情侣,而你却蹲在这里败别人的兴。
乌龟依然垮着张苦脸守在原地。这会儿太阳突然从云里出来了,罗彬瀚扶了扶脸上的墨镜,坐到池边稍作休息,又继续想他自己的问题。
昨天的事是一场灾难。从短期来说是这样。石颀对他说的那番话不无道理,而且非常尖锐。他还从没见过她这么激烈的一面,因此也有点惊诧过度,毫无应变之力。但经过了一夜休息,现在他的精神已从过度消耗的怠倦里恢复过来,她的话音也不再令他如坐针毡。如果冷静地想一想,石颀只是用她自己的方式陈述了事实:第一,他回来后始终有点心不在焉,没把精神放到眼前的生活上;第二,至少在当初表白的一刻,他并不是真的很爱——或者该说很强烈地爱慕她,那只能算是种混杂了欣赏和同情的喜欢,因此才不愿意叫她失望。
这两点都是事实,她说得一点不错。可对于事实怎么解读就是另一回事了。石颀觉得他完全是在逃避,是向往神话而不得,并且永远都会沉浸在搭救落难公主的浪漫情节里,这部分却只是她自己的解读,而且是她在极度惊吓和激动之后作出的判断。在那种情况下,把一切往最糟糕的方向想完全是情有可原的。
但是,那也不代表这就是她的盖棺定论。人只是一种由环境塑造的动物——至少这颗星球上的人都还是,那就意味着他们并不存在什么与生俱来、不可变更的本性。如果真有什么东西能算作人的“本性”,那不过就是由一个又一个选择积累而成的因果。是去还是留?是原则还是利益?仅此而已。他们各自开始的动机也许不够纯粹,可世上本来就有许多事的开头是巧合使然。有些父母并非因为想要孩子而生育,结果有孩子以后也仍然成为了好父母;有些人在选择职业时纯粹是随波逐流,到最后竟然也能当作事业去献身……当然,完全相反的例子也比比皆是。因为,人不能改变一件已经发生的事,他只能基于当前的情况不断地作出选择。
他试着去理解昨天那一刻的石颀:她当然很愤怒——差点就被来历不明的怪异糖果害死了,还有震惊——他初次看见外星人时难道脑袋就清醒吗?但最重要的是恐惧,因为她甚至把他比作自己那个坐牢的父亲。这就是她的心结,她最害怕会重蹈的覆辙,让她把一切事情都往最糟糕的方向想。但她的恐惧也是有道理的,因为他这阵子实在太飘忽了,全是周温行那个畜生害的。
在石颀眼中事情会变成什么样呢?如果她昨天不揭破一切,他就会继续假装很喜欢她,不辞辛劳为她排忧解难。或许有一天他们会结婚,甚至会有后代,但人不可能虚情假意地表演一辈子,早晚都要暴露出真正的自我。于是总有一天,当他们的生活变得平淡无聊,连一丝奇迹或浪漫的影子都看不见的时候,他就不会再继续演下去了。他又会去寻找新的刺激,放她独自面对生活,或者更糟糕——他会后悔当初选择了过平凡的生活,终日想念天外那个离奇、疯狂、毫无边界的国度,然后他就会把一切怪在她头上:这都是为了救你啊,是为了你的幸福我才牺牲了自己本应万分精彩的人生。那时她又该怎么办?
只有一个办法能消除她的恐惧。他必须作出选择,并且可能要花数年乃至是十数年来证明这个选择,证明她昨天的说法是错的。诚然,表白的那一刻他没有那么喜欢她,可人的感情也是由不断的选择积累的,并且也不存在什么唯一性,不是说他同情她、欣赏她,被她的故事吸引,与此同时就不可能存在爱情。事实刚好相反,前一种情感会随着相处时间而转变成后者。
这个选择要求他作出取舍。非常明确的取舍。如果数年之后的某一天寂静号突然从天而降,想带着他再去星海中遨游一圈,他就要毫不犹豫地拒绝,并且必须是完全自愿地拒绝,绝不能首鼠两端。他既不能一遇到妖魔鬼怪就嚷嚷着自己只想过平凡的生活,根本不是自愿来冒险;也不能在柴米油盐的日子里嫌弃生活不够精彩,恨不得能在凡人堆里做神仙。
他要告诉石颀他自己的心事,正因人没有什么本性,所以人可以成长。他并不需要靠她来满足自己做英雄的欲望,因为他也有一个自己的故事。他自己也有一对婚姻失败的父母,亲眼见证过被浪漫故事和生死激情凑在一起的男女是如何被时间和生活腐蚀的。他不会在晚年时突然觉得自己了不起到需要几个服帖温存的崇拜者,不会把生活的枯燥和身躯的衰老怪在她身上。因为正像她不愿意重蹈母亲的覆辙,他也必须要证明自我选择比所谓的因缘更重要。他要跨越那个人们觉得他最像的人。因为那个人完全沉迷于粉饰自我,塑造出来的却是一个最庸俗最虚伪的神,所以他绝不会犯同样的错误。从今以后,他要真诚地、严肃地生活,而不是什么无聊乏味的生活。
有两个人走到了水池边,将他从思绪中惊醒。他抬头看了看那两个人:是一对情侣,正冲乌龟雕像诡异地偷笑。男的作势要从兜里掏硬币,被女的拍掌打掉了。他们闷笑着走开,只剩下水面上微微荡漾的涟漪。罗彬瀚又低下头继续想。现在他终于感到心境宁和,满怀柔爱。
他得去找石颀说明情况,这是早晚的事。昨天他们并没有把话说死,而且他也不是呆子,石颀仍然非常喜欢他,肉麻点说就是很爱他。难道还需要什么证明吗?昨天他讲了那么多关于外星人和宇宙危机的事,而她刚刚死里逃生,脑袋里想到的头等问题竟然是他的感情不诚——这样的女人在恐怖片里哪能活过三集!他不能把她单独丢给李理,赛博小宣王可不会跟人讲究这一套。
总之,石颀早晚会原谅他的,至少他现在很自信。昨天的事从短期来看虽然是场灾难,可对于真正的伴侣来说,从没冲突过的相处才更危险,那只能说明他们只是一起过日子,却从没彻底坦露过彼此的价值观。假如放到几十年的时间尺度来看,昨天只不过是他们真正理解彼此的必要摩擦,甚至可以说是件好事。固然他有很大的缺点,但也不是没有优点,比如他很会解闷,再比如他戴着墨镜的倒影很帅。
可惜今天石颀看不到了。他今天将以墨镜型男之姿去找周雨清算。可是说实话,这会儿他其实也没有那么恼周雨了。因为人际交往的基本原则是相通的:一个人如果有极不寻常的优点,那就难免也会有最为罕见的缺陷。既然他认为石颀可以因为他的优点而原谅他的缺陷,那么他也就理应原谅周雨的过失。而且他也不能真的把赤拉滨的事全丢给周雨去解决,因为这整件事实在有太多难以解释的奇怪之处,他还是得帮周雨盯着点。要等到赤拉滨束手就擒,莫莫罗也从月亮上平安归来以后,他才会正式向那个永光族告别——不好说是不是真的告别,没准莫莫罗会要求先主持他和石颀的婚礼。总的来说,故事结局也无非就是这样了……不过话说回来,那张卡片上究竟为什么会留着洞云路的地址和赤拉滨的名字呢?
罗彬瀚一边思索这个问题,一边把手伸向水中的倒影。突然有几个亮闪闪的东西从旁边飞过来,先一步撞碎了他的影子。他定睛一看,发现有三枚崭新的硬币沉落水中——竟然有人在王八池里连许三个愿望,真是嗜痂之癖——紧接着他看清了第四样东西。一颗有点眼熟的猫眼弹珠,内中花纹如金红色的火焰。
他转头往旁边看。在不远处的桂花荫下立着一个面带微笑的少年,身穿白色衬衫,背挂吉他琴盒。是周温行。
825 为星辰击坠(下)
罗彬瀚静静地坐了一会儿。他听见附近的树荫里有鸟鸣啁啾不绝,日光如熔金覆在水上翻滚,远处依稀还能听见那对情侣的笑声。今天本来可以是个很美好的日子。他叹了口气,把手伸进身后的背包里。
「你没完了是吧?」他没精打采地说,「好吧,看来还得有第三回合。」
「不意外吗?」
「是不太意外。」罗彬瀚从包里抽出挂袋,「我是听说那把刀能干掉你,也亲眼看着你烧起来,从理论上来说你是该完蛋了。可我就是觉得你没那么容易搞定。你是从灰烬里重生的?看来这刀没有他们吹得那么厉害嘛。」
「重生?不是的。那把刀上的火是可以杀死我的。」
「真有趣。」罗彬瀚说,脑袋里开始琢磨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还以为你真是杀不死的。」
「虽然是可以这样说,但这种保护是从因果层面起作用的。从作用机制上能够消灭我的事物从来就不少,只是,因为不能产生杀死我的结果,这种武器不可能有机会对我施展。如果武器使用者真的有击中我的能力,那么在这个人和我冲突以前就会遭遇意外了。」
罗彬瀚停下掏刀的动作,侧头想了一想。「那手臂不是你的。罗得当初能变成另一个人来敲门,他当然也可以模仿成你……可罗得已经死了。科莱因?」
「不是还有第三个人吗?」
「我还以为那人不重要呢。那么无聊的一个家伙,我连他的名字都忘了。」
「你忘记的人只有他吗?」
罗彬瀚皱起了眉,他非常确定从那所监狱里失踪的人只有三个。「随便你怎么说吧,」他索性把挂袋丢到一边,「你还活着,我这一个月全白干了,真是让人难过——不过这世上白干一辈子的人也有得是呢!也不差我一个。可你现在又跳出来干嘛呢?终于准备干掉我了?」
「我从来没有打算杀你。」
「啊,原来你是专门来给我打工的。」
「这是周雨和我哥哥的交换条件。只要他还在履行看守者的职责,与我哥哥有关的一切力量不能够危害你的生命。」
罗彬瀚情不自禁地翻了个白眼。也许昨天以前他还会装模作样地感动一下,但现在他只想立刻把周雨的脑袋摁进鱼缸里泡一泡,问问这白痴到底还有多少惊喜是他不知道的。谁会这样办事?像这种消息最后竟然要等到周温行来告诉他!
他尽量叫自己别冒火,因为不管怎么样,眼下这算是一桩大好消息。「这么说来,」他抱着手说,「你确实不能拿我怎么样咯?除非你去绑架我的家人,就为了折腾我玩。」
「我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问得好,我也纳闷你干嘛老纠缠我。不过都随你的便吧。昨天我刚知道了点新消息,比如说你种在月亮上的东西根本用不着我担心,再比如说原来你连周雨都打不过——嘿,我突然发现自己根本就什么都不用做啊,连加班费都用不着给你。」
「是周雨告诉你的吗?」
「是啊。怎么了?他把自己高估了?」
「那也没有。对于他来说,我和那朵花确实构不成威胁。」
罗彬瀚突然感到有点不安。这东西未免承认得太轻松了。可是他也没法就此判断什么,因为对方向来就是这么一副态度。他尽量不让自己面上露出怀疑与警惕,而是无聊地打了个呵欠。「我准备去周雨那儿走走。」他满不在乎地问,「你还打算跟着我去?我可不保证他也欢迎你啊。」
「我是来跟你告别的。」
「啊!真的?」罗彬瀚假装欣喜地说,「走就走呗,还打招呼呢?搞得我们很熟似的!」
「嗯,因为要感谢你。」
「谢我给你一份没有休息日的工作?用不着。我们当老板的天生就是这么爱做慈善。」
周温行突然抬头望向天空。罗彬瀚紧随着他的目光,意识到他是在找太阳的位置。这样一具阴气森森的行尸走肉竟能直视烈阳,或许说明许多鬼怪故事只是人们的一厢情愿。他虽然站在桂树枝叶的阴影里,星星点点的明黄光斑还是漏在他身上。太阳和白昼并不是所有死亡的敌人。
过了一会儿,周温行把目光收回来,然后说:「时间到了。」
「你得赶车去火葬场了?」
「周雨就要死了。」
罗彬瀚抬了一下眉毛。这句话并没叫他有太强烈的感觉,因为这又不是对方头回玩这种把戏。上次也是在一个喷泉旁边,这家伙向他暗示蓝鹊有生命危险。那时好歹还有几根蓝鹊的藤蔓头发作为证明呢!
「你还真是没活儿了。」他说,「认真的吗?指望用同一个招数耍我两次?」
周温行只是站在原地微笑,倒也没凭空变出一把周雨的头发来。罗彬瀚慢慢放下双手,不再抱着揶揄讥笑的态度。但他仍然不觉得这是真的。唯独不可能是周雨。
「好了,我可没兴趣再应付你。」他用赶苍蝇般的语气说,「你要是说别人的名字我还真得担心一会儿,毕竟她们今天都不在我眼前。可是我昨天就见过周雨,他还活蹦乱跳的呢!怎么?你给他上班的地方投了定时炸弹?还是你突然又长新本事了?」
「为什么总觉得是我做的呢?最想要杀周雨的人从来都不是我啊。」
「啊对了,我差点忘了你还有个叫赤拉滨的同伙。」
「那个人不是我的同伙,只是被他自己的组织派遣过来的观察员,主动找到我想要收集资料。虽然我没有细问,大概他也不是什么战斗人员,只是个痴迷于原种研究的学者而已。」
罗彬瀚越听越糊涂了。他满头雾水地望着对方。「是你在那张卡片上写了他的名字,你还同时写了洞云路206号的
「不这样的话,你很难及时把东西交给周雨吧。」
「什么?」
周温行又一次抬头往天上看。这次罗彬瀚不知道他在看什么,那里似乎只有一片无尽的虚空。他望着虚空说:「要杀周雨的人是冯刍星。」
罗彬瀚张着嘴呆坐了片刻,然后莫名其妙地问:「谁他妈是冯刍星?」
周温行笑了。这简直是罗彬瀚头一回见他这么开心,活像个刚观赏了戏剧精华片段的观众。「你自己不是也提起过他吗?」他轻快地问,「难道说,你从来就没有想过小刍的全名是什么?」
罗彬瀚从池边站了起来,起身时又忘了自己左膝盖的毛病,差点一晃身倒进池子里。他及时稳住自己,心里想着这仍然只是条稍作翻新的老套诡计,是给旧酒换的新瓶子。不,当初周温行根本就没沾到蓝鹊的边,更不可能对付得了早有防备的周雨。虽说他压根不知道周雨的本事是什么,可所有人不都挺把他当回事的吗?那肯定说明周雨是有两把刷子的。周雨连周温行都对付得了,那么冯刍星——小刍又算得了什么?而且小刍根本就不可能认识周雨。这个只在蔡绩口中提起过的小孩是在他遇到荆璜以前就失踪的,此后就再也没有找到过了。即便那个失踪的小鬼还活着,还在这颗星球的某个角落,也没有理由去杀周雨……
他顿住了思绪,收敛起脸上可能透露的声色,因为周温行正带着了然于心的微笑注目于他。
「真的没有理由吗?复仇,不管对好人还是坏人,对伟人还是庸人……对任何人都是理所当然的吧?」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罗彬瀚用手拎起挂袋和背包,「听好,我现在根本不关心你在耍什么阴谋诡计。随你
胡编乱造去吧,我只管去洞云路那里看一眼就行了。」
他作势就要离开,周温行并没有追上来,而是站在原地说:「你还是不要去那里比较好。」
「怎么,害怕被拆穿了?」
「周雨并不在那里。如果你先去那里的话,应该就赶不及见他最后一面了。」
「好吧,你确实搞得我有点冒火了。」罗彬瀚忍无可忍地笑了。他松开随身的装备,举起双手表示投降:「不过别以为是你骗过我了,我知道你是在耍花招,可反正我也闲着。来吧,你说说看他去了哪里?」
「去了你告诉他的那个地方。」
「别说鬼话了。我没叫他去任何地方。」
「那些歌词,不是你亲手给他看的吗?」
起初罗彬瀚不明白他在指什么,但很快他就意识到答案不可能是别的。昨天他只给了周雨一样东西,而那本笔记上只有一页的内容可能称得上是「歌词」。
「啊,」他说,「那首最前头的怪诗。我不知道你还喜欢写这个呢。」
「嗯,那是专门写给周雨看的。写在祭灵仪式的前面,比较有悼歌的感觉吧?虽然周雨可能还是会觉得有些奇怪,但他应该也读过一些白河留下的文书。写在仪式前面的引词,大概已经能看得习惯了。」
罗彬瀚瞪视着对方。前所未有的不安逐渐升起,他突然意识到周温行这番话究竟意味着什么。如果匣子里的笔记本从一开始就计划要给周雨看,那它就只会是个事先准备好的陷阱。
「那诗没有藏头。」他回忆着说,「怎么?你和周雨还商量了一套文字密码?」
「不需要密码,我想告诉他的所有事都直接写在那些歌词的字面上了。当然,你这样不知内情的人读来是无法理解的。但以周雨的情况,看第一遍的时候大概就能反应过来吧。所以,从昨天起他就应该已经出发去湿地了。」
梨海市周边只有一个地方能被叫得上是「湿地」,连多问一句确认也不需要。「他去那儿做什么?」
「你知道对于白河的女巫来说,最禁忌的事情是什么吗?」
罗彬瀚死盯着他。这东西突然岔开话题的时候总是显得比平时更令他厌恶,因为后面跟着的从来不是什么好话。
「没有被彻底摧毁的遗体,即便只是遗体的一部分,也不可以落入非信任者的手中。因为白河是生死轮转、五类变幻之地。活着的生命会因为微小的偶然而轻易转变形态,死者的残骸也很容易被用于呼唤亡灵,或者直接被赋予独立的生命。那样一来,曾经和残骸关联的灵魂即便可以抗拒召唤,也会不断地想起死亡时的痛苦。横死之人对此的感受大概会更痛苦吧?所以,在你离开以后的这段时间,周雨应该一直都在寻找最后的部分——就和那尊女神像一样,被斩去的是……」
「够了。」罗彬瀚说。
「完全不想知道细节吗?」
「你再说一个字我就杀了你。」
「那么,连小刍的事情也不想知道了吗?」
罗彬瀚毫不留情地笑了。「我不管冯刍星和你,或者和0206是什么关系。」他冷冷地说,「这世上离家出走的小鬼多得是,我犯不着每听说一个都要假惺惺地哭两声。要是他碰巧很讨那个0206的喜欢,那我就恭喜他捡了个好主子。只可惜他的便宜主子死了,而我从来就没听说过一只宠物蚂蚁能给主人报仇。」
「你真的这样看待小刍吗?」
「你不会以为我是那种一见小孩哭鼻子就会捏起腔调假慈悲的类型吧?真抱歉我没把他叫做0206的小跟班,或者小学徒。嘿,他肯定不可能继承得了无远人的脑袋吧?还是他也拿到了什么微子?如果他是个普通人,
你倒是告诉我0206教会了他什么?飞天遁地?造许愿机?」
周温行想了想,随后点头微笑着说:「按按钮。」
「按按钮。」罗彬瀚重复道,简直忍不住要放声大笑。
「确实也只能做到这种程度了。如果不具备相应的算力,是无法真正理解无远人的核心知识的,充其量只能在大量学习和改造以后掌握基础设备的用法。但仅仅这样也够用了。因为已经设置完成的灵场屏蔽器,在目标走到生效范围以后,所要做的就只是类似按按钮的工作而已。」
罗彬瀚依然在脸上保持着冷笑。他心里却不由地在想那本笔记上写的那首怪诗,按周温行的说法该算是歌词。别被带着走——他不断地说——千万别被这东西的话带着走。「好吧,0206给他留了个灵场屏蔽器,」他开始挑起了刺,「那他干嘛不早点动手呢?这两年多的时间他闲着没事干?」
「他在等你回来。」周温行说,「灵场屏蔽器的安装是有环境要求的。虽然名为灵场屏蔽器,在最初启动的时刻却需要启动器内的测量仪处于中高灵场中,才能把它扭变为无灵带环境。当初为了应对玄虹之玉,0206选择过两处地点进行了环境污染,然后安装灵场屏蔽器。在白羊市的那一个已经被用掉了,可惜的是,他遇到的情况就和过去的0101一样,灵场屏蔽器对于身处其范围外部的约律类没有效果,也很容易被攻破……所以,剩下的另一处陷阱就留在了湿地那里。因为长期保持在冷却状态,也就无法被0312的灵场检测器所识别。而小刍虽然拥用启动器的核心装置,也知道要如何把它安回原位,发出启动指令,却唯独无法将周雨引到那个地点去。于是,他找到了我,请我想办法完成这件事。」
毫无征兆地,周温行朝他微微欠了一下身,仿佛是在表示感谢。「虽然我知道最后一块残骸的下落,但要靠这个把周雨引进陷阱并不是轻而易举的事……稍微聪明点的野兽如果发觉附近有人,就不会被陷阱里的食物引诱了吧?所以,
他的脸上挂着真切的微笑,最后告别般挥一挥手:「看守者对朋友的信任——这件东西如果不从你这里得到,我就无法完成小刍的请求。不得不打伤你实在很抱歉呢,作为补偿想来这里告诉你朋友的下落。那么我就要走了。如果哪天你又有了我需要的东西,或许还会再见吧。」
背吉他的人似乎是自己从那条石子路上漫步走开的,又仿佛是跟幽灵一样直接消失在空气里。罗彬瀚根本就没关心他的去向,只是在原地一动不动地站着。又一阵风起来了,树叶在枝头哗然乱响,乱纷纷地发表意见: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又是什么把戏吧。你到底去不去呢?去?不去?
他机械地抓起挂袋和背包,向自己停车的地方跑去。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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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6 晚晴(上)
驱车前往白羊市的路上他超速了,闯红灯时差点撞到一个人,这倒叫他恢复了点理智。如果他非要这么在闹市区里狂飙,没准上高速以前就会被逮捕。于是他逼着自己放慢车速,又趁红灯时把新手机从包里掏出来。
铺天盖地的未读消息和未接来电提醒在开机后占领了通知栏,仿佛他在失联的二十四个小时里变成了全世界最重要的人,没了他这颗星球都不能自己转。南明光给他打了六个电话,最后草草地发了条消息告诉他南韵琼根本就没事,他正在买回程的机票。俞庆殊也有一个,可能是来问俞晓绒的近况。没有周雨的消息。不过周雨一向不主动问候别人,这不能说明什么。他打了过去,语音提示是关机的,在周雨身上也不算稀奇。
他又改从社交软件发消息,看看周雨会不会碰巧在某台电脑前头。在等待回复的时间里,他又一次压住脑袋里涌出来的种种幻想。没什么可着急的。不管周温行是不是撒谎,撒的谎里有几成真话,他都得先稳住自己,先把情况搞搞清楚。说到底世上没有那么多千钧一发的事,仅仅因为他少闯了一个红灯,周雨就刚好在他眼前被人杀了?这种可能性微乎其微。而更大的可能性是他自己忙中出错把哪个倒霉的路人给撞飞出去——他可是得靠单眼视觉开车啊——然后自己再匆匆忙忙的撞进新一轮陷阱里。
没准周雨根本就不在湿地。没准这一切把戏兜来兜去只为了把他给骗去湿地,然后再威胁周雨来救他,这难道不是一条更简单有效的计划吗?当然,那样肯定会让周雨事先警觉,而且还有李理帮忙……可一首怪诗又高明到哪里去?周雨总不能见了几行押韵的歌词就鬼迷心窍到去送死吧?
消息提示响一下。罗彬瀚放慢车速去瞄信息,不是周雨发的,而是有着黑森林头像的「爱丽丝·凯特勒」。他又立刻把目光转回路况上,不再去管手机屏幕的内容。
「李理。」他边转弯边问,「周雨在洞云路吗?」
他没有马上听到回答。至少过了半分钟,李理的声音才冒出来:「恐怕他不在那里。」
「你得花这么久才能确定?」
「那里用的是内网,而且非工作区域不安装摄像头。我只能通过专线联系特定人员。」
「那可是你的地盘啊,李理。我以为你上次说查不出全是骗我的。」
「不,先生,研究机构的标准安全措施是我的原型制定的,您可以想到我正是她要防范的典型威胁。」
这会儿罗彬瀚没心思跟她谈论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了。「周雨去哪儿了?」他直接问,「什么时候离开的?」
「最早昨天下午三点以后,去向不明。」
「去向不明?」罗彬瀚猛地踩下刹车——天啊他真想杀了前头这个转弯不打灯的蠢货,「你能看全城的监控,李理。你甚至都能查他去湿地公园的门票记录!」
「没有记录,先生。」
「没有是什么意思?」
「您得先把车速降下来。」
「什么?」
「表情分析显示您的注意力不在驾驶上,如果您要理解我接下来说的内容,请先把车速降下来。」
罗彬瀚直接把手机的前置摄像头塞到背包底下。「我降了。」
李理一言不发。他只好减速,一直减到后头的车开始超他。「我记着这个呢,李理。」他咬牙切齿地说。
李理只装作什么也没发生。「我已检查了所有相关的监控设别和进出记录,」她故意声调平缓地说,「昨天下午两点四十,拉杜莫斯返回基地。两点五十三分,他在董事长办公室与周雨先生碰面,汇报自己紧急调派之后的行踪。那时他注意到周雨先生态度反常,没有对他汇报的内容产生太大兴趣,询问
应答时心事重重。拉杜莫斯描述为"正在考虑某种极困难的选择"。他们交谈的时间持续了不到十分钟。随后周雨先生声称自己需要休息——除了必要知情人外我们对于他的特殊情况一向解释为某种罕见病症——因此他请拉杜莫斯离开了,然后封闭了整个休养舱室,但拉杜莫斯注意到当时休养舱室里的大部分设施都是损坏的。此外,他们分别以前周雨先生特别请求他继续帮忙照顾自己的宠物,他也认为这句话的时机不合常理。」
「然后呢?」罗彬瀚追问道,「他什么时候离开了那个房间?」
「他没有再打开过休养舱室。所有进出口都是有监控的,并且在您离开后的一个小时里已经依靠备用系统恢复运行。」
「那……」
「他不在里头了,先生。四个小时前拉杜莫斯已经起了疑心,说服休养舱的运维小组跟他一起强行破开了舱门。里头没有人。」
罗彬瀚一下子笑了。「密室失踪案。」
「是的,先生,密室失踪案——您在前方五十米的路口可能会遇到一辆不太稳当的电动车,我强烈建议您特别留意——这段时间里拉杜莫斯组织人手搜索了所有的监控死角,确信周雨先生已经不在基地。如果您不介意,他的原话是"能藏下活人的地方都没有他"。」
罗彬瀚绕过了她说的那辆电动车,骑车那个人就跟灌了两斤白酒一样可疑。真是老寿星上吊,全世界最差劲的驾驶员今天全来他脸上扎堆了。「那你知道他去哪儿了吗?」
「我有一个大概的猜测。从您的路线看,我们的猜测是一致的。」
「所以你不知道刚才周温行来找我了?」
「不,我在距您三十米的一处监控上追踪到了他,只是附近没有收音设备。不过当时您正处于公共场所,我推断你们发生冲突的概率很低。他出现只可能是为了向您传递信息或物品。」
「你都不知道他和我说了什么,那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儿?」
「那首诗,先生。周雨先生把它留在了休养舱室。拉杜莫斯认为这很可能跟他失踪的原因相关,因此在组织搜索后的第一时间把上面所有内容都扫描给了我。」
罗彬瀚脑袋里又浮现出那个胳膊健壮、衣着整洁,脸上满是笑意的啤酒肚老头。看来他的感觉没错,这又是个狡猾难缠的老东西。「我看不出那首诗有什么意义,李理。你怎么知道它指向湿地?」
「妙音鸟鸣啼之地,先生,这个字谜非常浅显。」
「这太空泛了。而且我记得前头还提到了什么素馨和菩提。我倒没怎么研究过菩提树,可素馨是我老妈喜欢种的。气味和茉莉差不多对吧?那玩意喜欢的是沙壤土,湿地的环境根本长不了。我还说那是花鸟市场呢。」
「是的,如果这首诗是写给您看的,我也会这么想。但既然这首诗的目的是让周雨先生看见,您得从他的思路去考虑这个问题。」
「那你觉得他的思路是什么?」
李理静默了片刻。「我有一个问题需要和您确认,恐怕它会是有点冒犯的。」
「李理,别搞虚文了。」
「您那位去世的朋友找到完整遗体了吗?」
罗彬瀚看了眼后视镜。「没有。」
「刚才周温行和您提起她了吗?」
「是的。」
「他是否告知您周雨找到的遗体不完整?」
罗彬长长地叹了口气,那既是发泄痛苦,也勉强算是表达钦佩。「你怎么知道的?」
「那首诗里有两个暗示斩首的典故,这不像是巧合。沙摩特拉的顽石是指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像,它自被发现以来就
缺失头和手臂。但更重要的是后半段的信息,先生,那是指玫瑰花精的故事。我猜您可能也读过,因为它是安徒生写的,是个以谋杀、殉情和复仇为主题的童话。」
「童话。」罗彬瀚说。
「是的,先生,儿童对残忍情节的接受度往往比大人想象得更高。这故事是说有一个女孩的情人被她哥哥秘密谋杀,头颅埋在了菩提树底下。有一个住在玫瑰花里的精灵目击了经过,从梦中向她告密。女孩凭此找到了那颗头,把它带回家中,埋在一个种了素馨花的花盆里。她时常对着花盆流泪,不久就憔悴而死。」
罗彬瀚只能摇头。他大概没读过这个故事,因为它不是俞晓绒喜欢的口味。「你就从这些知道是怎么回事?」
「我还知道周雨先生这两年多以来的全部出行记录与信息数据,尽管总量非常少。从已有数据估算,他有百分之八十的时间都处于休眠状态,其余的时间则总是在搜寻某些东西。有意思的是他至少组织过四次挖掘行动,拉杜莫斯自发参与了两次,其中一回就在洞云路。当时他们找到了许多结构奇特的残骸,但拉杜莫斯认为周雨先生"对找到的东西并不满意,而且非常困惑"。」
「他真是你的好帮手。」
「他曾是我原型的射击教练。」
罗彬瀚没有问她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人安排到周雨身边。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周雨没找到他想找的东西。」罗彬瀚说,「那他找到的又是什么?」
「我个人认为,那些应该是受到高灵带范围影响后的生物尸体。」
「是人的?」
「可能有部分人类,但这个结论不是靠技术手段得到的。当时的遗骸状态不像我们已知的任何生物。对于这些遗骸的身份认证几乎完全是周雨先生的一面之词。因此我们也无法将遗骸归还其亲属。」
「那他怎么能分得清?」
「他不但能辨别遗骸的物种,同时也能知道受害人的具体身份。拉杜莫斯查证了少量遗物和近年来的失踪记录,所得到的结果与周雨先生提供的信息相符。我们姑且推断他具备某种类似灵媒的能力。通过这一能力,他长期寻找着某样东西,并且总是对与之相关的意象分外留心。我可以告诉您他反复浏览过自己账号内收藏的艺术类书籍,并且也非常熟悉玫瑰花精的故事——半年以前他曾查询过素馨花的养殖注意事项,过程中点进了一个关于素馨花相关传说的介绍网页。他在那个网页停留的时间超过了半个小时,并且之后就停止了养殖信息的查询。您可以想象,对于一个正为某件事日夜烦忧的人,他对任何与之关联的信息都是极度敏感的。当您对着两段完全陌生的文字疑惑不解时,周雨先生只需要一眼就会明白它指向的是什么。」
当她说到后半段时罗彬瀚几乎没有在听。他正频频观察一辆跟在自己后头的深蓝色半旧越野车,五分钟前这车就跟着他了;另有一辆银色的面包车在他减速后从某个路口加了进来,就在他前头慢慢开着。他没有点破这两个不声不响的同行者,而是继续说:「这只能说明他有可能去了湿地。可湿地的范围很大,他怎么知道具体应该去哪儿?」
「我认为他也不知道,先生。或许他能在特定范围内用自己的方法搜索——在过去的几次经验里,拉杜莫斯注意到他在挖掘开始前就已判断出残骸的大致深度。而如果您从陷阱设置者的角度考量,不给对手太明确的坐标也是好的做法,因为那会降低被反埋伏的风险。您是否了解陷阱的具体情况?」
「周温行说到了灵场屏蔽器。那东西的作用范围会有多大?」
「这取决于使用者的设定。鉴于目标只有一个人,我估计范围不会超过五公顷。」
「可整个湿地加周边
得有上万公顷啊。」
「正是如此,所以周雨先生很可能还没有遭到攻击。但我还是请您继续保持当前的车速,因为即便您多抢一刻赶到那儿,想立刻找到周雨先生的难度就和他踏入陷阱一样高。我希望您现在按照我的计划走。」
「那你的计划是什么?」
「我已经组织了搜索队,最快响应的小组已经于十五分钟前抵达湿地,他们的问题是搜索设备不足。我正在调集航拍无人机与电磁感应设备。」
「你调电磁感应设备干什么?」
「先生,如果非得在芦苇丛里做地面搜索,找一个范围五公顷的电磁紊乱区域会比找一个人容易得多。」
罗彬瀚默默地把后背靠到座位上。到这会儿他终于有了点踏实落地的感觉。李理已经把一切都做完了,他确实没法再添补些什么。她不但在办事上招招抢先,而且也是个很有力的说客。也许周雨是学会了什么传送魔法,可要靠一个人搜索整片湿地绝没有那么容易,不然两年多的时间都够他把全国的土地轮着搜一遍了。除非周温行还在笔记本上写了具体坐标,否则到这会儿周雨估计连湿地的核心区都没走穿呢。
而且,周雨虽说有些呆气,还不至于真是个白痴。他总得怀疑怀疑这本笔记本上的诗是不是真的吧?他苦寻不获的东西突然就自己送上了门,难道他看不出这里头的过分巧合吗?周温行为什么刚好就把他想知道的答案写进日记里?那张卡片上怎么会写着赤拉滨的名字?只要有这些问题在,就算是朋友递来的东西也没道理要照单全收。周雨念书时又不是没被他连累过。
他渐渐感到了一点安心,尤其是他回忆起昨天自己提起赤拉滨这个名字时,周雨的反应相当明显。错不了,那家伙多少还是有点警惕心在的,肯定也得想想这个名字怎么会无端出现。没准周雨暗地里也另有计划,假装去湿地直奔陷阱,实则是在玩一招将计就计,好引周温行的同伙现身。
「我得掐死那个家伙,」他喃喃地说,「我以为昨天问出来的事情已经够多了。」
「我听说你们进行了一次真诚有效的沟通。」
「谁跟你这样说的?」
「拉杜莫斯与周雨先生进行最后一次谈话时带着手机。他在谈话中简要说明了您出现在基地的原因,并且要求拉杜莫斯不再调查您的情况。显然他认为自己已经向您尽到了所有的告知义务。」
「他疯了吧?」罗彬瀚说,「对了,他的手机呢?你不能定位他的手机?」
「周雨先生的所有随身私人物品都留存于董事长办公室。」
「他疯了。」罗彬瀚肯定地说。
「也许还有更简单的理由。考虑到他是在封闭空间里失踪的,也许这种移动方式本身不能支持电子设备,就像穿越高灵带井口一样。」
「也许他在提防你。你这个看别人浏览器记录的偷窥狂。今后别对我也这么干好吗?」
「我尽量,先生。可你得知道礼数是效率的敌人。」
罗彬瀚勉强朝后视镜做了个鬼脸。他身后那辆深蓝色的越野车已经毫不遮掩地吊着他走了。挡风窗后的司机还挺年轻的,更后头坐着的三个人就看不太清楚了。他们无疑都是李理的爪牙,没准也都有些洋气的江湖绰号。
「蔡绩去哪里了?」他问道,「他也跟着周雨一起去了?」
「不,他回到了店里。」
「你不叫他一起去吗?他好像挺关心周雨的,而且多少能帮上一点忙吧?」
「我认为他现在留守更好。」李理说。她没有解释理由,罗彬瀚也没有再问,因为前头的路已经快离开闹市区了。他稍微提了点车速,李理没再提出反对,但那两辆车也明目张胆地夹着
他走,让他没法快得太过火。
「李理,」他把手机摄像头从背包底下抽出来以示友好,「真的有这个必要吗?」
「只是确保您不会再发生意外。」
「如果周温行的真正目标是周雨,我现在还能出什么意外?」罗彬瀚问,「他似乎不能动手杀我,你知道这个吗?」
「这确实解释了我的一个小小疑惑。」
「什么?」
「您是否记得在东沼岛上丢失枪械后曾经抓住过他,并且要求我引爆炸药?实际上当时我并不准备按照您的要求行事,因为引爆点位于您的背后。一旦爆炸发生,对手采取的最合理行动就是将您作为遮蔽物挡在身前。任何有希望消灭他的爆炸都无疑会先夺走您的生命。」
「可你确实引爆了炸药。」
「您不妨回忆一下在您喊出那种无理要求后发生了什么。」
罗彬瀚已经很难想起来了。他现在正在开车,再说那段回忆对他也只是折磨。「我真不记得了,只知道我被炸飞了出去……」
「您不是被炸飞的,先生。真实的情况是:他很快挣脱了您,然后将您向着引爆点的方向抛了出去。从表面上看,这使您距离危险源更近,可实际来说反倒救了您一命,因为他使您重新回到了我的掌控之中。你们因此拉开了距离,我才得以弹出平台来作为您的防爆板,然后我就立刻引爆了炸药。假如他以杀死您为目的,这是一个既不明智也违背本能的决策。」
「因为他就是需要我活着。」罗彬瀚说,「他需要我告诉周雨他死了,然后把笔记本亲手交给周雨……李理,你当时就起疑了,可为什么当时不说?」
「因为当时我做了另一种假设,先生。我同意他是需要你活着,但目的不是周雨,也不是因为他受限于某种条件。而且我现在仍有这种怀疑。」
「那是什么?」
李理又安静了一会儿。「恐怕您得先做一个保证。」
「看来你又要说点我不爱听的冒犯话了。」
「我希望无论在什么前提下,您能做出正确的决定。」
「这是什么意思?」罗彬瀚纳闷地问,「你觉得我会干出什么?」
「您能同意这一点吗?」
「李理,什么叫做"正确的决定"?」
「我不会给您定义的。在价值问题上您可以自己做判断。但无论如何,您必须做自己承认是"正确的事"。」
「这是个很容易办到的要求啊。丑话说在前头,我可是个价值观很灵活的人。」
「那么您同意吗?」
「行啊。我同意。然后呢?你当时对我得救的假设到底是什么?」
「我认为您有可能是周雨先生的接替者。」
罗彬瀚踩住刹车。巨大的红灯在他那只酸痛难忍的独眼前亮了起来。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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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7 晚晴(中)
在剩下的路程里,罗彬瀚对她提出的这个假设什么也没表示。说实话,他并不真的完全清楚她这话的意思,更重要的是他根本就不关心。接替者是上一个人腾出位子以后才需要考虑的东西,这前提就已经超出了他现在的关心范围。他现在要做的是先捞回周雨,然后再亲手把周雨掐死,到那时他才能有闲心问她这些屁话到底都代表什么。
他简明扼要地向她转述了周温行在池边说的话,主要是关于冯刍星的部分。李理的反应一如既往,听不出她是否事先知情。但罗彬瀚依旧怀疑她另有消息渠道,因为她没让蔡绩参与这件事。蔡绩要是听说了自己的老熟人尚在人间会有什么反应呢?他个人揣测那小子多半还是更看重周雨的命,不过显然李理不喜欢这样的变数。
但他们根本不讨论蔡绩的可靠度。在高速路上的时间里,他们的谈话主要围绕着湿地中正在进行的搜索行动,还有冯刍星这个人的情报。他问李理这个失踪的小鬼到底是怎么回事。
“看来他就是我们推测中的那个人,先生。”
“所以不是赤拉滨。”
“我们也正在找这一个。但如果最新的情报没有差错,赤拉滨先生眼下很可能不在国内。”
罗彬瀚只好由她去料理。“冯刍星到底是怎么回事?”他继续追问道。
“您想问的究竟是哪一方面呢?”
“他怎么突然变成了周温行的杀手锏?在蔡绩嘴里他就只是个普通的小鬼。”
“两年半以前您也只是个普通人。”
“没错,但我现在也是。”罗彬瀚说,“我只是被拐去外头逛了一圈,可没有玩一出脱胎换骨心性大变。”
“从我们已知的情报看,冯刍星也没有。”
“是啊,按周温行的说法他原本就是个人才,对吧?差点就成了震惊世人的少年犯,转头就做了星际纳粹党的忠实小跟班,还把自己唯一的朋友骗进了火坑。”
“我不倾向于这样理解。”
“那你要怎么说?”
“我认为假设他对蔡绩先生怀有恶意是不合情理的。一个在亲情需求上未能得到满足的人往往从家庭外部寻求补偿,您应当很清楚这种心理。”
罗彬瀚干干地笑了笑。他倒想挑明了说自己跟冯刍星根本不是一回事,可那样未免显得着意,还不如就装没听见。“那么,他就是个被洗脑的信徒,”他说,“一个0206的崇拜者,认为能被自己的主子利用就是最大的荣光。而现在,他是在给自己的神复仇呢。”
“这确实是一种看法。可您觉得0206是怎样看待冯刍星的呢?”
“李理,你对蚂蚁是什么感觉?”
“这是一只愿意听你说话的蚂蚁,先生,力量微小却能和你共情。如果您不介意,我们不妨把这种关系比喻成人和陪伴动物,譬如猫狗。再者无远人与我们在道德水平和价值取向上也大相径庭。这就像我们现实中的情况一样,不同境遇和性格的人对陪伴动物的态度是千差万别的。可是,我得指出一个事实,冯刍星是目前已知的唯一幸存者。”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其实是个隐藏的天才?把0206都给吸引了?”
“我想说冯刍星恐怕在某种程度上是0206的理念继承者——您称之为洗脑,我并不反对。可如果您从0206的角度看,他可以通过技术手段使我们这里的任何人变成同类中的天才,或者使任何人臣服于他。他可以选择一个最顶尖的学者,一个我们社会内最顶层的权势者,这大约都能给他带来某种程度的便利。然而他却选择了一个条件最平庸的人。您不认为这其中可能存在某种情感因素吗?”
“怎么?你不会觉得0206真的挺在乎这个小鬼吧?”罗彬瀚说。他心里还有一句话被理智压了回去:冯刍星根本就不能算是被0206选中的人,你才是他的最高杰作。
可这种想法说出来对他们的现状并无好处,对李理也不大公平,听起来就像是他在迁怒于人。于是他很快又说:“我不关心0206和冯刍星之间是怎么回事,李理。就算你告诉我他们亲如父子我也不在乎。有些纳粹党人还很重视家庭呢!我唯一关心的问题是,这小鬼现在要杀了周雨。”
“是的,可为了什么?”
“你真的喜欢探究动机问题。还能为什么?因为周雨杀了他的上帝。他要报仇啊。”
“这是基于情感因素的假设,我们可以说是一种宠物的忠诚。可如果这只是一次单纯的复仇,周温行没有理由如此费心地协助他。”
“那东西办事还需要理由吗?”
“先生,我们不熟悉冯刍星的情况,可是跟另一位已经打过不少交道了。我恳请您抛开成见地想一想:迄今为止此人所有的行动都并非出于冲动或激情,也从未表现出怪癖的喜好,相反他呈现出一种非常注重细节的计划性。我用‘注重细节’这个词是因为,他非常善于把握您和周雨先生的心理状态。他知道在盒子打开后您会第一时间前往洞云路206号,而不是尝试联系我;也知道周雨先生一旦理解了那首诗里的信息,就会以最快的速度独自前往湿地……这一连串计划在我眼里并不算周详,有太多地方本来可能会出差错,可最后它毕竟是成功了。我不能排除这里头有运气成分,但您也必须看到,这计划的高明之处就在于完全洞悉了不同对手的心理,而我们对他的思路却一无所知。现在如果我们还想对付他,那就必须扭转这种趋势。我们要提前弄清楚他想做什么,而这又和冯刍星的心态密切相关。如果这只是一次单纯的复仇,那么周雨先生的死亡就将是这一连串事件的终点;可如果不是,那这就仅仅只是开始。”
罗彬瀚静静地听着她的声音从手机里流淌出来。他还听见汽车引擎的嗡鸣和车轮碾过柏油路时的轻微摩擦声。这一切都透露出同样的稳定和熟悉,就像他在无数个夜晚能够听见的各种城市噪音。午后的太阳照在车前盖上,让人觉得这世上其实还不错,至少今天还不错。在今天这样的日子里不可能有什么坏事发生,连癌症患者都得被医生宣布是误诊。
“你想说冯刍星可能是0206的学生。”他说,“一个死秩理论的衣钵传人,是不是?他不是为了复仇而杀周雨,而是为了他们伟大的理念。正因为这个理念,周温行才出手帮他。”
“这两者并不是非此即彼的。我只是担心,如果我们把冯刍星简单描述为一个狂信徒,那可能会在某种程度上低估他的思维能力和行动决心。”
“我明白你的意思。如果这一切真是冯刍星干的,这小鬼拥有的智力和时间已经够把所有是是非非想清楚了,所以我们也不可能靠着一两句装模作样的体己话叫他回心转意。他不是因为0206给了他点好脸色才要杀周雨,而是因为周雨挡了他的路——虽说我不知道你们到底在搞什么鬼,可摆明了周雨是不会叫那个东西从梦里出来的。这就是你认为周温行要干掉他的原因,是不是?”
“现在您理解我为何要你做那样的承诺。”
“李理。”罗彬瀚说,“我知道你一定想过如果周雨死了下一步要怎么安排,要怎么料敌先机抢周温行一步。你恐怕都已经开始做准备了——可就这件事不行,唯独这件事不行!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我需要你尽全力去救他,我是指真的用尽全力,别再想着两头下注了!等我们把这一关过了,别的事情都好商量。你要知道今天中午,在周温行出现以前,我本来打算告诉你们我决定不管这一摊子事了。我会把手头这些乱七八糟的全留给你们,随你们看看有用没用。然后我会动身去欧洲,没准去雷根贝格混几个月。我都准备随你的意思办了,你们就这样回报我?”
“先生,您现在只是太着急了。”
“因为我必须得把话说在前头,李理。我们现在赶去把周雨捞回来,把这一关过了,就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这是我唯一的要求。今后要干什么都随你们的便。”
“我理解您的心情,先生。可我也必须问一句:如果我们这一次失败了呢?”
罗彬瀚没有回答。他并不是想拿沉默来威胁李理,只是他自己也不知道。在此时此刻考虑这样的问题没有任何意义,因为他实在想象不出来。这简直就像是在问他钻进一头飞天鲸鱼的胃里以后准备干点什么。他是可以随便胡扯些瞎话,但真的答案只有身临其境的时候才能知道。
“我们先找到他。”他只能这样说。而接下来的路程里他们也没再谈别的。李理会时不时向他通报搜索进度,告诉他有新的小组或设备赶到了,他们已经按照各自的计划路线走了百分之几。坏消息是他们始终没有任何发现,好消息同样也是这个。快到公园入口的时候,罗彬瀚突然又生出了新的怀疑。
“我们会不会找错了地方?”他问李理,“也许这又是障眼法,周雨根本就不在湿地。”
“可能性不高,湿地是周边最符合条件的地方。”
“可并不一定要在附近,不是吗?反正周雨是直接在房间里消失的。他可以直接闪现到世界的任何一个角落去。这可是瞬间移动啊,去白羊市的湿地和去非洲大草原又有什么区别?”
“他没有带任何私人物品走,不止是手机,还有柜子里的食物和水——拉杜莫斯专门检查了这一点。您考虑一下,假如您知道自己将去某片完全陌生的区域里搜索数小时乃至数天,我想至少您会尝试带上一点物资。而且您也要考虑0206布置陷阱时的原定目标。湿地是距离最近,也最容易引诱目标接近的选择。”
她的话终于叫罗彬瀚想起来谁才是和这片湿地关联最深的人。没错,最初荆璜是在此处降临尘世,最后也是从此处离去。抛开别的地理条件不谈,0206想让那小子死在自己初次降落的土地上倒颇具一点巧思,而现在这份巧思被这家伙的传人挪到了周雨头上。想到这儿他莫名其妙地笑了,怀疑自己其实还躺在床上做梦。昨晚他和俞晓绒是有点闹得过分了。
他没有进公园,而是兜了个圈直接绕进后面的湿地核心区。那两辆跟着他的车不知何时已被抛下,大概因为车在这种处处暗沼的烂泥地没法开。他自己的车也很快抛了锚,于是他把它丢在路边,自己在茫茫无际的芦苇与水蓼间徒步行进。他并不知道要去哪儿找,甚至都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更好笑的是他也没带水和食物。偶尔有稀疏的鸟鸣顺着风飘荡,他就顺着那个方向走几步,仿佛期望真有一只妙音鸟能给他指点迷津。其实这些鸟的鸣声都挺难听,不像城市绿化带里那些宛转啁啾的小雀,这儿的鸟叫起来简直千奇百怪,有些拖着凄厉的长音,有些像被割了气管,还有一个声音像被遗弃的婴儿在哭。
这些声音当然都不可能是周雨发出来的,可是当热度渐失的血晖斜掠过草梢时,他确实有点像着了魔似地想找出那个哭泣的幼儿声音。最后李理劝阻了他,用一段音频向他证明那声音大概率是只红腹角雉。自从她劝阻罗彬瀚下车失败以后,这是一个多小时以来她头次发言。罗彬瀚觉得自己都能听见她在想什么:这人正处于极端不可理喻的状态,非得让他把浑身的疯劲撒一撒才能听得进人话,那干脆就让他去吧;让他像只蚂蚁在大草原上毫无建树地蹿一蹿,别妨碍她推进正常的搜索行动,反正多他少他都不影响。
他知道这其实不是李理的心声,而是他自己的理智在发声。事实就是这样。他十万火急地赶到这里,正如世上无数想要直奔进坍塌火场拯救失踪亲人的崩溃者一样,除了发泄无能的痛苦外毫无作用。他没有合适的搜索设备,而且现状下基本算是个瘸子。如果等会儿他不小心走到了哪个信号中断的区域,恐怕李理还得分出人来照顾他,免得他掉进过深的暗沼中。
这些事他在赶来前并非不知道,可是他总得试一试。所有那些他会嘲笑的故事情节,那些遇难者家属们不切实际的幻想如今也全都还在他自己身上:没准他一到地方就能起作用,就因为他和其他搜索者不同,他理应凭着某种玄妙的直觉指引就能找到周雨,哪怕他什么计划和准备都没有。可惜这时候整个世界突然又该死地对他讲究起现实主义精神了。他唯一在芦苇从间找到的就是几根栗红色的角雉羽毛。
直到他心灰力竭,李理才终于开口劝他回去。当然不是回梨海市,而是暂退到附近的民宿或酒店。他可以在那儿稍作休整,一面帮着分析分析周雨的行为习惯,一面等搜索小队的消息。迄今为止他们已粗筛了核心区,仍没有任何发现。今夜他们将继续轮班搜索,并将尽快打通关节,好在湿地内进行大范围广播,尝试用这种方法先一步联系上周雨,至少要使他警觉。
“好吧。”罗彬瀚说,他看了眼自己的手表,已经快下午四点了,“你想叫我去哪里等?”
“请您先往东北方走两公里,返回到您的车上,然后我会告诉您最近的民居该怎么开。”
“什么?我只走出去两公里?”
“是的,您一直在兜圈子。我之前没有提醒您是因为这一带信号稳定,我认为您在这附近活动就很合适。”
罗彬瀚恨恨地笑了。他回到车抛锚的位置,有两个人已经等在那儿,帮着他一起把车弄出了泥坑。他又从包里找出几片周雨留给他的止痛药吞了,这才由着其中一个人开他的车,把他们全载到了李理所说的民居。车一路开了大半个小时,他就开始觉得道路两侧的玉米田有几分眼熟,而当坐在田边的民居主人迎上来时,他才意识到对方也是张熟面孔。这正是两个多月前他和罗嘉扬来看过的那个农家乐项目。
828 晚晴(下)
民居主人见到他时并没马上打招呼,只是露出一点疑惑。等罗彬瀚摘下墨镜,又问了声还有没有剩下的啤酒时,对方才恍然大悟地笑起来,说那箱子啤酒早就喝完了。不过他还有别的。罗彬瀚又跟他寒暄了两句,说自己怎么出的车祸。与他同行的两个人则寡言少语,只问了哪里有热水,还有洗手间的位置。
这个农家乐项目的初建时间比他被荆璜绑架都早,他上次来这儿也纯属偶然,而且是在周温行出现以前。从各种方面考虑,这个守着失败生意的中年男人不太可能是李理的人。他回到这里只是因为湿地附近的人家本来不多。时隔两月,对方竟然也还记得他,对此主人给出了令人同情的解释:这里的生意还是没什么起色,两个月来访客寥寥无几,反倒是附近有户邻居搬去城里照顾孙子了,他自己的家人也在外地探亲,终日唯有寂寞无聊。
李理通过网络和电话给了他一个订单。或许她提出的价钱非常优厚,或许只是因为孤独,主人待他们热情极了。不出半小时他就端出了整桌酒菜,陪餐时还探问罗彬瀚明天有什么安排。罗彬瀚只好笑笑敷衍过去。他明天的安排?眼下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上天知道。
那两个同行者吃饭时不大说话。他们的年纪应该都在三十以下,人高马大,吃相倒很斯文。罗彬瀚总觉得这两个人一直在竖着耳朵听他的话。他们未必有恶意,但他不喜欢这样被外人盯着,尤其是现在这种时刻。他把话题从自己身上调开,对民居主人问东问西。生意怎么样?真遗憾,快赶上喝西北风了。不考虑改行?反正也还饿不死,不过是喜欢这地方的风光。景区的候鸟情况怎么样了?比两个月前好些了,它们正渐渐从原因不明的紊乱中恢复过来,不过今年的天气还是很古怪。新闻上说今年的洋流很异常,不知道会不会影响气温和降雨。
话题从这几年的天气和农业情况上谈开了。罗彬瀚并不知道自己嘴里在谈什么,只是顺着话题往下搭腔,好叫那两个随行者有点事情可琢磨。他心里却想这样做到底有什么必要?李理爱干什么就干什么吧。他并没什么可掩藏的东西了。如果他们顺利地找到周雨,他欠下的人情足够李理把他的浏览器记录打印出来全球直播;如果……那他何必要在乎这点小动作?他还坐在这里吃饭本身就够奇怪的了。不过人总是要吃饭的。难道那些灾难失踪者的至亲好友在等候消息时就不吃东西吗?你大可以用今后几十年来慢慢品味生离死别,可要是几十个小时不吃不喝,那倒是真的很快就能结束痛苦。
那些坐等着伤亡报告的亲友们和他此刻的感受一样吗?现在外头还有许多人正在搜寻周雨,这些人对周雨没有任何责任或义务,不过是在完成一项上头布置的紧急工作。而他可能是所有搜寻者中唯一认识周雨的。这不仅仅是幸存者内疚的心理问题,而是一项基本事实:是他自己的行动间接导致了今日。他对造成的结果负有责任。他本应出最多的力,本应废寝忘食地去湿地里找人,结果却坐在餐桌前吃饭。
其实他并不比任何一个公事公办的搜索者特别。他已经试过了,而命运没有因为他更痛苦就格外照顾他,就像它不照顾那些在听闻噩耗后哭天抢地的亲朋们。心意和努力都只能付诸东流,因为这就是选择的代价——凡人有时候就是无能为力。他们只能接受结果,把一切损失当作是这短短几十年生命的必然体验,然后继续生活下去。也许第一天不行,第一年不行,可到了几十年后,人总没法跟自己生命的长度较劲。
晚饭结束时已经过五点了。李理那头仍然没有消息,只说核心区已经搜索了一半,而且也只是粗筛。那两个随行者大概是累了,坐在客厅的沙发里昏睡。罗彬瀚独自走出房子,站到两个月前曾经站立的位置眺望湿地。夏末的晚风里已透出轻寒,那片分隔湿地与田垄的果林如今更显繁茂,累累结实在防虫袋下隐约可见。林间草野虽仍有盎然绿意,可果树叶的尖端已露枯色,就像芦苇梢头已抽出雪条。这景象似乎很圆满,可也很颓败,就像在告诉他等这场丰收过去以后,剩下的就全是枯草残枝。但是那样也不错,最起码还得先有一场丰收呢。
他独自站了片刻,民居主人就热心地搬来椅子,还请他尝尝本地的瓜果点心,因为他晚饭时没吃什么东西。这份关心不像李理用钱买出来的,罗彬瀚只好接受。他怀疑这和对方的儿子有点关系,因为他们碰巧都是梨海大学毕业的,只是民居主人还算不上是他的父辈,他们至多也就相差十五岁而已。主人与他并排坐在屋前,问他是否有烦心事,他承认了。接着对方又说他这次过来并不像是旅游散心,倒像是丢了几百万公款在湿地里。
“倒没有丢钱。”罗彬瀚说,“我们是丢了个活人。”
“啊?”
“我有个朋友在湿地里不见了。我们正找他呢。”
主人立刻问他是否还要人手帮忙。他热心地表示可以把附近的几个朋友都叫来,不过这会儿来不及了,得等明天早上,他们会带上合适的交通工具,比如自行车和皮划艇。他还安慰罗彬瀚说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湿地的面积太大了,有些地方还没信号,每年都听说有一两个游客走丢了。有些是观鸟客的兴头上来忘了时间,有的则是迷路跑到了景区的常规路线外,最终都没出什么大事。能来这附近游玩的都是有点户外经验的成年人了,他们是有可能一时粗心掉进那些被草木掩盖的暗沼,可一般也都能自己出来,毕竟附近多得是能供抓爬的芦苇或水烛,要淹死也挺不容易。
罗彬瀚跟着他笑了,最后还是推辞了这份热心,因为李理缺的并不是人手而是侦查设备。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告诉对方这么多实话。放在平时他只会撒点谎混过去,可今天他并不想这么做,甚至有点不敢这么做。这真是种古怪的心理,他竟然有点理解那些在绝望中求神拜佛烧香吃素的人——从今天起我就改过自新啦!我会老老实实地积善因、攒功德,老天爷总得给点表现分吧?不过,也有另一个声音在顽固地提醒他,既然世上没有报应这回事,那偶尔做几件人事也就别指望有报答。
他吃了点柑橘和梨,主要是因为干渴。主人问他感想时他也尽量赞美了,可说实话味道很一般。他这个谎就很失水准,主人只是心领神会地笑笑,承认这地方其实不适合大多数果树生长。很多果树喜欢的是沙壤土,至少得是透气排水的土,而在湿地附近想满足这点可不容易。他这片风水宝地刚好是在外围,并且地势够高,可也不是一开始就能种东西的。旅行社的人曾绞尽脑汁想解决这个问题。他们从别的地方买土,买适应湿地环境的专门作物,甚至有一度他们想出了个种吸水植物改善土质的主意,可选中的植物竟然是杏仁桉树。显然他们既不了解树种,也没搞清楚法律条款。
对于树种的议论很快令主人谈兴大发。他喜欢柳树,因为在沼泽地好养活,可惜经济价值不高。湿地松或许要值钱些,听说这种树的松香卖得不错,不过真要指着这个挣大钱是不行的,毕竟大家都知道蜗角市周边就有大片油松林,你单枪匹马也没法和好几个县的规模产业竞争。倒是他邻居的洋槐蜜和椴树蜜在网上卖得不错,虽然市场竞争也很激烈,但毕竟是本地产品。人们虽不在乎自己用的木头和松香是从何处来,对吃进嘴里的东西多少更上心些。
听这些琐碎单调的林业心得令人颇觉安心,乃至于会觉得有趣。真的,他觉得自己在这件事结束后搞不好会亲自试试。没准这就是他与生俱来的爱好呢?不过,也可能只是因为眼下是他这辈子最煎熬的时刻,任何与之无关的事都会显得分外有吸引力。难怪古人一失意就想着要归隐田园。当然啦,大部分嘴里这么说的人也不用真的干农活。
主人又劝他吃了两块点心,据说是蜂蜜、麦芽和糯米做的。那点心对他来说过甜了,感觉就像是往喉管里硬塞了一大把粗沙。为了不辜负盛情,他只好想理由推辞剩下的点心。
“这点心用的蜂蜜就是本地产的?”他说,“我不太懂蜂蜜。这是槐花蜜还是椴树蜜?椴树?可我没见这附近有椴树啊。”
主人引着他去了房屋另一边。在背离湿地中心的方向,罗彬瀚瞧见了高坡上葱茏繁茂的树园。那处跟民居相隔将近一公里,好在中间全是低矮的庄稼与浅草地,视野还算清楚。他觉得中间偏左的那块地大约就是椴树林。这种树在雷根贝格附近随处可见,有一棵几百年的老椴树就长在镇子的广场上,颇受当地人看重。
他注意到树林的地势很高,虽说距离比农田更远,但更容易俯瞰湿地。“我想去那里看看,行吗?”他对主人说,“有点好奇你们是怎么在湿地附近种出这些树的。”
主人爽快地答应了。罗彬瀚又借了一支观鸟望远镜与一根探路用的拐棍,然后跳上自己的车,沿着农田边的土路颠颠荡荡地开上坡地。
整个过程中他始终带着手机,李理也始终沉默。或许她不反对他自己找点事干,或许她正忙着指挥成百上千的无人机在湿地上空飞舞。这些无人机都有夜视功能,能在晚间继续工作,没准等他睡一觉起来就找到周雨了。不过话说回来,周雨在湿地里又该怎么过夜呢?这家伙时时刻刻都可能要入睡,总不能像只角雉似地随便往芦苇丛里一倒。
“李理,”他开着车问,“你觉得周雨现在还需要吃喝和睡觉吗?”
“如果您这是在问他眼下的安危,我只能说我们依然没有发现。”
“哦,不,我没问这个。我的意思是,他可以连续几天不眠不休不吃不喝地找人吗?”
“我认为他在这方面的需求低于常人,但恐怕不能彻底断绝。”
“因为他还在自己办公的地方放吃的,是吧?但凡他真的不需要吃喝,他连一块饼干都不会记得放的。但我发现他根本不需要带食物或露营装备——他可是会瞬移的啊!既然他能在洞云路206号玩一手密室消失,难道他就不能原样传送回去吗?比如说,饿了的时候传回去吃顿饭,困了的时候传回去睡一觉——你有在他那个铁房间里派人等着吗?”
“是的,我已经请人对洞云路基地内的动向保持关注,可我不认为他会回去。这两年多以来周雨先生的绝大部分行踪都有据可查,我们可以推断他鲜少使用这种空间传送能力,即便是在远途旅行时也一样。”
“你觉得这能力没那么方便。”罗彬瀚猜测道,“有副作用?需要冷却时间?会缩减寿命?”
“我们现在只能猜测了。不过我有一种感觉:目前为止周雨先生展现出来的所有能力都和他的梦境有关。”
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有周雨本人能给他们。帕阇尼耶这个人可真是惊喜不断:能梦入阴曹、能干掉无远人、能给朋友下催眠术,现在还能空间传送。罗彬瀚真想叫他自己拿笔写个清单,看看这家伙的秘密法术列表到底有多长。
他把车停在距离林场十几米的地方,然后抓着拐棍和望远镜走最后一段路。坡地的土壤果然比下头干燥多了,虽然有点陡峭,可并不难走。他很顺利地登上高丘,摸了摸身旁最近的一棵洋槐。洋槐的花期早就过了,只剩下刺人的枝干与微黄的阔叶。他仰头看了看这片稍嫌低矮的树林,转过身眺望湿地。
地势的拔高果然改善了视野,同时也让夕阳在天际多留了片刻。水泽上方沐浴着艳丽的霞光,芦苇丛顶的絮丝摇曳不定,状若淡桃花色的涛浪。这个傍晚的暮色里没有半分金黄蕴调,漫眼都是彤云朱光,可这种红色是淡柔的,不怎么叫人想到血和火。
罗彬瀚举起观鸟镜望了一圈,只看见无数泽草在暮风里瑟瑟摇曳。他又抬高镜头看了看空中,只捕捉到几只飞掠归巢的燕雀。其中有个远影形状古怪,飞得又稳又慢。他猜想那应该是李理的无人机。
“有什么发现吗,先生?”
罗彬瀚放下了观鸟镜。“没有,”他叹口气说,“你明知道没有,李理。”
“我并不知道。这附近没有可供使用的摄像头。”
“可你有我手机的运动侦测数据。真要是有什么发现,我早就跳起来嚷了。”
“我们才刚开始搜索。”
“是啊,我们才刚开始。没准周雨也才刚开始,就算这家伙有魔法,他也不可能干得比你更有效率。我都不知道他究竟要怎么开始。就这样直接传送到湿地的正中间,然后沿着中心点绕圈走?你觉得他的侦测范围会有多大?”
“他不是这样行动的,先生,否则无人机应该在头三个小时就有所发现了。我猜周雨先生可能还掌握着我们不知道的线索,能帮助他锁定更小的区域。”
“而我们只有周温行的话,”罗彬瀚说,“还有你读出来的那首诗。并且这首诗只有最后一句跟湿地有关系,前头的都是童话故事。素馨花是不会长在这种地方的。至于菩提树嘛,说实话我从来就不认得这种树,可能以前碰见过,但还是不认得。它真的存在吗?不是我们牵强附会出来的?就像我们管石蒜叫曼珠沙华那样?”
“是的,先生,菩提树存在。它是桑科榕属的一种,在印度自古就很常见,因此悉达多王子才会在菩提树下悟道,就像人们更愿意相信耶稣是出生在马槽里的。”
“有些人在菩提树下悟道。”罗彬瀚说,“有些人在菩提树下挖出自己恋人的脑袋。话说湿地附近有菩提树吗?李理?”
李理突然没了声音。罗彬瀚有点纳闷地又叫了一声,还是没回答。他正要拿出手机查看网络信号是不是断了,她又突然有了回应。
“没有,先生。”她说,“很遗憾菩提树和其他常见榕属植物一样,不能在湿地环境里生长。我也查询了卫星地图和附近的所有销售信息,这一带并不产出菩提木相关制品。”
“没准冯刍星从花鸟市场里搬了一株过来?就为了给周雨一个惊喜?”
“我看出来您已经恢复精神了。”李理建议道,“何不早点回居住点休息?”
夕阳已经微沉进芦苇海的红浪里,这场落日最多还有半个小时就结束了。罗彬瀚知道继续拿着观鸟镜乱看不会有什么收获,可他还是不想离开。这里很安静——其实不安静,四下里有无数虫子正按不同的声部和节拍搞大合唱——视野也开阔,不像待在封闭空间里令人胡思乱想。
“我们等太阳落下去以后再回去吧。”他说着又拿起观鸟镜一阵张望。湿地的大部分区域都已笼罩在夜幕的阴影里,他仍然什么都没发现。因为实在太靠近民居了,如果冯刍星给周雨准备了一个非常精密的陷阱,就像当初他们在东沼岛做的一样,那他至少得挑一个离这儿有十公里远的地方。
“您不觉得拖到天黑以后再开车下去有点冒险了吗?我得提醒您这段路并没有照明。”
“李理,这条路最多只有一公里啊。我就算失足滚下去也能滚到民宿门口。”
“是的,可把您送去医院抢救的路就不止一公里了。更别提您的体检报告和真实情况对不上。”
罗彬瀚决定还是配合她。他是该回去休息一会儿,好等着夜里可能会传来的消息。于是他开始找一条对瘸子比较友好的下坡路。从高处看,草丛掩映的泥径颇难判断高低深浅,而且刚才除了吱吱蛩唱和嗡嗡蜂鸣以外,他觉得自己还听见一种悉索爬行的动静。大概率是野蛇在草丛里游窜。
“你记得我把那根拐棍丢哪儿了吗?”他纳闷地问,蹲下身在附近的草甸里踅摸。他很快就看见了一截黑漆油亮的木头柄,伸手把它捞进掌心。一只草梢小憩的蜜蜂被惊动了,扇着翅膀在他掌边盘旋。罗彬瀚定住不动等它飞走,免得无故挨一下蛰。
“先生?”李理的声音从口袋里传来,“您发现拐棍了吗?我认为它应该就在你脚边。”
罗彬瀚没听见她的问题。他还在呆呆地瞧着那只飞舞的蜜蜂。它在空中飞了几圈,又落回草尖上,黄黑相间的肥屁股警告性地摇摆着,向外人比划危险的尾针。其实罗彬瀚根本就没看见尾针,他看的是它的翅膀。真古怪,在夕阳的暗红光调下,他竟然觉得这只蜜蜂的翅膀也是红的。一种半透明的干涸的红。
“李理,”他问道,“蜜蜂通常会离开巢穴多远?”
“取决于蜜源分布。如果蜜源很近,大约是三公里内。”
罗彬瀚站起身往林内走。洋槐的花期早就过了,他边走边想,但是椴树的花期可能还没彻底结束。他一边走一边把手机往兜里揣了揣,确保摄像头没有露在外头。
“先生,您在找路回去吗?”
“是啊。”罗彬瀚说,“嗯,刚才那地方好像有蛇,我想换条野草稀疏点的路下去。”
他往印象中应该是椴树林的位置走去。在民宿边向树园眺望时,他已经知道大致的方向在哪边了。不过他也只是去随便看看。因为,不管怎么说,这地方已经快脱离湿地的范围了,绝对的边缘区域,而且还有人烟。
为了不错过阴影角落里的东西,他又往林子深处钻了几步。这次李理竟没再说什么,任由他继续在即将落日的幽暗树林里乱逛。她可能是明白劝阻没有意义。不过,她干嘛突然非要劝他回去呢?就在他们谈起菩提树以后……
更多蜜蜂飞行的嗡嗡声在周围响起,听起来可能有三四只。罗彬瀚留神去找,却只能在幢幢树影间捉见其中一只。它的样子倒是很普通,翅膀是透明如琥珀的色泽。不过谁也说不准,这里的人可能养了好几种不同的蜜蜂。
他又往前走了一段。天色愈发昏暗,他还能看得清,只是树丛遮蔽住了视野。这些树对高空侦察肯定是个很大的障碍,而且低处的细枝小杈也很多。他不知道李理使用的无人机能不能应付得了这种环境。李理自己没发话,他也就假装自己没有想起来,就这样一路走到某条人工挖掘出来的沟渠上。
这条沟渠大概是树林灌溉系统的一部分,同时也是不同树种的分界线。沟底积满了白色的椴花,就像一层化在泥坑里的浅雪。空气中隐隐有股他熟悉的香气,其甜如蜂蜜,其苦如茉莉。他越过椴花铺底的界线,仰头打量嗡鸣不止的树梢。
这大约是今年最后一个椴花蜜的采集期了,蜜蜂们趁着余晖穿行于枝头叶间。到了夜里它们其中一些可能还会继续工作,毕竟椴花可不会睡觉,但此时此刻它们堪称是如痴如醉,真像一群在狂欢节里喝多了的酒鬼:有一只不停地在树干上爬来爬去,沿着树皮的瘢痕转圈;有一只总想往他脸上扑,带毒针的屁股神经质地一扭一扭;还有一群倒在雪白色的花泥里,细脚抽搐个没完。
罗彬瀚俯身用指头拨弄它们。他又看见两只带红的。一只是半片翅膀和尾巴,另一只几乎只有翅膀边沾上。它们都不如他先前遇到的那只走运,过度受潮的翅膀已经不大飞得起来了,只是顾自在落花堆里癫狂地爬行着。不知是什么问题。这些蜜蜂看起来都有些过度狂躁,就像是要给任何不长眼的路人扎上一针。
罗彬瀚慢慢地站起来。他正结合自己对蜜蜂的朦胧印象做一个数学推测:通常来说,一个蜂巢里大概得有成千上万只蜜蜂,这会儿又是它们业务的繁忙期,树林里怎么着也得有个几万十几万的蜜蜂。假如他在短短十分钟内就能连续看见三只沾着奇怪红色的蜜蜂,它的源头得有多近?
“李理,”他习惯性地问,“你知道蜜蜂通常会改变身体颜色……”
他停了下来,注意到这阵群蜂嗡鸣中的寂静似曾相识。他掏出兜里的手机看了看,屏幕显示是正常的,只是没有信号。网络信号和通讯信号都没有。这有点不应该,他又不是在深山老林里。
假如他往回走个几百米,信号大概就能恢复。可他只是站在那儿想了想,然后打开了手机上的指南针程序。他以前没想过电子罗盘和实体指南针是否有相同原理,不过至少程序做得很逼真——屏幕上那根画出来的指针也会跟真正的磁针一样失灵乱晃。
他举起手机沿着树林边缘走。群蜂乱舞时的嗡鸣已经彻底压倒了蛩蝉的余唱,他在乱撞中可能被蛰了两三回,不过那不重要。他一直往前走了几百步,结果电子磁针反而正常了,于是他又折回去,往树林更深处钻去。
半入苇花的夕阳还追着他,从他背后的树隙里望内窥看。那一缕淡光叫这片林子并无阴森之氛,只是静谧得有点伤心。林深处的椴花已经落尽,泥雪地里的芳馥浓郁如腥臭的血酒。他一直低头盯着手机,直到脚边的花泥里露出半条深黑色的溪沟。罗彬瀚用拐棍拨开覆盖其上的落花,仔细地辨认了一回。树林里的空气很湿润,而且不大通风,能干涸成这样可能要花好几个小时了。
传说有人会在湿地里偷猎。捉住的鸟不见得会活着带回去,尤其是常见的品种,可能就在附近找个地方处理处理吃了。他又沿着深沟溯源而上,经过一棵棵低矮的椴树。这些树都很年轻,没经历过几回春秋。它们还需要很多时间把树冠长得巍峨高耸,免得再有他这样的人乱撞乱摸,把摇摇欲坠的椴花又打掉许多,还要伸手往枝叶深处掏一掏,仿佛觉得树荫里头会藏着挂着什么东西。没有。树荫里什么也没有,只有越来越密集的干涸溪沟从树根中间的凹地里显露出来。
它们多数都被落花盖住了,至少得要半天时间才行。而且,好吧,他猜一两只野禽的血不够闹这样的阵仗。可那也不一定全是血。没准湿地昨晚刚好下过雨,一点点禽血混着污水看着就很唬人了。他步履蹒跚地往前走,林深处太黑了,碎日的残光更容易误导视线,叫他忽略暗处绊脚的枝干。他不知道自己在往哪个方向走,因为手机的指南针正闹失灵呢。他只能跟着越来越浓郁、越来越潮湿的腥气,就像林深处有座无声的瀑布正在播雨散雾,而夕阳和群蜂都紧吊在他脚跟后头。
这两个家伙干嘛还不走呢?他觉得很纳闷,因为他以为多数蜜蜂夜里都会休息,而这场落日未免太漫长了。他攀上一处横翘出来的斜坡,想要躲开夕阳的光照,结果发现坡上已经有人占位了。就在距离他不到十步的地方,对方坐在一片格外茂密的树荫底下——那棵树真是壮实,至少比周围的同类粗两圈,经得起成年人把全身体重压上去。
罗彬瀚踉踉跄跄地走上去,喉咙里发出一阵有气无力的笑声。他是真心在笑,因为当他爬上来时,树下的那个家伙正睁着眼睛望向他,目光镇静而清醒——好吧,这里大概率就是他们要找的陷阱,而且有人受了伤,流出来的血够医院急诊科用一年。不过猜猜看好消息是什么?这个王八蛋居然还活着。他发现的那些血迹大概率不是同一个人的。冯刍星实在是个扶不起的阿斗,竟然连入了套的鸟都打不死。
“去你妈的。”他崩溃地笑着,精疲力竭地走向对方,“你到底在搞什么?我不敢相信你居然真的会中这种——”
他的话语扼止在看清情况的一刻。“这到底是什么?”他问道,“你到底又在搞什么?”
周雨依然坐在树下。那一道道沁入花泥的涸溪正是从椴树根处发源,他身下就是一汪浸透椴花的血池。在他胸前,绝对包括了心脏、肋骨和部分肺脏的位置,现在那里只是一个血淋淋的空洞。罗彬瀚能透过那个骨肉淋漓的血洞看见他背后的树皮。当然了,甭管一个人心脏长得偏左还是偏右,这伤是早该死透了。可周雨还活着,罗彬瀚都不能说他是在弥留之际,因为他看起来情绪平静,思维清楚,甚至可以说是生机焕发。自从回到这颗星球以来,他从没见过周雨有这么聚精会神的时刻。这家伙的肺估计都被打烂了,张开嘴时竟然还能清清楚楚地发声。
“……是你先到了啊。”
“你他妈的以为会是谁?”罗彬瀚说。
“总觉得,李理大概可以先找到吧。”
“怎么?你还有遗言想跟她说?”
“不,只是,她看见的话会好处理一些。”
罗彬瀚面无表情地走上去,想看清楚这个死人说话的把戏究竟是怎么耍的。可他没看出任何骗局的破绽。那个血洞已经干涸了,可以看见森森断骨与干涸血污,皮肉断裂处平滑得不可思议。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武器干的,不过也不重要。这个空洞确实把周雨全身的血耗光了,因此那张隐藏在暗处的脸毫无血色。这可不是回光返照的问题,基本上,此时正在跟他讲话的就是一具尸体。
“这是怎么回事?”他问对方,“是我已经在做梦了?还是你其实根本用不着呼吸?冯刍星就是给你搞了个时髦点的造型?”
“你已经知道小刍的事情了吗?”
“我当然知道。”罗彬瀚不耐烦地说,“要不然我也不用……等等,你知道小刍?”
他瞪着周雨。“你早就知道冯刍星没死,是不是?你知道他还等在这里,等着一个弄死你的机会。可你竟然没防备他?你他妈脑子到底有什么毛病?”
周雨只是摇了摇头。“就到我为止。”他简洁地说,“这件事就到我为止了。”
“放你妈的屁。”罗彬瀚说,“你还记得他是用什么骗你到这儿的吗?”
“他没有骗我,确实是在这里。我已经找到了。”
罗彬瀚下意识地往他身周扫了一圈,想找到泥土翻动的痕迹,或是一个至少有拳头大的包裹。可是什么都没有,周雨常穿的那件长风衣外套就披在身上,内侧情形一览无余。这家伙真就是空着双手来的。
“我什么也没瞧见。你不会是死前幻想找着了吧?”
周雨微微地笑了一下。“没有,我已经把它销毁了。”
“你销毁了?”
“嗯,这样就可以了。”
“太棒了。”罗彬瀚说,“嗨,既然你的事已经办完了,咱们现在可以走了吗?我知道一般人成了你现在这样可能会有点走不动道,不过你不是一般人嘛!既然你还能脸不红气不喘地跟我说话,我猜你接下来几十年也能这么凑合着过咯?”
周雨一言不发地望着他,直到他摆在脸上的假笑逐渐消失。“或者,”他说,“你准备告诉我,你这个尸体复活术最多只有二十四小时?”
“确实不会很久了。”
“然后呢?你就搬去阴间过日子?过另一种永恒的城市生活?”
周雨的目光直直地和他对着,没有一点逃避或遮掩的迹象。“是这样。”
“扯谎。”罗彬瀚说,“你以为我分不清你扯谎时是什么样?嘿,冯刍星是要报复你,周温行也一心要把你这块拦路石搬开。难道他们杀你就是为了让你去另一个地方好好过日子?还有你那个小跟班。如果你死了不过是换个地方过安生日子——而且还是你老婆当家的地方呢——他怎么会瞒着你来帮我杀周温行?”
他没有再得到回答。正如他所料的那样,他这个脑子有病的发小虽然不擅长撒谎,却很擅长保守秘密。于是他不再理会对方的沉默,而是转身面向黑暗的深林,自顾自地思考这一切。不必考虑这家伙先前说的那些屁话,周雨已经完了——不是搬家去悬崖中间的树上,而是真的完了,是一坠到底,或者还有什么更糟糕的可能——除非他用别的办法扭转乾坤。
这答案如此明显,他又回过头去看周雨。“仪式的具体内容是什么?”他冷冷地问,“现在我们没别的选择了。召唤那东西的仪式该怎么做?”
他以为周雨多少会惊讶一下,会争辩说他们不能这样做,不能和魔鬼交易,不能把危险的邪神带入世间……诸如此类的内容吧,他不知道细节,他根本就不了解那个东西——可是周雨根本就不惊讶,只是十分镇静地回答道:“那个东西无法救我。”
“它肯定可以啊。”罗彬瀚奇怪地说,“既然它都能把周温行从一块冰疙瘩变得活蹦乱跳,那它当然就一样能救你。噢,可能这种复活会有点副作用,我看出来周温行的脑子在复活过程里出了点问题。不过也还行吧。他都能正常上班呢,我个人完全能接受。”
周雨露出一抹无可奈何的微笑。“你不考虑我的意见吗?”
“我为什么要考虑你的意见。”罗彬瀚说,“去你妈的。你跟荆璜合伙骗了我两年,现在居然还上了一个初中生的当。你害怕魔鬼的复活有副作用?那你就受着吧。这完全就是你罪有应得。”
他无情地背过头去,满怀怒火而决心已定。人人嘴里都会说警惕魔鬼的诱惑,可事实就是,没人爱听虔诚的圣人是如何秉节守义。只要有机会,任何人都会和魔鬼提要求,后事如何无非各凭本事。是的,魔鬼没准会索要灵魂,可神非但不搭理你的愿望,还连你的灵魂都嫌弃呢!能活在这世上的赢家多多少少都得是实用主义者。
“没有那种仪式了。”周雨在他身后说。
“你当然会说没有。”罗彬瀚冷笑了一声,“我也不指望从你这儿拿到。不过我怎么记得有人说一个月前在梦里见过赤拉滨啊?怎么?那个赤拉滨当时也死了?既然他还能进去,我当然也能找到办法。”
“他就是最后一个。”周雨回答道,“他出去以后,最后一条通往梦都的道路已经被我关闭。从今以后没有生者能够再进,也没有外部的仪式能够触及。那座城市会永远隔绝于现实。”
罗彬瀚慢慢地回过头去。他竟然从周雨的语气里听出了一点得意。这很糟糕,非常糟糕,因为这会儿周雨说的就很可能是真话了。
“你干嘛要这样做?”他说,“我不觉得这是你和周妤的职责,不然在你们前头的人早就该这么干了。那个魔鬼真的允许你这么干吗?让它彻底没有醒来的可能?它要是生气了会拿你怎么样?你为什么就非得把所有的路封死……”
他停了下来。周雨的眼睛似乎在发光,那种明亮冰冷的幽芒有几分眼熟。可他并不在乎,他看见的是那目光中的决心。他曾经奇怪过石颀为何要用“决心”这个词来形容周雨,在他看来“专注”才是最适合的。可现在他终于懂得了石颀的感受。因为专注不过是要一心一意地去做,而决心——决心是要不计代价、不择手段地去做。事情突然全串联了起来,他在寒冷如针芒的夕阳里恍然大悟。
“你做这一切就是在防我。”他惊愕地说,“这两年多的大部分时间里你都待在梦里,就为了把所有的路都封死,还销毁了能通向那里的所有仪式……你本可以用这两年多的时间把冯刍星找出来,你可以试着布置一个困住周温行的陷阱——而你对他们不管不顾,把所有的精神都拿来防我?”
“罗彬瀚……那个人不会再醒来了。”
“你疯了吗!”罗彬瀚吼道,“你居然在防我!”
“仪式已经全部失效了。即便你找到其中的一个,它的终点也不会再通向梦都。”
罗彬瀚放声咒骂起来。遭到背叛的狂怒压倒了一切,当周雨半是恳求半是无奈地向他伸出手时,他留给对方的只是怨恨的冷笑,然后便甩头走开。
“我不在乎你说的这些屁话。”他无视对方在身后的呼唤,“既然你们有你们的计划,我也有我的!你们觉得那东西无论如何都不能醒?我告诉你我从来就不相信这一套。如果那东西一句话就能毁灭宇宙,那只说明这个宇宙早就该完蛋了!它本来就没资格再运转下去!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现在我先把你丢回你那该死的大铁笼——”
他回过身想指着对方的脸继续詈骂,可周雨的手已悄悄落了下去。他如定格般站在那里,方才被怒潮怨火吞没的蜂鸣又弥漫在林间。就在那个瞬间,夕阳落了下去。长夜来了,阵阵蜂鸣依旧在芬芳飘涌的黑暗里回荡。它们还有椴花未眠的夜晚需要珍惜,而他已经太迟了。实在是太迟了。
中秋快乐
829 蜗牛角(上)
次日下午罗彬瀚回到了梨海市。他在商城的地下停车场找了个靠出口的位置,进去买了一件新外套、一个带锁的金属储物箱、几捆尼龙绳,他还买了挡门器、手电筒、望远镜、蜡烛、纸笔等等。后几样东西他没有明确的用处,只是看见什么就拿什么,他甚至还拿了一叠彩纸。如今能脱离电器打发时间的户内活动不多了。
他又走到底楼,找几家不同的银行取了二十万现金,放进刚买的储物箱里锁好,再把所有杂物都丢进汽车后备箱。做完这一切后他环顾周围,附近没有人,不过天花板的摄像头正对着出口,他横竖也避不开。
罗彬瀚不以为意地走了出去。经过面包房时他发觉自己饥肠辘辘,便进去买了两个三明治。收银柜台边有个饮料架,他伸手去拿矿泉水时顺势回头一望,见店外站着个埋头刷手机的年轻男人。这人高高瘦瘦的,体态有点像演讲家赫尔玛可,不过年龄要小些,皮肤更黑,脑袋上扣着个十分笨重的头戴式音乐耳机。
耳机男沉浸在自己的旋律里,边刷手机边慢吞吞地往前挪步。罗彬瀚推门出去时差点砸到他。他及时停步躲开了,依旧埋头刷手机。
「抱歉。」罗彬瀚说了一句。对方可能根本没听见,又继续刷着手机往前晃。他们右侧的花坛边,有个戴鸭舌帽的女孩正高举手机来回晃动,调整自拍时的光照角度。
广场上还有其他几个人,但不是距离太远就是成群结队。有七八个大学生模样的人从商城门口出来,说笑打闹的动静像从演唱会音响里发出来的那么洪亮,带着一路轰然的回音消失在地铁入口处。几只麻雀在方格地砖间跳来跳去,寻觅缝隙里的草籽和昆虫。它们跃动的样子真像一群兴高采烈的小孩。
罗彬瀚突然产生了一个念头,他打开手机查询起梨海市历年的天气数据。其实梨海市根本不像他印象里那样总是阴沉沉的,每年下雨的天数大约只有三分之一左右;而雷根贝格也不是真的永远风和日丽,去年那个地区下雨的天数居然在一半以上。
固有印象带来的错觉令他诧异了片刻,但很快就接受了事实。每个人当然都会有自己的视角。别人凭印象描述的梨海市想必和他脑中的天差地别,只不过今天他突然看见了以前忽视的部分。
他举着手机不动,顿然抬首往天上看。那个假装在找自拍角度的女孩立刻跟着他做了。耳机男没有反应,依旧摇头晃脑地盯着手机。罗彬瀚先冲女孩一笑,竖起手指晃了两晃,随即掏出随身背包里的黑匣子。他刚把手放到匣盖上,那个男的立刻摘下耳机,面色不善地望着他。罗彬瀚悠悠地收回匣子,用口哨对他吹起《情不自禁爱上你》,对方一语不发地走进商场内。
暂时没有其他嫌疑人可供他测试了。他提着装三明治的袋子走向广场东侧的绿化带,许愿池里的乌龟雕像依然愁眉苦脸,脚边三枚新硬币闪闪发光。罗彬瀚低头找了片刻,把陷在淤泥里的金红弹珠找了出来。他拿袖子擦了擦弹珠,随手塞进口袋里,然后坐下来吃推迟的午饭。
他刚撕开外头的包装纸,兜里的手机响了,是社交软件请求通话时的铃声。南明光和俞晓绒都不会这么干,他们更习惯直接给他打电话。
「下午好啊,李理。」他继续撕三明治的包装,「你就直接说话吧,我这里腾不开手。」
铃声停止。李理的声音说:「下午好,先生。」接着她便陷入了沉默。罗彬瀚不确定这附近有没有能拍到他的摄像头,大约是是没有,不过她可以在附近的高层建筑布眼线。
他咬了一口三明治。「刚才那两个是你的人吧?」
「是的。」
「你怎么找了两个这么嫩的来跟我?」
「人手紧缺。」
「都派去干什么了?这会儿湿地那边应该没事了吧?」
李理又静默了。她现在可能正同时处理成百上千个小问题,罗彬瀚也不敢说自己这边是最重要的。「你很忙吗?」他边咀嚼边问道,「要不然你先***的?我反正也不是很着急。」
「不,先生,现在我的运算量并不大。」
「可你今天话头不多啊。」
「只是在评估情况。或许眼下还不是和您谈话的时机。」
「现在正是我们谈话的时机。」罗彬瀚说,「不过,唉,反正你也不会相信。抱歉昨天晚上我自己一个人走了,你懂的,那种情况不适合再跟你的人打招呼了。」
「您带走了什么吗?」
「啊,就是你想的那个。我走的时候把手机关了。不过你应该没多久就派人到现场了,那里的痕迹还挺清楚的。所以,我想你也不用我解释太多。」
「我很难过,先生。」
罗彬瀚点点头,拧开矿泉水的盖子。「你们也是朋友嘛。」
「——可说实话,我更担心您的情况。」
「李理,如你所见,我一切正常。这不是超级英雄的漫画故事,我不会因为过了很糟糕的一天就抹上满脸油彩跑出去炸医院的。」
李理又不接话了。罗彬瀚想她肯定是在附近的高层建筑里安排人手了。她总得找个窗口观察观察他的表情和肢体动作。
「那么,」李理说,「请原谅,我必须就昨晚的情况问您几个问题。」
「我也有几个问题想问你呢。」罗彬瀚平和地说,「李理,之前我们把事情搞砸就是因为这个:没有人把情况掌握全了。你,我,周雨,我们每个人各干各的。现在剩下你和我了。老话说合则存分则亡,我们是应该好好地对一对账了。」
「您想问什么呢?」
「那可太多了。我都不知道从何开始。我们就公平一点,你先提个问题,然后就轮到我问,直到我们都满意。怎么样?」
「我同意。」
「女士优先。你想问我什么?」
「您昨晚在椴树林里见到了什么?」
「我就知道你肯定要问这个。不过答案你也猜得出来:我在那里找到了周雨。他的胸口被打穿了,伤口很奇特,我不知道是什么武器打的。洞的直径大概有二十厘米,普通子弹打不出来,附近也没什么像炮弹残骸的东西。起初我怀疑这个洞是冯刍星用长刀之类的东西掏出来的,目的是为了掩饰真实的致命伤,或者纯粹就是报复,因为我听说0206的致命伤也是胸口。不过后来我仔细检查过,把这个假设给推翻了。那个洞的边缘太平滑了,不可能是人手切出来的,我觉得应该还是某种动能武器打的。」
「伤势在胸口?」
「是的。正中靶心。把他的心脏完全掏没了。还有一部分肺和肋骨,再具体的部位我就不知道了。我不是这方面的专家。」
「我很遗憾我们没能赶上。」
「不,李理,我赶上了。」罗彬瀚奇怪地笑了两声,「那个伤口至少有半天了,你可以从附近的血迹判断出来,按理说尸体也该凉透了。可我赶到的时候他竟然还能说话,活像个没事的人。那大概又是他的某种小巫术。我们刚谈了一会儿,突然间他就不动了,就刚好在天黑的那一刻。挺奇怪的是不是?有点像那种午夜钟声一响就会消失的魔法,只不过提前了六小时。」
「他告诉您袭击者的具体信息了吗?」
「噢,他知道动手的人是谁。但我们没细谈这件事。当时没多少时间,我想应该也就是几分钟。在这最后的几分钟里,我们吵了一架。」
李理的反应又慢了。罗
彬瀚猜想她在考虑是否该表达安慰。不过她最后跳过了这道程序:「您介意说明你们争吵的议题吗?」
「可以啊。但这是第二个问题了。」罗彬瀚拆起另一个三明治的包装纸,「现在轮到我了,李理。我一直在想昨天傍晚的事。在我看见那只蜜蜂以前,我们本来正在聊菩提树的事,然后你开始劝我走。类似情况以前也发生过一回。当我第一次去洞云路206号时,你劝我别再那些白房子,因为它们没什么特别的。当然,现在我知道了,你不叫我去查它是因为里头有周雨。所以,昨天傍晚,当你叫我去休息的时候,你已经知道他在那片树林里了,是不是?」
「我只能说我担心有这种可能。」
「你到底是怎么想到的?那林子里根本就没有菩提树。」
「这就是答案,先生。椴树就是菩提树。整片湿地只有那个区域长着椴树。」
罗彬瀚有点纳闷地咬了口三明治。「椴树是桑科榕属的吗?」
「不,在生物学分类上它们并非近亲。而在《玫瑰花精》的原版故事里,受害者就是被埋在椴树底下。这两种树的混淆是文化概念上的:自佛教广播传播以来,本土的信众常常将与之相似的椴树当作菩提来种植,因为菩提树不适应寒冷。这种现象也影响了早期的翻译家,使我们把许多外文中的椴树都翻译为菩提树。您或许知道令妹的故乡有一条著名的菩提树大街,事实上它应该是椴树大街。」「所以这其实是一个错误翻译的问题?」
「您可以这样理解,但这不是一个纯粹粗心导致的错误。在文化概念上,椴树之于令妹就如菩提树之于我们,把它翻译成菩提树是为了使我们这样的异国读者离故事更近。」
「可到头来,它使我们离答案更远了。」
李理默然无语。罗彬瀚慢吞吞地吃着午饭,又把事情细想了一遍。「你这样解释就明白多了。」他欣然说道,「难怪一提起菩提树你就突然要我走。现在我反而奇怪你怎么没一开始就想到——我没有要怪你的意思,李理,只是你一向很有预见性,而且在这块地上又近乎是全知全能……」
「我并不是,先生。如果从一个真正全知者的视角看,恐怕我们都犯下过许多错误。我把菩提树当作纯粹指向童话内容的暗示,这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当时有太多选择和可能性放在我们面前,从常规经验考虑,接近人烟的养蜂场不是一个很适合的伏击地点。」
「或许我们把冯刍星的手段想得太复杂了。」罗彬瀚说,「他不需要开着一台顶天立地的战斗机器人来报仇……可能他就只是拿着个手提箱大小的东西走到周雨面前,然后瞄准胸口来了一下。这点上我可以跟你打包票,没人比我更清楚了:周雨在跟人打架的事情上一向反应很慢。不过我倒没想到他还挺擅长玩解谜的——他怎么能这么快猜出菩提树是指椴树?」
「您没有问过他吗?」
「没有。那几分钟里我们忙着吵架呢。」
这回答肯定不够完美。他可以幻想出一个独自坐在秘密基地里的李理,面前是占满整面墙壁的巨大屏幕,正对着他每时每刻的微表情和说话声调一丝不苟地分析着。不过嘛,他觉得她目前是不会有什么收获的。他并没说过一句假话。
「我们只能假设了。」李理说,「周雨先生找到伏击点的方法有很多种可能。破解菩提树的诗谜只是其中之一。另一种可能是,在毫无收获地了湿地中心后,他进行休整时选择了和我们相同的落脚点,然后注意到了那片林地的异常——您应当记得,拉杜莫斯报告说他曾表现出某种对地下遗骸的侦测能力,我认为当他靠近坡地时,那种能力足以帮他锁定地点。而既然我们承认他有某种超出常识经验的异能,它也可能远不止是我们理解中的那种侦测。我
无意为失误辩解,先生,可是在"素馨与菩提叶的启迪"这句话里,我们毕竟只找到了后半句。那个区域没有种植过任何素馨属的植物,正是这一点让我认为整句话都只是指向童话而非现实。可既然我们找到了菩提叶的谜底,素馨的意义就必须重新考察。既然它不能对应实际的伏击地点,或许它是指向周雨先生本人的某种能力。」
「可能吧。」罗彬瀚耸耸肩,「现在答案还重要吗?不过李理,我倒想知道,如果昨天傍晚你真的把我劝走了,接下来准备怎么干什么?」
「这是您的第二个问题了。但我可以先回答,只要您允许我稍后也这么做。」
「行啊。没问题。」
「我会另外派人去椴树林。」
「难怪周雨说他觉得你会先找到他。但是接下来呢?你还准备把这个消息通知我吗?」
「是的,先生,我会告诉您。只是当时我认为,如果我们真的慢了一步,不让您独自直面现场会好些。这不代表我反对您和他见最后一面。」
「你反对也正常。」罗彬瀚不在意地说,「他确实把我气得够呛。」
「您的评价令我更好奇你们究竟说了些什么。」
罗彬瀚拧开水瓶喝了一口。「他知道冯刍星。李理,他早就知道了。他不是因为相信周温行或赤拉滨对他没威胁才去的,从一开始他就知道等着他的人是冯刍星。」
「他亲口承认了吗?」
「没有,可他也没否认。」
「那么或许他并不确定。」
「那他就应该更小心点,对不对?可是他没有。他拿到一首号称是周温行遗物的诗谜,谜底还恰好就是他想要的东西,他就这么火急火燎地一个人过去了,没有告诉任何人,连张留言条子都不写。等我到的时候他说东西已经找到了,还说"事情就到他为止"。当然啦,我把他的话当个屁放了,然后问他要怎么召唤复活周温行的那个东西……你明白我的意思吧?抱歉,我当时也没得选。」
「我理解您的想法。」
「可你不赞成。」罗彬瀚随意地说,「我知道你其实是站他那边的。不过这也没关系,他紧接着就告诉我他把所有的仪式都作废了,那个地方再也没人能进去。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办成的,但既然他这么说了,我想那应该是真的。所以,你们已经赢了。我没办法再做一个"错误的决定"了。」
「先生,您只是太伤心了。」
「伤心?实际上我不觉得伤心。李理,你没看到他说那话时的样子,简直就是胸有成竹。他就是在这个地方等着我呢!」
罗彬瀚又气得大笑起来。「他早就知道我会对他说什么!我们毕竟是老朋友了嘛,我很容易猜出来他在想什么,反过来他也很容易猜到我会想什么。他虽然没本事躲开外人的暗箭,对付我倒是一拿一个准。所以,在这么长的时间里,他根本没有想着要怎么对付冯刍星,而是在想要怎么对付我。」
「您是因为这个和他争吵吗?」
「难道我不该骂他?」罗彬瀚反问道,「你见过这样枪口对内的人吗?他不想着怎么解决对手,而是想着怎么不让我坏了他的头号大事。不过你知道这整件事最好笑的地方是哪里吗?是他搞不好还真的赢了。他赢了我,也赢了周温行——如果周温行干掉他是为了把自己那个神仙老哥叫醒的话,周雨已经抢先一步把路堵死了。你也说过他有八成时间都在睡觉,现在看来他就是在梦里赶进度呢。所以,冯刍星在现实里干掉了他,他却在战略目标上赢了所有人。噢,除了你,你俩是一伙的嘛。」
「我必须申明,我和周雨先生从未在此事上达成过任何协
议。」
「可你们的战略目标挺一致啊。」罗彬瀚诚恳地说,「但你确实跟他不一样,李理,你是个能讲道理的人。你懂得用尽全力去争取。求其上者得其中,求其下者无所得,这就是你的格言嘛。」
「我记得上回在沙滩上,您是不认同这句话的。」
「对,我从来就不喜欢这句话,因为它完全忽略了风险。你看,我们的事简直就是这句话的最佳反例:想求其上者或许会满盘皆输;只求其下者却能轻易达成目标。这就是周雨的策略,他根本不肯冒一丁点多余的风险,连自己的命都不争取。换成你是周温行又能拿这样的缩头乌龟怎么办?」
他把纸袋揉成一团,丢进草坪边的垃圾桶里,脸上露出一点微笑:「他只能来找我。他根本没法挑动周雨,所以他只能来找我。可惜的是周雨也看明白了这一点。正常人这时候会想着利用我来抓住周温行,可他的思路就跟正常人不一样。他选择的是让我,让所有人对周温行都失去价值。」
「先生,您不必自责。」
「我没有自责。」罗彬瀚起身走到空地上,把脑袋微微抬高,对着附近的高楼转了个圈,「你在我脸上看到自责了吗?我都快被他气死了。你的下一个问题是什么?」
「我想知道昨夜您做了些什么。」
「我带着一具尸体开车出了湿地。」罗彬瀚说,「我把手机关了,藏在湿地公园门口的灌木里,天亮后才取回来——你理解的,我不知道你有没有给我的手机装什么后门——然后我就沿着条没监控的县道一直开,开到随便某个我认为合适的野地里。我现在还能找到那个地方,但我不能告诉你在哪儿。我把周雨拖下车,找了个隐蔽的地方检查过伤口,接着就开始挖坑。最初我的脑袋有点不清楚,所以是徒手挖的,十分钟后我就发现这么干太脑瘫了,那块地里全是……啊,抱歉,最好还是别把土质特征透露给你。总之,我回车里想了想办法,拿拐棍、弯刀和发动机盖板凑了个小锹子。麻烦的是我没带大行李箱或口袋之类的东西,所以我就拿自己的外套和车座套凑了凑,反正上面全是血,我也不能再用了。总之最后基本是裹好了。那个坑很浅,我尽量拿杂物铺过了,撑个两三天应该没问题。」
「恕我直言,这不是最合适的告别方式。而且……」
「而且他可能会有和周妤相同的问题。我知道。这问题我考虑过了,所以我也想着是不是应该一把火烧了。但说实话,当时我心里还有指望。我搞定坑的问题以后并没马上动手埋土,而是坐在那儿等。」
「我想您不是在等我吧?」
「那倒不是。我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或许周雨会突然像僵尸一样坐起来,或许有个声音会钻进我脑袋里说话,或许我会看见黑暗里走来一只眼睛冒火的野狗?我还想过会不会梦见什么呢。于是我在天还很黑的时候冒险睡了半个小时,结果什么梦都没做。直到天亮,什么怪事都没发生。李理,那个时刻我才明白他真的赢了,他把我和周温行都打败了。于是我开始动手填土。我不准备把他一直留在那儿,这只是临时措施。等到事情结束以后我会把他交给你,看你们准备怎么处置。火化?还是藏到某个秘密研究室里?你们准备解剖遗体看看情况吗?」
「先生,就如您所说,我也是周雨的朋友。」
「他不会介意的。」
「我也是你的朋友。」
「我也不介意。」罗彬瀚点点头,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脸,「很奇怪,李理。今早天亮的时候,我没有一点难过的感觉。实际上我感觉还不错。这么长时间以来,我脑袋里总是有很多杂音,就像自己在跟自己吵架。可是现在,事情变得简单多了。我觉得脑袋里很安静,或者可以说,现在我终于变得协调了。」
他镇静地走回池边坐下。「轮到我提问了。」他说,「李理,你派出去的人找到冯刍星了吗?」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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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30 蜗牛角(中)
“我可以回答您这个问题。”李理说,“但在那之前,我必须向您作一番立场上的解释。”
罗彬瀚叹了口气:“你不想杀他,我知道。而且你也不能让我杀他。我来之前就想明白了。”
“您同意吗?”
“如果我不同意,你就不能向我透露他的行踪,是不是?”
李理用她最温和的语调说:“恐怕是的。”
罗彬瀚郁郁地笑了笑。“昨天晚上我一直在想这个人。”他问道,“你同情他吗?”
“我向您提出这个要求并非出于同情。”
“你这么要求是因为你需要他。”罗彬瀚有点戏谑地说,“李理,你和周雨也许在战略目标上是一伙的,可你难道不觉得我们俩在做事风格上更合得来?你是比我谨慎,可你也永远不会放弃行动,所以你当初才跟我一起去杀周温行。你看见一个更好的机会出现就会拼尽全力去争取,而不是坐以待毙。现在周雨走了,他帮你解决了我,却留下了另一个问题:他死前可能刚好把月亮上的事忘了,或者他干脆就是故意的,那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先生,这有些过度发散了。”
“他故意不处理月亮上的事,”罗彬瀚听而不闻地继续说,“就是为了让你现在能跟我说这句话:对不起,我们不能杀冯刍星,因为我们需要他提供无远人的联系方式;这整颗星球的存亡都挂在他或者赤拉滨身上,所以我们不能冒这个险。”
“周雨先生不会拿您和多数人的生命去怜悯一个人。”
“噢,你可没有我熟悉他。”
“我听出来您还没有原谅他。”李理依然用罕有的柔和语调说,“这里还有第三种可能:周雨先生已经考虑到了我们的月亮问题,他也确实可以解决它,只是我们当前无法验证。或许他还能通过梦境对月亮施加影响,即便他不能再行走于我们眼前。”
“你真的这样想吗?他还能在那个梦里呼风唤雨?在他摆明了跟周温行对着干以后?”
“我们从未确定过梦境之主对周雨先生这一系列行为的真实态度。先生,目前为止我们听到的一切白河故事似乎都只告诉我们一件事:那个地方的人事逻辑无法以我们的常识去度量。或许他的死亡并不影响其在梦境之地的影响力。”
罗彬瀚只是摇摇头。“我知道你在说服我。”他脸上依然挂着笑容,“你想让我相信他只是去了另一个地方生活,就像跟三岁小孩讲父母只是出趟远门。多谢你的关心——可我虽然不了解白河,多少还是了解他脑袋里的逻辑。真要是件他认为结果还不错的事,周雨可不会干得这么鬼鬼祟祟的。不过没关系,真的没关系,我们谁也证明不了他现在的状态,所以争论它也没什么用。让我们把时间花在更有意义的事情上吧。”
“我不知道您眼中有意义的事是什么。”
“你还在怀疑我。那就让我直说:周雨已经完了,他不会再给我们什么帮助了。你的第三种推测可能是真的,但你冒得起出现意外的风险吗?你能在接下来的一两个月里什么都不做,就看看月亮上的麻烦是不是已经自己消失了?得了吧李理,指望别人从来就不是你的风格。你至少得有自己的预备计划,而为了完成这个计划,你需要把冯刍星和赤拉滨都抓到手上,看看他们哪一个手头有和外部联系的方法。我个人觉得冯刍星的希望大些,因为赤拉滨根本不是我们这儿的人,大可以一走了之。可冯刍星不一样,他自己也是在这里出生的。也许他并不愿意看到这片土地被毁掉,虽然按照他们的伟大计划,所有的蚂蚁窝都得被毁掉——可单独毁掉我们这一个也没什么意思嘛,是不是?何况他自己也还住在里头。”
他大笑起来。李理安静地等他的声音停下,然后说:“您没有提起周温行。”
“我提他做什么?反正我们也抓不住他。”他平和地说,“就算我们抓住了他,你又能拿什么来威胁他配合我们去解决月亮上的问题?严刑拷打?生命威胁?我说算了吧,那东西不是能讲道理的,我们也只能随他去。”
“我没想到您会这么说。”
“因为你觉得我会不择手段地去杀他,就像我会不顾一切地杀了冯刍星?”他又笑了,“接着让这颗星球上的每个人都自求多福?你就是这样想我的吗?自己惹了堆烂事出来就把所有路人都拖下水?”
李理什么也没辩解。这家伙不像俞晓绒那么在乎自己的清白,以至于会为了自证而被他轻易糊弄过去。她仍然用那种不动声色的柔和语调说:“我理解您想为朋友复仇的心情。”
“可我不想。”罗彬瀚大声地叹了口气,让高楼上的人也能看出自己是多么不耐烦,“李理,我需要说多少遍你才能相信?我没有伤心过度神志不清,也不会像个疯子一样冲去杀了冯刍星,再去找周温行送死。我甚至都不知道那东西到底还在不在这颗星球上。”
“请原谅,可我不认为在昨天的事情以后,您还能对冯刍星毫无想法。”
“是啊,你肯定觉得我恨死他了。可是我再说一遍:周雨早就知道他。这就像是你明知前头有一个下水道口是没井盖的,正常人会在这种情况下掉进去吗?冯刍星根本就不是他的对手,否则也不用等上这么久,一定要等他自己掉进井里才干掉他。”
他依然挂着笑容,只是不再掩饰声音里的怨恨:“如果一个成年人死在胡乱挥舞手枪的婴儿手里,李理,这到底是谁的错?是谁蠢到赤手空拳地走进射击范围的?”
“先生……”
李理顿了一会儿,最后说:“您太不肯原谅自己的错误了。”
“我说了这不是自责。”
“可您还是没有原谅那个导致您犯错的人。”
“原谅?就因为他死了?你不觉得有点太快了吗?这连一天都没过去呢!不过今天就算了吧,以后我们有得是时间慢慢吵这个。”
他挥舞了一下右手,指头在空中紧紧蜷曲起来,像在给一首节奏激烈的合唱曲指挥收拍。“我们先不谈这个。”他平静地说,“我怎么想并不重要。现在最重要的是,李理,你和我要收拾好残局。”
“我看出来您的右手康复进度很快。”
“快得不可思议。而且这两天我还没怎么休息呢。可能是我的体质问题,也可能是周雨给我的药确实管用。不过离彻底痊愈还远,因为我使不了大劲,也没法跑得很快。所以,如果你的人非要跟踪我,我也没什么摆脱他们的好办法。就让他们跟我一起去蜗角市吧。”
“您打算去蜗角市?”
“我回来这里就是为了方便去蜗角市,”他拍拍自己口袋里的弹珠,“噢,也顺便回收点小玩意儿。我不会再把外头带进来的东西随便乱丢了。随你知情也好不知情也好,石颀最近正在考虑把我甩了,因为我乱丢外星纪念品。”
“我从她写的电子日记里知道了一些。”
罗彬瀚叹了口气:“电子日记……她真是一点没把我的话听进去。”
“只是想确保她的安全。实际上日记内容相当隐晦。您难道不想知道她的现状如何吗?”
“我不应该从她的日记内容里知道。”罗彬瀚自嘲地说,“嘿,李理,上回我看别人日记的结果如何?”
“可您总该关心她眼下是否平安?”
“她有你照看着呢,而你比我靠谱多了。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恐怕我对改变她的心情无能为力。”
“她应付得来,李理。”罗彬瀚说,“她可不是会为这点破事寻死觅活的人。没了我世界一样能转,她也不一定非要选我。”
“先生,一个纯粹个人的忠告:不要为了已经失去的事物而放弃您还拥有的。这种自我惩罚的心理不但于事无补,还会叫人失去更多。”
罗彬瀚若有所思地盯着对面的商城。他觉得顶楼窗户后有个人已经站了很久。“你说得对。”他点点头,“我只是……只是还有点回不过神,仅此而已。我现在没法去面对她,不能在我把自己的问题处理好以前。李理,我必须见到冯刍星,否则这件事对我来说就永远都结束不了。”
“很遗憾,我还没有找到他。”
“可你已经有线索了,对不对?以前你找不到他,因为他和你的本事都来自同一个人,0206有的是办法替他遮掩。他肯定已经换了名字和身份,大概连长相都改了,再加上他以前的人际关系网又全都断了……李理,我记得你的数据库里有百分之五的内容是加密的,你觉得冯刍星的信息也包括在里面吗?”
“有这种可能性。”
“那也撑不满百分之五。”罗彬瀚干笑了两声,“我不敢想那个死人还给我们留了多少惊喜……不过冯刍星现在已经不算惊喜了。他杀死周雨的时候也就暴露了自己。我不知道他用的武器是不是很醒目,可会在那个时段进出湿地的人本来就不会很多,你只要稍微排查一遍邻近地区的交通记录和手机信号,要锁定他不会有多难的。最起码,你已经有一个嫌疑人名单了吧?”
“您是否考虑过他可能是以非接触方式杀死周雨先生的?并非只有我们能使用无人机。”
“你痛恨过一个人吗,李理?”罗彬瀚说,“我猜你没有。如果有个人彻底改变了你的一生——以你最痛恨的方式——而你有机会面对面地杀死他,你怎么能忍受坐在千里之外盯着屏幕看直播?你一定得叫他看着你的脸,你得让他知道你是谁!所以,冯刍星一定去过。他会想法设法消除痕迹,说不定还会开出一台隐形飞机什么的,但他一定是亲自去的,哪怕这会暴露他自己。”
“先生,您在说的只是冯刍星吗?”
“当然。你以为我在说谁?”罗彬瀚微笑起来,“我要是心里有鬼,就用不着跟你说得这么明白,不是吗?”
“您可以先在这里等。如果我们找到他,我保证不会向您隐瞒。”
“噢,那可不行,李理。我说了我必须见到他。如果你不肯给我线索,那我就自己去蜗角市找。”
李理只用了很短的时间来判断他是否在虚张声势。“您似乎认定冯刍星在蜗角市。”
“你敢说你不是这样想的吗?”
“我好奇的是您的判断依据。”
“我只是终于发现自己忽略了多少细节。”罗彬瀚向着对面的高楼张开双臂,他几乎可以肯定那连排落地窗后躲着李理的眼睛,“看看我的样子,李理,今天的天气也不算很凉快,可我还穿着这么厚的长袖外套。你说这是为什么?”
“我想,您不希望别人注意到您戴着支具。”
“正是。你看,昨天晚上我才终于把这个问题想明白:周雨也总是穿着外套。他身上可没什么需要外套来掩藏的,所以我猜这只是习惯问题。他肯定不常在户外活动,或者他对温度的感觉跟正常人不一样。有意思的是,周温行的穿着倒很符合我们的时令。虽然我也只见过他穿一种类型的衣服,可把他放进人群里是不会叫你觉得奇怪的,因为在夏季多得是像他这样穿衬衫的人……李理,你的方向一直是对的。当我还在一门心思琢磨那个匣子时,你已经想到那两件外套的问题了。”
罗彬瀚打开手机,翻出前天晚上李理发给他的那些照片和报告。“两套灰色薄外套,一套涤纶提花,一套混纺平纹。这两件外套我从来没见过他穿,因为它们是天更冷一点的时候才穿的。那东西根本不怕冷,他需要这两件外套的理由只能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和周围人的穿着差不多——他至少三个月前就来了!可如果他一直跟阴沟老鼠似的昼伏夜出,或者满世界到处乱窜,那他也根本用不着伪装。只有一种理由让他不希望周围人记住自己:三个月前的某段时间里,他曾居住在某个不希望被人事后轻易找到的地方。你曾经问我他的乐器去了哪儿,那时你就已经想到了——他把多余的东西交给自己的同伙保管了。他们的计划要打一个精妙的配合,连一点时间差都不能有。这可不是靠心领神会就能搞定的,所以他们多多少少也得商量过几回。有什么方式比面对面商量更安全、更能避开你的事后追查?”
他放下手机。“我的结论就是这样:三个月前周温行曾经逗留在冯刍星的落脚点。那个地方离梨海市距离够近,人口稀疏或者监控很少,能用现金交易轻松买到各种盗版书和杂牌的电子设备,还有让你追查不了销售源头的生活用品。噢,当然,还有松香。李理,还有什么地方比蜗角市更符合这些条件?”
“可他也曾为了接近您而在蜗角市的事务所就职。您无法断定他逗留在蜗角市是为了冯刍星。”
“那已经是夏天的事情了,李理。他送自己进办公室不过是为了找个理由整日在我眼前晃悠,引诱我下手杀他,可也用不着在穿外套的季节就早早去应聘——你要知道如果入职得太早,他搞不好得先替别的项目干一阵子呢。”
罗彬瀚终于放声大笑。麻雀们被他四散纷飞,躲进高高的树冠里。“这就是昨晚我一直在琢磨的事。”他说,“我就只有这么点本事了。不过你不一样,李理,我还盯着那匣子做梦时你已经变出一支侦探小队来了。周温行并没有成功把你的思路从正道上引开。既然现在连我都猜得到蜗角市,你只会比我的进度快十倍。你能算出来这些年来究竟有多少人住在那里,每一条和那里相关的网络信息,甚至那里每个人的摄像头……难道这一切对你还不够用吗?也许你还没找到他,但肯定已经把范围缩得很小了。实际上,你没找到他更好,我可不希望错过他落网的时刻。”
“然后呢,先生?在他落网以后,您打算怎么做?”
“我不知道。我要是给他一顿揍你会反对吗?”
“我希望您尽量不这么做。”
“说得就像你的人不会拦住我一样。得了吧!我不会干你怀疑我要干的那件事,只是去看一眼而已。嘿,谁又不想看看杀了你好朋友的复仇者长什么样呢?”
“如果我必须拒绝您呢?”
“那我就无事可做了。”罗彬瀚冲对面的高楼举起双手,“你连这事都不让我参与,想必已经准备把我一脚踢开。好吧,那现在我手头还剩下点什么?啊,还有一具尸体。既然我闲着没事干,研究研究尸体复活术也是个消遣——这世界上有各种各样的秘密,周雨也不见得全都了解,对吧?我可以慢慢地找,慢慢地试。谁知道哪天我就碰见另一个愿意伸手帮我的妖魔鬼怪呢?毕竟,我们都知道,在所有死人复活的故事里,最重要的事就是你得有那具尸体。”
“我恳请您做正确的选择,先生。让我来处理这件事。”
“我尽量吧。可我觉得自己的要求也不过分啊。我只是想亲眼见到冯刍星,最好是在你抓住他的时候。这难道是个很不近人情的要求吗?还是你现在一点也不信任我了?就因为我不声不响地带走了周雨?嘿,昨天晚上我可能是有点上头,可现在我很冷静啊。不如我们两个都来做个正确的选择:你告诉我冯刍星的下落,让我去亲眼见见他——当然,肯定会在你的人陪同下,反正我一个人也未必对付得了他——然后我也告诉你周雨的下落。你派人过去把他带走,这样就不用再担心我偷偷琢磨死人复活那一套了。”
这一次李理沉默的时间比之前都要长。她要么正考虑怎么说服他交出筹码,要么就已经在偷偷调集人手抓他了。不过最终,她没有把事情搞得太难看。
“您现在就可以出发了。”她说,“拉杜莫斯还没有找到冯,但我确实给了他几个重点调查区域。您可以跟任何一个分队共同行动,但我不能保证我们发现冯时您在第一现场。”
罗彬瀚轻快地站起身。“多谢。”他吹了声口哨,“那几个跟着我的人怎么办?需要我顺便载他们一程吗?”
“他们有自己的车可以上路。但我希望您不介意跟他们顺道同行。”
“李理,你对‘随行监视’的说法真的很新颖。”
“只是担心您的驾驶安全。您的眼睛好些了吗?”
“凑合用吧。”罗彬瀚说着就戴上墨镜,走回地下停车场。刚发动引擎时他并没注意到附近有人,可他刚一开上马路,后头就有一辆车跟了上来。他借着后视镜瞧了瞧,认出司机的是那个耳机男。这人看起来心思颇重,罗彬瀚心想,不知道他身上是不是有枪。
831 蜗牛角(下)
他们出发去蜗角市的旅程很平淡。只能说平淡,还算不上是枯燥或无聊。李理虽说不见得有多相信他(理所当然,在他愿意交代周雨的下落以前他们是绝不可能和好如初的),可至少表面上一切如常。
她向罗彬瀚展示了他失踪这段时间的工作成果:蜗角市的地图已经被划分成近千个细碎的小区域,按照优先度予以分级和填色。七成以上的地块都是灰色的,集中在市中心、新城区和郊外的别墅区,代表她已经基本排除了这些地方的嫌疑。这对她不难,因为常在这些地方活动的人都逃不掉监控和线上交易,明面上的身份资料也必须够清楚。就算冯刍星已经改头换面,让任何政府部门都难以识别他的新身份,要彻底躲过李理的怀疑却很难,因为她会看的可不仅仅是身份证,而是在眨眼间把目标的整个人际关系网都掀个底掉。从一个人是什么时候开始在网上交朋友,到他资料上的家人到底有没有提起过他,任何细节都会变成她眼中的破绽。于是他们不但有一张精确到楼层的优先度地图,还有一张上千人规模的嫌疑人名单。
罗彬瀚一边按部就班地开车,一边时不时瞥眼那张名单。上头的名字也是按照优先级排序的,旁边注着年龄性别等信息。他简直都想笑,因为这些人里不但有男有女,有明显不是本名的绰号,甚至还有七十六的老人和六岁的孩子。
“你认真的吗,李理?”他不禁问,“六岁?你觉得他是吃了什么返老还童药吗?而且还是一个小女孩?”
“这个六岁的孩子在三年前被父母宣布走失。根据人脸和胎记比对的结果,她现在正以另一个名字充当一对作坊主夫妻的女儿。”
“听起来这只是一桩普通的人口拐卖案,或者遗弃案。”
“也可能只是有人借用了失踪儿童信息平台上的照片。这是一种解决身份资料缺失问题的好方法。”
“这就是你的观点吗?”罗彬瀚恳切地问,“冯刍星能想到的最浪漫的事就是在将死的仇人眼前变成一个六岁小女孩?”
“我不对冯刍星或0206的选择偏好做预设,先生。”
“我跟你打赌不是这个小孩。”
“给您一点额外信息:这个孩子的智力水平远超同龄人。她正在网上自学天文学课程。”
“那又怎么样?她可能就是个普普通通的神童。”罗彬瀚说,“周雨也跳过级,还提前学了本科的医学课程呢。而且我猜你的原型也不是个省油的灯。说真的,我对你们这群活神仙已经看习惯了。”
“我们还是需要进一步观察她,直到能把她从名单上划掉。”
她的确正不断地划掉人名。哪怕是在他们交谈的时候,名单的顺序也会时不时变换一次,那似乎是李理依据某种找到的新证据排除了某个嫌疑人,或者至少降低了优先度,于是她立刻更新名单,让这个人的名字变灰,加上一道横线,丢到名单的最末尾去。这种标示法不像是这些人脱离了调查组的罗网,倒像是什么杀手组织在搞阎王点名。
罗彬瀚把名单拖到最后,瞄了眼灰名的数量,现在被排除的大概有五十人。“你为什么不干脆把这些人删掉?”
“因为他们身上的问题并没解决。我只证明了他们不是冯刍星。我现在可以告诉您其中至少有两人是逃犯,一个老人患有阿兹海默并遭到遗弃。至于您刚才问的那个孩子,她也许不是冯刍星,但她可能是另一桩案件的受害人。”
“你还准备解决这些?”
“是的。既然我们已经做了,先生,把所有人的秘密都看了个透,我们就应该把事情做到底。”
“可你打算怎么做?替那小孩报警吗?”
“我会综合评估她的具体情况和本人意愿后再做决定。不过如果证实她的智力确实高于常人,我会把她加入人才储备计划。这能保证她即便脱离养父母也会衣食无忧地继续她的学业。”
“你还有这种长期计划呢?”
“先生,历史并不停止在抓住冯刍星的那一刻。既然我们做这一切是为了不让事情变坏,那么我们就要不断面对新的工作。”
罗彬瀚笑了:“你还要面对新的工作。”
李理并没有反驳。她终于不再否认他们在周雨死后注定会渐行渐远的事实,而罗彬瀚则一边开着车,一边想着那些名单上的人。他们散落在前方那座近百万人口的城市里,或者无亲无故,或者无名无姓,每个人都怀揣着不可告人的秘密,有神秘或可悲的过去,也因此引来了天外之物的注视,要在他们中找到最危险的那个。
这难道不会是个最荒诞离奇的故事吗?难道不值得把他们每个人都最仔细地观摩一番,再用最公平而郑重的态度记录下来?可惜,这个故事即便存在也只属于李理,只能由李理来完成。因为他自己的故事已经快走到尽头了。他已经体验了一个凡人生命里能够体验的精髓部分——可能不够完整,不过残缺本身也是这体验的一部分——他的人生已没有更深邃的秘密可供发掘,已没有更重要的问题需要解答。
“李理。”他说。
“先生?”
“我突然想起来一个童话。”他回忆着说,“大概是这么说的:以前所有动物的寿命都只有三十年。但狗、驴和猴子都觉得活着太辛苦了,要求上帝减少它们的寿命。只有人觉得自己没有活够,于是上帝把其他动物多出来的寿命全给了人,于是三十岁前人活得很快乐,之后活得像驴和狗,最后则像光屁股的猴子。”
“我猜想您说的是《寿命》,这是个被收录在《格林童话》里的民间故事。”
“你最喜欢的童话是哪一个?”他突发奇想地问。
“我不能断言说它一直是我最喜欢的,不过既然您问起,当下我最先想到的是安徒生所写的《旅伴》。”
罗彬瀚对这个标题没什么印象。“那是讲什么的?”
“一个死人报恩的故事。有个虔诚、善良但贫穷的青年,父亲死后就带着微薄的家产外出流浪。途中他夜宿在教堂里,见两个恶棍正把一个欠了他们债的死人丢出去。他很同情这个死者,就把自己所有的遗产都交了出去,让这个死人得以安葬。第二天早上当他再度出发时,忽然听到后面有个人叫住了他,要和他结伴同行,一起去外头的广大世界。青年发现这个旅伴非常聪明,几乎无所不知,他们很快成为了朋友——”
“啊,”罗彬瀚说,“我想起来了。我读过这个故事。后来他们跑到了一个陌生国家,看见国王有个特别狠毒的漂亮女儿,会把所有通不过考验的求婚者都杀了,把尸体挂在自家花园里当装饰。结果那穷小子色迷心窍,开始被要求干各种各样的离谱事。每次都是这个旅伴帮他过了关,最后还帮他干掉了公主背后的魔法师,他就和公主结了婚,过上了好日子。他请那个万能的旅伴跟他一起生活,这时对方才告诉他自己就是那个欠了债的死人,然后就永远消失了——真是个方便的家伙!这其实是个挺宗教的故事,我都有点不明白你为什么喜欢它。”
“如果您刨除掉一切宣扬宗教与道德的要素,先生,这本身是个很迷人的死者复活的故事。一个生前负债累累的落魄者在死后竟变得无所不知,您不认为这点耐人寻味吗?”
“我以为这是在讲虔诚信徒的永恒灵魂什么的,”罗彬瀚说,“上帝把这个死人变成了报恩天使,巴拉巴拉巴拉。不过你这么说我倒是懂了,这个死后进升成神仙的家伙跟你还挺像的,简直就是本行走的通关秘籍。只可惜我既没帮过你什么忙,显然也不是心地善良的穷小子。”
“或许您将来可以帮我一个忙的。”
“想要我别干坏事?这可算不上是帮你的忙啊,李理。一个强盗决定要金盆洗手,你总不能算他是行善了吧?”
“我不是说这个。”
“那我就真的想不出了。”罗彬瀚说。其实他朦胧地想到了几种可能性,关于李理的家人和朋友,还有某些必须有活人露面的行动。他倒很愿意能还一还人情,可惜没这种机会了。李理没有说出她的请求,可能她自己也没有答案,这不过是那种“你还欠我一个人情所以可别死了”的桥段。她只是又开始汇报最新的搜索进度。名单上上下下跳个不停,优先度地图也时不时有几个小区域变成灰色。
罗彬瀚对这些变幻不定的图表不是很在意。虽说理论上到得越早越好,可他就是觉得冯刍星不会那么容易被李理抓到,至少不会在他赶到蜗角市以前。这倒不是因为他自命比李理更有本事,而是一个纯粹经验得出的结论——抑或是他在偏执和谵妄里诞生的幻想:李理在这件事上的运气不会很好。如果这种幻想最终被证明是错的呢?那么他也就当这是命运的安排,冥冥中的意志不允许他多踏出一步。他可以接受这种结果,如今无论哪种结果他都能接受。
他半开玩笑地向李理指出,她和童话里那个死人旅伴实际上完全不同。她不是死而复生,更像是某种替身,严格来说该算是西贝货。而李理也表示,在《旅伴》的故事里从来没有铁证能说明这位神秘人的真实身份,一切不过是他本人的说辞。
“您不认为魔鬼附身的可能性也很高吗?”李理反问道,“在基督教的信仰里从未保证过灵魂死后会变得无所不知,甚至能回来干预生者的命运,这位旅伴死后的种种表现是很可疑的。再者,以报恩的理由把整个国度交给一个虔诚善良却毫无知识与才能的人治理,您很难相信这种决定是纯粹善意的。”
“别忘了他还看见美女就色令智昏。”罗彬瀚说,“他基本上是靠爱情魔药和哥们儿的作弊才结上了婚——不过我还是觉得你过度解读了。这可是一个信徒写出来鼓励孩子虔诚信仰上帝的故事,李理。信上帝就能和没有兄弟的漂亮公主结婚。就算那是冒名顶替,干这事儿的也必须是天使。”
“我不反对您对作者的看法,不过文本的解读是自由的,先生。我只是觉得我的版本更有趣。”
“你就是那种爱写暗黑童话的可恶成年人。当初你在寂静号上给我的那个绘本,记得吧?上面除了图画外还写了点文字,遣词造句就特别像那种在童话里搞恶毒隐喻的缺德大人写的。我现在怀疑它是你干的。”
“不是我。”
“哈,对了,你不会写梦结局,只会写所有人都破产了,因为他们的国王是个失去了魔鬼帮助的善良白痴。”罗彬瀚语气随便地问,“说到破产的善良白痴,店里那个家伙怎么样了?他知道周雨的事情了吗?”
李理的声音停了片刻。“恐怕是坏消息,先生。”
“他已经知道了?大受打击?精神不振?”
“他失踪了。”
“自己跑了?那他就是知道了。”
“我不认为他是主动离开了。”李理说话的语气还和刚才谈论童话时一样平静,“我在‘枪花’周围的眼线没有发现任何人出入的迹象。根据店内的成员表述,他‘突然间就从柜台后消失了’。”
“什么时候的事?”
“昨天傍晚。用您的话说,我想应该就是‘夕阳落下去的瞬间’。”
罗彬瀚没有问她为什么直到现在才说,只是漠然地点点头。“这下我们又减员了。”
“我从未计划过请蔡绩先生参与对冯刍星的行动。出于双方的安全考虑,他们不见面更好。”
“可能周雨也是这么想的吧。”罗彬瀚耸耸肩说,“不管怎么样,那小子是个怪物了,还有点缺心眼,周雨没打算把他单独留在我们这儿。嘿,周雨可能还担心我会把那小子害死呢。”
“或者周雨先生的存活本就是他得以停留此处的前提,”李理又温和地补充道,“如果您把周雨先生想象成一扇门扉而非一个策划者,许多事会变得更合理。他所表现的一切能力是将梦境之地的现象转移到了我们的世界。那么当他不在此地时,这些现象恐怕也会消失。”
“难怪那小子帮我杀周温行,”罗彬瀚喃喃地说,“他肯定知道周雨的计划,然后又知道了我的。他本来应该只选择其中一个的,结果他在这儿搞两头瞒。”
“如果从他的立场考虑,您会发现这是很难责怪他的。基于目前已知的情况,我确信他是周雨先生提前为睡梦时期准备的安全保险。他当然会在正常情况下听从周雨先生的任何指示。然而我必须指出,蔡绩先生在您眼中或许有失机敏,他也绝不是一台毫无感情或盲目忠诚的行动机器。我猜测,通过梦境中的种种经历,他已经预见到了周雨先生将会面临的风险,并且很自然地将这种风险和周温行联系起来。因此他理所当然会认为,如果能在不牵涉周雨先生的情况下将周温行杀死,风险就会大幅度地消除。这是个天真的想法,可我希望您能够理解,无论是出于对救命恩人的关切,还是自身对尘世生活的眷恋,设法借助您来消灭周温行都是一个具有巨大诱惑力的选项。当然,在这个选项里他几乎没有考虑过您的安全,但他也许已经知道周雨先生向梦境之主提出的……”
“不管他知不知道,”罗彬瀚打断她说,“我没打算怪他,李理。是我自己要去杀周温行,不管他参不参与我都会干的。而且,在我看来,他得到的报应也足够了。他的恩人完蛋了。他自己也得滚蛋。而且你还记得那天他看见陷阱箱里的东西时是什么反应吗?那时候他肯定在想:我居然为了私心把一个不相干的倒霉蛋扯了进来,我简直跟眼前这个花钱买命的畜生一样混账。”
他又毫不遮掩地大笑起来。“你说他现在会在那座城里吗?也许以后那里就是他说了算?”
李理没有搭腔,也没有试图再跟他分析周雨是否还停留在悬崖中间。大概她终于认定尚未愈合的伤痕只会越碰越糟糕,只有时间才是最能轻巧缝合的回春妙手。
高速公路两边的景色慢慢改变着。种着秋番茄与茄子的田地越来越少,野地和深林间散布着紫苑、牵牛、婆婆纳和凤眼莲。大部分野花都因连日干旱而失了颜色,蔫蔫地蜷瓣垂首。成团蜂蝶不断落向花间。落下再落下。最终它们似乎只能失望地离开。松林翠绿如经油脂浸毓,然而也在烈日下黯然无神,针叶离披。除了天上燃烧的火焰轮盘依然缓慢地旋动,在他眼中印出一道道辐射状的漆黑线条,尘世间的万物全都在往下看、往下落。一切都在向下。
他自己很快也要向下了,因为此刻他的车正在往上走。这是个长上坡,设计公路的人没法避免它,只能尽量让它更平滑更缓和,不至于叫旅客走得很痛苦。等他开到坡顶时就会看见公路的出口位于视野下方,在那同样漫长的下坡路的尽头。那里才是旅途的终点。他在登高的过程中又做起白日梦。这一次他并不幻想自己的生活,而是在想冯刍星。冯刍星这个名字他昨天才知道,可不知怎么他倒已经念得很顺口了,比“小刍”顺口得多,可能因为它是个正经的人名。有这种名字的人才像个人物,才会使用阴谋诡计,会策划绝妙的谋杀复仇,而不是被一群瘪三混混欺负后哭着回家挨父母的揍。
奇怪的是,他没有办法把这两个名字联系起来。蔡绩口中的小刍在他心里长着张近似罗骄天的脸,只是更瘦小、更无措些,没有那股看似内向实则是瞧不起坏人的清高劲(这家伙尽是在学周雨的缺点,真的,搞不好将来会被闹事的病人丢进冰窟窿)。至于冯刍星?冯刍星的面孔犹如一团带着粗糙五官形状的白面糊,如此朦胧,如此苍白。那两只刀割出来的眼睛时而冷酷无情,时而又燃烧着憎恨的怒火。他甚至不能在想象中给此人一张具象化的面孔,除非他亲眼见到对方。
他能够抓住对方吗?或者会被对方杀死?这个人可能会很危险,应该说这个人当然很危险。不过这个问题对他已经不那么重要。冯刍星想要为0206复仇?不重要。冯刍星想要把死秩理论推行到底?也不重要。这世上究竟有什么事是真正重要的呢?他带着一点茫然的笑意想,他们的星球不过是宇宙里的一粒尘埃,这宇宙本身或许也只是一粒尘埃。他们这群住在尘埃上的人千方百计地想证明自己很重要,可哪怕真的把这粒尘埃炸了又能怎么样?所有他们为之洋洋自得的东西,为之厮杀抢夺的东西,所有为之歌功颂德或咬牙切齿的东西……啊,当然,它们对于生活在尘埃上的生命就是一切,一场战争发生在太空里,或是蜗牛的触角上,这对参与者来说都一样残酷。但这些和站在触角尖上纵身一跃的人并没有关系。他已经做出了选择。
车下了坡,一路驶过最后的检查站。罗彬瀚从短暂的幻梦里醒来,拿起手机跟李理打了个招呼。“我该从哪儿开始呢?”他问道。他耳中和心中听到的却是另一个问题,我该在哪儿结束呢?
832 至乐(上)
李理没有给他安排任务。她表示他可以从任何一个他想去的地方,想调查的人开始。他也可以加入任何一个搜查小组,尽管她不建议他这么做,因为每支行动小组的任务都是具体又碎片化的,很少围绕着特定的某个人,而是根据行动小组所在的地区和便捷程度被分派去执行某个步骤。简而言之,她又把所有调查人员都变成了流水线上的工人。没多少人清楚自己眼前这份工作的最终意义是什么,或者说,所有人行动的最终意义都一样:他们作为受大脑支配的触须去采集指定信息,然后再传给李理进行汇总分析。
“你应该心里有数吧?”罗彬瀚说,“这种事一般都是坏人在干。天网、矩阵、主宰——”
“按保守的标准估计,他们的平均综合待遇比贵司的中层管理者高出约百分之七十。”
“那没事了。”罗彬瀚说。不过他还是没加入这些螺丝钉的队伍,因为说实话,他现在确实不怎么想干这类事:去某条巷子深处的杂货铺里打听某个人昨天是否来过,或者鬼鬼祟祟地从别人家的门把手上采集指纹。这些活儿自有比他干得更好更专业的人,而他擅长的是什么?很不幸,作为预备要克绍箕裘的二世祖,他擅长的是摘别人的桃子。
他最终决定去亲眼瞧一瞧名单上这些人。不可能见到全部,充其量也就十几二十个,然后李理大概就把这份名单筛完了。他们也许能顺利找到冯刍星,也许会发现冯刍星根本不在这张名单上。李理并不能保证这张名单是毫无遗漏的,毕竟里头有好些人甚至只能用绰号来指代,而那说明起码还有人认识他们,会给他们一个不问来处的称呼。世上是否有些人能在两三年间从未在监控上露面,从未在网络上留痕,甚至从未有人关心过他们该怎么称呼?还有这样影子般活着的人吗?他不知道,可能李理也不知道。
另有一种可能同样是他们控制不了的:冯刍星已经离开了蜗角市。他已经完成了自己的目标,大可以一走了之,而不是留在危墙之下。李理没有忽略这点;她检查了自前天以来所有利用公共交通系统出入白羊市和蜗角市的人,但没有找到符合条件的目标。如果冯刍星能绕开所有监控离开白羊市或蜗角市,那就只能像罗彬瀚昨晚那样走偏僻的县道土路。在这种条件下,想完全不开导航地走出去可没那么容易,不管他用的是哪种交通工具——当然仅限本土该有的交通工具——他都不可能走得很远而又完全不被察觉。
李理已经调用(没错,她亲口说的“调用”这个词)了邻近城市和地区所有可用的摄像头与酒店系统,用于检查这段时期是否有身份可疑的人出入。一旦她将蜗角市进行过彻底的筛查而没有发现目标,搜索行动会立刻扩展到周边地区。与此同时欧洲那边正有人负责搜索赤拉滨……她总是走一步想十步,或者该说是走十步想二十步。
罗彬瀚没怎么考虑过赤拉滨的问题。这个名字对他暂时毫无意义,他心里想的只是冯刍星。找到冯刍星就能解答他的许多疑问,比如0206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周雨到底给他们造成了什么麻烦。
而且,周温行可能一度把随身的乐器交给冯刍星保存。不知为何他总是频频想到这件事,就像他已经看见某间偏僻阴暗的破旧小屋里,冯刍星蜷缩在地板最阴暗的角落里,周温行则靠坐在窗台上,以那副令人作呕的微笑表情弹奏着,唱着一支他听不见内容的曲子。这副幻想中的图景栩栩如生,仿佛他真的亲眼见到过这一幕,他就是那个坐在角落聆听的人。他很想验证这究竟是不是精神错乱带来的影响,虽说他不认为自己现在有这个毛病。
他仍然相信冯刍星没有一走了之,而是又回到了蜗角市。关于这点没有可靠的证据,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寄望混合着对冯刍星其人的盲目想象:离家出走以前,这个人总是不断地去蔡绩所在的汽修店,把汽修店当成精神寄托;出走以后,这个人又颇得0206的青眼,发短信邀请好朋友去洞云路的旧船厂一游……这小鬼的习性宛如仓皇寻巢的乳燕,找到一处好屋檐便恋恋不舍,非得住到倾巢覆卵的时刻不可。
这种理论其实站不住脚,他知道。当初这只雏鸟四处寻巢不过是因为那对本应负责哺育的夫妻鸟发了疯;这些“小刍的故事”对如今这个冯刍星的个性分析又能有多大的价值,他根本一无所知。眼下他无非是假装自己正在靠理性行事,实则却如抱着浮木的落水者,任由感觉的起落把他推进命运之河的众多支流里。如果他能在这里解决问题,那很不错;如果不能,他就去下一处。他如今终于拥有了耐心这项美德,因为无论什么时候找到冯刍星,他还不得不做另一件事:把自己身上的伤养好。这件事花的时间也不会太短。
他先从名单上挑了个距离很近的人,是个姓马的青年男子,二十三岁。李理立刻给了他详细资料:这人三年前遭遇车祸,家人全部去世,而他在死里逃生后失去了听觉,又因为心理创伤长期闭门谢客,最终也丧失了说话能力,终日不出家门半步,只靠存款和保险金度日。
罗彬瀚已经用不着问李理怀疑此人的理由。他沉沉地想着最好别让同情心干扰判断,不过这事够叫人讨厌的,在找到冯刍星以前他不知道自己还得听多少个类似的故事。
“你估计这份名单里还有多少个逃犯?”他对李理说,“下次给我挑个你觉得不值得同情的家伙,好吗?”
李理没有正面回答,只表示那两位同来的随行者将会继续陪同他行动,以防他们真的遭遇冯刍星。她仿佛没发觉罗彬瀚正对着手机露出一点坏笑,仍从容自若地解释这是出于最单纯的安全考虑:冯刍星携带有至少一项危险武器,大概率还带着更多0206的遗产。这些东西在0312眼中或许算不上是遗产,更像是随手制造后扔在路边的垃圾,可对普通人仍然有致命风险。他们必须以小组的形式展开搜索,才能尽量避免不测。
“也免得再像昨晚那样让我单独跑掉。”罗彬瀚笑眯眯地说。
“恐怕您很难说服冯刍星配合您一起逃走。”李理说,“要是您真的有所发现,请别尝试单独处理这件事,这完全是出于对您安全的担忧。”
“那我该怎么做呢?”
“请立刻告知我。”
“没问题。可假如那时我的手机刚好没信号?这种情况咱们已经碰到两回了。”
“请您留在原地等待,不要采取任何行动。”
“要是情况让我非行动不可呢?比如正有危险向我逼近?”
“那么我希望您尽量把危险交给熙德处理。”
“熙德?”
“熙德与阿兹猫,您可以这样称呼您的两位同行者。”
罗彬瀚扭头去瞧站在远处的两个人。但他已经不是在找熙德是谁,而是在找阿兹猫是谁。“你看到了吧?”他不禁对李理说,“这就是你们在大型组织搞花名文化的结果。早晚会有人忍不住这么干的!你还不如告诉我他们的真名。”
“我不应当过度透露雇员的私人信息。”
“那你跟他们透露了我多少信息?他们知道我的真名吗?”
“他们还不知道。但依我看,您大可以把真名告诉他们,他们一样会当作是代号。我也很愿意用这个代号把您加进外勤小组的名单,这样就没人会问您的身份了。”
“你以为你很幽默吗?”罗彬瀚说。这时那两个人走了过来。耳机男——他已经把那个笨拙的头戴式耳机摘掉了,换了个微型版挂在左耳上——举起手晃了两晃,简单地自我介绍:“熙德。”
旁边戴鸭舌帽的年轻女孩大喇喇地瞧着他,没有自我介绍,可也没有半点羞愧之色。不消说,这位就是阿兹猫了。
罗彬瀚若无其事地同这两个人打了招呼。熙德的神情举止都肖似电视节目里的职业保镖,永远在暗暗留意着什么。阿兹猫则更像一个出来游玩的普通人,双耳清楚地露在头发外,没戴任何像是耳机的设备,而且经常是副心不在焉的表情。可耐人寻味的是,当罗彬瀚开口说话时,她的反应竟然是把视线从他身上挪开,反而露出一副专心聆听的神态。于是他就明白了,这大概率是个在听觉上有点小特长的人。
或许她能对不同人的音色过耳不忘,或许她很擅长从说话的声调判断一个人是否撒谎,像这样的本领挺罕见,但也谈不上是什么超能力。他以前听过不少这类能人异士的故事,李理要搜罗出几个想必也不难。看起来她的人手也没那么紧缺,还不至于随便凑了两个人来跟他。她毕竟有一张人才储备名单放在那儿呢。
他领着这两位临时伙伴往他们的第一站走去。蜗角市的名气和规模都远不如白羊市,郊区地带却比白羊市更热闹一些。漫处是星散的油松林,条带状的碧溪与点点斑斑的池塘;低矮的鹅黄色砖房隐匿在翠围绿绕之间,被细长简陋的青石砖路逐一串连。这幕景象十数年来似乎未曾寸改,思来令人惊诧。他们经过一户人家藩篱低矮的前院,里头有个小姑娘正一边踢毽子,一边扭头盯着来客。罗彬瀚突然想起了方秾。不过方秾大概率不是从这样的鹅黄色砖房里走出来的姑娘,蜗牛市最繁华最现代化的地方在新城区,很遗憾的是李理基本把那儿全排除了。
熙德与阿兹猫都安静地吊在他后头。罗彬瀚回头一瞥,见他们总是跟他保持着十步左右的距离(显然李理警告过他们别尝试近身格斗)。他拿出手机,放在嘴边悄悄地说:“李理,问你一个问题。”
“您想问什么?”
“方秾也是你的人吧?”
李理平静而直接地回答道:“是的。”
“所以你那晚才敢担保她没问题。”罗彬瀚说,“可她是跟周温行一起见到我的啊。当时我还没让你上线呢。”
“严格来说,她并非接受我的指令而来。”
“是你的原型?”
“或者我的原型还委托了其他代理者。无论如何,三年前她所属的小组得到指令,要对您的人身情况保持较低强度的持续关注。这本来不会打扰到您,但就如我们都知道的,后来您无故失踪,接着又兀然归来。这种异常动向引起了方秾的好奇,促使她寻觅机会近距离地观察您,好弄清楚情况到底是怎么回事。幸与不幸之处在于,当时她和我们最危险的对手都住在蜗角市,几乎是在同段时期内需要接近同一个目标,因此他们也极为凑巧地选择了同一条路径。”
“凑巧?”
“的确是凑巧,先生。我已经检查过她所属小组的所有工作记录,他们得知贵司有意聘请审计团队是通过一位组员和事务所合伙人的私人关系。这是一桩纯粹偶然获得的情报,促使他们临时起意地采取了调查行动。她入职的时间只比周温行早一个星期,没有意识到她的新同事有些与众不同。我必须说,她这次行动相当激进而且莽撞,差一点就引起悲剧性的后果。”
罗彬瀚奇怪地问:“这是怎么说?”
“因为在初次见面时她发现了您对周温行的异常态度,先生。她的注意力一直在您身上,借由您的反应终于察觉到身旁潜伏的危险。她推测您过去的失踪可能和她这位相识未深的同事有关,因此就在和您初次见面以后,她所属的小组已经开始策划针对周温行的调查,甚至在讨论是否要采取绑架和刑讯等非常规手段……幸运的是,当天稍晚些的时候您就使我上线了,而我第一时间发现了他们的计划,要求他们终止行动并保持静默——若非如此,我担心悲剧已经酿成。”
罗彬瀚扬扬眉毛。“算这死丫头走运。”
“我想就这一点而言,您算是挽救了她的生命。”
“是你救的,李理。不过说真的,你不觉得她这种个性的人不适合做太危险的工作吗?她可不像是会对上级命令言听计从的人。”
“我只能说这是尺有所短。公平来看,在面临突发情况时积极地采取自主行动,这不能完全算是一种缺点。”
“你对我怎么就从来不说这种话?”
“因为我对您的生命负有责任,基于朋友的立场。”
“难道你对方秾就没责任了?她可是替你卖命啊。”
“她在为自己行动。方秾曾经和她的父母一样隶属于医学小组,但她主动要求转入行动小组。她完全清楚这种行动的风险,但认为这是值得的,即便可能造成负面的后果——人只要努力,难免犯错误。可是一个人因为积极的目的而犯错,这和寻死自弃是两回事,先生。走上第一种道路的人在我看来是值得谅解的。”
罗彬瀚寂然地放下手机。他内心深处有点好奇如果话题再继续下去,李理是否也会以某种方式邀请他加入她这个秘密组织。之前她开的那个花名玩笑未必是纯粹无心。或许李理已经发觉不能再靠疗养院或欧洲旅行打发他,于是转用一种更折衷的办法,那就是在可控的尺度内给他冒险,给他一个听起来更动人的目标,让他的怒火在看似危险实则无用的奔走里逐渐磋磨损耗……这就是昨天下午她放任他在湿地乱逛时的思路。李理正越来越明白该怎么拿捏他。
其实,作为一个不准备安享晚年的人,给李理干活大约还怪有意思的。他边走边想象这种情况——谁不想试试一个能同时微操所有人,甚至指导你把枪口左移五公分的老板呢?更何况她还精通画饼和人性,总能让你觉得自己是在干伟大的事业。她从不会疲倦或气馁,更不会因为业绩不佳就在自己开着空调的办公室里发狂乱吼,责怪手下办事不力。给这样的家伙做员工没准比当她的亲朋好友愉快多了,起码还能想想自己的工资待遇。
“最后一个问题,”他站在路口问,“方秾的花名是什么?”
“马蒂陶。”
“听着还算正常。”
“她一直希望能改名叫瓦龙,只是她的上级审核者驳回了。”
“多可惜!”罗彬瀚说。
这时他已走到了地图指示的终点。仍是一座鹅黄色的砖房,然而外墙斑驳,庭院荒芜,如同无人居住的弃屋。每扇窗户都蒙灰积尘,帘幕低垂,一派与世隔绝的气氛。
他绕着院子走了一圈,有些不知该从何着手,身后两人则如他的装饰尾巴般顽固地沉默着。当他考虑着是否要干些非法闯入的勾当时,李理给他发了条语音消息。
“让我假设,”她说,“您来到这里只是为了看名单上的人一眼?不计划做别的?”
“对。但现在的问题是我看不到这屋里有人。”
“他正在屋里玩电脑游戏,射击竞技类的。”
“我记得你说他听不见?”
“许多游戏在设计时是考虑过听障人士的。”
“能让我偷看一眼电脑摄像头吗?”
“我建议您先藏起来,然后注意二楼左边的那扇窗户。我会设法使他在那里露面,但时间不会很久,您恐怕只能观察他几秒钟。”
“你可真是个人偶操纵大师。”罗彬瀚夸奖道。他找了棵浓阴如盖的梧桐树作为掩护。熙德与阿兹猫也跟他采取了相同做法,姿态纯熟得就像已经把这种烂活儿干了一辈子。他们都透过枝叶的缝隙观察二楼最左边的窗户。数秒之后,窗帘轻轻一颤,半张脸从黑暗里露了出来。
这名丧亲的独居者不像罗彬瀚预想的那样形销骨立。不知是由于缺乏运动或罹患疾病,这个人的外貌显得十分痴肥,脸颊臃肿如发酵的面团,虽说因少见阳光而肤色苍白,混杂汗水的油腻头发依然令人感到极度邋遢。跟各类惊悚故事里出现在二楼的鬼脸不同,这张脸一看就知道是属于活人的,充满了具象化的生者的弊病与肮脏。李理说此人刚才正在屋中打游戏,可他脸上并无半点激动亢奋之色,只是木然地盯着窗外的世界,仿佛在极遥远的天际线上寻找着什么。他或许看见了几只在塘间结队嬉游的鸭鹅,或许看见鸽群在松林外翥飞向云。那只有他自己知道的景象使这张面孔在窗后多逗留了半分钟,随后便悄无声息地合上幕布,把自己隐藏到尘世的舞台之后。这个人还活着,但也和困守荒楼的幽魂无异。
罗彬瀚走出树荫,依然望着那低垂的帘幕。他说:“不是这个人。”
“您的依据是?”
“如果他是冯刍星,那根本就不会去找周雨。他只会在这间屋子里自个儿过一辈子——又是个一生都睡在船上的人。”
“这只是凭一面之缘下的判断。您并不了解此人生活的全貌。”
“没错。”罗彬瀚说,“你不用把我的话当一回事,李理。按你自己的步骤和方法来吧。我不过是在应付我自己。”
“难道您要找的只是一个符合您心目中形象的敌人吗?”
“我只是好奇周雨究竟败给了什么样的人。”
“按照您先前的观点,周雨先生是败给他了自己。他自己放弃了。”
“是的,可我希望还有机会去报复一个活人,而不是一具行尸走肉。冯刍星就算是个疯子,起码也得会哭会笑,这样他才能尝到失败的滋味啊。”
李理肯定又在掂掇他的说辞有几分可信。罗彬瀚自己认为这个说法不坏,既符合他一贯的个性,也能叫李理安心。只有一件事不够好,那就是他这回说话时没有避开另外两人。阿兹猫侧首眺望树林的表情颇为奇特,让他觉得这只李理的小耳朵并不是很相信他。他希望她将来不会坏事。
“咱们去见下一位吧。”他催促着说,“别总给我讲难过的故事,咱们换个快活的家伙见一见吧!”
833 至乐(中)
李理果真给他找了个快活的人。
也许是本着一切祈求皆蒙应许的上帝精神,也许是在扮演一个讽刺他轻浮言行的恶灵,这回她选出来的人处处都与上一个相反:没名字,没来历,没有与世隔绝的居所,还是个皮包骨的瘦子。当罗彬瀚颇费周折地找到他时,“螺杆”正躺在鳞次栉比的作坊屋与围着拦网的农田交界处,借水沟边的柳树阴来遮阳。光天化日之下,这人躺在铺了蛇皮袋的草丛里,只穿着条平角短裤打盹。罗彬瀚暂时不清楚他是如何免遭蚊蚁困扰的,可能他已经习惯了叮咬的感觉。单从外形来看,他估计这人的血不会很可口。
李理已为他简述过“螺杆”的情况。她估计此人约在三十五岁左右,没有身份证件,也暂时没有通过人脸数据库比对出完全符合信息的人选。其一是这个人可能根本不在现有的数据库里,其二是她还没有拿到足够清晰可辨的正面影像资料。如此一来,罗彬瀚也终于能为他们的搜索行动做出点实际贡献:他可以带着手机靠近这个人,以便李理准确采集他的相貌和声音信息,再去茫茫无尽的网络数据里搜索他的真名实姓。
“这真的需要我去做?”罗彬瀚问,“难道这家伙自己从来不用手机也不上网?”
“近两年来他用过三部手机,其中两部已经卖掉了。有一部还在身边,他通常会用它看电影和,使用的是匿名手机卡。”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
“他会用胶布把前置摄像头盖住。每部手机到手后都是如此。”
罗彬瀚半张着嘴,过一会儿后笑了。“惯偷?”
“以职业窃贼的标准,他的效率是不足以谋生的。我会说他只是没有拾金不昧的习惯,同时又对应付防丢失系统颇有心得。”
“那他身上这部也不是他买的?”
“三年前该设备属于一个大学生。它应该是主人从新城区的酒吧出来时不慎遗失的。”
“咱们这一位不会还干过更刺激的事吧?比如他也是个逃犯?”
“我倾向于没有。”
“又是从浏览器记录看出来的?“
“是的,因为您绝少有机会看到一个逃犯具备他这样长期稳定而轻松的心理状态。他可能不是个值得您尊敬的人,但也不会是个怀有重大秘密的人,除非这两年来他的所有网络数据皆属伪造——若您能证实此点,他就很可能是冯刍星。”
她最后这句话只令罗彬瀚觉得惊奇。事到如今,李理竟然还这样讲求体面周全,试图不动声色地给他注入希望。可其实他们两头都该非常清楚,这个人就不可能是冯刍星。无关这些可笑的劣迹或浏览器记录之类的细枝末节,而是遵从一个最简单最强力的逻辑原则:李理压根就不希望他率先找到冯刍星。任何她指给他或暗示他去探访的人必然是嫌疑度最小的,甚至早就被她排除了嫌疑的。他手头的整张“嫌疑人名单”搞不好都是筛选过后的特供版,而那个叫做拉杜莫斯的家伙此时正拿着真正的名单在大街小巷里乱蹿。
他不能怪李理这么干,毕竟她对的次数实在太多了。然而说到吃一堑长一智,他并没忘记昨天下午自己是怎样愚蠢地在芦苇丛里和雉鸡一起乱兜圈子。幼师应付哭闹鬼的技巧他如今已充分领受,难免也要找个机会给她瞧瞧自己的手腕。
熙德和阿兹猫始终隔着一段距离跟随他。他开车时他们也开车,他走路时他们就走路。当他因望见“螺杆”而遽然停步时,缀着他的脚步声也略显仓促地顿住。他回头欲语,正看见熙德把手伸到口袋里。眼下这样暖和的晴天,此人穿的外套却也又宽又厚。
“找着了。”他对那两个人的反应视而不见,“这回你们就在这里等着,我一个人去跟他说说话,怎么样?要是眼前突然冒出来太多人,他准会疑神疑鬼。”
这两人都很迟疑,不过他们的意见本非关键。过了一会儿,熙德扶了扶耳机,点头同意了。罗彬瀚便双手插兜,步履悠然地向柳树阴走去。当他大摇大摆地跳过溪沟,压倒一片哗啦乱响的野灌木时,躺在编织袋上的“螺杆”上翻了个身,举起一条麻秆似的胳膊遮挡阳光,迷迷糊糊地眯起眼睛看他。
“螺杆?”罗彬瀚问,从嘴里念出的这个词叫他自己感到古怪,“是你吧?”
“螺杆”翻了个身,把脸转向背阳的一面,脸上的神情困倦而懒散。看来李理说得没错,作为一个啜菽饮水,全靠零工糊口的半流浪者,这家伙的心态好得出奇,连平地里蹦出来的陌生人也不在乎。他眯着眼睛似醒非醒地瞧过罗彬瀚,又打了个哈欠,伸手抓挠青筋凸起、血点斑斑的小腿。罗彬瀚曾经以为他得“螺杆”这个雅号纯粹是因为太瘦,可见了那两条腿上弯曲盘绕的紫黑色血管,他忽然又说不太准。
“什么事?”这个真名不详的人问道。
这人说话的口音很重,但罗彬瀚认不出是哪儿的。他本想信口编几句谎话,结果却哑口无言,就好像他这辈子从来没和这样处境、这样形象的人打过交道。
真的从来没有吗?他以前肯定也见到过落魄的人,只是不必去费心猜度。每个人在世上都只需照角色和身份表演:富人和穷人、长辈和晚辈、地位尊贵者和仰人鼻息者……可如今他又是谁呢?是以什么样的身份在说话?若循此路前行,将来他又要变成什么样的人?他的一生——若像眼前之人一样剥离姓名与身世,又会用什么样的声音和态度去对待别人?这一生真正剩下的东西,一个人能称作自身本质的究竟是什么?
“我有几个问题想问你。”他说。
“螺杆”起初没有反应,直到罗彬瀚从背包里抽出一叠色泽崭新的纸钞,他才终于从编织袋上撑起身体。罗彬瀚又举起手机装作看消息,让摄像头完成李理交代的任务。“我在找一个人,估计你可能见过,所以我得问问你最近的行踪。昨天下午你在哪儿?”
“螺杆”盯着他手里的钞票考虑了一阵子,最后大概认为就算是骗局也没什么损失。“我就在这附近。”
“你当时在干什么?”
“没事干,自个儿耍。”
“没看见什么陌生人经过吗?”
“好像有。”
“描述一下那个人的样子。”
这个子虚乌有的陌生人被当作了关键。“螺杆”磕磕巴巴地讲起昨天经过此地的各种人,其中碰巧有男女老少,且全都是可疑的生面孔,但又记不那么确切。讲故事的人边说边偷眼观察他,想从他的神色窥知究竟。罗彬瀚也成心纵容,用眼神和言语引导他,鼓励他,最后竟然真的编出个昨天傍晚时分路过此地的白衬衫青年。“螺杆”信誓旦旦地表示此人笑容亲切,身后背着某种乐器,曾向自己打听附近哪里有低价的住宿。
罗彬瀚没有拿出全副精神欣赏对方的演出,而是收起手机,从背包里掏出先前买的便签纸与水笔。他用后背对着作坊的方向,确保远处的两人看不见他的动作。“他还说了些别的吗?”
“螺杆”的眼睛瞪着自己右前方那片空旷的野地。他正在绞尽脑汁编造些不易被拆穿的新内容。“好像是说了点什么……我也没太听清楚……”
他渐渐词穷话尽,对挣到这笔飞来横财已经有点灰心。但这时罗彬瀚写完了第一张便签条,悄没声息地递到对方眼前。“螺杆”呆呆地瞧着他,张嘴想问他什么意思。罗彬瀚微笑着轻踹他的腿,让他及时把话吞回去。
“你想不起来就算了。”罗彬瀚说着把手里的字条揉成一团,丢到脚边黑漆漆的水沟里,又从那叠钞票里抽出三分之一的厚度丢给对方。纸钞洋洋洒洒地落到草丛间。“螺杆”的表情颇为迟疑,可捡钱的手却毫不停顿。
罗彬瀚开始写第二张字条。“那个人的事就这样吧。现在我们来谈谈你。”
“我?”
“没错,你。我忍不住对你有点好奇。看你一个人躺在这种地方,随身就是个行李袋。难道你不能租个屋子住?”
“我没钱。”
“何不找份工作?我来的路上到处都看见招工广告,很多都包吃住。”
“螺杆”只是咧开嘴笑,把攥着钞票的手臂枕到脑袋后头,躺得像个细笔写出来的“大”字。接着他又把一条赤裸肮脏的泥腿翘起来抖动取乐,就是不回答罗彬瀚的问题。罗彬瀚任由他去,顾自写完了第二张字条,随即自己也坐倒在那堆编织袋上。这种袋子他有些年没见到了,触感就像腐朽枯硬的蛇皮。
他借着草丛的掩护把第二张字条丢给“螺杆”。“你没有家人?”他随口问道,“没考虑未来?不打算成家立业?”
“螺杆”嘿嘿直笑。那无忧无虑的笑容带有一种常见于智力缺陷者的迟钝感,可他瞄读字条的眼神却精明狡诈。这张字条的要求比上一张要过分些,他显然不太愿意照办。
罗彬瀚低头打量自己的右手指。他的指头眼下只能虚虚蜷起,握不了刀柄或枪把。从各种意义来说,他都很需要帮手。
“你宁愿在这个烂泥坑里过一辈子吗?”他好声好气地请教对方,“比起流血流汗地挣一点微薄薪水,过上比现在稍微体面点的生活,你宁愿躺在这儿等死?”
“螺杆”或许觉得被冒犯了,或许根本就不在乎。他嘻笑的样子奇怪地令人联想到鼻孔翕张的猩猩,会在笼子里冲着众多看客抓挠屁股,接着抠挖鼻孔。他捏着罗彬瀚的字条,没有表现出配合或拒绝,只是笑嘻嘻地说:“上班挣不到大钱,没意思。现在这么弄,安逸。”
“你想挣大钱?”罗彬瀚说,“那可不容易。挣大钱的人得有本事。”
“不要什么本事,都是看运气。运气来了,就有钱。运气没有,全白费。跟那些小老板,坏得很,挣不到钱。”
罗彬瀚不禁开怀大笑。这是三天以来他笑得最厉害、最真心实意的一次。站在远处街道上的两个人都伸长了脖子,似乎想知道他究竟为什么坐在那里前仰后合。
“你说得对。”他终于笑够了,“你说得很对。你没有什么不如那些有钱人的地方,只不过是运气不好。只有哪天有股东风起了,你也可以顺势乘风而上,坐享荣华富贵,胜过埋头苦干的蠢人千百倍……只要有笔飞来的横财就够了。”
他凝视着对方的眼睛。第二张字条搁在他们中间,这就是他向此人提出的服从性测试。“可世上哪有这么多走运的横财呢?”他语气轻佻地说,“照我看,你还是趁着又老又病以前老实打工存点钱,再想办法娶个老婆生个孩子,起码将来不会被自己的屎尿淹死,是不是?你比后头作坊里那些当牛做马的人强在哪儿?他们好歹还肯认命,而你只配在这儿做白日梦,发财的运气凭什么偏要眷顾你呢?”
那张字条已经被“螺杆”握到手里,反复揉捏成黄豆一般的小团。他面孔上懒惰、迷离而惬意的神清也被这番恶毒的引诱驱散。罗彬瀚用眼神做了个示意,他就松开手,让第二个纸团也滚进黑水沟里。然后“螺杆”慢吞吞坐起身,作势要起身离开。
罗彬瀚叫住他。“我或许可以考虑帮你找个工作,”他说,“钱多事少的,怎么样?只要把你的手机号留给我,我回头会联系你。”
“螺杆”从编织袋底下翻出了一部屏幕微损的手机,罗彬瀚目测它已是五六年前的型号,卖出去也得不了几个钱。它的现主人倒很珍视它,依依不舍地盯着它看了一会儿,然后才关了机,借草丛掩护将它递到罗彬瀚腿边。罗彬瀚冲他颔首微笑,随手把这部带着匿名电话卡的手机塞进自己的背包,然后低头开始写第三张字条。
“看得出你不怎么想要我的帮助。”他边写边说,“怎么?觉得我在吹牛?还是不爽我刚才说话的态度?抱歉——可我不过是实话实说。人活在世上就得有自知之明,你这种出身的人注定没有飞黄腾达的命,这话再难听也是真的。从古到今都这样。”
“螺杆”坐在旁边看着他写字,脸上神情古怪,又从鼻孔里发出一声哼笑。
“神经病。”他照着字条上的第一行要求念道。语气听起来颇为像样。
“你不想珍惜上进的机会。”罗彬瀚写完最后一个字,“那也随便你。你就继续在这泥坑里发臭吧。”
他把第三张纸条连同剩下的半叠纸钞丢在地上,然后头也不回地起身离开。还未靠近街道时他已满面怒容,远远地冲着熙德和阿兹猫挥手,示意他这边已经结束了,接着又从口袋里拿出自己的手机。
“看来我是多管闲事了。”他冷冷地向手机说,“好心当成驴肝肺。”
“我想您也不认为他是冯刍星。”
“当然不是。这人就是个烂在地里的王八。”
“您似乎不大喜欢他,可又在他身上花了不少时间。”
“这家伙让我看着新鲜,”罗彬瀚说,“我还从来没跟这种家伙说过话呢!他倒确实有你说的好心态,只不过是因为他不肯脚踏实地,还幻想着哪天能中彩票大奖。他那副样子怪恶心的,叫我忍不住就想拿他找点乐子。”
“但您声称要给他一份工作。”
“我想安排个打杂的又有什么难呢?他如果真想要我就给他,这不就是施舍和慈善的乐趣嘛。既然你可以享受享受当上帝的感觉,那我偶尔也可以来一次——只可惜他不领情,那就让他滚去发梦吧。”
李理再没有一句话。这样的话语理应叫她觉得不以为然,只当是他在心态失常时的胡言。她又给了他一个新的目标,这场无意义的哄小孩游戏还得继续下去。
罗彬瀚对人畜无害者已经看厌了,毫不避讳地表示他想亲眼见见一个逃犯,或者至少是个更像样、更让人感到有点威胁的目标。李理却置若罔闻,只继续塞给他一个又一个绝不可能是冯刍星的人。在她的引导下,他陆续见了一名从不和外人往来的拾荒者,据说昨天曾骑着一辆三轮车离开蜗角市;接着是个连话也说不利索,会向人讨钱去买汽水的痴呆儿,只因他总被父母独自关在家里,长相又和冯刍星有一二分相似;第五个人因为普通反倒格格不入。他在餐馆有份正经的工作,也有非常清楚的身份和来历,只不过是背地里喜欢搜集本地周边的奇闻怪谈,还曾在网上搜索过“在大中型湿地里藏尸是否可行”诸如此类的问题。
他们都不是冯刍星。不过是些孤僻、呆傻,或是对枯燥疲乏的现代生活感到厌倦,不得不从惊悚故事里寻求刺激和安宁的家伙。至于为何有人会搜索“湿地藏尸”这样的话题,罗彬瀚连问都懒得问。人只要对眼前的生活不满,脑中自然会冒出千奇百怪的问题,用这种浏览器记录来证明一个人可疑根本就站不住脚。他相信李理比他更清楚这点:你几乎可以从任何人的私密信息里挖出点什么,证明此人个性卑劣、趣味低级、履历可疑或心理变态。难为她找了这么些看似怪异实则无害的人推到他眼前,既能叫他费一番猜疑,又很难趁机有所作为。他简直有点怀疑他们都是李理事先安排好的职业演员——是有这种可能,但概率不大,李理不见得有那么多精力和资源来陪他演一场《楚门的世界》。她是真的需要尽快找到冯刍星。
晚饭过后他没有再提要见下一个人。天快黑了,李理不动声色地提出可以就近为他预定一间宾馆,罗彬瀚欣然同意,不太关心她是否打了微型摄像头的主意。那时他正停在进入市区的路口,眼见夕阳如在天际凿出的一轮血洞,逐渐退隐到暮云之后。红灯也刺目地闪烁着。他若有所思地把脑袋搁在靠垫上。
“一天了。”他说。
车里没有声响。他抛给了李理一句很难接续的上文,不过她肯定是懂得的。他轻轻拍打着方向盘计算:据说耶稣花了三天,而周温行用了两天,甭管本质是真是假,他们都给世人贡献了精彩好戏。可惜这出戏并非人人都能演,这一次他亲手埋葬的事物不会再突然间跳回到他眼前,因为——这是他认定的真正原因——命运并不站在他们这边。现在他终于理解了,或是自认为理解了那个诅咒,那个不愿意某些活死人从尘世间消失的意志。一旦他们成为这种意愿的阻碍,任何转机都会徒然从指缝间溜走,任何努力都会因微小的差错付诸东流;他们可以烧起昼夜无休的熔钢烈火,可以造出千手万足的钢铁怪形,可这些都无法对抗那无形的意志——除非他能首先将之排除。
他们走进宾馆时李理突然向他道歉。“有两组临时增调的人员需要落脚。”她说,“希望您不介意和熙德分享同一个房间。”
罗彬瀚没瞧出这家宾馆有任何住客爆满的迹象,不过假如他现在立刻用自己的手机查看预订网站,结果肯定会和李理说的一样。他也可以跟她再多拉扯几个回合,或者提出改去那些他能说得上话的酒店,可阿兹猫的眉梢眼角总有一股浓重的疑云,他觉得眼下还是该表现得更爽快点:“行啊。只要你别叫我们睡同一张床。”
李理总算没有这么干,而是给了他们一个很过得去的套房。他也没能趁前台登记的机会看见同行者的身份证件,因为熙德在他进入房间半小时后才悄然而至,径直坐到靠近出口的床上休息。此人沉默得如一道鬼影,很难让人发觉他还在这房内呼吸,对于诸般陈设或同宿者他也毫无注目的兴趣。罗彬瀚抱着几分取乐的心态尝试跟他搭话,得到的应答尽是冷淡敷衍之词。此人非常警觉,不接受罗彬瀚递来的水或香烟,连躺下睡觉时都不脱外套。
罗彬瀚猜想这人的睡眠一定也很轻,或许外套下某处还带着摄像头和电击器,能够在危险靠近时将佩戴者唤醒。这猜想是对是错都无关紧要,他没打算去招惹这位贴身保镖,而是自己进了卫生间洗漱,顺道检查了身上的骨骼支具。这几天里他从没试着解开它们清洁伤口,因为单手拆卸和穿戴如此复杂的器械颇为不便,可眼下是个难得的机会,假如他搞砸了还能叫李理派人补救。
他按照李理指导的要点卸下了支具。左膝盖那儿似乎恢复得还不错,不戴支具也能忍着疼走上几步,右手的反应就要差些。他又照了照镜子,左眼从外观上瞧不出什么,只是单独看东西不大清楚。对于这些他都没什么可抱怨的。李理劝他别在康复期内过度运动,他也表示同意,重新把支具戴了回去,躺倒在奢华舒适的大床上。
“晚安。”他把手机丢到床头柜上,背包则压在头底下,“别趁我睡着时偷拿我车里的东西,好吗?这会害我今后每晚都失眠的。”
“您顾虑太多了。不过如果您今晚需要,我可以提供一些助眠药物。”
“那倒用不着。这床还不错,比野地强太多了,我觉得今晚准能睡得挺好。”
李理没有评价他的观点。但罗彬瀚依旧睁着眼睛,总觉得她还会再说点什么。他自己也有些词句压在胸口,没有务需言明的必要,可又无处将之抛却,就像是他办公室抽屉里的那盒子名片。
“李理,”他在黑暗中说,“你是个很好的朋友。”
“我希望这句夸奖不是您为某些不情之请预设的铺垫。”
“只有你才爱这么干。我对你可向来是伸手就要的。”
“那么我就当您是在谬赞。”
“你就没什么话想跟我说的吗?”
“我想您现在并不想要安慰。”罗彬瀚以为她这就算完了,可过了一会儿她又说:“我们会度过这一关的。”
“我发现你的名字也很有意思。”罗彬瀚像是自言自语地问,“你总是负责当我们中最理智的那一个。难道你就从来没有抓狂的时刻?”
熙德如一根偶然搁置在房里的横木,对他们的睡前闲语毫无反应。罗彬瀚终于闭上眼睛,让自己沉入光怪陆离的梦景。他在破碎肢解又重新混合的回忆里艰难前行,如一条蠕虫匍匐于幻想的泥淖,挣扎着寻觅出路。翌晨醒来时他的喉咙里干痛难忍,散发出焦炭般呛人的苦味。现在他对这种感觉不再陌生,且已懂得如何排空心绪,驾驭住头脑中的震荡。只是那个熙德又已坐在床边,随时用眼角余光留意他,令他深感厌烦。
“我说梦话了?”他若无其事地问对方。熙德起身去了洗手间。他又拿这句话去问李理,后者只说他昨夜睡得不大安稳。罗彬瀚不太担心自己在梦中泄露机密。事到如今,他也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梦话可说。
早晨八点,他们在餐厅和阿兹猫碰头。那两人大约有他们自己的秘密沟通方法,见面后只互相点头,然后便安静地对坐吃饭。罗彬瀚独自坐在隔着他们两张桌子的地方,查看李理的地图与名单。这一夜的时间里她已将地图缩减到原本的三分之二,而名单中尚未标灰的仅余一半。罗彬瀚在那些被排除者的名字间划了划,他昨天见到的五人都赫然在列。
“进度不错啊。”他问道,“你觉得咱们今天能有收获吗?”
“我不能保证。”
“那赤拉滨有消息了吗?你觉得先找到他的可能性有多大?”
“恐怕不乐观。按照初步预计,即便我们顺利找到他,花费的时间也在两个星期以上。”
罗彬瀚点点头。“还得是冯刍星。”
他关掉名单,在吃早饭的间隙里看了看自己昨天错过的信息。有不少人给他打了电话,未读消息也堆到了三位数。他捡着其中要紧的回复了,声称自己正在帮周雨处理一桩急事。当他如此回答南明光的询问时,发送键一度神秘失灵,但他坚持不懈地连点了十几次,终于把消息原封不动地发了出去。手机一直处于静音模式,他心里却能听见李理在叹气。
“恕我直言,”李理说,“您今天最好回去一趟。”
“回去做什么呢?”
“有许多关心您的人已经对您近日的行踪抱有疑问。我认为您至少应该先花一天时间安抚他们的情绪,然后再考虑何时回到我们的任务里。”
“你又不是不能帮我应付掉。”
“这句话就像在说我能操纵一具活动木偶去替您生活。您认为真正关心您的人会长久满足于这种敷衍应答而毫不起疑吗?”
罗彬瀚低头搅着咖啡里的白糖。“再等一天。”他镇静地说,“他们总是等得起这点时间的。”
早饭后他们离开宾馆,又开始在名单上寻找新的拜访目标。罗彬瀚对这场无意义的游戏已经微感厌倦,但他心知决定权并不在他,甚至也未必在李理。他在名单剩余的部分里挑挑拣拣,最终落回到他较为熟悉的一行上。“你居然还没排除咱们那个六岁小神童?那我现在就去瞧瞧她吧。”
“她距离您有些远。”
“我情愿绕远路。这可是个热爱天文的早慧小鬼呀,她肯定比昨天那些丧气的成年人好玩多了。”
熙德与阿兹猫的表情都耐人寻味。罗彬瀚不知他们在早餐时秘密交流过什么内容,可这两日相处显然是失败的,没有让他们对他产生什么好感,或者至少放松些警惕。当初李理究竟是如何向他们介绍他的呢?反正他们绝没有把他当作同事,更像是对待一只据说会亲近人类的野生棕熊。他也放弃了进一步和他们打好关系的尝试,因为没人会高兴看见野生棕熊凑到自己身前假献殷勤。在现阶段,他只好继续做个精神失常的混蛋。
在出发以前,他又检查了一次汽车后备箱。除了随身携带的背包,他所有的东西都在原处,至于是否多出些什么倒不要紧。他满意地关上后备箱,驱车驶向市外。今天的第一站又得去那些作坊林立的郊区地带了。
车沿着郊区小道颠簸而迟缓地行进。油松林在道路两侧层层铺展,伸向溪道与山丘。自林间飘来的绿雾里萦绕着松叶与木料的芳香,使人感到这里的空气足以净化肺腑,甚至是助人长生不老——怀有这类愿望的人大可以试着走进山里,找个石洞或挖个地穴,靠吃最寡淡简单的食物为生,与外部世界的纷扰诱惑彻底隔绝,如此知觉与精神便能保存如稚婴,免遭声色的磨损——但,这一套苦行僧的法子乃天性豁达或淡泊者的道路,即便如今他愿意去相信,也已无力予以实施。他不需要什么长生药,只要浓如烈酒的毒药。
旅途长而沉闷,他和李理今天都缺乏谈兴。直至雾散云消,艳阳高悬,深绿不尽的林地后终于显出另一片村镇风光。这一带砖墙木牖的私人作坊不胜枚数,大多围绕着松料做活。眼下他要去找的天才小鬼正是其中一户的养女。
他一点都不相信这女孩是改头换面后的冯刍星。可与此同时他也确有几分好奇之心,想知道她是否真的早慧远超常人。过去他遇到过不少头脑过人之辈,却没机会见识他们在六岁时是如何举止。要是她尚且天真浪漫,或许他也能借她略施小计,在李理眼皮子底下动动手脚。
通往作坊的最后一段路是座极简陋的细木板桥,没有扶手或围栏,就这么孤零零地立于溪壑之上。罗彬瀚把车停到野草丛边,略带几分愉快地踏上吱嘎作响的桥面。熙德的目光紧锁着他,却不敢立即跟上来。这桥的状态实在太糟糕了,木板条处处松动缺损,两个成年人走上去相当冒险。罗彬瀚抢先抵达对岸,再转头看熙德一步一步地踏过桥面。此人脸上虽古井无波,走得却好不辛苦,既要观察落脚处的情形,又时刻不忘盯着罗彬瀚的动作。他的双手深深插进宽敞的外套口袋里,过桥以前始终没有抽出来。
一种微带恶意的戏弄之心让罗彬瀚笑眯眯地站在桥头,堵住了他通往泥岸的最后一步。熙德竟然也不张嘴叫他滚,更没有尝试与一头野生棕熊擦肩接踵,而是谨慎地站在桥上等待,眼睛留意着罗彬瀚的脚。
“怎么了?”罗彬瀚用脚跟敲敲边缘的木板条,“怕我把桥掀了?”
熙德皱眉不语。这家伙肯定有某种类似“少说话多干事”的人生格言,不像蔡绩那么易于挑动。当然啦,有什么样的老板就会培养出什么样的亲信——他刚这样想,身后飞来一阵洪亮的笑声。作坊间的巷道上有六七个小孩正在树底下嬉闹,似乎想从枝梢上抓住某只蝉或鸟。
他扭头望向他们。这几个小孩都在十岁上下,料想不会是他要找的人。其中有两个男孩穿的衣服款式很像,可能是同胞兄弟。个头高的那个正在爬树,另一个站在底下仰头张望,不时回头查看巷道里是否有大人现身。罗彬瀚呆呆地瞧着他们,没发现熙德已经从他身后过了桥。
尝试爬树的小孩中途就滑了下来,踉跄着落地,差点摔倒在树根上,幸好最终还是站稳了。底下的小孩都大声叫嚷着,直到邻近房屋的窗户里伸出一颗怒气冲冲、大声斥骂的脑袋,这伙小鬼才哄然而散,纷纷跑进巷道深处。
罗彬瀚走向那棵高大的老树。这条泥径上铺满了木屑、松针与碎树枝,弥漫着浓郁的松树的苦香,可立在巷道尽头的不是一株松树,也不是椴树或菩提树。他隐约觉得这大概是一棵紫杉,起码该有五十岁了。它想必在这里见识过生老病死,会有人尝试攀爬它,或在它底下歇脚。他走到树下,用手摩挲坚硬的树皮,感觉并不舒适。这棵树体型又高瘦,叶冠又稀疏,不能胜任挡雨遮阳的工作。
他疲惫地靠着树干,树皮如岩石般粗砺刺人,而日光使他的左眼隐隐作痛。奔走于人群间不能使他平静,这棵树也同样无法帮助他……传说乔达摩·悉达多在菩提树下静坐七天七夜,最终修成正果;而他在这里却什么也没有学到,什么也没有领悟,唯有心碎神伤、凄凉难言。对于那些宣称已超脱生死的事物,他可以祈祷,可以求愿,甚至可以祭祀,如果有任何东西能回应他。然而现在奇迹之门已向他闭锁,他不是那个命中注定能拿到神灯的人。因此,事到如今他只剩下一样事物可以追寻,那就是使他自己心满意足。
紫杉虬结的树根上满是疙瘩,还夹杂着些细碎杂物。他俯身把它从覆满落叶的缝隙里抽出来,发现是颗玲珑小巧的鸟类头骨,羽毛与皮肤已然化尽,所余仅有光滑洁白的骷髅。当罗彬瀚把它捏在指尖仔细观摩时,一个年纪很小的女孩从巷道支路里走了出来。
834 至乐(下)
罗彬瀚把鸟颅骨放低了一点,越过它的顶部打量这个新来的小鬼。她是独自一人出现的,穿着件半新不旧的淡粉色棉套头衫,胸前印着戴红蝴蝶结的盗版卡通猫,怀中抱着台十寸左右的平板电脑,行走时顾盼东西,像在寻找某个理应出现的人。
她早就看见了罗彬瀚,可并没显示出特别的兴趣,相反特意绕开了紫杉树,在众多作坊的
梅花桩上的形势顿时大转,失去先机的刘天北反而被凌泰一阵狂攻,先发制人的给压住,凌泰的枪法根本没有章法,想到什么招出什么招,一点门路都不让刘天北把握,更别提靠多年的经验计算了。
不过对面的洛特倒没有察觉到罗罗娜的想法,此时的他仅仅是如本能般挥舞着手中的武器而已——不一样,这一次和任何一次都不一样。
但此时,冰雪尊者的脸上却是闪过一丝沉重,自己的大冰雪术看起来是冰封了魔皇不错,但是她却在自己的冰雪术上面感到了一丝魔气由自己的冰雪术向着自己的身体传来。
“我……”洛特沉默着,依旧想说出自己不会这样,但不知为何的,这句话仿佛重若千钧一般,是怎么也无法说出。
她终于知道梁辉这些人为什么在买美食时,格外要叮嘱老板制作黑暗料理了,原来龙哥什么时候还点了深夜放毒这个怪技能。
中年男老师望向林轻衣的目光中充满了歉意,他也没有想到他们在评价秦岭弹得怎么样时,他的老妈就坐在一边。
一眨不眨的关注着丹炉中灵材和灵兽内丹的变化,半个时辰之后,林东蓦然心中一动。
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现在我都有些搞不明白,为什么我们重庆到处都是军警,却无密可保,日本人总是能有办法得到他们想要的东西。
“噗!!”巨蜂被劈成两半,尸体轰然摔落舞台,场下村民一片混乱。
康节级把三百八十四两银子加上原来的十六两就是刚好四百两银子,通通搂在怀里,喜滋滋的送给武松。
武松的喉咙开始焦躁,眼睛变得贪婪,怎么看也不能把这美景尽收心中,沸腾的血脉,紧绷的肢体,诉说着潘金莲到底有多美,他到底有多么渴求。
他虽然不知道对方是谁,该如何称呼,但是跟着白可心一样叫法,自然不会出错。
转瞬之间,凯西便变身为黑色巨球,声势惊人的向旭日之花冲去,如果被圆球撞上,骨断筋折,甚至丧命都有可能。
她知道李逵嗜赌,想着他出去了自然会赌到天昏地暗才回来的,怎么才出去一个上午,就要回家了,觉得十分奇怪,便是他输光了,以他的性格,也会立即回去拿钱再赌,岂会浪费时间跟自己去买米。
第三战队驻地,一片喜气洋洋。大家从司机老张嘴里知道了陈最一人大破第一战队,救回战队长的壮举,一时间士气高昂直冲霄汉。
当看见奥菲和king的时候,我真是不得不感叹一句:人生何处不相逢?
这怪物身躯健硕异常,如山脊的肌肉外突而出,尤其是在那庞大的怪异脑袋上,长有一对尖利弯角,面孔上更是双目如铜铃,一张血盆大口开合间,还有不少喘息发出的白色雾气飘然而出。
“你放心,我马上就给我二叔打电话,他肯定认识派出所的人,到时候让警察好好帮你找找,我正巧最近没事,一定帮你找姐姐,你穿好衣服没?”陈最已经急的满头大汗。
835 此途不返(上)
罗彬瀚蹲下来,让视线跟这个叫做袁小苋的孩子齐平。见他忽然凑近,她脸带犹豫,眼神飘向门边。罗彬瀚把自己的双手都搁在膝盖上,让她能随时瞧个清楚。
“小苋,”他放缓语气,直视她的眼睛,“你真的很懂星星,讲的东西很有趣。我想再向你请教几点。”
她有些惊异,继而难掩得意,又假作淡定地说:“可以啊。
尹峰也是,看都没有看那些食物,回来就像个工作的机器一般,拼命地工作。
夏离殇就是笑而不语,看着凌若翾一张俏脸上浮上两朵红霞,就明白她是明白这其中的意思了,刚才她怎么就犯傻了呢?
“不行,我不要听你说,没有人可以这么做,你怎么可以拿我做赌注……”媚儿双手捂住了耳朵。
有些时候需要提前做好心理工作,只有每天开开心心,沒有任何烦恼就能发挥出非常高的水平。
晚膳时分,凌若翾带着慕儿与梦春,还有一碟碟的佳肴来到阙飞扬的房间门口。
尹珏也不敢让王雪知道,虽然平时王雪也给他钱,但是,更多的是从他手里将钱骗过来存着。
夜晚,祺王、凌云飞等人都被留宿在宫中,皇帝特意安排他们住在了纤羽宫,纤羽宫坐落在璃夏皇宫的南边,与太子所住的宫殿遥遥相对,通常就是用来招待各国来使的地方,殿内也是富丽堂皇,尽显皇家气派。
他从姜智强那里打听到这姓段的表哥是什么四少,然后找王新国一问,陈剥皮又帮助打听了一下,马上就知道他表哥是什么人了。
“脚痛---脚痛也要注意影响。”魏蓉一听脚痛,不好最追究了,不过死死的瞪了姜绅的手一下。
“那自然,我穿什么都好看。”南宫霖毅臭屁的扬了扬头,一副桀骜不驯的模样。
针孔摄像,邢飞做警察都还没有用,但是邢飞知道老外们已经在用。
衙役和上阳子的手下渐渐抵挡不住这么大的压力,他们拿着棍子挡着那些要冲上来的人,不停的后退。
当艾米丽再次现身,无数双已然黯然的眼神,再次燃起熊熊热情,投注到她的脸上,身上。
毕竟,每次一上菜,阿娜丽塔公主总会率先将莉蕾亚想吃的那块肉吃掉,害的她只能在桌底伸出手掐我的胳膊解气。
在这个即像游戏世界,又是历史世界,又像是一个混合的,一个不知道是谁的记忆构建的世界,一个充满了历史事件,一个满是历史人物,却带着一些玄幻色彩,科技色彩,或者是神话一般的世界里面,继续行走。
海域之下的暗礁海岩,也在巨大力量的碾压中,化作无数碎石,更不要是那些远不及海岩坚固的海底建筑了。
云城挑挑眉:“你自己去瞅瞅不就知道了。我出来好久了,怎么知道里面的情况。”说完继续开始吃起了饭菜。
王芳芳看着那个对自己一向慈祥,又可爱可亲的母亲,今天不知道为何感觉她很陌生。
“冯晓苓,如果你还当我是朋友,就把事情的缘由告诉我。”我再次说道。
“老婆,好像还挺热闹的样子?”林逸风指了指周围的几辆高档汽车对张子琪道。
屋子就那么大,能进里面看的,都是平时和村长家孩子玩的比较好的孩子。
“王妃真的不嫌弃本王的身世?本王的母妃可是怀着别人的种跟着另一个男人在一起生下了自己,听起来倒是不可思议”夜澜诀凝重的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