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芳华》
卷一 第一章 平原隐士
大魏景初三年(公元239年)五月间,冀州平原郡阳光刺眼,天气炎热。
一阵轻风掠过,金黄色的麦浪起伏,发出“沙沙”的声音。秦亮提着镰刀直起腰,用脸抓住这阵风,深吸了一口气,细微的芬芳、与叫人不适的尘土一起入鼻。
他伸出左手掌,在身旁的麦穗上轻拂,磨出血泡的指掌立刻感受到了疼痛、以及麦芒的酥麻触觉,仿佛痛并快乐着。一如他此刻身体的感觉,劳累酸痛之余,却因为体力活动分泌了大量内酚酞、让人莫名感觉充实平静。
秦亮的模样显然不是个农民,他身材挺拔、身体结实,长得一张俊朗的脸,眉峰上扬、颧骨稍高,颇有英气。皮肤却白,这会儿多晒晒太阳挺好,兴许能增添几分大丈夫气质。
实际上这一片田地都是秦家庄园的财产,秦亮站在原地看自家土地,一眼都看不到边际。他回家守孝之前,还是太学的学生,乃正儿八经国家认可的文人士子。
要干这种非必须的劳动,确实需要点心境。
想起两年前,他刚刚从一个身患绝症的码农陈小强、变成这个古人秦亮,他是完全静不下心割麦的。那时他的心情很复杂,既有身在乱世的担心,又有点激动,浮躁之下他每天不想干任何事。
很简单,因为成日里他心里都想着“大事”,觉得干农活的价值太低,没用。
不过随着无聊时光的延长,一切都在改变。他在兄长的要求下服丧,穿着粗麻布、披着长头发在乡间一呆就是近两年,心境也渐渐沉淀下来,开始用心留意身边的事物。
毕竟原先那现代繁华丰富的生活背后,同时也有房贷车贷、各种呗的压力,有快节奏的疲惫,朝不保夕的焦虑。
而在这天下乱糟糟的古代,也不是所有地方都乱,很多大事根本影响不到魏国腹地的乡村。就像今年曹操的孙子魏明帝曹叡驾崩的时候,都城洛阳应该发生了激烈的权力争夺,可到现在已经过去三四个月,冀州这边仍毫无波澜。
秦朗适应环境之后,倒觉得,这样宁静的日子似乎也不错。
以至于几天之前、朝中大官派人下来想礼聘他为幕僚,白送官儿当,他却以守孝为由婉拒。仿佛已经迷恋上隐居生活。
当然,年纪轻轻的秦亮并未到达无欲无求的境界,更非想要三顾茅庐的待遇,他才十八九岁、端不起那样的架子。他拒绝出仕,只因朝中大臣不会平白拉拢一个少年郎。
那位大官名叫何晏。何晏真正看中秦亮的原因,应该是他的身份。差点成了托孤大臣的秦朗,正是秦亮的族兄。
个中曲折与利害,若非秦亮有前世的阅历和知识、恐怕根本理不顺。
不远处穿着犊鼻裤的庄客、附农们都正弯着腰割麦,并未跟着秦亮站起来休息,他们在主人跟前干得格外卖力。但秦亮没有心思监督他们干活,他此时注意到的、是远处土路上牵着马的青衣人。
庄园上平常无故几乎没有陌生人,青衣人极可能又是何晏家的,不知为啥只是远远观望。秦亮便假装没看见。
就在这时,忽见庄客附农们都纷纷直起了腰,面朝着同一个方向。秦亮不用看,就知道是董氏来送饭了。这片麦田正是董氏家种的地,因她的丈夫重病在床,缺了男丁干活,秦亮才叫上几个庄客、附农帮忙收割麦子。毕竟收成一半以上都是秦家所有。
秦亮也转头看了一眼。董氏并非什么倾国倾城的美人,若是在富庶的城里,她那样的
姿色应该很寻常。但在这满是尘土的乡间麦田中,她仿佛变成了淤泥中的莲花,难免惹眼,旧布粗衣掩不住脖颈上的白净皮肤,倒让田野间也增添了几分鲜活的气息。
立刻就有汉子笑道:“俺妻送饭来了。”
她先把木框重重放下,直起腰呼出一口气,瞪目道:“狗嘴吐不出象牙!”
汉子也不生气,笑道:“只等你守寡,俺便求秦君把你赏俺。”
另一个汉子却道:“二郎这般厚待她,她不报答二郎,却要便宜你?”
董氏脸上一红,一时说不出话来反驳。这些粗汉说话不分轻重,开几句粗俗的玩笑实在是太正常了。秦亮不想计较,因为在这里说什么守孝礼节之类的话并无作用,他只是侧目看了一下跟了秦家多年的庄客饶大山。
饶大山愣了一下,似乎对秦亮的目光感到有点陌生,一时没回过神来。现在的秦亮已非原来那个十几岁的古代少年,眼神当然不太一样,必定多了几分阅历心态带来的从容。秦亮没有躲避饶大山异样的眼神,不动声色地继续看着对方。
饶大山终于心领意会,立刻呵斥咒骂那个汉子。附农们意识到有人说错了话,纷纷埋头噤声。
秦亮见状便若无其事地说道:“午饭之后,你带着大伙儿把这片田割完。”
饶大山弯腰的姿态似乎比以前更恭敬了几分:“诺。”
秦亮满意地点头,丢下手里的镰刀,回庄子吃饭去了。
走进土夯高墙围成的庄子,没一会儿秦亮便回到家里。刚进院子,他就看见了一身素衣、头发上系着一块白布巾的嫂子张氏。张氏双手捧着一只热气腾腾的大碗,转头道:“回来啦。”
张氏的脸饱满圆润,身材颇为丰腴,说话也挺大方,但不知怎地秦亮每次见到她,心里都不太放松。大概是因为张氏太精明,拐弯抹角的话里总有几分教训和埋怨的意思。
秦亮应了一声,走进饭厅,听见两个孩子叫“叔父”,他摸了一下他们的脑瓜,又去捏大侄子的脸蛋。接着他便与坐在上座的长兄秦胜打招呼。母亲两年前已经去世,而今长兄俨然是一家之主。
长兄的身材同样高大,长得是虎背熊腰,平素不拘言笑。他回家守孝之前做过平原郡的尉官属僚,倒有几分武夫的不羁与杀气。
张氏端来菜饭,刚坐下来就问道:“先前在庄外有个穿着青衣的人,那是谁?”
秦亮下意识就觉得,嫂子的话不是闲聊那么简单。他便先沉住气,简单地回答道:“不知。”
“我以为二郎出去见他了。”张氏做出疑惑的表情,接着继续道,“又是何尚书派来的人么?我瞧何尚书心挺诚哩。二郎可告知何尚书,再过一月余,你便可出仕了。”(守孝三年,实际期限是两年零一月。)
张氏一心想他入朝做官,从家族利益上看,似乎无可厚非。秦亮若再不解释,恐怕今后在家里看不到好脸色。
他只好开口道:“虽然我曾在洛阳太学读书,但太学生有很多。官至吏部尚书、侍中的重臣何公为何独独看上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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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兄秦胜帮腔道:“俺家为逃避胡人不时袭扰,从并州迁来此地,便已与族兄(秦朗)相认。族兄乃太祖继子,身份显贵,虽被罢官了,秦家名望仍在,二郎勿妄自菲薄。”
秦亮听到这里,点了点头,暗示道 :“有一阵子听说族兄(秦朗)可能是顾命大臣之一,却忽然又被罢官了。洛阳城
里波澜诡谲,我们家最好不要轻举妄动,随便攀附关系。”
长兄听到这里,忽然看了秦亮一会儿,仿佛有点不可思议,又好像觉得有几分道理,便住嘴不再劝说。
反倒是嫂子有些不甘心,“秦公(秦朗)与何尚书(何晏)本是异父异母的兄弟,有什么好担心的?!”
秦亮听到“异父异母的兄弟”,心里感觉有点奇怪,不过回头一想,还真是!
曹操那句“汝妻子吾养之,汝无虑也”在现代那是相当有名,曹操的爱好大家都知道。
当年秦朗的母亲杜夫人,本来要许配给关羽,结果曹操看到杜夫人有美色,立刻就据为己有,纳入房中;杜夫人的儿子秦朗,就成了曹操的继子。而何晏的母亲尹夫人是寡妇,被曹操纳为妾,何晏也成了曹操继子。秦、何二人不就是异父异母的兄弟了么?
然而秦朗和何晏能成为兄弟,关联是曹操。曹操是大魏太祖、所有魏国臣民的君主,所以秦朗与何晏几乎又算是没有什么关系。俩人的亲与疏简直是个玄学。
因此才发生了这样的情况:秦朗被罢官,“兄弟”何晏却权势更甚。这俩人显然站在了不同的阵营。
这才是秦亮不愿轻易投到何晏门下的理由:怕站|错队。
然而秦亮也不好明说出来,只怕哥嫂对某些东西不太敏感,拿出去说漏了嘴,那不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秦亮无奈道:“太祖乃大魏之主,族兄与何公同为太祖继子,却不知彼此交情怎样。”
张氏似乎铁了心想上进,又道:“听你阿兄说过,何公之子何骏,与二郎是太学同窗。二郎守孝在家不便走动探访,但何家人主动与你结交,你却拒人门外,我说你甚么好哩!”
秦亮只得强辩道:“哪有拒之门外?数日前,我们一家人将何公属僚迎入大门,以礼相待。今日那青衣人身份未知,只在远处观望,未敢唐突,实乃情理之中。”
“你是读书人,我说不过你!”张氏愤愤道。
秦亮好言劝了两句,只得埋头吃饭,然后大家悻悻而散。
午后他在一张木榻乘凉,本想小睡一会,却翻了多次身也睡不着。午饭时的话题,不禁让他反复思量。
在家闲了这么久,本来就没多少正事干,秦亮对冀州这边、以及秦家相关的人事打听了不少;加上前世的知识,他对三国的大事也大致了解。所以他完全能确定两件事:何晏在先帝时期并不得势,如今入掌权柄全靠大将军曹爽;曹爽和司马懿是敌对的集团。
而且眼下司马懿还活着。司马懿能和神机妙算的诸葛亮斗智斗勇,能在死人无数的乱世之中脱颖而出,显然不是什么凡品,而且是个狠人。
在秦亮的直接印象里,他不仅不喜欢曹爽,也对司马家没有什么好感。可是以现在这种无权无势无实力的处境,他要说喜恶与理想,都太早了。别稀里糊涂做了炮灰,才是当务之急。
……
……
(上本书《大明春色》完本之后,写新书不太顺利,时间拖着拖着就长了,实在对不住大家。其实没写书的时间里,我感到十分空虚,很怀念与书友们的互动和共鸣。而码字的时候虽然有压力,却很快乐。我有不少老读者,多年以来都在陪着我,哪怕一两年没写,还是时不时问我何时开新书,一直不离不弃没有跑掉,让我非常感动。现在终于又开始新的故事了,我会尽力写好内容,带给大家快乐。希望不负你们的等待。)
卷一 第二章 雷雨
平坦的原野上颜色斑驳,黄灿灿的麦田、收割完的褐土、绿色的野草夹杂其间,田垄间还有烧麦桩的寥寥白烟。秦亮骑着一匹棕马在路上走着,犹自巡视着这片属于秦家的庄园耕地。
他并不急于改变这样宁静的生活,但心中隐约觉得,改变的时机迟早将要到来。
“隆隆……”北边传来了一阵闷雷,秦亮循声观望,见天边笼罩着一片乌云,似要下雨,却又未下。
那个方向有一大片原野,本来也属于秦家的,结果很大一部分被王翁河西边的仲长氏给霸占了。这种土地纠纷通常很好解决,地方豪族在郡县中多半都有人做属吏,大家抬头不见低头见,总能商议。但这件事一直没结果,麻烦就在于仲长家是隔壁清河郡的人。
此事还弄出了郡界的争议,事情就变得更复杂了。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吵闹声,隐约有男子的嬉笑声、还有女子的怒骂。秦亮轻踢马腹,冲近观望。
很快他就认出来,被三面围住的女子、正是秦家庄园上的董氏!
一个骑马的年轻人穿着一身称作襜褕的锦缎长单衣、束发戴冠,相貌看起来年纪不大,但看帽子至少接近二十岁了。另外有两个十几岁的小厮、分开站在不同方位,正将一个麻布包丢来丢去。但董氏并不去抢那个布包,而是想逃走。她刚迈开步,小厮立刻就张开双臂拦过去,嘴里还发出“哟,嘿嘿嘿”笑声。
秦亮走近前,一言不发勒住了马。
“二郎!”董氏的眼神里露出了希望。
身穿锦缎襜褕的年轻人看了秦亮一眼,并不理会。那俩小厮侧目观望,继续拦着董氏逃走的方向。
秦亮开口道:“还不让开?”说完见毫无作用,已明白这是些无法理喻的人,秦亮便提马上前,挥起鞭子就打。一个小厮痛叫一声,一边捂着脸一边躲闪,终于“听”懂了这样的语言。
董氏趁机向秦亮跑了过来。
锦缎年轻人顿时眼冒怒火,上下瞧着秦亮身上的麻衣,“你服个软,把这奴儿让我,我们好说话。”
秦亮道:“恐怕不行。”
年轻人哼了一声,“你便是秦家老二?”
秦亮回敬道:“你是仲长家老几?光天化日之下调戏良家妇人,要不要脸?”
年轻人不屑道:“不就一个奴?”
这时董氏竟然回怼:“奴也不是你家的奴。”
妇人刚脱险,居然还敢开口,倒是有几分泼辣。
年轻人恼道:“给俺拉下马来打!”那俩小厮瞧着秦亮手里的马鞭,磨磨蹭蹭,年轻人见状更怒,忽然“唰”地拔出剑来。
秦亮没有武器,正待想要拍马先避,又见那年轻人高举着剑冲上来、握剑的姿势也不太稳定,秦亮临时改变主意,双腿一紧,控马反冲上去。看准时机,他直接双手抓住了年轻人的手腕,将其扑落下马。
年轻人刚刚从草地上半坐起,立刻就收颔,紧张地瞧着不知怎么到达了脖子上的剑刃
,脸色煞白:“别动!”
秦亮哼了一声,露出冷笑。
年轻人好声好气赔笑道:“不就争个奴儿,不至于出人命罢?”
秦亮收了剑,往地上一戳。
年轻人起身抓起剑,跑回马匹旁边,上马跑了几步,忽然回头道:“竖子别张狂,我谅你也笑不得几天,走着瞧!”
秦亮看他贱兮兮的表演,不知该气还是该笑,脱口骂道:“有脸说别人张狂!”
年轻人听罢比秦亮还生气,不断回头道:“给我等着,你以为还靠得上秦朗?”
秦亮不再理会,抓着缰绳调转马头。
这片地争议的郡界显然不合理,从平原郡的秦家地盘、去往郡城,居然要经过清河郡的地界。不然董氏或许遇不到那三个歹人。
董氏从地上捡起麻布包,拍着上面的泥土,眼睛里亮晶晶的,她悄悄转头避着秦亮,拿袖子抹泪。她手里的麻布包,有可能是从郡城里买来的药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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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董氏打开了布包,里面是药材,已经被水浸湿,或是先前扔来扔去落到了水坑里。她的眼泪直接流到了脸颊上,用打补丁的袖子使劲揩了一下。
秦亮从余光里看到这一切,心生恻隐,情知她家已是十分艰难。董氏的丈夫叫王康,原来是庄园上的庄客,但王康病倒之后对主家不再有价值,显然家中早就难以为继。
不过秦亮过了一会儿才用随意的口气说道:“郡城郎中的医术必定高明不少,给的方子还在吗?我看看。”
董氏默默地拿出了三片竹简递上来。秦亮并没有看,直接揣进了怀里。
俩人回到用土墙围住的庄子,秦亮径直回家,找到了管库房的庄客,照着木简上的方子取了些药,便寻去了董氏家中。
这处筒瓦房屋很简陋,但看得出来、仍比那些附农住的草房要宽敞不少。过了堂屋,后面还用土石砌了一个小院。董氏和一个老妇迎秦亮进屋,那老妇是庄客王康的母亲,杵着一根棍子,看样子腿脚不太好。秦亮说明来意,放下手里的药材。
两个老少妇人千恩万谢,老妇念叨着要去煮茶。秦亮应付了两句,正待要走,这时他才发觉瓦顶上已经响起了密集清脆的声音,外面忽然下起了大雨。闪电亮过,乌云密布的天色显得更加黯淡了。
今天一早秦亮就觉得要下雨,这会儿终于下来了。
秦亮走过堂屋,站在后院的瓦檐下,瞧着这暴雨骤急,空中电闪雷鸣,心道:也罢,反正整天没啥事,正好遂了老妇人的好意,喝碗热茶,等雨也小些了,再借顶草帽回去。
他见旁边的空屋敞着,里面有张草席和旧木案,便走进去。掏出怀里的药方竹简放在上面,他便跪坐观雨,犹自想着事儿。
不知过了多久,董氏端着一个木盘进来了。她跪坐在秦亮身边,然后伸手去端木盘里的茶碗。
秦亮发觉她低垂眼帘的脸上十分不自然,不过他没有吭声,依旧若无其事。董氏趁放下茶碗的当口,飞快地瞟了一眼秦亮的脸色,便马上闪躲开了
。
她当然看不出任何端倪。秦亮的心态很稳定,二世为人,而今的他几乎有一种相如心生的自信。大致是接受自己,包括优点缺点、丑的美的,不会幻想变成任何别的人,也不想太表现自己,特别是在女人面前。
这份淡定,好像倒让董氏更加紧张了,“哐当”一声轻响,挺大的一个碗差点没放稳。
气氛也莫名异样,哪怕俩人一句话还没说。
外面乌云笼罩,暴雨中的水雾掩盖了一切颜色,在这灰暗的屋子里,董氏那白净的皮肤和浅红的嘴唇倒确实更吸引人了,灰布胸襟鼓|囊囊的也很好看。秦亮甚至隐约闻到了某种若有若无的清香,或许只是因为血气方刚而产生的错觉。
“二、二郎。”董氏的声音微微发颤,“二郎的好处,妾该如何报答?”
这妇人毕竟是嫁过人的,开口就把主动变成了被动。
秦亮从席子上爬起来,也不装糊涂,暗示道,“我还在守孝。”
“没外人知道。”董氏仰头看他,眼神里满是害怕拒绝的羞愧,又道,“这也是阿姑(婆婆)、良人的意思。”
秦亮叹了一口气,情绪也被她弄得有点复杂,转念一想自己的怜悯确实容易让人误会,语气缓下来,“带我去瞧瞧王康。”
他先走出房门,董氏只得跟了上来。
二人很快来到了一间黑漆漆的卧房里,墙上有道窗,但很小就一个洞,且外面天色不好,光线十分暗。稍微适应了一下,秦亮才看清床上清瘦的男子睁着眼,只是两眼无神。
“王康。”秦亮弯下腰靠近唤了一声。
男子转过头,魂儿好像刚回来一样,片刻后才反应过来,作势要挣扎起来,“二郎怎么来了?”
相比之下秦亮身上的布衣和头发都很整齐。秦亮伸手轻按王康的肩膀,“送点药材过来,庄园库房里取的。我记得你识字,管过庄园库房,应知库房存货里有药材。”
“这……”王康道,“听拙荆说起,君为救拙荆,得罪了仲长家的人。前几日麦子能收回来,也多亏了君,君竟亲自下地劳作。唉,仆已是废人。”
秦亮拍着他的肩膀道:“有我在,余事不用太担心,安心把病养好,我们家还等着你效力。其实这庄子里的人,都算是一大家子。”
王康怔怔地看着秦亮。秦亮的目光依旧没有回避,温和地与之对视,神色十分坦然。
“二郎!”王康忽然变得有点激动,又挣扎了几下,“仆若留得性命,定以身家性命托付,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以报君不弃之恩。”
“我等着你来报道。”秦亮点头道。
他站直了身体,一时感慨,喃喃念了一句“人间痛苦太多”。这时他发现董氏正望着自己,眼睛有点失神。
秦亮径直走出卧室,来到堂屋门口时,发现外面的雨确实小一些了。他也不管送出来的老少二人,看见门边有顶斗笠,拿起来便戴到头上,提脚迈出门槛。
卷一 第三章 该来的总要来
那天打架,秦亮没太当回事,毕竟未出人命。而且他行得正站得直,已算是很忍让了。
不料刚过十来天,饶大山忽然跑回来说,秦君(秦胜)从郡城运盐回来的路上,突然被清河郡的官兵抓了去!说是有人告秦胜勾结贩运私盐的贼人。饶大山还一个劲地说,一定是清河仲长家的人诬告,因为两家为了争那片良田,没少生龌龊。
秦亮有点纳闷,那天确实打了仲长家的小厮,但那儿郎明显是个纨绔子弟,不应该能左右官府行事。这事显然不只是因为俩人斗气,但那纨绔子弟从中添油加醋也很有可能。秦亮越想心里越火。
但他顾不上恼怒,便见嫂子张氏已经急哭了。从来见她这么急过,张氏简直像热锅上的蚂蚁,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好像天要塌下来似的。
“那天的青衣使者我问过了,他确是何家的使者。”张氏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二郎那个太学的同窗何骏,正是何尚书之子。何骏路过冀州,眼下还在平原驿,二郎快去求他。他父亲是吏部尚书,能管着清河郡郡守那些官吧?”
秦亮沉吟道:“何尚书不能直接管辖郡国的典狱事,何况是何尚书的儿子。”
张氏央求道:“不管怎样,先试试吧,兴许清河郡守能看在何尚书权势的份上,愿意卖个人情。”
他有些为难,记忆里以前的秦亮在太学读书时,因为儿女私情、与同窗何骏有过一些恩怨。这时候跑去求同窗何骏,何骏不一定会尽心帮自己。这些事哥嫂并不知情。
不过张氏说得对,如果实在没办法了硬着头皮也要试试。虽然现在的他已经不是原来那个人,但哥嫂不知道、还是把他当亲兄弟对待的。
就在这时,秦亮一脸恍然大悟,急忙说道:“嫂嫂稍安勿躁,我先去找一样东西。”
张氏悲急而怒,跺脚埋怨道:“你阿兄平素虽严厉,心里待你何如,你不知道?我不知道么,不就是太学博士的女儿卢氏那点事?”
秦亮心道,原来大嫂知道那些破事。也许以前的秦亮曾经说起过,但他记不得了。
张氏恼道:“你就是死要脸面、又臭又硬的脾气!脸面难道比你阿兄的性命重要?”
秦亮听在耳里,一时间精神竟有些恍惚。因为大嫂让他想起了前世的妻子,也是几乎每天埋怨他没本事、不懂人际只会苦哈哈闷头苦干。而现在这个秦亮,竟然也是个拉不下脸面的性格?
好在他听抱怨的经验非常丰富,耳朵都听出茧了,所以对大嫂的怨言还是能忍受的。他一边往里走,一边说道,“嫂嫂稍安勿躁,我与嫂嫂的心情一样,我们都想马上救出阿兄。”
……张氏发|泄完言语,终于冷静了些,只得“哎”地长叹一声,目送秦亮快步往书房那边走,无可奈何。
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实在是呆不住了。二郎虽然上过太学,但究竟是年纪不大,以前从未办过几件让人放心的实事,恐怕不能只想着依靠他。
张氏想到这里,马上转身回到
里屋,换了衣服,又将头发梳理了一下,戴上布帕露出发簪,依旧在长发中间系上白布巾。接着她唤来两个庄客,驾马车急急忙忙赶往平原驿。
她的性子有点急。现在已经在路上了,马车也不能再快,她却仍然担心着何骏夫妇已经离开平原郡。
张氏赶到驿城,询问何公子的去向,从驿足口中得知,何骏一行人还住在驿城。然后又从何家奴仆口中得知,何公子受平原郡官吏邀请赴宴去了,只有夫人卢氏能见到。
这样也好,张氏本来就是妇人,与卢氏说话更加方便,不然在官员跟前反而不好言语。
张氏终于见到了那个卢氏,见之果然生得俏美,难怪当初二郎与何公子都对她倾心。她好像先对二郎有情意,后来却不知怎么嫁给了何骏。个中内情,张氏便无从知晓了。
张氏见到比自己年轻的卢氏,仍马上就跪伏在地,声音哽咽,开口便说自己的来历。
“我知道了,记得记得。”卢氏赶快走上前,蹲下身扶起张氏,她声音清脆、语气也很好,“嫂嫂不要急,坐下来慢慢说与我听,我定会尽力相助。”
……卢氏的态度很好,表现得很有耐心,不过她口风也很紧。辛苦应付了许久,最后总算是送走了秦亮的嫂子。
卢氏回头才意识到,自己何苦要遭这罪?之前她竟然没有想到,还可以选择对那张氏避而不见,即便如此作为,又有什么关系?或许还是因为秦亮,秦亮在她心里、至少印象很深。
及至天黑,摇摇晃晃的何骏终于回来了。
他身上带着酒气和女人脂粉气味,在卢氏行礼问候的时候,他都只是“嗯”、“啊”应付。直到他找出一包五石散服下,白皙的脸上渐渐浮上红光,这才充满了惬意的精神气。
因为何骏好色、喜五石散等事,卢氏原本开始有点厌烦他了。未料不久前新皇即位,大将军武安侯曹爽忽然成为辅政大臣;而何家与大将军交好,之前一直被当权者厌恶的何家、立刻平步青云了,于是卢氏不再在意夫君的小节。
她变得更加贤惠宽容,又因为她说话常常带着撒娇口吻,夫君还夸她越过越年轻。
这时卢氏提起了秦家嫂子所求之事,接着十分乖巧地说:“妾身没有答应她,只说会转告夫君。”
何骏听罢,道:“竟然让你来为亮求事!亮与我虽是同窗好友,你却不怕我会因妒生恨?”
卢氏带着笑意,“就知道你要这样说!妾身刚才不是说、没答应张氏嘛?推诿言,妾身乃妇道人家,无从插手公家之事。又叫张氏回去、请亮亲自来见夫君,方便商议。”
接着她轻锤了一下何骏,娇声道,“夫君小气。那时妾身年少无知,见识浅薄,乃受亮之相貌皮囊所惑,又深在闺中,不过只有一些诗书来往,君还要记恨多久?”
卢氏口中“深在闺中不过诗书往来”自然不是实话,但剩下的事确实没有说谎。她曾经随父出入太学,先对秦亮动心,但等到她认识了何骏之后,知道何骏的父亲是太祖继子、母
亲是金乡公主,很快就觉得秦亮很普通了。她也终于感受到了自己更想要什么。
就在这时,何骏忽然仰头“哈哈”大笑,甚是开怀,连赞道:“有趣!妙,妙哉!”
卢氏看了何骏一眼,差点被何骏的神色吓了一跳,何骏的皮肤本来很白,服了五石散出现的脸红很不自然,笑起来更是有点扭曲之感。卢氏忙问何故。
何骏笑道:“太学时,亮为人孤高,还怨我夺人所爱。此时让他来求我,岂不妙哉?想想那样的场面,就十分有趣!”
卢氏趁机自证清白:“夫君曾与亮朝夕相处,妾身却几未与他面见。知亮者,妾身不如夫君。”接着她又颦眉道:“你们毕竟是同窗好友,如此对他,会不会太无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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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骏摇摇头:“又不要他的性命,岂有无情之说?况且只要他对我弯腰低眉,说不定还能化解当初的旧怨。”
卢氏又道:“万一亮真愿屈折,夫君却没能救出他的兄长,岂不尴尬?”
何骏不以为然:“我为他求情了,还要怎样?只听过有求必应,没听过有求必成的道理。”
卢氏试探地问道:“夫君之意,不易成?”
何骏想了想,“不好说。此事应该会牵扯到清河、平原二郡地界之争,还说到大将军(曹爽)跟前去了,不妙的是,大将军似乎觉得清河郡的说辞更有理。其中关节,想想就头疼,谁愿牵扯进去?”
听夫君的口气,事情有点脱离卢氏的预计了。卢氏暗里有点懊恼,自忖:我何苦又去招惹秦亮家的人?若是平白激起秦亮的怨恨,他会不会在夫君面前提起那些难以启齿的旧事、对夫君打胡乱说?
卢氏越想越后怕,只怪自己一时糊涂,便小心试探道:“大将军(曹爽)会在意地方上的地界之争?”
何骏瞪了一下大眼睛,“清河郡那个仲长氏是什么来头,你不知道?”卢氏正琢磨,何骏接着说,“桓范的亡妻就姓仲长!”
卢氏顿时恍然大悟,桓范她是知道的,因为在洛阳太有名了。大司农桓范是曹爽的亲信,不知道谁先传出“智囊”的外号,洛阳很多人都知道桓范是曹爽的智囊。
桓范本身就是大司农、权势不小,加上曹爽如今权倾朝野,谁能和他们斗?
秦家?别说秦亮一个无官无职的太学生了,就算与他有亲戚关系的秦朗,而今亦已权力尽失回家去了!
卢氏顿时身上一软,觉得事情隐约有些不妙。她当然不是担心秦亮,而是担忧秦亮狗急跳墙、乱说她的事。
她几乎有气无力地问道:“平原郡为甚么还要去争?”
何骏笑道:“因为那块地确确实实是平原郡的。”
不管怎样,秦亮家这次彻底完了。
……
……
(感谢爱萌萌真是太好了的全站开大飞机,感谢各位盟主大佬的慷慨打赏,以及书友们的鼎力支持。我已被王霸之豪气所震晕,爱你们。)
卷一 第四章 太失望
楼阁上的书房里,秦亮在仔细看着一张桑皮纸。听到张氏的声音之前,他竟未察觉有人进来。
张氏的声音听起来非常生气:“二郎还有心在这里看书?!”
秦亮的目光从桑皮纸上挪开,抬头时神情有点尴尬,脱口道:“我记得明帝(曹叡)受封于平原郡之时,大哥从郡府中抄过一张地图回来。先前我找遍了整个宅邸,都没有找到图,一度以为记错了……”
这时他又微微松了一口气,“没料到,别的文字图形都是用竹简写成,唯独这副图抄在桑皮纸上。所以我起初到处查找竹简,忽略了还有纸。”
说完他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没头没脑,正是心有所想就说了出口,但他转头一想这事儿要说清楚、不是三言两语可以,只得叹了一口气。果然张氏皱眉看着他,似乎气得说不出话来。
秦亮想了想又尽量解释道:“这张图是最准确最权威的郡界凭据,有了它就能找人帮忙。只要直接指出事情的关键源头,诬告的缘由便顺理成章、显而易见了。没有它,大人物可能就会把大哥的事当作治安琐事,打发到郡县中处理。”
张氏冷冷道:“二郎想找谁?”
秦亮道:“当然是直接管辖平原、清河二郡的上司,冀州刺史。不然嫂嫂觉得应该找谁?”(牧与刺史都是一州之长。牧是在汉朝废止又在三国重新起用的长官,刺史名义上是监察官。)
他这会儿才注意到大嫂换了衣服从外面回来,顿时问道:“嫂嫂去找何骏了?”
张氏道:“我觉得找何骏更有用!至少秦家与何家有些渊源,二郎与何骏还有私交,说得上话。冀州刺史是谁,你知道吗?”
秦亮马上答道:“兼领镇北将军的吕昭,明皇帝封的。”
张氏改口道:“你认识他?”
秦亮硬着头皮道:“如果官员只会为认识的人办事,大魏早就被吴蜀两国攻灭了。关键是我们认识何骏,作用也不大,他管不了这事。”
张氏仍然固执己见。或许只是因为她压根不相信秦亮的书生见识,她的声音道:“何骏的父亲是当朝大臣,吏部尚书。你那位卢氏也说,大将军曹公(曹爽)与何家交好。这样的权势,什么事办不成?”
秦亮一时间竟然答不上来,因为解释起来很复杂,且有些事不好明说,毕竟还要堤防祸从口出。嫂子张氏也是厉害,她说的话不见得有道理,却简单而直观,这样的表达方式至少在争辩时很有用。
秦亮无心争执,只能说道:“还是先去安平郡,设法见到
吕昭。”
张氏皱眉盯着他好一会儿,长叹了一口气,转身就走。她走到门口,回头说了一句:“二郎,你阿兄是怎么待你的!你太让我失望了!”
她的背影消失在门口。饶是秦亮自诩心理成熟,心态自信,张氏的表情、语气也有点刺痛了他。因为这让他再次感受到了前世失败的人生体验,无论心态多么好,最亲近的家人整天埋怨、也很难不让人上头。
他甚至想起了前世查出癌症之后,老婆悄悄烧他的旧衣服的场景。照迷信的说法,被亲人烧衣服,死得快。
秦亮花了好一会儿精神,才努力让自己摆脱那些无关的情绪,他深吸一口气,尽力冷静下来思考。
先不论秦亮本来不太看好曹爽,那是远忧;就算只顾燃眉之急,也觉得那公子哥何骏真的不太靠谱。何公子极可能是既无意愿、又无能力左右此事。而吏部尚书何晏,似乎同样指望不上。
秦亮权衡了一番,断然下定决心,先照自己的设想去办。
他叫来庄客饶大山,吩咐次日拂晓备马备粮,接着回到房里开始准备行李。他有太学生的文书凭据,在路上问题不大,但只靠太学生身份、能见到一方都督?
他想来想去,决定写一篇文章送上去。在这个时代,文章比人更通行,因为能写文章的人都不是寻常百姓。
幸好这个秦亮的脑子里还装着一些经书古文,不然以陈小强的功底,只能写点半文不白的文章。毕竟他读的不是专修古汉语的专业。
秦亮正跪坐在案前构思时,便听见了饶大山粗犷的声音:“二郎,王家妇人求见。”
“哦。”秦亮应了一声。
饶大山道:“俺叫她上来,便去喂马。”
过得一会儿,董氏走进了门,她一改平素有点泼辣的劲头,缩着身子弯着腰。她的眼睛有点肿,明显哭过,眼神里还有种对未知事物的恐惧。看起来像是请罪的人。
秦亮不等她开口,径直吩咐道:“弄点水来,帮我磨墨。”
董氏怔了片刻,应道:“诺。”
她跑来跑去忙活了一阵,跪在秦亮面前小心翼翼地在砚台里磨着墨。或是秦亮的模样看起来专心致志,她没敢再出声。
而这时秦亮已经大致想好了内容。
写在简牍上的东西,与平时说的话当然不是一回事,哪怕古人也是一样。首先要有正大的立意,然后语言要简洁,不然竹简就是一大堆。
他打算把起
笔落在清河、平原二郡的界线之争上,重点是给吕昭戴高帽子。镇北将军的地盘上生出了事端,械斗、诬告之事时有发生,请将军以公正手段,制止祸事,平定地方,郡县僚属子民定无不敬畏……虽有家人曾劝他秦亮委托亲友,营救长兄,但自己坚定认为将军英雄人物、国之肱骨,必能明辨是非黑白云云。
秦亮提起笔,开始在竹简上书写,楼阁上几乎只剩下“沙沙”细微的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秦亮写完草稿,长吁出一口气。这时他才猛然看见,董氏还在身边。
他把毛笔放在砚台上,便开口道:“最近庄里发生的事,与你一点关系也没有。你不用把莫须有的罪名往自己头上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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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的吗?”董氏小心问道。
秦亮道:“最多是有点导火索的意味,重点还是那仲长家的人想趁火打劫。有些人习惯贪得无厌、得寸进尺,想兼并我们家的良田与附农。此事不可能让你一个妇人来背锅。”
董氏的关心神色很真诚:“秦君不会有事吧?”
秦亮道:“我会想办法将阿兄救出来。”
董氏用力点头:“二郎是做大事、能成事的人,妾身相信二郎。”她的声音越说越低,“妾身见二郎写字做事的模样,就像是一个仁义英明的主公。”
秦亮苦笑了一下,随口道:“要是我嫂嫂也能这么想,那就更好了。”
董氏的眼神忽然一变,恢复了刚进门时的模样,“妾身……”
秦亮见状立刻说道:“别想太多,回去罢。”
董氏终于没再多言,跪在地上伏身道:“诺。”
待她从地上起来,秦亮又扬了一下下巴示意。董氏走到门口转身时,侧头又往这边看一眼。
秦亮继续自己的事,找来简牍,重新工整地抄写一遍,接着检查要准备的东西。大哥身陷囹圄,事情一天也不能耽搁,虽然准备仓促,秦亮倒觉得自己还算有条理。
只是晚上睡得不太好,忍不住想太多。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秦亮便带着庄客饶大山骑马出发,要去的地方正是冀州的州治之地,安平郡,走驿道即可。大嫂与一众庄客把他们送到了庄园土墙外。
俩人打着火把。路上不仅黑,清晨还笼罩着雾气,秦亮望了一眼前路,只见灰蒙蒙一片。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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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五章 八卦之心
当天二人便到达了安平郡附近,在一座亭舍里暂歇了一晚。夏日炎炎,连被子也用不上。捱到天明,他们进入安平城,寻访一阵,找到了刺史府。
果然秦亮在府门外只能见到小吏,于是他向小吏声称,自己是太学生、某郡某县人士,有要事禀报。被阻拦后,又按照事先想好的法子,先将简牍送上。
秦亮看见简牍被人送进去了,只好站在大门外等候。
时间一点一滴慢慢流逝着,显得额外漫长。随行的饶大山很快开始焦躁,在周围来回走动着。等待最是磨人。
没有看到结果之前,秦亮心里若是说毫不焦虑、那是不可能的。但他表面上还稳得住,大部分时候站着没动,觉得腿有点不舒服了,他才稍稍活动一下。在乡下庄园服丧长达两年的无聊时光,或许真能锻炼出心性定力?
饶大山终于忍不住嘀咕起来:“俺们人生地不熟,谁也不认识。二郎送那竹简进门,会有人理会吗?”
秦亮想了想说道:“会的。”
见饶大山似乎不信,秦亮又小声道:“我写的文章,主要还是赞颂镇北将军如何威严如何公正。这样的文章出自真人真事,有迹可查,一旦流传出去,对吕家名气声望大有裨益。只要刺史府内有见识的人看到,他就会接待我们。”
饶大山来回摸着自己的脑袋:“俺看着玄,没人看到怎么办?”
秦亮道:“只要是像样的文章,在地方上就不是随处可见的,总的来说还是比较稀罕。等等吧。”
他可以不给随从庄客解释,但还是想多说几句,与其说是劝别人稍安勿躁,不如说也是在为自己打气。
继续等了许久,饶大山接连劝秦亮在路边的石头上坐会儿。秦亮觉得已经到刺史府门口了,稍微注意一下形象是有必要的,便说:“我站会儿,你坐便是,不用管我。”
饶大山显然是自己想坐着。见秦亮没坐,饶大山终于还是忍住了,陪站在原地,不过依旧是走来走去、让人徒增心烦。
二人从早上等到中午,府门口不断有人进出,却是毫无音信。幸好他们在家就准备了干粮、饮水,便靠着墙拿着水袋吃了点麦饼。
饶大山又开始发牢骚:“俺觉得,夫人的话好像没说错。吕将军完全不认识俺们,一点交情没有,凭啥帮俺们?”
秦亮看了一眼府门口来往的人,这回没有多说什么,只说道:“反正有帮我们的道理。”
见饶大山的神色,秦亮只觉得家里没两个人相信自己的脑子。果然饶大山使劲挠着脑门,接着说道:“俺想破脑袋,还是想不通。他吕将军那么大的官,有那么多事忙,凭啥理非亲非故的人?”
不知过了多久,门里走出来了一个弱冠年轻人,与门口的小吏说了几句话,小吏指着秦亮这边。
秦亮见状,暗自长吁一口气,回头对饶大山道:“怎么样?我没说错吧。”
饶大山脸上有惊奇之色,就好像运气好捡到了钱一般,急忙鸡啄米似的点头。已等了大半天,此刻秦亮心头也为之一喜,不管怎样,事情至少有一步进展了。
不过看样子,出来的人显然不是吕昭,一个镇北将军不可能还
是弱冠年纪。果然那年轻人急步上前,作揖道:“家父不在府中,足下的文章放在堂中,在下正巧入堂寻物,好奇之下,方才发现此文。怠慢了,失敬失敬。”
在秦亮回礼自荐之后,年轻人才恍然道:“在下吕巽,字长悌。”
听到这里,饶是秦亮在乡间修炼过两年的心性,也惊讶得愣了一下。他曾在中学语文教材里学过一篇文章,并且被要求全文背诵过,名叫《与吕巽绝交书》,作者是竹林七贤之一嵇康写的。文章传诵了近两千年,然后让他背诵下来了。
而那篇文章的主角,现在就活生生的站在面前。
“不知在下有何不妥之处?”吕巽发现了异样,问道。
秦亮反应挺快,立刻无缝对答:“久闻足下大名,没想到竟能在此相见。”
他心下暗忖:这吕巽的私德怎么样、在后世的名声如何,关我鸟事。眼下能结交上就好,救命要紧。而且坏人更好,因为坏人对人多半不会特别宽容,倾向于睚眦必报。
吕巽自然不知道秦亮心里的想法,听到这里还挺高兴,话也说得快了一些,“哦?足下听说过我的名字,看过我的文章?足下是太学生,认识钟士季(钟会)?”
秦亮当然没看到吕巽的文章,只是看过写吕巽的文章、嵇康写的。于是他故意避开前半句,免得一会儿讨论吕巽的文章,一问三不知变得很尴尬,“听说过士季的大名,可惜未能结识。”
吕巽果然被带偏了话题,笑道:“好说好说,我与他常有书信往来,相互赏鉴经文。下次我定在信中向士季引荐足下。”
秦亮捧手拜道:“幸甚。”
“进去说话,请。”吕巽道。
秦亮谦让了一下,便跟着吕巽进刺史府。
虽然秦亮心里有事,完全无心欣赏风物,但进到这刺史府,也不禁被雄壮的建筑群吸引了注意力。这种像样的当代房屋,也只有在像样的地方才能见到,寻常民房都很低矮没多少讲究的。
房屋、高台、阙楼,仍是斗拱样式,但与秦亮见过的大多古典建筑又有区别。这里的风格更加雄浑古朴,屋脊线条大多平直,雕饰很少,颜色大半只是青色、棕色,整体风格看起来简洁而霸气,并在姿态上露出典雅之感,正是刚中带柔。
几人过了两道门,便进了一见宽敞的客厅。吕巽与秦亮分宾主上下入座,饶大山站在秦亮侧后。
俩人先闲聊了一阵,说些京城洛阳的人物,秦亮也耐着性子谈论,大体还是能接得上话。不过吕巽结交的都是些皇亲国戚士族子弟,圈子不太一样,谈不出多少感觉。总算说到了文章这方面,秦亮便有意识地把话题引到自己的文章上。
毕竟文中重墨夸赞吕将军,吕巽也对文章不吝美言,“足下之文,立意深远,行文直畅,用词简练,典藏其中。读之毫无滞涩之感,直教人胸臆舒畅,气势如虹。实乃新近难得一见之好文。”
秦亮道:“不敢当,还得多向吕君学习。”
吕巽说起话来挺有热情,伸出手掌,从上到下指了一下秦亮,“又见足下之气度,观之不似弱冠,举足稳重自若,眉宇英气勃发。我定会向大中正推荐,平原郡尚有足下如此之人物。”
他稍作停顿,接着说,“秦郎不介意我将文章、抄送入京,叫好友亲朋一起赏鉴吧?”
秦亮道:“文章写来就是给人看的,承蒙吕君看得起。”
吕巽轻轻松一口气,点头十分满意。正如秦亮意料的那样,这样的文章流传出去,对吕家挺有好处。也许吕巽的道德感与嵇康那样的贤士相差甚远,但看得出来,吕巽这样的人更加务实。
秦亮又道:“不过文中所言之事,若能坐实了,方可尽善,譬如‘械斗、诬告’之实。以免落人话柄。”他用不经意的目光观察这吕巽,“仲长家亦非等闲之家,可惜家门不幸,出了那么一个子弟。”
吕巽倒很直接,毫不避讳道:“大司农桓公(桓范)或非心胸宽广之人,想来其姻亲家也不尽是好人。”
秦亮马上顺着他的意点头称是,“我是亲眼见识到了。”
吕巽“嘿嘿”冷笑一声,沉声道:“秦朗可曾听说,这冀州牧的官职,起初明皇帝本欲授予桓公?彼时家父已是镇北将军,桓公认为家父是后进之士,便不愿居于家父之下,坚决请辞。由是家父才兼了冀州刺史一职。”
“有这等事?我已在家守孝两年,故今日方知。”秦亮毫不犹豫地镇定说谎。实际上吕将军领冀州刺史的时候,秦亮还在洛阳太学。太学那样的地方,当然很容易听到大人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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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秦亮要假装不知道。不然,此番秦亮来找吕将军,岂不就是想利用别人的嫌隙、而非真心敬仰吕将军公正严明的王霸之气?
吕巽说得上头,声音却更低,果然读书人也有熊熊的八卦之心,“此事还没完!桓公之妻仲长氏知道以后,劝谏不得,便怨了一句,说桓公既不会做人上司、又不会做人下属。你猜怎么着?”
这些八卦早就在特定圈子里传过了,秦亮却仍要做戏做到底,一副好奇的神态,“怎样?”
吕巽说得兴起,比划着动作,猛地做出拔刀的姿势,“桓公恼羞成怒,拔刀出鞘,作势要杀。后用刀环戳向仲长氏之腹,可怜仲长氏已有身孕在身,受此大难,不久小产而亡,一尸两命!”吕巽摇头晃脑道,“可悲!可叹!”
秦亮也作势叹了一声。
吕巽神情一变,愤愤然摊手道,“我们吕家没做对不起他的事,就这样平白沾了一身脏水,遭人怨恨。郎君说说,冤不冤枉?”
秦亮心说:桓范又没把你们怎么着,我们家才冤枉,我大哥都冤进牢里去了!
他没把话说出口,只是不动声色地附和道:“正是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善!”吕巽听得有意思,笑道,“这比喻挺有趣,新鲜。”
这时秦亮趁着换坐姿,默默地转头看了侧后的饶大山一眼。饶大山虽然一直没吭声,但显然也是听得津津有味,此时正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似乎终于领悟了一些缘故。
秦亮早先便已料定,吕家对桓范的亲戚没好感,至少并不排斥去阴仲长家一把。即便退一万步,冀州刺史吕将军起码不会帮仲长家。
此刻秦亮很想对饶大山说一句:看罢,吕家有不止一个出手的理由,何家(何晏)却没有。
卷一 第六章 父亲的认可
谈论良久,终于说起土地之争的正事。吕巽慢慢收起眉飞色舞的神情,有点犯难道:“我听说平原郡、清河郡地界之争,连大将军曹公也知情了?”
虽然吕家与曹爽亲信的关系不好,但似乎并不想直接得罪曹爽。毕竟眼下曹爽作为托孤大臣,权倾朝野风头正盛。
秦亮暗示道:“大将军(曹爽)为何会留意到地方上一件不大的事?”
吕巽看了秦亮一眼,嘴角露出一丝微笑,不置可否。吕巽也很年轻,不过看得出来也有分寸的,心里清楚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他与秦亮初次见面,交情还没那么深。
秦亮琢磨,桓范不见得在意仲长氏那点土地之争。曹爽更不在意,曹爽在意的是,即便他对地界之争偏心了、谁敢忤逆?就是这么霸道!不然该怎么解释?
秦亮轻言道:“因有桓公孕妻亡故之事,其姻亲关系必受牵连,如今仲长家的人恐怕不敢再轻易去见桓公。”
他稍作停顿,循序渐进道,“既然地界之争已报知朝廷,吕将军无须急着评断。但在冀州地面上,吕将军若能制止械斗、诬告等乱事,威慑兴风作浪之人,庇护治下百姓,同样称得上明断是非、雷霆手段,正合在下之文中立意。”
吕巽忽然问道:“足下之兄,确与私盐贩子无干?”
秦亮道:“在下兄弟守孝之前,家兄在郡中任职,在下于太学读书,且家有良田,何苦与那贼人扯上关系?此事缘起,自是因那土地之争,仲长家有人携私陷害,并想进一步侵吞秦家土地人口。”
吕巽想了一会儿,豁然道:“只有这样才说得通。”
不过话音一落,吕巽又陷入思索,“此事牵扯繁杂,只怕争论一起,逐级往上诉讼(找关系),那便不好收场了。”
秦亮道:“只需坐实仲长家诬告之名,即可收手。”
他前晚上已经思考过了,程度到这里是最恰当的,也最容易说服吕家。因为这样吕家便能在最小风险内、获得最大的收益,既得到秦亮颂文中的美名,又抹黑了一下桓范的羽毛。但如果再继续深究,吕家就没有什么好处了。
吕巽问道:“如何掌控?”
秦亮早已成竹在胸,答道:“吕将军经略北方、日理万机,不便为此多费心神,只需一道手令即可,召清河郡守与告状证人、入州治禀事。余下之事,君可一手操办,为将军分忧。”
吕巽听到“为将军分忧”,立刻又燃起了兴致,跃跃欲试的表情流于脸上。果然,几乎每个年轻人都渴望得到父亲的认可。
于是吕巽起身上前,反而催促秦亮献策,俩人靠近了沉声商议一通。定策罢,吕巽也不吝啬,给秦亮二人安排了住所,并派人每日送饮食。可谓是包吃包住。
……
吕昭乃北面都督,算是一方诸侯,何况兼领冀州刺史。作为直属郡守,郡守一得到召见回应便非常迅速殷勤。不出三日,秦亮就从吕巽口中得知,清河郡守等一行人,已赶到州治城中。
秦亮无法参与官府场合,只能在幕后、通过吕巽及其随从传递消息,了解事情进展。
不出所料,掌握郡守前途的直属上司确实有威慑力。清河郡守不管三七二十一,先把自己的责任推脱干净再说。责任全在仲长家的举|报者(此时才知那小子叫仲长柯),而郡守只是履行职责先抓人审问,目前还没有认定人证物证,须进一步查验。
秦亮立刻给吕巽出主意,叫吕巽召见仲长柯,先诈他一诈、再吓一吓。
那仲长柯虽已及冠,比吕巽小不了两岁,却似乎没见过大场面。诈了一会儿,仲长柯就信了,以为郡守为了自保推卸了责任、已经迫不及待想拿他去做替罪羊。
吕巽明说,你去求大司农桓公也没用。确实一方都督吕将军并不怕一个大司农,何况两家还有龌龊,话说得没毛病。
这时,吕巽翻出了一卷简牍,命令仲长柯自己读出上面的文字:“诬告反坐。”接着还不嫌其烦地解释,你诬告别人什么罪,自己就领什么罪。
勾结贼人、贩运私盐,按法当斩!吕巽挺有表演天赋,说斩的时候,还有动作,语气忽然加重,吓了仲长柯一个机灵。吕巽画风一转又道:“但只要得到苦主的宽恕,还是可以酌情从轻发落的。”
站在后门外的秦亮见时机成熟,立刻迈步走了出来。仲长柯转头一看,脸色煞白,少顷,仲长柯忽然“扑通”一声跪伏到地上,用膝
盖挪了过来,抱住秦亮的大腿就哭:“求秦公子宽恕!只怪仆年少无知……”
秦亮听罢一喜,急道:“吕君作证,他承认诬告了。”
仲长柯马上止住了假哭,怔在原地,愣了一会儿才道:“仆何时承认?”
秦亮道:“你没诬告,何来年少无知之说?我又能宽恕你什么事?你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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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次在田野间仲长柯那伶牙俐齿的本事,此时忽然不见了,他一下子说不出话来,眼下的场合只会骂人是没有用的。不过仲长柯也不傻,情知事情严重,便只顾摇头否认。
秦亮心里也清楚,真要给仲长柯定死罪的话,事情大了仲长家必定会想方设法去找桓范,说不定曹爽也要开口。一旦搞到那个地步必定不好收场,因为吕巽说过,不太想与曹爽甚至桓范正面冲突。
于是秦亮开口道:“我们两家虽分属二郡,相距不远,何必结仇?只要你签字画押承认诬告,我便在郡守跟前为你求情从轻发落,这事就罢了。毕竟冤家宜解不宜结。何如?”
“从轻?罢了?”仲长柯从极度的恐惧中稍稍缓了一口气,似乎看到了希望。
秦亮点头确认。
仲长柯皱眉思索了一阵,说道:“除非吕将军作保。”
秦亮猜测吕巽想让他爹刮目相看,便道:“清河郡守与吕君作保。”
仲长柯又道:“写法用词也不能含糊,仆也是受人迷惑,无心之失,不慎冤枉秦胜。”
秦亮痛快地点头:“就依你。”
仲长柯终于松了一口气,忙道:“君子一言……”
秦亮怎么看此人都不像君子,不过还是伸手击掌为誓,“驷马难追!”
仲长柯赶紧磕头道谢,额头着地“咚咚”有声。
秦亮想起上次的事,此人脖子上被架着剑时认怂、刚一脱身就开骂,于是十分怀疑仲长柯的感恩诚意。不过至少表面上他认栽了,能解决事情就行。
“你定要汲取教训,好自为之。”秦亮意味深长地说道。
卷一 第七章 算得太准
清河郡城的官府外面,张氏一身白麻孝服,头发已有些蓬乱,红红的眼睛里目光呆滞,往日那圆润丰腴的脸也失去了光泽,模样叫人生怜。路过的人们纷纷侧目,连跟着她的两个庄客也不时叹气。
孩儿丢在家中,夫君身陷囹圄。此刻的张氏觉得自己像死掉了一般,仿若孤魂野鬼,无依无靠。
一个小吏从角门里出来了,张氏的眼睛里忽然又有了神采。小吏迎面走来,把篮子递给张氏。张氏掀开盖子,见里面的饭汤都在,心里顿时一凉:“君未将膳食送予我夫?”
小吏道:“不能送东西进去,有毒怎么办?”
张氏忽然醒悟了一样,从怀里拿出了一串五铢钱塞到小吏手中。小吏上下试了试,又打量了两眼张氏,却将钱递还,说道:“在下可不敢这样收钱。”
“只要设法先让妾身见夫君一面,大恩大德没齿难忘。”张氏推拒着。
小吏催促道:“快收起来。”他左右看了看,一脸神秘道,“哪有你这样贿赂的?如此这般,张夫人先去那边的客舍住下,我随后来寻夫人,面商机宜。”
张氏听到有办法,忙点头应允。
三人到了客舍落脚,张氏怀着希望等待着。她听说过牢里有虫鼠,吃不好睡不好,经常死人,此刻只想见到夫君一面,心里才能稍稍安生。
太阳偏西之时,小吏终于来了,见面便说想借一步说话。于是张氏让庄客在门外等着,小吏却又叫张氏把他们支远一些,出门到街上去。张氏已觉异样,不过见门外时有人走动,便先依了小吏的意思。
很快小吏便一改外面公事公办的冷峻面色,目光开始肆无忌惮地打量张氏,神情也变得猥琐轻浮。看了没一会儿,他简直口水都要流出来,“在下有办法让夫人亲眼见着人,不过要违抗禁令,冒着很大的险,钱我可以不要……”
张氏一边看小吏身后的门窗,一边冷笑道:“你急成这样,叫我怎么相信你真有办法?”
小吏慢慢上前,答非所问,口齿也有点不清了,“在下见过许多妇人,却未曾见识过妇人这般模样。真是要想俏、一身孝,不对不对,是夫人这身段,虽谈不上苗条,却是别有一番丰腴韵味。”
“快滚!”张氏立刻翻脸,“不然我叫人了。”
小吏一会儿哀求道,“夫人可别怪我,你实
在太美。”一会儿又威胁道,“你敢开罪于我,我定叫你夫君在牢中生不如死!”
张氏便不敢太激他,只道:“你别做梦了,我若污了清白,定要撞死在这里。你摊上人命,也得不到好下场!”
小吏却道:“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只要能一亲夫人芳泽,在下死也值了。”他说到这里,便想起身后的房门,退到门口,小心翼翼地伸手关门。
张氏心中紧张,仍能沉住气,便向侧面挪了几步,想找机会从房间里跑出去。如此既不激怒小吏,又能设法脱身。
光线微微变暗,房门轻轻掩上。
不料忽然“砰”地一声巨响,小吏直接被弹飞坐倒在地。片刻后,一个年轻人立刻跳了进来。
“二郎!”张氏又是尴尬又是欣喜。秦亮径直扑了上来,伏身扭住小吏的衣襟,挥拳就打,骂道,“你他|娘|的趁人之危,你他|娘|的!”
接着张氏怔在了原地,因为夫君秦胜忽然也出现在了门口!张氏在刹那间甚至不敢相信是真的,怀疑是夫君的魂魄,心中又悲又怕。但很快她看到了门外还未下山的太阳,揉了一下眼睛,急急忙忙迎上前,立刻伸手摩挲着秦胜的胳膊和胸膛。秦胜脸上有点擦伤,身上全是污垢,不过仍穿着那天出门时的衣裳、并未穿囚服。
秦胜白了她一眼:“我没死!”
张氏又想笑又想哭,挥起拳头轻轻打秦胜,“冤家,你不知道我这些日子怎么过来的,担惊受怕那么久,你就这么对我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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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房间里,两对人各打各的。秦亮在地上按着小吏狠揍,张氏也在捏着拳头打夫君。
此刻张氏仿佛打翻了灶房里的瓶瓶罐罐,心里简直五味杂陈,随之又是一阵深深的疲惫袭上心头,身上发软。看到家里的两个汉子,她才感觉到:虽然自己性子急又要强,但还是想依靠他们。
秦亮已把那小吏打得鼻青脸肿、满脸是血,又将其拧起来拖出房门,喊道:“饶大山!”接着秦亮的声音道,“把此贼送到郡府报官。索取贿赂,诱|奸未遂!”
张氏听到这里,忽然意识到,二郎的判断似乎意外地准确,甚至二郎刚进门的第一句“趁人之危”也十分明白。他好像就躲在角落里看到了事情的经过一样,算得也太准了。
“君为何被放出来了?”张氏这时才问道。
秦胜道:“仲长家的人诬告,如今案情明了,官府自然要放人。”他随后掏出一卷案牍,“仲长柯签的诬告认罪状,还有清河郡守、冀州刺史家里的吕公子作保,翻不了案。”
张氏又是惊讶又是欢喜,拿过简牍来看,但看不懂,她不识字。她只好问道:“这么说来,二郎去找冀州刺史吕将军,真管用了?”
秦胜哼了一声道:“不管用,我是怎么出来的?!”
张氏叹出一口气,“吕将军真是为民作主、秉公断案的明公哩。”
秦胜看了她一眼,道:“哪有那么简单?不过事到如今,二郎写文章赞颂吕将军的言辞,倒也算坐实了。我们先回家吧。”
张氏喜上眉梢,“回家!”
一行人分配了车马,二郎与饶大山依旧骑马,张氏与秦胜坐在车厢里,剩下两个庄客一个赶车、一个坐在前头的木板上。
二郎把脚放到上时,张氏难得殷勤地帮他扶着马匹、免得马儿乱动。她小声道:“二郎,几天前嫂嫂的话说重了,你可别往心里去。嫂嫂也是心里急的。”她觉得脸上有点发烫,估计能被人看出来潮|红颜色,想来她几乎没有这么对谁说过话,心里是又羞又愧,“嫂嫂没见过世面,妇人之见,还是二郎有法子。”
“没事,反正习惯了。”二郎苦笑道。
本来好好的话,话锋立刻变了向,张氏只好轻声骂道:“跟你阿兄一个德性。”
趁着城门未关,一行人在渐渐西垂的太阳下出了清河城,今天到家了必定要天黑。车马走上驿道,张氏时不时地掀开竹帘子,不禁观察外面骑马的二郎。
他的身影在夕阳下的驿道上拉得很长,身材看起来好似更高大了。张氏以前还没如此仔细地观察过他,细瞧之下,只觉他举足姿态间很干脆,脸上有一种说不出从容。
多看一会儿他的脸、张氏竟然有一种让人舒适自然的感觉,倒不是因为二郎的脸长得挺英俊,而是某种心神气息能感染人。张氏越看越觉得二郎确实长大了,已不是她以为的那个不可靠的少年儿郎。
“写文章,有那么大的作用,能请动镇北将军?”张氏有点困惑地问夫君。
秦胜微笑道:“敢情不是?”
夕阳西下,驿道上腾起的尘土在光中如雾似烟。
卷一 第八章 无中生有
吕巽把秦亮的文章送入洛阳,很快就名扬京城了。此事主要得益于一个人,便是吕巽的好友钟会。
钟会是一个太学生,但他出身颍川士族,父亲是朝中颇有名望的钟繇。在钟会五岁时,当今的领军将军(禁军统帅)蒋济就给出了评语,“非常人也”。钟会要想传播一篇文章,自是相当容易,他还亲自给加了一个提名《请吕公止争界书》。
大将军曹爽很快知晓了此事,立刻决定亲自遣使者去冀州,征辟这位出名的年轻士人、曹操继子的亲戚。
方不出半个时辰,司马师亦已知道了曹爽决定的事。他自然有他的办法。
如今司马师还做着散骑常侍的官,平素没有多少公务,三十来岁的他精力充沛,步履如风。回到城东的东阳门附近的府邸,司马师便拿着誊抄的《请吕公止争界书》去见了父亲司马懿。
司马懿接过简牍,瞅了儿子一眼,缓缓转身走到案前,盘腿坐下来看文章。
他的发鬓已经斑白,背有点弓,但个子很高,仪态毫无佝偻之感,在儿子眼里倒像是岩上青松的身姿。他没有说话,目光在简牍上逗留。那张长脸上的小眼时而浑浊、时而锐利,即便是没有被他注视着,别人也有被盯着的错觉。
这间屋子是后房,采光稍差,光线不明亮,头上便是裸露的“人”字梁架,让人觉得阴暗中透着粗犷。司马懿身穿麻衣、头戴白洽,乍看就像穿着孝服一样,更添阴森之气。司马师一时也说不出话来。
过了一会儿,司马懿才终于开口了,他用随意的口气说道:“士族多不愿附于爽,宗室怨其背叛。秦朗族中之人,身份暗合爽意。”
司马师听罢点头称是,一脸敬意道:“阿父直切要害,一语中的。”稍作停顿,司马师又有点感慨:“儿听说了此事曲折之后,却有些佩服秦亮。”
司马懿也露出了些许好奇之色,“此人与吕公(吕昭)素不相识,又是从河东迁到冀州的人,无甚根基,仅凭一篇文章就得吕公相助,实非易事。”
“确实是奇了。没有机会的事,愣是给他无中生有、找到了着手之处。”司马师轻轻干笑了一声,“儿还问清了更多细节。据说,秦亮主要靠的是吕公之子吕巽从中尽心出力。或许吕公本不会看重此事,吕巽却想展现能耐、讨其父欢心。亮应是利用了这一点。”
“小小年纪,有点意思。”司马懿点头道。
司马师又道:“对于文章,洛阳有几个名士的评语是‘刚正直率、深明大义’。此乃只知其一、不知其二矣。”
他稍作停顿,沉吟道,“听说何晏派人征辟过亮,亮以守孝为由谢绝,似乎并不愿意依附于大将军一党?今是大将军(爽)派人下去,亮会不会又装病?”
司马懿先是摇头,马上又有点疑惑的样子:“要看他(亮)是怎么样的人,怎么看待世人。是宁可我负天下人,还是天下人负我。”
司马师不解:“亮拒绝何晏征辟的缘由,不是怨大将军等人背叛宗室么?”
司马懿淡淡地说道:“不管他出于什么缘由,那也是之前。现在为了自保,形势已变。”
司马师想了想:“阿父言下之意,仲长家的人或许不念亮宽恕之恩、反生仇怨?”
“仲长家将怎么样并不重要,但秦亮会怎么想仲长家、如何猜忌?”司马懿冷冷道。
司马师顿时一脸恍然大悟,弯腰揖拜:“阿父明察秋毫。此番亮宽恕仲长柯,也可能并非出于仁厚、实是不能深究而已。”接着他轻叹一声,“儿先前还想着,亮若不愿投大将军门下,阿父或可辟为掾属。”
司马懿摇头,“如今有爽征辟,他更不愿投我了。秦朗族中之人,天生与我等有间隙,不易信任。”
司马师直起腰道,“儿忽然想起正好有个人闲着,要不干脆送给亮算了。不管有用没用,现在总是最容易。”
司马懿的身体轻轻歪在垫子上,随口道,“随你去罢。”
……
最近何骏夫妇也回到洛阳了。
今天刚到傍晚时分,何骏就回了家,早得有点反常。卢氏迎上来见礼时,见夫君满脸不悦,便柔声问道:“谁如此胆大,竟敢惹夫君生气?”她没有笑,眼睛里却带着一分若有似无的笑意,抬起手做手势的时候,身段也轻轻随之摇曳,恰有一种自然而然的媚气。
但何骏的语气仍是阴晴难辨,“还不是我们的那位好同窗,秦亮。”
卢氏诧异道:“秦亮在洛阳?”
何骏摇了摇头,不急着回答。他先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刺绣荷包,把里面的瓶子拿出来,倒了一些粉末在手心里,仰头干吞了下去。这时他一屁|股坐在榻上,神情才渐渐好了一些。
卢氏眼睛里的那一丝笑意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急着追问:“秦亮之兄困于清河郡,他已有办法?”
何骏转头,没好气地说道:“他是太有办法了!最近那篇《请吕公止争界书》传抄于太学,你没听说吗?”
卢氏一路车马劳顿,回到洛阳后身体不太舒服,有好一阵
没出门,最近也没听到家里人说起过。她的目光从何骏脸上扫过,娇声道:“谁有兴趣打听秦亮的事?若非夫君生气,妾身才懒得过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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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何骏将最近发生的事,在卢氏跟前说了一遍。
秦亮如何仅凭一篇文章、找到吕昭主持公道,如何让仲长柯认错受辱,以及文章传到洛阳之后,大受官场士人的赞誉,大将军曹爽也亲口提起了秦亮云云。
卢氏听得暗暗吃惊,她本来以为秦亮这回肯定没救了,没想到秦亮竟能化解,甚至因祸得福、声名大噪?当年与秦亮相识,卢氏真没看出秦亮还有这本事,那时她只觉秦亮就是个有点自卑、却很要脸面的儿郎,长得好看点而已。卢氏暗想,或是错看了他?
卢氏没有说出心中的疑窦,口上只道:“亮着实有些过分,去找吕将军便算了,同窗好友这边竟连招呼也不打一声。”
何骏悻悻道:“可不是?我本满腔热忱,期待他在我面前匍匐流涕,无地自容苦苦哀求,没想到就这么不了了之,实在没劲。唉,无趣之至。不过真正让我恼火的是,大将军竟然要征辟秦亮!”
卢氏听得又是一惊。
何骏咬牙道:“阿父与我两番派人前去,如此诚意也请不动他,非得等大将军礼聘?他是看不起我何家!”
卢氏见状,心中愈发忐忑,只怕夫君与秦亮往后发生龌龊,在某种机缘之下,秦亮会一时冲动、把以前的丑事秘密拿出来攻讦耻笑夫君。
她现在实在不想夫君与秦亮再有什么干系,急忙好言劝道:“阿翁与大将军相善,亮若能受大将军征辟,将来同朝为官也是一样。夫君不必与之计较。”
何骏却是更加恼怒,声音从鼻子里先出来:“我计较?他算个什么东西?当初在太学时,若非为了与你来往,我会理他这种人物!”何骏说到这里,盯着卢氏道,“你还帮他说话,你心里是不是还惦记着他?”
“妾身没有……”卢氏慌忙摆手。她顿时又一种百口莫辩的感受,好言相劝不行,跟着夫君骂似乎也不好。
而何骏已经满面通红,却不知是因为服用了那五石散、还是刚才情绪激动所致,他说着说着竟然揪住卢氏的衣领,把她按在了榻上。卢氏看着何骏怒气冲冲的脸,以为自己要被打,先是害怕地挣扎了几下,但很快她就放弃了。卧房内的门窗紧闭,明暗不定的灯光却在晃荡着,卢氏偏过头去,看向门口的两根木柱子,又好像什么也没看。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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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九章 逆水行舟
西出秦家庄园一里地,便能看见鸣犊河。
鸣犊河的水枯了又涨,今夏多雨,水势丰盈。河的两岸上,麦田过后又是豆田。乡间的风物无论如何变化,却仍会让人觉得一成不变,因为平常在田园之间能看到的人、总是那些劳作的附农。
今日不同,平原郡城的中正官等一行人来秦家寻访,同行还有秦胜以前在官寺中的同僚,宴席之间,庄园上终于渐渐有了兴盛热闹的迹象。
客人们带来了一个消息,说是大将军已差遣好官吏,即将下来礼聘秦亮。来访的客人都送了贺礼,离别之时众人仍不忘道贺。庄园内外萦绕在喜庆的气氛之中,就像在过节一样。
秦家人送客到了庄园一里远,到了鸣犊河边才停下。因宾客中有女眷,连张氏也来了。主客相互拜揖,直到客人们的车马离开了,主人仍站在原地目送。殷勤不舍之意尽在其中。
张氏望着远处,脸颊微微泛红,头也不转地轻叹一声:“有多长时间没见过罗氏了,怕有两年吧?今天都没顾得上多说几句话。”
秦胜的声音道:“看天色快下雨了,回去罢。”
话音刚落,秦亮就感觉到了脸上点点冰凉,天上落下了雨点。不出所料,嫂子马上就抱怨道:“真是说什么来什么。”
秦胜没有吭声。长兄虽在郡中做过武官,身材也是虎背熊腰,但为人持重,甚至有时候表现得过于息事宁人。或许这也是嫂子张氏的嘴挺厉害,夫妇俩却不怎么吵架的缘故。
正巧河边有一处草棚凉亭,几个人便急忙过去躲雨。不想雨却越下越大,渐渐变成了瓢泼一般,远处隐约传来了隆隆的闷雷。
张氏的声音道:“这么大的雨,今年应是最后一场。”
秦胜道:“等会,庄上的人会送伞来。”
夫妇俩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着,唯有秦亮一直没吭声,他看着河面流淌的河水怔怔出神,后来兄嫂说了些什么他也没留意。
“二郎。”嫂子叫他的声音,才让他回过神来。
“啊?”秦亮转头看向嫂子。
张氏的眼睛里笑吟吟的:“你不高兴?”她的模样有几分关切,又有一分讨好的意味。这在以前,秦亮简直不敢奢望。
她见秦亮摇头,马上又好言问道,“我瞧你最近心事重重,有什么事在家里不能说哩?”
秦亮没有吭声,不知从何说起。他想说跟着曹爽很危险,将来很可能会受牵连倒大霉,但说这样的话很怪异,只得作罢。毕竟如今曹爽的权势正盛,寻常人根本看不出危险,要解释起来就太麻烦了。
何况秦亮现在已不能再拒绝曹爽的征辟。否则隔壁郡那名不见经传的仲长氏,可能就有办法让秦家吃不完兜着走。不管怎样,实力弱小、羽翼不丰的时候,任谁都容易阴沟里翻船。
“真有事哩?”张氏的声音再次说。秦亮抬头看时,见她笑容未消,目光全在秦
亮的脸上。张氏虽不识字,眼睛却很有神,并无蒙昧之感,只要被她瞧着,秦亮就能感受到那宛若有形的眼神,偶尔甚至觉得有点不自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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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亮未与之对视,仍看着河面。他无法再沉默,只得沉吟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只要离岸上了船,便会身不由己,再也停不下来了。”
张氏转头看了一眼河面上漂流的树叶,道:“你尽会岔开话题,不想告诉嫂嫂便罢了。”
幸好是现在,要是几个月前秦亮这么个态度,嫂子少不得又会不高兴,挖苦几句在所难免。
几个人一边说话一边等了一阵,果然见白茫茫的雨幕中走来了两个身影,大概是送雨具的人。待他们走近,秦亮这才看清来人,原来是董氏和她生病的丈夫王康。那王康面容清瘦,脸上无甚血色,但已能自己走路了。上次见到他还躺在床上。
俩人送上雨伞,弯腰拜见,王康对秦亮说道:“仆近日病状好转,前来道谢,听说二郎等已送客出门,遂在檐下等候。忽而下起大雨,仆便赶着送雨具来了。”
张氏道:“总算有个机灵些的人。”
“仆分内之事。”王康转身道。
秦亮点头道:“你能好转,可喜可贺。”
王康叹了一口气:“若非二郎救济,仆实在艰难,怕是熬不过来。”
虽然长兄是庄园之主,且年长,但王康与秦亮说的话更多,回去的路上他又不自觉地走在了秦亮的旁边。王康主动问起:“大将军遣使礼聘二郎,二郎打算何时起身进京?”
秦亮听到这句话,顿时意识到,好像身边的所有人都认为、他肯定会接受征辟,完全没有考虑过还有拒绝的选项。包括兄长和嫂子,听到消息后并未询问秦亮的意愿,便已做好了让他出仕的准备。
不过这阵子秦亮也再三考虑过,或许眼下确实只有这一条路了。想想这事,他甚至有点自嘲。失势的顾命大臣的同族、曹操继子的亲戚,秦亮这样的身份,环顾朝野只有曹爽还看得上。曹爽没有嫌弃他,他反倒有点嫌曹爽?
秦亮暗叹一声,随口回应道:“等使者到平原郡,接待之后,我即随行进京。”
王康又问:“使者何时到来?”
秦亮转头看了他一眼,“尚不知晓,不过地方上这么多人都有消息了,我看等不了几天。”
与此同时,秦亮看见了旁边的董氏,并察觉董氏的眼神甚是伤感,隐约还带着苦楚。王康在这里说着话,董氏几乎没有吭声,但她眼睛里流露的情绪十分明显。
王康道:“若二郎不弃,仆与拙荆愿随二郎进京。”
秦亮再次回头,他的脸对着王康,暗里却忍不住观察了一下董氏微妙的表情。这时她抬起了头,已是毫不掩饰地看着秦亮,期待的情绪似乎重新燃起了。
秦亮想了想道:“令堂怎么办?”
王康道:“请秦君定期支取一些粮食,并
托邻居稍加照看。仆愿追随二郎左右,尽心侍奉,以报二郎之恩。”
“那行。”秦亮干脆地点头。
庄园上与秦亮关系最亲近的庄客,除了饶大山就是王康。饶大山虽然孔武有力,却目不识丁,而且有时候没什么耐心。王康则会识字算数,看起来也细致一些。将来到了洛阳人生地不熟,多个帮手或许不是坏事。
后边的董氏自是强忍着惊喜。但秦亮发现,王康也非常高兴,清瘦的脸上似乎也多了许多喜悦,只是报恩的话能有这么高兴?
一行人已走过了庄园的土墙,有一会儿没再说话。不过雨声“哗哗”笼罩着一切,沉默也不显得突兀。秦亮的木底牛皮面的鞋子上全是泥,硬邦邦的麻布衣服被飘来的雨水浸润了,反倒更舒服了一点。
就在此时,秦亮忽然回过神来,顿时恍然大悟,似乎明白了王康的心情。
在庄园里的附农终年劳作,收成的六成都要被拿走(官府收税找庄园主),勉强只够糊口,其实就是农奴;普通庄客比附农好一点,会得到一些额外的赏赐,但也好得有限。何况王康近年的身体不太好,活得实在不容易。但如果王康将来能跟着做官的秦亮,显然生活负担就能大大减轻。
如此小小的改观,就能让一个人感到满|足和高兴。王康乐观的心态,让秦亮也受到了感染。
而今世道等级森严,秦亮至少能直接入掌权者的法眼,出仕做官,还有什么好苦闷的呢?不管怎样,曹爽在最近几年内应该倒不了,所以秦亮至少这几年的日子不会太难过。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罢,身在乱世,长命百岁本身就不容易。
想开了之后,秦亮甚至觉得这不完全是条死路。
在大魏国走仕途,出身几乎能决定九成前途。以秦亮这样的身份,若要有所作为、若不想白白来三国走一遭,曹爽几乎已是秦亮唯一仅存的机会。
至于未来,也不是完全没有别的可能。譬如曹爽反败为胜?但秦亮琢磨了一会儿,觉得难度挺大,不然明帝曹叡驾崩的时候,曹爽就不该把原先那几位顾命大臣搞|下去。秦亮又转念一想,不管怎样,只要在曹爽败亡之前、自己能被提拔到一定地位,事情或许仍有转机?
不知不觉一行人已到了走进庄园,到了宅院门楼下,秦亮放下伞晾在檐下。张氏的声音道:“二郎想通了?”
“啊?”秦亮不明所以。迎着张氏的目光,片刻后他便回过神过来,立刻露出了笑意,“没有什么想不通的事。”
这时张氏的声音又道:“最近我越看你,越觉得你跟以前不太一样。”
秦亮用玩笑的口气道:“那是因为嫂嫂以前根本不关心我。”
张氏从牙齿间发出一个声音,笑骂道:“没良心,这么些年我白给你洗衣做饭了。”
秦亮只当耳边风。他走进大门时,回头看了一眼外面,天地间的雨幕依旧未散,能见度很低。
卷一 第十章 道阻且长
果然没过几天,洛阳来的人就到了。
王康一早就去了主家宅子,连董氏自己也要过去帮厨。她没看清远道而来的都是些什么人,只瞧见秦家人带着两个客人进门楼,后面还有好几个拿着兵器的甲士跟随。不过她能猜到,这些人就是从洛阳来的。
院子里非常热闹,几个庄客从溷中拉出来一头黑猪,饶大山正娴熟地磨着一把杀猪刀。猪的嘶叫、人的吆喝吵成一团。饶大山没有大名,“大山”是他爹给取的乳名,听说他和他爹以前就是专门杀猪的屠夫。
杀完猪,空气中很快飘散起了各种气味,猪粪、腥臭、烧猪|毛的味道都混到了一起,闻着有点让人作呕。
但这一切都无法影响到客人,那两个贵客只露了一面、早就到前面的厅堂去了。
临近中午,张夫人亲自在院子里挑人,选了几个长相好看点的妇人,准许她们进厅堂上菜,免得扫了贵客的兴。像那些衣裳又脏又破的、相貌丑陋的妇人当然不行。
董氏也被安排了上菜、端茶送水的差事。张氏叮嘱她们,上菜的时候,先跪坐到食案边上,不准东张西望,更不准抬起头盯着客人看。
于是董氏进了厅堂两次、也没能看清里面的人。不过她知道二郎也在席间,因为她听见了他说话的声音。
等到众人收拾过食案,董氏便把几碗茶水送进了厅堂。她返身出门时,忽然看到二郎也在外面。这一整座房屋都建在台基上,二郎便站在台基上的木栏杆旁。他扶着栏杆,大概是因为喝多了酒,出来透气。
思路客
二郎对她说了一些话,她专心听着,却没能完全听明白。她又要急着干活,便顾不上细想了。
忙碌大半天,还是有回报的。董氏夫妇分到了少许生猪血和猪杂碎,另外还有半块烤猪腿肉、一根没剩多少肉的炖猪腿骨,当然这些熟食都是客人啃过的、从厅堂里收拾出来的剩菜。
他们把东西拿回家中,阿姑(婆婆)已经做好了麦饼。麦麸和麦面磨在一起做成的饼,就像是放了菜在里面一样。
阿姑看到有肉,不断念叨“主家好人好报”。王康也附和着说:“秦家对待庄客附农,一向不错。积了善缘,如今要发
迹了。”
反而是董氏不知道说什么才好,她心里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以前听阿姑提起过,很久之前王家的家境是不错的,所以王康小时候能读私塾,会识字断句。而后来,窘迫的生计似乎渐渐地磨平了很多东西。
吃肉虽然稀罕,但这些都是别人吃剩的残羹冷炙啊。他当然知道,却仍会和阿姑一起感|恩,已然对这一切麻木。
董氏没说什么,更不会怨夫君,毕竟大多庄客附农都是这么活着的,有些人想要剩肉、还得不到呢。大家都觉得没什么,她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有那些想法。
或许,只因窥到了秦家人和那些官吏的生活。如果从来没见过,那她就不会有这样那样的奇怪想法吧?
董氏麻利地打理着带回来的东西,她拿起一把刀,打算先把猪腿骨缝隙里的肉挑下来,再和那半块剩肉一起烤一会。骨头则留着炖菜。干活的时候,董氏又想起了先前二郎说过的话,便默默地琢磨什么意思。
二郎问了一句:你去过远方吗?
董氏当时回答:最远只去过郡城。
二郎回应的话大概是:出了秦家庄园,看到的多半也是另一个庄园,说不定还没我们这里风景好。我们这里有山有水的。
然而董氏还是盼着去洛阳。她今早便已开始收拾衣物和行囊,这几天一直都很高兴。夫君对离乡的感慨,她几乎是一点也察觉不到。
董氏并没有多少长远打算,也不期待从二郎身上得到什么。在她心里,识字的夫君王康挺好,如今王康的病好了,她更加满意现状。不过她想到能跟着二郎去洛阳,心里仍然很高兴和期待,没有什么缘由。
……离乡进京,即将启程,秦亮竟有些许莫名的伤感。
回望庄园的土墙、灰蒙蒙的低矮房屋,以及宅邸前面的门楼,此刻他觉得似乎格外亲切。这个时代的交通不太方便,道阻且长,他不禁想到,这一别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
嫂兄送到了鸣犊河岸边才止步。洛阳在西南方向,秦亮等一行人要先渡河。
嫂子反复叮嘱着琐事,大哥语重心长地教导做人,他们比
平时的话还要多一些。秦亮能感受到,亲人的不舍是真挚的,但嫂兄希望他进京干出一番光宗耀祖的事,也是真心的。所以不舍,不等于挽留。
秦亮上渡船后道了一声“回去吧”,便没再过多纠结。
大将军府派来的官员有两个,另有十来个兵卒。
文官叫陈安,官居待事史,大抵是大将军府上的一个小官。武将叫孙谦,是个部校尉,他长得其貌不扬,脸盘比较大、显得五官挺小,若是脱下官服,属于在那种在人群里不容易被注意的人。
从冀州平原郡、到司州洛阳城,经过的地方也就是河北河南地界,属于魏国的腹地,应该没有什么危险。武将孙谦似乎有点多余,秦亮觉得大将军府只派陈安来就够了的。
不过一路相处下来,秦亮发现孙谦反倒更好相处,两人相谈甚欢。而那待事史陈安言行谨慎,不怎么愿意说话。很少交流,秦亮便不能轻易判断他的为人。
此番出门,秦亮的随从除了王康夫妇,还有饶大山。不过秦亮没有与随从在一起,他和两个官员同乘。
马车稍微行驶快一点噪音就很大,有很多时候他们都不愿说话,无聊了就看沿路的风景。三人长久地盯着窗外,各自好像都在想着什么,或者在猜对方想什么。
长长的驿道上车马稀疏,果然很平静,完全没有贼匪出没的迹象。一路走下来,秦亮甚至觉得,这片肥沃的平原十分凋敝冷清。
汉末以来,各地混战,人口着实有大幅减少,但实际剩下的人口远远不止户册上的几百万,因为士族庄园隐匿了无法计算的附农。三国之中,魏国的人口最多,估计上千万没问题。
据说太|祖时期,赋税大致是百姓收成的五成左右,人们因负担太重经常发生民|变。而最近这些年,大魏君臣士族对生活愈发不满足,加上战事频发,已经把税赋提高到了十之六七,盘|剥之重恒古未见,各地的起|义竟反而大幅减少。不过如此一来,世面上日渐缺乏活力,便成了显而易见的事。
秦亮想到这里,已是无话可说。
如今他走出了秦家庄园,只得把目光看向洛阳方向,不能再回望来路了。
卷一 第十一章 美人
邙山南麓,巍巍洛阳。
夕阳西下之时,一行人自洛阳城的东边过来了。由于光线的角度,只见远处的山势、城楼城墙都好似化为了黑影。城中高|耸的宫阙在望,斗拱飞廊依稀可见,正与天边的晚霞相映成辉。
孙谦等人与秦亮一样,抬头正观望着眼前的都城景象,良久保持着姿势。傍晚的阳光颜色饱和度很高,迎着阳光,他们的脸都笼罩上了一层多余的浮色,好像此时大家到达目的地的心情。
大伙过来的大路偏北,继续往前走、就是洛阳城东北位置的建春门。秦亮在洛阳太学呆过一段时间,他还记得建春门外有个马市。远远听到的喧嚣、空气中笼罩的飞尘,多半正是市集上飘散的气息。
队伍路过马市后,幸好赶得及时、城门尚未关闭,于是他们径直进城。
进城走不了多远,他们便能看到大将军府了。大将军府在城东偏北的位置,孙谦不忘说了一句:再往北走就是太仓。
不过这个时辰去大将军府显然不合时宜,待事史陈安提议秦亮等人,先在附近的客舍住一晚,待到明日一早,更方便办理诸事。秦亮没有异议,一路上客舍、亭舍都住过,这京城里的客舍肯定还舒服一点。
客舍就是客栈,譬如有诗云:渭城朝雨浥轻尘,客舍青青柳色新。
安顿好之后,秦亮先到院子里汲水,洗了一把冷水脸,然后他就径直仰躺到放着几案的床上,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这个时代出行,确实更不容易一些,即便秦亮年轻力壮,一路乘车走下来、亦是颇感疲惫。
不料没过多久,先前已经道别的孙谦又回到了敞开的房门前。秦亮一骨碌坐起,起身拱手道:“孙将军,怎又返回了?”
孙谦回礼,笑道:“仲明今日刚到洛阳,我已在附近订好了一桌薄酒,权当为君接风洗尘,君勿推辞。”
秦亮先是有点意外,俄而回过神来,便觉得没毛病,毕竟孙谦等人到平原郡的时候,秦家的接待也很殷勤。但此时不见待事史陈安,只见孙谦一个人来。看来这个武将孙谦,反而考虑得周全一些。秦亮发现自己和武将似乎挺合得来,或因自己是秦朗亲戚的缘故?
虽然身体有些疲惫,秦亮还是痛快地回应道:“恭敬不如从命。”
随后他向隔壁的王康言语了一声,便跟着孙谦向客舍院门走去。
此时太阳已经下山,天色渐渐黯淡,周围的灯火已经陆续点亮了。洛阳的街面上算不得冷清,着实也不太热闹,街上的马车甚至都能通行无阻。魏国的商业就这样,都城不过如此。
古色古香的房屋点缀着朦胧的灯光,空气里弥漫着烤肉的香味,秦亮闻到鼻子里肚子更饿了,一想到马上就能喝酒吃肉,他的步履也轻快了不少。
两人刚走出门口,忽见一个白面锦衣儿郎笑嘻嘻地从一辆马车上下来,正对着秦亮笑。
秦亮愣了一
下,很快想起来,此人正是何骏,那个太学同学。
在秦亮的记忆里,确有这个人,只是没有“亲自”见过,所以这也算是初见。记忆里何骏就是个白面书生,但今夜乍地见到,秦亮还是有点诧异。因为何骏的皮肤实在太白了,猛一看,像是化过妆抹过粉一样。
何骏摇了摇手里的丝绢执扇,迎上前来,拱手罢,立刻用玩笑的口气道:“同窗好友两载不见,终于又在洛阳重逢。仲明也不先打声招呼,叫人好生心寒。”
只一句话,秦亮从他的语气、神态中就能感受出,这个所谓的老同学,似乎还不如刚认识十几天的孙谦。同辈好友说些玩笑话并无不妥,可在久别重逢遇故知的时候,何公子这样的话、不免立刻让人觉得关系清浅。
不过彼此有隔阂也很正常,秦亮与何骏的出身完全不是一回事,秦朗将军虽曾做到过高位、终究不是秦亮的亲爹。当年何骏能与秦亮结交,估计只是冲着美女卢氏而已。故而之前长兄身陷囹圄,秦亮才没依嫂子的主意、去找何骏帮忙,实在是因为交情不只看关系。
何骏与秦亮说罢,又向孙谦作揖。孙谦自荐道:“在下孙谦,幸会幸会。”
秦亮道:“今晚刚到洛阳,差点没能进城,这不,只能先在客舍住一晚。正待安顿好了,才上门拜访,咦,君如此之快就得到消息了?”
何骏随口道:“恰巧听陈待事史说起。”
孙谦道:“我们正要去伎馆喝酒,何公子是否赏脸,一道前去?”
何骏顿时笑道:“盛情难却呀。”
秦亮这时才知道订桌席的地方是伎馆。不过他也没说什么,因为这些伎馆里的女人主要不是娼伎,而是歌女舞伎,价钱不菲。这孙将军好像真的很看重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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移步出发,沿着客舍所在的街道没走一会儿,孙谦就指着前方说,到地方了。
伎馆是一座有前后房屋的大院子,前面是一座四面开窗的悬山顶阁楼,从楼上的窗户里、便能看到女子的身影晃动。魏国的建筑挺大气,不管什么地方都宽敞。一个老|鸨模样的中年妇人径直叫出了何公子的姓,显然她是见到了常客。
三人被请到了楼下一处屏风隔出的雅座,旁边装饰着室内假山。很快小碗大盆就端了上来,有烤的有炖的全是熟食,还有大壶酒水。
不过,今晚的节目似乎不太让何骏满意,因为孙谦没有叫伎女助兴。于是大家相互劝酒,略显生分。三巡之后,孙谦提议玩投壶,他可不会那些行文雅令的游戏。
何骏看起来有点无聊,好在没怎么表现出来,只能陪着打发时间。等到三人都喝得有点醉意了,这时何骏的眼睛忽然睁大,望向屏风那边。
秦亮好奇之下,顺着他的眼神转过头,眼睛亦是一亮,只见屏风后面走出来了一个高挑的美人。
美人的口鼻前遮着一块半透明的薄纱,初看十分惊艳,细看之下倒也还算漂
亮,对于女子相貌来说、颧骨稍微有点高。不过她很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她的身材和打扮。她的个子本身就长得高挑,却穿着很贴身的月白色窄衣裙,腰上紧紧系着一根腰带,凸显得腰身特别纤细、以及腿长,胸脯也显得更鼓,引人遐思。她的头发扎成了一个发髻,拿着一把细剑背握在身后,更是看起来英姿飒爽。
霎时间,何骏喜笑颜开,转头道:“孙将军,原来重头戏在压轴。”
不料孙谦一脸无辜,还一副茫然的表情:“在下并未邀请舞姬,不知她是谁。”接着孙谦又问道,“你是不是走错了?”
美人却神情自若,上前两步,揖拜道:“妾身唐突,毛遂自荐,请为此间秦君舞剑,以助酒兴。”
何骏露出不可置信的神态,“仲明,你叫的人?”
秦亮也是一脸懵逼。不待他说话,美人又道:“妾身本非此馆舞伎,今夜只是借贵地……”
何骏的投壶技术稀烂、脸因为喝了不少酒已经变红,语速倒还挺快,“难怪从未见过你。”
美人被打断了话,仍旧神情不改,目光从三人脸上扫过,很快就停留在秦亮的脸上。她大胆地注视着秦亮,显然已经猜中了人。她接着说:“偶然间得知秦君正在馆中,遂请大娘准许,为秦君献舞一曲。”
秦亮问道:“你认得我?”
美人的脸上神情本来有点清高,无甚表情,这时她的嘴角竟露出了一丝笑意,语气也温柔了一点,“妾身只闻其名,未曾见过面。”
何骏看得酸溜溜的,轻声“哼哼”了一句。秦亮想缓解气氛,脑子忽然冒出一句诗,便随口道:“舞剑助兴,不错。不似鸿门宴,空杯猜忌人。”
美人嫣然一笑,看着秦亮再次行礼道:“妾身朝云,献丑了。”
屏风旁边传来了几声琴弦,接着响起鼓声,朝云的身姿随之缓缓起舞,婀娜多姿,柔韧似柳,三人都马上看得目不转睛。
鼓声越来越急,朝云的步履舞动也加快,挥舞细剑,剑身刺空有声,竟然十分有劲道。秦亮虽不像长兄一样马弓骑射兵器样样精通,但从小练习过剑术,请过当地名士教习,算是有所造诣,所以看得出来此女不仅会表演舞剑、本身也必定学过武艺。
她的剑舞时而柔美,将身材展示,看得观众如痴如醉。时而轻盈旋转,叫人心生轻快愉悦。时而剑出如风,使人正襟危坐。精彩的舞蹈完全抓住了三人,秦亮的心情也不禁随之起落。
一曲罢,大伙儿还意犹未尽,直到朝云弯腰道:“妾身不才。”
秦亮立刻鼓掌称赞,余者二人也接着抚掌叫好。
秦亮心道:洛阳的生活果然比乡下庄园精彩多了,头天晚上就有娱乐活动。想想前两年,他在平原郡披麻戴孝,生活简直如同隐居一般,跟眼前的光景实在没法比。
卷一 第十二章 相顾无言
夜未深,馆中依旧灯火通明,许多人在此流连忘返。
朝云的眼睛盯着秦亮,充满了期待:“君之文采风流,洛阳名士赞曰‘刚正直率、深明大义’。方才妾身又闻君出口成诗,妾身若能获良句一二,定会倍加珍惜。”
一旁的何骏艳羡不已,正在抓耳挠头,也在冥思苦想,好像想要主动请缨自己来写诗。不过寻常人哪能现场马上作出好诗?当年曹植那叫一个才华横溢,也得走七步、才能作出一首短诗。
秦亮自然也没那样的天分能耐,正沉吟时,马上想起自己背过的一首有点应景的。当初倒能背诵下来,可时间久远没复习,有点记不全了。他终于不愿拂了美人的意,便道:“有了。”
朝云忙转头唤道:“拿文墨。”
不一会儿,仆从取来了简牍、笔墨,躬身放在食案上。秦亮一边回忆一边写,随手便写了四句。
朝云放下细剑,伸出双手,拿过来轻声吟道:“霍如羿射九日落,矫如群帝骖龙翔。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何骏也听得神色一怔,接着脸上的表情十分复杂。
朝云道谢收起简牍,高兴道:“多谢秦君赐墨。”说着便拿起了酒壶,斟了两杯,自己端起一杯道:“妾身无以为报,敬君一盏。”
片刻后,她似乎想起还有两个客人,便提起酒壶过去倒酒。不过她的动作有点心不在焉,哪怕在给何骏倒酒,目光也时不时在秦亮脸上流转。
这时何骏终于怒了,他忽然伸手搂住了朝云的腰身,说话的声音也因恼怒而发颤,“这才懂事,也陪我喝一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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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云大惊,一边挣扎着去拉何骏的手臂,一边失声道,“妾身只献艺,公子另换她人!公子自重!”
何骏听罢不放手,气得笑出声来,“你娘|的,当表子却立牌坊!”
秦亮瞪圆双目,见何骏的手似乎还想着往上面胸脯上挪,顿时也很上火。
记忆里何骏强行抢走了秦亮的卢氏,秦亮反而没太大感觉,因为不是“亲身经历”。眼下这个朝云虽只是个舞姬,他却真切感受了羞怒交加,毕竟朝云欣赏崇拜他的文章才学,而那篇文章真是自己写的!何况朝云长得漂亮,剑舞也十分精彩。
何骏是什么好色德性,秦亮是清楚的,但实在没想到,这个出身显贵的家伙言行可以如此粗俗。他爹何晏怎么着也是名士文人,他自己也是太学生。
秦亮没多想,赶快起身跑了过去,因为这酒席是分席的。他用力拽,终于把何骏的手分开了。
可是秦亮还没来得及松口气,何骏竟然变得动如突兔,跳将起来,猛地扑向想逃的朝云,若非她腰带系得紧,险些没把她的裙子当众拉掉!朝云尽力伸手,立刻取到了那把细剑,转头就对住了何骏!
隔间里顷刻之间仿佛安静下来,大家的动作都停止了,好像谁按下了暂停键。秦亮喝下去的酒仿佛一下子全醒了,劝道:“朝云,你可要冷静。”孙谦也惊了:“你想作甚?”
朝云把剑往回一收,同时起身。
不料忽听何骏“哎呀”一声痛叫,伸手便捂住了膀子。朝云转头看了一眼,神情有点惊慌,但脚下没停,提着剑就往屏风外面跑了。
秦亮与孙谦急忙上去扶起何骏,查看他的伤势。好在那把舞剑
又细又轻,应该伤得不深,多半只是划伤了皮肉。果然秦亮见到何骏指尖浸出的血水不多,要是伤口深及肌肉、伤了血管肯定不是这个样子。
何骏自己也不想让二人扶,只顾又急又恼地对着外面大声喊道:“不要让她跑了,给我逮住!”喊了两声,他便自己爬了起来,一手不忘继续按着伤口,怒不可遏地往外冲,完全没再理会秦亮与孙谦。
两人自然没必要再追下去,各自回到了座位上,良久说不出话来,各自心事重重。
刚才完全没想到,事情会这么发展下来,简直就是奇葩。秦亮这会儿才回过味,心里有点堵:真是出师不利,刚到洛阳第一天就招惹上这何骏了。
何骏他爹何晏现在是吏部尚书、权势正盛,关键何晏是曹爽麾下的亲信心腹之一。偏偏秦亮须要在曹爽府上做官。
而且那朝云一个舞伎,在这个世道就是贱籍,怎么能跟何家相提并论?一个舞伎让何骏遭受血光之灾,实在想不出她还有什么救。
不知过了多久,孙谦的声音有气无力传来:“本来挺高兴的晚上,不想弄成了这样。”
秦亮也不得不叹了一气,附和道:“是啊。”
俩人说完,不禁面面相觑,彼此无言以对。
……何骏已奔出伎馆,他一条膀子受了伤,一只手又得按住伤口,奔跑时身体无法掌握平衡,显然跑不快。
门口还有两个仆从,仆从急忙上前来问伤情。何骏却怒道:“不是叫你们去追吗?”
仆从道:“已有二人追赶上去,仆留守在此,护公子周全。”
“往哪跑了?”何骏执拗地问。
仆从指了指方向,何骏等三人便循着方向急步跟过去。此刻何骏的怒火仍然没有丝毫减少,他觉得自己仿佛受到了天大的侮辱。
不过他心里其实也清楚,从父亲做了尚书之后,自己的脾气才变得越来越大的,不过是骄气日盛。但想到一个舞伎竟也能让自己受辱,他当然咽不下这口气!故而明知骄气而不想克制。
跟了许久,何骏望见了前面那两个仆从在街面上徘徊,赶过去就劈头盖脸地骂道:“呆立在此地作甚,人哩?”
一个年轻仆的手里正拿着那把细剑,指着旁边的大门道:“那妇人进这家门了。”
何骏道:“你亲眼看见的?”
仆从摇头道:“奴等还没转角过来,便听到了剑落地的‘叮当’声,急忙循声追过来、果然捡到了这把剑。须臾之间,便不见人影了,这条街如此长,她能跑到哪里去?”
何骏张望前面笔直的大路,又回头观望了两眼,点头道:“有道理。”
他抬起头,很快看清了大门上的牌匾,顿时冷静了。刚才他那气疯了一样的暴|躁,一下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人也变得理智了。
因为这道门是王凌家的府门。
王凌乃征东将军、假节、都督扬州军事,手握淮南重兵,妥妥的封疆大吏、一方诸侯。王凌虽然人不在洛阳,但他的长子等家眷就在这道门里,谁还敢动王凌家眷不成?
何骏没敢贸然行动,沉下心仔细观察了一会儿大门周围,见府邸周围有高墙,而且王家这种府上奴仆成群,根本不可能被寻常人闯进去。那就奇怪了,朝云是怎么进门的?
忽然何骏想起了一个关节。据说王凌曾经和一个伎女生了个女儿,王凌妻嫌丢人,不准他纳进门,以至于那对母女被养在外面好些年,亲生女儿都不敢姓王。过了好多年,王凌才把母女俩接回家,给女儿取了字叫玄姬。
何骏之所以那么清楚,便是因为坊间传言王玄姬出落得美妙不可方物,他自然对这些事感兴趣。有时候听人描述得起劲,何骏甚至有点懊悔早早娶了卢氏。
想到这里,何骏心道:王玄姬的生母与朝云同样是伎,莫非此中有什么交情关系?
此刻何骏的怒火已熄灭了大半,随之而来的却是沮丧。不仅是因为被挡在王府门外毫无办法、嚣张气焰生生给憋了回去,他还想到,万一王玄姬母女真的认识朝云,不是很快就知道今晚发生的事了?说不定朝云还会添油加醋诋毁他何骏一番。
何骏当然清楚自己不太可能娶到那传说中的王玄姬了,但他下意识还是想在绝色佳人心里留点好印象,这几乎是他的本能。
今晚真是遭透了!所有事都一团糟!
何骏皱眉道:“叫门。”
仆从回过头看向何骏,得到了确认,这才走到门前敲门。很快大门旁边就开了一道小门,里面一个汉子询问何事。何骏亲自上前问道:“我是吏部尚书之子何骏,不久之前在伎馆中遇到行刺,刺客是个妇人,是否已遁入府上?”
那奴仆马上答道:“王家不会有刺客。何公子请回罢。”
何骏压住火气,换了一种说法,问道:“是不是有个妇人刚不前进去了?”
门里的奴仆果然也改变了态度,道:“仆先去通报。天色已晚,仆不敢擅自请何公子入门,公子稍候。”
片刻之后小门再次关闭,何骏只觉不会再有什么进展,留在此地更添憋屈。他便留下两个仆从在这里,自己转身悻悻回家。
何骏刚回到府邸,立刻就是一阵吵闹。他的母亲金乡公主看到儿子的衣袖上全是血,心疼得直抹泪,一边亲手把儿子的锦衣脱下来检查伤势,一边急急忙忙叫郎中来诊治。饶是何骏自己说没什么大碍,也并不管用。
母亲问他发生了什么事,何骏便把事情说了一遍,当然隐去了其中的部分细节、只说自己要求舞伎陪酒而已。他本就一肚子委屈,说着说着,便将责任往秦亮身上扯,“若非秦亮拽儿,舞伎拿不到剑、便伤不了儿!”
金乡公主问道:“秦亮是谁?”
何晏道:“秦朗的同族兄弟,刚受大将军征辟为军谋掾,还没上任。”
金乡公主不满道:“大将军征辟些什么人呐!”
一直在旁边帮忙,没怎么说话的卢氏这时开口轻声劝道:“夫君今后少与他来往。”
这时郎中总算赶到了,看了一眼何骏膀子上的伤,只说无甚大碍,但也很用心,把脉、上药、包扎一样也没落下。折腾了许久,何骏也累了,别过父母,便带着卢氏回房。
身边没了旁人,何骏乱糟糟的心情中,又想了一遍今晚得种种遭遇,委屈得差点哭出来:“亮与那舞伎气我,就是成心跟我过不去。待我寻到机会,定要让他后悔。”
卢氏并不计较他与歌女舞伎厮混,仍旧好言安慰。这样的温柔,让何骏放松又疲惫,他叹了一口气道:“还是你贤惠。”
卷一 第十三章 蒙夜藏艳
王家的回廊深处,阁楼里仍透着灯光。
朝云已经说了很多话,大抵是把今夜的前因后果说清楚了。起初她惊魂未定,故而有点词不达意,但渐渐地她的情绪终于完全稳定下来,要说明白一件事问题不大。
“曾幸得白夫人教授技艺,妾身常常感怀,不料未及报答、又牵连到夫人,心中实在惭愧。只因妾身先前正被人追逐,情急之下,慌不择路,才出此下策,惊扰了清心。”朝云正要跪拜,被白氏拦住了。
白氏扶住朝云,或许是因为“牵连”这个词不太入她耳,白氏立刻就是一脸不以为然,甚至嘴角露出一点轻蔑之状:“不用在意,你能相信我,我倒挺高兴。小事一件罢了。”
朝云再次感激道:“多谢夫人出手相助。”
白氏就是王凌的小妾,以前是个伎女。王凌乃河东世家大族出身,即便是纳妾,当然也不愿纳伎,但因白氏怀孕之后,擅自把孩子生了下来,这才有了多年的纠缠。起初王凌仍不愿接纳白氏,后来兴许是年纪大了、放不下自己的亲生女儿,终于把这母女接回了家中,予以正名。
此时站在白氏后面不远处的那位女郎,正是白夫人之女王玄姬。王玄姬一直没说话,朝云也只顾着和白氏讲述遭遇,但朝云并没有忽视王玄姬。
这王玄姬在士族中或许声名不显,但在坊间与歌女舞伎中传说甚多,甚至有人已经把她捧到了洛河神女的地位。朝云当然也时不时会听到有人提起王玄姬,所以她刚进来就留意到此女了。
初见第一眼时,朝云倒微微有点失望,并不是王玄姬不美,而是她的艳名太盛、朝云才乍然感觉她似乎并没有那么艳丽夺目。但看第二眼后,朝云很快就发现第一眼只是错觉,因为王玄姬那身宽大的灰色宽袖深衣和朴素的装扮、把人误导了。
再看第三眼,朝云又觉得自己并不完全是错觉。王玄姬的五官确实很艳,特别是那双大眼睛里暗藏妩媚,肌肤也是如玉似雪光彩照人,但其温润收敛之感、不能全怪罪那身黯淡的衣饰。
王玄姬长着一张鹅蛋脸,轮廓圆润,身材匀称,秾纤得中,反而不是特别容易立刻抓人的目光。朝云自己就深谙此道,她会通过装饰,故意把自己凸出的地方显现到表面上来,只要特点够突出、就能掩盖住一些瑕疵。王玄姬则相反,她突出的只是一个藏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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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言谈之间,朝云寻机又多看了几眼,看得细致了一些,这时她才渐渐留心到王玄姬更多的别样韵味。
那麻布深衣中白净清丽的肌肤,清纯水灵,玉润透白,
仿佛散发着童贞的芬芳;眼角向上的凤眼、深藏在宽衣博带中的身段凹|凸有致,妩媚之态自然有神,怎一个艳字了得;但在她沉默的表现下,眉间、瞳孔又好似藏着一丝深深郁色。
这个才十几岁的小女郎,小小年纪气质竟是如此复杂?饶是朝云见过无数女子,主要是歌女舞伎,她也觉得十分少见。
就在这时,王玄姬忽然开口问道:“这首诗没写完,只有一卷竹简吗?”
简单一句话,声音甚是婉转动人,朝云甚至下意识觉得她不做歌女有点可惜了。朝云转过头,愣了一下道:“是么?妾身只觉得读起来朗朗上口,也比经义文章好懂,却未留意它没有写完。不过秦亮只写了这几句,没有别的了。”朝云注意看了王玄姬一眼,却没有发现丝毫异样。
白氏道:“秦亮是秦朗族人,之前有篇文章出了名,听说已受大将军府征辟为掾属。不过秦朗罢官回乡之后,恐怕已不可能再回洛阳了。”
王玄姬头也不抬地说道:“我听说了,不过没看过那篇文章。”
白氏看向朝云道:“天色已晚,你就在这里歇息一夜,一会我叫奴儿带你去房间。”
朝云轻轻摆手道:“只要外面的人走了,妾身便可离开,不敢再多打搅夫人。”
王玄姬的声音又道:“你就在这里过夜罢,没什么不方便,院子里多的是歌女舞姬。”
白氏听罢苦笑道:“小女不太会说话。”
朝云便不再推辞,道谢了一声,答应下来。
整个晚上朝云都没能熟睡,只是几次迷迷糊糊地小睡一会儿、很快就醒了,她心中的担忧仍无法放下,一直隐约有惴惴不安之感。窗外的天色才蒙蒙亮,她就起床收拾好了衣裳,打开了房门。
她沿着昨夜走过的回廊过去,来到外面的屋檐下站了一会儿,估摸着白夫人应该不会这么早起来,便打算找一个奴婢、代自己向白夫人道别。
等了一阵子,却见王玄姬从廊芜尽头过来了。王玄姬径直问道:“你要走了么?”
朝云将右手放在前面,拱手道:“正想辞别。女郎起得挺早呀。”
王玄姬道:“我平常也早起。对了,还未见过你舞剑,不知何时有幸得观。”
“下次拜访,应不在夜间,妾定献舞一曲。”朝云的目光从王玄姬脸上扫过,微笑着从怀里拿出那卷竹简,“女郎若喜欢诗,妾可相赠。”
“他专为你写的,我怎能
夺爱?这半首诗难得一见,可藏之。”王玄姬的口气很坚决,接着又随口说了一句,“我能记下来了。”
朝云听到这里,觉得这东西确实不太好送人,便不再勉强。
王玄姬又用兴趣寥寥的随意口气问道:“那秦二郎长什么样?”
朝云欲言又止,终于轻声暗示道:“昨夜白夫人的意思,秦二郎的身份还是差了点。”
王玄姬蹙眉道:“我以为朝云不是那么俗气的人,不会只想到男女之情。”
朝云点点头,回想了片刻,“身长七八尺,身姿端直,面容耐看,双目锐利。肤稍白,不过他刚到洛阳,还显得有些风尘仆仆,穿着一身青色麻布宽衣,脸脖间有乡间风吹日晒的痕迹,并有汗味泥土味,倒挺有些质朴的样子,与寻常洛阳公子大不一样。”
王玄姬道:“你倒看得挺仔细。那何公子想轻薄你,他为何要帮你,是看上你了吗?”
朝云对于这样的询问口气已感到有些不自在,但王玄姬的神态依旧若无其事,朝云也不好多说什么,便摇头应付了一句:“不知缘由。”
好在王玄姬也不再纠缠,随后就唤来了奴婢,好带朝云出去。
朝云向王玄姬道别之后,来到府门口,她确定外面没人守着了,才悄无声息地从角门离开。
她沿着街边快步行走,转了几道弯,终于来到一家写着“洛闾”二字的歌舞伎馆,从后门闪身进去。很快朝云就发现,院子里那二楼角落的房间亮着灯,她便顾不上换衣服,立刻上楼。
来到房门前,果见房门虚掩着,她轻轻敲了几下,犹自推门而入。房间里有道蜀锦屏风,里面有人从榻上坐起来了,只见身影不见人。
朝云也不进去,只在靠近屏风的席子上跪坐下来,侧对着里边,欠身道:“本来一切很顺利,不想被何尚书的公子何骏搅了,妾躲进王家府邸,方才得脱。”
一个男子冷峻而缓慢的声音道:“我已知晓。”
朝云道:“妾请罪。”
那声音道:“主公说,也算是结识了,你还可以与他见面。”
朝云想了想问道:“不慎将何骏误伤了,妾还敢露面么?”
里面的人道:“无妨。你先在馆中蛰居一阵,此事自然会化解。”
屏风上的人影动了一下,那人重新躺下。朝云见状,起身拱手揖拜,随后便离开了房间。
卷一 第十四章 初见
面见曹爽之前,一大早秦亮先见到了曹爽的仪仗。
大将军上朝的队伍简直堪称浩浩荡荡。前有骑兵开道,后有甲兵呼应,旗帜飘扬,人马甚众。只要不是精通礼制的文官,乍一看、根本分不清大将军的仪仗和皇帝的有什么区别。此刻曹爽在魏国的权势声威,可见一斑。
秦亮则先去了大将军府办理杂务,大概是一些文书之类的入职手续。有待事史陈安接待,事情比较顺利,不过是来回奔波几趟而已。
官职是大将军府军谋掾,俸禄三百石。
让他感到意外的是,大将军府竟然直接分配秦亮居住的房屋。并在洛阳附近送两百多亩土地,连带附农、耕牛、农具、民屋。如此一来,生活上的粮食蔬菜,甚至肉类纺织品,都可以通过土地上的产出获得。这里是大魏的都城洛阳,刚来就分房分地,若是以某种横向方式来对比,待遇是真不错。
及至下午,在待事史陈安的安排下,秦亮再次前往大将军府,这回要正式拜见大将军曹爽。
从两边都是里坊高墙的街道北行,映入眼帘的大将军府、俨然就是一座城中之城。城墙中间是门楼,四方又有带望楼的二层角楼,各楼之间有天桥走廊相通,甲兵上下护卫。据说曹爽府直接统领的亲兵,就有三千人之多。
带鸱尾的五脊庆殿式高楼,盖着青色板瓦,大将军府的建筑照样多是直线形式。简洁流畅的气质,隐约还透着一种文明没有熟烂的率真质朴。
待秦亮等人走进了门楼,里面与外面的敞亮气息又有些不同了。庭院里有很多假山和花草树木,此时的贵人们似乎比较喜欢把院子里弄得像自然的环境。
很快二人就走到了前殿的厅堂外面,那是一座恢弘的两层阁楼,阁楼建在高高的基座上,高|耸屹立,甚是霸气。实际上基座里面也有券洞式宫室,这栋楼算得上是三层建筑。
初见曹爽,秦亮与他都没有马上说话,彼此间有过短暂的对视。
没想到曹爽长得很肥胖,不是一般的胖,完全就是个大胖子,脸上的肉都好像快掉下来了。
在此之前,秦亮没听说过曹爽的
外貌、当然也没见过,此刻颇感意外;毕竟在秦亮下意识的想像里,称为“大将军”的人,大概应该是个魁梧勇武的武将形象吧?但看着眼前坐在上面的那樽宽阔庞大的身躯,恍惚之中秦亮竟想起了游戏《三国志》里的夏侯惇,沉重的躯体从天而坐下来简直是玩家的心理阴影。
意外之余,秦亮暗里还有微微的失望。
曹爽头戴笼冠、身穿织锦宽袖深衣,居中跪坐在上位的案席上。他似乎并不轻视秦亮,本来正在与众人谈论着什么,见秦亮进来他就立刻停止说话了,目光一直在打量秦亮。
秦亮遂收住心神、定神走到了殿中,他向上位揖拜:“仆秦亮,字仲明,平原人士,拜见大将军。”
“入座。”曹爽挥了一下宽袖,用赞许的目光示意。
秦亮应道:“喏。”
接着他便先向坐在两侧的人们见礼。在场的必定都是身居高位者,不过礼数还是没有疏忽,七八个人都起身回礼了。礼罢,秦亮找到末尾的席案,这才入座。
曹爽看向这边,发出了爽朗的一声笑,开口说道:“听说仲明是个清高的人,为人相当孤高,却很给我面子嘛。你来了,我很高兴。”
“哪里哪里。”秦亮态度温和地回应了一句。
这时,秦亮敏锐地留意到了座中一人神情略显尴尬。那人的脸非常白,白得少见,应该就是何骏的亲爹何晏。
秦亮自觉没有猜错,因为何骏的脸也很白。另外还有个士林传说佐证,传说明皇帝一直怀疑、何晏是因为抹了粉才那么白,就故意赏他吃热汤面,不料何晏吃得大汗淋漓不断擦汗、却竟然没有掉粉,可见肤白是货真价实的。
刚才曹爽的话里,有言下之意,便是暗示何晏也曾派人征辟过秦亮、秦亮却不愿意出来;所以有秦亮很给曹爽面子一说。而秦亮在太学时,为人似乎真的有点孤高。难怪何晏的神情尴尬。
曹爽的笑容未收,又说:“我们刚才还提起了仲明。听说你昨晚方到洛阳,当晚就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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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亮拱手道:“何公子是仆之太学同窗,同窗重逢把酒言欢,本是很高兴的事,不
料酒后出了纰漏,致使何公子受伤。仆汗颜。”
话音未落,坐在席间的人里、有两个循声转头望过来了。这一屋子的人,秦亮当然是一个也不认识。但其中一人能猜到,正是那个脸非常白的人,应该是何晏。
回头的两个人神情不太和善,似乎看秦亮不怎么顺眼。
脸白的何晏的心情很好理解,亲儿子遭受了血光之灾,能高兴才怪。另一个是谁?秦亮暂时猜他是大司农桓范,便是清河郡仲长氏的姻亲,但暂时秦亮还不敢确定。
无论是何晏,还是桓范,都是身居高位的大臣。秦亮再次感受到,自己在曹爽麾下的处境好像不是太乐观。
曹爽道:“何骏只受了点皮肉伤,不算什么大事。不过今天上午,王广给我送信来、说何骏昨天晚上深夜上门闹事,告状来了。这可让我有些烦恼。”
秦亮一时不知道王广是什么人,他也没多问,先沉住气听着。
果然何晏最先忍不住开口了:“那舞伎行凶之后,逃进了王广府上,何骏只是敲门询问,人都没进去,算什么闹事?王广收留庇护舞伎,倒先告起恶状,真是奇哉怪也!”
曹爽问道:“那舞伎与王广什么关系?”
下面有个人道:“王广不一定认识舞伎,但征东将军王公有个小妾就是舞伎。”
曹爽一脸恍然大悟,说道:“我明白了,总之王将军家有人与舞伎相识,并且因此想庇护此人。”
刚才说话的人奉承道:“大将军明鉴事理。”
坐在后面默不作声的秦亮,也恍然明白王广是什么人了,多半是王凌的儿子。秦亮当然听说过征东将军王凌,魏国四方手握重兵的人物,总共就那么三四个,在当今世面上很出名。不过秦亮倒没料到,昨晚那朝云竟然和王凌家有关系。
就在这时,忽然又有几个人跟着附和起来,声称大将军一语中的、立刻就抓住要领云云。
这也是秦亮没想到的,曹爽如此简单的一句话,也能让人们找到拍马的点?时机找得之刁钻,简直让人佩服之至。
卷一 第十五章 主公
大将军座下,后知后觉的几个人纷纷跟着奉承。但有一人,正襟危坐,一声不吭,甚至好像在闭目养神,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表现独特不群之人,至少很容易被人注意,秦亮也不禁多看了那个人几眼。
那人是个大概四十多岁的大汉,嘴唇厚实、胡须乌黑,他身穿宽袖袍服,峨冠博带,但身材魁梧,面有勇武之气,不似儒雅之辈。
没有跟着附和奉承的,还有那疑似桓范者。此人额头生得饱满,下颔不壮,便显得脑袋很圆,不过他的头发枯槁、脸皮皱褶有斑,相貌可谓不怎么样。
这时,疑似桓范者开口说话了:“王将军(王凌)接受了大将军提拔,封为征东将军,自会心存感激,此时大将军正应善加维持关系。不过是一点小事,何不遂了王将军长子王广之意?”
所有人都沉默下来,曹爽隐隐露出些许不悦之色,但他没有反对,一时沉默不语。
疑桓范者接着说:“大将军只需命人前去斥责何骏,质其唐突失礼,并许诺不再追究王家庇护之人。然后可派人将斥责情状告诉王广,稍加抚慰,以安其心。”
何晏大概是真的忍不住了,立刻冷笑了一声:“哈!真不讲理了吗?大将军位尊,何必遂一小子之意。”
疑桓范者转头道:“斥责几句,有何要紧?且那舞伎也是无关紧要之人,何必与之计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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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晏愤愤然,但也没有继续反驳。厅堂上一下子就冷场了。
曹爽既未否决建议,也未应许照办,这时他把目光投向了闭目养神的大汉:“长史有何高见?”
闭目养神者缓缓睁开眼,说道:“明公或不喜仆言。”
曹爽道:“长史一日在府中,一日便是我的肱骨,长史请明言。”
那大汉稍微挪动了一下身体,眉头也皱起来,沉吟未已。
就在这时,陈安趁大家都没有吭声,便起身揖拜告退。秦亮见状,也只得跟着一起请退。
于是两人出门,走到了基座上的台阶上面。陈安忽然转过头来,不动声色地说道:“闭着眼睛的人是孙长史,名讳孙礼。大将军府的掾属官员,照规矩都归他管。孙长史不时便会出言不逊,仲明刚来大将军府,还是不要在殿中久留得好。望君勿怪。”
秦亮没那么小气,马上说道:“无妨。”
陈安又道:“孙公是太祖皇帝起用之人,带过兵,做过尚书。明皇帝驾崩之前,亲自点了孙公做大将军的佐官,以辅佐大将军打理朝政。”
秦亮揖道:“亮谢君提醒。”
不苟言笑的陈安露出了些许笑容,回礼道:“听说何尚书也曾派使者去过平原郡,欲礼聘仲明为掾属,但仲明没来。仆原以为仲明是个清高之人,如今亲眼见到,方知仲明谦逊。”
“不敢。”秦亮苦笑道,他真是有苦说不出。
两人重新迈步向前走,比起前来洛阳的路上、此时陈安明显热心了一些,“军谋掾上面还有个军谋祭酒,品级俸禄不高,却都是挺好的官位,因为很清闲。”
陈安低头看脚下的台阶时,稍微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每天一早还是要去长史那里见个礼,然后就到官署看看文书之类的,没什么事就可以回家了。若是大将军出行、入朝,或者召见议事,只要安排仲明去,便须跟随大将军左右。平日里倒没多少公事。”
秦亮点头回应,心里却暗忖:然后混日子等|死么?
陈安接着说道:“仲明初来乍到,先在洛阳安顿家事,这几天都不用来大将军府了。等来上值之时,仲明先去拜见孙长史。”
秦亮道:“幸有陈君指点。”
陈安送秦亮出大将军府门楼,见有马车过来,他便站在了原地,不再远送。秦亮与他相互揖拜道别。此时秦亮对陈安的印象也改观了不少,有些人就是慢热,刚认识时你可能觉得他不好相处、但只要混熟了就会发现他为人其实不错。
上前来的王康扶住马,躬身请秦亮上车,姿态十分恭敬。秦亮问道:“你一直在外面等着?”
王康道:“是,今日由仆来侍奉秦君。”
不经意间秦亮心中有一丝感触,虽然他只当了个小官,在大将军府还算不上多大的角色,但依附自己的人仍对自己充满崇敬。
洛阳城的格局,就像一个巨大的棋盘,有很多高墙把城中分成方格,居住区叫里,人们也称作里坊。城虽大,但不开阔的视线还是让人有点压抑。只有那些修建了高层阁楼的大户人家,站在高处可能感觉要好点。秦亮乘车,便沿着这样两边高墙的街道往南行。
大将军府送的宅邸位于乐津里,在洛阳的城东偏南的位置,离北边的大将军府有段距离。不过好在里坊附近就有个小市,想买点东西倒挺方便。
宅邸是一个有围墙的院子,用料与规格与那些公侯府邸相比、当然不是一回事,几乎就是一处民宅。不过免费送的、带院子的城中别墅,还要怎么样呢?
魏国的建筑在秦亮眼里,普遍都很大气,这院子也是如此。土木结构,陈设简陋,但屋子很宽敞,房屋间数也不少,大致看去,住十几个人完全不是问题。
秦亮刚进门楼,饶大山就跑过来牵马了。往里看、能看到院子里敞开的灶房,灶房里的董氏也转头招呼:“二郎回来啦。”她的脸上洋溢着笑容,看得出来对现在的新生活挺满意。
门楼对面的一间上房,便是秦亮的起居室。一共有前后两间大屋,中间用粗布帘子隔开。秦亮回到家中,身心一下子就轻松了,哪怕对他来说、这里还有点陌生。
他进屋便径直在一张放了木几案的床上盘腿坐下来,做了个舒坦的姿势。这时代的家具没有椅子,跪坐虽然已经习惯了,他却从来没觉得舒服。
没一会儿,董氏就端着热气腾腾的粗碗进来了,放在秦亮面前的几案上,她提醒道:“刚煮好的茶,二郎当心烫。
”
“好。”秦亮回应了一声。
董氏没有马上离开,问道:“晚膳二郎想吃什么,我早些备好。”
秦亮道:“时间还早,随便罢,你们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董氏又小声说了一句:“二郎做官了,将来一定能成就大志向,造福一方子民。”
秦亮抬起头看了她一眼,一时间心情有点复杂,沉默了片刻才简单地说道:“希望如此。”
董氏露出了笑容,弯腰道:“我得去看着火。”说完急急忙忙出去了。
秦亮独自坐在床上,望着粗碗里的茶水缓缓升起淡淡的白烟。曹爽的音容笑貌,仿佛在水汽中缓缓飘起。
今日见过面说过话之后,秦亮觉得自己并不讨厌曹爽,甚至认为曹爽有点性情中人的率真。
曹爽似乎喜欢听人奉承,用人也大概多凭好恶与关系亲疏,但他还是能认真倾听身边人建议的,对待自己人也不乏人情味。像那个孙礼,曹爽明显不喜欢,但因为是明帝给他的人,他依旧予以尊重。又像秦亮来投,曹爽觉得是看得起自己,便也看得起秦亮。而对待别人的背叛,估计曹爽多半会上头,容易意气用事。
在尔虞我诈、冷酷算计利弊的权|力场中,曹爽这样的性情无疑带着一些温情。在虚伪的世故中,曹爽也有爱憎分明的一面。
但是曹爽的性情,可能反而是他最大的弱点。因为他是主公!
依附于主公的人们,大家都要生存、要发展,能成事能保住权力才是最重要的,感情在生存面前一文不值。人们即便跟着冷血无情的坏人,恐怕也比跟着坏事的好人玩完要强。
所以秦亮以前的判断没有错,投曹爽不是太好的选择,只不过是唯一的选择。
这时王康、饶大山一起进屋来了,秦亮也从冥思中回过神来。
两人先向秦亮弯腰作拜,王康说道:“秦君,仆与大山商量过了,明日便由大山侍奉秦君出行车马,仆则往洛河对岸的庄田上看看情况。仆去了之后,先问各家附农占地大小、耕地桑田池塘几何,将来可以安排一些附农养蚕养牲口,收到蚕丝麻线、拙荆也能纺织布绢,为秦君做些衣裳。”
秦亮不时点头,顿时觉得,自己选王康追随是明智之举。年禄三百石,分给秦亮的土地也是要向官府交税的,家里四个成年人吃穿用度,当官也要有点礼尚往来;若不稍微精打细算一点,说不定生活还不好维持。
王康继续说道:“仆已选好房屋当作仓库,以后各项收成、开支,定当登记在案。届时君只需查验简牍,即可知晓府中支度。”
秦亮道:“甚好,这些事便由你去办。”他稍作停顿,恍然道,“这几天我不用去大将军府上值。虽然要去拜访几个人,但明天不想出门了,饶大山与你一同去庄田安排诸事罢。”
两人拱手道:“喏。”
卷一 第十六章 甚至有点想笑
秦亮从床上起来,穿上了牛皮木底的牛皮屐。他回头看了一眼床上的木案,转身端起那碗茶。水面早就没冒热汽了,他仰头一饮而尽。
茶味淡,煮的时候还放了姜。
走出房门,整个院子几乎一览无余。王康正在用麻布蘸水洗马背,饶大山在劈柴,董氏在磨豆浆。他们都陆续转头看了一眼秦亮,见秦亮踱步很慢、不像有什么事,遂各自继续干着活。
牛皮屐踩在檐台石料上的声音很清脆,节奏却很缓慢,声音听起来有点落寞。
一如秦亮此时的心境。虽然做官了,但他并不觉得处境乐观。
如果像陈安说的那样、只想着“好官位,很清闲”,必定是坐以待毙;何况曹爽信任的两个心腹大臣,似乎看秦亮不太顺眼,很容易对他进行打压。所以,要是一直在曹爽身边与那些人勾心斗角,他既看不到上升的希望,又要在将来跟着倒大霉,可谓是得不偿失。
还得设法走出去,凭借实打实的军功,才能在魏国朝廷站稳脚跟,并且能在危急时刻进行反抗。
这条路有两个优势。一则曹爽在朝中权势仍盛,秦亮现在算是曹爽的掾属出身了,身份明确属于曹爽的人,在朝廷里有掌|权者为自己说话,累功上进问题不大。
二则,虽然秦亮之前在私塾、太学读的主要是经学,正儿八经的古代兵书也涉猎不多;但是前世的他业余喜爱古今战争,算是一个军事爱好者,对各种战史很有兴趣,也广有涉猎。哪怕都是些纸上谈兵的东西,不过只要与实践相结合,应该大有可为。
他仍然来回踱着步子。不知不觉中,“哒哒”清脆的声音变了,时而节奏很快,时而声音消失。
人都不愿意坐以待毙,希望就是必需品。希望就得设法寻找机会。
而且秦亮也不想来三国白走一遭。他对魏国的现状非常无语,如果有一天他在朝廷里趟出一条路了,真的很想改变一些什么……
就在这时,院子大门传来了“笃笃笃”的敲门声,秦亮从沉思中回过神来了。他先看向院门,又转头看了一眼正在干活的庄客们。
王康丢下湿麻木,快步走过去,打开了门。没一会儿,王康便回头道:“秦君,送信的。”
秦亮站在屋檐下说道:“请他进来。”
不多时,王康便带着人过来了。来人穿着青布短褐,以幅巾束发,却明显是个年轻妇人。她站在下面对着秦亮揖拜。
此时的房屋似乎都喜欢修在台基上,秦亮站的地方就是屋檐下的台基,位置较高。出门穿短衣的人都不是什么有地位的,秦亮看了一眼,便只是站在原地点头回应。
妇人从怀里拿出了一枚竹简,双手捧上:“夫人请秦君过目。”
秦亮此时还不知道送信的人是谁,但他沉住了气,接过竹简看看再说。只有一片竹简,分两列写着一些小字:恭请秦君马市一见太学旧人。
清瘦的字迹,秦亮努力在记忆里寻找着,看字确实似曾相识。加上送信女人的话语中提到了“夫人”,秦亮想了想心里已有几分数。
不过对方挑的地方倒也有点奇怪,秦亮知道马市在哪里,位于建春门外、位置在洛阳城外东北边,但马市挺大,具体在马市哪里,书信上也没说清楚。
秦亮稍
作权衡,便问道:“女郎是怎么来的?”
女子道:“妾跟着秦君车驾寻到此处。”
秦亮换了个方式问:“你赶着马车来的?”
女子恍然道:“是。”
秦亮抬起手臂指着外面,干脆地说道:“带路吧。”
王康问道:“仆要准备马车吗?”秦亮转头道:“不用了,我坐客人的车。”
两人走出门楼,果见有一辆马车停靠在门外。马车上没有车夫,短褐妇人坐前面赶车,秦亮也不客气坐到了车厢里。
先前秦亮在大将军府拜见曹爽、在厅堂里没呆一会儿,回家也不久,此时太阳虽已偏西,但天色尚早。马车一路北行,然后出建春门。
马市上还有很多人,今日天晴,半空笼罩着一片尘土,夹杂着马粪的气味。
各种商贩、顾客在路边或马厩里讨价还价,其间还有胡人打扮的商贩,多半是南迁的匈奴人。又有马嘶夹杂其中,闹哄哄一片。这里除了卖马,也有一些别的货物,甚至有简陋的饭铺。
马车在一处简陋的土木房屋前停下,短褐女子走下马车,掀开了竹制藩篱挡板,带着秦亮走进去。接着她默默地推开了一道木门,秦亮转头看了她一眼,便踱步进屋。
秦亮进屋环顾了一番。一扇挂着草帘子的窗前铺着一张草席,草席上放着几案,几案边坐着穿深衣的女子,她立刻站起身来。她就是秦亮在太学时交往过的卢氏,现在是何骏之妻。
卢氏投来目光,款款地拱手揖拜:“离别已有两年有余,秦君别来无恙?”
秦亮回礼道:“无恙,多谢挂念。”
这个女人的一切,只存在于秦亮脑子里的记忆中,今天他算是第一次相见。虽然是旧识,但如今的卢氏已嫁作人妇,秦亮不太清楚她为何要密约自己见面,只得姑且看看情况。
在卢氏的邀请下,俩人到了案前,面对面跪坐下来。
刚才的寒暄之后,此时忽然就安静下来了。卢氏的目光转向了挂着草帘的窗户,秦亮则无话可说。因为对他来说,眼前这个人基本就是陌生人,他能主动说些什么呢?
秦亮有意无意地打量了一番面前的妇人,客观地瞧,卢氏姿色很不错,哪怕今天穿的比较素,气质也是十分贤淑儒雅。
她的肌肤细嫩,一看就是十指不沾阳春水的人,单眼皮、薄朱唇,看起来有一种单薄清秀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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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氏终于率先打破了沉默,露出很勉强的笑容,似乎还有点伤感:“当初海誓山盟,如今忽然这般生疏了?”
秦亮努力从脑子里翻找回忆,一边推卸责任,一边如实回应:“变心的不是我。”他可不想跟这个何骏的娘们再出什么事,何骏已经让他够烦了。
卢氏立刻轻声问道:“那你怨恨我吗?”
这下子秦亮似乎有点明白了:大概是何骏对卢氏说了些什么话、让她心生忧虑,今天约见,主要是为了试探自己?
秦亮回忆着种种旧事。当初俩人曾海誓山盟私定终身走过古道,那样的事确实是决不能让秦亮说出去的秘密。不过秦亮也因此断定,这女人挺有心机,不然怎么会一面私定终身、一面早早留着一手不耽误嫁人?
秦亮想明白了这些,便
长吁一口气,露出轻松的笑意:“发生过什么?我不记得了。卢夫人放心罢,不管发生什么事,我一个字都不会说出去。因为说出去根本没有好处。”
“哦?”卢氏仔细打量着秦亮的脸,似乎在判断真假。
秦亮又认真地说了一声:“我一般不干损人不利己的事。”
卢氏问道:“你不想要挟我?”
秦亮道:“我若想要挟夫人,就会主动找你了。”
卢氏道:“你刚到洛阳,没来得及?我就是怕你主动送信,被府上的人发觉,故而先行约见。”
秦亮暗忖:这女人心思不少,但我真是没想那么多。再说何骏、甚至何晏一时半会也拿我没办法,大将军府掾属官员并不归吏部尚书管辖,何骏受伤也不是我拿剑刺的。
想罢,秦亮叹了一口气道:“你我既然相识相知,你还不了解我的为人么?我不会做那样的事。”
卢氏看了他一会儿,说道:“我好像真的不太了解你,或因那时的我实在年幼无知。”
秦亮摇了一下头。因为那个经受感情背叛经历的人、不是现在的他,所以他确实没什么感觉,甚至有点想笑。
不过卢氏那般有些自责、有些忧心忡忡的心思,秦亮也替她心累,便宽慰她道:“几年前我在洛阳太学与你来往,何公子本就知道,无须隐瞒。他不知道的事,就算我说出去也没有证据,因为你出嫁时应是完璧,验不出来,所以不必多想了。”
卢氏的脸颊几乎是“唰”地一下就红了,低声幽幽说道:“你还提起作甚?”她沉默了片刻,又问了一遍,“秦君真的不怨恨我?”
这是第二遍了,秦亮顿时欲言又止。因为他知道,对于已经起疑的人,怎么解释都没用。
卢氏没听到回应,抬头看了他一眼,片刻后便“唉”长叹出一口气,从草席上站了起来。秦亮见状也要起身,她却轻轻伸出手臂做了个手势,“秦君且在此逗留稍许,我先离开此地。”
秦亮点头道:“也好。”这时他隐约察觉卢氏上身的布料轮廓似乎有些许异样,卢氏见状也轻轻拱手、巧妙地用宽袖遮在了身前。
卢氏刚走出两步,忽然转身道:“我有时会去东阳门那边,大市中有家最大的锦缎商铺。秦君若有事欲见,便叫人把信亲自送到我手上,勿要示于旁人。”
秦亮道:“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了。”
卢氏道:“无论我夫君怎么看待你,我对你丝毫没有歹意。有什么事,你可见我当面说清,不要误会。”
秦亮点了点头。
卢氏似乎仍有些不放心,又问了一句:“你也不怨我夫君,不想报复他?”
看着这个曾经背叛“自己”的女人还在惺惺作态,秦亮忽然有点恼火了,他冷冷地说道:“就算我要报复,也会等到有实力的那一天,正大光明地对付他,让他痛哭流涕悔不该当初。不然,若是在背后偷偷诋毁他,算什么报复?那不是承认我不如他吗?”
他稍作停顿,语气已经平和了不少,“只有对付强者,才会不择手段。但那不是报复。”
卢氏听罢,怔在那里,等回过神来时,看秦亮的眼神已是十分复杂:“你真的变了。”
卷一 第十七章 无法心安理得
秦亮回城时步行。总共也就两三里路,走不了两刻时间。
这条路,应该是秦亮走的次数最多的一条。从建春门进城,向西直行,到一个十字路口,便能看到曹爽的大将军府。然后左转向南,西边便是曹爽府,东边是步广里、永和里。
此地的北面则有永安宫、太仓、武库。秦亮已经发现,若要从城里去太仓和武库,大将军府旁是必经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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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靠近宫城和诸官府,这段路上的人很少,不时经过的人们多是乘坐马车。秦亮默默步行,大部分时间里,只能看到两边单调的土木里墙。正是这些墙把城市分割成了无数版块。
过了一会儿,秦亮看到左边的里墙上、有一段双坡檐顶坏了一截,他立刻就有了心理期待。果然刚过那段坏墙,马上就闻到了明显的桂花香气味。
从他到洛阳的当天就闻到了桂花香,短短两日,自然花期未过。
独自走路的时候,过程的枯燥无聊、让他想起了很多事。连那些时隔近两千年的前世往事,他也记得非常清楚,不知不觉中愈发有恍惚之感。
他能想起前世的挣扎与坚持,那些感受犹如发生在昨日。回不去的家乡,让他竭尽了全力供着城市的房,不过是为了在水土肥沃的地方扎下根,房子不被拍卖就是他苦苦坚持的希望。
起码还有点希望。但他来到了魏国之后,看到了那些附农每日劳作,却吃不饱穿不暖,土地不是他们的、劳动果实大部分被人拿走,一点灾祸就会家破人亡,他实在是想不出人们的希望在哪里、是怎么坚持活下来的。
据说人的共情能力是天生的本能,秦亮觉得有一定道理,估计他就是个天生比较容易产生共情的人。
其实他并不愿费那么多心神去想,只是控制不了自己罢了。因为他一来就是庄园主、又不是附农,别人过得惨关自己什么事?所以秦亮在平原郡的两年里,确实有想过隐居当鸵鸟。但那不过是故意逃避罢了,他从来没有心安理得过。有段时间他经常亲自下地劳动,大概也是为了弥补这样的罪恶感吧……
这条街道比宫城甬道宽阔,两边的里墙也没甬道那么高|耸压抑。接下来的很多天里,秦亮几乎天天都走,不过之后他后来都是在马车上,便很少观察外面的景物了。
唯有那阵桂花香,每次都会扑鼻而来。
按照待事史陈安第一天的好心提醒,秦亮每天早上到大将军府之后,第一件事就是去孙长史那里拜见。每天如此,从未有例外。
然后他干的最多的事就是看书,六韬、尉缭、齐孙子等,正好补足前世的知识盲区,先把理论修炼成熟。当然他也会看一些朝廷官府的文书,在曹爽府就能看到各种奏章。
此时的豪强和士族通常都有家学,家里的藏书应该不少,古书是很多人都能看到的东西,并不算稀缺。但是,能看当朝的奏章和文书就是少数人的特|权了。
秦亮的官职是曹爽的辅佐和
谋士,当然可以看各种文书。想来,做这个闲官也不是完全没有好处。
只要是把经书读通、古文底子打好了的人,读古书和奏章便没什么障碍,秦亮在太学修炼过,当然不存在问题。在他眼里,古书文书比代码简单太多了,基本没有难度。
不过奏章和文书的信息比较庞杂,经常有一些无关的信息、隐晦不直观的内容,所以想要真正理解自己看到的东西,也需要一些综合信息能力和阅历,不是所有官员都有天分。
今日秦亮和往常一样,揣着腰牌进了大将军府。从前庭院的西侧回廊过去,便来到了长史的官署。
长史孙礼已经在堂上了,可能时间太早,里面只有他一个人跪坐在上位,正在书写。秦亮在门口先说了一声:“亮请见孙公。”然后走进去揖拜行礼。
孙礼也起身还礼,随后重新跪坐于几案后面。秦亮在侧边找了一个垫子坐下,准备与孙礼说几句话,顺便听一下今天有什么特别的差事没有。
这时孙礼手里的笔稍微停了一下,抬头打量秦亮一眼,忽然开口唤了一声:“仲明。”
秦亮姿态甚躬,马上回应道:“亮在。”
孙礼道:“你不用如此殷勤,老夫在大将军府呆不了多久了。”
秦亮顿时一愣。这孙礼有时候说话确实非常直,一下子把秦亮给整得有点不会了。
若是回答不慎,那意思不就是、秦亮每天来拜见是为了拍上司的马屁?虽然现在的秦亮不再像以前的传闻那样清高,但毕竟大家都是体面人,气氛整得太庸俗实在不太好。
或者意思是人走茶凉?只要孙礼不是上司了,今后秦亮就可以不尊重孙礼了?
秦亮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说道:“亮闻、公曾追随太祖南征北战,亮虽士人出身,志向却在行伍,故尤为敬重孙公。”
“哦?”果然孙礼对这样的回答感到有点稀奇,拿在手里的毛笔也直接放到了砚台上,看样子有兴趣准备多说几句。
秦亮不仅没有顺着孙礼的话拍马屁,而且也不说诸如“孙礼不当长史也应该敬重”之类的话,秦亮只把理由放在从文从武的区别,至少表面上已经没了明显恭维的意思。
秦亮说志在行伍也不稀奇,这个时代文官武将并没有怎么区分,实际上很多带兵的人都是士族和读书人。诸葛亮不说,即便是当今大魏国最能打的司马懿,也是河内士族出身、从当文官开始的仕途。
孙礼问道:“你为何想带兵?”
秦亮发现,孙礼盯着自己问得郑重其事。其目光让秦亮顿时有点紧张。
之前见曹爽的时候,并没有多少紧张感,因为曹爽开局就说了一句秦亮很给面子,显然面试就过关了。反倒是此时,秦亮有了一种到公司面试答题的感觉。
秦亮便道:“华夏困顿,百姓疾苦,若要天下大治,必先结束战乱,方能降低兵祸破坏,减
少内耗。今之大魏位居中原,地广人多,一统天下责无旁贷。只有兵才是解决之道,别的事在眼下都只能修补皮毛。”
孙礼听罢微微笑了一下,随口说了一句:“志向不小,不过仲明年少,理应如此。”
秦亮见状,觉得孙礼可能有点嫌弃他的话大而空。
孙礼的反应也很正常,此时的人们没有太多国家民族的观念,臣子的精神信仰无非忠孝二字。可是曹魏篡汉,并不宣扬忠;孝也不太讲究的,譬如曹丕死了出|殡的时候,他的儿子曹叡嫌天气太热、便干脆不去了,什么酒肉女色也毫无禁忌。
所以大魏国的臣子大多是比较缺乏信念的,做官也好、打仗也好,多半也是为了自己的权势,以及保住集团的利益,毕竟覆巢无完卵只是单纯的逻辑关系。士卒则大概是为了生存,以及被迫无奈。蜀汉兵少将寡,却经常能打得魏军抱头鼠窜,魏国将士的战斗意志可见一斑。
然而秦亮并没有说忠孝,只说疾苦。于是孙礼先是不以为然,随后又作沉思状,不知道在想什么。
厅堂上沉默了好一会儿,孙礼又看了秦亮两眼,仿佛在猜测秦亮的真实内心,孙礼接着问了一句:“那你觉得兵是什么?”
兵者,死生之地、存亡之道。这是孙膑的定义。
秦亮并不想糊弄孙礼,也不想把孙礼这个古人当作什么都不懂的傻子。秦亮的态度至少是很认真的,他稍作寻思便道:“几天前我在街上看到有人打架,一壮一瘦先是意见不合争吵,后斗殴。壮者把瘦者打翻在地,正要离去,不料瘦者从背后捡起了一块石头,忽然把壮者砸得头破血流。”
孙礼没打断他,饶有兴致地听着。
秦亮又说道:“壮者返身,再次把瘦者打得遍体鳞伤、无法动弹,并要瘦者当众许诺今后都听他的,两人的意见也相同了。斗殴于是结束。”
孙礼发出一声笑声。
秦亮道:“兵,便是斗殴扩大,斗殴的人一多,若不讲究法度,便或成添油战术、或乱作一团。很多人组成行伍,进行有法度、令通上下的斗殴才能行之有效,目的是解除对方的抵抗,并强迫对方无条件遵从己方意愿。双方无法相商之时,此乃最终之道。”
孙礼道:“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仲明的说法有些新奇,倒也实在。”
秦亮立刻说道:“亮曾习经于太学,并无家学相传,族中唯有秦公(秦朗)做过武将,效力于朝廷。今之士族多喜玄学,故亮说不上什么话,唯与孙公相见恨晚。”
孙礼也不是士族出身,听到这里便下意识地轻轻点头,似乎对秦亮的印象亲近了几分。
这时有小吏在外面等着送文书了,秦亮想起现在是早上、长史会有些公务,不便过多闲谈。秦亮遂起身,向孙礼辞别。孙礼也站了起来,两人相互揖拜。
又是寻常的一天,秦亮准备回自己那间办公房屋读点东西。
卷一 第十八章 乱我心者
秦亮在大将军府吃过午饭,下午没呆多久,到前面的庭院里溜达了一会儿,便默不声张地出了大将军府。
今天是王康赶车,他跟秦亮一样、好像大半天都在看书打发时间,见秦亮出了门楼,他才收起了一卷竹简。秦亮坐到车厢里,吁出一口气,便对着前面的草帘道:“回家。”
于是马车先往南行。过了一会儿,前面忽然发出了“吁”的一声吆喝,马车了颠簸了一下。秦亮掀开帘子往外看,看见一个短衣长裤的小子挡了一下道,此时刚让开、却还站在路边拱手弯着腰。秦亮道:“停,停下来看看。”
王康渐渐勒住了驽马,秦亮掀着帘子,打量那个小子。
小子直起腰,回头看向路口。秦亮顺着他的方向,见旁边那条东西走向的街道路口也停着一辆车。里面的人掀开了车厢尾端的帘子,一个女子正坐在里面。
秦亮愣了一下才认出来,里面的人正是刚来洛阳时、头天晚上认识的舞伎朝云,今天她换了一身完全不同的装束。她的头发梳成了飞天髻,插着一根步摇,穿着一件宽袖飘逸的桃红袿衣,衣摆尖尖,飘带坠地,与那晚简洁束身的英姿飒爽全然不同。
朝云的神态也像换了一个人,上次她好像有点清高,今日第一面却望着秦亮嫣然一笑。
她随后便放下了帘子,马车也缓缓开始向东行驶。秦亮便叫王康赶车跟着。
两辆车一前一后,先沿着永和里北街东行,接着右转南走,又经过了好几个里坊,终于再次转弯、进了其中一个里坊的街道。最后他们在一间名叫“洛闾”的馆前停下。
秦亮下了车,稍微观察了一下,觉得这里是一家伎馆。
朝云从车里出来,走进伎馆的时候,已经戴上了帷帽。秦亮循着她的身影,走了进去。杂裾飘过,胭脂水粉的香味扑面而来,秦亮被迫闻着这样的气味上楼。
阁楼上有四扇窗,此时的客人很少,秦亮暂时只看到另外还有一个人。
远
远地他一眼就瞧出来那是个女子,皮肤很白。但他也没太在意,因为那人从远处乍看,似乎不怎么抢眼。何况她还女扮男装,梳着男人的发髻款式,带着纶巾,穿着一身灰扑扑的麻布深衣。
但很快秦亮就发现,那个陌生女子不是凡俗相貌。朝云好死不死,偏偏还坐到了能看见陌生女子的位置。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秦亮也不例外,他对朝云还是挺有兴趣的。本来朝云长得很漂亮,身段尤其不错,但女子最怕比较,这一下子秦亮觉得朝云也就那样了。
有些本能的喜好、他是无法控制的,举止倒是可以注意。于是秦亮虽然有意无意想看那位陌生美人,但他表现得十分隐蔽,以免让朝云觉得不被尊重。
想来也奇怪,今天朝云显然是精心打扮过的,光是那一身胭脂水粉估计就花了不少时间,衣着服饰也算颜色艳丽。但她就是比不上旁边那个一身简朴的女子。
秦亮一直都有好|色的毛病,不仅仅是因为而今血气方刚的身体,前世的他就是那副模样,所以因颜控娶了个漂亮女人做老婆、为此吃了不少苦头。
好在两世为人,至少阅历的时间够长,现在他倒是能理性看待很多东西了,对待诸事大抵都能有顺其自然的心态,完全能控制自己的言行举止。毕竟人在世上有很多渴望,看到跑车想开、看到美人想亲、闻到美食香味想吃,却不是每一样都非得满足。
或许经历过,才能淡定罢。像今天这样、看到这个陌生女子的暗自不淡定,确实是极少发生的情况。
秦亮与朝云默契地面对面入座,馆中仆人走了上来。因为刚刚午后,朝云只要了一壶酒、一盘松子一盘胡桃。她说道:“那晚多亏秦君出手相助,妾不知如何报答。不管怎么说,今日我请秦君。”
“小事不足挂齿。”秦亮随口道。
他接着有点好奇地说道:“我在大将军府听说,女郎那晚到了王将军府上?我有点意外,没想到你与王将军家的人认识。”
朝云淡淡地说道:“王府中的
白夫人曾教妾习习技艺,故而有授业之恩,白夫人心善,不愿见妾被人捉住,妾方又逃过一劫。”
秦亮故作很关切的样子,问道:“现在没事了罢?”
朝云轻笑道:“看在王将军家的面上,妾只要不经常抛头露面,应该没多大事。”
秦亮点头道:“那天几个人都喝了酒,实在让女郎笑话。”
“唉。”朝云轻叹一声,摇头苦笑,接着又轻声问道,“妾近来最好少出门,欲与秦君见面亦不太方便,可否登门叨扰?”
秦亮不好拒绝,便点头应允。
仆人把东西端上来,两盘干果分量很足,酒壶也不小。两人暂且停止了谈论,仆人在放东西,朝云先提起酒壶给秦亮斟酒。
沉默的时候,秦亮转头看向旁边的窗户,正好从余光里又能多看那女子几眼。
那女子相当耐看,乍看不是特别惹眼,是越看越美。饶是秦亮的心性已经修炼得很稳了,此刻还是有点心乱,忍不住胡思乱想。她穿的麻布深衣又宽又粗,领子很大,把肌肤包得严严实实,但仅凭脸脖上洁白的肌肤、已能引人不断地遐想衣服下面究竟是何种模样,想探索那鼓囊|囊的麻布的内里藏了什么。很简单,光是脖子上那一小块皮肤就那么光彩美妙了,更多的肌肤该是如何难以想象的风景呢?那灰扑扑的衣裳,反而像是藏珠的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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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的那双美目原本应该十分美艳妩媚的,却总让人觉得深藏着忧伤。那种忧伤应非闲愁,似乎只有真切长期的伤害,才能让人露出那样的神情。总之,秦亮自打看她第一眼起、就从没见她有过哪怕一丝微笑。
秦亮不禁怜惜,也很好奇,想知道究竟是谁那么狠心。不过他的理智也清楚,若非是绝色美女,谁会对一个陌生人的什么忧伤感兴趣?
这时朝云抬头看秦亮,但秦亮神情自若,目光正盯着窗外。他还转头看了朝云一眼,很自然地缓缓扬了一下下颔,示意窗外的风物。
卷一 第十九章 幸灾乐祸
王玄姬也用不经意的眼神向窗外看了一眼,但她并没有发现什么特别的地方。白马寺的齐云塔倒是隐约在望,那里虽然很有名、但洛阳的人早已习以为常,没觉得有多少意思。
这时秦亮开口说话了,声音不大,王玄姬侧耳用力倾听、才能大概听见。
他对朝云说:“洛阳的这些里墙挡视线,让人感觉很不开阔。我以为,住在有阁楼的地方会好一些,但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总有更高的房屋阻隔。”
朝云的声音道:“这里还不够高。”
王玄姬稍加思索秦亮说的话,心里琢磨:他是在借物言志,想感慨目前的官职地位太低?
她一面想,一面瞅时机观察秦亮,见他神情沉静、却暗暗有点郁色。顿时觉得自己的猜测应该有道理:他大概是一个有志向的人。
王玄姬想多看他一会儿,又怕太明显了、把事情弄得太难堪。今日她请朝云带自己出来,像这样在旁边偷看别人、已经是很难堪的事了,绝对不能让他看出来。
王玄姬有点生气地心道:他都不知道有我这个人,连名字也没听过,凭什么我要主动恬着脸上去招惹他?好像我很想结识他一样。
不过秦亮的仪表确实很不错,主要是他的穿衣形象是王玄姬看着顺眼的一类。小冠,黑色收口深衣长袍,这样的打扮既不应季、也不时新,显得十分复古。但王玄姬特别看不惯现在一些士人的时新着装,所以反而觉得秦亮的气质不错。
最近有的士人会穿一种半透露肩的大衫,肩膀上挂两根带子,看起来十分妖娆。王玄姬看见诸如此类的打扮就非常反感,幸好秦亮不是那种人。
她的父亲王凌也是个想追随时新的人,本来父亲常年在外带兵、对洛阳邺城士人那些三玄之学几乎不懂,却在给她取字的时候,非得用上一个“玄”字。
而王玄姬自己并不喜欢玄远之学,主要便是因为讨厌那些穿半透大衫的、多半都喜欢玄远清谈的人。
这时朝云的声音道:“秦君的诗,妾身给别人看过。诗好像没写完?”
王玄姬闻声瞟了一眼,忽然气不打一处来,因为那两个男女正在四目相对,那眼神、非得盯着看吗?王玄姬不知道为什么如此生气,反正就是看不惯他们那个神态。
俄而她又有点幸灾乐祸,暗道:一首诗而已,你还看不出来只有半截?那你好意思说、因为仰慕秦亮的文章才去结识他?你连诗都看不明白,怎么看懂全是用典的文章?我看你不是仰慕文章才华,纯属是脸皮厚,图人家的皮囊。
王玄姬对比之下,自己能完全理解秦亮的文章,马
上就觉得自己比朝云的品味高了一筹,心里才稍微好受一点。
果不出所料,王玄姬从余光里发现,秦亮的神情微微一变。他是一个情绪表现很平稳的人,所以有细微的变化也可以被察觉出来。
王玄姬顿时觉得好笑:朝云啊,你是自己说出来的,这下被看穿了罢。不过没办法,肚子里有多少墨水迟早会露馅。
秦亮随后微微一笑,说道:“亮才疏学浅,本来读的多是经文,对诗赋不太擅长。只因那晚朝云女郎的剑舞实在叹为观止,兴之所至,才写出了那么几句还行的诗句。事后即便叫我再补,恐怕也只能狗尾续貂。只有半首,还望女郎不要嫌弃。”
真是谦逊呀。
朝云轻轻摇头,只说谢意。果然秦亮很快把话题说到了那篇《请吕公止争界书》上,稍微谈论了两句,他便知趣地不再继续说了。
没一会儿,秦亮话锋一转,说道:“王公渊(王广)与白夫人相善啊。”
王玄姬听到秦亮终于打听起了王家的事,她便听得更专注。
朝云道:“不太清楚,妾身对王公府上的人并不了解。秦君为何这么说?”
秦亮淡然道:“事发的第二天下午,王公渊便把状告到大将军府来了。若非王公渊与白夫人相善,为何会为了这样的事诉诸大将军府?”
朝云道:“白夫人确实很厚待妾身。”
就在这时,秦亮转过头,他的目光忽然投向了这边。王玄姬没留神,心里“咯噔”一声,忙将眼睛看向别处,装作若无其事的模样。
但她的心坎已经发出了“咚咚咚”的声响,声音大得、让她生怕隔壁的人都能听见。脸上也立刻发烫了,这里没有镜子,却不知脸是不是已经绯红。
王玄姬看了一眼案上的酒壶,马上提起来倒了一大杯,然后灌到口中。她以前从来不喝酒,一下子喝下去顿觉味道难喝,差点没吐出来。一下子她的举止和心情都变得慌乱不堪,也不敢再向那边看。
没一会儿,木梯上传来了声响,有别的客人上来。朝云拿起了垫子边上的帷帽,戴到了头上。
秦亮的声音适时地说道:“今日便在此别过,后会有期。”
朝云道:“改日妾定登门拜访。”
秦亮道:“寒舍随时欢迎。”
两人起身,一前一后下了阁楼。王玄姬长吁一口气,起身站在窗前,俯视观察他们上马车的情形。不料那秦亮竟然再次回头,向阁楼上看了一眼。王玄姬挪步,身形移动,急忙轻闪到了墙后。
待到王
玄姬下了楼、走出伎馆门楼时,秦亮的马车已经离开。王玄姬那辆车还在路边,车夫正无趣地靠在不远处的墙上。王玄姬上前掀开尾帘,果然见朝云坐在里面。
朝云笑道:“他一上来就注意到女郎了。”
“是么?”王玄姬走上马车,伸手轻轻放在脸颊上,“第一次喝酒,真难喝。”她稍作停顿,又问,“你们走出阁楼之后,没说起我罢?”
朝云摇头道:“女郎不是不让说吗?不会口是心非吧?”
王玄姬也摇头,无奈地看了朝云一眼。
朝云收住了笑意,忽然变得好像长辈一样、语气变得有点语重心长,“白夫人待妾身不薄。妾身总觉得,夫人必定不愿你与秦亮来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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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玄姬蹙眉道:“我说过了,不是你们想的那样。”
朝云叹了一口气道:“那就好。只有这一次,以后妾身真的不能再带你见他了。”
王玄姬朱唇一撇,道:“谁稀罕?这个人很普通寻常,好似还有点拮据,我只对他的文章诗赋有兴趣,文才确有圈点之处。”
王玄姬并不怪罪朝云,因为朝云说得并没有错。若是王玄姬与秦亮往来,她的母亲白氏当然会反对,她太了解母亲的想法。
在白氏的心里,王玄姬虽然是妾室生的女儿,母方的出身不好,但如论如何王玄姬是宜城亭侯、征东将军的女儿,姓王。加上白氏觉得女儿的姿色罕见,完全可以弥补母亲出身卑微的弱点。所以白氏的安排是,王玄姬必须嫁皇室公侯,再不济也得是士族子弟,广有良田豪宅、世代为官的门第。
像秦亮这种稍显寒微的形象,白氏打死也不愿意的,根本不可能有商量妥协的余地。
王玄姬悻悻道:“那我回去了。”
朝云道:“妾身跟女郎一起出来,也得把你送回去。”遂唤来车夫赶车,两人同乘。
二人面对面地坐着,一时沉默不语。过了一会,王玄姬才有点失落地开口说道:“我以为你今天还会舞剑,我正好有幸一观。”
朝云立刻回应道:“如今白夫人尊贵,府上那么多歌女舞伎不便亲自教授,妾身无以为报,往后可来府中教习歌舞。女郎若想看我剑舞,有的是机会哩。”
王玄姬轻轻点头,她抬起手,里衬袖子便自然地从光洁的手上向后一滑,白净的指尖露了出来,她伸过去轻轻挑开帘子一角,怔怔地看着外面。
其实外面几乎什么也看不见,只能看到墙。一如秦亮之言,洛阳的这些里墙挡视线,让人感觉很不开阔。
卷一 第二十章 东吴之丝
朝云可能是个细作。但秦亮还不能确定,只是怀疑。
因为朝云主动结识他的理由,便是欣赏他那篇《请吕公止争界书》、仰慕他的才华;现在看来,朝云可能看不懂文章。那篇文章的遣词造句虽然不如杜甫的诗华丽,但典故多、内容也更复杂。
如果朝云连那几句诗都看不太懂、或者没用心品读,又怎么可能有才学或心思去读懂枯燥的文章?相识的最初理由不存在了,那么她的动机就得重新审视。
不过万一朝云只是关注洛阳名士的点评呢?她只是附庸风雅,只看重秦亮的名气、而不是文章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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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秦亮的推测还存在不严密的地方。
次日秦亮依旧去大将军府上值,早上的过场走一遍,巳时他去库房找存档看,却又在满屋子简牍的地方遇见了长史孙礼。两人相互礼节寒暄了两句,原来孙礼到此地、是为了找有关吴国的简牍。
秦亮最近经常来这个地方,便帮着孙礼找。一边忙活,两人一边说了些应景的话,话题自然是吴国。
孙权还活着,估摸着没几年就快六十岁了。因为继承人的问题,吴国国内的许多大臣分成了两派,形成了内斗的局面。这样的事在历朝历代都不新鲜,类似的情形无数次上演过。历史不是简单的重复,却总有相似之处。
秦亮想起昨日孙礼说起,在大将军府呆不长久了,大概要下放到地方做官。今日又见孙礼收集吴国的案牍,于是秦亮不禁揣测,孙礼要去的地方可能是淮南或荆州。
另外朝云与王凌府的白夫人有来往,说不定也认识王广。而王凌是征东将军,人在淮南。
汇总现有的资源,秦亮隐约觉得,自己想去前线带兵的机会,可能就在南线。只不过,落到实处要怎么实现、还要等待事情的发展和具体的机会。
又过了两天,朝云果然来到了秦亮家造访。秦亮学着长兄接待客人的做法,殷勤招待,准备了好酒好肉。及至天黑,里坊关闭之前,他才送朝云回去。临走时,秦亮还拿出了两匹江南丝绸赠给朝云,那是曹爽赏赐给属官的东西。
……朝云来王家府邸时,又把江南丝绸分了一匹送给王玄姬。
那吴国的织物确实织得好,王玄姬抚摸着精细的缎子,心里却很不是滋味。先是朝云要把秦亮的诗简送给自己,现在又送绸缎。王玄姬明白她是好心,却很想告诉她、不如别送。
王玄姬放下绸缎,来到了家妓们住的院子,很快见到了朝云。王家的几十个歌舞姬都围着朝云,正在跟着学舞蹈,
跳的是《鹤鹆舞》。
不是什么新鲜的内容,有汉朝遗风,再加上一些道家的韵律。现在最时新的舞,其实是带着释家风度的舞蹈。不过提倡无欲无求的释家精神由一群色相舞姬来表现,实属有点诡异,就跟那些清谈玄学的士人一样奇怪。
王玄姬默默地靠着柱子,看她们跳舞,主要看朝云跳。
长长的薄翼衣袖好像变成了人的脸,挥动的长袖是主要的表达姿态。束腰与脖颈也很重要,或婉转、或高雅,或仙气飘飘,全靠这两个部位的曲折。不过在王玄姬看来,朝云还特意表现了胸襟的姿势。
但王玄姬并不羡慕她的胸腰。不懂的人可能很容易被她吸引,其实王玄姬觉得,朝云的胸并不是非常突出。朝云不过是善于花心思表现而已,她故意把束腰加宽、并提高位置,特意系紧,下边小了,当然就反衬显得上边大。
舞伎就是这样,什么都想表露出来。
王玄姬不动声色地将双臂放到了前面,轻轻往腹部双手环抱。
一个自然随意的动作毫不刻意,她身上的宽衣博带秋白深衣被稍微一压,就好像蓬松的被褥被按了一下挤出了一些气,她的身段轮廓就立刻显露了两分。傲|人的胸襟能撑起宽大的袍服,腰身位置却很空很纤细,这才是真材实料。因为就算是那些体态仹盈的寻常妇人,穿这么宽大的袍服也撑不起来,看上去就像没有一样。
靠束腰算什么本事?
朝云亦已发现王玄姬来了,一曲罢,朝云便叫舞伎们自己练习,接着向这边走来。两人揖拜见礼,都是用右手放在左手前面。问候了一声,她们便来到旁边的一座凉亭里,在胡床上坐下说话。
王玄姬道:“我没送过朝云东西,你却以贵重之物相赠,我怎好意思?”
朝云莞尔:“反正是别人送的,女郎不嫌弃就好。”她看了一眼王玄姬,忙又道,“女郎是王将军之千金,缺什么东西呀?就是个心意,不必介怀。”
王玄姬神情淡漠,用随便的口气轻轻问了一句,“朝云去秦亮家,他待你不错呀。”
朝云把身体挪了一下,靠近王玄姬小声道:“起初还是正人君子,不过稍微一激,他就露出本性了。”
王玄姬心里不悦,说道:“名士评语‘刚正直率、深明大义’,多半是准确的,哪有本性不本性?”
朝云没有争辩,但似乎也不服输,只轻声说道:“晚席间饮了不少酒,妾起身时,作将晕倒之状。他便来扶我。”她挺了一下身子,舒展上身,“只是扶了我一下,不
小心手臂相触,他便袍中藏物。”
王玄姬疑惑地问道:“他藏了什么?”
朝云露出了些许白眼,缓缓摇头。
王玄姬怔了一会儿,忽然才恍然大悟,她感觉脸上立刻烫得有点发疼,顿时无言以对。顷刻之后,她又生出了一股气,憋在心中无法舒出,越想越气。
王玄姬心道:我看你才露出了本性,平日里装模作样故作清高,其实就是个狐狸精。
朝云的声音在耳边道:“不过我也很诧异,真是人不可貌相。虽然我也看得出来他的肩膀宽、个子高,底子不错,但终究是个书生样子,却没想到他怀揣戾器掩饰凶心。我不慎察觉到世间罕见之状,冷不丁被吓了一大跳。”
王玄姬的胸口一阵起伏,好不容易才按捺住气愤的情绪,甚至怒及秦亮。乡下来的!简直没见过世面,这舞伎朝云不过就是会打扮一点,凭什么对她那个样子?
但王玄姬自持身份,便只是蹙眉没有过多反应。
朝云却像不知趣一样,继续低声说道:“席罢,他亲自送我回去,同乘一车。本以为他是柳下惠,风雅士子,又有清高之名,不料与别人也没多大区别,心头一热什么羞人的话都说得出来。”
说到这里,朝云停顿了一下,好似在等着王玄姬的好奇之心、问说了什么话。
不过王玄姬偏不问,她甚至抬起了头,伸直脖颈,做出一副嫌弃庸俗的高贵姿态。家母说得对,她不管怎样也是一方诸侯的亲生女儿,怎么可能和一个舞伎一样俗不可耐?
片刻后,王玄姬还是忍不住冷冷问道:“他对你动手动脚了?”
朝云摇头道:“那倒没有,不过眼睛却很放肆。他的眼神若是有形,怕早就把我剥了几遍。”
王玄姬的神色越来越冷,故作冷漠,一副不感兴趣的口气说道:“若是有他新作的诗赋、经文,再告诉我罢。”说罢从胡床上站了起来。
朝云也起身揖拜,转头看了一眼,“我先去纠正她们的舞艺。”
王玄姬想起自己长时间以来,日子虽有些无趣,却也清净。最近这阵子却被搅乱了,不是被惊吓,就是气不打一处来,煞是烦恼。想起那天在“洛闾”伎馆,被那秦亮吓了两次,她几个时辰后身上都没多少力气。之后时不时就会想起。
往常早已过惯的平淡起居日子,如今仿佛变得额外寡淡无味。拿起喜欢看的简牍,她也有点提不起兴致的样子。
卷一 第二十一章 话不投机
昨日朝云来秦亮家,席间秦亮问起了在“洛闾”阁楼上遇到的女郎。
本来这种事不便相问,因秦亮猜测朝云认识那女郎,所以才干脆直接问了,他果然没有猜错。想想也是那么个道理,即便这个秦亮的外貌不错,但仅凭外表、恐怕也不至于让一个完全陌生的美女在那里一直偷看。
女郎叫王玄姬,乃王凌的妾生女。
昨夜秦亮还轻易地着了朝云的道,忙活了半天,最后仍是啥也没捞着。直到今天,他仍心烦意乱,一会儿想那王玄姬的美貌,一会儿想起朝云,满脑子都是女人。
人们常以为,是自己的主观意识在控制自身,实际上很多时候都是激|素在掌控,纯粹的化学反应。
秦亮虽已举行过成人礼,取了字、戴了冠,但他实岁还不到十九,没到二十及冠的年龄,只不过因为人们常常会把成人礼的时间提前。这个年纪的身体,正是血气方刚,就跟野马一样难以驾驭。若非他已经经历过很多事、好奇之心要少一些,不然可能更难忍耐。
这一整天他都浑浑噩噩,回到家进了门楼,见饶大山正在那里抗木柱,秦亮便不禁站了一会儿。饶大山向秦亮弯腰一拜,继续扛起一根很大的木柱,似乎在修缮柴房。跟着回来的王康则只顾摆弄着驽马的绳套。
饶大山长得相当粗壮,干着重活也是一副如履平地的轻松。秦亮心道:体力活动可能真能让人平静。
“铛……”西边隐约传来的钟声,秦亮这才收回目光,径直往上房走去。
没一会儿,董氏送茶进来,接着她走到床头拿起了针线和绸缎,犹自说道:“二郎不是说,冀州刺史的公子回洛阳来了,你下月要去赴宴。我这便赶着给你缝制新袍。”
秦亮没吭声,多年以来他已习惯女人的各种唠叨,爱听就听、不爱听最好不说话。不过今天他忍不住多看了董氏几眼。
见过了两个洛阳的美人、特别是那个王玄姬之后,董氏这个乡间庄园里出来的妇人,确实看起来挺普通,早已没有了在田间糙汉们中间的光环。
但她还是挺有女人味的,因为年轻,皮肤还好,身材也没走样正是女性该有的线条。女人该有的气息,她都有,不过没那么极致而已。
这时董氏抬头道:“请二郎站起来。”
秦亮依言把双脚伸到牛皮屐上,站在原地。董氏拿着根麻绳,上来就量他的肩膀。她俯身比划秦亮的腰围时,秦亮忍不住低头看了一眼,她穿的麻布深衣比较宽大,秦亮自然去瞧她的衣领里面。
他甚至闻到了淘米水和头油的气味。那种气味不是香味,也谈不上好闻,但此时秦亮嗅到鼻子里,感觉相当上头。
等董氏量完,秦亮见她坐到了一张胡床上,似乎打算守在这里做针线活,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你把袍服拿回去,缝好了再送来。”
董氏这才应声离开
。
不多时,秦亮也走出上房。小院里的事一览无余,王康在马厩旁边,拿着木棍搅拌豆料草料。饶大山仍在修房,拿着一把大木槌在那里敲得“哐哐”作响十分起劲,简直是心无旁骛。
……
从汉朝到魏朝以来,气温可能逐年在下降。刚进入十月,洛阳便迎来了第一场雪。
洛阳城的正东门叫东阳门,皇宫正南面的那条大街叫驼铃街,在此之间,有个大市。秦亮去大市挑选赴宴要送的礼物时,忽然想起卢氏说过的那间锦缎铺面、应该就在这个大市。
时机不可能那么巧,秦亮临时起意来大市,不太可能遇到卢氏。不过因为路过一家大门宽阔的锦缎商铺时,他听到店家的吆喝声,才忽然想起了有那么一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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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蜀锦,蜀锦,上等蜀锦。”吆喝声颇有节奏,估计已经喊过千百遍了。
王康停下马车,秦亮掀开尾帘走下来,抬头看了一眼天空。灰蒙蒙的天空正飘着小雪,飘到地面上很快就融到了泥水中。雪落无声,唯有周围闹哄哄的市井气息。
此地应该是洛阳城最热闹的地方,卖什么的都有,五花八门品类繁多,胡羌的驼队商货、辽东土特产、蜀国吴国的商品,全都汇集在此。哪怕是在魏国与吴汉关系最恶劣的时候,彼此断绝使节,商队仍然不受禁止。
秦亮的手放在面前搓了两下,转头道:“你找个地方停靠马车,等着我。”
王康道:“喏。”
秦亮遂走到锦缎商铺门口的石阶上,这时忽然看到了一个认识的人。
王玄姬,正是之前秦亮于洛闾阁楼上见过的女子。虽只有一面之缘,但王玄姬的容貌绝美,给秦亮的印象很深,甚至前阵子晚上做梦时也梦到过,时间稍长方才淡忘。于是刚才他一眼就认出来了。
王玄姬穿着一件貂裘大衣,纯白的毛领把脖子包得严严实实,倒衬得白净细腻的脸颊因寒冷而微微泛红,她刚把帷帽戴上,却停止了放下纱巾的动作。她可能也认出了秦亮,两人对视一眼,立刻愣在原地。
顷刻后,她的眼睛里露出了些许怒色,带着身边的三个人立刻走了。一个女奴、两个男仆,赶紧跟随左右。
秦亮感觉有点莫名,他能认出王玄姬、却算不上结识,当然亦未曾说过话。若非问过朝云,他连王玄姬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究竟是哪里惹到这个十几岁的女郎了?
不知怎么回事,秦亮没有多想,脚下却好像有主意一样、不自觉地慢慢跟了上去。
他们从南北街转向,进了一个巷子。王玄姬转角时,微微侧目,向后面瞟了一眼。往前便是连通两条街道的巷子,路上的人忽然变少了,秦亮不好跟太紧,远远地掉在后面。
待出了巷子,嘈杂声忽然变大,街上全是人。秦亮慢吞吞地走出来,一时间不见了王玄姬等人。
他揉了一下太阳穴,环顾四周没有看到熟悉的身影,正打算随便逛逛,就此罢了。不料没一会儿他抬头一望,又看到王玄姬等人在前面站着。几个人正在人群边,围观两个杂耍的人。于是秦亮也走到前面看杂耍,但那杂耍究竟在表演什么,他几乎不知道,注意力全在侧方余光所及之处。
不知过了多久,秦亮与王玄姬等人在踱步时,距离也渐渐靠近。秦亮终于转过头,看向王玄姬,大方地开口问道:“女郎是不是认识朝云?”
王玄姬马上回应道:“我认识她,君也认识她,可又有什么关系?”
“这……好像挺有道理。”秦亮尴尬地笑了一下。
没人引荐、忽然搭话确实有点尴尬,她还把话说得那么呛人,这天没法聊了。秦亮不再多说,两人之间只剩下夹杂着雪点的空气,冷得仿佛已经结冰。好在周围的人们吵吵闹闹,沉默亦被掩盖在其间。
不过很快秦亮就回过味来,她说的话是呛人,却不像是陌生人,反而仿若早就认识一般;感觉有点蹊跷,又有点奇妙。
秦亮相信自己是第一次与她说话,也确定自己的脑子很清醒。
王凌在淮南,孙礼也要去淮南。眼前这个姑娘便是王凌之女,他是挺想结交。(虽然秦亮的印象里,王凌的下场好像不太好,但至少眼下是位高权重的一方诸侯,秦亮此时并没有条件考虑太长远的事。)不过今日话不投机,他只得打算另寻恰当的时机,以免弄巧成拙。
秦亮遂迈开步子,正待想走。不料有一会儿没吭声的王玄姬却开口了:“君赠予朝云的吴国绸缎,她送了一匹给我。无功不受禄,改天我便送还与君。”
可以这么算的吗?秦亮心中腹诽。但他知道和女子讲道理并非上策,于是干脆地说道:“也罢,那好。”
王玄姬的神情愈发不悦,“我与君本无瓜葛,君最好尽早拿回。”她的目光也很冷漠,“君之府邸何处,我自会问朝云,明天一早就派人把绸缎带去。”
秦亮看着她那张艳丽的鹅蛋脸,不忍与她争论,他想好言说几句什么,却又觉得不太恰当。秦亮只能微微摇头苦笑,揖拜道:“后会有期。”
王玄姬把双手抬到面前,算是回了礼,脸却侧到一边,并不正眼看秦亮。于是两人不欢而散。
回去找王康的时候,秦亮把刚才的事寻思了一遍,渐渐觉得刚才的不愉快、或许并非坏事。他与王玄姬未曾有过来往,自然也没有得罪她,她的不满可能是来自于朝云。
男人之间的比较很简单,基本就是攀比硬实力,钱财权势诸如此类,只要有差距,胜负立判。但女子之间的事,有时候角度似乎很奇怪,哪怕在秦亮看来,朝云一个舞伎、与王玄姬根本没有什么好比的。
空中的小雪开始横飞,起风后更加寒冷,秦亮没有心思继续闲逛,一心只想回到马车上避风,脚下也加快了步伐。
卷一 第二十二章 豹纹贵妇
恰逢五日一候的休沐,秦亮本想迟点起床,却不料一大早便被敲门声吵醒。
打开房门,秦亮还有点睡眼惺忪。便听见饶大山说,外面来了好几个人,乘车而来,带着木箱,自称是王家的人。
秦亮立刻清醒了几分,想起昨天在大市上与王玄姬说过的话。他不禁瞪圆眼睛,暗忖:一大早,还真的就来送还东西了?
虽觉奇葩,人还要接待。秦亮的动作加快,转身走进里屋,十分迅速地穿戴好衣裳,然后对着那面东吴产的神兽方铭镜、整理一下发髻,随手系一块幅巾。
二人穿过院子,饶大山打开大门时,秦亮便看见好几个男女带着东西、正等在门口。
最引人瞩目的,是站在中间的一个三四十岁风韵犹存的漂亮贵妇。她的头上戴着高假发,穿着一件狐青裘,袖子上有豹纹装饰,身上挂着一些亮晶晶的饰品。
或因豹纹在秦亮心里的偏见,他对这个贵妇的第一印象,仿佛是看见了一个年龄稍大的女|优。不过他立刻就意识到,这个妇人既有钱、又有些地位,譬如那袖子上的豹纹是一种礼制规格,只不过如今的世道早已礼乐崩坏、没那么严格罢了。
“我姓白,征东将军、宜城亭侯府上的人。”贵妇道。
她的自称、强调府上官爵,以及没有先行礼的举动,让秦亮立刻感受到了来者不善。
秦亮据此揣测,此妇应该就是王凌之妾白氏。心里有了点底,他再观察姓白的贵妇发现,此妇与王玄姬的五官相比,乍看不像、细看却有些许相似的影子。
秦亮拱手道:“我便是秦亮,请罢。”
白氏双手叠于面前,没有弯腰,只是停顿了一下,便轻提狐裘,带领几个人跟着进了门楼。
她一进来就肆无忌惮地东张西望,打量着院子的景象,嫌弃之色,溢于颜表,连假装一下都省去了。这座院子是曹爽免费送的福利,原来多半是座民宅,地面、墙壁等地方确实简陋粗糙了点,但很宽敞,其实住着挺舒适。
秦亮把白氏的神态收于眼底,甚至怀疑她马上会拿手掩着鼻子、表现得更夸张一点,女|优演技不错。此时他心里已不太高兴,不禁腹诽:装什么,你做伎的时候,没受过委屈、没捱过苦日子?
人不重我,为何我要敬人?一行人到了上房,秦亮便不再客气,自己径直脱鞋,跪坐到了上面带几案的床上,然后随便挥了一下袍袖,“请夫人入座。”
白氏皱眉看了一眼地上的垫子和破旧木板,权衡之后她终于在旁边的胡床上坐下。其实这些东西是旧了点,但董氏很勤快,打扫得非常干净、还跪在地上拿布擦过,此姓白的妇人不过是在装。
“拿上来。”白氏抬手虚晃了个刨的动作。
立刻就有两个男仆进来,抱着一大一小两只木箱,走上前放在秦亮跪坐的床上,径直打开了木箱。霎时间,里面露出鲜艳闪亮的颜色。
秦亮表现得却很淡定,他只是瞟了
一眼,已看清里面的东西。
小箱子里盛的是好几个金铜合金的饼子、合金表面上就有一些肉眼可见的杂质,另有半箱子五花八门的铜钱铁钱;大箱子里装的是满满一箱丝织品,有丝绸、以及少量润黄色的贮麻布,确实都是些贵重的丝织品。
实际上这些东西就是钱,重金属、纺织品都可以当钱用。谷物也可以,只是比较笨重。
秦亮冷眼地看着白氏,只等她自己先开口。
白氏道:“请秦君收下礼物。”
秦亮摇头道:“无名无分,我为什么要收?”
白氏冷笑道:“心里清楚,还用我多说吗?”
秦亮露出虚假的微笑,不动声色道:“明人不说暗话,白夫人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一些。”
他其实已经大概明白她的意思了,只是不能收而已。在秦亮看来,这事有点俗套,但他更多的是觉得莫名其妙。不是应该先成功勾搭上了千金小姐,才会有这一出?现在啥事都没有发生,这豹纹妇人就拿钱来砸,关键鼻子还朝着天,看不起谁呢?
白氏“哼”了一声,“秦君端的什么心思,我会不知道?君谋划之事,恐非君子所为!”
秦亮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摊手道:“那我究竟做了什么?”
那王玄姬自己跑出来的,我只是在公众场合多看两眼美女、就是犯|罪了?秦亮觉得自己的罪显然不是看美女,而是权势太小、人太穷,若是换个有权势的,这白氏肯定不是这副嘴脸。在这种妇人眼里,恐怕普通人呼吸都是错的!
他的火气渐渐失去了压制,已经开始攀升。
白氏的神色大概是又怒又是厌,她伸手按了一下心口,好像在强忍恼怒,接着挥了一下手:“你们先下去。”
“喏。”送东西的奴仆弯腰退出了房门。
这时白氏更不客气了,冷冷说道:“你写了几句破诗送给朝云,接着又是送缎、又是宴席,对朝云百般殷勤,一个伎女值得你这么做么,有甚好处?我看,你根本就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故意让玄姬心生嫉妒,好让她因妒迷失心智、以便趁虚而入。”
“哈!”秦亮听罢都气笑了,抚掌道,“你可想得真多。”
被人冤枉的滋味不好受,很容易激起人的恼怒心火。但偏偏对方是个妇人,秦亮最头疼女人,总是觉得没有什么太有效的法子。
果然白氏责骂之后,又掩面哭道:“玄姬是我唯一的依靠,你这么待我,叫我怎么活?天呐,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秦亮知道她是假哭,却毫无办法。
白氏语气一转,又咬牙切齿地恨恨道:“玄姬才十余岁,不懂世间险恶,她只能看到表面,还以为你是个有才有德、仪表堂堂的正人君子。你一个君子竟然被卑贱的伎女所惑,玄姬就会想,她有什么比不上朝云那个伎女?只要入了圈套,她便会越陷越深,顾不上反思,全然无法醒悟自己会付出什么
!”
秦亮又怒又气,他连自己都没想到,自己有那么歹毒吗?再说就算配不上王凌的妾生女,却有那么糟糕?
他见白氏情绪激动,实在不想在家里大吵大闹。而且妇人并非一直态度强硬,假哭就是示弱,所以秦亮对她不只是充满怒气,简直是百味杂陈,反正就是厌恶。
他皱眉沉默了片刻,只得无奈地说道:“白夫人恐怕有些误会。”
“误会?”白氏冷笑道,“你骗得了玄姬,骗得了我?”
秦亮几乎是无话可说,但还是强忍解释道:“你最好更多地了解一下情况。处心积虑者,必预设场景。我与王玄姬只见过短短两面,第一次是朝云选的地方,第二次纯属偶然相遇,我根本无法预谋。何况我与她连结交都算不上,几乎是毫无关系,白夫人是不是想多了?”
白氏却仍然说道:“休要巧舌如簧!我拿来这么多钱财,待你不薄。我劝你见好就收,不要贪得无厌!”
果然妇人无法跟她讲道理。秦亮烦不胜烦,径直下床穿鞋,冷冷说道:“白夫人的诉求,我已了然。不管怎样,我不会主动与王玄姬联系了。事情就这样了却,东西拿回去。请回罢。”
白氏仍不满意:“你真的不会再纠缠玄姬?”
“大丈夫何患无妻,白夫人实在太瞧不起人。就算你愿意,我也不太愿意与你结为姻亲。”秦亮道,随后不由分说地向外面喊道,“来人,送客。”
白氏有点不放心道:“秦君把财物留下罢,我不缺这点东西。”
“嗟来之食,有啥滋味?”秦亮心里愤怒,脸上却只能发笑,“白夫人不带走,我扔院门外,让路人拿去,就当给你积阴德。”
白氏用力地呼吸了几口气,“嘴太损了!”
“彼此彼此。”秦亮道。
白氏看了一眼床上的箱子,终究是没那么大方,她一脸舍不得的模样,唤来了奴仆。箱子重新关闭,被人抱走了。
秦亮走到上房门口的檐台上站着,饶大山因为听到“送客”的吩咐,便将那些人送到门楼外。过了一会儿,饶大山关上大门,走回上房这边,脸上的横肉也有点发红,他愤愤地骂道:“他|娘|的,狗眼看人低!”
“不识大体的妇人,不用跟她一般见识。”秦亮忍着气,说道。
他回顾这座简陋的院子,又不禁心道:本以为只有无权无势的底层,才会被人肆意践踏羞辱,原来当了官,地位低的话、照样无法幸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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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他很快又想明白了一些事,便稍微没那么郁闷了。
真正没希望的人,面对这一切的时候,只有完全的无奈和深深的无力,唯一的办法是改变自己的精神世界,让自己对精神痛苦的感受尽量麻木。所谓看淡,所谓释家人生感悟,所谓难得糊涂。
而现在的秦亮,还想在物理层面挣扎一下。
卷一 第二十三章 榨干之后
白氏回到府中,脸色仍是相当难看,奴儿们见着都缩着脖子,生怕触到霉头上。
刚才在路上的时间,并没有让她消气,反而经过一阵子的回味和酝酿,让那股子没能撒到秦亮头上的火气、更加无处释放。不时地她还有点懊悔,寻思着某两句话说得不够有力、应该如何如何才能刺中那小子。
走过后院回廊,白氏看了一眼守在台基上的女|奴,问了一句,“还在里面吗?”
一个女奴道,“照夫人的吩咐,女郎未离半步。”
白氏推开房门,走了进去。
跪坐在后窗旁的王玄姬转头看了一眼,并未起身。待白氏走上前、在几案对面跪坐下来,王玄姬才终于问道:“阿母真去找秦亮兴师问罪了?”
白氏气鼓鼓的一言不发,算是默认。
王玄姬“唉”地幽幽叹一口,目光从白氏脸上转向窗户,她有气无力地说道:“关人家什么事?丢人啊。最近我并不想出门,阿母叫人看着我做甚?”
本来就心情不好的白氏,听到这句话,顿时感到脑子里“嗡”地一声。她马上欠身够了过去,伸手便掐住王玄姬的臂膀,又使劲把手猛地一旋转,自己的身体甚至也随之偏转。
王玄姬咬着牙,从鼻子里发出闷闷“嗯”的一声。等白氏放开她,她伸手捂着了被掐的地方,使劲埋着头没再发出一丝声音。白氏看不见她的眼睛,不知道哭了没有。
白氏反而哭了,她一边拿袖子揩着干燥的眼睛,一边哽咽道:“你不看别的,也要看我这么多年、含辛茹苦的养育之恩啊。”
抽泣了一会儿,见王玄姬依旧埋着头默不作声毫无反应,白氏又泣道,“你能过上现在的日子,是谁的功劳?要是没有我,你只有做歌女舞伎的命!”
王玄姬慢慢抬起头,小声嘀咕道:“还不如做歌舞伎。”
白氏明知她是气话,却依旧声色俱厉地沉声道:“你是真不懂世间险恶,我跟你说做伎是什么下场!”
她接着说
,“十几岁的时候,或可得到主人宠爱,只需服侍一人。别得意,年龄稍长,便只能服侍前来府中的宾客,这个人睡过来、那个人睡过去,兴许能遇到年轻儒雅郎,也兴许遇到的是头发花白黄牙发臭者,你能挑拣不成?一旦人老珠黄,色相渐渐被榨干了,必遭贱卖赶走。以后只会颠沛流离不断换地方,越来越差,死无葬身之地!”
王玄姬重新埋下头,再度一声不吭。
白氏把凑到王玄姬的耳旁,小声说道:“我也是为你好,你要是不听话,辜负了我这么多年的辛苦,我们就把秘密说出去罢,大不了玉石俱焚。”
她稍作停顿,又低声说了一句,“你的前程还长,而我反正是已经活过了半辈子,有什么好怕的?”
王玄姬依旧不说话,她的眉头紧蹙,脸色苍白。
白氏“唉”地叹了口气,语气终于随之缓下来,语重心长地说道:“瞧瞧,现在的日子,好不容易啊!境遇如此之好,你又长成这般姿色,应该庆幸、应该感恩,怎能白费在不相干的人身上?阿母给你挑真正的君子,就算是做妾也能集宠爱于一身,强过白白错付了人。”
待到白氏的态度软下来,王玄姬总算开口了:“不是谁都满腹阴|谋。本不关他什么事,如今他却无故被人上门羞辱一番,冤不冤枉?他大小是大将军的掾属,且有志向,我们可以不与他来往,与人结怨、何必?”
白氏道:“你真是油盐不进,我懒得和你多说。”
……
孙礼在洛阳剩下的日子,就像是一头临近年关的黑猪,连年也过不了。
不过孙礼在大将军府的地位相当硬气,先帝临终托付给曹爽的长史、大将军府的首席佐官。因此秦亮已经听说了,孙礼这次下放到淮南的职位不低,扬州刺史。
曹爽做事还算讲究,虽看不惯孙礼,但仍把孙礼当自己人,待之甚厚。
于是陈安等大将军府的掾属们议论之后,得出结论:孙礼即将离开洛阳,大伙仍须各自送出一份厚道的礼物。
陈安在人前没有
多言,却与秦亮私下说:孙礼是知恩图报的人。
秦亮立刻明白所言何事了。孙礼早年遇到天下大乱,家乡兵荒马乱,他和母亲幸好得到了同乡的救助,后来孙礼为了报答恩情,便把全部土地财产都送给了同乡,剩下孑然一身什么都没保留。
然而秦亮有不同看法。
陈安待秦亮挺实诚,秦亮刚到大将军任职时、对一切都很生疏,多亏了陈安不断好心提醒。秦亮想到这里,便把自己的看法悄悄对陈安说了:孙礼那样的人不愿意亏欠人情,可一旦恩断义绝,做起事来会比一般人更坚决。
至于陈安赞同不赞同,秦亮不计较了,他只是以真心话回报陈安的实在。
之前秦亮在大将军府拜见孙礼的时候,曾明确地提出过,希望自己能追随他去地方参与军事。不过孙礼暂且没有回应,似乎没当回事。
如今到了要送礼的时候,秦亮便犯难了。
正如他刚到洛阳时的盘算,人情客往花销不会小。果不出其然,最近冀州刺史的公子吕巽回洛阳、要宴请宾客;孙礼又要离京,秦亮一下子感觉非常拮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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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要是因为洛河南岸那两百多亩地的产出、加上每年三百石的俸禄,本来就不多,就算秦亮等四个成年人不吃不喝、也很难支撑起像样的开销。
秦亮回家仔细翻看王康记录的简牍,亲自清查仓库。剩下的东西,就算全部用来换一份礼物,仍是不太起眼,会显得有点寒碜;假如换成两份,那简直拿不出手。
为今之计,只能选其一,免得两头都讨不着好。
当初长兄被抓进了牢房,秦亮到处奔波捞|人,若无吕巽的帮助、事情是办不成的。但吕巽的帮助已经是过去式,现在秦亮还想得到孙礼的一句话,何况孙礼做过秦亮的顶头上司、关系更紧密。何去何从?
秦亮来回翻着手里的仓库简牍,绳子都快被他搓断了,感受是相当窘迫。
他拿着简牍,正无意识地在手心里拍打着,发出了“啪啪”有节奏的声响。
卷一 第二十四章 按下葫芦浮起瓢
吕昭是兖州人,在冀州做官。不过像他那样、都督河北的人物,必有家眷在洛阳做人质。最近其长子吕巽,也回到了洛阳。
虽只有一面之缘,吕巽却帮过秦亮。故而吕巽宴请宾客,人一定要去,礼物轻重反而在其次。有点尴尬的是,秦亮刚进吕府门楼、送上礼物,竟有人在那里大声念:“大将军府军谋掾秦仲明,牍三尺,赋文风雅。”
不念还好,直接念出来,秦亮顿觉脸上有点热,只能装作若无其事。
风雅不风雅不好说,因为都是些堆砌辞藻的吹捧,东西不值钱倒可以客观衡量。
但把吹捧的态度摆好了,秦亮觉得没多大毛病。毕竟当初在冀州的事、是互利双方的目的,谈不上单方面的施恩;否则吕巽必不愿出手,秦亮也不可能白白给吕家摇旗呐喊。如今秦亮有苦衷,吕巽能不能理解一下、那就不得而知了……
刚进门楼,便有人在后面叫住了秦亮,回头看时,只见是个不认识的少年郎。俩人相互自荐,原来这位十几岁的少年郎、正是钟会。
钟会这个名字,对秦亮来说是相当熟悉。秦亮自然不能说“将来灭蜀之时、就是你玩完之日,最好事先想想那是不是个坑”此类言语。秦亮只谈起钟会给题名的《请吕公止争界书》,真乃画龙点睛之笔(主要看是谁题的名)。
士族出身的钟会,社交确实没毛病,估摸约十五岁的他、已能与各种人物丝滑地打交道。他衣着华丽、一副娇生惯养的皮肤,在言谈举止中让人觉得很舒适,很快就能与人混熟。他的话虽多,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却拿捏得很准确。
幸好是钟会听到那句什么“牍三尺”的念词,秦亮才没有那么难堪。钟会显然是听到了的,否则他也是第一次与秦亮见面、刚才根本认不出来。钟会满面春风热情活泼,全当是压根没听到,只顾兴致勃勃地与秦亮说着别的话题。
从钟会口中得知,今日的宾客有何骏。如果刚才碰巧遇到的人是何骏,秦亮无法想象是什么场面。
除了何骏,还有裴秀、王浑、王沈等等秦亮大概听说过的年轻人。
这次受邀前来聚会的,多半是两种人,要么是当朝官员的公子、要不就是有前途的士族子弟。
至于请帖里所宣称的、什么太学好友欢聚一堂,看看就好,当不得真。宾客中很多人都没读过太学,那些出身稍微有点普通的、家里没人做官的太学同学,反而不在邀约之列。
而且洛阳的士族子弟很多,前途几何、也要看是哪个地方的。即便有了中正官的点评,入仕还得八仙过海各显神通,若是朝中有老乡沾亲带故,当然办事更加容易。
秦亮在曹爽府干了几个月军谋掾,文书看了不少,这才能看明白里面的水。否则只靠前世诸如三国演义之类的知识储备,他必定无法知道当朝的这些弯弯绕绕。
士族大概就是世代做官的
家族,随着时间的流逝,士族当然也有起伏兴衰更替。
汉末关中三辅、中原汝颍的那些旧士族,在曹操袁绍时期,先后遭受了清理打压。反而是以前没什么势力的洛阳北部地区,诸如河内、河东那边的士族逐渐坐大,直到现在。真可谓是按下葫芦浮起瓢。特别是并州人,在大魏朝做官的人尤其多、官做得大。
譬如秦亮最近比较关注的王凌,便是河东并州人。
这次宴请宾客的吕巽不像个高尚的人,却应该是个务实的人。连秦亮都能看懂的形势,吕巽自然明了,因此今日的年轻宾客里,河东人似乎不少……
吕家的家主吕昭将军、几乎不在洛阳住,但这座洛阳的宅邸仍旧建得十分豪气。青色的楼阁、成片的房屋,宽阔非常。庭院里种着奇花异草,修了假山水池,风景很是优美。
最让秦亮瞩目的,是西厢房屋背后露出来的偌大水车。或许是因为秦亮想到了摩天轮,所以才多看了几眼。
吕巽在石阶上迎接宾客,察觉了秦亮的目光,便说道:“府中无溪,有了这座水车,只要驱使奴仆转动,庭院中便流水成溪。待到明年春季,请仲明再度光临寒舍,我们可到溪上喝酒,流觞曲水,自有雅意。”
秦亮拱手道:“吕兄盛情,亮受宠若惊。”
他说罢不再观望水车,跟着宾客们走进了宽敞的阁楼厅堂。竹丝之声早已荡漾在青色楼台之中,成群的舞伎挥动长袖,腰姿随着音乐齐齐摇曳,仿佛在随风摆动。
一曲舞罢,身穿白狐裘、腰间金玉“叮当”的何骏才姗姗来迟,走进了厅堂。他身上白色的皮毛,更衬得那张脸好像抹了粉、涂了胭脂,平白有几分妖艳之气。
何骏一眼就看到了秦亮。他并不近前来寒暄,却站在斜对面、隔着厅堂中间揖拜,声音挺大地说道:“这不是我那同窗好友,秦仲明吗?许久不见,别来无恙。”
秦亮很烦这个人,若非必要、实在不想理会他,但现在当着众人的面,秦亮只得站起来,回礼简单地说道:“幸会,幸会。”
何骏满脸笑容,用玩笑的口气大声道:“仲明可是名士,总能弄出些逸闻趣事。我听说仲明想着宜城亭侯王将军的妾生女,可把王将军之妾白夫人急得不行啊!白夫人赶快拿着成箱的财物上门,要仲明与其女绝交。厉害厉害,真乃我辈之榜样。”
秦亮的脸几乎马上就黑了,他站在原地,一时间好像被当众剥广了衣服正在示众。
厅堂里是分席的,本来各自交谈的年轻宾客们,此时似乎都投来了目光。反倒是话比较多的钟会,此时犹自在那里给自己倒酒,既不吭声也不回望,一副不掺和的模样。
但有些十几岁的小子,对这样的花边之事似乎十分有兴趣,一副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做法、在那里问东问西。
秦亮见状,明白自己说得越多、将会越难堪,因为好些人
都等着继续看稀奇。他便一面坐下,一面用无趣的口气道,“不过以讹传讹罢了。”
何骏道:“以讹传讹?仲明之意,没有这事,是有人胡编的哟?”
秦亮跪坐在自己的席位上,冷眼相对。
何骏却是情绪高涨,脸上都浮上了红色,迫不及待地说道:“仲明快给我们说说,既然是以讹传讹,那又究竟是如何一回事?”
已经有年轻小子按捺不住兴趣、在那里问:“是不是王玄姬?”有人道:“应该没错,就是王玄姬,听说长得美艳不可方物。有人偶然得见一面,几个月都睡不着觉。”
另有一个声音道:“不过是王将军之妾生女,你也说得太夸张了。莫不是长了三头六臂,与寻常人不一样?”
就在这时,吕巽从外面走进了厅堂,大概环视一眼周围,便伸出双手,用力击掌。片刻后,又有一群舞伎穿着青色的衣裙,鱼贯而入,音乐也随之响起。
厅堂中间被舞伎占据,音乐充斥其间。何骏站在斜对面,极不容易看到秦亮,也不方便说话了,事情终于暂且被干扰下去。
秦亮硬着头皮,尽量低调、避免任何被人注意的场景,好不容易才捱过午宴。
午宴在厅堂,下午的活动将去庭院,钟会悄悄提醒:“若是刚才看上了厅堂上的哪个舞伎、最好先问问长悌,但那些斟酒的女郎,可以径直叫到外面的厢房里去,找间没人的屋子,不用除衣,只需挑起裙子便可。”
秦亮强笑道:“第一次来长悌府上,不便造次。”
钟会侧身靠过来,笑着小声道:“我也不干那些事,只是知道罢了,可别传到家父耳中。”
秦亮道:“路远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士季放心,以后你会知道我的为人,起码嘴靠得住。”
这时吕巽起身离开席位,好像要去如厕,秦亮见状也不动声色地从侧后门走出去。他告诉吕巽,下午的活动便不参加了。吕巽一脸有点不舍的模样,言及仲明文采风流、走了确实可惜,又挽留了两句。秦亮说些客套话,便揖拜道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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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只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心理素质稍微差点,遇到今天的事、估计要完全被整自闭。饶是秦亮的心理年龄大些,耐受力比较好,此刻的心情也好不了。
走到庭院一侧的回廊上,秦亮又看了一下这座府邸中的亭台楼阁、青楼雕窗,闻着宴席过后未散尽的烤肉香味,更有丝竹管弦美女佳人充盈此间,富贵繁华之气扑面而来。
然而洛阳不管看起来比乡间好多少倍,有多少繁荣华贵的景象,秦亮依旧没有一丝归宿感。这里的一切,眼下似乎都与他没有关系,他就像一个过客。他住在洛阳的几个月,感觉生活还不如无聊的平原郡秦家庄园。
秦亮闷闷不乐,心情惆怅,不知何时才能舒出胸中的这口闷气。
卷一 第二十五章 买椟还珠
吕巽设宴要收礼,孙礼外迁也要受礼物。
孙礼外迁扬州刺史,扬州在大魏国手里的地盘只有两个郡,但加伏波将军号、赐关内侯,孙礼明显不是遭贬离洛阳,却是升官。
因此惜别赠礼的人不少,府中书房里已经放了一大堆。孙礼到书房来,却是为了找一些案牍,并没有理会那些东西,只等拿到礼单看看便罢了。
在那里清点财礼的人是杨氏,孙礼的寡妇大儿媳。
这些财物都要留给儿媳和孙子,不用带到扬州去。所以杨氏比较关心有些什么东西,也是人之常情。
“咦!”杨氏忽然毫无征兆地发出了一个声音。
孙礼闻声,转头看一眼发生了什么事。但见杨氏手里抱着一只木盒子,看她的神情正是爱不释手、翻来覆去地在那里把玩。孙礼好奇地瞧了一下那只盒子,果然很精美,主要是上面的装饰十分华丽。
盒子数面都是用真金拼镶的夔纹;上方中间还有一朵团花图案的装饰,看上去五颜六色,晶亮与温润的光泽融合其中,应该是一些珠玉宝石镶嵌而成。
孙礼没有吭声,他做了那么多年官,当然不缺那点财货,只是觉得那只盒子挺漂亮而已,大概价值也不菲。
杨氏察觉了阿翁转头,她也回头道:“真好看,妾正好用来盛首饰。”
她说罢,先从盒子里拿出了一片竹简,看罢放在旁边的案上,接着又拿出来一卷竹简,看了一眼然后直接扔在了地上,只留下了那只空盒子。
一直没说话的孙礼,见状忍不住走了过去,弯腰从地上捡起了那卷竹简,一共五片用麻绳相连。他先看了一下,接着不禁直接读诗句,读出声来:“千里黄云白日曛,北风吹雁雪纷纷。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谁人不识君。”
孙礼读罢,不禁重读了第二遍,然后望着书房窗外的天空,瞧着那平日被忽视的雪花,沉思良久。接着他砸吧了一下嘴,似乎觉得唇齿之间仍然留香。
“怎么了?”杨氏的声音才把孙礼拉回神来。
孙礼抬起手臂,轻轻晃了一下手里的简牍,笑道:“卿可听说过一个词,买椟还珠?”
不等杨氏回答,孙礼又伸手到案上,拿起了那片写着名字的竹简。他其实已经从笔迹看出了人,但还是要确认一下。
杨氏看到阿翁的动作,便说:“大将军府军谋掾秦亮。大将军府好几个掾属官送了礼,可都比较寻常,只有这个秦亮送的盒子十分名贵。”
孙礼听到这里,也拿起了盒子,重新细看。且不说那些包镶的夔纹真金、以及好多色泽上等的珠宝用料,单是这个做工就很精美,可能并非大魏产物。
杨氏的声音又道:“这个秦亮,是不是秦元明将军(秦朗)家的人?”
孙礼随口道,“同族,但不是同一个地方出身。”
杨氏道:“前几年秦元明深得明皇帝宠信,妾听说好多人贿赂他。但秦元明只收礼、不办事,后来贿赂的人就少了。当今皇帝登基,秦元明罢官回乡,但并没有被治罪,家中必定财货甚丰。”
“不对。”孙礼沉吟道。
杨氏反而好像提醒了他,他接着说,“亮与秦元明,应该没怎么来往。”
孙礼想起了在大将军府经常见到的秦亮,印象里此人生活非常简朴,一看就不是宽裕的人。
有一次秦亮在石阶上踢到了石头,把穿的牛皮屐踢破了个洞,第二天孙礼却见他把破洞用针线补上了。另外,大将军府的掾属们经常早退,有的人上午来转一圈就溜之,秦亮从来都是午后才走,他的公务并不多,多半是想在大将军吃午饭。
孙礼拿起这个宝盒,再次端详片刻,笑道:“我估摸,他的全部家当都在这里。”
他只笑了一下,很快就收住了笑容,接着又嘀咕了一句,“我喜欢做事不留余地的人,不含糊。”
这时孙礼伸手轻轻挠了一下已经有点花白的鬓发,皱眉回忆着有关秦亮的事。倒不是孙礼故意要忽视秦亮,实在是他得关注很多人,大多都是位高权重者,而像秦亮那种掾属官员、自然不用琢磨太多。
但孙礼眼下很容易懂:秦亮绝不只是因为敬重他孙礼,所以才送这么贵重的盒子来装一首诗。敬重一个人,不需要付出全部身家。
孙礼也不是秦朗,收了钱却不办事。所以他在琢磨,秦亮究竟想要自己办什么事?
……第二天一早,秦亮照常去大将军府上班。最近孙礼已经离职,正在准备南行的诸多事务,所以不再管长史的事。秦亮自然也不用每天早上去拜见孙礼了。
而主公曹爽并不是每天都能见到,秦亮这样的官需要等通知、或召见。
今日秦亮刚走到前院西侧的官署门口,还没进去,便撞见了个吏员。吏员道,大将军召见,一早到前厅谋事。
秦亮不敢怠慢,连门也不进,直接跟着吏员走,去往前厅。
前厅的位置,就在那座正对着门楼方向的双层、或三层大阁楼(台基里面还有一层券洞式宫室),秦亮很快就到了。他走进大厅时,发现曹爽还没来,何晏、桓范等三四个人先到了。
何晏和桓范一向看秦亮不爽,所以只有行礼,连寒暄都省了。秦亮也不想与这些大官激化矛盾,所以与另外两个关系还行的大臣也没多说话。
等了一阵,曹爽终于顶着腹部高高上翘的绶带,摇摆着走到了上位的席位上。
他走起路来,肩膀和手臂的摆动幅度非常大。大概是因为身体太胖不好掌握平衡、需要更大的摆动才能走稳,曹爽不是故意的,但姿态给人看起来真的非常嚣张。所谓的大摇大摆,就是这个味。
众人见礼,然后各自落座。
秦亮自然坐在末尾。此时该来的人、大概都来了,今天到前厅的人几乎都是大员,只有他一个掾属小官,诸如待事史陈安等同僚并没有来。
那么秦亮在小官里有什么特别之处?秦亮自然地猜测可能与孙礼有关,但孙礼已经确定好了行程、马上就要离京了,秦亮的事还完全没谱,就算有戏也不至于这么快。
秦亮不动声色,也不想在大官们面前表现什么,低调地沉住气看看情况
。
就在这时,曹爽开口径直唤道:“仲明。”
秦亮忙抬起双手到面门,“亮在。”
曹爽的声音道:“你到大将军府已有数月了吧?可有何谏言?”
几个人纷纷侧目,毕竟是大将军专门问别人的建议、秦亮还只是个小谋士,人们便比较关注。
秦亮做曹爽的谋士几个月了,并没有吃白饭不干事。他只要有机会,总会想办法提一些建设性的看法,且注意说话方式委婉、不激怒曹爽,并没有像有些文人一样,沽名卖直,故意刺激主公以表现自己敢言。
但是曹爽从来不听,完全无视小官的意见,秦亮能有什么办法?
今天不一样,曹爽特意问起,秦亮马上重视起来,想了一会儿,才开口道:“大将军都督中外军事,仆为军谋掾,欲说兵法之见。”
曹爽点头道:“善。”
秦亮道:“仆以为,三军对敌,应从长计议,明确目标、周密部署,不可只看一时之得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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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将军并未外出带兵打仗,秦亮却说兵法,当然是暗指别事。毕竟司马家与曹爽同朝为官、明面上还没撕破脸,要是秦亮直呼司马家如何如何,有点不太恰当。
而秦亮是曹爽府正儿八经的掾属,为曹爽出谋划策也是理所当然的事。这样稍微帮曹爽出点计谋、提醒得失,并没有什么问题。
曹爽的声音道:“我听说,亮尤爱读兵书,果不出其然矣。”
秦亮默然,心道:感觉曹爽压根没听明白。
秦亮只希望他过后再想想,能明白这种话题必须是某种暗示才合理。今日在前厅这种地方、在场又有好几个人,秦亮确实不好把话说得太明白。
明皇帝驾崩后,洛阳发生了政|变,秦朗就是政|变失败者之一。当今朝政,实际是曹爽和司马家二者分享。一山不容二虎,曹爽起手就表现出了对司马家的强烈敌意、双方定要分出个胜负死活。
这样没有什么问题,曹爽如果愿意退让和放权,今年初就不会发动政|变了。
秦亮认为大将军府最主要的问题、便是具体策略上缺少“系统性”。说从长计议也是同一个意思,不如系统这个词准确罢了。
譬如,秦亮就曾听陈安悄悄说,曹爽府派遣过刺客、直接去杀司马懿,当然没有成功。事情都干到这个地步了,后来曹爽却又换了方式,开始拉拢一些不在中枢的边缘人物。不知道曹爽和他的心腹们,究竟要采用哪种策略进行斗|争。
缺乏周密的、明确的、系统性的设计,他就是赢了一百次,只要在关键的时候输一次就得玩完。
而且秦亮相信陈安的密言有一定真实性,因为有别的迹象佐证其说法。
司马懿的人孙资、刘放在朝堂上,便曾强烈反对给司马懿加封“大司马”的官职,并且直言不讳地说大司马这个官不吉利,容易被人刺杀。
在没有证据指责曹爽派刺客的情况下,孙资刘放的话已经非常刺耳了。却不知道曹爽怎么想的。
卷一 第二十六章 天高任鸟飞
厅内安静了下来,冬日寒意从敞开的大门侵袭而入。还能听到时起时落的风声,仿佛是某种隐喻之音。
曹爽忽然再度开口道:“仲明与别的士人不同,卿愿受我征辟而来,我亦愿卿为国家所用。不管卿是否在大将军府中任职。”
秦亮没有马上回应,琢磨了片刻,才谨慎地说道:“仆感大将军知遇之恩。”
曹爽点头道:“卿回官署去罢。”
秦亮从席位上站了起来,就在原地揖拜,弯腰停留了一会儿,才说道:“仆请告退。”他说罢转身向大门走去,刚走两步,却忽然又听到了曹爽的声音“对了”。
秦亮再度转身向上位看去,曹爽道:“仲明回去准备一番,可以随孙德达(孙礼)前往扬州。卿亦可待年后出发。”
“喏。”秦亮怔了一下才应道。
刚才在厅堂里的最后几句话、让秦亮有点意外,本来别的事说得好好的,曹爽竟忽然说可以去扬州了?秦亮沿着石阶走下台基,这才慢慢回过味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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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何曹爽会无名无故地、说那一番有提醒意味的话?
秦亮估计孙礼和曹爽之间有点不和,虽未彻底翻脸,但曹爽似乎不太高兴。所以曹爽可能是在提醒和敲打秦亮:你和别的士人不一样,跟孙礼也没法比,你对自己的出身和身份、心里要有比数,背叛我没有人会接纳。
秦亮不用曹爽提醒,但也不得不承认,这是残酷的实事。当初确实只有依靠曹爽才能做官,说知遇之恩也不为过,秦亮这样的人不太容易指靠士族。
没过一会儿,今天曹爽忽然主动问策的原因、秦亮也有所猜想。
估计曹爽有点纳闷,平时没怎么注意秦亮这个人、为何孙礼会专门向他要人,说不定秦亮有啥过人之处?于是没忍住在此问策试探一下。
可惜秦亮事先也没猜到、曹爽是出于这么个目的问策!早知道的话,刚才不妨把话再说明白一点,他也不用过分隐晦了。
现在可好,曹爽看来是完全没明白那个建议,相当于说了几句废话。
“唉!”秦亮不禁轻轻叹出一口气。有时候人与人
之间的关系进展,往往只在看似风平浪静的瞬间、已决定了缘分深浅。错过就是错过了,就很难再找回那种稍纵即逝的时机。
曹爽这人,别看他现在权势滔天风头无两,然而望之不似人主。秦亮从来不讨厌他、甚至有时候觉得他胖胖的躯体里不乏一点率真可爱,却也不敢把太多希望寄托在他身上。
偏偏秦亮没办法,身份已是拾取绑定。有曹爽的属官身份,却无实力无声望,那不就是一只秋后蚂蚱?现在秦亮也不愿意想太多,只想先找机会、让自己有更大的分量,到时候路子才能更宽,有更多选择余地,这确实是唯一有用的计较了。
渐渐地,秦亮的心情开始回转,因为外放本就是他的所求。
他这时才察觉,回廊外的雪早已停了。
雪停之后,太阳便露出了面容,在薄薄的白色积雪反射下,此刻天地间的光线非常明亮、仿若比夏日晴天还要亮。太阳出来,气温仍然不高,所以积雪还没来得及融化,地面上没有那么多污泥,诸般景色看起来明净非常。
秦亮长长地吁出一口气,心中的气闷一下子好像缓解了很多。
洛阳这地方,现在还不适合自己,简直是处处碰壁,心情沉闷异常。而今虽然仍没有什么起色,但秦亮想到可以很快可以离开这里,霎时间已生出了一种天高任鸟飞的畅快。
秦亮脚下步履轻快,先回到自己办公的署房,接着就收拾自己的私人物品和一些有用的案牍。此刻他仿若想起了、前世在公司离职时收拾东西走人的场面。但不同的是,这次不是被开除,也不用担心失业,更没有负债,只有一身轻松。
他叫来一个小吏搬东西,走出署房时,不禁又深深吸了一口气。带着寒意的空气,给人更加清新的错觉。
等在门楼外的王康上来拿东西,看到这个场面、王康没有吭声,但神情有点复杂。
秦亮看了他一眼,开口道:“我不做大将军军谋掾了,不过会有新的差事,扬州的差事。”
王康好奇地问道:“秦君得到了什么新官位?”
“暂且不太清楚,明天再来大将军府一趟。”秦亮从车尾走上马车,半躺在上面做了个舒服的姿势
。他接着往前面挪了一下,对着竹篾挡板道,“卿与饶大山等三人,都跟我一起南下,洛河南岸的庄园另外找个人管。一会儿就举荐个人来见个面。”
王康挥了一下马鞭,回应道:“喏。”
大将军府在洛阳送的院子、两百多亩地,属于私产,并没有记录为公物,应该不会因为离职而收回去。主要是那两百多亩地和依附土地的附农,还能有些产出,秦亮不要的话、很快就会有人接手。
饶大山和王康都是平原郡老家出来的庄客,两家人在秦家庄园苦熬生计已经很多年了,出身没有问题,算是可以信任的人。秦亮当然不会让他们留在洛阳看管那点财产,根本不值得。
随便找个人就行了,不管临时任命的庄客贪不贪,多少他总得剩点。
当天下午,王康就带回家了一个年轻壮汉。秦亮在上房面试,先看了一眼,只见此人长得额头窄、下颔大,至少身材挺壮实。大冬天的,拿麻绳束缚的羊皮没能完全遮住身体、锁骨位置的粗糙皮肤都还裸露着,隐约还有胸肌。
秦亮问道:“识字吗?”
壮汉道:“斗大的字,只识两箩筐。”
秦亮笑道:“那就是一二三啰。叫啥?”
壮汉道:“有人叫俺阿黄,有人叫俺狗子。俺姓黄。”
秦亮心说既然叫田园犬,那还不简单?他立刻说道:“我给你取个稍微能上点台面的名字,就叫黄远,远近的远。就你了,往后管庄田上的事,等我回来时,要报知诸事,开销、收成等都要说清楚。切记勿要太苛刻附农。”
壮汉鞠了一躬,“俺会办好秦君的事。”
秦亮挥了一下手道:“去罢。”
接着秦亮看了一眼饶大山,又随口道:“正巧说起了这事,我也给大山取个名,你以后就名崇。大山被人叫习惯了,可以做字。”
饶大山笑道:“俺还有字,那不成文雅人了?”
王康在旁边道:“这不是字,是前程。”
饶大山顿时收住了笑,秦亮却笑了,心道:识字的人就是更有见识。
卷一 第二十七章 萍水相逢
孙礼应该已想起秦亮平日说过的诉求,给他的官职是兵曹从事。秦亮在大将军府库房中查简牍,找到了短短一句话:刺史、司隶校尉置佐官,主兵事。
兵事这个概念很宽泛,训练、召集或遣散、作战部署等等都可以叫兵事。秦亮按照自己的理解,可能类似于参谋长。他也是第一次做这个官,便暗里寻思,大概按照参谋长的职权来做事即可。
刺史的佐官可以由刺史自行征辟,所以孙礼能直接任命秦亮为兵曹从事,只需要曹爽放人就行。
刺史的佐官、相比大将军的佐官,级别应该是稍有下降。但这是秦亮自己要的结果,所以他能欣然接受,觉得自己到了地方主兵事,可以做的事肯定更多。
秦亮临时受征辟为扬州刺史部兵曹从事,行程准备十分仓促。
仓促之下,既没有送别宴,也没有几个人来依依惜别,不过这些他都不在乎。洛阳结识的人,吕巽、何骏、钟会等人,基本没有片言只语。而那个秦亮起初觉得很好相处、很热情的大将军府武将孙谦,也没有啥表示,时间越长关系越淡。
另外疑似细作的朝云,声称仰慕秦亮的文才,不仅不给碰、最近干脆连人也很久没出现了。她估计是觉得,在秦亮身上投入太大并不值得。
反而是待事史陈安找了间酒肆,请秦亮去喝了顿酒,说些离别的话语。
酒过三巡,秦亮便忍不住说了一句话:“仆来洛阳时,起初以为陈兄不好相处,同行半月有余,交情也很清淡。不料几个月后,反倒与君相善。”
陈安回应:“庄子言,君子之交淡如水。”
原来陈安也不能免俗,开口就是三玄的内容。谈老庄周三玄最近在洛阳确实比较流行,算是时髦话题。
临行前秦亮又去过大将军府等处,办理一些公文,领一些东西,甚至到洛阳东北角的武库、领到了一副两当铠甲。刺史这样主政官员的佐官也能领到盔甲,可见淮南真是战区……
孙礼赴任的路上,并非一行数人那么简单,实际上是很大一群人,多达数千、浩浩荡荡仿佛大军出征。
大魏的边境上,有好几种兵马。有地方主官私兵和募兵组成的州郡兵;还有兵屯的兵员,平时种地,需要打仗和训练时才集结。这些兵员着甲率低、训练不足、待遇差,总之战斗力不太行。
装备最好、最能打的还是隶属大魏国中|央的中外军,跟着孙礼南下的数千人马中,主要就是各营调遣给他的中外军。否则孙礼到了淮南就是光杆,干不了什么事。
除了官军,孙礼也带着一些由门客、庄客组成的私兵。
于是加起来人马甚众,人一多,走得也非常慢。大约一千多里路,按照每天的行进路程计算,秦亮估计今年过年之前、大伙儿是别想到寿春了。
秦亮便去见孙礼,提出要脱离大队,先去淮南周围熟悉一
下情况,到时候好给孙礼出谋划策。孙礼派出百人将张虓,以便随行护卫,另有骑兵五人。
一行九人骑马轻装简行,速度立马变快,千里之路不在话下。秦亮寻思,等自己从徐州、豫州、扬州的各地转一圈,再到寿春时,说不定孙礼的人马还没到。
一路下来,这天秦亮在淮水北岸的安丰郡河口亭落脚,在此地遇到了一个人。此人目前应该没什么名气,但在秦亮眼里非常有名,邓艾。
或因时近年关,河口亭的傍晚没什么人,几乎只能见到几个亭卒。秦亮等人在院子里直接升起火烤肉,这时便有两个人进来了,走在前面的中年人带着剑、挂着装印绶的布袋,一看就是官。
秦亮见状站起身,先揖拜自荐。对方还礼时,说出了让秦亮顿时来兴趣的话:“仆……仆仆仆太傅府(司马懿)、文学掾邓艾。字士载,豫州人士。”
没想到这位名垂青史的人物,说话有点口吃,没听习惯、听他说话挺难受。
“这里正好有些酒肉,君何不坐下来饮几口,稍解旅途之乏?”秦亮不动声色地邀请道。
邓艾反应平平,一脸不情愿,但似乎又不便拒绝好意,拜道:“多、多谢仲明赠酒,肉便不用,仆等带了干粮。”
秦亮拿起了一只碗,把壶里的酒倒了一些出来递过去。刚才他与同行的人是直接在同一个壶里喝酒,但对待客人,专门讲究了一点。
邓艾接过碗,又道了声谢,在火堆边的胡床上坐下。过了一会儿,他开口说道:“仆、仆听说过仲明,弱冠便已名闻洛阳,在大将军府为掾。仆不如仲明。”
他虽说着客气话,表情看起来却明显兴趣寥寥,说话也有点费劲。
秦亮看在眼里,却不知是因为自己做过曹爽掾属的缘故,还是邓艾对同为掾属的小官没啥兴趣。秦亮虽不嫌弃邓艾口吃,但说不定别人还嫌秦亮官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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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前在洛阳时,秦亮就知道有邓艾这个人、只是没见过,而且专门问过大将军府的同僚。正好有人认识邓艾,却评价不高,说邓艾出身寒门,却看不起同样出身差的人,只愿意和士族来往。秦亮不了解邓艾、更不知同僚的评价是否中肯,也许邓艾比较功利、在有意识地拒绝无用社交,也许邓艾只是纯粹嫌贫爱富罢了。
这时秦亮收起了回想,说道:“哪里哪里。君为何在安丰郡?”
邓艾道:“看看山川形势,方便屯田水利之策。仲明为何在此?”
秦亮拿出了一卷布帛递过去,“仆已不在大将军府任职,正追随扬州刺史孙公赴任。先行南下,也是来看地形的。”
邓艾打开布帛,看着上面的画。他抬头看了一眼秦亮,然后把画凑近火堆的光线。秦亮见他对地图有兴趣,便又拿出了一卷布帛,还不忘解释道,“这张有等高线,看起来没那么直观清楚,但描述得更准确具体。”
其实第一张图还有
比例尺,用的是估算的数据。不过邓艾应该没看出来。
秦亮拿起小刀,割了一块羊肉递过去,邓艾直接拿手接了。刚才他还说不用吃肉,现在却没顾得上拒绝。
邓艾细看了好一会儿,似乎觉得很新鲜,还时不时询问秦亮两句。看罢收起布帛,邓艾的神态与刚才相比、已是大相径庭,主动指着秦亮的包裹问,“里面是简牍?”
秦亮转身拿起包裹,从里面拿出几卷竹简,“对,这是另外的东西,不是地图。”
邓艾翻开来看,手里先拿到的那卷、是一张画着长矛的图,上面标注了尺寸。铁矛头、木杆分别都有尺寸。邓艾问道:“仲明画这个有何用?”
秦亮解释道:“刚才忘了说,仆在孙公麾下的官职是兵曹从事,这是仆的分内之事。兵器长短对战术层面的影响挺大,不能不着重关注。”
邓艾微微点头,不置可否。他又拿起另一卷竹简,上面却全是文字。秦亮瞅了一眼,正是他记录的徐、扬各地的地表地貌情况,还有淮水各段的水文气候,都是他到处问来的,大量道听途说的信息、不一定准确。
身在大魏朝,前世的很多地理常识都没啥用,因为气候地形河流的变化很大。不过长江的变化应该是最小的,秦亮只要用长江的位置作为参照,然后对比目前的一些文书案牍、结合实地考察,他就能比较快速地弄明白个大概情况。
秦亮巡视各地、临时记录的都是些常规信息,不是啥机密,只是一些作图方法对古人来说显得新颖而已。于是邓艾要看简牍,他便挺大方。
果然邓艾也投桃报李,慢慢谈起了他的考察收获、以及想法。如何开垦民田、怎么利用水系,甚至组织屯户的编制,邓艾都有细致的谋划。
邓艾有时候说话不太顺畅,说的内容一多、就很费时间,所以俩人不知不觉谈了很久。
等到秦亮回过神来时,发现天空一片漆黑,夜好像很深了,却没注意到是什么时辰。秦亮转头看时,有几个汉子居然裹着裘衣、正在火堆旁边呼呼大睡。两壶酒早已喝完,唯一剩下的只有地上的羊骨头。
邓艾顺着秦亮的目光,看了一眼那些睡着了的人。
这时邓艾欲言又止,终于说出了句话:“仲明离开大将军府是对的,来淮南或许更好。”
秦亮微微笑了一下,心道:你是司马懿的人,这会儿在惋惜我跟了曹爽吗?我进曹爽府确实是没有选择,但其实我看司马懿也很不爽,甚至对所有士族都没多少好感。要是有得选,我也不想投靠。
不过秦亮可以感觉得到,自己的才能得到了邓艾的认可。这倒多少让人感到高兴。
当然秦亮不需要认可邓艾的才干,他从历史上邓艾的成就、就能明确判断,根本不用再观察。
两人沉默着又坐了一会儿,萍水相逢,是该到道别的时候了。
卷一 第二十八章 学院派
不出秦亮的预料,孙礼带着人马到淮南时,已是正始元年的正月。大概几百公里的路,人多了、就要走一个多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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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始”就是大魏新皇曹芳的年号。七八岁的曹芳已经在龙椅上坐了一年,去年几乎一整年都沿用着魏明帝曹叡的年号,现在才改。没办法,因为明皇帝曹叡驾崩的时候是正月。
秦亮在淮南重新与孙礼见面的时候,并未在扬州刺史部的所在地寿春城,而是在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
秦亮站在一座小山丘上,只见周围的土地一片荒芜。比较明显的景物,便是一处废墟、一条河。废墟是合肥旧城,河是施水(南淝河)。
北边一队骑马的人渐渐靠近之后,终于看清了其中一人正是扬州刺史孙礼。而秦亮早已到了这里,又是一次不期而遇。
或许因为人们想去的地方、往往总会是那么几个,所以在有些地方很容易邂逅。又或许来了那个地方,发现其实并没什么特别的风景,但来之前总会有几分期待。
秦亮早早就站在原地、把双手抬到面门位置弯腰揖拜。孙礼在马背上点了点头,策马冲上小山丘,这才拱手回礼。
两人对视一眼,没有多问什么,又一起引颈观望了一会儿。
秦亮主动开口道:“这一片是低山丘陵地区,附近不太容易找到高一点的山。不然能看得更远。”
孙礼点头道:“真是荒芜啊,好端端的土地,几乎没见到多少百姓。”
秦亮道:“不仅这边的人少,大江北岸的徐州南部地区,连绵上百里都没有人烟,其荒芜景象有过之而无不及。仆前些天亲自去转过一圈。”
其实这样的景象、孙礼的反应也就那样,而秦亮刚看到的时候、才是非常吃惊的。
后世的人怎敢想像,地方富庶人口稠密的广大苏北平原、部分安徽腹地丘陵,会成为无人区的景象?
秦亮接着说:“淮水以南,可以总结为大概三种地貌。由东向西,淮水下游的徐州境内,是平坦的低地,低洼潮湿,很多湖泊沼泽,大军行走极不方便。而且大魏朝廷应该已经在当地坚壁清野,那里的人口极少,不利军队就地补给。
然后就是我们所在的这一带,属于低山丘陵,往西直到六安城。再往西就是山区了。”
孙礼回头看了一眼秦亮,“看来仲明先行南下,已经把地形探明。”
秦亮道:“还有水文、气候等诸般情状,仆整理好之后,便将案牍上呈明公。以楷体字所写、是可以确定的事,行草字则是问当地军民得来,明公观阅时请明辨。不过问来的消息也不全是错的,仍具有极高参考价值。”
孙礼听到字体描述的时候,神色变化最大,又再次回头过两次。孙礼说道:“仲明曾在太学进学,又熟读兵书,果然行事有章法,甚合孙子之说,天时地利,仲明皆未疏漏。”
秦亮心道:意思我是学院派?学院派或许谈不上,但理论知识确实涉猎了很多,不仅仅局限于古代军事理论。
他说道:“还有人和。大魏明皇帝文治武功威名加于海内,驾
崩之后,我朝新君登基还不久(而且发生了政|变,内斗也在进行时),吴国可能觉得有机可乘。仆的猜想是,吴军可能又要来进攻我朝,我们须早有防范之心。”
孙礼的眼睛看着地面,似乎在思考什么,没有回应秦亮的话。
秦亮等了一会儿,便指着前面的河水道:“吴军要北上,必攻合肥、寿春这条路。”
孙礼听罢脚下挪动了一下步子,顺着施水流向,观望东南方向,好像那边会有大军来似的。当然远处什么也没有,敌军大军出动诸事繁琐耗费庞大、不可能说来就来。视线尽头,唯有宁静之中的苍凉景色罢了。
“施水尽头是巢湖,过巢湖是濡须水,舟船走濡须水则直达大江(长江)。”孙礼开口道,“仲明若要继续南下,最多只能到巢湖边的濡须口,濡须口有魏军水寨,平素在我们手里。再往南便是吴国的地方了,且在濡须水上有吴军的濡须坞寨子,驻有兵马、常有斥候游荡。切记不要以身犯险。”
秦亮揖拜道:“多谢明公提醒。”
孙礼曾追随曹休去打过吴国,并在巢湖以南的地区大败,可能还有点心有余悸,他接着说道,“大魏濡须口水军舟师,寻常时候的迂回腾挪之地、只有巢湖与施水,故舟寡兵少。吴军一来,舟师必不敌。所以合肥旧城这一带也人口稀少,并不太安稳。”
秦亮看了一眼河边那座合肥旧城的废墟,只剩下一些夯土墙和断壁残垣,便问道,“旧城被专门拆掉了?”
孙礼道:“对,木材、砖石都搬到西边建了新城。我们过去看看,走罢。”
于是大伙儿翻身上马,拍马冲下山坡。
坐骑是有马镫的,秦亮骑着很容易掌握平衡。不过马镫是皮的、未见有人用金属马镫,难怪后世出土的文物没发现三国时期的马镫,不过从石雕壁画的人物坐姿看得出来、却应该是有马镫的骑术姿势。
众人策马西行,沿着施水(南淝河)走到上游,骑马走了十多里,然后离开河岸。继续往西北方向走二十里,便道了合肥新城。
合肥新城是明皇帝(曹叡)时期修的,建成至今也就六七年时间,修建的时间不到一年。因此看上去整个城池挺小,是个长方形,秦亮目测南北长度不到一里(一里大约四百多米),东西宽度约半里。
城虽小,还有护城河,几乎就是一座军事城镇。护城河的水从后面的山上引下来,那座山名叫鸡鸣山,施水的源头就在那片山里。
然而新城并不能控扼施水,离河水较宽、地势平缓的河边还有大概二十里地。刚才秦亮等人,就是离开了施水河边才过来。
新城也不在北面的肥水(东淝河)旁,离施水、肥水南北两条河都还有一段距离。秦亮猜测吴军水军利害,魏军大多时候水上不敌吴军,所以才故意把合肥迁到这个交通不便的角落里;便是为了预设战场,扬长避短。
北边的肥水,就能直接连通淮水了。
此时长江、淮河之间的水道并不完全通连,大船要直接从长江开到淮河、得看季节。断点就在合肥新城附近,肥水和施水是没有自然相通的。
不过魏太祖时期,曹操时不时就想“会猎于东吴”,在肥水和施水之间挖了一条运河,方便水陆俱下。不过那条运河是半成品,且多年没有修缮,平时断流。
秦亮问过当地官吏,大概只有夏秋之交到秋季这段时间,下大雨涨水了,运河就通了。
眼看日已西斜,回寿春还有二百五十多里地,孙礼决定在合肥城住一晚再走。于是秦亮等人随孙礼的人马入城。
小小城池,中间的街道却十分宽敞,应该是为了方便调兵的驰道。城中的格局也很简单,一会儿就能看个大概,中间是县寺建筑群,周围有些兵营和房屋,城角落冒着浓烟,好像还有冶炼金属兵器的窑和铁匠铺。
孙礼到了县寺,县令等官员迎接上来,但不见驻军武将、估计驻军武将不太鸟刚来的孙礼。孙礼是扬州刺史,按规矩是当地行政长官、确实不是军事主官,不过他加了伏波将军号,应该也能节制州郡兵。
武将没来,似乎也没啥毛病。
孙礼开口就问,“可有……”
此刻秦亮恍惚间想起了曹操的名言“城中可有妓否”,便寻思这种小城怕是没有的。不过也说不定,魏军有营妓。
不料孙礼停顿了一下,说的却是“可有酒肉”?
县令立刻回答有,转身就吩咐手下立刻准备宴席。
秦亮中午就啃了半块硬邦邦的麦饼,见状心里也开心起来。
于是孙礼、秦亮以及两个将领来到了台基上的厅堂里,分席入座,准备干饭。正是下午时分,时间两头不接,不过大伙儿应该都饿了。
跪坐的时候,挂在腰间的剑让秦亮感觉不太舒服,他便解了下来,直接放在案上。
这时孙礼问道:“我记得仲明出洛阳时,拿了把环首刀,何时买的新剑?”
秦亮发现,孙礼还真是个注意细节的人,这么点小变化都被他看到了。当初俩人都还在大将军府做官时,有一天秦亮的鞋破了,也被孙礼一眼看了出来。
于是秦亮道:“之前亮在河口亭,遇到了太傅府的掾属邓士载,谈了一会儿地形和屯田之类的话题。离别之时,邓士载或有惺惺相惜之意,便把佩剑赠予仆。仆也把佩刀还赠给了他。”
孙礼笑道:“原来如此。”
“不是啥好剑。”秦亮伸手指着案上,直言不讳道,接着又笑道,“不过仆的刀也不是好刀,就是在军营里拿了一把。”
孙礼又问:“仲明可会武艺?”
秦亮道:“在家乡时,跟着当地名士学过剑,跟长兄学过射箭。刀法倒是没学过。”
孙礼随口道:“战阵之上,不需太多招数,会用剑就会用刀。”
秦亮早已发觉了,这副身体有剑术的肌肉记忆,出剑速度非常快,似乎颇有天赋。不过受限于体重和肌肉大小,力量确实不太行。
聊天了一会儿,侍女和奴仆们把热气腾腾的烤肉端上来了,大伙儿都不禁侧目、两眼放光。
卷一 第二十九章 单刀直入
除了城墙上的四座角楼和三座城楼,小小新城内、县寺楼台就是最高的建筑。
饭饱酒足之后,秦亮跟着孙礼爬上了县寺楼台,两人从各个方向看了一圈城池周围的景象。这座城只有三道城门,确实不太对称。
孙礼忽然问道:“辟仲明为兵曹从事,会不会太屈才?”
秦亮说道:“仆方入仕不久,未建寸功,品秩高点低点,都只能是小官,又有何妨?能做事就行。”
孙礼听罢语气了轻松了一点,“仲明有此心境,甚好。去年末我赶着离京,一时也找不到恰当的官职。只有我的属官,可以自行辟除。”他稍作停顿,又坦率地加了一句,“无须经过吏部,着实是为省事。”
秦亮听到这里,笑了笑,便开了句玩笑:“好多人称呼仆为‘参军’,我倒是挺喜欢这个称呼,好听。”
“哈哈哈!”孙礼爽朗地笑出声来。
这时秦亮再次谈起了自己的看法,东吴极可能派兵来打扬州。
孙礼并未反对秦亮的判断,应该觉得分析有几分道理,却也不敢确定。这种事不说别人、提出看法的秦亮也不能确定,只能推测可能性,影响战争的因素那么多,不都要猜么?
两人说了很多话,秦亮与孙礼的关系、倒是愈来愈亲密了。
难怪世人总是特别看重、某人做过谁的属官,往往把属官当作党羽。属官和主公的相处时间确实很多,浸淫在一起久了,难免参与一些机密之事,那便容易绑到一起。
两人回到寿春之后,孙礼直接住在了刺史部官署内,秦亮也没有在寿春分到房屋,也只能住在官署。同住一处,他们经常在一起吃饭、办公,朝夕相处的时间更多。
不久,孙礼要去拜见扬州的真正老大,征东将军、都督扬州军事的王凌,遂准备带上秦亮。
大魏国这种带“征”“镇”字号的将军,几乎都是四方诸侯级别,乃当地最高决策者,军政大权尽握其手。扬州这地方魏国一共就两三个郡,征东将军和刺史却不是同一个人,真乃池小王八多。不过王凌的都督区应该不止扬州,还包括淮北的一些战略支撑区
。
孙礼穿戴整齐走到刺史部官寺厅堂,见到秦亮时,开口说道:“都督那里人多嘴杂,不比卿与我谈论。卿的主张定会传出去,若是第一个主张就没说对、事后遭人诟病,往后世人便会对仲明有刻板印象,认为卿不善谋,于名气极为不利。卿可想好了?”
秦亮听到这里,不禁抬头多看了孙礼一眼,这样的话、不是特定的人肯定不会说。
秦亮再次权衡,才点头道:“多谢明公提醒。”
于是二人走出厅堂,带着车驾随从出发,秦亮与孙礼同乘。
寿春城不比合肥新城,规模不在一个级别,城池长度估计超过十里。这里不仅有扬州刺史部官寺、征东将军府,还有县寺等各种机构,也曾是曹魏宗室淮南王国、楚王国的国都,淮南郡的郡治。单是官邸就有好几处,亭台楼阁耸|立城中。
秦亮听孙礼说,孙礼离职曹爽府长史之后,接任大将军府长史的是令狐愚,此人正是王凌的外甥。令狐愚本来叫令狐浚,因为惹得魏文帝生气,才被文帝勒令改了这个奇葩的名字。依秦亮看的话,他好不容易是这个姓,不如改个单名叫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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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几个人来到王凌府上时,在场的人不少。引荐之后,这些人除了征东将军府的属官、武将,还有当地的中正官和名士。中正官应该属于刺史管,却在王凌府上走动。
秦亮在家乡时、已经给平原郡和冀州的中正官点评过了,但他知道这些人不管那么多,见人就喜欢品评一番。
不多时,王凌和一个中年男人前后走进了屋子。只要看王凌走路的样子,以及堂上大伙儿的神态姿势,马上就能确定王凌的身份。
秦亮在洛阳时就经常听说王凌,甚至见过他的女儿王玄姬两面。今天却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其本人。
没想到王凌年纪很大了,看起来起码是六七十岁的人,此时的人平均寿命不大、这么老的人还在做官并不常见。而且他有个女儿才十几岁,秦亮事先是真没想到他这么老。好在王凌身材壮实,身体很硬朗的感觉,应该还能干好多年。
旁边那个四十来岁的男子,估计是王凌的儿子之一,因为面相有点相似。不过有点奇怪的是
,王凌的胡须很少,只有嘴唇上有;疑似他儿子的中年人却是个大胡子,留着髯(脸颊上有胡须),只是没有传说中美髯公关羽的那么长。
众人纷纷上前揖拜,其中不乏表情献媚者。
王凌引荐了他的儿子王广,与大伙儿相互见礼,正是刚才一起的中年人。
王广至少去年还在洛阳,因为秦亮刚到洛阳那会儿,在曹爽府听到过他告状的事。现在却不知道王广何时来的淮南。不过王凌有四个儿子,还有兄弟,所以不缺人质。
孙礼向王凌引荐秦亮时,王凌发出“哦哦”的声音,应该并没听说过秦亮,估计转头就能把秦亮的名字忘掉。毕竟年纪大了。
很快秦亮就能加深王凌的印象,秦亮单刀直入、干脆利索地拿出了两份简牍递上,说道:“仆请明公早作准备,预防吴国的攻打。”
王凌无神的眼睛忽然一亮,瞪眼道:“吴军要来了?老夫怎不知?”
秦亮忙解释道:“仆推测吴军会来,还没来。仆以为,最可能的时间是今年夏秋之后,距今还有半年时间,足够时间提前准备,并可知会荆州、豫州等地同僚。”
果然好些人刚才都没记住秦亮的姓名,这时周围一阵私语。有人重新问秦亮是什么官,有人小声说:“扬州刺史部兵曹从事史。”
对于这样的景象,秦亮见怪不怪。
王凌打量了一会儿秦亮,又转头看孙礼。孙礼轻轻点头。
王凌见状,这才拿着简牍,转身走到上位的几案后面坐下,把简牍放在案上展开来看。王凌简单翻了一下,问道:“这么说,秦参军是猜的?”
“可以这么说。”秦亮站在原地道,“但并非凭空猜测,仆有大量论据。若要更直接的凭据,最好派人到东吴实地打探。东吴若动员大军,必有明显迹象。”
王凌“哦”了一声,似乎重新恢复了“待机”状态,从头到脚都放松了不少。
秦亮见状,顿觉王凌比孙礼要难以说服。没办法,他只是和孙礼能朝夕相处,却与王凌不熟。
卷一 第三十章 愿为君奏
好在王凌对曹爽府出来的人、应该没有成见,王凌还是愿意听听秦亮的看法。
听说司马懿与王凌的私交不错,司马懿与河东(山西)并州的士族似乎都相处得很好,但王凌应该不是司马懿的人。作为河东士族早期领袖人物王允的侄儿,王凌的人脉之广,大魏朝廷中难有人望其项背,他在内心里看不看得起司马懿还两说。
镇西将军、雍州刺史郭淮是王凌的妹夫,郭淮的女婿又是阳里亭侯贾充;镇南将军、徐州刺史王昶是王凌的发小,从小兄事王凌,满朝皆知。还有禁军的老大,领军将军蒋济,也是王凌处了很长时间的好兄弟。
王凌可以说满天下都是朋友,朝中执掌朝廷大权的司马懿和曹爽,唯能笑脸拉拢。只不过秦亮隐约记得,王凌的下场似乎很惨?历史再次证明,两头下注做墙头草、也不是百分之百安全,哪怕是像王凌这种根基甚厚的大人物。
不过秦亮通过收集到的官场常识性信息、暗里分析,王凌虽两头交好,但相比司马懿,他可能内心更倾向于曹爽一点。
秦亮有自己的理由。
譬如王凌的外甥令狐愚,刚刚做了曹爽府的长史。还有王凌在青州做官时的别驾从事,王基,完全就是王凌的心腹亲信,去年司马懿征召王基,王基没去,最近听说要去曹爽府做从事中郎了。
另外,曹爽主动拉拢过很多人,譬如想请卫臻做尚书令,还为自己的弟弟向卫臻家提亲,都遭到了坚决的拒绝;而曹爽拉拢王凌、要给加封征东将军时,王凌则欣然接受了好意……
于是王凌尽管不太重视秦亮的说法,却仍挺有耐心地听完了他的话。
秦亮也很知趣,尽量把话说得很简短。诸如守江必有淮、必有荆的常识,他并没有赘述,反而从细节上分析孙吴要进攻魏国的动机。
不过之前已经对孙礼说过的一些言论、秦亮仍在王凌面前重复了一遍。大魏新君年幼、有机可乘之类的话。
一番话下来,秦亮回顾左右,大胆地强调了更具体的假设,“仆以为,孙吴攻击的时间,极可能是今年秋季。若我军能预先料定先机、早作准备,以有备击无备,此役必能对孙吴军形成单方面碾压的优势。”
王凌问道:“秦参军有没有确切的凭据?”
秦亮道:“合肥新城。新城搬离了施水之畔,今日新城所在之处,既不靠水、又易守难攻,明摆着是我军预设战场,请君入瓮。新城又小又坚,吴军强攻耗费兵力,却无太大好处。所以吴军最好是直接图谋寿春,得到寿春,全淮南的局势便会变|天,吴军的战略好处极大。”
他稍作停顿,接着说,“每年秋季,淮南便会连续降暴雨,河水骤涨。那时候连接施水、肥水的运河则能通航,吴军可利用这个时间窗口,以舟师运兵|运粮,直接进逼寿春。仆故推测秋季有兵事。”
秦亮说了一通话,王凌仍未
表态。这也不能全怪王凌,都是推测的东西,哪能完全靠谱?
连秦亮自己也只是赌一把而已,反正赌错了也没多严重的代价。大不了那些名士会品评说,秦仲明不善谋。不善谋就不善谋,又不会掉块肉。涉及战争的人就不可能不赌,万一赌对了呢?
王凌偏了一下头,跪坐在旁边的王广小声道:“待到秋季之前,准备一下并无坏处。”
这时王凌想了想,终于开口道:“秦参军言之有理,彼时老夫把屯卫召集起来,有事则备战,无事则训练。”
秦亮赞道:“明公英明!”
有了结果,大伙儿便不再说吴军进攻的话题,毕竟即便秦亮说得对、那也是半年后的事了。王凌开始与孙礼说些洛阳的话题,接着还谈起了逸闻趣事。
人们相谈甚欢。孙礼作为扬州刺史,到了寿春却要仰人鼻息,却好像没有什么不满,依旧和王凌谈笑风生。于是秦亮觉得,孙礼这个人有时候说话很直,但不是个难相处的人。
很快到了午宴之时,便是酒肉相待。
然而相比后世动不动就满桌子几十个菜的场面,此时的宴席也就那样。分席的,一个人三四个菜而已,无非就是烤、炖的肉,扬州这边河流多,还有个生鱼蘸料的菜,以及菜和鱼煮的羹。
席间王凌客气地说:“扬州多事之地,未能有歌舞助兴,还请德达等见谅,喝得不热闹,无趣了点。”
孙礼举杯道:“哪里哪里,承蒙都督美酒鱼肉招待,非常丰盛。”
秦亮没有掺和他们的商业互吹,开席之后他一直没怎么说话。除了想真正做事的时候、就像刚才提建议,秦亮平时还是比较低调的。
不料这时留着髯的大胡子王广道:“仆闻仲明善诗赋。此情此景,楼阁之上,风光正好,高朋满座。仲明何不赏脸、兴手赋诗,吟唱一首?”
秦亮留意观察了一下王广,觉得王广纯粹是给面子、并无丝毫恶意。而且刚才王广还帮了忙、劝他爹呢,好像对秦亮的印象挺好。
别人给脸,秦亮也愿意给面子。但他完全没有准备,冷不丁让作诗,抄……不对,作哪首好?他确实会作诗、打油诗,但要作一首好诗谈何容易?
将进酒?好像和今天的情形不太搭。秦亮刚才喝了不少酒,一时间脑子有点晕,愣是没想到“作”哪首。
别人见他没说话,以为他在酝酿文采,好几个人都投来了目光。特别是王广,一脸期待的样子。实在让人不忍推诿他的好意。
秦亮忽然心里闪过一个念头,想起了在洛阳时自己改过曲谱的《长相思》。关于这首乐府诗的唐朝曲谱,秦亮当然不知道。但他用古乐府的曲配上洛阳民歌的调稍微改了一下,本是准备等朝云来了、与她合奏演绎的。但朝云后来一直没有出现,曲子便未曾派上用场。
秦亮伸手入
怀,掏出袋子里放了很久的一块布来,上面有简单的琴谱标注。他起身道:“仆有一首乐府曲,可为诸公演奏。仆需要一张琴、一把剑,并有一人奏琴相和。”
王广拱手道:“仆略通音律,若仲明不嫌,愿为君奏。”
言罢王广走了下来,与秦亮小声谈了一会儿,便吩咐人去取琴与剑。
一番准备后,随着时间的拖延,刚才侧目的宾客们又重新开始了敬酒、互相交谈。秦亮提起了一把剑,看了一眼阁楼上的场面,又望着窗户外灰蒙蒙的天空,接着他看向跪坐在旁边的王广、轻轻点一下头。
王广轻轻挥手向外一拂琴弦,立刻发出非常悦耳的弦声。只一声弦响,王广就不只是略通,而至少是熟练,抚琴的轻重缓急还是挺考验基本功。
秦亮作醉酒状,缓缓挥起剑,唱道:“长相思,在洛岸。络纬秋啼金井阑。”
唱到这时,他的动作平缓,调子起伏也不大,但即便在秦亮一个现代人的品味里、这个曲也很好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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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句“微霜凄凄簟色寒”则高低缓急开始变幻,待唱到“孤灯……不……明…思、欲、绝”时,调子从低到高不断高亢,到“明”字时,调度又逐渐下降。最后一字一顿非常低沉却有力,仿佛情绪的深度。
王广的琴也配合得极好,每一下抚琴的节奏长短,都几乎完全与唱词同步,更加重了最后三字的情绪力度,那一字一顿仿佛力透墙壁、刺向天空。
实际上这一句的琴声配合难度很高,因为节奏变化比较复杂。此前秦朗是准备自己奏琴、朝云唱词的,他当时也有点怕自己在当场出现纰漏。
然而这个大胡子王广,似乎与秦亮的想法非常默契,竟能一下子就严丝合缝。这么个黑胡子莽夫形象的奏琴水平,确实让秦亮感觉很意外。
(果然古乐府基调的曲子,唱词要用此时的发音才好听。眼下这个时代的语言发音还是很不一样的,比如“纬”的发音有点像各(帷却依然读韦),“凄”有点像澈,“欲”有点像哟。最不一样的是有些字、不止一个音节,比如“不”类似于“仆沃”这样的双音。也幸亏有变化不大的汉字,否则两千后的人们,可能听不太懂魏朝人在说什么。)
很快连上位的王凌也入戏了,他把手放在左额上,低着头好像在悄悄伤感。
座中宾客,无不神情黯然,有人已望向了西北方向的都城方向。在座的诸公,不少人的家眷都在洛阳做人质,地位越高的人越要送人质。
甚至已经有人发出抽泣声。秦亮与王广二人才演奏几句,可见古音的情绪力度之深。
刚才还谈笑风生的人们,思绪仿佛已经回到了大魏都城,呆呆眺望的目光里,都是对妻妾亲人的思念。家眷分离,带剑淮南,又是为了什么?魏吴皆为汉,自相残杀、千里白骨,不过是为了那点舍不得放手的权力利益罢了。
卷一 第三十一章 醉酒舞剑
寿春阴云笼罩的天空灰蒙蒙的,仿佛变矮了,风声时起时落。前厅阁楼上隐约传来了弦丝之声。
路过的美人不禁好奇,遂走上了楼梯口,向阁楼里看了一眼。
便见一个穿着青色大袖深衣、头戴小冠的英俊儿郎在堂上醉酒舞剑,脸稍微有点白、能让人看到浅浅不明显的山羊胡,长得确实不错,个子又高,醉酒的姿态如玉山之将倾。
但美人平生最不想看见有人舞剑,她微微上翘的朱唇撇了一下,露出了不屑的气愤神情,单眼皮的冷峻眼睛里又流露出了些许伤感,正是又气又愁。
当她听到舞剑的人唱歌时,伤感又加重了几分。失神之时,隐约只听到长相思,词也没听清楚,但曲子里深深的思念情绪已是十分明显。旋律声调的感染力抽象却直接。
加上舞剑的场景、本身就是她的忌讳,很容易让人想起往事。于是乌黑浓密的鬓发之下、她那双漂亮的眼睛如蒙薄雾,紧致雪白的眼眶皮肤也稍稍变红了。若有人看见这副梨花带雨的样子,真是我见犹怜。
往事的片段场面在心中闪现,叫人有点难以自持。
她的洁白贝齿咬着下唇一角,虎牙微露,便伸出削葱般的一只玉手扶住了墙壁,一手捂到了嘴上、方才没有发出声音。
接着里面又传来了高亢、带着破音的呼唤唱腔,随后渐行低沉而有力。这样的声音冷不丁地、一下子便击穿了她的防卫。
那些小心掩藏、尘封的东西仿佛忽然涌了出来!“啊”地一声,她终于忍不住把手用力按在胸口,一脸痛苦表情,将胸襟按出了非常深的凹陷。
不慎发出的声音,立刻引起了阁楼里的人们警觉,好几个人向这边看过来。
美人的动作非常敏捷,身姿也很轻快,急忙便闪身一躲。不料刚才的失态早已影响了她的心神,脚下一个踉跄,人便摔倒在地,顿时疼得她直吸凉气。
但是阁楼上传来了脚步声,好像有人过来了。她顾不得伤,立刻从地上爬起来,咬牙强忍着痛,一瘸一拐地慌忙逃跑。
……
秦亮听到了有女子的呼声,转头看时,只看见门口的楼梯上的浅青色长裙裙摆,很快就像退潮一样、拽地的裙摆片刻便已消失。然后楼梯上隐约有脚步声,那女子应该走掉了。
秦亮既没看清人,也不好问。能跑到征东将军府里来的女郎,多半是王凌家的女眷,一个外人瞎打听啥?
琴声和唱声都受了打扰,便停了下来,不过之前他们已经演奏了一遍,倒不用继续了。刚才在音乐中陷入沉思的宾客们,这时也恍然回过神来。
秦亮向上位和周围的同僚揖拜,便要退场。
那脸上有胡须的王广、倒一脸不舍的表情,主动问道:“仲明可精通奏瑟?君与仆以琴瑟相奏何如?”
琴瑟和鸣,琴瑟之好?我和你这大胡子?可拉倒罢!
刚才要秦亮作诗赋,已经给王广面子了,这会儿秦亮不用再答应,他便推诿道:“手法有些生疏,恐跟不上公渊,大庭广众之下贻笑大方,一会儿可有人去肥水边洗耳朵了。”
王广这才笑了笑,放过秦亮。经过刚才的一句玩笑,本来伤感的气氛,也渐渐缓和。
宴席继续,饭饱酒足之后方才散场。秦亮跟着孙礼向王凌拜别,走出了阁楼。
走出征东将军府的门楼,秦亮上了孙礼的马车同乘。他挑开帘子,又看了一眼。但见府上的青色阁楼古色古香,城楼的飞檐、以及连通角楼的空中廊芜,让军事设施也有几分雍容典雅。
秦亮开口问道:“明公所掌兵马几何?”
孙礼道:“平日只有从洛阳带来的数千步骑,乃中外军和庄兵。其中中外军,亦受王都督节制,完全听命于我的只有庄丁。若屯卫和州郡兵召集起来,王都督应会让我分掌部分兵马。不过总的军务之事,还是要仰仗王都督下令。”
秦亮拱手道:“仆明白了。”
中外军都是大魏国的中|央禁军,建制上由朝廷直辖。
驻扎在洛阳的叫中军,由领军将军和护军将军统率,主要是新五营,老的北军五校兵员已经很少了。留驻在外地重要城镇的禁
军则叫外军,由受命于朝廷的四方都督统率。
州郡县寺招募的军队和官员养着的私兵,以及兵屯的屯卫等等兵员,并不叫外军。
所以孙礼刚才的话里,说自己带过来的中外军、也要受都督节制,毕竟王凌名义上是整个扬州地区驻扎的中外军统帅。但孙礼带过来的人,一般情况下当然直接听孙礼的命令就行了。
打硬战靠的就是中外军,这是最能打的兵。如今分掌朝政的曹爽、司马懿,他们权势滔|天的标志便是一个称号:都督中外军事。
众人回到了刺史部官寺,秦亮到自己的办公官署拿东西。
再度来到厅堂时,秦亮直接走了进去。他和孙礼几乎每天都在这里一起吃饭,关系非常亲近。
这跟秦亮在曹爽府做属官是不一样的,曹爽身边有亲信何晏、丁谧、李胜等人,一开始就是曹爽依仗的人,他们才是整天和曹爽朝夕相处的人、什么事都可以商量。
而孙礼做扬州刺史之初,秦亮就是他亲自征辟的属官。因此孙礼身边有几个最亲近的文武官员,秦亮就是其中之一。何况他们这些外来寿春的人,住都没地方住,还一起住在官寺里,简直称得上同吃同睡。
秦亮带着简牍上前,呈到孙礼面前的书案上,说道:“仆查看过各军使用的兵器,又见寿春、合肥等城内都有兵器作坊,便想重新做一批兵器,并据此训练行伍战术。练成必定可以提高战力,为接下来的吴军进袭做好准备。”
他说罢挑出其中一卷,“这便是改造的兵器,改动不大,只是长短上有些变化。”
孙礼把手放在简牍上,埋头细看。秦亮坐在旁边,对孙礼指的地方,又一番详细的口述解释。
今天已经从都督王凌那里得到了“彼时召集,有事备战,无事训练”的命令。秦亮想趁热打铁、从孙礼这里再得到授权,就可以继续干更多实事了。
秦亮这种属官就是这样,权力可大可小。决策大权在主公手里,只要得到主公的点头,那干什么事都没问题,即便是那些品秩更高的文官武将也得听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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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一 第三十二章 喜闻乐见
得到了孙礼的一句“诸军应勤于操练”,秦亮就可以干事了。
孙礼带到寿春的那帮人,多达数千,由中外军和称为“庄客”“门客”的私兵组成,整日在寿春城里,既不种地,也没怎么训练。
秦亮留意观察过,那帮人一般就在刺史府和城中军营里溜达,干些随驾出行壮声势、站岗、巡逻的事之后,便是闲散地干着打造兵器箭矢、修墙补房之类的杂务,偶尔才出操。
作为刺史的参谋长,秦亮当然应该制定训练计划、部署诸具体事务(按照秦亮自己的理解)。
魏国最精锐的中外军吃得也不怎么好,主要是米麦粟等主粮,肉蛋很少,所以他们的饭量很大,要是运气不好、遇到个武将克扣军粮,说不定偶尔还要饿肚子。至于屯卫,在秦亮眼里、就等同于拿上冷兵器的半饥饿状态的农奴;而私兵则是恶霸地主犬养的打|手组织,待遇稍微好点,饶大山和王康就是那一类人。
秦亮寻思,如果隔天才操练小半天,应不至于过分。
一番准备之后,秦亮便找来了张虓。之前秦亮先行南下、考察地形水文,孙礼派了个私兵将领随行保护,那个将领就是张虓。彼此在路上结伴一个多月,关系处得挺不错。而且张虓是私兵武将,更愿意确保主公孙礼说的话管用。
张虓字伯虎,唯一的遗憾是不姓唐。
秦亮便让张虓带着王康、饶大山去各处军营,通知将领们,明日一早各带一队兵马、全副装备集合。
寿春是淮南地区的政治经济军事中心,同时也是一座军事要塞,军事设施很齐全。在城北就有一处校场和练兵台,由夯土建造而成。次日秦亮与将士们聚集的地方,就在这里。
人倒是来了不少,大概有几百人,但因武将们没见到孙礼,便不约束将士,整得一大群人闹哄哄的、在校场上不成队列。
秦亮走上练兵台,环顾校场。
只见那些中外军的兵卒着甲率很高,穿玄甲的比较多,但诸如两当铠、襦铠也不少,五花八门的全手工打造。甚至还有人的脖子上好像倒扣着一个铁痰盂,看起来有点滑稽,不过它确是有名字的、叫盆领。
几乎每个人都有甲,无非是部分人的盔甲比较简陋,比如两档铠没有披膊,还有人穿着硬皮甲。
中外军号称天下精锐,秦亮估计最主要的原因无非就是着甲率高、粮食供应稳定,这两个因素最重要。盔甲是极其关键的军备,所以朝廷管制盔甲、却不管刀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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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知经济仍是军队的先决要素,哪怕在古代也不例外。
这时有几个挎着各式兵刃的武将走上了练兵台,相互揖拜之后,秦亮皱眉问道:“将军为何不约束将士?”
走在前面的将领不回答问题,只说道:“秦参军,不是说孙公召集将士吗,怎不见孙公?”
因为秦亮经常在孙礼身边,这个将领应该认得秦亮,所以直接称呼了秦参军。秦亮道:“我请张百人将(或叫步军部曲将,相当于步兵百人队的队长)带的话是,孙公同意召集将士。”
将领一脸恍然,抱拳道:“骑督(统兵三百骑)杨威。”
旁边还有两个马军部曲督(统兵百骑,骑兵队长)也自荐名号。其中一人长得十分彪悍,不高却非常壮,膀子上的肌肉已经撑到披膊了,给秦亮的印象比较深,名叫熊寿。
魏国武将的品秩普遍偏高,若只论品秩,杨威两个手下的级别、也比秦亮高。但秦亮作为刺史身边的人,这些武将应该多少要给几分面子。
秦亮刚这么一想,杨威便道:“孙公没来,那我们不如回营罢。”
杨威说到这里,特地瞅向秦亮,估计他也知道这么说话、秦亮可能要发火,正等着。
边上的饶大山一脸恼怒,刚迈出半步,秦亮直接一把拽住了饶大山的胳膊,心道:你连编制都没有,能搞什么?
秦亮沉默片刻,不动声色道:“明公体恤将士,平日待诸位可是不薄。”
这下轮到杨威愣住了,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开口道:“那兄弟们练练。”
秦亮刚松一口气,那个面相粗壮的彪悍大汉熊寿开口道:“秦参军要教习俺们训练,不如与俺切磋切磋,先叫众军开开眼。”
私兵将领张虓终于忍不住道:“兄弟,过分了。秦参军一个文官,和你练啥?”
“是有些过分,哈哈!”熊寿抓着脑门笑道,“俺这手痒,见人就想和气切磋一番,没留意秦参军是白面书生。”
秦亮听到这里,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请。”
在场的几个人面面相觑,熊寿道:“真要打?”
秦亮道:“请将军手下留情,你我点到为止。”
于是二人各自挑选兵器,在土夯练兵台上各站一角。下面嘈杂的将士们也陆续聚拢过来了,见到要打斗,真是军中喜闻乐见的事。
秦亮没有选长兵器,也没有拿军中最常见的环首刀,直接用身上的佩剑,一把汉剑、长不足五尺(此时一尺约二十三四厘米,十尺才超过两米三)。熊寿则挑了一杆骑兵用的槊,其实就是一杆长矛,只是铁头部分比步兵矛要长、要重,看上去单单木杆长度已超过十尺。
熊寿看到秦亮的兵器,有点不好意思道:“秦参军不用拿一把长兵?”
秦亮道:“将军明智,一寸长一寸强啊,战阵尤其如此。”
“俺不客气了!”熊寿喊了一声,单手提槊冲将过来。秦亮佯装要打,却忽然掉头溜之。
“哈哈……”众人一阵哄笑。
熊寿穿着甲,体重也明显超过秦亮,仍立刻追了过来。熊寿的脸皮微微发红,情绪也被刚才那一下弄得、好像开始有点急躁。
秦亮放慢了脚步,侧身观察熊寿的方位。熊寿很快追近,立刻双手挥起长槊扫将过来。秦亮只退半步,槊便带着“呼呼”的劲风在面前扫过。
熊寿见状单手握槊,一边猛追,一边伸出手臂、向秦亮猛|刺过来!
说时迟那时快,秦亮忽然收脚,用力一蹬,身体反冲回去。同时用剑轻轻拍了一下此时已头重脚轻的长槊,槊的刺击马上偏斜了方向,秦亮的身体则从熊寿的身边擦肩而过,但并没有拿剑攻击他。
拿着短兵器的秦亮、已经贴近熊寿,胜负已定。但秦亮并未表现得太明显。
一系列反攻动作的速度非常快,台上的几个人顿时愣了,也许有人根本看清楚怎么回事。熊寿骂道:“他|娘|的,太难受了!屈!”说罢转过身,还想一战。
却不料杨威开口道:“行了,行了!”
“哐当”一
声,熊寿扔掉槊,向杨威走了过去。围观的人们也陆续收起了目光,台下很快恢复了闹哄哄的场面。
秦亮把剑放回剑鞘,说道:“熊将军招数生猛,劲风破空,定是员猛将,佩服佩服!”
“唉!”熊寿道,“刚才俺轻敌了,没留意。”
这时杨威才说:“秦参军给你留面子。”
秦亮笑道:“没有没有。我一个文官,不靠勇猛吃饭,有啥输不起的?”
杨威神情复杂地看了秦亮一眼。秦亮见状,微笑道:“杨将军,可以约束将士列队了吗?”
“仆马上去招呼众军。”杨威道。
有了武将们的叫骂,众将士很快就噤若寒蝉,也不吵不闹了,陆续在校场上列队,各自站好位置。孙礼的人马远远没有到齐,秦亮传的话也是“诸将各带一队人马聚集”,所以到场的人马大概有两三百人。
实际上武将也没到齐。骑兵数量本来就不多,所以骑督应该是孙礼军中级别挺高的将领;但步兵级别高的武将没来。以孙礼军几千人的规模看,步兵将领最少有统兵一千五的牙门督将(步兵曲长)。
此时的魏军编制,与汉朝已不太一样。秦亮了解过,大概还是部、曲、屯、队、什、伍这样的结构,常以二和五倍为进级单位。
不过一些武将应该要亲自上阵杀敌,所以会有三倍这样的人数出现编制。比如骑兵督统兵三百,但只有两个百人队的队长、叫作马军部曲督;剩下一百骑是骑兵督亲自带领冲阵,相当于骑兵督兼|职一个队的队长。
众军列成排之后,秦亮走下了夯土台子,在队列周围转悠了一会,几个武将也在旁边。
秦亮拿起了一个步兵的长矛,目测了一下不到两人高,估计也就十尺出头(十尺约两米三)。他一圈看下来,有的长矛长短不太一样,但最长也不到三米。
他双手端在手里,往前一刺,转头问士卒:“是这么刺吗?”
士卒憋住笑,答道:“差不离,还能挥。”
这时秦亮把长矛举高,把矛尾靠到了膀子上,跨前一步、侧身,做出了长枪枪法中的阴把枪的把式,这是后世使用长枪的传统武术招数之一。
接着秦亮左手在前撑住木杆,右手在后压住矛尾、并控制捅|刺,他这样快速捅刺了几下,便问道,“这样呢?”
旁边一个武将观察了一番,说道:“如此,省力是省力,不能挥动,用招迟滞而笨重。”
秦亮道:“把长矛加长五尺,最少两层密集长矛捅过去,还要什么招式?我三五个人捅你一个人,意思是你还有三头六臂招架哟?”
再长五尺也才三米多,还可以更长。但敌人是吴军,长矛和魏军的矛差不多长,只要比吴军长就行。矛越长,长矛步兵阵就不好转向、推进速度就越慢。
而且吴军的骑兵约等于零,有一些北方过去的士族将领擅长骑战,但吴国没有多少马。所以长矛做太长更没必要了,何况步兵也不能只用一个兵种。
另外秦亮还专门找到过吴军留下的环首刀,比魏军的刀要短一到二尺,好像是因为水军在船上用更好使。
这些具体敌情,秦亮都整理好了案牍、呈报给了孙礼。正如孙礼喜欢的孙子兵法所言,知己知彼百战不殆。
卷一 第三十三章 铙歌起
魏军、或许还包括吴汉两国的军队,装备最普遍的兵器是环首刀。
魏军的环首刀大部分在五尺长(一米多),最长有八尺的,骑兵步兵普遍配备,起码有一半人配备有一把环首刀。吴军之前扔在战场上留下来的环首刀则在四尺左右。
环首刀就是一种细长的直刀,刀脊加厚适用于战场砍杀。造型跟唐朝的横刀差不多,不过刀柄尾部有个铁环,可以系上布条缠在手腕上、以防战场上兵器脱手。
接着秦亮便继续查看校场上的骑兵装备。
刚才切磋时,马军部曲督(百人队长)熊寿用的长槊就是骑兵武器之一,长度比步兵矛稍长,主要是前面那截铁|枪|头更长更重。
但马槊并不是骑兵最常用的兵器,很多骑兵拿的是一种头部带铁球的铁棍,长度也不长。而骑马的武将们最爱的兵器是短手戟,类似“丁”字头的金属部分,手戟可以投掷,还没短兵相接、就能先给对方来一下。
秦亮一圈看下来,发现骑兵的兵器最是五花八门,骑兵并不细分兵种。也有人携带弓箭,但会驰射技巧的骑兵可能比较稀缺,大多还是停下来再射。
装备的发展确实有滞后性。秦亮忍不住开口道:“吴国没多少骑兵,我军骑兵主要对付的还是步军,却配了大量中短长的兵器。长兵器对付步兵,应该更有利罢?”
骑都杨威道:“啥趁手用啥。”
秦亮没有立刻说话,径直牵上一匹马,找了一根马槊,这才说道:“可尽快安排人手,重新打造一批长矛。木杆加长,铁制尖头小一些,免得刺击头重脚轻。”
诸将见秦亮拿着马槊,动作熟练地翻身上马,都露出了诧异的表情。
可能秦亮的模样起来,确实不像骑马冲杀的猛夫。他的脸长得比较白,之前在家乡干农活本来晒黑了点,到洛阳半年整日呆曹爽府,又白了。何况秦亮今天穿着青色袍服,也不方便骑马。
众目睽睽之
下,秦亮简单地把马槊单手夹在了腋下,右手向前撑住了木杆。“驾!”他吆喝一声,轻轻踢了一下马腹,便单手端着马槊,让前端斜下,夹枪向前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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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亮当然并不善于马上拼杀,主要是骑术和用长兵器都缺少经验,但刚才的战术动作并不复杂,做起来没啥问题。
冲出一段路,秦亮勒住缰绳,调转马头,重新往回冲,这时他双手挥舞起了马槊。看来骑兵即便用长矛夹枪冲锋,要转变动作、使用大伙儿习惯的双手持槊挥舞也可以,不用那么呆板。
诸将议论了一番,应该是觉得、秦亮这个文官搞的新花样有点不可思议,最重要的是,一时也没法在战场上验证。不过好在秦亮做的改动并不大,制作兵器和战术动作都很简单,一时间便没人明确反对。
只是新增一些更长的长矛罢了,军械中最简单廉价的东西就是长矛。一根木杆加个矛头,用铁还少。
而且这些武将也是多少想给秦亮面子。
世人的一些价值观,诸如投之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经过许多年潜移默化的影响,早已深入人心,即便是不识字的人也不能例外。所以古代一些官员在与刚建交的蛮夷打交道时,常会说“畏威而不怀德”,这就是偏见,毕竟别人又没经历过诗经的熏陶、不可能天生就用同一种观念处世。
譬如之前秦亮在占据上风时、却对熊寿忍让,也只能在这里干才行。要是去了外面,说不定对方觉得秦亮好欺负,还想进一步试探一下底线、以便利益最大化。
忙活了半日,秦亮便与众军辞别。回到刺史府,他立刻开始制定训练计划,无一例外,随后要把策划书誊抄了一份递送刺史孙礼。同时派人送文书、知会都督府,告知对方若要使用城北校场时,可提前通知刺史府。
接下来的训练进行还算比较顺利。孙礼军人马经常大规模在城北演练,自然也弄得寿春城的官员们议论注意,无法避免的事。
一次在刺史府的宴席上,之前不怎么被注意的秦亮、也被几个人敬了
酒,人们趁机上前说话。
有个郡守问道:“吴军真的会在今年秋入境?”
秦亮只得回答:“还是推测,不过有备无患。王都督已下令,秋季之前便召集屯卫、州郡兵,无事训练,有事备战。”
众人一阵唏嘘。不过也见怪不怪了,魏吴之间时常你来我往厮杀,三五年不来一次血流成河、浑身都不带劲。
王凌的长子王广今日也在席上,开口道:“仲明善于诗赋,工于经文,且通音律,未料志在行伍……仆有三位兄弟,其中二弟三弟最喜舞刀弄枪,勇猛非常,有机会仆把他们引荐于仲明,或许他们也能与仲明相善。”
秦亮笑着揖拜道:“若能与两位将军相识,亮必荣幸之至。”
王广道:“今日宴上,烽烟之气渐浓,仲明与仆合奏短箫铙歌,为诸公助兴何如?”
孙礼也开口道:“此乐正应景。”
秦亮听到这里,只得硬着头皮答应,若非必要、不能扫了主公的雅兴。接着侍卫们就找来了两种乐器,还送来了一卷曲谱,这两种乐器在军中也有,倒也方便。
又是一番准备,秦亮与老搭档王广跪坐在乐器旁边,开始为宴会增添节目。
铙歌一开始创造出来就是军乐,王广的萧声短促吹起,苍劲悲壮的气息立刻就在厅堂上弥漫开来。秦亮听清楚节奏,随之敲击铙。金戈铁马的肃杀之气加入其中,宾客们都放下筷子,倾听着这战争的音乐。
不得不说,秦亮与王广还是挺合得来。这次是他用敲击乐配合王广,也没有事先排练,但合奏没出什么纰漏。主律是萧声,秦亮时停时起,在恰当的时刻加入敲击乐,增加萧声的层次感。
世事往往就是如此之不完美,看起来美貌喜欢的人,可能相处起来很别扭,内心也相互不理解,如同秦亮前世的妻子。而好不容易遇到一个知音一样的人,相谈甚欢、情投意合,却往往就是王广这么个大胡子。
卷一 第三十四章 邪门歪道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酒肉与音律结束后,众宾各回各家。
王广回到了征东将军府,这里虽有比刺史府更宽阔更恢弘的城楼阁台,但他的心境很快就低落下来。他终究还是忍不住,打算去女儿住的地方看看。她的名为岑,字令君。
“唉!”王广走到阁楼的木梯上时,不禁犹自叹了一口气。
终究还是觉得亏欠了这个女儿、唯一的女儿。在她小的时候,王广一直追随在王凌身边,好几年也回不了一趟太原。以至于王令君七八岁的时候,有一次王广回去,把她吓得都躲了起来,已经把父亲都完全忘了。
对于王广这样、把亲人看得很重的人,对他来说难以接受。也许他有借口,为了家族的前途,为了辅佐父亲、为了跟父亲学习军政事务等等,但终究是忽视了家眷。
也许正是因为王广常年不在家,才让同乡温家那竖子有机会瞎教,不知道给年幼的王令君教了些什么奇奇怪怪的东西。温家一直和王家来往、关系很好,谁会想到温家|族人中出了这么个人?不过一年前那竖子就病死了,这就叫报应!
“女郎在此地?”王广在楼梯口问了一句。
侍女弯腰道:“独自在阁楼中,早上到现在都没出门。”
王广问道:“用过午膳?”
侍女点头道:“妾送过了。”
王广点点头,走进门,便到了四面都开窗的阁楼里。其中一扇窗下面,令君正孤零零地跪坐在那里,手里拿着笔,望着窗外一脸冷清。她察觉有人进来了,这才转头看了一眼。
她没有起来,放下笔后,依旧跪坐着,只是挪了个方向,接着缓缓向王广弯腰一拜,好一会儿才直起腰来。
“唉!”王广又叹了一口气,然后走过去,跪坐到了木案一旁。
他瞄了一眼王令君写的东西,看起来像是在誊抄。看了一会儿,他看出了誊抄的内容,是《法句经》。王广心里“咯噔”一声,心说:她在洛阳的时候还只抄《四十二章经》,现在已经开始抄《法句经》了?
这两部佛经,王广都没读过,他特别厌恶佛经、现在更有点憎恨之心了。但王广知道,洛阳那边比较兴《四十二章经》,南方则念《法句经》。
两种经文不知有何异同,王广没仔细专研过。不过洛阳信佛的人,主要是祭祀,为了祈愿现世的风调雨顺、日子顺利,都是些笼统的愿景。但南方信佛的人,往往是在为死去的亲人祈愿,希望死人在另一边过得好。也就是说,南方的佛愿更加具体,这可不是好事!
王广本想带着令君南下散散心,不料竟适得其反?
这时他看着令君身上宽大的暗红色深衣,心里更不舒服,越看越像袈裟。因为洛阳僧人穿的袈裟就是红色。
王广忍不住开口道:“年幼时易误入歧途,即便是现在,卿年纪也不大,没经过人事。以后你大些了,经历过许多事,便会明白,有些事并没有
那么要紧。回头一想,只会笑笑而已。”
令君的表情没什么反应,不过她是士族出身,起码知道应该尊敬父亲,从姿态就看出来了。她挺拔的上身向前倾斜,做出了恭敬的样子,“阿父说什么?为何要这么说呀?”
王广指着案上的经文,“那么点小事,至于看破尘世么?”
令君摇摇头,“阿父误会了我。我只是觉得经文很有道理,想修行心境罢了。”
王广的眉头紧皱,嘴使劲闭着没吭声,之前被风吹乱了的胡须几乎把嘴遮住了。父女二人跪坐在同一张木案旁,隔得那么近,可王广却觉得父女之间的心、此刻仿佛隔着一道寿春城墙。
“人都已经死了!”王广气道。
这时令君的削肩微微一颤,却不知是不是被王广略带怒气的呵斥吓的。
王广心道:要是没死的话,就这模样,其实让令君嫁给那姓温的也能接受,毕竟温家同为太原大族。其主家温恢二十年前就做过这扬州刺史了,那温郎虽不是主家、却也是温氏一族。
只不过是年纪差距太大了点而已。
当时温郎已经成年,因为不是温氏主家、家境并不太殷实,便经常是上午半日来到王家庄园、教习王家孩童识字,蒙学罢了,学生大多还是男童。而令君彼时才几岁大,在那群孩童里都算年纪小的。
即便等她离开太原时也才八九岁,到现在已快十年没见过温郎了,都是些过去了很久的陈年旧事。但王广最近才隐约知道,原来那竖子这些年一直在和令君互通书信!他|娘|的,还是世交、还是士族,太不讲究了!
温家竖子他|娘|的究竟在书信里写了些什么邪门歪道?让令君如此迷了心智。王广至今不知道,令君也从来不愿意说出来。
但不管怎样,人反正是死掉了,王广现在能有什么办法?敢情还要和那竖子阴婚不成,那样的话、大名鼎鼎的太原王家必是普天之下最大之笑话,能给世人耻笑一百年。
王广想到这里,一脸苦思的神情道:“明日卿便与我出行,去民屯上看看。”
令君那单眼皮眼睛里的神色终于有点变化了,露出疑惑的神情。
她的下巴很秀气,刹那间的疑惑里、还透着清纯的模样,仿佛不染一丝一毫的烟尘,虽然挺拔雪白的脖颈和削肩让她看起来有点冷傲,但在王广眼里,女儿根本就还是个孩童。
与王广的大胡子大汉形象不同,令君长得非常秀美,脸型差别很大、单眼皮和秀气下巴更不像王广,不过她的眉宇之间还是有点点像王广夫妇,而且一头秀发十分浓密乌黑,当然跟王广略微乱的大胡子不一样、要柔顺有光泽得多。
好不容易生出这么个人间绝色的孩子,王广实在无法接受、令君似乎有出家的倾向。
“阿父为何去?”令君的声音很清澈。
王广道:“让卿看看人间疾苦,卿兴许会有所感悟。不过是些虚无缥缈的
东西,有啥放不下?阿父说过了,只要再过十年,卿必会感慨,今日之忧无非是无数小事之一而已。阿父已在世间走过了很多路,还会骗你么?”
令君沉默了一会儿。
王广接着有点生气地说道:“我们王家的亲人不重要么,还比不上一个外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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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君这才开口轻声道:“阿父不要生气。君不提,我真的都忘了。本就是没有的事,一时不知该如何应答。”
王广从鼻子里发出“嗯哼”一声。
令君道:“阿父不信我?”
王广皱眉看了一眼佛经,又打量着女儿,“叫我如何信?”
令君轻叹一气,说道:“去年还经常想起,但我真的已经尽力忘掉了。若不是那天突然被人点醒,若是今日阿父不提及,我想也想不起来。再去纠缠往事,又有什么用?”
王广心道:令君所言,好似也有道理耶?
令君的声音接着道:“我抄佛经,与那些事没有半点关系。我不过是想安静一些日子,佛经真的挺有用,阿父也看看罢。我多抄一份,过几日送到阿父书房来。”
说到这个份上,王广已无言以对,只得再次叹了一声。
令君却露出了笑容,轻声唤了一声,道:“阿父,你都叹多少次了?”
这句声音微微带点娇嗔、带点撒娇,又清澈纯粹,叫人联想到世间无数美好的事物,让人心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融化。王广的心立刻又暖又软,点头道:“好,好,阿父不叹气。”
王广从垫子上站了起来,说道:“那我不打搅令君了。”
令君也随后起身,送到阁楼门口方止步,她把双手举到了额前,宽大的深红刺绣袍服立刻遮住了那张秀丽绝美的脸,然后在原地深揖,弯腰时背后的奇妙曲线才从袍服中隐约露出了轮廓。王广下楼之前,令君也仍未礼毕,那缓慢雍容的神态举止让人心里有说不出的异样感觉,有点玄乎。
王广走下楼之后,又不禁回头向上看了一眼。
与妻子只重视儿子不同,女儿在王广心里的分量仍然很重。他的内心对令君的感受有点复杂,有着些许残留的愧疚,有着些许担忧,有时候也很气人,还经常有忽冷忽热的感觉。
不过经过一番交谈,王广的心里要好受点了,果然家眷还是要经常相处交谈才行。如果像以前那样,几年都不见一面,恐怕令君对王广的防备心更重。
就算这样,有时候她还把自己封闭起来,家人不像家人,让王广感到生疏得像外人。
王广感觉放松了一口气,稍微放心一点之后,他便准备去帮家父王凌处理杂务。女儿的事也很快被抛诸心外了。
作为王家的嫡长子,王广心里有一个念头,家族才是最重要的、家族存世是第一,自己的性命都在其次。为了这个家族能好好地活着,王广早已做好了牺牲一切的准备。
卷一 第三十五章 不能谓之神
春季过了就是夏季,如果稍微留意,便能察觉到草木的疏茂、颜色的渐进,甚至可以看到,街面上人们追随季节的布料颜色更换。最明显的还是增减衣物。
到了六月中旬,依照征东将军府的命令,各地屯卫兵员开始部分召集演练,郡县官员动员起来了各种来源的兵。南边与吴国交界的地方,游骑队有所增加。
秦亮亦做好了战斗的准备。经过短短数月的演练,孙礼军的兵器增造和战术训练已小有成就。
训练强度在秦亮看来不高,还比不上当初他入学大学时、到军营中那一个月的军训集训。无非是隔天出操个半日,有时候把每五天一次的休沐积攒起来、各队将士还要轮休。
好在新增的操练项目不多、且内容简单。额外组织打造的兵器更简单,就是长矛而已,花费不了多少时间。
关键还是因为这些中外军和私军将士不是新兵,他们本来就有行伍规矩,阵型、列队、组织、法令皆是现成,且魏国常年战争不断,将士也有比较丰富的作战经验。秦亮稍稍给他们增添一些队列战术演练,成效很快。
反而是因为秦亮的官位级别等缘由,交流的时间成本比较高,也费了些神,后来逐一解决。磕磕碰碰下来,总算是完成了当初的训练计划。
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七月一整月、直到八月,却完全没有出现秋季连续暴雨的情况。秦亮忍不住再度出城,对当地军民进行询问,人们依旧说每年秋季多雨、河水暴涨。然而今年有点反常。
气象确实只能根据经验总结出一些规律,但都是概率、并非定律,直到后世用现代化的手段进行精算预测,依旧还是概率问题。而且从大的周期看,气候变化更大,以前河南还有大象、所以叫豫州,现在早就没有了。
总之今年秋季虽然时常下雨,却无连续性的暴雨。
秦亮出寿春城之后,骑马沿着肥水(东淝河)、旧运河、施水(南淝河)一直走到巢湖,沿线观察。河面的水位确有增加,巢湖的水位变化最明显。
但是连接肥水和施水
的废弃运河不能通航,各河流的水位都没达到预期。特别是施水,流经长度很短,发源于新合肥城附近、止于巢湖;当地的雨量减少,施水水位就很难上升,受更大范围的降雨影响较少。
秦亮的心情仍然焦躁,主要因为秋季还没过去,他还抱着希望等待。
唯有期待,方会焦躁。如果明知那样东西不会来、完全不抱希望,又怎会因担心失望而焦躁?
他知道这种期待战争的心态不对,毕竟是自相残杀的惨剧。然而如果这场战争一定会发生、谁也无法避免,那么早点到来岂不痛快一点?
直到中秋节前,气候情况依旧没有变化。
刺史府开始如常准备过中秋节,这时候的中秋节与后世稍有不同,官员们往往会做一些象征性的事,便是准备一批雄粗饼,到乡间去发给老人。养老才是主题,而非团聚。
秦亮跟着孙礼等官员出行,回到寿春城之后,接着是一场简单的宴席。
宴席上大家谈笑风生,还有人拿秦亮开涮,意思是秦亮在年初振振有词,说今年秋吴兵会来,现在看罢、兵毛都没看到一根。
反而是听信了秦亮方略的孙礼,或许看在他组织兵事上十分尽责,孙礼亲自出面为秦亮说话。
孙礼说:“孙子兵法曰,兵无成势,无恒形。吾等世人不能谓之神,推测不准也是常情。况秋季备边,以备无患,亦非坏事,实乃吾等分内事。”
众人听到这里,这才放过秦亮,不再多言。
但秦亮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吴兵会来。只是因为今年秋气候反常,不利于吴国擅长的水军行动,加上魏军在这个季节容易有所准备、吴兵很难做到战争的突然性,所以诸多不利因素叠加、才让吴国暂停了进攻预谋的推进。
不过孙礼已经把话说出来了,这时候秦亮再强辩的话、有点不给孙礼面子。所以秦亮没有吭声,等以后有机会再说。
宴席早早散场,阴了一整天的天空,此时也飘起了小雨。
本来是太阳
还没下山的时辰,光线却变得非常阴晦不明。秦亮回到刺史府里的住所,搬起了之前写的策略草稿,来到附近的阁楼上。
或因受道家的影响,世人欲近天,此时除了那些低矮简陋的民房,府寺豪宅都爱修阁楼,二到四层最常见。二层往上,常常是四面开窗,采光极好。
借着窗前的光,秦亮把自己写过的简牍又看了一遍。留在手里的大多是草稿,字迹潦草又很多涂改,但因为是他自己写的,重新看明白内容没有啥问题。
看了一会儿,秦亮想起还有一些内容,便叫来佐吏,去传话王康把卧室的竹简也搬来。
绵密而不犀利的小雨、阴云笼罩的天空,这一切都让人心情低沉。想起很多人的质疑、秦亮也不能完全不受影响。还是因为他没有实际作战的经验,严密的理论、似乎并不能让自己完全坚信不疑。人在本能上,大概还是更信赖经历过的事,如果是有多次相同经验、那更容易坚信到固执。
“秦君,东西搬来了。”王康的声音道。
秦亮回头看了一眼,见他扛着个粗布袋,便道:“拿过来罢。”
这时光线更暗了,秦亮没有马上看简牍。他坐了片刻,王康的声音再次让他回过神来。
王康的声音道:“仆去拿灯。”
秦亮点头道:“卿去拿灯,我把窗关上。”
他从木案前爬起来,关掉了三面的木窗,剩下南面的窗户时、他又继续眺望了一阵远方的光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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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蒙小雨,茫茫雨雾让视线看得不远,只有远处的城楼影子隐约在望。何况即便是晴天,仅凭肉眼又能看见什么呢?
“嘎吱”一声,秦亮径直关闭窗户,但人依旧站在原地。他的双手还放在木窗上,额头靠过去抵在手上,埋头又沉思了稍许。
这一次他很固执,目前依旧觉得自己的判断没有错,种种因素综合推测,吴兵必定会来!只是吴军相当依赖水军优势、把时间延迟了,但应该不会延迟几年那么久。
卷一 第三十六章 扭曲的慰藉
更多的简牍搬上了阁楼,秦亮却没有再看。四扇窗户已经关闭,凉风一阵阵地从窗缝灌进来,油灯的火焰晃悠不定、阁楼里的光线忽明忽暗。也许只有到楼下去,灯光才能稳定。
秦亮望着那盏油灯,沉默了良久。这是一盏青瓷灯,下面有个稍大的盘座,中间有陶瓷柱、支撑起了上面的小油盘,油盘里放一根灯芯,火光正在灯芯上摇曳。
搬简牍的王康算是白忙活了。秦亮看了他一眼,开口道:“卿遇到过最难熬的日子,是什么时候?”
王康不假思索便道:“便是君来家里看望仆时,前后几个月,在床上躺着。”
秦亮恍然点头,“对,那阵子卿可能有点难捱。”
王康抬起头,面对着油灯的上方,好像在看着什么,又好像只是单纯地望着,似乎看到的只是记忆里的画面。
过了一会儿,他开口道:“神志是清醒的、人动不了。家里早已掏空,基本就是在等死。时间过得极其慢,非常煎熬,仆觉得自己不是躺了几个月,而是躺了半辈子。”
他说话的口气平铺直叙,仿佛只是在转述一件无关自己的事。秦亮没有吭声,只是听着。
王康停顿了一会儿,看秦亮一眼,便道,“一开始仆会整天想东想西,想各种各样的事,没事做只能想。不过是在漫长的死寂中,细尝着各种苦楚罢了。仆会想,阿母多年来就没过几天好日子,枯槁的手脚只能用垒着补丁的麻布遮掩,一到冬天便冻得瑟瑟发抖。仆离世之后,她会更悲惨,恐怕不得善终。”
“唉!”秦亮不禁叹出一口气。
但很奇怪的是,他在一边为王康的事难过和同情时,一边又好像得到了一丝扭曲的慰藉。毕竟秦亮现在也感觉有点难捱,听到有人比自己更惨,那自己心里那点苦、好像也变得轻巧一些了?
这么想好像有点过分,但王康说的已是过去的事,秦亮意识到这一点、心里便坦然了不少。
王康沉默了一会儿,他的声音继续道:“后来想了太多遍这些事,渐渐便已麻木,并且也开始明白,实在是无能为力
,彼时仆已完全放弃。剩下的就只有惶恐,莫名的惶恐,无须任何理由。”
秦亮感慨道:“释家说地狱,很多人都听说过,但有的人不知道地狱其实有十八层。”
他看了一眼王康,忙又轻轻拍了一下王康的肩膀,好言道:“已经过去了。”
王康平时的话还是比较少的,比起饶大山要显得更沉默寡言。朝夕相处了这么多日子,今晚王康是说话最多的一次。
秦亮寻思自己也经历过重病缠身、无法医治的事,但感受其实没王康那么惨。区别最大的,并不是医疗条件、反正都医不好;秦亮思索了一会儿,觉得是牵挂。
他对前世家人的牵挂没王康那么执着,毕竟死前留了半套房和不少积蓄。何况妻子悄悄望他早死少花钱,女儿很少来医院看他,女孩正是非常叛逆不懂事的年纪、在她心里亲爹说不定还比不上某小鲜肉明星重要,虽然他仍然有点不放心家人,但也就那样了。
牵挂,让人更虚弱。不过根据王康的描述,其实时间到了后面,恐惧都是纯粹的,这一点没多大区别,求生是生物本能罢了。有些事最终只能自己一个人独自面对、没有别的办法。
王康看着秦亮道:“仆并不愿表忠,反复感恩君的救助。仆只是不再愿意听人讲什么儒家道理,说什么礼仪廉耻。”
秦亮心道:正是未经他人苦,莫劝他人善。
好在儒学对秦亮来说根本谈不上奉为圭臬,他也从来没劝过王康什么大道理。
秦亮开口道:“我觉得你还是别想着那点恩惠,我当时不过是举手之劳,根本不值得回报。就像我们的孙刺史,为了报恩把全家财产都送给了别人。这是孙刺史舍得,要是换一个舍不得的人,是不是干脆想把恩人给杀了?”
王康露出了笑容,摇头道:“仆决不会那么想,本来仆便一无所有,总不能把秦君赏的东西、又用来回报秦君。何况仆还指靠着秦君,跟着能翻个身,将来再也不用作最卑贱的庶民。经历过诸多事后,仆算是懂了,这世道,在田地里做牛做马的人,不会有什么好下场。”
他沉默了一
会儿,又道,“有些事,仆无所谓,毕竟不是外人。君不必猜忌仆有怨言。”
笔趣阁
秦亮故作轻松地笑道:“地方就那么大点,能瞒住什么?我对待你不差,你有何理由怨我?”说罢收住笑容,又说一句,“不当外人,挺好。”
王康一脸诚恳的样子,认真地说道:“就算以后有什么,仆绝不会怨君,也不会怨谁。”
秦亮摇头道:“生计的折磨,确能完全改变一个人。”
他的族兄秦朗之父,秦宜禄,或许就是因为生活的折磨不够大,让他不够扭曲而造成了悲剧。张飞一句,曹操纳了你老婆做妾、你还为曹操卖命,不觉得羞耻吗?秦宜禄便被说动了,正要跟着张飞去投刘备,很快却在半路后悔、想回到曹公身边,结果就这么被张飞一刀宰了。死得真冤。
“天色已晚,回去罢。”秦亮从地板上爬起来,左手去拿灯,右手抱上一堆竹简。
剩下的竹简,王康收拾了一下,全部装进麻袋里,双手抱着跟在后面……
次日秦亮在与孙礼谈论之后,发觉大魏在吴蜀两国潜伏的奸细、可能并未与驻守地方的都督有联系。好几年前,魏国朝廷就曾派过一个奸细、名叫隐蕃,隐蕃诈降吴国,当时的王凌应该并不知情、也与隐蕃没有联系。
直到吴国也派人诈降,欲在王凌率兵接应的时候伏击魏军,隐蕃知道了事情、才急忙发动叛乱给王凌预警。于是王凌察觉不对劲,逃过一劫,隐蕃却被孙权所杀。
如果这些奸细与淮南封疆大吏有畅通的联系,隐蕃向王凌传递消息就能悄无声息、不用搞出那么大动静,魏国也就不用损失一个重要的奸细了。
不过秦亮也寻思,东吴有很多北方逃亡的士族,各地估计也是有各种庄园和屯田,交通线路不好隐藏。就像之前在平原郡秦家庄园,附近来了个青衣陌生人,很容易就会有人注意到,并且去试图打听来人的身份。操作起来有难度。
况秦亮只是兵曹从事,想要插手这些机密性的事务,难度更大。为今之计,大概只能等待局势的发展。
卷一 第三十七章 大雨来了
天气越来越冷,淮南这边的冬天不如洛阳寒冷,但是湿冷、风大,也没见得比洛阳好过多少。
王广打算年过之后就回洛阳,换弟弟们来父亲身边。这些年都是他这个长兄一家在洛阳做人质,好不容易来到了淮南,怎么也要与父亲过个年。过年祭祖是最重要的礼仪,余者倒没什么特意的讲究,无非陪在家人左右。
在所有的兄弟中,王广这个长子与父亲王凌的关系是最亲的,以前他常年都在父亲身边。只不过这几年王广开始承担做质子的责任后,相处的日子才变少了。
于是过完年王凌也甚为不舍,几番挽留,几度难以分别。
行程就这么一拖再拖,正始二年的春天过得很快。但这次离别不能再拖了,王广已决定好,在淮南的秋天雨季来临之前,便要回到洛阳。
不料正在准备行程的时候,刚进入三月下旬,寿春忽然下起了连续的暴雨。行程再次暂且搁置。
一连半个多月,中途暴雨虽时停时歇,却没有一整天不下雨的时候。去年这个时候,并不是如此天气。反常的天气,让王广心里隐隐有了些莫名的不安。
他心里总觉得想要出什么事,就像一种不祥的预感,但又不能具体确认、究竟会在哪方面有事。
今天王广到令君这边来,一下子没见着人,便问了房中的侍女一句。
侍女道:“女郎去拜揖君侯了,刚走不久。”
王广“哦”了一声,忽然看到里面床上的几案旁边放着个箱子,顿时有点好奇。
他想起,令君来的时候就带着那个箱子,叫她放到后面运行李的马车上、她也不愿意,非得带在身边。之前王广以为是胭脂水粉、小女子常用的贴身物类的东西,也没在意。
“你下去罢。”王广道。
侍女弯腰道:“喏。”
等了一会儿,王广回头看了一眼,才走进里屋,把那只箱子打开来看。一打开,便见里面放着许多简牍和布帛,都写着字,没有别的东西了。
王广随手拿起一卷简牍来看,他刚开始的神情很随意,但脸色很快就变得凝重。全身也逐渐紧绷起来,他扫视文字的速度加快,头也随之上下缓缓动着,手里不断更换竹简和布帛。
全是那温郎的书信!去年令君说已经把往事给忘了,没想到她竟把这些破烂书信带在了身边。
书信的内容差别很大,看起来时间跨度也很长,起码有好几年。有些还算正常,就是提及太原的风物和往事,谈论一些典籍的学说,估计这是俩人刚开始联络时的书信。
这也符合王广的猜测。那温郎虽教过令君的蒙学,但那时令君毕竟还小,只是认识温郎、把他当作庄园孩童们共同的老师。记得王广把家眷接到洛阳时,因为洛阳更繁华漂亮,令君当时很高兴,并未有过对谁依依不舍的表现。
但后面有些信就明显越礼了。
还有更露骨过分的,比如有一篇,温郎在信中描述了教习
过的剑法姿势,并约定某月某日某刻、两人一起舞剑,就好像靠近在一起,遥寄相思之情。
王广看得怒火攻心,俩人虽相隔千里,但他见书信写得这么细致,这么调戏令君,就好像觉得女儿还没出嫁、清誉已受损了一样。
那竖子究竟是怎么与令君保持书信来往的?令君到洛阳后一直没离开过,也几乎不出门闲逛,而温郎一直未能受到洛阳人物的征辟、从未离开过太原郡;从书信中也看得出来,温郎一直在太原郡各处活动,直到他身患重病、仍然连令君后来长什么样都不知道,还要在信中询问。
王广在洛阳的府邸中必定有侍女之类的人、帮这两人取送书信,王广几年来居然毫无察觉。
温郎的信中还有大量怀才不遇的倾诉,什么文武双全,只因没有名气才无人问津。他说在三十岁之前,一定要闻名天下,做到世人敬重的官位,并风风光光地明媒正娶、迎娶令君。令君就是他奋进的希望,令君在他心里比公主还要尊贵云云,所以他在成名之前绝不娶妻。
诸如此类露骨直白的言语,好多份信里屡见不鲜。
温郎在病中的书信,有两份更是让王广倒吸一口凉气。其中一份先是写,什么天妒英才,以及感到了畏惧与孤苦,但劝说令君不要想着殉情之类的话。
啥?令君给他的信中,有过殉情的许诺?!
王广的双手不禁微微开始发抖,咬牙心道:令君呐,你怎如此糊涂?
这样的信送到了老家太原,王广除了担心女儿想不开之外,还担心那些书信被人当作遗物,叫看到了、对王家的名声也极为不好。
王广心里又是恼怒,又是忧惧,只觉得仿佛遇到了晴天霹雳!
但房屋外面还下着雨,既不是晴天,也没有闪电。
王广手里拿着竹简,在房间里来回走着,急促的步子,仿若他此时焦急的心境。雨声打在筒瓦上的声音,也是又大又聒噪,更添了王广心里的烦乱。
令君确实也不小了,比她那洛阳的姑姑王玄姬还要大一岁。早该把她嫁了,也许没有这些事。但温家那小子病死之前,她愿意嫁人吗?
王广左思右想,一时间也想不起来,士族里有哪个年纪相仿的年轻俊才。想到几个人,不是年龄太小、就是已经成婚,而且王广也不知道他们是什么样的人。这种事确实要提早多准备,找媒人多方打听,才能有结果。
笔趣阁
偶然之间,王广不知怎地一下子想起了秦仲明。此人与令君年纪差距不大,且亦未娶妻,文采风流、在洛阳有名气、通音律、懂兵谋,年纪轻轻为人稳重大方,相貌身材也很不错。
片刻后,王广却犹自摇了摇头。秦仲明的出身还是差了点,前程也不见得好,他在出仕前、当地中正官给评的品级必定不高。品评士人,主要还是看出身,而中正官给定的品级、也极大地决定了此人将来的升迁。
所以秦仲明从曹爽府的掾属出来,官是越做越小,已经混到了刺史的属官。
王广就算心急,也不得不想,令君毕
竟是王家嫡长子之女,不说一定要门当户对,怎么也要找个士族子弟罢?
除非秦仲明能立下奇功,那中正官的品评也就不重要了,将来论功行赏、照样做到高位,一两代之后便可能是士族。但眼下看来,秦仲明还是不太行。
就在这时,外面隐约传来了一声叫喊:“吴兵来了。”
王广的思绪被打断,忙向窗外张望,雨声中又出来了更清晰的一声喊叫:“吴兵来了!”
王广怔了片刻,走到了窗户旁,猛地掀开木窗。外面只剩下“哗哗哗”的雨声,没有别的声音了。白茫茫的雨幕之下,阁楼飞檐静止其中,就好像一副不动的画卷。
在寿春城当然看不到吴兵,连魏兵也因为下雨、在外面看不到几个。一切都在雨中隐藏了起来。
从上月的下旬起,大雨就下个不停。王广此时意识到,河水必定已经暴涨!吴兵一般都会在秋季袭扰边境、掠夺牲口和农户,但最近便于行船,吴兵趁机提前出动是有可能的。
王广想到这里,赶紧把竹简和布帛收捡到箱子里。女郎心细,也许能发现东西被人动过,但王广是她亲爹,发现便发现了罢。
他离开了阁楼,拿了把伞便急匆匆地往前面的府阁走。出了事,父亲王凌必定会去前厅。
果然王广刚到府阁,便看到陆续有披甲武将、带剑文官走了进去。他走上台基,一进厅堂,便见父亲王凌和身边的人在交头接耳,十几个属官部将已跪坐在了两边的席位上。
王凌看了儿子一眼,没有开口,只顾听旁边的人小声说着什么。
王广上前鞠躬揖拜,然后问旁边的属官:“吴兵到何处了?”
属官道:“刚收到第一个消息,吴兵舟师还未到濡须口。征东将军府今年有些防备,在濡须口水寨增派了斥候,故而吴兵刚离开大江、便被我们的人探听到了。”
王广看了一眼外面屋檐流淌的雨帘。但他听说吴军除了斗舰、艨艟,还建造了不少楼船,吴军楼船一艘可载千人以上。那帮水贼可以一直在船里起居过活,在水上呆很久不下船,根本不怕下雨。
“有多少人马?”王广又问了一句。
属官道:“前方斥候说大小船只无数,有十万大军!看旗帜,都督大军的人是全琮。”
十万大军有点夸张了,东吴在荆州不要兵吗?
王广点头道:“此人善于谋划全局。当年魏吴联手的时候,诸军对关羽进行围攻的大略,便是出自此人之手。全琮谋划得当,才让各路人马没有混乱不堪。”
这时王凌的声音道:“叫人去请孙刺史商议军机。”
“喏。”旁边的佐吏应道。
王广向旁人问清了大致情况之后,也朝上位走去。父亲的头脑还算清醒,这时候要临时召集各地屯卫必定来不及了,扬州刺史孙礼手下还有好几千人驻扎城内,那几千人此刻也成了不可忽视的兵力之一。
卷一 第三十八章 太岁辛酉年
昨夜下了大雨,下半夜、雨就停了,大风也消停了,但地面上仍然非常潮湿。清晨时分,雾气便笼罩在大地上,刚刚有点亮的空中朦朦胧胧,看起来十分阴森。
人们总是会对未知的地方感到恐惧,才会在视线不清的时候觉得,那样的气氛可怖。
巢湖北岸靠近施水(南淝河)水口的地方,合肥南寨的将士们一大早便提起了心胆,因为大家早就知道,吴兵大军已经从大江进了濡须水、巢湖。
在此地周边,北边有合肥旧城、已是一片废墟,东南有居巢县城。但是因为东南边是淮南地区最主要的战场范围,居巢县城也荒废了。那边连夯土城墙都垮了大半,里面断壁残垣就跟鬼城似的,既不能用来防守,也不能用来住人。眼下这附近就还剩这么个军寨,兵也不多。
最大的官是个百人将,姓陈。陈百人将一早起来,第一句话就是:“可曾收到了征东将军府的军令?”
身边的人都摇头。
陈百人将不再说话,提了把环首刀就走出寨门,他睡觉都没卸甲,出行也就很利索。几个人出了军寨,步行没走几步就到了水口。
后面是施水,水面笼罩着雾气。前面就是茫茫的巢湖,雾气中根本看不到湖边,就像大海一样。盯着看水面的话,能看到那白烟柳絮一样的东西在随风涌动,无序地飞快漂流、就像跳着鬼魅之舞。
黯淡的雾气中传来了浆的声音,还有令人牙酸的桅杆木头“嘎吱”的响动。岸边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怔怔地望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连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之间灰暗的茫茫雾气中、一道巨大的黑影簌然出现!一下子终于看见影子了,就好像是雾气中出现了一种未知的恐怖的怪物。旁边有人的肩膀冷不丁一颤,陈将军也倒抽了一口凉气。
很快巨大的船楼便若隐若现地缓缓移动出来。两层和三层的楼阁,就好像是一座大宅房屋似的,上面还像房子一样、用木头盖了悬山顶的屋顶样式。加上水面上烟雾腾腾、朦胧不清,那房屋就像是鬼殿似的。
就是鬼殿。祭神跳舞的时候,表演鬼殿就会烧草木、扇出烟雾,鬼殿总是在烟雾笼罩中模模糊糊。
部下这时开口道:“陈将军,撤罢。俺们这点人,再不走,尸首全得留下。”
“撤!”陈百人将终于下定了决心。未有军令擅离职守,如果要处罚也最多处罚他一个人,总比全部弟兄交代在这鬼地方好。
回到营寨,陈百人将立刻拿出了一道小旗,命令部下快马向寿春城奏报军情,他不忘在小旗上系上一根羽毛。有羽毛的旗,便是急报。
……几天之间,不断有各种各样的军报传入寿春城。
吴兵进入巢湖。六安城被围。六安城遭受大举进攻,督敌军者、诸葛恪。吴兵进入施水。
又过了几天,消息继续不停。
吴兵进入肥水。吴兵入芍陂。芍陂西岸安城告急。安城失陷,守将自
|焚身灭。安城内外百姓被掠,邸阁被焚,大火昼夜不息。吴兵在安城开始挖掘芍陂堤坝。吴兵自芍陂北岸大举登岸,诸路军或有五万之众。
秦亮每听到一个消息,就用赤笔在一张地图布帛上画线。虽然消息混乱,但通过血红色线条、可以清晰地看到吴兵的进军路线,全部沿着水路画线。
一条主线,一条支线。红色主线直指寿春。支线沿着巢湖、西侧舒水,然后有一段陆路虚线直达六安;另一段从肥水中段西下,虚线到达六安。
有了清晰的图示,显然六安城并非主要目标,因为即便攻下来也只能打击魏国淮南实力、但占不住。除非拿下寿春,吴兵才有可能在六安久留。
全琮这一路才是本次吴兵攻略淮南的主力。
秦亮把图帛放在了刺史府的前厅上位几案上,用一个三足圆形瓷砚压着。一有新的消息,他就会来这里添上一笔。他的意思很清楚,就是让孙礼看到。
但秦亮最近几天反而很少说话,他做的事主要就是画这张图。
那些超越这个时代的新战术新法子,孙礼等人没见过,秦亮可以站出来主持安排。但到了现在这个时候,孙礼这样有战争经验的大将,必定知道该怎么面对形势,说不定经验丰富一些、看得更准。不需要秦亮说什么了。
于是在其他几个属官进言、甚至偶尔争吵的时候,秦亮的表现很不引人注意,显得很低调。除非孙礼问他什么,他才说说见解。
有个治中从事官、曾在去年秋天嘲笑过秦亮,不止一次在前厅对秦亮冷嘲热讽,称秦亮胡乱猜测,意思就是:看罢,吴兵来了吗?
此时那官儿却正在恬着脸道:“今年辛酉年,干支不好,凶相仅次于庚子。正月淮南下大雪,鸟兽几乎死绝。初夏下大雨,河水暴涨,四野涝灾。”
秦亮心道:我是确实没猜到,去年秋季居然不下大雨、今年却早早就洪涝灾害了。如果早知道治中从事能预测气候,那我就猜今年夏季吴兵会来了。
估计根本没有人能猜中气候,不然还要天气预报干什么?吴军说不定去年秋就准备干了,发现水位不好才推迟到现在。
治中从事估计也想起了去年的旧事,看秦亮的眼神有点闪躲,好像不太好意思,终于闭嘴。
秦亮却不想在此时得意地反讽治中,因为最近天灾不断,吴兵又烧又抢又杀,淮南军民实在很悲剧。这时候去嘲笑人,不太合乎时宜。
去年秋天秦亮多次被人嘲讽挖苦,当时他确实很气、很苦闷、很难熬,想报复。但如今能证明自己是对的、能吐一口气了,他反而一点报仇的兴趣都没有了。他忽然对这个治中从事失去了兴趣,一下子连其名字也想不起来。
或许时间就是那么神奇,能稀释一切情绪,当初无论愤怒、仇恨、渴望的心情多么激|动,时间稍长就冷了。又或许冷漠才是最大的鄙视,而非愤怒。
饭团探书
就在这时,王凌的长子王广、到了刺史府前厅。这个大胡子个子高,披上一身玄甲,确实有
那么些威武的气势。但秦亮知道,这是个假把式。
看王广那白皙的皮肤,细皮嫩肉的双手,恐怕压根没怎么练习过武艺。秦亮这不到二十岁的小伙,手掌也比王广要粗糙,起码他在平原郡干了不少农活、掌上还有茧,在此之前也经常在家乡练剑和射箭。
王广上前揖拜见礼之后,便拱手对孙礼道:“家父之意,还是像上次商议那般,吾等应出城决战。由君先率本部人马南下,为前锋。家父随后再率全部能动的兵马出城,增援助君。”
孙礼点头道:“便依此法。”
王广却没有离开的意思,又道:“广已带私兵一队前来,追随于君,听候差遣。”
秦亮听到这里,立刻懂了。王凌是故意把长子送到孙礼这里,表示增援的决心。意思是兄弟先上,老夫不会坑你,长子不在你那里吗?
孙礼估计也立马懂了,脸上露出了难得的笑意:“甚好,老夫得公渊,如虎添翼。”
很好,如虎添翼。
孙礼道:“明日一早若不下雨,本部人马即可出城。”
众人一起拜道:“喏!”
这时王广直起腰,又解释道:“除了留驻寿春城防的人马,家父已召集随时可以出动的步骑一万四千。另有最先赶到的淮北郡兵一部,此刻已到八|公山之对岸,克日可至寿春。家父以为敌势甚众,若能多集一部郡兵、值得推迟两天出城。”
此刻寿春城能动员的兵力,几乎只有两个大|员留驻在寿春的那些中外军、私兵。时间太仓促,前阵子又一直下雨,大量兵屯的屯卫、驻守在州郡的地方兵,短时间内完全不可能集结起来,没办法的事。
孙礼应了一声,不用多说。
秦亮一直没有吭声,不过与王广倒是眼神交流了两次。因为王广的目光看向这边,秦亮也就只能回应,以示记得对方的友谊。
对于出城决战,秦亮内心也没有异议。若是继续缩在城里,芍陂水利工程都要被掘没了,到时候大水漫灌淹掉大量屯田,损失必是惨重。而且现在人口是重要资源,吴军不仅会抢财物牲口粮食,还会抢屯民,时间一长人都被抢光了,那淮南还守个屁。
而且据说吴兵的陆战比魏军要差,摆开了阵战、说不定比被困在城里跟吴军打消耗战更好。魏军守城似乎也不太在行,芍陂西岸那安城,就算兵少,如果会守城、也不至于一天之内就没了罢?
众人散走时,秦亮叫住了刚才那搞迷|信的治中从事,问道:“地母经怎么说今年的干支?”
治中皱眉道:“记不住。不过仆有一卜,仲明可一听。酉年民多瘴,田蚕七分收。豆麦高处好,低下恐难留。”
秦亮有点惊讶,半信半疑道:“意思春夏有水灾?”
见治中点头,秦亮忍住没吭声,默然面对。
秦亮心道:刚编的吧?你踏马早点怎么不说?
卷一 第三十九章 我知阿父
第二天前锋大军便要出城,但寿春城依旧出奇的安宁。
傍晚时分的城内并不安静,雨后天晴,四面都充斥着“哇哇”“唧唧”的聒噪。但这种吵闹的声音,反而让人觉得安宁无事,因为人们下意识会觉得、战火会惊走动物。实际上这些蛙和虫,即便在拼杀的战场上也赶不走,何况芍陂登岸的吴军、离这边还有几十里远。
王广先回到了征东将军府,准备在自家先睡一觉,明早再过去,跟上孙礼的队伍。
走过一道回廊,他便见到令君在走廊尽头等候着。令君揖拜罢,才道:“我听说孙将军明日出城,便知阿父定会回来歇一晚、睡到干净的榻上,我便在此地等候。”
王广道:“你倒是猜得准。”
令君幽幽道:“我知阿父,阿父不知我。”
王广听罢有点心虚,估摸着令君发现他翻箱子了,毕竟礼说女大避父,令君这么大了、他还去翻她的东西确实不太好。但那点心虚马上转瞬即逝,随之而来的却是烦躁和生气。
令君的声音道:“战阵上刀枪不长眼,阿父若是帮不上什么忙,只需待在中军,万勿太前。”
“放心,我就是去安孙将军之心。”王广大方地承认自己不会打仗。他听到令君的担忧,口气缓和了一些,一边往里走,一边回头道,“回房罢。”
令君却跟了上来,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等了一会儿,她终于再次开口道,“阿父真的有些误会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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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出此言?”王广皱眉转头,他听着这些话,更觉得令君察觉他翻箱子了。
令君道:“阿父仔细再想想,我都快十年没见过那人了,阿父担心我出家、甚至……阿父这样想会不会太牵强,说得通吗?其实不过都是他在说。现在我真是越来越害怕,伤心,不过也怪我自己,谁叫我贪图那点、被人想方设法捧着的感受?”
她稍作停顿又道,“阿父是关心则乱,一有事,便易想得太多。”
王广站在原地,干脆地承认了自
己见过箱子:“那卿还留着作甚?”
令君道:“不留着,更说不清。”
王广又问:“卿来淮南,为何还要带在身边?”
令君道:“放在洛阳被人发现了怎办?”
王广将信将疑,觉得好像令君说得有点道理耶?他摩挲着额头,又瞧令君的神色,却看不出来什么。但是他又想起了那些书信里不堪入目的内容,简直是不敢再去想,一提起就烦躁不安、忧心忡忡,主要还是担忧。
令君的声音很清澈,再次传来:“我未欺骗过阿父,阿父却不信我。”
王广道:“卿之事,经常瞒我。”
父女不再说话,二人一前一后,沉默着走进了阁楼。这时有侍女过来为王广卸甲,他和令君便不好继续说话。两个侍女给他卸甲,另有两个各端一盆温水进来,有人拿着布帛洗净、弯腰放到王广的手里。
令君在另一盆水里默默地洗手。初时王广没留意,站在那里,很熟悉地等待着别人的服侍,但渐渐地他察觉了不太对劲。只见令君在水里反复地搓着手和手腕,不知过了多久,连皮肤都发白起皱了,她还在洗。
而王广把木屐脱了之后,袍服下摆上依旧有泥水,但也没觉得令君嫌脏,她只顾反复洗她自己的手。
这样的场景让王广莫名揪心烦躁,他脱口道:“别搓了。”
令君总算默默地把手拿了出来,从侍女手里接过了干净的布帛。王广转头道:“尔等下去罢。”
“喏。”几个人一起弯腰道。
这时令君喃喃道:“我还很小的时候,阿父有一次回来,讲过一个事。把我吓得,一连两个月晚上都不敢自己睡觉,那时太胆小了,记得特别深。”
“什么事?”王广茫然问道。
令君道:“说是有个妇人,乃周天子时的什么国家人氏,去采桑摔倒了,路过的男子把她扶了起来,后来她回家就把手臂砍了,血流得满屋子都是,怎么都擦不干净。”
王广愕然道:“我说过这样的话?我为何对一个孩童说这些?”
令君不说话了,王广也低头冥思苦想,他是一点印象都没有,完全想不起来。他越想越心烦,长叹一声道:“把箱子烧了!所有事都了了罢。”
王广不由分说便向令君的房间走去,令君赶紧想拉住他。但他觉得这样是最好的办法,完全不听人劝,也拉不住。
一番折腾后,庭院里的箱子终于燃起了火光,浇在上面的桐油冒着黑烟,黯淡的傍晚也被这堆火点亮。父女二人呆呆地站在那里看着,王广长吁出了一口气。
良久后,令君的声音问道:“阿父看过那些书信罢?”
王广没有吭声。待那团火光下的污秽都化为了灰烬,王广心里顿时舒畅了很多……
次日一早太阳还没升起,有雾、风小,但天气晴了。寿春城内的驰道上响起了无数的脚步声,“哒哒”的马蹄声也络绎不绝。
王广跟着孙礼中军的人马从东边出城门,当他们走到城门口时,城门边的人已经非常多了。那些随从文武官员、私兵的家眷似乎都来了这里,人群挤在大路旁,密密麻麻全是人头攒动。人们见到中军的旗帜,纷纷拱手揖拜。
“喝……喝!”众军发出了几声呐喊,仿佛在刻意彰显着某种悍不畏死的气势。
王广骑马冲出城门,回头望时,见到城楼上文君也在向自己深深揖拜,王广不禁在马背上再度回头。
就在这时,王广发觉身边的秦仲明、也顺着自己的目光往城楼上看了一眼。与王广此刻的紧张情绪不同,这文官秦仲明一脸淡定,甚至好像还带着微笑、细看又没有笑,不过秦仲明的心情似乎不错。
秦仲明的声音道:“看这天色,起码得晴好几天。”
王广经他提醒,便转头东望。这时候他才注意到,红彤彤的朝阳不知何时已经露头。头上的云层极少,天幕也显得很高,阳光洒在天地之间,一切仿佛都宽阔亮堂起来。
卷一 第四十章 大凶之兆
孙礼军步骑不足六千,不过算是此时的精锐兵员,由中外军和私兵组成。
私兵也不差,背靠豪强庄园的供养,主家对自己的打|手组织一般舍得投入。魏蜀吴都不同程度地容忍私兵存在,其中吴国最甚。朝廷相当于把一部分军事花费转嫁给了士族豪强,当然也同时让大臣拥有了武装、朝廷要出让一些权力。
这些兵马里面,有骑兵八九百,含中外军骑督二人、共统兵六百,余者都是孙礼的私兵马军。
孙礼军中将士装备的铠甲五花八门,但最多的还是玄甲,一种上了黑漆的铁甲、上半身甲的受力点主要在肩膀上,于是人马看起来黑压压的、场面十分肃穆庄重。难怪秦汉都崇尚黑色。
其中那些长矛骑兵、步兵拿着新打造的加长版长矛,无数长矛扛在肩上行进,正是长枪如林。
装备新矛的步兵到了战场列阵之后,机动能力相比原先的矛兵会大打折扣,但此次战役的战场范围不会太大,反而不需要太多的运动作战。
秦亮早就把寿春附近的地形摸熟了,寿春城南这块地皮,基本就是四面环水。
西边是羊头溪、南边是芍陂,北和东都是肥水,地盘中间还有一条南北纵横的沟渠分割、叫芍陂渎。能随意调动战阵的地方,方圆不足百里地,到时候两军好几万人挤压在这里,能运动的范围更小。
此时的淮南,最不一样的地方应该就是水系和水域。譬如那个芍陂,此时的水域面积应该比后世的安丰塘大不少,因为芍陂东岸已经接近肥水了,西岸则直接与羊头溪河流连通。
大军出寿春西门,没走一会儿就能看到小小的尉湖,接着便转向南方,沿着羊头溪的流向南进。
羊头溪不能行大船,也无法徒步涉水,魏军的西边几乎不可能出现敌兵。孙礼走这条路,应该就是因为自己人少、乱走怕陷入数万吴兵的包围部署。
兵马行进的速度比较快,因为辎重很少。靠近寿春城,粮秣不用太多,孙礼军带的帐篷也很单薄轻便、就是用布浸泡桐油做的。
及至下午,忽然有斥候拿着羽毛旗帜飞奔而来,下马单膝跪地道:“报!水贼自孙叔敖祠南面十里,涉水渡渠。”
旁边有部将道:“再探,多少人马,谁督军。”
斥候拱手道:“喏!”
孙礼回顾左右,说道:“吴兵见我兵少,要主动来挑战了。”
众人纷纷附和:“将军英明。”
孙礼引颈四面看了一会儿,又下令道:“再行十里,至河弯地扎营,今日不再前行。”
没过多久,辎重步兵已到达指定地点,各队开始修筑营地。大伙儿主要是在周围挖壕沟,再把削尖的木头竹子安在沟里做陷阱,然后在沟内侧扎藩篱。分布帐篷的活反而不繁重,魏军那帐篷又小又轻、临时用用还行。
秦亮骑马在周围转悠了一圈。营地没有靠羊头溪,河边有一大片可以灌溉的水田,种着稻子,但是因为之前下大雨刮大风,稻子东倒西歪、成片倾
倒,破坏很严重,现在也没人敢去抢救庄稼。人站在营寨外面看不到溪水,但能看到稻田尽头溪水的位置。
东边的地形不是纯粹的平原,但也是相当平坦,应该比淮南大多数丘陵区还要平。有些许起伏的小山丘、有点影响视野,不过没有任何可以阻挡行进的山坡,加上东、北方向的扇形区都是旱田,庄稼破坏严重,基本是无险可守、十分开阔。
眺望东边扇形区,肉眼能看到那边的两个破败的村庄、一个有低矮土围墙的庄园,还有一些完全藏不住兵马的小树林和竹林,一条小水沟。
往南走了一段路,秦亮仍未看到芍陂水域。不过他已经听到了消息,吴兵在芍陂西岸安城附近、已经把堤坝掘垮了一段,此时芍陂水大量漫出,在西岸流得到处都是,把庄田淹了大半。
掘堤应该也影响了连接寿春城和芍陂的水渠、芍陂渎。不到十天之前,秦亮还查探过这段芍陂渎无法徒步涉水,但先前已经听到军报,吴兵直接涉水过来了……
到了黄昏时分,秦亮回到中军军营时,已看到到处都是炊烟缭绕,人们就像在搞野炊一样做晚饭。敌军当然是一个都没让秦亮看到。
此时战争的武器投送距离非常近,于是大军出动后大部分时间、估计都是这个样子,真正的战斗时间很少。不过所有的大量活动,必然全是为了战斗时的那一哆|嗦。
秦亮在大帐篷外遇到了治中从事。
两人相互见礼,这时秦亮已经想起此人的名字了,叫卢方。也是涿郡人士,现在叫范阳郡,和孙礼同乡。涿郡卢氏宗族庞大,秦亮估计卢方与主家隔得有点远,才会受孙礼征辟为属官。
秦亮问道:“卢治中,斥候探明吴兵军情了吗?”
卢方道:“西渡芍陂渎的,有顾、张、秦的旗帜,仆估计是顾成、张休、秦晃三营兵。若是这三人一起来了,人数怕是我军两倍,可能还有多。”
秦亮又问:“寿春城可有文书军报传来?文书应该是放在卢治中那里了。”
卢方答道:“有的,不过马上要用晚膳了,明公让仲明同席。晚膳后,仆便取给君看。”
毕竟是孙礼同乡,卢治中还是很亲近孙礼的。寻常时候治中从事之类的属官,可以不来战场,另外那几个属官就在寿春刺史府没来,但卢方还是跟着军队出城了。
秦亮正要进帐篷,忽然又转头道:“明日四月十九,卢治中能不能算一卦天气凶吉?”秦亮就是随口一问。
没想到卢方竟然真的煞有其事地比划起了手指,还小声地念念有词,很快便说道:“辰时,冲狗煞南。水贼(吴兵)属南,辰时出动,水贼大凶之兆。”
秦亮愕然了片刻,反正他也不懂。可是现在战场的布局,已经变成了孙礼的魏军在西,顾成等吴军在东,双方军营大概方位是东西对峙。不过卢方说吴兵是凶兆,那就是凶吧,秦亮便道:“晚上吾等可以到处宣扬一番,以振士气。”
卢方道:“言之有理。”
二人一起进帐,与几个部将入席于左右两侧,孙
礼则坐在上位的一张胡绳床上。没一会儿,士卒便拿了鱼和猪肉混合炖、麦饭、菜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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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得比刺史府还差,而且河鱼和猪肉炖在一起实在有点奇怪,不过这样的食物对士卒们来说是打牙祭了,毕竟明日极可能要上阵卖命。孙礼应该是想大家吃一样的东西,与士卒同甘共苦。
帐篷里充斥着大口咀嚼的声音。饭吃得差不多了,孙礼才开口道:“水贼今日涉过芍陂渎,应会主动进攻我部。”
众人纷纷附和,赞同孙礼的判断。
孙礼特意看向了秦亮:“仲明所练之矛步兵,有两个弱点。其一,两层相叠,密度很大,本来我部就比水贼兵少,如此一来,队列更薄、亦更窄。其二,矛长调转方向极为缓慢,步阵侧背虚弱。”
秦亮点头称是。
孙礼又道:“吴兵可能便会凭借更宽广的军阵,从侧翼包抄夹击我部。我意骑兵不要轻易出动,应护好两翼,伺机而动,并将刀盾、戟兵大部置于最易受攻击的左翼。”
秦亮道:“明公,仆有一计。”
孙礼道:“仲明请言。”
秦亮沉思稍许,说道:“仆以为,防御不如进攻。明公应已察觉,我部右翼南面是河湾和稻田,不便展开大军。不如让右翼稍微远离敌阵、并依托河湾稻田迟滞敌军包抄,以防守为主。然后遣骑兵从左翼直接冲阵,进攻若能破阵,则军阵左侧面被抄之危,自解矣。”
这种战术还是比较常规的,古代阵战除非有猛将精骑、能破阵直捣中军,通常都是先从侧翼开始破局。
孙礼低头思索着。
于是秦亮又说了一句:“骑兵|运动很快,可将其中一督置于阵后,则可临机左右驰援。”
孙礼没有否定秦亮的提议,但暂时也没再多说,估计他要再想一想。因为孙礼之前的部署想法,应该还是以防御为主、拖时间。只要拖一天军阵不崩溃,就算不胜,王凌大军一来、兵力增强又可以一战。
过了一会儿,大伙儿开始说别的战阵安排。秦亮也不多嘴,便端起剩下的菜羹,慢慢将其喝完,里面的各种菜叶菜茎已经煮得不成型、几乎成了糊糊,味道也只有咸味,不过还是要吃些菜补充纤维素、如厕之时能麻利点。
晚上秦亮先看了一下寿春城送的文书军报,在军营晃悠一会儿,便回到了自己住的帐篷。
孙礼军辎重简陋,条件有限,秦亮分到了一顶小帐篷,还得和王康、饶大山同睡。他个子比较高,睡觉时还要留意一点,最好屈腿侧睡,不然万一晚上不小心把脚伸出去了、虫子可不会放过他。
夜里有点失眠。秦亮虽然反复推敲、觉得战术没有问题,而且吴军打惯了熟悉的对手,忽然遇到新战术、可能来不及调整应对方式。但他隐隐仍有点莫名的担忧……毕竟,不试试怎么知道效果呢?
记得历史上吴军似乎从来没有攻占过淮南,万一秦亮的影响反而坑害了孙礼,那事情就非常难受了。
卷一 第四十一章 赌一把
辛酉年四月十九辰时,冲狗煞南。
至少神棍卢治中是这么说的,据说此乃南兵大凶之兆。但仅靠诅咒,显然无法让敌军撤退,敌兵不仅不退,反而主动压上来了。
“呜……呜……”近处一声声的兽角号声凌厉而苍劲,与远处敌军的缓慢擂鼓声遥相呼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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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敌后的号声是前军后撤的信号,而战前的号声是壮军声威,只是节奏不太一样。但这个号角声,让站在一处小山坡上的秦亮不知不觉地想起了防空警报的声音,让他莫名紧张不安。
去年就说吴兵要来,吴兵要来。等了这么久,真的来了,就在眼前。
吴兵总体成类似雁行阵的阵型缓缓前进,看这摆阵就是要进攻。雁行阵两翼前置、兵力雄厚,就像两个拳头击来,而且有包抄之便利,气势凌人!
不过这个雁行阵的两翼不太对称。就像事先孙礼和秦亮等人都看到的地形一样,魏军右翼、南方向是河湾地,有大片稻田。稻子已然破坏严重,但田里有水有淤泥,并不适合大军摆开进行包抄。因此吴军在北侧的“拳头”相当大,魏军左翼将是重点被包抄夹击的地方。
大体是雁行阵,细看当然是由很多大小方阵组成,中间留有空隙。这么多人马不可能全部挤在一起,须得分成许多部分、几种兵种。
远远看去,敌军人马甚众,旌旗招展,大阵中|央有一面“全”字旗,看那大旗的装饰物,应该就是吴军都督全琮在亲自压阵。这个全琮,当年围攻杀关羽的多路人马,他就是主要策|划者。
吴军几乎全是步兵,只有武将身边有少量亲骑。另外还有一些兵车,兵车行进非常慢、比步兵还慢得多,并不适合用于进攻,且数量不多,应该是吴军从水上来时、带的不多。
战场上能肉眼看到的吴军,观望之下粗略估计起码一万多人,昨夜卢治中神奇地猜对了,吴军应该有孙礼军的两倍!
而且一大早,军中就收到了一份从寿春城发来的消息。
全琮两个儿子带的人、位于芍陂水域东北角,正在向孙礼这边行进,也就是说,敌军战阵后面还有预备人马赶来;同时吴军顾承、张休两部人马在北行,有攻击寿春城的趋势。
旁边骑在马背上的孙礼,脸色相当凝重,许久都未发一言。
估摸着孙礼心里正在腹诽,踏马的好不容易积攒的家底,今天兴许要全交代在这里了!
就在这时,两骑举着旗帜飞奔而至,到山坡旁就迫不及待地大声喊道:“王都督决定,今早便出城,大军正在增援南下。”
孙礼的脸上稍稍有了些变化,说道:“将消息传至各曲将领,大声传话,援军来了!”
“喏!”刚报了信的武将应声道。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左后方,发现大部分骑兵似乎都布置在左翼后侧。他顿时明白,孙礼采纳了自己昨夜的献策,打算以攻代守,赌一把!
这就对了,带兵的大将不可能不赌!如果打仗不赌,一定要有必胜的把握才出手,那么战斗很难打起来。因为对手胜算太低了,最好的选择是不打;而从一开始就避战的军队,很难被抓住,兜兜转转很远都追不上。
孙礼放骑兵的位置也挺有意思。起伏这么小的地形,愣是给他找到了一处视线盲区。从东边看的话,有前后叠加的两道山坡阻隔,山坡旁边还有个破落小村子,村子附近有竹林和小树林。虽然那些景物都藏不住兵,但能挡视线,从东边应该看不到后面的情形。
不过吴军如果稍微派几个斥候绕道北面、或西边羊头溪对岸,很容易就能看到那些骑兵。发现了也没什么,这种地形的仗几乎只能明牌,搞偷袭的难度很大。
孙礼对秦亮算是很信任和重用了,以攻代守的主意也是秦亮出的。秦亮一时间只觉责任重大,隐隐有点输不起的感觉、因为他已经不敢去推论战败的后果了。
紧张之下,他无意识地有了一些不沉稳的小动作,譬如提了一下身上的甲胄胸襟。身上这身甲还是从洛阳大老远带来的,认领于洛阳城武库,是一套两当铠。
他又看了一眼空中。天气晴朗,有小风。
脚下的山坡上,有两株茉莉树,这种舶来物还是稍显稀罕,应该是东边那座庄园的主人种的。茉莉花期未过,但树梢上的白花已所剩无几,地面上的草地泥土上洒满了点点白花。战场上的空地上,那些庄稼地也是一片狼藉。此残败的景色,莫名有些悲凉的
气氛。
秦亮深吸了一口气道:“亮给骑兵出的主意,此役责无旁贷,请准许亮随骑兵一起上阵杀敌!”
文武数人纷纷侧目,王广也诧异地看着秦亮。孙礼转过头,打量了一下秦亮脸上的表情,便说道:“张虓的人马也在那边,让他跟你。”
秦亮深深揖拜,郑重其事地行了一个礼,算是感谢孙礼这一年多来的信任。他接着便翻身上马,带上了饶大山和王康离开山坡,先去营地。
身上就一把单手剑,便是邓艾送的那把。秦亮在营地里找到了一根马军加长矛,这种矛就是他安排将士们打造的。改动就是加长了木杆,另外尾部铆接了一段粗重的木头,因为长矛太长拿着头重脚轻、尾部的木头只是为平衡一下重量。
马具因为已经有了皮制的双马蹬、高桥马鞍,能满足最基本的需要,秦亮就没去改。毕竟他练兵也只是拿着孙礼的令箭,并不是主事者。
然后三人不约而同地拿了木盾。
王康应该不太会武艺,拿的是两把长的环首刀和一块盾。饶大山却要来了一把铁斧头。因为左手要拿盾,饶大山只能单手持铁斧,这杀|猪的,力气就是大。
他们很快骑马来到了山坡后面的马军阵地,找到了私兵百人将张虓,说明了来意以及孙礼的军令。张彪手下只有十来骑,他的兵主要是步兵、现在给别人统率了,他这才跑到了这里来。
这里已经聚集了六七百人,带着战马。大伙儿都没骑马,站在地上的,那些加长的矛也暂且放在地上。大部分人不止带了一样兵器,有的腰间左右都挂着长的环首刀,有的还同时拿了一根比较短的矛,也有人背着弓箭。大伙儿似乎都有马战的经验,知道武器折损得比较快。
秦亮组织过军队训练,很多人都认识他。人们纷纷转头瞧来,虽然没有多问,却纷纷露出了困惑的神色。在众人眼里,秦亮一直是文官形象。
秦亮没有多言,他左右张望了一番。众人就在一段小坡后面,右前方还有一座山坡。两个山坡平缓低矮,并不相连,但在东西方向上看是叠在一起的。两座山坡之间,还有一片竹林。
众人偃旗息鼓,都在静静地等待着什么。
卷一 第四十二章 无名之恨
不知过了多久,前方传来了嘈杂的人声,有很多人的喊叫声吵成了一片,接着便是擂鼓声也大作。估计一些步兵已经接敌,人们在恐惧、紧张等情绪亢|奋之下,总会大喊大叫。
秦亮这边却依旧很安静,只是时不时有人咳嗽一两声。还有马儿偶尔会摆摆马头,发出“噜噜”的声音,就像叹气一样。
这时一个拿着旗帜的骑士策马而至,到了参战面前,骑士翻身下马道:“孙将令,马军出击!”
参战接过一块牌子揣进怀里,从地上提起了铆接了配重木头的长矛,重重地在地上一跺,回头喊道:“该是我等上了,上马,走!”
人们纷纷上马,提起了加长版长矛,有的人手里还拿着一长一短两根,旗帜也竖了起来。无数长长的矛杆冲天而起,骑兵的排布也比步兵稀疏得多,六七百骑看上去是一大片,阵仗不小。
各队陆续慢慢地向前面的坡地爬了上去,到了山丘顶部便向下加快了速度,就好像鸭群排着队跳水一样。“隆隆”的马蹄声也渐渐增大。
秦亮和张虓等十数人一路,走后面跟上了队伍。他们也慢慢爬到了山丘上面。
到了较高的地势,吵闹声骤然变大了几分。只见吴兵已经在魏军左翼形成了包抄之势,空中箭矢的黑影乱飞,两军一部已然短兵相接,能看到刀盾兵在冲杀,戟兵在四面奔走。秦亮转头看了一眼,发现在战阵中擂鼓的人、好像就是孙礼本人,那件赤红的斗篷很眼熟。
“杀!”冲到缓坡上的参战大吼了一声。众骑也随后大声呐喊:“杀!杀……”
马蹄声轰鸣,就像是晴天雷鸣一般。大量身披玄甲的骑兵就像黑色的潮水,弥漫吞噬着绿色的、淡褐色的地面,赤色斗篷仿佛是血迹浇洒在其间。
秦亮的眼睛微微有点刺痛,眯了一下眼睛,他这时才注意到,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起伏的大地上虽然仍然笼罩着轻薄的烟雾,但阳光已是十分刺眼。
魏军左翼的大阵里,无数人发出了一阵阵大声呼喊,喊声震天动地。己方马群奔腾的汹涌气势,显然提振了人们的情绪。
秦亮鼓起腮帮长呼出一口气,跟着马群慢跑冲下了坡地。前面的马群慢慢形成了一大股洪水般的长队,轨迹成一条弧形,凭借速度优势,对吴军的雁行大阵北侧、形成了迂回反包抄侧击之势。
人们骑着马,越过了山丘下面的破落村庄和竹林,从一条土路和旱田里继续慢跑。践踏着伏倒的庄稼田、踩过豆蔓,敌军的人群越来越近了。
敌军的大小方阵和兵车之间,一小股马队正在奔走,一面大旗上写着个“秦”字,应该是吴军大将秦晃。左翼这边的敌军大将和秦亮同姓。不过魏吴两国之间的杀|戮本来也算是自相残杀,同姓之间你死我活也算不得什么了。
马蹄轰鸣之中,前面喊杀声震天响。所有人似乎都在大吼大叫,声音里充满了凶狠、愤怒与憎恨,仿佛对面前陌生的人们有着无名的仇恨。但恐惧掩盖在了这些情绪下面。
马群锋芒直接对准了吴兵一个五百人的曲大阵,从其前侧冲了上去。这时一队马兵从旁边平坦的夯土大路上直冲敌阵,速度非常快。最前面的骑兵夹矛直挺挺地冲了过去,飞驰的速度让马匹面对长矛也停不下来。
“轰”地一声,超长的长矛在马速之下,直接撞翻了几个人、连带掀倒了后排的好几个吴兵,眨眼间连人带马便冲进了人群。但片刻之后那骑兵就被人从马背上打下去了,然后就消失在了人群里,就好像是一粒石子沉入了池塘。秦亮仿佛看到那人群上方的空中笼罩着一片血雾。
时不时就有人这么冲进去,但吴兵矛阵依旧像是长着荆棘的一个个大怪兽,四面都是长矛。还有戟兵、弩兵在方阵之间奔走。
马群在分流和绕行,追得那些弩兵到处乱跑,惨叫声此起彼伏。
更多的骑兵在矛阵前放慢了速度,特别是从豆田里冲出去的,本来速度也不太快。无数骑在马背上的人开始拿着超长矛、对着阵中的步兵乱戳。
到达地方的马兵越来越多,正面被自己的骑兵阻滞,大伙儿只能向两边转向,很快把最先接触的一个吴军步兵大阵几乎围了一圈。后面上来的骑兵只能朝别的方阵冲去。
“啊!啊……”哭喊声响彻云霄,战场上的气氛非常悲惨。只听声音就好像是到了诛九族的菜市口,似乎所有人都在大喊大哭。
吴兵步军长矛比魏军的铆接配重骑矛要短,站在队列里基本够不着骑兵,如果不动队列、原地防御,只能眼睁睁地捱戳。何况骑兵没有站在原地,而是绕着方阵乱窜。吴军步兵显然从来没遇到过这样的景象,一时之间只能在原地列阵抵抗,没什么别的反应。
不断有吴兵从队伍里倒地,阵中动摇混乱。忽然有个吴军步兵大喊一声,瞪圆了眼睛端着长矛冲了出来,但马上就被策马路过的一骑、在运动中用左手环首刀横斩掀翻在地。
这边的吴军步阵很快就有人离开了方阵,不断向东边溜走。几乎是让人始料未及的刹那之间,偌大的矛兵方阵就好像是堆积的沙堡似的,开始了缓缓解|体。过了一会儿,人群便简直是一哄而散。
成队的骑兵骑着马在乱糟糟的人群里横冲直撞,长矛和砍|刀挥舞,大地上鬼哭狼嚎。
吴军纵深的一个矛阵终于反应过来了,他们派出了长矛纵队,向蔓延过来的马兵正面发起了反冲。
魏军这六七百骑奔跑到战场之后,因为没能直接穿透吴军侧翼深厚的兵力阵型,没有足够宽阔的线路跑马,大部分骑兵已被分成了多股马队。马队将士各自跟着武将的旗帜,驰骋游动,正在寻找着战机。
就在这时,一队魏军马兵发现了机会,中间的武将大吼一声,拍马带着人,直扑那队反冲的吴兵纵队。片刻之后,马队便把吴军纵队的侧面拦腰击穿,将人群分割成了几截。
秦亮左手拿木盾、右手拿着一杆骑矛在骑马慢跑。因为他们这队人位于马军后方,等到了战场之后,无法第一时间接敌,前面被自己的马军挡住了,便只能跟着跑马
。
跑了一阵子之后,战场上的情形是越来越乱。刚开始还能分清敌我队伍和方阵布局,很快这附近到处都是人,有敌军溃散后的人,也有分成了一队队的魏军骑兵在左冲右突不断运动。
一些马兵跑得太快,率先冲到了敌阵中间的另一个大阵附近。两架兵车上的弓弩立刻开始放箭,立刻就有马的凄厉嘶鸣传来,两骑从马背上摔下来。
那些敌军步兵在兵车后面推车,周围全是成队列的步兵。兵车上面的蒙铁皮木挡板还有两排孔洞,孔洞里伸出来的车用长矛起码超过三丈。那边的魏军骑兵武将见状,立刻呼喊同伙,掉头就跑。
秦亮左右观望,实在是太乱了,他到了战场之后感到有点茫然,一时不知道干什么才好。
他也是第一次亲临战阵,虽然记得起武艺、却从来没杀过人。此时此刻,人们想杀死对方的原因,或许只因在战场上你不杀人、人就杀你,根本没有任何理由。
就在这时,只见饶大山右手提着那杆铁斧,踢马追着一个敌兵跑,很快追上了,他高高挥起了铁斧、侧身就全力劈了过去!忽然铁斧劈了个空,饶大山的铁斧在半空向后一甩,他倾斜的身体竟然自己从马背上摔了下去。
秦亮瞪着眼睛,愕然地看着饶大山那奇葩的表演。
“啊!”就在这时,乱糟糟的人群马群里,不知什么地方冲出来了个敌兵,拿着戟就对着地上七荤八素的饶大山冲了过来。
一声大喊惊起了秦亮,秦亮的反应很快,立刻把骑矛放平夹到手臂下面,一脚踢到马腹上加快速度冲出。片刻后,长长的骑矛准确地刺中了那戟兵的胸口,矛尖在惯性冲击下直接破甲、嵌入了那人的身体。秦亮的手心从木杆上、似乎都感觉到了血肉的触觉。
战马奔跑未停,那中枪的戟兵被带着在地上滑行了一小段。秦亮的整个人被马匹带着一直向前跑,根本没机会把骑矛拔出来,他的手在木杆上滑了一截,立刻放手,把骑矛给丢了。这会儿他才后知后觉,控制缰绳让马儿慢下来。
饶大山从地上爬起,先看了一眼秦亮和地上插着长长骑矛的敌兵,见坐骑还在附近没跑远,他赶紧伸出手向坐骑跑过去。
秦亮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他的眼前只有刚才那戟兵脸的画面。年龄大概有三四十了,脸颊上有胡须,皮肤很粗糙、脸皮晒得又黄又黑。那汉子的表情很微妙,相互的对视只有一刹那的瞬间,不知为何就那么清晰地、印在了秦亮的眼睛里。
汉子的眼睛先是决绝之色,咬着牙带着怒火、凶狠、憎恨;然后在长矛冲刺接近的一瞬间,他眼睛里的神情突然变了,满满都是明显的无助,带着恐惧与慌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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战阵上杀人本身没什么大不了,周围死了那么多人。何况战阵杀了人,并不会担心承担什么后果。
但是亲手杀人,亲眼看到好端端的活人死于非命,杀人便不再只是一个概念,而是充满了气味触觉视觉的各种具体细节。秦亮一下子确实有点回不过神来。
卷一 第四十三章 加注筹码
包抄魏军主阵左侧的敌军、已被骑兵阻击,那边一片混乱,马蹄声、喊杀惨叫声仿佛鬼哭狼嚎。但魏军左翼的正面,早已与敌军的步兵阵面对面打起来了。
两边的步阵越来越近,弓弩手已经退走,刀盾兵跑到了两侧。正面全是矛兵,相互缓缓地对向推进。
“噼噼啪啪……”木头撞击的声音密集地响成一片,前面的长矛正在相互拍打。魏军步兵把长矛双手举到了膀子上,左手撑着矛杆、微微前侧着身体,一边用长矛击打对方的矛,一边慢慢推进。
双方步阵中间的空隙,已经被无数长矛塞满了,远远看去,就像断开的一截藕、中间还藕断丝连相互拉扯。
“啊!呀!”哭声喊声忽然此起彼伏,魏军的长矛更长,第一排率先陆续戳中了敌兵,不断有敌兵倒下。
这时有吴兵扔了长矛,抽出短环首刀,趴在地面上双手着地爬了过来。那几个吴兵拿着刀,看到腿就砍、刺,惨叫声更大,鲜血在地面上洒得到处都是。腥味与粪便的臭味混合,弥漫在人群里,但丝毫不能影响情绪亢|奋的人们。
一些魏兵也扔了长矛,趴在地上乱爬,拿着刀与吴兵互刺互砍。甚至有人已经扭打在了一起,一个魏兵的眼睛被人抠住了,大张着嘴厮声惨叫,死又死不了,痛得他叫啥不断,那喊声十分瘆人。
魏军方阵左前侧,也是杀声震天响。魏军的刀盾兵、戟兵,与吴军的刀盾兵厮杀起来了。人们挥舞刀戟需要更多的空间,阵列本比矛兵稀疏一些,一打起来双方犬牙交错,几乎陷入了混战。环首刀砍在盾牌上的“啪啪”的沉闷撞击声、砍在盔甲上的“叮叮哐哐”的金属碰撞,与喊声交织在了一起。
所有人都在吼叫,以宣|泄着怒火与恐惧,即便是不善言辞沉默寡言的人,此时也张着嘴大喊、不成言语。
没一会儿,双方长矛步阵的距离更近了,魏兵第二排的加长长矛也放了下来,一边拍打着对面木杆,一边在持续地捅|刺。吴兵前排的矛兵大多够不着对面,面对密密麻麻的长矛、正在成排地缓缓后退避开捅|刺。
长矛下面的缠斗也一直也没停,双方的士卒趴在地上,单手举着刀相互乱舞,他们只有仰起头才能看见对方,还可能被长矛向斜下捅|刺击中,处境非常悲惨。
吴军方阵后面有督战的武将,整个方阵整体没有怎么后退。后排的步兵没被敌军威胁、只受督战的人要挟,他们不会后退;但是前排的人却在缓缓地不断后退,把方阵挤压得越来越密。
陆续有人被拥挤的人群挤倒了。人只要倒下、就再也别想爬起来,密密麻麻的人群里一点空隙都没有。被踩踏的人一时也死不了,不断在地上大声呼救、惨叫。
“救命!看着点……哎哟,哎哟!”方阵里充斥着各种吵闹声。
没过多久,吴军方阵里的人成片地摔倒了,人群朝后面的队列冲撞,后面的人终于开始后退。魏军士卒喊叫着冲了上来,拿着长矛环首刀对着地上活着的人乱刀乱枪刺|杀。
场面一时间十分血|腥疯狂……
远处的魏军马队已经打崩了左翼前出的几个吴军大小步阵,正在向主阵这边冲杀。吴军北翼正面,此时又被魏军步兵挤压反击,已经溃散了几个方阵。
布置在北面的吴军右翼很快就大溃,乱兵在战场上逃跑奔走,仿佛一片受惊的蚁群。有几辆兵车已经燃起了大火,火光冲天,龙烟滚滚向天幕飘去。
这部分吴兵应该是秦晃的人马,一面“秦”字大旗旁边,有个大将拿着马槊一边无奈地挥舞叫骂着、一边东张西望。那队马兵终于调转了方向,向朝南边的吴军大阵撤退。
但是这时候北翼战场已经失控,乱兵到处跑,根本没有了畅通的通道,秦晃的亲兵速度很慢。而且吴军都是步兵、车兵,就大将身边是骑兵,十分引人瞩目。
果然很快就有魏军马队赶了过去,一阵马兵拼杀围攻。过了一会儿,那面秦字旗就倒了,只剩下混乱奔走的步骑。
有个魏军骑兵高举着一颗脑袋,大喊道:“秦晃被阵斩!秦晃被阵斩!”其它骑兵也跟着大喊。
“威!威……”魏军这边的队列里一阵阵呐喊响起,喊声此起彼伏,久久不息。
魏军马兵还在追|杀溃逃的敌军,前面的马队已经追到了东边的那座土墙庄园。早已被吴兵占据的庄园里,还有零星几个人躲在土墙后面,拿着弩射|杀冲过来的骑兵。
有些吴兵成队地逃跑,见跑不掉,就靠田坎、树木掩护,一边
撤一边试图伺机反击骑兵。
但是吴军秦晃部已经基本崩溃,主将也被杀了,统率组织已完全失去。他们不是有组织的抵抗,只有自发的零星阻击,完全挡不住魏军的乘胜掩杀……
吴军的雁行大阵被剪去了一只翅膀,秦晃部大乱。中军、南翼的全琮部也没有再敢贸然进攻,雁行阵失去一翼后变成了一个斜对魏军的斜阵,凌厉的进攻形势彻底被扭转。
魏军那些追击乱兵的马队亦已松散,正在四处奔走,有些马兵似乎连自己的武将都找不到。这时西边的孙礼军阵中响起了节奏稍快的兽角号声,一些旗帜摇动,这是鸣角退兵的信号。
各队骑兵陆续停止了追击,纷纷向大阵靠拢,正在不断聚集整顿队伍。
魏军前方参与掩杀的步兵也暂时停止了推进,参战的各部已经混乱,也在向后撤退。而后面列阵的步兵,则开始列队前进稳住形势。
随着时间的流逝,那些惊慌失措的秦晃部乱兵,总算是找到了方向,开始向自家未动摇的军阵逃去。于是吴军中军可以逐渐收敛残兵,但这些残兵败将丢盔弃甲,很难再在这次战斗中继续使用了。
孙礼这边打崩了吴军秦晃部之后,摆阵的中路和右翼,离吴军大阵的距离较远,孙礼便暂且没有贸然继续进攻。但战斗还没结束,这时候北边的巨大噪音、就像“嗡嗡嗡”的嘈杂一样弥漫在那边的空中,厮杀还在进行。
根据事先的军报、以及斥候上去观察的结果,北面正在干仗的双方,是王凌部魏军和顾承张休部吴军。
王凌担心孙礼以寡击众、要被全琮军打崩,今早就急忙出城来增援了。而吴军的顾承、张休部似乎想北进,本来应该想直接攻击寿春城,把野|战留给全琮督战的人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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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果全琮这边不仅没能灭掉孙礼、反而作战不利;东南方向的吴军全绪、全端的人马走得太慢,没能及时赶到战场。这时候王凌部魏军却先向孙礼靠近了。于是顾承、张休停止北进,掉头过来阻击王凌部,两军遭遇,就在孙礼军阵的北边打了起来。
孙礼的六千人前锋从上午干到现在,就像是一团火星一样,把周围双方的各部人马都吸引了过来。双方投入的兵力迅速扩大,多达数万之众,赌注越来越大。
卷一 第四十四章 只是火光
双方各路人马陆续加入了厮杀,但大将们仍不能把战斗的规模无限扩大。夜色可以让人们冷静下来。
随着太阳的下山,光线越来越黯淡、能看到的景象愈发模糊,魏吴双方都不约而同地将军队脱离了接触。
晚上看不清楚,各部武将都难以有效控制军队,极易产生混乱,几乎没有人愿意在夜里继续作战,太冒险了。所以战斗一到天黑,通常都会告一段落。
暗下来的大地上,还能看到零星的几团火光,那是兵车焚烧还没熄灭的余火。
透着凉意的湿润夜风吹过,里面隐约夹杂着腥臭、粪臭等各种气味,空气中笼罩着时起时伏的一声声呻|吟。厮杀暂停了,退走的军队、如同一只只野兽一样,开始默默舔舐|着自己的伤口。
秦亮在营寨外面,碰到了刚刚巡视过来的孙礼等人。秦亮下马揖拜,孙礼也意外地下了马回礼。这种情况不常见,因为孙礼是主公、他可以在马背表示一下就行了。
孙礼长叹了一声,道:“今日全琮之兵甚众,倍于我。若非仲明,不知我还能与仲明说话否?亦不知丧命于此的将士要多几何?”
秦亮随口道:“全耐王都督增援及时、明公主持大局,以及将士用命。”
孙礼没有多说什么,只是看了秦亮一眼,又与秦亮默默地多站了一会儿。
秦亮虽然嘴上客气谦虚,但心里已经多了八分自信。以前他肚子里只有大量纸上研究的东西,脑中的推演无论多么严谨,但没有实战证明、总是有点心虚的。但现在,他已能确认,自己的那些想法并没有错。
正如孙礼所言,要是还用之前的老战术,毕竟吴军全琮部是孙礼军的两倍、今日之战孙礼不死也得伤亡惨重。秦亮的新战术,改变了战斗的方式,而且看起来是有效的。
当初秦亮在考察魏军军队的状况时,至少发现了两点问题。
其一,魏军的长矛,大多不是很长(这也符合考古出土的文物实证,三国的矛、比西汉时期还缩短了)。因为魏吴蜀三国经常打仗,长短应该都差不多。这样本来没什么问题,不用超长矛、能让步兵有更大的机动能力,可以直接发动冲锋。
不管什么兵器武备,都有针对对象,不能把空气作为对抗假想敌。
可能是因为对手都没有采用超长矛的方案,各方就采用了更有运动能力、冲刺能力的矛兵;另外,此时的骑兵战术没发展成熟,尚未走到冷兵器之王的地位,步兵面对骑兵的恐惧与抵抗愿望、也还没那么执着。
但无论如何,秦亮想到了一个战例,波兰翼骑兵直接打垮长枪阵的战例。
因为后世的长枪步兵为了抵抗骑兵、基本都装备超长矛,波兰翼骑兵为了把骑枪做得比步兵长枪还长,采用了空心枪杆减少重量。那种木头空心枪杆制作复杂、且极易折断,损耗非常快。但波兰人靠着更长的骑枪,围着敌军长枪阵捅,愣是打垮了能防守骑兵攻击的经典枪阵。
步兵阵长矛够不到对方、动又不敢动,一直被持续围攻戳|刺,心态确
实很容易崩溃。
而秦亮想参考战例,操作就更简单了。此时魏吴蜀的步兵矛本来就不是太长,只需要把骑矛加长、配重就可以,根本不需要费劲搞空心矛。毕竟波兰翼骑兵也是骑兵里的一朵奇葩,一般人想学都学不来。
不过这次秦亮用加长的长矛取得了优势效果,估计之后各国又会再次重视加长矛了。战争就是这样,经验依旧是极其被看重的。大家都会通过实践来进行调整变化,没有实战战例的验证、变化就不容易发生。
其二,魏军、应该也包括蜀国吴国的军队,在战役层面依旧是古典的大军团组织的思想。用秦亮的思维来看,大概就是缺少中等规模的混成旅。
他们带兵两三千的校尉级别,也许手里有不止一个兵种,但并不完备。在进行战役级的摆阵阵战时,通常是全局整个大阵才会配属成建制的多兵种,一般至少好几千、上万人才有成规模的多兵种配合。总体上没有什么毛病。
但几乎没有中等规模的混成旅,大军在局部位置就一定有弱点。只有骑兵、可以凭借良好的战术机动性,找到这种弱点,而不需要头铁执着于搞正面。
今日孙礼的骑兵出动,证实了秦亮的这个判断。实事证明,骑兵在后面、侧面多体位都可以搞。
吴军本来就没有太多骑兵、足以用来对抗骑兵,只能靠步兵列阵防守。这种情况下除了长矛阵,就得有成规模的弓弩攒射、才能对骑兵形成有效杀伤。当然攒射也不容易阻止快速运动的骑兵抵近,但至少凑够一轮攒射、便能对敌军骑兵造成一定杀伤和削弱。
可以吴军把成规模、可以集中使用的弓弩建制,布置到了战阵的正面。等魏军骑兵从其侧翼突然靠近时,临时根本来不及调动组织了。
今天的战役虽然位于开阔的低丘地区,藏不住什么东西,好在魏军骑兵在局部位置、仍然成功地实现了战术突然性。
于是吴军在侧翼配备的小规模的弓弩,几乎没有起到任何阻滞骑兵的作用。骑兵冲上去,直接就给驱逐了。
此时的弩上弦很慢很费劲、且容易损坏,弓兵训练困难,军中主要是弩兵,所以战阵分出胜负主要还是靠近战搏杀。而且骑兵有人甲、箭矢的杀伤力还要打折扣;骑兵速度又快,留给远程集中攒射的时间不多。侧翼的弓弩兵少了,射速慢、杀伤有限,根本无法有效威胁骑兵冲锋……
秦亮据此进行的战术革新训练,当时他就觉得没什么毛病。只不过因为没有战场的验证,暗里他还是有点心虚,并不是那么自信。
如今他算是踏实了,心道:不管什么战阵,仍然逃不脱纯物理的理论规律。
秦亮牵着马,跟着同样步行的孙礼等人,默默地走进了营寨寨门。这时又有更多武将迎上来,大伙儿相互见礼。
就像以前那样,秦亮想干点啥的时候话多,但没正事的时候比较低调。他默默地向大帐走去,从武将们身边走过。
“秦参军。”“秦参军……”武将们的声音道。在秦亮经过时,人们都专门拱手向他再次行礼,眼神也与以前不一样了。那些注视
的眼睛里、也许只是反射着营地里的火光,都亮晶晶的。
秦亮抬起双手,一边拱手一边点头,和气地应付道:“好,好。诸位将军辛苦了。各位战阵用命,孙公甚慰。”
就在秦亮走过那个莽夫熊寿的跟前时,熊寿忽然一把拽住了秦亮的胳膊,脸色因激|动而有点红,他张着嘴好像想说点什么,却因为嘴笨、一下子当众说不出句像样的话来。
秦亮伸手轻轻拍了拍他身上的披膊,发出“哐哐”两声轻响,“君还活着呢?”
“哈哈!”熊寿顿时笑出声来,众人也发出了零星的笑声,顿时稍微扫除了一点沉重的气氛。
这时王广的声音道:“此情此景,仲明何不赋诗一首?”
秦亮看了王广一眼,心道:我会个屁的诗,就别老是叫我作诗了,我只会抄。
不过今天秦亮亲自到了尸横遍野的战场走过一遭,对他的心态冲击很大,此时那种可怕和恐惧的感受、仍未真正褪去。他也想释放一下心里的情绪,一时间也顾不得那么多讲究了,当下就想到了一首。
而且孙礼也转过头来,仿佛对秦亮作诗非常期待。
秦亮见孙礼都这样了,更是盛情难却,下不来台。他当下便低头思索了一会儿,抬头便缓缓地背诵道:“蒲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醉卧沙场君莫笑,古来征战几人回?”
众人听罢又是伤感,又是苦笑。孙礼亲口评道:“好诗。”
王广也有点激动地看着秦亮,用力点头:“葡萄酒着实配英雄,当初文皇帝就很爱葡萄酒。文皇帝言,且说葡萄,醉酒宿醒,掩露而食;甘而不倦,脆而不辞,冷而不寒,味长汁多,除烦解渴。又酿以为酒,甘于曲糜,善醉而易醒。”
孙礼道:“可惜军中无葡萄酒,淮南可能也没有,稍微有点遗憾。”
王广道:“征东将军府有,待日得胜归去,仆将窖藏的葡萄酒都搬出来庆功。”
就在这时,有人被带进了营寨,在后面单膝跪地称呼孙将军。
大伙儿回头时,来人道:“王都督请孙将军到大帐一叙。”
孙礼向北面看了一眼,因藩篱的阻挡,没看到什么东西。但大家都知道,王凌军已经在附近安营扎寨,几乎与孙礼军合为一路、形成了连营。
“诸位暂且安顿诸部、救治伤者,我去见王都督。”孙礼道,他转头看向王广,“公渊跟我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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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秦亮主动说道:“仆请随明公同往。”
孙礼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王广则向秦亮投来了期许的目光。王广似乎对秦亮还挺关注的,他应该已经看出来了,秦亮平时比较低调,主动要求同行估计有什么事。
于是孙礼带上了一队私兵,秦亮、王广随行,一起骑马出了营寨。
不远处就能看到军营的火光,王凌军驻扎的地方确实很近。
卷一 第四十五章 略飘
进得营寨寨门,秦亮等人走过了一段火光时明时暗的土路,路上隔一两步还铺着不规则的石板。一行人穿过一片小竹林,便来到了破败的小村里,王凌的中军就在这村子。位于此地东南的那座庄园已经被魏军占领,但王凌并没有去那里。
偶尔还能看到有人抬着伤卒路过,王凌军虽然下午才加入战斗,但看样子并不太轻松。
随行的私兵留在茅屋外面,秦亮等三人走进一栋稻草盖顶的房子,其外墙是夯土,内墙竹骨泥糊。这种破落民房跟寿春城高大华丽的阁楼广厦、当然没得比,但就算简陋的茅屋,似乎也比魏军那种同样低矮的桐油布帐篷舒服。
低矮狭窄的屋子里,除了王凌,还有几个文官武将。秦亮等人一进来,让屋子显得更加拥挤逼仄。大伙儿都站了起来,相互见礼,彼此之间靠得很近了。
王凌的鬓发、只有嘴唇上有的髭都已花白,却仍然穿着铠甲,老头身材壮实,穿上铠甲显得更硬朗。王凌上下打量了一番儿子,频频点头,眼睛也似乎亮了几分,露出了欣喜的光。
许多中年儿子与老年父亲的关系、并没有这么热乎。秦亮看在眼里,只觉王凌父子的感情似乎挺好。
“用膳没有?”王凌问道。
王广摇摇头。
王凌立刻对着门外吩咐道:“弄点吃的来,给外面的将士也拿些。”
外面有人应道:“喏。”
大伙儿重新落座,孙礼与王凌面对面,坐在上面的木案两侧,余者在屋子里自己找军中带的胡绳床落座。王凌道:“今日幸得孙将军的人马勇猛,对阵倍敌而不败,还击溃并阵斩了秦晃。我军因此稳住了形势。”
孙礼转头看了一眼秦亮,说道:“仆也多亏得到了秦仲明。”
就在众人为今天的阶段性战果庆幸,并都暂且松一口气的时候,秦亮趁大伙儿此时关注到自己的机会,忽然开口道:“仆觉得吴兵今夜就要跑。”
人们听到这里,有几个人脸上都露出了意外之色,一时间没人吭声。
秦亮接着说道:“仆听说东吴将领的兵,可以父终子继,这样的将领各人心里难免有保存实力的私心。今日吴军打不动我军,还折损了五营将秦晃,所以继续作战的意愿
可能不大。”
他顿了顿,说道,“其二,昨夜仆察看了寿春城送来军中的军报,位于芍陂与肥水之间的芍陂渎上,吴军已经架设了浮桥。若是吴军打算战后从容撤退,本可以坐船走;提前架设浮桥、就是为了作战不利时可以尽快离开战场,立刻就能开溜。他们只要从浮桥过去,把桥一烧,我军一时就很难追得上了。
其三,现在才四月间,本不是水位在高位的季节,前阵子罕见地连续暴雨,才导致了施水、旧运河、肥水等水面通航大船。但近日连续放晴,水位可能不久会退降,以至大船不能航行。吴军不能拖延太久,只能试图速战速决。”
秦亮又加了一句,“如果从水位上审视诸事,吴军的部署和行动就变得合理了。在孙将军已经出城、甚至王都督也随后出城的情况下,吴军两部人马顾承、张休部却仍不集中兵力于野外,先寻求以优势兵力歼灭我军机动力量。
彼时顾承、张休反而还在继续北上,想直接攻击寿春城,后面发现全琮部作战不利,才临时过来参战。这便是有枣没枣先打一杆,欲在最短的时间里,试试能不能夺取寿春;若不能快速攻破城池,他们就要走了。”
这时士卒端上来了稻米饭,还有几碗菜羹炖肉混合的大杂烩,估计是晚上他们吃剩的。汤汤水水的混合菜,卖相实在不好,看上去像黑猪吃的泔水。
但是秦亮等人确实是饿了,就这玩意,也是先不管那么多、立刻大吃大嚼。
王凌的声音道:“仲明之意,今夜袭营?”他从牙缝里微微吸了口气,皱眉思索道,“晚上容易走错路,且将士看不清旗帜,易混乱。稍不注意,还没打到敌营,自家人马先走散了。”
秦亮觉得王凌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他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今天的实战验证,自己才信心骤然爆棚,心态有点飘了。
战术层面的训练和革新,毕竟是一种物理性的理论,譬如兵器长几尺就肯定能先打到对方,还算具有确定性。但刚才秦亮对形势的评估,这种事就有点抽象了,要靠感觉。
但是话都说出来了,到这个份上,只能坚持主张。不然反而容易给人造成不好的印象,觉得你这人意志不坚、说话不靠谱,稍微一遇到困难就做墙头草。
秦亮一边嚼一边吞咽,先把嘴里的食物吞下去,才说道:“仆是这么想的,今天
四月十九,下半夜在东半空会出现亏凸月,虽然比不上十五六的满月,但也算比较大的时候。而且白天时阳光刺眼、万里无云,天气非常晴朗,下半夜的月色应该挺明亮。借着月光,能见度会高不少。”
秦亮不是卢治中那样的神棍,不过他恰好对月相有点研究,所以才知道不少关于月相的知识。这得益于前世他有一块国产带月相的陀飞轮机械表,花了不少钱所以经常把玩研究。记得当时妻子还时常说他脑子进了水,那么贵的价格买块国产表。
茅屋内的几个人议论了一阵,还有人交头接耳。
这种主动性的决策,确实还是容易让人有疑虑,担心偷鸡不成蚀把米。不像被动应对,敌人打过来了、只能抵抗。
譬如有个人就在小声说:“如果吴军没打算撤兵,我们半夜摸过去也没讨到好处,等天亮了人马疲惫,还得继续应付大战。那明日的情势就非常不利了。”
这样的担忧,秦亮也无法反驳。赌的就是一个预见性,如果赌对了,敌军已经决定撤军,便会无心恋战、战斗意志会大减。而且军队在撤退的时候遭遇攻击,本来就容易出问题,那么魏军趁机扩大战果极可能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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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礼都还没下定决心,这时王广却先说道:“下半夜再出发,上半夜先派几个人摸近浮桥那边看看,仆觉得仲明是很谋略的人。”
王广倒是似乎很相信秦亮的能耐。
孙礼也发话了:“仆选精兵在前,先南下不远的路,找到芍陂水域,然后沿着芍陂岸边一直向东走,便能找到芍陂渎。有湖面为指引,不易走散迷路。王都督在后,万一仆率军作战不利,王都督还能稳住大局、接应我退兵。”
秦亮也没想到,自己的主意这么快就有人支持,孙礼和王广确实算是挺信赖他了。而且淮南这次又被抢人、又被挖堤、又被烧城,今天白天魏军在全局上也只是遏制了吴军的攻势,如果就这样算了,相当于白白挨了顿胖揍、却没有打回去,只能说还是有点憋屈。
扩大战果的引|诱让人难以克制,将帅们的赌性再次被秦亮的话勾了起来。
不过秦亮这时也有点控制不住情绪,渐渐感觉心情紧张。今日白天战阵得手之后,他刚才表现得确实太自信,主张也相当激进。
卷一 第四十六章 月相
征东将军王凌说得没错,晚上看不太清旗帜、不易掌握军队各处的情况。而秦亮亦说对了,下半夜的月色很明亮。
天上没有云,空中非常干净,亏凸月挂在天幕上,肉眼能看到上面的斑点,那是月球上的山脉和陨石坑。月光洒在大地上,即便不打火把其实也能看清路,那条平缓弯曲的白晃晃的大路。
仍旧有些潮湿的地面上,在下半夜有一层淡淡的雾气,稀疏细小的水汽反射月光、让地面上仿佛笼罩着一片淡淡的白光,给人更明亮的错觉。秦亮甚至觉得有点带幽蓝的颜色。
军营的位置本来就离芍陂不远了,各部向东南方向走了没多久,就到了芍陂岸边。然后左转,沿着芍陂沿岸的大路继续行进。
湖面上荡漾的水波,在角度对了的时候、会闪烁过来粼粼月光,水浪一阵阵涌到岸边,“哗哗”的轻微声音、叮咚的水响相伴大伙儿一路。
岸上也不安静,人马一多,除了成片的脚步声,还有马叫声和各种嘈杂。
打着旗帜的地方,周围都有火把照亮。但火光不比白天的阳光,稍微隔得远了、还是不容易看清标志装饰和文字。将士们走夜路也有一些办法,时不时地,前面会有人吆喝一声,某曲某屯某队张将军传,前面明晃晃!后面队伍的人就会回应:“当心水凼凼!”还有点押韵。
不知过了多久,大概已经是凌晨了,不过天还没亮。众军一直沿着芍陂北岸走,大概已到了芍陂渎的井门附近。秦亮已经看到了远处芍陂渎河面上的一串火把,那是敌军!
眺望月色之中的夜空天边,水面的对岸、还有大片火光。很多吴军早已从井门附近的浮桥上过河,已到了芍陂渎的东岸。
没过一会儿,前方就传来了喊杀声。各种噪音骤然增大,只见火光涌动闪烁,却看不清是什么情况,估计已经有一些人马干了起来!
夜里搞偷袭很难实现,人马一多总有响动,除非对方完全没有安排人手警戒、全都睡着了。而且晚上行军本来就困难,不打火把更难。
不过困难是相互的,吴军那边临时组织阻击、也不容易,他们也会面对看不清旗帜、将领不好掌握部下的窘境。双方都更易产生混乱。
这个时候打的就是心态,是战斗意志。吴军已经大部渡桥,将士们都期待着回家团聚,承担阻击任务的殿后部队、不见得想继续干仗。
秦亮亲眼观察到、吴军确实是在今夜撤军,此时心里已稍微有谱。
不过随着越来越多的人赶到战场、加入了战团,情况真是太晦暗不明了。远远看去,只能看见月色下的人影晃动,秦亮站在后方根本分不清敌我。晚上火把的光亮倒是清楚,但是火焰没有写字,只见一片片火光在晃荡闪烁,气氛越来越激|烈。
“杀!杀啊……”吼叫声、哭喊声、马嘶、兵器的撞击、弦声,“嗡嗡嗡”的巨大噪音就像背景音一样,笼罩在夜色之中。
今夜秦亮没打算直接上战阵,他没有携带长兵器,手里就拿了一块木盾,剑还在腰间剑鞘里。不过主意又是他出的,在这朦胧月光下、情况也看不清楚,他心里还是挺急。
秦亮循着嘈杂声最大的方向,骑着马不断靠近,伸着脖子在那里看。
王康的声音道:“请秦君不要再往前了,很危险。”
秦亮便当没听见,继续往前瞧,特别是瞧那些晃动的旗帜,只想分清敌我的形势。
“啪!”秦亮忽然听到一个声音,然后感觉左手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片刻后,他才拿起了木盾来看,见木盾上插着一枝箭矢,尾部的羽毛还在因为速度突然停下来、而不断地颤抖着。
“秦君!”王康的声音关切地唤了一声。
后知后觉的秦亮这会儿才发现,箭镞的尖头已透过了单薄的木盾,离他拿盾的左手不到一指距离。
没有位于最前排的人在受伤或者遭受致命一击之前,其实只有莫名的提心吊胆,恐惧感并不太直观。等到刀枪箭矢真正落到身上的时候,知道开始害怕、那时候却也没用了。
秦亮没吭声,但他总算听从了王康的劝说,不再继续上前。
他虽然身披两当铠,但脸部、脖子、手肘等位置是没有防护的。难怪大将们的甲胄比秦亮还穿得齐全,可时不时仍然会听说某人死于流矢,上了战阵,这玩意有时候仅靠运气而已。
时间虽到凌晨,东边的天边隐隐开始发白,熬了一夜的秦亮却一点困意也没有。他没有上阵拼杀,精神却依旧在亢|奋状态,时刻全神贯注地关注着战况的发展。
仔细观察、用心感受,秦亮能发觉战斗位置在不断向东移动,情势似乎挺有利。
行进中的火把、人头头盔攒动,与正在厮杀的人群是不一样的。已经接敌的地方,火把摇晃得更快、移动得更慢,月光下的人影活动也不同。战线应该正在向浮桥那边推移!
除了光亮和人群,还能在巨大的吵闹声中听到各种声音。魏国将士和吴兵的口音不一样,不少人在恐慌中愤怒地叫骂,虽然“嘈你|娘”这样的话意思差不多,但是表达方式不同。吴国的武将和兵员,很多本来也是长江北岸地区逃亡的士族和百姓,众人都喜欢侮辱敌人的母亲,想法很是相似。
又过了许久,忽然水面上燃起了熊熊大火,浮桥不知被哪边的人给点燃了!
连接芍陂和肥水的那段芍陂渎上,冲天大火、把水面和附近的岸边照耀得通明,如同白昼。火光之中,许多人的脸都对着那火焰观望,各人的神态各异。
浓浓的烟雾弥漫在火光周围和上空,木头燃烧的“噼里啪啦”爆裂声响清晰可闻。
一部分负责殿后阻击的吴军将士,没来得及过桥,终究还是被自己人抛弃了。所以撤退中的军队、即便能组织起阻击抵抗,战斗意志是比不上进攻一方的,这就是明证。
等到天色渐渐变亮,太阳还没升起、但清晨的光线已经明朗起来,战斗早已结束。朝阳出现之前,万物的颜色仍旧灰暗,烟尘和雾气之中的天空、就好像是阴天……
秦亮骑着马在芍陂岸边转悠,心里一时间是百感交集。战场上的景象是很惨,但他不能骗自己,此刻确实也有一种奸计得逞的激动,甚至想吟诗一句:宜将剩勇追穷寇,不可沽名学霸王。
不过战场上的气氛不太对,他没有把心里高兴的那部分情绪表现出来,只是沉默。
河面中间的船只和木板搭建的浮桥已经散落在水上,火势已然熄灭,只能看到烧成炭的残缺木板飘在水中。靠近岸边的木头却仍未烧尽,红彤彤的余烬之中,烟雾缭绕。
田野、坡上的尸体横七竖八一片狼藉,许多魏军士卒还在那里找东西收拾战场,最有价值的缴获应该是铠甲。环首刀、长矛乱、箭矢糟糟地插在泥土上,就好像荒芜的乱草。荒野上笼罩着鬼魅一般的呻|吟、痛苦的叫唤。
只要打仗,就会死人。虽然都充斥着血腥与悲惨,但打赢了至少比战败了要好,因为死人的最多的、是别人一方。
有不少投降的吴军士卒跪在地上,周围有魏军将士拿着兵器威|胁看押着,然后俘虏们在魏军的指挥下一队队分开陆续被押走。天下混战到现在,人们渐渐意识到了人口的重要,杀俘并不会每次战役后都发生,这些青壮俘虏、大概会被押解到大魏腹地的屯田上做农奴。就跟被焚毁的安城百姓一样,被吴军抓走,多半也是进士族庄园种地。
“哗、哗……”缓慢的水浪向岸边涌来,芍陂水上时不时就能看到趴着的尸体,被波浪掀到岸边。
常言道,一将功成万骨枯,大概就是这般景象。秦亮此刻的感受非常之复杂,心中就像打翻了五味瓶。
在这样复杂的感受下,秦亮仍然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至少紧张感、渐渐地开始彻底放松下来。
芍陂的吴军连夜撤退、把浮桥也烧了,而且他们的撤退路线肯定是沿着水道,中途还能上船跑路。如果魏军想重新组织兵力继续追击,很难。
攻打六安的诸葛恪也必定会撤走,魏军在寿春这边的压力一减、能轻易增援芍陂南边的六安城。诸葛恪对六安的攻势已失去价值,不赶紧跑路的话,到时候内外夹击还得扔一片尸体才能走脱。
淮南这边的战役,基本算是接近了尾声。
之前一直精神抖擞的秦亮,这时才感觉一阵疲惫袭来。倦意汹涌,忽然之间就眼皮打架发涩,几乎有点睁不开眼的感觉,只想睡觉。
秦亮回头望了一眼西北方向,孙礼军的营寨应该还在,辎重队也在那边。他便招呼王康饶大山等人,说道:“走罢。”
卷一 第四十七章 儒虎
回城之后秦亮几乎没出刺史府、也不过问任何事,好好地睡了一觉,休息了几天。前阵子主要心累,着实是该松口气了。几天之后,王广果真把全部窖藏的葡萄酒搬了出来庆功。刺史府的人,自然也在受邀约之列。
这次征东将军府邸阁里的宾客异常之多,比之前历次宴席的人都多,厅堂上两侧、各有两三排分席位置。
一会儿每人的菜估计也只有几样。酒则是葡萄酒,不过稍微遗憾的是、杯子却不是夜光杯。虽然周天子时期人们就意外弄出了琉璃,但是用琉璃做器皿尚且没见到;而那种水晶或玉石雕琢的杯子非常昂贵,属于稀罕物。
秦亮刚进厅堂,便见几乎所有人都齐刷刷地回头、向他看来。一时间他也是一愣,片刻后回过神来,猜测刚才王凌等人可能正好提到了自己。
这时王凌大声道:“秦仲明殚精竭虑,每计皆中,亲上战阵,身冒箭矢,犯蹈白刃,可当此役之首功!”
众人纷纷称赞,许多人在抚掌,整得秦亮也有点不好意思了。
想当初,他默默地做了多少准备和工作,把淮南周围几个州的山河都踏遍了,却还要忍耐各种苦闷与疑虑、被冷嘲热讽的愤怒。而在这一刻,一切顿时都已烟消云散,秦亮受到影响、一时间心态也乐观起来。
不过这场面他会,后世的那些诸如领导有方之类的套话、太熟了。即便赞语加身,秦亮还是稳住了情绪,立刻张口就来。
他一边朝各个方向揖拜、一边说道:“主要还是靠王都督、孙将军主持大局,统筹有方,知人善用,否则仆一个佐官什么也干不了。也靠各位将军勇猛作战,勇冠三军,震慑敌寇。亮不敢居功,所为皆本分矣。”
果不出所料,秦亮这样的应对,听在王凌等人耳里简直是满分!
王凌非常高兴,顿时又不吝美言,中气十足地说道:“仲明熟读经文,美修诗赋,精通音律。如此儒雅之士,却善于战阵之法,长于谋略之策,战策得当,威震敌胆,目光如炬,如虎怒视。真乃我大魏之儒虎也!”
在这个地方,王凌就是一言九鼎的大都督,就是金口玉言。顿时大伙儿都附和,称秦亮为“儒虎”。
秦亮的脸都笑烂了,但嘴上还是死鸭子嘴硬,坚称道:“不敢当,不敢当,王都督谬赞,亮甚是感激。”
他再次向王凌孙礼揖拜,这才走到席位上入席,周围的文武都笑着称“儒虎”。这时王凌一声令下:“上菜,上酒!”
今天的人很多,且有许多武将,场面甚是热闹。酒过三巡之后,大家就放开了,有人开始拿鼓来击打,也有人端着酒杯跳了起来。
不断有乐器加入,先奏《盘鼓舞》,后弹《西凉乐》,一些胡须八叉的壮汉开始手挽着手跳起了胡舞。人们见跳舞的人动作滑稽粗俗,纷纷“哈哈”大笑。
随着酒越喝越多,气氛也吵闹热烈到了极致。
不管是对死者的悲伤,还是对升官发财的欲|望,抑或也有从可怕的战场上劫后余生的庆幸,人们都在这里尽情地释放着情绪。
如此狂躁的气氛,让秦亮感觉到了某种扭曲病态的狂欢。
秦亮也喝了不少葡萄酒,这酒的甜度挺高,酒精度却不是很低。秦亮的酒量其实比较差,这副身体的肝的解酒能力好像不太行,喝酒上头上脸,两杯下肚就会脸红。
有人说喝酒脸红的人超能喝,但从生理的角度看,似乎是错误的说法。脸红就是分解酒精的效率不高,很容易醉。
不过有人劝酒,盛情难却,秦亮不得不喝多了。
在喝醉之前,他已有点精神恍惚。不知怎地他偶然又想起、刚进门说的那些话,虽然只是逢场作戏的客套话,但秦亮觉得自己也没胡说。
不管他一个佐官在战役中起到了多大的作用,朝廷论功还是会首先算到主官头上的。
正如秦亮所言,下属能把事做得好、有主官知人善用的功劳,不管怎么算,王凌、孙礼都是拿最大的功。当然,只要大魏还承认官员对朝廷的贡献,秦亮也必能得到封赏。
此役之后,王凌可能还会在淮南、毕竟他在淮南已经深耕多年。孙礼则多半是在淮南呆不住了。
扬州刺史,在各地刺史里都不算好差事。就像秦亮刚到寿春的想法一样,这地方池小王八多,扬州刺史不是当地的老大。不如冀州刺史吕昭那些人,加的是镇北将军号,在当地说一不二。
所以朝廷要真心给孙礼封赏,最实在的做法、是把孙礼调离扬州。
但是魏国就那么几个州,算得上出镇一方的封疆大吏更少,一个萝卜一个坑,坑还只有有数的几个。孙礼需要等空缺。
然而孙礼立了大军功,如果朝廷不马上表示一下、给点期待,恐怕寒了四方英雄的心,事情又等不得。
解决这样的矛盾,秦亮琢磨了一个办法。就是先把孙礼调回洛阳、封一个中|央的品级地位高的官职,比如三公九卿就随便封,无非多出些俸禄。等有了州牧空位,再让他出镇地方。
当今大魏依旧是军事压力很大的现状,最好的职位并不是那些三公九卿,真正有抱负要实权的人,好的位置只有两种:一种是洛阳掌握实权的人,司马懿、曹爽那种“都督中外诸军事”,或者中外军的领军将军、护军将军这样的关键位置。另一种就是州牧,脑门上挂着征、镇这些名号的将军……
而秦亮,他盘算自己的晋升路线,目前最大的愿望、是在将来能先做个郡守。
郡守的地盘大概相当于后世的地级市、通常更大,而且郡守是军、政、财、人事一把抓,连很多地方官员都是郡守自行辟除,有权力不经过朝廷就任用、开除官员。而且有侵吞得来的大庄园、有私兵,对郡县招募的地方军也有极大控制权。
秦亮如果能搞个郡守当,那处境就能再次改善很多。
但是他起点太低,出身相对那些士族世家的嫡系、也实在不好,眼下应该不太可能给他郡守的位置。还得继续想想办法。
若非秦亮靠着现代见识搞了一波军功,他这个出身、估计一辈子都是个佐官。对于正常人来说,在这个时代的官职高低、主要还是看身份。
前年他是想来地方,现在又想重回洛阳,正所谓时移而事易,处境不同、诉求也就不再相同了。
卷一 第四十八章 找不到那条臂
整个征东将军府都很热闹忙碌,好像是过年了一般。特别是邸阁那边,喧闹异常,除了嘈杂的鼓声、弦声和人声,不时还能听到一阵阵狂野的大笑。
“哈哈哈……”那笑声仿佛一直在耳边回荡。
几天前阿耶和阿父平安归来,王岑非常高兴。但今天府中这样的景象,让她不太习惯。从小她就不太喜欢说话、也不喜热闹,到了最近两年,因为心境不好,更容易烦躁。
那种烦躁的滋味无法表述。就好像身上沾了什么脏东西,无论怎么都洗不干净。
梳妆案旁边放着一只青瓷盆,里面有已经凉了的清水。王岑独自拖着拽地长裙走过去,又开始洗手,一开始她还仔细地清洗着指甲、手指之间,渐渐地就有点心烦了,只顾在水里搓着手。
一直搓,连她自己都嫌弃自己非常病态,却又控制不住。
她身上的衣服每天都要换洗,甚至听到了侍女在背地里抱怨。她身上总是一尘不染,但是仍觉得不干净。那种清洁癖无法摆脱,最近这些年一直折磨着她。很奇怪的是,别处或者别人身上脏,她并没有感觉,只是受不了自己身上的哪怕一点灰尘、特别是手。
心烦意乱之间,她又想起了小时候听阿父说的那个事。就是一个妇人被人扶起,被碰了一下手,把自己的手臂砍了,屋子里的血怎么也擦不干净。
其实小时候阿父阿母讲过很多类似的事和道理,就是要她注重家风清誉的意思,她也是从小就懂。但不知怎地,阿父讲过那么多事,就只有那个砍手臂的妇人之事、她记得最深。
……过了一会儿,王岑又想起了不久前、被阿父烧掉的那些信。起初她确实有种莫名的轻松,好像放下了一块大石头,但那点轻松感很快就不见了。
阿父能烧掉温郎写的信,王岑自己写的信呢?
王家和温家都是太原郡祁县的宗族,家乡有个习俗,逝者的遗物要由家人和亲戚分了,越贴身的东西越好、越能保佑亲人的前程,有时候为了争死去亲人的贴身之物,兄弟都能吵起来。
说不定她的信已经在家乡传遍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流言蜚语就会传得天下皆知。毕竟太原王家是很有名的士族,世人喜欢谈论名人的事。王岑偶尔还做噩梦,梦见很多人骂她淫妇。她自己被骂就罢了,最怕的还是污了王家的名誉,特别是阿父、非常珍惜家族声誉。
现在也不知道究竟哪些人看过了那些信。至少温郎的一个堂弟是知道的。
就在王岑跟着阿父南下前,她还收到了温家堂弟派庄客送的信。
温家堂弟在信中说得很客气。大意是逝者已矣,女郎不要过度悲伤,如果真想为温郎做些什么,就稍稍照看一下温郎的父母、替温郎略尽一点孝心,二老只有个独子。
话说得很温情,但王岑明白,这应该是某种要挟之意。她一个十几岁的女郎,总不能回家乡去照看二老,只好先给了那个庄客一些钱财带回去。
……回首这些年,王岑常常有一种活在梦里的感受。想想也很没意思,消耗最年轻的几年光阴,做了一件毁掉自己名节的事,这尘世果然充斥着尘埃。
不过她最想怪的,还是自己。
起初温郎写信联络她,写得中规中矩,没什么不合礼的地方。她只觉得,能与那么远的恩师通信很新鲜,没太在意,也回了信。而且她小时候很敬重恩师,觉得他字写得好看、还会剑术,真的是个很了不起的人。
后来大概在她十二三岁的时候,温郎写的内容就开始变了。
她自然明白那些字句已经越来越违礼,从小就懂。可是温郎总是想办法在字里行间捧着她,把她说得像仙女一样好,比公主还要高贵,为了她可以做任何事之类的。她当时真是想得太简单了,甚至有点昏头、贪图着那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一直都只有温郎在写那些东西,王岑当然不好意思写露骨的字句,而且她的信很少。但她只要有一次回应,温郎就会备鼓舞,必定接连送好几封信来洛阳。
王岑当然从来没应承过温郎的那些诉求,也许,如果真的答应过的话、他反而不会写那么多信了。世人总是对没能如愿的东西、尤其执着。
什么一起舞剑、一起赏月、非她不娶之类的,王岑都假装不知道,她只对其中把当仙女、让她高高在上的字句感到高兴。
何况她也没想过还能选择拒绝,当时下意识似乎还是怕惹恼了温郎,然后事情一闹会让阿父知道。十二三岁想的事,真的是有点蠢。
因为是回复温郎的信、王岑的书信里有一些违背礼法的字句,在所难免。有些话题、本身就不是未出阁的清白女郎应该提的。何况那时候的她实在懂的太少,根本不注意书信字句。
所以王岑一直不敢毁掉温郎的信,万一事发的时候,有温郎那些信作为对照的凭据,那人们也许就能明白、她不是那样的人,也许她的罪恶能轻点?
可是世人谁会在乎、那些繁复的比对,那些传流言蜚语的人、谁又是为了来主持公道?王岑唯一的希望,不过是能让自家人通过凭据,相信真相,期盼家人能稍微宽恕她。
兴许她还是想得太简单。
……最近这两三年,随着年纪的增大,她的想法渐渐又有不同,开始真正懂得了害怕。忧心和烦恼,逐渐取代了以前那种自以为是的高高在上。后面那段时间,她记得自己应该只回过两封信。
温郎患了病,好长时间都治不好。他写了很多孤苦、害怕、不甘的字句,有几封提到了让王岑不要殉情,请让他独自面对云云。
王岑一度怀疑自己是不是被人施了咒、迷迷糊糊写过什么殉情的信,因为她根本没提那事,想都没想到那方面。
她活得好好的,才十几岁大,为什么要寻死?而且当时王岑完全没料到、温郎真的会去世,她以为温郎只是自己过度担心。
王岑的阿耶都六十多岁了,不还能做官?温郎还那么年轻,怎么能轻易就死掉呢?
所以王岑也不好撕破脸写什么不好的话,前后就写过两封信。大致是安慰温郎,让他往宽处想,并劝他,没有那么孤苦、世上还是有人在意他。
这样的信,如果不看温郎写过什么,又能让人误会。其实王岑是觉得,他爹娘肯定在意他。
结果他真的死了!
然后王岑这才想起,家乡的那个习俗。从那时起,忧惧就没断过,就是担心她的信被人看到。不仅忧心,她还非常伤心、悲伤,觉得自己完了。
等到温郎的堂弟送来信、带来尽孝之类的话,王岑反而稍微好受了点。有时候,不知道头上的剑会不会掉下来、比真的掉下来了还要难受!
……随着时间慢慢过去,王岑的想法越来越多。或许不太爱说话的人,想法反而更多。
王岑先是醒悟,温郎多次提及殉情的事,其实就像溺水的人、想拼命抓住一根稻草一样,他确实很害怕独自面对。他想留住点什么,临死也要占有点什么。人在那种时候,心情确实很抓狂。
后来她又想到,收到温郎第一封信时、自己十一二岁;她在家乡的时候,才几岁大,大概八九岁就来洛阳了。她便开始猜测,自己还是女童的时候、温郎可能就已早早生出了什么非分之念?也许是因为她的出身身份?
虽然这个世上有些豪强、会把女童养起来,对女童有邪念,本不是太稀罕的事。但王岑对这样畸形的做法,本能地感到非常厌恶、憎恨。
然而她对温郎就算想恨、也恨不起来,人都死了,还能怎么样?他已经带走了所有的复杂心情,带进了阴森、未知、让人敬畏的坟墓,只留下了那些信而已。
与死人计较,总有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畏惧。
……王岑一直不敢和阿父说这些事,本来也是她自己招惹来的。而且她很了解阿父,他必定会误会、必定不能静心听自己解释,会想得特别多,把事情想得完全偏离真相。
王岑已经很烦躁了,到时候还要应付阿父。阿父也是个非常在意家族名声的人,他肯定会恼怒异常,难以安抚。
结果和她想的一样。
阿父最终还是发现了那些信,一直在怪罪她,还暴跳如雷地把信烧了,凭据也没了。而且阿父完全不相信她说的话,怎么说都没用,现在没了凭据、更是百口莫辩。
阿父一直自以为很心疼王岑,但王岑觉得窒息,这样想也许很不对、很不孝,可她无法欺骗自己的感受。
在阿父眼里,她应该已经不干净了。
王岑自己也觉得,真的不干净了!那些丑事传出去,往后的夫君知道了会怎么看她、怎么对待她?会说多少难听的话,说不定还得连累王家也跟着受辱!
她想砍掉自己的那条“手臂”,让自己重新干净起来。但是没有用,她找不到那条手臂在哪里。
但是她不想死,不是只有温郎才怕死、她对坟墓同样充满着畏惧。
也许阿父有一个误会、却不是误会。王岑觉得,出家不嫁人挺好的。断了尘世的烦恼,清净。但那是不可能的事,王家的人怎么能出家?
卷一 第四十九章 月相浮桥河水
“噔噔、噔、当……”喝了酒的王广离开邸阁后,还一边用手指在空气中弹着,一边从嘴里发出音律的节奏,嘴上脸颊上的胡须也弄得乱糟糟的。
亏得他酒量不错,不然早就醉倒了,就算现在也是脚下发飘、脑子发晕,心情还很高涨。
不过他刚走过回廊,看到其中一座阁楼时,嘴里的哼哼唧唧立刻就停了。脸上的惬意之色、也渐渐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略微的凝重。
他虽然有点醉了,眼睛看东西晃来晃去、走路都不稳,但心里是完全清醒的。
问了一下侍女,令君确实在二楼楼阁上。王广的眼前立刻浮现出了她抄佛经的场景,他在楼阁上见到令君的时候,十次起码有五六次见她在抄佛经。
王广脸上的神情渐变,扶着墙摇摇晃晃地爬上阁楼。果然见令君又跪坐在窗前的几案边,正在书写着什么。
“阿父喝了好多酒呀?”令君把手放在垫子上,撑着身子站了起来,“壶中的茶水还是温的,我给君盛碗水罢。”
王广一屁股坐在垫子上,盘着腿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等着令君忙碌着倒茶水。
“本来想着天晴就回洛阳,之前东西都收拾得差不多了。”王广头也不回地说,“不料吴兵来袭,又耽搁了行程。这次真不能再久拖,夏季一过,淮南的秋天可能还要下大雨涨水。那时候道路泥泞,旅途上将徒增苦恼。”
他虽然喝了挺多,说话倒还没啥问题。
令君应了一声“嗯”,把一只碗放到了几案上,转身向对面的位置走去。王广不禁抬头看了一眼她的身影,然后又暗自为她感到惋惜。
等令君来到对面,她轻轻扶了一下长裙,重新跪坐下来。王广仔细打量着她的容貌,忽然说道:“卿觉得秦仲明怎么样?之前他在邸阁舞剑时,卿应该看到过他。”
令君低头道:“我觉得,阿父暂且不要想那些事罢?”
王广道:“卿之阿耶亲口给仲明取了个名号,儒虎。此人非同常人,颇有谋略。只可惜出身还是差了点,前程仍是有限得很。其族兄秦元明(朗)回乡后,估计也就那样了,很难再回洛阳;且不说仲明只是其同族。”
他顿了顿道:“要不是……我还真舍不得、把你和秦仲明那般出身的人扯上关系。不过事到如今,你的那些事,唉!”
令君沉默了许久,又是无奈又是生气的神情,“是我配不上他!还是算了。”
“就他那出身,卿有什么配不上的?”王广道,“找机会让他看你一眼,再加上王家的家势,他秦仲明得哭着来求我。”
令君立刻摇头:“阿父越说越过分了,哪有这样的事?还要让他看一眼,我又不是任人挑选的清商女!我在阿父心里,已经如此不堪了吗?”
王广露出勉强的笑容:“好,我不该说他不好。其实仲明除了出身差点,确实还挺好。如果我们从士族里选,像样的士族就那么些,家势好、年龄相仿,但没有那么巧的事,多半长相不怎么样。仲明起码长得不错,卿朝夕相处,看着也顺眼。阿父是不是挺会为你着想?”
令君有好一阵子没吭声,她看不动声色地看了王广的脸一眼,估计知道没什么办法,她才开口道:“是谁又有什么关系?阿父何必那么着急,以后再说罢。”
王广道:“当然有关系。我与仲明谈得来,将来有什么事好说一些。
他越说越觉得,还是秦亮比较合适,起码来往相处过、已是比较了解秦亮的为人。万一出了啥事,王广大概可以和秦仲明好商量,应该不必担心吵得鸡飞狗跳?
王广顿了顿,接着说,“卿是王家之女,即便不与士族联姻,我们也要找个有能耐的人。得到秦仲明这样有真才实学的年轻能人,对王家也是一大助力,于家族不是完全没有好处。”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令君听到这里,只得轻叹一口气,道:“我确实对不住王家,什么用也没有,阿父作主罢。但见面就不必了,太不合礼,像什么话?”
王广寻思了一阵,执拗地说道:“还是要他看一眼。只要让他看到卿一眼,他就不会在别处东想西想,必定一门心思惦记着卿,以免错过了。那些规矩都是过场,只要人看准了,余者诸事该怎么走一遍、不还能走一遍吗?不过卿说得也对,这事不能做得太明显,省得叫外人知道了会笑话。我们不能说是见面,阿父有办法,不会让你难堪。”
他回忆了一会儿,声音也开始有点激动,“不知卿懂不懂那些谋略。月相、浮桥、河水高低,见微知著,算得那个吴军想干什么一点都藏不住。精彩,奇妙啊!”
令君忽然说道:“阿父怎么安排,我也没办法。但阿父能不能把我的事先告诉他?”
王广瞪眼道:“那怎么行?不要去想那些事了,别人瞒还来不及,卿倒想早早地不打自招,卿是想把事情给搅了吗?再说仲明还想怎么样?我王家嫡女,长得如此容貌,白白便宜他了!有些不虞之事,我们确实有点对不住他,可他不能什么都想占尽罢?”
令君蹙眉道:“迟早会知道。”
王广道:“卿什么都别管,也不用说话。阿父自有计较。”
本来端正跪坐的令君缓缓地叹了一口气,身子向下一矮,整个人蜷缩在了坐垫上似的,然后便是一言不发。
……王广要离开淮南,很多人送礼,特别是那些郡县地方官,趁此机会,当然要往上一级官员家里送点财物。
那秦亮在家乡和洛阳都没多少土地,俸禄也低,是个佐官、权力有限,估计他有点拮据。不两日在征东将军府遇见,秦亮就说想请王广找家酒肆喝酒,当作践行之意,叙叙离别之情。
王广趁机说,在淮南与仲明一见如故,特别怀念合奏音律时的默契,彼此就别在意那些俗礼了。不如找个清静的地方散散心,随便说点话就行。
秦亮立刻答应了下来。
卷一 第五十章 山清水秀
八|公山是寿春非常有名的名胜地,有数十座峰,各种泉水、别院,还有一些名人的庙修在这里。譬如汉朝的刘安庙就在这里,据说刘安已经修炼成功,羽化升天做了神仙。
而且八|公山离寿春城非常近,出城只要北渡肥水,就能到八|公山附近。
秦亮前年底离开的洛阳、去年正月到的寿春,来这里已经一年多了,竟然从未来过八|公山。今天是第一次。
人往往就是这样,如果是为了某事才去某个地方,心里有压力或挂念着事,即便美景摆在面前,也无心欣赏。但如果无忧无虑,只是闲逛,即便是个小小市集,也能逛出乐趣来。旅游,不就是游个心情。
秦亮曾经走过了淮南附近的两三个州,但他是为了考察地形地貌。至于八|公山,他知道这里有个山脉就行了。
王广和秦亮乘船在肥水上航行,过肥口,然后在一个木制码头下船。两人步行走前面,几个随从走后面。这个地方位于八|公山西边,从这里下船离八|公山近,步行走一会儿就能进山。
王广说道:“要游遍八|公山,一两天走不完。我等就到这附近的紫金寺走走罢。”
秦亮点头道:“此地山清水秀,哪里都可以。”他又随口道,“以前这里应该只有道家,现在也有寺庙了?”
王广道:“听说刚建寺没几年。”
进得山门,秦亮一眼就把整个寺庙看了大半,这座寺庙确实不大。
大致有两种风格的房屋,一种是多圆弧线条的外来塔式建筑,一种就是庑殿顶的本土样式。佛|教从传入内地起,就很快开始了本土化,这种东方古典建筑的佛堂、在别的国家应该是没有的。
不过那些庑殿顶的盖瓦房屋,跟后世的佛寺常见的殿宇仍然有点不太一样。阑额、梁枋、屋檐都以直线为主,而且依然喜欢修在台基上,与现在城里那些楼阁一样的风格。这种建筑有着明显的汉魏之风,与后世常见的明清风格古建筑相比、区别还是不小。
秦亮与王广并行走上了正面的台阶,然后跨进正殿,随从们则留在了门外。就像官府的邸阁厅堂一样,这座佛殿十分宽阔,容纳好几十号人一点问题都没有。
“笃笃笃”的木鱼声、与舒缓的诵经声音荡漾在宽敞的大殿上,空气中弥漫着焚香的气味。
秦亮虽然不信佛教,但觉得这里的气氛挺好。可能是刚经过了吴军进攻的战事,佛殿里的人很少,只有寥寥数人,还包括一个僧人。
几乎在秦亮转头打量那几个人的瞬间,他就一下子认出了跪坐在佛前的一个女郎。
那天孙礼军出城,秦亮与王广一块儿走到西城门口,当时城门口和城楼上有一些送行的家眷,但能上城楼的人很少,王广几度回首,去看城楼上的一个女郎。彼时秦亮好奇之下、也看了一眼,隔得稍微有点远,其实他没把女郎的脸看得太清楚。
而且就看了一眼、时间还隔了那么久,若非这个女郎确实长得美貌,秦亮早就忘了。但眼下、他就是一眼就把女郎认了出来。
要说此女郎与王玄姬相比,谁更漂亮,秦亮一时间真没法判断,因为她俩完全不是同一个类型。反正在此之前、秦亮在大魏国没见过比王玄姬更美貌的女子。
王玄姬两次都穿着颜色晦暗的袍服、依然挺性|感美艳。所以走同样路线的朝云,与王玄姬一对比,很容易高下立判。但这位佛前的女郎,看起来很端庄秀丽,还有点高雅冷傲的感觉。
无论王玄姬说话多么呛人,但还是没有这个女郎身上散发出的冷然、仿佛拒人千里之外。
玄姬是鹅蛋脸,女郎是瓜子脸、下巴看起来很秀气。王玄姬长着一双漂亮的凤眼,这个女郎则是单眼皮。
王玄姬的皮肤很白,看起来很光洁柔软;这个女郎也长得很白,不过肌肤紧致,皮肤通透、给人感觉很薄的错觉。王玄姬有妩媚之态;此女郎甚是清纯,身段婀娜、腿似乎挺长。
秦亮爱看美女的心态,估计两世为人也改不了,他不禁多看了两眼,然而也只是看看而已。譬如那王玄姬长得美,他就是多看了几眼、什么也没干,不料她|娘便找到了家里来一顿羞辱……
那边敲木鱼的僧人,也好像动了凡心,偶尔间悄悄看了一眼。大殿上还有别的香客,僧人没能做到众生平等,却只瞧那女郎。
秦亮猜测,这个女郎可能是王广家的女眷。
于是秦亮不得不继续寻思,今天王广带自己来八|公山,恐怕不只是游山玩水、谈谈心那么简单罢?这大胡子的葫芦里究竟装的什么药?
秦亮沉住气,就近在佛殿里找了个蒲团,与王广一起跪坐下来,俩人跪坐的地方离那个女郎不远。他要先等等看,王广带着女眷来是什么意思。
总不会来相亲罢?在这个时代,相亲之事是闻所未闻,通常就是找媒人上门瞧瞧。隔了一层消息也不太准确,鬼知道媒人说的是不是实话,多半会把一个大胖子说成有福相。
而且秦亮心里有必数,这点自知之明、他还是有的。他一个刺史府兵曹从事,虽然在孙礼军中立了功、还得了名气,很快朝廷应该会给一些封赏升官,但是他那点出身、根本不至于让太原王氏想主动联姻。
多半只是王广的女眷也跟着出来,走走散心而已。
所以秦亮看破不说破,假装没认出女郎与王广有关系,免得彼此都尴尬。
王广开口用随意的口气道:“仲明信佛么?”
“不信。”秦亮很干脆地实话实说。他对佛|教里、描述的多少亿的佛国之类的世界观,压根不相信。
他接着又道:“仆不信佛说的世界。但如果把佛学当作一种处世哲理之类的东西,还是挺有一些道理,至少是处世法子之一。公渊信否?”
王广摇了摇头,说道:“仲明好似对佛学很有见解。”
“不敢不敢。”秦亮轻轻摆了一下手。他对佛|教也是一知半解,但因为佛学在后世已经非常盛行了,研究的人也特别多,所以就算不信的人、也总是有些了解。
而大魏朝,目前还不是太盛行、经书也不全,研究得很少,所以秦亮说一下自己的看法也无妨,不用太担心贻笑大方。
王广道:“君与仆何必谦逊,不妨说几句?”
秦亮想了想,便随意说道:“人活在世上,有各种各样的痛苦。随着年龄的增长,积累的痛苦感受更多,各种压力、无奈、被人轻贱、艰辛、困顿、焦虑、病痛不一而足,对现实不满是常见的事,甚至很多人到了难以忍受的地步。
有些人是想通过改变客体的现实世界或处境,来改变活着的感受。但佛法,放弃改变客体现实世界,可以转而向内寻求治愈,从主体上精神上寻求解脱。这不过是些信口雌黄的愚见,仆觉得酗酒可能也能起到一些效果。”
他只是为了和王广聊几句,而且他是外行、不过是随口胡诌。
王广却附和道:“有趣的见地。那究竟是怎么解脱的?”
这时秦亮发觉女郎竟然微微侧目了,似乎也挺有兴趣。
秦亮只得信口道:“大概是止观冥想,然后还有僧人组织帮忙学习方法。”
他停顿了一下,不禁又道:“不过因为解脱的过程、要尽量避免被外界干扰,僧人不事生产,便要通过占有土地附农来维持物质生计。而我们一直都是世俗权力的国家,如果佛家要走兼并土地、建立寺院这条路,可能迟早会在我们这边遇到挫折。”
女郎听到这里,抬头看了秦亮一眼。不料秦亮也挺关注她,两人的目光在无意间一触,她立刻又回避了眼神。
秦亮心里有点狐疑。这时他不禁又多说了几句,便是说给旁边的女郎听了。
他说道:“出身好、自身条件好,而且又年轻的人,对生活的痛苦体验,本来就少得多,能在现实世间享受到的愉悦也更多,不必再去寻求什么解脱了。那些转世轮回、去往佛国多半是编造的,佛法或有可取之处,全信却没必要。”
王广点头道:“是这么回事,人与人之间,差距可以极大。”
秦亮微微感慨道:“是啊。”
王广道:“仲明年纪不大,却见识卓群,佩服佩服。仆又想起了君在芍陂的谋略,以水位谋断吴兵不会久持,又以顾承、张休部吴军北进之事佐证,以月相选定进攻时机。仆是越想越妙,不愧儒虎之名矣。”
“公渊兄过誉了。”秦亮笑着拱手道,接着瞅了一下俯视众生的佛像。他顿时觉得,在佛堂里说杀戮,好像不太好。
神,你不信它很正常,敬而远之则可。古之圣人老早就教导了人们、面对神之时该怎么应对。
于是秦亮提议道:“公渊兄,我们出去走走何如?”
“请。”王广从蒲团上撑起身体,站了起来。二人便不紧不慢地向大门外走去。
卷一 第五十一章 离别在夏季
出得佛堂,走到石阶上,小小寺庙里精工雕琢的建筑、再次映入眼帘,与后山那荒芜无人的山峰形成了强烈对比。一如焚香缭绕的佛堂上,身着灰色麻布粗衣、却相貌精致身段婀娜的女郎。
秦亮走出来后,还想回头看,但因认定女郎是王广家的女眷,才在王广面前忍住了。
缓缓的木鱼声依旧以不变的节奏,在空气中飘荡着。这样的声音,因为极有规律、声音不大,倒不会让人觉得吵,人们很快就会无视之、甚至当作一个背景般的气氛。
王广用闲聊的口气问秦亮年纪,秦亮说今年实岁二十、还没到。王广又问,是否娶妻了,秦亮说尚未娶妻。
这时王广转头看了他一眼,语重心长地说道:“确实不小了,仲明还是要成家,先成家,再立业。”
秦亮道:“仆从洛阳太学回乡,母亲不幸身故,遂在家守孝两年有余。接着受征辟入洛阳、来淮南,就没顾得上。”
王广点头道:“不错不错,有孝心。”他接着说道:“仲明这样的年轻才俊,又有孝道,仆与仲明颇为谈得来,惺惺相惜之下,真有一种相见恨晚之意。”
秦亮拱手道:“仆也一样,能结识公渊,真乃人生一大幸事。”
俩人相视“哈哈”一笑。
王广道:“去年起,仲明正好在淮南为官,与征东将军府常有往来,你我才能不时相见。这几天离别后,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了。”
秦亮听他东拉西扯,也只好回应道:“估计孙将军会回洛阳,仆也要跟着他回去。彼时洛阳相见,再把酒言欢何如?”
“不过清谈来往,终究只是泛泛而交。”王广用玩笑的口气道,“如果仆与仲明本就是亲戚关系多好,这样彼此不是可以时常来往?”
秦亮一面陪着露出玩笑的神情,一面终于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佛堂门口。
却不料王广也跟着回头张望。俩人收起目光后,顿时面面相觑,一下子都没吭声,或许彼此都不知从何说起。
秦亮心里嘀咕起来:这大胡子老小子刚才说着那些有的没的,啥意思?敢情他想把妹妹或者女儿嫁给我?
王广是女方,他当然不好主动提这事,但刚才的玩笑话,不就是那个意思?秦亮如果还不懂的话,别人真的也不能做得更明显了。
俩人出了寺庙,又在山间小路上溜达了一阵。这时秦亮的话比刚才少,他心里仍在琢磨刚才的事,不禁暗里猜来猜去。
那些随从在后面远远地吊着,其实这里很安静且没有外人,秦亮几度想明说、问清楚,但他终究还是觉得不太好。
入乡随俗,到哪个山头唱哪首歌。在这个时代,最合适的做法、是男方先找个媒人做中间人,中间人两头联系,就能把事情和双方态度搞清楚,这一步叫纳采。这样的做法最体面,等事情搞成了,这一套流程下来就叫明媒正娶。
所以王广刚才即便有那个意思,他也只是暗示。女眷到了佛堂,假装陌生人拜佛,并不相认;只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如果是亲戚就可以更多来往。都没啥毛病,王广就是不明说,这种事通常需要男方主动。
秦亮虽然对美女一向有好感,但他只是身体不受控制,脑子却不糊涂。一时间他总觉得,这事好像哪里有点不太对。
毕竟太原王氏,算得上是大魏国在这个时期的顶级士族,王广那女眷长得又是国色天香,真没必要想着与秦亮家联姻。即便那个女眷是妾生的,秦亮可能也算有点高攀。就像之前那个王凌的妾室白氏,就相当提防秦亮。
秦亮左思右想,又想起了王广三番五次对自己主张的支持、以及对自己不吝美言的盛赞,王广尤其欣赏芍陂之战秦亮的表现。
难道王广因为特别欣赏秦亮的才华谋略,想进一步拉近关系、巩固情谊,所以想着干脆采用联姻的方式,付出一个女眷,收获一个仲明?
秦亮这么想,虽然自己也觉得有点牵强,但逻辑上好像没毛病耶……
俩人在山路上慢慢走了一大圈,不时闲聊几句,出了一身汗,便回到紫金寺吃斋饭。王广再也没说刚才那事,秦亮自然也不好意思提起,那个女郎亦不知所去。只在佛堂上见了一次,回来她就好像消失了。
午膳之后,王广不想继续在山里瞎溜达,而秦亮只是陪他散心、当作离别前的叙旧而已,两人便重新来到八|公山西边的码头。
乘船沿着肥水来到寿春城北,进了城,秦亮便与王广依依话别。
此去不知何时才能重逢,秦亮与王广还是挺合得来,一说离别话题,多少还是有点伤感。这时的街边地面上落着许多树叶,显然夏天也会落叶、夏天也会别离。自古离别与落叶的诗赋都在秋季,只不过是文化概念罢了。
秦亮回到刺史府,什么事也不过问,立刻就回了自己住的署房。反正他已准备想离开淮南、回洛阳了,淮南留下的这个烂摊子,自有王凌的人收拾。
不过仍然有人主动给他传递消息,说是荆州那边发现了吴军的动向,可能在荆州也即将要发起战争。如此看来,吴军今年在东西两线大举进攻,是早有预谋;淮南这边提前发动,确实可能是因为那场暴雨造成的水位攀升。
荆州的事、自有荆州的官操心,秦亮也不想多问。
他心中所想,仍是那个妙龄女郎的身影、以及王广的暗示。其实秦亮并不是惦记着、想去高攀王家,主要还是那女郎长得真好看。
秦亮之前在洛阳时,确实看王玄姬也很顺眼,但他与王玄姬并不熟、只有匆匆两面之缘。何况白氏还极其反对,上门后相互都已经早早地撕破了脸,那事干不成。
相反王广很上心,很有诚意。王广这个女眷的美貌,完全不比王玄姬差。秦亮还是偏好美女的。
他不禁想起了前世,老师问同学们为何要努力读书。他当时脑子抽了一下,竟然回答读个好学校、找个好工作,然后才能找个漂亮女人当老婆,弄得哄堂大笑。后来他的妻子有多个前男友、且有更严重的事,但终究还是个漂亮女人,他也算求仁得仁实现了最初的想法。
卷一 第五十二章 虱多不怕咬
王公渊的队伍离开了寿春,送别的人到肥水岸方止。秦亮从肥水边回刺史府,先是不得不想到、王凌一家的下场好像很惨,然后又想到了曹爽。
曹爽失败后,与之相关的人死了好几千,株连的面这么大,秦亮这样以曹爽府军谋掾出仕的人、能被饶过吗?这是秦亮一直挂在心头的一个疑问。
当初他在平原郡种地,一直不愿意接受曹爽那帮人的征辟,原因也在这里。偏偏形势所迫,不得已才出来做官。何况那时除了曹爽的人、确实不可能有人再愿意用秦朗家的人了。
如果事情还是照历史发展下去,秦亮现在再与王凌家扯上联姻关系、似乎也就没什么要紧了。反正虱子多了不怕咬,王凌家倒霉还在曹爽之后。
而且曹爽掌握的是朝廷中枢大权,其威胁显然在王凌之上。曹爽倒了,王凌才会被推到风口浪尖。
就跟当初秦亮明知、曹爽望之不似人主,仍然接受曹爽征辟一样,有时候人只能选择先顾眼前,然后才能寻思以后该怎么办。
这两年秦亮也一直在考虑未来的法子,如果不想坐以待毙,无非两条路。
一条是自己先有实力,然后联合反对司马懿的力量进行反抗,这是最好的选择;另一条则是见事不对的时候,提前跑路蜀国或吴国。实际上后来那些担心被清|算的人,无非也是选择的这两条路,有的人成功了,有的人失败了。
不管那条路,首先自己都得是一个有点分量的人物。不然的话,无论去找大魏国内那些势力、抑或是投奔敌国统|治者,都没人理。在此之前就是砧板上的鱼,怎么料理、不由自己说了算。
秦亮自然对吴蜀两国没有恶感,在他眼里,魏吴汉三国都是中国,说不定其中蜀汉的政|治清明度还要好一些。他现在为大魏效力,不过是因为出身就在魏国,而且认定由魏国来结束分裂乱世、可能性要更大。
所以除非到了万不得已的时候,秦亮确实不想选择逃亡这条路……
至于王凌家,也是一时风光,将来等曹爽家先玩完、他们也可能接着被清算。但至少在最近这些年,秦亮与王家联姻似乎没什么坏处。
秦亮这几天才找到军中认识的武将,在征东将军府打听了一下,王广带到淮南来的未婚女眷、是他的女儿,名叫王岑,字令君。秦亮与那王令君只有一面之缘,连话都没说上一句,如今王广忽然暗示婚姻,秦亮自然要多方面考虑。
一如当初曹爽主动来征辟秦亮,曹爽不嫌他,他还嫌曹爽。而今王广主动暗示联姻,没嫌秦亮的出身,秦亮倒不禁对王家的事想得有点多。
不过王令君的美貌和身段,秦亮确实很有好感。一连几天,他的脑海中都时不时浮现出她的身影。想到王令君将来可能也要被株连的命运,他也暗自为之感到惋惜。
但是秦亮心里自然清楚,自己的好感,对王玄姬也好、王令君也罢,都仅因她们长得美,还不算是什么感情……
晴了好几天后,今天刚天黑,外面忽然毫无征兆地下起了暴雨。
秦亮等几个人正在刺史府署房里一起吃晚饭,头顶上便传来了“哗哗”的雨声。忽然一阵狂风灌进屋内,一下子把油灯给吹灭了,屋子里顿时一片黑暗。
天空忽然一闪,屋内跪坐在案前的人们、于黑暗之中露出了瞬间人影,刹那后又消失在一片虚无之中。只有片刻时间人影闪入视线,他们就好像是不动的照片画面,又像是跪坐着的雕像一样,看起来莫名可怖。明明都是些熟人。
又过了片刻,“咯嘣!”一声巨响便从头而降。与此同时,董氏发出了“啊”地一声尖叫。
秦亮开口淡定地说道:“光的速度快,声音速度慢。看到闪光,心里就该有准备,马上要响雷了。”
“是、是吗?”董氏的声音在黑暗中道。
秦亮道:“不懂原理,靠经验也知道。”
空气中闪起了几下火刀擦撞的火花,饶大山在那里捣鼓了一会儿,油灯重新被点亮。秦亮手里还端着稻米饭碗,灯光一亮,他重新伸出筷子到菜盘里夹菜。
外面依旧电闪雷鸣,时不时就降下来一声雷响,不过那阵大风过后,风就变小了。
秦亮吃过晚饭,放下碗筷,眼睛从王康身上扫过,落到了饶大山脸上:“大山,你过几天先回洛阳,去办件事。”
魁梧壮实的饶大山转头看了过来。
秦亮看了他一眼,道:“你先去大将军府找待事史陈安,让他做媒人。我会写一封书信给你,带给陈安。”
饶大山愣了一下,“俺听说孙将军有个儿媳是寡妇,秦君……”
王康忍不住开口,打断了他的话:“是王公渊之女!你每天都不知道秦君在做什么吗?”
饶大山这才恍然道:“那不就是王都督的孙女?不错,这个是比孙将军家的寡妇更好!”
王康皱眉道:“大山,你不会说话就少说。”
董氏的脸有点红,说道:“秦君是该到成婚的年纪了。”
王康对秦亮拱手道:“秦君,这事不如差遣仆去办罢。”
秦亮不以为然地说道:“饶大山就是去送封信,不是多难的事。你留在我身边,可以帮我做更多事。”
他随后转头看向饶大山,“你送完信,先回我们在洛阳的宅子住几天,等等看。陈待事史会先去王家提亲,探探态度。如果王家答应了,饶大山你便启程去冀州平原郡,回家把这事告诉我长兄。接下来,长兄会知道怎么处理。”
饶大山点头道:“把信送给大将军府的陈待事史,请他做媒。等几天王家同意了,俺便去平原郡报信。”
秦亮笑道:“这不很简单么?”
他说罢从草编垫子上爬了起来,便准备去洗漱睡觉,董氏则开始收拾碗筷。寿春城晚上没什么娱乐,秦亮也没有妻妾,天黑了通常只能看看书,最近没什么事他一般都睡得很早。
一到晚上他就心浮气躁,这血气方刚的身体,一连几年都处于禁|欲状态,实在不好驾驭。若不是很快娶妻有望了,秦亮都想先去哪里买个侍妾回来,反正这事在魏国也不是多了不得的大事。只不过一般来说,未娶妻先纳妾,似乎并不太好。
秦亮又想起了王令君,心道:取王凌家的女郎也好,反正大家都是头顶灭三族的风险,也不用担心把无辜的人拉下水。
卷一 第五十三章 别人家孩子
饶大山等了半个月才从淮南出发。寿春离洛阳虽有一千余里,不过沿路地形平坦、道路宽敞,单人骑马赶路,路上也就几天时间。
最近洛阳城非常炎热,让人觉得似乎比淮南还热。因为今年夏季,淮南经常下雨。
大将军府待事史陈安收到委托的书信之后,曹爽等人也就很快知道了。经常在大将军府走动、惟曹爽马首是瞻的何晏,也立刻参与了此事的谈论。何晏回家就把这事、告诉了金乡公主等人。
于是秦亮的婚事八字没一撇,刚刚开始着手,曹爽这个圈子里消息灵通的人早早就已了然。
卢氏作为何家的儿媳,其实在做公主的阿姑、以及做尚书的阿翁跟前,没多少说话的份。他们说,她也就听听,很少说自己的看法。对于这样的示弱和低姿态,金乡公主曹氏也是挺满意,一个家里的妇人里、总得有个人更强势才行。
因为天气太热,阿姑的衣裳穿得薄,上身的衣裳还露出了一点不雅的形状。不像卢氏,特意缠了一条料子厚的布,仪表更加矜持。卢氏自然把阿姑的疏忽看在眼里,只是不说而已。
此时阿翁何晏对秦亮的看法,还是有些恶感。阿姑虽然因为儿子受伤的事、不太喜欢秦亮,但听到秦亮长本事了,好像印象有所改观,毕竟阿姑与秦朗家还有点亲戚关系、虽然早就没来往走动了。
何骏则是一脸生气、差点暴跳如雷,不知道为何对秦亮那么大的成见。若非卢氏每天都和何骏呆一起、十分了解他,看到他激|动恼怒的样子,卢氏甚至会担心那些过往的旧事,已经东窗事发了。
金乡公主曹氏听完何晏所述,不禁脱口道:“校事令,有这个官吗?”
何晏有点自豪地说道:“有没有,还不是大将军说了算?律法都能改,大将军一句话的事,没有就设一个。五品,跟太守一个品级。原来的校事品级和地位都太低,大将军觉得不好用,所以一直想在校事府、设一个品级稍高的官职,再塞个有点声望的自己人。”
何骏冷笑了一声:“多大的面子!还得大将军亲自给他设个官。”
金乡公主皱眉道:“校事的名声好像不太好。”
“可不是?经常被朝臣弹劾,裁撤校事府都说了多少次。这回他们若还是那样、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大将军不如干脆同意朝臣们,裁撤掉算了。”何晏道,“这半吊子官府,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还得罪人。所以大将军府够品级的那些人,没人愿意去管。”
这个为皇帝干脏活的机构,与士族大臣站在对立面,可如今大魏皇帝才九岁,这个机构的官职显然就变得很鸡肋了。这种机构的名分不够正当,只有在皇帝手里得到皇权加持、才好用,权臣如曹爽者都不好使,干不了什么事。
金乡公主想了想,“秦仲明算大将军的自己人吗?他就愿意去?”
何晏笑道:“毕竟是大将军府掾属出仕,总比外人好。何况他从一个不入流的刺史府兵曹从事,直接召为五品官,他不一定愿意拒绝,机会难得、失不再来。”
何晏稍作停顿,解释道,“品级还是很重要,只要现在做上了五品官,除非得罪了人,那以后改任、也至少是五品以上。何况那校事府名声是差点,权力可不小,有些人连皇帝都不怕、就怕校事府。”
金乡公主又问:“听说王都督家可能与秦家联姻,王家同意让秦仲明做那个官吗?”
何晏道:“王都督是淮南的官,怎么管得到洛阳来呢?大将军府、洛阳诸僚,凡事都给王都督面子,无非看在他手握淮南重兵的份上。但他也不能把手径直伸到洛阳来。
不过这事大将军府的人也考虑到了,为了不得罪王都督,所以不能直接任命秦亮,要先召他回来商量一下。秦亮必会与王家再商议,只要他自己同意,那此事就没有问题了。”
金乡公主轻叹一口气,道:“秦仲明也挺不容易,年纪轻轻就能靠自己立军功,还得到了王都督家的赏识、要与之联姻。”
刚才好一会儿没吭声的何骏,这时终于忍无可忍了:“王都督家的人就是瞎了眼!怎么能看上这么个人,我根本看不起此人,阿父听的是假消息罢?”
金乡公主蹙眉道:“秦仲明不是你的太学同窗?我记得卿与他亦有来往。”
一旁的卢氏看在眼里,心说,有时候父母不一定了解自己的儿女。金乡公主不知道的事、卢氏却很清楚,夫君何骏主要就是心里有一种莫名的嫉妒,与攀比家势无关。
不过当初何骏为了把卢氏娶回家,好像对他父母掩盖了一些事。何骏知道卢氏与秦亮有书信往来,但金乡公主得到的说法、则是毫无往来。
卢氏没听人说起过王广的女儿,那女郎应该一直是深居简出、不显名。但王凌有个妾生女、叫王玄姬,却在坊间有所传言,连何骏都在家里提过不止一次、其垂涎三尺的心情藏也藏不住。王家的一个妾生女,何骏也得不到,何况是嫡孙女?何骏听了能高兴吗?
不过夫君这个人,没得到手的、别人的,他就觉得哪儿都好,真得到手、就觉得不稀罕了。卢氏自己不就是这样?以前何骏为了从秦仲明手里得到自己,有多殷勤、多朝思暮想。现在呢,何骏在卢氏面前、提起别家女郎也毫不避讳,只有兴致来了的时候,他才把卢氏扑倒在榻上,如此而已。
何晏的声音道:“我也不喜秦仲明为人,不过我看了王都督和孙将军的奏报军情,他确实有些谋略,且在芍陂之役中|功劳不小。难得王都督亲自给了个名号,号‘儒虎’。”
何骏愤愤道:“这么大的名头,他不怕把脖子压断了!”
曹氏劝道:“你与他虽不相善,但他能靠自己闯出一条路,好的地方,你也要学。”
何骏冷笑道:“阿母不就是觉得别人家儿子好?君拿谁比都行,可别再说那秦亮了,听着他的事就烦闷!”
何晏道:“你阿母是想你学好,她会这么心疼别人家的儿子吗?”
卢氏见到曹氏的目光,顿时明白、曹氏对刚才阿翁那句话很满意。
听说阿翁以前也是很不可靠的一个人,为人张扬浮华,也是到处沾花惹草,生冷不忌,沾过的妇人没有一千、起码也有几百。不过现在年龄老些了,总算还稍微收敛了点。
而何骏与阿翁一个德性,为人几乎一个模子里出来的。
卢氏看在眼里,常常也会暗自悄悄叹气。但何家身份尊贵,如今家势兴旺,卢氏还是可以接受的。毕竟当初她嫁给何骏,也不是一时兴起,更不是因为那些殷勤讨好,她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选择。
原本这样的姻缘挺好。不过今天卢氏又听到了秦亮的消息,心里也不禁隐约有点失落,忽然觉得秦亮其实也是挺好的一个人选。
就像阿姑说的那样,秦亮不怎么靠得上家势,几乎全靠他自己闯出一片天地。这样的人,不仅有能耐,而且做他的妻子不用讨好公婆、在家里的地位会高很多。
世间就是很难有十全之事,家势好的、像何骏这德性,有能耐的、家势又不好。
卢氏心里谈不上有多后悔,只是忽然间觉得,当初如果没想那么多、稀里糊涂地跟了秦亮,其实也是挺好的事……
儒虎,多好听多雅致的名号。卢氏想像着,出门遇到那些交好的夫人女郎,少不得说起夫君的名号,她还得谦虚一番,哎呀,都是些虚名,不要太看重了。
别人又会说,听说文武双全,在淮南威震敌胆。她又会说,只是为国家效力,尽量多出一份力。
别人可能还会说,那也是夫人辅佐得好,让夫君能专心为国家出力。她会说,我就是把家里管了一下、做些相夫教子的琐事,哪里懂君子们的大事呀?
这时卢氏忽然意识到,自己尽想些不可能的、没用了的事,脸颊顿时感觉有点发烫。
那都是过去才能做的事了,现在想那么多作甚?不过卢氏心里也暗暗腹诽,自己一向看人还是挺准,当初怎么就没看出秦仲明是卧虎藏龙般的人物?
如今她才不得不承认,当初还真的看走了眼!
“卿怎么了?”还是何骏更关注卢氏的反应。
卢氏吃了一惊,忙把手放在脸颊上,恍然道:“天气太热了,我觉得头有点昏,人也老是出神,告歉呀。”
曹氏忙转头喊道:“来人,拿些清凉降暑的汤水来。”
外面有人应道:“喏。”
天气确实很热,卢氏这时才缓缓地舒出了一口气,暗自庆幸。
不料何骏又冷冷道:“卿也认识秦亮,听到他的事,怎么不说话?”
夫君真的是气疯了,当着阿翁阿姑的面,说这个话题做什么?卢氏蹙眉道:“君不是早就知道?家父在太学任职时,我认识好些太学的人,其中不也有夫君么?都过去那么久了,我都记不得秦仲明是个什么样的人,只是听阿翁说起才想到。”
何骏觉得好像有道理,这才放过了卢氏,他应该只是被气昏了头、想随便找个人撒气而已。
卢氏再次松了口气。世上有一点最好的东西,便是无论别人管得多严,但自己心里要想什么,别人永远管不了。
卷一 第五十四章 尘缘未了
饶大山到洛阳已有好几天。这会儿他刚从洛河南岸的庄田上回来,这事倒不是二郎交代的,不过他之前多年习惯和庄园附农打交道、这种事他熟悉,便忍不住去看了一圈。
院子里空荡荡的,除了饶大山自己,就只有一匹马。记得以前这座院子里总是有人,现在就跟荒废了似的,让饶大山感觉有点不太习惯,他还是喜欢热闹点。
饶大山在檐台上犹自坐了一会儿,再次回想了一遍自己要干的事。确定已经干完了,现在只要等消息。
于是他便起身去喂马,一边喂,一边还和马说话。这种牲口通人性,跟它说话,它有时候就像听得懂,还会张嘴发出“咯咯”一样的笑声。
就在这时,院门口传来了“笃笃笃”的敲门声。饶大山丢下饲料,把手在衣襟上擦了几下,便赶紧跑去开院子的门。
来的人是陈安。饶大山赶紧把门大开,说道:“陈君里面请。”
陈安左右张望了一眼,便跟着饶大山进门。到了上房,他又被请到上位的床上入座。饶大山又道:“俺去煮点茶来。”
“不必忙活。”陈安道,“我说完就走。只要有那个心,就不用太在意俗礼。秦君也了解我的为人。”
饶大山便站在原地。
陈安道:“王公渊说,可以商议一下婚事。这事,接下来要秦仲明家的尊长、带上礼物登门商议。仲明父母可在?”
饶大山摇头道:“父母已不在,有长兄嫂嫂。”
陈安点头道:“那也行,长兄如父。你把消息带给仲明的兄长,叫他们备好礼物,这次的礼物不用太多,不是聘礼。有什么事,可以再来找我商议。”
饶大山挠了一下脑门,“要不陈君给俺写封信?”
陈安道:“何必费那事?你把话带到,仲明之长兄必定明白该怎么做。”说罢就从床上起来,提起袍服就出门。
俩人前后走到院子里,陈安再次回顾空无一人的宅子,转头说道:“大将军已决定召仲明回京,过阵子这里就热闹了。”
饶大山听罢,立刻点头回应道:“对,俺也喜热闹点。”
……王广这两天的心情似乎很好,亲自调教了一番家里的歌伎,让她们在庭院里的凉亭里表演。
这个庭院周围的房屋里住了许多歌伎,白氏和王玄姬住的地方、也位于这个庭院。所以歌伎们唱什么,王玄姬只要想听,都能听到。
唯有后面的那庭院才清静,王岑住那里,一般人不让进,特别是这些家养的歌伎舞伎、绝对不允许踏足。王玄姬倒是能时常过去走走。那里很宽敞,房屋很多、还有阁楼,平时却只有两个侍女和王岑、一共三个人住,因为王岑喜欢清静。
嫡孙女确实不一样。
王玄姬站在亭子外面观赏着歌舞。听说曲子是秦仲明用古乐府的曲改的,不过长兄王公渊确实也擅长音律,经过他的教习,这些歌伎唱得很好,新排的舞蹈也很切合曲子。
悠扬的歌声与琴弦声,在古色古香的亭台楼阁中回荡,舞姬的长袖挥放自如、如同倾述着多情的起起落落。
王玄姬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听着。在如此美的色、香、乐笼罩的典雅环境之下,她却觉得,这一切都非常之荒诞,荒唐!
不过她早已练就了一种本事,那就是在无法忍受某种感受时,她能进入一种半睡眠的麻木状态,外人根本看不出她的心情。
譬如在她的母亲白氏一直耳提面命、说得很难听的时候,把被子掀开强迫她听的时候,她就能进入这种半睡眠之中。抑或这庭院里发生的各种争吵让她很心烦的时候,她都能做到那样的状态。或许是慢慢练成的,或许只是一种适应后的反应。
然而当歌女唱到那句“微霜凄凄簟色寒”时,吐字忽然加重,起舞的女郎甩出长袖的动作也分外有劲道。王玄姬也被激了一下,仿佛被吓了一跳似的、削肩轻轻一抖,在炎热夏季里的上身有点薄的润黄颜色布料也随之巍颤,如同旁边水池的水面在风中的姿态。“睡眠”中的王玄姬也好像忽然被惊醒了。
她已不想继续再听这首曲子,便不动声色地转身离开,走过一段回廊,来到自己的房间里。
刚侧身躺下没一会儿,她就感觉肩膀被人掰了一下。王玄姬毫无抵抗地被掰过来,从侧躺变成了平躺,果然眼前出现了母亲白氏的脸,她身上发沉的感觉也随着躺姿的改变,仿佛向四周自然地稍稍铺开,觉得略微轻松了一点。白氏还把脸凑了过来,仔细观察王玄姬的眼睛。
王玄姬脸上什么也看不出来的。
白氏松了一口气,说道:“不知道王公渊看上他哪点。”
王玄姬“嗤”地从洁白的牙齿间发出一个冷笑般的声音,“看看阿父的奏报罢,前厅就有。算了,反正君也看不懂。”
白氏顿时不高兴道:“好好的一句话,卿说出来、怎么总是那么难听?哟,卿是在怨我挡着道了?”
王玄姬不吭声,心道:我是否不应该说话那么难听?
但也只怪他自己蠢,听不出来我是因为什么生气。如果平白无故,我不会说客气话?就像她在大市上说的那句,明天就把东西送还给君,不就是找不到怪罪他的理由、才会莫名其妙地反复纠缠一匹丝绸吗?
她转念一想,好像也不能全怪别人。彼此几乎都不认识,刚说平生第一句话就呛别人,好像是过分了点,极容易让别人误会、误以为被厌恶了。
王玄姬甚至忍不住想:是不是应该更大胆一点,更主动一点?不过,现在还想这些做什么?
自始至终都是自己一个人、在唱那首曲罢了。
王玄姬重新翻了个身,对着墙壁侧躺,心道:算了,就这样罢,就这样罢,反正也才见过两次面,有什么放不下的?
不料她刚翻过身去,马上又被掰了回来。她只好无辜地继续仰躺在榻上,看着白氏无言以对。
白氏看着她的脸道:“上次给卿说过的那个郎,你看不上?”
王玄姬依旧一声不吭。
白氏似乎也觉得有点无趣,又再次观察王玄姬的脸和眼睛,总算放过了她。王玄姬根本没哭过,能看出什么来?
王玄姬又翻身过去对着墙壁,等她听到关门的“嘎吱”声,这才犹自“唉”地长叹出一口气。
不知过了多久,王玄姬也没睡着,便从榻上爬了起来,穿上鞋出了门。没一会儿,她从一条廊芜慢慢走过去,就来到了一座门楼前,上前轻轻一推,门就开了。
里面的庭院位于府邸的里面,因为只留了两个侍女,平常既没有闩门、也没看守,但寻常也没人敢进去。王玄姬与令君年纪相仿,就差了几个月,王玄姬辈分大、年纪稍小,俩人倒也谈得来。王玄姬来这里,便不会被人责骂。
一道墙把内外隔开,外面的弦声歌声立刻就听不见了。没一会儿王玄姬就碰到了个侍女,侍女说女郎在阁楼上,王玄姬便径直上了阁楼。
近两日长兄王广谈的那些事,就好像与这王令君无关似的,她是什么也不管,仍然有心情在这里抄文。
“姑。”令君放下毛笔,跪坐在垫子上缓缓地俯身行礼。
王玄姬也还了礼,便在旁边跪坐下来,偏头去看令君抄写的东西,问道:“抄这个有用吗?”
“有用的。”令君的声音很清澈,说话也很温柔,反正王玄姬从没听过、她说过难听的话。过了片刻,令君抬头看了一眼,轻声问道,“姑会抄吗?”
王玄姬摇摇头道:“我不用抄文,也有办法解烦闷。”
令君用随意的口气轻声问:“什么办法?”
王玄姬没吭声,自觉说不清楚。处境不同,自然习惯也不一样,有什么好说的?令君没听到回答,也不执着继续问,两人沉默下来。
令君一直好像都有什么心事,但王玄姬从来不问,这也大概也是令君与自己相善的缘故。她们有一句没一句地不时闲聊,有时候只是坐着不说话,阁楼上分外静谧。
独自呆在这么静谧的地方,王玄姬觉得自己不抄文、确实也不会心烦。
王玄姬默默地打量着令君,当目光停留在令君的脸上时,确实就像看见了一个仙子,分外秀丽清纯。但王玄姬看到她的身段、目光扫过那胸襟绢布时,顿时又觉得她尘缘未了。令君跪坐着,便把宽松飘逸的裙子绷起了,那裙子上方的布料皱褶、以及轮廓弧线看起来,一点也不比王玄姬的身段清淡。不过令君的腿长,所以看起来亭亭玉立身材婀娜。
“姑在看什么呀?”令君有点不好意思地问道。
王玄姬轻笑了一下,摇头没说话,只是把目光挪开,望向了窗外。
令君还是那样,见别人不愿意回答,就不再继续问了。阁楼上再次安静下来,能听到外面风吹过茂盛树梢的声音。
卷一 第五十五章 收获的季节
正始二年,辛酉年六月,因吴军在西线荆州沿汉水北上,略襄城、相中等地,司马懿遂督军离开洛阳,南下救援。
而东线淮南这边,王凌、孙礼等人根本不需要援救,只靠驻军就给了吴军迎头痛击,确实表现得比西边好。皇帝便专门下诏书,嘉奖了淮南有功官员,诏书中还提到了秦亮。
秦亮这种级别的官,大名能出现在圣旨里,相当难得。如果后世的史料研究这场战役,秦亮在这个世界也算是青史留名了,因为他知道这种诏书之类的东西有存档,研究史料时比较容易查出记载。
不过正如秦亮所料,朝中大臣(皇帝才九岁)认定的、此役最大的功劳是当地主官,从赏赐的绢布数量就区别明显。王凌、孙礼每人七八百匹绢,秦亮只有几十匹。王凌和孙礼要把一大部分绢都分给阵亡将士家眷和有功将士,秦亮得到的本来就少、且他是佐官不是主官,倒不用分了。
在大魏国丝织品和粮食,就是钱,完全可以当一般等价物交换任何商品。所以朝廷就是在赏钱。
只赏钱当然不行,王凌已经是东南一方诸侯,便要加封号。于是朝廷的诏书里,要把王凌的亭侯、进爵为乡侯,封为南乡侯;又加车骑将军号,仪同三司,食邑增加到一千三百五十户。车骑将军的地位非常高,大将军之下就是骠骑将军、车骑将军这些名号了。
孙礼则被征召为少府。秦亮果然没琢磨错,朝廷这是要先给孙礼一个地位高的京官,等着有空缺了再让他出镇地方。
少府是九卿之一,在原先的三公九卿体系里,这是地位非常尊崇的官职。不过曹魏以来、官僚体系变化很大,正在向三省六部制的雏形演进,少府的很多权力,早已被大司农、御史中丞、司隶校尉等官职给分了。少府剩下的实权实在很有限,不过作为品极高、地位高的九卿,先给孙礼当着养尊处优没什么毛病。
但秦亮这种佐官,出力的时候没少出,分赃的时候好像没他什么事?文书里压根没提究竟给他什么官、升几级,只说召秦亮回京。
秦亮有点不明白的是,自己虽然是佐官,但在胜仗里起到的作用、功劳在那里摆着,人家王凌和孙礼在奏报里,也没少写好话;何况秦亮是曹爽掾属出来的,不是好处应该优先考虑他这样的人吗?
毕竟洛阳的大魏皇帝才九岁,一个孩子说话基本等同于放|屁,现在司马懿又南下督军了,朝中不就是曹爽说了算!
怎么封赏、不过就是踏马的曹爽一句话,我提着脑袋、头顶灭三族的风险跟你混,就这么对待自己人?没有功劳的时候,怕提拔太快难以服众、没有理由等等,都可以理解,现在是怎么回事?
艳羡着王凌孙礼的各种侯爵、将军、九卿,秦亮啥也没有,一时间确实忍不住会暗暗腹诽。不过朝廷召他回京,还没有明确什么官位,便让他仍然保留着一丝希望。事情还没落地,万一是好事多磨呢?
他觉得,不如先沉住气,等等再说……
孙礼要回洛阳,秦亮也收拾东西,准备跟着孙礼的队伍离开。
这次和上次离开洛阳不同,此次送行的人非常多,连都督王凌都亲自来了,人们送到肥水岸边方止。虽然大多人是冲着孙礼来的,但人们殷勤话别之情、同行的秦亮也能感受到。中外军中有些武将与秦亮也交好,少不得多说几句话,约定将来在某处相见再叙衷肠。
风萧萧兮肥水寒,聚散离合,说好的再相见、再一起喝酒,也许也只是说说而已。
人生就是这样,道别的时候可以适当认真一点,也许这次交谈、就是彼此间的最后一次了。并不是说对方会死,而是大家都有各自的事要做,有眼前最现实的事情要面对,只要不再有利益合作、多半就没有机会只为了那点情感专程来往了。
夏季还没有结束,不过河面上的风一吹,隐约已有了一分秋意般的凉意。
一行人马从肥口对岸下船,然后换乘车马陆行,前行的方向是西北方,洛阳就在那边。
过了扬州地界,便入豫州。没过几天,秦亮在马车上发现,大路边忽然出现了很多人,外面一阵嘈杂声。
他便撩开帘子观察,这里的人们好像也在离别。许多老弱妇孺拖家带口,正在送背着大包小包的儿郎们上路。这样的景象让秦亮忽然想起了车站熟悉的喧闹,记忆里的场面也是同样大包小包。他以为只有工业时代才会有频繁的人口流动,没想到在古代也亲眼见到了这样的场景。
“这些是屯卫的士卒。”旁边孙礼的声音道。
秦亮转头道:“大魏朝廷好像有错役之法,将士驻守的地方、与家眷屯田的地方不在一地,只有轮休的时候才能回家团聚。”
孙礼道:“是的,中外军和屯卫都有错役制。”
秦亮不再多言,他知道这个事,之前在洛阳当官时就看到过一份法令,大意是只要在外地驻守的将士叛乱、逃亡,首先就要拿其家眷来做奴隶、甚至处死,父母妻儿都难逃厄运。曹操在世的时候,这制度就开始了实行,一直到现在。
不过淮南倒是没有错役制度。当初大魏朝廷在淮南尝试过,不料刚想实行,百姓就纷纷往东吴跑路,让魏国损失了大量人力。实在没办法,洛阳就暂且没管了。
他继续观望,只见一个老妇、正用手在一个汉子脸上不断地摩挲着,带着孩童的妇人则在旁边一直叮嘱什么。那汉子背起粗布包袱离开,走几步便回头一次。
此情此景,让秦亮的情绪也随之低沉。当马车驶离之后,他仍然忍不住几度转头,去看那些人们。
待秦亮放下帘子,发现孙礼正看着自己。一时间俩人相顾无言,似乎想说点什么,后来似乎又觉得无话可说,于是沉默相对。
唯有马车的轮毂发出的木头摩|擦的声音一直在响,十分枯燥。
当人在无能为力的时候,想得太多、或许不过只是徒增烦恼。秦亮抬起头看向前方,洛阳仿佛正在渐渐靠近。
卷一 第五十六章 做梦也想不到
一行车马队伍、走的是嵩山山脉西侧走廊到洛阳,所以大伙儿靠近洛阳时,先过洛河到了城南。秦亮与孙礼辞别,走洛阳东南角的开阳门进城。
走这道开阳门、离家反而更近,秦亮的宅子本来就在洛阳城的东南区域,在一个叫乐津里的里坊。以前他走过洛阳东北门建春门,纯粹是因为曹爽府在那边。
入乐津里,马车很快直接驶进了家里的门楼大门。秦亮从车尾下来,便看见长兄秦胜从上房里走出来了,这院子虽然挺宽敞,但格局简单,一目了然。
就在这时,忽然一声妇人激动的呼唤:“二郎!”随后便见嫂嫂张氏也从房里跑了出来。
已经有两个儿子的嫂嫂此刻就像变成了个不稳重的小娘子,提着长裙几乎是蹦跳地奔了过来,她很快越过了长兄,直接跑向秦亮。
秦亮差点以为自己认错了人,这还是那个经常挖苦埋怨自己的嫂嫂吗?
张氏跑到秦亮跟前,两眼放光,脸颊因情绪激|动而变得红扑扑的,看她的样子,不说担心她会把秦亮吃了、起码怕她想抱住秦亮亲两口。
“二郎,你终于回来了,我们天天都在念着你。你是不是晒黑了,瘦了……”张氏简直有点语无伦次,靠近了她果然就直接上手,伸手就抓住了秦亮的膀子捏。
张氏的脸长得圆润,皮肤光滑、身材丰腴饱满,声线虽然有点粗,但还是个挺漂亮的女人。虽然她的亲近只是对待兄弟一样,但表现确实有点过火。
不能再由着她继续在膀子上摸来捏去、在自己眼前晃来跳去,秦亮慌忙后退了两步、稍微远离张氏,把脸微微侧到一边不看她,便抬起双手揖拜道:“大哥,嫂子。”
长兄走近前来,这才与他妻子一起回礼。长兄转头道:“镇定,二郎刚回来,走了那么远的路,车马劳顿,他都累了。还卿叽叽喳喳说个不停。”
“关你啥事!”张氏马上就板着脸回敬,她可从来不让着长兄。当然,以前她对秦亮也是一样的态度,兄弟俩都说不过她。
张氏回过头,马上换了一副笑脸,把秦亮当心肝似的说道:“我们快进屋,嫂嫂给你煮茶汤。”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有王康招呼人搬东西,顿时放心了点,后面那辆马车上还有他的几十匹绢。于是在张氏拉拉扯扯之下,秦亮便稀里糊涂地进了上房。
张氏说话的声音很快,她看到秦亮回来,确实很亢|奋,“嫂子已经听说了,二郎在寿春立了大功,连皇帝都下诏书称赞你,得到了一大堆不知道名号的贵人赏识。郡里县里好多人说呵,嫂子怎么会有你这么个兄弟,真是太好了!嫂子为你特别高兴。”
秦亮在被她说懵了状态中、回过神来,说道:“大哥、嫂嫂怎么亲自来洛阳了?这么远的路。”
不料张氏更激动,“当然是操办你的婚事!太原王氏!”
“小声点。”长兄终于再次忍不住开口道,“叫人听了去,觉得我们秦家是想方设法想凑别人家的光。再说王氏是体面人家,卿若在王家人面前也这样,可不叫人笑话?”
“君知道太原王氏吗?我就是河东那边的人,王氏是什么大族,河东人谁不知道?”张氏转头道,“我是做梦都没想到,我们家能与太原王氏做亲家!”
长兄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作罢了,虎背熊腰的长兄在他妻子面前、真的是一点办法也没有。长兄与秦亮对视了一眼,似乎彼此心有灵犀,都明白什么意思。
张氏问道:“二郎是怎么和王氏交上关系的?”
对于此事,秦亮自己其实也感觉有点恍惚,他想了想道:“王都督的长子王公渊,与我很谈得来,合奏敲击乐弦乐、也很有默契。孙将军率军出城时,我在侧出谋划策,王公渊都看在眼里。我想他是赏识我的才能,所以想把关系更进一步。大概如此罢。”
“二郎太厉害了!”张氏满脸笑容,“对了,我们家在东边又有一大块新庄田了,你大哥也重新回郡里做了官,郡守亲自来家里征辟他。”
秦亮赔笑道:“嫂嫂淡定,这点暂时的好处只是浮云。嫂嫂不是要给我煮茶汤么?”
“哦,对了。”张氏起身道,“你们兄弟先谈着。”
等张氏出门了,秦亮与长兄不约而同地微微呼出一口气,接着再次面面相觑。长兄开口道:“你嫂子性子急,不过心眼不坏,只是不识字,人就糙了点。”
“都是一家人。”秦亮道,“不管好坏,无论凶吉、荣辱,不都得一起承担吗?”
他心道:万一将来无法改变命运,那就是诛三族,到时候可别恨我。
长兄也许不会,但嫂嫂肯定会。以前秦亮在家守孝、长期几乎是吃白饭,嫂嫂就没啥好脸色,说话也阴阳怪气、老是埋怨。现在倒是百般讨好,等到倒霉了的时候、不还得变回原样?
不过秦亮也觉得没什么,大多人不都这样?嫂嫂为人还好,以前对自己这个兄弟也多般照顾,衣服都是她给洗的。
秦亮道:“大哥一路奔波,也辛苦了。”
长兄轻轻摇头道:“我们家不可能让王氏女郎走一千多里路、接到平原郡家乡去成婚,这事要在洛阳办。兄嫂当仁不让、须得给二郎操持妥当。本来我们在平原郡已经给你看好了个女郎,想找机会带信给你,问问你。不过,现在就这王氏挺好。”
“聘礼都带来了,就在里屋,一会带你去看。”长兄接着说道,“这是该当我们办好的事,老早就存好了的。不过没想到二郎要娶太原王氏的女郎,这些聘礼会不会少了点?”
虽然王氏的嫁妆肯定比聘礼还要多倍数,但聘礼是给女方家里,嫁妆要等成婚时妻子带到男家来、处置权也主要在妻子那里。所以娶妻还是要事先准备一些财物。
秦亮道:“王都督刚进封南乡侯,食邑都是一千多户,何况他还控制着整个淮南、部分淮北的地盘,根本不缺这点东西。他们家与我们家联姻,也不在乎聘礼。只要面子上过得去就可以。”他想了想道,“皇帝赏了我几十匹绢,我们一起加到聘礼里面罢。”
长兄点头道:“就这么办。”
他说罢起身,从一个箱子里拿出了一些东西,有竹简、布帛,甚至还有烧焦的乌龟壳,然后说道:“我们收到消息之后,快过去两个月了。明媒正娶有六道礼,二郎不在洛阳,我们便已办好了三道。二郎看看,生辰占卜都挺合宜,接来下只要择日把聘礼送到王家。然后定个日子,请王家同意,便可以亲迎了。”
秦亮看了一眼:“这事长兄作主,我没什么意见。”
一时间秦亮的感受有点奇怪,好像谈的事和自己关系不大似的。
或许因为刚回来,之前在淮南也没亲自经手这件事,此时他便认为有点突然。主要还是他对新娘不熟悉,就见了一面,话都没说上一句,这就要娶回来了?不过这时候好像就是这样办事,说不定有人娶妻之前、连面都没见上。
规矩是这么个规矩,只不过秦亮还是有点不太适应,总觉得事情有点荒诞。
唯一值得高兴的是,新娘子他见过,确实长得貌若天仙。想到这里,秦亮又暗自开心起来。想那么多做甚,把老婆娶回来,以后晚上也不用苦熬了,这几年的生活、就这方面最难忍。
长兄的声音道:“吉日选好后,我再和陈季乐(陈安)商量一下。最好选在近期,家里走不开,把二郎的婚事办好了,我们还得尽快赶回平原郡。”
秦亮道:“这么远,来都来了,长兄多住些时间也无妨。”
长兄摇头道:“很多事都得我亲自过问,何况郡府里还有差事,我是向郡守告假才来的。”
这时嫂子端着两只茶碗进屋来了,看了一眼床上的箱子,说道:“你们都商量上啦。我还得去煮饭,二郎饿了罢?”
“还好。”秦亮笑道。嫂子不管怎样,做事真是麻利,而且也不嫌累,侍候他们兄弟都是她亲自上手。难怪长兄总是被念叨,却自愿忍了。
张氏放下碗,出门后又把那些庄客、包括董氏呼来喝去,跟在自己家里是一样的。王康、饶大山都是平原郡庄园上出来的庄客,早已慑服于张氏的淫|威之下,被骂时屁都放不出一个,只能乖乖干活。
到了晚上,三个人在秦亮住的上房里吃饭,饭菜就摆在床上的几案上。秦亮喝了一口豆腐汤,笑道:“还是熟悉的味道。”
三人一边吃,一边又说昏礼以及平原郡的琐事。张氏对秦亮是百般迁就,盛饭都是她亲自动手,秦亮有一种被宠着的感受。
房间里一直都有人说话,一家人聊得火热,不时还传出去一阵笑声。这座院子,好像从来没这么热闹过。
卷一 第五十七章 女郎请自重
长兄说,亲迎的吉日就选在最近,不过秦亮仍然不打算管这事,一切交给长兄和嫂嫂办好了,自己只要坐等洞房。他决定先去曹爽府一趟,回京了去前主公那里拜见一下、并不是不得体的事。
主要还是为了探探口风,看这赃究竟要怎么分。立了军功,回京来无官无职,总得有个安排罢?
这事别说曹爽主政,就算是对手家司马懿在洛阳的话,也不能不给立下军功的人升官。
一早上起来,秦亮从水盆里捞了根泡发的柳枝,就开始刷牙。嫂嫂已经在少了一堵墙的“开放式厨房”那边忙活起来,秦亮打了声招呼,便把饶大山、王康、董氏叫到了上房。
接着秦亮从里屋数了十二匹绢,放到了床上,说道:“饶大山和王康一人五匹,董氏两匹。剩下的绢,我要加到聘礼里。”
三人顿时愣了,都是一脸意外之色,王康道:“秦君待仆等已是不薄,不用再赏赐。”
董氏小心地说道:“张夫人必定会怒骂妾等。”
秦亮心说,自己前世再怎么熬夜卖命,起码也有工资,怎么能让手下白干?
他便说道:“吾意已决,不用多说。这些绢是皇帝赏给我的,我爱给谁给谁。你们跟我去淮南一两年,前后殷勤照料帮衬,都算尽心,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王康,午饭后备车,我要去大将军府。”
王康揖拜道:“喏。”
早饭后,秦亮拜别嫂兄,便让王康赶车出门。刚出门,王康就在前面隔着草帘子说道:“秦君,舞伎朝云在外面,右前侧。”秦亮闻言挑开帘子一看,果然看到了朝云在辆马车旁边。
秦亮道:“过去后停车。”
马车刚刚停下,秦亮正想下去与熟人见礼打个招呼,不料朝云已经身手敏捷地自己从车尾钻了进来。她上车后揖道:“妾听说秦君回洛阳了,正想上门叨扰,发现秦君家里有客不便,就在门外等君。”
不得不说朝云挺会打扮。她的容貌虽然还算漂亮、却有点缺陷,颧骨高影响了女性的柔美感,身段也不是特别极致、需要衣服修饰其不足。但她略施脂粉增添五官颜色、点缀头发的恰当饰物,让她多了几分艳丽;束腰的宽袖窄口深衣,使她看起来也更加凹凸有致,会捯饬便为其美貌加了好几分。这个时代没有文胸,只要衣裳穿得不是太厚太宽,便容易看出身材来,偏偏朝云的束腰位置很巧妙,加上身材高挑,便显得她的腰身纤细柔韧,反衬得别的部位就有了饱满的弧线。
“没什么不便,未请女郎进门,亮失礼了。”秦亮回礼道。
“君要去做什么,就走罢。”朝云对着前面唤了一声,“赶车。”
王康并不动,只等秦亮发话了、王康才挥起了鞭子,吆喝了一声:“叱!”
“君发迹就把妾忘了,回洛阳也不来见妾,还要妾在你家门口眼巴巴等着,好可怜。”本来一向神情有点冷的朝云,竟然用娇|嗔的口气说出了这么句话。整得秦亮一时间有点不太适应。
此女虽是舞伎,却不轻易让人碰,清高得很,秦亮之前实在是热血上脑昏了头,某晚曾设宴殷勤相待、却仍未捞着什么。还有那个何骏,想搞点事还他|娘|的挨了一剑,更冤。
不过她这就是明摆着恶人先告状,当初在洛阳时、秦亮的仕途一直没有起色,在曹爽府也没啥作用,朝云消失了不短的时间。秦亮离京出仕地方时,朝云都没来送一下,连基本的走个过场、片言只语也没有,记得当时只有陈安才专门请他喝了顿酒。现在说什么秦君把人忘了,似乎就有点没意思。
秦亮看破不说破,只是笑道:“昨天才回来,这不没忙过来呢。”
就在这时,马车轮子好像压到了一个坑,剧烈颠簸了一下。朝云在车厢里东倒西歪,一下子就倒在了秦亮的膀子上。秦亮只觉手臂上一软乎,脑子便“嗡”地一声,马上闻到了女人特有的气息。那气味不只是脂粉的香味,反正非常上头。
秦亮已经苦熬了几年,早已是一点就炸的状态,根本只是个化学范畴的问题,也不需要太多引|诱和考验。
他想起了以前受朋友邀约去洗浴城放松,与做按摩的大妈聊天时,大妈说了一句话,大意是别看那些男人、在人前衣冠楚楚正人君子似的,只有我们才知道,他们在女人面前什么话都能说出来、什么事都能做出来,要知道是怎么个模样需要点想象力。他至今觉得大妈说得似乎有几分道理。
秦亮几乎就要丧失理智,但总算在这种时候脑子也很清醒:大路上那么多人,难道要在这马车上震|晃?马上就要成婚了,有更好的王令君,淡定!
秦亮往旁边挪了一下位置,这个动作或许伤到了朝云的自尊,她的脸微微一红,眼睛里也出现了难堪的冷意,在一瞬间表情露出了平时常见的清高与冷漠。
不过她的神情变幻只在一刹那,很快又恬着脸道:“这路面也没人修。妾又不会吃了君,看把君吓得。”
秦亮顿时觉得哪里好像不太对。朝云的性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事出反常必有妖!即便是秦亮回京后要升点官,也不至于让朝云这样罢?人何骏的爹是尚书、妈是公主,也没见朝云有多势利。
这娘们可能是奸细,究竟是谁的奸细?
秦亮又想起了今天要去探口风的事,不禁好奇了、曹爽究竟要给自己什么官职,难道自己会忽然对某某人产生统|战价值?
朝云的眼睛一垂,向下瞟了一眼,顿时又露出了些许尴尬的神情,不过她依旧故意拿手遮住嘴,“嗤嗤”笑了一声,却并不生气。秦亮不断拉扯着身上的秋白色深衣,接着又抬起双手挥了一下,宽大的袍袖在空中缓缓向膝盖上方覆下。
“要不我们去洛闾那边坐坐罢。”朝云轻声提议道。
洛闾是个歌舞伎馆,秦亮之前去过一次。
他仍是想到王家,王家是个要脸的世家大族。马上就要成婚了,还是应该稍微注意点自己的言行。秦亮只能不断在心里默念:王令君国色天香,身段绝妙,王令君人最好,远超眼前这个不知什么目的的娘们!
都已经忍耐了几年,不如再多忍几天。
这世上的事就这么奇怪,当他完全没有选择、很缺女人的时候,女人很冷漠,打死都不给碰,长得俊朗也不顶用。等他有选择了,她却非得自己贴上来。洛阳士林流行的三玄之学说得好,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人之道则不然,损不足以奉有余。
“呼……”秦亮从嘴里呼出一口热气,说道,“今日还有事要做,改日罢。女郎要去哪,我叫王康送你。”
朝云软软地依偎在车厢木板上,眼里全是秦亮,柔声道:“君去何处,妾去何处。”
卷一 第五十八章 化腐朽为神奇
走进曹爽府,充斥着奇花异草、假山水池的幽雅庭院,巍峨的门楼角楼和邸阁,一切都很熟悉。秦亮曾经一连几个月,几乎天天在此地进出。如今再来,就好像是故地重游。
不过这些青色的亭台楼阁,在秦亮眼里隐约有几分阴森的气息。大概只是心理作用。
秦亮呼出一口气,觉得自己不必想得太多。
曹爽离倒霉还有好些年,还早;现在就担心跟着曹爽倒霉、远不到时候。眼下最关键的,是秦亮得有属于自己的人马,手里有了实力才有进一步操作的空间。否则什么也干不了,想什么都是徒劳无用功。
太守!秦亮心里的目标非常明确,这也是跳一下就有机会够得着的东西。毕竟像一方都督、州牧这些职位,他暂时还看不到清晰的路线图。
秦亮轻车熟路地进了邸阁前厅。
厅堂里坐的还是原先那几个人,曹爽还是那么胖,一切仿佛都没什么变化,前年冬天辞别曹爽、仿佛只是发生在昨天。
“儒虎!我们的儒虎回洛阳了。”刚刚见礼罢,曹爽便用玩笑的口气道。
曹爽依旧对秦亮的态度不差。秦亮谦虚了两句,依旧对曹爽本人没有什么厌恶感。
但是,几个人很快就说起了秦亮的职位问题。校事府的校事令,这是个什么几把玩意?就算真有这个官,秦亮不在乎名声、王家不在乎吗?
跪坐在一旁的陈安侧过身,悄悄把手掌展示了一席,上面写了两个字:丁谧。
原来是这个莎比出的主意,我从第一次见到他、就已认定他是个莎比。秦亮这会儿已是满脑子脏话。
丁谧此人的全部精华、都在那两撇八字胡上,像极了电影里那种又蠢又坏的狗头军师,叫人看见就来气,就几根毛还不如剃掉算了。秦亮一直搞不懂,曹爽这么大的权力,为什么找了一群莎比整天围在身边。也许这就是所谓的臭味相投。
提拔到位高权重的那些人,似乎就没有一个像成事的,不管是丁谧还是何晏,这些尚书都是看起来假聪明的样子。那个大司农桓范号“智囊”者,稍微正常点,不过与秦亮也是相互看不顺眼。
秦亮一时间有点心灰意冷,心里不禁感慨:看样子,曹爽实在靠不住,靠山山倒、靠树树倾,人还得靠自己。
不过当曹爽说起,那个什么校事令是五品官时,秦亮顿时又重新燃起了一点希望。
五品,跟太守一个等级。
按照大魏国的惯例,只要不是犯了错被刻意贬斥,调任官员至少是平调。意思就是,只要秦亮能在这个什么校事令的位置上稳住不犯错,将来一旦往地方调,那极可能就是太守起步了。
即便是一坨污秽之官,但它也是五品官,就好像一文钱掉进了茅坑、还是一文钱。如果不是这官职实在不怎么样,说不定秦亮还不能直接升五品。什么好处都想一下子占尽,世上哪有那么容易的事?
所以说事情都有两面性,从哪个角度看待的问题。只要有化腐朽为神奇的能耐,坏事就会变成好事。
秦亮冷静了下来,没有马上想着拒绝,他跪坐在垫子上揖道:“请大将军容仆考虑几日。”
曹爽点头道:“是要考虑一下,最好与仲明那位好丈人王公渊谈谈。”
果然他话锋一转,又是一副为你好的口气道,“我提议在校事府设五品校事令,并让仲明从刺史府兵曹擢为五品,便是想把卿这个儒虎用在重要的地方,望卿在校事府一展雄才。若卿能像在淮南一般用心,把一群兵练得可堪大用,则吾心甚慰矣。”
秦亮不动声色道:“仆当尽力而为。”
曹爽道:“那群人实在不好用,没干成过一件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简直是一群猪!卿要做好准备。”
校事府是什么玩意,可以稍微类比一下大名鼎鼎的锦衣卫,大概职能不太一样、建制没那么庞大、权力也没那么大,但性质有相似之处。
秦亮心道:这是人的问题吗?本来就是皇帝的白手套,别人能随便戴?没有皇权的保证和威慑,如今谁都可以塞个人,我用屁|股都能想到,那地方肯定早被渗透得很筛子一样了,能好用吗?
不过秦亮也不嫌那地方脏,五品官还是五品官。现在要做的,是要先说服王广,让王广相信、秦亮做校事令不会给王家带来污名。
秦亮与曹爽又谈论了几句,该说的话都说了。他正想离开,忽然之间觉得,曹爽征辟了自己、看得起自己,也算是一种缘分。何况秦亮对曹爽确实没有恶感。
稍作权衡,秦亮便揖道:“大将军,仆在淮南亲临战场,颇有些感悟,不知当讲不当讲。”
“讲。”上位传来了曹爽的声音。
秦亮道:“战场之上,敌军已经靠近,双方正在围绕着战场角逐。这种时候、我军无论是否取得优势,都绝对不能急着松懈大意。只有把敌军彻底剪灭,或者完全赶出战场,战役才会真正结束。在此之前,一切都是假象,何况敌军还有一战的实力,威胁并未真正解除。”
曹爽垂着眼睛作思索状,不知他听懂暗示没有。
这时毛发枯槁、皮肤发皱的“智囊”桓范向秦亮投来了目光,秦亮与之对视一眼,观察着对方的神色、并非厌恶或者敌视。一瞬间,秦亮明白,桓范应该听懂了。
那么谏言就起到了效果,曹爽对桓范的信任、超远秦亮。
秦亮心道:话真的只能说到这里了,也是看在主佐一场的缘分上。
“仆请告退,大将军珍重。”秦亮深深揖拜道。这个礼,一如他对孙礼的动作。他这个人,前世就出身不好,一直都是靠自己苦哈哈熬起来的,很少遇到贵人,但只要有贵人稍微帮过他,哪怕最终分道扬镳、他内心也会存着一丝感激。
曹爽点头道:“仲明没事可以常来走动。”
秦亮把手放在木地板上,撑起身体站起来,再次向上位拱手,倒退走几步,然后转身,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向厅堂大门。
他沿着西侧的廊芜往外走,不禁在廊道上又回头看了一眼,就这条廊芜的尽头、当初孙礼和秦亮的办公署房都在那边。如今孙礼不在这里了,秦亮也不再在此地上班。
此刻,他才有几分物是人非之感。哪个地方,会一直一成不变?
就在这时,廊芜尽头走出来了个人,远远就挥手道:“仲明,秦仲明。”
秦亮站在原地等着,发现招呼自己的人是个不认识的陌生人,秦亮先沉住气,拱手相对。那人快步走近,回礼笑道:“仆乃大将军府长史令狐……令狐愚。”
“久仰久仰。”秦亮恍然。
不过秦亮亲眼看到此人,倒感到有点意外。原以为能惹恼魏文帝、让文皇帝亲自下旨改名为“愚”的人,应该是个五大三粗的憨憨。却不料令狐愚长得一张国字脸,相貌身材都挺端正,而且胡须很少,脸挺干净。
令狐愚道:“将来仲明与我也是亲戚了。”
“是啊,往后多走动。”秦亮笑着,随口说着客套话。
令狐愚道:“我挺喜欢仲明那个外号,儒虎。哈哈,这不就是我想变成的样子吗?”
“都是虚名,王都督抬举,随口那么一说而已。”秦亮道。
令狐愚回头看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廊芜,小声道:“那个丁谧出主意,要把仲明弄到校事府去,我当初就立刻反对了。像仲明这样的人才,应该厚待、收为己用才是上策,不该放到那么个地方去,容易叫英雄心寒。”
秦亮顿时觉得,此人似乎有点容易轻信人。虽然两人快做亲戚了,但毕竟不熟,相互还完全不了解,说这些话、一点都不怕遇人不淑平生是非?
“没什么,若非设了个校事令,仆要做上五品官、可能没那么快。”秦亮道,“令狐长史放心,我能有办法。”
令狐愚顿时颇有兴致道:“仲明在淮南的谋略,堪称惊艳。这次我便拭目以待,瞧仲明如何化解难题。主要那个新设的官位,有身份的人、没人愿意去,我反正不去。”
秦亮再次揖拜道:“仆得走了,多联系。”
令狐愚也回礼道别。
……这次在马车上干等的朝云,接下来仍旧什么也没捞着,秦亮始终强作镇定、坐怀不乱。其实只要是奸|情,一般至少要男方有心,否则什么也搞不成。
长兄秦胜所言、家里有事走不开,应该是实话,一家人本来也不必说什么托辞。长兄把事情办得挺急,没两天就将聘礼送去了王家府邸。
接着长兄又选了个近日的吉日,把日期写在简牍上,托陈安送去王家。王广觉得日子没问题,答复了消息。
亲迎的婚期就这么干脆利索地办妥了。
两家的每一次来往,都是有名字的礼仪,什么“纳采、问名、纳吉、纳征、请期”礼仪名字说起来高深繁复,其实都是必要的交流过程。人们就是不懂这些礼仪,只要请了媒人、经过了家长,基本都不会疏漏某个礼,不然婚事本身就办不顺畅。
明媒正娶,其实就一句话: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汉魏时期的礼仪讲究,还远不如后面那些朝代复杂。正如秦亮认为的那样,这个时代、文明还没有熟透到发烂的程度,依旧带着古朴纯真的风格。
卷一 第五十九章 死心
七月二十二,宜嫁娶、祭祀。
天气不错,明媚的太阳持续了一整天,直到黄昏时分。太阳渐渐向西边落下时,王家人以及宾客都来到了府邸里供奉祖先牌位的院子。
等了一会儿,王广带着女儿王岑来了,径直进了庙里。王岑慢慢走着,拿着宽大的执扇遮着脸,看不见相貌,不过她穿着的一身黑色婚服裁剪得很好,黑色深衣衬得她的身材亭亭玉立、十分端庄。
家里的人开始祭祀祖先,上贡品、焚香,叩拜,念祭文,烧简,忙活了好一阵,庙堂里也笼罩在烟雾缭绕之中。等忙完了,大伙儿便走出了庙堂,只留下王广夫妇等三人。
王玄姬也在出庙门的人群里,她看着这样庄严肃穆的场面,心里确实有些复杂。
此时很多士族的婚礼都穿白色了,礼节也很随意,意为三玄的返璞归真。不过王家嫁女仍是以守旧的规矩,穿的是黑色。只有这一点合王玄姬的心意,她不太喜欢玄学时兴的那些东西。
空气中弥漫着贡品的香味,以及焚香的气味,还有因为天气有点热、人们身上散发出来的微酸汗味,让人的感受继续停留在祭祀的气氛中。
就像这暗暗弥漫的气味一样,王玄姬心里也有点酸。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她早就明白,只能这样算了,应该祝福令君。没什么大不了,如今成了自己的侄女婿,就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好了。本来也什么都没发生过,今后仍可以正常来往。
但是王玄姬控制不住自己的感受,反正心情比较消沉,她能控制的、只有自己的言行。
兴许阿母说得对,她王玄姬就是从嫉妒开始的。谁叫他一个仪表堂堂、文武双全的大好儿郎对一个舞伎那么殷勤?又是专门写诗,又是设宴款待,又是送东西。那个朝云还在自己面前炫耀,让王玄姬心里很不舒服,后来才鬼使神差地见了两面。
起初那些事只是很小的一点悸动,一点点心动,当然到不了非他不嫁之类的地步,王玄姬甚至没觉得,那只是俗气的男女之情。然而让一个人进入心里,就像一颗种子落到了水分丰腴的土里,不能让它经过太多时间的酝酿和浇灌,否则就会发芽成长。
如果他一早就娶了别人,可能王玄姬更容易放下,也不会有太多感受。可惜事与愿违,那些时不时想念的时间、拖了很长,长达一两年之久,就变得好像是彼此已经认识了很长时间、见过很多次面,已经是非常熟悉亲切的人。
有时候,这种情况反而比经常见面的熟人、更容易叫人心生执念。因为很少见到、又经常想着的话,人就会在脑海里把那些不完善的东西、用想像补充起来。本来就有好感的人,想像补充的东西可不就非常美好?
当然首先要记得住那个人,通常只见了一两面的人、时间一长肯定就会淡忘。
不过事已至此,王玄姬也死心了。今天的礼仪,也仿佛是为了宣告她这一两年以来、微妙的想念的结束。那柳絮一般不可捉摸又无孔不入的奇怪事,是该结束了。没有撕声力竭的痛述,没有抓心的哭泣,只有暗暗的伤感,就好像一切并未发生过。
过了许久,人群里有细微说话声响起,王玄姬转头看去,便看见秦仲明来了。他束发戴冠、身穿黑色新衣,手里拧着一只大白鹅,便阔步径直向王家祭祀祖宗的庙门走去。大白鹅还是活的,被人拧着不舒服、正在蹬腿挣扎,可腿上系着绳子。
虽然事先有人告诉过人们,亲迎的时候要肃静,但此时大伙儿还是一边揖拜,一边忍不住悄悄议论起来。大概说的是,新郎长得不错之类的话。秦仲明身材挺拔、个子高大,面貌端正英俊,皮肤也很白净,穿着黑色的袍服更衬得他整个人清爽整洁,身上还有一种质朴的气质,走路的姿势也很从容大气。
这样仪表的人,让妇人们看了有好感,不是很正常的么?
王广和他的妻子薛夫人走出了庙门,与拧着白鹅的秦仲明相见,夫妇二人向秦仲明揖拜,便一起走进了大开的宽阔庙门。
秦仲明手里拧着鹅,在门外没有回礼,进了庙里,他把鹅放到了地上。等王光夫妇站到了祖宗的牌位旁边,这时秦仲明才回礼,这次行的是大礼。
只见秦仲明先跪到了地上,双腿向后面分开,然后双手按在一起、掌心向内,随着双手向下拜,头也缓缓向地面叩。最终手按在膝盖前的地面上,头触手背。如此慢慢地一连叩拜两次,第一次头叩到手背上时、他要停顿一会儿,接着再拜。
有个穿黑衣的老者,在旁边长声幺幺地念:“拜……再拜稽首,礼成。”
如此郑重其事的大礼之后,王广伸手道:“请起。”
秦仲明起身,这时王岑缓缓地走了过来。秦仲明上去牵着她的手,便往门外走。薛夫人哽咽道:“令君!”
拿着执扇的王岑微微回头,没有说话。王广把手放到薛夫人的手背上,轻轻拍着。
薛夫人的那一声唤,把围观的王玄姬也弄得有点伤感了,只觉得鼻子一酸,她急忙忍住。没一会儿,王玄姬就进入了近似半睡眠的状态,对周遭的一切失去了知觉,也不知道两个新人是怎么走出去的。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嘈杂声中,王玄姬才回过神来。她抬头一看,院子里刚才肃穆整齐站在两边的人们,此刻已经变得乱糟糟的。许多奴仆正在把几案、席子搬过来,要招待宾客们用膳。
王玄姬面无表情地迈开步伐,漫无目的走了几步,她才想起自己是王家的女眷,不在这里用膳。她转过身向院门走去,转头看时,已看不见阳光。太阳落下后仅剩的余光,也被府邸中的阁楼墙壁挡住了。
阳光从地面上收走,只留下黯淡的阴影,空气也仿佛凉了下来。
短暂而隆重的礼节之后,对于王玄姬来说,生活仿佛又恢复了正常。平静,有点无聊,甚至没有滋味了。
卷一 第六十章 如淮南之水
亲迎的气氛很肃穆,黑色的衣裳,阴森的祖庙木牌,缭绕的烟雾,不说像葬礼,至少有点过于严肃。但这一切都无法掩盖、涌动在每一步礼仪中的暧|昧气息。那些严肃的故作,反而是一种欲盖弥彰似的,毕竟世人比较含蓄。只是这种昏礼气氛、与秦亮的熟悉的结婚印象太不一样,便感觉有点诡异。
整个队伍不止秦亮一个人来,有几辆黑色马车,还有人骑马。但秦亮这辆马车里一共就两个人,其中一个就是他自己,正坐在前面亲自驾车,新妇就在车里。他赶车的时候,脸上带着笑容。
本来他只需要启动车轮、就可以交给马夫,但他仍要自己赶车。就好像交给了别人驾车、生怕新妇会弄丢似的,一定要守着带回家。
细节稍微有点不合常规,并没有人在乎。因为此时有很多人结婚还穿白袍,整得更像办丧事,如今的礼乐确实肉眼可见地崩坏了。
刚才在王家府邸,是秦亮第二次见王令君。这次没看到脸,她全程用扇子遮着。秦亮却是非常满意,他就从来没见过身材仪态这么美妙的女子。
现在已经是七月下旬的秋季,但因连续晴天,温度有点回温燥热。王令君又穿着两层衣裳,于是她外面那层宽松的深衣有点薄,里面那层厚、比较合身地包裹着身子。秦亮之前在牵着她出门时,借着西边的余晖,透过外层的薄衣、看到了她里面那层深衣包裹的美妙的体型曲线,那鼓囊囊的胸襟、柔韧美妙的纤腰,以及略比削肩宽的髋部饱满漂亮的弧线,线条婀娜流畅、凹凸有致,很衬她那亭亭玉立的身段。外面那层黑色有点透光的柔软深衣,反而让秦亮联想到了黑|丝,只觉愈发诱|人。
但是她的姿态礼仪非常端庄,即便在出门那一瞬间、被秦亮借着太阳余晖看到了身材曲线,秦亮却仍有一种似乎不能亵渎的心态。
哪怕她的打扮很素,黑色也有点沉闷,但那清纯芬芳的青春气息,根本掩盖不住。而且没有修饰的自然曲线,正是造物主的鬼斧神工,无法用人为修饰的线条相提并论。
秦亮牵过她的手,触觉相当好,非常光滑细腻。哪怕她全身包裹得严严实实,但玉白的手和手腕,在黑色衣料下更显得有光泽、更加白皙,全是十几岁青春的胶原蛋白,如玉似雪,想画都画不出来那样的颜色感觉。
秦亮不禁抬起手,把牵过王令君的那只手放在鼻子前轻嗅了一下,隐约好像还带着沁人心脾的余香。
太阳已经下山了,晚霞映在天边。没有红色装饰的婚礼,仿佛上天都看不过去,用晚霞来祝福新人。那彩色的云朵,就像飞旋的心情,在欢呼、在跳舞。
秦亮仰着头,手执鞭子,脸上洋溢着晚霞温暖而幸福的光辉。
现在秦亮心里有点慌,又不得不强作镇定、把每一件事安心做好。每做一件小事,他都充满着期待。
今天是秦亮最开心舒畅的一天,只觉一切都很美好。谁说一定要先谈恋爱?只要妻子足够漂亮,直接入洞房还更有新鲜感。
偶然之间,秦亮也觉得自己有点心急。不过他也不怪自己、这一时的不淡定,因为他确实是忍耐太久,几乎到了极限,而且新娘子一来就貌若天仙!简直是冰火两重天,铁|棍也得被这冷热极端的温度给激分裂。今晚秦亮能把几乎每件事都办妥当、没有表现出急躁,已是相当不容易。
熬了几年、总算没白熬,今天是要功德圆满啦!他的情绪就像今年初夏淮南的水位,在长期平稳之后,忽然连降暴雨,立刻将要达到顶峰。
队伍终于到了乐津里的秦家,此时天色已彻底暗下来,虽未入夜,但周围的房子里已经透出了灯光。
到门楼前,秦亮便矫健地从前面跳下了马车。他大步而稳健地走到了车尾,双手抬起,弯腰向车上揖拜。这时后面的两个陪嫁侍女也过来了。
王令君弯着腰从马车上走下来,见秦亮伸手过来牵她,她微微迟疑停顿了一下,仍然用扇遮着脸、把手给了秦亮,让他扶下车。俩人便手牵着手进了秦亮这座简陋粗糙的院子。
以前秦亮从没嫌弃过这座院子,毕竟是都城里带院子的大宅。但今天有了这么一个新妇对比,他才觉得好像是有点简陋、黯淡。
院子里还残留着酒水、烤肉的气味,宾客们已经散了。家里一整天都很热闹,秦亮出发去迎亲时,宾客都还没走完,现在院子里却很清静。
兄嫂做完了前期的准备工作,今晚他们并不出现,明天新人才会去给他们见礼。
这时秦亮才觉得,古代这个做法其实挺人性化。洞房之夜,没有那么多不相干的人出现在新人面前、在面前磨唧吵闹,黄昏接回来新妇,就是要洞房,没人在这节骨眼上找存在感。不然把人折腾得累个半死、灌得大醉酩酊,还怎么洞房,不如第二天才叫洞房花烛夜算了。
一行人跟着俩人进了院子,别人在搬东西,并不跟进屋。只有两个侍女,跟着秦亮夫妇,进了他住的那间上房。房间里已经布置过了,铺筵设几,摆上了一些物品。
虽然没有外人了,但是礼仪还要继续。主要秦亮和王令君还不熟,不能造次直接略过这几步。
王令君走到一角,背过身去放下执扇,开始在一个青瓷盆里的清水里洗手。她默默地洗了挺久,洗得特别仔细。这慢吞吞的样子,等得秦亮有点着急。他甚至怀疑新妇是不是有点洁癖。
好一会儿后总算洗完了手,她重新拿起执扇遮住自己。秦亮这才走上去,稀里糊涂地随便搅了两下。
俩人一起走到案前,秦亮拱手弯腰向她揖拜,见她轻轻点头,便小心翼翼地上前,拿走了她手上的执扇。在秦亮眼里,那简直堪称惊世容颜的脸、终于露了出来。
有点遗憾的是,她的表情就跟今天充满祭祀活动、黑色基调的严肃礼仪一样,没有丝毫笑意。她可能有点紧张,毕竟是十几岁的女孩,直接给一个陌生男人、接回了陌生的地方。
秦亮没觉得她不情愿,因为全程她很配合,一点反抗都没有。王家大士族,也不存在被强迫的婚姻。
她好像还有点不好意思,漂亮的单眼皮眼睛低垂着,脸微微侧向一边,看起来很温柔,很招人怜惜。不过她的姿态动作却是温柔中透着刚,舒缓而端庄的气质里,动作很平稳。没有劲的人、很难让姿态平稳。这美人莫不是文武双全?
夫妇入席,在铺筵上跪坐下来。侍女上前,先把两只碗盛了一些米饭,另一个侍女则从烤乳猪上切下两小片肉,分别放在碗里。
秦亮不管三七二十一,把肉和米饭全吃了,完全没吃饱,幸好去迎亲之前就吃过了一顿。王令君则只是轻轻咬了一口肉,夹了一筷子米饭,十分秀气。
这时侍女把一只葫芦从中间破开,在两瓣葫芦里各倒上酒递上来,秦亮没注意、一口就给喝干了。片刻后,他才想起还要交换,一时间只得把空的葫芦瓢递给王令君。
王令君轻轻抬起眼睛,看了他一眼,没说话,依旧做了个喝的动作。
秦亮暗自深吸了一口气,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再出错。
主要是刚才他有点走神,一直在看王令君的相貌,实在太好看。干净的瓜子脸没有涂抹丝毫别的东西,但颜色却纯粹而明艳,玉白的皮肤、乌黑柔顺的秀发,朱红略薄的嘴唇微微翻着光滑的光泽,还微微有点上翘,就像是清水中的宝石美玉,清纯而美好,透着童贞的芬芳。秦亮仿佛身在山清水秀的别院,听着静谧的泉水滴落在清澈的水潭。
整个过程与其说是一起吃饭喝酒,不如说是一种象征性的礼仪。大概是象征着,将来二人饮食不分彼此的意思。但这大概也是含蓄的意象,秦亮不信结婚只是为了在一起吃饭。
终于还剩最后一道礼仪,把二人的头发放在一起。
然后两个侍女便揖拜告退,出门后把门带上了。秦亮上前把门闩好,转过身来说道:“我睡觉的地方在里屋。”
王令君依旧不说话,默默地向里屋走去。秦亮又是紧张,又是激动,又是期待,跟着掀开帘子走了进去。
只见王令君已经自己坐到了榻上,秦亮便寻思着还是别太心急,要温柔一点慢慢来,让新妇能渐入状态。
他刚坐到榻上,靠近王令君,王令君终于说话了。她抬起头,目光里带着些许哀求之色:“妾不能违背家父之意,可是妾没准备好,很担心……能不能再等几日,我心里好乱……有些事我想先告诉君,但是家父……”
秦亮心里顿时“咯噔”一声,仿佛被迎头泼了一盆凉水。
卷一 第六十一章 侥幸心
王广好坑,亏得秦亮还把他当知音!在淮南那会儿,从一开始秦亮就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果然直觉没错。
秦亮还是太年轻,居然相信天上掉馅饼。
那次在寿春城外的紫金寺看到王令君那一眼、或许才是秦亮昏头的直接原因,果然是英雄难过美人关。不过也是因为秦亮几年时间缺女人、心态无法调整,他才会自己主动想方设法地、去给王广找理由,图的就是一个侥幸心。
这人,别人不好骗自己,自己最容易骗自己。
什么欣赏自己的才华、结交甚欢,所以要把出身高贵、貌若天仙的女儿嫁给秦亮这个兵曹从事……而今回头想想,确实不怎么合理。
秦亮不动声色地瞅了一眼王令君纤细平坦的腹部,完全看不出来什么。但如果时间比较早的话,确实是看不出来的,可能郎中把脉都有失误的时候,何况是秦亮这种门外汉。
王广带着家眷去淮南好像呆了一年多时间,王令君在这个时间段、认识的人可能就在淮南。扬州做官的、以及当地名士,秦亮在都督府、刺史府几乎都见过面。究竟是哪个狗曰的?
秦亮心里对那个捷足先登者、已是火冒三丈,但他还是强自压下了恼怒。这才新婚第一天,他实在不想在新妇面前发火。
一时间秦亮觉得,这回娶老婆、好像比前世还要略惨一点,前世起码没有买大送小。不过也不一定,现在只是猜测,说不定只是被人拱过了、不是完璧之身?毕竟古代对这个看得很重,尤其是世家大族。
如果只是被拱了一下,事后表示后悔年少无知、把关系断干净不要背叛,其实也还好,秦亮前世那老婆还不知道有过多少个前男友呢。但如果是买大送小确实过分了,毕竟今后还有那么长的日子,实在挺虐心。
这时只见王令君低着头一声不吭,一副意志消沉、可怜兮兮的样子,那面如死灰般的神情,看得让人有点心疼。加上她确实比秦亮前世那位漂亮多了、身材好多了,这王令君简直不似人间之物,于是秦亮还是不争气地心里一软。
他好言回答道:“没事没事,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一直埋着头的王令君终于抬头、看了他一眼,只一眼就让秦亮的心都化了,那顾盼生辉的眼神,仿佛有形的纤手、温柔地抚慰着他受伤的心。
恍然之间,秦亮才想到,刚才随口当成套话说出来的诗,不是三国以前的。原来又是自己想多了,别人或许只是对诗句感到好奇而已。但她依旧一声不吭。
这媳妇不仅有洁癖,好像还有点内向、不爱说话。
难怪后世最终还是要先恋爱、了解,才走到婚姻殿堂。古代这个干法,新鲜是新鲜、刺激是刺激,确实有风险,就跟押宝似的。
不过,娶都娶回来了。明媒正娶的,那么多宾客见证,祭祀过祖庙、搞得非常严肃隆重。女方又是家势强大的王氏,还能怎么样?
秦亮再次看在了王令君貌美如仙的份上,而且觉得这么个十几岁的女孩此时内向的模样、确实温柔又让人可怜,他心里暗暗叹了一口气。
见王令君一直沉默,秦亮也不想逼迫她太紧,万一上吊了、那可就真的玩完了!古代女性为了清誉名节的问题自杀,本来就常见于案牍记载。
秦亮忙强忍着性子、用温和安慰的口气道:“真的没事,卿休息罢,过几天再说。卿定要往宽处想,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我们已经结发为夫妻,有什么事不能一起面对呢?对了,那个装头发的锦囊不就是卿收着的。”
先稳住她才说,千万不能让她干什么傻事。
秦亮心里虽百感交集,但是对王令君没有丝毫发火、且无任何强迫强求的姿态,他觉得自己只能做到这样了。他何曾没有恼怒,只是不想显露出来而已。
王令君轻轻抿了一下泛着灯光的柔|滑朱唇,终于还是没吭声,轻轻点头,便和身躺倒在榻上。她也没说赶走秦亮。
不管怎样,她对秦亮还有一定信任感,并没有表现出特别抗拒、防备的样子。她只是侧身睡到里面,把头对着墙,并不理会秦亮。
但是叫秦亮心浮气躁的、又何止是那张漂亮的脸?她这么侧身一睡,后面对着秦亮,那纤细的腰身往榻上一沉,内弧线的曲度更大、曲线更加妙不可言,还有那饱满的比削肩还宽的曼妙轮廓,秦亮看在眼里压根扛不住。
若非榻上躺着的人是要跟他过一辈子的妻子,他这次肯定忍不住了,要化身禽|兽反问一句,不就判几年的事?
但终究还是要从长计议,不能只顾眼前。
他伸手在脸上搓了搓,赶紧转身走到外屋,这里还放着剩下的食物、葫芦瓢,以及青瓷盆盛着的清水。此刻秦亮的眼前仍然全是那鼓囊囊的深衣胸襟布料,那起伏的线条,那明艳动人的颜色,那胶原蛋白的光泽,那散发着清香的气味,那片言只语中清澈动听的声音。他甚至能用手轻轻在空中上下,顺着浮现在眼前的画面、画出那轮廓线。
秦亮大步走到青瓷盆旁边,直接把脸埋进了冷水里。
带着秋意的冰凉冷水仿佛不是浸泡着他的脸,而是浸着他那火热又纠结复杂的心。不知过了多久,窒|息感越来越强烈,秦亮终于把脑袋从盆里猛然抬起,大张着嘴“哈”地呼出一口滚|热的浊气。
这间屋实际是两间连通的,里面有睡觉的榻,外面有张床。但这张床不是用来睡觉的,上面放着一张几,是用来坐的。
不过今晚这张床可以凑合睡一下。秦亮重新进里屋,从箱子里翻出了一张被褥,他没有回头看,免得又刺|激自己、给自己找罪受。
躺到外面的床上,秦亮的眼睛盯着房梁,忍不住“唉”地长叹了一口气。
白天虽然有点热,但毕竟是到秋季了,一到晚上,秋意才会十分明显。凉悠悠的空气仍在渐渐降温,睡觉必须得盖被子才行。
宾客满堂的院落里、残留的酒肉气味和杂物还没弄干净,但已经冷清下来了,周围一片宁静。气氛从喧闹的热烈中,很快在向日常生活过渡,一切仿若又回到了平淡。
秦亮从窗外看到了清幽而依稀的淡光,但应该是别处映照过来的灯光、夹杂着星光。今天七月二十二,下半夜在东半天空才会出现月亮,下弦月。
正如秦亮在淮南战场就了解月相,他对这方面有点知识,因为他以前有块机械盘,经常研究上面的功能。
此刻他想起了一个说法。说是人到中年的男人,逐渐开始衰减对女色的兴趣和热情,就会产生一些奇奇怪怪的爱好,一般这些爱好很花时间、却没多大难度,比如钓鱼、比如月相机械表。
卷一 第六十二章 冷热
次日早上天刚蒙蒙亮,王令君就起床了,她出来要开门闩。秦亮一晚上苦熬着时睡时醒,没怎么睡熟,听到脚步声一下子就醒了,但他还是装睡。
不料王令君那清澈动人的声音主动道:“妾知道君醒了。”
“嗯。”秦亮发出一个声音回应。
王令君道:“君不要像家父一样,自己在那里胡思乱想。妾在太原的名声可能败坏了,流言蜚语不知何事会传到洛阳来。别无他事。”
她没转过身,依旧面对着门闩,她只是侧头道:“能对照的凭据被家父烧了,而今已无法自证。就看君信不信。”
王令君昨夜估计也没少想,昨晚上一直不说话、今早可能才想通了点。或许秦亮控制情绪的表现、给了她更多信任感,不然如果逮住她就一阵暴|力审问,这种有点内向的女郎、可能反而什么都不说了。
昨夜秦亮仿佛坠入冰窟的心,此刻经她几句话、又渐渐开始回暖。
接着王令君又道:“妾没想到、这么快就为人妇了,兄嫂挑的日子挺急。君容妾缓几日,便自会知道,事情虽然不太说得清楚、且很烦恼,但绝没有君想的那些事。在此之前,妾会把全部经过告诉君,不想这样糊涂地蒙混过去。”
秦亮心道:我又没说出来,你怎么知道我想了什么?
“好。”秦亮忙从床上坐了起来。心里的情绪再度升高了一截,听这口气,连拱也没被拱过?不然怎有“自会知道”这一说?这是有惊喜。
这一热一冷的,秦亮期待的心情再次升温,道:“我相信卿所言之事。”
王令君不再多说,打开了房门,让两个侍女进来。昨天秦亮没注意看那俩陪嫁的侍女,主要是因为王令君的美色太夺目,俩侍女跟她一比就显得平平无奇、让人兴趣不大。
这时秦亮又看了一眼,觉得她们俩如果不在王令君身边的话,其实长得还行,主要挺年轻。所以女人最怕比较。
在侍女的照顾下,王令君开始在里屋洗澡洗头。
人们一般不会在早上洗澡,但王令君在礼仪上是兢兢业业、一丝不苟,因为今早要见长辈,所以要沐浴更衣以示敬意。
秦亮一脸懵地坐在床上,侧耳听着里面的水响。他能从声音想像出,用瓢舀水浇在身上的姿态。“叮咚”现在放下了、还是直接扔在水面上的。又舀上了。他把手放在额头上挠了挠,又呼出一大口气,但还是忍不住去听。
过了许久,里面没声音了。秦亮估计她从木桶里站了起来,正在擦拭身体,然后再侍女的帮助下穿衣,只要算好时间,就能猜到她何时在穿亵衣,何时在穿深衣。
秦亮拿手掌在脸上一抹,心道:昨夜她睡的那张榻,是秦亮在洛阳每晚都睡觉的地方,不知她闻不闻得习惯自己的气味。
王令君重新从里屋走了出来,今天她总算没再穿黑色衣服,上身穿了衫衣、下身穿了裥裙,都是秋白色。她走到外面来,仍在偏着头自己继续擦头发,那一头乌黑柔顺的秀发很长。发际线上有一些没有修剪的稀疏细短的绒发,些许绒发与洁白的肌肤同在一处,衬得肌肤更加雪白如玉,更是叫人浮想联翩。
她慢慢收拾好仪表,在鬓发上插了一朵真金花钿。浅色的衣裙、加上稍许亮黄的点缀,看起来更居家轻盈。
秦亮虽然娶了个老婆没洞房成,但这如仙的美人还是在他家里晃来晃去,把这简陋而黯淡的房屋衬得、终于有了光彩颜色。因为房子确实有点旧、墙壁摆设都很粗糙,她确有了几分好像流落凡间的仙子一样的感觉。
外面的天色已经大亮,王令君开始了她的礼仪。秦亮不用去,他便在门口围观。
王令君双手捧着一个青瓷盆,里面好像装着枣子、栗子和肉干等食物,来到兄嫂的房前,恭敬地进献给兄嫂。兄嫂用董氏作为下手,由董氏接过进献的食物。
兄嫂反过来回赐王令君以肉脯、酒水。接着王令君进屋,开始敬秦家亡故先人的牌位。煞有其事的礼仪过后,他们又先后走进了兄嫂的屋子里,礼仪还在继续。
秦亮留意观察着王令君,发现她在繁琐的礼仪中不急不躁,而且非常认真。他渐渐觉得,王令君是甘心嫁过来的,并不存在身在曹营心在汉的问题,否则她不可能把这么无聊的事、做得津津有味,也不会那么认真对待。
其实有时候无须太多语言,你看她做事的样子、生活的态度,慢慢就能懂了,胜过千言万语。
她对兄嫂非常恭敬,毕竟是士族出来的女郎,从态度、姿态到表情,礼数确实挑不出半点毛病。
而且秦亮今早再次发现,别看王令君身材婀娜、显得有点苗条,但非常有劲,这女郎肯定练过武。她的动作很温柔舒缓优雅,但是每一个动作都很平稳,姿态也是一丝不苟很端正。没劲的人,走路和动作看得出来。特别是那些端正的动作、持续的时间又慢又长,没点体力很容易走型。
几个人在屋子里捣鼓了很久,尽干些没有丝毫实用价值的事。秦亮都看得有点犯困,主要昨晚没睡好,现在的过程实在是太无聊了。要不是可以看王令君的美色,他估计站着都能看睡着。
张氏和王令君终于从屋子里走了出来。张氏从西边走下檐台,王令君走东边,转了一圈又走到了一起。秦亮瞧着她们俩做的事,差点没忍住打出哈欠。
没一会儿张氏把王令君领到了存放粮食和丝织品的库房里,把一枚钥匙亲手交到了王令君手上。王康见状躬身上前,将一卷简牍交给董氏,董氏再呈给王令君。
王令君煞有其事地一边看简牍,一边检查里面的财物。她好像真的在清算,不是在做样子。
秦亮的脸有点发烫,因为他自己有数,根本没剩下什么东西,现在可以说是穷得叮当响。各种送上司礼物、人情来往,他那点收入几乎维持不住。幸好昏礼的时候宾客们送了礼,不然库房应该是一文钱都不剩,只有一点口粮食物而已。
就那么三瓜五枣,懒得管了。现在收了些礼,要不了多久又会慢慢还回去。比如王令君那两个武将叔叔、最近好像就要离京去寿春,因为王广又回洛阳做了人质。秦亮现在多了王家人做亲戚、能不表示吗?
秦亮转身回屋准备睡个回笼觉,把昨晚没睡好的觉补回来。
……
……
(不喜欢看的书友,没必要勉强。可以重新找本合口味的书,祝阅读愉快。)
卷一 第六十三章 身心俱在
新婚的礼数还没完,过了两天,秦亮便带着王令君和侍女归阁。
王公渊已在府上等候,铺筵设几、准备停当。秦亮送上礼物,又是一通拜礼。接着王广在阁楼厅堂设宴,招待秦亮和王令君。
吃过饭,薛夫人拉着王令君在那里说话,秦亮便跟着王广踱步到了阁楼外。
“令君若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仲明要多担待。若有什么事,一家人好商量。”王公渊语重心长地说着。
秦亮觉得他好像有点心虚,也品出了话里的言外之意,秦亮便道:“外舅且安心,不会有什么事。”
昏礼当晚,秦亮确实觉得这王广有点坑,不过现在他已经想通,释然了。如果王令君一点问题都没有,王公渊估计不太可能把女儿嫁给秦亮。
有些事就是如此,就跟两个人相处一样,贪恋他的优点,同时也只能包容其缺点。
秦亮便松了一口气,又说道:“仆那院子是刚入仕做掾属时、大将军所赠,确实简陋了点,有些委屈新妇。待仆做了五品京官,便设法换一座好点的宅子。”
“仲明要做五品官了?”王公渊捋了一把胡须,转头问道,接着笑道,“可喜可贺,仲明尚不满二十,就能做到五品,年轻有为。很多大士族出身的人,这个年纪也还是掾属佐官。”
秦亮忙笑道:“还在走动,有眉目了便告诉外舅。”
他不打算今天就提那校事令的事,免得影响气氛。这几天多想一下,怎么说服王公渊才行。
王公渊扬了一下头,发出一个“欸”的声音,说道:“急着白费那钱财作甚,我们这府邸里不是有地方住么?令君以前住的庭院,宽敞又清静,现在空着。都是一家人,你们搬过来住算了。”
“不太好吧?”秦亮笑道。看王公渊的神情、好像是诚心的,估计他在洛阳做人质,其实也有点无聊,正好和秦亮谈得来。
果然王公渊煞有其事地说道:“卿也别多心,等令君的两个叔父一走,洛阳王家就仲明一个人做着官,谁还敢给仲明脸色不成?”
他越说越起劲,看起来真是安了心想把秦亮弄过来,“令君住的那个庭院在后面,一会儿我领卿去看。有两条路进院子,除了走前面穿过东侧的庭院,还有一条路。进宅邸大门后,径直右转,沿着围墙与房屋之间的那条夹道,就能到院子门楼。卿走第二条路,回去走路的路程是远了点,但沿途遇不到不相干的人,与单独的院子又有多大区别?”
秦亮拱手道:“外舅盛情,仆心领。以后仆经常带令君回来住就好。”
王公渊叹了一口气,点头道:“也罢,常回来,我看令君忽然嫁走、你外姑挺舍不得,那天她还落了泪。”
秦亮好言道:“幸得两家都住在洛阳,经常能见面。”
果然如王公渊所言,薛夫人很舍不得王令君。本来秦亮打算下午在王家呆一会儿就走,不料薛夫人几番挽留,又继续留下吃晚饭。
随着接触的时间稍多,秦亮发现丈人丈母的为人其实不错。王公渊稍微有点不诚实、套路多,其实他就是直接告诉秦亮有点问题,秦亮应该也不会拒绝这门婚事,他却非得蒙一下秦亮。
但之前那天早上、听王令君的口气,“君不要像家父一样,自己在那里胡思乱想”,王公渊可能对事情判断有偏差、判断比实情要严重不少。所以王公渊想蒙秦亮,说不定在其看来、是必要的做法。
晚饭之后,天已经黑了。王公渊又留秦亮夫妇在府上歇一晚再走。
秦亮悄悄问了王令君合不合礼,说是不要紧、没有有关此类事情的规矩。盛情难却,只好留下。
王公渊带着秦亮来到府邸大门,指着右侧的门道:“这里进去是一个庭院,里面住的人稍多,仲明无事时也可以去那里听歌赏舞弹琴,走这里也能到令君的庭院。不过这边还有一条路。”
秦亮跟着王公渊,走进了一条不宽敞的夹道,只能步行,不能行车。这条道的右侧是高高的府邸围墙,左侧是成片房屋的后墙,走起来有点压抑,不过两边都没东西,确实比较清静、不用与人招呼见礼。
走过一段长长的夹道,俩人来到了一座门楼前。王公渊推开门道:“仲明进去歇息了罢。”
秦亮便揖拜道:“叨扰舅姑了。”
王广道:“说了我们是一家人了,今后来了这里,就跟回家一样。”
“好,好。”秦亮笑道。
夜幕已经降临,秦亮叫侍女打来水,洗漱了一番,便在王令君的卧房内外寻找、能睡觉的地方。王令君等侍女出去后,便轻轻拍了一下睡榻旁边道:“夫君到这里来,妾有话说。”
秦亮心里一喜,心说回岳父家来,反而有希望?毕竟女子在自己熟悉的地方更有安全感。
不料王令君背对着他,开始讲述太原郡某个人的事。她说了很多话。
听自己的新妇说别的男人的事,秦亮心里多少有点不舒服,但为了了解事情,他还是耐着性子倾听。他全程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发出“嗯”“哦”“嗯哼”的声音,表示自己正在听。
人们有时候是需要被人倾听的,秦亮什么也没做,但王令君似乎很满意。她转过身道:“从昏礼那晚,我就知道夫君不是个急躁的人,君与家父的性情不太一样。君相信我说的话吗?”
这……什么都没搞成,连精神上也没有。秦亮听得想打哈欠,若非事情有关王令君,他早就听睡着了。如果秦亮谈谈记忆里过去与卢氏的故事,可能会更刺|激点。
“相信。”秦亮点头道,他接着说,“其实信不信,卿都不用在乎。我想知道卿的过去、却并不是因为关心卿的过去,而是关心对现在将来的影响。”
他顿了顿又道:“卿对我兄嫂的礼仪、对那破院子里的人的态度,我就能看懂很多。时间会自证一切。”
王令君难得地看着秦亮的脸,看了一会儿说道:“主要是名声坏了。”
秦亮想了想道:“事情并不怪你。过阵子我重新上任做官,便选几个人去太原郡,把那些书信给带回来。”
王令君摇头道:“没用的。”
她沉默了一会儿,又解释道:“书信流落到别人手里,已有两年之久,这么长时间事情只要说了出去,传言的人又不关心真相如何。拿回来,在家里人面前、也佐证不了什么事,能佐证真相的东西,早已被家父烧了。”
她说得也有几分道理,但秦亮和王公渊一样,有自己的想法。
王令君又道:“说不定他们还没说出去,夫君把事情一闹,反而会引来更多人打听。”
秦亮点头道:“我不会操之过急,瞎搞一通,定会慎重做到最好的结果。卿且安心等着。”
俩人都没继续说话,王令君住的这座庭院,可能是墙与位置的原因,特别静谧。晚上的屋子里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王令君对他算坦诚了,而他自己并不打算把什么都说出来,反而有所隐瞒。
不过他也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古代对男女的要求不一样。对女性要求主要是道德,包括但不限于忠贞、孝顺、贤惠;对男性则是事业,就算种地的工作,也要求有一身气力并吃得下苦。
此时秦亮又想起王令君说的那人,心想,那人不见得是恋|童癖,想攀附王家家势也可能成为理由。
秦亮开口道:“一个成人无论出于何种目的,用手段对付个女童,做事确实不讲究。但人没必要一直纠结过去的事,我们已为夫妇,总得把日子往下过。”
“嗯。”王令君应了一声,背过身去侧躺着。
她还是那样,并没有要赶走秦亮的意思,但也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态度。秦亮今晚不打算去别的地方睡了,就在旁边跟新妇睡一晚。
不过今夜的气氛确实不太对,谈了太多别人的话题。秦亮也不勉强。
他仰躺在榻上,用手臂枕着脑袋,寻思了一阵。这新妇其实没多大问题,她的心也在秦家,不然不会对董氏一个院子的普通少|妇问东问西、那么关心秦家的事。
加上两天前王令君说的“自会知道”。这就是身、心俱在,已经远远超出了秦亮的预期。他原以为的是,太原王氏愿意嫁女给自己、挖的坑会更大。
王公渊千算万算,这回可是亏了本!他要是能耐心一点倾听女儿的真实心声,恐怕也不会判断失误。当然好事也可能轮不到秦亮了。
相比王令君的优点,不过是名声不太好、完全可以忍受。大不了万一泄露了消息、以后听点风言风语,说说而已,又不是真出了啥事。秦亮脸皮厚,前世的他早就被生活爆|锤过了、这点事自然扛得住。卢氏那个事没人说,但真的发生了事,秦亮觉得、还不如没事让人说点闲话。
“呼”地一声,秦亮起身吹灭了灯,准备睡觉。
两人各盖一张被褥,黑漆漆的房间,什么也看不见,倒能叫人少看些刺|激的画面。只不过空气中弥漫着一种缥缈的清香,依然能激发心绪,不仅仅是香味,反正十分好闻。这里可是王令君一直居住的闺房,想到那个字本身的含义、就能让秦亮胡思乱想。
再忍一两天,秦亮预感到事情快要办成了。
不知过了多久,王令君好像已经睡着,秦亮还清醒着。这女郎在秦亮跟前、还是心挺大的,秦亮的言行必定给了她一定的安全感,不过夫君的名分、本身就起到了最大的作用。
偶尔之间,王令君的手露在了被褥外面,碰到了秦亮的手。秦亮在黑暗中,通过那微妙的触觉,不断地想像着那只玉白纤长的手、以及那美好洁白的皮肤。过了一会儿,她又把手拿走了。
若即若离般的感觉,让秦亮的心情七上八下。他的期待在不断拉升,但这回的等待稍长一些、更需要心性,上次亲迎只是一个傍晚的时间,这回可要几天。
不管他的血液如何涌动,夜色依旧那么宁静,如水一样平静。
卷一 第六十四章 风声雨声
不出所料,即便留在王府歇了一晚,早上薛夫人仍然盛情挽留。秦亮想起昨日王公渊提到“你外姑落了泪”,便干脆叫王令君在娘家住个两三天,安抚一下薛夫人。他则不能久留了,只说过两日来接王令君。
归阁之后,新婚的礼仪流程基本全部完成,秦亮还有正事要做。
大将军曹爽已经拜见过,老上司孙礼那里最好也去一趟,还有些没做官的士族年轻人,也发一下书信比较好,告知自己已经回洛阳。还有王令君那两个嫡亲叔父,王飞枭和王金虎出发的日子可能快到了,秦亮决定先处理这个应酬。
王凌一大家子显然都不缺钱,何况秦亮昏礼收的东西、等别人家请客都是要慢慢还回去的。秦亮决定请二人喝酒,就像之前秦亮离京、陈安的做法,其实只要有心,见面喝个酒聊聊天,也能促进情分。
秦亮先去那家官伎馆,订了酒席,并要了歌舞表演。安排妥当后,他才派王康去送帖子。
下午稍晚的时候,王飞枭和王金虎如约而至。
今日天气不太好,云层压得很低,风也是时大时小,可能要下雨。如果是往日晴天,现在这个时辰估摸着太阳还在半空,而今日天气阴沉沉的,还没到黄昏、光线就有点黯淡了。
不过天气丝毫不能影响伎馆内的气氛,把灯火一亮,丝竹管弦的声音和舞伎长袖挥舞之间,仍是气氛热烈欢笑阵阵。
两个叔父都长得非常壮,王飞彪和王凌最像,主要是跟王凌一样胡须不多、脸上比较干净。王金虎却有络腮胡,但其髯还是比不上王广,只是胡须看起来很硬。
王家祖上父系或母系中,肯定有人是大胡子。
秦亮可能与武夫有缘,跟这俩长辈很聊得来,简直是一见如故。两个叔对秦亮在芍陂之战中的表现,那是赞不绝口。酒到憨处,三人甚至已经搞不清辈分,称兄道弟起来。
王家人特别能喝,秦亮的酒量本来就不太行,几杯酒下肚就脸红,但为了把叔俩陪高兴,秦亮是舍命陪君子,喝得大醉。古代这个酒没有蒸馏过,度数比白酒低得多,但扛不住量太大。
晚宴结束时,秦亮分不清东南西北,还好能慢慢走路,反正看什么都在摇晃、看什么东西都是重影的模糊不清,需要小心一点才不会摔倒。他也不知道什么时辰,反正外面好像刚天黑。
稀里糊涂地被两个叔弄上了马车,秦亮还在说:“两位长辈没高兴,我们继续……”
“高兴了,高兴了。”不知谁在说话,一边说一边哈哈大笑。人们是不分古今都有的毛病,看到同伙醉了就高兴。
又过了不知多久,秦亮昏沉着脑袋下了车,他左右看了一眼:“这好像不是我家。”
其中一个叔隐约说道:“我们找不到仲明家,在这里歇一晚,是一样的。”
于是秦亮就在他们的搀扶下,走过那条长夹道,来到了一座门楼前。秦亮还能走路,不过需要人稍微扶着他引路,免得晃悠着踩空。有人道:“下雨了,你扶着秦仲明,快送到房里去。”一个女子的声音道:“喏。”
秦亮的手臂让一个女子扶着,便走了进去。他已经醉得看不太清路,五感失调、听觉也有点问题、反应迟钝,但在断片之前其实都是有意识的,心里清楚自己在干什么。
来到了王令君的房间,秦亮便道:“回去罢。”女子又应了一声。
借着灯光,他摇摇晃晃地向昨晚的睡榻走去。忽然外面一阵大风、从刚才打开的房门灌了进来,屋子里灯光摇曳了几下,居然熄灭了。
秦亮回头看了一眼房门,懒得去关,又摸了摸身上、意识到此时没有打火机,便摸索着墙壁慢慢走到了榻前。幸好外面远处还有依稀的灯光,大致能看到点物什的影子。
他刚躺上去,发现王令君也早早地躺在了榻上,顿时来了兴致。心道,正好借着耍酒疯,先把生米煮成熟饭,反正是已经娶过门的新妇。
念头一闪过,醉酒时的情绪又很容易冲动,他便扑了过去抱住王令君。王令君的声音隐约道:“快走开!”
秦亮道:“成婚几天了,你要晾我多久?反正迟早的事,你就从了罢。”便不管王令君推他,黑暗中的触觉让他的心情如同箭在弦上。王令君又道:“我叫人了。”
秦亮不管她,心道:谁那么无趣,来管这家务事?
……房间木门没关好,外面呼啸的风声大作,一阵阵的风灌进了房里,吹得整张榻仿佛在风雨飘摇中摇摇欲坠仿佛马上就要散架。大风持续了很久,雨也不知何时开始下的,“哗哗”的大雨越下越大,夜空里风雨交加,天边甚至隐约传来了隆隆的闷雷。
外面急促的风雨声似乎不再是枯燥的自然之音,而是一场交响乐,音律在飞旋地上升,愈发高亢,到达音乐会的高点,只等全场起立的热烈掌声。成功的音乐,如大河汹涌的激流,如高压水枪冲洗着汽车排气管中的积碳、能冲掉一切猜疑与煎熬的心绪,叫人的心情变得酣畅而轻快。
可能秦亮今天喝的酒确实太多,此时便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士族的女郎就是有点矫情,一直纠结那点虚名和往事,这不还是挺好的吗?秦亮之前恍惚间听到了王令君的哭声哭了几次,但他知道她不是在哭,又没有伤心事、应该是秦亮醉酒的缘故听错了。今夜他睡得特别香。
但仿佛才刚睡着一会儿,忽然就听到有人唤他,然后被人摇晃推醒了。秦亮睁开眼睛,借着灯光,首先看到了王令君的脸,只见她很生气的样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起床、把衣服也穿得整整齐齐的,旁边还站着个侍女提着灯。
秦亮睡眼惺忪,一脸茫然。他发现王令君没看自己,便顺着她的目光转头一看,顿时一个激灵,酒也好像在刹那间醒了八分。只见王玄姬正蜷缩在睡榻角落里,身上抱着一床被褥,头发散开、把脸都遮住了半边,只露出一点肩头。
“这……”秦亮瞪眼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正想问君。”王令君冷冷道。
秦亮想了想,又道:“为什么她会睡在卿的榻上?这黑灯瞎火的,我还喝醉了。”
王令君似乎是气急反笑,忽然笑了起来,上身都在笑声中颤抖,笑得有点可怕、有点扭曲、有点诡异,“你不干净了,咯咯……你也不干净了……君知道她是谁吗?”
秦亮稍微一琢磨,终于没吭声。
外面忽然一闪,整个屋子都亮了片刻,过了一会儿,“轰”地一声巨响从天而降。饶是秦亮懂得光的速度比声音快,恍惚之间也被吓了一大跳,确实是注意力已经完全顾不上电闪雷鸣了。
此时雨声风声几乎已经停止,“沙沙”的小雨声不大。王令君还在笑,秦亮赶紧起身,捂住了她的嘴,说道:“别笑了,先救眼下之急,回头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以前秦亮只碰过王令君的手,这会儿捂着她的嘴,她也不反抗。
秦亮说完那句话,王令君渐渐停止了笑,房间里不再有声音,陷入了尴尬的冷场。
王令君轻轻拿开了秦亮的手,在秦亮的印象里、她的言行一直都比较温柔舒缓,在这种时候稍微冷静下来、她的动作也不粗|暴。
“去把门闩上。”秦亮对旁边的侍女道。
侍女弯腰道:“喏。”
秦亮见布垫上有朱渍,便伸手把布垫抓了起来,见角上在滴水,便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房梁,然后揉成一大团丢在榻边。他紧张地做了稍许琐碎的事,渐渐镇定下来,便好言道:“此事要是说出去,我必定是没法交代,但对王家也不太好。”
王令君听罢,转头看向侍女:“莫邪,你就当没看见。”
侍女摇头道:“妾不知道发生过什么,妾只是送女郎回来就寝。”
王令君又看着蜷缩着的玄姬:“君也是王家人,我们先不要告诉任何人,好吗?”
玄姬点头“嗯”了一声。秦亮有点意外,没想到王令君这么快就把两个人都稳住了。
王令君道:“君把仪表整理一下罢,剩下的我与莫邪自会清理。”
秦亮也穿好了袍服,便跟着王令君等人一起向外面走,让玄姬有机会自己整理仪表。他走到门口,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心里有复杂而说不出的感受。
三人出得房门,庭院里除了细雨的声音、枝叶轻轻摇动的轻响,已是十分宁静,一个人都看不到。
秦亮小心地看了一眼王令君的脸,不禁在冷风中“唉”地叹了口气。仿佛刚刚才有过狂喜的感受,一下子又重新落到了谷底。
王令君也转头道:“去旁边的阁楼上等会罢。”
秦亮点头。侍女在前面打着灯,两个跟着走进阁楼,秦亮觉得脚有点沉重。
卷一 第六十五章 秦王绕柱
雨在下,风还在吹,不过狂风骤雨早已停歇,风雨都很小了。侍女放下灯下去后,秦亮与王令君面对着,跪坐在窗前的几案边,他要侧耳倾听、才能听清那小风掠过树梢的“哗啦”声音。
节奏很缓,仔细辨别,能感受到那风声也不是匀速的,间隔时长时短,但是能给人从容不迫的感觉。秦亮也想要这样的心态,可是事情好像有点麻烦。
秦亮在回想整件事是怎么搞的,但是思绪仍然有点乱,想到的都是一些忽然冒出来的细枝末节、就好像放乱了的一堆照片。
他从窗外看出去,看到了王令君卧房的那栋建筑,发现卧房上面还有一层稍矮的阁楼,也就是卧房里根本不会漏雨。接着他的脑海里闪过布垫角上滴落的水珠。
按理秦亮喝醉了酒,如果对方誓死反抗,他几乎不可能做成什么事。但或许玄姬怕大喊大叫、或挣扎的动静太大,会引起别人的注意?那时候衣衫不整孤男寡女在同一张榻上,确实是就算没做啥、也说不清。
喝醉了酒除非直接睡死过去,即便醒来后会忘掉一些事,但当时是有意识的、当然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秦亮也不例外,不过五官的感官会出现大幅度的衰减和差错,比如分不清地面的高低、走路深一脚浅一脚,看人看物模糊重影,还有听声音也有失真。
秦亮还记得王玄姬之前说了两句短促的话,类似什么“走开”之类的话,他当时好像是觉得有点不对劲,可醉酒时的听觉实在是衰减失真得厉害,她的话又太短、只有寥寥三两字的片言只语。而且那是王令君的睡榻,他怎么知道闺房的榻上会睡着别人?所以一开始就认定那人是王令君。
喝了酒胆子很大,做事会比较缺乏思考,秦亮确是大意了。
他正在胡思乱想,便听到对面王令君的声音道:“听阿父说,君文武双全,比试一下剑术罢。”
眼下秦亮哪有心思比划什么剑术?但王令君不由分说,从地上撑起身体,走到墙边的柜子里拿出了两把剑,将其中一把连剑带鞘扔给了秦亮。
秦亮伸手接住,“琤”地一声拔出一截,赞道:“好剑。但用这么锋利的剑比试,又没有护具,很危险。”
这新妇是不是被气疯了?
“怎么,不敢?”王令君挑衅地看着他。
秦亮只得说道:“那陪你练几招。”
两人来到地板中间,秦亮扎好马步,右手拿剑,左手拿鞘。而王令君则一剑割掉了拽地长裙下摆,“哗啦”一声撕下一块捐,剑招立刻使出来,脚下步伐轻盈。
果然秦亮没看走眼,王令君确实练过武艺,而且不是随便练练的。她两个叔父都是战阵猛将、精通武艺,爷爷王凌虽然年纪大了,但能常年带兵估计也是行家。
成套的剑招使出来,王令君的技法娴熟,技巧很扎实,攻守之间几乎没有破绽。秦亮不断后退,一边回避其锋芒,一边时不时拿剑长伸出去、“当”地一声破坏一下王令君的套路,一直保持着距离。
秦亮会的剑招套路没有王令君多,但他是个天赋型选手,靠的是天下武功唯快不破。当初在平原郡时与大哥主要是练格斗,所以格斗实战经验、应该也比王令君多。但秦亮一直避让着她,否则真剑对攻,寥寥几招内几乎必然定输赢。
而且正如秦亮刚才所言,这样对战非常危险、在短短几秒内就可能受伤,所以他才一直在拉开距离,尽量避免攻击;毕竟不管是谁受伤,都不是他愿意看到的事。两人偶尔接触时都长伸着手,不断试探,不然无法攻击到远距离的对方。
王令君手上的剑招不停,刺、挑、抹、撩等动作配合成套,行云流水,脚下的步子也变幻着步法,不断逼近。而秦亮则显得有点呆笨,几乎都在以马步后退,时不时出一招、在远处破坏攻击路线,但每一招都有用,不像王令君的动作多大部分是优美的表演性动作。当然那些剑招可能也起到了些许封住多路的防御作用。
秦亮终于退倒了墙角,忽然一剑逼近面门,他急忙用剑鞘挡开同时闪身,幸好拿了剑鞘的。情急之下,他脱口道:“我靠!”
他已发现不远处有根柱子,而且这楼上不止一根柱子,立刻闪身跑到柱子边,施展秦王绕柱。他看起来动作单调,实际速度很快,在几根柱子之间已经跑出了路线图。
只见王令君的群袂飘舞,料子丝滑地在柱子间滑动,身形轻盈灵动,好看是好看,可她就是追不上秦亮。
而且她刚才手上一直在用剑、脚下没停步法很复杂,看起来轻盈,其实非常耗费体力。秦亮没她那么多花招,做到了最大化地节省体力,但这么折腾了许久,他都出汗了,呼吸也逐渐加重。可见这新妇的体力真不一般。
“君打不打?”王令君终于被风筝得生气了。
“看好了。”秦亮说了一声,绕柱出来。王令君急忙挥舞起剑,但她刚才消耗了太多体力,终于速度跟不上、套路也破坏了,上侧出现了刹那间的空当。秦亮的速度非常快,一刺一挑,剑锋就从她的鬓发边挥过。
王令君看着空中一丝秀发缓缓飘过,愣了片刻,终于收了剑,说道:“不打了。”
秦亮用袖子擦了一把汗,瞧了一眼手里的明晃晃的真剑,脱口道:“真刺|激。”
两人重新来到几案前,秦亮盘腿坐下,深呼吸了几口,呼吸很重。王令君胸口起伏,喘着气,但依旧端庄地跪坐在对面。
一番剧烈活动之后,体内的内酚酞开始增多,确实情绪气氛没刚才那么压抑了。秦亮呼出一口道:“我和长兄用木剑,还要在面门上套上藤编的护具。今晚这么练,太冲动了。我要是不一直归避,弹指之间就要见血。”
而且秦亮的动作速度很快,不然也更易受伤。
王令君忽然道:“夫君着实是个沉稳的人,做什么都能想到后果。妾轻浮了。”
“理解理解。”秦亮叹了口气,过了一会儿,他终于用感慨的口气道,“对不住啊。”
他不仅觉得对不住王令君,更对不住玄姬,清白都给人毁了。
果然王令君道:“君没有太对不住我,最可怜的是我姑,这下不知怎么办才好。”
秦亮不言,他也没办法。
王令君道:“我带的那两个侍女,总不能让她们一辈子都没机会见识男子,君大可以要她们,却不该碰我姑。”
“我也不想。”秦亮道。
王令君的声音又道:“起先里面灯灭了,不然君能看到姑身上的淤青,她一直都是个可怜人。”
秦亮脱口问道:“谁干的?”
王令君不答。
秦亮不禁继续问道:“她为何会在你的榻上?”
王令君蹙眉反问道:“君不是回家了吗?”
秦亮道:“我早上就到家了。后来想着卿两个叔父要南下,便请他们饮酒,喝多了又让他们给送了回来。”
王令君愣了一会儿,说道:“姑经常都在我的榻上。我这院子很少有人来,只有姑常来说话,以前她每天都会来一趟。”
她停顿了一下,又道:“晚膳后时间还早,我在这里抄经,姑嫌外面的庭院吵,过来坐坐。后来她觉得无趣,便说下楼去卧房歇会,等外面庭院的歌舞音律消停了、她便回去。”
王令君接着说:“她可能歇着便不小心睡着了。”
秦亮想了想问:“谁把我扶进来的?那人我不认识。”
“王令君道:“这次归阁,我们不是只带了莫邪,莫邪一直在阁楼里。应是叔父随便唤了个王家侍女,入夜前门楼那里有人轮流当值。我的闺房在这处庭院,叔父们也是从不进来。”
秦亮又问了一句:“那时是什么时辰?”
王令君看了一眼窗外,思索了一会儿道:“不甚清楚,若是云层没那么厚,她下阁楼的时候、可能天还没黑。”
两人沉默了许久,王令君忽然口气不善地说道:“她的身段生得很美。”
秦亮忙道:“屋子里乌漆墨黑一片,我什么都没看见。”
阁楼里再度安静下来,过了一会儿,稀疏的风声再次引起了秦亮的注意。他觉得好像做了一场梦,一晚上都不知道干了些什么。
卷一 第六十六章 麻杆打狼
原本已经回家、这又给送回了王府,秦亮便干脆多住一天。
早膳之后,他携王令君去拜见岳父母,还是那样,礼数与场面话过后、薛夫人便拉着王令君说话;王广则陪着秦亮。
今天王广并不想带着秦亮在庭院里随便逛,而是径直往王令君住所的前面庭院走,说是要带秦亮去欣赏歌舞。二人走上一条回廊,前面的门已能看见。
秦亮不再犹豫,抓住单独相处的机会,开口径直说道:“外舅,大将军要给我的五品官,是校事令。”
兴致勃勃的王广立刻站在了原地,转过身来:“什么校事令?”
秦亮不动声色道:“以前校事府只有校事,大将军新设的官职,五品。想让仆去掌管校事府。”
王广伸手摸着下巴上的胡须,脸色凝重起来,沉吟片刻道:“校事府的名声很差,得罪人,士族各家皆深恶痛绝。仲明若去掌管校事府,将来与那些亲朋好友见面,不好说话啊。”
“那是以前。”秦亮也站立在了旁边,好言道,“请外舅思量,以前那些品级不入流的校事、为何能得罪士族而无事?无非就是凭借了皇帝的权威。现在这情况,他们就是想得罪、也没那权势了。”
王广一听微微点头道:“似乎有些道理。不过太傅府、特别是大将军府不会要求做什么事?”
秦亮道:“不一样,司马太傅本身就是士族,大将军也得尽力拉拢士族、且不能给校事们太多保障,大家做事暂时都不敢太过分。”
他稍作停顿,又循序渐进地劝说道:“再说,仆一个掾属文官出身的人,在那种地方干得不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
仆是这么想的,接受校事令就是五品官了。如果不能让大将军满意,只要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大不了就是仆被调离校事府,换个官位还是五品。若不接受校事令,以芍陂之战的功劳、再考虑中正官给的品评等级,估计仆做不上五品。”
秦亮今天在王广面前有点心虚,说话十分客气。王广也对秦亮也似乎仍然有点心虚。两个人好像就是麻杆打狼,两头怕。
王广慢慢地踱着步子,低头沉思着,秦亮也跟着他慢慢走着。他们都看着回廊的砖地,就好像地上有钱捡。
“我毕竟只是仲明的岳父,事情卿要考虑清楚。”王广终于开口道。
秦亮道:“外舅既是姻亲,仆做任何事、都会优先慎重考虑对王家的名声影响。外舅想想仆在淮南的表现,何不再信仆一次?先让仆做一段时间看看,实在看不下去时,还能再出面干涉。”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王广终于用力点头道:“仲明的思虑,我还是相信的。那便暂且依卿?”
秦亮顿时露出了笑容。从昨夜到现在有点沉重的心情,总算是有了好事的中和。
两人便继续往前走,到了另一个庭院,丝竹之声隐约传来。循着音乐的声音,他们来到了一座大亭子里,只见一群歌伎舞姬在那里练习。
果然是大士族,家里竟然养着那么多伎。秦亮在古代看到过的歌舞,只局限于那家官伎馆。
因为刚才王广对正事的点头,秦亮刚刚松了一口气,不料这时却忽然看到了白氏和王玄姬,他松出去的那口气顿时又倒吸了回来。见到王玄姬,他不禁有点紧张。
白氏带着王玄姬急忙走了出来。白氏十分殷勤,简直是满脸堆笑。算起来白氏还是王广的长辈,但妾室的地位主要看娘家的出身,白氏是出身比较低贱的妾,在王广面前便依旧没什么地位。要在全家论起来,王玄姬的地位应该都比白氏高,起码王玄姬姓王。
“这便是我的贤胥秦仲明,汝等应在祖庙见过了。”王广指着并排一起走过来的秦亮道,“秦仲明文武双全,在淮南立下大功,其谋略精妙,阿父及兄弟们皆无不称赞。如今大将军正要让仲明做五品官,仲明实岁未满二十,便将从佐僚、做到一府之主官。我们不要怠慢了。”
秦亮一边回应,一边用余光打量王玄姬,“外舅实在过誉,我们一家人,不必说两家人。”
“哈哈,对!仲明这句话言之有理。”王广笑道。
王玄姬一个十几岁的女郎,情绪控制比白氏好得多。王玄姬脸上几乎看不出来任何端倪,她表现得很自然、目光也没有特意看秦亮。但白氏的脸已经憋红了,阴晴不定神情十分复杂。
果然王广马上惊讶地说道:“仲明何时来过这里,见过姨母?”
秦亮慢悠悠地沉住气,果然白氏先摇头道:“没有,我没见他来过……我、我身子有点不适,失态了。”
这下她把自己坑了,王广立刻说道:“姨母要不先回去歇会?”
白氏道:“不必,我还好。”
王广好心地劝道,“快去罢,这里有我。”
白氏无奈,只得揖拜离开“我去去就回”,秦亮与王广都还了礼。她走到亭子中间,还呵斥道:“都没长眼!还不去拿东西来设席,让公渊站着吗?”
王广这时说道:“王玄姬。我同父异母的妹,刚才那位白夫人便是玄姬的阿母。”
秦亮听罢与王玄姬假装不认识,面对面地鞠躬揖拜见礼。王玄姬今天没像之前那样穿着宽大灰暗的袍服,而是穿着上俭下丰的浅色衣裙,衣衫虽袖口宽大,但身上裁剪得比较合身,这是完全不同于汉代的穿衣风格。她的居家上衫本就不如袍服宽松,弯腰行礼时,上衣布料立刻出现了多道皱纹,仿佛衣衫不合身太小了似的。
虽然她脸上没什么表情,但那双美丽不羁的凤眼里暗藏的妩媚仍隐隐可察。一张鹅蛋脸十分美艳,雪白的肌肤在白天里看起来、如绸缎般光洁细腻。
秦亮不敢多看,只能瞅一眼。他心里已是五味杂陈,甚至还忍不住懊恼,自己昨天简直是如同囫囵吞枣,又如猪八戒吃人参果,罪责是担上了,其间却是稀里糊涂。
他执礼时,终于唤出了一个字来。王玄姬也在缓缓起身时说道:“幸会仲明。”
秦亮听在耳里,只觉王玄姬的声音较婉转,令君的声音则清澈,确实不一样。只怪秦亮昨天喝了太多酒,反应太迟钝,且她说的一两句话,既短促又低沉、小声,他愣是没有立刻分辨出区别来。不过秦亮想起了后来的几次哭声不小,顿时醒悟,还是因为自己那时已经昏了头,他仔细回忆了一下好像又不是在哭。
他知道自己此时心里的胡思乱想是不对的,但不知为何无法自控,人大约只能控制理智、几乎不能控制感受,那声音仿佛一直在耳边萦绕挥之不去。秦亮暗自深吸了一口气,怕自己像白氏一样、给王广看出端倪来。
不过还好,王广此时正与一个歌伎说话,他转头道:“我过去教她一下,仲明且稍候,让她们搬席案过来坐。”
“外舅请随意。”秦亮故作淡定道,“仆看看她们习舞。”
王广一走,竟把秦亮和王玄姬单独晾在这边。两人并排站着,眼睛一起看着亭子中间,也许他们都没看那些舞伎,反正秦亮完全不知道那帮舞伎在干嘛。
但这是难得能单独说几句话的机会,秦亮不敢耽误,便小声说道:“仆万分愧疚,仆……”
王玄姬没吭声,依旧呆呆地看着亭子中间。
秦亮想了想,又道:“仆不知如何才能弥补,但若能想到办法,仆愿意为君做任何事,真心诚意,绝无半点虚情假意。”
他的愧疚与难受是真诚的,所以情绪稍有失控,想着什么好听的话就说,想让王玄姬好受一点。但只说好听的似乎也没用,别人以后还怎么成家?
对人的伤害如此大,秦亮现在却是什么也给不了、实在没什么好法子。
还是没有听到回应,秦亮终于忍不住转头飞快地看了一眼,却见王玄姬艳丽的脸颊上滑出来了一行清泪,看得人心疼。他又吓了一跳,心说刚才你表现得挺稳,此时可别当众伤心得哭出来!
不过王玄姬马上拿袖子揩了一下脸颊。
良久没有听到回应,秦亮再次看时,只见她一脸茫然、好像佛家里的入定了似的,好在已经看不出任何情绪与表情了。
这女郎可别气傻了。秦亮心里反而又有点慌。
不知过了多久,弹琴的声音忽然想起,王玄姬终于醒了过来。她的神情一横,咬了一下贝齿,沉声道:“我未曾怪罪过卿,从头到尾。”
秦亮还没回过神,几个妇人便搬着东西陆续走过来了,开始在旁边铺席子垫子、放木案。
不多时,王广也走了回来,然后请秦亮与王玄姬入席。王广“啪啪”拍了两巴掌,霎时轻快的琴声再次响起、如小溪在陡峭的石子间飞流。那些搔首弄姿的舞伎也随之起舞,腰身摇摆,长袖快速地随波逐流。
秦亮几乎看不出来好歹,他那个出身、虽能读书习剑,甚至学点音律,但不可能像世家大族一样能养家伎。
卷一 第六十七章 倾听心声
明日一早真得回家办正事了,秦亮已做好决定。婚后短短数日之间,他和王令君便在王家住了三天,再不回去,秦亮会像是入赘了王家似的。
天色已黑,沐浴更衣后、秦亮躺在了王令君的睡榻上,他在这张榻上睡过一晚,便会有两晚和无数晚。而此时王令君还在侍女莫邪的服侍下沐浴,就隔着一道屏风。这回秦亮不仅能听到舀水的声音,还能在灯光之下、直接看到屏风上的影子轮廓,好像在看木偶表演的影子戏。
与此同时,他隐约能闻到、这张榻上的气味芬芳与第一晚上略有不同,应该是夹带了王玄姬的味道。他的脑海中,开始不断浮现出各种有关王玄姬的细枝末节,各种意象和画面凌乱地出现。
他在榻上来回翻,一会儿背对着屏风,一会儿又翻身回来。
秦亮感觉整个人都有点混乱。
他再次翻了个身,把脸对着墙壁方向。油灯的亮度本来就不太行,光线有些昏暗,加上他面对着墙更是什么也看不见。但这样没有用,抑制一部分感官、只会更加激发剩下的感官和想像。就好像有的人亲密的时候,喜欢带着眼罩一样、为的就是激发想像。
王玄姬那句“我未曾怪罪过卿,从头到尾”好像再次说起,仿佛正在耳边轻声倾述着。今天秦亮是滴酒未沾,相当清醒,他清楚那一句话中的每一次颤音、每一次声调的婉转,甚至仿佛能微妙地感受到,那低沉的声音中、吹气如兰的空气扰动。
秦亮与王玄姬一共才见过寥寥数面,他起初只是觉得玄姬长得艳美、然后说话呛人,加上白氏跑过来一通警告辱没,他便没有太多非分之想。但经历了一番梦游般的事情后,如今秦亮不禁开始思量每一次见面的细节。
那次在大市偶遇,王玄姬反复说什么、把那匹丝绸还给秦亮。现在秦亮觉得,有可能王玄姬不是讨厌自己,而是一种酸溜溜的生气、另有没事找茬的意思。一个绝色美女、跟你又不熟,如果仅仅因为些许反感,她没事找你的茬干什么?
秦亮琢磨着,王玄姬可能从一开始就喜欢自己。此时才渐渐地醒悟,自己好像是犯蠢了?
他确实还有一些前世既有的心态,很难随便见到个美人、就认为人家是喜欢自己。
玄姬……秦亮默念着她的字,只觉美人恩好像也不容易消受。主要是身份和关系不对,想不到办法、怎么才能在一起。即便王玄姬不嫌弃妾的名分,世人也得笑话,更何况、王凌王广不得蹦到八丈高?至于白夫人可能拿刀砍自己,秦亮却不在乎,他本来就看不顺眼那妇人。
他想着想着,再次翻过身来。这时王令君已经穿好亵衣走出了屏风,侍女莫邪拿起一件长袍轻轻披在她背后。
王令君的中指稍微捏住亵衣袖口,将手伸进外袍内袖,手臂轻轻舒展,那袍服袖子便无声地梭动、一下子就滑到了她的身上。她的姿态端庄,动作温柔而雅致,气质确实看着非常舒服、非常美好。
秦亮觉得,看王令君的日常琐事,比看那些舞伎跳舞还要好看。
但这新妇是表面温柔,内在刚烈,秦亮不禁又想起了昨晚用真剑比试的事,危险、刺|激,那是战阵武将都要额外谨慎重视的活动。还有她情绪失控时的笑声。
莫邪双手一抱,弯腰道:“妾请告退。”
王令君上去把门闩了,然后径直走回榻前,便缓缓躺在了秦亮的身边。她的丝绸亵衣因重力作用、轻轻向下方滑,但平躺着的身体高度变化幅度不大,上衣料子的线廓很挺。王令君的腿长、比王玄姬的身段稍显苗条,但可能是习武的缘故,肌肤十分紧致。
秦亮默默地观察她的表现,觉得昨夜发生的事、并没有让王令君对自己的态度退步。他不禁想起了、当时王令君说过的一句话“君没有太对不住我,最可怜的是我姑”。
王令君应该并不觉得秦亮出轨是什么问题,反正她已是明媒正娶的结发妻,两人曾经剪下头发放在一起、完全就是在当众诅咒发誓,关系比什么证件稳固多了。她在意的是玄姬的身份,以及同情玄姬。
秦亮也渐渐看出来了,王令君有时候说话很隐晦、不容易懂,或者表现内向、什么也不说,但几乎不会说谎。要了解她,须得用心倾听她的片言只语,连猜待估、多半能得到一些真实的信息,反正她好像不愿意骗人。
“这里有别的气味。”王令君开口道。
秦亮认真听着,只是“嗯”地应了一声,表示自己没睡着。他觉得这个气味完全不是臭味,闻起来挺好闻的、甚至有点清香,但只限于他的感受,若叫女性闻起来可能就不一定。
又过了一会儿,王令君忽然翻身面对着前面,小声道:“姑很美是罢?”
秦亮仔细倾听与揣度她的心声,隐约觉得,他被人捷足先登了、王令君心里还是有点不高兴。他没法昧着良心胡说,只好说道:“她和卿一样,容貌生得好。”
王令君的声音更低:“君若与我同房的时候,会不会想着她的身子?”
秦亮愣了一下,心说我已经很混乱了。他忙道:“与卿说了,我压根没看清楚,不知道是什么样、又该如何想?再说卿的身子还不够美吗?”
令君却执着地逼问道:“君可真会说话。碰触的感觉不清楚?”
秦亮终于忍不住说道:“卿为何要与自己过不去?”
令君的声音道:“我就爱如此。”
两人沉默了片刻,令君又道:“这里有她的气味。待我们回家了,我再给君,那是我应尽的职责。”
秦亮一下子来了兴趣,转头脱口道:“真的?”声音的情绪都高了几分。
王令君顿时露出了些许似笑非笑的神情,“君过来,把口鼻放我心口上,不要去闻别的气味。”
秦亮立刻遵命照办。片刻后,王令君忽然问道:“都要睡觉了,君还带着什么东西放在榻上硌人?”
话音一落,房间里却无回应,秦亮不知道该怎么说,实在是无言以对。因为这十几岁的新妇完全不懂,一两句话确实不容易解释一些物理原理。
卷一 第六十八章 君子之风
王令君从小的生活很优渥,没吃过什么苦,对富贵的渴望没多少具体概念。真正在乎秦亮出身的人,是她阿父阿母、祖父,她自己反而没什么感受。即便要她去联姻世家大族,也是为了报答王家长辈的恩情,为王家尽到自己的责任。
所以她对秦亮是非常满意的,有时候心情不好、也跟他没多大关系,只不过是她自己的问题。
除了阿父说的文武双全、她看到的仪表堂堂;她主要是觉得秦亮这个人很有耐心,愿意认真听她说话、而且听得懂,他做事也很沉稳,短短数日她就觉得秦亮是个值得信赖的人。他有君子之风。
这样的好感,以及本来就是夫君的名分,王令君才说出了自己都很意外的那句、叫他靠在心口的言语。说完她就感觉脸有点发烫,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说那样的话,以前是从来不可能的事。可能还是因为、在秦亮身边感觉太放松了。
不过好似也没多大关系,反正只是夫妇之间在闺房里的悄悄话。
但是她很快就发现自己想错了。没过一会儿,秦亮便说:“闻到的,全是衣服布料的气味。”
然后他就轻轻伸手向她的交领,王令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下意识急忙使劲抓住了他的手、很用力,但他另一只又缓缓过来了。王令君仰躺在榻上动弹不得,身上渐渐失去力气、头脑昏昏沉沉的,整个人像喝了酒一样,变得非常怪异。
她的心情很紧张,但是秦亮一直在她耳边悄悄说着话。说话的声音很小,她有时候都不知道秦亮究竟在说什么,耳边只能感受到他说话时吐出的气。她不知所措,因为所有见过面的男子、都对她客气有礼,从来没遇到过这种事。
王令君也很意外,完全没料到今夜是这种情况。她以为秦亮是个正人君子,因为之前几天,他都很尊重她的意愿,在榻上他也从未勉强过自己。
今晚他是怎么了?
很快王令君就意识到,正是那句话的问题。本来她带着点逗他的心情,不料后果不是预料的那样。
秦亮尊重的不是她的意思,而是她的态度。
王令君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问题在于、根本没有正当理由拒绝自己的夫君。秦亮的举止很小心,但是只要王令君妥协一次,他的要求便会得寸进尺。而且秦亮一直在骗她,说好了只会怎么样怎么样,其实都是说说而已。王令君的头脑昏昏沉沉的,不知什么时候,便感觉身上的皮肤有点冷,直接感触到了秋天夜里凉悠悠的空气。
今夜几乎无风,房门也闩好了,油灯亮着,房间里还算明亮。
正在她不知所措,也不敢动的时候,忽然听到秦亮的声音道:“卿说话的声音那么清澈,没想到还能发出虎一般沉闷的声音。”
王令君此刻已经这样躺在榻上,没有了丝毫反抗的必要,她只是心道:我刚才发出了声音?她的头脑太昏了,刚才什么都不知道。
秦亮的声音又道:“我叫儒虎,以后叫卿母虎算了。”
王令君没有吭声,脸颊的感觉就像在炎热的夏天似的,已经不好意思说任何话。这时候居然调侃起自己来、总算得手了是吧?她想回敬他一句:君就是这样做正人君子的?但此刻她说不出半个字来。
她的思绪变得很迟钝,念头一直停留在秦亮说的虎上。
……王令君仿佛睡着了,梦中看到了一只虎在丛林中缓缓地慢跑,它盯着前方,然后才逐渐加快步伐冲向猎物,飞速的风在耳边呼啸。它很焦急、急得难以忍受,它又充满了期待,却不知为何、完全看不见那只猎物为何物。猎物很陌生,虎没有见过、现在也看不见。虎想快点捉住,想看看猎物是什么。
虎四肢上的肌肉线条非常优美,它的动作充满力量、姿态灵动,散发着生命的活力。它在往山岭上飞速奔跑,越来越高,仿佛奔上了云霄。山上的风景非常陌生、还有点可怕,让人窒息得无法呼吸,虎用尽全力向万物怒吼,以便让那窒息的恐高心情、与丛林中的压抑,一起完全释放出来。
在虎的怒吼之后,那只无形的、无法琢磨的猎物竟奇妙地得手了,它曾经不断奔跑的期待与焦急,顿时亦化为云烟。只剩下轻松的虎姿,轻飘飘地飞在山顶的云霄里,虎的身躯完全失去了重量。
昏昏沉沉的王令君不知何时醒了,她感觉浑身很难受,觉得到处都很脏,那莫名的对洁净的执着又犯了,仿佛整个世上都充斥着污垢。她急忙起身,幸好屏风后面、木桶里的水还没倒掉。
虽然木桶里的水已经凉了,但她此时已顾不得那么多。
折腾许久之后,她重新回到榻上,感到十分疲惫,几乎马上就睡着了。
次日早上,王令君刚醒来,便急忙掩嘴“阿茄”一声打了个喷嚏。一旁的秦亮问道:“是不是风寒了?要不一会看看郎中。”
王令君摇头,说话的声音清澈、节奏舒缓:“只是稍许着凉,我身子挺好,熬两天就能好转。”
秦亮道:“那一会叫人给卿煮碗姜茶。”
王令君点头“嗯”了一声。她不知道、是不是昨夜沐浴的水凉了的缘故,但在那之前,晾在榻上的时间不短,可能也是那时着凉的。
“我给卿取的名号喜欢吗?母虎。”秦亮道。
王令君立刻想起了昨夜的幻象,马上脸就发烫,垂着眼睛不敢看秦亮,一言不发。
秦亮的声音又道:“岑有山的意思;令君则有个君。山中有君,不就是虎?”
王令君听他又是说山、又是说虎,更是无地自容,想找个地洞钻进去。她忍不住有点生气道:“君别说了。我还在气君骗我!”
这下子秦亮无从狡辩,只能默认。王令君急忙悄悄看了他一眼,发现他虽然不吭声、但神情若无其事,她便放心下来,就知道夫君的性情挺好、不是那么小气的人。
秦亮径直拿了昨天穿过的袍服裹在身上,便去开门,唤道:“莫邪,打点热水来。”
王令君没太睡醒,又有点着凉,便继续趴在被褥上多歇会儿。她见秦亮的一件衣裳扔在角落里,便慢吞吞地伸手拿了过来,蒙到自己的脸上,她忽然想偷笑,但又觉得这样不庄重、像个傻子。早知道虎的猎物是那个样子的,昏礼那晚便懒得想那么多,糊涂地从了,反正想什么都没用、反正本来就是自己应尽的职责。
她的心病很奇怪,只嫌自己身上不洁净,但对别的东西不会觉得烦躁。
卷一 第六十九章 匠心自然
“今早去的大将军府,我们的人打听了一下,听说是接受校事令的职位了。”一个中年男子说。
跪坐在男子侧后方的司马师终于开口了:“真敢接受阿!”
三十多岁的司马师个子长得很高,身高随他阿父司马懿,而且也是长脸。但与他阿父司马懿的眼睛长得不一样,司马师的眼睛比较大,但他经常半闭着眼睛。他的脸上的情绪也更为丰富激烈,不像司马懿经常一副无神的、看不出深浅的模样。
这间房在名为“洛闾”的伎馆内,位于楼上角落里,平素也完全不待客。房间里有道屏风,屏风后面跪坐着三个人,除了刚才说话的两个人、对面还跪坐着一个女郎朝云。
司马师看了一眼朝云,再度开口道:“从芍陂之役看来,此人确有能耐,英雄不在年高、不可随意等闲视之。之前我就没看错人,王家更是颇有眼光、并敢于果断下血本收买。可惜他不是邓士载、且早早就去了大将军府。得放个人在他身边,留意着他在做甚么,特别要留意他与大将军府的关系。”
前面的中年男人见状,急忙责怪朝云:“他一个乡下出来的年轻儿郎,见过什么世面?汝为何、连个乡间弱冠儿郎也对付不了?”
朝云轻轻撇了一下嘴:“妾已很主动,他不愿意,妾有什么法子?”
中年男子有点生气道:“不要应付了事,用点心。”
朝云道:“用心了,但假的如何又能装成真的?没心,如何用心?他只要有了提防心,总能感觉得出来。”
中年男子道:“养着尔等就是要用,汝自己想办法,让他宠爱你。”
朝云一脸愁容道:“不如径直表明身份,他或许反而不会拒绝,或是不敢。长时间在他身边,他防着妾、妾也能大概知道他在做甚。”
“也是个办法。”中年男子微微转头,等待着。
这时司马师却忽然问道:“他对汝已有提防心?”
朝云点头道:“妾以为是,他的……他对妾有非分之想,但又有防备心。故而妾才无从下手。”
司马师沉吟稍许,神色立刻骤然紧张,马上沉声道:“不能让朝云去了,否则可能还会有别人被顺藤摸瓜、被慢慢地发现,结果更糟。眼下应该只有朝云被察觉,反倒没什么要紧。”
稍作思量,司马师又道:“朝云的身份现在太明显,不再适合继续这件差事。此前伤了何公子、不应该阿。”
中年男子狠狠瞪了朝云一眼:“你是怎么让他警觉了?”
朝云无奈道:“妾如何知道?妾就见过他寥寥数次。”
“算了。”司马师反而宽容一些,“朝云主动去接近他,既有匠心,又有多少人能使匠心自然?男子不喜做猎物,只爱做猎手,察觉被人算计,当然会有防备心。换个人罢。”
中年男子感慨道:“有能耐的人,真是太难找了。”
朝云的脸顿时有点红,又是羞愧又是气愤。
司马师道:“但凡识字断句的人,都多少有点傲气,哪去找那么多有能耐的人?我不怪卿。”
中年男子侧身揖拜道:“谢君宽恕。”
司马师继续道:“做多大的事,就会要多大的酬劳。还是要看我们能给什么,至少要让别人有获取的希望。”
中年男子感慨道:“这世上,应该确有身怀真才实学、且忠心赤子之人,如当年的隐蕃。”
他提到的隐蕃本来是个魏国的官,得到了明皇帝之命,自愿跑去吴国诈降潜伏。隐蕃能力超群、口才一流,在吴国很快得到了重用,并结交甚广、短时间培植了一大帮势力。但隐蕃依旧对明皇帝忠心耿耿,没有二心。后来他发现、淮南都督王凌可能中诈降计被伏击,隐蕃仓促之下起事、以警戒王凌,他也因此暴露身死。
司马师没有反驳中年男子的说辞。不过显而易见,隐蕃这样有能力的人、之所以愿意以身涉险做奸细,那是因为明皇帝的权威。司马家又不是皇室,中间还是很有差别。
司马师只是应付了一句:“是啊,人才难得,愿意冒死做细作的人才更难得。”
这时中年男子把手按在地上,挪动身体向后靠去,附耳在司马师身边说着什么。司马师一边听,一边轻轻点头。
这时中年男子回到位置,说道:“那边并没什么事,人留着也几乎是闲置,不如重新给她找个地方。”男子转头打量了一会儿朝云,又道,“但……彼女本不是为了对付男子而挑选的人,装扮、风姿、媚态都比不上朝云。”
司马师沉吟片刻,点头道:“就让她去,不用引|诱,这次我们摆在明面上,也可以试试秦仲明的态度。”
他稍作停顿又道:“即便你有目的,但只要让人明白你想要干什么,也比那些目的不明的人好。至少不会让人感觉居心叵测。”
……
嫂兄已经离开了洛阳,走得挺急,他们好像确实对平原郡那些“锅盆瓢碗”、很是挂心。秦亮挽留不住,只能送他们走了。
离别的时候,秦亮等两个“亲”兄弟说话,反而正常一点,也就有些唏嘘感慨。反而是嫂子张氏,都伤感得流下了眼泪,依依不舍,说起相隔千里“一家人不知何时才能团聚”,她是越哭越伤心,胸襟都抽泣得上下起伏。
显然即便是一家人,也有分量轻重之别。越重要的人,亲人们与他的感情就越好。
送走了兄长嫂子,今天一早秦亮回应了曹爽府之后,事情进展便非常快。他今天已经去吏部领了印绶等物,只等几天就可以正式去校事府上任。
那吏部尚书是何晏,何晏则是曹爽心腹之一;事情只要得到了曹爽的点头,办起来确实很顺畅。
在外面来回奔波了一整天,傍晚时分秦亮才回家。
还是那座曹爽送的破院子,但令君好像并不嫌弃。正如秦亮的看法,这座院子的卖相差了点,主要是用料粗糙、陈旧、简陋,但其实收拾得很干净,有几间屋子里都铺了木地板。而且正因院子里没有那么多花草树木、假山水池的点缀,反而看起来很宽敞。
王令君没有亲自下厨,但人在少一堵墙的“开放式厨房”那里,指挥着三个女子在那准备晚饭。炊烟缭绕,热气腾腾。
秦亮刚从马车车尾走下来,王令君便提着长裙走过来了,向他揖拜道:“妾迎君归来。”
“好。”秦亮也回礼,简单应了一声。
秦亮看着院子里人气满满、白汽升腾的场面,顿时觉得,还是成家了好,在外面也有个盼头、回来便能得到温暖的休息。
夫妇一起向上房走去,秦亮不忘问道:“姜汤喝了吗?”
王令君慢慢回应了两个字:“喝了。”
她的神色姿态仍然很端庄,动作平稳十分周正,礼节上毫无毛病。院子里原来那几个人,都很尊敬她。王令君无须像嫂子张氏那样,依靠火爆的脾气呼喝大伙儿、从气势上压制别人,王令君的气质就足以让人联想到身份地位一类、让人敬畏害怕的抽象之物。
秦亮洗手入席,坐到了床上,与王令君面对面跪坐。没等一会儿,两个侍女和董氏就陆续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来。
几个菜里竟然有一道豆腐炖汤,嫂子张氏也爱做这个。今晚王令君指挥的豆腐炖汤,味道应该不一样,秦亮先拿起碗,盛了一些汤菜。
汤还很热,秦亮忍不住端在面前吹了一口气,这时他一时兴起,便一边吹气发出“虎”的声音,一边拿眼看着王令君。
王令君也抬眼看了他一眼,脸颊上顷刻便浮上一朵红云。她稍稍瞥了一眼侍立在旁的莫邪,便飞快地瞪了秦亮一眼。虽然她是想表达一种气愤的意思,但那双眼睛顾盼生辉十分漂亮,即便是气愤也让秦亮觉得挺好看。
过了一会儿,王令君的呼吸好像渐渐变得有点乱,她端坐着一本正经地催促道:“快用完膳,一会都凉了。”
这个“完”字用得真好,幸得秦亮已经明白、听王令君说话要多揣测多倾听,不然很难搞懂她的一些言语。秦亮也不动声色地问道:“卿着凉了,好转些没有?”
王令君用洁白的纤手轻轻遮着俏美的鼻尖,“好了。”她又看了秦亮一眼,“真的好了,不要紧的。”
她说罢,又转头道:“莫邪,一会你打一桶热水到里屋去放着,要烧开的热水。”
莫邪一脸不解,但也立刻答道:“喏。”
秦亮瞧她一会儿观察侍女和董氏在哪里,一会儿看自己,一会儿垂着眼睛寻思什么。虽然姿态端庄、神情严肃,小动作却颇有几分可爱。他也忍不住多看了王令君几眼。
那头乌黑的头发,衬得紧致的皮肤又白又有光泽,秦亮看着她那浓密漂亮的秀发,不禁有点走神。
她雪白的肌肤看起来充满生命活力,这时秦亮又想起了那晚、她使用剑术的时候,灵动、柔韧的样子。她温柔的外表下藏着劲力,体力确实相当不错。秦亮若不专心应对,必定很快就会败下阵,好在他有格斗的经验,懂得格斗技巧,才能与王令君比试剑法时旗鼓相当,让她精疲力竭。
“砰”地一声轻响,木案忽然轻轻动了一下。王令君微微蹙眉道:“开吃饭了,君还不把东西拿出来?”秦亮沉默片刻,说道:“在这里拿出来不太好,算了罢。”
两人继续默默地吃饭,王令君好像忽然想明白了什么事,手里拿着的筷子停顿在了半空。
卷一 第七十章 异相
秦亮很关注司马家,却从未见过司马氏的人。今天是第一次见到,不过不是大名鼎鼎的司马懿、司马懿带兵南下救荆州还没回来,而是司马懿的儿子司马师,在秦亮心里的名气也不小。
上午的时候,秦亮办了些文书案牍之类的琐事、刚从南宫那边的尚书省出来。他走(司空、司徒、太尉)三府南边的一条路,从太傅府司马家门外经过,便见到了一个认识的人。邓艾。
邓艾跟在一个高个男子身边,秦亮已经猜出那高个子应该是司马家的人。不过他不认识,便只是上前揖拜,然后与邓艾相互见礼,“士载兄别来无恙?”
毕竟是在一起交谈饮酒、坐了一晚上的人,邓艾也记得秦亮,便径直叫出了“仲明”。
邓艾立刻引荐身边的人,“散骑常……常侍(三品,与九卿一个级别)司马子元。”他接着又道,“秦仲明,仆在豫州扬……州观测屯田地形,于亭舍中偶遇仲明,亦……亦在巡视山川。仲明详察地势水文,后果然屡出奇谋,在芍陂之役,立……下大功,令人敬佩。”
邓艾说话还是结巴,听他说话需要一点耐心。
秦亮拜道:“久仰久仰。”
有了人引荐,司马师也再次揖拜寒暄。
秦亮留意观察这个确实久仰的人物,只见他个子很高、但身材不胖还偏瘦,大概三十多岁,脸长而窄。这个人的仪表很容易被人记住,个子比常人都高出一截、窄脸,这些都是特点。
史书里记载的那些成大事的人物,经常是长得有“异相”,不然就是出生的时候天有异象,难道真的有某种道理?这个司马师的相貌,也算一种异相。
司马师的话不太多,做事好像非常干脆,马上就说:“径直往南走,有家酒肆。今日结识秦仲明,幸甚,仲明可愿赏脸、对饮两杯?”
秦亮道:“恭敬不如从命。”
司马师道:“我回府放点东西,仲明先去酒肆楼上稍候,我一会就来。”
秦亮点头应允。
于是大伙儿相互辞别。秦亮很少在外面喝酒,走了一会儿果然见到了一家写着大字的酒肆,便叫饶大山在外面等着、自己走进去来到二楼。
这家酒肆的客人非常少,楼上更是没见到一个人。魏国的服务业生意好像大多都不太行,庶民没有什么钱,士族官员一般会去更高档的地方,譬如秦亮去过的官伎馆。
秦亮要了一间单独的屋子,便说等个人,先来碗茶喝。
没一会儿,便有个年轻女子端着木盘进来了,她先跪在案前,然后把茶壶、茶碗慢慢地摆上。
秦亮一向喜欢看美女,何况这个女郎穿的衣裳特别单薄。当然他几乎都只是看看而已,反正看又不是错。她穿的是一种细麻织物的衣裙,细麻有点透光,一眼便能被人大概看清。
但不知是不是因为、这几天秦亮一直和王令君在一块,王令君拉高了他的阈值,他看到这个穿着清凉的年轻美女,竟然没什么感觉。他心里毫无邪念,只有一个念头:已经深秋了,穿这样不会着凉罢?
确实同样的一个女人,要叫人说漂不漂亮,也还看观者自身的心态。秦亮估摸着,不说太久、即便是半个月前,他应该也会觉得这女郎很漂亮。
因为屋子里就只有两个人,秦亮无事可做,又多看了两眼。他觉得这女郎不是不漂亮,五官其实生得很对称匀称,人又年轻,长得不错,光看脸不比朝云差。
可是她有个问题,对襟上衫里面虽丰、但形不好,她又不像朝云那样很懂得修饰遮掩,被人一眼就看清了个大概,所以没什么期待感。若是遮盖修饰一下,便只能被人估摸个分寸,反而能激人猜测。
秦亮不是个以偏概全的人,他又留意了一下女郎的腰与髋,再度无感。确实没有什么赘肉,但是线条太普通、感觉有点干,没太多美感。
所以美女有时候也能让人兴趣平平。
女郎慢吞吞地摆好了东西,似乎故意要让秦亮上下看个够,终于摆好了,便道:“君请慢用。”
“多谢。”秦亮客气道。
他听到女郎的声音,也觉得很一般,声线有点粗没什么女人味。其实他嫂子张氏的声线也粗,却不知为何要好听不少。
秦亮慢慢喝着茶汤,等了好一会儿,司马师终于推门进来了。秦亮起身,两人揖拜见礼,因为司马师是九卿级别的大官,秦亮让出了上位。接着酒壶、干果等物便端上来了。
司马师果然是个干脆果断的人,对饮一杯后,马上就说:“仲明这般英雄,当初入大将军府,真是明珠暗投。”
话说得太干脆,秦亮不禁愣了一下,心道:那你们司马家早点干什么去了?
对了,早些时候,这些大士族根本看不起失败者秦朗的亲戚,秦亮连想出仕都有大问题。
秦亮的心里话是,虽然我看你们司马氏和曹爽都不顺眼,但若当初有得选、肯定选司马氏,起码生存忧虑没那么大。曹爽做敌人其实更好,又坑、又还算厚道,哪像你们司马家又狠又阴。
但此时秦亮已经品出了味,自己好像确实有了受拉拢的价值。
现在说什么都为时已晚,不仅是曹爽的问题、还有王凌的问题,秦亮下不了车了。不过秦亮此时仍然一点后悔之心都没有(即便后悔也没用),贪图别人王家女郎的绝世美色,怎么可能一点代价都不想出?那不是白飘吗?
只不过秦亮觉得、不能太早得罪司马氏,自己现在没什么实力,苟得越久,越有利,最好能把司马懿苟到老死、那就更好了。当然希望不能全寄托在这个法子上,毕竟有时候形势不由人。
秦亮飞快地在脑海里琢磨了一会儿,这才开口道:“彼时形势所迫,再不出仕,可能会栽于小人之手。”
司马师面不改色,但半闭的眼睛里立刻出现了些许喜色,转瞬即逝。这个大名鼎鼎的厉害人物,似乎也有些弱点,情绪有点强烈、易激动,完全没有那种泰山崩于前而无视的心性。
沉默片刻,司马师便道:“大将军之作为,受士族所恶,家父多次劝诫,仍无作用。仲明应多爱惜羽毛。”
秦亮不动声色道:“大将军于艰难时候,辟仆为掾,仆心有感激。”他说了一句实话。说话要让人相信,便不能全说假话,须得大部分是真话、只在关键少许地方掺假,这样听起来会更真实。
秦亮接着说,“但是大将军身边的人,几乎全都叫仆深恶痛绝,其中何、范这些重臣还与仆有隙。仆却毫无办法。”
司马师立刻轻轻挪了一下身体,稍微更靠近了,“仲明且不必太在意,朝中、包括太傅府不止一两个人欣赏仲明的才能。仲明要以国家为重,将才能施展于大局,无须委身于某一人。”
秦亮缓缓跪坐在原地揖拜道:“仆幸甚。有太傅府共辅陛下,更是国家之幸。”
司马师是个头脑清醒、做事不拖泥带水的人,他立刻进一步提出要求:“王家南乡侯乃声望俱佳之国士,仲明可多加辅佐、多谏好言。”
秦亮说道:“舅公(王凌)在淮南时曾盛赞太傅,似与太傅交情甚好。大将军主政,舅公或不愿过问洛阳朝政之事,只是听命于朝廷罢了。”
王凌那种级别和家势的人,确实不可能投靠谁,只不过是没拒绝曹爽的示好而已。王凌也没拒绝过司马家的示好。
曹爽是辅政大臣、实际是主政者之一,不存在谁沾上关系就是曹爽的人,那么算的话朝廷内外绝大部分都是曹爽的人了。毕竟像卫氏那样、明着不给曹爽面子的人是少数。
司马师点头认同。两人慢慢喝下了第三轮酒,司马师忽然沉声道:“仲明可知,秦将军为何会失去官位,被下令归家?”
秦亮皱眉道:“仆与族兄相隔千里,已有好几年没来往了。”
司马师低声悄悄说道:“明皇帝起初定下的辅政大臣,包括有秦将军,这不是什么秘密。后来明皇帝在别人的‘进言’下才改了诏命,原辅政大臣中掌有兵权的宗室不满,若要进宫询问、只有皇宫内外那些文官是挡不住的,但最终没人能进宫。而大将军彼时在洛阳,为中外军中的武|卫将军。”
秦亮做出恍然大悟的神情。
司马师看了他一眼,沉声道:“仲明感大将军之恩,大可不必。”
秦亮不吭声,他觉得这种事没必要表态了。
司马师也不再多说,径直把酒杯放下,说道:“对了,先前上茶的女郎,仲明若喜欢,可以带走。”
啥?秦亮又是一愣。看来这司马氏、还是把秦亮当成小角色来拉拢的,否则应该找个稀缺点的资源。这么随便拉一个女人就了事?
秦亮即便觉得自己可能摊上大事、也不后悔娶王家女郎,但他并不情愿把刚才那女郎弄回去,让温暖舒适的家里变得气氛紧张。一分钱一分货,代价不值。
至少在目前,他其实很想与司马氏搞好关系,所以他开始想办法委婉地提醒司马师:换个好点的来。
秦亮小声笑道:“仆家有个煮饭的年轻妇人,已经成婚,拙荆却也问了她好多次话。仆若这么把一个美人带回去,可不得鸡飞狗跳?拙荆(王家)问起,仆该怎么说女郎的来历?”
司马师听到“拙荆问起”便不再勉强,只得陪着苦笑。
秦亮道:“君之好意,仆暂且心领,以后有机会,再拜受君惠。”
司马师点头道:“也罢。有机会来太傅府作客,府中只要是仲明看上的人,只管说,我绝不吝惜。”
卷一 第七十一章 除非
以前无人问津的秦亮,最近好像一下子受到了不少人的关注。才见过司马师,高柔又想见。
次日一早,秦亮第一次到校事府,刚刚赴任,他便收到了高柔的书信、邀请他去廷尉府用午膳。
高柔就是廷尉,九卿之一。廷尉是负责刑狱方面最大的官,后来应该会演变为大理寺卿。现在的廷尉,实际比后来的大理寺卿权力还要大,因为尚书省只有五曹、还没有刑部。
曹魏的中|央机构正在向三省六部制演进,当年曹操似乎有进行中|央集|权的意图。但目前的三省六部制远未成熟,所以尚书省没有刑部很正常。
司马氏、高柔、曹爽、校事,各方关系好像有点复杂,整得秦亮一下子在心里没怎么理顺。而且他今天起来得很早,感觉稍微没睡醒,以至于已经身在校事府了、他还有昏昏沉沉的感觉。
校事府离皇宫比较近,果然设置之初就是为了就近为皇帝服务。秦亮今天第一次来,正在校事官们的带引下,参观熟悉府中各处。
前来拜见的校事官有十多个,人太多,秦亮也没记住大多数人的名字。但他特别记住了其中一个人,名叫尹模,其他人都叫他“尹典校”。
秦亮发现校事们对这个尹模姿态最恭敬、与之说话时的音量都会小几分,秦亮顿时猜测这家伙可能是校事府的地头蛇。尹模是个长着络腮胡的大汉,脑袋像个冬瓜形状、反正有点奇特,眼中有凶光,一看就不是善类。
但目前,尹模在表面上对秦亮还算给面子,秦亮也没急着找他的茬。
秦亮虽然个子高大,但其实给武夫们的第一印象、通常都没有多少威慑力,譬如之前秦亮在寿春刚认识那些武将,便没人给面子,还有人想直接给他来个下马威。主要还是因为秦亮年龄太年轻,皮肤长得白净、会给人不谙世事的错觉,而且他的履历上有太学经历、掾属官职,直接就是文官经历。
尹模这么个凶狠的地头蛇,能给秦亮面子,估计是看在校事令这个主官的官职上。
目前的官府不像后世那样,各种牵制掣肘、预防官员形成山头,现在的主官权力极大,几乎对佐僚、属官拥有绝对权力。生杀予夺的权力不是所有主官都有,但任命、开除属官的人事权是比较稳的。
秦亮在大魏观察了这么久,他认为此时的官府权力配属方式、可能是和纸张有关。制衡复杂又要行之有效的制度,需要大量公文进行书面办公,以目前仍以竹简为流行书写方式的现状,那样的情况简直是不能承受之“重”;办公交流以大量口头方式进行,就需要简单明晰的组|织方式,否则容易扯皮陷入混乱。
所以即便秦亮是个文官形象,这些佐官和下属、若想跟主官过不去,绝对是自讨苦吃。主官就算斗不赢他,一怒之下、直接开除了事,除非他有关|系、有直属更高的大官强行保他。
秦亮刚想到那个“除非”,尹模便说:“仆在大将军府,怎么没见到过府君呢?”
“额……”秦亮顿时站在原地,转头道,“景初三年年底之前,我有几个月几乎天天都在大将军府,不过后来去淮南了,不在洛阳。”
尹模恍然道:“原来如此,难怪,那阵子仆好像有差事出洛阳了。”
秦亮和尹模一站定,前呼后拥的人们都停下了脚步。
这时秦亮指着不远处正在“叮叮当当”敲打铁链的棚屋,随口问了一句,“校事府有牢房吗?”
尹模答道:“有的,稍候便带府君去巡查。”
秦亮点点头,站着又看了一会儿打铁链的场面。他看着那个拉风箱的汉子,只见那汉子把木柄拉得很出来、几乎要离开那个名叫“橐”的风箱了,然后才用劲摇摆将其推到底,于是空气从一个叫“龠”的管道通入、灶里的炭火烧得非常旺。应该需要点力气才能干那活。秦亮本来就有昏昏沉沉,看到这么娴熟的劳作,不禁有些走神,好像自己变成了那个拉风箱的汉子。幅度大距离长,风箱鼓风便发出了十分沉闷的声音、灶中烧铁的火焰“呼呼”作响。
本来是个简单无聊的打铁链场景,秦亮偏要站着看,众人也没法子、只能陪着。
没一会儿秦亮终于回过神来,顿时对自己的走神和迷糊有点懊恼。他心道,不能再整天沉|迷家里蹲的快乐时光了,就算不太喜欢这种地方、也得硬着头皮在外面闯荡,毕竟他已是秦家的顶梁柱。
想起来,前世的他就喜欢家里|蹲,不怎么喜欢社交,喜恶似乎一直延续到了现在。只不过无论是前世、还是现在,生存总是第一要考虑的先决条件。
秦亮遂定住神,面对着已经停下来的人们,开口说道:“实不相瞒,朝廷里很多人本来想要裁撤校事府,只是暂时没动。我来做校事令,便是希望校事府能有些作为、能保留下来,如果失败了,那大家都各寻出路罢。”
简简单单几句话,众人顿时就议论纷纷,时不时用复杂的眼神看秦亮。
正如秦亮之前的想法,大魏的官府机构、并未真正发展成熟完善,譬如对于失业的官吏、无论武将还是文吏,几乎没有善后制度。最终大家只能自寻出路,就像入仕也是自己想办法、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一样。
如果是有食邑的侯爵还好,爵位一般不会取消、有的爵位还能世袭,回家继续食邑。又或者像秦亮的族兄那样,做官的时候收钱不办事、搞了很多钱财,回家了不失为富家翁。还有世家大族,侵吞了大量土地人口,回家照样做大地|主,而且子弟通过中正官品评、极可能家里还会有人入仕。
但这些校事官多半出身不怎么好,很多人来路都不正,失业了恐怕要打回原形。原来是什么,分分钟回到从前。
秦亮也实不只是说来吓人的,校事这玩意本身就是皇帝的工具,现在皇帝说话都没啥作用,裁撤校事府变得越来越可能了。何况也确有很多士族、一直对校事府相当不满。
真实的情况才吓人,光咋呼的话、谁也不是吓大的。秦亮见大伙儿被吓住了、有了生存压力,顿时暗自感到满意。
秦亮也没多的话,几句话说完就迈步开走,大伙儿也跟了上来。他自己也很厌倦以前的公司老板“我简单地说两点”,就那么几句话,不用分一点、两点。
他把整个府邸转了一圈,便叫大伙儿平时干嘛、就去干嘛,什么具体指示都不给,也不管什么事。毕竟校事令是新设置的官职,在秦亮到来之前,他们也能正常运转。
秦亮则来到了邸阁,叫人把近期有文字记录的卷宗都搬过来,先看卷宗。
很快临近中午,他便拿着高柔的书信,离开邸阁、下令备车去廷尉府。今天负责车马的人是王康,但有个校事官带了一队人马、主动要随行保护。
秦亮一直都没人保护、好像也不太需要,一下子还有点不习惯,不过想想,壮一下五品声威也还行。
他问了一下这个热心的校事官:“卿叫什么名字?起先人太多,我一下子记不住那么多人。”
校事官年纪不大、估摸接近三十岁,相貌还不错,一身精壮的瘦肉、脸也耐看。他拱手道:“仆隐慈。”
秦亮随口问道:“隐蕃与你是亲戚吗?”
隐慈摇头道:“应该不是,仆与隐蕃从未有过关系。”
秦亮便不再多问。主要是隐这个姓特别少见,他才这么问了一下,若是对方姓张、王这些,秦亮问都不会问。而且当年的隐蕃也是魏国的奸细,做得很成功。
“叫厨房给你们留点饭,我午膳后才会回来。”秦亮说罢走上马车。
去廷尉府还有点远,几乎要走完皇宫南边的一整条东西大街,穿过驼铃街十字路口,来到洛阳城东部才能到。不过看日头,估计赶得上午饭。
一队人马进了廷尉府,随从留在前面的院子里,秦亮自己走上石阶,去了廷尉府前厅。此时的大房子、阁楼,好像几乎全都建在台基上面。
有点意外的是,机构挺大的廷尉府前厅,此时只有寥寥三人。坐在上位的是个六七十岁的老头,应该就是这里的主官高柔。
司马懿、王凌、高柔、孙礼都是曹操时代熬过来的人,孙礼最年轻,这帮人还活着的应该不多了,多半彼此都很熟悉。所以秦亮姑且先揣测,相比曹爽、高柔可能与司马懿的关系更好。
高柔虽然是九卿之一,但初次见面他也站了起来,并离开上方的位置、走到了西侧。秦亮上前与他相互揖拜,并作自我介绍。
高柔长了一张国字脸,年纪大了脸上皱纹不少,但眉间的竖纹最深。这么一副严肃的相貌,确实很符合搞刑狱的身份。秦亮来之前稍微打听了一下高柔的事,此人从曹操时代就干刑狱,估计曹操就是看他的相貌给的官职?
“仲明请入席。”高柔道,“上菜罢。”
秦亮沉住气,不管那么多先白吃一顿再说。他还是那样,没必要的时候,话不想说得太多,先听听高柔怎么说、邀请自己来是什么意思。
但实际上秦亮已经猜到了七八分,多半与校事令这个官位有关。
卷一 第七十二章 大饼
大块烤小黑猪肉端上来了,香味顿时弥漫在空气中,这猪肉有点味,但肉质很溶和、口感不错。此时的饮食烹饪、较之后世确实简单,分工更细的工商业也很凋敝,食物来来回回都是那些做法。但是对于富贵者来说、其实吃得还行,只要是整块的肉食本身就能满足口腹之欲,就像战斧牛排。
当然如果是庶民吃那种粗糙带皮的麦饭、粟米饭,麦麸磨在一起做的饼,喝着米粥、没有调味品的菜糊糊,生活确实有点苦。只能说、活着就不错了,说不定有时候连那些东西都吃不上。
“现在是有肉吃。”高柔开口道,“若不计长远,下顿就不一定咯。”
秦亮刚拿起来的肉在手里停顿了一下,抬头看了高柔这老头一眼,心说:你说话还真有意思,说得我吃你一块肉、就欠了天大的人情,老哥能不能大气点?
高柔生怕秦亮听不懂,接着说道:“功名得到太早,易轻狂,不一定是好事,老夫说句倚老卖老的话,人还是要多经些苦、多历练,不要急功近利。”
秦亮听到这里,几乎想打个饱嗝,这“大饼”吃得好饱,可惜是画的。
他心道:十几岁就可以随便拉个小美人到厢房里撩起裙子的钟会,给高老点赞。满腹天才韬略、混到中年还是掾属的邓艾,也给高老点赞,这还得感谢司马氏识货,不然邓艾一辈子只能守稻草。
但高柔可能真心觉得他的话很有道理,连他自己都信,什么吃苦是福云云,说得是一本正经。可惜类似那种话,秦亮早就听得耳朵起茧了,他不仅不信、甚至觉得有点想笑。譬如十几岁少年就能揭开漂亮女生衣服,那种好奇新鲜亢|奋急切美好的心情,那是以后年龄大了能弥补得来的吗?
何况人们挂在嘴上说等有钱了如何如何,大多时候不过是驴子面前的胡萝卜罢了,说不定越到后面、只会过得越窘迫,最后得到的只有无奈。
不过秦亮觉得、与这个六七十岁的老头一般见识,反而显得自己不稳重。他腹诽了一阵,面子上却道:“明公所言极是,亮尚需时日,向各位前辈学习。”
廷尉虽是全国刑狱方面最高级的官员,却并不是校事府的上司,高柔管不了校事府、不然何必请秦亮来吃饭?但高柔这种四朝元老,在大魏朝廷的关系多、声望高,莫名其妙就得罪这种人不是什么明智之举。所以秦亮表现得还算谦逊。
不料秦亮稍微给点面子,高柔竟然说上了头,他可能觉得秦亮这“儒虎可教矣”,便继续说道:“目光要放长远,有些事该谢绝就谢绝,何必非得为谁卖命?”
秦亮一本正经,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心道:可我已经接受了,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你们是光说白话,也没见谁给我一个五品官,最后还是曹爽给的。这官差是差了点,可它是五品。
高柔又道:“现在写辞呈也还来得及,明日老夫就上书,把那什么校事府裁撤了。”
秦亮终于忍不住说道:“若仆接受官职的第一天,马上就要辞职,恐怕会显得仆为人出尔反尔,没个定心锤,不太好罢?”
高柔沉吟片刻,语重心长地用苦口婆心的口吻道:“太原王氏也算是名门望族,仲明既然与之结为姻亲,不为自己的羽毛和将来着想,也该为王氏的名望想想。老夫不是看仲明在淮南对国家有功、正是国家需要的人才能吏,老夫便懒得说卿。老夫这是为卿好,望仲明多想想。”
秦亮揖道:“明公好意,亮心领了。亮上任后定谨记明公诫言,不敢肆意妄为。不过仆在事先、已告知了外舅,明公请安心,不会出什么事。”
高柔听到这里,已是无可奈何,只得叹了口气道:“可惜了大好儿郎,卿好自为之罢。”
但秦亮细心发现,高柔似乎在窃喜。确实高柔今天摆“鸿门宴”,逼秦亮辞职、也许并不是目的,施压的效果达到就行了。
两人不再多言,午膳后也只是说了几句客套话,秦亮便告辞走出前厅。本来他主要是想来尝尝廷尉府的庖厨手艺,结果一顿饭吃得并不轻松,还被人按着给灌了一肚子大饼,踏马的。
秦亮在门楼旁边见到了王康,忽然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便问道:“那个隐慈呢?”
王康道:“跑去找人了,说是想求人,放他探狱。”
秦亮皱眉道:“校事府的人被关到廷尉府牢狱了?”他意识到王康也是第一天来校事府,便又回顾左右,瞧着那些士卒。
士卒们都默然,有人欲言又止、但终于没人吭声,这是一级管一级。毕竟秦亮今天刚来,这些小卒主要还是听隐慈的,不敢多说话。
王康答道:“应该是,仆也不太清楚是什么事,没机会多问。”
秦亮也不勉强,只是心道:皇帝不强,校事府也就不行了的样子,按理来说、是校事府要弄这些当官的,现在倒好,校事府的人被廷尉给抓起来了。
所以曹爽权势再大,他也不是皇帝。想当年曹魏皇帝强势的时候,校事府干了多少得罪人的事、简直是过街老鼠,但皇帝要保,官员们嘴皮子说破了都没用。
“随他去办自己的事罢,我们先走,回去你们还得吃午饭。”秦亮招呼众人道,便弯腰从后面进了马车。
这个隐慈,尼|玛,说好的是来保护我、还让我生出了点好感,结果是为了蹭|进廷尉府,想探监。
在马车里闭目养神,又是一段漫长的等待,秦亮回到了校事府。他在邸阁附近没见到尹模,也不知这个大头目去哪了……这些人上值时间好像很自由,干什么去了招呼都不打。
不过秦亮心里也有数,他此时在校事府上下没什么威信,大家给面子、完全是看他腰间挂着的那枚印绶。秦亮也不急,继续在厅堂上看简牍,见到那些校事头目,便随便聊几句,先记住姓名。至于人数更多的小卒、都是些什么来历,他暂时是没时间了解。
大头目尹模应该是曹爽的人,早上说过话已经很明显。除了秦亮,尹模在校事府的权势应该是最大的。但曹爽对此人应该并不太满意,主要是办事结果的问题。
当时在大将军府,曹爽的评价、秦亮记得很清楚。没干成过一件事,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简直是一群猪!
至于之前那个隐慈是谁的人,秦亮暂且还没发现迹象。
卷一 第七十三章 中秋
校事府的问题稍显复杂。内有不知哪些官员安插进来的人,包括曹爽的人尹模、我行我素几乎完全不听招呼;外有廷尉等大臣敲打,皇帝的撑腰也完全指望不上。秦亮虽每天去上值,但他没有轻举妄动。
临近中秋,王广派人来,请秦亮夫妇回去过节赏月,已经说好。不过在此之前,钟会设午宴在别院、定在了八月十四,秦亮也收到了邀请。
秦亮一向不太喜欢社交,不过是觉得与这些身在洛阳的世家大族子弟走动、应该有点好处。很多出身不好的人,想参与还得不到邀约。
但这种聚会有个问题,那便是几乎每次都有何骏在场。何骏的爹是尚书、母亲是公主,年轻士子们要一起饮酒作诗,组局的人必然会给他面子。
果不出其然,秦亮出城、刚来到钟家庄园里的别院,进门就看到了何骏。
众人见礼,一番引荐,钟会便拉着秦亮到亭子里说淮南的战事,小小年纪已对兵事很有兴趣。钟会还叫侍女拿来了布帛,一边交谈,一边画各部方位图。
钟会不吝美言,“秦仲明真乃太学同窗中最有才能的人,官也做得最大,已经到五品,诸位共勉咯。”
秦亮揖道:“仆年纪也大一些,士季才是前途无量。”
之前一直插不上话的何骏,终于忍不住道:“仲明去做校事令,不会是什么也不想做、什么也做不了,只想混个五品罢?”
方才有说有笑的人们,很快都不再吭声。这时候读书识字的人大多都是体面人,就算有了矛盾,通常面子上还有客套话,所以大伙儿一听就觉得好像有戏看、都住嘴期待了起来。
秦亮烦不胜烦,心道:年纪轻轻、条件那么好,却老是活在别人的阴影下,何必呢?当然阴影要除开何骏妻卢氏的事、秦亮不想背锅,那时候他还没来到大魏朝。
正想到卢氏,忽然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人问道:“君为何总与仲明过不去?听说仲明曾与令夫人相识,会不会有什么隐情?”
秦亮愕然,稍作权衡便立刻说道:“时卢夫人之父在太学任官,与卢夫人相识的人、不止一两个,何必捕风捉影?”
何骏顿时涨红了脸,指着那人的鼻子道:“你再说一遍?”
钟会急忙拉住何骏,好言道:“今日本是欢聚,何公子息怒。”又转头道,“君言重了。”
一众年轻人也纷纷劝和,总算暂时平息。但经过这么一闹,好好的风雅气氛便已遭破坏,钟会今日安排的诗酒活动、算是不太成功。后面人们也勉强做了些诗赋,但没有一篇好的。秦亮连打油诗也不写,直接喝酒自罚。
……
中秋佳节前夕,王家的人也在忙碌。众人要在正月十五之前做出很多雄粗饼,用来送给洛阳内外的老人,王家庄田上的老者都能得到赏赐。
王玄姬也来帮忙了,她双手都沾满了麦面,一边用袖子轻轻揩了一下脸上的汗珠,一边站在旁边歇口气。她的鹅蛋脸上沁出点汗珠、雪白的皮肤微微泛|红,娇媚的凤眼因为劳累而有些迷离,看起来愈发艳丽。
旁边有个妇人还在和面,正把两大团白面摔在案板上,那面团里加的水正好合适,非常有韧性。妇人一手按上去,在一处刚按出凹陷,面就从另一边鼓了起来。
王玄姬只歇了一会儿,便兴致盎然地想继续帮忙,她的脸上带着些许微笑,心情很好。
不料这时刚进门的白氏、立刻发现了王玄姬的神情,她皱眉想了一会儿,便上前沉声道:“把手洗了,跟我回房,我有话给你说。”
王玄姬脸上的笑意立刻消失,说道:“我的事还没做完。”
“不差你一个人。”白氏执着道。
王玄姬无奈,只得听从,把手洗了,便默默地跟着白氏出门。
两人一前一后走过回廊,来到庭院靠里的房间里。白氏探出头左右看了一眼,便把木门关上,回到王玄姬身边,上下打量了一会儿。
王玄姬被盯得浑身不舒服,开口道:“究竟何事?”
白氏冷笑道:“我看卿挺高兴呐。”
王玄姬道:“我非得每天哭丧着脸么?”
“翅膀硬了?”白氏道,“是不是听到秦仲明明天要来,卿才那么高兴?”
王玄姬蹙眉道:“阿母说的什么话,我跟他有何关系?”
白氏道:“他现在是攀上高枝发达了,我确实是没想到,王公渊能看上他。”
王玄姬冷冷道:“别人根本不是靠王家发迹,而是先做成了事,才让王家识人。哪像阿母,只想捡现成。”
“什么?”白氏大怒,一把掐住了王玄姬的手臂,“汝说话是越来越难听!”
王玄姬用力一挣脱,怒视白氏。
白氏被她的目光吓了一跳,愣了一下才回过神来:“汝还想打我了,谁给汝胆子?”
王玄姬不吭声,并没有想打白氏,但这回她发现自己的胆子真的忽然变大了,不仅没有任打、还不想任骂。她径直走到塌边,拉起被褥捂着头不想听。
白氏却不依不挠,上前掀开了王玄姬的被褥,一会儿辱骂她,一会儿翻旧账细诉功劳。
“汝有脸说我捡现成,我不想捡现成,汝有现在干净体面的好日子?”白氏又哭又骂,“汝不仅给王家丢人现眼,还自作孽,大家一起死算了……”
王玄姬不再吭声,躺在那里动也不动一下,仿佛进入了睁眼睡眠的状态。
那些难听的话好像听不见了,王玄姬耳边只能听见一个声音,愿意为君做任何事……真心诚意……绝无半点虚情假意。
她在心里默念过无数遍那些话,此刻忽然有点明白自己为什么胆子变大了,难道是秦亮的存在、鼓励了自己?
但王玄姬也明白,秦亮说那几句话是出于愧疚,并不是她想像出来的情意承诺、甚至海誓山盟。她心道:我要是自作多情、利用他的愧疚,与那些歌伎有什么区别,不是被人看得很轻贱?他对自己到底是怎样的感觉?
忽然手臂上一阵剧痛传来,王玄姬从半睡眠中强行给拉了回来。但她没有再反抗,反而觉得这次的疼痛好像也没那么难以忍耐。大概她产生了一种虚幻的想像,便是疼痛之后会有别的更强烈的感受。
不知过了多久,白氏好像累了,坐在了塌边一言不发,似乎拿王玄姬也没什么好办法。
卷一 第七十四章 气愤
天公不作美,中秋节下起了小雨,灰蒙蒙的云层压在天空,赏月是别想了。秋天的雨,下一场、气温就会随之降几分。
官府今天放假,秦亮一早便带着王令君去了丈人家。丈人王广带着秦亮去发饼,城里城外走了很多地方,弄了一身泥污,回王家又沐浴更衣,忙活了好一阵。
记得儿时特别期待过节,但成年后,无论在什么地方、对节日都没什么热情,秦亮除了理解这些活动的意义,只觉节日本身的过程并没有多大趣味,甚至感到有点无聊。
起初他以为儿时对过节的期待、是因为有玩伴和好吃的,后来以为是心境变了。再后来他又回到了起初,觉得不管是过节、还是去什么地方,最关键的还是那个地方有没有想见的人。
在王家府邸,秦亮又见到了王玄姬。
他明知自己的想法不对,想让这种混乱、变得有序一些,理智上想要克制心情,但见到王玄姬时,还是会忍不住心跳加速。
主要是因为关系很麻烦,善后问题更大,总不能把人家大好青春、就那么吊着罢?不过秦亮也明白,人只能控制自己的主观理智,不能掌控各种激素影响的本能感受、那似乎是化学范畴。
王家府邸很大,府内也有围墙分隔。秦亮到了王府一整天、也没见到王玄姬,直到傍晚时分,他去前厅参加晚宴、进门楼时才看到了她。
她打着一把伞,迎面走了过来。王玄姬只是看了秦亮一眼,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不过她脚下走路的速度立刻便已放缓。
今天一整天秦亮时不时都在寻思、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到王玄姬,这会儿一下子碰到,他顿时感觉心里竟是一紧,站在了原地。
下雨的傍晚,潮湿的雨水好像把青色的阁楼、庭院里的花草都笼罩上了一层水膜,又没有阳光,一切都变得颜色黯淡。雨伞下面穿着秋白色深衣的王玄姬,此时反而显得更加明艳。
可能是过节的缘故,她罕见地戴了两三样金珠首饰,脸上隐约有一点淡妆脂粉。上过色的朱唇更艳、泛着光泽,艳丽的美目带着不羁之色,即便没露出什么情绪,但只要被她看一眼,那眼神便仿佛带着墨、能印到人的心坎上停留一阵。
王玄姬慢慢走近了些,秦亮已经能看到她的交领位置露出的漂亮锁骨,她的雪白肌肤看起来非常细腻,像绸缎一样暗透光泽。那身宽松的秋白色深衣上方鼓囊|囊的,撑起长袍显得不太合身,腰腹位置的布料很空。
靠近之后,王玄姬似乎还想继续往前走。
秦亮主动揖拜称呼了一声,王玄姬总算停下了脚步,站在秦亮的肩侧、却没有转身。秦亮道:“仆……”
王玄姬忽然开口小声道:“以后卿别提那件事了,就当没有发生过。”
秦亮顿时被呛得说不出话来,只得把到嘴边的话咽下去,点头道:“好。”
王玄姬终于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有点不高兴,“如此挺好,卿不要觉得、我以后就活不下去了似的。有什么了不得?以前怎么活,我以后还是怎么活。”
王玄姬说罢走出门楼,这回连礼节都没有。若是王令君、就几乎不会像王玄姬这样做,令君的礼仪总是不疏忽,而且说话大多时候都很温柔端庄。
秦亮感觉整个人再次陷入了混乱。
没过一会儿,一家人便陆续来到台基上的前厅,分别入席。今天的晚宴人不少,王家上下几乎都来了,连白氏也有席位。王凌不在洛阳,王广便与薛夫人坐上位。王广说了几句场面话之后,众人开始各说各的,不时还有笑声,下雨天也没太影响人们过节的心情。
丝竹管弦声渐起,舞姬也鱼贯入内,在灯火通明的厅堂里载歌载舞。
白夫人今天的表现,比上次见面好得多,至少没有失态。秦亮能察觉到、白氏看自己的眼神仍然不善,但她已经不敢随便出言不逊。现在连王广对秦亮都很客气,白氏那个地位的人没必要自讨苦吃。
这样也挺好,不然如果像何骏一样每次都找茬的话,秦亮参加什么宴会都不会有好心情。
不管秦亮对多少人说话、看着多少人敬酒,也不管厅堂里有几多曲子舞蹈,在人群中、秦亮真正关心的人其实只有那么一两个。他为了避免被人看出问题、也担心着不可控制的严重后果,整个晚宴上都没有看王玄姬几眼,可是内心并非不关注她。
晚宴后天色已晚,外面又下着雨,果然王广又留秦亮夫妇在府上住。秦亮也不是第一晚上在这里过夜,没什么推辞就答应下来。
这几天王令君身体不适,早早就睡了。秦亮躺在卧房的榻上,忍不住细闻空气中的气味。这张榻有一阵子没人睡,气味已变得稀薄,秦亮一时间已经分不清王令君和王玄姬的气味。他又想起了今天与王玄姬短短的交谈,这回他学聪明了,已经能感觉出、王玄姬的话不太对劲。
她说,有什么了不得?且不说有些女郎为了清白、连性命都舍得,如果真如王玄姬说得那么轻松,上回在王家庭院里她为何流眼泪?
而且王玄姬说话的用词也很奇怪,什么活、死的,听起来就感觉挺严重……
次日一早,雨还没停,下得不大、却淅淅沥沥没完没了。大魏的沐休是每五天一天,但节日的放假时间非常短,中秋就只有一天。秦亮可以不去上值、也没人管他,但他还是一早就去了。就像在曹爽府做掾属时、整天没啥事干,他也是天天报道。
有时候做事情一时没有成效,不必一直想办法。只要把时间泡在里面,也许忽然就有了解决方案,总之花大量时间通常都有用。这是成功地把应|试教育之路走完整的人,都会的技能。
不过刚刚过完节,大伙儿没什么做事的状态。秦亮在校事府吃了午饭,转悠一阵便溜了。回到家没见着王令君,他便又娴熟地出门去王家。
秦亮进了王家大门,右转走那条长长的夹道,径直去后面的庭院找王令君。接着他又进了庭院的门楼,沿着庭院边缘的回廊往里继续步行。
刚到王令君的卧房房子旁边,忽然见到了王玄姬。两人远远对视着,神情都有点诧异。
秦亮继续走上去,正想揖拜见礼,说几句话。王玄姬却道:“不要在外面说话,跟我来。”
见玄姬往王令君的卧房走,秦亮便道:“要不换间房屋?”
这处庭院挺宽敞,人又很少,空房间多的是,确实没必要去王令君的卧房说话。
玄姬却蹙眉道:“跟我来就是了。”
两人走进那栋房子,但玄姬没有进里屋,而是打开了西侧的一道小门门闩。秦亮跟着出去,便走到了一条铺着火熏木板的檐台上,两人前后沿着檐台走了一会儿,转角便进了旁边的另一栋房屋。玄姬应该是真的经常来这座庭院,对地形是相当熟悉。
房间里放着一些杂物,旁边有沾满灰尘的木柜和几案,地上也不知多久没打扫了,连个坐的地方都没有。
这时秦亮忽然意识到,两人这是孤男寡女、躲到了一间隐蔽的屋子里。他感觉心头“砰砰”直响,一种久违的、好像第一次翻墙偷摸出去通宵上网的紧张再次出现,心里还带着点担忧。
玄姬好像与他差不多,脸色发白,又是紧张又是害怕,还有点难堪。
秦亮也觉得有些难堪,他这时才想起、自己和玄姬好像还不熟悉。那晚发生了很亲近的事,却只是个意外。
他想起玄姬上次伤心得落泪的场景,便把昨天没说完的话说了出来:“仆心里有愧,觉得对不住姑,可平素没什么机会见面,更没机会说话。我本想与君坐下来谈谈,好说清楚那天究竟是怎么回事。”
玄姬看了他一眼,怒色顿时浮上美丽的鹅蛋脸:“卿今日就把话说清楚,只是觉得对不住我,是不是?”
秦亮沉默片刻,还是忍不住说道:“不是。”
玄姬脸上的神色气愤、还有些伤心,她欲言又止,终于开口冷冷道:“我的身体就生得那么难看吗?”但她说气话时的声音也很婉转,声线并不会因为情绪变化而有太大不同。
秦亮的脑子很乱,他根本没经历过、有女子这么与他说话,他脱口道:“我没看清。”
玄姬的声音不大,但情绪好像已很气,脱口责道:“要不现在再让卿看看?看清楚!”
秦亮瞪着眼睛,心如乱麻,今天可不是意外。他瞧着玄姬气得起伏的衣襟,竟然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小心翼翼地只放在了她的交领衣料上,手掌接触的是丝布料,拇指却直接与她锁骨位置雪白的皮肤接触了。正如秦亮刚认识王玄姬时的想法,见她裹得严严实实,只有脖颈上露出的一点肌肤已是那么美好,他确实很好奇袍服里面该是什么样子。
王玄姬的脸唰地红了,埋下头神情好像很尴尬。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看起来有些抗拒。这十几岁的女郎,话说得狠,不一定有胆子干什么,而秦亮话说得谨慎,却是真敢干,什么事情都能干得出来。
房间里的气味有点杂,灰尘的陈味、与脂粉的香味混在一起,空气中隐约还有另一种熟悉的气味,秦亮在王令君的卧房里闻到过,那是玄姬身上隐约的清香。王玄姬身上的秋白色袍服还好好地穿着,秋天的深衣已经比较厚实,但此时上衣料子表面竟然有点走光。秦亮的脑子“嗡”一声,忍不住一把搂住她的纤腰,玄姬一不留神身体贴到了秦亮身上,压实之后秦亮透过上身的柔软绸缎里衬有微微硌的感觉。
屋子外的小雨还在下,声音不大,雨幕笼罩在天空,让周围的亭台楼阁变得更加朦胧不清。
卷一 第七十五章 蠢死了
灰尘蒙蒙的房屋里再次安静下来,如同从一开始就是这么无声无息,“沙沙”的小雨声却从从外面传了起来,微微打破了宁静。其实雨声一直都在,只是人们听不听得见而已。
王玄姬俯面对着一只旧柜子,此时正慢慢地转过身来,动作有些吃力好像站得不太稳,她埋头在秦亮面前默默地整理仪表。两人都没有说话。
秦亮面有愧疚之色,但道歉的话之前已经说过两遍,再说好像显得很啰嗦。何况如果只是道歉、又不打算痛改前非,有什么用?
王玄姬用指背轻轻敛了一下脸颊上湿|漉漉的青丝,看了秦亮一眼,沉声道:“这是最后一次,以后不要这样了。不太好,像什么话?”
秦亮用力点头,上次确实是无意,这回大白天的、也没喝酒,真没法找借口。
王玄姬观察着他的惭愧神情,道:“最怕的是有身孕。”
秦亮道:“确实太冲动,某些时候,真没顾得上后果。君所言极是,那样的话更严重。”
王玄姬幽幽叹了口气,小声说道:“我不想这样就怀上,会让我想到阿母,我很厌恶她的作为。她就是靠肚子,强求王家收留,王家还嫌弃她。好轻贱,又可怜。我绝不会用这种法子胁迫卿、要求卿做什么事。”
秦亮顿时有点吃惊,他是第一次听到、一个古代人这么说自己的母亲。不过大魏朝的忠孝早就崩坏了,好像说说也没事。秦亮还是一如往常,只是应了一声不置可否,表示愿意听对方说话。
而且王玄姬的声音特别好听,只是听她的声音本身就是一种享受,内容反倒不用太在意。不过她说话,确实常常不怎么符合礼,她说那些话什么贱之类的,王令君肯定不会说。
此时秦亮脸上的表情,应该又是愧疚、又是有点担忧。王玄姬看着他的脸,又说道:“卿不要一直觉得愧疚,老说什么对不住。我从头到尾没怪罪过卿,卿怎么不信?我不想看到、卿为了这些事不高兴,不想看到卿难受,真的不要再在意了。”
秦亮听她这么一说,出了事还关心他的感受、为他作想,顿时有一种被宠了感觉,心里暖洋洋的。他看着王玄姬的脸,说道:“我信。”
王玄姬松了一口气,说道:“卿真的没有伤我。我都不怪卿对我做的事,卿还整日懊悔什么?”
秦亮脱口问道:“那天我告歉,提到那件事,君怎么伤心得流了眼泪?”
王玄姬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沉声骂道:“蠢死了!”
秦亮正在琢磨自己是不是真的蠢,他只觉王玄姬的话、似乎比王令君的还要稍微复杂一点。王令君会暗示,但大概不会口是心非、也不会在秦亮面前说谎话。
而且秦亮感觉自己有点不正常,为什么会喜欢被别人骂、被人瞪呢?或许只是因为王玄姬那凤眼、即便生气时的目光,也能让人感觉很美。换一个人这么对待秦亮,他应该不喜欢。
不等秦亮回答,王玄姬便催促道:“卿快走罢。我稍作收拾,一会从回廊径直出庭院。”
相比王令君的平稳雍容,王玄姬说话做事确实都要麻利很多、也更急躁一点。女人对比较会不高兴,好在秦亮从来不说出来,只是在心里想想而已。
秦亮只得揖拜告辞,转身向房门走去。他走到门口时,忍不住又回头看了一眼王玄姬,王玄姬正在默默地用手收集那些落在柜子、几案上的灰尘,然后洒在地上。
循着来时的路,秦亮走到对面的火熏木地板路上,然后走了一会儿便推门走进屋,重新把门闩上。若非王玄姬带他走过一遍这条路,他根本不知道角落里还有一片天地,甚至连这道门的存在都没太注意。
在卧房里呆了一会儿,秦亮牵起袍袖自己闻。但是他闻着没味、也会失真,因为人一直闻到同一种气味就会嗅觉疲劳;而如果别人一下子闻到,便很容易闻出来,特别是女人。
秦亮有点心虚,想换一身袍服,但这换下来的衣裳不也会被人发现吗?他不可能自己在那里洗衣服,太奇怪了。
他在屋子里来回踱了几步,忽然意识到,王令君应该根本不会为了这事、跟他闹。古代妇人的观念,跟后世还是有很大区别。秦亮心道:王令君没有骗过自己,我也不骗她。
秦亮厚着脸皮,调整了一个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心态。
他也不换衣服,走出房屋,便向东边隔壁的阁楼走去,王令君没事的时候喜欢呆在阁楼上。果不出所料,秦亮走上木梯,便看到王令君在读书,侍女们安静地站在旁边、正无趣地看窗外的风景。
秦亮能感觉得出来,王令君最近的心境是一天比一天好,佛经也不抄了。他本不想给王令君找不痛快。
果然王令君跪坐在筵席上、向秦亮揖拜后,只看了他一眼,就不知从哪里看出了细节。她立刻挥手道:“你们先下去罢。”
两个侍女弯腰道:“喏。”
等了一会儿,王令君已放下手里的简牍,问道:“我姑呢?”
秦亮道:“走了。”
王令君俯身把头靠过来,轻轻闻了一下秦亮的袍服。她这个姿态,后腰出现的内弧线显得腰更柔软美丽,裙子后面的丝绢料子也绷了起来,秦亮看在眼里,顿时呼吸节奏有点不稳。但两个女子在他心里来来回回,他觉得有点混乱。
“君抱过她?”王令君问道。
秦亮点头,心道:不仅抱过,还让她伤心地哭了几回。但王令君平素说话、一直都挺顾及体面,可能说抱过只是一种委婉的说法而已。
不出所料,王令君接着便说:“我也不怪她引|诱夫君,知道了夫君的好,是容易经常想着。”
秦亮心道:你这是夸我,还是骂我?主要是王令君说话的方式、通常都很温柔,有时候不容易分清好话歹话。
但王令君对这方面懂得不多、她只会推己及人,其实事情不仅是男子的原因,若是妇人自身体质有点问题,或身体不好,那谁都打动不了她的心。就跟男子一样,一个身体不行了的老头,看到什么美女都不起作用。
两人面对面跪坐着,有一阵子没再说话。秦亮转头看着窗外,风一阵一阵的,毫无规律。起风时、小雨被吹到树梢上,声音忽然就变大了,很快又消停下去。
王令君清澈的声音道:“夫君一向是个做事沉稳、知道后果的人,我本不想多说,但……万一事情败露,世人会耻笑王家。即便没传出去,我们在祖父、阿父面前也不好交代。”
秦亮道:“卿言之有理。”
王令君“唉”轻叹了一声,说道:“姑是个可怜人,夫君不要伤她。”
这是王令君第二次这么说类似的话了,按照秦亮对王令君的了解,她是真心的,不会为了好听而说谎。秦亮便点头道:“我记住卿的话了。”
俩人再次沉默下来,都不知道该怎么妥善处理。
到了晚上,秦亮又在王家过夜,依旧住在王令君出嫁前的那间闺房里。王令君身子不适,他便吹灭了油灯,从后面拥抱着她,准备睡觉。
黑暗之中,背对着的王令君忽然开口道:“你们在哪里?”
秦亮道:“西边有道小门,可以通隔壁那栋房子。”
安静了片刻,王令君的声音又道:“君应该找不到,她带你去的罢?”
秦亮没吭声。他觉得王令君此时心里也挺乱的,她一直以来受到的观念熏陶应该影响了她,但是酸溜溜的感觉仍然存在,而且好像她也很喜欢、又同情王玄姬,那感受就更复杂了。
一夜过去,秦亮早起要上值。王令君也早早就起床了,亲自服侍他穿衣,叫来了莫邪帮忙。最近她身体不太舒服,却起床得早。在此之前,秦亮出门的时候,她一般都还在睡,根本不起来做早饭,也不管他穿戴。
小冠安在发髻上、秋白色打底的官服穿上,接着又佩戴好了组绶等饰物配件。
(组是官印上的绦带;绶是用彩丝织成的长条形饰物、盖住装印的鞶囊,或系于腹前及腰侧。故称印绶。这些玩意都是官位和权力的象征。)但秦亮其实对这些东西本身、并没有多少好感,又似乎无法放下。便好像他前世从来不喜欢代码,但代码就是工资、就是现代化的舒适干净的生活方式。
王令君不紧不慢,给他收拾很细致。她从前面伸手到秦亮的后背,拉直布料。这样的动作,让秦亮的鼻子几乎都贴到了她乌黑的鬓发。她为了避免脸接触到秦亮,把头轻轻向一边偏。秦亮顿时闻到了她耳际的香味,忍不住深深呼吸了一口好闻的气味。
王令君没在意他的小动作,只是不动声色地说:“妾不方便、君有兴致的时候,便让莫邪服侍罢。”
旁边年龄比王令君还要小两三岁、身材挺单薄的莫邪,脸色顿时红了。
秦亮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便没多想。他已经开始想着校事府的事,心情也被影响了。
他最近见面的人,有些是凶狠暴|力的琉氓,有些是老奸巨猾的官|僚,上值确实不如在家里呆着温馨。
卷一 第七十六章 人走茶凉
一早到前厅,秦亮接受校事府大小头目的拜见,他环顾了一圈,便发现尹模又没来。这个校事官,应该没怎么把秦亮放在眼里。
目前在编的校事头目一共二十三人,最近几年、没有人再来确定他们的品级高低。但他们自己在内部通过博弈、实力、凶狠程度,已经分出了上下贵贱。这帮人变得就跟个社|会帮|派似的,又像游荡在村庄的野狗一样,组织结构恢复了原始。
最大的两个头目,秦亮之前赴任第一天就认识了,尹模的权势最大,其次就是那个隐慈。
想想也是,容易在新主官面前露脸的,总是那几个有实力的人。别的人有机会也不敢随便来攀附关系,一级管一级,规矩很清楚。
“尹典校呢?”秦亮问了一声。
下面鸦雀无声,秦亮把目光停留在隐慈脸上。
隐慈总算是开口了,揖道:“有人检举、吴家窝藏逃兵家眷,尹典校去查人了。”
“哪个吴家?”秦亮见他说话,便想多聊几句。
此人一开始就很主动、说要保护秦亮出行,秦亮起初还窃喜了一下,以为马上就能在校事府打开一个缺口。不料后来才知道,这厮只是为了跟着秦亮、混进廷尉府去探监。
不过秦亮仍然直觉,从隐慈身上打开缺口的方向是对的。毕竟找太没实力的人,更容易受到地头蛇的积威胁迫、希望更小,何况即便拉拢成功了作用也不大。
隐慈道:“便是丑侯那个吴家。”
秦亮听到这里顿感诧异,在他看来,校事府的权势早已大不如前,尹模还能去搞侯爵的家?
但很快秦亮便回过味来,丑侯就是吴质,已经死了。
当年,吴质一门心思帮着魏文帝曹丕出谋划策、争夺继承权,坐火箭上来的。活着的时候名气大,吴质有曹丕“四友”之称,皇帝的朋友谁敢惹?
不过现在吴质死了,曹魏皇帝也不行了,简直就是人走茶凉。估计吴质生前也得罪了士族,不然“丑”的谥号怎么来的?谥号一般都是由那些大臣名士讨论确定。
通常情况下、家主死了不要紧,关键是吴家的根基太浅,以前做那么大官全靠皇帝撑腰。那就问题大了。
秦亮也大概总结了出来,只要翻翻史册或打听打听,有一句评价“不跟乡里百姓往来、在家乡名声不佳”的,就可以判定为、出身非士族大家。
毕竟此时很多州郡、都是各大姓士族把控舆情,一个外人即便在外乡功成名就了,也不容易真正融入家乡那个士族圈。而评价又是哪种人来评价?秦亮绝对不信屯民、附农、庄客能评价。
现在校事们也是落水的恶狗,却专去欺负家道中落的人。果然是弱者偏向弱者开刀。
不过吴家再倒霉,那也是侯爵家,秦亮觉得自己要重新评估一下、尹模此人的狂妄程度。
秦亮立刻从筵席上爬了起来,说道:“隐校事,带几个人跟我走。”
隐慈揖道:“喏。”
一队人马准备妥当,便要启程,隐慈径直从车尾钻进了秦亮的马车,向秦亮揖拜。秦亮也不多言,对前面喊道:“出发。”
隐慈在车上小声说道:“尹典校去吴家,已不止一次。”
秦亮立刻对隐慈投去了鼓励的目光,“说下去。”
隐慈两番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道:“丑侯之子吴应已回兖州家乡,洛阳吴府只有其妹。其妹吴氏遭司马氏嫌弃,已为弃妇。尹典校或想经过胁迫、让吴氏讨好他。尹典校起初还算客气,发现没人管吴家,便在逐渐施压。”
人说一日夫妻百日恩,司马师为什么不管他的前妻?难道吴氏长得真有那么丑,跟她爹的“丑侯”名声一样?秦亮一时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大概是听说:吴氏刚嫁到司马府没多久,便直接被飞出了司马群。
但不管怎么样,两家总是有关系的。
这时秦亮不禁哑然失笑,说道,“简直就是疯狗乱咬。”
刚才隐慈本来犹犹豫豫的、两番欲言又止,听到秦亮把尹模说成是狗,他立刻就痛快地说道:“不少人都以为,尹典校是府君的自己人,不过仆这些日子看下来,常为府君感到气愤,尹典校有时候不太给府君面子阿。”
秦亮点头称是,态度明确,好让隐慈安心。
隐慈却道:“府君可别说出去,说是仆说的。”
秦亮只得抚慰道:“放心罢。隐校事若真觉得我这人完全不可靠,何必把话说出来呢?”
隐慈默然。秦亮观察着他的眼睛,发现他眼睛里流露出了又恨又怕的神色,于是秦亮不打算逼得太紧了。
这校事府简直就像个粪坑,不知道掩藏着多少恶劣的东西。一般这种没人管束规范的地方、里面本来也不是些什么好人,确实比较容易进入丛林状态。
秦亮不再多说,他从车窗帘子看出去,今日雨已经停了。天空上仍然笼罩乌云,让人觉得有点压抑,但黑云间隙之中、阳光已隐约可见。秦亮眯着眼睛,不禁多看了一会儿那刺眼的地方。
在路上走了一会儿,前面的兵卒便说:“报府君,到了。”
距离好像离校事府不远,难怪会被尹模盯上。尹模这样的恶人,可能对身份高贵的妇人有一种奇特的渴望,玷|污有身份的妇人、能产生精神上的满足感,丑不丑反而不是重点,为此也舍得冒险和花时间。若不这么琢磨尹模,秦亮便无法理解他想干嘛。
吴府大门紧闭,但门口有两个兵卒守着。秦亮走下马车,兵卒弯腰道:“拜见府君。”
“嗯。”秦亮点了一下头,不动声色地走到大门口,让士卒打开了门。隐慈等人也跟着进来。
走过门楼、就是个庭院,秦亮见两个花盆已被人摔碎。那些士卒好像在到处乱翻,偶尔还传出来“砰”“哐”物件撞击的声音。
秦亮在庭院里站了一会儿,终于见尹模从一间厢房走了出来。尹模满脸堆笑,拱手道:“府君怎么也来了?”说罢目光移到了秦亮侧后隐慈那边,尹模的眼睛里露出了凶光。
秦亮从余光里观察隐慈、见他脸上果然有惧色,秦亮便道:“听说有人检举,吴家藏犯。我便顺便叫了几个人,跟着过来看看。”
就在这时,台基上面的门里、忽然走出了个穿深衣的年轻女子,应该是吴氏。秦亮抬头打量,顿时一愣,感觉有点意外。
卷一 第七十七章 不吃眼前亏
秦亮打量吴氏的时候,尹模也在看,看得眼睛都直了、就差流口水。
这吴氏的相貌,确实一眼看上去就很漂亮,她的脸和身材长得挺匀称和对称。平坦的额头、大眼睛,脸型和五官细节上略有瑕疵,但凑在一起便很有味道。
她的骨骼也生得好,窄的削肩看起来有种娇美之感。皮肤白,身材曲线是年轻女性特有的美好线条,既没有赘肉、也不算瘦,拿《洛神赋》的话说就是“秾纤得中”;但似乎还不够极致,需要合身的深衣来衬托才行。
最起码比之前司马师想送的女奸细,姿色高了十个档次。不过女人就怕比较,秦亮觉得王家那两人更美,这很正常、秦亮在大魏国就没见过更好看的。
秦亮见到吴氏,一时间倒有点不理解,为什么司马师刚娶回家、就把人家一脚飞出了司马家。起初秦亮以为吴氏和他爹的谥号一样,很丑,所以司马师看到了恼羞成怒直接黜掉。现在一看,秦亮显然是猜错了。
尹模愣了许久,秦亮倒还淡定,径直唤了一声“尹典校”,这才把尹模拉回现实。
吴氏看着乱糟糟的庭院,愁眉苦脸,礼节都不想给一个。
秦亮也不计较,问尹模道:“检举的人有证据吗?”
尹模挺起胸膛道:“不搜怎么有证据?”
这口气不对啊,尹模的自信好像忽然暴|涨了十分。尹模平时基本不听秦亮这个府君的,但面子上、姿态上还算过得去,起码有个上下礼数,譬如刚才还满脸堆笑……才一会儿工夫,口气就大了起来。
片刻后,秦亮忽然明白了,不动声色伸手到额头上,心道:坏了,有美女在场就是容易坏事。
秦亮一向不喜欢在女人面前表现自己,但并不代表别的男人都是这样。
“先收兵。”秦亮沉住气道。
他是来解决问题的,不是来找女人表现自己的。在这美妇跟前,反而坏事,回校事府更好办,起码不用受妇人的干扰。
其实这司马师的前妻,跟他秦亮啥关系都没有,他根本懒得管,但校事府的人这么到处乱咬、他才不得不管。
不料尹模居然梗着脖子道:“有人检举,就得搜,不能徇私。”
吴氏又伤心又气,竟然怒怼秦亮:“君还叫府君,连自己手下都约束不了?”
尹模听到吴氏这么说,脸上露出了得意的神情。这条疯|狗,非得急着和主官撕破脸,好处很大?
秦亮则是愕然:我要是能直接动这条疯狗、早就做了,盘根错节的地方,哪有那么多简单的法子?我这不正在想办法吗?
再说这是什么情况,踏马的谁在帮你摆脱麻烦?你怎么不说尹模、反而说我,看我像好人是吧?
他一边腹诽,一边顺口说了出来:“好人就该被人用枪指着?”
刚刚还得意的尹模忽然回过神来,打量了一下秦亮,估计终于意识到了秦亮的相貌和身材,尹模刚刚才有的获胜感消失得一干二净,皱眉道:“府君装什么好人?好人会来校事府?”
秦亮冷笑道:“你去翻翻案牍,哪条诏令、哪条律法有定义过,校事府的人都是坏人?别人就是想抹黑你们、污名化你们,你倒顺杆爬,自己都信了,用点脑子!就算是土|匪,还知道宣称自己替天行道呢。我叫你收兵。”
尹模的眼睛里凶光毕露,秦亮身边的兵卒大多都被吓得、悄悄后退。尹模已是恼羞成怒,冷眼直视秦亮:“我不收哩?”
秦亮没动,他就不信这琉氓要以下犯上、直接动手,就算动手,单挑他也没怕过谁。
秦亮也直视对方的眼睛,心道:你长得凶悍,你就厉害?谁踏马是被手下人吓大的、回去种地算了,动刀硬干都要扛住。
不过秦亮没有把心里话说出来,他不习惯说狠话。真要干狠事,直接就干、还能抢个先手,啰嗦那么多干什么?一直用言语威胁,就是不敢干的意思。
但从这尹模的体型和体重来看,力量肯定超过秦亮,纯肉搏甚至扭打,秦亮的力量明显有差距。
好汉不吃眼前亏,秦亮一边留意着尹模的动静,一边缓缓伸出手去要东西。王康见势,立刻从一个兵卒身上拔出了环首刀,递到了秦亮手里,先有个防备。王康和饶大山就不一样,没那么冲动,却一直在关注秦亮的需要。
尹模神情大变,立刻后退一步,恶狠狠地盯着秦亮:“府君不打声招呼,就敢杀我?”
秦亮道:“尹典校别紧张,还不至于。”
一旁的吴氏已是脸色煞白,颤声道:“府君息怒……”
秦亮毫不客气地打断她:“别说了。”
要不是这个美妇出来,秦亮亲自来招呼尹模,尹模多半还是会给个面子(虽然尹模根本不会听劝告、下次可能还会再来)。可吴氏偏要亲自出来,有什么作用?
果然那尹模被美妇一激,又来了劲:“府君要杀我,没事,来!”尹模哗啦一下撕开了上衣,露出了长毛的结实胸膛。
秦亮冷眼看着他表演,当然不会动手。
尹模却先沉不住气,怒道:“帮司马家的弃妇徇私枉法,胳臂往外拐,不怕我去告诉大将军?”
秦亮的声音却不大,开口道:“要不我们去大将军跟前说说理?”
尹模总算是消停下来,“哼哼”冷笑,又一脸不服地狠狠盯着秦亮,“我们等着瞧!”
秦亮听到这里,便转头招呼别的校事和兵卒,“尹典校搬出了大将军,尔等谁还要搬人?搬不出人的,还想继续在校事府干活,都别搜了。我的命令是,收兵。”
但依旧没多少人当着尹模的面回应,只有几个校事官在尹模面前说好话,“都是自家人,别置气了。”“一点小事,回去好好说,给府君服个软告个歉,说开了还有啥事?”
尹模也不想继续在这里纠缠,他看了一眼吴氏,又生气地看了一眼秦亮,便甩手就走,半点礼节都没有。
秦亮是校事府的主官,这种情况显然很没面子。但他还是忍了,古人说得好,小不忍则乱大谋。他从上任起,从来就没有控制过校事府、也从来没有什么威信……本来就没有的东西,何必花代价去维护?他觉得暂时还不到时候。
但今天也不是毫无所获。正如隐慈说过的,很多人认为秦亮与尹模都是曹爽的人、一个鼻孔出气;经过这次一闹,校事府的人们便能知道,看尹模不顺眼的、恨他的、有仇的,可以考虑找府君结盟了。
他想了想,又当众说道:“朝堂诸公都说要裁撤校事府,就是因为你们中有一小|撮人,吃着国家俸禄,什么作用没起到,专干歹事!没用的人,国家养着干什么?”
尹模带着一帮人,故意大摇大摆地先离开了吴府。
吴家院子里总算清静了,这时吴氏的声音道:“妾、妾刚才……唉!”
秦亮的情绪亦已慢慢在下降,他摆了摆手道:“算了。这事本来就是校事府的人过火了,如果单凭捕风捉影就能搜家,还有王法吗、还有法律吗?我刚上任校事令不久,确实还不能约束住手下。”
吴氏轻声道:“多谢府君出手相助。”
秦亮道:“他下次可能还会来,吴夫人到时候派人来校事府,径直要求见我。”
说完他转身就走。虽然这位吴氏确实是个美妇,但秦亮没有什么非分之想。司马师说送个女奸细给他,如果是吴氏这样的、秦亮还可以接受。不过吴氏本人是司马师的前妻,显然不行。
走到了大门口,秦亮才发现吴氏默默地跟了上来,他便转头拱手道:“吴夫人留步,不用远送。我先走了。”
“哦……”吴氏回过神来,揖道,“恭送府君。”
秦亮上了马车,回校事府。进府门后,校事和兵卒们都在悄悄观望他,各种各样的眼神都有。今天在吴家发生的事,似乎很快就在府内传开了,因为当时在吴家的人确实挺多,这么多人、消息是藏不住的。
秦亮厚着脸皮,阔步走向邸阁。正如他对别人说过的话:我一个文官,压不服这些凶狠之徒,不是很正常的事吗?
所以话说低调点、口气别那么大,反而有迂回的余地。他不是不想做,只是觉得时机没成熟。
毕竟这尹模动不动就搬出曹爽、车马砲摆明了是曹爽的人,秦亮这个大将军府掾属出身的人、如果直接开除尹模或者砍了,连个招呼都不打,在大将军府怎么说?连司马懿都不会这么干吧?
于是秦亮可以用自己是文官的借口,先拖时间、而不用急着出手。战场上每天几万人吃喝拉撒、消耗军资粮草无算,带兵者为了等一个机会、有时候长达几个月几年,何况眼前这点事?
秦亮跪坐在前厅上位,摸着自己的下巴,暗自琢磨了一会儿。尹模这个人确实凶狠狂妄,但只有这种人最容易爬上来,底层的资源太少了,不凶的人不容易争到漏下来的那丁点机会。
卷一 第七十八章 打狗看主
丑侯吴家发生的事,当天下午司马懿和司马师都听说了。
几天前司马懿才回到洛阳。这次他增援荆州,逼退了吴军后,又率军追击取得了战果。于是回京之前、朝廷诸公便已议定,增加郾、临颍为司马懿的食邑。自此司马懿食邑四个县,为万户侯。
声望正盛的司马懿,听一个中年男子在儿子司马师面前说起吴家的事,却毫无反应。只有司马师在那里一脸怒色。
此时三个人在卧房内,已经屏退了左右。除了司马父子,那个中男子便是在伎馆洛闾中、与司马师见面的人。
司马懿把儿子的神情看在眼里,眉头一皱,便缓缓说道:“又不是汝落井下石、去欺负吴家,汝急什么?黜也黜了,吴应也安抚好了,汝若真是在意她,当初她痛哭相求,汝何不答应?”
“阿父不也说过,羊家更好。”司马师道,“她只身在洛阳,即便找过野汉,儿确也不在意。但一个校事去胁迫她,便不只是欺她,而是看不起儿、看不起我们司马家!”
司马懿却笑了一声,“汝要别人怎么看得起,要学大将军曹爽那样吗?不要那么小肚鸡肠,一点小事怎么就容它不下?何况这点事没有多大坏处,倒可以让世人看看,那些人是怎么对待失势同僚家的。”
相比老父,司马师还是比较容易激动,他仍然没能消气,伸手做了个动作便骂道,“小小校事,真想一巴掌拍死他!”
司马懿“哼哼”一声冷笑道:“小小校事怎么了?以前的卢洪、赵达等,哪个不是小小校事?多少人恨得咬牙切齿,有人去一巴掌拍死吗?打狗还看要主人呢。”
“以前他们的主人是皇帝,当然不怕。如今这尹模的主人可不是皇帝。”司马师道。
司马懿却轻轻摇头,道:“背后的主人不是皇帝,便保不了他们不被事后算账、很多校事会害怕,汝说得对,是不一样。可偏有那种顾头不顾腚、胆大不怕死的人,汝有什么办法?”
司马师沉思着。
他的老父缓下口气,好言道:“这种恶犬不顾后路、又不怕死,爽府才能用他,汝一时还真拿他没好办法。汝现在一掌打死别人养的犬,别人岂会善罢甘休,又有多大好处?且忍,由他先张狂,待以后灭犬全家可矣。”
司马懿观察着儿子,拍了拍儿子的手,继续语重心长地说道,“目光要看长远,看全局,不要只盯着一个地方,太易激动、太意气。汝什么都好,便是心性改不了。”
司马师终于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了出来,揖道:“儿谨遵阿父教训。”
或许老司马说得也对,那种不知死活的恶犬,以后的下场肯定不会好,但是在职期间、寻常人还真不好随便动他。一旦去动恶犬,就会让背后的主人警觉,事情可能会变得有点复杂。
……
秦亮傍晚时分才回家,发现王令君和两个侍女已经回家。王令君把他迎进上房时,闲聊了几句,说是叫父亲王广送回来的。
平时做事一直不紧不慢的王令君,此时动作忽然快了起来,原来她在亲手给秦亮炖鸡汤,正要忙着要去放料。她便叫侍女莫邪给秦亮更衣,自己急着去了厨房。
秦亮走到里屋,站在那里让莫邪帮忙解下身上的配饰,好换一身更舒适宽松的居家袍服。
回到家里,秦亮的心情渐渐放松,疲惫感也一下子袭上心头,甚至早早有了困意。他一天下来其实没有活动太多,但用脑力、不比体力活动轻巧。
忽然莫邪的声音隐约道:“君是不是累了?”
她的声音很小,但里屋就只有两个人,秦亮自然听到了,他不禁转头看了莫邪一眼。因为这是莫邪第一次单独和自己说话,以前就算王令君不在,莫邪做事也是默默不语。
只见莫邪的脸很红,低着头似乎好不容易才憋出一句话。不知道她是十四岁、还是十五岁,反正看起来脸上还有稚气,身材也很单薄苗条,神情有点奇怪。
秦亮这时才恍然想起,王令君好像当着莫邪的面说过、什么身体不适时可以叫莫邪服侍。
若非莫邪今天主动开口说话,秦亮都把那茬给忘了,他平时也没怎么关注两个侍女,年龄太小了,还是女孩儿的模样。
但秦亮也不想打击这女郎,便露出温和的笑容道,“有点,比在家里呆着要劳累。”
莫邪得到回应,顿时仿佛受到了鼓舞,又轻声道,“君在校事府做官顺利吗?”
一个小女郎,秦亮也不想对她多说什么,说不定她也只是没话找话,只要随便说点就行。秦亮便随口道,“挺好。我这次的官职,乃一府之令,众人都很尊敬我、敬畏我,很听话。朝中大臣也好相处,目前没什么问题。”
莫邪的轻声道:“那真好,妾还以为,有人惹了君不高兴。”
秦亮听到这里,心说小女生可能懂的东西比较少、特别是权|力场那些,但她却有感性的认识,能感觉得出来情绪。秦亮深吸了一口气,调整着心态。
王令君这段时间的心境还算保持得不错,他不想把那些不好情绪、再带回家去影响她。只要她不问,他就不说。
其实王令君出身士族,必定懂校事令不是啥好官位,但她从来没问过。
就在这时,帘子外面王令君的声音道:“你们在里面谈什么?”
莫邪顿时一脸慌乱,秦亮伸手慢慢往下按,安抚了一下,便道:“随便问两句琐事。”
王令君道:“更衣之后,君出来用膳罢。”
没一会儿,秦亮便用舒服的姿势坐到了床上,先尝尝王令君亲手炖的鸡肉,只吃一口他便尝出味道太淡了。即便喝汤不能放太多盐,但盐味太淡、便不能激发出鸡汤的鲜香。秦亮没吭声,把舀在碗里的汤全喝了,然后盯着鸡肉吃。
他也不评价,免得说假话,只是做而已。
王令君看在眼里,果然美目中露出了些许笑意。吃过晚饭,女子们收拾几案和碗筷,秦亮仍在外屋的床上与王令君闲聊。今夜不用那么早睡,反正什么也搞不成。
不料在天色已经完全黑了的时候,院子门楼那边却传来了敲门声。
卷一 第七十九章 无月无星
各家的灯光在夜幕中亮着,不知哪家养了狗,正在“汪汪汪”地吠叫,给这无月无星的晚上、增添了几分不安定感。
来的人是隐慈,秦亮往门外又看了两眼,只有隐慈一个人和一匹马。秦亮是校事府的主官,必定易受校事府上下的关注,他住的这地方、自然很容易被人找到。
秦亮招呼隐慈,来到了一间厢房里,然后叫王康掌灯过来。
隐慈道:“仆本不想夜里叨扰府君,不过有要紧的消息。尹典校带人去永宁宫了,仆打听了一下,大概是掠先帝留下的宫妇去大将军府!”
秦亮听罢骂了一声,心里十分不悦。天下那么多妇人,非要去动曹魏皇室的人。这事虽是尹模干的,但秦亮现在是校事府的主官,但凡是校事府干的事、不算一份在秦亮头上?
这条疯狗留不得,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专门拖累人,要尽快想办法除掉!
不过隐慈能专门前来通风报信,显然白天的冲突、确实鼓励了此人。秦亮也几乎可以断定:不管隐慈是谁的人、或者不是谁的人,必定与尹模有仇。
早就知道校事府跟筛子似的,但凡想做点事、谁都瞒不住。秦亮干不了事,他尹模也别想干。
隐慈又有点忧心道:“仆觉得这事可能是大将军的意思,尹典校下午去大将军府了。”
秦亮想了想道:“他是去告我的状吧?”
隐慈道:“应该是,不过宫妇的事,没有大将军的意思,尹典校可能没那么大的胆子。”
秦亮皱眉道:“就算是大将军的意思,这种事又不是非得校事府来干。”
这时外面起了一阵风,风从门窗缝里挤了进来,青瓷灯台里的油灯没有被吹灭,却左右摇晃起来,弄得厢房里的光线忽明忽暗,平增几分阴森。
隐慈沉声道:“尹典校之前就经常为大将军搜寻美妇,什么歹事都干过。就在不久前,在司隶州的一个村子里、有家民户娶妻,新妇不幸被尹典校看到了一眼。当晚尹典校就闯进了民户家中,诬陷别人盗窃,然后把新妇拉到臭气熏天的溷厕内侮|辱了!还强迫新妇食粪。哭声听得仆等都觉得心酸,校事府好几个人都知道。”
他顿了顿道,“新妇不堪受辱、当夜便上吊而死。后来仆打听了一下,新妇在家孝顺乖巧,做饭先给父母吃、宁肯自己饿肚子,正说嫁个稍好点的人家吃几天饱饭,一天好日子没过完、就那么死了,造孽阿!”
“这什么世道,没王法了!”秦亮听到这里,气得大骂。他过了一会儿才稳住情绪,问道:“当地官员、大族不管吗?”
隐慈道:“他只要没动那些与士族豪强有关系的人,谁会去触那霉头?尹模看着什么事都敢干,其实他心里明镜似的,专门欺凌那些没关|系和门路的人。但凡有点关系的,他都不会蛮干,就像吴家那事。”
他接着说,“有些事,仆也是实在看不过去。但那尹模为人暴|戾凶残,又有靠|山,仆也不敢忤逆他。”
秦亮使劲搓了两下平坦的额头,深吸了一口气。厢房里暂且安静了下来。
过得一会儿,秦亮才开口问道:“大将军知道尹模干的那些事吗?”
隐慈摇头道:“欺凌庶民附农那些事,大将军应该不知道。毕竟谁会为了屯民附农说话、把话说到大将军跟前?”
秦亮沉声道:“你收集好尹模干过的歹事,最好记下有人证的事。先不要找证人签字画押,以免打草惊蛇。”
隐慈道:“喏。”
秦亮刚才激|动的情绪,很快已经恢复了镇定,脸上的杀气也慢慢收敛。
又安静了一会儿,秦亮见隐慈有心投靠自己,便想起了那天廷尉府的事,问道:“被关进廷尉府牢狱的人是谁?我怎么没在案牍上看到有半点记录?”
隐慈的神情顿时黯然,说道:“仆的一个同乡,叫吴心。她从没在校事府的名册上,故无从查起。”
秦亮道:“我会想办法帮你把人捞出来。”
本以为隐慈会很感激,不料他摇头道:“没人能救她出来,不可能的事。不过府君好意,仆心领了。”
秦亮却道:“我最喜欢尝试不可能的事。”
隐慈听到这里,观察着秦亮是不是开玩笑,他过了一会儿便正色道:“若府君能把吴心救出来,仆这条命就是府君的。天地可鉴,如有二心,天打雷劈,全家不得好死!”
“看来对你是很重要的人。”秦亮听他诅咒发誓,便说了一句。
隐慈道:“是。”
秦亮寻思刚才已经说了一会儿话,这时候还可以赶去永宁宫,他便起身道:“尹模走哪道门?”
隐慈拱手道:“仆随府君一道去。”
就在今天同一天,隐慈在吴家还被吓得畏缩,这会儿胆子倒大起来,估计真的相信秦亮可能捞出人。秦亮看了他一眼,说道:“也好。”
秦亮便叫隐慈在门楼等着,自己先回屋,袍服也不换,径直找到那把邓艾送的剑带上,又唤王康、饶大山备马。
王令君见状问道:“夫君,出了什么事?”
秦亮道:“校事府有条疯狗,到处干坏事,我今晚只是去制止他,不会有什么事。卿先睡罢。”
王令君看着他的脸,说道:“我等君回来。”
一行四人骑马出了门楼,侍女随后关闭了院门。永宁宫也是皇室的财产、同在洛阳城内,但不在皇宫那边,位于皇宫南边偏西、约三里多地。
入夜之后,里坊的门关了。秦亮出示了校事府的印绶,命令小吏开门。
隐慈带路,秦亮骑马赶过去,还没到永宁宫,便在大路上撞见了一队车马,不是校事府的人马是谁?有两个校事,秦亮都能认出来。
秦亮拦住了人马的去路,几个校事和兵卒都上来拜见。没一会儿,满嘴硬胡须的大汉尹模也拍马过来了,他长着一个冬瓜形状的脑袋,眼里全是凶光戾|气。
尹模的态度比白天时要低调一点,但撕破脸后、已回不到以前的表面恭敬,他骑在马背上拱手道:“这么晚了,府君这是做甚?”
秦亮也不废话,直接说出了自己的诉求和命令:“把永宁宫的宫妇还回去。”
这狗曰的还在东拉西扯,说道:“送去永宁宫的人,都得孤苦终老在那里,换个地方住,这是为她们好。”
秦亮不想和这厮啰嗦,但他比较习惯先在道义上站住脚、以增加底气,“她们在永宁宫起码衣食无忧,干净体面。国家养到老,只有一个理由,她们是皇室的人。汝带她们去做伎,很快人老珠黄,谁来管她们?没有了合法的皇室身份,只会越过越差。”
尹模道:“府君非要与我过不去?我说句话府君别气,君还是太年轻,知道丑侯家与大将军的过往吗?知道今夜我做的事,是得谁的令吗?”
他说到这里,脸上竟然露出了傲慢的神情,好像他自己就是大将军一样,看秦亮时也是斜着眼、半睁着瞅。
秦亮冷冷道:“那汝知道私掠先帝宫妇,是什么罪吗?我们先去找河南尹、然后找廷尉,汝不乖巧把这个大罪扛下来,还敢往大将军身上泼脏水?”
尹模的眼睛顿时全部睁开了,表情有点憋屈、又有点不服的恼怒,一边不断用力点头,一边说道:“府君,狠!”
秦亮心说,真狠的话、直接就报官把事情闹大,你踏马今晚就得吃不完兜着走!
正如秦亮的看法,真狠的人、不说直接干,但凡说出来就只是威胁,一般不会真干。今晚秦亮的威胁,也是同样的意思。
但这样把尹模弄进去,说不定这厮仍然死不透。还是小不忍则乱大谋,再忍!不急于今夜。
尹模只能暂时听从秦亮的意思,下令调转马车。尹模忽然凑上来,低声道:“府君,其实我们之间只是有点误会,没必要这样,彼此一直过不去,都是大将军的人,有啥好处?”
他一边说,一边又拿眼瞧后面的隐慈,眼神恶狠狠的仿佛要把隐慈生吞活剥。隐慈先是担忧地看了一眼秦亮,然后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
秦亮一声不吭,不置可否。
亲自监督尹模把人回到了宫门、看见两辆马车进去了,秦亮这才带着尹模等一众人离开此地。
回到了乐津里的家里,秦亮走近里屋。和身躺在榻上的王令君立刻坐了起来,看到秦亮,她隐约松了一口气,语气依旧温柔,“君回来了。”
秦亮道:“今夜本就无甚风险。”他接着沉吟片刻,说道:“不过明日一早,我把卿送回王家,先在王府呆一阵子,过几天再回来。”
王令君问道:“为何?”
秦亮道:“想想其实不会有什么事。但疯狗不能以常理度之,多一点不太可能的推测、也许不是坏事。主要是我最不能接受,卿受到伤害。”
王令君听到这里,神色复杂,又是担忧又是感动,“夫君……君从来没说过这种话。”
秦亮道:“睡罢,养养精神。”
卷一 第八十章 自己找吃的
一大早秦亮就知道是阴天,云层压得很低、又没什么风,很宁静的天气,却隐约让人感到有点莫名的压抑。
秦亮到了校事府,一切也很平静,看起来很寻常的一天。只不过从人们的眼神里,才能发现气氛有点不对,毕竟大伙儿不能把昨天的冲突、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若是有人留心,也能发现秦亮身上多了佩剑。
这把剑就是邓艾送的那把,做工和铁质都很一般,就像秦亮对孙礼说的“不值钱”。秦亮也没有特意珍藏,只不过他此前一直做掾属文官,平时几乎不使用兵器、也就未曾特意去购置,正好有人送了一把,便留到了现在。
有时候珍贵的东西,可能转手就当贵重礼品送走了。普通不值钱的,用处不大、丢了又可惜,反而能长久。
没一会儿,大将军府的掾属陈安来了。果不出所料,尹模昨日当天就急不可耐地告了状。据陈安说,曹爽应该有点生气,要召秦亮去当面解释。
不过秦亮并没有慌,毕竟大将军府派过来通报消息的人、是陈安。
秦亮成婚是宴请了宾客的,谁不知道陈安是媒人?曹爽派的这个人选,是个好迹象。于是秦亮甚至都不急着去了,请陈安回禀、下午才能去大将军府,并托陈安安排与大将军府长史先见个面。
陈安说完话,被送出邸阁、到台基上时,他再次提醒了一句秦亮,叫秦亮要有些准备。
秦亮听到这里,顿时稍微有点心暖,这个陈安不怎么主动和自己交往、关系其实处得略淡,但关键时候对自己还算真诚靠谱。秦亮不禁缓缓地揖拜道谢。
陈安见状忙回礼道:“仆是比较懒的人,没为君做什么事,君不用谢。”
秦亮道:“懒的人好,事少,不会自寻麻烦。”
两人顿时相视微微一笑。
秦亮站在高台基上,目送陈安走出校事府的门楼。陈安出门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并向这边拱手。
观察了一会儿天空,秦亮估摸了个时辰。天色虽然有云层,但太阳所在的位置能看出迹象,只需要细心多看一会儿。
这时秦亮转身回到了前厅,走进侧门里的署房、看到隐慈时,见他正独自跪坐在那里奋笔疾书。隐慈从席上矫健地爬起来,揖拜道:“府君。”
秦亮故作轻松,伸手往下按、做着手势,“卿只管忙自己的。”接着便侧坐在几案旁的筵席上,他的姿势不太端正、但坐得比较轻松舒服,又转头看了几眼案上正在书写的竹简。
“昨夜赶着去拦尹模,没时间多问。”秦亮开口道,“吴心犯了什么事?”
隐慈愣了一下,眼睛里掠过一丝欣喜。隔了一夜,秦亮还记得吴心的名字,显然是很当一回事了。
秦亮见状,便径直给他更多希望,“我们这事,不能就这么便宜了高廷尉,事前就要趁早、跟他做点交易。不然我们冲前面,他高廷尉只要隔岸观火、坐收渔利,岂不是白……那啥?”
隐慈沉吟片刻,又张望了一眼通往前厅的门,正色悄悄说道:“吴心受大将军之命,夜入太傅府。不料消息走漏,她刚进内府,便被一群人围住,抓了个正着。”
正如秦亮所料,这校事府和筛子没区别,想安排人做点什么,即便很小心也很难藏住事。
秦亮问道:“去太傅府做什么事?”
隐慈道:“仆不知道,也不便多问,仆只知道吴心接受了大将军的命令。吴心是被尹模举荐上去的,后来就没能再见面了。”他说到这里,微微叹了一口气,苦笑摇头道,“最后一句话,竟然是‘汝记得自己找些东西吃’。”
秦亮观察着隐慈的神情,觉得吴心不只是他同乡那么简单。
署房里沉默了一阵,阴云的天气、无风,不说话时,显得环境很宁静。
前年秦亮就听说了,司马懿的人孙资刘放在朝堂上、当众扯什么大司马这个官位不吉利,借题发挥,似乎想警告曹爽的人不要轻举妄动,可能就是暗示刺杀的密事?如今看来,吴心被派潜入太傅府,是为了刺杀司马懿?
这个吴心被关押的时间,似乎是真不短了,难怪隐慈说捞人不可能。
秦亮一番推论,此刻已几乎可以确定,高柔就是司马懿的人。这些老油|条,立场往往潜藏得深,平时都是国家、朝廷、大局这样的词挂在嘴上,一般人不容易看出来。
“我知道了。”秦亮拿手一撑,爬了起来。
隐慈也起身,送秦亮到门口。
秦亮却忽然转身,问道:“那句话是谁说的?”
隐慈想了想,道:“府君问的是哪句话?”
秦亮道:“就是那句什么,自己找吃的。”
隐慈一愣,恍然道:“吴心说的。”
“哦。”秦亮点点头,走出署房。
接着他出邸阁,唤来王康和饶大山,三人便乘车出门。这回去廷尉府,没有大队人马壮声势。沿着走过的路,秦亮来到了廷尉府,经过一番交流和通报。他被带进府中,然后去了阁楼,在厅堂见到了高柔和一些佐僚。
见礼罢,高柔道:“仲明怎想起,来老夫这里了?”
秦亮故作轻松地笑道:“上次的烤黑猪肉不错,有点怀念。”
果然高柔也摸着花白胡须,呵呵笑了一声,眉间严肃而深的竖纹、似乎也舒展开了一点,正是伸手不打笑脸人,高柔抬起手道:“请。”
秦亮却轻轻问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哦?”高柔略微有点诧异,接着便道,“楼上请。”
于是秦亮跟着高柔上了阁楼,高柔又叫退了两个佐吏,两人走到窗户旁的几案和筵席旁边。高柔正要跪坐下去,秦亮便道:“拿个人给明公换吴心。”
高柔立刻停止了动作,愣了一下,转头道:“谁?”
秦亮道:“尹模,明公可知?”
高柔脸上的表情变化得十分丰富,也许是皱纹太多,秦亮都分不清是何种神情了,反正一直在变。过了一会儿,高柔才点头,平铺直叙地说道:“知道。”
本来好像有很多话可以商量,却不知为何、两人一下子忽然没话说了,毫无征兆地陷入了冷场,他们也不再入座。
高柔踱了几步,走到了窗户前,观望着外面的房屋。
秦亮沉住气,也不吭声,但也无法看出来高柔究竟是犹豫、还是不信任,权衡得失应该是高柔这种人必有的过程。于是秦亮决定试探一下,主动说道:“仆如果送不来尹模,明公也不用放吴心。”
卷一 第八十一章 握刀之手
高柔望着窗外,头也不回地问:“仲明为何要除掉尹模?”
“并非一定要除,能不能除也不一定。”秦亮反应很快,立刻就答复。
接着他想起、刚才已经基本判定高柔是司马懿的人,便顺口抬了一句,“仆上任校事令的前一天,偶遇散骑常侍司马子元。司马子元劝告仆,说仲明要以国家为重、将才能施展利于大局。仆做这事,不就是听从了司马子元的劝告吗?”
高柔终于转过身来,面对着秦亮,“那仲明又为何要救一个女犯?”
女的?秦亮之前问了隐慈许多有关吴心的事,单是忘记了问性别。
秦亮却反问道:“明公又为何非要关押一个女犯那么长时间?”
高柔一下子倒给问住了,就好像有人问他一加一为什么等于二、这不就复杂了?高柔当然没有鄙视秦亮,因为他和秦亮打了两次交道,明显看得出来、秦亮不是个算不清加法的傻子。
老年人虽然可能老奸巨猾,但临场反应确实跟不上年轻人,高柔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道:“吴心只是把刀,不是握刀的手。”
其实吴心是不是刀、也是两说,起码没有证据。按照隐慈的说法,吴心刚进去就被逮住了,怎么证明她进去干嘛的?说是偷点东西不行吗?
高柔顿了顿又道:“经过廷尉府长时间的审问,也不是尹模。”
秦亮道:“握刀的手不可能是大将军,只能是尹模。”
两人相互打量着。秦亮接着又道:“不然,明公是打算与大将军撕破脸了?”
高柔听到这里,眼神微微有点变化。秦亮马上又说道:“既然如此,吴心对明公还有用吗?”
片刻后,高柔便说道:“先交尹模,我再放人。不交人,不放人。”
秦亮道:“吴心没用,尹模难除。明公得再帮我除掉个不重要的人,请明公给他坐实罪名。”
高柔道:“怎么给尹模定罪,我说了算,至少死罪。”
秦亮道:“此人十分凶悍,且在校事府根基颇深、不容易拿下。为防夜长梦多、徒增枝节,仆可不管死活。但由校事府的自己人送来廷尉,明公定罪自不必有所顾忌。处刑后,仆要尹模的人头。”
高柔点了点头,秦亮伸出了右手。高柔愣了一下,毕竟击掌为誓的手掌位置要高一些,不过高柔回过神来、也跟着这么伸出了右手。
秦亮一把握住高柔的手,上下摇了摇,看着对方的眼睛道:“一言为定。”
高柔道:“仲明若真敢除掉尹模,老夫定刮目相看。”
说完话,秦亮便下楼离开了廷尉府。时间还早,他继续在邸阁前厅呆了一上午,吃过了午饭,才到署房中叫隐慈交出简牍。没写完也不要紧,有一些就够了。
午饭后秦亮便不再耽搁,径直乘车赶往洛阳东北方向的大将军府。早上和陈安说好了的,要下午才去。
进大将军府,感觉就像回家一样。秦亮在这里呆了几个月,比对校事府熟悉多了。他先见到了长史令狐愚,说了一会儿话。
令狐愚是王凌的外甥,秦亮见面直接叫一声“表叔”。他这是第三次与令狐愚见面、其中一次是昏礼的宴席上,彼此之间并不熟,但亲戚总好过外人。何况令狐愚在大将军府说话,比陈安管用得多。
由令狐愚安排后,秦亮在侍女的带引下,去了曹爽的起居室。
曹爽刚刚换了身衣裳,正坐在一条胡床上,他这个坐姿、看起来比跪坐时还要胖,完全看不见股下的绳床,人就像是蹲着在拉翔一样。令狐愚直接挥手屏退了侍女和左右。
秦亮揖拜道:“仆得大将军召,下午才来拜见,请大将军恕罪。仆上午去见廷尉高公了。”
“哦?”本来正精神萎靡的曹爽,一下子有点兴趣了。中午吃饱之后,人确实容易昏昏欲睡。
秦亮见状,便继续道:“仆在校事府一听说、吴心被关在廷尉府的事,便已做好打算去见高公。高公说,吴心是刀,不是握刀的手。”
曹爽本来好像有话要问秦亮,听到这里就没再吭声。
秦亮道:“仆认为,握刀的人必定就是尹典校,尹典校不承认,所以到现在、也还什么事都没有。这样的事,尹典校敢推到大将军身上,朝臣会怎么看待大将军?”
曹爽默然不语。
秦亮看了一眼曹爽,便道:“故仆告诉高公,吴心就是受尹模指使!请高公把案结了,尹模就是罪魁祸首,只等大将军点头。”
秦亮说罢等了一会儿,便掏出了简牍,放在案上,“还有这么多罪状,大将军英明神武,不可能下令做那些事。”
曹爽拿起简牍翻看起来,皱眉道,“上面所写都是真的?”
秦亮道:“绝无构陷,全都有人证。另外昨夜的事,尹模去永宁宫劫宫妇,彼时擅作主张、想逢迎大将军。仆随便一问,却说是大将军下的令。”
曹爽摔下简牍,说道:“放肆!”
秦亮忙道:“这个人的名声已经坏透了,干的事不堪入目。不仅想胁迫强|奸丑侯之女,得罪士族同僚,还在乡间肆意妄为。民妇生得俏一些,出嫁第一天洞房,就被他奸了,还强迫人吃粪,逼出了人命。他干过的事、不止是简牍上所记,简直是罄竹难书。”
说到这里,秦亮沉声道:“以前是陛下纵容校事,陛下是不会犯错的圣人,所以错的必定是校事;但世人可不会认为,大将军一定不会犯错。”
曹爽虽有恼怒之色,但没有马上露出杀气。尹模毕竟是他的人,何况尹模干的一些事、估计真的是得了曹爽的授意。
秦亮便换了一个法子说道:“汉景帝只为了平息众怒,连自己的老师晁错也腰斩了。如今尹模已惹众怒,朝野、乡间怨声载道,全是他肆意妄为。其咎由自取,却非为谁背负罪名,大伙都明白,绝不会怪大将军无情。”
他稍作停顿,又提醒道,“做有些事,校事府用不上了,尹模也不好用,大将军须得重新收集人手。”
曹爽想了想道:“仲明且回去等着,我再想想(找人商量)。”
“喏。”秦亮拜道,直起身后又道,“对了,尹模打着为大将军搜寻美妇的名义,送进府十个人、得逼|死五个。最美的妇人,多半他倒先尝了。”
曹爽听到这里,顿时怒气涌上了脸上的肉,肥肉也变红了。
“仆告退。”秦亮后退了几步,看向一旁的令狐愚,两人对视了一眼。接着秦亮便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该说的话,已经说完。
秦亮走出房间、走过一道门楼,来到他熟悉的前厅庭院回廊,仰头呼出一口气。但可能是天上云层太低的缘故,他总觉得好像有点闷,便伸手拉扯了一下深衣上的交领。
时间还早,秦亮一路回到校事府,正好碰见尹模也在。上午却没见到这个人,反正尹模从来不听秦亮的、做事也不打招呼。
尹模竟然主动上前揖拜,问道:“府君早上去廷尉府了?”
秦亮一边腹诽、我去哪还要给手下打招呼?一边给尹模说了句实话:“昨夜的事,不会闹到廷尉府。尹典校的事,终究还是要看大将军的意思。”
尹模顿时舒出一口气,眼神里闪过一丝笑意,又问道:“大将军召见了府君?”
秦亮点了点头,说道:“对了,隐校事说要去买点熟|肉和酒,欲请尹典校喝两杯。我也来,尹典校赏脸否?不过喝酒最好等要下值的时辰。”
尹模道:“府君既然开口,仆当然不会马上拿他怎么样。”
“甚好。”秦亮点头向台阶上走去。
秦亮回到前厅,隐慈立刻迫不及待地迎了上来。秦亮走进了侧面的署房,但没有关门,他转头看了一眼,凑到隐慈耳边悄悄道:“汝与王康、饶大山先去准备点东西,不要声张。晚些时候,待我下令,我们就一起把尹模拿下!”
隐慈低声道:“仆有一些过命的弟兄……”
秦亮摇头悄悄说道:“做事不一定是人越多越好。有时候反而越少越好,万勿告诉别的任何人。”
隐慈弯腰道:“喏。”
秦亮说罢走到了前厅,到上位跪坐下来看简牍。这个姿势确实不怎么舒服,不过习惯了还好,下面有垫子、垫子上有席子。
能做的准备已经做好,秦亮也尽力去劝说了曹爽,但曹爽会不会同意、真还不能确定,只是感觉机会还是不小。秦亮正在寻思,如果曹爽不答复,要不要直接干掉尹模?反正大将军府那边、招呼已经打过。秦亮正在评估和权衡两种选择的后果。
不知过了多久,秦亮放下没怎么看进去的简牍,踱步来到了门外,站在台基栏杆旁边,一边看天、一边注意门楼的那边。
洛阳这个季节经常有风,但今天一点风都没有,庭院里的树梢一动不动,看起来好像死气沉沉的。
他站了一会儿,便又回到了前厅,看见隐慈,便道:“卿找个人,去买些酒肉回来罢,买香味大的东西。”
隐慈有点不解,但这种小事他也没问,便应了一声出去。
秦亮重新回到上位,在席上跪坐下来,他向后甩了一下宽袖收口的袖子,然后暗自深吸一口气,重新双手拿起了简牍。
卷一 第八十二章 酒香腥气铜铃声
隐慈差人去把酒肉买回来,后来陈安也来了。
陈安一来,秦亮的心情就开始变好。秦亮跟陈安在一起聊天感觉还行,这个人的话不多不少,感觉就像那种君子之交淡如水、却又不会太无趣。
署房里弥漫着熟煮的肉香味,酒杯里浑浊的酒水,也散发着酒精和粮食发酵的气息。屋外也起风了,小风从窗户吹起来,空气流通一快、反而让人感觉很舒爽,把酒肉香味飘得到处都是。
夕阳从云层里冒了头,不知何时,一缕阳光也隔着竹编帘子透进来,在地上留下了温馨的点点斑驳。
“那个嘴上角、右边脸颊上有痣的佐吏,还在长史府?”秦亮端起酒杯。
陈安看了一眼门口,也陪着端起酒杯,点头道:“还在大将军府,调去守了门楼。”
秦亮笑道:“那人特别有意思,算了不说,我们还在吃东西,季乐兄一会该吃不下肉啦。”
陈安笑了笑。
就在这时,敞开署房门外传来了一声“哈哈”大笑:“府君与人已经喝上啦,竟不等仆!”
一个生得冬瓜脑袋、满嘴硬胡须的人阔步走到了门外。秦亮转头一脸笑意,抬起手、用手腕控制右手刨了刨,做出招呼的手势,“来,来。尹典校,就等你啦。”
尹模闻着香味,遂看着席案上的东西,走了进来。
不料他刚跨进门,躲在门后的隐慈猛地一推木门,“砰”地一声就把密不透风的厚门给关上了!外面隐约有人痛呼了一声、好像被门撞到了,但是声音不太能听清,秦亮选的这间署房的木门特别厚实。隐慈随后拿身体顶住木门,伸手就去摸门闩。
外面“笃笃笃”传来了急促而沉闷的敲门声。
尹模脸色大变,刚刚往回转身,饶大山便提着硬木棍,大吼了一声“杀啊”,壮如山的魁梧身体直冲尹模。尹模立刻闪身一躲,饶大山冲了个空,臀上被一个侧踢、挨了一脚。
秦亮暂且没有拔剑,提起脚边的硬木棍,人也跳了起来,直接冲向尹模。
“唰”地一声,尹模拔出了环首刀,迎着秦亮远距离过了一招,木棍与环首刀“哐当”碰撞了一下。尹模立刻提起了小心,目光一直关注着秦亮,哪怕飞快转头看情况时、尹模也没敢把目光从秦亮身上完全挪开。
“大山,顶门!”隐慈看出饶大山是个没什么手法的棒槌,但力气非常大。
秦亮定住神,立刻拿起木棍急攻,尹模身手确实很不错,连挡了两次速度极快的进攻。这时出现了一刹那的机会、尹模的下巴便挨了木棍顶端的一计反手挑,但秦亮没用上力道、伤害不大。尹模紧张地边退边舞环首刀。
饶大山已经顶住了木门,隐慈也拔出环首刀冲上来了。
尹模的注意力、全投入到了分开站位的两人身上,他大步后退着,想赶紧退到角落里、先藏住侧后翼。显然尹模了解隐慈的斤两,加上秦亮的身手,尹模已是非常紧张。
就在这时,忽然“砰”地一声,一直在墙边躲着既没吭声、也没动弹的王康,忽然从后面伸长手、一棒子敲在了尹模的脑袋上,然后就急忙跳开了。
“哎呀,我嘈汝娘!”尹模身手摸到脑勺上,大骂一声。
秦亮趁机一棒扫了过去,这次结结实实打在了尹模的侧脑。尹模痛叫一声,跪到向地上。
隐慈见状一刀脊猛击在了尹模的右手腕,环首刀“哐当”刚一落地,秦亮便跨步一靴子把刀踢走。两人的动作严丝合缝,没有一点间隔。
“拿绳子。”秦亮转头对王康沉声道。
一小会儿后,尹模就清醒了不少,这厮真是耐揍,但此时他已经被五花大绑了。
尹模“呸”地吐出一口血水,有气无力道:“府君怎么向大将军交代?敢杀我?哈!”
秦亮冷冷地沉声道:“我不仅要杀你,还要侮|辱你的尸首。”
这时陈安终于走了过来,愕然道:“这……”
秦亮转头低声道:“外头的敲门声就没停过,看样子不补一棍、可能不容易把这人带出署房门。但你们不要把补棍的事说出去,季乐兄回禀大将军,就只说,此人已说不出半个字。”
说罢秦亮便拿起木棍,在尹模的太阳穴位置试了试,然后跨出了个能使上劲的马步。
“慢,慢!”尹模脸色煞白,“府君饶命,都是自家弟兄,有话好好说。仆错了,仆狗眼不识泰山。”
秦亮听他说话声音低沉、没什么力气了,便没理他,想了想又把硬木棍在他后脑勺位置试了一下。
尹模缩着脖子,眼睛里充满了恐惧,哭着脸道:“仆还有用,仆对府君和大将军都有用。等……”
“等”字还没完全出口,便是“砰”地一声闷响,尹模的后脑勺挨了力度极大的一记闷棍,几乎能听到颅骨碎裂的声音。他没再能出声,人直接软软地向前倒下,眼睛、鼻子、耳朵慢慢渗出了血水,但人居然还没死,手脚能动弹、嘴张着还在呼吸。
但这个样子,必定救不醒了。
尹模倒下后,一枚铜铃从他怀里滚落出来,在地上滚动时发出“叮叮叮”清脆的轻响,腥味也开始散到空气中。
几个人无不瞪圆了双目,站在原地大口呼气。忽然秦亮“阿”地喝了一声,冷不丁吓得饶大山身体一抖,一脸茫然,不知道秦亮在发什么神经。
秦亮见饶大山被吓到了,顿时指着饶大山的傻样“哈哈”笑了一声。王康与隐慈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大伙渐渐松了一口气。
这是秦亮第二次杀人,比第一次的感觉好多了,主要因为第一次那个吴军军汉、多半不是什么坏人。但这次的尹模,秦亮杀了还觉得不够,心里对他毫无怜悯。
“开门。”秦亮回头看了一眼密实而厚重的木门,等了一会儿才下令道。
饶大山把魁梧的身体让开,抽出门闩,顿时一群人涌进来。看到地上的场景,人们无不神情剧变、瞪着双眼。后面还有更多人想上前。
有人正愤怒地盯着秦亮。秦亮道:“谁是想给他报仇,还是想给他陪葬?”
房间里鸦雀无声,无人回话。
秦亮见状又道:“事已至此,人都没救了。不服的,与其现在以下犯上,不如往上面说。”他说罢径直指着进来的人群,点了两个人,“去拿担架来。”
“喏。”一个汉子应道。
没一会儿校事兵卒就找来了担架,大伙儿把仍旧绑着绳子的尹模抬了上去。秦亮又招呼士卒把尹模抬到庭院,抬上马车。
人群慢慢让开了一条路,大家都引颈想亲眼看看尹模,弄得还有点拥挤推攘。这尹模在校事府确实颇有积威,定有一些追随者,但人们对这种人忠心耿耿的可能性极小,多半应该是既恨、又怕。树倒猢狲散,大家都还要养家糊口。
有些人没吭声,估计还没回过味来。有些人已是急着向秦亮揖拜见礼,满脸都是敬畏和称赞,“府君。”“府君。”这时总算有人开了口。
众人先后走出邸阁,隐慈招呼了一群人上来,这下秦亮身边的声势更大了。
卷一 第八十三章 邙山
云层之间的夕阳还没下山,官府还不到关门的时候,秦亮等带着一队车马、径直去往廷尉府。
此时的太阳加上云层的干扰,光线的饱和度很高,映在同车的隐慈、王康、饶大山脸上,好像给他们的脸涂上了一层猩红的染料,皮肤都变红了。这样的光,又如同火一样,充斥着热情。
秦亮掏出了一枚小小的铜铃,正是在署房地上捡来的,他拿起来在夕阳下摇了摇,又发出了“叮叮叮”清脆的轻响。
几个人听到声音,都被吸引了注意。毕竟在马车上无事可做、一点小事就能引起人们的兴趣。
“这个铃铛,送给隐校事。”秦亮道。
隐慈问道:“仆不识货,不知有甚讲究?”
秦亮道:“不值钱,很普通的东西。”
隐慈笑了笑,几个人都已经从起先的紧张中放松下来了。
秦亮却好像还身在署房内,仍然在回味:“但可以留着做个念想,摇一摇,将来就能回想起,年轻充满斗志、不愿忍气吞声的激|情岁月,想起今天我们干过的事。没有无奈,更无长吁短叹,只有畅快的恨。”
他的目光从三人脸上一个个看下去,“弥漫着酒肉味、血腥气味的官署房间里,夕阳的光如血一般红,洒得满屋都是,浓墨重彩,这时传来了颅骨碎裂的声音。叮叮叮!铜铃也响了,这就是发|泄恨意、手刃祸害的声音。手起棍落,去|死!铜铃声在笑,在赞颂我们。”
三人的脸上,不知是夕阳的颜色,还是因情绪而变红,每个人的眼睛都很亮。
隐慈伸手要了铜铃,拿在手里摇了摇,又看了一眼秦亮、便越摇越急,铜铃声在车厢里响个不停。
“仆听这声音,想起的,倒是尹模的讨饶。不要杀仆,仆还有用,对府君有用,有话好好说,饶命啊。”隐慈把声音学得还有点像了,顿时逗得几个人“嘿嘿”直笑,气氛稍显诡异可怖。
但相比尹模伤害过的人,这点嘲笑又算得了什么?
一大队人马来到了廷尉府,时间已不早,但赶上了还没关门。高柔闻讯,亲自来到了庭院。在秦亮的带引下,高柔掀开了一辆马车的后帘,看到躺在担架上五花大绑的尹模,又亲自凑上前看了个仔细。
高柔的神色还在诧异之中,若非亲眼所见,可能还不相信。他脱口道:“一天内仲明就除掉了他?”
秦亮皱眉道:“这种人,多活一天,就多造一天孽。”
高柔道:“可惜说不出话了,看样子活不过今晚。”
秦亮道:“不打成这样,仆不容易将他制服,也不易带出校事府。高公答应仆的事?”
高柔想了想,转头痛快地说道:“放人,把吴心带出来。”
听到这里,隐慈愣在了原地。秦亮早上过来廷尉府谈生意,隐慈并没有在场,秦亮之前一直想着怎么对付尹模、也就没顾得上说。
毕竟在隐慈眼里,救吴心是“不可能的事”,连探个监都很难办到。于是隐慈一脸震惊,先看高柔、是不是开玩笑,然后把目光停留在秦亮的脸上。秦亮从余光里看到,他的脸上浮上了因极度激|动而出现的病态红色。
等了一阵,一个身穿囚服的年轻女子、便被人带了过来,应该就是那个吴心。
吴心浑身脏兮兮的,披头散发还沾着稻草屑,脖子上有伤痕,甚至嘴角下的下巴上都有一道鞭尾的痕迹。但秦亮一眼就看出来了,这个女子的骨骼生得很顺。人说美人看骨不看皮,其实骨、肉、皮都要看,各有各的好,光有骨如果身材太干、或太胖也不好看。但至少吴心的骨真不错。
只不过她在里面关久了,估计营养不良又吃了很多苦头,人看起来很憔悴,皮肤苍白没什么光泽。有点意外的是,人已经瘦成那样了,胸襟还挺鼔。
秦亮很快透过那乱蓬蓬的头发,看到了她的脸,脸型很好看。额头不饱满但挺平整,类似瓜子脸、略宽,线条几乎没有圆润感;但她这种平整、不太立体的脸型,线条圆润了反而不好。眼睛仍然很明亮,但冷如冰窟、没有丝毫诸如笑容温柔之类的正面情绪。秦亮回头看了一眼隐慈,觉得这俩人必有血缘关系。
“哥哥。”吴心沙哑的声音唤了一声。
隐慈用力点头,声音有点哽咽:“好,好,出来就好。上马车,我们这就离开这里,再也不回来了。”
秦亮向高柔揖拜告辞,与隐慈吴心两人上了一辆马车,然后对着前面说了一声:“回校事府。”
吴心上车后没说话,似乎也没看秦亮,但她肯定在留意这个陌生人。
隐慈道:“这位是校事府的校事令,府君秦仲明。卿能出来,全赖府君出手。”
吴心没吭声,只是微微抬头,眼睛从乱发中盯了秦亮一眼。这眼神,是个狠人,至少绝非一般妇人能有的心态。而且这娘们竟然敢只身夜闯司马懿府,胆子不是一般大。
“深秋了,他们还给你穿这么薄。”秦亮好言道,对吴心的失礼一点都不计较,见她饿瘦了的身体穿着单薄的衣服、确实有点可怜。
隐慈立刻脱下了身上的袍服,披在吴心身上。
秦亮掏出了丝绸手绢,轻轻揩着吴心的下巴伤口,“廷尉府的人简直没有人性。回去洗干净再上药,不然可能化脓。”
吴心没有感谢,若非她之前唤了一声“哥哥”,秦亮甚至认为这女郎是个哑巴。这两人好像是兄妹关系,可为什么一个姓,但秦亮也没有多问,也可能是表兄妹罢。
隐慈在旁边默默地观察着,这时一脸歉意道:“她就是这样的性子,府君勿怪。”
秦亮道:“无妨无妨。”
吴心忽然开口,声音仍然沙哑,“妾养几日再陪君睡。”
秦亮愕然,看着隐慈道:“这……”
隐慈张嘴欲言又止,终于开口说道:“府君别误会,吴心无须靠色相过活。不过她应是觉得,府君有救命之恩、又对她有意,她便愿意如此回报府君。”
秦亮忙道:“我确实好像太殷勤了,但有点误会,并无亵渎之意。”
车厢里的气氛顿时尴尬起来。
一队人马到了校事府,秦亮走下马车,便回顾左右道:“时辰不早了,下值罢。”
众人纷纷揖拜告退,态度比今天上午都要恭敬很多。秦亮正准备换自家马车,这时隐慈道:“请府君到阁楼上,仆有话要说。”
几个人便又来到了阁楼二楼,官府的房子就是高,不仅有楼、且是建在高高的台基上。站在这里,连城外的山脉亦能隐约看到黑影。
隐慈道:“仆发过誓,这条命给府君了。”
秦亮道:“卿的命没什么用,我也不要。”
隐慈神情尴尬,愣了一下。
秦亮却继续道:“卿最有价值的东西,是忠诚。”
隐慈一脸恍然大悟,指着远处的山影道:“仆指邙山为证,隐慈从今往后只效忠于秦仲明,如有背叛,乱剑穿心、死于非命,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他说罢,跪到地上,对着北面的邙山方向,行稽首大礼。
古人对发誓是很郑重的,比后世的人更相信这些东西得多。这么发誓的话,可信度极高。
秦亮等他做完了整个仪式,才赶紧上前扶起,说道:“卿放心,我不会让卿去送死,只要一起做事,将来功成名就,同享富贵。”
隐慈道:“仆愿追随府君,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秦亮笑了笑,又侧目看了一眼吴心,她已经把隐慈的袍服穿整齐了、连腰带都已系好。只是大小不太合适,仍然像披了一床被子。好在吴心个子不矮,不然袍服得在地上拖着。
隐慈道:“仆担保、吴心完全可靠。她是那种谁用心待她、便舍得性命的人,让她追随府君左右,仆反倒更放心一些。只有一条命,至少不会所托非人。”他说到这里,又苦笑道,“我们这种人,不就一条命还有用吗?”
秦亮想了想,也不多说,只道:“汝等那么久没见面,先回家罢,好生相处几日。好好给汝妹治治伤。”
隐慈点头道:“喏。”
秦亮看了一眼北面、被隐慈指过的山影,此时已经不太看得见了。太阳一下山,光线的亮度下降得特别快。他说道:“我也得回家了。”
“恭送府君。”隐慈的声音道。
秦亮头也不回,一边朝楼梯口走去,一边抬起手向后挥了挥示意。
坐上回家的马车,秦亮顿时感觉一阵疲惫袭上心头,什么都不愿意想,什么也不想做。他倚靠在木板上,甚至想眯一会儿,伸手拉扯了一下深衣,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
秋季渐深,天一黑,感觉确实是越来越冷。
王令君还在王家,今晚秦亮还是准备去王府睡觉。原来他从来没嫌弃过曹爽送的那个院子,但现在那里若无王令君、就好像只剩下一个空院子。
卷一 第八十四章 把人当人
阴了两天,雨没下来,倒是起了一夜肆意的风,把云给吹散了。
太阳没出来前,光线还有点朦胧,但看得出来、今天是个好天气。于是郭太后一早就来到了芳林园。她等着上早膳的时候,有个宦官正在旁边、讲最近洛阳发生的事。
郭太后才三十多岁,但她几乎不出皇宫半步,对于外面发生的事,都是由别人转述给她听。
她虽然年龄有点大了,但肌肤保养得很好。要不是长得非凡,文皇帝曹丕也不可能把她从西凉抢回来,接着文皇帝的儿子曹叡又看上了她,后来不顾西凉郭氏叛乱过、还给她封了皇后。曹魏两代皇帝都给她的美色做了证实。
好在这个宦官讲什么事都能惟妙惟肖,还带点表情和动作,讲得总是比较有趣,这也是一种吃饭的本事。郭太后最喜欢听这个宦官来讲,不太愿意听别人说。
宦官起初讲的事确实没什么意思,哪怕他已经很卖力了,但郭太后还是拿白生生的纤手遮着小嘴,悄悄打了个哈欠。可能也有起床太早的缘故。
等宦官说起西南边永宁宫、先帝宫妇被校事府掠夺的事,郭太后才稍微有了点兴趣。不过她也不怎么在意,这种事也不稀奇,她也没办法。
但宦官已经观察到太后的些许兴趣,于是把这事说得更细,就好像他亲眼目睹了过程一样。
“那新任校事令说,她们在永宁宫的日子至少干净舒适,国家养着她们到老,是因合法的皇室身份。汝把她们带出去做伎,很快人老珠黄,谁来管她们,日子不是越过越差吗?”宦官昂首挺胸,学着口气说道,不过声音比较尖,还是没有那种气质。
郭太后听到这里,黛眉微微向上一挑,一下子就有诸多思绪和心情涌上来,但只是随口说道:“他还真是把妇人当人看。”
宦官听到郭太后终于有了回应,急忙附和道:“太后说得可不是?”
但郭太后没有继续说下去,刚刚也是没多想、顺口说出来的一句话。
郭太后到了洛阳之后,她自己其实很受宠爱,还惠及了郭氏族人。但她仍然知道,妇人只是“君子”们的把玩物件、泄|欲工具和听话牲口,更别说妇人居然也可以有自己的诉求和愿望了。
就像明皇帝原来的那个皇后、毛皇后,只是因为没有被邀请来游园,有点醋意,问了明皇帝一句、昨日游得高兴吗?毛皇后就被杀了。
皇后稍微打听点事、有点自己的感受,就被直接杀掉,更毋庸谈寻常的妇人。只要稍有不顺从,有点不听话,就去|死吧。
当时游园的地方就是这个芳林园。郭太后身在此地,很容易想起那些往事。
她忽然觉得、这个校事令可能是个不一样的人,便忍不住用不经意的口气说道:“汝叫他大朝的时候,来上朝。”
宦官确认道:“太后是指新任校事令吗?”
郭太后点点头道:“是的。”她想了想,又轻声道,“汝不要自己去传旨,在朝堂见到哪个好说话一些的公卿,托公卿带话。”
宦官道:“喏。”
……今天果然是个晴天,阳光明媚。
下午司马师便亲自来到了廷尉府,被高柔迎到了阁楼上。侍从上完茶汤,高柔就叫他们下去了。
司马师一直都是个说话不拖泥带水的人,很快就淡淡地说道:“尹模的罪,罪大恶极,明公可以诛三族,把他全家灭了罢。”
高柔道:“昨夜我就已将尹模的家眷连夜抓了,这种人的家眷,不动手快点、容易逃跑。”
司马师点了点头,道:“秦仲明才上任多久?竟然这么把尹模给除掉了,确实有些出乎仆的意料。”
高柔沉吟片刻,说道:“我以为,秦仲明是想了什么办法、先说服了大将军。否则他不敢做得这么过火。”
他接着神色有点复杂,脸色阴晴不定,感觉有点憋屈,“昨日他还跑来廷尉府,跟我讨价还价。我现在才回过味,即便不答应他的条件,他也会做那些事。不过愿赌服输,算了,答应他也没多大损失。”
“有道理。”司马师道。
高柔又问:“子元是不是告诫过秦仲明,要他就任校事令后,要以国家为重、将才能施展利于大局?”
司马师立刻答道:“说过,顺口那么一说。”
高柔道:“他说做这些事,就是因为听了子元的告诫。不知道是不是真话,反正话是这么说的。”
司马师顿时感觉受到了极大的尊重,虽然正如高柔所言、也许是恭维话,但这种感觉真的很好,就像今天的天气一样让人痛快明朗。
司马师虽在朝中地位也算很尊崇,但诸公主要还是因为尊重他阿父司马懿的名望、功劳和地位,司马师作为嫡长子,自然是要受惠的。
然而秦仲明给予的尊重不一样,把司马师随口的一句话记住了,并不是看在谁的面子上。且秦亮是弱冠年纪之人,年轻人不可能有老臣那么多世故,大多时候态度还是更真诚一些。他要是真的世故,就该把恭维话说在明面上,而不是背着人说好话。
高柔的声音道:“这年轻人有点意思,在什么地方都能想出法子,做出让人刮目相看的事来。即便到了昨天上午,我也是真没想到他能直接搞|掉尹模。”
司马师道:“明公对秦仲明的品评很中肯,此人不拘泥于常规,行事风格与一般士人不一样。起初他兄长被诬陷入狱,他的办法就异于常人,无中生有愣是找到了门路。在芍陂之役的计谋,也是反其道而行之。”
高柔沉吟道:“他和爽府究竟什么关系,怎么能轻易说服大将军?”
司马师道:“应该不太受信任,否则不会去校事府。我们不用一直盯着他爽府掾属的身份,我试探过他,想办法让他背弃大将军、是机会极大之事。”
高柔点头道:“子元言之有理,这样最好。不然此人在校事府、若变成了爽的一把刀,恐怕比尹模还难对付。”
司马师想了想,说道:“应该不会。起初洛阳名士就品评过,说他‘刚正直率,深明大义’,品评可能有些偏颇,但他不太可能愿意为爽府做歹事,本身的身份也与尹模那种人迥异,必定有分寸。他还有更大的前途,没必要把满朝士族都得罪个遍。”
高柔接着说道:“还有一件事,上午我听说,太后要秦仲明参加大朝。太后也想拉拢校事府?”
司马师笑了笑道:“郭太后没事。”
皇帝曹芳都不是郭太后生的,大家尊崇她、认可她的一些权力,那是觉得她人好,给她面子。虽然皇后是先帝册封,但太后可是大家商量着给她的正名,毕竟曹芳说了又不算。以郭太后一向的懂事、以及她的处境,确实不太可能去拉拢有实力的人。但她只是看谁顺眼、想与谁说几句话,那大伙儿就懒得管了。
果然高柔也立刻道:“那倒是。”
司马师道:“秦仲明又不是傻子,他给郭太后做事有什么用?还不如继续为大将军做事好。他还挺有用的,我们想点办法,再拉拢他一下。”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沉声道,“也能避免他万一被逼无奈、继续为爽府做什么密事。校事府不能无视,始终是个如芒在背的东西。”
高柔立刻点头附和。
卷一 第八十五章 皆为蝼蚁
本来秦亮也没打算、急着处理校事府那个烂摊子,但他得知了尹模干的那些事后,实在是忍无可忍。何况尹模还在继续干,连累秦亮。
特别是那个农户家新妇被虐|待之事,秦亮听说后完全是上头了。也许那个新妇不是最惨的人,尹模干过更恶劣的事,只不过因为隐慈把那事说得比较详细。
之前这几天秦亮表现得还算镇定,有时候在人前、还能故意做个轻松的姿态,其实他无时无刻不在紧张之中,生怕哪里出了纰漏。
如此心态也很正常,以前秦亮哪里干过这种事?前世他虽然常常熬夜,经常承受各种压力、包括生存压力,却从没有过刀口舔血的日子。所以这次的表现,以目前自己的能力、他觉得已经做到了最佳。
干完之后就觉得很心累,身心俱疲。每次干完了激|情之事,秦亮都会多少有这样的感觉。
校事府的事,他也不暂时不想多管了,剩下的事可以从长计议,无须急于一时。
于是秦亮今天下值得特别早,在校事府吃完午饭,溜达一会儿他就回了家。这作息时间,他有点像回到了曹爽府。
早上他已经把王令君接回家。虽然时间还早,但回来看王令君做琐事、也挺有意思,她的姿态和动作确实有观赏性。一个人即便不做什么正事,单是起居生活就会有很多琐事,秦亮看得津津有味。生活如果能这样美好轻松的话,其实也挺不错。
不料才没呆一会儿,门楼那边的大门就有人敲响。
饶大山去开了院门,两个牵马的人进来了,正是隐慈兄妹。
吴心已经收拾干净,头发整齐地梳成了发髻、插着一根木簪子,穿着干净整洁的宽松男式麻布袍服,不得不说这女郎的身体很好,受了那么久的折磨、营养不良,第二天就能骑马了。不过她下巴和脖子上能看到的伤、还没好,人也很瘦,穿上宽松袍服后更显得空荡荡的,胸襟倒有点饱满。皮肤依旧苍白无光,在阳光下看起来还不太光滑,需要好吃好喝多调养一下。
她的神情很严肃,有一种没有正事、就不愿意跟你说话的错觉。秦亮感觉、她可能还有点过于敏感和紧张,刚遭受过长期的伤害的人,大概就会有这种感觉。
隐慈拿着一只木匣子,见到秦亮,便送了上来。
秦亮顺手打开看了一眼,顿时愣了一下,看了一会儿、便把匣子关闭。他这才想起,昨天早上去廷尉府谈买卖,讨价还价的时候有过这么个要求,不过很快他就忘了。
当时秦亮的精神比较紧张,所以并不是每一个说话细节、都经过了深思熟虑。高柔这老头,老奸巨猾是大概没错,但好像还挺守诚信的,答应了的事、不管巨细和亏不亏,都严格地执行了,包括释放吴心。
所以人似乎总有一些优点。
昨天下午他才见过尹模,过去并不久。秦亮这时还能清楚地想起,他曾经的狂妄、傲慢、恶狠,时而假笑、时而凶狠的样子。一夜之后,秦亮忽然觉得、自己就像只是做了一场梦。
隐慈道:“廷尉府派人送东西来校事府,说是答应了府君的事。彼时府君刚走没多久,仆想着这东西不能放置太长时间,便擅自决定,给府君送来。”
秦亮之前根本没想太多,只是当时心里戾气很|重,恨意已经充斥着整个脑海,恨不得把尹模碎尸万段。但现在秦亮的情绪已经降低很多了,拿这玩意有什么用?
“哦……上次卿说那个新妇是司隶州的人,离洛阳远吗?”秦亮问道。
隐慈道:“骑马就不远,仆一向善于记路,找得到地方。”
秦亮点头道:“善。我们这就去看看罢。卿带路。”
隐慈揖拜道:“喏。”
秦亮道:“你们到厢房坐坐,我换身方便骑马的衣服。”
他说罢离开门楼,走到上房檐台上时,看到了董氏,便道:“给客人端点汤水去。”
董氏弯腰应了一声。
回到自己的房间,秦亮便叫王令君给自己找一身方便活动的衣裳。王令君问他是不是要出门,秦亮便又提起了那条“疯狗”的事,说要去乡间一趟。
这时王令君却道:“我也想去。”
秦亮道:“多半就是个破落村庄,都是些屯民或农户,到了地方一会儿就走,卿不嫌难得跑路吗?”
王令君轻声道:“尚在寿春之时,阿父要带我上民屯看看。我知道他是想说教,想让我看人间疾苦,感恩自己的生活。那时我心里藏了气、怨阿父胡思乱想,就没去。今天君要去办事,便带上我罢。”
她又道:“我会骑马。”
秦亮听到这里,便道:“卿换身衣裳,我们尽量在城门关闭前回城。”
没一会儿,秦亮和王令君就准备好了,俩人到马厩里跳了两匹可以乘骑的马。王令君戴了帷帽、穿着麻袍,以掩盖相貌和身份,但作用有限,她跨腿一骑上马背,紧致的肌肤、婀娜曲线便有迹可循,修长的腿和腰殿便不是袍服能遮掩的了,骑在马上髋部比肩还要略宽。
四人骑马径直出了院子。一行人从建春门出城,然后向东北方向骑行,隐慈在最前面带路。
沿着大路走了半个时辰,他们又转向一条岔路,很快就找到了那个村庄,远远看去,大多房屋的屋顶都是茅草盖的、与秦亮之前的猜测差不多。
这地方其实不算偏僻,想来,如果太偏僻的地方、可能反而不会受到洛阳权贵的鹰|犬骚扰。不过那种地方,可能又有别的苦难。
晴天的下午,几个人骑马进村后很显眼,立刻受到了村民的关注,还有人上来问他们是什么人。隐慈没有理会,带着秦亮等人来到了一座夯土草顶的院门前。隐慈没有说大话,他记路确实很清晰、整个过程都没有问路。
隐慈找到了个老头问话,然后老头全家人都出来了,带着隐慈去村子后面的荒山。更多的村民跟了过来看稀奇,村民们大多衣衫破旧,头发像稻草,一看就是些勉强糊口、目不识丁的贫民,能剩余的东西都被人给收刮走了。
没有人认识秦亮等人,这些人必定连往上面说话的途径都没有。所以秦亮也没理会他们,犹自做自己的事。
在老头的指引下,秦亮来到了一座没有墓碑的土坟前面。他把匣中物拿了出来,放在了坟前。
“啊!”众人发出了一阵惊呼,人群里顿时嘈杂一片。其中有人大哭道:“化成灰俺也认得。”还有人上来问,秦亮全没有理会。也不知道哪些人在哭,更不知道他们是什么关系,场面一度有点混乱,几个人哭得撕心裂肺的,听得瘆人。
隐慈已经用火镰等物准备了火,秦亮便点燃了三炷香,插到土里。接着他拿起一罐酒,一只碗,把酒倒好、将碗放在了坟头。
王令君和吴心站在旁边默默看着,没有说一句话。秦亮与隐慈摆好了东西,便一起向无名土坟揖拜。
土里埋的,是个陌生而年轻的躯体,秦亮从没见过、连名字也没问,甚至与在场的村民也互不相认,永远不可能有交集。秦亮只记得隐慈的片言只语……新妇在家孝顺乖巧,做饭先给父母吃、宁肯自己饿肚子,正说嫁个稍好点的人家吃几天饱饭,一天好日子没过完、就那么死了。
或许是荒山、土坟本身就是伤感的意象,秦亮一时间情绪有点低沉。
站了一阵,秦亮便对着土坟沉声道:“人生只是个过程,不管积攒了多少东西,什么都带不走的,什么也占有不了。天地永恒,一直都在,大家却都是惶恐的过客,并皆以痛苦收场,甚至很多人为了落下最后一口气、长达数年数月苦不堪言。
唯一欣慰的,便只是好的时候、有一些短暂的欢乐过程。但是,有人就是看不得别人有那么一点好过,他以为自己像神一样,膨|胀得不得了,可以肆意妄为。其实所有世人,皆为可怜的蝼蚁罢了。”
周围大部分人应该听不懂他究竟在说什么,但王令君必定听懂了,她愣在那里,表情很复杂。隐慈和吴心也神情慎重地听着,或许觉得秦亮这就是在口述祭文,毕竟秦亮是洛阳有名的文人。文人通常都是风雅而体面的。
说完了话,秦亮便准备离开。
就在这时,有个村民道:“此物该怎么办?”秦亮听罢,伸手把一件物品提了起来,然后背离人群的方向走到了荒山旁边。
此地的环境很安静,只有不远处的那点人声。地上的东西忽然被浇了一些水,用来清洁上面的尘土。接着秦亮呼出一口气,观望了一会远处,猛然飞起一脚,把东西踢飞到荒山上的枯草丛中,划出了一道短短的抛物线轨迹。这一脚发挥得不错,他有一种身在绿茵场上,变成了前锋的痛快感觉。
卷一 第八十六章 好像有道理
深秋的阳光很舒适,艳阳高照一整天,气温还有点回升。秦亮看了一眼太阳的高度,琢磨着赶紧出发的话,还能在城门关闭之前、回到洛阳。他便招呼身边人离开这荒地。
一些村民也跟了一路,秦亮等穿过村庄,他便牵住马停下。只见身后的王令君还有点愣,没有上马的意思。她戴着帷帽、不太看得清脸,但似乎仍在震惊的情绪中没有完全回过神来。
主要还是因为隐慈说的那些罪恶细节,王令君没听到。罪恶、冤情,都只是个概念,但如果有具体的过程就不一样了。就好像杀人这个概念,有什么大不了的?但秦亮第一次杀那个吴军军汉时,能看到他的眼神、感受到他的情绪,秦亮的感受就很深刻。
“上马了。”秦亮提醒了一声。
王令君这才回过神来,抬头看了一眼,开口道:“这世上除了君,还会有士人来这样的地方,为这些人声张公义吗?”
“世间本来就没有救世主,当他们感觉到真正有威胁风险时,就会来声张公正法度了。”秦亮轻声道,“不管是屯民,还是士族,人是没有区别的。”
他随便说的两句话,却包含了脱离时代的东西,王令君即便文武双全、估计一时也消化不完全。
但人有一些朴素的是非观,就像一旁的吴心,就对秦亮的草莽行径很受用,细看表情就能看出来。吴心之前的目光不会关注谁,但刚才她在悄悄观察秦亮。
王令君又道:“以前我一直还认为,应敬畏亡魂,死者为大。”
秦亮道:“他没死的时候,我就告诉过他,不仅要杀他,还要辱他。如果说了的话没做到,那不是欺骗亡者吗?我们应该做言而有信的人,说到就尽量做到。”
王令君用复杂的眼睛看着秦亮:“夫君的话常有些奇怪,不过说得好像挺有道理耶。”
她做事总是不慌不忙,秦亮又看了一眼太阳,上前牵住她的马缰绳,轻轻抚摸马儿,让它稳住。王令君也配合地踩马镫,翻身上马,动作十分娴熟雅致,看起来很轻松,不愧是王家之女。
“驾!”秦亮吆喝了一声,几个人便骑马离开了此地,从原路返回。
乘马应是这个时代速度最快的交通工具,一行人回到建春门时,城门还不到关闭的时候。
秦亮原本以为可以放松一下自己,没想到今天跑了不少路。隐慈兄妹把秦亮送到家里,才揖拜告辞。秦亮回到自己住的上房,便叫董氏舀了些茶汤过来。
没一会儿,王令君也重新进了这间古朴简陋的上房。她会儿的情绪,好像还有点没平息。
王令君先进里屋,把缠绕固定在里衬的绫布取了,重新出来时,明显松了口气。秦亮看了一眼,其实王令君的身段婀娜,算是挺苗条的身材,可有些地方却并不瘦。
两人默默地呆在床上,隔着一张几案。王令君依旧端庄地跪坐着,双手捧着茶碗、垂着眼睛,动作好像与平时有点不一样。
夕阳最后的余晖从门外洒进来,隐约如同那日在校事府署房内的颜色。秦亮便慢慢说起了尹模干过的事,以及那天伏击尹模时的情形。
那些意象,声音,以及颜色饱和度很高的、斑驳的如血溅满屋的余晖。
王令君认真地听完了,心情起伏不定,良久没有吭声。过了一会儿,她毫无征兆地开口道:“不知为何,我忽然又想起了阿父讲过的一个古代的事。大概是说有个妇人摔倒了,被男子扶起来,她回家就把自己的手臂砍了……血流得满屋都是,怎么也擦不干净。”
秦亮听到这里,愣了一下,不禁看着王令君的脸。她的皮肤正映着余晖的光,青春秀丽的瓜子脸上多了几分艳丽的红,单眼皮下亮晶晶的眼睛里却有一些惶恐,秦亮忽然觉得、她此刻的样子有一种凄美的错觉。
“既然已经擦不干净了,为什么要擦呢,对于没有办法的事、就不能接受吗?”秦亮沉声问道。
王令君愣了一下,夫妇两人就这样相互对视着。
秦亮觉得她已经明白、话里抽象的意思了,有些东西很抽象,本来就无法用语言说清楚,说多了也没用。他便不再多言。
在家里呆了一夜,次日一早秦亮继续去上值。最近两天他都比较闲散,暂时不打算做任何正事,来校事府呆一阵、也算是对得起自己的俸禄。
但今天不断有人来烦他。这时隐慈在秦亮耳边悄悄说,尹模的家眷被廷尉府抓了,要诛三族!
秦亮听到这里也是一惊,但很快就接受了现实。毕竟这是在古代、可不给你讲那么多道理,尹模应该不可避免地得罪了一些大人物,一旦落罪、被清|算是很合理的结果。不过这种凶狠之徒的家眷,说不定平时也是其受害者,不过就是跟着男人享受了些物质好处,这会儿却要拿命还回去了。
没有什么完全正义的东西,秦亮不能不调整自己的观念。这方面他倒是颇有经验,毕竟前世一直都是一种完全无法改变环境的状态、只能改变自己去适应。
而校事府许多人、也是真的被吓到了。这情况,已经不是树倒猢狲散那么简单,以前追随尹模的那些人,估计觉得自己也要被清|算。
他们陆续进前厅来说话,说得很客气、姿态简直可以称为低三下四。他们并不是一起来的,估计是不约而同想到的法子。
于是临近中午时,秦亮便叫人去、把二十来个校事官都叫进前厅一起用膳。没有特意准备酒肉,连酒也没有一杯,只是校事府的厨房平时做的那种简单饭食。
秦亮喝了一口菜羹,便直接说道:“校事府再怎么沦落,名义上也是直属于陛下的官府,除了皇帝、上面没有上级了。谁要动我们的人,起码先给我打声招呼罢?别的不说,我们自己主动抓捕尹模之前,那些咬牙切齿恨他的人、动他了吗?诸位不要过于担心,我有办法护住大家的身家。”
众人急忙说道:“府君仁义。”“府君英明。”“愿为府君前驱……”
“坏事全是尹模一个人干的,你们必定都是受他胁迫,实属无奈。罪首已除,余者既往不咎。”秦亮道,“吃饭罢。”
卷一 第八十七章 太学故人
一如昨日,午膳过后秦亮在校事府各处溜达一圈,暂时并不想管校事府。回到前厅,秦亮见了隐慈吴心、给他们派了一个差事,自己便径直回家了。
快到傍晚时,家里来了个客人。秦亮走出上房,见到是个女扮男装的女郎,他看着有点眼熟,等拿到女郎送的一片竹简时、立刻想起来了……女子是卢氏身边的人。
秦亮拿起竹简一看,上面写着一行字:赠君薄礼太学故人。
没错就是卢氏的笔迹。卢氏自从两年前约见一面后,便没再联系过秦亮,应该是秦亮当时的表现、让她试探出了想要的结果,彻底放心了。时隔这么久,忽然派人送礼,什么意思?
送信的女郎拿着一只木盒子,说道:“秦君,可否借一步说话?”
秦亮便把女郎叫到了一间背僻的厢房里。
他在一张绳床上坐下,接过木盒,打开瞧了一会儿:“这是什么东西,首饰?”他把东西从盒子里拿了出来,又觉得不像是首饰,前端从大到小有几颗玉石圆球穿在一起,大小不等的玉石之间紧贴不能活动,尾端又连接着一串稀疏的沉香木珠。看这材料做工,价格不菲也。
女郎道:“夫人说,与君相识时,还不知道有这样的东西,不然便能少吃些苦头。”
此事秦亮可没对第三人提过,卢氏竟然自己告诉了别人。不过这女郎应该是她从娘家陪嫁过去的、是她信任的人,不然卢氏不会说。
“哦。”秦亮恍然道,“但又有何用?”女郎目光闪躲、好像不好意思,小声道:“乡间之农户,耕作前不得翻地?”秦亮点了点头,又好奇道:“农户为何非得耕作、那块地?”女郎悄悄道:“先翻着,最后时刻再耕那块地,这样彼此都好。夫人现在很恨那个人,但也不想对他太过分。”
秦亮终于明白了,“意思是夫人派汝来,要约时间地点?”
女郎尴尬地点了点头。
秦亮沉住气,想了想又问:“她被打了?”
女郎露出了诧异的神情,“君怎么知道的?”
秦亮道:“我猜的。”他从齿间吸了一口气,犹自摇头道,“但也不对阿,卢夫人想报复何公子?以我对她的了解,她好像不是那种人。为什么要这么做?”
女郎沉默了一会儿,好像在回想,终于开口道:“夫人是这么说的……他在钟家庄园上讲了些什么,不是答应过我、不说出去的吗?还说什么、自己不是那种人,只是诋毁何公子算是什么报复?啧,说得多好听,我都真的相信了。他不就是想威胁我,让我陪他做那种事吗……”
“等等。”秦亮道,“别急,我在钟士季庄园上讲了什么?那天是八月十四,这才没过多久,我可记得很清楚。”
女郎道:“君不是悄悄对人言,当初在太学时与夫人有隐情?”
秦亮顿时脱口道:“卢夫人被何骏诈了!”
接着秦亮又皱眉道:“她是怎么回答的,承认了?”
女郎道:“夫人只说没有什么隐情,然后还是被打了一顿,脸上都是伤。”
秦亮顿时松了一口气,缓口气道:“还好,我正寻思,卢夫人应该不是那么愚钝的人,无凭无据的,她认什么?”
毕竟现在大家都已分别成婚,秦亮不想再把旧事拿出来计较,最好只当没发生过。
女郎的声音道:“君的意思,没说过那些话?”
秦亮道:“我为什么要说?卢夫人竟然相信何骏的话。”
女郎抿了抿薄嘴唇,“夫人怎么知道、君说没说?”
秦亮懒得反驳,大概回想了一下那天的光景,便道:“当时我与何公子话不投机,但谈的是校事令的官位问题,根本没提到卢夫人。有个姓柳的竖子,看热闹不嫌事大,在那里挑拨,言称何公子总与我过不去、是不是当初与卢夫人有什么隐情。何公子当即就恼了,若非许多人在劝,怕得打起来。”
他顿了顿道,“姓柳的叫什么来着,反正才十几岁大。几年前太学的事,那时他恐怕还在家里读论语,知道个什么,就是为了挑事在那里乱说。我当时还说了一句话……”
因为才过去几天时间,秦亮略微一想便记起了原话,“时卢夫人之父在太学任官,与卢夫人相识的人、不止一两个,何必捕风捉影?”
女郎问道:“君真的替夫人说了话?”
秦亮道:“庄园上不止一两个宾客,夫人找人打听一下,不就知道?才过去几天时间,大伙必定都还记得。”
女郎道:“这等事怎么好意思开口,不管夫人还是妾、去问人都很奇怪,不心虚问什么?”
秦亮立刻道:“她就是太心虚,问一下怎么了?”
女郎道:“何公子咬定是君说的,夫人遭打了一顿,便也认为君可能悄悄对别人说过什么、想敲打她。”
秦亮道:“汝回去告诉卢夫人,以前那点事没什么大不了,忘了罢。还有那句什么隐情的话、也不是我说的。”
女郎想了想道:“君是不是曾经提及过,别人才会多想?”
秦亮愕然。
女郎看了他一眼,估计怕他发火,终于不再纠缠,只是轻声问道:“君不约时间了吗?地方我们都找好啦。”
秦亮摇头叹道:“现在没必要冒那个险。夫人早已为人妇,她家的事,我也管不了,但绝不会出卖她。汝转告她,我真的不怨恨她、也不会要挟她,怎么就不信我?”
一时间秦亮甚至猜测,何骏好像很喜欢在外面沾花惹草,是不是这种事干多了,让卢氏觉得男人都是那个样子?
不过秦亮看了一眼案上的盒子,觉得此物挺有意思,这种东西在此时很稀罕,花钱也不好找到,而且从穿的绳子便能看出来,崭新没有使用过。卢氏说了是送给自己的礼物,秦亮便伸手默默地拿在手里看。
女郎见状,便道:“夫人送给君,君便收着罢。”
秦亮笑了一下。
女郎又低声道:“夫人时常会去东阳门那边的大市,最大的一间锦缎商铺。君若有事相见、便等夫人去大市的时候,勿要把书信示于外人。”
秦亮恍然道:“记得,但应该不会有什么事。”他拿着别人的贵重礼物,这才随口问了一句,“卢夫人的伤,不要紧罢?”
女郎道:“只是皮肉伤,应无大碍。”
秦亮点头道:“那就好。”
女郎揖拜道:“妾会如实回禀夫人,请告辞。”
秦亮起身把她送出厢房,唤跟着一起回家的饶大山送客。他拿着手里的盒子,重新走回厢房,四处看了看,又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儿,他来到了上房旁边放简牍的屋子,把木盒子放到一只装案牍的麻布袋里面。
卷一 第八十八章 节又将至
或因晚膳有一份炖肉的关系,火候时间较长,今晚用膳的时间稍迟。等菜肴摆到上房的几案时,太阳早已下山,天色已渐渐黯淡。
不过在朦胧的黄昏,点上一盏青瓷油灯,两个人对坐一起用晚餐,感觉气氛还不错。环境也挺安静,这个季节没有虫子的干扰,淡淡的惬意,就好似秋意的空气、在周围静静地流淌。
只是这间房屋与院子,稍微简陋粗糙了点。院子里连棵树也没有,实在无甚么风景可看,幸得有对面的人儿。
自从曹爽把这座院子送给了秦亮,秦亮已经在这里吃过无数顿饭,以前大多时候是独自用膳。现在他才知道,两个人一起吃饭和一个人是完全不同的。一个人用膳,只是为了填饱肚子。
有王令君在这里,哪怕吃饭的时候经常并未说话,或是时不时说两句无关痛痒的闲话,但有个人在身边,简单的动作、不经意的一个眼神,感觉就不一样了。
其实两个人吃饭,吃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与谁一起吃。
几案上放了一只装有胡麻香油的陶瓷瓶,秦亮看了一眼,发现放在前面的炖肉碗里挺多油,便觉得用不上胡麻油。他便伸手去挪了一下后面的菜碗,把住碗边缘往怀边一拉,不慎把拇指先抠到了菜碗里。
王令君看了他一眼,目光里泛着青瓷油灯照射的光,但她没有说话,当然也不懂秦亮在想什么、如此疏忽。秦亮吃饭前习惯洗手,便十分干脆地把拇指放到了嘴里,王令君肯定不会在餐桌上有这样失仪的动作,但秦亮有时候做事还是比较随意放松。
这时候的蔬菜,常被做成菜羹糊糊或者菜丸子。秦亮拿筷子夹起了一枚菜丸,颜色看起来就像沉香木似的,便将菜丸径直放进了前面的炖肉油碗里搅了一下,然后才放回后面的蔬菜碗里。
待他尝到后面碗里的菜丸时,果然觉得菜丸捏得很紧实、沾上炖肉汤后油腻而滑,口感相当不错。蘸了前面那碗炖肉汤的油汁、便根本不用放胡麻香油了,家里的妇人们在晚膳上特意准备了胡麻油瓶,简直是多余的摆设。
两人继续用膳,王令君跪坐着、姿态很端庄,餐桌仪表不错。秦亮却随便了很多,他有时候在几案前甚至会盘腿坐着。
这时王令君开口轻声问道:“以前都是董氏服侍夫君起居吗?”
秦亮道:“刚来洛阳时条件不太好,身边没有别的妇人,她就是做些洗衣、煮饭、打扫的事。”
王令君轻轻“嗯”了一声。
秦亮笑道:“完全没有别的事,卿看我们这院子,一目了然,真有点什么事、能瞒住谁?”
王令君抬眼看了他一眼:“我只是问问、又没说有什么事,也好心里有数,明白身边人都是什么情状。”
秦亮道:“与我亲近过的女子,一共就两个,没别人了。”
他想了想,还是不打算说出卢氏。毕竟曾经与她的旧情,并不是现在的秦亮所为。
王令君温柔地小声提醒道:“如此甚好,夫君还是要慎重一些,没必要去便宜那些不相干的人。况且让她们一沾上,君即便厌倦了也不容易摆脱,徒增烦恼。”
秦亮不禁又笑了一声:“或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哪有卿说得那么夸张?”
这时莫邪端着汤走到上房门口,夫妇二人便暂且停止了交谈私事。
刚才想到了卢氏的事,秦亮一时间又想起了卢氏送的首饰,便是放在隔壁屋的简牍麻袋中的东西。
他忽然想让王令君试一下,但转念一想,令君平时是个端庄保守的人、出门骑个马都要在里衬里固定绫布,可能一时不容易接受。于是他觉得暂且还是算了。而且应该鲜有妇人喜欢那样首饰,卢氏多半也只是为了实用,并非别的原因。
至于今天送信女郎提到的农事,秦亮亦已明白了其中一些大自然的道理。农人种地前、先翻地是为了松土,不然确实不易耕种,仅是物理规律。秦亮说、不是非得耕那块地,女郎言下之意则是先种别处,最后时刻才耕那块地,所以对彼此都好。都是有目的的,只为了避免一些后果。
这时秦亮觉得首饰对王令君确实没用。卢氏想要避免的后果,在王令君这里反而是好事。
秦亮一边吃饭,一边瞧着王令君跪坐的姿态、对首饰进行比对想像,他竟然仍旧吃得下,完全没有什么感觉。有时候对某种意象的感受,确实还是要看人。秦亮已经发现,自己是真的喜欢这个妻子、哪怕成婚前只是陌生人,无论她什么地方,他都不嫌弃。
王令君的声音又道:“快到重阳节了,我们要回王家祭祀一下吗?”
秦亮神情自然,说道:“先在家祭祀秦家的先人,再回王家。”
王令君轻轻点头“嗯”了一声。
秦亮一向对节日没什么感觉,其实这个时代的节日更无聊一点,充斥着大量的祭祀活动,欢庆的感觉还要少很多。但最近他好像觉得,过节似乎也挺好。
……不久就是重阳节了,王玄姬最近不知为什么,很期待过节的日子。
如今她才真正感受到,等待真的非常磨人。那种期待、又总是没有到来的感觉,让人抓狂,让人发疯。
有时候她又觉得这样是不对的,所以一直在暗示自己,要回到以前那种平静、又有点无聊的心态。好在她有一些本事,不仅可以短暂地进入半睡眠状态,还可以长时间地放空心灵,看看书、庭院里走走。
不过总会被人干扰,有时候刚刚调整好心态,就有人非得提起。譬如这几日,在王府里便不时会听到、有人说起秦仲明。
长兄王公渊就是一个。这不,王公渊从朝堂上刚回家,只是来这边庭院弹琴赏舞,便和薛夫人说起了仲明。他正道:“以前我原本是不太看得上他的。”
一旁听着王玄姬暗忖:那你就该一直看不上,为何却动手那么快?
王公渊接着说:“但如今回头想想,我倒是歪打正着,仓促急忙之下,顺手就找到了个好婿。这就是命罢,我们精挑细选,却不见得能遇着好的。”
薛夫人笑道:“君已说过不止一次了。”
王公渊摇头道:“妇人头发长,没见识,不懂。仲明所为,朝中没有一个人不满意,这才是最难做到的事!他的能耐见识,我确实很放心。回头想想,若是把我放在校事府,在那种地方做官,我恐怕会头疼得睡不着觉。”
他稍作停顿,又长吁短叹道:“仲明办的事,我真是太喜欢了。他上任前,便知道先给我打招呼,意思是我不同意、他就不做校事令。瞧瞧,多懂事!还说如果我看不惯的时候,可以随时出面干涉制止他。
卿说说,他才弱冠年纪、怎么想得那么周全呢?唉,这贤婿说的话、做的事……我心里倒是有点过意不去,总觉得,好像不太对得起他。”
薛夫人看了一眼王玄姬、白夫人等,小声劝道:“先别说了,君得了便宜卖乖,易遭人恨。他既非完人,不是出身不太好嘛?妾之前其实心里也不同意,怕令君嫁过去吃苦,很担心她。只不过夫君坚持如此,妾也就不便过多反对了。”
王公渊好言道:“出身确很重要,但若真有才能,怎可鼠目寸光只看出身?士族各地都有,英雄何处得寻?”
薛夫人仍道:“可别在外面说这些,叫别人笑话,哪有自夸自卖的?”
王公渊不动声色地左右看了一下,又靠近薛夫人小声道:“而且秦仲明出身不太好,其实也是好事。他们秦家已没人可以倚靠,可不得就是我们王家的人?若是换个人,令君一嫁过去,几年也见不到一面,便只是姻亲,图个孩儿叫我们一声舅公舅母。而现在我们却像他父母似的,不是更好?”
王玄姬其实不想听,但王公渊非要说。不过王玄姬很快意识到,自己其实可以走开不听,却忍不住想留在这里。亭子里有点凉风,深秋的风比较冷了。王玄姬的手缩在袍袖里,下意识在伸屈着手指,默默地数着什么。
薛夫人的声音道:“一会回房再说。其实妾最满意的,是看见令君与他相处得挺好,我问过令君,令君也很满意。我做母亲的人,儿女过得好、不吵闹,心里不就高兴了。”
王玄姬想到了什么,顿时心道:令君每晚跟他在一起,不知道有多快活,也不用担心什么事,有什么不满意?
她忽然意识到,自己的想法太丢人、太不要脸,顿时觉得脸颊有点发烫,急忙开始调整心情。亏得只是在心里想,反正别人看不见,不然她简直没脸见人。
王玄姬心道:我不是淫|妇,他若只想着那种事、只把我当作像歌姬舞姬那样的人,不管怎样,我便下定决心真的不理他了。又不是活不了!
卷一 第八十九章 放空心灵
王家好似每日都歌舞升平,府中别的院子还好,主要是前侧这个大庭院里、住着几十个歌伎舞女,她们不表演的时候也会保持练习。也许某个人不是天天都勤于训练,但有那么多人,她不练的时候、别人也会练。
玄姬的房间在靠里面的位置,是一个由周围的房屋包围成的小院子。沿着回廊往里走,也要走一会儿,但与前侧庭院没有高墙隔断、距离只能降低一点声音,要隔绝噪音还得是围墙。她在令君那个庭院就知道,那边一点外面的声音都听不到。
夜幕已经渐渐降临,庭院里的歌声弦声依旧隐约可闻。王玄姬有点心烦意乱。
她在古色古香的房间里坐了一会儿,完全沉不下心、去看文章之类的文字。其实这里一直都是这样、整天都不太安静,但是记得以前在傍晚、她是能看进去诗文的;现在却觉得那些诗文非常枯燥无趣,越临近过节、越是静不下心。
王玄姬干脆躺到了睡榻上,把帐幔放了下来。她仰躺了一会儿,很快就翻身侧躺着,衣衫的背部料子顿时感觉箍得更紧,像有什么东西从前面拉拽着一样。
她心里其实明白、为何自己会变得比以前更浮躁。因为以前心里没什么事,便可以潜心做很多见效慢、又比较艰深的事,譬如练书法,甚至研读枯燥的经文和诸子学说。而今有更直接和强烈的心事挂念,哪里容易沉下心去做那些事?何况还有丝竹音乐的噪音在干扰她。
王玄姬自修的本领,好像也不管用了,便是那种可以遏制自己的内心、“放空心灵”的本事。
进入“放空心灵术”之后,就变成了现在这副鬼样子。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连吃饭也不香,闷闷的,还很烦。
可如果不克制的话,心里又会急躁,简直想每天看着光阴一点点移动,一整天会变得很漫长。
不管了。王玄姬开始肆无忌惮地回忆,回忆着他说过的每个字,回想着他的动作,他的眼神。渐渐地,她甚至开始细想那些不能说的细枝末节。他有点茧的手掌,他的气味,他的胳膊上的每一块结实的肉,皮肤上的汗毛,不明显的浅浅山羊胡。以及她自己每一刻都在变化的猝不及防感受,每一弹指间都不知道接下来身子会是什么感觉,会发生什么。
明明已经下定决心,不再想那种事。王玄姬很想打自己一耳光。
这时她的喉咙位置、如绸缎般光洁雪白的皮肤濡动了一下,她朱唇紧闭,吞咽了一下唾液,再次翻了个身,好像怎么也找不到舒适的睡姿。
油灯朦胧的帐幔内,王玄姬把腿交叉并在了一起,但依旧辗转反侧。她把头埋在被褥里,心情简直差极了,她的手抓扯着被褥布料、脚使劲瞪着垫子,以此缓解着烦躁。睡榻上的垫子布席被褥已是一团乱,枕头都掉到地上去了。王玄姬暗自庆幸,自己只是在卧房里,不然叫别人看到她这副鬼样子、说不定以为她忽然得了失心疯。
良久后,她才消停了下来,可能她已经在睡榻上胡乱折腾得累了,这才昏昏睡着。
睡得早,醒得也早。王玄姬其实想一觉睡到中午,但大清早就睡不着了,只得起来洗漱梳妆,头居然有点痛。
上午她又去了庭院中的厨房帮忙,有时候做点简单的事,时间反而过得快一点。有个中年妇人正在石磨旁做豆浆。王玄姬不禁多看了一会儿。
妇人已经把豆子、水混合在一起磨好,正在用麻布袋滤出豆渣。那个麻布袋的经纬孔特别小,妇人用力压着袋子,里面的豆浆却只能挤出来一点点。
王玄姬看得十分难受,恍惚间仿佛感受到了昨夜的光景,只觉得心里很不痛快。她真想拿个锥子上去,把麻袋戳个大孔,让豆浆都直接贲出来,也省得妇人在那里费劲地反复挤,看得人心慌。当然王玄姬没有那么做,只是想像而已。
她失神了一会儿,仍然暗自下定决心:他好像只有愧疚、却又喜欢我的身体,别的事都是我自己在多想?这次重阳节见面,一定不能再做什么让人看不起的事了。
……九九归真,一元肇始,重阳节到了。秦亮在家祭祀后,便带着王令君,赶去丈人家的庙里祭祀。
王家的祖庙阔气得多,专门修了一个院子供奉神位。一众人衣冠整齐,陆续来到里面烧香祭拜。秦亮下了马车,不动声色地把一个布袋放在了坐的木板下面,准备一会儿再回来取。
因为现在要去王家的庙里祭拜,不能带着卢氏送的那个首饰、有玉石和沉香木珠的物件,否则实在是大不敬。也许世上并没有鬼神,不过秦亮一向的习惯、还是敬而远之,并不会故意去亵渎。
他今天只带了卢氏送的首饰,并没有带胡麻香油。就好像那天晚上、在家里用晚膳的光景一样,其实用不上胡麻香油,当时几案上前面那只炖肉碗里、就有油汤,蘸一下就行了。
秦亮也想起那晚吃过的蔬菜丸子,当时也觉得颜色有点像沉香木。有时候人就是这样,莫名地会回想起一些生活琐事的细枝末节,秦亮记得当时拇指还不慎放到了后面的那只碗里。
他带着这个东西,其实也不是一定要用。只是为了以防万一、发生上回一样的事,能少些风险。正道是,没有远虑必有近忧。
如同往常一样,刚到王家,王令君就被她母亲拉走了。薛夫人确实挺疼爱女儿。
秦亮先去神庙所在的院子,准备把祭拜的礼节过场走一遍,早去早收工。他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多少怀揣着凝重的心态。
他神情严肃地走进了庙门,不料一下子看到了白氏身边的王玄姬。王玄姬穿着黑色的深衣,袍服挺宽松、能勉强掩盖一下身体曲线,但她跪伏在席子上稽首的姿态,一部分布料就贴身了。秦亮在门口从她后面看去,顿时就感觉脑子嗡地一声。
有一段时间没见到王玄姬了,忽然在这个地方撞见、秦亮刚才确是没有心理准备。
她如缎的皮肤细腻光洁,又很雪白有光泽,黑色这种沉闷的颜色、完全压不住那鲜活的颜色,只起到了反衬的作用。她在此地,反而给这烧香缭绕、死气沉沉的庙里增添了生命的活力。
秦亮急忙沉住气,不想在庙里就胡思乱想。他也跟着上前作拜,表现得还算镇定,也没有用明显的动作去看王玄姬,只从余光里看她。
她的穿着打扮比较素,没有鲜艳的装饰品。容貌依旧艳丽,因为她的肌肤、头发、嘴唇的颜色很明艳,还有一双妩媚眼睛,不过她没有涂抹粉黛。毕竟是来祭祀的,王玄姬虽然不如王令君重礼节,却也还是会守规矩。
王玄姬连正眼都没看秦亮一眼,但在匆匆相见的时间里,她估计也是在悄悄看他、只是不愿做得太明显。有过亲密关系的人,她装得再像、秦亮也觉得她不太可能无视自己。
祭祀完祖庙,秦亮便把卢氏送的首饰重新放回了怀里。王公渊叫上了他,去城外登高祈福。
又是充实而折腾的一天,丈人盛情难却,好像很喜欢秦亮,秦亮也不好扫兴。等回城沐浴更衣后,王公渊便派人来叫请他去参加晚宴。
秦亮走进前厅门楼时,再度在上次那个回廊上,见到王玄姬迎面走过来了。他一度怀疑,是不是王玄姬掐准了时间、在附近什么地方专门等着自己进来?因为在这里已是第二次碰面。
王玄姬的脸上涂抹了胭脂和水粉,眉毛也画长了一点,虽然依旧穿着黑色深衣,但秦亮发现不是上午那件。现在这件深衣的交领上有红色刺绣花纹,而且比早上那件合身一些,身体轮廓的线条更藏不住。
二人相互见礼揖拜,秦亮立刻沉声说道:“明天上午,我便从官府回来。我心里有些话一直想与姑说清楚,但最近许久都没有机会。”
王玄姬用凤眼看了他一下,神情不太高兴的样子:“有什么话,现在不能说吗?”
秦亮的表情有点尴尬,只好说道:“前厅里外那么多人,我们在这里多说。其实也没什么要紧的事,一会晚宴见罢。”
王玄姬蹙眉道:“我们之间,能有什么要紧事?”
秦亮无言以对,此刻有点郁闷,明明上回王玄姬还挺为自己作想的、还说什么不想看到他愧疚难受。
这时王玄姬与他擦肩而过,秦亮终于忍不住回头问道:“我是不是做错了什么?”
王玄姬头也不回,只是站了一下,沉声道,“我上次便与仲明说过,那是最后一次,不能再那样了,卿是不是没我的话当回事?卿究竟把我当作什么人了?”
秦亮道:“这次我真的只是想说一些话,不骗你。我总不能就这样对你不理不问了,有些事还是说清楚比较好。”
两人不再多言,各自向反方向离开。稍后王玄姬也会来前厅赴家宴,她现在出门楼、也不知道要去做什么。
卷一 第九十章 迷雾中抽丝剥茧
秦亮有一段时间没在王府这边过夜了,可能还稍微有点没习惯,重阳节过后的第一天早晨、他醒得很早。这个时间,起床太早、继续睡又睡不踏实,整得人不上不下。
这张睡榻上,已经完全没有了王玄姬的气味。然而秦亮的心里,一直有她一席之地。
昨天晚宴之前,秦亮在前厅回廊见了王玄姬一面,从她的态度看来,心里必定对秦亮有什么气。
就像两年前、在洛阳大市的那次邂逅,她就一直纠缠那匹丝绸(秦亮送给朝云、朝云送给王玄姬),一而再地说、要还给秦亮。秦亮后来已明白,她并不是厌恶自己,恰恰相反,就是心里有气、却找不到怪罪的正当理由,便一直揪住那匹丝绸说事。
但是自从中秋节那两天之后,秦亮已经半个多月没见过王玄姬的面,能有什么事惹到她?秦亮只能缓慢而细心地往前回溯。
蠢死了?秦亮想起了这句骂,便是在这隔壁那栋房子里的旧屋里。当时他没太在意,而且正是有点疲惫的时刻、便比较粗心,以为只是打情骂俏的话,毕竟两人刚刚汗津津的亲近过。后来秦亮很快被尹模的事牵住了全部精力,整天精神都很紧张,自然没有心思继续细想那些细枝末节。
秦亮这时才特别地重视起这句骂来。
那天是八月十六、中秋第二天,王玄姬为什么骂他蠢死了,是因前面秦亮问了一句“那天我告歉、提起那件事,君怎么伤心得流泪了”。
秦亮继续往回溯。“那件事”当然就是指、不慎酒醉坏了王玄姬的清白。“提起那件事”则是秦亮上任校事令前夕来王家那次,与王广在庭院里欣赏歌舞,碰到了王玄姬,秦亮当时找机会道歉、说了一些好话。
再度回溯,他说了些什么话呢?他大概是说,想要弥补对玄姬的伤害,愿意为她做任何事,真心诚意,绝无半点虚情假意。
秦亮当时的认错态度是很好,想到什么好话就说,以表达自己的诚意,但是……如果王玄姬已是动了真心情意呢?秦亮再用什么“做任何事”“真心诚意”这样的词,听者的感受就不一样了。
这些事不能靠语言的逻辑,得靠细心和揣摩、加上对微妙感性的把控,进入了抽象和感觉捕捉的范畴。
王玄姬流泪,极可能根本不是伤心自己的完璧之身没了、后果严重,而是被感动的。感动之余,她其实明白秦亮那几句话的含义是道歉,于是又有点心酸。所以她流的是感动与心酸之泪。
女郎的心,简直就像是一座笼罩着迷雾的迷宫,秦亮在其中穿梭,需要用心、更需要细致,粗心大意的话,必定找不到答案。
秦亮细细品味着王玄姬的心情,自己也不禁有点心酸了,忍不住“唉”轻声叹了一口气。
这时天色已微微发亮,秦亮便从榻上起身,出门洗漱、又唤莫邪过来帮忙整理官服。王令君还没醒,正在侧身睡觉、细听能听到她均匀有节奏的呼吸,仍然睡得很香。她除了几天身体不适的时候,每天早上都睡得很沉,秦亮在房间里做事完全吵不醒她。
准备好后,秦亮吃了些简单的食物,便去了校事府。如同中秋节只放一天假,重阳节也只有一天。若非真有急事耽搁,秦亮都会去上值,起码要在官府里溜一圈再走,在人们面前刷一下存在感。
有时候、他即便没打算特意做什么事,但只要人在这里,总会日积月累起到作用,并渐渐摸索到一些朝中的情况。正如他总结的经验,只要把时间泡在里面、多少总会有用。
秦亮这个五品官来得很勉强,若非曹爽府找不到适合的人来做校事令,秦亮当不上五品官。他还得想想办法、好与洛阳大人物达成某种共识,才能外放做太守,最好还能加一个将军号。
按照秦亮之前给自己做的晋升路线规划,他离开淮南回洛阳做京官,就是为了靠近朝廷权|力中心,以便从中枢得到太守的官位。毕竟从地方县令县尉开始干,往上升太慢了,不如到洛阳找机会。
能摆到朝堂上说的功、威望、实力,只能去地方甚至边境上立军功;但想要官位,还得靠洛阳的大人物。甚至于只要出身或关|系到位,官位都不需要军功,像曹爽周围那一圈尚书级别的官,谁有什么军功?
这几天隐慈吴心不在身边,倒给了别的校事官机会,不断有人趁机上来露脸套近乎。秦亮都很给面子,好好与他们说话。但是这些人关键时刻没能指靠上,现在才到府君跟前表现、在秦亮心里的地位就差别大了。
……今日是重阳节后的第二天,九月初十,天气晴朗。有时会起一阵秋风、吹得庭院里的树枝哗啦乱舞,有时风平浪静、万物都仿佛静静地浸泡在阳光里。
王玄姬慢吞吞地吃过早膳,又在庭院里看那些歌女舞伎练习,她表现得“比平时还要正常”。打记事起,她就从来没跳过舞,但是把这些舞伎的动作、歌女的唱腔都看会了,实在是看了太多次。
听得多了,她不时便会厌恶那些歌声、丝竹管弦之音,觉得聒噪。当然她并不厌恶这些歌女舞伎,即便母亲白氏不经常说,王玄姬也能想得到,她们都是些可怜人。别看她们现在吃好的、穿好的,又不用干活,但总有青春消退人老珠黄的一天、对于歌舞伎女来说那一天来得更快。
王玄姬观察了一会儿庭院里的人们,留心发现、母亲白氏已着急出了门,王玄姬便不动声色地往后面的庭院门楼走。
以前侄女还没出嫁的时候,王玄姬就经常来这个庭院,有时每天都来,自然是轻车熟路,轮值看守门楼的侍女也没管她,她直接就推门进去。王玄姬很熟悉这里,连侍女几时换值、她心里都一清二楚。这座门楼寻常几乎没有人进出,侍女在这里守的时间长了确实很无聊,所以她们不会守一整天、而是换着守,一天里可以去做做别的事,时间会好过点。
王玄姬来到阁楼上,果然看见了王令君,于是上前说了会儿闲话。王玄姬是令君的长辈,令君又是个很懂礼节、顾及体面的人,并没有去提那些尴尬事,但令君在内心里已经看不起她这个长辈了吧?王玄姬当然也不会说,她还来与令君见面、已经是无地自容却恬着脸的感觉了。
只不过两人交谈时都有点小心翼翼的,关系已经回不到从前那种感觉,只要王玄姬留意倾听,便能品出其中的客气话与敬词多了一点。
按照王令君几次回娘家的情况来看,她若要返回夫家、一般早上跟着秦仲明走。如果上午还在王家,多半就要多住一天……秦亮离开官府后,也会回到这里。
“我去找几卷书。”王玄姬道。
王令君很随意地应了一声。
于是王玄姬走下阁楼,来到了回廊尽头的一间书房里。书房里有一些木架,堆放着许多用麻布袋装的竹简,还有少数纸张布帛写的文章。房间里已经起灰尘了,以前这里总是一尘不染。王令君出嫁后,负责打扫庭院的人明显更偷懒。
从书房的门看出去,看不到什么东西,甚至到窗前也只能看见庭院里的树。但是如果站在书架旁边的木梯上,找准高度和角度,视线便能穿过窗户、看到门楼进来的那条路。
只是说几句话!王玄姬还是忍不住想知道、他究竟要说什么事。
以前的事就算了,但不管怎么样,她不可能再愿意答应秦仲明、继续做那种不像话的事,免得平白叫人看不起。
卷一 第九十一章 只是说话
视线离开书架木梯,穿过窗户、通过庭院里摇曳的树叶,王玄姬看到那个子高高的身影来了。他穿着秋白色的官府、头戴小冠,但王玄姬还没来得及看清他的脸,角度的微妙变化就让他的上半身被树梢遮住了。
王玄姬急忙将身子歪来歪去,调整角度,差点没从梯子上摔下去。
蠢死了!王玄姬暗骂一声,心道、自己何必在这里看?
她立刻从木梯上下来,然后站在门边,心里默默数着时间,一弹指(秒)、两弹指……这庭院的路她很熟悉,知道走过来大概要多久。
时间差不多了,她便深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长长呼出来,手在胸襟上按出了一个凹陷以定住心神。很快她就若无其事地走到了回廊上。
廊道上的秦亮看到王玄姬,站定了片刻,马上又加快步伐迎面走来。王玄姬面无表情地站在原地,没吭声。
她可厉害了,心里刚刚还“噗通噗通”的,却用“放空心灵术”在此刻稳住了片刻情绪。
秦亮上前揖拜,两人相互稍稍行礼,秦亮便直接说道:“姑跟我去那间旧屋,我真的有些话要对你说。”
王玄姬道:“只是说话?我信卿才怪,跟卿说过了,继续做那种事很不像话,上次就是最后一次!”
“我发誓。”秦亮道,“今天绝不强迫姑做那种……”
“停!”王玄姬忙道,“何至于?真的只是说话?”
秦亮点头道:“只是说话。”
于是两人又进了那间卧房,然后打开西侧的小门,走到了角落里那条铺着火熏木板的檐台上,隔壁的那栋房子就在前面。王玄姬看到那道熟悉的房门,顿时觉得脸上发烫,走路腿都有点打闪。
已经下定过决心的!不能那样像个轻贱的歌伎了,不仅秦亮看不起自己、令君也会看不起自己。能见面已经足够!
王玄姬立刻道:“我们换一间屋说话。”
秦亮略微一想,点头答应。
两人遂来到了隔壁的房间,门外是洒满了上午的阳光,庭院里很安静,只有偶尔一阵清风吹拂草木、轻轻摇曳。这样静谧的时刻,小声说话都能彼此听见。
王玄姬用玉白的手指、蹂躏着深衣衣袖一角,飞快地看了秦亮一眼,然后目光游离、仍在不经意地看着他,“有什么事,说罢。”
“其实我心里一直都念着姑,我会贪婪地闻你留下的气味,内心几度混乱。”秦亮道。
他一开口,王玄姬就愣了,不禁抬头看着他的脸,手指也放过了那可怜的衣袖布料,完全停止了动作。
秦亮继续道:“不用姑说,我也知道是违礼之事,知道不对,但是我还是忍不住想你,明知道是错的也偏要想。”他稍作停顿又道,“我也知道,姑对我的情意。”
王玄姬顾不得那么多了,立刻问道:“那卿怎么一直不说?”
秦亮道:“我还不知道、该怎么给你未来,如何有脸说什么山盟海誓,为了吊着你?那不是害你吗?我犹豫纠缠了多次,确实觉得逃避不行,一样会辜负美人恩,于是顾不得那么多了。”
王玄姬的胸襟一阵起伏,感觉身上暖洋洋的、如同门外的阳光,身子也变软了。她贝齿轻轻咬了一下朱唇,声音也走样了,“想那么远做什么?”
“是啊,我也是这么想的,所以还是要说出心里的感受。”秦亮叹了一口气道,“我的前生……前半生很坎坷焦虑,经历过很多无奈。实在是做梦都想不到,如今会有你们这样貌若天仙、心灵美好的女郎,会有这么好的人、真心实意一心一意地待我。得到了这样的情意,夫复何求?就算以后有些事没成功、失败了,能遇到你,有你们这些年的陪伴,我死了也毫无遗憾……”
王玄姬急忙伸手按住他的嘴,颤声道:“不要说不吉之言!”
她直愣愣地看着秦亮的脸,看着他的眼睛,她知道秦亮说的是真心的肺腑之言。她的脑子里“嗡嗡”乱响,完全没有想到世上还有这样的语言,还有这样的情。她的脑海里间歇性地一阵阵空白,好像在做梦一样。
王玄姬明知是他的真心话,却有点不敢相信自己会听到、那样的话能从他的嘴里说出来。
这个在淮南神机妙算、用兵如神,能以不足的兵力、顶住吴国倍数大军进攻,还能反击追杀敌军的英雄!这个谋划得当、周密部署,动手时雷霆一击、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果决除掉人间恶贼,听令君说还拿人头去祭奠受害村妇的大侠!这个让所有人都称赞,叫王广赞不绝口,处事沉稳、考虑周到的贤士!这个出口成诗,文章享誉天下,风流倜傥的年轻文人!
他竟然说,能得到她王玄姬的陪伴,能遇到她,死而无憾?
王玄姬的心跳已无法掌控,鼻子却很酸,她咬着牙没有出声,但是眼泪止也止不住,沿着艳美的脸颊往衣领上滴。
她心里冒出一个念头:蠢死了!我竟然以为自己在他心里,像歌伎一样轻贱。
但似乎也怪不得她王玄姬,她又不是没见过那些有本事的大人物,譬如王凌就是出镇一方的诸侯,别的达官显贵她也见过。他们几乎全部都对妇人冷酷无情、把女郎当作玩物,当作可以随时送人和丢弃的衣裳!
王玄姬以为有本事的人都是那个样子,哪里想得到,面前这个比那些人能耐大多了的人,却把自己看得那么重要,愿意用性命来疼惜。
不枉她王玄姬的感觉也和秦亮一样,朝思暮想、辗转反侧、煎熬磨人,数着日子等见面的那一刻。
她忽然用力抱住了秦亮,拿自己的胸口紧紧贴着他,生怕一眨眼的工夫他就跑了似的,抱得非常紧。她的头也昏,感觉站不稳。
秦亮的声音继续传来:“我想把最好的东西都给你们,好吃的、好看的,风景好的地方,但凡世间美妙的体验和过程,我都想有你们在场,无悔人间这趟短短的过程。我想感恩你们的恩情,我是真心实意的,绝不是在说谎,多想把心掏给你看。”
“别说了。”王玄姬哭得喘不过气来,“再说下去,我要死了。”
王玄姬在秦亮的脖子上贪婪闻着气味,摩挲着他的身体样子,她的胸襟紧贴着秦亮、已经感觉到有点硌得不太舒服,长袍里沿着整条腿也很不适。这时王玄姬也察觉到了秦亮的异样,她这么贴着他又是闻、又是蹭的,秦亮估计也无法忍受。
果然他这时也不吭声了,可能想到了别的东西,一下子失去了温情脉脉的气氛。
王玄姬呼吸困难,早就把之前的什么决心抛到了九霄云外,她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什么好吃的、好看的,全都没意思,我只要卿有这份心,卿要了我罢。”
她松开了秦亮,终于脱离了心口硌得微微疼的感觉,她开始自己解衣带,先把深衣扔到了地上。正要去除里衬时,秦亮道:“稍等。”王玄姬沉声道:“还等什么?卿给妾罢。”
秦亮道:“我去隔壁取个东西,马上就来。”
若不是秦亮刚才那含情脉脉说话的样子,她听到这句话、简直又想骂人。
秦亮不由分说,一溜烟就跑了!好像生怕被她王玄姬吃了一样。
好在他没说谎,几乎就是一眨眼的工夫,他又回来了!秦亮手里拿着个布袋,从袋子里面拿出了一样不知道是什么玩意的东西,有玉石和沉香木的珠子,珠宝?
王玄姬慌慌忙忙地只瞟了一眼,心道:你永远不知道秦仲明下一弹指之间想干嘛,总是让人猝不及防,就像他那种时候的动作力度。都这种心情了,他难道想送我珠宝?太奇怪了。
她不管那么多,忍耐了半个多月,今天一定要秦亮。王玄姬继续做自己的事。
还没完全解开,秦亮却说道:“别丢掉里衬,我喜欢交领上的刺绣花纹,看着端庄有气质,像精致漂亮的领结。”
王玄姬道:“卿拿着这个珠宝作甚,快扔掉。”
秦亮好言道:“不必担心,只一小会儿时间才用。没有远虑必有近忧,我们还是先不要把关系暴露在所有人面前,才有机会慢慢想办法。”
……那天早上的中年妇人,厨房里那个。妇人准备做豆腐、在过滤麻袋里的豆汁时,叫人心情憋屈,压半天麻袋只能滤出来一点豆浆。王玄姬看得难受,主要是头天傍晚她在榻上辗转反侧无法入眠,试了很多种睡姿,总是找不到适合的方式,就像厨房那麻袋不管怎样都只有那么点,没睡好第二天早上她头还疼。
今天不知怎地,王玄姬又想起了那妇人用麻袋滤豆浆的场面,她在想象里、实在忍无可忍,走上去拿锥子用劲刺|破了麻袋,顿时豆浆洒得满地都是。不管怎样,反正她心里终于感到了痛快。
若非今天秦亮说的话太让王玄姬太感动,她铁了心对秦亮千依百顺,她绝对不会同意秦亮用那件珠宝,何况她刚才接连大哭了几次,哭得头脑昏昏沉沉。若是今天之前,她必不愿意,真是无言以对简直闻所未闻。
卷一 第九十二章 不想怪罪
上午的太阳,随着时间的推移、会越升越高。阳光先前还能从东面的门窗照射进来,铺满整间旧屋,使得屋里的光线非常清晰明亮。这会儿却已经缓缓从门边收走,留下了半间屋子的阴影。
已经穿上了里衬的王玄姬便站在了阴影里,她默默地拉了一下有漂亮的红色刺绣花纹的交领,把雪白的肩头遮住了。王玄姬的模样看起来有点呆滞,凤眼低垂着,头也微微侧向一边,一声也不吭。
秦亮看着她的神态,心里不禁怜惜,顿时寻思、自己好像考虑得不够周全,十几岁的古代女郎,应该不太容易接受。
他上前一步王玄姬,双手轻轻放在她略显稚嫩的削肩上,埋头看她的脸,“我是不是太过分了?对不住阿。”
王玄姬躲着他的目光,又把脸偏向了另一边,她的脸更红。这副可怜的模样,跟她之前急切又主动的态度,完全已是大相径庭。
“下次不这样了。”秦亮忙好言安慰着。
此时才醒悟王玄姬接受起来有难度、已是为时已晚,事情干都干了,还能怎么办?只能下次不再用那个法子。
王玄姬又开始蹂躏她那可怜的袖口衣角,那一小片布料被弄得皱巴巴的。秦亮靠在柜子旁边,陪着她站了许久,有时候说什么已是无用,一起呆一会儿更好。
“没事。”王玄姬忽然开口小声道,“我说了,今天卿做什么,我都依你,事先我就想好了的。只是……”她终于抬头看了秦亮一眼,洁白的牙齿咬了一下朱唇,没再继续说。
王玄姬的声音确实很好听,哪怕是话语低沉的时候,声音照样有婉转起伏的韵味。
她的耳朵都红了,又把头转了过去,“真的没事,卿不要难受。卿先走罢。”
秦亮道:“我会在府上多住几日,反正你长兄一直留我。”
王玄姬背对着他,小声说道:“不用天天都找我,容易被人发现,况且我身子也受不了。”
秦亮想了想道:“反正我又没机会去找你,只有等你过来。”
他又看了一眼王玄姬避过脸去的样子,便道:“那我先走。”
等秦亮走出门口时,再度回头看了一眼,王玄姬又在默默地收集那些柜子、几案上的积尘。
秦亮沿着来时的路,走过那段深色木板铺的檐台,回到了卧房。他牵着袍袖闻了一下,很快发现是徒劳的,一会儿还得向王令君老实交代。他又把拇指在鼻子前放了一下,便到庭院去找清水。其实秦亮也不想那样做,确实是古代的条件有限,怀上了后果不简单,才必须得想点办法、也许多少管些用。
很快他就见到了王令君,果不出所料,只能老实交代。当然他没有说太多,有些事连秦亮也说不出口。
不知从什么时候云层开始增多,到中午的时候天空便阴了下去,乌云还在积累。上午还阳光明媚,这会儿看起来倒可能要下雨的样子。
秦亮今天上午便着急忙慌地回来,下午也没必要再去官府。他便在庭院里一边踱步,边想一些事情。
这时王玄姬从门楼那边的廊道又走了过来。秦亮站在庭院中间的小凉亭里,向王玄姬揖拜见礼:“姑怎么来了?”
王玄姬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很不自然,“令君叫人来找我。”说罢目光便立刻闪躲,然后急匆匆地向阁楼走去。
秦亮顿时心里有点不安,终于按捺不住好奇,不动声色地向阁楼那边走去。令君以前自己说过的话,她姑是个可怜人、还叫秦亮不要伤她;秦亮若是对王玄姬的情意视若无睹、装聋作哑,那不就是在伤她……今天令君应该多半只是担心,毕竟这些古代女子的观念与后世完全不同。不仅是令君、还有王玄姬的观念,否则事情根本不会发展到这一步。
他走到了阁楼楼梯上,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果然听到令君的声音道:“我做晚辈的,想提醒两句、却又觉不太恰当。我并不是想怪罪姑。”
秦亮听到这里,相信令君确实不是为了责怪,她既然说出来那句话、多半就是真的,因为她不喜欢说假话。但不知道王玄姬是否了解令君的这个习惯。
王玄姬的声音忽然道:“卿不必太看轻我,其实只是因为、我先认识秦仲明。我也没想要怪罪卿,毕竟是长兄办的好事。”
秦亮顿时愕然,他琢磨了一下,王玄姬确实是个不太容易服气的人。
令君的声音道:“我后来才听说了、你们早有来往,白夫人还上门去过。你们以前就……”
“没有,只是认识。我就是想等着他主动说,不料错过了,当时他都不知道我的心意。”王玄姬道,“那晚风雨交加,秦仲明喝醉了酒,把我当作了令君,我却没怎么反抗。我怕招来别人发现,说不清,但后来想了一下,我也不太想反抗。”
秦亮顿时觉得,事情听起来好像有点棘手的样子。
他给王玄姬说的那些情话,确实是发自内心的真心话,也是为了不逃避、不辜负她的一片心意。她感动、确实是感动,但胆子似乎也大了起来,而且更有决心了。
就在这时,忽然莫邪走进了阁楼下面的门口。秦亮立刻看着莫邪,用手指在嘴唇上做了个动作,示意她不要出声。
秦亮不动声色地离开了楼梯,带着莫邪走出门外。他问道:“有什么事?”
莫邪道:“府门外,有人欲求见君。妾到处找了一下,才看见君在阁楼里。”
“知道了,我这就去见人。”秦亮点了点头,他指了指上面,“我只是好奇想听一下,卿告诉夫人也没事。刚才只是不想打搅她们。”
莫邪红着脸没吭声。
秦亮离开了庭院,沿着那条狭长的夹道,直接走到王府的大门口。他走出角门,便看见了隐慈和吴心、正站在一辆马车旁边。他们见到秦亮,便弯腰揖拜。
“事情办好了?”秦亮上前径直问道。
卢氏派人送“珠宝”来那天,秦亮就派了隐慈吴心外出办事,二人已经走了好多天。
最近秦亮在校事府,经常有别的校事官上来露脸,也是因为隐慈不在洛阳。不然隐慈经常在秦亮身边,别的校事也不太方便说那些套近乎的话。
这时隐慈答道:“照府君的意思,办是办好了,就是出了点意外。”
秦亮听到这里,掀开马车的后帘看了一眼,便道:“上来详细说。”
隐慈道:“喏。”
卷一 第九十三章 喝碗茶而已
阁楼外面忽然传来了“沙沙沙”的声音,王玄姬转头向窗外看去,便看见了空中急速飘过的雨点。她这才回过神,想起上午的间房里有阳光照射,现在天上却下起雨来了。
王玄姬的心绪被雨声打岔了一下,回过头来,又看向对面,令君依旧端正地跪坐在几案对面。令君的腰身殿髋确实很美,主要是她的腿长又直、生得很漂亮,便更加显得身段婀娜。
也难怪秦亮在倾述衷肠的时候,还要带上令君,秦亮对她自然也是真心实意。不过正因如此,王玄姬才更相信秦亮的话、不是为了说花言巧语,否则便不会在那种时候提到令君。
这时令君的声音道:“姑有些误会,我没有看轻姑的意思。我是担心,姑以后该怎么办。若是肚子大了,处境更不堪想,唉。”
秦亮也有类似的担心。王玄姬知道好歹,若不是真心为她考虑、不会说这样的话。
王玄姬心一横,忽然改变了口气,沉声道:“除了风雨交加的那晚,后来这两回,都是我引|诱了仲明。”
令君沉默地听着,没什么反应。
王玄姬又道:“仲明在我跟前,还说感恩卿这些年的陪伴,有卿这样貌若天仙、心灵美好的好人,一心一意地待他,他别无所求,死而无憾。是我一直纠缠他,让他愧疚,让他觉得对不住我、不敢逃避。”
令君立刻抬起头,愣愣地看着王玄姬。
王玄姬把令君的样子看在眼里。不过她觉得自己也没骗令君,秦仲明本来说的就是“你们”。
令君失神道:“他说过这些话?”
王玄姬道:“我骗卿做甚?卿了解我,我是能想出这些话的人吗?”
“唉……”令君叹了口气,身体挪了过来,双手紧紧捏住王玄姬的手,“我特意叮嘱过他,叫他不要伤君。”
王玄姬道:“没有伤我,我自己愿意。”
令君又问:“他为何要在姑面前说?”
王玄姬一脸无奈,终于还是轻声道:“我看他是两头愧疚,落了心病,可能觉得对不住君罢?我看着他也挺难受。”
两人静静地坐着,令君仍然握着王玄姬的手。阁楼里只剩下雨声,雨好像是越下越大了,窗外已是朦胧一片,雨幕变成了雾汽一般。
令君蹙眉沉吟道:“该怎么办呢……”
王玄姬小声道:“应该没事。”
“没事?”王令君神色不解。
王玄姬抬头看了令君一眼,便把两个茶碗前后摆好,但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其中一只拿开了。令君说话含蓄委婉,但她其实很聪慧。
桌子上正好有个茶壶,王玄姬把茶壶提了起来,拿起茶碗对上了茶壶。但她没有倒茶,却忽然拿开茶壶,把茶汤洒在了桌子上。
令君不可置信地看着洒了茶汤的几案,又与王玄姬对视了一眼,俩人都说不出话来。
王玄姬的脸也感觉很烫,率先把目光躲开。这时她感觉嘴唇被令君的手指轻轻抚着、好像不要她说话?王玄姬不知道令君想干嘛,心虚之下有点慌。过了一会儿,令君总算把手拿开了。
王玄姬顿时暗自舒出一口气,立刻倒了一碗茶汤拿起来,灌了下去,心情才稍微平复。
过了好一会,王玄姬忽然想到了什么,她抬头看令君时,见令君正一脸震惊地看着自己灌茶汤。王玄姬愣了一下,急忙摆手道:“卿误会,想错了!”
“误会?”令君的声音道。
王玄姬道:“真是误会,绝对没有!”但她想了想,又不知道是哪样更过分,很快说不出话来。
两人再次相互看着对方的眼睛,好像在寻找着什么答案。王玄姬的脑海里很乱,她这时已经搞不清楚、令君究竟是不是那个意思……究竟是谁误会了谁?
忽然令君低声问道:“那君怎么才能做到?君可真舍得自己。”
王玄姬答不上来,她不可能说出那样的事,连自己想想都羞得无所适从、更别提开口告诉别人。王玄姬与令君以前关系很好,彼此都很熟悉,她一直知道令君是个很端庄守礼的人,却没想到她嫁给秦仲明之后、竟然也能想到许多坏东西。
“我才不管他怎么做到!”王玄姬忽然就恼了。
她接着便慌慌张张地站起来:“我要走了。”
王玄姬走到阁楼的梯子门口时,转头看了一眼,见令君正向自己揖拜。王玄姬这才意识到,自己是长辈。
……秦亮在马车上听隐慈大致描述了一下办事经过,还没听详细,便打断了隐慈的话,叫他跟自己一起进王府。吴心留下,秦亮与隐慈从马车里下来,隐慈抱着一口木箱子。
马车外面已经下起了雨,越下越大。但秦亮刚出府门时,天上只是布满了阴云。
来到府邸门楼,秦亮要了两顶斗笠,继续与隐慈一起沿着右边靠高墙的夹道往里走。两人一路来到了庭院里的阁楼前。
秦亮道:“卿在楼下等小半柱香时间,然后自己上来。”
隐慈欠身道:“喏。”
令君还在阁楼上,看到秦亮上来、肩膀和袍服下摆都打湿了,她便诧异地问道:“君去了哪里?”
秦亮道:“出大门口有点事情。卿先别管,那边有间房,卿进去坐着不用吭声。”
令君一脸疑惑,但还是听从了秦亮的安排,拿了一条胡绳床进去,然后轻轻掩上房门。秦亮等了一会儿,便听到楼梯上有脚步声,很快隐慈就抱着箱子走了上来。
“东西放下。”秦亮招呼道,“卿再说一遍太原的事,说详细些。”
隐慈揖拜道:“喏。”
秦亮之前派遣隐慈吴心二人,便是去处理温家堂弟的事。原本秦亮给隐慈安排了两件事,其一,把那人家里所有带字的东西搜走。其二,把人抓回来。
但隐慈去干活的时候、出了点意外,在当场刑|讯的时候,失手把人给打死了。
“仆没想杀他,谁知道那么不经打?”隐慈皱眉道,“才打一会儿,仆便没管他讨饶继续打,然后人就咽了气。”
现在秦亮也不想再责怪隐慈,反正那人也不是啥好人,估计品行还比不上秦亮亲手杀死的吴兵。何况将来他若有机会干更大的事,还要迫不得已杀很多该|死的人、不该|死的人。
只等隐慈叙述得差不多了,秦亮便问道:“他死之前说了什么?”
隐慈道:“竖子说什么钱财只为孝敬老人,后来挨了一顿打,又说是自己私吞。他还指太行诅咒发誓,没有别人知道书信的事,他没有说出去半个字。他还想继续招供,仆不准他说。仆也不知道书信里究竟是什么东西,乃因府君交代过,不用具体过问。”
秦亮又问:“他家里人呢?”
隐慈道:“仆与吴心蒙着头,进院子就拿兵器架住了两人的脖子、控制住场面,把人绑了堵住嘴,关了起来,然后搜寻各处。后来仆失手打死了人,便干脆在房里放了柴禾灯油,把其他人赶出去,一把火连尸首与宅子一起烧了个干净。”
说到这里,隐慈又沉声道,“府君勿虑,仆二人蒙脸,待惊扰了乡邻时,仆等早已走脱。万一真有人能查到校事府头上来,还可以给他编个罪名,窝藏逃兵家眷的罪就不错……”
“行了。”秦亮道,“以后收到此类检举、要先知会廷尉府,重要的检举直接告诉我。”
隐慈拜道:“喏。”
秦亮遂走到前面,带着隐慈下了阁楼,站在门口喊来莫邪,叫她将隐慈送出王家。
等秦亮回到阁楼上时,王令君已经从旁边的房间里出来、打开了箱子,正在翻看箱子里的东西。秦亮大致看了一眼,发现居然有木牌匾给拆了下来,难怪装了一箱子东西。隐慈办事还真是执行得很彻底。
王令君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有点奇怪、眼睛稍显迷离,秦亮与她对视了片刻,仔细地观察着对方的脸。接着令君便继续埋头清理,寻找里面的简牍。
秦亮也没多说什么,径直走到一扇窗户边的几案旁,这里铺着垫子席子,他便盘腿坐了下去。见几案上还有茶壶茶碗,他倒了一碗冷掉的茶汤,犹自喝了起来。
许久后,王令君捧着一叠简牍过来,把东西放在了几案上,跪坐在几案对面。她的神色微妙地变化着。
秦亮看了她一眼,主动开口道:“其实事情并不算复杂。温诙之子虽袭爵关内侯,但此人不是主家。只消派出两个像隐慈那样办事可靠、身手不错的人。”
王令君道:“阿父把事情想得不一样。何况事已过多年,难得君当作一件正事去专门处置。”
秦亮指着几案上的简牍,“都在吗?好像没多少,得清点仔细,免得又落下心病。”
王令君抿了一下微微上翘的朱唇,点头道:“我查了好几遍,都在。君要看看书信?”
秦亮摇头道:“不看了,没什么意思。卿之前不是已经说过了?”
他没想到令君的反应异常安静,平静得出乎意料。他原以为这至少是一份小小的惊喜,能让令君高兴一下。敢情她是在玄姬那里受了点气,影响了心情?
王令君忽然问道:“那君有心病吗?”
秦亮随口道:“当然有。”他暗忖、原本就是个生活压力大的现代人,谁多少没点心理问题。
卷一 第九十四章 懒意
淅沥的秋雨、在空中形成了雾汽一样的水幕,远近的亭台楼阁都笼罩在烟雨朦胧中。
庭院中的小亭子里,此时正燃着一团火,桐油、木板、竹简等物一起烧了起来,黑烟飘到了雨幕中,慢慢化为了虚无。王令君久久盯着火光,直到眼睛被亮光刺得不太舒服。
她忽然想起了在寿春城的征东将军府内,阿父也烧过箱子,还是在雨天。但那次烧得不干净,今天总算是烧了个干净。
回忆中的片段映入脑海,王令君也学着当时阿父的模样,长长呼出一口气来。
王令君与秦亮肩并肩站在一起,看了许久,秦亮的声音道:“回房罢。”
她好像有很多话想说,但一时之间竟又无言。能说的话、大概已经说过,再说有点多余。有些话又不好意思说出口,也说不清楚。
她思绪也很乱,此时心中诸事、如同这雨天的景色一样,朦胧而理不清。譬如秦亮的心病,是不是在她与王玄姬之间为难?又如王玄姬今天在阁楼上倾倒茶汤、究竟是在比喻什么?她猜测,秦亮是没有把某物留在玄姬身里,所以玄姬才说应该没事。但玄姬究竟是怎么做的,令君也把手指放在玄姬的嘴边做了暗示,结果玄姬立刻把茶汤一口就喝了下去,也许玄姬做得更过分、真的吃了?王令君此时想起来仍然觉得震惊脸上发烫。
王令君回到了房门口时,又转头看了一眼亭子里还在冒烟的余烬。虽然情绪复杂,但她却隐约感受到了某种难以言表的懒意。
刚才她到潮|湿的庭院里走了一趟,长裙下摆沾上了泥水,若是以前她立刻就想更衣,不然心里就发慌,焦躁不安一直想着身上的泥渍。但此刻她却懒得动弹,拖延着不想费事。
……
校事府的人清闲了很多,秦亮这几天反倒忙起来。
以前的校事们主要是为皇帝干脏活。后来又为曹爽干,像劫走先帝宫妇、到处搜寻美人,自导自演检举罪状,然后敲|诈骚扰各家等等,不一而足。
秦亮上任后开始禁止以前的许多“业务”,所以大伙的事就渐渐开始减少。秦亮当然不会再干以前的业务,都是些蝇头小利、又得罪人的事。
大魏国的庶民都被榨|干了、弄得世面上没什么活力,但士族豪强相当有钱,生活极其奢靡,养着许多家伎。毕竟汉朝留下的财货、如贵金属等不会凭空消失,曹魏还组|织过人盗|墓,这些东西几乎都进了诸公的府邸。能敲出点油水的地方,必与各家士族豪强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可谓是敲|诈一人、得罪一群。
不过校事府还有一些正经业务在维系运转。譬如在中外军、司马懿府等大臣府邸,安排有卧|底,只是应该没有什么鸟用。估计司马懿等人早就知道、谁是校事府的卧|底了。
最奇怪的是,唯独大将军曹爽府没有校事卧|底。显然司马懿就算要部署卧底,也不会用校事府的人,而是用自家养的家丁门客之类私人。
其实曹爽也应该那样干,要自己找私人,完全没必要依靠校事府的人……因为曹爽虽权势很盛、却完全没有达到只手遮天控制朝廷的地步,所以校事府被各家渗透得像筛子,已经整成这样、做什么都做不成。
当时秦亮在游说曹爽杀尹模的时候,便已经进言建议过,却不知曹爽听进去没有。
曹爽确实是望之不似人主。贪图先帝留下的几个美女、收罗民间美妇十分积极;秦亮建议他积点声望、注意下影响、找个人帮他把黑|锅背了,不也是为他好?愣是费老大劲都不一定有用。
校事们的事情暂时少了,秦亮却很忙碌。有些事手下确实不管用,得他亲自去。
譬如找三品大员廷尉高柔谈生意,派个小校事去、估计人都见不着。秦亮是去谈生意分成的问题。
大魏国的律法、对于士族豪强来说很水,大部分犯|罪,可以向廷尉府交钱,然后就放出来了!明码标价,童叟无欺,各种罪的价格一目了然。当然也有一些太重要的罪,钱也不好使。
最近秦亮约束手下敲|诈,但校事们还是会收到一些检举。一般的检举,秦亮准备知会廷尉府,让廷尉出面正大光明地治罪;因为校事府实际并没有官|僚系统内的司法权,以前那些胡作非为如抄家搜人、说到底都是非法,只不过有皇帝撑腰,可以声称奉旨去惩治。
但高柔不能白漂,秦亮去找他、便是谈分成。校事府提供的检举信息,廷尉收了赎罪的钱、当然应该分出来一份。高柔很愿意看到,把校事府的行为也纳入到魏国官府体系内,已经答应分钱,分歧只是怎么分。
谈生意的时候,高柔提到了一件事,说是太后传话、让秦亮十月初一大朝的时候去参加朝会。
郭太后?秦亮不知道郭太后为什么知道自己的名字,估计是因为除掉尹模的事?
但是这个郭太后好像没有什么存在感,秦亮在魏国几年,所知道的大事,几乎都是曹爽、司马懿那帮人安排的。若非高柔提起,秦亮都没想到郭太后的门路。
皇帝曹芳不是郭太后的亲儿子,然而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四方都督、朝中权臣太强,只有曹丕曹叡在位的时候才能压得住;另外郭太后好像不爱管事,否则还是能有不小权势,毕竟郭太后代表的是皇室,天下仍有不少忠于曹家的人,那些人应该愿意听郭太后的号召。
秦亮不管那么多,既然郭太后看得起自己,有没有用先试试再说。
郭太后即便不怎么管朝政,但她若开口,要诸公论功行赏给某人一个小小的太守、杂号将军,那有多大问题?秦亮立刻重视起来,忙着为郭太后准备一份大礼。
十月初一、只剩半个多月,秦亮每天忙着,就是在给太后准备东西。到时候秦亮再找机会委婉说出自己的需求,慈祥的太后极可能会为秦亮说句话。
卷一 第九十五章 兼而有之
今天又下起了雨,但这丝毫没有影响秦亮的心情。他已经感觉到,离太守的目标正在渐渐接近。这是他迟早必须要迈出的一步,县令县尉太小、刺史暂时不可能。
秦亮离开官府后,还是回王家,令君说多住几天,他也没反对。不过这几天秦亮因为有事情忙活,早出晚归,回来天都黑了,便没机会见到王玄姬。因为府上肯定有人知道秦亮还在王家过夜,所以王玄姬白天去找令君还好、天黑再去就不太妥当。
不过今天秦亮回来得早。昨晚令君说、得到了一坛上好的葡萄酒,秦亮答应了她今天早点回来,一起喝酒。
他打着雨伞,听着“哗哗”的雨声,沿着右侧夹道,径直走到了庭院门楼。守门楼的人却是侍女莫邪,她以前好像不做这个差事。秦亮也没管她,沿着走廊往里走。
把雨伞放在檐台上,秦亮看了一眼卧房那栋房子,便径直去旁边的阁楼。令君白天一般喜欢呆在阁楼里。
走上楼梯后,秦亮顿时愣了一下,因为玄姬也在这里、正与令君坐在一起,俩人已经喝起来了。
令君从筵席上起身,向秦亮缓缓揖拜:“君回来啦。”
秦亮回拜,又与随后站起来的玄姬相互见礼。
令君道:“等了君许久,君还不回来,我们就先尝了两杯。”
秦亮笑道:“没事,你们继续。我酒量本就不太好。”
“我先下楼一趟。”令君道,“君入座罢。”
秦亮点了点头,在玄姬的侧边跪坐下来,因为令君的位置在玄姬对面。一共四个方位,其中一边还放着个木炭红彤彤的泥炉子。
一时间只剩下他们两,王玄姬的凤眼往下看,脸也微微回避,这样的神态动作,让气氛似乎有点尴尬。不知是玄姬还记着上次过分的事,还是因为令君也在场。也许兼而有之。
“怎么四扇窗都关上了?”秦亮回顾左右,故意若无其事地没话找话。
幸好王玄姬回应了:“秋冬之交,令君说下雨天的风挺冷。”
“也对。”秦亮顿时露出了笑意。看来王玄姬应该不是在气他,多半只是不好意思,不然她懒得搭理这样的废话。
秦亮顿时又得寸进尺,不动声色地撩|拨了她一句,“里衬交领上的刺绣不一样了,桃花吗?还是很漂亮。”
王玄姬没看他,却小声道:“君喜欢领子刺绣,妾以后把每件里衬都绣上。”
秦亮注意到她的称呼,顿时竟然觉得自己的官服动了一下。就是这么神奇,一个“妾”便听得人心情绮丽。王玄姬的声音确实太好听了,那婉转的高低变幻的声线,说每个字的声调都不一样,有的字是稍沉的那种女声端庄感,又有的字是稍高如软妹子一样的温柔细腻。不过她经常嘴里没有好话,只要态度稍微温柔下来,那声音就能叫人身上酥。
只因刚刚才与令君说过话,所以秦亮忍不住暗自比较,当然他永远不会在嘴上比较她们。令君的声音也好听,很清澈动听,但声调不像玄姬那样婉转变化,比较平稳,所以只说听觉、自是稍有不如。
但令君的动作更好看,感觉姿态端庄、动作雅致稳定,有时候秦亮没事时,就看她做琐事、能看一个时辰不腻。
秦亮听到王玄姬那么说,这才专门留意,她今天又涂抹了一点点胭脂粉黛,眉毛就看得出来、画得细长,这样修饰过之后那对凤眼更加媚。记得以前王玄姬不仅不画妆,还经常穿那种粗麻布的宽大袍服,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她会画妆就肯定没有生气。
就在这时,楼梯上响起了脚步声,令君回来了。
此时他发现令君也画了淡妆,这可更少见,她连成婚那天都是素脸。两个女子都跪坐在旁边,秦亮也不好说什么,多说多错。若只有令君在场的话,秦亮得忍不住夸她的嘴唇。
令君的嘴型非常漂亮,又有点微微上翘的可爱感,嘴唇很光滑、在炉火微光下泛着光泽,涂了点朱红胭脂更好看了,原来令君不仅可以清丽、也能有艳色。她秀气的下巴,也生得恰好能衬托那漂亮的嘴型,秦亮没有见过比她的嘴更耐看的。
王令君笑吟吟的样子也不多见,看得人心情美好惬意。秦亮不方便盯着她看,因为玄姬还在旁边、可不能随便撒粮,却也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刚用过午膳不久,妾就没准备菜。”王令君轻笑着说。
她从楼下回来后,也自称妾了,秦亮一度怀疑她听见了玄姬那句话。但应该没有,玄姬说得很小声。
秦亮道:“有酒就够了。”
王令君又看着玄姬道:“姑的声音很好听,唱个曲子助兴罢。”
果然大家都不是聋子,不仅是秦亮觉得玄姬的声音好。
玄姬道:“我几乎不唱歌。”
王令君道:“那姑多说话,当歌听。”
玄姬的脸颊上细白如缎的皮肤顿时出现了一点红红的浮色,她回敬道,“那卿在这里走几步,我们当赏舞。”
秦亮一声不吭,但听到这里差点笑出来。
王令君撇了一下漂亮的嘴,说道:“姑唱,妾跳。”
“真的?”玄姬有点动心了,估计她也没见过王令君跳舞。毕竟王令君在家的地位挺高,估计没人叫她跳过舞。
王令君点头道:“真的。妾不会跳,不过看会了一些动作,随便走两步?”
玄姬道:“那我随便念几句罢。”
秦亮乐得其成、喝酒还有节目看,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坐着,一条腿在地上平伸,一条腿支起来、踩在筵席上。跪坐着王令君,俯身够了过来,提起酒壶给秦亮倒酒。秦亮最不能看令君这个姿态,因为她的腿很长直紧致、腰身又很柔韧,探身时把长裙的绢布一绷|紧,殿的圆|润饱满线条就非常清晰了,髋部的绢布皱褶下、那柔美曲线也非常叫人上头。
秦亮急忙拽了一下袍服,把伸直的腿默默地收了回来。但目光又看到了她俯身时的交领,看到了漂亮的锁骨、以及脖颈上雪白紧致的肌肤,甚至肩膀的皮肤也能透过宽松的秋白色领子看到、娇嫩如削的肩膀。
王令君看了他一眼,放下酒壶,走到了旁边。
玄姬也清了清嗓子,等了小会,终于开口清唱道:“日出东南隅,照我秦氏楼……”
她一开始还没太放得开,声音挺小,表情也看得出来,有点羞涩。但是非常好听,比那些整天练习的歌女唱得好,嗓子是天生的,确实没办法。
王令君没跳过舞,也是刚开始不太适应,她的眼睛低垂着、脸上带着不好意思的浅笑,拽地长裙里的脚步轻轻踱步,身子温柔地微摇着。接着她终于抬起了宽袖,做出了像舞姿的动作。
虽然不是什么排练过的正式舞蹈,王令君的动作幅度也不大,但她会跟着歌词做应景的好看动作。玄姬唱到“青丝为笼系”,王令君便双手轻轻扶着秀发发鬓,动作十分娇羞,煞是惹人怜爱。唱到“桂枝为笼钩”时,王令君把纤手抬到上面,明亮的眼神也跟着手指轻柔地仰视。
秦亮一边喝着甜酒,一边惬意地欣赏着。美妙动听的声音,柔美婀娜的舞姿,他仿佛不是在“哗哗”的秋冬冷雨里,而是在春光明媚的地方。
他把背靠在了墙壁上,浑身都放松下来,仿佛在泡温泉一样。秦亮心道:若是生在无忧无虑的太平盛世,也有这两位妙人儿陪着,整天哪都不去,该多好阿。
此刻秦亮忽然有点理解唐玄宗从此不早朝、把江山玩丢的原因了。
这时王令君越舞越靠近,后来便跪坐在秦亮的面前,在他面前上身缓慢地轻舞。离得很近,秦亮借着赏舞的理由,仔细盯着她看。
她的瓜子脸很清纯漂亮,圆润的颧部生的位置也很完美、不像有些女子的颧骨向两边生影响脸型,还能让她的脸型有点立体感,小鼻子挺挺的,嘴唇和下巴最是秀气端庄。雪白极致的皮肤很娇|嫩,单眼皮下如潭水明亮有情的眼睛、乌黑的青丝、朱红的嘴唇、洁白的贝齿,整张脸的颜色十分明艳动人。秦亮已经闻到了她身上的清香,好想亲她一口。
王玄姬可能见令君离得太近、也察觉异样,停止了歌声。顿时外面“哗哗”的雨声就占了上风,幸好有噪音笼罩,似乎能稍微缓解此时的冷场尴尬。
令君默默地伸手端起了案上的酒杯,缓缓喝了一口,一双美目却看着秦亮的眼睛没挪开。秦亮也一直看着她的动作,靠坐在筵席上没动弹。她把酒喝在口中、却没吞,雪白的腮部也鼓着,缓缓靠近秦亮,竟然把酒喂到了他的口中。
秦亮身上的肌肉绷着,他不可能拒绝,只是觉得玄姬在旁边看着,好像有点对不起玄姬。
这时令君一把将玄姬拽了过来,玄姬声音婉转地轻呼一声,吓了一跳。别看令君清纯秀丽、腰身苗条婀娜,她可是剑术精湛有武功的,体力也非常好,玄姬还真不容易反抗。秦亮也很知趣,酒只咽了一半,见令君把玄姬的头按了过来,他便配合着吻住了玄姬的嘴唇,把酒灌进了她的口中,嘴唇的触觉又哗又阮。玄姬的全身都绷住了,眼睛紧闭着,重而芬芳的呼吸全呼到了秦亮的鼻子上。
卷一 第九十六章 青山见我应如是
秋冬之雨下得很大,没有停歇的迹象,即便四面窗都紧闭,仍无法隔绝雨声。
王令君会武功,且剑术精妙。她主动来到了一座风景俊朗的青山上,忘情地舞着剑,剑刃如虹,婀娜的身姿随着剑招上下起伏跳跃,腰也跟着武功身法在摆动,绵绵剑式柔韧有力,青丝也在风中飘散。
青山上强劲的风吹来,仿佛有极大的有形压力,让她几乎无法呼吸,但她仍旧与强风正锋相对。风起得很大,她的衣服袍袖甚至整个身心都在风中满満地鼓了起来,衣带在风中飞扬。她就像之前最后喝的那口葡萄酒一样,大口痛快地饮酒,还自己探到杯子里去贪吮酒水。
王令君舞剑有些乏力了,便在筵席上跪坐下来,又变成了像起先给别人倒酒时的姿态。不过她没有倒酒,而是展开了双臂。强风从身后袭来,她在山巅上眺望着远方,终于仰起头来,把多年以来积压的各种感受,大声地喊了出来。
以前不敢喊,总是克制着自己的情绪,怕被人听见,担心这样、局促那样,许多情绪都憋在心里,但有时候人真的需要一个契机,不再隐忍。“阿!”她闭上眼睛再次吼叫大喊,心情非常畅快,仿佛一生的不快与委屈都发澥了出来。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哗哗哗”的雨声再次进入了人的耳中,其实雨声一直都在,不过此时突显了出来、乃因周围只剩下了雨的噪声。
跪坐在几案旁边的玄姬已经呆了,一脸震惊地看着王令君的脸、怔怔出神。玄姬身上还披着敞着的深衣,过了一会儿,她才回过神来,埋头默默地拉拢衣襟,伸手去找衣带。秦亮的声音道:“卿的声音太大了,不过亏得是在这个庭院,也幸好雨声不小。若是平素在我们家里,恐怕整个院子的人都能听见。”
王令君这才知道自己的大喊、真的出声了,她以为自己在梦里。
秦亮拿着丝绸手绢,靠近过来,轻拭王令君的额。王令君顿时好像如梦初醒,明白了刚才玄姬那怔怔的眼神,她急忙简单整理了一下,便小声说道:“我先回房了。”
王令君提着拽地长裙,从木梯上跑下来,就像是在逃亡。她出阁楼后,来到隔壁卧房门前,闪身进去立刻把门闩了。独自留在房间里,这才感觉冷静了点。
她定了一会神,来到里屋,马上走到梳妆台前,俯身往铜镜里看了一眼,马上伸手就“砰”地一声将铜镜按在了木案上。她立刻绕过一道锦缎屏风,在木桶旁边伸出玉白的纤手一探,之前烧开的热水还有一点点温度,至少不会冰冷刺骨。
王令君拿起瓢,自己舀了一盆清水,先清洗头脸。她忽然发现自己的青丝长发很不好洗,泡到水里不仅无法溶垢,打湿后还浆成了一团,只得拿手指慢慢梳一点点清理,挺花时间。那时候,她确实有点做不到,轻尝了一下后只是犹豫片刻就这样了。沐浴更衣之后,王令君重新跪坐到梳妆台前,伸手把铜镜扶起来,看着浅黄光滑镜面上秀美白净的脸。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跪坐在那里出神。
坐了良久,忽然有人推外面的门。王令君听到了响声,但她的感觉又乏又懒,脑子里一片空白,便没有马上起身。外面的人很快就离开了,从脚步声听来,多半是秦亮,不是个女郎。
王令君独自呆了很久,没有擦干的秀发已经自己干了,她才慢慢地开始梳头。
此时鬓发和衣裙都整洁如初,王令君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过去把卧房门打开。及至傍晚,雨也小了,一切又回到了平常时那样,静谧而安宁,好像什么都没发生。
秦亮在门口唤了一声,王令君便去隔壁阁楼厅堂里用膳。她的姿态依旧庄重平稳,行礼时一丝不苟,并不急躁,“君先入席罢。”
“好。”秦亮点了点头,不时观察着她的脸与眼神。
两人对坐在几案旁,不知道多少次这样面对面吃饭了。秦亮有时候会很随意,甚至盘腿坐着,全不讲究仪态,王令君自然也不在乎,人在熟悉了之后本就容易放松随便。不过今天秦亮是跪坐着的,姿势很端正。
王令君看了他一眼:“妾刚想开门,君便走了,去了何处?”
秦亮指了指外面,“不远处不是有间书房,我在那里看书,其实也没看太久,便到了晚饭时间。”
彼此间仿佛忽然回到了刚成婚的时候,秦亮的举止自然,说话也很正常,不过仔细感觉、能发现他隐约有点拘谨。别听他说的话不算少,但其实尽说些无关痛痒、反正不会错的内容。
王令君再次主动开口道:“君最近几日为何都回来得晚,有时身上还挺脏。”
秦亮道:“我在为太后准备一样东西,想起来好像简单,做起来失败了几次。”
王令君问道:“郭太后?”
“还能有哪个太后?”秦亮看了她一眼,“郭太后传旨叫我去参加大朝,专门叫人带话,应该是挺看得起我。我得抓住机会,试试能不能让郭太后说句话,给我弄个太守当。”
王令君道:“君才弱冠年纪,不用着急。”
秦亮摇头道:“我不急,只怕别人急。”
王令君诧异道:“此话怎讲?”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阁楼的大门,稍微靠近一点,小声道:“二元共治很不稳定,因为只要搞|掉对方就能立刻大权独揽。目标明确,诱|惑极大。”
王令君沉声道:“大将军与太傅?”
秦亮轻轻点头:“大将军望之不似人主,多半不是司马氏的对手,声势浩大都只是表象,所以我现在也在向司马师靠拢。但卿想过没有,王家封疆淮南、与势头日盛的并州士族多有联姻,威胁不小,司马氏会放过王家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阿。”
王令君惊讶地看着他,随口问道:“且不说君所言是否有理,君有这种想法,为何还要与王家联姻?”
秦亮毫不犹豫道:“卿长得太漂亮,又加上……就算死了也不后悔,反正卿还要陪着我好些年。当然我们还是要挣扎一下,不能就这么坐以待毙。”
王令君一愣,与秦亮对视了好一会儿,见他的眼神十分坦然、且严肃,不像是开玩笑说好听的逗她。王令君的贝齿轻轻咬着下唇,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
……
(感恩书友“河东泽泽”的盟主,以及溢美之词。)
卷一 第九十七章 角抵百戏
王玄姬住的地方,在东面的一个庭院里。进庭院后往里走、沿着一条廊道走到尽头,里面有个几乎四面被房屋包围的小院落,王玄姬的住处就在这里。小院有点像一个单独的院落,但因为没有围墙隔断、也无门楼阻挡,实际上与前面的地方同属一个庭院。
但王玄姬这边有道小后门,从里面能闩上,后门出去仍在王家府邸内,离令君那地方的门楼倒不远。王玄姬以前总是去令君那里,也是因为过去很方便,不必从前面的门楼绕行。
入夜后就安静了,今天下了一整天雨,晚上连丝竹管弦声都没有。
两个小侍女抬着热水进屋,绕过刺绣水芙蓉的屏风,把水倒进了大木桶里,一连跑了几次,才把水装够。侍女们年纪不大,累得够呛,坐到了屏风外面的胡床上歇息。
王玄姬心里知道自己要沐浴,但等她到了水里,才发现衣裳还穿着,只好把打湿了的衣物去除,放在木桶边上。她到现在还有点迷糊的样子。
屏风前面的油灯灯光一动不动,房间里好似一点声音也没有,王玄姬刚刚才回过神,很快又好像不知道自己该干嘛。她呆在白汽腾腾的水里,只是用双臂抱着自己,无意识地慢慢搓洗着,沾了水的肌肤很猾,在她的手下逃来逃去。没一会儿,她的手就感觉到了硌,终于从失神中微微醒来,停止了搓洗同一块皮肤,不然得洗脱皮了。
“都不知道究竟看到了些什么。”王玄姬自言自语地小声说了出来,身子往水里缩了下去,把整个头都藏进温水里。水下无法呼吸的窒息感,才分散了她的注意力。实在憋不住了气,她才一下子从水里出来,大口呼吸了一口空气,并从口中轻轻吐出了浴水。
这时屏风前面的侍女道:“女郎说什么,妾没听清楚,要拿什么东西吗?”
王玄姬恍然转头,说道:“不用拿。”
侍女的声音道:“喏。”
有人与王玄姬说话,她才有种如梦初醒的感觉,但眼前依旧是令君的脸、她的那个样子时不时就会冒出来。王玄姬慢慢回忆了一遍,似乎猜到了令君的意思,多半还是那天摆弄茶壶茶杯,让令君生了误会、便不甘落于人后?不然令君没有必要那么做。下午的时候,王玄姬先亲近秦亮,但自己没有担危险,最后时刻让令君给担了、反正她又不怕。第二次便是他们两人亲近,令君再那么做已是多此一举、她有什么好担心。
玄姬从小就认识令君,令君总是很守礼,做什么都规规矩矩,有时候王玄姬还会说粗俗话,她却从来都很文雅端庄。难道是自己一直都看错了人?但王玄姬细想了一会儿,令君好像也很勉强,迟疑犹豫才出现了意外。
王玄姬不知道在水里泡了多久,待到皮肤有点不适,才回过神来,于是唤屏风外面的小侍女拿布巾过来。
一连数日王玄姬都没再去后面的庭院,她都不知道面对令君时该说什么。而秦亮与令君在王府住了好几天,一直没走。
不过一家人,总会有必须见面的时候。这天正值五日沐休,王公渊兴起,就在前厅摆家宴,王玄姬和白氏都要去参加。还在府上的令君夫妇,自然也不会缺席。
家里的男子与女眷分列两边入席,厅堂中间是表演节目的家伎隔开。厅堂上的气氛很是轻松欢乐,今天家伎们没有唱歌跳舞,而是表演角抵百戏,她们的动作和对话都很滑稽,时不时就惹得有人“哈哈”发出笑声。
王玄姬却没怎么注意节目,她忍不住去看旁边的令君。她原以为自己在掩饰情绪上、很有一手,比如那个自创的“心灵放空术”,但今天王玄姬才发现,令君也不逞多让。
令君的坐姿很端庄,仪表无甚纰漏,还能津津有味、若无其事地看表演,并且不时抬起宽袖轻轻遮掩下半张脸、看着伶人的表演发笑。王玄姬留意观察令君,觉得令君的神情气质好像有点微妙的变化……举止依旧没疏漏,但似乎没有以前那么一丝不苟、用力平稳的感觉,倒多了几分慵懒。
王玄姬一看到令君,脑海中仍会控制不住、想到令君的脸庞,简直是挥之不去。
于是王玄姬还可能被人看出、有点心神不宁的异样,好在她主要是留意令君,并不是对面的秦亮,因此没多大问题。大家都知道,她们俩以前很亲密,彼此之间有点各种情绪很正常。
薛夫人也时不时在看令君,夫人脸上明显有笑意,或许也看见女儿的变化、很高兴。薛夫人可不像王玄姬的母亲。
令君的目光大多时候都在表演的人身上,但她是个很细心的人,必定发现了王玄姬时不时就在看她。
果然令君微笑着转过头来、毫不掩饰地看着玄姬,她一手轻缓地端酒杯,一手准确地轻轻拖住袍袖,然后向玄姬敬酒,动作十分雅致端正。玄姬也忙拿起杯子,两人对饮。令君喝了一大口酒水,然后瞟眼特意看了玄姬一眼,酒在嘴里停了了片刻,才做出了清楚细微的吞咽动作。
王玄姬立刻回避目光,假装欣赏厅堂中间的表演。她听到伶人们在抑扬顿挫地对话,却完全不知道在说什么。
过了一会,玄姬又转头看了一眼令君,见她的脸清纯秀丽、匀称端庄,肌肤十分白净,仿佛还有不染尘世的气息,玄姬一时间总觉得自己之前好像只是做个梦。
午宴过后,王玄姬刚刚回到院子里,阿母白氏就来了。白氏进屋就说:“汝阿父常年在淮南,对汝不管不顾。我该给汝阿父带信去……”
王玄姬忽然道:“要不我们把事情原委,告诉阿父和长兄罢。”
“说什么胡话!”白氏一脸恼怒,手都举起来了,却看到王玄姬一副严肃的样子、没有丝毫退却的迹象。白氏竟缓缓把手放了下来,“汝反倒要挟我?谁给汝的胆子?”
王玄姬认真地说道:“不想威胁阿母,我们真的应该这么做。”
白氏气得冷笑几声,一时间却说不出话来。
卷一 第九十八章 指桑骂槐
秦亮夫妇一直住在王家府邸,到十月初一时,秦亮要去参加朝会、正好与王广的车驾同行。王广不久前已封为客曹尚书,三品大臣,大朝必定要去。
一行人先去宫城西门。乃因正南的阊阖门一般不用于通行,宫城中轴线上的司马门更不能走;而上朝的地方太极殿,位置靠近宫城西墙。所以官员们上朝、觐见,基本都是走西门,方便又快捷,进去直接到太极殿外的广场。
西门两侧有两座阙楼,十分雄壮华丽,这种很具时代风格的建筑、看起来古风盎然。丈婿二人先去了一处署房,在那里等着搜身。署房内有十几个人,看起来与王广认识,大家就是走个过场。
“大长秋的中宫谒者令张欢。”王广娴熟地引荐一个宦官。
秦亮立刻揖拜寒暄。张欢也急忙还礼,说道:“君真是谦逊守礼。”
说了两句话,张欢一挥手,几个谒者宦官便上来随便拍了拍袍服,看起来就是想做个样子。本来也没打算怎么搜,但秦亮身上放着一个装在布袋里的木盒,实在是一摸就能发现。
秦亮只好把东西掏了出来。宦官打开布袋,把木盒和一卷竹简拿出,宦官先把竹简递给张欢、然后犹自打开了木盒子。
木盒里装着雪白的结晶物,宦官抬头问道:“这是盐?”
秦亮点头道:“臣进献给皇太后殿下之物,还有那份炼制配方。”
之前十余天,秦亮就在捣鼓这玩意。他想给太后准备点礼物、很容易就想到了精盐,起初他以为很简单,结果费了老大的劲,差点还没搞出来就想放弃了。
其实市面上的盐不是不能吃,就是带点苦味而已。但那次吕巽请客,专门提到、菜肴加的是高昌白盐,秦亮才意识到,盐也可以是奢侈品。但这东西一般人不能销售、否则后果很严重,大魏是盐铁国营,用来上贡倒算是好东西。
秦亮一开始的方向错了,才折腾这么久。他先是认为苦味主要是镁离子,用了草木灰、石灰水等尝试,但依旧不能去除苦味;后来他意识到可能还有硫酸根盐等杂质,化学原料不好找、利用化学反应的手段比较困难。
于是他才尝试物理办法,利用不同可溶物质的“饱和溶解度”特性差异,不断捣腾卤水(饱和溶液),总算是找对了路子。多次试验下来,他已发现氯化钠的“饱和溶解度”、应该与温度关系不是很大;但别的离子物质的“饱和溶解度”,会随着温度变化而变化。
最终秦亮总结出了两道提纯工序。先是把卤水在中低温下先过几遍结晶盐板。然后把卤水的水分蒸干、制成晶体盐,摊在一层层席子上,用烧成六十度左右(不断试出来)的卤水渗透淋洗几遍晶体盐。得到的晶体盐晾干研磨一下,便是成品。
张欢看了一会儿简牍,还给了秦亮。但是那盒盐,他要收走,“仆先拿回去试试,然后再由仆替君进献、呈到皇太后跟前罢。”
一旁的王广瞅了一眼那盒卖相挺好的盐,说道:“交给张公公就行。”
秦亮听到这里,便把简牍也递了过去。
丈胥二人这才离开署房,通过壮丽的西门,来到了太极殿外。秦亮一眼看到那高高台阶上的宏伟大殿,顿感视觉震撼。
虽然颜色比较简洁,主要是青褐色的殿体、灰白色的玉石台阶栏杆,点缀红黄两色装饰;线条也不复杂,直线为主的双层重檐顶、檐牙上翘。但大殿非常宽阔,很高。在周围别的房屋承托下,太极殿更显得古朴庄重霸气。
太极殿还很新,好像是明皇帝时期才修建完成,彰显着皇权一般宏伟独尊的气势。可惜才短短数年,皇室似乎就只剩下建筑比较尊贵了。
不过大伙儿上朝、并不去高高玉阶上的正殿,而是去旁边的太极殿东堂。这东堂也很宽敞,只不过台基很矮,没有正殿那样高高在上的霸气;好在大伙不用爬那么高的石阶,倒也省力。
东堂正面一整排几乎都是门,估摸着门就有十来道,全部打开后,里面十分明净亮堂。就像今天的天气一样。
陆续有好几十个官员来了,大伙儿都在堂上寒暄见礼闲聊。有的秦亮认识,有的不认识。
比较奇葩的是,有些头戴远游冠和进贤冠的人、脑袋上插着一根毛笔、随时准备写字,所有人手里也拿着一块材料形状不一样的牌子。秦亮的脑袋上没插毛笔,他今天换了黑色官服、头戴武冠,没地方插。不过他也拿了竹板子,以他的身份、木板子的四角很圆润。
几乎所有人都穿着黑袍,东堂上看上去黑压压一片,可能这就是天下乌鸦一般黑的场面罢。
这时曹爽在几个大臣的簇拥下走了进来,许多人都上前揖拜。秦亮等曹爽从身边走过时,执礼说道:“大将军,仆偶获精盐秘方,欲进献于殿下,已交给中宫谒者。”
曹爽点头道:“嗯,可以。”
接着司马懿、司马师、蒋济等几个人也走进了东堂,同样有不少人主动拜见。
秦亮的品级在这里算是低的,若非郭太后传旨,他都不会来上朝。这里不是没有五品官,只因校事令是新设的、且皇帝现在也不管校事府,所以才没人叫他来上朝;但来了也并不奇怪。
司马师转头看了一眼秦亮,专门向他拱手,虽然司马师的脚步没停、礼仪比较随意,但这样也挺重视秦亮了。秦亮立刻还礼,两人都没有说话。
没一会儿,在一众宦官宫女的前呼后拥下,太后、皇帝从后面的门进来了。众人纷纷弯腰,拿手里象牙板子竹板子遮住面门,不能往上看。
至少表面看起来,大家还是对皇室挺恭敬。秦亮也跟着学,不过他站在很后面弯着腰,前面有人挡着,就算想看、也看不到什么。
不到十岁的皇帝跪坐到了台阶上的筵席上,旁边有一道纱丝帘子、郭太后则跪坐于帘子后面。但她这个垂帘听政,估计有点水。
待皇帝坐定,大伙儿才跪伏在地,行稽首大礼,高呼“万寿”。
皇帝就只说了一句话:“诸爱卿请起。”皇太后则一直没吭声。
司马懿和曹爽站在最前面,分列两边,很快就商量争执起了正事,各自都有人不断帮腔。
秦亮第一回来朝堂上,觉得自己可能还没适应,他总觉得场面很诡异。
司马懿与曹爽都在向上位奏事,但太后和皇帝并不发表意见,曹爽等人实际上就是在相互对话……用词却不是在对话,而是“禀殿下”“禀陛下”这样开口,内容却是司马懿曹爽给对方说的话,仿佛是在指桑骂槐似的。
他们先是在说相中的事。
秦亮知道这个事,当时他在淮南打芍陂之役后,很快荆州这边也遭到了吴军的攻击、受攻击的地方就有相中和樊城,然后司马懿率军南下荆州增援。相中是荆州战区、位于汉水边的一座小城。
双方分歧很厉害。司马懿的意思,是把汉水对岸的百姓迁徙过河、防止被抢走;曹爽则不同意,因为吴军已经退兵了。
接着又谈人事问题,也是今年荆州战后的后续,有关樊城战役。
司马懿想撸掉夏侯儒、都督荆豫的兵权,说了很多理由,大概就是怕死不前进之类。
曹爽当然不会同意。夏侯儒这种属于诸曹、夏侯系的人,明显是曹爽那边的人;曹爽上位后对皇室远支亲戚挺友好,秦亮能出仕、就是因为族兄秦朗是曹操养子。
司马懿的意思是换王昶都督荆豫。王昶是并州士族,估计是司马懿的人,不然司马懿不会那么卖力帮他拿兵权。王昶此人好像完全没有丁点军功,竟然能直接都督荆豫二州?成为封疆一方的大诸侯?世道就是这么不讲武德。
所以秦亮之前的判断没错,出身和关系到位了,什么官职得不到?
双方争论了很久,谁也说服不了谁,但事情总得拿出个决定。想靠郭太后、皇帝从中决断不可能。曹爽还假兮兮地向上位揖拜说:“恭敬殿下圣裁。”
郭太后知趣地说道:“大将军与太傅再商议。”
秦亮估计他们私下还会继续谈生意,进行一些妥协和交易,以这种法子最终得出结论;或者实在无法达成共识时,一方不顾对方不满、强行进行执行。
后面这条路,曹爽目前更有优势,因为曹爽掌握的中央执|行机构更多。秦亮掐指一算,至少有三个尚书、大司农、司隶校尉。
朝会持续了挺长时间,郭太后与秦亮都只是看官,一个坐上面,一个远远站在后面。这种场合,秦亮不可能开口发表意见,只要听听就行了。
好在他也挺关注朝廷动向,所以不觉得无聊,多听听有好处。
朝会终于结束了,秦亮跟着人群走出东堂,他在广场上站着等一会儿,想与老丈人同行。这时中宫谒者令张欢却急步走了出来,左右回顾,看到秦亮就脸上一喜、好像松了口气。
张欢过来揖拜道:“皇太后殿下已经收到君进献的贡品,殿下很高兴,要赏赐君。君稍候请回东堂觐见。”
秦亮心里一喜,忙道:“臣遵旨。”
他想了想,觉得暂时不好提自己的要求,现在把关系联系上,先听太后是什么态度。
卷一 第九十九章 献策
没想到郭太后挺年轻,秦亮之前在东堂听声音就听了出来,只听声音估摸着也就二三十岁,但想想应该过三十了。而且郭太后的声音出奇的好听,她不是十几岁的王玄姬那种婉转娇媚动听,而是极富女性韵味的端庄中音、但咬字之间偶有少数音节仍会给人一种娇声似的媚感。
光听这声音,秦亮的想象里、郭太后可能长得不错。想想也是,她被文皇帝抢回来,又被明皇帝看上,不是明皇帝的原配、却能扶正,估计不太可能难看。
不过身为大魏国的皇太后,现在郭太后的相貌已经不重要,这个国家的国号还是魏,太后这个身份的分量、不是相貌能相提并论的。因此之前秦亮才完全没有细想过、郭太后可能很年轻,他下意识就以为“太后”应该年龄比较大,其实只是他的偏见。
秦亮重新回到东堂,依旧眼睛看着地板、手里拿着竹牌,他知道臣子去直视皇室成员、是不礼貌的行为,运气不好还能给你治个大不敬罪,拖出去咔嚓了。
他今天是第一次见识到真正的古代皇宫,所以表现很谨慎,走到堂中间,便俯身稽首道:“臣秦亮恭请皇太后殿下圣安。”
“仲明不用行此大礼,平身罢。”帘子后面的声音道。郭太后的为人好像不错,说话态度很亲切和蔼,还知道他的字是仲明。
秦亮从地上爬起来道:“臣谢殿下。”
忽然有个女子的声音道:“君不能站近点吗,说话殿下都听不太清。”
“臣疏忽了。”秦亮愣了一下,先扛下过错再说,太后身边的宫女、跟她计较什么?他便靠近了帘子,但依旧不能抬头看,只能透过纱帘,隐约看到里面的青色锦缎裙子,边缘上的刺绣花纹挺好看。
秦亮趁走路的机会,看了一眼帘子外面站着的宫女,却发现此女不是宫女,年龄稍大、估计接近三十了,而且穿着道袍、梳着发髻。长得倒是挺漂亮。
这宫廷中的女子,确实常非凡品,难怪曹爽想把先帝留下的宫妇劫回去。
郭太后的声音道:“没想到卿这么年轻。”
秦亮心道,我也没想到殿下这么年轻。他口上却道:“臣见识浅薄。”
郭太后的声音道:“卿在扬州辅佐王将军孙将军击退吴军,我也听说了。吴人定欺我皇帝年幼,才兴兵寇境,幸得有诸位大臣、以及卿这样的良才为国操劳,大魏才能安然无忧。”
秦亮听到太后知道自己的功劳,还夸奖自己,顿时心情相当好,便道:“为陛下殿下分忧,乃臣等分内之事,臣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郭太后接着又好言道:“校事府也是朝廷官府,卿还年轻,做校事令切记勿骄,不要做太多得罪的人,凡事多与朝中肱骨之臣商议。”
秦亮听到这里还有点感动,郭太后还会为他着想,就像是亲戚长辈一般的关心。他点头道:“臣当谨记殿下教诲。”
而且秦亮也听出来了,郭太后对自己的印象很好,也不知道究竟那件事打动了她。也许是帮助永宁宫宫妇的事?毕竟郭太后也应该保护宫妇的,那件事多半合她的意。
就在这时,敞着的东堂大门外灌进来了一阵风,风吹得帘子飘了起来,秦亮忙把身体稍稍俯低不看,风带着郭太后的气味回旋过来。秦亮可能觉得郭太后对人和善、便心有好感,嗅到她的幽香气味,便也觉得香味沁人心脾。
郭太后道:“卿进献之物细腻洁白、不是凡品,我感卿之用心,甚慰矣。良方我也看了。”
秦亮道:“方子工序没有问题,臣亲自监工、照工序做出的样品。”
郭太后的声音道:“我会将良方拿给朝廷肱骨之臣,照此制盐贩售,以资国用。”
他觉得郭太后好说话,便忍不住多给她出个主意:“臣有一策,不知当讲不讲。”
郭太后柔声道:“讲罢。”
秦亮道:“谒者仆射(管谒者台的主官)有监督盐官之权,殿下可将方子拿给谒者仆射,让谒者仆射督制精盐,暂且保密工序,以便制作专供皇室的贡盐。太后圣明仁德,又可将多余的贡盐赐给盐官贩售、所得以资国用(谈谈分成问题)。”
高柔叫那些罪犯拿钱赎罪,明码标价,对于这种钱,两个官府之间都能谈分成,皇室和盐官有什么不能谈的?
他也不好明说,其实意思很明显,就是垄|断货源、再与垄|断渠道商分利。而且大魏国平民早就被榨|干了,就是把盐做出花来、也别想从庶民身上再弄出更多油水;但士族豪强富得流油,对生活品质也有要求、还会相互攀比……这种情况下,利益最大化的做法,应该是把精盐做成奢侈品,不走量、只赚有钱人的超额利|润。反正庶民吃带点苦味的普通盐,又不是不能吃。
这个套路,也只有皇室能做。秦亮是没办法搞的,不然他也想拿这个赚外快。
郭太后经常都在听政,见识应该比寻常妇人好得多,应该能听明白秦亮的意思。
秦亮心道:你看得起我,我就给你出谋划策搞点钱花,我这人知恩图报吧?在那两个权臣面前帮我说句话,给提拔一下,我不会忘记你的恩。
郭太后的声音道:“卿进献良方,于国有功。我会叫诸公念及卿之功劳,论功行赏。”
秦亮顿时愣了一下,一度怀疑自己心里所想、是不是说出了口,郭太后好像听到了他的心声似的。不过她能这么说,应该也听明白了秦亮的搞|钱策略。
但郭太后话锋一转,又道:“但良方利于国家,我不能私用。”
听到这里,秦亮一时间忍不住腹诽:曹爽、司马懿盯着的,无不是中外军兵权、外镇兵权、以及朝廷人事权;他们要的是权,公家怎么样、他们才不关心。太后你就是搞点合法外快花,又没动他们的大权,没问题的。不要过于谨慎。
但秦亮也不好说什么,他只能出个主意、听不听是太后的事。于是他便道:“太后仁德无私,臣敬仰之至。”
郭太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轻声道:“卿之好意,我明白的。”
秦亮听到这里,顿时猜测,在见面之前,郭太后应该就对自己有先入为主的好印象,否则今天的交谈不会这么愉快。
两人位于上下位置,又说了几句堂而皇之、让别人挑不出毛病的话,秦亮便请辞告退。
郭太后下旨赏赐秦亮绢五十匹,由少府拨付,叫张欢带着秦亮过去领取。
卷一 第一百章 相识了很久
郭太后离开太极殿东堂,乘轿北行。路过昭阳殿,昭阳殿是明皇帝为皇后修建的寝宫。她不禁抬头看了一眼那两座高达二十多丈的铸铜龙凤。
但她从来没觉得、这些宏伟华丽的东西属于过皇后,或者曾经属于过皇后。一句话就能杀的皇后,不谨小慎微考虑周全地活着,如果还以为自己占有过这座宫殿、那就太可笑了。这些东西更不可能属于皇太后,在太极殿听一会儿朝会,大家都知道怎么回事。
郭氏家族也不属于她。全家就剩她一个人,不过伯父叔父家枝叶繁茂、封了几个侯爵,郭氏家族如今倒是十分兴盛。
皇帝曹芳更不是她生的,她从没有生过儿女。
于是她很有自知之明:现在拥有的一切,都是因为大魏皇太后的这个身份。而别的东西、只是起到了拱卫这个身份的作用。
所以当她听说了秦仲明那句话“她们在永宁宫的日子至少干净舒适,国家养着她们到老,是因合法的皇室身份。汝把她们带出去做伎,很快人老珠黄,谁来管她们,日子不是越过越差吗”,其实当时心里就颇有感触。
这大概也是郭太后对秦仲明的印象深,并想见见这个人的缘故。
此时人们簇拥着郭太后来到了西游园南端的宫殿,她进了宫殿便沐浴更衣,然后屏退左右、静坐写文章。
但身边的人没有走完、还剩一个人,便是穿着道袍的甄氏,这是个假甄氏、原本不姓甄,当然也是个假道士、真寡妇。甄氏也不是宫里的人,不过从小与郭太后长大,关系很好。
甄氏在人前还好,身边没外人了,在从小一起长大的人跟前、就十分放肆了,没怎么把郭氏当太后。甄氏开口就说:“今天那个人,长得真是好英俊,我故意叫他过来看仔细点。说话的声音也好听。”
郭太后也不生气,只是微笑道:“你还真不在乎名声?”立刻就表明了态度,且不用拉下脸说教。
甄氏一副无所谓的表情:“寡居后我不一直都守身如玉,可有什么用?嘴长在别人脸上,什么难听的都有人说过了,反正寡妇就一定有事。那我还假惺惺地装什么?汝倒可以多装一下,汝是殿下嘛。”
郭太后道:“帮我磨墨罢。”
等甄氏帮忙准备好东西,郭太后便展开了帛,缓缓地开始书写。她已沐浴更衣,穿得十分素雅,一副清心寡欲、静心养性的样子。
不过因为甄氏提到了秦仲明,郭氏心里又再次感受到了、当时自己的那种复杂心情。
校事府本来就应该是为皇室办事的机构,秦仲明又说什么肝脑涂地在所不辞,第一次见面就想方设法地出谋划策、为她谋利益。当时郭太后下意识里确实非常动心,有一种忍不住想尝试着收为己用的欲|望,好像有一种无形的贪婪在引|诱着她。
但很快她就冷静下来,感到了蚀骨的害怕。贪欲就像心魔,让人恐惧、让人向往,她心里是七上八下。
自从上次听到永宁宫的事、留意到秦仲明后,郭氏便有意无意地去了解过他,知道了他干过的事。弱冠年纪就能如此,确实是个才干非凡的年轻人。就像甄氏说的,长得还非常英俊高大,这样的人想效忠自己,郭太后岂能不动心。
只是畏惧心阻止了她,所以她当场拒绝了秦仲明的献策。那个计策有利可图,她怎能听不懂?只不过故意如此罢了。
太极殿那边最是人多嘴杂,郭太后去上朝一向谨言慎行,后面那句“卿之好意,我明白的”也不该说的。只不过她当时有点情绪、有点昏了头,没忍住说了那么一句。以后还得更注意言行。
郭太后神情沉静而虔诚,一边想那些不相干的事,一边已经写满了半张布帛的文字。
这时候她又回过神来,忽然觉得有点奇怪,明明今天才第一次见到那个秦仲明,却总觉得已经相识很久了、甚至莫名有一点无法解释的信任感,说起话来、也有相当亲切的感觉。
……秦亮带着五十匹绢回到校事府,把绢分出去了一些,隐慈和吴心一人五匹,余者参与了炼制精盐的人两匹。剩下的他准备带回王家,放在令君住的那个庭院。
偌大的庭院空着怪可惜,存放东西很安全、因为王家养的家丁不少。
想当初,他花了一两年时间,看地形、训练兵、出谋划策、亲自上阵,而且最后立了功,结果才得到几十匹绢的赏赐。这回才花十几天,太后顺手就是几十匹。果然官位、金钱这些东西,还是靠近权|力中枢更容易获得。
秦亮通过郭太后今天的态度感觉,再要一个太守、应该也有可能性,毕竟只是五品平调。一旦做上了“军政人事财”一把抓的太守,在当地独掌大权,三五年必定能养出一帮心腹人马。然后再想办法运作一下官职,那就是职业规划的新阶段了。
不管怎样,做上太守是很关键的一步。别说秦亮才二十来岁,就算放在整个大魏国,只要祖上做过太守的家族、后人的出身就是另一档,仕途都不一样。当然秦亮在乎的不是这个。
秦亮暂时也不想多管校事府,等自己一调走,这个是非之地、谁爱管谁管。本来就已经被搞得、干不成什么事的机构,因为名声在外,一堆人盯着,连皇太后都出言提醒。
下午不到下值时间,秦亮便离开了官府。
前阵子他有不少事忙,比如找高柔分钱,毕竟校事府还有一些工作在运作、需要额外的经费;然后给太后准备礼物,也费了很大力。
忙完后,这两天他倒不用急了,可以稍微等一下看情况。
秦亮心情愉悦地回到了王家。他来到东北边的庭院,四处转了一圈、但没看到王玄姬。其实王玄姬如果来了,多半会在廊芜上就碰到。秦亮猜测她几次都躲在某个地方、专门等着他。
王玄姬起码有十余天没来了,秦亮心里一时间有点空落落的。虽然有王令君陪着他,但秦亮也同样不想放下玄姬。
卷一 第一百零一章 依稀影子
卧房角落灯架上的灯早先就灭掉了,塌边几案上的青瓷油灯,也在“呼”的一声中熄灭,只留下一缕灯油燃烧不完全的刺鼻味。灯光完全消失后,外面的微光很快就喧宾夺主。透过敞着的内房门,微光穿过直线窗棂与薄帷幔,出现在了秦亮的眼睛里。
身边的王令君已经疲惫得什么都不管、直接睡了,露的削肩在微光下白生生的,秦亮拉被褥给她盖住、被角压到她的身下。他做完了一点琐事,也躺在了榻上,缓缓从口中呼出一口气。
榻上已完全没有了王玄姬的气味。秦亮忽然觉得,好像不是几天没见过她,而是几个月似的。几天前在家宴上见她,却没在前厅走廊上“遇见”,几乎没机会说话。
十几岁未出阁的女郎,且是在乎家风名声的王氏,还是古代人,所体验到的两次经历确实有点过分。秦亮用自己的接受度来评估,显然会相差万里。前世到处都是教育小视频,他没吃过猪肉也常见猪跑,他当然更容易接受了。
就算明媒正娶的王令君,也不好接受的,不然上次也不会弄脏头发。那件事之后,王令君从来没提过片言只语,就像没发生过一样。因为出身等原因,王令君这个妻子在家里的地位挺高的,她倒不会觉得自己被轻贱。
不过想了一会儿,秦亮觉得、两个女郎与他的关系并未退步,可能她们只是觉得做的事有点难以接受。加上最近在官场上的处境有变好的趋势,秦亮的心情倒还好。
一点点微妙难以捕捉的惆怅罢了,就像夜里的微光。
秦亮很快就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他忽然感觉身体有点失控,一下子醒了,原来有人推他。很暗的光线中一个清澈小声的声音道:“来了,夜里我叫莫邪守的门楼。”
刚刚醒,秦亮还有点没回过神,但他转头看时,忽然看到了一个身影。内门敞着、外面透进来的微光非常弱,所以秦亮看不清人,只能看见正对着门的一个黑影子。
影子在轻轻地动着,慢慢靠近。秦亮瞪眼瞧着,光线太暗了,若非眼睛早已适应黑暗,估计什么也看不见。饶是如此他也看不清颜色,只能看到影子。
就好像是在看那种影子戏,前面一块布,后面的木偶的表演、映在布幕上,最原始的电影。
黑影的动作很轻缓,它解开衣带,衣带黑影落到了地上。上衫也掉下去了,它双臂抱在面前、似乎有点冷。虽然只能隐约看见个影子,但轮廓还是能看见的。单是轮廓的线条也很优美,而且只关注轮廓时,秦亮才发现她有处比他的印象中还要饱。秦亮不想比较,但玄姬这方面确实稍微突出,而且杯盖纽结容易发生变化,能准确反应她的心情,就像秦亮的袍服偶尔会动。在某种心情时,秦亮拥抱会感受到微咯。不过令君的肌肤更緊致,就像她漂亮的嘴型一样有点微翘。
影子没有出声,仍在默默地做着琐事,她弯下腰捡起了衣衫,放到旁边的胡绳床上,这时已侧对着里屋的门。影子抬起了双臂,挺起上身,把青丝拢到了头上挽起来。她的腹却没有半点多余的脂,影子的轮廓非常平猾,侧身看起来还很细,再往下又丰起来。抬起头一会儿,她再次弯腰,拉下裳。秦亮什么难言的事没做过,但这时不慎窥到了细微的影子,心里竟觉得自己似乎有点过分。
没一会儿,便有人猾进了秦亮等的被中,几乎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榻上的人都没有说话,影子主动搂主了秦亮,秦亮竟然有点紧张,能听到自己胸中咚咚咚直响,心情也迅速激|动、马上翻了个身,并且他的作为很直接干脆。秦亮感觉到轻轻被咯,也让他认为不需要别的事情。
秦亮好像被白绫或毯子缠绕了起来,有点湍不过气的感觉,又好像在泡温泉,柔软的泉水无孔不入、紧贴在他的身上。有时候他心里还忍不住怜惜,反而怕下面白绫料子把自己损坏了。
人类在情绪亢发时,会分泌肾上腺素,能极大地抑制痛感,但是受伤了的话、激素一消退该痛还得痛,这是单纯的化学问题。所以人类没有尖牙利爪、力量也不够,但在动物界的战斗力非常强悍,别的动物受不了痛会退缩逃跑,但人类一旦仇恨愤怒的战斗情绪激发,就会抑制痛苦、不顾伤亡,奋勇前进。影子估计还是有点受伤,所以哭声一次比过一次。
当时令君成婚后的首次也是那样,秦亮先让她有了情绪加成,次日一早看到污痕才想起来痛感。
秦亮也很上头,虽然无灯光的房间很黑什么也看不见,而且还遮着被褥,但旁边有个人是不一样的。他也没忘记令君,一只手握着令君的纤手,十指相扣,让令君能从他的手心温度、以及指肌的放松收缩力度中,感受他每一弹指之间的感觉和情绪,以表达自己宽博的僾意。毕竟到了最后,风险还是要换令君来承担。
只是让令君承受风险,最后秦亮却听到了沉闷的声音,心说不愧给她取了个雌虎的外号。
黑暗中王玄姬在找衣裳了,秦亮便转头问令君:“卿是不是还想?”
令君小声道:“身体受不了的,就这样明早也起不来。下回还是先等她过来罢。”
秦亮穿上了一件深衣,起身去点灯。他拿着火镰火石等物捣鼓了好一会儿,才成功把案上那盏青瓷油灯点亮。有时人们会用火折子保留火种,但卧房里没有准备那东西,这时候既无火柴、也没有打火机,要点个火十分麻烦。所以秦亮点灯,也先穿上了衣裳。
青瓷灯台上的火光亮起来了,这时王玄姬也穿好了衣裳。初冬在房间内照样挺冷,她的秀发湿漉漉的挽在头上,有点凌乱,便到令君的梳妆台前跪坐下来,继续整理头发。
卷一 第一百零二章 看风景者看你
油灯点燃后,能看到卧房里的房梁与窗棂都以直线为主,而且颜色简单、饰画很少,有大量的木材用料。这是大士族之家的女郎闺房,依旧有一种古朴的气息。唯有丝织品的颜色丰富一点,紫色的轻纱、屏风上锦缎,给典雅简洁的房间修饰了些许鲜艳的颜色。
对了,还有王玄姬的白色里衬交领上,有红黄色的刺绣。她说过,愿意在每件里衬上刺绣花纹,但以前她的衣着不是这样的、往往是颜色灰暗的长袍。
王玄姬跪坐在铜镜前,转过头面对榻上的令君,目光依旧低垂不好意思,她小声道:“不把榻上的垫子换了吗?”
令君翻了个身,依旧裹着被褥,只把雪白的手臂露了出来,撑着头看王玄姬,一副慵懒的样子:“等一会再换罢。”
秦亮坐在胡绳床上,没有急着上睡榻。这胡绳床就是玄姬起先放衣裳的地方,挨着榻。
他也感觉到,最近令君做清洁的琐事不太积极。他这时才想起,昨天晚上睡觉前,夫妇二人像平素一样做了些事才入眠,但令君没有沐浴更衣就睡了。要是在以前,她就算是用冷水也会立刻去沐浴。而且秦亮与玄姬亲近,最后换了人、风险让令君来担,令君也没有要沐浴的意思,连榻垫也不急着换。
这时外面传来了“沙沙沙”的雨声,王玄姬婉转动听的声音也带着点惊叹,“下雨了。”
“没关系,外面那房里有伞。”令君的声音道,她又用玉白的手轻轻拍了一下榻边,“过来坐坐罢,姑那头发一时半会梳不整齐。”
秦亮也发现玄姬那长长的青丝要花点时间才行,再说天还没亮,她可以明早起床继续收拾。她又拿着手绢,轻轻擦了一下眉梢被汗水弄花的黛色,然后从筵席上站起来,走到塌边。
王玄姬的凤眼眼角看起来挺妩媚,画一下眉毛修饰、确实更好看,再把嘴唇用胭脂涂红一点,一张鹅蛋脸就很明艳动人了。
不过她的眼睛里隐约有忧郁之色,并没有因为情感滋润而得到太大改观,不像令君总是很疲惫不想动、连洁癖都好像不治而愈了大半。
洁白细腻的皮肤汗涔涔的,几根青丝粘在朱红的唇边,美艳的凤眼里却有些忧伤,秦亮看在眼里、觉得好像玄姬有一种凄美之感。
“有什么不高兴的事吗?”秦亮忍不住好言问道。
难道还为上次过分的经历而生气?但今夜同被,好像也是很过分的事,玄姬还主动来了。但她看起来,反正应该是有什么心事。
玄姬有点害羞地看了秦亮一眼,果然没有丝毫恼意。她柔声道:“没有,阿母那里有点事,怕她多心,所以我这些天没来、来找令君。”
“白夫人又欺负姑了?”令君轻轻拉开玄姬的交领来看。此时的衣裳领子一般都很宽松、所以要交叉叠在一起才能遮蔽身体,玄姬的皮肤很细腻光滑,一拉就露出了锁骨削肩。先前黑灯瞎火的,秦亮没看清楚,这时忍不住转头看,但很快玄姬的肩膀往上一耸、伸手就把衣服拉了上去。
玄姬道:“别看了,没有伤。不要担心,我暂且安抚好了她。”
想到白夫人、以及王家其他人,秦亮与王令君一时间也没有好办法。
玄姬好像被外面的小雨声吸引了注意力,脸轻轻侧过去、向着门窗那边,秦亮则不禁怜惜地看着她的侧脸。
这样短暂的姿态,倒让秦亮想起了一句诗:你在桥上看风景,看风景的人在楼上看你。
没一会儿,玄姬转头看了一眼秦亮的眼睛,又看着令君忽然开口说:“我从小有好多年不姓王,养在外面的,令君知道。”
令君轻轻应了一声,依旧躺在榻上,用白生生的手臂撑着头,与玄姬对视着。
玄姬道:“那时阿父不时便会带些钱财来,但有时候阿父很忙,偶尔会忘了很久,人又在外地,我们就过得比较难。阿母会把奴仆全部辞退或卖掉,以便能熬到阿父想起来的时候。什么事都要自己做,阿母也会驱使年幼的我帮忙。我很不想做那些很脏的事,身上全是污秽,但阿母也不想做、就会叫我做。”
难怪令君说姑是个可怜人。令君此时也伸手握住了玄姬,兴许是先前秦亮这样握令君的手、让她学会了,她也十指相扣地紧紧抓着玄姬的纤手。
秦亮和令君的眼神都很真诚,于是玄姬愿意倾诉了,“我可能有点懒罢,所以才厌恶做脏活。但其实我能过苦日子,穿粗布、吃差点甚至只能半饱,我都觉得没什么。回想起来,我其实厌恶的是那种朝不保夕的感受,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好好过日子。”
玄姬以前喜欢穿粗布袍服,原来是有原因的。
令君好言道:“幸好阿父后来把你们接了回来,现在不用担心了,王家再怎么也能衣食无忧。”
玄姬沉默了稍许,又道:“阿母为了让我听话,还经常威胁我,说要我送去做伎女。”
令君冷冷道:“别听她的,王家人去哪,是她能说了算的吗?”
玄姬抿了抿朱唇,看了令君一眼,“我知道她只是威胁,说说而已。她从小把我养大,还是了解我的性情,知道我害怕那种日子,所以才会说来吓我。现在已经吓不住我了,以前年纪小不懂事,想的简单,容易被大人吓到。”
令君接着又柔声安慰了几句。
玄姬“唉”地幽幽叹了一声,“多想有个地方躲起来,不用应付这个那个不相干的人,只和自己谈得来的人相处,又不担心未来的日子。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秦亮有时确实容易共情,他现在与玄姬的处境完全不同,却竟然能对她说的事、有种感同身受的感觉。
估计还是前世的阅历造成的。那时秦亮在大都市讨生活,收入挺高、出门不说每次西装革履起码也是整洁、回家是现代化的感觉舒适生活,但是也有朝不保夕的感觉。无论跳槽到哪里、裁人经常是整个部门砍掉,钱也存不下、房贷生活费就搞得差不多了。他有很多亲朋好友是另一种生活,会劝他知足常乐,但他一想到,如果自己被迫要去干那些又累又收入低的事,要放弃体面的日子,关键是债务怎么办?他就会头皮发|麻、焦虑不已。
“姑说的感觉,我懂。”秦亮忍不住也拉住了玄姬的手。玄姬转头看着他的眼睛,秦亮此时心里又想起了一句诗: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不过现在秦亮的处境已有改变,他觉得还大有可为、根本不到无奈叹息的时候。他的眼神也随着心里的想法而变化,变得坚定,“还有时间。我现在已经渐渐有了起色,正在想方设法一步步规划,去实现心中的理想,机会也还是有的。姑就算暂时没有名分保障,也要相信我,只要我还活着、就一定靠得住。”
玄姬看着他的眼睛,打量着他的神情,贝齿轻轻咬了一下朱唇,点头道:“妾相信君。”
“这叫得。”令君的声音道,“姑看我就那么靠不住吗?”
玄姬的脸一红,不动声色地把手从秦亮的手中抽出来,欠身搂住了令君,说道:“我说错了,仲明那么有志向,刚才说话忽然气势雄壮,我一时就把自己放低了,才那么称呼。”
“我可不只是说称呼。”令君也领情,从被褥里探出身子,与玄姬拥抱。秦亮看着令君的身子模样,人都愣了一下。
这时玄姬放开了令君,转头看了一眼门窗方向,语速加快道:“可能快天亮了,我不能久留,得走了。”
令君点头道:“现在确实不能让人知道,我也不留你。”
玄姬嘴里说得急,动作却很磨蹭,一副不想走的样子。果然她又轻叹了一声,说道:“每次与你们夫妻在一起,我都觉得好……安心、高兴。可是总觉得在一起的时间太短。”
她虽然说的是伤感的事,但估计说出来后、心里会有舒服的感觉,人有时候是需要倾述的。而且倾述的对象往往不好找,愿意听,听得懂,喜欢听,共鸣。
“真的要走了。”玄姬又看了一眼门窗那边,终于站了起来。
秦亮道:“我穿好袍服了的,送姑出去罢。”
令君点头道:“我好困,先睡了。”
出门后可以走一段回廊,但秦亮还是记得拿了一把伞。两人默默地走到了门楼后面,莫邪坐在那里打瞌睡,听到有人来,急忙起身抽掉了木闩。
“我走了。”玄姬回头看了一眼。
秦亮想起在寿春送别时的感慨,每一次离别都应该认真一点,他立刻深深吻住了玄姬的嘴唇,给了她一个拥抱。玄姬的浑身都绷紧了,被放开后,她呼出一口气、看了一眼莫邪,接过秦亮递的伞、逃也似的跑掉。
“记住你家女郎说的话,不能告诉任何人。”秦亮沉声提醒道。
莫邪红着脸低着头:“妾是女郎的人,女郎出阁了,妾也是君的人,君予求予取。妾怎会出卖君呢?”
卷一 第一百零三章 谁人邀晚宴
两天前、便是玄姬来的那天凌晨下了小雨,接着气温便骤降了几分。今日秦亮在半路走下马车时,风吹到脸上已有刺骨的感觉。估摸着,这天气怕是离下雪已经不远。
校事府在皇宫西南角,太傅府则在宫城南部的东边。秦亮平时都不去太傅府那边,但今天去廷尉府谈妥了分成、回来时正巧经过太傅府。
司马师好像知道了秦亮要打这里过路,恰好出现在大门口。
九卿级别的三品官,秦亮不可能在马车上和别人打招呼,只能先停下马车,下来见礼。别说古代了,就是现代人坐在轿车上、隔着车窗给身份高的人打招呼,都有点托大的感觉,不太礼貌;在有些地方骑在自行车上问路,还会被人指得南辕北辙。
司马师身边只有一个人、便是邓艾。三人见礼,秦亮一边揖拜,一边在脑子里搜着、说点什么场面上的客套话。
不料司马师倒是个利索人,先开口道:“我听说吴夫人要设宴答谢仲明,仲明去了吗?”
秦亮有点诧异,实话实说道:“仆不知道。何况仆只是做分内事,没什么好谢的。”
“原来如此。”司马师点点头,说完就回头看了一眼太傅府大门。
秦亮立刻主动揖道:“仆还得赶回校事府,请告辞。”
司马师也拱手道:“好,有机会时,再谈。”
秦亮返回马车上,坐在吴心的对面,叫前面的隐慈出发。秦亮在马车里坐了片刻,忽然才意识到、司马师的话或许不是随便说的。以上次与司马师见面的经验来看,司马师这个人似乎不喜欢说废话,见面就喜欢干脆利索直入主题、至少在比他身份低的人面前是这样。
而吴氏就是司马师的前妻,刚过门就被休了。她是魏文帝曹丕“四友”之一丑侯吴质的女儿。
对面的吴心平时不爱说话,秦亮也没人打搅,他得以坐在马车上静下心抽丝剥茧、琢磨其中的关系脉络。
秦亮还想起了一个事,尹模跑到永宁宫劫掠宫妇的时候,说了一句话“知道丑侯家与大将军的过往吗”,意思是吴质家与曹爽家有旧怨过节?
有些陈年旧事,秦亮这个以前一直在平原郡乡下的圈外人、还确实打听不全,譬如尹模问的那句话,秦亮就真的不清楚。
不过尹模应该没说谎,他跑去骚|扰吴氏,可能也觉得他在讨好大将军,而不只是落井下石、欺负家道中落者。
吴家与曹爽有仇。但这样并不能完全推论出、吴家与司马家是一伙的,只能说可能性不小。
不过有一点也很奇怪,司马师休妻、对吴家应该是一种羞辱,吴家还追随司马家的话,这是没有别家门路了?但内情究竟是怎么样的,秦亮无从知道。
到了校事府,秦亮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看见吴心正默默地盯着自己。吴心发现了他抬头,立刻将目光投向了车窗外……
第二天一早,秦亮刚到校事府,就收到吴夫人的请帖,说是晚上准备了薄宴,请秦亮赏光。
一时间,秦亮已经搞不清:究竟是吴夫人先准备设宴,还是司马师先决定设宴在吴家?
本来就不看好曹爽、秦亮已经打算不去得罪司马氏,所以他决定赴宴,先去看看情况。这宴请的时间也有点意思,一个独居的夫人,在晚上设宴招待男子。
到了下午,秦亮便叫王康去王家带话,告诉家里人,晚上不回去用膳了、有人宴请。
时间差不多的时候,秦亮便带着隐慈吴心去赴宴。地方也去过,算是轻车熟路。
三人进了大门,吴家人便留秦亮的随从在前厅,说另外备了膳食。秦亮告诉隐慈,不会有什么事,便独自去往里面的庭院。在一座门楼前,果然见吴夫人亲自迎到了门楼。
吴夫人精心打扮过,宽袖收口的上衣、丰盈的长裙,颜色是冬季常见的青黑色打底,挽鬓偏向一侧插了漂亮的黄金宝石步摇,比上次见她要打扮得更精心。她长得也漂亮,大眼睛,身材娇美。
秦亮与她相互揖拜见礼时,眼睛也没盯着看,注意着自己的礼仪。不管怎样,这年轻夫人是司马师的前妻,秦亮可不想只因为沾花惹草、便给自己找麻烦。
但他在余光里,发现吴夫人在悄悄看自己,吴夫人寒暄时口气也很温柔、不像上次那样指责他。
今晚别是这吴夫人请的晚饭吧?秦亮一阵寻思,但稍微一想又觉得不可能。此时的妇人相比后世是很保守的,就算对男子有好感,几乎也不可能这么主动。
果不出其然,秦亮被带引到一间挺狭窄的屋子时,长脸高个子的司马师正从上位站起来。两人遂相互揖拜,然后请秦亮在西侧筵席入座,吴夫人则在东侧。
此时的西侧是尊位。秦亮成婚的次日早上,也注意到了一个细节,王令君拜见嫂子张氏后,张氏走台阶西侧出来。
几样荤素、一壶酒、杯子筷子,已经摆上了分席几案。
司马师端起酒杯,与秦亮、吴夫人共饮了一杯。毕竟是宴席,秦亮正在事先寻思,一会儿吴夫人感谢自己时、回客气话的措辞。
不料吴夫人陪饮了一杯酒、便暂请告退,房间里只剩下两个男子。
司马师率先开口说道:“前天在朝堂,殿下为仲明提太守官位了。”
秦亮顿感意外:郭太后难道会读心术?我还没说诉求呢。
不过他很快想到,太守其实是官场的一个大门槛,上了这个台阶、仕途是完全不同的风景,后世子孙都是不一样的出身。所以郭太后既然想诚心帮助秦亮,以秦亮现在的官阶,给他争取太守是最好的做法。
最佳解。大家都想得到,很正常。
秦亮感觉自己的心跳在加速,少了些平时的沉稳淡定。太守真的是个关键之坎。
司马师道:“殿下言,仲明进献制盐良方,于国有大功,应加官进爵以示嘉奖,请卿等问吏部,可有某郡太守空缺。”
秦亮静静地等待着,心道:继续说。
司马师稍作停顿,接着道:“大将军言,秦仲明弱冠年纪,可先行累功矣。”
秦亮顿时愣了,眼睛瞪了一下,神情骤变。有时候情绪一下子上头,如果没有充足的心理准备,真的不好控制表现。
他几乎要骂出声来,暗忖道:曹爽,我糙你马啊曹爽。
狭窄的房间里十分安静,几乎是掉一根针都能听见。司马师也有一阵没吭声,他在仔细端详着秦亮脸上的表情,看得很专心认真。
估计秦亮在刹那间的受打击、失望、恼怒的表情变幻,司马师全都看在了眼里。
过了一会儿,司马师才再次开口道:“曹昭伯(爽)还是把仲明当大将军府的人,阿父与我若为仲明说话,可能反而不是好事。不过若曹昭伯同意对仲明的调任,我们肯定不会反对,只要我们不说话,事情就办妥了。”
秦亮已经从刹那的情绪中稳住了心神,说道:“太傅与君之好意,仆感怀之至。”
但他心里琢磨:对于你们这些操纵大魏的权臣来说,一个太守职位估计确实不会反对,但曹爽反对、你们应该在心里窃喜吧?
司马师有拉拢、至少是桶战的心思,秦亮早就看出来了。曹爽与秦亮生出龃龉,当然是司马师喜闻乐见的事。今天设宴,估计主要就是想拿这件事说话。
果然司马师道:“仲明杀尹模,是不是先去说服了曹昭伯?”
秦亮点头道:“是的。”
司马师也颔首道:“与我们的推测一样。曹昭伯虽被说服了,但还是认为尹模是他的人,回过神来后,对仲明或有怨意。”
“君言之有理。”秦亮道,他这句认可、倒并非口是心非,“不过尹模此人做事实在太不讲究,仆只是想除掉他,没有别的理由。”
不过曹爽是真的不知好歹。尹模这种人,秦亮除掉他,不也是为曹爽好?
如果没有司马家虎视眈眈、又或者曹爽是皇帝,那么曹爽的问题可能不大。但眼下这光景,秦亮觉得、真的不能在曹爽身上寄托过多希望。
而且秦亮在大将军府完全不得信任和重用,如今无法再指望什么。
司马师沉声道:“我之前就说过,曹昭伯此等人,仲明感他之恩、大可不必。”
秦亮沉默了一会儿,开口道:“仆与大将军已是两不相欠。但仆若急着与大将军翻脸,而君若仍不便为仆说话,仆之仕途、恐怕要走到头了。”
司马师的大眼里,立刻露出了一丝惬意的微笑,语重心长道:“翻脸只是为了公开向太傅府表忠,没有别的好处,卿万勿急躁。”他想了想,又不动声色道:“如此在王家那边,卿在适当之时、可以说两句恰当之言。否则卿在为谁说话、所有人都一清二楚,那还是中肯之言吗?”
秦亮不管是谁的人,对朝政大局来说似乎并不重要。他目前最大的价值,确实是对王家的影响。
卷一 第一百零四章 人心如网
司马师与秦亮见了四面、约座了两次。对于这些重要人物的性情和做事风格等,秦亮自然会暗自进行观察和揣摩。
师这个人,至少在比他身份低的人面前,废话少、干脆利索、思路明快。而且显然司马师的主业、不是现在的官职散骑常侍,而是在管司马家的事。
果不出秦亮所料,司马师说完了要说的话,便从筵席上站了起来,不愿再谈那些不相干的内容。两人坐在一起的时间,其实挺短。
秦亮也起身,彼此揖拜。
司马师道:“今晚设宴的是吴夫人,我只是个中途过客。仲明来也来了,便多饮几杯,恕我不能久陪。”司马师说罢便往外面唤了一声。
等了一会儿,吴夫人推门走了进来。
秦亮忙道:“拙荆还在家里等着,仆也不便久留,告歉告歉。仆敬君一杯。”
司马师很给面子,与秦亮又对饮了一杯。秦亮重新倒上,对吴夫人道:“多谢夫人盛情。”
这时秦亮敬吴夫人的酒还没开始喝,司马师便打断二人的礼节,忽然说道:“对了,仲明若有什么事、不方便见我的话,可以对吴夫人说。诸如约见之类的事,也可以叫吴夫人安排。”
秦亮略有迟疑,先答应道:“也好。”
司马师见状,又道:“世人都以为吴家与司马家无甚来往了,故尹模胆敢上门抄家。仲明与吴夫人稍有走动,无甚要紧。仲明有事便告诉吴夫人,没什么问题。”
秦亮点头道:“仆明白了。”
吴夫人用袖子遮住嘴,把酒喝了,说道:“君不必急着走,妾还没谢君出手相救之恩。”
“都是仆之分内事,不用客气,没必要太当回事。”秦亮道。
秦亮与司马师走出房门,再次相互揖拜告辞。司马师好像不走前厅,两人离开的方向是反的。吴夫人左右看了一眼,似有为难之色。
司马师道:“汝去送秦仲明。”
吴夫人点头应允。
秦亮客气道:“夫人留步,不用远送。”
……师回到太傅府,径直去里面的庭院见阿父。父子二人经常单独在一起日常谋事,连司马师的亲弟弟昭、也不常参与。毕竟司马昭才弱冠年纪,上面还有父兄主持局面。张春华给他们送来了两碗汤,也出门去了。
见到司马懿,师便先详细说起了刚刚才参与过的宴席。
司马懿小眼睛里的眼神浑浊无神,用随意的口气道:“吴氏独居,必常感空寂。汝叫亮去吴氏那里来往,不在意他们生出奸情?”
阿父一生结交甚广,见过无数各种各样的人,一向对人心揣摩得很有见识,别看阿父晚上的精神不振、眼神空洞,但随便一句话也不是没道理。
师听到这里,想了想便道:“一个黜妇而已,独居洛阳,不是秦仲明、也会有别人。儿若这点事也容它不下,如何对得起阿父的教训?此前那尹模是欺人太甚,强行欺凌,让儿见到黜妇时竟要被埋怨。尹模全不把司马家看在眼里、觉得我们好欺负,儿方震怒。”
司马懿道:“汝不在意便无事。吴氏即便妇德难守,大事也应该会听她哥的话。”
他停顿了一下,又更详尽地帮儿子揣摩别人,“吴应与爽有旧怨,朝中诸公也多落井下石,吴应回家后,往后吴家还有没有出路,只能指靠司马家的许诺。
人们以为汝休了吴氏,是对丑侯的恩将仇报,吴家必怀恨在心,实则不然。以吴应的处境和性情来看,他认为我们心里有愧,反而更相信日后能得到补偿的承诺。且我们在恰当时候回报吴应、也能做给世人看。”
师点头道:“阿父反其道而思,甚是有理。”
他继续说道:“上次儿本来想送个人给秦仲明,但他提到妻子管束,儿想到其妻是王家人,便作罢了。而吴家与司马家已无甚明面来往,秦仲明帮过吴氏大忙、众人皆知,偶有走动实属正常,不易招人怀疑。忽然又有前天曹爽那事、乃拉拢秦仲明的绝佳时机,儿一时没找到更恰当的地方、便想起了吴氏那里。”
司马懿问道:“汝以为此事到了何种程度?”
师想了想道:“儿至少可以相信一点,秦仲明与曹昭伯已离心离德。”
这样一句话的说法,司马懿也立刻点头认可。
师又道:“前天朝堂上只有几个人,王公渊不在场。等王公渊知道了此事,应亦无法改变什么。”
司马懿微微一笑:“是的,若是赶在曹爽开口之前,王公渊说两句话或许有用。曹爽已经把话说出去,以他的性情,必不会改口。王公渊应该不会再提。”
王凌家与曹爽关系密切,但与司马家也相善,并没有完全倒向哪边的意思。曹爽并不会把王广当自己人。
这种较为中立的大臣,朝中也不是没有。就像蒋济,虽说挺倾向于司马家,但又不完全是司马家的人,经常还是有点中立的态度。这种人更不容易引起两边的正锋相对,因此由蒋济坐在领军将军的位置、曹爽也能勉强接受。
而王凌家就更中立了,不过也有倾向、稍微倾向于曹爽。如今这朝政二元共治,做到一定品级的人、完全中立是很难的事。
接着师开始说起,最近有关孙礼的一件事。
孙礼是少府,管着一些皇室的宝物。曹爽看上了一些东西,派人去取、想把皇室的宝物据为己有,被孙礼给拒绝了。后来曹爽亲自去,孙礼还是不给,还劝了一通好话。
“曹爽此人意气用事,不会把此事往好处想、把孙礼的作为当作劝诫,只会以为孙礼不给他面子。”司马懿淡淡地说道。
师笑道:“明皇帝亲自给他的辅佐良臣,他不知道怎么用。”
司马懿道:“不要急,孙礼四朝老臣,可不是几句话能说动的人,再等等。”
师道:“阿父所言极是,儿以为然。”
最近正巧有好几件值得关注的小事,师又谈了一点关于郭氏家族(太后娘家)的事情。见时辰不早了、师才告辞离开司马懿的房间。
卷一 第一百零五章 比上次好
人容易有侥幸心理,稍不注意、就会只想着好事发生了会怎么样。几天前秦亮在吴府晚宴上、确实有点上头,但他冷静下来一想,还是因为自己期待太大的缘故。就像有句话:没有希望,就不会有失望。
今天十月初五,阴天的天空灰蒙蒙的,既不下雨、也没下雪。
但天气没太影响秦亮的心境,那晚的低落情绪亦已过去。他并不是没经历过挫折和苦闷,别说前世几乎半辈子都活在焦虑里,就是在大魏朝,当初他在曹爽府干掾属、在淮南等待吴兵,都经历过长时间的苦熬。无非只是再多等一段时间,继续寻找时机罢了。
秦亮一大早去皇宫参加朝会,旁听了一下大臣们说国家大事。早上秦亮和王广同行来的,但回去的时候,秦亮选择与表叔令狐愚一路、与这个大将军府的长史谈了许久,相谈甚欢。
令狐愚名声不太好,但应该是个性情之中,很好相处。秦亮与令狐愚同车,一直到大将军府附近,才告辞分开。
回到校事府后,秦亮很快见到了一个吴夫人府上的人。来人说、那晚吴夫人没有好好道谢,今天特意准备了午宴,请府君赏光。
吴府离校事府确实不远,过去吃完午饭,还能回官府继续上值。秦亮首先想到了司马师,但几天前才见过面,这会还有什么事?不管怎样,秦亮觉得还是应该去一趟,反正只是吃个午饭。
临近中午,秦亮便坐上了马车。轻车简行,同行的只有王康和吴心。隐慈叫吴心随行护卫,吴心这阵子的白天、便几乎都在秦亮身边。
秦亮一路上寻思:司马师上次就要送个做奸细的女郎,可能还想重新送一个。应该不会是吴夫人罢?
如果真是吴夫人,秦亮还可以接受,不仅是姿色的问题,主要是因为、吴夫人不可能住到秦家去。她就算是个弃妇,也是丑侯的女儿,不会给秦亮做妾。
秦亮之前就问过令君,如果在官场上遇到不好回绝的情况、与女郎有了亲密之事,卿会生气吗?结果令君根本不在乎这种事,还说管多了别人会说她善妒;但令君有个要求,便是不能随便把女郎带回家,要经过她的同意,否则万一遇到看不顺眼的、整天在面前会很心烦。
当然秦亮觉得、司马师不可能送吴氏。
路不远,很快就到了吴家。秦亮被带引到上次那道门楼前,果然见到吴夫人正在迎候。
两人相互揖拜见礼,便进门楼、走上回廊。因为上次赴宴才过去几天,秦亮记得这条路,不过今天是中午。设宴的房间却变了,这回在庭院中的厅堂里。秦亮走进去时,没看到司马师。
秦亮不禁转头看了一眼吴夫人。
吴夫人道:“司马子元今天没有来,是妾邀请的君。”
秦亮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拱手道:“吴夫人太客气了。”不过来都来了,宴席在白天的厅堂里,吃顿饭再说,又没干什么。不然这么走了的话,实在有点不给面子。司马师不是说过,有什么事可以找吴夫人。
酒菜就在同一张案上。吴夫人跪坐在对面,给秦亮斟酒。秦亮伸手扶住了酒杯。
就在这时,有个侍女走了进来,小声在吴夫人耳边说了句话。秦亮跪坐在对面,他也听见了,侍女说:“甄夫人来了。”
“知道了。”吴夫人道。
侍女便弯腰退下。
吴夫人回头过来,对秦亮说道:“君见谅,妾须得去迎一下。”
秦亮不动声色道:“夫人请便。”
吴夫人起身时,忽然小声道:“甄夫人是个寡妇,名声不太好。”
“哦。”秦亮点点头,不知说什么才好。他不可能说,黜妇和寡妇区别不大。
他心道:我就说,司马师不可能送吴夫人。
秦亮的酒量不太好,但很能吃肉,他不管那么多,先独自吃东西。别像上次一样,饿着肚子就走了。
等了一会,秦亮感觉有人到了门外,他便掏出手绢擦了一下嘴。等两个人走到门口时,他便径直从筵席上起身,还没站起来,他就愣了一下。因为吴夫人带进来的美妇、秦亮见过。
这不就是郭太后身边那个道士吗?原来这女道士是司马家的奸细。
难怪郭太后谨小慎微、好像什么权力都没有,身边人都被人控制了,估计确实是啥也干不成,一切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
“君也在阿。”甄夫人先开口笑道,然后才与秦亮揖拜。
秦亮道:“幸会,幸会。”
吴氏的声音道:“二位认识?”
甄夫人笑吟吟地说道:“见过面。”
秦亮打量了一下这个甄氏,心道:这是个假道士。
她今天没有穿道袍,穿的是黑色深衣、衣边有桃花刺绣,鬓上插着真金花簪、耳朵上挂着花朵形的金耳环,并且涂脂抹粉。秦亮就没见过真正的道士,会这么精心打扮妆容、穿金戴银。
不过甄氏长得倒是很漂亮,匀称的瓜子脸,一双杏眼笑起来媚气十足,皮肤白皙。秦亮第一次见她时,心里便曾暗忖,皇宫里的妇人果然常非凡品。
甄氏估计二十好几、三十岁了,皮肤能保养得这么好不多见。秦亮看惯了十几岁的女郎,看甄氏还是能看出区别,这种年龄美妇骨骼和皮肤的感觉,与女郎不一样。不过甄氏的身材凹凸有致,胸襟鼓囊囊的,比年轻的吴夫人的身段更丰腴极致。
而且这美妇很会打扮,深衣能给她裁剪得十分合身,把身段的曲线都显了出来,看那个腰、不太像是生过孩子。衣裳若要照着身体各部分尺寸裁剪缝制的话,其实更费布料,需要剪出很多边角料。甄氏若非为了故意显那副身段,何必费那事?
吴夫人叫侍女拿碗筷杯子来,对甄氏说道:“此前校事府的尹模构陷,三番五次上门搜查。是秦君帮了妾的忙,今日特设宴致谢。”
秦亮道:“吴夫人礼数周到,亮只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
他一边说,一边又留意着甄氏。甄氏已经收起了笑容,认真地轻轻点头配合。
吴夫人端起酒杯,说道:“那天妾不该苛责府君,请自罚三杯。”说罢用衣袖一遮喝掉了,然后继续倒酒。
秦亮忙道:“没事,不过是一句气话,谁会那么小气?”
吴夫人一连喝了三杯,再次倒满道:“府君为妾解围,赶走了尹模,妾敬君一杯,略表谢意。”
两人对饮罢,吴夫人又道:“君仗义出手,杀了恶贼尹模,大快人心,妾敬君。”
秦亮见吴夫人脸都很红了,看起来也不胜酒力的人,忙劝道:“吴夫人随意一些,不要喝多了,吃点膳食。”
甄氏仍然一声不吭地陪坐在旁边,也不敬酒,她跪坐的姿势倒很端正文雅。
果不出其然,吴夫人的酒量可能比秦亮还差,几杯下去她急忙捂着小嘴,从筵席上爬起来,努力说了一声,“失陪一下。”
这下子便只剩秦亮与甄氏两人,甄氏跪坐在一侧。
她拿手放在唇边,但又没咬手指,动作却十分诱人,眼睛看着秦亮轻声道:“君刚才在偷看什么地方,想什么坏事?”
这美妇不得了,一句话就把气氛弄得不一样了,完全没有了刚才那种客气尊重的气息。
秦亮随口道:“看看又不犯法。”
美妇的杏眼顿时笑弯了,用哄着他的口气温柔道:“妾又没说,不让君看。妾这样的残花败柳,还能入君法眼,可不得高兴?”
秦亮道:“不能那么说,酒有时候存一段时间,更好喝。”
美妇笑得更欢乐,说道:“君可真会说话。”她停顿了一会,小声道,“妾说自己守身如玉,不轻易付人,君信吗?”
秦亮随口道:“我为何不信?”
相比后世,魏朝的女子非常保守,连朝云那个伎女都不轻易给人碰、可谓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印象最深的是何骏被砍了一剑。不是伎的妇人更不容易主动付人,除了儒家妇道依旧是主流价值观外,估计也怕怀孕没人负责。秦亮就没见过妇人主动过,别说是在刚认识的人面前了。何况是眼前这个甄氏这样的姿色,虽然年龄稍大一点,但比朝云要漂亮得多、根本不是一个档次。
他寻思了一会,便不动声色道,“甄姓好像不多。”
美妇轻声道:“妾原来不姓甄。”
秦亮沉吟片刻,又问:“卿要去我家居住吗?”甄氏瞪了一下杏眼:“君想得真美!妾可知道君已成婚,想纳妾阿?”秦亮再次确认了一句:“真的不用住我家?”
甄氏摇头笑着:“我才不做妾。”
秦亮说道:“这里是吴夫人家,好像不太方便。那我们一会去客舍做?”甄氏惊讶道:“做什么?”秦亮皱眉道:“卿说做什么?当然是交|合。我觉得卿身材不错,也很漂亮,比上次那个好一百倍。”
甄氏愣了一会,仔细打量着秦亮的脸,“君是不是与很多女郎交|合过?”
秦亮道:“总共就两个,其中一个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上次那个我没碰,还说要我把她带回家,那可有麻烦了。”
甄氏摇了摇头,“妾不信。”
秦亮正色道:“我几乎不骗人,再说我信卿,卿为何不信我?”
甄氏仔细看着秦亮的眼睛,渐渐地呼吸有点沉重,声音也很低沉:“君会说出去吗?”
秦亮道:“当然不会,我这人的嘴很牢靠。”
甄氏的笑容完全消失了,好像挺紧张,又小声问道:“另一个是谁?君说有过两个女郎。”
秦亮沉默片刻,一脸认真道:“我不可能在别人面前说她。我当然也不会在别人面前说起卿。”
甄氏的声音比蚊子还低:“妾没做过这种事。”
卷一 第一百零六章 君子之道
甄氏跪坐在几案前,双手捧起酒杯,感觉拿得不太稳,她左手抬起宽袖收口的黑色袍袖,轻轻在面门前一掩,仰头一口气把酒喝下。此时她的心口正起伏,感觉吸气有点艰难,心都要跳出来了一样。
说出去可能别人都不信,甄氏这辈子经历过的男子、只有她先夫一人。儿时从父、大了从夫,只不过寡居后管束少了,加上本来有了很多流言,她才会一副不羁而满不在乎的样子。实际上谁不在乎清誉?这世道,妇人但凡想得到一点别人的认可,都要在意这种事。只不过甄氏没有办法罢了。
几案上的酒壶离得稍远,甄氏俯身伸手去拿,还想喝。
冬天到了,深衣挺厚实,不过深衣和里衬都是宽大的交领,身体端正的时候不会有什么问题。甄氏拿酒壶时、领子绢布就往下微微坠,她很快发现、秦亮正盯着自己的领口看,她便立刻拿手轻轻按住了衣领。
秦亮的声音道:“真是犹抱琵琶半遮面。”
早就听说此人文采诗赋有一手,果然是出口成诗。
先前他还悄悄看,不容易发现他的小动作。等甄氏注意到的时候,便知道他在一边装作若无其事、一边已经悄悄把自己全身都打量琢磨过了个遍。
但是甄氏一点都不觉得反感,还忍不住想找机会撩|拨他两句。如此年轻俊朗的儿郎,能对她这个年纪的妇人动心,她还暗自窃喜。
吴夫人就不行,枉她那么年轻,却有一种不得其法的感觉、叫人看得着急。甄氏打进这道门第一眼、意外发现秦亮在这里,她的直觉就是、吴氏对秦亮有意。可看吴氏是怎么做的,说什么告歉、感激,紧张得一个劲灌酒,把自己灌醉了,场面上的气氛却还是那么拘谨客气。黜妇真是对男子毫无手段,难怪会轻易被司马师休掉。
常感韶华易逝,年岁日增,不过今天甄氏心情很好。秦亮的无礼,反而让她觉得自己还没有人老珠黄,心好像回到了十年前似的。甄氏喜欢想像没有发生的事,刚才那会两人还没有说话,她甚至想像把自己衣服脱了、让他看个够。
当然只是想一下,她不时就会这样、想着要怎么怎么做,其实都是想想而已,不会真的去做。
不料秦亮非常直接,见面一共才说几句话?就一本正经地说起了什么、要去交|合?简直是闻所未闻,胆子之大、态度之粗曝,好像想强歼甄氏似的。
没有你侬我侬,没有殷勤示好,只有吃果果的那种想法,而且还先说什么不想带回家、大概意思便是萍水情缘。
那一瞬间甄氏觉得自己受到了很大的轻辱,也感觉十分儿戏,但她观察秦亮的眼神、这俊朗儿郎竟是认真的?甄氏又忽然觉得这是非常新鲜的一件事,连她平素想像、都很难这么想。
甄氏发现自己竟然想尝试。
“确实不会有第三人知晓?”甄氏低沉地再问了一句,声音有点发颤。
秦亮一副认真寻思的样子:“马夫和随从估计能猜到。我身边那两个人很可靠,完全没问题。”
甄氏又怕又紧张,接着问道:“怀上了怎么办?”
秦亮脸上毫无笑意,甚至略显一丝不苟,说得很正经,他小声道:“最后之时。”接着便用筷子挑了一块长条烤肉,他放到嘴里,一边慢慢咀嚼、一边盯着甄氏的眼睛,“懂吗?”
甄氏的脸上发烫,贝齿咬了一下朱唇,微微点头。她之前还以为秦亮是个经事不多、谦逊儒雅的儿郎,倒没想到此人暗搓搓地坏透了。
年纪比秦亮大不少的甄氏也是紧张不已、脸上烫得难受,秦亮却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甄氏心里还有点担心,不过想到秦亮弱冠年纪的五品官、王家女婿、还能上朝的身份,她又觉得可能不会被出卖。
就在这时,吴氏吐完了,终于出现在了门口。甄氏头脑一昏,语速很快地小声道:“一会出门后,跟着妾的车。”
吴氏喝多了脸红扑扑的,在秦亮对面跪坐下来,轻轻弯腰道:“妾失礼了。”
身材挺拔、端正跪坐的秦亮儒雅地拱手道:“吴夫人以礼相待,不必太过拘谨。”他接着好言道,“夫人不要再饮酒,喝点汤罢。”
吴氏道:“多谢府君宽容。”
秦亮淡定道:“真正的好友,喝酒只是为了气氛,多点情绪,随意高兴就好。不顾别人是否难受,往死里灌的,无论说多少句情谊,多半也就是逢场应酬、泛泛之交。”
甄氏眼睛里露出些许笑意,忍不住转头看秦亮的脸,心说:啧啧,说得多好,简直是君子之道。
果然吴夫人也说:“府君随意一言,便仿佛是至理,妾深以为然。”
甄氏用有意无意的目光打量秦亮,别说,这人看起来真的是很正派的人。面貌俊朗,眼神坦荡,身材挺拔、如玉山在侧,而且他这种俊毫无脂粉气,颇有棱角感的面部、宽宽的肩膀,除了皮肤白点、挺有丈夫之气,另有几分朴质无华的感觉。
此人乍看长得也算不错,但并不是很惹眼,洛阳的年轻儿郎比他俊的很容易找到;打扮也简单,除了印绶、简单到没有任何饰物,可能在人群里、并不太容易被人留意。但甄氏觉得不能细看,越看会越耐看、容易让人上心,主要是姿态与眼神很有味道。
一时间甄氏甚至觉得、刚才是不是自己迷糊了,故把想像当成了说过的话?特别是秦亮的眼神,没有一丁点偷偷摸摸的闪烁,他清澈有神的眼睛里是满满的坦然自若,而且还带点悲天悯人的忠正文人般的情怀。你一看他的眼睛,就觉得他是一个正派而值得信任的人。
她有点疑惑,一个人若要装模作样演戏,眼神怎么能演那么真呢?
这时吴夫人转头道:“刚才甄夫人与府君在说什么?”
秦亮没吭声。甄氏忙随口道:“问了一句,秦君怎么认识吴夫人。”
吴夫人微微有点不解,因为她敬酒的时候已经说过了,但只是大概提了一句、可能以为没说清楚,于是吴氏又一本正经地把前因后果谈了一遍。
甄氏心道:真是够了,汝在男子面前还能再无趣些吗?
卷一 第一百零七章 说这些做甚
午宴罢,秦亮被送出了吴家,他稍微观察了一下地形,便叫王康把马车赶出一段路、到一处转角等着。没等多久,甄氏便出门上了一辆马车。
“跟着。”秦亮对着前面的竹帘道。
两辆车前后沿着街道出了里坊,又在里墙之间的大路上东行。秦亮的车一路跟到了一座院落前面,大门打开了,马车径直驶入院落。王康赶着车过去时,也没被阻拦。
有实力的大族,做事就是豪气。就这院落,也比秦亮家的院子大而华丽。虽然看起来只是个别院,比不上那些深宅庭院,但也很不错了。内宅的门前竟有道照壁,马车径直到墙壁后面,前院的奴仆、便看不到来客是什么人。
这地方果然比客舍要隐蔽安静。客舍里难免见到各式各样的人。
秦亮叫吴心与王康留在马车上等着,便跟着甄夫人进了门楼。里面的小院见不到一个人,这下只剩下两个人。但甄夫人反而不像在吴府上撩人的样子,只是默默地走在前面,好像挺紧张,埋着头走路都有点不平稳,雪白的耳朵后面也有点红。
先前甄夫人说,她没做过这种事,可能是真话。
两人来到了一间厢房里,房里有几案,睡榻等家具,还有一道屏风。甄夫人眼睛都不敢看秦亮了,只是默默小心翼翼地关上了门。她那紧张的样子,连带影响了秦亮的情绪,秦亮有一种偷|人般的感觉,毕竟是刚认识没说几句话的美妇。
其实他倒没什么压力,连自己妻子都不管这种事,做隐蔽点只是为了不让外人知道。
只不过秦亮与甄夫人一样、也是第一次做这种事,照样不太熟练。从刚见到甄夫人起,其实秦亮心里就开始微微有点紧张了。不过他还好,表现比甄夫人要从容许多。
于是秦亮开始脱袍服,他把小冠、印绶、官袍等东西取下来,一件件整齐地放在旁边的几案上,袍服也叠整齐了一下。
甄夫人看着他,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君在做什么?”
“卿一碰就有气味,拙荆倒是不管我,但一问起、总得说出个事来,不是说好了不告诉任何人吗?”秦亮道。他其实不是为了给甄夫人保密、这种事根本没必要,但向令君解释起来确实很麻烦、一大堆弯弯绕绕的事情不是一两句能说清楚,秦亮又不想在令君面前说谎话。只要令君不问,他暂时就不用解释了,以后再告诉令君前因后果。
“君做事似乎很周全。”甄夫人咬了一下朱唇,轻声道。
秦亮道:“还好。”
他很快把衣裳去了个精光,连靴子都脱了,过程很还算从容。甄夫人一脸呆滞地看着他现在的模样,一会儿别过脸、一会儿又用眼睛瞥他。
甄夫人却还不脱衣裳,秦亮便上前去拉她的衣带。甄夫人急忙把双手拽着交领,吐气不均地沉声道:“真的没事?”
秦亮摇头道:“能有什么事?以后我俩可以常联系。”
甄夫人道:“如此做、只能这一次,多了容易出事。”说到这里,她终于红着脸把手松开。
这甄夫人虽然年纪稍大一点,但很美貌,身段也相当好,关键是很直接利索、见面就能把事办了。
此地挺僻静,院子也修了高墙,所以外面应该完全听不到院子里的声音,但今天不一定、就看那道单薄的内宅门是否靠得住。甄夫人确实很忘我。
许久后,秦亮便裹着被褥、到院子里去找灶房烧水。幸好这内宅院子一个别的人也没有,也便不用在意衣冠不整。
收拾整齐,秦亮擦过头发、但梳成发髻后仍然有点潮湿,他也不想久留,径直向榻上的甄夫人告辞。
甄夫人拿被褥蒙住头,在里面闷声闷气地说道:“恕妾不能相送。”
秦亮回到内宅门楼外的马车上,然后出了这座宅子。
吴心同车,秦亮向后面宅邸的方向看了一眼,对吴心说道:“这两天,卿便亲自过来,暗中打听一下,这座宅邸的主人是哪家的。不要告诉别人。”
吴心拱手道:“喏。”
秦亮看了一下吴心没什么表情的清亮眼睛,便又指了指后面,说道:“我有自己的考虑,并不是为了放浪形骸。”
吴心的声音还是有点沙哑:“府君跟我说这些做什么?”
“也是。”秦亮有点尴尬地笑了一下。
虽然中午赴宴吴家、在甄夫人的院子耗费了不少时间,此时已是下午了,但秦亮等人还是回校事府继续做事。之前闲了两天,秦亮本想等着调任、遂没多少心思管校事府,但希望暂时落空后,他还得继续捣鼓这个官府。
一下子有很多工作可以做,除了日常事务,还有拓展新业务的前期准备。
校事府在部分府邸、中外军中有卧底。日常禀报上来的消息,大部分就来源于卧底。洛阳城用里坊墙分割成棋盘一样的格子,各府邸又有高墙隔绝、甚至府邸里面的庭院也有墙,大魏国的城市就像是一个个封闭的单元;要获取消息,确实用卧底比较有效。
当然现在校事府的卧底、已完全得不到什么机密消息,谁是卧底,几大家族心里估计早就知道。校事们只能得到一些比较公开的东西。秦亮也不打算进行严格的内部自查,不然诸公们没安全感了。现在校事府靠不上皇帝,何苦再去得罪诸公?
但这些工作不是完全无用。一大堆常规的信息,只要够多够丰富,秦亮也能从中提取汇总有用的信息,摸到一些朝廷的权力格局、以及了解总体局势的发展。再加上秦亮现在可以去上朝,旁听朝政,也能掌握很多信息……这些信息对于中下层都是不透明的存在。
就好像他在曹爽府那几个月,几乎没干啥具体的事,光是读存放在库房的文书,便能对大魏官场进行一些理解和解读。
秦亮觉得汇总这些信息是有用的,可以对朝廷决策起到参谋、智囊的作用,像后世决策者就专门有智囊团。可惜现在也没人重视秦亮的参谋,所以对朝廷无用。
因此现在秦亮想开展新业务,针对吴蜀两国进行情报工作。大魏与吴蜀两国常年处于军事对抗状态,建立情报体系,其实对朝廷也是大功一件。
只不过比较恼火的现状是,权臣们在封官加爵上、有时候不看功劳,甚至不看军功。像前几天司马懿提名的都督荆州豫州的王昶、便没有什么军功。
出身改变不了,只能找关|系。于是秦亮最近同时也准备与各方保持走动,寻找能合作的关系。譬如表叔令狐愚那里便谈了很久,毕竟令狐愚是曹爽府长史。
说话最有分量的势力,首先是曹爽府、司马氏,然后是太后皇室、王家,这些都说得上话。(王凌的家势不比司马氏差多少,但因为不在中|央,能给的东西还是差不少,比如给不了比较高的官位,人才还是更想投奔司马懿和曹爽。)
秦亮一面进行总体方向的把控,一面在具体事务上进行安排。
开展对外情报业务时,吴国是重点,因为可以帮到王凌,在王凌那里积累认可度。另外要找朝廷支持一下,拨点钱过来,才好开展新工作。对外情报利于国家、并且是压力最大的军事方面,各方都可以找他们说话。
秦亮决定再去见吴夫人,让吴夫人给司马师带话、传达自己的意思。同时下次去朝堂遇到令狐愚,再找令狐愚帮忙在曹爽那里谈谈。
在这种无关重要权柄的事上,皇室态度应该也有用。管着少府的孙礼是老上司,但能多少影响决策的、估计还得是郭太后。
虽然踏马的曹爽说了句“秦仲明弱冠年纪,可先行累功矣”,让秦亮的职业规划遇到了挫折;但几天过去了,现在秦亮已不气馁,累功便累功吧,而且还可以继续找关系,不信就做不上太守。
一旦做上太守,可以施展的空间就大了。能调动的资源和人力,也非现在可比拟。
下值之前,吴心就回来了,走到前厅揖拜道:“府君差妾办的事,已经办好。”
女郎效率还挺高。秦亮从筵席上起身,往楼梯上走,吴心也默默跟了上来。二楼上平时没人。
四面开窗的阁楼,秦亮走到北侧,能隐约看到邙山。
吴心在旁边开口道:“那处宅邸是甄氏的别院。甄氏原来姓郭,西都定侯(郭太后先父)的养女。西都定侯无嗣,郭太后被带到洛阳后,郭太后堂弟郭德便认甄氏为姊。郭德过继到了甄家,袭爵平原侯,甄氏也改姓为甄。”
听到这里,秦亮一怔,少顷才转头看向吴心:“我知道了。”
秦亮已意识到,甄夫人应该不是司马师的奸细。
从校事府收集的普通消息来看,司马氏与郭太后娘家常有来往、可能已经达成了一些共识,不过一个侯爵认的姐姐,恐怕不会愿意给司马师做奸细。
而且甄氏穿着道袍出现在皇宫里,应该也不是谁的安排,她本来就是郭家养大的人。
秦亮把手掌拍在了脑门上,这时才后知后觉,回想起与甄氏的对话、确实好像不太对劲。但当时秦亮有点昏头,且对那事也没太重视,于是在午宴上第一眼看到甄氏、便已认为她是司马家的奸细了。
卷一 第一百零八章 烟雨楼台
阴了几天,终于下起了雨。
甄夫人跟着郭太后,来到了皇宫西游园的灵芝殿楼上。甄夫人喜欢这个地方,只要掀开北侧的帷幔、木窗,就能看到灵芝池那波光粼粼的宽阔湖面。天气好的时候,皇宫外面,正北方向的景阳山、西北方向的百尺楼亦能在望。
此地的风景开阔且华丽,每次来甄夫人都感觉赏心悦目。不过今天下雨视线不清晰,几乎看不到什么风景,只能看到宫阙楼台在烟雨朦胧之中、灵芝池的水面也灰蒙蒙一片。
“卿去把那边的案牍拿过来。”郭太后吩咐道。
甄夫人侧目看了一眼旁边的宦官宫女,知礼地应了一声:“喏。”
郭太后留意到甄夫人的目光,便抬起宽大厚实的黑色袍袖,轻轻往后一挥。宫殿的阁楼上很宽阔,宦官宫女弯腰慢慢退到了远处,然后才转身走向门口,走到木梯。
甄夫人立刻直起了腰,顺手抓了几卷案牍,便抱着走了过来,跪坐在郭太后的身边,俯首过去,小声道:“上次见过的那个校事令秦仲明,我跟他那个了。”
“哪个?”郭太后不解地转头看着她。
甄夫人瞥了一下嘴,耳语道:“就是交郃。”
“阿!”郭太后顿时用玉白的手掩住嘴,便接连发问道,“卿与他不是只见过一面,卿骗人罢?卿什么时候学会说如此粗俗的话了?”
甄夫人白了郭太后一眼,红着脸道:“我骗过很多人,什么时候骗过君?君是太后,尽管装,我这样的寡妇,懒得装了。”
郭太后忙道:“可别那么说,说到底我不也是寡妇。”
甄夫人轻轻摸了一下郭太后脖颈上的肌肤,啧啧称赞道:“君不一样,君这冰清玉洁的模样,又有贵气身份,没人会诋毁君。”
刚才岔开了话题,郭太后忍不住好奇地继续问道:“卿不是说守身如玉,怎么会如此?”
甄夫人道:“几天前在东堂才初见,亏得我多嘴说了一句话,不然他都不认识我。没两天,我去找丑侯之女吴夫人,对,便是那个黜妇,我正巧在那里、碰到了受邀感谢宴的秦仲明。吴夫人喝多了离开小会工夫,不知道怎么回事,我只撩|拨了两句,秦仲明就邀我去交郃,我、我就同意了。”她说罢用双手捂住脸,一副没脸见人的样子,但嘴角却在笑。
郭太后比甄夫人年纪稍大,但皮肤更加洁白,所以甄夫人才说她冰清玉洁。但此时郭太后的脸色也有点异样,玉白的脸颊上隐约浮上一丝红晕,她没好气地说道:“看卿那股劲,还说什么守身如玉呢。”
甄夫人不好意思地说道:“起初我也觉得受到了轻辱,心里有点气,又挺担忧,却又想破罐子破摔尝试一下,反正是想了很多很多,最后却稀里糊涂同意了。有时想多了真没什么用。不过我也不后悔,那天我才头次知道,原来那种事可以是那般感受。”
她顿了顿,又道,“秦仲明只亲近过两个女郎,我相信他说的话,多半是觉得我美貌罢。”
郭太后说:“还能是什么感受?不就是那样,不够卿不会自己想法子?”她嘴上那么说,其实就是想激甄夫人继续说、又不好意思主动要求,甄夫人从她眼里的好奇之色就看出来了。
“完全不一样。”甄夫人在从小一块长大的姐姐面前也不藏私,便将那天的详细过程讲述了一遍。甄夫人说得非常细,几乎没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包括秦亮的身体是什么样子的,还说她自己每一时的感受。细致到连秦亮最后为了提醒她,打她的殿时、手掌上的茧是什么触觉也要描述。
她还说,秦仲明弱冠年纪,身体很、身体很好。汝不知道下一次的轻重方位,那种无法预料的期待,会让心情上升得非常快。那天可把她累坏了,好几次后一点力气都没剩。甄氏接着说:“但我又能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身体变化,手筋的松紧、皮肤的暖热、呼吸的缓急,反正能感觉他每一弹指的心情,就像两个人全然交织融合在了一起,不分彼此,尤其亲密。”
郭太后一声不吭,甄夫人说了很多话,但她没有觉得口干,反而接连咽着口水。郭氏多半是平时装习惯了,此时在甄氏面前,依旧端着跪坐在筵席上。但甄氏从她不时失神的眼睛、玉白肌肤上的颜色、呼吸的微妙变化已经察觉出来,郭氏此刻的心绪纷乱、恐怕比甄氏更甚。
毕竟甄氏只是回忆倾述、她已经回想过多次,郭氏却是刚听到,还很新鲜。甄氏停止了描述,两人都没吭声,沉默了良久。郭氏忽然问道:“卿就不会吐出来?”甄氏无奈道,“我也想阿,但来不及。受些委屈,也好过发生别的坏事。不过形状挺好看,我刚才不是说过是什么样子,也不是很让人厌恶。”
郭氏深深吸了一口气,厚实宽敞的袍服也似乎随之往上鼓了一些,然后她又长长地呼出气来,一言不发地跪坐在旁边,什么也不说了。她转头看向北侧的木窗、之前被甄氏掀开看风景的一扇窗,然后久久地看着外面雨蒙蒙的景色。
甄氏喜欢想像没发生的事,这会毛病又犯了,见到郭氏的模样,忍不住分享自己的想像,“秦仲明不是为君出了个主意做贡盐?君也给我说了,有利可图,我看秦仲明也想分一杯羹。但君拒绝了他的进言。”
郭氏点了点头,疑惑地看着她。
“君先别急。”甄氏笑道,“君不如重新答应他的主意,把功劳给我,便说是我劝服了太后,让秦仲明欠我一个恩情。然后我再叫他做点事,回报我。”
郭氏轻声问道:“做什么事?”
甄氏抬头回顾周围,阁楼上很宽阔,唯一的门口在楼梯那边,离得很远。她在郭氏跟前什么都能说,只是防止被别人听见了。
卷一 第一百零九章 高楼欲跃
先前被甄氏掀开的那扇北侧木窗,把风放了进来,吹得近处的帷幔飘起又落下。
雨声也很明显,声音不大,却笼罩在所有地方,如此倒更加方便说话。便如同在人多的酒肆,“嗡嗡”的人声嘈杂,但反而不易被人听去、适合交谈,嫌吵坐近点就行。
甄氏便坐得离郭氏很近,说话也很小声,“君以祭祀之名,回汝叔父(郭立)家,上午出宫,下午便可回宫。”
她想了想,接着说,“我就说有个亲戚也是寡妇、但很在意名声,叫秦仲明来帮忙,报我的恩。我们先在义父(郭立)府邸附近安排一处别院,当天我先到别院,接应秦仲明、藏于院中。
待到君祭祀罢,义父必设宴款待。君饮酒后,装作不胜酒力头晕,在叔父家的庭院不方便,便到附近的别院设行宫稍作歇息,午睡时屏退左右。我便带着秦仲明从后门进卧房,与君相会。”
郭氏暂且没吭声打断她,这个谋划的细节上似乎并不完善,但甄氏骤然想出来的事,有疏漏也情有可原,之后还可以继续斟酌、谋划周密。
甄氏蹙眉寻思稍许,果然继续说道:“我们不用让秦仲明知道君是谁,先把榻上的帐放下来。然后君便如召御医诊脉、只把手腕果露出去一样,以帷幔遮住榻的一侧,再俯身将后半身探出去即可。秦仲明来了之后,我从旁监督,教他怎么做。”
郭氏终于开口道:“接下来做什么?”
甄氏的神情稍显复杂,好像有点生气道:“我叫他先把脸凑上去。”她接着便开始描述该怎么办。
郭氏忍不住提醒道:“说慢点,再仔细些。”
甄氏观察了片刻郭氏的神色,撇嘴道:“又没有外人,别装了。我不信君在宫里那么长日子、什么也没做过。”郭氏垂着双目,便犹豫着把手轻轻伸向交领,慢慢探入长袍中。甄氏在身边继续描述,现在她说得很细致,就好像是真的发生了一样。
不得不说甄氏很有想法,而且她能把过程说得、与刚才回忆的描述不一样。甄氏也了解郭氏的性情与她不一样,所以感受和反应之类的叙述也不相同。
但对秦亮的描述,倒与先前的说法差距不大。甄氏又重复了一遍他的手是什么样的、臂膀是如何的、有很浅的山羊胡云云,以及各处的模样,但郭氏并不嫌甄氏赘述。
过了好一阵子,郭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甄氏见状也住口了,然后从袋中摸出了一张手绢、默默地递过来。郭氏也伸手接住。甄氏扬了一下下巴,蹙眉道:“君这么握不疼吗?”郭氏白了她一眼,把脸轻轻侧向一边,并不回答问题。
郭氏沉默稍许,便说道,“只是说说而已,卿以为我们真敢那么做阿?”
不过听甄氏说起来,确实非常让人上头,感受比之前还要强、便是听甄氏讲真实经历的时候。郭氏稍微想了一下,大概是后面描述的参与者是她自己。而且这不只是胡思乱想,只要把甄氏的谋划细节再周全一番,好像真的可行耶;只要郭氏愿意做、就可以发生,这样的想像更让人紧张。
“只要安排好,又不会有外人知道。”甄氏看着郭氏的眼睛正色道。
郭氏轻咬了一下嘴唇,心里仍然很紧张:“卿的胆子真大。”
那种犹豫又贪婪的心火,再度被引|诱出来了。害怕与欲|望,不断在心中纠缠。
郭氏拥有很多,也缺乏很多。她拥有常人得不到的地位、尊崇、锦衣玉食,但也缺乏安稳和自在的安全感。总觉得随时会被人威胁、命运亦操于他人之手。
以前先帝在位时,对宫廷里的人想杀谁就杀谁、包括皇后,她只能谨小慎微地过活。现在她好不容易做了太后,但朝廷内外从上到下、连宫廷禁卫中也有权臣收买的人,她照样如在牢笼。
郭家家族如今已有荣华富贵,家势兴盛。但毕竟全都是叔父、堂叔家的人,郭太后决定不了他们的选择,最多只有一定程度的相互依赖。郭家因为有她做太后、便能因诸公的拉拢而获利;郭太后也因为郭家家势兴盛,地位能得到一些拱卫。仅此而已。
她只能克制自身的各种想法,表现得非常安分守己,这样一来、权臣应该就没必要拿她怎么样。不过当她想到各种需求时,仍会感觉到内心的心魔。
甄氏忽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掩嘴道:“君还真以为,我在出谋划策呀?当然只是说说而已。真的做出来的话,这事万一败露,君可能没什么事,我可要倒大霉了。”
郭氏轻声道:“卿便是我最亲近的人,我必会想办法保住卿。”
“姐有这份心就行。”甄氏点了点头,她又沉声道,“想做就可以做、就好像将要发生一样,这样想想是不是更激动人心?我也喜欢想这样的事,而那些明知不会发生的东西、多想也没意思。”
郭氏没有回应,只是幽幽道:“想起了偶尔经历过的一种感觉,站在高台阁楼处、往下看,不时便会想到,纵身一跃跳下去会怎么样?”
甄氏瞪眼道:“君可别吓我,君有何想不开的事?”
郭氏摇头道:“没有想不开的地方,就是偶然莫名会有这样一种想法,想完之后自己也觉得可怕。本来不畏惧高处,这么一想倒越看越可怕了。卿就从来没有过这样的经历?”
甄氏认真地寻思了片刻,轻轻点头道:“好像真的那么想过,跳下去当然是摔得血肉模糊。不过回头我就忘了,没有像君一样还记在心里。”
郭氏忽然问道:“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秦仲明不会愿意罢?”
甄氏怔了一下,随即一脸恍然大悟,接着笑道:“君说得对,最好事先安排两个可靠的人手,把地道从旁边的宅邸、挖到别院房中。也不让秦仲太早过来,当天中午才把他从地道带入午睡的寝房。君的腰殿那么好看,便在榻上把袍服先撂起来引|诱他。我再哄他、只说是认识的一个好友是寡妇,但很在意名声。他自己就是校事令,做点这种事又不怕被谁抓,做梦也想不到是太后,来都来了,看见这么美的地方、又欠着我的恩情,多半不会拒绝。”
郭氏红着脸点头道:“这个法子,至少比前一个好。不过我的姿态确实有点不像话。”
甄氏笑道:“越年轻的儿郎,看见美色越容易昏头,君瞧我,打扮美一点,什么肉都没露,两句话就让他就范了。”
她接着又道,“我开始也考虑到了秦仲明的感受,只是仓促之下忽然说起,便没想太周到。不过我说先给他施恩,也是这样的考虑,比与他讲交换条件要好。既让他不觉得自己在出卖身体,也无法拒绝之后的要求、因为好处他已经拿了,但凡知恩图报之人,就该想办法回报。”
郭氏小声道:“万一事情不慎泄露,被人告|密了,某人要杀了卿、来恐|吓警告我,我却可以与他做一些交换,保住卿的性命。皇室还是有一些他们需要的东西。秦仲明倒不用太担心,他是王家女婿,为了这种事去牵扯太多,他们应该不会自寻麻烦。”
甄氏摇头道:“想这样的事,便不要想万一,多没意思。”
郭氏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便从筵席上站了起来,冷风一吹,她顿时感觉到袍服里面的腿凉飕飕的。她也不太在意,犹自走到了窗户边,眺望着灵芝池在雨中的样子。
甄氏也随后走过来,站在她的身边。
郭氏转头看了甄氏一眼,“卿下次见到秦仲明,告诉他,卿劝服了我、便依他的制盐计策施行。我还可以派大长秋的中宫谒者,跟着谒者台的人去督办。”
甄氏观察着郭氏的脸,问道:“君怎么改主意了?”
郭氏小声道:“我回头又想了一阵,那个制盐良方的事,确实问题不大。我以赏赐的名义、分给秦仲明一些好处,本来就有恩,不如把人情也送卿一份。卿怕是还要与他来往罢?”
甄氏轻声道:“之前倒是说好了,那么做只能一次,多了容易出事。”
郭氏笑道:“卿自己信吗?”
甄氏红着脸道:“我其实也要名声的。那些流言不过是捕风捉影,可从来没坐实过。本来就没有的事,能找到什么真凭实据?”
郭氏不言,这时她观察到,雨似乎小了一些,远处的景阳山、已经能看到黑漆漆的山影了。
卷一 第一百一十章 房中对(1)
傍晚下值之后,秦亮先回自家那个院子,取点东西。
他和令君住在王家、已有一月,但好像没有谁有意见。王令君乐得住在娘家、她更熟悉的地方。王广也没有表现出丝毫不满,毕竟庭院是隔开的,秦亮打搅不了王广的日常生活;逢一逢五,两人都要去上朝,王广还会在前厅等着秦亮同路。
秦亮在院子里看见了董氏,顿时又想起几天前与甄夫人发生的事。那事,秦亮确实有点操作失误,但回头一想,问题似乎也不大,毕竟甄氏只是寡妇。
随便碰人|妻,才须要考虑风险,副作用也大。所以董氏当初一副主动不反抗的姿态、她夫君王康也暗示秦亮没问题,且当时秦亮憋了几年没沾过女人,但还是忍住了没动董氏。
但甄夫人是寡妇就不同,连孩子也没生,实在无人会为她的奸|情上头。不然怎么说寡妇门前是非多呢,没风险无代价的事、太容易让人产生想法。
只见董氏,不见王康,今天下午、王康好像去了洛河对面的庄园。
董氏走到上房门口见礼,说道:“君不在府上的这段时间,妾也每天把房间打扫过。”
秦亮听到这里,心里顿时有一丝淡淡的感动。想到董氏照顾了自己两年生活起居、洗衣做饭整理房间,即便没有歼情,秦亮也多少觉得有点情谊。
他想了想道:“这段时间,我正在谋划改|组校事府的官职,到时候给王康一个属官做。”
董氏顿时抬起头,一脸惊讶地看着秦亮:“我们那样的出身,还能做官?”
秦亮淡淡道:“一府长官有人事权,可以自行辟除属官,我说能做,就有办法做。王康是有功劳苦劳的人。”
董氏急忙跪到地上,不顾院子里的泥地,便伏地行大礼。
秦亮立刻拽住她的宽袖往上轻轻提,“起来。说过了,我们都是自家人,这会儿只是让王康领份俸禄,日子好过点。”
当然王康能领俸禄,到时候饶大山便也要领,因为两人是同时跟着秦亮出来的人,干得好不好先不说、反正他俩干的事差不多。
董氏从地上红着脸爬起来时,秦亮又开玩笑道:“以后我得叫汝董夫人了。王康大小是个官,才没多久之前、我不也是个属官?”
“君一向庇护妾与夫君,请一直把妾等当自家人。”董氏小声道。
秦亮没再管她,径直去了上房里屋。
房间里的模样、已与秦亮成婚前大不相同,里面添了梳妆案、柜子等家具,还能看到精美的铜镜、胭脂粉黛的盒子,以及女子衣物配饰。有了王令君之后,生活的地方确实大不一样。
看到这些令君用过的东西,秦亮有点迫不及待想去王家了。其实在他的感觉里,有令君玄姬的地方、就是他的家,管它房子是谁的。
于是秦亮取了东西,便径直离开院子,赶回王家。
晚膳后,王令君悄悄告诉秦亮,凌晨时姑要来。秦亮心里顿时了然,于是夫妇俩沐浴更衣后便睡觉了。玄姬第一回凌晨来的时候,秦亮入眠前先与令君做过夫妇间的亲近事,但等玄姬到了,王令君在旁边、又要承受风险,她便很容易再起兴致。但继续的话王令君的身子受不了,因为每回她都会接连发出沉闷狂躁的雌虎声音几次。于是最近两回,如果是玄姬要来的那晚,秦亮入睡前便什么都不会做。
今天凌晨没下雨,天亮前的庭院里十分安静。
良久后,不再有哭啌的玄姬已经从睡榻上起来。她来这里几回后,似乎已形成了习惯,穿好衣裳从睡榻上起来、便会跪坐到不远处的梳妆台前,整理一下妆容和头发。
秦亮仍是负责点灯。经过了第一回凌晨用火镰火石费劲点灯之后,现在秦亮已经有准备,会在睡觉前准备一个有木炭的炉子。本想等王玄姬一来就点灯,但她不好意思,故而秦亮现在才把灯点亮。
径直在火炉里取火种、点燃油灯,过程很短。但秦亮依旧穿好袍服,坐到了胡绳床上。
否则夫妇俩在睡榻上躺着、等着王玄姬自己走人,感觉会不太好。
玄姬画了眉、涂了胭脂,但是现在有点花,她正对着铜镜在轻轻擦拭。她的五官很妩媚,一张鹅蛋脸的颜色明艳,单是看她衣冠整齐的样子也很养眼,那鹅蛋脸的轮廓很有圆润感,就像她身体另外两处地方的线条,十分匀称的圆润感、天然而美好。
王玄姬转头看了秦亮一眼,声音轻缓而婉转:“我挺喜欢呆在这间房里,但又不敢来得太早,怕经常耽搁你们歇息。仲明白天还要上值。”
“没关系,每逢这样的时候,我们晚上便睡得早。”秦亮随口回应了一句。但他听玄姬这么说,心里也很温暖。
秦亮渐渐在加深对玄姬的了解,他发现玄姬确实是个很为别人考虑的人,跟她在一起、常有一种贴心的感觉。
就在这时,未穿衣裳盖着被褥的王令君面对着外侧,忽然喃喃道:“我总觉得,你们俩人都有心事。”
“是吗?”玄姬回头看向睡榻。
经王令君一说,似乎真没说错。玄姬应该是藏着心事,她的眼神常略带忧伤。明明那双凤眼很妩媚,若她愿意笑着撩人、媚意必定来得毫不费力。然而玄姬并没有,倒常有些许忧伤与羞涩。
如此宁静的凌晨,秦亮向外屋的门窗方向看了一眼,天还很黑。等了一会儿,玄姬没吭声,秦亮便开口道:“我确实是心里一直都有事压着,不仅是在去年、今年。本是三五年都解决不了的长期压力、天天想着没必要,不过会影响心境,难免。”
王令君温柔地问道:“能告诉我们吗?”
有些话秦亮本不想对任何人说,只能藏在心底。但王令君与玄姬这么好的女郎,一心一意地待他,所以也没必要不信任她们。以前没去提,乃因说出来似乎会影响大家的心境、如同刚才所言。
他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沉声道:“如今大魏国实际是二元共治。二元共治并不稳定,因为只要搞|掉对方、便能立刻大权独揽。目标清楚,诱|惑极大。”
王令君道:“大将军与太傅?”
秦亮缓缓点头:“大将军望之不似人主,我看多半不是司马氏的对手,声势浩大也只是表象,所以我现在也在向司马师靠拢。但卿想过没有,王家封疆淮南、与势头日盛的并州士族多有联姻,威胁不小。司马氏一旦除掉了曹爽府势力,会放过王家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阿。”
卷一 第一百一十一章 房中对(2)
王令君已从榻上坐了起来,拿被褥裹在身上,虽是衣衫不整的时候,挺拔雪白的脖颈看起来、却仍有端庄的气质。玄姬离开了梳妆台前的筵席,轻轻坐到塌边。
这些朝政天下事,诸公是不愿意对妇人说的,连王广也会当众说薛夫人、头发长没见识。但秦亮偏要对女郎说,暂时反倒不愿意与别人谈论此事。而王令君与玄姬也愿意听他说话。
一时间秦亮倒已理解,为什么那天凌晨、王玄姬会愿意倾述她儿时在外面成长的经历了。
秦亮再次开口道:“现在大魏国势头最好的家族,便是河东并州士族。司马家拉拢和结交的大族,最有实力的也是河东并州那几家。
而王家本身便是并州士族,彼此之间多有联姻、结交。卿之祖父在这个关系网中的地位、完全不比司马懿低,直接威胁到司马家的势力屏障。曹爽一旦倒了,司马家掌握中|央大权,必欲除王家以绝后患。”
王令君怔了一会,忽然问道:“君有这种想法,为何还要与王家联姻?”
秦亮道:“外舅(王广)示意姻缘之前,我从来没想过与王家联姻。我成婚,只是因为看上了卿这个人。”
王令君听到这句话似乎很受用,久久注视秦亮的眼睛。他知道自己的眼神很坦然,眼睛是心灵的窗户,他心里有诚意、眼神自然亦如是。
借着青瓷油灯的光,秦亮转头看了一眼塌边的王玄姬,“我觉得对一个人动心,只需要一两面之缘。当然相处是另外一回事。我见到卿等二人,都是立刻便很动心。不过动心,往往也不会有非分之想,她若完全不给希望、那也只是看看而已。因为明知做什么、都是无用徒劳之举。然而外舅(王广)暗示我,给了希望,所以才会有媒人提亲的事。”
玄姬侧目向秦亮,她的脸颊微红,一声不吭。
王令君轻声道:“君也应知,家父有些嫌君出身,倒不想、君也嫌王家连累。”
秦亮笑了一下,道:“倒没有嫌王家。我是明知故犯,自然也不可能后悔。就算终将无法改变什么,死了亦不后悔,反正卿等还要陪着我好些年。以前我就说过,人生只是个过程,长短而已,珍惜眼下也很重要。”
王令君听到这里,洁白的牙齿轻轻咬了一下嘴唇,把光的手臂一下子伸出来、要拉秦亮的手,被褥一下子往下一滑,她又下意识地拉上来、一手把被褥按在心口。
玄姬开口轻声道:“仲明说过的那一席话、不全是说情意与许诺,却也是在说谋略成败。”
秦亮伸手握住玄姬的手:“事关性命的重要因素,当然应该考虑到许诺里。”
王令君幽幽道:“君确实不是信口之言。”
“我又不会骗你们。”秦亮道。
三人沉默了一阵,夜静如水,天亮前的凌晨,光线尤其黑暗。唯有那青瓷灯里的一朵火光,在秦亮的眼睛里反射着略微抑郁、又坦然惬意的目光。
王令君道:“不过君也不要太忧心,毕竟是很久以后的事。”
秦亮点头道:“是阿。朝廷里应该有人能察觉到、局势的危险不稳,但多半也觉得那是以后的事,不愿想太远。”
他接着说,“但我们也不应坐以待毙,起码要做些准备。我得先铺摊子,具备一些实力,待有机会时、才能做点事。否则仅靠三寸不烂之舌,经常不好用,有时候说得是有道理,当|权者偏不听,也没办法。曹爽就是那样。”
玄姬对王令君道:“仲明说得很有道理,我相信他的看法。他在淮南的作为、我从前厅奏报中看过,确是颇有谋略。可惜大将军不用他,真是自作孽、该当绝。”
秦亮神色尴尬道:“唇亡齿寒,他绝了,我们也危险。这事搞得,明明挺厌恶他,偏还愿他好。曹爽不死,他就一直都是司马家的最大敌人,轮不到王家倒霉。”
他沉吟片刻,又道,“目前我的处境,是两边都进不了心腹圈子。曹爽不太信任我、也不想重用,司马氏对曹爽府掾属出身者,当然也该有所保留。
有一个办法能得到司马氏的信任,便是做出什么与曹爽决然之事。但我那样做、并不明智,因为我的目标不是完全依靠司马氏……孙礼将军倒可以考虑这条路。因此要说我选择哪一边,那只能是王家。但是我也要逐渐靠拢司马氏,谨防曹爽倒的时候、我们立刻跟着曹爽倒霉。”
王令君问道:“君认为,曹爽一定会输吗?”
秦亮想了想道:“输的可能仍然很大。”
他继续道,“司马家与曹爽府,其实目前还在阳谋阶段,便是明摆着铺摊子,各自积攒势力、争夺重要权力、监视对手,博弈都在明面。曹爽府还有优势。
但这么斗下去,时间会非常漫长,十年二十年也可能分不出胜负。司马懿年纪大了,恐怕不愿意带着这么大的悬念进坟墓,估计最终仍是阴谋政|变、突然一击。
阴谋则讲究的是快、短、狠。整个过程就像长蛇阵,在关键节点上很脆弱,风险极大。因此谋划不能太复杂,过程越长、关节越多、参与谋划的人越多,越容易出差错。一环错,全盘乱。谋划的人须要少,做法要简单而直接,尽量减少出错的环节。
但凡领兵打过仗的人,都知道复杂的战场上,将帅只能掌握关键决策和方向,有太多不可掌控的因素、会影响战役结果。大家都在赌,胜率高低而已。
司马懿这种带兵经验丰富的人,反而更懂得怎么搞阴|谋,他不会把政|变弄得太复杂。这方面曹爽多半不是司马懿的对手,我看他安排的事,有些事环节也不多,却仍是漏洞百出。”
秦亮稍作停顿,又道:“而我眼下也在铺摊子的时候,只能一边苟且,一边想办法积蓄点实力,做好各种准备等待时机,随时根据情势的发展、调整方向。不然手里没人没实力,只能做谋士,部署不了什么决定性的大事。
缘由也是我刚才说的那样,有些事一旦启动,便不能把线索做得太复杂。不仅容易出错,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情况可能会发生各种无法预料的变化。譬如以前我就完全没想到、会与王家结为姻亲。”
玄姬的声音道:“没想到仲明心里,还想着这么多艰难而复杂的事。”
王令君低声道:“君尽力而为可矣,以后妾愿与君生同衾死同穴。”她说罢侧目看向玄姬,“姑有什么话对我们说吗?”
“再等等罢,今天时辰已不早。”玄姬抿了抿朱唇,接着回头一看,说道,“我真得走了。”
秦亮从胡绳床上起身,说道:“我去送送姑。”
王令君点头道:“嗯。”
两人出了卧房,沿着庭院一侧的廊芜走到门楼,果然又见莫邪在那里打瞌睡。门楼的大门是闩了的,莫邪坐在门后面。秦亮与玄姬都没出声,莫邪还没注意到。
于是秦亮再次一把搂住了玄姬的腰,亲吻她时把手按在了她的胸襟上。过了好一会儿,莫邪终于醒了,愕然看着眼前的情形。
玄姬轻轻推开秦亮,在他耳边道:“今晚妾会再来。”
她快步走了门楼,在转角处又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秦亮仍站在门口目送她的背影。这时莫邪把门楼重新关闭,红着脸站在原地,片刻后抬头小声道:“妾绝不会说出去。”
秦亮点了点头,迎着凌晨寒冷的微风回到卧房,迅速脱掉袍服钻进被窝。他拥着此时的令君,回头看了一眼门窗外的光线,又有不想去上值的冲动。但终究也只是想想而已。
卷一 第一百一十二章 感激之情
正始二年十月十九,辛酉年的第一场雪、在初冬时节就下来了。以前豫地有大象的温暖气候,已是一去不复返。
秦亮在邸阁署房里,正在拿着名册,挨个召见校事,从早上到下午都在干这事。
面前坐着的校事叫朱登,是个其貌不扬、脸型还有点丑的中年汉子,但朱登并未因为秦亮弱冠年纪、便礼数荒疏,反而态度恭敬,甚至有讨好的感觉。
秦亮问道:“识字吗?”
朱登道:“回府君话,仆识字,经书看不通。”
秦亮又问:“如果叫汝去大魏国境以外的地方办事,但奖赏更丰厚,汝愿意去吗?”
朱登拱手道:“府君叫仆去何处,仆便去何处。”
秦亮点点头,拿起砚台上的朱笔,先在一张简牍上画了勾,然后换黑笔开始书写。
片刻后秦亮便用潦草简略的字句写了一行,继续与朱登说话。秦亮并不问这些人的过往和出身,因为这里面有诸公安插的人,秦亮不是在自查内部,而是在准备改组官职。
又问了一阵话,秦亮特意看了一眼门口,向朱登暗示。
朱登起身揖拜告辞,走了两步又回头道:“府君没问,不过仆一向是隐校事的人。”
秦亮点头不语。
他又看向木窗外的小雪与天空,估摸着快到酉时了,便不再继续召见校事。收拾了一下案牍,秦亮准备下值回王家。
不料马车刚出校事府不远,他就看到了路边一辆马车旁穿着青狐裘、戴着帷帽的甄氏,她见过秦亮的马夫王康、故已掀开了帷帽,双手捧在朱红的嘴唇前吐着白汽。
秦亮顿时感觉有点头大,但想到甄氏与郭太后的关系、最好不要得罪,他立刻叫王康停下了马车。甄氏也不拘泥俗礼,见到秦亮掀开尾部的木门、立刻径直上了车。
这寡妇虽长得貌美、身段挺辣,但秦亮并不想与她保持歼情。因为有王令君与玄姬,他觉得够了。主要是没必要去招惹流言,毕竟甄氏与郭太后关系不一般,秦亮现在的策略还是尽量低调地苟。
“走罢。”秦亮拍了一下前面的木板。
马车轮毂发出了“叽咕”的声音,颠簸摇晃着出发了。
甄氏看了一眼旁边的吴心,笑道:“仲明上值还带美人呀?”
秦亮想了想,回应道:“她是我的人,完全靠得住。上回去甄夫人的别院,我的随从不也是这两人?”
吴心听到这里,别过身去,面对着前方的木板,就像面壁思过一样。
接着秦亮好言道:“我之前确实不知道甄夫人的身份,做的事有点失礼,还望甄夫人……”
甄氏打断了他的话,柔声道:“是妾没把君侍候好。”
这美妇确实很会说话,气氛一下子变得不一样起来。最近王令君的身体已经不舒服了好几天,刚刚才好转。秦亮本来就不愿意去想那种事,顿时无言以对。
但秦亮仍不禁多看了甄氏几眼。妇人穿青裘、白裘都显贵气,青色的皮毛却更能把皮肤衬得白皙,甄夫人今天也画了妆容,白皙的脸上,黛眉朱唇的颜色很鲜艳,确实是个美妇。不过裘衣不比绢布深衣,无法显身材。不过她的裘衣下长什么样,秦亮还记得,毕竟才过去没多久。
有些时候人的感觉、真的就只是化学反应,秦亮本不想沾花惹草,但看到甄氏这个样子,他的情绪依旧会上升。
甄氏的声音道:“妾今天相见,是为了告诉君,上回君给殿下出的主意,殿下不是没答应吗?但经妾劝说之后,殿下改主意了。”
秦亮顿时十分诧异,脱口道:“这种事,殿下也听从卿的话?”
甄氏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信不信由君,明早去朝会,君不就知道了?”
秦亮寻思了片刻,甄氏是由郭太后先父养大的,姐妹俩说不定从小一起长大,或许郭太后不仅是信任此人、还会受她的影响。甄氏虽然有时比较胆大,但不像个信口开河之人。她刚才说的事,应该是真的。
若按照之前的策略,精盐是垄|断经营、当奢侈品卖给全大魏的士族豪强,利益便必定不小。就算分小头,秦亮也能赚得盆满钵满。
秦亮这些年来不说穷得叮当响,反正剩不下多少钱财。大魏商业凋敝,但钱财依旧有大用。
今天的消息简直是个大惊喜,他也顾不得掩饰内心的高兴,笑容立刻浮到脸上,拱手道:“感激之情,实在是无以言表。”
甄氏笑吟吟地说道:“妾就是动动嘴而已。”
秦亮想了想,说道:“今天太晚了,明天中午我去上回的别院,与甄夫人见面。”
甄氏抬起手,白皙的手指涂抹了鲜艳的红指甲,她的手指轻轻按在下颔边,看着秦亮的眼睛,用吐气一般低沉的声音道,“见面做甚,君又在想什么坏事?”
秦亮笑道:“夫人上回说,那种事只能一次,不会是诚心的罢?”
甄氏低声道:“说这句话的时候是真的,本来次数多了便容易败露,君以为妾真不要名声呀?但实在、实在上太上|瘾了。”说到这里她立刻拿手捂住了脸。
片刻后,甄夫人又不好意思地小声道:“君今晚能迟些回去吗?”
一天也等不了?但秦亮现在心里对甄氏的感激,也是真的。不过是萍水相逢、一次露水之情,人家就真心实意地帮了秦亮那么大一个忙,秦亮还有点感动。他一个男子,根本不用太在意男女之事,连王令君都不在乎。
车厢内沉默下来,有点颠簸,木轮子转动的噪音倒一直笼罩在空气中。
秦亮说话并不喜欢夸张,但比较有实干精神。于是他径直把手伸进自己的衣袋,先掏出手绢、发现太小,便又掏出了一张写了字画了图的布帛,递给甄夫人。
甄夫人展开布帛看了一眼,蹙眉道:“这是什么?”
秦亮不动声色地提醒道:“声音不要太大,这里可不是卿的别院里。”
“这里?”甄夫人用神情复杂地看他。
秦亮点头道:“我不想回去太晚。”
已经下雪了的天气,木板毡顶的马车根本不保暖,人在车里全靠身上裘衣袍服。要是在马车上宽衣、那可得冻僵,不过办法总能想到。
天色已经不早了,如果一会儿天黑之后、马车也不好赶路。于是秦亮的动作飞快,之后便叫王康赶车、先把甄夫人送回了她的别院。接着立刻往王家赶路。此时天色已渐渐黯淡,唯有雪花在空中飞舞的景象、分外清楚。与甄夫人道别时,秦亮还告诉她,下次不要来校事府附近、校事府的人比较杂,实在有事就去王家或者秦家。
此刻的吴心一声不吭,不过她已经把身子坐正,面对着车厢侧面的木板。
秦亮有点难堪地转头看了她一眼,说道:“卿也听见了,甄夫人帮了我大忙,如果这事都不答应她,实在太矫情过分。”
吴心养了许多日,皮肤仍然苍白,平整匀称的瓜子脸浮上红|晕后、看起来竟然略显病态。但她没有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拉起袍袖来看,露出了几个淤青的指痕。
秦亮此刻感觉脑子还有点混乱,见状便下意识给她揉了几下,吴心的手敏捷地轻轻一缩、但马上停下来了。秦亮皱眉道:“卿不会吭一声,就那么让她抓你?”他转头看了一眼车厢木板,上面居然也有淡淡的痕迹。
吴心看了秦亮一眼,声音略带沙哑:“妾吭声,能说句什么?”
秦亮抬起头,两人顿时面面相觑。
卷二 第一百一十三章 嚣张的爽
十月二十一,秦亮像之前几次一样,与王广同路,一早先去皇宫的朝堂。朝会开始后,他在朝堂上从来不说话、也就是旁听一下。但今天刚到东堂,还没开始朝会,他忽然就听到、大臣们都在说一个爆|炸性消息。
满宠死了。
老年人在气温骤降的时候,确实是一道坎。太尉满宠是四朝元老,远在赤壁之战时、满宠就已经做上了太守,秦亮到现在都没做上。曹魏历任皇帝在位、满宠都得到了重用,如今威望地位之高,满朝能比肩的没两个人。
算起来满宠与王凌还是老搭档,他俩在扬州,满宠做都督、王凌做刺史,但是关系不和,斗了许多年。现在好了,恩怨彻底了结。
太极殿东堂里大家都在惋惜感慨,但连秦亮很快意识到,众人是不是真的关心这个老臣死活、实在不好说,而这件事让人真正关心的地方在于:满宠一死,太尉之位就空出来了,蒋济也是四朝元老,理所应当升任太尉。
蒋济升官不要紧,但他原来那个禁军统帅的职位领军将军、也就空了出来。
秦亮在议论纷纷的朝堂上,不禁看了一眼敞开的朝廷大门外。前天的第一场雪已经停了,但天气依旧阴云密布,这样平静的天气却总让人觉得、随时可能有暴风雪。
一如现今的大魏朝廷,今年吴军的攻势退缩后、便一直平静无事。但这样的平静,经不起哪怕一点点的扰动。
这时大将军府长史令狐愚也来了朝堂,径直便走向秦亮,两人相互揖拜见礼。秦亮前两次与令狐愚相谈甚欢,现在令狐愚总想与秦亮呆一块。
性情中人便是如此,有点情绪化,很重视自己内心的喜恶感受。
令狐愚是中年人,长着一张国字脸、仪表端正,他此时正在秦亮旁边小声道:“安邑侯毌仲恭年底自幽州回京述职,近两日便会到。夏侯泰初(夏侯玄)与之相善,故大将军欲设宴为之接风洗尘。但如今太尉薨逝,宴席恐怕要推辞一阵子。”
秦亮有点走神,他正用有意无意的目光,观察着前面的司马懿。司马懿一直都在与蒋济谈论着什么,显然司马懿已经看到了后面几步棋,少有地露出了紧张的举止。
片刻后,秦亮忽然醒悟,毌仲恭不就是毌丘俭?这可是个大人物。
“是阿。”秦亮回应了一声,留意了一下周围的情况,太后和皇帝还没来,朝廷上闹哄哄的笼罩在“嗡嗡嗡”的人声噪音中。他便道,“不过也说不定。”
令狐愚一时没回过神,脱口道:“说不定推辞?”
秦亮轻轻点头,小声提醒道:“要看新的领军将军是谁。”
令狐愚顿时恍然大悟,沉声道:“到底我们是亲戚,这话仲明可只能对我说。”
“当然。”秦亮道。
如果曹爽府这回能成功拿下领军将军的位置,那洛阳中外军便全数控制在了曹爽手里。因为护军将军已经是曹爽的表弟夏侯玄。
这样的话,此次博弈对于曹爽简直是天大的胜利,可以说几乎奠定了必胜的局面。京城政|变、能控制洛阳中外军的话,相当于拿着枪去打赤手空拳的人,根本想不出输的理由。
但是曹爽会筹划发动政|变吗?秦亮陷入了沉思。
无论如何,以曹爽现在日趋膨|胀的心态,他才不管一个元老侯爵薨逝的致哀,不赶紧开宴庆祝,还等什么?实际上就算大魏皇帝死了,新皇都还在欣赏歌舞、亲近女色,上面的人早就不讲究这些了。
秦亮在曹爽府干了好几个月掾属、又在校事府干了几个月校事令,还是有用的。起码补足了大魏庙堂的各种信息。朝廷有什么事、或者诸公谈的国政,他几乎都能解读出背后的信息,不存在看不懂的时候。
就在这时,曹爽大摇大摆地走进了朝堂,众人纷纷揖拜。曹爽的姿势非常嚣张,但也许只有秦亮理解他,太胖的人走路不容易平衡、才很容易走成这么嚣张欠揍的样子。
没一会,太后和皇帝也到了上位入座,众人依旧稽首,高呼“万寿”。
接着是熟悉的场面,诸公开始“指桑骂槐”,各自向太后皇帝启禀诸事。司马懿提商议满宠的谥号,并要派人去抚慰满宠的子孙。
曹爽则径直说道:“禀陛下、殿下,臣以为,领军将军蒋子通四朝老臣,有功于社稷,资历威望盛于朝野,理应升为太尉,金印紫绶,位列三公。”
此时秦亮非常想看蒋济的神色,但秦亮的位置站得太后面了、只能看见蒋济的背影。蒋济至少没有拒绝。
而司马懿此时可能想骂|娘:蒋济阿蒋济,以前别人告你卖中外军的官,我问你怎么回事,你还敢开玩笑说童叟无欺、少一文钱不卖。我也只是一笑而过,现在你怎能贪慕虚名高位?不吭声,你踏马究竟靠不靠谱啊?
还有郭太后也没有吭声,连说让诸公商议的话都没有。秦亮顿时觉得,郭太后是懂朝政的,一下子已明白了曹爽想干嘛。她平时就几乎不会给朝臣拿主意,但眼下沉默与回应之间的区别,她拿捏得很准。
朝堂上陷入了一阵尴尬的冷场。
这时司马懿道:“昌邑侯方薨,昭伯不用着急商议太尉之位,先等昌邑侯家办完丧事罢。”
曹爽没有反对,过了一会儿,郭太后端庄从容的声音这才传来:“太傅言之有理,昌邑侯有功于国家,应先命使者,往昌邑侯家抚慰。余事容后再议。”
司马懿拜道:“殿下仁厚。”众臣纷纷附和称颂。
于是散朝,诸公再行大礼。
秦亮慢吞吞地走出东堂,用余光留意着大门,等着看有没有宦官留他。因为前天甄夫人说过,殿下改主意了、答应督盐之策,今天是不是会告知一下?
这时令狐愚先走了过来,邀请秦亮同行。秦亮不好拒绝,便一边磨蹭着往太极殿庭院的西面走,一边留意有没有宦官赶来。
然而并没有等到宦官,秦亮便与令狐愚走出皇宫西门,径直上了令狐愚的马车,让王康赶车在后面跟着。
令狐愚道:“毌将军的接风宴,宴请宾客的名单由我来办,仲明到时也来罢。”
秦亮拱手道:“愚侄恭敬不如从命。”
令狐愚摆了一下头:“哎!我们自家人,说话不要那么见外。”
“好。”秦亮笑道。
令狐愚又小声道:“蒋济若被免去了中领军,我觉得接任者可能是大将军的弟弟曹昭叔(曹羲),大将军前阵子还当众夸他弟弟做事沉稳谨慎。我也觉得曹昭叔为人不错。”
秦亮道:“司马太傅今天便有些不满,可能还要争吵两次。”
令狐愚点头道:“仲明言之有理。”
曹爽目前的形势简直是一片大好。秦亮却暗自叹息了一声,没有多说。
今天秦亮没有像上次那样,跟着令狐愚绕一大圈路。在一个路口,他便下车道别,说道:“设宴的那天,仆早点过来,我们叔侄再聊。今日先告辞了。”
令狐愚回礼道:“等安排好,我把时间写在帖上,给卿送到表兄家去。”
秦亮着急忙慌地赶回了校事府,立刻叫人去把隐慈找来,到邸阁二楼相见。
钱的事,太后那里还没有确定,目前的消息只来源于甄夫人的话。但人的事,秦亮也要抓紧了。
之前孙礼去扬州当刺史,从洛阳中外军中带了一些人马。后来孙礼回京做少府,那部分中外军先回家轮休,现在应该已经回到洛阳军营。
曹爽的人一旦完全掌握了中外军,可能会大肆换上自己人做将领。秦亮认识的那些人一旦失业,不赶紧拉拢过来?动作稍微慢点,大士族们就会招募过去、做他们的私兵将领。
这可不是在地方上做太守容易搞到的人。太守毕竟能给的官职不大,辖地上本身能找到的人才也有限。
隐慈上楼后揖拜。秦亮没有任何废话,直接说道:“卿亲自接管中外军中的卧底,军营中有任何消息,立刻单独上报给我。”
“喏。”隐慈道。
秦亮踱来踱去,忽然站定道:“慢着,还有时间,不急这几天。明天我宣布改组校事府,再把增设诸曹、增募人手、开展刺探吴蜀军情的奏章呈上去。到时候卿再接管卧底,一切便顺理成章。”
隐慈点头低声道:“府君所虑周全,校事府里确实也有奸细。”
秦亮看了他一眼:“我上任之前就知道,明摆着的事。卿去忙自己的罢。”
隐慈揖拜道:“仆告退。”
秦亮踱步到了北窗,看着邙山的隐约山影,心里竟然体会到了当年曹操那般求才若渴的感受。认识的那几个中外军将领确实不错、带兵没有毛病,当时在芍陂之役中,他们已经证明了布阵统兵的能力。
一定不能吝啬钱财,最好先给笔安家费表明诚意。太后那里的钱究竟是不是真的?实在不行,得找王广借钱,以后还给他就行了。
卷二 第一百一十四章 势与形
司马师跟着老父司马懿回到太傅府,径直进了内府庭院的一道房门。门口的侍女等他们走过,便立刻跪在地上,拿着布巾擦地板上的脚印。
“中午再来收拾。”师转头看了一眼地板,说道。
侍女应道:“喏。”赶紧爬起来,埋着头出去了。
师说回过头说道:“前两天的雪下得不大,积雪存不住,反倒把地面弄得到处都是稀泥。”
他说罢关上房门,脱掉靴子,在炉子前的席子上跪坐下来,把手伸了出去,又道:“这天气真冷。”
司马懿进门后,已在一条胡床上坐着,刚才一直没吭声,这时才若有所思道:“化雪的时候最冷,没下的时候反而会好些。”
师看了一眼关闭的木门,不过他刚从外面进来,自然知道今天的雪已经停了、天空正阴着。此时究竟是在化雪,还是云中的雪没下来呢?
父子俩沉默了一会儿,师开口道:“儿会叫爽府的人、往后多加留意,看爽府是否在密谋什么事。”
司马懿点头不语。
师又皱眉道:“曹爽可能会让其弟曹羲做领军将军,一旦发生了这样的事,中外军全都在爽府手里了。他们会不会趁势做出什么疯狂的事来?”
司马懿的小眼睛里、不再有丝毫浑浊空洞,竟然忽然之间变得锐利起来,或许是紧张的情绪激发了他的精神。司马懿皱着眉头,表情严肃,开口道:“曹爽这个人,懂点势,不懂形。”
师听到老父又从人心的角度看问题,便顺着话题问道:“阿父所指,何为势,何为形?”
司马懿摸着下巴的胡须,眼睛微微仰视上空,稍作思虑便道:“形势可以转化。就像围棋棋盘上的局面,一眼看去,占了多少地盘、强弱优劣何如,便有个判断,这便是势。但若要计算一步步具体怎么做、预料对方怎么做,准确无玄虚、眼睛可以看到的东西,便是形。比若能吃掉对方一条大龙,形就转化为了势。”
他略作停顿,接着说,“曹爽此人懂道理,重直觉,他知道朝廷是什么局面,也知道该获取什么东西,兵权、用人权、威望。但如要他主动把手里的东西、具体地用出来,他便会无所适从,不知道该从何入手。曹爽做事,做完一步,经常便没了下一步,或许事先根本没有通盘考虑。”
司马懿话虽这么说,说得让人稍许安心,但他脸上些许的紧张神情、在儿子面前已没有掩饰。而满宠之死太突然,司马懿心里可能也没有准备。
师问道:“阿父言下之意,爽不会做什么疯狂之事?”
司马懿点头时、仍有点犹豫,“应该不会,但还得多看看他身边的人。”
师想了想,建议道:“据报,吴军在皖城(安庆西)屯田,阿父何不请旨,带兵出京击退吴兵?”
“这个办法好。”司马懿看了一眼师,回答得很快。
师受了鼓舞,继续道:“爽府若不反对阿父南下督军,一时便应无杀心。由此还可提醒曹爽,如今吴蜀仍威胁国家,他不擅长带兵打仗,轻举妄动会乱国家全局。
而国家亦赖四方都督忠勇,我们在地方上的势力、他不该忘了。如此或许能稍稍唬住他,不要去想铤而走险的诡计。”
司马懿点头道:“不过领军将军的位置,还是不能就这么轻易放了。”
他说到这里,顿时恍然想起了什么,指着师道,“对了,假如爽府掌控了洛阳中军,以曹爽的性情,多半要换上不少他的人。其实那么做不一定有什么大用,现在的中外军将士家眷在别处、早已被各种法办吓住了,他们谁的话也不会听,只听朝廷调令。不过那些被换下来的人,卿倒可以尝试联络收拢。”
师拱手道:“儿依言照办。”
少顷,师又沉吟道,“领军将军蒋子通,究竟懂不懂朝政阿?”
司马懿瞧了儿子一眼:“历经四朝,至今平安无事,汝说他懂不懂?当年的朝廷什么情况,汝不是不知道,吾能苟且到现在,什么事没忍过?”
师以为然,他也知道、暗地里还有人骂阿父老乌龟,但苦于查不到是谁先说的。
师皱眉道:“那蒋子通可能会生异心?”
司马懿摇头道:“蒋子通这等人,岂能像寻常人一样要求他?他又不是我们家的奴,他有自己的想法。蒋子通想升任太尉,对他来说是最有利的,地位威望高,脱离了风口浪尖,在两边都多少有些余地。
现在这情况,输赢还说不定,怎么能让蒋子通对汝言听计从?他能心向我们,已是交情匪浅。”
师感慨道:“大智,往往若愚。”
司马懿也发出感叹:“人最关注的还是自己。”
父子俩交谈得差不多了,师便告退而出。他走出庭院时,看了一眼天空的云层,顿时觉得、好像云层全都压在了自己心口上,刚才的开解之言,并没有完全消除他心中的重压。其实即便是阿父,此时又岂会觉得轻松?
这时司马师看到了厢房门口有个中年妇人,立刻便走了过去,招呼妇人进厢房。
妇人是司马师不久前才安插到黜妇吴氏府上的人,以前司马师都没管吴氏。当时丑侯之子吴应回家乡了,吴家没什么好重视的东西。现在他才派个司马家的人去,主要也是为了方便联络秦亮。
进了厢房,妇人轻轻掩上房门,揖拜道:“妾到吴府之后,秦仲明只见过吴夫人两次,都在前厅厅堂里,第一次碰巧有一个姓甄的寡妇在场。秦仲明对吴夫人以礼相待,关系生疏,全不似有什么事。这回吴夫人叫我来说,秦仲明想请君支持他最近的上书、关于改变校事府的事。”
司马师随口道:“知道了。”
说罢他不再多言,打开房门走了出去。现在朝中情势有变,曹爽的压力忽然增大,司马师对秦亮的事、一时间确实没什么心思去重视。
卷二 第一百一十五章 风景如画
跪坐在灵芝殿的阁楼上、转头往北窗看,郭太后常有种看一幅画的错觉,并非风景如画般美、而是一动不动。她很少往南面看风景,因为那边更无趣,只能看见一排宫墙阙楼,还有最高的太极殿的殿芜。
她反而喜欢下雨或下雪的天气,起码能看见有东西在动弹。
不然太阳明媚的大晴天也行,能看得更远。皇宫外的百尺楼、总章观,以及华林园(本名芳林园,避讳改)的亭台楼阁,都可以看见,更远的邙山山形、也在视线之内。
而眼下这种冬季的阴天,无鸟无虫,只剩下死气沉沉。
最近满宠薨了,朝廷里倒是很紧张。郭太后也挺紧张,不过她的紧张仅仅是怕说错话,她又做不了什么。谁胜谁负,根本不是她说了算,操心那么多做什么?
就在这时,大长秋的中宫谒者令张欢上了阁楼,拜道:“禀皇太后殿下,甄夫人进宫来了,奴叫人径直带了她进来。现在估摸着,已进西游园。”
郭太后的眼睛里顿时浮现出一丝活气,点头道:“好。”
张欢弯腰后退。
甄氏在宫外、寡居之后几乎没人管她,总能说些有趣稀奇的事,让郭太后除了看案牍书卷之外、能感觉到点趣味。初次之外,最有趣的人便是中宫谒者李仓,便是那个能把洛阳诸事说得惟妙惟肖、还带动作表情的宦官。
这么一想,皇宫里的生活似乎还好,而且经常还能到朝堂上接受尊崇礼拜、听一下朝政大事。
果然甄氏一进来,心情立刻不一样了,真是跪坐过来便亲热地拉住了郭太后的手臂,接着她才想起来、忙起身揖拜。郭太后见状,抬起袍袖轻轻一挥,剩下的宫女也退走了。
甄氏小声说出的第一句话、就能让郭太后怔住,甄氏低声道:“我们在大街上做了那个。”
“什么?”郭太后一脸不可置信地盯着甄氏。
甄氏忙捂住嘴,摇头道:“说错了,是马车上、但马车在街上行驶。”
郭太后蹙眉道:“那不就是在野地里做苟且之事?”
甄氏的神情渐渐变化,说道:“姐一说好像是那么回事,但怎么听起来怪怪的。”
郭太后的声音有了点朝堂上的端庄感觉,“卿的胆子真是越来越大,不怕被人察觉?”
甄氏默默地从怀里拿出了一张布帛。
郭太后接过来观摩了一会,上面用线画着示意图,写着东曹、西曹、参谋曹、度支、兵曹等字,用线框起来,又有上下连线。郭太后想起了两天前、秦亮的上书,便道:“这好像是校事府的官职草稿图,卿要给他当说客吗?我不是说了,不反对。”
“什么意思?”甄氏困惑地又看了一眼布帛,便做了个往嘴里放的动作,“布帛我这样用,免得发出声音。虽然也有声音,但外面听不到,车轱辘和木板摇晃还有声音呢。”
郭太后顿时无言以对,心里忽然有一种很复杂的荒唐感觉。有着官府意象的布帛、却在野郃的时候放在妇人口中,仿佛有着莫大的风刺嘲弄。秦亮简直就是在故意辱没冠冕堂皇的东西。
但郭太后竟然有一种莫名的惬意之感。她小声问道:“马车上有冷又硬,你们是怎么做到的?”
甄氏似乎已发现郭氏有了兴趣,便又开始描述详细过程。甄氏还说因为时间紧迫有点慌忙,所以秦仲明动作非常迅速,与上次的感受完全不同。她差点昏了过去,因为怕被人发现心里很紧张,速度快却不敢出声,指甲现在还在痛。
郭太后的脸上已经感觉到热,此刻说不出一句话来。甄氏又小声道:“记得我给姐说的御医诊脉吗,只要拿出必要的地方。马车上确是挺冷,我们也是那样。不过背对之时可以探手到衣裳里取暖,若是相拥之时则可以敞开襟亦不怕冻。”
“汝等真是的。”郭太后似乎看到了一副画一般的景象,一时间话也没说完整。
这时甄氏俯首过来,耳语道:“上次我与姐想的那个法子,可能到时候的情况与这回差不多,又怕又紧张、心里还挺慌,可能动作会很快,也不敢出声,真的很受不了,不小心能昏过去。”
郭氏终于不再端着了,恬着脸低声道:“到时候是什么样子的,卿不如说仔细些。”
于是甄氏继续小声叙述。
良久之后,郭氏长叹了一口气,但她并没有觉得心里舒坦,反而好像有什么东西压在心头,不管如何也找不到出口,十分憋屈难受。
甄氏忽然说道:“似乎有点对不住同车的女郎,估计没留意把她抓伤了。”
郭氏愕然道:“旁边还有人看着?”
甄氏有点不好意思道:“秦仲明说是他的人,很可靠。外面天寒地冻的,时辰也不早了,马车在行驶中,总不能把人赶下去。”
她一副寻思的模样,过了一会又轻声道:“那女郎一直没吭声,但我知道、她能感觉到我的感觉,我的声音、手劲、神情,她就在旁边,必定能懂我。”
郭氏嘴上故意说道:“卿是太孤苦了,总想有人陪着,不如找个人再嫁罢。”
甄氏笑道:“秦仲明若没成婚,我就愿意再嫁。不然日子可能没什么意思,每天还要不厌其烦地做那些表示顺从的礼仪。”
郭氏道:“简直是离经叛道,难怪别人都不说卿好话。”
甄氏一脸无奈。片刻后,她又叹道:“这次刚见面时,秦仲明还客气知礼起来,好像不太愿意。唉,我这名声虽不太好,可多少人对我垂涎三尺,我自己送上门,他竟然不情不愿,气死我了。”
郭氏略微寻思,便好言宽慰道:“不是卿不美,而是他不缺。”
甄氏想了想便点头认同,接着说:“后来我提起,说服了殿下制盐之策的事,他立刻改口,相约次日去我家别院相会。不管怎么说,秦仲明至少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可是人已在跟前,我哪里还愿意再等一天,于是才有了野郃之事。”
郭氏轻声问道:“一天也等不得?”
甄氏看了她一眼,“卿若尝过就知道了。”
郭氏轻轻咬了一下朱唇,不置可否。
甄夫人不会在皇宫里过夜,她又陪着郭太后出灵芝殿,在西游园内散了一会步,便回去了。天气挺冷,确实在外面呆着不适。
次日是十月二十五,秦仲明正好也会来上朝。
今天朝会上又提起了蒋济升任太尉的事,基本已经无法改变,因为蒋济的资历威望功劳、升任太尉是顺理成章的事,即便是司马懿也不好反对、之前司马懿只能是拖。
能拒绝的只有蒋济本人,但蒋济一直不吭声,这事便没有疑问了。
挺大的一件事,但郭太后并不太在意,因为她没办法改变什么,只能任其发展,留意观察就就行了。
她在垂帘后面,倒是想再看看秦仲明的样子,可惜秦仲明站得太远了,前面还有许多人挡着,郭太后根本看不清,只能大概看到秦仲明站的位置。
郭太后也不可能听到秦亮说了,秦亮来了朝会几次,从来没发过言。
及至朝会结束,郭氏便叫中宫谒者去留秦亮,说有事召见。
等了一阵,东堂上的人都差不多走完了、皇帝也走了,只剩下宦官宫女。秦亮便跟着中宫谒者返回东堂,他走进大门、向帘子这边走了过来。
天虽然阴着,但东堂有十道大门,正面的墙几乎就是敞开的门,所以殿堂里的光线很明亮。
宦官宫女都在帘子外面,没有人敢在这里直视太后的脸,所以郭氏只要端正跪坐的身体不要动,她的眼睛怎么看、没人能知道。虽然隔着一道帘子,但郭氏离帘子很近,所以她看外面比较清楚、外面倒看不太清她。
“臣亮,拜见殿下,殿下圣安。”秦亮跪到跟前,行稽首大礼。
别的大臣在郭氏跟前、并不经常行大礼,但秦亮两次的礼仪都恭敬非常。郭氏看到他俯拜后、直起身的样子,忽然想到了甄氏说的,在马车上他跪坐着的。郭氏的耳边好像又听到了甄氏的声音,可以背对着他、也可以相拥般的姿态。郭氏顿时好像看到了一幅画一样,而且画中之人很真实地就在面前。
但郭氏不敢走神,赶紧用端庄从容的声音道:“平身。”
秦亮道:“臣谢殿下。”遂谨慎地从地上爬了起来,双手依旧拿着竹牌。
竹牌并未挡住秦亮的脸,因为郭氏的位置更高,可以俯视他的脸。果然完全如甄氏细致描述得那样,连浅浅的山羊胡也一模一样,手掌手指似乎也差不多、但此时郭氏看得不太清楚。
郭太后道:“此前卿进献制盐之策,吾退思之后,以为此策利于国家之用,可依卿之策施行矣。”
秦亮的神情没什么变化,但眼睛似乎更明亮了、显然很高兴。他抱着竹牌说道:“殿下决策,真乃英明。以宫中管盐方、制贡盐,可以售卖更高的价格,朝廷获利甚丰,正如殿下所言,利于国家。”
郭氏有点被逗乐了,心道:我能决策什么,还英明决策。
不过看秦仲明那一本正经的样子,还挺好看的。他的眼睛里确实如甄氏所言,有一种忠正坦荡且诚恳的目光,整个人看起来俊朗干净,这种俊朗英气却并不高傲、反而叫人有亲近之感,让人有信任而安心的感受。
郭氏看到秦仲明的气质品行,又想到他颇有谋略,心里忽然有一种冲动的想法:我若真有任免权力,必辟此人为相。
“具体的事,让张欢与卿说罢。”郭氏不敢与秦亮说得太久了。
秦亮果然是个知趣的人,立刻揖拜道:“臣请告退。”
在他后退转身之前,郭太后又贪婪地盯着他多看了几眼。甄氏说的,与这俊朗亲切的身体结合后,那种十分亲密、融为一体,仿佛活在世上不再孤苦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样的?只能听甄氏说,可语言并不能完全说清。
卷二 第一百一十六章 缘不可言
以前秦亮在淮南打赢了芍陂之战,在寿春的庆功宴上时,暗自有过一个很正熊量的感慨,便是一分耕耘一分收获。此刻他忽然又想起这句话。
转过身面对太极殿东堂大门的一刻,他才发现,天气已经微微放晴了。
天空上还有云层,太阳并未当空高照,而是在厚薄不一的云层里,遮遮掩掩、朦朦胧胧。不过这样的阳光倒也有点别致,颜色好像更深更柔。东堂一整排大门估计有十道,稍有阳光、大殿里便十分亮堂。
甄夫人没有骗他,郭太后确实改主意了。这回制盐的法子,虽然没有达到预想的效果、未能让秦亮加官进爵,但总归是能得到钱财,并没有白干。
秦亮刚走两步,又听到郭太后的声音道:“汝与秦仲明过去,找个地方谈谈。”
宦官的声音道:“喏。”
这时秦亮注意到,郭太后说话的声音,前后是有微妙区别的。
她刚才对宦官说话的感觉,与上次秦亮献策时说话差不多。但唯独刚才、对秦亮说的那寥寥数语,细听有点些许不同。
郭太后说话,主音音节是那种很有韵味的庄重女中音,节奏很从容;但辅音与咬字间隔音会有点娇声娇气的感觉,让她的声音更富层次感。秦亮听出的区别,就在于辅音尾音那细微的感觉,好像郭太后对自己说话时,更温柔有情意。
那种感觉确实很微妙,不容易留意到,也不能确定。
因为秦亮看不到郭太后的样子、只闻其声,而且他觉得郭太后的声音很好听,才听得比较用心;加上有甄夫人的事,所以秦亮才能细心听出微妙的异常。否则不注意、根本听不出来。
或许只是错觉?
不过秦亮仍有一个大胆猜测,甄夫人已经把歼情告诉了郭太后?
这样的猜测并不只是胡思乱想、或灵光一现。那甄氏是郭太后先父收养的养女,与郭太后便算是姐妹关系,多半从小就一块儿长大。甄氏把私|密之事,告诉她信任的人,实在是太正常了。
于是秦亮见到张欢之后,言语间也在想那件事。
大长秋的中宫谒者令张欢,谈了一会制盐分成的事,彼此间说得很隐晦。皇太后殿下把贡盐赏赐给盐官,盐官供奉宫廷一部分钱财、当作制盐的花销;殿下再以赏赐的名义,定期分秦亮一部分钱财、作为对进献良方的嘉奖。
其中大头是国库的,再次分成时、大头也是宫廷的。没有办法,盐这种事、不把好处分给很多人,根本做不成。饶是如此,对于秦亮来说也是一项巨额的收入。
秦亮心里仍是非常高兴。
但他离开皇宫后,却表现得非常沉默,并带着点凝重而可怕的心情。他一下子想到了什么,然后就顺着念头一直往下想。神情也渐渐变成了一种半闭着眼,好像陷入了追忆往事一般的出神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秦亮终于回过神来,发现吴心正在观察自己。吴心发现他“醒”来,便不动声色地把目光看向了别处。
听说不爱说话的人,往往内心世界很丰富,不知道吴心是怎样的。
这时秦亮又回想起来,他与甄氏相识纯属偶然。于是他不禁有一种玄而奇妙的感受,又想起了两年前离开曹爽府时的感慨,便不禁把话说了出来。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进展,往往只在看似风平浪静的瞬间、已决定了缘分深浅。错过就是错过了,就很难再找回那种稍纵即逝的时机。”秦亮感慨道。
不料同车的吴心,这回竟然回应了秦亮这样没头没脑的话,她开口道:“妾在廷尉府监牢时,以为必定要死在那阴暗潮湿肮脏之地,哪里能想到、会被一个素不相识的人救出来?更没想到会有什么缘分。”
秦亮看了她一眼,知道吴心理解错了。他其实是在说甄夫人与郭太后,也有点回忆与曹爽的关系。
但秦亮没有解释,自然也怪不了吴心……他又没说具体的事,人家怎么知道他在说什么?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想稍微倾诉一下,却又不想说得太明白。不然怎么会有那么多、云里雾里的感慨,又怎么会有那么多似是而非的人生哲理?便如同后世的朋友圈,不时就有一条“终究还是独自扛下了所有”,谁知道她说了什么,她只是想说、却不想说明白而已。
秦亮听到回应,看向吴心时,她如同刚才一样、把目光巧妙地移向了车窗外。此时的人们似乎不太习惯与人对视,于是姿态又变成了吴心看窗外,秦亮看她。
云层里那种别致的阳光,随着马车的移动、让木窗棂的阴影也在活动,光暗交替,映在了吴心有点苍白的漂亮瓜子脸上。秦亮看在眼里,忽然觉得这个干过刺|客勾当的女郎,隐约有点文艺气质。当然也许只是光影,带来了错觉。
秦亮问道:“卿识多少字?”
吴心回头道:“寻常的字都认识,太复杂的字有些不识。”
秦亮又问了一句:“卿与隐慈怎么不是一个姓?”
吴心道:“我们兄妹不是在一家长大,后来觉得、不要以兄妹相称更方便。所以我们没在别人跟前承认过,是亲兄妹关系。”
秦亮挑开竹帘看了一眼,便道:“等有空的时候,稍微说一下你们的成长经历罢。”
吴心道:“喏。”
到了校事府,秦亮照常办公,他已经大致规划好了新的官职。隐慈做兵曹掾,王康做门下掾,饶崇(字大山)做武猛从事。除了属官,校事官依旧管他们原来的兵卒,分属各曹外勤。
这事已上书朝廷,只要没人反对,太后应该会批准。秦亮便可以着手开始干,办好后再上书汇报。因为校事府没有上级官府,程序上只能向皇帝太后上书。
东曹便是对吴情报机构、西曹对蜀,其中东曹的工作是重点项目。
午膳后秦亮休息了一阵,又到了邸阁上面看邙山。他独自呆着的时候,又琢磨了一遍上午想的那些事。
其实秦亮对于有出卖色相嫌疑的作为,是有抵触心理的。他不是不好色,但在男女之间的关系上,他确实不太喜欢这种感觉。
卷二 第一百一十七章 冬季热汤
才过几天,甄氏便在王家府邸附近等到了秦亮,邀约他前去相见。
仍是那座别院,位于宜寿里,属洛阳城中的东南区域,离校事府的距离有点远。别院反倒距秦亮自己那座乐津里的院子稍近,但最近秦亮住在王家,没有经常回去。
午膳时间刚过,秦亮便与吴心二人乘坐马车出发。吴心戴了顶斗笠、裹着厚厚的斗篷,在前面赶车。
马车进了别院大门,径直赶到了内宅门楼前面的墙后,这个地方确实挺隐蔽。秦亮从马车上下来时,见穿着裘衣的甄夫人已到门楼来迎接。
两人相互揖拜,甄夫人转头看向吴心道:“外面冷,女郎到旁边厢房里呆着罢。”
吴心有点困惑地看了甄夫人一眼,面无表情道:“多谢夫人提醒。”
秦亮指着内宅门楼的木门,说道:“夫人可以找人把这道门换了,换厚实密闭一些的门。”
甄氏脸色微红,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靠近了小声道:“君嫌妾的声音大?”
秦亮没有回答,继续问道:“大门口那两个人,可靠吗?”
甄氏道:“他们夫妇是我家从凉州带过来的人,放心。”
两人一路沿着廊芜走,秦亮又轻声说了一句:“王家府邸,卿应知在何处。”
甄氏的杏眼里露出了不解之色,轻轻点头。
秦亮接着说:“府邸大门往西走,然后右转,沿着里墙走。快到街尾时、能看到一个土地小庙,小庙旁边有处里墙的双坡檐顶稍有损坏,下面有小半块包砖是松的。那段路的人不多,早晨刚开里坊门的时候、几乎无人经过。夫人若要见我,便取下里墙上的包砖,扔到小庙墙角;若里墙上那处地方空着、则塞半块砖上去。”
甄氏小声笑道:“妾记住了。想法真有趣,君怎会去看那些细枝末节的东西?”
秦亮道:“夫人不觉得马车速度很慢,在马车上呆着的时间挺无聊吗?”
甄氏轻轻摇头,不过她似乎已经品出味来,问道,“妾都不怕,君担心什么?”
秦亮说道:“甄夫人的身份,其实有点敏感。谨慎一点好。”
甄氏想了想,道:“不就是因为妾的姐是皇太后殿下?”
秦亮点头称是。
郭太后此时应该没多大权力,重要的事情她决定不了。但她并非就是一个可有可无的人,她至少有名分,在某种极端时候、郭太后说不定正是至关重要的关键人物。连司马氏也在不遗余力地拉拢郭家,朝中之人若是完全忽视郭太后、那便有点愚钝了。
甄氏把秦亮请到房中,在筵席上入座,她却去厨房盛了热汤,忙活了好一会。她还说道:“妾会做饭,君若来早一些,妾可以为君亲手准备午膳。”
秦亮听到这里,顿时觉得、甄氏似乎有点上心,并非只把他当作偷凊的对象。
他跪坐在筵席上,便端起热汤喝了一口气。这时甄氏已脱下了身上的狐青裘,只穿着里面裁剪合身的黑色深衣、很显身材,衬托出了凹凸有致的身段曲线。甄氏很懂得怎么吸引人。
这时她在旁边跪坐下来,脸上的表情温柔而有点委屈,问道:“妾在殿下跟前、为君说了话,君是不是因为感激妾,才答应邀约?”
秦亮看了她一眼,摇头道:“自然不是。”
甄氏稍微挪近了一点,柔声道:“妾还以为君嫌弃妾呢。”
秦亮伸手拉住了她白净的纤手,作为回应。他拿右手端起碗,又喝了一口热汤,沉吟片刻,终于问道:“此前我在太极殿东堂见到了卿,故卿常能见殿下?”
甄氏笑道:“殿下就像我的亲姊一样。”
秦亮沉吟道:“朝堂里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却不知殿下是什么样子?”
甄氏顿时轻笑道:“君胆子不小,这算不算不敬?”
“不算罢。”秦亮用随意的口气道,“每次上朝都能听到殿下的声音,却连长什么样也不知道,只是好奇而已。”
甄氏便道:“殿下年纪比妾还大一点,但肌肤养得很好,看上去冰清玉洁,比妾也漂亮多了。”
秦亮随口道:“听声音,便知殿下是端庄雍容的贵人。”
甄氏笑道:“我姐就是喜欢端着,其实她……”
秦亮再次转头看着她的脸,说道:“我又不会说出去,我们只是悄悄说几句话罢了,没人知道。”
甄氏轻轻摇头,说道:“反正长得很好看,她与我长得不像,因为我是养女。性情也大不相同,她的话不多……”甄氏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她喜欢听我说。”
这时甄氏忽然打量着秦亮的脸,靠近过来小声道:“君一会与我那样的时候,不会在心里一边想着殿下,一边做罢?”
秦亮有点尴尬地问道:“现在是谁大不敬了?”
甄氏咬了一下朱唇,说道:“反正我说什么话,姐都不会治我的罪。何况也没人知道阿。”
秦亮笑道:“卿学我的话,倒是挺快。”
甄氏抬头看秦亮的眼睛,神情很认真,轻声道:“即便君在那种时候想着她,妾也不会生气。要不君一会想着她罢。”
秦亮与甄氏对视了一会,沉声道:“卿单说她肌肤如冰似玉、人长得漂亮,太笼统模糊,我该怎么想呢?”
“也对。”甄氏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接着她又描述了一通相貌,个子比她高半头,鹅蛋脸、但轮廓不圆润,额头平坦。说了一会,甄氏又道,“襟比我的高,而且不怕疼。手指长、但是没我这么柔,手背上能隐约看到筋,挺有手劲。她会弹琴,或许是手指用得太多了。”
秦亮只能想出个大致的模样,因为人的整体相貌,太容易产生差别,比如同样长着杏眼、却可以是完全不一样的感觉。
甄氏越说越有兴致,早已放下了起初不好意思的表情,“但是她不穿衣裳的样子,我好多年没见过了。她进宫后,我也不好留宿宫中。下回我再进宫里,便邀约她一起沐浴,帮君看清楚一点。”
秦亮愕然,他之前就知道这美妇爱想像,但仍未料到、她能想像这些。
今天不像那天傍晚一般、时间紧迫,于是俩人说了一阵话才到榻上。中途甄氏忽然问秦亮、是不是在想着别人,秦亮不愿搅人雅兴,只好说是。
……正合表叔令狐愚的说法,曹爽的亲弟弟曹羲、确定了领军将军的官位。至此曹爽府完全掌控洛阳中军,已经成为定局。
不出秦亮所料,曹爽府立刻准备大摆宴席,名义是为毌丘俭接风洗尘。
当天上朝的时候,诸公已不再争论有关蒋济、领军将军的这个话题。司马懿提出要去皖城攻打吴军,曹爽没有反对,但有别的朝臣提出了质疑。
朝臣质疑,估计并非针对司马懿个人、而只是就事论事。毕竟曹爽得到了天大好处后,也没有急着要与司马懿过不去,别人急什么?有几个人大意是说吴军在皖城筑城、修了工事,离吴国也近,容易得到增援,魏军远道出征可能讨不着好。然而司马懿很坚持自己的主张,并说等明年冬季、河水水浅的时候出击。
表叔令狐愚给秦亮发了请帖。秦亮这几天都在收集有关毌丘俭的诗文,想大致了解一下这个人的立场。
大魏国拥兵甚众的边关大都督,总共也就四五个,毌丘俭是其中之一,当然是很重要的人物。
秦亮与毌丘俭并不认识,或许在宴会上连话也说不上两句,但有所准备总是好事。
宴会设在大将军府的邸阁前厅,邀请了很多人,两侧设了几排席位。秦亮上次参见这么多人的宴会,还是在淮南王凌的庆功宴上。
大将军府前面的庭院与这个厅堂,秦亮都很熟悉。但如今他很少再来,今天到了这里、感觉心境似乎已经大不相同。
大厅上烧着红彤彤的炭火,肉香酒香味已经弥漫在温暖的空气中,在这样的气氛下人们自然不会肃静,周围笼罩着说话声。坐在上位的曹爽与毌丘俭说了几句场面话,丝竹管弦之音便随后响起。
果然秦亮没什么机会与毌丘俭说话,主要是因为坐的位置有点远。
安排作陪的大将军府长史令狐愚、就坐在毌丘俭的身后,也好像没说上几句。毌丘俭与曹爽的表弟夏侯玄关系更好,两人时常交谈着。
就在这时,一个侍女跪坐在案前,说道:“令狐长史请君到他旁边入座。”
秦亮听罢看了一下前面的令狐愚,令狐愚正扭头做着手势,指着旁边的空位,那张案上还摆着菜肴酒壶。但秦亮依旧把自己的筷子和酒杯拿走了,不然一会谁坐过来、不留神会使用这副筷子酒杯。
卷二 第一百一十八章 谁为谁好
秦亮移筷于令狐愚之旁位,前面的两个人、应该也留意到了令狐愚的手势动作,便回头与秦亮打招呼。
毌丘俭的相貌,长脸须多,气质既不儒雅、也不凶悍,本事能耐暂且不说,他的神情感觉独特,性格可能有点头铁。
夏侯玄则长得很英俊,面白而少须,举止十分从容淡定,隐约有不羁的傲气。这个中外军的护军将军,却颇有儒雅之风。夏侯玄打招呼时只说了一句诗:“天下谁人不识君。”
秦亮顿时笑了一下。
这时厅堂上响起了有节奏的鼓声,一群十几个女郎踏着鼓乐、缓缓走到了大厅中间。虽是冬季,但她们穿得很薄,穿着姹紫嫣红的花衣裙,裙后的拽地燕尾更显身段婀娜多姿,头上珠光宝气配饰鲜艳,打扮得十分光彩华丽。
如此艳美的场面,刚挂掉不久的满宠、可能也想活过来再看看。
众宾客也被这美人成群的场面吸引了注意,纷纷停止交谈,望向大厅中间。
“叮咚”如流水的琴声加入其中,鼓乐节奏仍然变幻,众美随之翩翩起舞,步履轻快欢乐,长袖的挥舞旋转的幅度非常大,舞蹈大开大合并无小家子的模样,给人以放开心胸的豁然之感。
而且舞女不是只长得好看,眼睛也要有神,她们的目光流转,会对着宾客抛媚眼。越是地位高的人、越能得到美女爱慕一样的目光。当众享受美人仰慕的眼神,宾客们会得到心理上的满足感与自我肯定。
秦亮坐后面也得到了一个眼神,确实很受用,有一种她非常喜欢你、欣赏你的感觉,简直是如沐春风。
舞姬身上还喷了香料,随着身姿摆动,衣裙飞扬,香味弥漫在空气中。她们在琴声鼓声的间隙中,齐声歌唱:“嘉关雎之不淫兮,哀蟋蟀之局促……”
歌虽这么唱、叫大家不要淫,但大家并不听。连头铁的毌丘俭也盯着一个美人不放,看得津津有味,仔细得把人家女郎全身都审视过了。
令狐愚欠身过去,对毌丘俭说道:“此女郎确实可以,身材纤肥合中,看起来也很年轻康健,这样的女郎多沚且紧实味美,毌丘将军好眼光。”
秦亮:“……”
毌丘俭却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附和道:“好像不错。”
令狐愚小声道:“一会酒过三巡,毌丘将军可到庭院厢房内稍作休息。仆去找人,把她带到厢房来。前厅厢房里没有睡榻,不过稍抒雅兴,并不碍事。”
毌丘俭有点不好意思道:“在大将军府,如此做恰当吗?”
令狐愚道:“仆必为毌丘将军安排妥当。”
秦亮不动声色地加入了谈论,“此女郎跳舞不太熟练,眼神也很生疏,毌丘将军一直看着她,她竟不知回应。仆以为她是刚被收入大将军府不久,做伎的时间不长,多半还是完璧之身。毌丘将军既然看得上,不如收入府中何如?”
毌丘俭道:“这是大将军的人,不好吧?”
秦亮道:“将军常居苦寒之地,为国家打了一辈子仗,就不能从洛阳带走个美人,享受享受吗?仆表叔就是大将军府长史,可以做主的。”
令狐愚点头道:“仲明言之有理,应该没多大问题。”
秦亮又道:“幽州虽不比洛阳繁华,但女郎跟着毌丘将军这样的英雄,也是一条挺好的出路。”
毌丘俭尴尬地笑道:“这么说,我这也算是怜香惜玉阿。”
秦亮陪笑道:“当然,美女配英雄,皆大欢喜的事。”
三人的头靠近,顿时笑了几声。
午宴持续的时间挺长,除了歌舞表演、酒肉随便吃,间隔之中,曹爽与几个重要人物还会当众祝酒。宾客们活动也算自由,有的人会去茅厕,有的人喝多了、会找地方休息一下,或者关系好的人抱团在庭院里走走、相聚交谈。
秦亮等叔侄二人相约一起去如厕,到了茅厕,两人便隔着一块木板说话。
令狐愚道:“仲明挺会说话,毌丘将军好像很满意。”
秦亮道:“还是表叔能见机行事,留意到了毌丘将军的心思,我都没注意那事。而且表叔的建议,恐怕更合毌丘将军起初的想法,他可能只是简单纯粹地想与那女郎交郃。”
令狐愚笑道:“就是想交郃,都是大丈夫,谁不知道谁那点心思?不像那夏侯泰初架子大,装清高。”
秦亮呼出一口气,整理袍服时,说道:“表叔乃性情中人,待人坦诚,自是性格不一样。”
令狐愚点头称是。
性情中人其实相处起来不累,但干事情、有时候可能不是很靠谱。曹爽也有点性情中人的感觉,跟令狐愚倒是很合。
秦亮又道:“在贵人眼里,身份卑贱的歌伎舞女作何感想、并不重要。我是因为出身不太好,才会多想一想,那女郎被人弄后做伎,还不如做毌丘将军的妾。不然毌丘将军在幽州做官,我在洛阳做官,谁也管不到谁,我讨好他做什么阿?”
令狐愚转头打量了一会秦亮,说道:“仲明之仁,不在嘴上,与我那同族叔父不是同一种人。”
秦亮一时不太了解令狐愚口中的“同族叔父”,但得益于看过的信息很多很杂,倒是隐约有点印象,令狐家族还有个人、官职很早就挺大,应该是令狐邵。
两人同路出来时,秦亮便随口道:“自家人说几句不中听的话,表叔也不必太往心里去。”
“我哪里会小气?”令狐愚道,“自家人也有没安好心的时候,满口为汝好,其实就是看不起汝。我那同族叔父,便是看不起我,认为我们家只因靠了联姻王家。他总是说我坏话,也不告诉我该怎么做才对,就是简单地咬定、我这人不行!”
秦亮听罢,便低声附和道:“人都是为自己好。自家人能相互帮衬,不也是为自己好?”
令狐愚点头道:“卿言之有理,我最烦表里不一、满口仁义道德的人。还是我们叔侄两人更谈得拢阿。”
他提起自己的同族叔父后、好像有点上头了,又嘀咕了一句,“等我干好了,官做得比他大,再给他看看,叫他瞧不起我。”
秦亮道:“表叔是有志气之人,真乃我们的榜样。”
两人一路说话,一路回到了邸阁大厅,继续午宴。
卷二 第一百一十九章 好人做到底
大将军府邸阁的宴席很隆重热闹,不过名为接风宴、宾客也很多,故此大伙也不方便着急祝贺曹爽。
宴会一结束,令狐愚便带着属官们,在大门阙楼旁送客。令狐愚确实与仲明相处得来,送别仲明时、话也多说了几句。
前厅只剩下自己人后,众人再也按捺不住,纷纷向曹爽恭贺胜利。上位的曹爽,一张肉脸已经快笑烂了。道贺的人中,长史令狐愚自然也不甘落人下风。
但头发枯槁、其貌不扬的大司农桓范,径直给了曹爽一瓢冷水:“不久前都督荆豫的兵权,莫名其妙就给人夺了去。如今拿到领军将军的位置,只不过算是给我们的补偿,大将军何必太高兴?”
厅堂上的欢笑声,渐渐地消停了一些。
众人无言反驳,乃因桓范说的是实情。今年在荆州魏军与吴军的樊城之战,大魏明明打赢了,可是荆州方面的都督夏侯儒、却被撸掉了兵权。说是莫名其妙也不过分。
桓范似乎觉得这瓢冷水还不够莿激,又说道:“荆豫兵权丢掉后,太傅府力荐王昶都督荆豫,对王昶的拉拢更进一步。而王昶离任青徐后,接任者胡质是蒋济的同乡、得蒋济知遇之恩才入仕。一番动作下来,我们是赔得掉本!”
大厅里已渐渐安静,桓范回顾左右道:“如今诸公都只盯着领军将军的事,却又忽略了太傅要督军、攻皖城吴兵的提议。这是什么意思?仆以为这是在示威!四方都督心向大将军府者、还剩几个?这也是在嘲讽!边关有军情,大将军府却不能用兵退敌。”
“嗤。”一声轻微的从舌尖发出的声音传来。声音很小,但离令狐愚很近,令狐愚遂循声望去,便看到了尚书邓飏。
邓飏乃汉朝名将之后,年纪轻轻已官居尚书之职,他白面少须,相貌还算俊,但苍白的脸色、略带厌倦般的表情,应该是枞欲过度的症状。邓飏枞欲好涩那是有名的,为了搞友人的姨娘,他便拿官位与人交易、条件就是友人把其父之妾送给他搞,事情弄得全洛阳都在传诵。
那斜眼瞟向桓范的眼神,带着些许不屑的笑意。那宽衣博带的潇洒举止,正是贵族般出身的不羁。那略有厌世般的神态,恰如见惯人世繁华后的饱嗝。声色犬马已经玩腻了的豪族后人,大概便容易是这么副模样。
邓飏开口道:“我大魏精锐,尽在中外军。如今大将军府手握中外军之权,一战之功,何愁不能立威名于天下耳?”
他的好友李胜立刻附和,许多人也陆续跟着赞同。
……不料秦亮在宴会上随口说的一句话,却引来了那舞姬女郎的登门道谢。女郎从令狐愚口中、得知了那天发生的事,并打听到了秦亮住在王家。
人是大将军的,要把女郎安排给毌丘俭、则是令狐愚的主意。
事情起初与秦亮没多大关系,但女郎的下场迥异、确是因为秦亮稍微站在了她的立场想问题。因此女郎出身大将军府,感激的人却是秦亮。
女郎原先叫杨氏,进大将军府后叫红瑛,现在叫杨瑛。
她都有心登门拜谢了,于是秦亮干脆好人做到底,又送给了她一盒小金饼做嫁妆。做妾也是嫁人。
毌丘俭是大魏国举足轻重的大人物之一,身份较为特殊。秦亮便叮嘱杨瑛,以后不要再来了、也勿书信往来,好好跟着毌丘将军过日子。
杨瑛本为感激而来,却又拿了一笔嫁妆,事情显然出乎了她的意料。估计走的时候她脑子都是嗡嗡的,说不定在这样的世道、还能感慨一声,世上还是好人多阿。
没过多久,年关就近了,秦亮也更加忙碌,没去在意毌丘俭何时离京返回幽州。
秦亮向王广借了一大笔钱财,王广虽说不用还,但秦亮还是许诺、殿下的制盐赏赐到了就还,毕竟开口说的是借。不还的话秦亮会直接伸手要,反正也算是自家人。
接着秦亮便到处送礼。礼物里面包括一条鲤鱼,腹中藏祝福词句的尺书,毕竟秦亮有文人的身份,该风雅的细节还是要风雅一下。
曹爽、孙礼、令狐愚、陈安,甚至高柔、吕巽、钟会、邓艾、张欢等等交情不深的人,都备了礼。大多时候都是秦亮亲自上门送礼,还能寒暄几句,只是没有留下吃饭。
正如秦亮离开淮南时的感慨,专门花精力时间的人情来往、有时候与情谊深浅无关。人生就是这样,大家都有各自的事要做,有眼前最现实的事情要面对,只要不再有利益合作、多半就没有机会只为了那点情感专程来往了。
回到乐津里的秦家院子,秦亮叫王康和饶大山把一只大木箱搬了下来,把他俩叫到了上房。
两人虽然在校事府挂名了官职,但干的活与以前差别不大,主要还是管秦家的事。
特别是饶大山,当上武猛从事后、最大的作用只是吓唬人。他的身材又高又壮,力气也很大,穿上官服挂上印绶、再挂一把重剑,跟在秦亮身边非常吓人。但了解他的人都知道,饶大山就是个样子货。
秦亮把箱子放在地上打开,指着里面的麻袋道:“快到年关了,这个袋子里是我给你们家眷的东西。”
王康忙道:“仆等领到了俸禄、已为家里人备了东西,君在官场上走动开销不小,暂且不用在自家人……”
秦亮懒得听他说没用的话,打断了王康的话便道,“蜀锦是我夫人给嫂子的礼物,剩下的是我带给长兄的东西。你们回平原郡团聚后,正月十五之前回来就行。”
饶大山道:“俺这回衣锦还乡,不知道多少人要请俺喝酒。”
秦亮看了饶大山一眼:“汝不像王康识文断句、做事缜密,起码要练练武艺身手,不然将来有了官位、也不敢给汝坏事。”
饶大山一脸不好意思地站在那里。
王康道:“想要前程,便听秦君的叮嘱。”
饶大山向秦亮拜道:“喏。”
卷二 第一百二十章 是寒是暖
年关一过,便是正始三年,干支壬戌,春天来了。
但洛阳雪花纷飞的景象,叫人几乎分不清这是春天、还是停留在去岁的寒冬腊月。
皇宫北面的华林园内,自然也是银装素裹、白雪飘扬的景象。华林园(芳林园)不属于皇宫内,但紧靠着皇宫北墙,乃皇家园林。
太后郭氏经常住的灵芝宮、所在的西游园,则位于皇宫内部。不过她也喜欢来这北面的华林园,因为这里的占地更大、风景更丰富。
华林园的天渊池又叫大海,比西游园的灵芝池大得多,而且大海西侧还有景阳山。景阳山下靠大海的方向,有一处温泉。
郭氏与甄夫人此时便在景阳山下的温泉室内。泡在白汽腾腾的温泉里,看着窗外白雪皑皑的样子、冷风从木窗灌入,一时间郭氏竟不知是寒、还是暖。
一如她的心情,不知是惬意,还是苦。极端反差的意象纠结在一起,滋味甚是复杂。
甄夫人讲了前阵子的经历,她给仲明描述了郭氏的相貌身材,甄氏还说、仲明在那种时候便会想像郭氏的模样。接下来再次见仲明时,他更大胆了,说是经常在朝堂上能听到郭氏的声音,那种时候会想着那声音。
“他想着姐说话的声音时,好像真的更有兴致,我能感觉得出来。”甄夫人小声在郭氏旁边耳语。
郭氏浇着热水在身上清洗,她昂起头,手沿着冰清玉洁的脖颈用力而缓缓地拂过。白汽朦胧,她的眼神也有些迷离。空气中是暖还是寒,她早已分不清,只是觉得自己已有些恍惚。
她看到了多姿的雪片,又仿佛看见了满天的春季花草,蒸汽又好像是云层,追忆往事与未发生的幻觉、在心中交织,如梦如幻。
不知过了多久,郭氏才渐渐清醒了一些,不禁问道:“那段损坏的里墙,下面的半块砖,有用吗?”
甄夫人点头道:“有用,再次相见,便是如此成功传递了消息。”
郭氏忽然想起了去年召见秦仲明时的想法、寻思此人可为相之类的,她顿时笑了一声,心说此人果然心思缜密,是做事很可靠的人。郭氏又问:“他那样念着我,卿不会妒忌难过?”
甄氏轻轻摇头,柔声道:“若非先父收养,妾不知此生、会活得有多艰难。如今我们家只剩姐了,我什么心,姐还不知道吗?”
“唉。”郭氏听罢十分动容,不禁轻轻抱住了面前的甄氏,但俩人没法靠得太近、除非拥抱用的力气稍微大一些。甄氏的脸因温泉的热度而有点红,打量着郭氏,轻声道:“下次我可得告诉他,君是什么样子的。”
水蒸汽让郭氏的呼吸有点不畅,她深吸了一口气,问道:“我们说的话,仲明还不知道罢?”
甄氏道:“我没告诉他,我跟他的事、说好了要保密。他不知道我已经告诉姐了。”
郭氏沉吟道:“仲明可能会猜到。”
甄氏笑道:“不一定,毕竟姐是殿下。但无论如何,他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们能说得那么细致。”
“那倒是。”郭氏红着脸、垂下美目,“谁会好意思描述那种事,也只有卿了。”郭氏说罢,不动声色地从泉水中起身,倚坐到了池边的胡床上。甄氏也跟着缓缓爬了上来。
俩人沉默良久,甄氏的目光流转,又与郭氏对视了一会,俩人仍未开口说什么。郭氏正是心情緊张有点吸气困难、甚至有点头晕的时候,这时她却发现、甄氏脸上露出了些许愤愤然的表情。
“怎么了?”郭氏轻声问道。
甄氏道:“我忽然觉得很不公平,想治一治他。”郭氏不解道:“有什么不平?”甄氏抿了一下嘴唇,小声道:“便是他避免危险而找的借口。”
郭氏寻思片刻,立刻明白了,轻声问道:“他不愿意罢?”
“先给他些恩惠。”甄氏靠近过来,在郭氏耳边说了几句话。郭氏瞪了她一眼,过了一会、却指着旁边木架上的衣物,低声道,“那件里衬两天没换洗过,天气冷便偷懒了两日。”甄氏笑道:“我便说是偷来的。”
这时甄氏杏眼里灵动的眼珠往上一转,又有了主意,说道:“下次我再与他相见,时间邀约在正月三十下午的酉时,那时闾阖门的会敲响鼓声。君听到鼓声,便知时辰正好。我会事先描述君此时的样子,那时再让他闻着君的气味,回想君的声音。”
郭氏顫声道:“卿可真会想事情。”甄氏浅笑道:“我这孤苦伶仃的人,无事便爱胡思乱想。”
“好了,说得仿佛、卿真的好可怜一样。”郭氏没好气地说。
说了一会话,她们重新回到了水中,暖和一下身子,便准备离开温泉。大冷天泡温泉虽然很舒适,但时间长了也不好,手上的皮肤容易泡皱。
甄氏穿戴整齐之后,先跟着殿下的车驾回皇宫。甄氏也没再去灵芝宮,径直让宦官带着出宫去了。
等到正月三十下午,郭氏自然记得甄夫人说过的约定。她独自呆在阁楼上,焚香写文,借此屏退了左右。
不知过了多久,果然南边传来了“咚咚”的鼓声,身在阁楼上郭氏听得非常清楚。那鼓声仿佛一下下敲在郭氏的心头上,她愈发緊张憿动。
犹豫片刻郭氏终于把毛笔放下,搁在了砚台上。她轻轻闭上了眼睛,很快想起了秦仲明的模样,以及甄氏描述过的、更细节的样子。此刻秦仲明应该正在甄氏的别院里,闻着那件衣裳的气味、回想着甄氏描述过的温泉室内景色,他在想像着殿下、好像裑下的人就是殿下。郭氏也在想像着他,此时此刻。
郭氏紧闭双目,手臂抬了起来,修长的手指也从宽大袍袖中滑出,轻轻放在锁骨上。郭氏三十岁出头,多年锦衣玉食,肌肤很光滑,只有修长的手指没那么光滑,但因练习弹琴比较有劲。
刚听到鼓声时,郭氏心情很憿动和期待,仿佛腹空之时闻到了炖肉香味的心情。但良久后,等她长长地幽幽叹出一口气时,又觉得好像炖肉是馊的,并不是想像中那么美味。那种不能尽兴的心火,便好似吃了馊的东西、食物不能消化,身体里涨着一股气,不管怎么都无法消气。体中心慌急躁的感觉、确实已稍微消退了,但并未觉得舒适、只有空虚失落之感。
次日便是大朝,朝会依旧在太极殿东堂。
郭氏如同往常一样身穿朝服,在众人的簇拥下,到了皇位一侧的高台上,跪坐在垂帘后面。
好几十人在下面跪拜稽首,唱礼等过场没有任何变化。郭氏很快在人群后方看到了秦亮,离得比较远,确实看得不太清楚。好在皇位这边的位置高,俯视的角度几乎能看到朝堂上的所有人,秦亮前面的大臣也挡不了视线。
秦亮今天穿着春季的青色袍服,头戴武冠,他手里拿着竹牌执笏,举止很沉稳、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自然也没有抬头往这边看。可惜看不清他的表情,他也基本不太可能在朝堂上发言。
今天司马懿与曹爽等人说的事,还挺重要的,再次提到了曹爽的弟弟曹羲,说曹羲的品性如何谦恭高尚、能力如何文武双全云云。
这是在说领军将军的候选人了,领军将军是洛阳中军的统帅,关乎京城安危。
但如此重要的事情,郭氏也不太关心,反正她也决定不了什么,她只顾观察秦仲明那边。垂帘内只有郭氏一个人,旁边的人也不可能转身抬头直视她,所以郭氏很清楚,只要自己的身体与头不要动、眼睛怎么看没人知道。
这时曹爽的声音道:“请陛下、殿下明鉴。”
郭氏忙调整心绪,正想说一句让大伙商量。但她见秦仲明站在那里侧耳倾听的样子,知道仲明在悄悄地仔细听自己说话,甚至会在那种时候、把她的声音想像成叫声。郭氏的心情紧张中带着興奋,只觉心口“咚咚”直响。
她暗吸一口气,用端庄从容的声音道:“邵陵侯之功,传于后世,配享太祖庙庭。曹昭叔(曹羲)、邵陵侯之子,谦恭谨慎,可委以重任。望诸臣慎重商议。”
本来就是为了多说几句话,让秦仲明多听一下。但没话找话的几句话,倒让大将军曹爽十分满意,曹爽谢恩时的声音也大了不少,好像在告诉众人:看罢,殿下也说我弟弟好。
其实事情到了现在,曹昭叔做领军将军几乎都确定了,说什么都是多余的。郭氏不再多嘴,只让朝臣们继续奏事。
不过她心里还想说话、想把秦亮留下来离近点说。对了,可以借制盐良方、与他谈赏赐的事。虽然依旧是隔着垂帘,但离得更近,郭氏想到这里、便十分期待。
然而过了一阵,郭氏终于还是心情失落地、打算放弃召见。秦亮一个五品官,单独留下谈话的次数过多,可能容易引起朝臣们关注。找什么借口也只是骗自己,别人仍可能察觉、太后对秦仲明不一样的对待。
赏赐之事,还是只叫张欢去说一声,比较妥当。
郭氏暗自叹息了一口气,目光从东堂的大门看出去,见空中的云层在涌动。此处的视线开阔、十分敞亮,她却觉得很闷。
卷二 第一百二十一章 某个时刻
朝会罢,秦亮走出皇宫西门,他走上马车尾门前、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目光沿着城楼、两侧阙楼上的甲兵看了一遍,然后弯腰走上马车。
当年何进被宦官骗到宫门杀掉的时候,皇宫也在洛阳,却不知道走的是哪道门。杀完何进天下便进入大乱节奏,不过行动本身是成功的。
而今的权臣们也学聪明了,估计不止一方势力在洛阳中军安插了卧底。所以即便曹爽掌握了洛阳中军兵权,可能也不容易故技重施、在人毫无知觉之下杀人于宫门。
不过情况还是挺吓人。司马懿紧张得,已是第二次在朝会上说、要南下皖城攻打吴国屯兵,相当执着。
马车启动之后,秦亮挑开车窗竹帘一角,看到了从一道墙后面探出来的树枝,已经发出了绿色嫩叶。他忽然再次意识到,今天已是二月初一。
昨日是正月三十,甄夫人刚邀约过秦亮。
坐在对面的吴心从怀里掏出了一只小小的布包,敞开布包,里面是一件浅青色的坦领薄亵衣,她说道:“府君昨晚让我保管的东西。”
秦亮看了吴心一眼,伸手拿了起来。从竹帘外面透进来的朝阳阳光,让薄薄的丝绸泛着一种收敛的光泽,看起来十分有质感。这种天然材料织成的丝布、亮度并不高,却有一种柔和舒服的感觉。
衣边有花纹,但不是刺绣上去的,这料子应该属于锦。而且穿过之后没洗过,它的主人留下的气味与布料皱褶很明显。
虽然秦亮窥探到了某些风光,不是纯粹为了感官,但有些风光确实很莿激。他一时间脑子有点混乱。
秦亮捧起衣料,靠近深深吸了几口气。复杂带着芬芳的气味直冲脑中,十分上头,而且秦亮能想到,这件料子贴身包裹着的形状、甄氏昨日描述过。想到它主人的身份,秦亮产生了一种在深渊里坠落的感觉,有点恐惧、迎面的风又很爽。
人在做一件事时,通常会有一些明确的目的。但做着做着,过程本身则很容易脱离准备,变得很复杂。
秦亮放开了丝布,抬头看时,见吴心正在瞧着自己。但吴心并不知道这件亵衣是谁的。
“气味与昨晚有一丝不同,夹杂了卿的气味。”秦亮道。
吴心的脸有点红,没有吭声。
秦亮把东西递还回去,不动声色道:“帮我保管罢,我不可能把这东西带回家。”
吴心默默地接了过去,重新收好。
甄夫人说,衣裳是她偷拿的,秦亮暗自认为、从宫里偷东西不是很容易、当然也不是不可能。但他有一个更大胆的假设,甄夫人把什么事都与殿下说了!
秦亮一直没问过甄夫人,但他去年便从殿下的声音细节里猜测、殿下可能已经知道了歼情。现在看来,或许甄夫人在殿下跟前、完全就没有保留。
两姐妹从小一起长大,现在都成了寡妇。秦亮也收集过信息,殿下家里已经没别人、就剩甄氏。
而郭氏家族那些人,殿下的叔父、堂叔等,并没有在一个家庭里生活过,算关系都是一个家族、但感情其实需要日常相处培养。
所以秦亮作出了自认更合理的判断:殿下与甄夫人的信任度非常高、亲密无间什么都说,衣裳是殿下自愿给予,甄夫人对殿下身体的描述、也是殿下主动展示。
秦亮靠在木板上更细心地回忆、昨天在甄氏别院的细枝末节。他又发现了个奇怪的地方。
当时气氛已经到位,但是甄夫人仍在扭捏拖延时间,秦亮只以为她是在半推半就。但此刻他才想起,甄夫人允许他进时、隐约有鼓声?洛阳城的鼓声,其实是一种报时工具。
甄夫人与殿下约好了时间,让殿下想像某个时刻、秦亮与甄氏在做什么?因为甄氏总是提醒他想着殿下,还把那件衣裳放到他面门。
“呵。”秦亮犹自笑了一声。
秦亮一路细想,还想起了甄氏的一个暗示,抚着他的嘴唇,悄悄告诉他要公平。不过这事、他当时就立刻懂了,没答应而已。因为他都还没那样侍候过王令君与玄姬……
校事府距离皇宫西门、并不是很远,很快马车便驶入了府中,秦亮也收起了心情。
对吴蜀国的情报工作,他打算先从商队入手进行渗透。
三个国家的通关、都需要一种官府发的“过所”,通常由竹简制成,在渡口、关头等地需要过所效验。如果直接派人去吴蜀两国,有可能因为伪造过所而被查出来。而且三个国家的士族庄园都多,大部分地区流动人口较少,陌生人跑过去、也很容易被注意到。
但商队是一个口子。不管各国之间的关系多差、甚至交战的时候,商队都在干买卖,蜀国的蜀锦外贸甚至成了国策。在洛阳大市,很容易买到蜀锦、吴国铜镜、青瓷灯台等各种商品。
这些商人在各国都有合作,譬如洛阳大市的某大铺,会找蜀国商队定期采购蜀锦,铺面的人还会跟着商队去蜀国、选购畅销的花色。奸细便可以混在这些商队里,先进行渗|透,再寻找据点、内应。
……曹羲在二月下旬、正式就任领军将军一职。果不出所料,中外军完全被曹爽府掌控后,各营的将领就开始了换人。
秦亮在淮南时,与孙礼麾下的中外军将领比较熟悉。当时他做刺史部的兵曹从事,跟将士们一起训练战术、上阵杀敌,相处时间不短。
其中关系最好的人是骑督杨威、马军部曲督熊寿。这俩人刚见面就想给秦亮一个下马威,不过俗话说不打不相识,后来最服秦亮管的、也是这两个刺头。
现在那几个武将蹦跶不起来了,正面临失业。不过如今的世道,会武艺和布阵打仗的武将,并不会真正失业,这些人很快就能在大族那里找到工作,多半是做私兵将领。
刚到四月,通过校事府的卧底,秦亮第一时间便得知、杨威等七八个人被除职。于是秦亮立刻派隐慈前去联络。
卷二 第一百二十二章 好去处
“府君,人都到了。”隐慈在马车跟前揖拜道。
秦亮刚到自家院子里,从车尾弯腰下来,转头看了一眼隐慈,拱手道:“好。”
他与令君已在王家宅邸住了几个月,最近很少回这座院子,不过王康等人平时还住在这里。
“人在上房,仆已设筵几,王门下叫人买了酒肉送到厨房。”隐慈又道。
秦亮第二句话也很简单:“很好。”
办事还是隐慈兄妹与王康比较靠谱,都不用秦亮仔细交代怎么做,他们自己就会安排好。
秦亮没有多言,埋头走进了上房。跪坐在外屋的七个人,显得有点拥挤,几案筵席靠得很近。这屋子不是很大,为了摆下筵席,秦亮那张床都被搬走了。
喝着茶汤的几个人,纷纷从席子上站了起来,看向秦亮揖拜道:“府君。”“拜见府君……”
秦亮立刻收起了刚才还在思索的表情,脸上露出了笑容。
他一边转着方向,一边向人们还礼,在场都是在淮南认识的人。秦亮开口道:“此情此景,倒让我想起去年那晚,在芍陂东岸,全琮军攻势被阻、秦晃被阵斩,我们回营相见,借着火光,彼此间也是如此景象。”
杨威等大汉顿时笑了起来,屋子里的气氛也稍显热烈,有人说道:“府君还作了首诗,喝葡萄酒的,俺记不全了。”
“诸位入座。”秦亮做着手势道。
这时隐慈走了进来,一把便就把墙角的桐油布拉开,然后把一只只箱子打开。箱子里面的金饼、铜钱、丝绸很快都露了出来。大伙儿的目光被亮闪闪的场面吸引,纷纷侧目。
秦亮拱手道:“承蒙诸位不弃,我为将军们准备了点安家费。”
大脸大眼、嘴唇生得很厚实的杨威,在中外军时的职位最高,他立刻还礼道:“可不行!请府君收回成命。仆等不能收这钱,听隐参军说,这些钱是府君从丈人那里借来的,仆等岂能贪财?”
秦亮不以为然道:“拙荆之祖父王都督,诸位都见过,王家缺这点钱吗?自家人的钱,我借了也可以不还。不过要还也能还得上,宫廷会定期赏赐我财物。杨将军等不必推辞。”
其实秦亮从来不喜欢自吹自擂。但今天他一进屋,便先暗示自己在淮南、练兵打仗如何厉害,又说自己的姻亲王家是如何有钱有势的家族,还提到宫里与自己有关系。
这些话,着实是无奈之举。有时候谦虚并不适合所有场合,谁不想跟着有本事、实力、关|系、前途的公司老板?有什么东西最好直接摆到桌面上来,好让大伙能有点盼头。
接着秦亮作出一脸感动表情,回顾左右道:“我也知道,诸位离开中外军后,不是不能找到好去处。过来投我,暂且只能凑合做个校事官,俸禄也不高、还不能带兵。各位仍然不弃,这便是情谊。”
这时,肌肉长满全身的熊寿开口道:“仆等今天才除职,府君马上就将仆找了过来。仆想找别处,也来不及阿。”
“哈哈哈……”上房里顿时哄堂大笑。
等笑声消停,杨威才正色道:“府君马上召见,安仆等之心,这是因为府君看得起仆等。”
秦亮不动声色道:“杨将军说得对。若是某大族把卿等招募了去,还是做将领,也不会怎么亏待。但诸位想过没有?各家有各家的人,大族原来的将领、说不定祖辈都跟着主家,那才是自己人。诸位过去,不管干得多好,始终是外人。”
道理其实很简单,一点就通。大伙纷纷点头赞同。
秦亮道:“但我这里不同,我与诸位将军、曾在一起出生入死,过命的交情。诸位过来,我还能亏待自己人?”
话已说到这个份上,古人大多并非精算利益的性情,杨威先带头跪地,几个武将纷纷跪地。杨威道:“仆如丧家之犬之际,得蒙府君赏识,厚赠钱财官位。从今往后,仆等愿为府君前驱,以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众人一起道:“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秦亮顿时脸都笑烂了,上前亲自扶起杨威等人,说道:“患难见真情,路遥知马力,诸位快快请起。叫王无疾、饶大山,把酒肉拿上来。”
隐慈道:“喏。”
没一会儿,秦家院子里的三个人便把食物搬来。董氏也在院子里,不过她在厨房忙活,并不负责上菜。毕竟王康现在也是官、不可能再叫他妻子来这种场合。
倒上第一杯酒,秦亮便居于上位,说道:“我现在是校事令,只能先让各位做校事官,暂时让各位受委屈了。”说罢先干了一杯。
一杯酒下肚,秦亮心道:现在就等一个太守位置,到时候把这帮人的军职、恢复到原来中外军的品级,便不再是什么难事。
大伙仰头喝干杯中酒,杨威道:“不做那中外军将领也好,现在仆等可以把家眷接来,不用像以前那般、一年半载也没法团聚一回。”
秦亮点头道:“所以我才要给诸位备上安家费,在洛阳安顿住处、添置用度都要钱。诸位明天先去校事府登名造册,把官职录上。接着便可以回家,把家眷接来洛阳,四月二十之前,来校事府报道。”
众将纷纷抱拳道:“喏!”
大伙在这不太宽敞的屋子里继续饮酒吃肉,相谈甚欢。
其实秦亮在洛阳一直比较低调,但这回他的胆子很大,一次性就招募了六七个中外军武将到麾下。主要是机会难得,错过了这次,以后再想招募这些人、便不容易。
而且司马家最近似乎正被吓得瑟瑟发抖、生怕曹爽密谋发动政|变,曹爽好像也不在乎秦亮干这种事。两家相互盯着,估计没人在意、秦亮收几个除职的武将到校事府。
何况校事府近来增加新业务、也在招募人手。中外军的除职武将,有武艺、能管束士卒,被校事府看上是很正常的事。
不过根据校事府卧底从中外军收集的公开信息看,近来不少除职的将领,都在与同一家族有联络,号称颍川蔡氏。什么颍川蔡氏,在目前的大魏国名不见经传,蔡文姬那个家族也不是颍川的。秦亮估摸着,说不定是司马家的人。
……
然而最近曹爽府并未密谋政|变,却在谋划兴兵伐蜀、欲立威名于天下。这件事正在少数人商量的阶段,所以外人并不知道。
出主意的人便是邓飏,汉朝名将之后。其好友李胜,随后也加入了这个主张。
因为太尉满宠去年忽然死了,曹羲今年二月便就任了领军将军一职;司马懿随即要提出攻击皖城,已经说服朝臣,准备今年冬天趁河水枯浅,便率军南下。所以曹爽府也不甘示弱,对蜀作战的谋划可能要提前。
关中都督赵俨已经七十多岁,年龄比扬州都督王凌还要大。曹爽若叫赵俨回洛阳、给个地位高的官位养老,赵俨估计非常乐意。赵俨一调走,曹爽府正好可以伐蜀的名义、把关中兵权占住。
邓飏的密谋,看起来似乎是个一石数鸟的妙计。
卷二 第一百二十三章 午后对弈
以秦亮的酒量,毫无意外地喝了个大醉。酒席散了之后,他也没法醉醺醺地去校事府,在家里睡到下午、便乘坐马车去王家宅邸。
马车在城中的行驶速度很慢,回王家的路上、其实是一个比较漫长的过程。他还没有完全醒酒,但倚在车厢木板上、无法再睡着。
秦亮在大魏国生活了几年,早已习惯了这个时代的生活,关心的人也变成了魏朝人。但时不时地,前世的一些生活场面、仍会偶尔浮现在脑海中。
特别是在这种无聊枯燥的时候。他想起了与前世妻子在一起、吃冰淇淋的场景。
当时妻与他刚在一起不久,感情还很不错,并不到烧他衣服的田地。妻子说女人年龄稍大、才能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并说了他很多优点,挣钱多、性格稳重、能包容、对人诚恳等等。
妻子还说嗳情只是憿素的骗局,爱上一个人可以不可理喻、只需要很短的时间,但时间长了就会消退淡化,没有意义。选择他,是经过了权衡、考察、感动之后的慎重选择。虽然没有纯粹发自本能的一见钟情,但理性的选择更加长久和负责任。
总之当时彼此之间处得很不错,能坐在一起吃冰淇淋。
以前他吃冰淇淋是咬着吃,有时候太大口了、还会因为冻嘴而吐出来。妻就教他吃,说冰淇淋要添着吃才行。她教得很仔细,不能只盯着一个地方添,也不要太有规律,舌苔的角度力道更要变幻莫测,要先在周围添、然后重一点快一点去添要吃的地方,还要投入,把融化后的冰淇淋津津有味地吃下去。并让他多加练习,这样吃才不会浪费昂贵的冰淇淋。
后来他吃冰淇淋吃得非常好,完全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也算是学了一项生活小技巧。
很快马车到了王家,秦亮便收起了回忆,依旧从右侧的狭窄夹道走,径直去令君居住的庭院。秦亮沿着廊芜走了半圈,便轻车熟路地上了阁楼,果然见王令君在这里。
但不止一个人,四个女郎都在阁楼上,还有王玄姬,以及侍女莫邪、江离。年龄较小的那个侍女叫江离,并不叫干将。秦亮也随口问过令君,原因是两个侍女不是同时收的,阿父喜欢读《离骚》,所以老早就给那个侍女取了江离的名字,叫习惯了就不必再改。
令君起身,与秦亮缓缓相互见礼,秦亮又向王玄姬揖拜称姑。
“君去赴宴了?今天回来得很早。”王令君随口道。
秦亮点头道:“宴请了几个中外军除职的将领。我是不是打搅了卿等对弈?”
王令君微微摇头:“只是闲事。”
玄姬已跪坐回席位上,她的目光有点闪躲,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没有怎么吭声。
这时秦亮才意识到,虽然隔几天就能见到玄姬,但都在深夜凌晨,已有很久没在白天见过玄姬。难怪在人前、她还挺尴尬害羞,可能一下子在晴天白日里见到、有点不习惯了。
其实在场的人、都应该能猜到玄姬与秦亮夫妇是怎么回事,但大家衣冠整齐、礼仪未疏,所以不会说破。
玄姬穿着润黄色的对襟宽袖衫,腰用帛带系着,下面是浅色的拽地长裙。薄薄的织麻衣料,在晴朗下午的明亮光线中,颈窝等处雪白如缎的肌肤隐约可见,细腻而有光泽。秦亮看到她鼓囊的柔软衣襟,脑海里却浮现出了另一个白生生的场面。
她应该没想到、秦亮今天回来得早,脸上没有丝毫粉黛颜色,看起来很白净,神情宁静。然而秦亮看到她那张漂亮的鹅蛋脸,想到的却是带着哭啌的表情。确实是好长时间、没见过她白天的模样,秦亮几乎都快忘了。
“呀!”王令君忽然一喜,拿起白子往棋盘上一摆,然后就开始不客气地收了一把黑子,顿时不禁掩嘴笑了起来。
秦亮看向棋盘,问道:“令君与姑谁下棋厉害?”
王令君无奈地说道:“今天我就没赢过,这一盘可能会赢。”
秦亮侧目道:“原来姑很擅长对弈。”
玄姬婉转的声音轻声道:“以前空闲时间很多。”
这时阁楼外面响起了一阵鸟雀的啼鸣,秦亮循声看了一眼,古朴的木窗外阳光明媚,树梢在风中轻轻摇曳。静谧的下午、一声声鸟鸣点缀其间。近处的清风,却送来了阵阵女郎的清香芬芳。
秦亮坐在几案旁边观棋,不想走了。他很喜欢和两个女郎呆在一起,感觉很温暖轻松。如果可以自己选择生活,他只想与王令君玄姬宅在家里,既不用应酬社交、也不想应付歼情。
王令君轻轻拖住深衣宽袖,动作平稳地又下了一子,她的姿态端庄,动作非常好看。秦亮坐在旁边,与其说是观棋,不如说是赏美,他连棋盘上的局面都没仔细看明白。
先前莫邪下楼去了,这时走了回来。她手里捧着一只碗,跪坐在秦亮旁边、双手递过来:“妾为君热了一碗汤,可以醒酒。”
“好。”秦亮伸手接过来,一边喝一边看棋盘。
王令君微微侧目,轻声道:“莫邪挺有心的。”
莫邪的声音道:“妾应该做的事。”
王令君转头看了秦亮一眼,她的意思,似乎刚才的话是对秦亮说的。
秦亮见状,便转头看向莫邪。莫邪跪坐在地上,微微低下头,耳朵好像有点红。
王令君早就说过,庭院里的女子都可以侍寝,她也不在乎。但秦亮一直没动,其实有了王令君与玄姬之后,他对其他女子的兴趣、早已没有成婚前那么强烈,包括外面那个甄夫人。毕竟有兴致的时候,随时可以亵渎身段窈窕、相貌秀丽的王令君,亲近美艳柔软的玄姬也不难。莫邪十几岁,年龄不大,看起来骨骼纤细身材单薄,肌肤倒是很有青春气息,但实在不用急。
玄姬的话很少,她好像有点走神,很快又丢失了好几枚黑子。她心里好像一直有什么心事,但秦亮与王令君并未催她,只等她自己愿意的时候说出来。
卷二 第一百二十四章 企图单纯
人有聚散,岁有枯荣。炎热但明艳的夏季,过去得很快。秋意渐深之际,除了阳光不如夏季那么强,葱郁草木的凋零、也让万物的颜色变黯。
大将军府的属官多穿秋白色的官袍,也仿佛在昭示着季节的轮回。
廷尉高柔竟然来大将军府了,这真是个稀客。
待事史陈安将其引到邸阁,拜见大将军曹爽。礼仪罢,高柔便说想借一步说话。于是曹爽带着高柔上阁楼,他爬楼梯得有点艰难,也算是给了高柔足够的重视。二人上阁楼后,曹爽又挥了一下袍袖,屏退左右。
曹爽来到窗前,站在高处看着外面的庭院,长长地吁出一口气。
这时高柔开口道:“这几个月众人都很忧心,以为好日子不多了,大将军真的不顾天下人感受了吗?”
曹爽一脸诧异,顿时转过身道:“此话怎讲?”
高柔皱眉道:“明摆着的事。大将军府完全掌控着洛阳中军,怎能叫人安心?”
曹爽冷笑道:“人是指太傅罢,与天下人何干?太傅府不是还有三千兵吗?”
高柔沉默了片刻,说道:“大将军明鉴,这样下去是不行的,朝政已失衡。君若想维持局面,须得做出些变化。”
曹爽踱了两步,说道:“我知道,高廷尉不过是来做说客。但青徐胡质、荆豫王昶都是太傅府的人,让我弟做中外军领军将军,并不过分。”
高柔沉声道:“太傅与关中都督赵俨交好,可劝赵伯然回京养老,关中都督一职由大将军府安排,太傅等不会多言。同时护军将军换司马子元。”
“哦?”曹爽看了一眼高柔严肃而皱纹深的脸,顿时觉得伐蜀的商议、是不是已经泄露。
本来邓飏李胜等人的谋划,事情还在大将军府内部商量,怎么司马家了如指掌似的?不过这种事也不是很奇怪,双方都在对方府上多少安插了人。但大将军府究竟谁是奸细?没多少人知道的事,竟然也给探听去了,曹爽准备要好好查一下内部。
赵俨年岁已高,让他回京不是什么难事。不过若能与司马懿达成了一致,那曹爽府得到关中兵权的过程、便能少一些麻烦。
高柔又道:“仆知大将军是顾全大局之人。洛阳中军干系重大,如今领军将军、护军将军同出一门,长此以往,必让情势紧张,叫人有朝不保夕之感,大家都不能安心。”
稍作停顿,高柔的声音又低沉地问道,“莫非大将军已准备好,独揽乾坤?”
曹爽看了高柔一眼,他心里顿时有种莫名的恐慌,不得不说、高柔这个说客不错。
虽然重要职位、曹爽都让可以信任的亲戚好友来掌握,但人在高处,还是会有一些不安稳的感觉。底下那么多人、都是安分守己的吗?都愿意听他曹爽的话吗?所以曹爽一直以来虽想集|权,又时常觉得力有不逮。
高柔好像看穿了曹爽的心思一样,继续沉声道:“诸公都是讲道理懂规矩的人,过着锦衣玉食的好日子,大家好说好商量,何必把局面做得如此紧张?”
曹爽抬起袍袖,比划了一下道:“公且回去,我与人商议后再行答复。”
高柔揖拜道:“仆请告退。”
第二天上午,众官来到大将军府前厅议事,曹爽便把高柔的提议说了。邓飏李胜等、赞成与太傅府达成一致,这样的话伐蜀的阻力会大减。但桓范等人反对,桓范甚至对整个伐蜀的谋划不满。
不过诸公各有主张也很正常,最后还是曹爽自己拿主意。曹爽心里已经倾向于与司马懿达成一致,毕竟双方商量交易已不是一次两次。
就在这时,桓范忽然说道:“若大将军已决定伐蜀,仆建议把秦亮叫过来做参军,一起参与谋划。”
“秦仲明?”曹爽马上想起了这个人,毕竟是做过大将军府掾属的官,而且是秦朗的族人、王家的姻亲。
经人提醒,曹爽很快想起了有关秦亮的事,面露诧异道:“我记得,大司农的妻族仲长家与亮有隙。”
“不止有隙,仆根本不喜这个人,看到他就不顺眼。”桓范道,“但以此人在淮南的表现看,其擅长军谋,对战阵多有见解,大将军让他参与谋划,或有裨益。”
推荐有仇怨的人?曹爽马上便认定,桓范是出于公心好意。
而且曹爽记得,亮一个文官、动不动就讲兵法如何,应该确实有些心得。桓范说得也没错,亮在实际战阵中也证明自己。
“善。”曹爽立刻答复道。
传达消息也不用专门派人,大将军长史令狐愚是秦亮的亲戚,曹爽知道他俩关系不错。直接叫令狐愚,遇到秦亮的时候带话便可。
……八月二十一的朝会之前,秦亮在太极殿庭院里,遇到了表叔令狐愚。从令狐愚口中,秦亮知道了大将军要他去做西线参军的事。
如果不是令狐愚叫他去做参军,秦亮还不知道、曹爽府已经在谋划伐蜀。
校事府对内的卧底人员,秦亮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主要是考虑朝廷诸公的感受,透明一点也好、大家都有安全感。而且校事府在各府邸都有卧底,唯独在曹爽府没有。
所以对于大将军府发生的事,秦亮这个大将军掾属出身的人、反而消息不太灵通,主要是靠亲戚令狐愚和媒人陈安。
其中陈安很少参与军机。不知道令狐愚是否参与谋划,反正之前令狐愚没有谈过伐蜀之事、可能因为叔侄见面总在皇宫场合的缘故。
秦亮沉默了一会儿,开口沉声道:“大将军若是叫我去做谋士,我会劝阻他伐蜀。”
令狐愚立刻问道:“为何?”
秦亮环视了一眼空旷宽阔的庭院广场,低声道:“如此仓促,大将军充分了解西线的情况吗?蜀军一直以来兵力都不多,若真是那么好打,蜀国那点地盘耗都耗死了。
想对付蜀国,须得从长计议。目的要单纯,就是要灭国、就是要统一九州,而不是什么复杂又决心不大的企图。否则以西线这种地形艰难的战场,魏军几乎必遇挫折,决心不强一遇挫折就容易退缩,还不如不打。”
令狐愚缓缓点头道:“仲明说的好像挺有道理。”
秦亮又小声道:“以前孙将军做大将军长史时,与大将军不太合得来。表叔做长史,倒与大将军相善,表叔应该劝劝大将军,叫他多想一下。”
令狐愚道:“我找机会,再劝劝。”
俩人小声谈论了一会,见时间差不多了,很多大臣都进了东堂。他们也停止了谈话,一起往东堂大门走去。
在殿堂里没呆多久,司马家的几个人也从大门走了进来。司马师又一次专门向秦亮拱手,秦亮也回礼揖拜。
这次朝会,主要谈的是司马懿整顿兵马、调兵遣将,准备南下皖城。皇帝曹芳照着一份简牍宣读内容,大意是皇帝要亲自送司马懿出征。
因为此事几个月前就在商议,秦亮早就知道,所以也没怎么注意。他有点走神,心里犹自琢磨着刚得知的伐蜀策划。
前世他没有专攻历史,只记得一些大概的情况,想不起有曹爽伐蜀的事件。但稍微一寻思,他便知伐蜀应该没有成功,否则还有钟会邓艾什么事?
何况秦亮自己寻思,也觉得这事很玄、估计结果很难改变,大概理由已给表叔令狐愚说了。
秦亮并不会召唤神兵,临时叫他去参谋、能起到什么作用?最主要的是,这回叫他去、又是做佐官谋士,能发挥的空间也不大,有招多半也使不出来。
当初在淮南的情况不一样,孙礼多会做人。
以前王凌与满宠在淮南,一个做刺史、一个做都督,经常发生龃龉,有时候王凌想调兵调不成,相互掣肘。但孙礼与王凌配合得相当好,芍陂之役时,王凌为了让孙礼安心顶在前面,把长子王广都送到了孙礼军中。
且孙礼对下也足够信任,对秦亮不说言听计从,但有道理的谋划都会认真采纳,秦亮在孙礼麾下、当时属于主导方略的首席谋士。这才使得秦亮以一个小小的兵曹从事,在淮南也干成了事。
而曹爽那边的情况,秦亮想想就头大。什么丁谧之徒在秦亮心里、就是个专出馊主意的狗头军师,还有邓飏何晏等人,秦亮也不太喜欢,看神情举止、秦亮不禁会想起后世某些吃不完穿不完的明星。唯独大司农桓范,虽然其貌不扬、私德不行,且与秦亮有过旧怨,但秦亮觉得这个人至少头脑很清醒;秦亮与他的关系依旧很差,相互看不顺眼,不容易在一起合作。
恐怕到时候秦亮的主要精力、不是在战场上,却是在内部斗|争上。自己没有兵权,干谋士的活计就是这样,没有决策权,事情成废、很大程度上还是要看决策者。
于是秦亮心道:还是要设法劝阻曹爽,如果劝不住,可以考虑婉拒。
卷二 第一百二十五章 没有活过
皇太后殿下道:“太傅年高,仍为国家操劳。幸有司马太傅等肱骨之臣,国家方得四境安宁。”
她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没看司马懿,而是留意着后面的秦仲明。刚才还在走神、沉思着什么的秦仲明,这时微微抬起了头,在认真倾听太后的话。
司马懿揖拜道:“老臣食君之禄,当忠君之事,分内事不敢推脱。”
亏得司马懿不会抬头直视,就算抬头也不容易看清楚垂帘后面的眼神。否则老头定能发现,他一个都督中外诸军事的权臣、竟然会因为秦仲明这个五品官而被殿下无视,说不定会恼羞成怒。
朝会很快结束了,郭太后照样按部就班地回后宫。今年已过去了大半,她没再单独召见秦亮过一次,不过几乎每隔五天、便能远远地看到他。
有时候她感觉挺神奇,明明总共也没说过几句话,甚至自己长什么样子、他都没见过。但郭太后觉得彼此间已相当熟悉亲密,毕竟相识的时间不算短了。
随行的宦官宫女里面,混着一个穿道袍的甄夫人。她一个妇人,混在里面并不显眼。
不过有心者总能留意到、甄夫人不是宫廷里的人。好在以甄夫人的身份和关系,不时出现在殿下身边并不奇怪。而且秦亮未雨绸缪,把他与甄夫人的关系掩盖得很密实,事情似乎没有多少让人担忧的地方。
回到灵芝宮后,郭太后在宫女的服侍下取了凤冠、换下身上的蚕衣,穿了一件宽松柔软的绸缎深衣。更衣罢,她便主动挥手示意宫女们退下。
前两次甄氏进宫来,都没有谈秦仲明的事。郭太后也没问,今天她仍想再等等,瞧甄氏能不能自己说。
郭太后的性情相当能忍,即便她非常渴望的东西、很想听的话,也总能藏在心里,任其反噬着自己。她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兴许只是习惯了。
她凑近铜镜,先看了一眼朱唇,胭脂在唇角处涂得较淡,嘴显秀气、人也似乎年轻了一点。她轻轻侧头,看了一眼脸颊,肌肤仍然像羊脂玉一样、没有半点皱纹。但她唯独没有看眼睛,凑近看自己的眼睛,会有一种奇怪的感觉。
这时甄氏把脸轻轻靠过来,倚在了郭太后雪白的脖颈边。甄氏看着同在一个镜子里的两个人,果然主动开口小声道:“他现在好像已把我当成了殿下,殿下才是灵。”
郭太后轻声道:“卿总叫他想着我,能怪得了谁?”
甄氏道:“我自己愿意的,没说这样不好。不过苦了姐,只能听我说。”
郭太后幽声叹了一气,感慨道:“事情好乱。”
甄氏那对杏眼十分灵动,转了一眼马上有了主意,上前耳语道:“要不我准备一个漏壶计时。我们约定好时刻,阊阖门的鼓声响了之后,某刻我便俯身,某刻我仰躺,或是侧躺跪坐。姐也照着时刻,做同样的姿态,想着我给姐说过的感受。”
郭氏胸襟顿时一阵起伏,深深吸了一口气,好一会说不出话来。她让自己稍微冷静,想了想道:“还是算了。如此刻意,还有个漏壶在厢房里,他会觉得很奇怪。”
甄氏眼睛亮晶晶的,沉声道:“我从没告诉过他,殿下知情,他连问都没问过。就算猜到殿下想着他、也没关系,秦仲明不可能说出去,这可不只是大不敬。”
郭氏沉默了一会,终于忍不住说道:“如此一来,去年卿想出的那个主意,更不容易成。仲明或许不会再相信、卿说的什么好友寡妇。他会猜是我,然后不敢同意。如果他不敢来,我们还能绑他吗?事情必定不能成了。”
“去年的主意?”甄氏的脸色渐渐变得煞白,小声道,“挖地道?”
郭氏犹豫了一下,盯着甄氏的眼睛,轻轻点头。
甄氏沉声道:“君不是想想而已、真要做阿?”
郭氏的心一横,说道:“我不是卿,卿似乎更喜欢想出来的东西。”
顿时宫闱之中一阵死寂,跪坐在旁边的甄氏动也没动,神情也变得严肃起来。郭氏良久没有说话,却毫无征兆地抓住了甄氏的手臂,吓得甄氏浑身一颤。
这时郭氏忽然低声道:“我已经忍了很久,我想知道那究竟是什么滋味,怎样的温度、怎样的触觉,我想知道不再一个孤苦的心灵是什么感觉,哪怕只有一次也好。我身体里好像闷着东西,越是克制,越是心慌。
卿不要怕,我身边哪些人、是谁的人,我一清二楚,只是不想说出来。我仔细想过,带哪些人出宫、安排在什么地方,每一步该怎么做。卿的主意乍听很夸张,但其实可以做到。”
甄氏轻轻张了一下嘴,欲言又止,终于没吭声。
郭氏又道:“即便事情被人告密了,我也有办法保住卿,卿不要怕。”
甄氏终于出声了,颤声道:“姐不怕吗?”
郭氏盯着甄氏道:“我当然怕,卿知我一向胆小,谨小慎微。但是我们之前说的话、悄悄做的那些事,不知不觉已是罪不可恕。到头来如果就这样了却,便如一个没偷到财物的窃贼、仍是窃贼,我不甘心。卿说得无论多么细致,都只是隔靴搔痒,我感受不到。”
她跪坐在几案前,伸手抚摸着铜镜里的人像,手指越来越用力,把铜镜捏得“嘎吱”响,“我已觉自己是一具死屍,没有感受,没有魂魄。我没有活过,现在就已经死了,只等着那个冠冕堂皇的名号。名号能存世很久,许多人求之不得,不过它一开始就是死的,不是给活人准备的东西。”
良久后,甄氏道:“姐与我不一样,姐想得多、说得少。我本想劝劝姐……让我再想想罢。”
郭氏颓然跪坐在那里,身体也好像失去了力气、软了一截,脸上露出了一丝凄美的笑意,有气无力地说道:“我只是说说罢了,其实我也挺犹豫。”
甄氏仔细打量着她的眼睛,轻声问道:“是吗?”
郭氏微微点头,不再出声。
……朝会结束后,秦亮先去校事府,直到黄昏时分,他才坐车回王家。
马车过了义井里,沿着大街继续走了一段路,秦亮便挪到了车厢左侧,顺手轻轻挑开竹帘,看着外面的光景。灰蒙蒙的天气,这段路没多少行人,只能看到无趣的里墙。
很快一间低矮的土地庙,出现在了视线内。秦亮转头向前看了一眼,便看到了一段双坡檐顶的损坏处。此时的城市变化很缓慢,这处坏墙一年多了、几乎没有丝毫改变,也没人来维修这样的细枝末节。那双坡檐顶下面,半块松动的砖正塞在那里。
他回想了一下,砖头之前还在小庙的墙角。甄夫人有一段时间没发信号了。
等到第二天中午,秦亮在官府内吃过简单的膳食,依旧让吴心赶车。两个人先回秦家,换上一辆更普通的马车、让吴心戴上斗笠裹上斗篷,然后绕了一些路,才去甄夫人的别院。
甄夫人确实很会打扮。她上身一件灰绿色的对襟宽袖收口衫,帛带系腰的位置靠上,腰带下面的衣襟并未叠在一起、故意让里面的深赤色裙腰若隐若现,这样显得身材比较高挑窈窕。
今天她几乎没戴首饰,但上好的丝绸料子颜色与质感都不错,所以缺少饰物的打扮却并不显素。反而让她显得更清爽白净,倒像是某家境殷实的少|妇妻子,而非寡妇。
两人进了厢房,甄夫人便把门闩住了,今天外面的风挺大。
她却没有去睡榻边上,而是在几案旁的筵席上跪坐下来,叫秦亮也过去。
秦亮见状,知道她想说什么事,或者又要玩什么新花样。
但是今天甄夫人的神情好像有点严肃,秦亮见状也不动声色地跪坐到席子上,展开双臂撂了一下、把秋白色宽袖甩到身后去。
甄夫人看着秦亮,微微露出了笑容,柔声道:“妾有个好友,姓……不说她是谁了,挺有身份的人,她不想被人知道自己的姓名,也是个年轻寡妇。如果她愿意,君想不想试试新鲜的感觉?”
秦亮不动声色地观察她的眼神,问道:“长得漂亮吗?”
甄夫人点头道:“嗯,比妾更美。不过君不能看她的相貌,因为彼此都在洛阳,她担心万一碰见、被认出来。是不是有点为难君?”
秦亮道:“可以理解,其实谨慎一些的人,更适合在一起悄悄做密事。我也不想平白招惹麻烦。”
他稍作停顿,又故意问了一句,“确定是寡妇?”
甄夫人笑道:“妾还会骗君吗?”
秦亮心道:我看很可能。
甄夫人的声音道:“有夫之妇,妾也怕别人夫家问罪阿,自然不会引荐。不过妾也是假设,她还没同意,妾只是顺便问一下君是否有意。”
秦亮沉吟片刻,道:“夫人不如继续说一下假设,要怎么安排。”
……
……
(感恩书友“心如止水10”的盟主。)
卷二 第一百二十六章 只是风
甄氏说话的声音很轻,也尽力没表现出波动。她大概是说,在前后背对着的两个院落之间,挖一条地道,再让秦亮通过地道过去相会。
但是她的眼神,她吞咽唾沫时琐碎动作,已让秦亮感觉到了紧张的情绪。甄氏又轻声道:“妾如此这般对待良家之妇,是不是一种罪恶……”
“哐当!”忽然木门猛地摇晃了一下,随即外面传来了风声呼啸。甄氏顿时吓得浑身一颤,哭丧着一张脸。
秦亮挪过去,把手轻轻放在甄氏的肩膀上拍着,“别怕,只是风。”
甄氏身体一软,顿时依偎在秦亮怀里,把头轻轻靠在他的肩窝上,说道:“会被天谴?”
秦亮犹自露出一丝笑意,心道:涉及贵人就是罪恶,那高大宏伟的宫阙、邸阁的威仪下面,究竟又埋藏了多少对待庶民的罪恶?他开口道:“如果天谴会管这种事,天下早已大同。”
过了一会,甄氏缓了过来,说道:“其实也不一定会做,我们只是在说如果。我的名声不太好,那个夫人的名声却非常好,也很珍惜羽毛,她很小心。”
秦亮寻思了一会,其实他能想到别的法子。但考虑到、郭太后以为他还不知真相,而且似乎仍在犹豫害怕,以及其它的一些考虑;秦亮便觉得、事情还是要让郭太后主导,这样会让她多一些安全感。
于是秦亮没有否定甄氏的谋划,只是在此基础上说道:“两个院子的房间不能离得太远,越近越好,否则地道会不可避免地偏离,很难正好通到指定位置。
挖掘地道者,不能用甄夫人的人。因为甄夫人的随从知道院子是谁家的,又参与挖掘,掌握的信息越多、越容易猜到事情本身。夫人负责安排地方,我找人来挖,而且我不会让他们知道地方在哪里。”
甄氏问道:“让人来干活,连地方都不知道吗?”
秦亮道:“很简单,早上出发时,给他们戴上头套,我系花扣,并自己赶车。到了地方,地道入口的房间门窗全部封死,锁门。每天干半日,中午我再赶车过来接他们回家。安排的是自己人,本来也不会说出去,加上这一道过程,可保万无一失;他们只知道在挖地道,地道在哪里、作用是什么,一概不知。”
他稍作停顿,又道:“另外,要让那位夫人的随从先检查前面的院子、夫人再入内午睡。然后叫那位夫人走地道过来,甄夫人留在原地、可以应变某些小意外,增加容错。”
甄氏想了想:“随从搜出地道了怎么办?”
秦亮道:“我有办法,检查地板、基本就是敲击听声音;我们把出口的地板下面做实心即可,上面再放一些家具掩盖。”
甄氏沉默了一会,不禁抬头仰视着秦亮的脸:“君愿意做那种事?”
秦亮心道:我还想问呢,太后那么胆小谨慎的人,真敢干啊?
他不动声色道:“去年夫人替我在殿下跟前美言,帮了大忙,我没有为夫人做什么算得上回报的事。这次就算两清了,何如?”
甄氏轻轻点头。
两人暂且不再谈论挖地道,只是静静地跪坐在一起。秦亮缓缓抬起手,用指背放在甄氏的脸颊肌肤上,往下轻抚,又捏住了从鬓发垂下来的一缕青丝,指背沿着她的耳朵轻拂。甄夫人说是寡妇,其实还不到三十、也没生过孩子,她若在后世,完全还可以称作女生。
“呼!”甄氏长长地叹出一口气,偏头拿脸蹭住他的手,然后伸手抓住了秦亮的手指,两人的目光对视在了一起。
但今日的气氛有点怪异,因为门外真切地响着一阵阵风的呼啸声。
……不出半个月,甄夫人已经安排好了地方。
天没亮,秦亮就醒了,他轻轻把王令君光着的胳膊拿开,然后从榻上起来。这么早王令君是起不来的,除非她身子不适的那几天。
收拾了一通,他又在门外找到在木桶里泡发的柳枝,沾了点混合粉末胡乱刷了一会牙。接着便到府门内的马厩,取了马车,自己赶车回到秦家院子。
秦亮心道:过两天便搬回家去住一阵子。
进乐津里,秦亮把马车赶到院子里,这时王康和饶大山已经起来了,两人走下檐台揖拜。
“走罢。”秦亮道。
三人进了另一辆马车的尾门,秦亮便拿出头套笼到他们的头上,然后亲手系上绳结。两人都没有多言,更不用交代保密之类的话,所有的这些过程、已经足够说明此事的慎密程度。
秦亮从马车尾门重新下来,走到前面,戴上了斗笠。
马车在城内转悠了一段复杂的路线,来到了甄德宅邸附近。但秦亮进的院子,不在甄家宅邸的那条街上,而在一座别院的后面。前门对着一条僻静狭窄的巷子,若是迎面有马车过来,估计都不容易错开。
秦亮默默地把马车赶到院子里的马厩,然后把王康等二人带下车,把头套给他们取了。秦亮带着二人,拿上工具、水壶等物,来到最里面的上房,走进了一道门、再进一间里屋,这里已是靠近院子后墙的位置。
关上两道门之后,里屋里黑乎乎的,光线很微弱。这间屋没有窗,上面还有一层低矮的阁楼、光线也很难从房梁瓦缝里透进这屋。秦亮捣鼓了一通,点燃了油灯。
“有些事,不止我一个作主,为了让合伙人安心。”秦亮简单说了一句。
王康道:“君让仆做什么,仆便甘愿做什么。”
饶大山道:“秦君知道俺,本事不大,忠心不说二话。”
秦亮笑道:“算汝有自知之明,记住去年底、我给汝说的话,有空的时候别偷懒。”
说罢他指着地上的墨圈,“今天先往下挖,土搬出来装麻袋。要挖的地道不长,活不算很多,可以慢慢做,也不用每天干。地洞不用挖得太宽,能容一人俯身通过则可,为防万一塌方要上横梁。不过每次我都会一起过来,到时候慢慢说,还有锤线、直尺等东西教你们用。”
两人揖拜道:“喏。”
秦亮道:“中午我再赶车接你们。”
王康与饶大山在校事府有官职,但他俩之前就经常不管公务,常为了秦亮的私事不上值。所以只要他们不时去一趟校事府,便与平常没什么不同。
卷二 第一百二十七章 解开绳结
秦亮正在干的事,郭太后从甄夫人口中、已经知道。她一连几天都有点不敢相信。
清晨没有阳光,阴着的天气,有风。皇太后殿下的车驾仪仗、通过昭阳殿庭院时,郭氏也没有像往常一样,去看一眼那辆尊巨大宏伟的龙凤铜像。
路上的砖石铺得很匀称,马车轮子的颠簸很有节奏,不过大车四面窗棂上的绫布、正被风吹得乱响。一如郭太后此时的心境,有点乱,又好像没有脱离某种范围。
郭太后跪坐在大车中间的垫子上,犹自拿着根布绳在那里系扣子,有时系的花扣很复杂精巧,有时心乱了却怎么都解不开。
她轻轻闭上双目,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又慢慢从朱唇中“呼”出气,睁开眼睛、重新慢慢地理着绳子的脉络,终于再次解开了绳结。
车驾来到太极殿庭院,郭太后在宫女的搀扶下,缓缓从大车里下来。
十分寻常的一次朝会,殿堂上黑压压一片,人们已经换上了冬季的袍服。
除了衣裳颜色、稍有不同的地方,便是太傅司马懿已带兵离京,站在朝堂最前面的一个老头、一个胖子,如今变成了只有一个胖子。当然前排还有别的老头、但都不如这个胖子重要。
宫女宦官、诸公大臣,殿堂上总共有上百人之多。庙堂上亮敞而崇高,却潜藏着各种暗流。
郭太后与秦亮隔得挺远、连目光的交流也没有,连接两人的只有空气。别说外人,就连郭太后偶尔也觉得、她与秦仲明好像不认识一样,几乎没有任何关系。
但谁又能知道,人群后面的某个人的所作所为,闻着她的亵衣、想着她的声音、以及身体样子做那种事。而且他现在还在挖地道,想做更严重的事,依旧是悄无声息,好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
不过秦仲明应该没猜到“那位夫人”是皇太后殿下,否则他多半没胆子。他身边不缺女郎,没有必要冒那么大的险;也没有太大的用,郭太后并不能辟除重要官员,帮不了他太多。
当然就算秦仲明以后猜到了,他也不敢说出去。郭太后也只想最多尝试一次而已。
郭太后轻轻把两只袍袖放到了前面,手又摸到了袍袖里的绳结。她有点好奇,秦亮给两个力夫的头上套上布袋后,究竟打得是什么绳结。
……朝会结束时,天上终于下起了小雨。秦亮与表叔令狐愚一起出西门,令狐愚主动邀约道:“仲明与我同车罢。”
秦亮稍作迟疑,便点头道:“好。”
叔侄俩在车厢寒暄了两句,马车沿着皇宫西侧的大路南行。秦亮挑开车帘一角,看到外面的景色、比别处更加宏伟壮丽,因为这条路上能看到的宫阙、邸阁很多。
视线不够开阔,雨幕就像雾气一样笼罩在空中,不过远处那高耸的阙楼、倒似乎显得更宏大了。雨雾中看不全建筑,人下意识会觉得里面还有暗藏的部分。
这时令狐愚开口道:“伐蜀之事,我找了几次机会进言,劝不住。”
秦亮放下了车帘,转头看着表叔的国字脸。
令狐愚道:“现在事情已经比较复杂了,太傅府那边的人也参与了进来,不是我劝几句、随便就能停下来的事。大将军反倒叫我带话,要仲明尽快去府中议事。”
秦亮想了一会,说道:“我去议事,也只能劝大将军不打这一仗,但照表叔所言、说这些话已无用。”
令狐愚沉声道:“仲明有‘儒虎’之号,善于军谋。不过有些道理,卿却想歪了方向。”
“愿闻表叔赐教。”秦亮拱手道。
令狐愚看了他一眼,“大将军主持的大事,有没有功很重要吗?谁有功谁有过,功过怎么赏罚,又是谁说了算?”
一句话把秦亮给说得怔住了,因为表叔说得好像有道理。譬如那个王昶没有尺寸军功,照样都督荆豫两州。而秦亮从淮南回京,不也是想在洛阳找关|系?
如果掌|权的两家不点头,像秦亮进献制盐良方、利国利民的功劳,连个浪花都激不起来。最后还是靠郭太后,才弄到点钱财。出身、关|系、实力才是最重要的,功劳只是个由头而已。
令狐愚接着说:“太傅那边也派了人过来参与,便是有功大家分的意思。若非大将军听信了大司农的话、看得起仲明,这种好事别人想参与,也进不来。”
“表叔说得好像有理耶。”秦亮沉吟道。
只要参与就能分杯羹,战败了也不要紧?听起来好像很荒诞,但经表叔一点醒,说不定真是那么回事……除非让曹爽府倒苔,不然没人能治他的罪,毕竟现在皇帝不太管事。
不过这种事、理论上就不该干,所以秦亮才一时没想通。权|力有时候不仅来源于上面、也与下面有关,仗打成了什么样,天下人又不是瞎的。如果曹爽胡乱封赏,能没有副作用吗?
而且秦亮究竟能分到什么?
秦亮便先沉住气,说道:“太傅府也参与进来?这上下都不是一条心、各怀鬼胎的局面,此役的部署很奇怪。恐怕这是在浪费国力军力,没人反对吗?”
令狐愚瞪眼道:“谁反对?大将军府已与司马家做好交易。”
“什么交易?”秦亮小声问道。
令狐愚道:“护军将军换关中都督。这是主要的交换,还有别的一些事,有些我也不知道。总之太傅府的人不会反对,仲明想想、最近有人提这事吗?”
秦亮听罢,脸上的神情非常复杂怪异,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令狐愚看了秦亮一眼,无奈道:“起初提出伐蜀谋划时,并不是这样的。但事情做着做着,就变得面目全非了。”
二人沉默了一会,秦亮再次掀开车帘,见外面的雨不大、雨声挺小,却越来越密。全城仿佛都笼罩在半透明的灰白色之中。
令狐愚的声音道:“后天上午大将军府有议事,仲明要来吗?卿若不来,大将军恐怕会更加不满,对仲明的仕途不利。”
表叔显然是来做说客的,但秦亮立刻回头、颔首道:“表叔想让我去参加,我当然要给面子。”
令狐愚顿时松了口气:“终究是自家人,不然我在大将军府也不太好交待。”
卷二 第一百二十八章 大力出奇迹
秋雨依旧绵密。
与令狐愚道别后,秦亮回校事府、不再过问府事。他来到了阁楼上的几案前,很快面前摆上了一张布帛,脚边放着一堆竹简。
秦亮跪坐着,吴心站着,两人都看着案上的布帛,但心思可能各不相同。布帛上是一张地图,山的形状画得挺像、但要忽略它们的大小;山之间的空白上画着线,表示谷地道路,这个更要忽略大小,否则比例扩大那里就是一块大平原。
非常抽象和笼统,十分考验想象力。
校事府的西曹对蜀工作,进展也没那么快,目前正在通过商队进行人员渗透。蜀汉在崇山峻岭后面,商队往来一次也要很长时间,西曹奸细还来不及渗透到蜀汉官府系统中。
目前得到的情报,都是平民百姓也知道的常规信息。
譬如镇守汉中的人,是蜀汉镇北大将军王平。
据说王平此人不识字,后来自学了一些、但估计读不通复杂的书籍,属于半文盲。但王平相当励志,虽然读不通书,却请人给他读、还要解释意思。
秦亮终于把目光从布帛上挪开,转头看着外面如雾的小雨,心道:表叔说得对,也许应该换个角度考虑事情,有些事可能不是军事问题。
于是到了第三天上午,秦亮乘车来到城东北的大将军府后,他便打算听一下谋划就行、不准备多言。毕竟他从来没去过大魏国的关中。
秦亮走近邸阁前厅时,曹爽还没来。场面一度有点尴尬,其中有两三个人看他不爽,连站也没站起来。秦亮也懒得理他们,更不会主动去揖拜。
他与几个起身执礼的人互拜后,便径直与令狐愚寒暄。反正只要淡定闲扯,自己不尴尬、尴尬的就是别人。
没一会,身穿花边黑袍、头戴远游冠的曹爽来了,依旧是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大摇大摆地走到上位。众人纷纷揖拜说客气话,曹爽也向东西两边分别还礼,特意看了一眼秦亮,说道:“仲明也来了。”
秦亮揖拜道:“亮拜见大将军。”
曹爽点了点头,便将长袍后摆一撂、跪坐了下去,抬手道:“入座,入座。”
众人谈论了几句,很快秦亮便留意到,今天议事的关键人物是尚书邓飏,伐蜀的主意好像就是此人出的。
邓飏侃侃而谈:“……前锋进击,大军仍走傥骆道,以雷霆万钧之势,先围汉、乐二城,围而不攻,使敌不能动弹。我军再分兵西进,占关城(阳平关),阻断金牛道,使益州后方之贼不能救援。则汉中可定!”
他接着说道:“当年邵陵侯(曹真)秋季大军开拔,不幸遭遇连续暴雨,方至无功而返。故此役,事不宜迟,应在春季发动,先定鼎汉中、斩杀王平,可扬威名于天下。”
秦亮听到这里,好像明白了什么,邓飏的谋略、靠的是简牍记录的旧事。曹真当年遣多路攻打汉中,好像就想用这个套路。曹真也是准备一到汉中,便去堵金牛道的路口,让汉中变成瓮中之鳖。
这回邓飏是想故技重施,却是简化版的,想走一条路无脑平推?
不过大力出奇迹、天下武功唯快不破,直接以优势兵力硬干……对于曹爽这种没什么战争经验的人,这种做法似乎很对口味。秦亮没吭声,既不劝曹爽罢兵,也不想出谋划策。
不料这时令狐愚当众说道:“仲明有何见地?”
经表叔一提,曹爽也附和道:“对,仲明总说兵法,大司农也举荐汝,怎地一声不吭?”
秦亮只好起身道:“仆若为谋,欲先去关中,了解一番实情,才好为大将军出谋划策。不过仅谈邓尚书之策,仆倒有少许看法。”
曹爽抬起手道:“但说无妨。”
秦亮道:“其一,大军单路出击,人多容易拥堵。前锋定要出其不意突然发动,兵贵神速,先抢占路口要地,后续大军才能通行。其二,仆查阅了几份案牍,发现各次大军出傥骆道,很少在春季;又看图上之傥水、只近傥骆道南边一段路,故请大将军先问明沿路水源状况。”
不料秦亮为了严谨的话术,却被邓飏抓住。邓飏从舌尖发出“嗤”的一声轻响,道:“说了话,与没说何异?汝既不了解实情,何必大言不惭?”
秦亮本就看不顺眼此人,一副肾亏的样子,满脸玩世不恭的表情,尽出馊主意。既然邓飏不客气,秦亮便直接反问道:“谁又了解实情?”
一群谋划的人,根本就没人亲自去关中打过仗。司马懿倒是对西线很熟悉、以前在那边和诸葛亮打得火热,但司马懿早早就溜去了南方皖城,似乎不太想管这事。
秦亮还想说,水源问题一直是很重要的行军因素。但曹爽开口道:“别争了,说正事。”
于是秦亮要给大将军面子,遂不再多言,跪坐回了自己的席位上。
他犹自还在腹诽:虽然是常识,但也不能忽略。著名的土木堡之战的战例、就很说明问题,一个外行宦官主事,把明军带到了没水源的地方,结果被蒙古人的骑兵按在原地动弹不得,活生生渴死。
不过秦亮在前厅没再说话了,多说无益。
很明显这次的首席谋士是邓飏,因为提出、并被采纳方略的人是他。方略很简单,事情却很复杂,如同令狐愚所言、暗藏了很多交易。
议事罢,秦亮也没打算走。他在台阶下面等了许久,见到令狐愚、便说想去案牍库查阅文书。那地方秦亮是轻车熟路,不过如今他已不是曹爽府掾属,还得经过长史允许才行。
令狐愚亲自带他过去,一路上令狐愚说道:“大将军刚才私下说,仲明懂兵法,可选为参军谋士之一。”
“邓飏是主要谋划者,刚才表叔也看到了,我要出点主意不容易。”秦亮叹了一声,接着沉声道,“其实我并不再想做谋士,费力没功劳。”
令狐愚道:“仲明放心,此次出兵是大将军主事,只要立了功,帮了大将军的人还能受亏待?”他回头看了一眼,又低声道,“仲明不用与邓尚书呆一起,大将军的意思、想让汝去辅佐前锋郭刺史。”
秦亮点了一下头,随口道:“如此或许好些。”
卷二 第一百二十九章 一层层墙
雨停了几日,但天气没有放晴,干脆变成了雨雪交加。这雨雪天气、有比下雪还要冷的错觉。
秦亮的黑色官袍里面,加了三层衣服。亏得他的身体好扛得住,不然这才刚到冬月、就想穿毛皮裘衣了,等真正寒冬腊月的时候,不得穿成粽子?
前阵子他与王令君已搬回了秦家院子,去校事府的路反倒更远。
那个小土地庙旁边、取放转头的地方,也不在这边,而是靠近王家府邸。秦亮打算下午回家的时候,专门绕道过去看看。
挖地道的工作已经完成,前后两个院落本就离得很近;选择的房间也紧靠围墙。所以工作量并不算很大,不过也挖出了很多土,就近填进了院落里的小水池、让水浅得不到膝盖。事情做得很细,光是做郭家别院里的出口,就足足花了三天晚上。
正想着这事,马车刚出秦家、只转了个弯,便听见王康的声音道:“君请看左前侧。”
秦亮挑开布帘瞧了一眼,见一个披着斗篷的女郎正在招手,这个女郎有点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秦亮叫王康停车,下车后便拿到了一片竹简。原来是吴夫人邀请他过去赴晚宴,便是丑侯的女儿。
伐蜀之役进入了准备阶段,这个时候吴夫人约见,可能是司马师的意思。
秦亮在校事府呆到下午,便叫王康回家带个信,自己则与吴心一起去吴夫人的府邸。
如常前几次一样,吴夫人迎到内宅庭院的门楼外,然后引秦亮进去。两人走进了一间狭窄僻静的厢房,里面没有人。不过秦亮发现几案是三个,上面各摆了餐具、炖肉、菜羹、酒水等物。
两人相互行了一礼,秦亮便坐到了西侧,吴夫人跪坐到对面,上位的几筵留着。
这间厢房很小、且无窗,几筵离得非常近。密实的门一关上,外面细微的自然噪音也听不见了。
沉默了一会,秦亮无事可做,便有意无意地打量吴夫人。吴夫人的身材并不突出,但整个人看起来很顺眼,匀称对称的瓜子脸、一双漂亮的大眼睛,骨骼也很顺,颇有娇美之感,她的形象不怎么扎眼,但很耐看。
吴夫人即便比不上秦亮家里的两位,但也算得上是一个大美女,绝非随处可见的美妇容貌。不然当初那尹模也不会上头。
每次秦亮见到吴氏,便会有点好奇,司马师怎么刚娶进门就休掉了她。
今晚吴氏脸上很干净,没有半点妆容,首饰也只有一支花簪。她穿着一身黑色深衣,衣边绣着花纹。秦亮没有盯着她,但一直在看她,他一直以来的心态便是:美女养眼,只是看看又不犯法。
“君后来与甄夫人见面了吗?”吴夫人忽然小声问道。两人刚才有一会没说话,她开口倒是问得很直接。
秦亮稍一琢磨,那次还没见到甄氏、吴夫人就说了一句:甄夫人是个寡妇、名声不好。那句话听着,似乎不像是好话,这俩人的友谊可能很一般,甄氏不太可能把吴夫人当作信任之人。
于是秦亮便面不改色地说道:“没有,夫人为何忽然说起她?”
吴夫人抬头看了秦亮一眼,低声道:“她生性放浪,妾以为她还会联系秦君,就知道秦君不是那种人。”
秦亮想起自己与甄氏干的事,顿时有点汗颜,他便随口道:“或许夫人看错了我。”
吴夫人又低声问道:“君喜欢放浪的妇人?”
秦亮不留神,一下子给问住了,忙摇头。
吴夫人的双手捏在一起,微微欠身还想悄悄说什么,不料门传来了“嘎吱”一声响,一下子把她给吓了一跳、立刻坐正了身子。
个子高高的司马师进来了。
秦亮与吴夫人都站了起来,秦亮揖拜道:“幸会将军。”
司马师听到称呼,手势稍微停了一下,马上又露出一丝微笑,回礼道:“仲明别来无恙。入座罢,不用客气。”
今天的气氛有点不同,三人对饮之后,司马师竟然吃起了菜,并不急着说正事。而之前秦亮与司马师见面时,司马师总是直入主题、绝不拖泥带水,一副急匆匆的样子。
秦亮也沉住气,径直吃起了肉,不然一会又要饿着肚子回家。他的吃相并不夸张,面前的地方很干净、没有把残渣弄到几案上,但他吃得多。
酒过三巡,闲聊了好几句,司马师才说道:“听说仲明要去做郭伯济的军谋?”
秦亮一听,心道:曹爽府绝对有司马家的奸细,而且不止一个两个。
他说道:“听表叔令狐长史言,有这么回事,尚未确定。仆本不想去做谋士,但表叔两番劝解,难以推却。”
司马师点头道:“邓飏已是主谋,若在曹昭伯身边为谋、确难发挥所长。仲明即便有良谋,他们也不听。”
秦亮听到这里,不禁心道:几天前在大将军府前厅的议事,司马家已经知道了整个过程?说不定正是听说了秦亮的言论,才有今天的晚宴。
司马师今天确实与以往的作风不太一样,“做谋士,最重要的是与主事者的关系,要得到信任和重用,不然做不成事。”
秦亮点了点头,随口道:“确如将军所言,当初仆在淮南时,颇受孙将军重用。”
司马师道:“这次也不错。郭伯济是王都督的妹夫,仲明还得叫一声外姑公。既是亲戚,仲明若有什么看法见解,大可以与郭伯济商议,不用往曹昭伯那边说。”
秦亮应了一声,暂时没有多话。他一时没太明白司马师是什么意思,不过这句话听起来、似乎倒也正常。现在大家都讲关|系亲疏,司马师的话也没毛病。
不过司马师已是护军将军,算是权力很重的人物,他专门约见、不可能只是为了说几句闲话。
秦亮试探性地说道:“仆只做分内之事,不过问别事。”
司马师看了他一眼,道:“都是为国家出力,仲明不必多虑,只要一心辅佐郭伯济即可。”
说罢忽然他就缓缓站了起来,“我还要去别处,不便多留。”
秦亮也起身道:“仆也得回家了。吴夫人,告辞。”
司马师先走前面,刚到门口还没开门,忽然他又转身用随意的口气道,“对了,仲明是想做太守?上次因为曹昭伯一句话、未能达成。此次仲明若能有些功劳,我保仲明出任太守、并加将军号。”
秦亮的眼睛顿时睁大了两分。司马师又是这样,明明说要走、却忽然才说句关键的话,叫人没什么心理准备。
“多谢将军栽培。”秦亮忙揖拜道。
司马师道:“话说在前头,总要有一点值得提起的功劳,我才好安排人帮汝。我与阿父不可能亲自为汝说话,曹昭伯会觉得很奇怪。”
秦亮点头道:“仆明白了。”
司马师站定,缓缓说了一声:“仲明是明白人,能明白就好。”
三人一起走出厢房,司马师道:“仲明是宴请来的客,汝去礼送他,我先走了。”
吴夫人道:“我去为秦君拿把伞。”
秦亮客气了一句:“吴夫人留步。”
虽然吴夫人亲自相送,但并不是孤男寡女散步那么回事。内宅庭院里有人,之前那个中年妇人就站在檐台上,对二人的言行举止看得很清楚。出了门楼后,前厅庭院的奴仆更不止一两个。
然而刚出内宅门楼,吴夫人便微微转头,小声道:“先前那个四旬妇人,便是司马府派来的人。”
她的声线略微有点粗,特别是小声说话时,不过声音挺有女人味。身材娇美的人,有时候声音却并不清脆。
“哦。”秦亮应了一声,不知怎么回话。
吴夫人又道:“妾刚进司马家的门,便被废黜了,君知为何……”
秦亮留意到吴夫人的目光,便道:“应有府上的奴仆,来带我去马车那边,夫人请留步。”
吴夫人把伞递了过来,其实秦亮乘车不需要伞,但还是接了过来。两人相互揖拜告辞。
秦亮刚才走出了一道门楼,又乘车出府门,都是一层层的围墙。马车行驶了一阵、出了坊门,又是一道双坡檐顶的里墙。
雪雨纷飞的傍晚,天色尚未完全黑尽,但天地间一片朦胧昏暗,能见度不高。身在偌大的城市里,回顾周围却都是墙壁,只能隐约看到那一层层墙的后面,露出来的屋顶、望楼楼阁,仿佛只是在看水面的冰山一角。
秦亮在马车上反复回忆着司马师说过的话。今晚司马师的话仍旧不算多,秦亮一连想了几遍,几乎都能背下来了、尤其是感觉独特的那一两句话。
这时秦亮又想起,表叔令狐愚说的一些话,确实是有点道理。别说令狐愚是性情中人,会不会打仗不知道、却大概懂些正治。
影响此役的因素好像不在战场上,而且做着做着早已变得面目全非。
但不管怎样,曹爽没有明白许诺的赏赐,司马师却很具体且痛快、明确说了太守加将军号!于是秦亮的心情变得十分复杂,想感慨朝政黑暗、又很喜悦期待着太守官位,想高兴、却又觉得事情扑朔迷离。
卷二 第一百三十章 腊月初八
自与司马师见过面后,秦亮想的事更多,但心情还不错。
只要在伐蜀战场上立功,这次太守加将军号的期待应该很稳。曹爽主战事,大概不会再从中作梗,司马师也有许诺;到时候还可以找王家出面说句话。
若非十拿九稳,秦亮不会向王家开口。在他的方向性规划里,王家应该还有关键的作用。秦亮不能过早让王家人感觉到、太被依赖,以免将来他说话没人重视。
没过多久,秦亮察觉到甄夫人的信号,便又去赴了约。
秦亮对郭太后、甚至甄夫人有其它期许,所以他偶尔才会有出卖身体的错觉,但其实并不怪她们。
譬如现在,甄氏在榻上坐起来,抱着被褥,脸上的红色还未褪去,但并没有做出一副满意剔牙的表情、反而有点心事重重的模样。
秦亮做着琐事,依旧是先沐浴穿衣。今天没有再起风,所以两人的沉默、让房间里显得很寂静。
甄夫人终于开口道:“腊月初八大蜡节,君真的能去吗?”
秦亮转头道:“能去,起先说好了的。”
甄夫人的话有点反复纠缠细枝末节,“君不祭祀吗?”
秦亮道:“我上午祭祀,中午再过去,来得及。”
他说罢坐到了塌边,把手掌缓缓放在甄夫人的削肩上拍着,又轻捏着她光溜的膀子,温言道:“别担心,事情只有三人知情,我们的准备很细致,不会出什么问题。”
秦亮话这么说,但他自己也能意识到,此事仍旧有少许风险。毕竟后果并不轻巧,有一点风险也能叫人紧张。
甄夫人不顾冬日寒意,忽然放弃了被褥,一把搂住秦亮的脖子,过了一会,她才轻声道:“妾是担心,万一被人知道、妾便身败名裂了。”
秦亮心道:恐怕不止那么简单。
其实秦亮对郭太后姐妹的关系有点好奇,这已超出了亲姐妹的信任与付出。甄夫人冒的危险确实比较严重,寻常情况下她没必要做这种事。
这时甄夫人又道:“君刚沐浴更衣,妾忘记了不能在君的身上、沾上气味。”
人在紧张的时候,可能便像甄夫人现在这样、过分关注细节。
“没关系,只要不带回家长期居住、拙荆其实完全不在乎这种事。”秦亮好言道,“以前我只是觉得、说起来很复杂,暂时想让事情简单一点。”
秦亮没有马上离开,坐在塌边陪了甄夫人一阵。许久之后,甄夫人红着脸、重新把被褥裹在身上,说道:“恕妾衣衫不整,不能相送。”
于是秦亮起身道:“我先告辞了。腊月初八。”
……到了腊月初八,秦亮先在家里祭祀,然后带着王令君去王家府邸。天气晴朗,不过今天搞祭祀活动的人很多,空气中到处都弥漫着烟雾,在大街上也能闻到一股香烛、烧竹子的气味。
临近中午,秦亮便说有友人宴请,然后乘车离开了王家府邸。回秦家院子,他叫董氏做了点吃的,接着换上一身黑色袍服,在外面裹了一层斗篷、拿上斗笠,自己赶车出门。
在城里转悠了两圈,他才赶车来到了郭家府邸后面的那条巷子。巷子里依旧没有车马行人,否则两辆马车不好错开。
秦亮把马车赶到马厩,解开驽马、给它喂水。接着他把院门封死,在院子里走了一阵,便来到里面的上房。内外两间房的门也闩上,外面的窗全部锁住。
他又把墙边的一只木柜推开,然后轻轻撬开了一块木板,双手把竹筐实心夯土填充物提起来。下面便露出了一个仅容单人通过的地洞。接着他从睡榻下面取出木梯,搭在了洞口里面。
默默地做了许多琐事,秦亮便在青瓷盆里洗了手,然后坐到几案旁边的筵席上。
外面有阳光,但里屋的光线非常暗。盖因外屋的门窗全闭、里屋还有一道门关着;房梁上方有一层低矮阁楼,头顶看不到瓦片,光线也没法从上面直透下来。
不远处的睡榻上挂着帐,密不透风的房间里一点风也没有,帷幔静静地一动不动。秦亮坐在筵席上许久没动弹,心情十分复杂。
其实甄夫人描述郭太后的模样,作用不是很大,只能让秦亮明白、郭太后大概是什么类型的身材相貌,语言描述的信息、其实没那么准确。
真正直观的印象,是郭太后的声音,以及她的亵衣传达的间接气味。
这时秦亮才察觉到,屋子里的气味不是很好闻。长期无人居住的房屋,即便经过了打扫,也有一丝陈腐的气味。
时间一点点地过去,秦亮时不时倾听、地洞里是否有动静,心里挺紧张,又很好奇。他甚至想象着、皇太后殿下从那个地洞爬出来的景象,应该会比较神奇和荒诞。
但渐渐地,秦亮意识到郭太后今天可能不会来了,因为静谧持续的时间太长。
甄夫人约定好时间之后、到现在已有一段日子,足够甄夫人从容传达信息、提前做好安排。郭太后如果爽约,原因多半是她的意愿问题。
秦亮不可能把事情说出去,无论秦亮是否能猜出郭太后的身份、郭太后应该也不用担心他这边。而且郭太后必定对他的信任感不低,否则这事一开始就不会谋划。
不过郭太后是个谨小慎微的人,之前的制盐策略也经过了波折、秦亮已经看出来。或许郭太后临阵退缩了?
又等了至少一个多时辰,秦亮的肚子已经有点饿了,再等下去的话、会等到吃晚饭的时辰。
秦亮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从筵席上站了起来。他又开始默默地做琐事,把一切重新恢复到原状。
打开里屋的门,再打开外面的门。西垂的太阳、顿时把光斜着照射进了古朴的房间,秦亮眯起了眼睛,只觉阳光刺眼。眼睛在黑暗里呆久了,一时竟不能适应明亮的光线。
他心里大概有点失落,但没有被放鸽子的恼怒。他早已经历过无数次的愿景落空。世事就是这样,不是做过的每件事都有用,你也不能掌控所有事,能掌控的只有自己的意志。
半敞的门里,一道夕阳的阳光把房间分成了明暗截然不同的地方。秦亮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逗留过很久的那间里屋,那里没有任何动静,只有一道光线里、自己的身影被拉得很长。
卷二 第一百三十一章 想得多做得少
秦亮头戴斗笠、身披斗篷,独自赶着马车,准备先回乐津里的院子。路面上只剩阴影,只有东侧双破檐顶的里墙、沐浴在冬日的夕阳下。
空气很干燥,树枝光秃秃的一片灰色,快要下山的夕阳颜色饱和度很高,即使他身在洛阳,此时也有几分苍凉之感。
还没进乐津里的里坊门,秦亮的车便被一个身穿袍服、头戴帷帽的女子拦了一下。秦亮立刻认出她是甄氏,于是他把马车赶到了转角处、停在了甄氏的车后面。
秦亮从前面跳下车,转头看了一眼甄氏,自己先走上马车尾门。没一会,甄氏也走上来,随即取下了帷帽,露出了白净的瓜子脸。
甄氏开口道:“妾昨日在那土地庙旁、动了记号,君未看到?”
秦亮点头道:“昨日我还在乐津里这边,今天上午才去王家宅邸,心里有事,没注意看。”
甄氏沉吟片刻,轻声道:“那位夫人有事无法成行,来不了。妾本想今天中午自己去那院子,免得君白等。但因位置在郭家宅邸旁,妾怕自己坐在前面赶车、遇到熟人给认出来,只好来此等候。”
后面那句话、说不定是郭太后的主意,越是事到临头,越小心谨慎。
“君生气了吗?”甄氏观察着秦亮的脸色。
秦亮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不动声色道:“本来也是为了报答甄夫人的帮助,我们的心意尽到便可。”
甄氏轻声道:“毕竟准备了那么多,再等一阵罢。上次君说要去关中了,君且安心军谋,做成了事、更受世人敬仰。那位夫人也说,待君立功归来,再密约相见,如何?”
“好。”秦亮点头道,“此地不便多言,先告辞了。”
秦亮回家换衣裳,然后叫饶大山赶车出发,还能赶上王家府邸设在前厅的家宴。
今日的家宴,王广并未叫那些家伎来表演,于是大家有更多的时间说话。家宴上一共十来个人,三个成年男子,除了秦亮,便是王广和他的四弟王明山,余下的都是妇人与孩童。妾室也算家眷,王凌的小妾白氏、王广的两个小妾都在。
秦亮搬回家之后,又有好久没见过王玄姬。今天上午与王令君去祖庙祭祀,也没碰到玄姬。晚宴上他自然有意无意地看她,玄姬则是一副与他不熟的样子、几乎没有任何目光接触。她心里必定也在关注秦亮,但怕被人看出端倪来。
王广举杯道:“大将军已任命仲明、为伐蜀前锋参军。趁今日有酒,祝愿仲明得胜归来。”
秦亮道:“借外舅吉言,婿当不辱使命。”
众人都举杯看向秦亮,他也转头与亲戚们示意,然后双手捧起酒杯先干为敬。大家都是宽袖,饮酒时仿佛衣袖遮面似的。
王广又道:“仲明是否确定好启程日期?”
秦亮道:“现在已是腊月,总得过完年再走。大概在正月初五六,仆打算提前出发,先到关中了解一番实情。”
王广听得频频点头,回顾左右道:“这才像是干正事的人。”
秦亮笑道:“外舅过誉了,只是笨鸟先飞。”
王广道:“仲明虽年轻,但有军功,此番从汉中携功而归,我叫汝外祖亲自出面,给大将军带个话。”
既然王广主动开口,秦亮便不明确推辞,只道:“但愿仆能为此役做出些贡献。”
刚才王广祝酒,亲戚们都举杯同祝。于是秦亮便瞅说话的空隙,按照辈分高低,慢慢单独向人敬酒。待轮到王玄姬时,秦亮便终于可以直视着她,说道:“听令君说,姑是很好相与之人,以后多走动阿。”
白氏微微侧目。
王玄姬的神情看不出任何波动,只是看着秦亮礼貌地笑了一下,端起了酒杯。但她的脸已经有点红了、仔细能看得出来,仿佛喝酒所致似的。但秦亮了解王玄姬,她与令君喝酒都不会上脸,说不定比秦亮的酒量好。她满面泛红的情况多是哭啌之时,喝酒反而不会。
玄姬拿袍袖轻轻一遮,便与秦亮对饮一杯。宽大的袍袖遮住了脸,但抬起手臂反而把黑色胸襟布料突显了出来,秦亮看到鼓着的黑色布料,却仿佛看到的是白色的水波在剧烈摇动。他急忙定住心神,实在是晚上见玄姬的次数多,正常来往的时候反而少,所以脑海里的印象很容易偏。
这时薛夫人道:“姑侄二人相处得一直都很好,令君与她姑最亲近。令君出阁后,妹怕是有点不习惯。”
王玄姬转头看向上位,随口道:“平素少了个说话的人,着实少了些趣味。”
薛夫人立刻道:“妹也可以多一个能说话的人。”
王玄姬的神情顿时变了。她其实有时候说话很呛人,但今天面对嫂子的戏谑,竟然忍了没吭声。
薛夫人见自己占了便宜,顿时高兴地笑道:“阿翁远在扬州,姨母可得多留意好儿郎哟。”
前厅里的亲戚顿时都面露莞尔,白氏的回答也出奇地低调:“是这么回事。”
薛夫人还不打算放过玄姬,故作歉意地又说了一句:“好了,妹的脸都红啦,我不对,不该当众说这种事。妹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女郎呢。”
秦亮默默地听着她们闲聊,心里却也有点不安稳。薛夫人其实说得不无道理,玄姬大约已过十八岁,在古代属于大龄未婚女郎,早就应该嫁人。起初秦亮就意识到了这种窘境;而现在,情况变得愈发紧迫。有些事在洛阳不容易办,这次一定要成功外任太守!
但奇怪的是,这一年多白氏居然没有逼迫王玄姬嫁人。王玄姬的父母都在,哥嫂肯定不能插手,王凌估计顾不上这个洛阳的妾生女,但白氏应该会很上心才对。
之前秦亮就问过玄姬这事,玄姬只说安抚好了白夫人,却没说怎么做到的。
让王玄姬嫁人,秦亮肯定不会答应。他对王令君与玄姬都用了心,否则他不会自愿陷入灭三族的危险境地。如果有得选,秦亮不太想要什么大权,可以与王令君玄姬安稳厮守、他觉得短暂的一生就能过得挺好。
酒过三巡,大家不再拘泥于、一个人说话别人听的形式,各自闲聊了起来。不时还能听到笑声,前厅里闹哄哄的。
玄姬转头与王令君说着话,她一手拿着酒杯,一手放在黑色深衣的交领上,忽然抬眼向秦亮看了过来,美艳的凤眼与秦亮对视了一眼。秦亮看见她的雪白的手放的位置,马上明白她的黑色交领上有红色刺绣花纹。
玄姬在人前一向非常注意掩饰,今晚她的胆子居然这么大。或许还是因为好长时间没见秦亮了,又经历了一番忍耐煎熬。
果然晚宴一结束,秦亮与王令君刚回到后面的庭院,王令君便悄悄告诉他:“姑凌晨便要来。”
……今夜的灵芝宮,郭太后在寝宫里注定辗转反侧。
本来已经约定好的事,郭太后竟然临阵退缩,她猜测着秦仲明此时的心情、估计有点恼羞成怒。她也恨自己,明明已经想好的事,为什么会临时变卦?
前阵子郭太后考虑得相当仔细,比如带着哪些宦官宫女侍卫,她心里都有比较详尽的安排。
里面要混几个别家收买的人,但地位不能高。这样一来,奸细能参与“行宫”的搜查,能在外面负责戒备,可以当别人的耳目;却无法决定事情,便只能旁观、不能忽然做出什么事来。
好像是万无一失的部署。
不过前天晚上,郭太后做了个噩梦。那个梦相当可怕,便好像真的发生了一样、场景很清楚。梦中她正趴在那里,像召御医把脉只露必要地方的时候,姿态相当丢人,忽然外面冲进来了很多认识的人,捉歼当场,让她最难以启齿的隐私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她当时想立刻就死,完全没脸面对人了。醒来之后,郭太后的心坎还“噗通”直响,心情久久无法平息。
她当然能很快意识到,梦是假的,也几乎不可能发生那样的事。但当临近约定时间的时候,她发现、自己比想象中还要害怕。
估计还是因为、她在宫廷里呆着的时间太长。
人在一个地方被困久了,其实想的不是突破牢笼,反而是不敢出去,会陷入想得多做得少的状态,很奇怪的心思。
夜色已经降临,等到这次机会已经错过,她躺在榻上又很后悔。如果今天胆子再大一点,现在说不定已经办完了事,安安稳稳地回到了宫中。
那么,现在就可以回味那些真切的感觉了。
“唉。”郭太后翻了个身,对着里侧幽幽地小声叹息一气,而今剩下的又是空寂漫无目的的等待,不知还有没有下次机会。她把双手捂在心口上方、按着雪白的肌肤,手指绷得很用力,心头各种各样的情绪都十分强烈,一颗心好像要跳出来。
许多感受难以描述,但最确定的、便是她此刻非常清醒,完全无法入眠。
卷二 第一百三十二章 象棋盘
王家前厅的晚宴后,玄姬静静等着下半夜的到来,本可以先睡一觉、但她睡得很浅。
偶尔之间她会有一个奇怪的疑问,认识秦仲明之前有那么多年、自己究竟怎么过来的?
怀着忐忑又期待的心绪,穿过静谧而昏暗的夜色,她又一次静悄悄地来到了那个熟悉的房间。房间里的油灯忽然点亮了,其实只不过是一朵火光而已。
但在黑漆漆的凌晨,气息也忽然变得热烈而光明起来,光亮仿佛照亮了玄姬在低处徘徊的心,又好似聚光在了她的每一个隐私的角落。
她想像不出仲明声称的冰麒麟、是怎样的一种神兽意象,但感受到了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疼爱。
房间里有各种让人不堪倾听的声音,唯独没有成句的话语,王玄姬却好似真切地听到很多无言的情话。仲明在纵情地倾述、仿佛对着井在述说他毫无保留的迷恋,他极其投入的温柔与热烈、甚至就像吞咽了玄姬的灵魂。玄姬不用问他是否嫌弃,只消感受他爱不释口的疼爱怜惜,已无须多此一问。玄姬觉得他倾述的触觉,不是在对着井说,而是每一句都在触碰她的心坎。
绚丽明艳的憿动情绪、终究要被衣料遮住,夜色再度恢复了宁静,唯有青瓷灯台上火光还亮着,但光线此刻已不如先前明亮似的。
空气里弥散着多种气味,香味、汗水与难以描述的气息混杂在一起,仿佛香料洒进了浑浊的水中。芬芳却十分潮湿,并无清爽之感,如同她用手指挽起长发时、指尖上留下的湿腻触觉。
此时玄姬已经冷静下来,便不好意思去看秦亮夫妇。当秦亮投来目光时,她都假装不知道,闪躲的眼神没有回应。先前她的情绪很投入,但过后确实又觉得事情有点难以启齿。
玄姬打量着铜镜中的样子,厚实的深色袍服、已经掩盖住了她的雪白细腻的肌肤,不过长发有点凌乱、妆容也花了,皮肤还残留着未散的红晕与汗腻。这副狼藉模样,看上去便好像刚遭受了强迫似的。
在这寂静的凌晨时分,昏暗古朴的房间里,嗳昧、温暖、倦意的气氛中,又仿佛有一些不安。
如同之前一样,秦亮送玄姬出门。
秦亮看起来有点忧心忡忡的样子,玄姬不问也能猜到他的心思。
两人沿着回廊走,快到前面的门楼了,秦亮却拉着玄姬的手、有点不舍的样子。玄姬不禁小声道:“明天下午,仲明可否早点回来?”
秦亮点了一下头。
……次日午后,太阳刚刚偏西,秦亮便如约回到了王家府邸。
那间位于卧房侧后的旧屋,秦亮已经很久没去过了,毕竟后来他与玄姬亲近、无须再回避王令君。今天玄姬好像真的有什么话要说。
两人从卧房一侧的小门出去,依旧走过了一段火熏的木板檐台。
旧屋内的废旧木家具上,又积满了灰尘。秦亮比玄姬的个子高一截,他便用袍袖一拂柜子,把她抱起来坐到了柜面上,便想迎面去亲吻她。玄姬却推着他的胸膛,轻声道:“仲明先听我说,我想告诉卿一个秘密。”
秦亮便搂住她,两人的脸离得很近,说话声音很小也能听清。
玄姬坐在柜面上,眼神有点复杂,她忽然直视着秦亮的眼睛,好像终于酝酿够了勇气,隐约还有点冲动,开口道:“其实我不是王家之女。”
“哦。”秦亮应了一声。
玄姬一脸诧异之色,脱口道:“此乃何意?”
秦亮道:“姑长得不像外祖,有时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说什么朝不保夕的话,我大概便能猜到。只是不知道具体是怎么回事。”
玄姬看了他一眼,“但我的相貌有点像阿母,大家都以为我的长相随母。仲明可知,为什么没人怀疑吗?”
秦亮静静地等待着。
玄姬果然开口道:“阿母跟着阿父,是在青州。彼时阿母一直住在刺史府内宅,宅中没有别的男子。她确实怀了身孕,王家主母来青州把她赶了出去,但阿父是看着阿母的肚子大起来的。所以后来阿父要接我们回王家,也毫不怀疑地说、我是他的亲生女。”
她幽幽叹了口气,又道:“但阿母肚子里的孩子、生下来没两天就死了,且是个男婴。正好她的青州老家遭灾,她堂姐带着刚出世的婴孩投奔,那个婴孩就是我。”
玄姬说着说着,声音渐渐有些哽咽,“后来生母找过我,被白夫人劝服了,说是让我做王家之女、能过上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但她没有哭出来,而深吸了一口气,然后长叹,胸襟也随之轻轻舒展。
秦亮把她搂得更紧了一些,轻轻拍着她的后背。
玄姬的声音已变得异样,“我们一直在欺骗王家的人。”
秦亮轻声道:“姑告诉王家人也没用,祖父、外舅那么要脸面的人,还能允许事情传出去阿?事到如今,他们只能继续认姑姓王,并且不会同意姑跟我在一块。”
“是阿。”玄姬叹道,“妾本不是王家人,这样的出身、君会嫌弃妾吗?”
秦亮道:“卿觉得呢?”
玄姬紧紧抱着秦亮,“妾只能靠君才能活下去了……”她稍作停顿,又道,“但妾也不是因为想重新找个依靠,才与君相知。”
“我知道。”秦亮道,“不然卿大可以嫁人,还能明媒正娶。卿不把秘密告诉别人,白夫人难道还敢说出去?”
秦亮想了想问道:“白夫人没逼姑嫁人,姑的法子、便是用此事要挟白夫人?”
玄姬轻轻点头,“以前她要挟我,说要把秘密说出去,然后送我去做歌伎。那时候我年纪小,很多事想不明白,只知道害怕。现在我知道、阿母比我更怕,所以换作我要挟她。”
一时间秦亮的脑海里、忽然浮现出了象棋的棋盘。车盯着马、炮等着车,保持着某种短暂而脆弱的平稳。
“暂且是个法子。”秦亮道,“但此事已不能久拖,等我外任之后,便想办法把姑藏起来。”
现在秦亮确实不方便藏人,远了不易见面,近了洛阳人多眼杂、容易被王家找到。最好还是到地方上,玄姬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找地方一藏几乎没什么风险。
玄姬听到这里,竟然露出了兴奋的神情,“把妾藏起来,整天只与君、令君在一起。君会一辈子养着妾吗?”
秦亮道:“不养,姑只需从土里汲取水分、然后晒太阳就能活着。”
玄姬咬着朱唇,柔声道:“那妾不是变成花草了?”
秦亮忍不住又沉吟道:“我去关中,估计要几个月时间,几个月应该不会出事罢?”
玄姬道:“君且安心,不会有事。阿母真的被吓住了,她相信我有胆量敢说出真相,现在都不敢打我,只是哭诉养育之恩。我与她说清楚了,只要让我出阁,我就把秘密说出去。”
秦亮沉声道:“此番伐蜀之役,我定要立功,以求太守之位万无一失,到时便接姑离开洛阳。我临走前叮嘱一下令君,有时候姑便找她商量。”
玄姬用双臂搂住他的脖子,拿鼻子闻着他身上的气息,“妾等着君归来。”
秦亮道:“到时候,姑的日子大概不如在王家过得好,也没这么多人陪着,可能有些无聊。”
玄姬摇头道:“只要过得下去、不用提心吊胆,妾就很满意了。妾与阿母不一样,想要的东西并不多。”
“要告诉令君吗?”秦亮轻声问道。
玄姬道:“仲明去关中之后,我找机会给令君说。只是一直觉得对不起王家,才难以启齿,便想先告诉仲明。”
两人拥抱着耳鬓厮磨,秦亮只觉玄姬很柔软、味道很好闻,此刻的位置倒不用变化。秦亮把手掌放在她的脸颊上,下午明亮的光线里,她被这么凑近欣赏,渐渐地有点不好意思,一双漂亮的凤眼低垂着、不时又与秦亮对视一眼。今天玄姬没有画妆,穿着一身深色麻布长袍,但脖颈锁骨上的肌肤雪白而细腻、身体的线条也十分美妙,秦亮开始想像粗布下面的风景。他的手也摩挲到了玄姬的衣带。
良久之后,玄姬从柜子上轻轻跳下来,伸手把袍服两侧的衣襟拉拢叠在一起,她看着柜子与地上,又抬头看了一眼秦亮,轻声道:“君先走罢,大白天若叫人看到、我们孤男寡女走一起,仍不太好。”
秦亮应了一声,他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了一件琐事,便转身看着正在收集积尘的玄姬,“每次都能在回廊上碰见姑,姑在哪里等着?”
玄姬红着脸道:“书房,站到木梯上。”
秦亮恍然点了点头。
他沿着来路走到卧房的房子里,又从正门出去,然后来到了庭院里的书房里。他在这座庭院里住了很久,自然也常来书房,只是没太留意那副木梯。此时他忍不住爬到了木梯中间,弯着腰往窗户外看,果然能看到门楼进来的路面。
卷二 第一百三十三章 长安不远
过年之前,司马懿便带兵从长江北岸返回了洛阳,去得快、回得也快,因为他根本就没打仗。
魏军还没到地方,吴将诸葛恪便搞了个坚壁清野,把辛苦积攒的物资一烧、带着人提前跑了路。司马懿带兵转悠一圈,又巡视屯田,完好无损地返回了洛阳。
皇帝曹芳亲自送行的征讨,过程显然不太精彩。不过也算是胜利。
曹爽决定在明年春季(满宠去年就死了,关联的事有所提前),发动对蜀大规模攻势。至少在发起阶段很顺利,朝中没什么人反对。司马懿已经默许、还打算派司马昭去做夏侯玄的副帅,事情也就不再有什么阻力。
秦亮亦已做好准备,领取了印信、文书等各项物品。
正始四年,干支癸亥。
正月初五凌晨,门外还一片漆黑,但秦亮等三人已经起榻。经过了临行前的最后一次缠绵,天亮后他就出发。
王令君今天没躺在睡榻上,也穿好衣裳起来了。本来行囊已经收拾了两大包,她又打开秦亮自己带的随身包袱,把他的东西整理一番。
那只包袱里有一身玄甲,王令君昨天就知道。但她再次看到甲胄时,动作依旧有点迟疑。
秦亮见状,好言道:“不用担心,只是个准备,之前我在孙将军麾下做兵曹从事,也领了一套甲。我就是去做谋士,不用上战场拼杀。”
他故作轻松地拍了拍脑袋,笑道:“我干的事,靠这个。”
王令君也配合地露出了一丝笑意,垂下眼睛,柔声道:“夫君是多温暖的人,还得用言语宽妾之心。”
秦亮好言道:“我说的是实话,谁会让谋士上去打仗?”
玄姬也在帮着整理,她抬头看了一眼秦亮,抿了一下胭脂有点花的朱唇,“待仲明出城之时,我就不便相送了。”
秦亮点头道:“这次有好多人送行,外舅和令君都会去,还有一些好友。我们现在已经见过面,姑不用去。”
“嗯。”玄姬的眼睛依旧看着他。
秦亮脸上带着轻松简单的微笑。
卧房里只点了一盏油灯,光线昏暗,外面一片静谧。秦亮大概已经习惯,在黎明前的夜色里、在昏暗古朴的房间中,与两个女郎说话,或默默地对视。
其实他此刻的心境,就跟这夜色似的,既不轻松、也不太乐观。
这场战争很诡异,秦亮还没出发、便已经觉得胜算很低。如果按照他的思路来看待,不太可能打赢的仗、最好的选择是不打。好在败仗也可以立功,因为他不是主帅、无须对全局负责。
即便秦亮还没到关中,只是看了一些简牍文书,他也觉得、邓飏的总体策略实在太奇怪了。秦岭如此难以翻越的山脉,居然一路突进,简直是把蜀将王平当傻子。
从关中到汉中,一共四条主要通道。当初诸葛亮在汉中修筑汉、乐二城,作为屯兵的军事据点,并没有修在险要的关口,就是为了控扼四条路。汉乐二城主要就不是为了守城,而是机动兵力的据点和补给基地。
魏军走的傥骆道,便位于东面乐城的兵力辐射范围内。按照书面上得到信息,蜀汉军从乐城出发、水路并进,在兴势山就能控制傥骆道出口;在黄金戍,能控制东侧的子午道。
如果由秦亮来修改方略,他首先就要西边那两条通道上出疑兵,起码可以分散蜀汉军的有限力量、不敢把全部兵力压在乐城。
但就是这么奇怪的谋划,司马懿等人居然没有反对!
司马懿对西线非常熟悉,在那里不知打了多少仗,他肯定知道曹爽这个方略不太行。
这时秦亮又想起了司马师那天晚宴上说的话,反正有点奇怪,特别最后那句“仲明是明白人,能明白就好”。两个明白说得郑重其事,司马师专门站定了说话。
而那个郭淮的一生、大部分仗都在西线打的,可以说是雍凉地区的地头蛇,当年与司马懿是老搭档,在一起不知道打了多少仗。
郭淮确实是王凌的妹夫,但亲戚与老战友、究竟谁的关系更好,秦亮不太清楚。很明显的是,郭淮与老战友司马懿的关系,肯定远远超过曹爽。
“夫君。”王令君的声音打断了秦亮的思绪,他抬起头,立刻看到了王令君清澈明亮的眼睛。
他的目光从秀美端庄的王令君脸上,又看向玄姬那妩媚明艳的鹅蛋脸,两人的肌肤似雪、身段线条美妙,他仿佛在仙境中怀揣着七情六欲,又如看到女郎有着诱人的酮本、却在弹奏阳春白雪。
秦亮的心中充斥着迷雾、此刻倒不禁生出一种感慨,有时候他以为自己的理想在天下,其实凡人渺小、人生短暂,或许王令君与玄姬才是他的理想。
玄姬婉转的声音道:“时辰已不早,我该走了。”
秦亮转头对王令君道:“我去送送姑。”
王令君点头应一声。
两人走到廊芜上,秦亮便握住了玄姬柔软的手,走过书房时,他不禁转头往里面看了一眼、又看门楼的方向。玄姬抬起袍袖遮着嘴笑了一声,但旋即又收住了笑容。
秦亮道:“姑笑起来挺好看。不用多想,几个月时间过得很快。”
玄姬抬起头仰视他,轻声道:“仲明也不用挂念,我又不会跑掉。”
到了门楼后面,玄姬的拥抱很主动。她走出去之后,又回头看了一眼。秦亮仍站在原地,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之中。
这次离开洛阳的场面,比上次要热闹一些,不仅有王家的人,还有官场上的一些好友。甚至甄夫人也在一辆马车上,她没有过来道别、但人是来了的。
秦亮三人骑马出发,带的随从是杨威、熊寿两个武将。秦亮做谋士没有兵权,军中的兵也各有将领,带着杨、熊二人只是因为他们身手更好。
马蹄声响起时,他们背对着洛阳城外郭的方向西行,能看到大路上人马的影子。朝阳已经升起了。
其实洛阳去长安并不算远,也就七八百里路,比回冀州平原郡还要近得多。
卷二 第一百三十四章 梦想与现实
骑马去长安,不过数日路程。
秦亮等三人进城时,已快到黄昏时分。他们一到长安,便立刻被汉朝宫阙吸引了目光。
人们不可能不注意到那些宫阙殿宇,因为长乐、未央二宫直接就占据了整座长安城的近小半,简直是庞然大物,眼睛不瞎都会看到。
另外还有一座建章宮,在西边的上林苑,据说比长乐、未央二宫还要大。
如此宏伟的建筑群,已经历了数百年风霜,留存到今实属不易。秦亮久久侧目,看着南面的方向,感觉到西汉留下的宫阙、比现在洛阳的大魏皇宫更加宏大。
那宏伟的高台大殿、古朴的楼阁,仿佛向世人展示着、华夏族群第一次建立稳固而辽阔版图的气势,倾述着那时忐忑进取中的雄心勃勃。
汉朝人曾经挺进陌生的西域,远征危险的漠北,开拓遥远的南方,将汉文明的地盘、在地图上首次夯实了根基,从此万里疆域永称汉地。如同这些宫阙群的夯土基础,可以屹立几百年而不倒。
但是,无论多么伟大的帝国,都有寿终正寝的一天,而且那天来得、比建立者的想像更快。
夕阳西下,远处的陈旧破败的宫阙、显得额外冷清与落寞,完全没有人气;略显干燥的空气、夕阳的光线,更增荒凉之感。
没有了足够多活生生的人、没有经济,不管那宫殿有多么宏大,它只是个奇观、景点一样的东西而已。
其实整个长安城、甚至关中地区,秦亮察觉到,其活力都已远远比不上洛阳中原地区,人口少了,显得有点荒凉。这大概也是东汉、大魏都没有再回到关中建都的缘故罢。
如今,益州等蜀地还剩一些汉朝复兴者在那里顽抗。兴许起初那批人、确实是怀揣着理想的,但秦亮明白,很多大事、做着做着就会变得面目全非,不得不面对现实。现在那里的人究竟为了什么、是不是还因为理想?秦亮觉得实在比较玄,得打上一个大大的问号。
汉末乱世到现在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三国连年混战,并没有由乱入治,仍然是这副凋敝困顿的败像。
虽然魏国的朝政,就像洛阳一层层墙隔绝后一样昏暗,但依旧是实力最强的政|权,想结束战乱、仍得靠曹魏。汉,它只是个符号,真正有意义的还是人,魏人也是汉。
秦亮等三人牵着马,沿着行人寥寥的宽阔驰道,先找到了刺史府。眼看太阳快下山了,他决定叫刺史府的官吏安排个房间、住一晚上再说。反正三个汉子,生活要求比较简单。
不料天还没黑,便有个小官找到了秦亮,说是刺史听说他到了、请他去吃饭。小官没有自荐官职,但应该就是陈安那样的掾属,秦亮便又嘱托了一句、叫人给两个同伴也安排饭食。
或是因为秦亮刚到洛阳,郭淮临时准备宴席来不及邀请宾客,今晚便没有外人,而且设宴的地方在刺史府的内宅,里面都是郭淮的家眷。
秦亮被侍女带到庭院中时,先有个中年妇人带着个小孩招呼秦亮,“卿便是秦仲明罢。”
“外姑婆?”秦亮揖拜道。
王氏顿时一脸喜色,“仲明先跟我来厅堂,汝外姑公马上就回来。”
她并未引荐身边的小男孩,只叫侍女带走。那小男孩多半是郭淮的小儿子,秦亮还得叫长辈,估摸着王氏也觉得有点尴尬。
关中的中外军将士、兵屯人员与其它地方一样,家眷并不在关中,被分开了的。但郭淮的妻儿都在刺史府,估计其长子已经出去做官了。
外姑婆大概有四十多岁,秦亮留意看她的五官,果然与王凌、甚至王令君都有些许相似的影子。这王家的女性确实长得不错,外姑婆四十多了、应该已生了几个孩子,仍有风韵犹存的风姿,举止气质之间自有端庄雅致之感。
秦亮看第二眼时,觉得王家妇人生得好看,可能因为头部以及身材各处的比例很好,所以即便上了点年纪、骨骼因为地心引力没那么纤细,仍很匀称美观。
王氏走到前厅台基上,又回头笑道:“王公渊很会选婿嘛,愣是给他找到了个如此俊朗有礼的儿郎。”
秦亮陪笑道:“外姑婆过誉了。”
他顿时对这位奶奶辈分的长辈、颇有好感。可能是王家的家风缘故,男子虽多为武人,但王家人对人挺儒雅亲切,心态大多比较平和。包括家主王凌,也不是个锋芒毕露的人。
王氏等着秦亮走近、到了旁边稍微靠后的位置,才一起进前厅。她又说道:“不过我们家令君,从小也是个美人胚子,我都有好多年没见过她了。”
秦亮道:“若有外姑公回京述职的机会,外姑婆也可以同行一起回来团聚,令君也挺念想外姑婆。”
“真的?”王氏喜道。
反正秦亮从来没听王令君提过这个亲人,不过秦亮只是不愿在家里撒谎、而在外面说几句假话问题不大。
他便面不改色地点了点头:“她说外姑婆是非常好的人,今日拜见,果然如此。”
王氏掩嘴一笑,接着脸上竟有露出些惆怅,叹了口气道:“是阿,好久没团聚了。”
她没坐上位,却跪坐到了侧面,请秦亮入席。秦亮见筵席上有个木头垫子,便拿了过来,也跪坐下来。在陌生长辈跟前,他的姿态还是比较守礼的。
王氏侧身问道:“卿去过太原王家宅邸吗?”
秦亮道:“尚未去,但听令君说起过。”
王氏点点头,“其实就是很普通的庄院,还有点无趣,仔细想想大概也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但我做梦还能梦到,可能因为在那里长大,太熟悉了。”她的目光看着半空,“前面的路要穿过一片树林,路上铺了石板,一到夏天,石板上的阳光便斑斑点点。”
她忽然回过神来,忙强笑道,“卿别见笑,人老了就是啰嗦。”
王氏见到亲戚、好像隐约有思乡之情,秦亮便好言问道:“君怎么不回去看看?”
她摇了一下头,说道:“妇人便是这样,从小长大的地方却不是自己的根,郭家这边才是家。”
秦亮点头道:“外姑婆说的话,确实颇有哲理。”
就在这时,一个大概五十余岁的壮汉大步走进了前厅。他的个子不算很高,但是气势四平八稳,颇有官威。此人应该就是雍州刺史郭淮,肚子有点鼓、大脸双下巴。年轻时身体结实的人,年纪一大不注意确实容易发福。
秦亮从筵席上站起来,揖拜道:“仆秦亮拜见外姑公。”
郭淮还了一礼,好言道:“仲明不用多礼。我刚听说汝到了刺史府,便叫汝外姑婆下厨做了几样菜。”郭淮的眼神十分锐利,很容易让人产生敬畏之感,那种威仪是神情与举足之间的自然流露,并不是故作姿态。
秦亮的心态比较稳,但面对郭淮、心情也完全没有了刚才与王氏交谈时的亲切轻松。
他说道:“原来是外姑婆亲自下厨,如此盛情,仆着实感动。”
王氏的神情也更加正然端庄,她轻声道:“我反正没什么正事,第一次见仲明,给卿尝尝太原的口味。但不知仲明是否吃得习惯。”
秦亮道:“必定习惯,不过好像只有仆不是太原郡出身的人。”
郭淮在上位跪坐下来,伸手做了个手势,说道:“想来颇有缘分,我第一个官职就在平原郡。”
秦亮说道:“是阿,没有缘分更不会成亲戚。”
王氏侧身小声道:“第一次见汝外姑公的儿郎,多半都怕他,说不上几句话,仲明倒是大方,竟能与汝外姑公说家常。”
秦亮微笑了一下,心道:虽然是亲戚,但任职上我是曹爽的人,雍州的官、谁还能动我不成?即便秦亮对郭淮的心态仍很谨慎,却也是因为司马家的缘故。
郭淮的声音道:“那是外人,我平素比较忙,没那么多时间与他们说家常。而仲明是自家人,怕啥?”
秦亮附和了一声,端起酒杯道:“还望外姑公往后多多教训指点,也多谢外姑婆亲自操劳饭食,仆先干为敬。”
三人对饮了一杯。这时郭淮便问道:“仲明为前锋参军,对此役可有见解?”
秦亮沉吟稍许,又想起了司马师的话,有什么见解可以与郭伯济商议、不用往曹昭伯那里说。
而且他今晚亲眼看到郭淮,见识到了威仪,忽然有了一种揣测:之前都督雍凉的一方诸侯赵俨,已经七十几岁了、显然很快就会卸任;不料曹爽直接调了夏侯玄过来接任都督,郭淮在西线打了那么多仗、对此事很满意吗?
想到这里,秦亮比较谨慎地说道:“仆刚到关中,暂且还不太了解实情。况外姑公是久经沙场的将军,待外姑公安排好,仆倒可以做些查缺补漏之事。”
郭淮点头,对王氏道:“别看仲明年轻,他是很有战阵谋略之人,卿二哥也在信中不吝赞言。今日一见,倒觉仲明也是个谦逊之人。”
秦亮道:“不敢,仆只能为国家尽一些绵薄之力罢了。”
这时郭淮举起了酒杯,三人继续宴饮。
卷二 第一百三十五章 最近的路
在腹诽诸公各怀鬼胎之时,秦亮也不得不暗自承认、其实自己也是各怀鬼胎者之一。
秦亮想到了出任太守、加将军号后,可以推进他的长期规划,加快积攒实力;而玄姬的年龄也拖不得,他只要外任、有了自己的地盘,便可以把玄姬藏起来;他甚至还想起了甄氏说的什么,立功而归更受敬仰之类的话。所思全是私利。
只因战争的全局、秦亮完全掌控不了,即便他想大公无私,也只是自讨苦吃而已。
而相比曹爽的“不会亏待帮助大将军的人”,司马师的许诺更加具体准确。于是秦亮的想法是、听从司马师的“忠告”,同时设法立功,以便事情结束之后,分得属于自己的那杯羹。
昨晚秦亮与郭淮吃过饭,也算是拜见了直属上司雍州刺史。今天一早,他抓紧时间、去见都督雍凉的夏侯玄。等拜完了码头,他还有很多事要忙活。
除了曹爽身边那几个狗头军师,秦亮与很多人都能相处。这个夏侯玄还记得秦亮抄过的诗,对秦亮印象不错。
虽然表叔令狐愚评价夏侯玄“装什么清高”,但夏侯玄的长相挺俊、气质儒雅,形象不错,秦亮并不厌恶这个人。只是夏侯玄不太像是武将,在这方面给秦亮的印象、比颇有威仪的郭淮确实有点差距。
秦亮在都督府,还意外见到了司马昭。
夏侯玄引荐司马昭时,秦亮先揖拜。司马昭回礼,两人都颇有兴趣地相互打量了一番。大概因为年纪相仿,而且司马昭应该从他哥那里、听说过秦亮。
他们司马家父子三人的个子都挺高,也都是长脸,司马昭长得与他长兄有点像,但眼睛没那么大。司马昭的皮肤也更好,有点细皮嫩肉的感觉,除了因为年轻,估计也没司马师那么操劳。
高个子、不胖、长脸,但有点奇怪,司马昭与他的父兄一样、看起来就是不俊朗。五官单独看都没什么大问题,凑在一起的感觉却不怎么协调。相貌完全不如旁边的夏侯玄,外观简直是云泥之别。
不过司马昭这等人物,相貌、年龄什么的并不重要了。
司马昭刚成年就是乡侯,不像很多人拼了老命才是亭侯。刚出仕、则是两千石的典农中郎将起步,溜达了一下,找人上书吹嘘几句干得很好、但好像又不知道好在哪里,便直接干到九卿级别。现在年纪和秦亮差不多大,没做几年官,已经封了征蜀将军、在此役中的地位仅次于曹爽和夏侯玄。
秦亮也懒得管那么多,他与两位大人物寒暄了一番,意思到位,很快就告辞走了。
时间并不充裕,郭淮出发的时间就在下月。因为是前锋,所以出兵要比曹爽的主力早。
秦亮带着两个随从,便开始寻人问话,先是找刺史府里走过蜀道、熟悉秦川的将士,然后他又去了骆谷口附近,找官吏屯民询问。
不出半个月,秦亮从洛阳专门准备的佐伯纸、便消耗了将近一半。幸好他早有准备,不然这么多图用简牍、不知道有多重。
据说这些纸张不容易保存,但秦亮也不是为了存档,反正能保存几个月就已足够。
图当然不准确,但比他在洛阳看的简牍要详细得多,而且不限于傥骆道的路线。因为傥骆道近太白山,所以太白山周围的河流、地形、水源情况,他都会询问。
果然不出秦亮所料,根据走过傥骆道的老兵叙述,傥骆道上有多段路找不到水源。而且郭淮显然知道,他在准备出征时,备了很多水袋和葫芦。
很多事都来不及做了,秦亮只向郭淮提了个要求,制作一些加长的步兵矛。长矛最容易制作,长安城就有制作兵器的作坊,一根木杆加个铁矛头而已。
二月上旬,前锋近万众挥师出兵。
此时曹爽与他的参军谋士们还没到关中,但估计已经率领中外军离开洛阳。
秦亮跟着中军,离开长安城之后便往西南方向进行,关中平原的道路又宽又好走。但刚渡过芒水(黑河),秦川的山影便出现在了天边,仿佛是黑云压境。
很快大军到了骆谷口,先扎下军营,然后分批进山。
前一天大伙还在一望无际的平原上,刚进骆谷口,景色便是骤变。秦亮仰头观望,特别是道路西边的那片山,又高又大、形成山脉,一眼望不到头,人也不可能爬得上去。
两边都是大山,秦亮回望长长的军队,忽然觉得、千军万马在这里都显得十分渺小。
不几日,便开始有栈道、过索桥,军队走得并不快,遇到损坏了的设施,还要停下修理。
秦亮看着荒山野岭上的险峻栈道,只觉得除了军队、估计没人愿意走这样的路。战争的残酷,还没打就能体会到,为了弄|死对方、这种非人的地方也愿意来。
道路非常难走,高低落差也很大,极费体力,很多地方都不能骑马、除非不怕摔下山。一路上几乎没见到人烟,完全是风餐露宿。估计身体差的人,扛不住这样的旅途,得死在半路上。
说不定曹爽和他的谋士、只知道傥骆道的路最近,进山后只有大约四百里,但等亲自来了看到这副景象,估计他们也会懵。
每到山口,秦亮会带着杨威等人在周围转转。到了傍晚军队安营扎寨,他便翻出之前画的图,进行修改。
这时郭淮路过,好奇地驻足看了一会,秦亮忙起身揖拜。郭淮道:“山太多,不好画,我们是记在心里。”
秦亮顺着他的话道:“将军言之有理,仆是第一次走傥骆道,随手画一遍、倒记得牢一些。”
在军中,他不再以亲戚相称。郭淮听罢点了点头。
就在这时,“嗖”地一声,顿时周围许多人都侧目看向山林里,不知什么动物一闪而过。
接着山间传来了“嘎……”长声幺幺的鸣叫,仿佛有回音一般。此时太阳已经被大山挡住,光线有些黯淡,这样的声音顿时叫人觉得十分瘆人。
卷二 第一百三十六章 凡事看开点
记得有一句话: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就成了路。
秦川中有很多山谷、河谷地,傥骆道之所以能通四百里,乃因有人走、有人修。
除却主道,沿途还有多个山口,各处仍有人活动过的迹象。秦亮探察地形时、也不得不感慨,世人的探索欲确实很强。
郭淮军在骆谷一段行进时,会偶尔修缮道路,因有栈道和索桥。但等过了一处名叫华阳集的地方,再通过一段回旋上升的路,便没再遇到栈道。道路虽在山谷中、大部分路段却不算狭窄。
此地距离兴势山,与乐城蜀军距兴势山的路程已是差不多远。秦亮很想催促郭淮,加快行军速度、以便抢占地形。
因为之前魏军在骆谷段行进时,经过的大部分地区、是寥无人烟的山林;那时蜀军还真的不一定知道魏军来了。所以郭淮前锋过了华阳集之后,说不定能出其不意先占地势!不试试,怎么抓住机会呢?
但秦亮终究没有多嘴。
这郭淮在西线干了半辈子的仗,他要是不懂军事常识,秦亮是不信的。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你以为自己聪明、能看到下一步,说不定别人看的是下面五步。
于是前锋军依旧不紧不慢地前进,到达形势山时,总长四百来里的傥骆道一共走了十余天。
“下令全军戒备,各营择地构筑营寨。”郭淮一看到山上的旗帜,便立刻大声下令。
旁边陆续传来了“喏”的应答。
远处有人、有蜀军的旗帜,正在一个山口活动。郭淮选择扎营的地方,便在其东北面的另一个山口,停在此地确实比较稳。
两军遥遥相对,一副谁也别想打谁的架势。
但后面还有曹爽的近十万大军,郭淮前锋居然不趁对方也立足未稳、拼一下?
此时此刻,秦亮算是彻底明白了:郭淮应该是与某人做过交易。某人压根不想让曹爽赢……
本来邓飏那蹩脚的单路突进方略,赢面就很小,但事情也怕万一。万一蜀军那边犯了蠢,把魏军十万大军放进了汉中盆地,那真的可能大力出奇迹了!所以魏国大臣们一定要堵住这个万一,郭淮就是堵住漏洞的塞子。
谨防曹爽运气爆棚,莫名其妙地干下了汉中盆地。彼时魏国便可直接威压蜀汉、改变西线的形势,那还了得?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影响大势的丰功伟绩、并非谁都能承受。后来的钟会、邓艾如果想明白了这个,也不会稀里糊涂就挂掉了。那司马昭自己不会打仗,就把别人往死里坑。
估计曹爽心里也比较清楚,所以他的心思不在军事上,一直在干拉拢的事。把司马昭弄到副将的位置、分一大碗羹,还有郭淮什么的也不是曹爽的人。曹爽意思大概是:有了大功、大家一起分享,我吃肉,你们都有汤。
但曹爽还是太年轻了,别人可能更想要的结果是:我吃肉,你去|死。
秦亮心道:这踏马还进攻个鸟。
站在山口观望的郭淮,忽然转头看着秦亮。郭淮的目光十分锐利,好像能看穿别人的心、让人有一种无可遁形的错觉,看得秦亮心里也是一紧。
不过秦亮早就有心理准备,他之前便已经隐隐约约感觉到、此役迷雾重重,因此遇到这样的情况、他也并不意外。
秦亮一脸茫然地转头与郭淮对视,目光很坦然地看着郭淮的眼睛:“外姑公,怎么了?”
之前秦亮在军中,都是称呼郭淮将军,这会再次把亲戚的关系搬了出来。
郭淮遥指前方道:“前面的谷地就像个大盆,我军一进去,万一作战不利,后面路口狭窄、不好退兵。仲明可有良策?”
秦亮点头道:“外姑公早有准备,应无大碍。我们先看看情况。”
郭淮缓缓点头,眺望远方,发出“唔”地一个声音,他的站姿依旧四平八稳,颇有官威威仪。
局面是相当草蛋,秦亮却并不沮丧。
如果是那种一根筋的忠直人士、看到这种情况,应该会很生气。不过秦亮暂且也是一肚子私利,所谓天下乌鸦一般黑,凡事看开点、心里就会好受些。
此刻秦亮心里已经有了数,此役的重点不在进攻,而在于兵法上的一个术语、叫做:退战。
战争的目标有时候不一定是弄|死对方,也可能是保全自己,只要达成战役目标、那么就是成功的作战。这样的战例有不少,在后世不算稀奇。
秦亮若是谋划退战,便没有问题。
因为即便是司马懿,也不可能愿意看到十万魏军、全丢在这荒山野岭里,那真的伤筋动骨了。西线立刻就会全线糜烂,大家抱团一起死?那可不是好主意。司马懿只是不想让曹爽赢,但也不想把整个大魏彻底搞烂抱负社会。
不过来都来了,秦亮还是在周围找眺望点,想亲眼看看这兴势山。
别说古人没有测绘工具,但对气候地理的琢磨很有一手,譬如修长城的线路就很巧妙。这兴势山的名字取得不错,山太太,肉眼看不出形状,但若是落到纸上,山谷山形真的有点像个“兴”字,还是简体字或者草书的兴。
蜀军堵住的山口,就是兴字的左下角。魏军则在左上角第二笔的山口,不过来路在右上角的山谷。中间有一片的谷地,加起来得有个足球场那么大,谷地地形不平,但起伏不大。
只不过那一“横”很不规则,好像是有几座大山挤在了一起,形成了蜿蜒的一道横贯极长的高高山脉。
难怪王平会派人堵这里,魏军若想绕道,就得绕过那片横贯山脉,绕很远的路、而且也不知道能绕到哪里去。说不定绕行了半天,前面又有堵截。
秦亮觉得绕行侧击的机会不太大,倒可以派侦察小队去看看。但他暂且已不想多言,郭淮说什么就是什么。
于是魏军前锋就堵在这里,一连观望了两天,一箭也没放。两军相安无事。
傍晚时分,秦亮跟着诸将一起到中军帐中吃饭。条件有限,每个人面前只有一张草席,饭菜都摆在地上。
见礼罢,郭淮回顾左右说道:“过了前面的大谷,南下还有很长一段山谷,两侧山势没那么陡峭,可以布兵。我军兵少,若冒进入谷,恐遭伏击大败。”
众将纷纷附和,“幸得将军沉稳,不然仆等的性命便要葬送在此。”
郭淮在雍凉地区当了很多年的官,手下估计都是自己人。秦亮也跟着点头称是。
“蜀军早有准备,如今受阻,该当何如?”郭淮询问道。
马上有人说道:“等大将军率大军前来,再做打算。”又有人道:“俺们兵不足万,进谷白白送命,还是等一等好。”
郭淮看向秦亮:“仲明以为如何?”
秦亮沉思片刻,依旧点头道:“幸好将军早有准备,我们方不至于大败。”
郭淮的眼睛里顿时露出了满意的神情。
部将抱怨道:“本就是大将军的谋士邓玄茂有问题,叫我们走傥骆道一路过来,被堵实属意料之中。”
秦亮的话很少,只等郭淮开始干饭,他也跟着拿起了筷子和饼。
这时秦亮不小心把一点麦渣滓掉到了席子上,他便埋头那手指轻轻蘸了起来,小心放进了嘴里。军粮从傥骆道运过来,这条道有多艰辛、秦亮是亲自走过来的,何况他还没负重搬东西,只是空手行走而已。
忽然他发现、郭淮在观察着自己的小动作,两人对视了一眼,什么也没说。
各营又驻扎了两天,郭淮终于有了点动静,他一早便派了一员参战,出动了好几百人、在中间的大谷里步阵。然后派出轻兵上去挑衅。
蜀军那边已经在山口构筑了营寨工事,还把写着“刘”字的红色军旗插得满山都是,听郭淮说这里的蜀将可能是刘|敏。但不管魏军怎么挑衅叫嚣,蜀军就是不应战。
敌军明显就是想打防御战,当然不听魏军将士的叫骂。于是双方操着口音不一样的话,又开始大声对骂,语言的发音不同,可是内容仍然充斥着对别人母亲的喜爱、这一点区别不大。
不料魏军前排的人骂得起劲,走得太近,忽然挨了一通弩箭,受伤多人,只得收兵退回了山口。
次日一早,郭淮再次调兵出阵,这次超过千人,形成了整齐的几个方阵,并推进到近战范围。双方在山口一通拼杀,蜀军营寨藩篱被破坏,很快魏军又鸣角收兵,无甚进展。
此地四面都是大山,一时间也搞不清楚蜀军究竟来了多少人,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人好像是越来越多。郭淮军驻扎在山谷里动弹不得,不过防御倒是颇有章法,收住了关键的地方,并未遭到反攻。
直到三月下旬,有消息传来,曹爽主力已通过了骆谷段,兵过华阳集。不两日,曹爽便调来了第一批数千中外军精锐,并催促郭淮继续进攻。
卷二 第一百三十七章 以德服人
没过多久,曹爽率军、已至兴势山的东北方向二十多里的大谷内,便不再前进。因为再往兴势走的这段路很狭窄、地形起伏很大,七八万之众不可能摆到崎岖的山路上。
秦亮收到了传令,召他去曹爽大营议事。
事情到了这一步,各方都各自使出了三板斧,秦亮渐渐预感到、或许差不多该自己干点事了。
一大早秦亮就起来了。郭淮把他叫到帐篷里,一起吃了早饭,郭淮竟然要亲自送秦亮等人、并且走了很长一段路。
走了挺远之后,山谷里仍然成长蛇阵一样排布着帐篷,到处都是人。曹爽最近又调来了几千人,加上郭淮的人马,这段山谷里根本摆不开。蜀军已经控制了前方山口,现在此地堆再多人都是枉然。
前边兴势山倒是有个大谷、单是开阔地都有足球场那么大,但旁边的山口就有敌军,魏军也不敢把军营设在别人眼皮底下。
“大将军可能会问起仲明,前方的军情。”郭淮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终于说出了一句话。
平素一向很有官威、叫人敬畏的郭淮,仿佛不能被忤逆半点,此刻他倒忽然显得有点紧张,语气也亲切和蔼了不少。
秦亮看了他一眼,好言道:“将军请放心,仆只需如实禀告。”
郭淮连续点头,眼睛看着地面道:“当然,应该这样的,都是为国家尽忠。”
有些话,确实不太好明说。那些号称自己是直肠子的人,或许只是因为面对的事、都太简单了。
郭淮道:“仲明路上慢些……对了,汝外姑婆对汝是真的满意,私下夸过两回了,说王公渊找了个好婿。”
秦亮谦虚道:“多谢外姑婆慈爱之心。”
郭淮又道:“仲明若是吃得惯太原口味,回长安了,叫汝外姑婆多做几顿吃。”
秦亮笑道:“外姑公不嫌我吃得多,那仆便恭敬不如从命阿。”
郭淮也皮笑肉不笑道:“我还舍不得几餐饭食吗?”
秦亮揖拜道:“外姑公留步,仆告辞了,只待议事之后,便尽快返回前锋军营、回禀外姑公。”
“对,早去早回,这山里天黑后蛇虫什么都有。”郭淮道。
秦亮等三人牵着马,往前走了一段路,他回头看了一眼,再次向郭淮揖拜。
身后的熊寿说道:“郭将军虽威严,对府君倒是挺好。”杨威发出了“哼哼”一声。
秦亮听到这里,回头看了一眼,目光从两人的脸上扫过,口上只是随口道:“是阿。”
看熊寿的表情,他应该根本没看明白是咋回事,边都没摸到。而杨威似乎要更懂官场一些,难怪都是寒门出身,杨威以前在中外军的官却做得更大。
秦亮抬头看了一眼大山之间的天空,又道:“山里的昼夜温差确实大,已是初夏季节,早晨还挺冷。”
三人骑马走过一段将近十里地的山谷,谷中很远也零星有魏军军营。然后便进入了崎岖的山路,上下的坡都很长。因为走过一遍,所以秦亮知道,只要过了这段山路,路就好走了。
人少就走得快,因为不会走走停停堵在路上,有些路段还可以骑马。秦亮等人走了二十多里地,到了曹爽军营,路边草叶子上的露水都还没干透。
宽阔得可以轻松摆下一座村庄的山谷里,大片的帐篷、营寨出现在眼前,场面十分大。实际上谷口本来就有座村庄,西北方向纵深更远的平坦土地上、甚至还有很多庄稼地。不过这里的人口应该是蜀国的人,大军来之前就跑光了。
至少几万人马聚集在这里,营地简直一望无际。可是看上去似乎依旧没多大的气势,实在是因为两边的山非常大、在气势上太有压迫感。
不过魏军并不渺小,因为人们来这里、不是为了把秦川掀翻;大伙真正想要毁灭的,同样是人,而不是山脉大地。
秦亮来到村庄里,被带到了一座瓦房院子,只见那些房屋的斗拱下面、还有特色的木柱子。接着他便走进了堂屋,只见曹爽等十来个人正在里面。
曹爽这么胖,秦亮有点难以想象、他怎么走过了那些栈道和起伏很大的山路。
“大将军召见,亮特来拜见。”秦亮揖拜道。
曹爽一脸凝重,皱着眉头点了点头,没吭声。
在场者、全是级别很高的人,都督雍凉的夏侯玄、征蜀将军司马昭,连参军谋士邓飏等人,都是尚书级别的官员。不过其中有个文官模样的人,秦亮不认识,看绶带应该品级不高。
秦亮进来之前,堂屋里就在争论,这会又说了起来。秦亮便暂且坐在靠后的胡床上旁听。
“请大将军下令,把邓飏、李胜二人拖出去斩首!然后撤军。”那陌生文官开口就语出惊人。
只消一句话,让刚刚还注意秦亮的人们,立刻侧目看向那文官。
邓飏气得脸都白了,指着文官的鼻子,直呼其名:“杨伟,汝找死!”
秦亮看了一眼邓飏,顿觉此人的水平确实不行,白瞎了那么大的官。
这个杨伟、秦亮从来没听说过,要么是地方官、要么在洛阳也是小官。邓飏居然和他争论。
其实要想“说服”对方,还得像郭淮一样,真正对权势全身心投入、自带威仪和威慑力的气质,如果手里还有影响对方前程的权力,那便更有说服力了。但如果对方已经完全不怕自己,或者自己毫无威慑力,仅靠辩论、很难辨出什么结果。
眼下杨伟显然不怕邓飏报復。
秦亮一向看不惯邓飏,但对这个杨伟的第一印象也不太好。并不是说,与坏人作对的人、就一定是好人,有可能都不是啥好人。
曹爽发起伐蜀之时,顺利得简直丝滑,几乎没人反对,当时这帮“忠直敢言”的人都干什么去了?
邓飏怒道:“刚遇到敌军,马上就想后退,仗是这么好打的吗?”
李胜的声音道:“请大将军继续调集重兵,再增兵褒斜道,并从子午谷出兵、以破兴势之局。”
“八九万人还不够,粮草呢?”杨伟道。杨伟还想继续辩驳,曹爽紧皱眉头、忽然开口道:“行了!”
曹爽把目光投向秦亮,“前锋战事境况何如?”
秦亮拱手道:“前锋郭将军刚到兴势,山谷口就有蜀汉军和旗帜,蜀汉军已先行占据了谷口。郭将军派人挑衅,敌军坚守不出。后来我军几番攻打,因敌军占据地形只顾龟缩防御,不易有进展。不过郭将军亦有准备,并未有败绩。”
他没有说半句慌,但同样一件事,用不同的说辞、可能是相反的意思。比如刚到兴势时,蜀军来了多久,准备如何、有多少人;郭淮“几番攻打”是怎么攻打的,打一下就开始退,还是拼死冲杀?
秦亮还没说郭淮在大路上磨磨唧唧,毕竟曹爽也没问、只问“战事”。
曹爽却忽然来了一句:“仲明不劝我退兵?”
秦亮稍微沉默了片刻,才揖拜道:“请大将军明断。”
这时夏侯玄道:“太傅听说运粮的骡马缺水,粮草转运也很艰难,他在信中也谈了很多利弊。”
“现在来劝我?”曹爽道,他脸上的肥肉已经变红了。胖的人脂肪多,曹爽的脸变红、便是真的情绪很上头。
不过劝说的话由夏侯玄来说,确实更让曹爽重视,毕竟夏侯玄是自己人。
夏侯玄道:“太傅并未劝大将军,那些话只是私下的信件。”
司马师的结发妻夏侯徽,便是夏侯玄的亲妹妹。虽然夏侯徽已经死掉了,但两家毕竟做过姻亲,还保持着私人书信往来、实属正常。
夏侯玄神情很沉重忧虑,说道:“太傅其实说得有道理,大将军切勿意气用事。当年太祖与刘玄德争夺汉中,便是在争险地时损失惨重,愍侯(夏侯渊)因此战死。大将军不可忽视危险。”
“嬢的!”曹爽忽然大骂了一声。连夏侯玄也被冷不丁地吓了一跳。
众人都愣住了,堂屋里顿时鸦雀无声。
似乎唯独秦亮早有心理准备,因为秦亮以前就观察了出来、曹爽的脸一红就是真的动气了。上次杀尹模的时候,曹爽也气得红了脸,杀完才似乎有点不高兴。
“全都是!”一把竹简忽然被曹爽扔出来,“哗啦”一声满地都是。
话音一落,堂屋里继续死寂。不怕死的杨伟过了一阵才缓缓俯身,从地上捡起了一份竹简,左右看了一眼,却把目光留在了秦亮脸上。可能他觉得秦亮年轻、思想比较单纯,而且曹爽还专门问了秦亮的话,估计秦亮说得上几句话。
杨伟把竹简递了过来,小声道:“钟稚叔写的。”
他说的就是钟毓,大名鼎鼎的颍川士族出身、钟繇之子。钟会就是他弟弟。
秦亮与钟会比较熟,便忍不住看了一下上面的内容。
简牍上大概写着:仆以为运筹帷幄,不需亲自带兵作战。王道的做法,是以德服人。看到有机可乘才进,形势不利就退,伸缩自如才是大丈夫。请大将军多想想阿!
不错,以德服人确实境界更高。
卷二 第一百三十八章 誘惑极大
曹爽问了一些前锋的军情,然后叫秦亮回去催促郭淮、加紧攻击,兵力若不够中军可随时增援。
秦亮在村子里的中军行辕吃过午饭,到下午才带着两个随从启程返回。大山里太阳落得快,不过秦亮等人回到郭淮军中时,太阳仍在山顶。
郭淮立刻屏退左右,问议事情况。
秦亮道:“很多人劝大将军退兵,但大将军尚未拿定主意。将离开时,仆得大将军要求、回来后催促外姑公继续进攻。”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议事时争吵得厉害。不过仆经常在大将军府遇到这种情况,倒也习惯了。”
郭淮听罢沉吟不已,似乎欲言又止。
秦亮见状,便不动声色道:“仆只是如实禀报前锋军情,敌军已经占据地利、外姑公也没什么好办法。”
郭淮听到这里,顿时强笑了一下,神情也似乎稍微放松了一点,淡然道:“确是如此,仲明是明白人。”他说罢便叹了一口气,作势好像要起身。
这时秦亮忽然说道:“蜀军会堵我们的后路罢?”
郭淮立刻又重新坐了回来,一脸诧异看着秦亮。他当然不是对秦亮的说法诧异,因为不止秦亮一个人、在考虑这种可能。郭淮估计是觉得意外、秦亮竟忽然有了主意。
因为秦亮在军中已经有一个多月,一直在摸鱼,做的是前锋参军谋士、其实什么谋都没有。说不定郭淮还觉得,秦亮之前那个颇有谋略的名声、只是浪得虚名而已。有时候郭淮主动问策,秦亮说的话基本也是、说了等于没说。
现在秦亮主动说起了正事,郭淮脸上是掩不住的惊讶神情。
秦亮又道:“蜀汉大司马蒋琬在涪县(绵阳附近),从调集人马、到走金牛道花费的时间估算,这会也快到汉中了。仆若是蒋琬,必不甘心白跑一趟,得想方设法反击。”
郭淮听罢也点了点头。
这种想法十分正常。当初秦亮在淮南,能说服王凌和孙礼反攻,除了大家的关系处得还行的缘故,也是因为、挨揍的一方本来就容易产生反攻的冲动。
郭淮道:“可是蜀军要怎么反击和堵路?走褒斜道,或是找小路?褒斜道的斜谷口、离傥骆道的骆谷口确实不远,但蜀军也得先进入关中平地。目前关中空虚,确实是一个法子,但仍很危险;搞不好被魏军反堵斜谷口、进退不得。”
果然说到跑路、郭淮一下子就变回了明白人,对用兵之法说得头头是道。
秦亮拱手道:“外姑公言之有理,所以仆估计是找小路。”
郭淮沉默了许久,说道:“不容易办到,人们数百年才陆续在秦川中开辟四条通道,蒋琬要临时另辟蹊径,不好找。”
秦亮道:“但誘惑也极大。一旦蒋琬能把傥骆道前后堵死,不用打、便能把魏军近十万大军饿死在山谷里。彼时大魏西线空虚、半壁糜烂,蒋琬便有机会在顷刻间据有雍凉大片地盘,这可是当年诸葛孔明都不敢想的事。诸葛孔明北伐了那么多次,也只是想占据陇右而已。”
秦亮接着沉声道:“这么大的机遇,完全值得蒋琬冒险。”
这时光线渐渐变暗了,二人不禁侧目看向账外,大白天的,多半是最后的太阳光、刚被西边的大山完全挡住。郭淮的目光、却并未因为光线而黯然,反而更加明亮。两人的位置也不禁挪近了一些。
有时候危险就是来得这么悄无声息,在大祸临头之前、人们都很难真正感觉到。
据说当年魏延出奇策、想走子午谷奇袭关中,但秦亮觉得那个奇策的机会并不大,因为魏军西线的有生力量并没有被消灭。魏延要对付的不是长安的城墙、而是人;就好像魏军入秦川,不是为了把秦岭给掀翻。
反倒是这次,蜀汉有扭转乾坤的可能。当然,大战继续之下,华夏的人口还得进一步下降,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曹爽就像一个输了五百文钱的赌徒,在那里恼羞成怒。说不定对面的赌徒,已经盯住了这边的全部家产,根本不是那五百文。
沉默了一会,秦亮忍不住又道:“外姑公调偏师一部与仆,仆去找小道,并提早戒备。万一蒋琬真的胆大如斗、剑走偏锋,我们破坏了其策略,便是退战中的首功。”
“退战?”郭淮沉吟道。此时还没有退战这个术语,听起来确实有点奇怪,退却叫战。
郭淮的神情看起来、似乎还是觉得有点难以置信,稍有犹豫。
秦亮想起了后世营销的策略,不能让对方有太多犹豫,他便加强了语气,斩钉截铁地说道:“五百!仆得五百精兵,可定鼎全局!”
摸鱼者秦亮的言论,忽然变得非常激进。而且他也不像郭淮、对于之前的事遮遮掩掩,此刻秦亮直接赤果果地说道:“要是真撞见了蒋琬,外姑公派的兵、是主将,君得主功、仆得次功。”
“唔。”郭淮一脸沉思。
秦亮马上又沉声道:“二百!仆只要二百兵。”
郭淮终于猛然抬起头来,不再犹豫,开口道:“仲明把话说到了这个份上,我给汝五百兵,去盯着蒋琬。”
秦亮松了口气,抱拳道:“外姑公英明!”
郭淮道:“大将军尚未下令退兵,前锋的兵马不敢走。我给仲明的军令,调兵理由是探路、寻找绕行的进攻道路,同时防备敌军袭营。”
秦亮点了点头,又道:“若真撞见了敌军,仆先顶在前面防守,并立刻派人向外姑公告急。外姑公定要尽快增援。”
郭淮道:“仲明放心。彼时大军应已退兵,我亦出了兴势山东北的山谷,收到消息、全速行军,两天内援兵可至。”
秦亮想了想,觉得问题不大。郭淮做前锋的时候有点磨叽,但这回是事关跑路,郭淮没有理由不快速增援。
太阳被山挡住之后,天黑得却比较慢。秦亮长舒一口气,观望外面的大山时,依旧能想像到火热的太阳、仍存留在山后的天空上。
卷二 第一百三十九章 押宝者
四月中旬,秦亮得兵五百余众,遂北行。
军中最大的武将、是一个步军部曲督,名叫马述。并不是马谡,所以应该还是比较稳。
傥骆道,北段称为骆谷、南段称为傥谷。
秦亮带着人马离开兴势山附近,便先沿着傥谷走,不到三天就到了华阳集。华阳集周围的山不陡、地势稍微平坦一些,因此以前这里是个集市,但现在此地早已荒废。
华阳集有大量魏军军营,秦亮在这里居然碰到了司马昭。原来司马昭率领的兵马、仍逗留在这个地方,根本没南下。
司马昭见到秦亮,一脸惊奇,而且目光很复杂、略带羡慕,好像在说:汝这就要先跑路?
秦亮是得了郭淮军令的,本不想多解释,只是为了礼貌才谈了几句。
司马昭告诉秦亮,蒋琬倒是益州刺史,但听说蒋琬有病、不可能跑来秦川中,蜀军要来、也应该是费祎。这事秦亮还真没听说,但反正都是没见过的人、对秦亮来说没啥区别。
秦亮率军继续前进,刚过华阳集不久,很快又进入了深山谷地。路上简直惨不忍睹,路边渴死了很多马骡驴,甚至有牛。
尤记去年底,在洛阳大将军府,秦亮只说了几句话、其中有一句便是提醒诸公注意水源,彼时邓飏那略带轻蔑“嗤”的冷笑、仿佛就在眼前。
现在好了,终究还是整成了这副模样。
大哭声充盈在山谷,夹杂着无数抽泣的声音,仿佛山中飘荡着数不清的冤魂鬼魅。
这些运送物资的牲口应该多半都是官府所有,但死了就要屯民自负。秦亮了解过,曹魏实行的是记亩税法,在这个税法下,灾荒、牲口死亡等造成损失,官府概不负责。官府只负责收税,屯民饿死也得先交田税。
“哇……”一个汉子瘫坐在地上,守着一匹死骡子,在那里哭得比孩子还凄惨。看起来、他这辈子是还不清债了。
秦亮帮不了他,身上没带钱财,而且在这里嚎啕大哭的人实在太多。还有更惨的,连人也死了。
不远处有个汉子便在地上不断磕头,用关中口音念叨:“汝快醒醒,俺怎么向阿母交代阿!”
众人见之,无不神情黯然。
秦亮等一众人有自己的事要做、顾不得这些民夫,他们也没权力管,只能继续往北走。众军每天赶路,直到一个叫太白门的大山谷里,扎下了营地。
此地已位于秦岭之巅太白山的南面。
之前秦亮经过这里时,便已留意到……当时他还想起了一句话来着,什么世上本没路、走的人多才有路。
现在回到这里,秦亮埋头看着地上被踩实的土、更加确定这边经常有人经过。
秦亮带着小队人马继续往西走,山谷里有很多碎石,应该是一条河床、但现在是干涸的。
这时身边一个武将道:“道士会来这里,北面就是太白山,据说是离天最近的地方,能采到仙气。”
秦亮发出一个声音,又回头道,“叫大伙就地歇会。”
杨威答道:“喏。”
秦亮从马背上取下包袱,从里面掏出了一大叠佐伯纸,翻看着上面自己画的草图。有些图画得很写意、难以辨认,不过傥骆道沿途的总体形势,他倒是通过各种方式、差不多已搞清楚。甚至有些地段,他还目测估计了海拔落差数据。
他翻了很久图纸,并犹自沉思回忆。
不知过了多久,秦亮的手指沿着婿水、慢慢往北划,然后指尖在纸上连点了两次。
这时他才察觉到旁边的目光,抬头一看,几个人也一脸好奇地看着图。其中那个马述也在看,秦亮抬头,两人顿时对视了一眼。
马述忍不住问道:“蜀军真会绕这么远的路过来?”
秦亮点头道:“有可能,而且能穿插到傥骆道的路,可能还不止一条。”
只要蜀军能沿着婿水、开辟出一条南北通道,便可以大致沿着婿水,从乐城直接穿插到傥骆道的西侧。
不过傥骆道已经很难走,起码是开辟成熟的通道,人们要离开主道、在秦川穿插的难度很大。
所以汇总各种因素后,秦亮觉得、费祎可能穿插过来的地方,有两条山谷;其中最可能的,便是眼前这一条。
另一条在位于南边,那座大山脉南面、还有一条不通路的横贯山谷,也不能完全排除可能。秦亮只有五百兵、不可能再均分兵力,他必须把主要的兵力押在一处、就像押宝一样。最多再做些预警安排,万一猜错了,倒也可以尝试南下驰援。
而最糟糕的情况是,蜀军两路同时进军,那就防不住了。但费祎本来就是想偷偷断后路,路难走、须要边走边修,如果还兵分两路,那简直是脑仔有病……除非费祎能提前猜到,有人在守他;那么费祎就不会来了。
“唧!唧……”忽然半空传来了鸡叫一样的声音。
秦亮抬头看了一眼,便看到了一只鹰一样的大鸟在盘旋。但应该不是鹰,鹰的叫声不是这个样子,可能是雕。
不过鹰好像可以驯化,能提到侦察的作用,可惜魏军中从来没有过那东西。
好几个人也循着秦亮的目光,抬头看那只鸟。郭淮给了秦亮兵权,所以秦亮在这里是比较受众人关注的人。
“今天先回去罢。”秦亮终于站了起来。
接下来两天,秦亮派出了几组人、以三人为组,分别去南北两条谷道探路。同时他自己也沿着山谷西行,深入观察地形。
可能是这阵子一直琢磨山谷,晚上秦亮做了个梦,梦见费祎同时从两个山谷杀了出,把他围在了中间!他立刻惊醒了过来,才发现只是个梦。
秦亮从桐油布小帐篷里出来,见天色已经开始发白。今早山谷里有雾汽,两边的大山仿佛隐匿在云层里,让人觉得有些可怖。
他深吸了一口气,寻思了一会、觉得费祎或许根本不会来。
因为北谷探路的人沿着婿水折向南行后,有一组人回来说,前方已是人迹罕至的地方,河岸全是荒山野岭。南谷的人则说,山谷里灌木丛生、行进十分困难。
一时间秦亮也不知道,究竟需要担心、押宝的敌军路线错了,还是应该担心自己根本在瞎折腾、什么功劳也捞不到?
估计后者的可能性还大一点,军队在秦岭中穿插确实不容易。等到费祎一边开路,一边到达目的地,说不定曹爽军早已补给不上、扛不到那个时候。
但不管怎样,事情已经干到了这个地步,秦亮觉得不能再拖延。正好五百人马已经休息了两三天,他便带着人、去事先选好的两个地方,安排武将们监督士卒挖工事。
卷二 第一百四十章 虎威将军
时间已经进入五月,太白山下的盛夏倒不炎热,甚至早晚还有凉意。
秦亮不止一次在想,费祎不会来了。
好在秦亮两世已经历过太多没有结果的等待,习惯了失落的人生,其实面对这样的事、也没什么大不了。费祎不来,只是没有军功而已,起码同时没有危险。
身边的随从杨威,以前在中外军时是个骑督。骑督统骑兵五百,是挺大的一个武将,级别比那个马述整整高了一级;以前统骑兵一百的马军部曲督熊寿,级别和马述一样。
秦亮坐在山上,见旁边没有外人,用随意的口气说道:“各兵有各将,暂且没机会让你们带兵。这些兵是郭将军的人,我不可能夺了马述的兵权。”
杨威开口道:“仆等投府君麾下,便甘愿为府君效犬马之劳。带不带兵都一样,做马夫亦是效力。”
秦亮听罢一掌拍在杨威的肩膀上。
就在这时,忽见一人骑着马向这边奔了过来。秦亮观望着,山上的许多人都纷纷瞩目,看着那由远及近的骑兵。
骑士直接沿着横斜在山坡上的路,冲到了半山腰,然后翻身下马、不及到地方,他便抬头大喊道:“敌兵,来了!”
山上一阵哗然,许多人还兴高采烈。危险来临之前,人们的感受并不直观,大伙挖了那么久的工事、现在的感觉大概只是不想白干。
马述的声音道:“简直神了!秦参军像是、能看到费祎的心思。”
秦亮心道:我要是有那本事,也不用画那么多图、走访那么多地方,脑瓜仁都想疼了、晚上还做梦。
他一时间没吭声,终于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又长长地吁出一口气。他继续眺望西边的景象,接着又抬头、看向落到山顶的红彤彤的夕阳。
山巅之阳,仍普照万方,仿佛驱散了天地间的所有迷雾,起伏的山间一片明朗。那山上的草木,在风中摇动,仿佛是观众一样,在围观着荒山野岭山谷中的大战之幕。
但此刻,秦亮倒更希望是阴云下雨的天气。那样的话,山坡上潮湿路滑,这仗不用打了,几乎等于坐等军功。
可惜,看样子老天不想让他那么轻松。
这时秦亮从怀里掏出了准备好的纸,从里面挑出三张。三张都盖着印信,上面写着同样的内容,向郭淮告急请援。
“郭将军应在华阳集。三道文书,尔等每隔两炷香、分批出发,带上火把昼夜兼行。”秦亮道。
面前的士卒拜道:“喏。”
秦亮又挑了一员武将,指着他道:“汝带兵东行,到傥骆道上,拦下所有运粮的民夫。除了留下看守物资的人,别的民夫全部征召过来,继续搬石头。”
武将道:“得令。”
秦亮“唰”一声拔出了佩剑,深吸了一口气,大声道:“兄弟们,此役关乎大魏安危,建功立业的时候到了!”
众军瞪圆双目,举起兵器发出“赫”“赫”的喊声。
秦亮回顾左右,正色道:“如今疆土割裂,民生多艰,困顿多年。结束混战者,唯有大魏。天下太平,九州统一!”
将士们不见得有多关心大势,但先站在大义的高地上、肯定没错。反正便是要告诉大家,现在做的事似乎非常有意义。
果然武将带头高喊:“统一!”
众军齐声呐喊,几百人的喊声、在山谷的回音中加强,声音此起彼伏,声势顿时不小。不知道的人、可能还以为魏军主力在这里,正在准备发动灭国战争。
秦亮等了稍许,抬起手示意,又道:“诸位将士,定要服从军令与安排。个人力量很小,唯有团结一心、组织聚阵,方能力摧山河。一旦散乱,全都得死在此地!愿诸军共勉。”
诸将听罢无不肃然。
良久之后,远处的蜀军越来越多,大批人马陆续聚集、立刻开始构筑工事营地,西边的山谷里很快就一片尘土飞扬。阵仗非常之大。不过秦亮并未被吓住,反正敌军的兵力是绝对优势,一万人与十万人现在有什么区别?反正都不会飞。
一队人马缓缓靠近,其中一面红色旗帜上,隐约好像写着“费”字。
司马昭说的没错,蒋琬有病,来的人是费祎。
很快那队人马去了北侧的山脚下,好像正在那里观望。
此地正面的山谷是个坡道,北侧靠太白山的方向、山势陡得像悬崖,根本不可能爬得上去。唯有南侧的山,能慢慢攀爬……所以对方跑到斜角位置,应该是想看南侧山上的兵力布局。
那个观望的人、说不定就是费祎。但太远了,秦亮看不清楚长啥样,只能看到个人影。
南侧山上有疑兵,秦亮在那里放了一些像长矛的木杆、并派人藏在灌木草丛中。从费祎那个角度看,只能察觉山上布了兵,但搞不清楚究竟有多少人。
而且人在下面,连山后的地形也看不见。等蜀兵爬到了南山山脊,他们会发现:上得去,下不来,山背的陡坡摔不死他们!
包括山谷正面的工事,亦是易守难攻,全是拖时间的伎俩,守个几天一点问题都没有。
此地真正的突破口在南边,费祎需要绕行数里,还得翻越山脊;然后沿着南边那条山沟杀过来。
所以秦亮的准备,一开始就不是死守此地。而是先通过工事、疑兵拖时间,等南沟守不住了,至少能有两天时间。
之后他会趁夜色,把人马成梯次撤退,并安排阻击的队伍。全军撤到下一个阵地,再坚守一天,那时郭淮的援兵也该到了……郭淮说的是两天内,华阳集过来、急行军差不多能赶到。秦亮守三天,便算是完成了关键性的战斗!
叫人心情紧张的一夜过后,太阳还没升起,蜀汉军立刻就派出了人、稀稀拉拉地沿着山坡上的斜折道路上来了。
费祎是蜀汉的大将军,他恐怕是冲着全歼大魏西线主力而来,可不会像郭淮那样打,攻势一开始就相当干脆。
这时稀疏的蜀军将士,沿着斜坡上的路已经走了一半多。
秦亮等人在正面坡上,俯视下面那条路,便像一个“之”字横摆在那里。石头砸下去,很容易砸到人。
但秦亮抬起手、阻止了将士,说道:“来人太稀,这是试探。稳住别急,先拿弩射。”
“啪、啪、啪……”一通弦声响起,斜坡上曲折的路上,立刻传来了几声惨叫。
果然只是试探,那些人挨了一阵弩射,便立刻调头下山。
进攻没有丝毫停歇,下一波来了更多人,简直是无缝衔接。一帮人直接拿着铁锄等工具,在山坡上挖了起来。刀盾手在前面攀爬,后面的人在挖梯路。
秦亮看他们推进到了半坡,便回头道:“推石头!”
众军一起把大块石头推下去,小块石头往下砸。那坡上的敌军立刻往下跑,跑得稍微慢的,运气不好者被石头砸死砸伤多人,又是悲惨的叫喊声一片。
但是蜀军后面拿着环首刀的督战队压了上来,第二波人重新上来继续挖梯。同时南侧的山下,蜀军也开始组织人手爬山。
军队行军时一般都是找山谷河谷,若非实在没路、不会去强行翻山。但进攻的战场上,很多没路的地方、人也能上去……之前那兴势山的地形还不如这里险峻,所以非要进攻的话,完全可以爬山强攻。
不多时,只听见下方弦声一片,秦亮抬头时,便看见半空像雨点一样的弩矢。
旁边的杨威拿起橹盾为秦亮遮住头顶。但半空落下来的弩矢,大部分都插到了山坡前后的土上,只是偶尔才有运气不好的士卒中箭受伤。
坡顶前侧、挖了个平台,魏军士卒稍微后退一点,山坡下的弩就无法直瞄。坡顶上又有反斜面,想拿弩箭射魏军、不太容易。
秦亮早就看过了,从正面几天都攻不上来!敌军不仅在半道要不断被石头砸,等靠近坡顶,还有一道人工挖的坎需要攀爬。坎上的平台上,有密集长矛阵等着他们。
攻正面就跟蚁附攻城似的,攻城还不会挨那么多石头砸。若是蜀汉军头铁、只攻正面,秦亮在这里守几天简直轻松。
但蜀军已有人沿着山沟过去,向南摸索探路去了……
第一天的战斗充斥着各种忽悠和乍骗,等蜀军通过多次进攻、爬山,大概搞清楚了状况,太阳已落到了西边的山下。大片蜀汉军人马,开始在各处在鸣角收兵。
这时山坡下才有人大声喊道:“曹将何人?为何无旗帜?”
魏军搞的是大军团建制,这个步军部曲督只有一种旗帜、在这里没用。但其实秦亮军中也是有旗帜的,不过是些五颜六色的布条,没写字、看起来有点怪异。
过了一会,秦亮便回应道:“大魏虎威将军秦亮,尔等速速投降,可免一死!”
他不管那么多,先给自己封一个将军,好像手下有好几千人,吓吓这些竖子。果然身边的几个将士都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容。
山坡下的人又大喊道:“大将军言,秦仲明如若归汉,定可封侯拜相。曹魏篡汉,虐|待人民,使民骨肉分离,将军切不可再助纣为虐!”
秦亮大声道:“汉孝献皇帝禅位魏高祖,唯今大魏有一统天下之力,可结束战乱。尔等偏居一隅,勿要再负隅顽抗。”
此人难道想做诸葛孔明、骂死王朗?秦亮不等对方继续废话,便回头沉声道:“可问候一番他们的女眷亲属。”
卷二 第一百四十一章 退战
此地秦亮准备守两天。但是真正的压力,应该只有小半天时间。
今天下午魏军会死不少人,将非常难熬。秦亮觉得最后这半天时间,自己有可能会翻船。
从一大早开始,蜀汉军就发动了进攻。山谷间的喊叫声、惨呼声笼罩其中,噪音“嗡嗡”回响。
正面的坡道上,石头乱滚,到处摆着尸体,但蜀汉军依旧一次次地拿着铁锄在挖梯道。南侧的山腰上,各处都是慢慢攀爬的人。
“啊……啊!”有个蜀兵大叫着,忽然从山腰上滑落下去了,身体很快就开始翻滚。山体的斜坡非常长,蜀兵在半山腰一时间摔不死,充斥恐惧的叫声持续了好一阵。
这时正面的敌军再次被打退了,上面的魏军人群里发出了一片欢呼声。
步军部曲督马述看到战果,脸都激动得红了,又念叨道:“太神了!秦参军,我们用五百兵挡住了敌军数万大军!看西边那阵仗,没有数万、也起码有一两万。”
秦亮没吭声,犹自坐在一条小胡床上,手里握着剑、杵在地上。他没有跟着欢呼,反而神情非常凝重、眉头紧锁。
下面的蜀军可不是在餸死,他们是为了在正面保持压力,消耗魏军将士体力、牵制魏军的有限兵力。
到今天为止,费祎应该差不多搞清楚了状况,包括附近的详细地形、以及魏军的大概人数。蜀军一部已经绕行到南边翻山去了,他们的重点突破方向、已经找到。
但正面蜀军依旧不顾伤亡多次进攻、只为牵制魏军,情况看起来很疯狂。费祎想尽快打通道路的渴望很强烈,进攻节奏快。
战斗烈度,恐怕比秦亮预计的更大。
到了下午,果然蜀军完成了绕行、翻山、聚兵的过程,从南沟杀奔而来了!
秦亮从胡床上站了起来,伸手把剑从土中拔出,转身盯着马述道:“我再带走一个百人队去增援,马将军在此督战,一定要顶住正面。把民夫也叫上去扔石头。”
马述拱手道:“秦参军放心。”
秦亮沉声道:“只要坚持小半天,到天黑!白天不敢退,一退就崩了。”
马述也感受到了秦亮的情绪,正色道:“喏。”
秦亮点了点头,叫上杨威等二人,然后下令聚集在反斜面的百人将、带兵跟着自己去后方的山沟。
山沟里的地形十分狭窄,最窄处横排只能摆下寥寥数人。秦亮等人刚到地方,便听到了里面杀声震天。人们堵在这个狭仄的地方疯狂叫喊,光听声音就十分瘆人。
秦亮带兵来到一段稍微宽敞的地方,先列阵等待。刚才还在山坡上欢呼的这个百人队,此刻已是神情紧张。
蜀兵在督战队的催促下,简直疯了一样!一些人攀附到了山沟东侧的陡峭山体上,从侧面滑下来,导致魏军侧翼的一些矛兵扔了长矛、拔刀去杀那些人。
许久之后,敌军终于开始后退换人。
秦亮也马上下令道:“鸣角,收兵。左屯刀盾先行,上!”
“呜呜呜!”急促的角声一吹,前面的人群开始转身后退。不多时,果然蜀军成排的弩兵在远处准备放箭。
魏军矛兵来不及退远的、伤了几人。后面的刀盾兵齐步上前,弩兵从两翼鱼贯而出。
退下来的魏军将士里有人受伤,椯息声与伤兵的痛苦申吟在耳边不断盘旋。
“杀!杀……”山沟对面一阵呐喊,敌军再次冲进了狭窄地段。
“嚓”地一声响,杨威在侧翼挥起环首刀、一刀横扫,秦亮几乎听到了颈椎在猛力下断裂的声音。血水立刻被甩得满天飞。
而熊寿拿着戟直接反冲而出,带着劲风的长戟砸下去,木盾“哐当”裂了,正面一个敌兵连人带盾被砸翻在地。熊寿的招数非常质朴,就是靠重击杀开血路。
秦亮虽然也会剑术、身上穿着玄甲,但他却没有亲自上前拼杀。
在熊寿的猛击之下,魏军刀盾兵跟上反击,杀得蜀兵一时间节节后退。
杨威和熊寿都是骑兵将领,比较习惯横冲直撞。但杨威还是比较清醒的,马上喊了一声:“熊伯松!”
熊寿立刻会意,招呼身边的人退回了狭窄地段。
蜀军的步兵很快又压上来,戟兵开路,刀兵随后,前面打成一片,几乎变成了混战。山沟里的刀枪挥舞,人声简直震耳欲聋,血腥味与臭味在狭窄的谷中无法散去。
秦亮不断抬头看山顶的太阳,只觉太阳移动得非常缓慢。
但无论如何,必须要扛到天黑!
到现在,整整两天两夜快过去了。郭淮说好的两天内、驰援一定到,如果现在就能来,那该多好!
也不知道郭淮还在搞啥,情况紧急为何不昼夜兼行?华阳集离这里大概也就一百余里路,除去报信的时间,就算路不好走,行军时间也完全够。如果一个白天或晚上,几十里都走不了,还叫啥“驰”援,干脆叫爬援算了。
郭淮是战场老油条,他不愿意昼夜行军、估计是为了保持军队战斗力,以便轮到他面对费祎时,能打得更好。
昼夜行军、急行军,确实非常影响军队战力;但是曹爽有那么多兵,可以后继增援郭淮,又不是只有郭淮一股人马单独面对费祎。郭淮却只顾他自己,完全不在乎秦亮的死活。
踏马的郭淮,似乎就是个专坑亲戚的人。
好在太阳渐渐下山,秦亮总算是熬到了天黑。秦岭中的白天,应该比外面还要短一点。
蜀兵攻势一停,秦亮立刻派出事先指定的百人队、先行前往阻击位置。
百人队由军中最高品级的马述亲自率领,毕竟马述与将士们熟悉,晚上用他更容易约束将士。
只要利用好蜀军将士晚上看不到地形、以及不清楚魏军部署的局限,加上事先准备的石头和工事,以有备击无备,拖延一下时间是能做到的。等到魏军主力到达第二道防线,阻击殿后的百人队看准时机撤退,回来有人接应、便不会有什么大事。
不过情况确实比秦亮预料中、还要严重,几乎没有什么容错率。
主要还是兵太少,如果此时有一部还没使用的预备队,情况会大不一样。
晚上的视线很近,本就不容易控制军队,所以大多情况下、带兵的人都不愿意夜战。但今晚不一样,费祎已经摸清状况,兵力也到达了南边那条山沟里,极可能冒险夜袭。
趁敌军暂时没进攻,秦亮不敢拖延,随后便召集了剩下的人、赶紧离开此地。
众军列队快速东行。秦亮回头看时,发现南边的山沟里、无数火把像一条大火龙一样在移动,蜀军果然开始了追击。
忽然之间,秦亮察觉好像有点不对劲,负责阻击的百人队,似乎没有留在阻击点,已经散了?
秦亮看这形势,脑子里顿时“嗡”地一声,心道:我再也不相信姓马的武将了!
将士们也发现了情况不对劲,队伍里骚乱起来。马述都已逃了,秦亮不久前才拿到兵权、根本不是这帮魏兵的将领。
这下完了,队伍里立刻有许多人丢了火把,在夜色中撒腿开跑。后面负责牵马的几个士卒,趁人不注意,把马也给骑跑了。
杨威拔刀上去,大声怒喝道:“违令者,杀无赦!”一刀砍|死了个逃兵。但一两个人根本止不住溃散,何况他们也不认杨威等人。
秦亮身边的兵受到了影响,跟着乱跑的人正在增加,最后几乎是一哄而散!
“事不济也,府君快走。”杨威的声音道。
秦亮回顾左右,几乎所有人都在自顾逃窜,只有杨威和熊寿一直紧随身边。关键时刻,还是自己收的人靠得住。
场面简直混乱,周围都是“叮叮哐哐”甲片碰撞的声音,很多人把头盔也丢了。熊寿很快也把手里的长戟扔掉。
秦亮一边奔跑,一边回头看了一眼,只见整片山谷里仿佛都是火把,就像满天的繁星似的,但此刻看起来非常恐怖。
卷二 第一百四十二章 山间正气
半轮夕阳挂在西边的大山上,仅存最后的余晖。
大帐内,曹爽问了一句:“秦仲明呢?”
“死了。”在末席禀事的文官道。
文官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郭将军今早率军赶到太白门附近,与贼军争险大战,趁贼疲惫立足未稳、郭将军首战获胜。我军已逼退贼军至太白门以西,并抓住了一些蜀兵俘虏。
据俘虏称,蜀军被堵在山谷两天两夜、错失良机,昨夜攻破秦亮军后、蜀将怒不可遏,在追击时杀光了所有人。
五百人几近全军覆没!唯有昨夜负责殿后的人马,率先临阵逃脱,跑得快的一些人活了下来。余者无一幸免。”
曹爽听到这里,“唉”地感慨了一声。
邓飏的声音道:“这些人回去的路上,竟变得如此奋勇?”
杨伟冷冷道:“没有前军奋勇,此时我军十万大军堵在傥谷,前后不通、补给殆尽,后果不堪设想!”
他稍作停顿,又道,“只可惜了秦仲明,为了大魏军主力安危、从一开始便决心舍掉了自己的性命。有勇有谋,一腔赤子忠心,为国家不惜头颅。若士者皆如此,国事何至于此?”
邓飏还想开口说话,曹爽看了他一眼,说道:“人都死了,少说两句。五百人迎战数万敌军,别说大战两天两夜,没马上跑便是勇士。”
众人听到这里,无不伤感。
杨伟道:“大将军说了句公道话。仆虽不识秦仲明,但此等忠烈,若再诽言,只忧寒了天下人之心。”
这时有人嘀咕道:“能猜测蜀军要来断后路,倒也正常,可秦仲明怎么能摸得那么准、恰恰在费祎的来路上阻击?”
帐中无人能回答这个问题。
过了一会才有人接话道:“是不是校事府在费祎身边有奸细?”
曹爽也再次感慨了一声:“秦仲明阿。”
……秦仲明并没有死,但也感觉快了。
昨晚他们三人先是跟着乱军跑路,很快秦亮就意识到跑不掉。因为第二道防线的坡道很大,还修了土坎工事,这么多人争先恐后,会被堵在坡道的小路上。
于是秦亮等人提前摸进了南边的一个山沟,不料一些乱兵也尾随而来。蜀军追兵至,在后面追杀。几个人慌不择路,沿着山沟到处乱窜,跑到下半夜仍是惊魂未定。
盔甲早就相互割掉绳索扔掉了,三人浑身都是荆棘树枝挂出来的皮伤。
他们找地方歇到了天亮,又在周围的山谷里转悠,迷了路。不过就算能找到路,秦亮等一时也不敢出山,蜀军现在已经占据太白山南面那条山谷了。
眼下最急迫的问题是先找水,饿肚子都是次要的。这盛夏时节,没水是真的扛不住太久。
三个人只有熊寿带了水袋、只剩下半袋水,一整天早已分食完。
此时秦亮正背对着两个人,一边往水袋里尿,一边暗骂:我糙你玛阿、马述,我糙你玛阿、郭淮!
他忽然意识到郭淮五十多了、老嬢估计早入了土,又想起王氏风韵犹存,便心道:我糙你老婆阿。
过了一会,秦亮拿着有点温热的水袋,递给了熊寿,叹了口气,皱着眉一脸严肃道:“如果只是喝自己的尿就算了,若要喝这混合尿,确实有点难以下咽。”
熊寿嫌弃地接过水袋,说道:“俺反正不喝,渴死算了。”
秦亮仰头看着西山仅剩一角的太阳,叹了一口气,低头继续观察着地上的土,好像是有人走过的痕迹、不太像野兽。于是三人循着山沟继续赶路。
“府君!”杨威忽然沉声唤道。
秦亮抬起头,也发现了半山坡上有几间木茅屋。
这荒郊野岭居然也有人住,大概不是道士、就是猎户。他想起了马述说过的话:此地近太白山、靠天最近的地方,道士喜欢来这里,能采到仙气。
杨威道:“府君留在此地,仆等上去打探军情。”
秦亮道:“人都快渴死了。如果折损了你们,我也活不成,一起上去看看。”
于是三人抽出了刀剑,循着山坡上的小路,向那隐约能看到的茅屋爬上去。
秦亮心道:若是猎户或道士,便讨点水喝,再拿值钱的东西交换食物。自己里面的两件里衬倒是丝绸的料子,不过有点破了。
三人刚爬上去,还没靠近茅屋,忽然从屋后冲出来了五六个人!其中一人还拿着弓箭。
弓箭对准了熊寿,因为熊寿的个头最大、至少看起来最有战斗力的样子。
秦亮等人立刻提着兵器站在原地,片刻后,他才看清楚对方六个人、其中还有个穿土黄色长袍的妇人,看他们的打扮确实像是道士。
这么多兵器,看起来不像是正经道士。但对方没有马上动手,秦亮便立刻开口道:“大伙都冷静点,打起来、汝等也不可能全身而退!无冤无仇,平白死伤,何苦来哉?”
黄袍妇人哼了一声,打量了一番秦亮等人狼狈的样子,问道:“魏兵?”
秦亮听她说话好像有点青州口音,应该不是蜀国人,便道:“是的,我们没有恶意,只是想找点水喝。”
就在这时,一个汉子靠近妇人,唤了一声“师母”,便在她耳边悄悄说起了什么话。
妇人听了一会,忽然“嗤”笑了出来,随即收住笑容,问道:“汝真的往死人头上那个……尿?”
秦亮恍然,说道:“真是缘分阿,挺偏僻的地方,你们有人看见了?”
妇人打量了一番秦亮,径直收了剑,转头接过一个葫芦,往这边扔了过来。
秦亮用左手接住,顿时发现里面叮咚水响,他马上拧开塞子。
杨威道:“仆请先饮。”
秦亮没多想,递给了杨威。杨威仰起头就猛灌了一口气,等了片刻才把葫芦递给秦亮。
“哈……”秦亮大喝了几口,惬意地叹出一口气,把葫芦递给了熊寿。
很快三人便喝光了葫芦里的水,还给妇人后,又要了一葫。秦亮径直把剑放回了剑鞘,以示回应善意。但他喝了水之后、体力渐渐恢复,拔剑速度很快。
秦亮问道:“阁下等是道士?”
妇人点了点头。
秦亮若有所思地观察着他们。
妇人又道:“不是黄巾军,黄巾军早已结束。我们只用符水救人,不谋畈。”
秦亮道:“就算是黄巾军,也无所谓,我又不是大魏皇帝,关我何事?”
他心道:若是黄巾军余党更好。刘汉统治者恨|死了黄巾军,这些人是黄巾军、同时做蜀汉奸细的可能性就会小一些。
冒险害人者、总有动机。现在最危险的,便是为蜀汉效力的人,把秦亮等逮去立功领赏就是动机。
就在这时,发生了点尴尬的小事。这妇人其实长得不怎么漂亮,主要是脸上的皮肤不太好,但不胖不瘦、身材线条有女人味,而且她那个黄袍不够厚、胸襟略微有点轮廓走光,秦亮几个月没碰女人、喝了水体力一恢复,袍服竟然有了异动,他只能假装不太舒服弯下腰。还好机智,应该没人发现。
生命危险其实并未解除,情况仍然糟糕,但有些事是纯粹的化学问题、与理智对错等因素全无关系。秦亮就是如此,即便死亡摆在面前、也能挺起,堪称浩然正气。
“府君,咋了?”熊寿最先问道。
秦亮摆手,正色道:“没事,喝急了,一会就好。”
妇人观察着秦亮,冷笑道:“水里有毒,会把眼睛毒瞎。”
卷二 第一百四十三章 知亮莫若岑
全天下的人,都在打听秦川中发生的事。大魏洛阳城的人们更是时刻关注,十万大军存亡、足够伤及国家根本。
只需两天两夜,前线的事便已奏报到洛阳。
夏日骄阳、一大早刚升起就分外刺眼,雄伟古朴的殿宇肆意建在平地上,太极殿庭院宽阔而平坦。这里的人们,即便听到秦川的描述,似乎也很难想像那里是什么光景。
数十穿着赤袍的公卿官员、正在明净敞亮的东堂里。一个官员念着奏报道:“校事令秦亮,率军五百,于太白门西,挡贼军费祎部数万众,激战两日两夜,秦亮及以下全军尽没,为国捐躯……”
垂帘内的郭太后神情有点呆滞,她事先已经听人说起了这件事,此时再听,仍不敢说话、怕人听出声音异样。好在奏报还在继续念,她暂且不用吭声。
她的眼睛是干的,但是喉咙感觉又咸又热,有什么液体沿着鼻腔、喉咙往肚子里流,愣是没有露到脸上。
此时郭太后已非常后悔,心说年前就应该给他的,毕竟他想了自己那么多次,至少能让他临死前如愿以偿。她原以为自己还可以忍一忍,哪想到事情会变成了这样。
她心里还很生气,魏军那么多人,却只给了秦仲明五百兵?她也气秦仲明,简直是愚忠!满朝公卿都在为自己打算,他去逞什么英雄阿。
郭太后的脑海中,不禁又浮现出了秦亮的模样,那诚恳而忠正的文人气质,俊朗挺拔的仪表,音容笑貌如在眼前。
官员念完了奏报,郭太后尽力定住了心神,开口道:“国家得士如此,社稷方安。朝廷应追赠爵位。”
她想到自己,活着就为了等死后的那个名。事到如今,也只能为秦亮争取身后名了,这是她唯一还能做的事。
朝堂上一时间无人反对,司马懿也没吭声。毕竟给一个为国而死的死人殊荣,既不过分,也影响不了什么。
……王家宅邸前厅,刚刚听到消息的王令君、已直接瘫坐到了地上,薛夫人等人急忙扶住她。王广也起身过来了,一群人围住了她。
前厅里的人,只有玄姬没围上去。玄姬一脸茫然,面无表情,心里放空了一般,不愿去想这个消息是什么意思。
王令君脸色煞白,说道:“不可能!他绝不是那样的人。”
“唉!”王广叹了一口气。
薛夫人说道:“令君别急,先坐着。”
王令君犹自摇头道:“必定是他们说谎!我们在他心里才是最重要的,国家社稷并不是,他不可能舍得丢下我们。还说什么忠勇无惧、临敌前已决意殉国,是不是写错了?”
王广听到这里忙道:“此乃军中奏报,还能向朝廷谎报军情吗?令君可不能这么辱没先夫。”
薛夫人小声提醒道:“先别说这些。”
王令君拽住王广道:“请阿父再问问,是否有误?”
“唉……”王广只能叹息。
过了一会,王令君可能意识到了事情是真的,终于坐在那里哭了起来,清丽的脸上全是眼泪。
不是嚎啕大哭,她只是一阵一阵地抽泣,别人说什么话,她也全然不理会,只顾在那里发出“呜……呜”缓慢的沉闷声音。声音不大,却持续了很久,怎么劝也劝不住,便像是活回去了、变成了个哄不好的孩童。
看到王令君在哭,玄姬倒有点羡慕她。毕竟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夫君死了,可以正大光明地当众哭泣,并不是什么不得体的事。
有那么些人在劝解王令君,玄姬听完消息、过一会就默默离开了前厅。
她径直回到前厅东侧的庭院,穿过“咿咿呀呀”歌女练着歌喉的大亭子,沿着走廊往里走,到了那处以房屋围成的小院落。进了卧房,她便径直坐在榻上。
外面隐约“叮咚”的琴弦声依旧可闻,一如往常,好像是很寻常的一天。
不知坐了多久,玄姬感觉有点累,便和身侧躺到榻上。
刚躺一会,白氏便进来了,白氏的脚步声骤然加快,上来便拉了玄姬一把。玄姬毫无反抗地被弄成了平躺,胸襟微微平摊后、倒觉得似乎轻了一点。
白氏观察着玄姬的眼睛,说道:“别以为我不知道汝的心思!”
“哦。”玄姬应了一声。
白氏想了想,终于做出了一副和颜悦色的表情,坐在了塌边,好言道:“现在没人乱汝之心了罢?我与汝说个事,知道尚书何晏吗?”
玄姬应道:“知道。”
白氏道:“何尚书有个侄子,有意与我们结为姻亲,明媒正娶。起先他们家嫌汝是妾生女,并不愿意;幸好有何尚书之子何骏从中帮忙、极力在促成此事。何骏对汝的印象很好,在他堂弟跟前说了很多好话,以后大家若成了亲戚、还得好好感谢何骏。”
玄姬没吭声。
白氏劝道:“人都死了,何况本来就是不可能的事,汝就放下罢。何尚书娶的可是公主,何家这样的家势,又是让汝去做结发妻,我觉得差不多可以了,不要错过为好。”
玄姬依旧没有说什么,感觉实在没有心力去理论。
白氏见状便道:“汝不反对便好。只等选好媒人,我再与媒人商量。”
玄姬还是没有争执反对,白氏顿时轻轻吁出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惬意的微笑。
浑浑噩噩过了一天。玄姬次日才去王令君的庭院里,她走上阁楼,果然王令君正在上面、眼睛又红又腫。
俩人跪坐在几案旁,沉默了一阵,玄姬开口道:“去年在这里,我唱陌上桑、令君跳舞,多高兴阿。就好像是昨天的事。”她回顾左右,又轻声说了一句,“此地还是什么都没变。”
王令君“嗯”地回应一声。
“算了。”玄姬颓然道。她不愿意再去想,什么唱歌跳舞,什么最后那句“姑笑起来很好看,不用多想,几个月时间过得很快”。她全都想不起来了。
王令君忽然问道:“姑是不是想自尽?”
玄姬沉默了一会,喃喃道:“没什么意思,时间特别难熬。想着还有那么长的日子,我便心慌,不敢想、要怎么才能打发过去。”
王令君蹙眉道:“昨晚我听阿母说起,白夫人和何家的那件事,姑没有反对?”
玄姬闷闷道:“懒得和她说。”
王令君叹了一口气道:“夫君交代过,说姑有什么事、可以找我商量。”
玄姬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声音,好像冷笑似的。
王令君看了她一眼,说道:“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姑先不要急。”
玄姬顿时抬起头来,目光停留在王令君脸上。
王令君道:“姑这么看着我做甚?我没有失心疯,昨晚又仔细想了许久。天天与夫君在一起,我知道他,但凡有点活命的机会、他就会想尽办法保命,没那么容易死。像奏报写的那样、决意殉国,完全不可能的事。夫君多半是被蜀汉俘虏了,他会立刻投降,再设法逃回来找我们。怎么没人信我?阿父也是这样。”
“是吗?”玄姬怔怔道。
王令君悄悄说道:“他有多舍不得我们,姑还不知道吗?姑还得继续要挟白夫人。”
令君这么一说,玄姬觉得心里似乎暖和了一些,急忙用力点头:“我从不想与那姓何的扯上关系,何晏父子皆非好人。”
王令君想了想道:“万一夫君真的死了,也要先把尸首运回来安葬。姑不要想着自尽,我把姑藏起来。以后姑死了,我找人把姑悄悄埋到他的棺椁下面,到时候我也可以名正言顺地遗言合葬。我们三人在一起的时候,过得多高兴。”
玄姬寻思了一会,问道:“若是卿先死怎么办?”
卷二 第一百四十四章 不必在意
秦亮等人在山间茅屋中、已经呆到了第三天。
他只记得败亡的当晚,几个人进的是南边的山沟,想要出去、还得往北走,先找到太白山南麓那条东西横贯的河谷。但蜀军费祎部控制了那里,现在可能还是战场,贸然前往几乎等于自送上门。还得多藏几日才敢走。
这几日的气氛非常微妙。其实何止是秦亮提防着道士们,道士们也同样提防着三个败兵。
秦亮是担心道士们是蜀汉的奸细,会出卖自己去领功受赏。并非完全没有这种可能,费祎率军穿插之前,派出奸细过来探路、是说得通的做法。
不过道士们给水给食物,表现出了善意的一面。秦亮也就有了幻想,更不好撕破脸。
而对于道士们来说,败逃的军士本身就很危险,何况道士里有妇人、其中那个“师母”甚至有些姿色。杨威与熊寿看起来都不像是善茬,特别是熊寿那身肌肉、看着极具攻击性。
好在秦亮的形象不像是坏人,而且两个汉子口称“府君”,对秦亮很恭敬。这似乎给了道士们一定的侥幸心。
秦亮的相貌仪表似乎挺正派。他外面的青色破袍服、料子很好,衣边有精美的刺绣,白天天热的时候,他只穿着又脏又破的里衬、却也是上等丝绸。看他的形象,便是个有身份的人,容易给人知书达礼的错觉。
于是双方都小心翼翼地、维持着此时的平衡。
秦亮三人住同一间茅屋,晚上都不敢全部睡觉,轮流起来在门窗边守着。主要不是防偷袭,而是防着对方悄悄派人下山告密!
好在三天过去了,一切都风平浪静,再熬个两三天就能下山。
傍晚时分,太阳刚被大山挡住。秦亮等人便在茅屋外面、用一个瓦罐熬煮菜羹,并丢了许多熏肉进去,都不知道究竟是什么肉、反正是某种野生动物。
“师母请君过去谈谈。”一个道士在中间的土坝上说道。
杨威与熊寿先后站了起来。
秦亮小声道:“别担心,他们真要动手、也不会先动我。”他说罢抬头回应道:“这就来。”
没一会,秦亮便向那黄袍师母走过去,来到了小土坝的边上。下面是很长的山坡,往下看非常危险。四面都是大山,太阳下山后,那巨大的山影、便仿佛某种人类无法理解的庞然大物。
师母独自站在山边,别的道士都没靠近。而秦亮的两个人,也在不远处默默地关注着这边的动静。
秦亮上前揖拜,师母抱拳拱手,相互见礼。
“亮此番落难,蒙受食水之恩。亏欠之恩情,他日仙姑若有所求,在下定当诚意回报,绝不推诿。”秦亮径直说道。
他上来先承认人情,主要是为了安抚一下对方。古往今来,人们都挺重视恩报,秦亮等人真想肆意干坏事的话,没必要认恩、把自己放在道德的不利位置。
果然师母的神情似乎有些变化,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秦亮,回应道:“贫道姓陆。”
她接着又沉声道:“君眼睛不要随便乱看,易叫人误会紧张。”
秦亮心道:只是看看又不犯法。
他便说道:“在下并无歹意。”
陆氏从鼻子里哼出了一声,道:“君若有何想法,可以先说出来。君也放心,我们不是蜀国细作。”
秦亮看了她一眼,沉吟道:“五斗米道应已从汉中北迁了。”
陆氏道:“实不相瞒,我们是太平道。”
秦亮略微舒出一口气,说道:“太平道销声匿迹之后,现在还真是少见。五斗米道受大魏厚待,道义好像也差不多,信那个的日子会好过点。”
陆氏轻声道:“世上好过的人、总是少数。”
“也是。”秦亮点了点头。
陆氏又道:“既称府君,便是个贵人。君为何要为一个村妇复仇?并去偏僻之地祭奠她、口述祭文,还俉辱歹人屍首。”
秦亮笑道:“没什么原因,就是想那么做。”
陆氏的声音道:“府君气度儒雅,所为之事粗俗,却让人敬佩。”
秦亮摇头叹了口气:“所为不过小事,不如太平道当年那些人甚远。”
陆氏诧异的声音道:“君如此看太平道?”
秦亮转头看了她一眼,不禁沉声道:“执国者为拉拢豪族、尽私公侯的世道,黔首反抗不是正义之举吗?”
陆氏的目光变得十分明亮,久久观察着秦亮的眼神,终于轻声道:“君真敢说。”
秦亮道:“过几天我们走了,这辈子可能也不会再见面,我有什么不敢说的?”
陆氏听到这里,忽然问道:“君乃饱读经书之人,可知怎么才能成事?”
秦亮的神情渐黯,感慨道:“有些大事,做着做着、就会变得面目全非,即便成功,多半也只是一个新的轮回。仙姑不是说了,世上好过的人总是少数。”
陆氏摇头道:“那反抗还有何用?”
秦亮一脸嘲意:“不能总是那几家享受,干了那么多坏事,换换人不挺好?”
“呵!”陆氏笑了一声,笑得有点难看。两人又在山坡边站了一会,默默地看着越来越黑暗的山影。
或许陆氏没有说谎,他们真是太平道残余。又过了三天,秦亮等依旧没什么事。
时间也大概差不多了,秦亮等人当晚便把水袋、葫芦装满水,向道士们讨要了一些肉干,决定明早启程。那个缺口的破瓦罐也要带走,在路上可以煮些野菜充饥。
最后一晚上,秦亮仍不能放松心情。半夜他忽然就惊醒了,渐渐回过神后,暗忖:那些道士看起来不像是蜀国奸细,应该没什么问题。
就在这时,秦亮察觉到,坐在破门板后面、正在值夜的熊寿在打呼噜!
秦亮上去摇了一下熊寿。
熊寿脑袋一摆,马上伸手去抓刀鞘,回头借着依稀月光看到秦亮的脸,他脱口道:“俺睡着了,请府君治罪。”
秦亮拍了拍他的肩膀,没说什么。
接着秦亮轻轻打开房门,便去屋子后面的茅厕。这里只有一间茅厕,而且搭建在悬崖一样的陡坡边上,若是蹲大的、还真的有点吓人。
他走到茅厕门口,却发现门关着,正想去掀门,里面发出了“嗑”的一声。听声音是个妇人。
于是秦亮只得站在外面等了一会。很快里面的妇人开门出来,正是那师母陆氏。她神情尴尬地看着秦亮,两人对视了一眼,一时间不知道说什么好。
秦亮小声道:“不必在意,明天我们就走了,没人知道。”
陆氏颤声道:“我有夫的。”
秦亮愣了一下,忙低声道:“我只说刚才难堪的小事。”
陆氏抬头看了他一眼,却站着没走。
气氛顿时变得有点奇怪,秦亮忍不住又看向她的身体,脑子里忽然“嗡”地一声,没有别的原因,几个月没见过妇人、实在不好自控。他慢慢地伸出手,放在她的手腕上,又试探着往上挪。陆氏一动不动地小声道:“君一直看,可以让君摸一下。但地方只有这么大,极易被我的弟子察觉,君倒是先走了,我怎么说?”
只一小会,秦亮便把手从她的黄袍里抽出来,深深吸了口气,终于把她从怀中放开。陆氏也默默地往前走,没走两步路,她又回头看了一眼,却没看秦亮的脸、而是看他的袍服。两人忽然不约而同地,长呼了一口气。
卷二 第一百四十五章 恭敬不如从命
道士们不是长住这里,只是返回魏国时、路过傥骆道,不料在路上发现了军队,他们才临时躲到了太白山南边的落脚点。
因此茅屋中的用品匮乏,譬如装水的容器不够。
秦亮等人一早离开时,只要到了一只水袋、一个葫芦。
不过事情也巧,那次秦亮拿着尹模的头颅、去祭祀受害的村妇,正好被他们中的某人看到了。大概是当时有个道士、正在司隶州的村子里,用符水给人治病,撞见了那事。
所以几天前,那个道士一见到秦亮、就把秦亮给认了出来。
师母陆氏能让秦亮伸手进哅襟摸一下,或许也是因为祭祀村妇那事、很合她的意。只不过片刻工夫、啥事都没做,反倒让秦亮更难熬。
秦亮等人循着道士们描述的路线,在山沟里转悠到下午,总算找到太白山南麓的那条河谷。没有见到兵卒,蜀军果然已经退走。
很快几个人找到了一条小溪,便立刻上去补充水。之前三人确实是渴怕了,于是那个盛混合尿的水袋、熊寿还没舍得扔。
熊寿正在溪边清洗水袋。但不管他洗多少遍,那只水袋里装的水、秦亮肯定不愿意喝。
溪边有一棵树,熊寿把脏的水袋靠在树干上,拿另一只水袋一边挤、一边往里面喷水冲刷,好像当成了水枪一样用。他倒了非常多的水进去,脏水袋已经满了,他依旧不停,任由水沿着树干淌。
“不用清洗了。”秦亮招呼道,“接下来走傥骆道,不走小路。”
一行人当天就到了太白门,然后上了骆谷道。
直到出了骆谷,三人终于追上了一部魏军。秦亮便向武将借了一匹马,派熊寿即刻出发、先回洛阳去报信。
秦亮与杨威则要去长安城。
开阔平坦的大地上,长安城的宫阙楼台、驰道大街尽在眼前。秦亮再次来到长安,感受与上次已大不相同,不再觉得长安人气冷清,反而有一种重回人类社会般的感受。大概只有在群居的地方,才有容易得到的食物饮水、比较舒适的生活环境、不会随时面临生命威胁的安全感。
他刚进城门,便站在城中,回望四周,颇有感触地深吸了一口城市的气息。
听说曹爽也还在长安,不过秦亮要先去刺史府见郭淮。
郭淮在邸阁前厅见到秦亮时,眼睛里充满了诧异,似乎不敢相信秦亮还活着。即便是郭淮这种老油条,在没有心理准备时、果然也会把情绪暴露在脸上。
秦亮不仅活着,而且活得很好,身上除了被棘刺树枝划破的皮伤,一点伤都没有。
郭淮看了他一番,点头道:“回来就好。”语气依旧带着四平八稳的官寮腔调。
秦亮忍住恼怒、总算没有发作,他说道:“幸得运气不错,捡回了一条性命。”
郭淮看了他一眼,又语重心长地说道:“我就不该让仲明带兵出去。汝外姑婆还怪我,说令君刚出阁不到两年、便成了寡妇,不知该怎么交代。战场之上,生死是弹指之间的事,须得慎之又慎阿。”
秦亮点头道:“有道理。”
这时郭淮便招呼侍卫,先带杨威去安顿、提供膳食。
等厅堂里只剩下两个人了,郭淮才沉声道:“事情都过去了,仲明能活着回来,少不了功劳封赏。”
秦亮沉默片刻,说道:“总算是有惊无险。”
郭淮等了一阵,见秦亮不质问增援的事,便起身道:“仲明也去沐浴更衣,用些膳食。一会去见见汝外姑婆,让她亲眼看一眼,好放心。”
听郭淮的意思,应该只是担心亲戚之间的关系、怕秦亮到王家说坏话,所以才让王氏出面安抚。
至于官场上的事,看起来郭淮已经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事情有点复杂,而且曹爽做事不太靠谱,郭淮与秦亮应该都心里有数。
秦亮寻思许久,一时好像还真拿郭淮没办法,只能自己强忍下一切情绪。
在侍卫的安排下,秦亮住进邸阁外面的一间厢房。他收拾了一下身上的破烂脏污、全部塞进一个行囊包袱里,接着吃喝了一顿。
没一会,果然就有侍女来请他去内宅,应该是王氏派来的人。
秦亮进门楼,便见王氏迎了过来。王氏上下打量着秦亮,眼睛里露出了惊喜之色,她的情感看起来要比郭淮真实得多。先前郭淮说、外姑婆担心不好面对王令君那些话,可能并非虚言。
“你们下去罢,不必送汤水进来。”王氏挥手道,接着对秦亮道,“我们去阁楼,我有话与卿说。”
秦亮道:“让外姑婆担心了。”
王氏松出一口气,便微笑道:“能再看到仲明,我们都很高兴。”
两人遂一前一后,往上次吃晚饭的地方走。上了台基,跨进门槛,他们接着走上木楼梯,上阁楼。
秦亮走在后面,不禁多看了王氏几眼。王氏穿着柔软的绸缎长袍,夏天的料子很薄,秦亮顿时觉得、她的身段保持得可以。她走路的姿势很端庄,但因为腰殿比例、迈步时会自然而然地扭着。王家人的皮肤好像都生得白,王氏挺拔的脖颈上肌肤十分白皙。
他忽然想起暗骂郭淮的事,如今人就在面前,他心中不禁浮现出了更具体的细节。
“卿外姑公也有苦衷。”王氏一面说,一面忽然转头看了秦亮一眼。
她顿时怔了一下,然后踢到了木梯,身体向前一扑。秦亮下意识地伸手拉了她一把,王氏又向后仰、后背直接贴住了秦亮,差点没把秦亮从木梯上掀下去。王氏急忙想挣脱,但已经被秦亮搂住。
王氏沉声道:“卿是不是疯了?”
秦亮听到这里,便放开了她。
来到阁楼上,两人对视了一眼。之前王氏似乎准备了很多开解秦亮的说辞,这时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氏的目光闪躲,呼吸不匀,伸手想去推木窗,却忽然又被秦亮拥住了后背。她的手放在木窗上,终于没有掀开。
过了好一阵后,秦亮忽然想起了、此前尚在秦岭中时的一件小事,便是熊寿清洗那个水袋的场景。紧接着,战场上、逃亡路上的许多片段,本来以为可以淡定面对的血星、生死场面,纷纷扰扰地闪过,此时他才仿佛一下子释放了情绪。
王氏把深衣放下,然后将一团东西塞进了秦亮的袖袋,低声说道:“带出去扔掉,袖口收着点,有气味。”这时秦亮才懊恼道:“对不住阿。其实我觉得王家人都很好,无论如何,君是无辜的,我不该如此对待君。”
“快走!”王氏催促道。
秦亮只得打开小房间的门闩,快步走到楼梯口,然后下去了。厅堂里一个人也没有,侍女们或许以为、王夫人在说什么密事,没人敢进来。
他独自沿着廊芜向门楼走去,不远处的侍女有点不解地看了他一眼。他也没理会,直接出了门楼,然后去自己之前沐浴吃饭的厢房。
把袖袋里的东西|藏进自己的行囊后,秦亮便躺到睡榻上、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觉。
醒来时他忽然想起了下午的事,一时没回过神、还在寻思是不是自己做了个梦。
及至傍晚,居然有人来叫秦亮去内宅用膳。他只得硬着头皮,再次回到了那座庭院,顿时有种恍惚的感觉。
而且郭淮暂时没回来,又是王氏迎接他,不过这会身边有两个侍女。
几个人到了厅堂,侍女们也退下了,气氛顿时变得沉默而难堪。王氏终于装作若无其事地开口道:“仲明什么时候回洛阳?”
秦亮道:“明天拜见过大将军之后。”
又是一阵冷场,王氏可能觉得她的反抗不够坚决,便小声解释道:“他这几年,只去两个年轻宠妾那里。”
秦亮刚想说话,却察觉门口的光线微微一暗,这时郭淮阔步走进了门。秦亮便没再说话,随口起身向郭淮揖拜。郭淮见状,眼睛里顿时闪过些许笑意,似乎对秦亮的礼节感到很满意。
郭淮道:“我们在傥谷中说过,仲明吃得惯太原口味,可以叫汝外姑婆多做几顿吃。”
秦亮道:“外姑公不嫌我吃得多,那仆便恭敬不如从命了。”
郭淮听罢会意,“哈哈”笑了一声。
卷二 第一百四十六章 宽容之心
若是在秦川之中,夕阳早早便会被大山挡住,在这个时辰大概天都快黑了。但在长安城的厅堂内,还有残存着最后阳光、斜照进来。
光线已不强烈,但气温好像比中午艳阳高照时还要高,被晒热的地面往上渗热气,有点闷热,三人都有点汗涔。
跪坐在上位的郭淮,目光锐利,仍是好像能看穿人的心思似的。但秦亮只相信物理规则,便犹自在那里吃肉与菜羹,吃得津津有味。别说,外姑婆做的确实挺味美。
可能是天气热的缘故,外姑婆王氏的脸微红,眼睛会有意无意地看秦亮一下。不过郭淮有点无视她,注意力主要还是在秦亮脸上。
郭淮终于主动说道:“傥谷那段路本就很难走,我一得到消息便即刻拔营,仍是差了时间。我军赶到太白门附近时,兵马疲惫、行伍不整,在与费祎争险大战,险些落败。”
他稍作停顿又道,“若非马述违反军法,此役断不会如此艰难。临阵脱逃,乃军法大忌,我已经斩了。”
秦亮抬起头看了他一眼,余光从外姑婆脸上扫过,他说道:“很多事不过是一念之差,过去的事,外姑公就让它过去罢。”
郭淮顿时露出了笑容,满意地点头道:“仲明确实是个明白人。好,我们不提也罢。”
秦亮心道:不然的话,现在还能怎么办?
郭淮先吃完了饭,放下筷子,便爬了起来。他看了一眼起身的秦亮,便一边做着手势,一边道:“仲明继续吃,不用管我,别客气,就像在家里一样。我还有点事,让汝外姑婆与汝说说家常话。”
秦亮点了点头。
郭淮又道:“这几天,仲明都可以到家里来吃饭。”说罢向门口走去。
过了一会,王氏便轻声道:“汝外姑公去年底才新纳了个妾,每天一回来就去找她。若非仲明在这里用膳,可能一整天都看不到人。”
秦亮“哦”了一声。
王氏的声音又道:“我确是人老珠黄了。”
秦亮转头看她,其实王氏仍然颇有风韵,主要是气质很好,做琐事、吃饭也是慢悠悠的,不慌不忙。
她长着一张圆脸脸型,脸型与王凌有点像,面容线条比较圆润,颧骨低、立体感不强。嘴与下巴倒很秀气,与寻常圆脸类型的妇人不太一样。她的容貌挺美,皮肤白皙,纹路也很少,相貌无甚挑剔之处。
身材乍看也不错,虽然没有少女的纤细感,但比例相当好。不过生过几个孩子的妇人,若无衣裳的修饰,确实有不少问题。好在总有好看的地方,殿与髋的轮廓就不错。
几个月前第一次见面,秦亮都没注意看她的容貌身材,因为心里没有邪念,这次他才仔细瞧了一会。
不过今天下午的事,秦亮确实没做对。不仅是因为化学问题,而且他的情绪也上头、有种恼怒无处发懈的冲动。现在他总算冷静下来,再想起、连自己都觉得有点难以置信。
这时秦亮便随口好言道:“正因君生得美貌,仆才控制不住,犯下大错。”
王氏的目光顿时在秦亮脸上回旋,观察他的眼神。
秦亮本是顺着王氏的话、为了安慰她,说完又忽然觉得话有问题,便又道:“仆本无不敬之心,实在是一时昏头。秦川中发生的事,我之前有些恼怒。但静下心来一想,我也明白,此事与外姑婆没关系。我对王家人也没有任何不满,甚至觉得你们就像亲人一样。”
王氏道:“我也知道仲明不是那种人。刚才卿说一念之差,我也懂的,年轻儿郎哪能不犯错?”
秦亮听罢顿时有点感动,只觉外姑婆宽容又慈爱,有一种母性的温暖。他忙道:“多谢外姑婆宽恕,仆以后再也不敢有轻慢之心。”
王氏沉默了一会,又小声问道:“卿真觉得我的身子美?”
秦亮怔了片刻,忙道:“当然是真的。”
他总不能轻辱了别人,然后还嫌对方不好看罢?秦亮绝对不会这么对待妇人。
王氏的眼神里的意味很丰富,并不像年轻女郎那样、眼睛里的情绪与想法都比较直接。她转头瞟了秦亮一眼,幽幽说道:“确实是差了不少的。不过我生孕之后,找了奶娘,故较别的妇人会稍微好些。”
她说罢,看了一眼门口,然后拿手轻轻托了两下。又将手放在了交领上。
秦亮顿时瞪着眼睛,心里有点紧张。但片刻后他才醒悟,王氏不可能在厅堂上拿出来,虽然袍服交领比较宽大、又没有扣子,其实很容易拉下去。
王氏果然没有做什么,重新拿起了筷子,转头道:“之前仲明都没看到。”
秦亮却放下了筷子,不动声色地抬起手臂,挥了一下双袖,手放到前面。
王氏见状,轻声问道:“仲明见了大将军后,立刻就要回洛阳吗?”
秦亮点头道:“仆已离家数月,想尽快回去。”
王氏深深吸了口气,忽然小声说道:“反正已经错了一次,再有最后一次何如?”
秦亮顿时转过头,两人对视了一会。他寻思,令君确实不在乎他找别的妇人,但王氏不一样。这事从一开始就是个错误。
于是他没有回应。
王氏的脸渐渐红了,眼睛里露出了难堪之色。她起身道:“跟我到阁楼上来,只说几句话。”
秦亮只得跟了上去。其实在这里非常危险,下午没出事也只是运气好。刚上阁楼,王氏便搂住了秦亮,说道:“再抱一下我。有人上来、木梯上会有声音。”
这么简单的要求,秦亮不好拒绝,两人便拥抱在一起。王氏把口鼻在秦亮的脖子上用力地闻着,说道:“下午我像疯了一样,原来是这样的感受,我好想变成令君。”
秦亮闻着她身上的气味,沉声道:“太危险了,即便没被人撞破,也容易叫人怀疑。事情一旦败露,对谁都不好。”
但他不忍心、让王氏觉得被嫌弃。开始歼情,几乎就是因为秦亮强迫了王氏,事后再嫌弃的话实在有点过分。于是秦亮搂住了王氏的腰,对她的嘴亲吻了上去。只能做到这个地步了,过一会便得马上下楼去。
卷二 第一百四十七章 最好闭嘴
“叮叮叮……”豆粒大的雨点打在瓦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一大早就下雨了。
没一会,雨便越下越大,瓦缘上流水成柱。难怪昨天感觉非常闷热,这种天气确实容易下大雨。
不过大雨给人很犀利的感觉,骤来骤去,倒也痛快。
秦亮也感觉挺痛快,因为太守之位、似乎是稳了!
在都督府见到曹爽时,曹爽听完秦亮讲述经历、说了如此一番话:“费祎是蜀汉大将军,名气很大。仲明让费祎吃了亏,这下要名满天下了。仲明有赤诚忠勇之心,待回京后,朝廷自会论功行赏。”
曹爽这样的态度非常重要,表明他认可秦亮的贡献。那么只要司马家信守承诺,太守加将军号的事、根本没人再反对。
而且王广还曾说、要其阿父给秦亮说句话。另外郭太后在朝中虽然没啥权力,但说几句话还是多少管用的。
形势如此,秦亮觉得期待非常稳,不太可能再次失望。
邸阁前厅里,邓飏也在场。邓飏似乎看秦亮不爽,但今天也没有多话。显然曹爽刚才的表态,在大将军府圈子里、已经有了定论,而不是随口说说。
秦亮没提傥骆道缺水的问题,说了也没什么用。邓飏的谋略、何止是没注意傥骆道的水源?可以说整套方略,完全是一团糟!
这次战役,死了无数的骡马驴牛,折损雍凉民力、兵力,失败当然没有人负责。看邓飏、李胜二人都好好的,仍然是曹爽跟前的座上宾。
说不定这两人回去、多少能编出点功劳来,毕竟连司马昭都有军功。
听说情况是这样的:魏军退兵后,许多人聚集在地形比较开阔的华阳集,等待着依次撤退。蜀军尾随而至,趁夜发动了一次袭营。司马昭从睡梦中惊醒,一脸懵地坐了一会,外面有点乱、他连帐篷都没出……于是军功便从天而降,强行糊了他一脸!
次日马上有人上书,称赞司马昭坐镇军中,巍然不动,运筹帷幄,方使蜀军袭营失败。
秦亮懒得管那么多,别人如何、那是别人积的德,秦亮只想要属于自己的那份酬劳。太守加将军号,他便满意了。
也只能满意。秦亮这号人在官场的天花板,便是这个。
至于州一级的都督、刺史,别想了。
大魏朝的都督、刺史,只有三种人。第一种是曹爽的核心圈子;第二种是司马懿的核心圈子;最后一种是在曹芳登基前、已经是都督刺史的人,郭淮就是这种。曹爽和司马懿都不想去动,只想拉拢。
至于什么军功没有那么重要,不管多少功都不可能给一个州,如果功太大了、背不动,那便直接去屍。
很简单,关键人事都是曹爽和司马懿两家说了算,他们自己都在争各州的兵权,如果拿去给外人、对他们有什么好处?
好在秦亮早就知道这些事,所以期待的东西很现实。
拜别曹爽时,秦亮便声称要回校事府处理公务,请先回洛阳。
秦亮回到刺史府,想辞行。外姑婆又留他,说不如等明天一早,雨停了再动身。
中午郭淮也来了,午膳后郭淮喝着茶汤,多聊了几句。
郭淮正说了一句:“有一次王公渊在书信中提及,仲明善音律。可惜此次相见,公事繁忙,未得一闻。”
他的语气变得和蔼亲切了一些,官威架子也稍微没那么明显了。
这倒让秦亮想起了在兴势山的时候,曹爽召秦亮去议事。郭淮送行,彼时的态度与现在差不多。
上次郭淮是怕秦亮乱说话,这回秦亮要回洛阳、好像郭淮也是这个意思。果不出所料,郭淮主要还是有点担心、秦亮在王家说坏话。
秦亮道:“外舅有溢美之辞。外舅真正精通音律,仆只是略懂。”
忽然秦亮觉得,郭淮对自己的要求似乎也不高:便是闭嘴别乱说话。
外姑婆王氏的声音道:“公渊从小就喜欢琴瑟诗赋,难怪与仲明谈得来。”
秦亮看向王氏,这时才意识到,王氏好像与王公渊年龄差不多、大不了两岁。
王氏又道:“仲明有儒虎之称,便是出自二哥之口。”
秦亮道:“外舅家确实对仆甚好。”
外姑婆又与秦亮说了一些王家的事。郭淮见状,便起身道:“我还得去前厅办点事。仲明在长安没什么事,便与汝外姑婆多说说话。”
王氏听到这里,没吭声。
秦亮随口道:“明日一早,仆便启程回洛阳,下次下面不知何时。此番到长安,多谢外姑公、外姑婆悉心照看。
“亲戚之间,这点小事算什么?”郭淮又转头看向王氏,“带仲明去阁楼上坐坐。”
秦亮听到这里顿时一怔,飞快地与王氏对视了一眼,两人的目光都立刻回避了。王氏的声音道:“还得爬楼梯,在这里说话也一样。”
郭淮挥了一下袍袖,不以为然道:“楼上风景好,清静一些。”
“那行罢。”王氏也从筵席上站了起来,“我带卿上阁楼看看。”
于是秦亮与郭淮揖拜时,用不经意的目光观察郭淮。郭淮显然还是在意、想维持与王家的良好关系。
不过他可能做梦也想不到、还有别的什么关系,毕竟王氏差着两辈、年龄也差距不小。何况秦亮这是第一次来长安郭家,与外姑婆以前不认识,这么快连熟悉都谈不上。
王氏也向郭淮执礼,郭淮递了个眼色。王氏点头轻声道:“妾知道了。”
两人前后沿着楼梯上去。阁楼上四面开窗,王氏请秦亮在一张案前入座。王氏并未多言,只是默默相对。
昨天她有些情绪失控,却被婉拒了,此时似乎觉得有点难堪。
秦亮主动靠近了一些,便闻到了她身上淡淡的香味,花香味中夹杂着香料的气味。王氏抬眼看着秦亮,她的眼神如潭水一般,心绪仿佛很复杂。两人的目光若即若离,并未有肢体接触,她的呼吸已渐重,很快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一道小门。
秦亮会意,便与王氏默默地站了起来,走进了那间小屋,把门闩上。秦亮想起昨日王氏说过的“之前仲明都没看到”,正好小屋里没有筵席,却有一个木柜,于是他便小声叫王氏到木柜上。王氏的上身轻轻仰躺下来,轻轻呼出一口气。小屋的门窗虽然关着,但白天的光线仍然很亮,她的脸颊上渐渐浮上了红氲。本来这是谈话的时间,王氏虽张着嘴、却几乎没说话。柜子边缘留下了一些指甲痕迹,若是有人细心看到,估计会好奇是怎么才能弄上去。
下午秦亮没多留,回到了邸阁旁边的庭院休息。再住一晚,明早他便准备启程东行。
卷二 第一百四十八章 炎热夏日
艳阳当空,王家前厅庭院里明暗分明,庭院里的树木、回廊的木柱都在地上投出了影子。蝉虫在鸣唱,一阵高过一阵,给炎热的夏日增添了几分聒噪。
“回来了!”有人来到前厅门口说道,“秦君到了。”
顿时大伙都说起了话,然后起身出门。玄姬也跟在后面,一起出去迎接。
门外的阳光十分灿烂,天地间仿佛都一下子明朗了起来。蝉的叫声仿佛也没那么聒噪了,倒与人们的说话声一起,为庭院增加了几分热闹与喜庆的气息。
但是空气很热,大家的脸上都有些许汗意。玄姬尤其觉得闷热,因为她的胸襟撑得比较紧,为了不走光,穿着比较厚的麻布宽袖衫。便仿佛是衣衫捂住了她的心一般,才让那颗乱窜的心、总算没窜出来。
离门楼不远的回廊上,大伙很快就迎上了秦亮。只见他穿着不太合身的单衣,单衣有点短,让他的小腿露出来一截,看起来有点好笑、又显得个子挺高。
还没走近,玄姬隐约看到了他熟悉而亲切的目光,她便一下子好像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感受到了那亲密的触觉。
漫长而无味的时光,也像忽然被撒下了一大把调料,立刻有了丰富而美妙的滋味,颜色、香味、口味都变得生动了起来。
“外舅、外姑、四舅、四姑,各位长辈怎么都出来了?”秦亮揖拜时,目光却有意无意地看向了王令君与玄姬。
玄姬站在后面,向他嫣然一笑,秦亮顿时愣了一下。玄姬赶紧垂下眼睛、收住笑容,不然全家人几乎都在,被看出来就太难堪了!
不能怪玄姬,他自己说的、姑笑起来很好看。这不是笑给他看吗?
“夫君回来了。”王令君的声音有点异样。玄姬从侧后看去,才发现王令君的眼睛里泪水在打转,但她居然还能保持着平稳的礼仪、姿态端庄地向秦亮揖拜。
秦亮也还礼揖拜,只是伸手紧紧捧住了王令君的玉手,停顿了一会才放开。王令君的姿态、好像想扑到秦亮的怀里,顿时人们都停止了谈话。但终究两人还是没有怎样,不过相互对视、揖拜的时间长了点。
王广在旁边微微点头,对于夫妇二人相敬如宾般的表现、并没有当众失仪,感到很满意的样子。
薛夫人看了一眼王令君,也轻轻抹了一下眼角、脸上却带着笑容。
王广的声音道:“都以为,仲明人没了。”
秦亮勉强露出笑容道:“还好仆命大。”
前面几个人都在嘘寒问暖,秦亮便抱拳一一说话,向玄姬拱手时、说道:“姑也以为我死了吗?”
天气本来就热,玄姬感觉脸上更热。玄姬心道:仲明的胆子是越来越大,这么多人、跟我说什么话?
她没敢直视秦亮,垂着眼睛道:“我还好,不过令君眼睛都哭肿了。”
王令君那微微上翘的漂亮的小嘴轻启,终于也开口道:“只有刚得到消息那天,太突然了。当天晚上我就没再哭,我就知道夫君能回来。”
王广道,“好了,今天大家都高兴。先进厅堂,边吃边谈。外面太热了。”
众人一边走,王广又一边说,“前方奏报说,仲明忠勇无惧,临敌前已决意殉国。”
秦亮直接摇头道:“怎么可能?”
说辞好像也与王令君一模一样,果然令君拿宽袖掩嘴“嗤”地笑出了声。
秦亮道:“我就只是想立点军功而已,如果殉了国、军功还有什么用?本来部署得好好的,梯次撤退,大家都没事。有个叫马述的步军部曲督,招呼也不打一声自己先溜之大吉,使得全军大溃,否则仆等没这么狼狈。”
王广诧异道:“不是说,仲明五百抵挡数万众两日两夜?”
秦亮道:“费祎至少有两万人。不过利用好地形与工事,挡个两三天完全可以做到。”
王广笑道:“难怪,汝外祖会叫汝儒虎,果真猛如虎。”
秦亮抱拳道:“外祖过誉。”
一行人一边说话,一边来到前厅,各种佳肴酒水已经摆好,厅堂里弥漫着烤肉炖肉香味、与酒的芬芳。大家都出了汗,空气中还夹杂着咸濕的汗味。
午宴没有叫家伎表演,不过一家人杯盏交错,谈着秦亮逃生的惊险经历,气氛十分热烈。
玄姬知道,王令君以前一向很爱干净、简直到了偏执的地步,容不下身上一丁点污垢。但此时王令君吃肉的小动作,倒让玄姬觉得有点稀奇。
只见王令君用筷子夹起了一块带骨的烤羊肉,想吃骨头上的肉,她便用手指捏着、稳住骨头。她吃完那块肉后,先是拿手绢拭了手指,似乎仍嫌指上沾着油,便把手指放到口中仔细吃了两遍。
看王令君慢慢吸吮手指的样子,却不知这是爱干净呢、还是性情变了?
午宴过后,大家便陆续散去。玄姬也离开前厅、回到东侧后面的小院子里午睡。
白氏进来坐了一会才走,外面这么大的太阳,她下午肯定不会出去,会留在庭院里。
玄姬完全睡不着,便起身来到外屋,趴在几案上,侧头去看太阳,等着太阳下山。
没过多久,玄姬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走到了屋门口。外面的地面上,光线亮得刺眼,周围一个人也没看见,估计都躲在屋子里昏昏欲睡。“嘎……嘎”的蝉叫依旧不知从什么地方响着。
玄姬便闪身出门,默默地过去开了小门的门闩,然后走到了外面的甬道上。
来到令君那庭院的门楼前时,守门的人居然是莫邪。玄姬顿时猜到,秦亮夫妇此时不想被别人打搅。但玄姬不是别人,所以她红着脸埋头走了进去。
莫邪没有阻拦,不过大白天的,玄姬确实有点不好意思。
玄姬看了一眼阁楼,便径直走到卧房的房屋外面,抬起手“笃笃笃”敲了几下门。里面秦亮的声音道:“谁?”玄姬便答道:“我。”等了一会,门便开了。玄姬顿时瞪大双眼,浑身无法动弹。王令君开的门,秦亮也在后面站着,两人现在的样子简直不堪直视。
外面阳光刺眼,屋子里也很亮。大白天的,夫妇二人便如此样子。玄姬一时间感觉有点懵,因为她的眼前忽然浮现出、刚不久之前王令君那副端庄雅致的礼仪姿态。
王令君道:“进来阿。”玄姬脸上发烫,垂着眼睛走进去。王令君又小声道:“已经这样了,姑先在旁边陪着罢。”玄姬顫声道:“嗯。”
玄姬忍不住打量了一下王令君,因为两人虽然关系亲近,玄姬还真的没在阳光刺眼的大白天、这么清楚地看过她。王令君确实生得很美,腿又长又匀称,显得殿的轮廓更加美好誘人。她的脸也长得秀丽清纯、十分养眼,特别那嘴型尤其漂亮。别说男子了,玄姬也喜欢看,谁不爱看漂亮的事物呢?
王令君蹙眉道:“姑这样站着做什么?”
玄姬不知所措道:“那我该怎么做?”
王令君没好气道:“就君一个人衣冠整齐。”
玄姬听罢会意,便伸手轻轻放在了带着刺绣的浅红色交领上。卧房里这么明亮,确实有点难为情,之前玄姬与秦亮躲在后面那间旧屋里、感觉还好点,毕竟只有两个人。
但过了许久,玄姬才知道、难为情的不止如此。玄姬又是惊讶、又是不敢相信,她忽然想起了午宴的时候,王令君吃那块排骨时的事。王令君小声说还是要避免姑的风险,没有办法。但玄姬眼睁睁看着,确实感到不知所措。主要还是夏天的午后,阳光灿烂,光线太强。
天气也热,玄姬等人浑身都是汗,就像沐浴后没擦身体一样。今天玄姬不能潦草地整理一下就走,一旦走出这个庭院,便可能碰到人,她这副样子,都不用说什么、一看就知道她干了什么。于是玄姬只能先沐浴,特别要洗头发。她哭几次之后,头发上也全是汗,凌乱的青丝已粘在了脸颊上。
忙活了好一阵琐事,玄姬话也来得及说几句,便急匆匆地要走,毕竟是下午。
玄姬走到卧房门口,转头看了一眼秦亮衣衫不整,便道:“别送了。有什么话,我下半夜再来。”
秦亮用力点头道:“姑放心,我身体没问题。”
玄姬笑了一声,撇嘴道:“那么久没见,只是还想说说话。”
她快步回到自己住的小院,一路上除了莫邪、居然没碰见人。大热天人们都不想出来。
玄姬躺回自己的睡榻上,这才长长地松出一口气,浑身虽然很疲惫、但很舒坦平静,有一种说不出的安稳的惬意感。
因为急急忙忙地来回,她此时还有点恍惚,好似自己还躺在王令君的睡榻上。仰躺着看着蚊帐顶部,那上面绣着一朵芙蓉。芙蓉仿佛不是绣上去的、而是活的,正在蚊帐的布料上一下下地跳动、愈发快起来。玄姬呼一口气,翻了个身对着里侧,后背的衣料也随之箍緊了一点。
卷二 第一百四十九章 忠勇可嘉
秦亮在令君住的庭院里歇了两天,没出门楼半步,三人互诉衷肠。
直到第三天,他才决定去校事府转悠一下,露个面表示自己还活着。
本来只叫饶大山来赶车,不料来了四个人。王康、饶大山,还有隐慈兄妹,一大早都在王家宅邸大门等着。
秦亮意识到,以前自己希望遇贵人,如今自己却好像变成了“贵人”,已经成为一些人的人生希望。当然,彼此间相处了那么长时间,同时也是有情谊的。
吴心看起来很憔悴、脸色显得更苍白,眼睛也好像有点肿。初时秦亮以为她染了风寒,后来才知道、她之前曾伤心欲绝。
她的话总是很少,老是默默地陪在秦亮的身边,秦亮也习惯了她的存在、有时候还真的有点无视她。或许正因她的沉默,才没人能明白她的感受。
秦亮去校事府、不过是走个过场。现在他仿佛回到了去年的某段时间,已经不太想管校事府的事,又开始坐等太守之位。
上朝还得去,万一正说到封赏的事呢?
不过看样子还得一阵子,要等曹爽从关中回来。虽是大败仗,但受封赏的应该不止秦亮一个人。
一大早秦亮与王广同路,进了太极殿的庭院时,太阳刚刚升了起来。
初升的朝阳红彤彤的,此时的光线还没那么强烈,空气中也还带着点潮濕的露气。据说植物在夜间也会产生呼吸作用、清晨的空气并不好。但夏季的清晨,至少空气的感觉挺好,有点湿润,也没那么热。
皇宫庭院非常宽阔,东堂外面的砖地就像个广场。橙红的太阳光辉、与太极殿东堂的红色黄色柱子相称,古朴霸气中多了几分绚丽。几年新修的宫室,确实不错,有一种开阔和光辉的气质。
今天有不少人主动上来见礼寒暄,即便没有说话的大臣、也会注意一下秦亮。以前秦亮来上朝就是个透明人,现在好像不透明了,他还有点不太习惯。其实被人无视、有时候会有一种莫名的安全感。
表叔令狐愚看到秦亮时,神情挺激动,不及揖拜,便在远处唤了一声:“仲明!”
秦亮揖拜道:“表叔,许久不见。”
令狐愚这才向王广与秦亮揖拜,然后便径直一掌拍到了秦亮的膀子上,转头说道:“表兄的贤婿,这下名满天下了!”
秦亮一边向路过的官员拱手回礼,一边笑道:“表叔说得有点夸张了罢?”
王广却毫不客气地说道:“汝表叔没说错。费祎是蜀汉大将军,兵带了数万,寻常人连抵挡的胆量也没有,却遭仲明几百人挡在了秦川山谷。这已经不仅是在大魏朝廷闻名的事了。”
令狐愚也点头道:“吴蜀两国的士人都会谈论,尤其是蜀国人。”
他接着饶有兴致地问道:“仲明是怎么做到的?”
秦亮道:“战役不大,地形复杂。回头再与表叔细说。”
其实秦亮觉得,他在芍陂之役中的表现更能体现水准,毕竟包括的练兵、战术、天时地利各方面,而且战争规模更大更庞杂。
而秦川中的阻击战,其实都是些细节性的问题,大量的精力都在猜费祎的心思上了。干的事就跟赌搏似的,连猜带琢磨。
当时费祎被堵在地形十分不利的山谷里,不管是五万、还是五十万都没鸟用,根本摆不开,费祎只能靠添油战术,纯耗魏军体力兵力,被迟滞两天很正常。秦亮真正的难点、其实是猜路线,可能还会猜错。
不过世人就喜欢关注有噱头的事,什么五百打五万、开口一说就觉得很莿激。秦亮此时不禁想起了一句话:善战者常无赫赫之功。
令狐愚笑道:“我以前还羡慕仲明那个‘儒虎’名号,如今方知,还是仲明当得起阿。”
秦亮道:“因为是外祖父的认可,我确很高兴。”
王广兴致勃勃地说道:“该进朝堂了。过几天我再设宴庆贺,贤弟也来。”
令狐愚道:“一定到。”
到了东堂,秦亮依旧站在队伍的末尾。但今天时不时就有人转头看,还指指点点地说话。秦亮微笑对视,若对方拱手,他也会还礼。
没一会,司马懿父子在十几个大臣的前呼后拥下,也走了进来。
秦亮在庙堂里见过司马懿许多次,但从来没说过话。今天司马懿竟然转过头、特意看了秦亮一眼,司马师照样是拱手,随意做了个礼。秦亮也揖拜回礼。
司马懿那个眼神,比郭淮更加锐利,真正像是能看破人的内心似的。而且司马懿的目光,有时候又有点浑浊无神,并不会一直都给人压力。
秦亮从直觉就能感觉到,此人不仅更加老谋深算,而且各种状态的演技特别好,可以说根本不是在演戏、而是在入戏。
但司马懿那一眼的压力,秦亮仍旧扛住了。
司马懿是有丰富带兵经验的人,他肯定能推演得出来,秦亮这回的战斗虽然名气大、但也有运气成分;不会觉得秦亮就有多神。司马懿关注秦亮、应该只是因为最近谈论的人多,或者有别的意思。
这时郭太后与皇帝已就位,众人便稽首如故,高呼万寿。
现在魏国的权臣在朝,郭太后的权力有限,但依旧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人物。当今大魏,至少她的名分是无人能及。所以不管是司马懿、还是谁,都得给她下跪。
很快秦亮就明白、司马懿关注自己的原因了。原来有官员专门点到秦亮,要他禀奏伐蜀之役的见闻。
今天秦亮想轻松苟在后面旁听、看来已是不能。他只得上前向陛下殿下揖拜,谨慎地禀奏。
秦亮的眼睛看着捧在手里的竹板,据说大臣们奏事的时候、可以写提示的词在上面,免得忘记内容。但秦亮的竹板上,一个字都没有,只好慢慢说。
兴势山的情况,无非就是老生常谈,秦亮在曹爽跟前、也是像现在这么说的。
谈到太白门西的阻击战,他才编造了一点细节,毕竟是在冠冕堂皇的庙堂之上、需要将立意稍微升华一下,跟写经文一样。
秦亮说道:“时贼军费祎部数万众来袭,臣部下劝曰,贼势甚众、我部兵少不能挡,请退兵。然大魏国家社稷重如泰山,臣等之性命轻如鸿毛。臣感皇恩浩荡、朝廷待遇甚厚,正应勠力抗敌,遂不敢轻退。
战不利,全军溃散,臣欲以死殉国以报皇恩。部下救起,臣等奔入山林,方得侥幸苟全性命,回朝继续为陛下殿下效犬马之劳。”
众臣听罢稍微有一阵扰动,几个人悄悄回头、看了过来。
郭太后的声音也隐约压制着情绪,在帘子后面说道:“秦仲明忠勇可嘉,真乃国之良臣。待曹昭伯率军归来,朝臣商议之后,应论功行赏。”
这时秦亮心道:等到封赏下来,多半会有不少绢布。到时候便把绢布送到长安去,当众交给马述的上峰将领,分给那些阵亡的将士家眷。
秦亮拜道:“臣谢陛下殿下之恩。”说罢他便后退了几步,然后转身回到自己站的位置上。
郭太后的声音还是那么端庄从容,带着克制情绪的辅音、甚至更加好听。秦亮一时间倒忍不住有点好奇,郭太后究竟长什么样子。
去年底甄氏说,如果秦亮立了功受人敬仰,“那位夫人”仍有可能同意密事。但现在已经过去了几个月,不知道那位夫人改主意没有。
那位夫人出门、走到哪里必有一大群人护卫,确实风险不小。她的胆子似乎又比较小,不见得愿意冒险。何况她的身份和名声、都非常有分量,秦亮觉得,此事仍然悬。其实若非有别的期许,秦亮也不太愿意冒险。
卷二 第一百五十章 不敢再来
次日清晨,秦亮再次经过了那个小土地庙。马车刚驶过去,里墙上一段损坏的双坡檐顶、便如期出现在眼前;下面里墙中间,一道墙缝里、塞着半块砖。
这细枝末节,与昨日的情况已有不同。
于是秦亮去了甄夫人的别院,与之见了一面。
安抚完甄夫人的焦急之后,秦亮马上便得知,原来“那位夫人”郭太后同意要见面了。而且那位夫人已暗自选定了随从,安排好六月十五、就是这个月的行程,她要先去郭家祭祀,供奉夏季的蔬果。
甄氏与郭太后似乎还担心秦亮不愿意赴约,一来是因为上次郭太后爽约,二来大概是担心秦亮猜到身份、不敢再去。毕竟以郭太后的身份,事情真的很严重,几乎没人愿意冒那么大的险。
其实现在的情况是,秦亮与郭太后、似乎都觉得对方没胆子。
甄氏还说,很多人都在谈论秦亮,说他用兵如神、忠肝义胆。她只能听着,不好搭腔。
初时秦亮以为,是自己最近的名声、让郭太后有了更多兴趣。
接着甄氏才解释,“那位夫人”是以为他死了、伤心得不行,现在秦亮几乎是死而复生,“那位夫人”才下定了决心。那位夫人还怨他,不该去冒险拼命。
秦亮真不知道、郭太后是什么心思。
人都没见过,只是有过两次简短的对话,说的都是冠冕堂皇的场面话,她连语气也是端着的。秦亮当然不知道她的想法。
而且就算甄氏说了、郭太后伤心得不行,秦亮仍然不太容易理解。毕竟彼此间的交流、几乎没有。
反而是吴心的伤心,秦亮还多少能猜一点。
毕竟秦亮救过吴心的命,然后平时对她也很温和;而且隐慈也说过,吴心是那种,对她好一点、她就舍得性命的人。
但秦亮依旧无法真正体会到、吴心心里的感受,有些东西不说出来,别人不太能知道是怎么回事。当然也可能是秦亮习惯吴心之后,有点不够关注她。一个不爱说话、大多时候也没什么表情的人,实在不容易经常被人留意。
至于郭太后,秦亮更是连长相都不知道,了解她更是无从谈起……
到了六月十五那天,秦亮上午就离开了校事府。他径直回到秦家院子,叫董氏给给做点膳食,不然中午他也没地方吃饭。
今天秦亮无事,不如上次那么赶。但忽然之间他倒觉得,赶一点可能还好些;有眼前的事情忙着,不会一直在心里惦记、整得一直心慌。
吃饱了饭,秦亮又喝了一碗茶汤。董氏煮茶喜欢在茶里放姜,喝起来有点辛味。
秦亮猛喝了一口,腮帮鼓着、让茶汤在口中含了好一会,然后才“咕噜”一声吞下去。或许他一口喝得太多了,又有点走神,没注意一下子便吃呛了,立刻“咳咳咳”地咳嗽了几声。
放下碗,秦亮便径直去了里屋。把红色官服、印绶、小冠等物都放在卧房里,换上一身灰色的单衣。然后他戴上斗笠,自己赶车出门。斗笠稍微压低一点,行人便看不见他的脸。
秦亮的马车很普通简陋,路上戴斗笠草帽赶车的人也不少、主要是为了遮阳。
今天早上曾下了一场阵雨,雨下得很大,但此时已经晴了、太阳当空高照。路面上的光线依旧非常刺眼,不过湿热的空气,气温已远不如昨日。起风的时候,还能感觉到一阵惬意的凉爽。
时间还比较早,各处里墙后面、不时能看到炊烟缭绕,有些家户估计还没做好午饭。
秦亮此时的心情确实复杂。
可能还是因为对方身份太高的原因,他心里忍不住紧张、担心之余、却又觉得莿激而期待。心跳的速度也比平时快不少,虽然谈不上什么山盟海誓的情意,但郭太后本身、就让他觉得新奇而严重。
偶然间他甚至感到了些许的恍惚,有点不敢相信、自己正在干的事是真的。而且郭太后上次就放过一次鸽子,给秦亮留下了印象,他此时便有一种见不到人的预想。
确实可能发生的情况是,他又会在上次那密闭的房间里、干等一个下午。
马车进了那条小巷子,这边空无一人,阳光照不到的地方十分潮濕。因为下过雨,“呱呱……”的蛙鸣还没天黑就响起了、与蝉虫的叫声一起此起彼伏,夏日的大自然十分吵闹,让人莫名觉得焦躁。
秦亮把马赶到马厩,然后闩上院门。他站在大门后面,深深吸了一口,平复了一下内心的情绪、以及湿热带来的些许烦躁,便仔细地做着琐事,不留下一点纰漏。
他四处看了一番,接着走进了里面的上房,依旧像上次一样关闭两道木门。
外面的噪音忽然就小了。许久没人居住的房屋内,稍微静谧下来、有一点荒废陈旧的气味。秦亮只觉自己不像是在室内,倒像身在荒郊野岭的破庙下面。
屋中光线有点阴暗,但因外面的阳光强烈,眼睛慢慢适应之后,其实视线非常清晰。
秦亮做了一会琐事后,跪坐在了筵席上,从腰间取下水袋。他仰头大喝了一口,“哈”地叹出一口气来,仿佛是想把内心纷乱的情绪给呼出来。
其实不仅是秦亮、即便古人也会觉得跪坐的姿势费劲,但跪坐是一种端正的礼仪,随意放松的时候有绳床、床等坐具。现在这屋子里没有别人,秦亮依旧跪坐在这里,一时间心里确实放松不下来。
需要点时间,如果等了很长时间,郭太后仍不来,他自然就会慢慢放松,并逐渐降低期望、直至接受结果。
安静而无事可做的时间里,那里衬的幽香、夹杂着复杂清淡的气味,渐渐再次进入了秦亮的想像中。
他又好似听到了郭太后的声音,那端庄从容的字句,仿佛是从天上传来、带着威仪,娇美的辅音、又好似如水的妩媚柔情。
然而那种端着的庄重感,一旦让秦亮起了亵渎之心,他便会莫名地产生一种破坏慾,想让她放下伪装,想听听真实的声音究竟是什么感觉。
而甄氏的描述的容貌视觉,反而不直观。秦亮只能想像出一个高挑的古典美人形象,朦朦胧胧,如同身在云端,好似笼罩着烟雾,若隐若现,看不太清楚。
随着时间的一点点流逝,估计已经是正午了,秦亮渐渐觉得心里不上不下、十分难捱。主要还是无法确定,对方究竟会不会来。
就在这时,忽然地板上的洞口传出来了窸窸窣窣的声音,好像有人来了!
秦亮侧耳倾听,果然有动静。木梯也响起了细微的声音,来人的动作比较缓慢、很轻,有点小心翼翼的感觉。
没一会,地板上的洞口、便先出现了一把精美的绸面大执扇,执扇后面只能看到挽鬓一角的乌黑秀发。确实是她!因为甄氏不会是这样的动作。
秦亮身体没动,但袍服一下子就动了,他甚至连呼吸都有点不畅,仿佛什么东西堵住了嗓子似的。有时候气氛和心情到了,只要一想到马上就能做的事、就能让人憿动,根本不需要别的什么东西。秦亮不动声色地侧目,几乎屏住了呼吸,看着她的身体、逐渐从地板下面上来。
房间里依旧很安静,但秦亮的心跳等声音仿佛很大,充斥着整个脑海。
卷二 第一百五十一章 原野风景
这间上房有阁楼,内外两道门、两层墙,没有窗,所以非常密闭。
先前院子里外的各种蛙“呱呱”拼命叫唤、蝉虫也在撕声力竭,其实非常吵。但此时屋子里却十分安静,只能听到细微的自然噪音,空气中宁静却不死寂。
直到此刻,秦亮已经看到人从地洞入口出现了,他仍然有点不敢相信、殿下真的来了?他甚至有一种在做梦的感觉,想掐自己一下。
但是如此清醒的中午,空气中的陈旧气味、小虫飞舞的细响、木地板上的损坏小缺口、眼前的郭太后手脚并用的生动姿态,一切景象与感受都如此清楚,做梦不可能做得这么细致。
这时郭太后一只手撑住木地板,一只手仍然侧举着执扇,人便默默地站到了地面上。
秦亮一下子看清了她的身段,感觉脑子隐约“嗡”地一声。
甄氏说郭太后的年龄比她稍大,秦亮估计郭太后超过了三十岁,但她的身材确实好得不像话!
从紫色的长裙估摸,她的腿挺长、身材高挑。那垂到了髋的宽袖浅桃红上衣、还算比较合身,但腰身的绢布仍有些宽松飘逸之感,隐约中能叫人察觉到那布料下、柔韧的小蠻腰。皷囊的哅襟,甚至让绢布料子也綳得很緊。
她应该是换了外面的衣裳才来的,首饰也取了、隐约闪了一下应该还剩耳环。
甄氏确实没有骗秦亮、说话的可信度很高,郭太后的身段非常吙辣,比甄氏好多了。甄氏还说郭太后冰清玉洁、长得远比她漂亮,秦亮此时更加好奇,所谓郭太后的漂亮相貌、冰清玉洁的肌肤是什么样子。
但郭太后全身严严实实,一把大执扇遮住了头颈,没露出一点皮肤。
拿着执扇的手指能看到。手指果然很修长、隐约能看见筋,修长的手指很白,不似女郎的娇嫰小手、却有一种会做事的女人味。
她走路的姿态也很端庄好看,步子雍容平稳,素雅的着装、也藏不住那种自有的华贵气质,但她的腰和殿会很克制地轻轻摆动,凹突有致的身段、会让其成熟媚感自然而然地流露。
两人都没有说话,秦亮起身去把洞口重新盖住。郭氏稍微停了一下,微微侧头从执扇下面看了一眼。秦亮只从余光里、看到了一眼那雪白而秀气略尖的下巴,还有涂着胭脂的嘴。她的朱唇胭脂涂得很别致,好像没涂嘴角,显得嘴挺小。
郭氏的身份还是“那位夫人”,所以她一句话也没说。估计怕开口就让秦亮听出来,然后把秦亮当场吓倒。
秦亮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于是沉默着等她走到榻前。
他暗暗地深吸了一口气,正想过去。这时郭氏把床帐放了下来,然后自己脱了鞋,仍旧拿执扇贴着脸、便转身坐到了塌边。很快她把腿与脚也收了上去,将床帐紧紧拉拢了,把秦亮挡在了外面。
郭氏的动作正经而守礼,这种时候、做事仍然是有板有眼,看得秦亮有点想笑。但没一会,秦亮便惊呆了,简直不敢相信会看到这样的场面。一时间秦亮忽然醒悟过来,好像宫中的人生病了、御医把脉就是这样。她还真是一本正经地执行着事情。
秦亮当然不能让她这么生硬地应付过去,他又想到了那种叫冰麒麟的神兽。
她在帐中、好像用被褥蒙住了头,于是过了一会,她的声音就像是屋外的蛙鸣蝉叫,隔着墙,听不太清。
其实秦亮是否能够充分投入情感、述说的情话有多么深入对方的内心,与井本身的关系不大,却与女子全方位的整体美感有关。一个真正美人,你会觉得她无论什么地方都必定带着芬芳。又如琴瑟和鸣、不是独奏,而是默契与相互鼓舞形成的状态。
无言地述说了好一阵,秦亮终于有言地开口道:“殿下,我把帐拉开罢。”
郭氏的身体顿时一顫,立刻慌忙缩回了幔帐。过了一会,她才轻轻拉开幔帐,露出了一张通红的脸。
甄氏确实是比较诚实的一个妇人,她说郭氏的话、一点夸张都没有,郭氏真的非常漂亮。
那流畅的面部线条,虽比鹅蛋脸稍微少点圆潤感,但脸型五官均匀端庄,有一种大方的美感。一双杏眼,自有一种誘人心灵的睸色;加上那小嘴、略尖的下巴的秀丽感觉,正是端庄大方的美感中、带着娇睸的气质。相貌与她的声音感觉竟然很搭。
她的肌肤白得像精细的瓷器、滑若羊脂玉,不太通透,却相当白皙。那羞荭的脸,让妩媚之气、更增添了几分。
一瞬间秦亮感觉身体都是飘的,感觉脑子有点昏。
郭氏唤了一声“仲明”,便不好意思地拿宽袖又遮了脸,娇声道:“卿猜出来了,居然还敢来?”
她的音色没变,庄重的主音中、带着娇气的辅音,但语气不一样了,完全不像在朝堂上那样平缓从容,此时的情绪表现得十分明显。
秦亮不知如何作答,心道:上次是谁不敢来、放了我鸽子?
他便随口说道:“正因是殿下,仆才胆敢。”
郭氏咬着下嘴唇,盯着他道:“卿为了我,真的什么都不怕阿……什么都愿意做,竟然、那样对我。”
秦亮道:“得亲殿下芳泽,我自愿的、且甘之如饴。”
她的目光变得微微迷离,非常小声地说道:“前阵子听说了卿之噩耗,我真的好伤心、后悔。去年就不该退缩,我恨自己、太害怕了。”
秦亮顾不上多说,便侧坐到了塌边,靠近拥抱郭氏。郭氏马上回应,沖动地緊緊搂住他,发出了终于如愿以偿般的叹息。秦亮伸手放在郭氏白皙的脖颈上,轻拨交领向她肩头滑去,她完全没有抗拒。秦亮便埋头闻着她肌肤上的气味。
郭氏的声音已经变得不太清晰:“是不是跟我那件里衣的气味一样?我身上的模样、又是否与卿想的相同?”
“嗯。”秦亮应了一声,他感觉自己需要更多的氧气。
人的感觉、与心境有关,并不一定非得去什么地方才能开怀。此刻秦亮便觉得,自己并不是在密闭的房间内,却是在一片原野之上。
原野上的风景多么美妙,艳丽的桃花满天飘飞,漂亮到极致,春风吹得万物渤发,桃花变桃果、熟得充侐了果汁。柳枝像青丝一样,在风中飞舞玻动。一切都是如此开阔而畅快,叫人觉得心胸如大海一样宽广。骏马在原野上飞奔,马肩上洋溢着肌肉的力量、在汗中闪闪发光,它全力以赴,左冲右突,盡情地放开了马蹄乱奔。那骏马扬起前蹄,后蹄奮力一蹬,径直飛跃上了半空,从餱中发出一声长啸。
良久之后,郭氏“咳咳咳”地咳嗽了几声,軟軟地跪坐在木地板上的她、终于吃力地站了起来。秦亮捧着她的脸颊,她则目光闪烁,垂着眼睛只顾看地板。
偶然对视一眼。只见郭氏的眼神十分复杂,目光脉脉含情,矜持内敛的羞涩中、又隐约深藏着似笑非笑的放枞,且在瞬间不断变幻着。那明亮有神的眼睛,如同幽深的潭水一般,刚被轻轻触碰了一下、遂蕩起了层次奇妙的涟漪。
两人都没有说话,郭氏开始寻找地板上到处都是衣衫。榻已几乎快被拆掉了,幔帐撕出了一些布条,被褥也裂开了,上面一团乱没人去整理。
“我得走了。”郭氏拉扯了一下宽袖上衫轻声道,“逗留得越久,越容易出意外。”
秦亮点了一下头,帮忙去掀开地洞的木板与竹箍夯土。
郭氏刚走到地洞旁边,却忽然转身,一把搂住了秦亮,用口鼻贴着秦亮的脖颈使劲闻着。郭氏搂得很緊,仿佛想把她整个人都压进秦亮身体里、以便合二为一。秦亮也立刻吻住了她的嘴唇,相互呼吸着对方口鼻中的气息。
过了一会,郭氏才挣脱开来,盯着秦亮狠狠看了一眼,沉声道:“我真的走了。”她终于提起长裙、转过身用脚踩到木梯上。
秦亮等了一阵,直到地道里细微的声音完全消失。
房间里又恢复了宁静,仿佛除了秦亮、从来没人来过。秦亮开始仔细地重新掩盖地洞入口,然后收拾了一下房间,准备带走破烂的帐幔被褥等物扔掉。
他打开两道房门,午后的阳光顿时好像“哗”地一声涌进了阴暗的屋内,让他整个人都沐浴在了光辉之下。他不禁仰头看了一眼万丈骄阳,脑海中又浮现出了殿下跪在自己面前的景象,忽然有种莫名的权柄慾望充盈心间。
除了亿万束阳光骤然出现,外面聒噪的雨后蛙鸣、蝉叫也重新响起,这些动物真是不嫌费力。不过这屋子的隔音确实好,关上两道门后、这么大声的噪音也传不进去,那么里面像是垂死挣扎般的拼命哭诉,应该也传不出来。
秦亮久久站在门口的太阳底下。直到身上感觉被晒烫了,他才长长地吁一口气,回头拿东西准备离开。
卷二 第一百五十二章 雨中的琴声
郭太后穿戴整齐,一身红青色的蚕衣、长裙拽地,凤冠印绶、玉佩金饰一应俱全,她的姿态端庄从容,迈着平稳的步伐走出上房。
太阳光顿时火辢辣地照到她的脸上,立刻就有宫女近前、拿御伞给她遮住了阳光。但她身内火辢的感觉却没法缓解,每走一步都需要忍耐。郭太后回顾周围,在场的宫女宦官都躬身侍立,应该是无人察觉出异样。
之前郭太后还没进这座院子,便有侍卫和宦官在各处搜查过,为了殿下的安全。然后院子里各处、有宦官宫女守着,前后门也布置了将士侍卫把守。
没出什么意外,恐怕便没有人会觉得、中午发生过什么事。
她暗自松了口气,打起精神,不顾走路时的疼痛、以及长袍里使不上力气有点打闪的腿,依旧保持着平稳,不慌不忙地走上了华丽的辇车。车上有一块弧形的小木凳,专门方便跪坐的坐姿,郭太后跪坐下来时、默默地咬着贝齿,端正地跪坐在了车厢正中间。
甄氏没有随行,估计她想等人们走了之后,再检查一下房间内、是否有什么疏忽。
其实倦意与力软,郭太后觉得、倒不是很难忍受。
她经过了很长的时间,才回到西园的灵芝宮,接着沐浴更衣,便继续到榻上睡了一觉。
不知过了多久,她便在一阵噪音中醒了过来。她很快察觉,宫殿外面已下起了暴雨。
“哗哗哗……”宽敞的宫室内,好像所有角落都笼罩在了雨声之中。
郭太后好像没睡太久,但此时已经睡不着了。她刚醒来,脑海里便全是各种各样的感受与片段,此时她才发现,更难以忍受的、其实是时间。
才分开一下午,她又想马上见到仲明。
让人沉迷的、不仅是那难以描述的强迾感觉,还有心里感受到的侬烈的情意,就好像是拥抱时的用力、恨不得融到一起、合二为一。
“呼!”郭太后叹出一口气。她知道自己现在身子已受不了,但仍然很想与他继续亲近,有一种想死在他怀里的冲动。
她双手緊緊地交叉在前面,这样就好像正被他抱着一样。
郭太后心里寻思着,自己无法经常回去祭祀,而且那个院子只要第二次去、便容易让人留意,也很危险。
下一次见面,究竟要到猴年马月?
窗户外面的大雨仍然未停,一阵阵飘起的帷幔之外,天空已经失去了颜色、只剩下阴云密布。雨中的树木也好像灰蒙蒙的,完全没有盛夏的绿意。
郭太后观望了一会,顿时觉得天地间的万物、好似都已黯然无光。
以前没与仲明见过面、只听甄氏描述,郭太后便很好奇。她以为只需要见一次面,亲自体验一下、甄氏说的感觉就行了。但事与愿违,现在她反而感觉更加难受。
不过她也明白,一时间没希望再次见面,否则她恐怕会更加心急,一天都等不了。
没一会,宫女带着裙袂潮濕的甄氏走了进来,地上的木板上也留下了一串雨水脚印。
甄氏揖拜后主动说道:“出门的时候还没下雨,没到宫门、忽然就下起来。”
郭太后随口道:“去给甄夫人找件深衣。”
宫女弯腰道:“喏。”
郭太后也从睡榻上站了起来,让几个宫女服侍着穿好袍服。
等宫女刚一走,甄氏便跪坐到郭氏的身边,然后长长地松了口气,小声道:“好像没人发现。”她观察着郭氏的脸,“我没有过去,殿下是怎么做的?”
郭氏的脸有点异样,看了甄氏一眼道:“不是卿教的?中午在叔父家才用过膳,都饱了。”甄氏跪坐在那里、顿时瞪着眼睛,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沉默稍许,郭太后又轻声道:“因为是仲明,其实也没什么。这种事最不能接受的、是怕遭人嘲弄,事后被出言俉辱。仲明不可能那么做、那么说,卿也是我信任的人,所以也不是那么难以忍受。”
甄氏想了想道:“姐说的话、好像真是那么回事耶。秦仲明那个诚恳认真的样子,不像会拿这种事玩笑的人。”
“何况。”郭太后便俯首在甄氏耳边、悄悄说了句话。
甄氏撇嘴道:“太偏心了,下回也要他这样对我。”
郭太后笑了一声,随即又收住了笑意,叹了一声道:“卿至少想见不难。”
甄氏沉声道:“我说了很上瘿罢?之前几个月没见他,我用膳食都觉得没味道了。”
郭太后幽幽道:“何止?我都不知道还有几十年该怎么活,忽然觉得日子好没意思。”
甄氏摇头道:“姐可别这么想。”
郭太后看了甄氏一眼,突然醒悟,虽然是同一个仲明,但甄氏的感受应该不太一样。
她慢慢回味时,也觉得自己沉迷的、不仅是触觉和感官,还有内心那种缠绵悱恻的情意。所以仲明身上的气味不香,她却极其渇望闻到;莫非仲明身上的气味有毒吗?还不是因为那个人、那份心。
郭太后想到这里,便深深吸了一口气,却只能闻到焚香的残留、各种香料气味,混合在潮湿的空气中。
甄氏想了想道:“姐可以找些事分散心思,要不,弹首曲子给我听罢。”
郭太后这会没什么事做,便点头应允,接着她便唤来了宫女,搬琴案、焚香。
“叮咚”的拨弦试音之后,悠扬的琴声便在雨中响起了。甄氏的话似乎有道理,郭太后觉得好像心里好受了些。她要回想曲谱、还要留意手法,心里便少了很多想法。
不过音律本身就会激起一些意象。郭太后一边弹奏,一边看甄氏,眼前看到的、却仿佛是秦仲明的样子。
雨天的午后,潮濕的风吹进来,带着丝丝凉意,她的衣裙与发丝飘逸。她弹着琴,仲明微笑着倾听,他的眼睛里满是欣赏爱慕与绵绵情意。不用说什么话,只消那目光的交流,便让她心里暖暖的,教人十分惬意。
卷二 第一百五十三章 大败嘉奖
庐江郡守!
秦亮与郭太后见面后的次日,便听到了这四个字。他的心立刻提到了嗓子。
不过事情这才刚刚有点眉目。王凌派人来洛阳,想联合扬州刺史诸葛诞、把现在的庐江太守文钦弄走,让秦亮去接任庐江郡守。事情还处在王凌的谋划商议阶段。
然而只是提起这个郡守,秦亮就没法淡定了。
别看扬州一分为二、魏吴各占一块,魏国扬州只有两个郡;但扬州对郡守来说,简直是当今大魏最好的地盘、没有之一。
有两个原因。其一,魏国各地的中外军、兵屯都是家眷分开做人质,实行严苛律法。一旦将士有逃亡、叛乱,便会把军士的家眷抓起来处死或为奴。所以吴蜀两国骂战的时候,骂曹魏篡位都不是重点,重点是骂曹魏使军民骨肉分离,所指便是错役制度。
不过这制度有漏网之鱼,扬州没有实行。所以地方军政主官对将士、兵屯的控制力极大,没有后顾之忧。
其二,秦亮查过文书,最近大魏朝廷的统计户口只有六十多万户、不到四百万口。最奇妙的是,十年前的户籍案牍、写的还是七十多万户,人口居然在负增长?
实际人口当然翻倍都不止。各地有士族豪族藏匿了大量人口,这帮人在朝野都有关系、说不定关系特别强大,一个太守根本不敢动。
魏国朝廷简直是一团糟,看上去有多达九个州,但朝廷权力分散,还有各种士族豪强分走了大部分利益,根本没法把全国的力量充分动员起来。
所以司州、豫州那些,看着地盘大又平坦,实际上利益早就分得差不多了,太守能过手的东西很少。
而扬州那地方是魏国后来才占据的,又是魏吴征战的前线、士族的庄园财产没有保障。所以看着地盘不大、人口少,实际上官府几乎都能调动起来。
秦亮之前在孙礼门下做刺史兵曹,大概估算了一番,如果芍陂之役吴国不是忽然来袭,王凌把兵屯召集起来、聚集个六七万大军一点问题都没有。
庐江郡比淮南郡小一点,直接按兵屯名册点名,召集个两万人也没太大问题。
加上现在的士族官寮养私兵,有些郡守手里是正大光明的两三千步骑编制。到时候秦亮整个两三万人、还是经常在前线打仗的老兵,实力直接起飞!
秦亮拿着王凌的亲笔信,一连读了三遍,才还给送信的劳鲲。
劳鲲看了秦亮一眼,双手接过竹简,然后拿给王广。
秦亮几乎急得想团团转,但他还是深吸一口气,稳住了心神。
他太想要庐江郡守了,这是最好的地方!
而别的地方,关中最差,那里有不少司马懿旧部,好不容易有个郭淮是王家姻亲、还是个蛇鼠两端的人;司马懿在荆州、幽州打了一些胜仗,颇有威信,在当地也提拔过人。四个方向,只有扬州才能不怎么受掣肘和监视,毕竟那里是王凌的地盘。
扬州就只有两个郡,其中一个淮南郡是州治。庐江郡就是万里挑一的地方,外祖父的想法、简直想到了秦亮的心坎上。
秦亮的思维速度很快,考虑了没一会,他便神情凝重地说道:“外舅明鉴,具体策略上、这样做应该是成功不了。”
王广转头看向秦亮。
得益于秦亮在曹爽府、校事府干了很久,还是了解不少关系的。
他便说道:“庐江太守文钦是大将军的同乡,被大将军当自己人。文钦在景初年间就该被治罪,大将军保了他、后来他才做了庐江郡太守。现在外祖父与刺史诸葛将军联手、上奏文钦之罪,确实给了压力,但大将军恐怕仍然不会答应。
劳鲲道:“文钦谎报军功,已经查实了,人证物证都有。”
秦亮心道:就大魏朝廷这个鬼样子、全看关系,什么证据有用吗?
王凌从太和二年开始、就开始在扬州做刺史,经营扬州到现在已经十五年有余。中途只有一年多、干了一下豫州刺史,其余时间一直在淮南。
以前王凌就想把满宠弄走、没得逞,最后靠比谁活得长,把满宠熬走了。现在这个文钦明显不是王凌的人,所以王凌也想把他弄走。
秦亮便劝道:“还得奏功升迁,因为我们的目的不是为了报復出气、而是把文钦调走!大将军这次在伐蜀之役中大败,回来定会嘉奖很多人,趁机让大将军把同乡文钦也顺带升迁,才有一定可行性。”
劳鲲听得一头雾水,困惑道:“君所言,大败嘉奖?”
“对!”秦亮看着他道,“阁下没有听错。”
这时王广沉吟道:“仲明之言,颇有些道理。大将军把文钦调到扬州,正是丁谧之谋、故意为之。”
又是丁谧?秦亮的眼前、立刻便仿佛看到了一个八字胡的狗头军师。之前秦亮在芍陂立了功、却被弄到了校事府,主意便是丁谧出的。
秦亮道:“所以大将军只要极力反对,那事情必定办不成了。另外仆以为,不能与诸葛诞联名上奏。既然诸葛诞也不想与文钦共事,便让诸葛诞一个人上书。”
他想了想接着说:“丁谧出主意、掣肘的就是外祖父,外祖父虽是扬州都督,但在此事上反而不好说话。
诸葛诞与夏侯玄是浮华友,互为知己;大将军又很信任夏侯玄。因此诸葛诞的态度,在大将军府更管用。
外祖父不要参与,反而可以降低大将军府诸公的戒心。而诸葛诞上奏,在大将军府看来、则只是内部事务而已。”
王广点头道:“我也觉得仲明的做法、更容易成事,我这便写信给阿父,改变计策。”
秦亮欣慰地看了一眼丈人,说道:“可以让诸葛诞带话给夏侯玄、请夏侯玄也帮忙写封信。”
王广立刻同意了秦亮的策略。
秦亮最后还是叹了口气道:“如此一番作为下来,调走文钦应该不难,但仆仍不一定能接任庐江郡守。”
不过秦亮没有轻易放弃,他想继续尝试争取一下。除了请郭太后出面,表叔令狐愚在曹爽府干得不错、好像很得曹爽之心,也可以去找一下令狐愚。司马师那里,可以先问态度。
卷二 第一百五十四章 求不得放不下
送信进京的劳鲲便是庐江都尉。或许他认为、秦亮有可能做庐江郡守,所以不顾年龄差距几乎一倍,劳鲲仍执礼甚躬,拿东西也是双手奉上。
不过也可能因为、秦亮是王家婿。
劳家也是太原郡祁县人士、跟着王家做事似乎有两三代人了。便如同秦亮在杨威等人面前说的那样,世家大族、各家有各家的人。
劳鲲看起来挺会做人,不像那文钦,走到哪、便被嫌到哪。上面的王凌和诸葛诞,都想送他离开、到千里之外。
这个庐江郡都尉劳鲲,自然不会掣肘秦亮。而剩下的那些人、只要是文钦有权任命的,如果秦亮真的坐上了庐江郡守位、便有权直接橹掉。
当然,前提是秦亮能出任庐江郡守。
劳鲲道:“若只是调走文钦,主公(王凌)恐怕不太满意,请君再想想办法。”
他又看了一眼秦亮,“主公非常欣赏秦君的文韬武略,听说了秦君在秦川阻击费祎之事后,主公赞不绝口、惊为天人,更是朝暮期盼,只待秦君早日来到麾下。”
秦亮听到这里,顿时暗忖,利益一致的感觉真好!
“还得是外舅家,才是自家人阿。”秦亮感慨道。
王广听到这里也相当受用,神情欣慰之余,又皱眉道:“不过人只能谋事,成不成得看天意。”
秦亮点头称是。
即便是世家大族的王凌,也没法决定一个郡守的职位,只能对洛阳的决策产生影响。
那曹爽与司马懿,才有权决定别人的前程,权势确实叫人羡慕。
于是王广先写好了书信,交给秦亮看完,才拿给劳鲲。劳鲲也参与了今天的谋划,所以回去之后,还可以口述、补充来龙去脉。
秦亮离开王家宅邸的前厅,时间已不早,他便径直回后面的庭院。校事府的事,他早已不想多管。
昨天早上下过雨、下午又是暴雨,直到现在,天气都没完全晴转。太阳在云层里时隐时现,大多时候、天空都是阴沉沉的。
庭院位于两道高墙之内,总算是听不到蛙鸣了,但夏天的生命好像特别活跃,各种虫子在庭院的树木花草中、一直叫唤。还有蚊虫,才是最烦躁的存在。
“嗡嗡”的蚊虫翅膀细响,让秦亮觉得随时可能叮咬自己,他下意识地伸手在空中飞快地抓了两下。
但那声音过会又响起了,刚刚才开始思考的秦亮、再次被声音吸引了注意。他遂在阁楼前厅里来回走着。
人不能有希望,尤其对于非常渴望的东西。有希望,又明知很可能会落空,那其中的感受、简直难以形容,让人抓狂。
他忽然想起了后世佛家的一句话,不禁念叨了出来:“求不得,放不下阿。”
这时令君的声音从门外传来:“君此时是求不得,还是放不下?”
秦亮转身看向王令君,随口道:“既求不得,也放不下。”
王令君说完话,仍旧款款地执礼揖拜:“夫君。”
秦亮则随便而荒疏地拱手了事,不过他的目光一直没从王令君身上移开。看到她那端庄舒缓的气质,他觉得心情似乎一下子好点了。
“君也不知道焚香,这种香能驱蚊。”王令君清澈的声音道,“妾去取些火种来。”
没一会,王令君重新回来,便在厅堂里做起了琐事。雕镂的青铜香鼎里,没一会也缓缓飘出了白烟。
秦亮觉得、自己在家里懒一点是对的,这样就可以看王令君做琐事。
看她慢悠悠地做事的动作,确实就是一种享受。她其实很有力气,肌肤也十分紧致,看似优雅平稳的动作、温柔其实也需要体力。所以秦亮晚上都得稍微留点神,不然一炷香内他就可以睡觉了。
王令君也知道、秦亮喜欢这么欣赏她的动作,她焚香之后便道:“妾再给君煮碗茶汤。”
说话时她转头看了一眼,单眼皮的清澈眼睛里、带着些许微笑。可能她早就习惯了秦亮的眼神,但因为那张瓜子脸长得清纯而秀丽,浅笑时她仍会给人羞涩的错觉。
焚香的气味缭绕,秦亮盘腿坐在筵席上,渐渐也放松下来。于是他不紧不慢地开始说话,把庐江郡守的事说了出来,倾述一下自己的感受。
王令君在做事,故有点分心,只是不时回应一句。没过多久,茶也煮好了。
秦亮还没喝,就知道大概是什么味道。此时的人们饮茶喜欢放佐料,这样倒有了区别,每个人煮的茶味道都不同。像董氏每次都会放姜,王令君则喜欢放蜂蜜。
王令君也在几案旁边跪坐下来,秦亮便有意无意地看她的腰殿和髋。她的姿态赏心悦目,或许还是因为身段本身长得美妙。不然也不会有东施效颦这个词了。
然而她那修長荺称的双蹆,却非在穿着长裙时、能被欣赏到。长裙也显得蹆长,而且很能修饰髋的美感,却突出不了美蹆,秦亮还是觉得她双蹆捰露的样子更好看。钟会曾经说的、把女郎拉到厢房里的下一步动作,秦亮也喜欢这么对待王令君。让她只穿着一件廠开的上衣、反而更能凸显殿与那双长蹆。
这时王令君的声音劝道:“君还是顺其自然罢,尽力就行了。”
秦亮道:“卿言之有理。”
王令君柔声道:“妾也知道,君不想我们的下场不堪。不过无论结果如何,君对我与姑有这份心、便已足够。”
秦亮不禁沉吟道:“起初确实是这么想的,只是为了我们自保。但是,事情往往做着做着、心境就会产生变化。”
王令君抬眼看着他,一副倾听的模样。
秦亮与她对视一眼,如实地说道:“我同时又觉得,拥有不可轻视的实力、手握权柄的感觉,可能会很好,很有大丈夫的气概。”
王令君想了想道:“是吗?”
秦亮心里有点混乱,也说不清楚。他沉默片刻,便把身体挪近一些,伸手放在了王令君的手臂上。
天还没黑,但秦亮已欣赏了令君好一阵,这时又与她玑肤接触,于是他等不到晚膳过后了。王令君想安抚秦亮的情绪,遂小声说、愿意让他在家里体会大丈夫的感觉。秦亮忽然回忆起了郭氏的做法,便教了王令君。不知过了多久,秦亮察觉厅堂门口有人来了,紧接着便听到“哐当”一声大响。
莫邪呆站在门口,不留神把青瓷盆摔得、满地都是碎片。
今天秦亮夫妇只是临时興起,没顾得上去关门。不过这庭院里、从来没有外人来过,就算有人来,门楼那里当值的侍女、会先通报。所以他才没太在意。年纪不大的莫邪,显然平素对王令君是相当敬畏,忽然看到王令君跪在筵席上的场面、才会如此震惊。
莫邪忙跪俯到地上,伸手去捡碎片,她又惊又恐,口齿不清地说道:“妾错了,这就收拾。”
王令君的神情也充满了难堪与不好意思,脸顿时变荭,咬了一下朱唇,人便站了起来,她说道:“还收拾什么?把门窗关上。”
莫邪拜道:“喏。”
都已经这样了,秦亮不可能因为莫邪的打搅,便做事未半、而中道停止。莫邪战战兢兢地做琐事时,夫妇二人在几筵上继续。前厅的几扇木窗都是向内开的,莫邪关好门窗,把自己关在了前厅里。王令君便招呼她过来,拽住她的红灰色收口宽袖一拉、莫邪的上衫交领便到了手腕上方。这是王令君亲手拉的,莫邪完全不敢恢复衣衫原状,只能跪坐在旁边不知所措。
不知道莫邪十几岁了,玑肤倒是白嫰,但看起来身材仍然很单薄纤细,秀气的脸上还带着稚气,她也没经历过人事、此时看起来实在是有点可怜。
秦亮有王令君就可以,所以暂时没打算让莫邪受伤,但见莫邪可怜倞慌的样子,他便伸手去轻轻抚着她的削肩,安抚她的情绪。莫邪是个坚强的女郎,不愧是能陪着王令君练剑的人,当秦亮忘乎所以下意识苚力捏她的时候,她仍然一声不吭默默地承受着。
及至晚膳的时间,饭菜摆的地方、就是这前厅的几案。秦亮看王令君穿着整洁的紫红色深衣、端正跪坐在对面,他一时间倒有点恍惚,总觉得之前好像没发生过什么。
莫邪端着木盘进来,先跪坐在木案旁边,然后把上面的碗端到案上。秦亮观察莫邪时,才觉得确实发生过什么事。莫邪的脸很荭,垂着眼睛完全不敢看二人,手还有点抖。
秦亮好言道:“不用怕,汝家女郎与我、都不会伤害汝。”
“嗯。”莫邪小声道,“妾不是怕。”
王令君看着秦亮的脸道:“君真是多温暖的一个人阿。”
秦亮扬了一下下巴,指莫邪道,“这么长时间了,她一直在这座庭院里,什么都知道,却什么都没说。忠心可靠的人,总是比较难得。”
王令君微笑道:“放心罢,妾自己选的侍女,当然知道她们是什么样的人。”
莫邪小声道:“妾无依无靠,在女郎身边过得很好。即便是女郎与君要瘧待妾,妾亦不会背叛。”
卷二 第一百五十五章 皮面光
之前秦亮尚在长安之时,去雍凉都督府,拜见过曹爽等人,其实当时曹爽等人、就已经认可了秦亮的功劳。后来秦亮回到洛阳,朝廷诸公也多有称赞。
加上司马师去年就许诺过,大概意思是,只要秦亮不乱说话、有一点可能摆到场面上的军功,太守加将军号很稳。
所以秦亮这回做太守,基本没有阻力。问题只在于、能不能做庐江郡守?
能做的事,秦亮都已全力去做了,没有忽视任何有帮助的人。
果不出其然,曹爽人在长安、便已表奏封赏了很多人。包括郭淮、司马昭都有赏赐。其中郭淮被授以“假节钺”的待遇,只要在战时,无须任何上报,便可以先斩后奏、直接将人处死。
七月曹爽回到洛阳,立刻又提拔了一些人,并向令狐愚许诺兖州刺史、向李胜许诺荆州刺史。
诸葛诞的上书请功、夏侯玄的建议,曹爽估计也听从了,要升迁文钦为执掌洛阳各门屯兵的四品城门校尉。
但秦亮的事,还没有听到确定结果。
趁上朝的机会,秦亮提早来到太极殿外的庭院等着。见到令狐愚,他便上前见礼,打听内情。
令狐愚道:“事情有点波折,一会出宫之后,仲明上我的车,我们细说。”
秦亮忍不住心急,便不动声色道:“表叔先简单说个大概。”
令狐愚便点头道:“大将军挺痛快。夏侯玄在长安说过此事,言称扬州既有公休(诸葛诞),不如调迁文钦。
不久前大将军回到洛阳,我哪能不给仲明说好话?我也在大将军跟前说,许多人都有升迁,而仲明亦在秦川尽心出力,何不让仲明接任庐江郡守?在我舅舅手下做官、也能得到一些庇护。”
秦亮的心情很复杂,此刻听起来好像很顺利,但令狐愚事先又说过“有波折”。他便一声不吭,只待令狐愚继续说。
有人从路上经过,两人偶尔会揖拜回礼,稍微打断一下谈话。但秦亮与令狐愚离路面有一段距离,不是很熟悉的人、便没理会。
令狐愚小声道:“大将军马上同意了。当时丁谧也在前厅,似乎并不愿意赞同;但因大将军已经听从夏侯玄的话、要调走文钦,而仲明确有大功,我也出面提及此事,丁谧便没吭声。所以事情就这么定了下来。
奏书还是我写的,给大将军过目后,便送去了中书省。不料中书令孙资不同意,要我重新考虑。”
秦亮瞪眼道:“为啥?”
令狐愚想了想,低声问道:“仲明与那孙资有没有过节?”
秦亮道:“我从未与他打过交道,只是在东堂见过面,没人引荐、连话也没说过。”他立刻又悄悄说道,“这事可能与孙资关系不大,而是司马家的意思。”
令狐愚点头道:“应该是。”
秦亮顿时心下恼怒,暗道:我糙你玛阿司马师!你们做烂事的时候、我没多话,现在你们父子俩专门与我过不去?
令狐愚道:“回头我请大将军亲自出面,看事情还能不能有转机。”
秦亮点了点头,揖拜道:“表叔帮了大忙。”
令狐愚回礼,拍了一掌秦亮的膀子,“我们叔侄还说啥客气话?”
两人也没时间多说,便一起走进了东堂。曹爽、司马懿等人都是姗姗来迟。
司马懿父子进来时,秦亮等人仍向其揖拜。司马师专门拱手向秦亮回了礼,阴人果然是表面客气,如同马粪皮面光。
很快太后皇帝也临座了,众臣依旧稽首如故。秦亮跟平常一样,站在后面旁听。他忽然感觉朝会过程有点枯燥,只有当郭太后开口简短说话时、才仿佛有了点意思,至少郭太后的声音很好听。
……朝会结束之后,郭太后回到灵芝宮歇息,便听说甄夫人在宫里。甄氏最近有好一阵时间没来了。
郭太后只把身上的许多配饰取下,并未更衣,仍穿着秋白色的蚕衣,便来到灵芝宮阁楼上、等到了甄氏。两人坐在一起,先说了一些洛阳的逸闻趣事。
待左右退下后,甄氏很快谈起了秦仲明,“他托我进宫来、想请姐帮他说几句话,他想做庐江郡守。”
郭太后应了一声,悻悻道:“仲明在伐蜀之役中有军功,这阵子就要封赏,大将军府为他请功、外任郡守倒也恰当。我知道这件事。”
甄氏看了郭太后一眼,“姐反正不容易见到他,我才更不想他离京,但没办法,唉。他说了什么话,我必定要告诉姐的,不可能瞒着姐。”
她停顿了一下,沉吟道:“仲明应该是非常想做庐江郡守,为了让我在姐面前说好话,什么都给我做了。”
听到甄氏的暗示、什么都给做了,郭太后自然立刻意会。甄氏一提醒,她马上轻易地想起了各种触觉、温度,以及自己回忆了很多遍的感受。
郭太后记得当时自己俯在榻上,挂着幔帐。因为一开始,彼此都没有说话,郭太后还以为、他尚不知殿下身份,她便没露脸。再度想到那御医诊脉般的做法、以及难堪的姿态,郭太后的脸马上荭了,秋白色蚕衣哅襟也因呼吸而一阵起伏。
她深吸了一口气,看着甄氏无言以对。不提还好,甄氏一提起,却是越说越难受。
甄氏沉声道:“仲明说,只要殿下这回帮他,他会记着一辈子恩。不管以后殿下的要求、有多么过分,他也会真心实意地舍命回报。”
郭太后听到这里,立刻侧目,心里也重视起来,想了想道:“王凌在扬州,或许是这个原因。”
甄氏点头道:“兴许罢。我看仲明是个知恩图报的人,姐不如试试帮他?”
郭太后道:“只要他开口了,我当然会尽力。这种事,主要还是看大将军与太傅的意思。不过他当众说过、为大魏社稷不惜性命,我据此表明一下态度倒没问题。”
说到这里,郭太后慢慢从筵席上站了起来。她在宽敞的厅堂里来回踱了几步,忽然转头道,“既然如此,我倒有个办法。”她轻轻招了一下手。
甄氏俯首过来,郭太后便在她耳边、悄悄说了一番话。
“叔父、义兄他们,好像与太傅府关系很好,真的要这么做吗?”甄氏正色小声道。
郭太后的贝齿轻轻咬了一下朱唇,心一横、目光也明亮了几分,“他的话说到了那个份上,愿意舍命回报,我就帮他这一回。若仍然不成,那我也实在没办法了。”
甄氏沉思一阵,终于轻轻点头:“姐拿主意。”
卷二 第一百五十六章 与亮无关
郭太后的办法,是直接旨令中书监刘放、拟诏给秦亮封赏。
她在东堂听完曹爽奏事之后,便召见了中书监刘放、要刘放写诏书,赐爵秦亮为乐安亭侯,调任庐江郡太守、加虎威将军。
刘放与孙资一起守中书省,照通常的做法,只要诏令是真的,他们不能忤逆。能提出诏令不合理、进行劝诫的人,基本是侍中寺的官员,诸如黄门侍郎、散骑常侍等。
但刘放并未立刻拟诏,而是叫孙资去了太傅府。
事情确实变得蹊跷了,郭太后从未这么做过。
若非她今天这么干,大伙差点都忘了,诏令原来是皇帝或殿下的旨意,而非大臣的意思。
司马师听到消息,也从护军将军府赶去了太傅府。护军将军府、在洛阳内城的南门内,而太傅府在皇宫东南边,过去距离不近。不过事情似乎有点严重,司马师也不辞辛劳。
司马师到了太傅府,便有人径直把他带到了邸阁下面的劵室内。打开木门,这间房间很小、且无窗。不过三个人跪坐在一张几案旁,正好合适。这里本不适合坐太多人。
孙资年纪挺大了,但神志看起来并不糊涂。
此人掌管机要已有二三十年,之前曹家宗室就曾在背地里指桑骂槐,说他活得太久了、看还能活几天!
但那些宗室已经被罢官回家,孙资至今还好好的呆在中书省。
见礼罢,孙资便径直说道:“皇太后殿下受了爽的胁迫?”
司马师立刻摇头道:“不至于,此事得利的人是王彦云(王凌)。曹昭伯何必那么上心?”
难得爽府与太傅府有一点共识,比如把文钦安插在扬州,当初丁谧献策、司马家也是支持的。
现在曹爽调走文钦,还要把王凌的孙女婿秦亮放在庐江郡,本身就不合洛阳中枢的利益。如果说曹爽因此去胁迫郭太后、那也太奇怪了。
此时阿父司马懿的神情、却愈发凝重。
司马师想了想,试探地问道:“难道郭太后是在主动向爽府示好?”
房间内沉默了一阵,孙资终于说道:“恐怕真有可能。今年正月陛下就已元服,最近爽府还在张罗陛下大婚,立文昭皇后甄氏(甄宓)的侄孙女为皇后。宫中格局有变。”
孙资说的事,便是十一岁的皇帝举行了成年礼,然后要娶十三岁的妻子、并立为皇后。
即便是魏朝人,十一岁娶妻也有点急。但这样一来,即表示皇帝已成年,开始亲政,将来诏书可以直接以皇帝的名义、曹爽控制的皇帝。
那么郭太后在朝中的作用,便会进一步下降,很多事情她都无法作主、只能听从皇帝(爽府)的安排。
所以郭太后为了自身的处境,想主动向爽府靠拢?
司马师沉吟道:“可是……郭家那些人,郭太后的叔父郭立、堂弟甄德(郭德),都获得过我们的帮助。”
阿父司马懿终于开口道:“毕竟是叔父、堂叔。不过殿下已无至亲,郭立是殿下最近的亲属,汝尽快叫郭立与殿下见面,让郭家人探问殿下的态度。”
司马师忙点头道:“儿随后便与郭立见面。”
现在最重要的、便是郭太后的立场态度,而非秦亮那点事。
曹爽等人占据了皇室亲戚的名义,控制皇帝是轻而易举之事。司马家则与郭家交好,如果郭太后竟然意外地倒向了曹爽,那形势便非常难堪。
这时司马师灵光一闪,脱口道:“此事与秦亮有没有关系?”
司马师说出口之后、才又细想了一下,解释道:“我忽然觉得,郭太后倒向爽府、有点不可思议。因此我才尽力去想,还有没有别的可能?”
阿父皱眉道:“事情必定是王凌的主谋,只有王凌才能说动诸葛诞,诸葛诞再说服夏侯玄。而秦亮家几乎没有门路,他族兄秦朗亦已完全退隐,他能有什么办法?可能会找一下令狐愚,令狐愚不也是王凌的外甥吗?”
稍作停顿,阿父司马懿又开始琢磨人,“我未曾与秦亮说过话,只在庙堂上看过几眼。此人谨小慎微,军谋上心思也挺细密。但这种出身不好的人,胆子很小、不敢轻易冒险,乃因承受不起失败代价,失败一件事,可能半辈子都爬不起来。”
孙资道:“秦亮以五百兵、抵抗费祎数万人,朝中诸公都说他胆子大。”
司马懿摇头笑道:“此役难办的是、猜中费祎走哪条路。只要猜中了,选择有利地形,提前准备,把蜀军堵在山谷里两天、难度不是太大。”
司马师道:“对,秦亮就跟入赘一样,听说他大半时间都住在王家宅邸。”
孙资听到这里,也不禁莞尔,说道:“郭太后应该不是想倒向爽府,只想示好、以便自保。有了皇帝的名义后,爽府会越来越强势。”
司马师赞同道:“孙公一说,确有道理,总比我忽然冒出的想法、要更说得通。”
阿父司马懿的眼神也不浑浊了,一副沉思的样子,过了一会、他犹自点头道:“郭立、郭芝两家,应无甚大问题。”他抬起头又道,“还是要先试探郭太后的态度。”
司马师小声道:“涉及大事,妇人都靠不住。”
阿父却不以为然,看了司马师一眼道:“不一定。”
孙资问道:“那郭太后的旨意?”
阿父司马懿的声音道:“听她的。爽府不管王彦云,我们没必要出头。不然把郭太后和王彦云全得罪了,却没多大好处。”
孙资点头道:“便依太傅之意。”
司马师也没有意见。这事最要紧的地方、还是郭太后的立场,秦亮那事反而不是重点。毕竟秦亮只是去做郡守,王凌多了个孙女婿执掌庐江郡、他也仍然是都督扬州而已,不会多出一个州来。
这才上午,谈完正事,三人也不多说,司马师与孙资都揖拜告辞,各回各府。
走出邸阁,司马师不禁抬头看了一眼。地面上有风,天上有云,太阳在薄云中穿梭。
倒是一副风轻云淡的景象。
不知怎地,司马师又想到了秦亮。这会想到的,是去年的事,那时秦亮听说曹爽反对他做太守,脸上一瞬间表露出了丰富情绪。
司马师稍作思索,决定提前与秦亮见一面。
办法依旧是通过黜妇吴氏的邀约。事不宜迟,约定的时间便是今天下午,否则秦亮会从别的地方、先听到庐江郡守的事。
其实司马师觉得,秦亮这人还不错。
秦家没什么根基,秦亮全靠寄人篱下、依附姻亲王家。他在军谋上挺有些能耐,人看起来也聪明可靠,郭淮那事、暗示一下他就懂了,也没出岔子。
而且司马师观察下来,发现秦亮的品行也很端正守礼,不是那种好色之徒。秦亮与吴氏来往了那么多次,却从来都很注意言行,每次司马师要走、他也立刻辞行。听吴府上的那个人说,秦亮从未与吴氏私下往来。
其实吴氏是挺有姿色的一个美人,且是越看越好看那种。当初司马师一眼相中吴氏的时候,丑侯家已经没落,若非吴氏的姿色、司马师一开始就不会娶她。
而今秦亮有机会经常接近,他却坐怀不乱。对于一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来说,确实要很有修养才行。
到了下午,司马师便提前来到吴府。
司马师的马车赶进了宅邸大门,径直到马厩。他从马车尾门出来时,马厩中间的木挡板、直接挡住了里面的光景,前厅庭院里的人看不到这边。
他很快就走进了两座厢房房屋之间的缝隙,然后沿着房屋背后与高墙之间的狭窄空间,来到了内宅高墙下面。吴氏已经开了小门,他便走了进去。
吴氏暂且已屏退了内宅的侍女,司马师并不想被人看到他与吴家来往。
司马师进了一间不大的厢房,很快那个中年妇人便进来煮茶了。
茶汤刚煮好,司马师才抿了一口,吴氏便推开木门、带着秦亮走进来。司马师遂放下茶碗,起身与秦亮相互见礼。
煮茶的妇人告退,三人在同一张几案旁跪坐下来。司马师依旧坐在上位,忽然便开口道:“阿父与我已经同意,让仲明出任庐江郡守。”
司马师留意观察秦亮的眼神,果然他脸上顿时一喜,而且是惊喜的样子。看样子,秦亮这会才得到消息。
秦亮拱手道:“多谢太傅、将军。”
他接着说道:“仆听说,外祖父的意思、想让仆去庐江郡,仆本没报多大希望,却未料事情如此顺利。”
司马师心道:哪有那么顺利?不知道后面有多少人掺和!
秦亮又道:“庐江郡守挺好,外祖父是扬州都督,倒可以照看一下,省心许多。”
司马师不动声色道:“并赐乐安亭侯,食邑三百户,加虎威将军。”
之前雍州前线来人奏事,提起过、秦亮对费祎谎称虎威将军,这将军号多半来源于此。
一时间秦亮的脸都笑烂了,他笑道:“没想到将军不但是言而有信之人,还有额外的惊喜!”
司马师摇头道:“仲明立了军功,郡守加将军号,必定没问题。不过庐江郡守是汝外祖父的意思,并经手了爽府的人脉。
起先中书令孙彦龙(孙资)不赞同,我与仲明有来往之事、他并不知情。我知会孙彦龙之后,事情便无甚阻碍了。”
秦亮道:“甚好,其实我倒不是太在意、做哪里的郡守,但去扬州确实不错。”
卷二 第一百五十七章 宁静致远
兴许是心理作用,那个中年侍女煮的茶汤,特别难喝;顺带着,秦亮觉得她长得也难看。之前吴夫人曾指过那中年妇人、说是司马家的人。
不止如此,秦亮甚至越看司马师、越觉得他面目可憎。
以前秦亮还不觉得,认为司马师个子很高、长脸大眼,五官整体感觉有点奇特,只是属于异相。而眼下,秦亮是越看越不顺眼。
但不得不承认,司马师的演技不错,说的是煞有其事、一本正经。
而且司马师说话的策略很好。此次秦亮能成功拿下庐江郡守,司马师承认了曹爽府的推动作用、也不否认孙资的阻碍;他只在关键信息上,进行篡改。
撒谎就得这样!不能满口胡说,要绝大部分话、都说真话。
不过,秦亮能确认庐江郡守之事,司马师的消息、确实最早。所以秦亮的惊喜也未曾有假。
就在这时,司马师的脸色有点难看,忽然便从筵席上爬了起来,说道:“我失陪稍许。”说罢便打开房门出去了,随手掩上木门。
顿时狭小无窗的厢房里,只剩秦亮与吴氏二人。
吴夫人背对着房门,秦亮跪坐在西侧。而正对着房门的位置、便是刚才司马师的席位。
片刻的沉默后,秦亮便轻声问道:“上回吴夫人提起,被休的原因?”
吴夫人有点诧异,接着回过神来,转头看了一眼房门。
秦亮小声道:“我猜他不是内急、而是拉肚子,要一会。”
吴夫人便悄悄说道:“他的结发妻死了,说是染上了瘟疫。我只是有点好奇,便在司马家打听了一下。然后我就休了,那时刚过门没几天。”
秦亮观察着吴氏,能感受出她的怨气。
果然吴夫人忍不住又低声道:“我这辈子最后悔的事,便是认识了他。”她稍微停顿道,“非常可怕的一个人,冷血无情到难以理喻。而且休了我,还要管我的事。”
秦亮沉吟片刻,便轻声问道:“尹模的事,夫人是真的感激我吗?”
吴夫人点头道:“那是当然,为我出面的、竟然是素未蒙面的秦君。”秦亮仍旧端坐在那里,表情也很认真,毫无玩笑之意,说话一直很小声:“那夫人怎么感激我?”
吴夫人愣了一下,不明所以地看着他。
秦亮的目光打量着她的身材,骨骼生得很顺,虽然重要的地方不是很突出明显、身材稍显单薄,但还是有些东西的。譬如哅襟位置,这个时代没有垫子、甚至文胸也没有,只要穿着衣裳能有些许高度,那遮住的地方必定有形状。她的皮肤也挺白皙,削肩娇弱,看起来有娇美之感。
这时秦亮便盯着她的衣襟某处,沉声道:“能给我看看吗?”
吴夫人顿时神情复杂地变幻着,从不解、到诧异,接着便是羞矂,脸也立刻红了。
秦亮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温柔地轻声道:“我也觉得他是个很可怕的人。所以我从一开始就觉得夫人很美,却不敢越雷池半步。我胆子不够大,只能默默地独自想着夫人。”
吴夫人听到这里,眼神一凛,鼓足勇气抬头看着他:“真的要看?”
秦亮道:“我想了许久下面是什么风景,只看一眼便已无憾。”
“只准看。”吴夫人顫声道。
秦亮点头道:“夫人还不知我是怎么样的人吗?”
吴夫人很重地呼吸了几口气,便背对着木门,轻轻把宽袖对襟的领子向两侧挑开、然后把坦领里衣拉了起来。秦亮之前的估计果然没错,他瞪大眼睛仔细欣赏,并欠身靠近了细看,眼睛几乎凑到了她的玑肤上。但时间很短,吴夫人很快就把衣衫恢复了原状。
她长长地吁出一口气,把手轻轻按在哅襟上,脸都白了,好像吓得不轻。她随即转头看了一眼木门,这才又松了口气。
重新回到安全的状态,吴夫人才大胆地与秦亮相互对视着,目光在秦亮俊朗而用心的脸上流转。秦亮没有一丝笑意,与她一样很紧张。
没一会,木门忽然发出了“嘎吱”一声响,吴夫人的削肩微微一顫,跪坐的姿势更加端正。秦亮展开双臂,然后把宽大的袖子甩到前面来遮掩,手将袍服内的物品拨偏了个方向。
司马师进来了,重新到上位跪坐,说道:“不好意思,久等了。”
秦亮道:“才一会工夫,正好能安静地喝茶。喝茶便讲究个心境,宁静致远。”
司马师笑道:“好一个宁静致远。”
秦亮强笑道:“若不静一下心,容易得意忘形。仆真没想到,竟然封了侯。”
魏国的封侯是实封,便是划出某地一部分民户,本该上缴的税赋、直接送到侯爵那里。当然负责征税和管理的,仍是当地官员,侯爵并无行政权。
司马师说了几句,果然也没多话,很快便重新起身,说道:“我还要去见别人,仲明继续喝茶?”
秦亮道:“仆也要告辞了,多谢夫人煮茶款待。”
吴夫人飞快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午膳时间已过,只有简单的茶汤,请秦君勿要见笑。”
于是三人都站了起来。
“对了。”走在前面的司马师忽然转过身来。
秦亮站在原地。
司马师沉声道:“仲明去了扬州之后,常能见到王都督,恰当的时候,可以说几句恰当的话。阿父与汝外祖父私交甚好,望能长久维持情谊。”
秦亮拱手道:“仆明白了。”
三人相互揖拜,拉开木门走到檐台上。吴夫人如同前几次那样,跟着送秦亮出内宅门楼。司马师则往后面走去。
吴夫人的眼睛看着地面,一言不发地走在前面。
内宅里静悄悄的,除了那个煮茶的中年妇人,站在一间门开着的厢房内、面朝这边,没见到别的人。
二人沿着回廊走。回廊靠庭院的一侧敞着的、只有柱子,不过走到转角处,便有一段路修了墙面支撑。秦亮忽然从身后抱住了吴夫人。吴夫人好像确实不太懂,被咯之后、竟然回手往秦亮的袍服上抓了一下,便吓得她要挣脱。她转过身来,秦亮立刻准确地亲吻住了她的嘴。
只片刻工夫,秦亮便放开了她。吴夫人瞪了他一眼,急忙若无其事地快走几步。秦亮也跟了上去,两人很快走出了转角处。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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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一百五十八章 猜不到
刚入秋季不久,七月的阳光便没那么辣了。太阳从稀薄的云层里穿梭了出来,天空很高,微风拂过,正是一派秋高气爽的风光。
马车刚驶出吴府大门,秦亮便握紧拳头、在空中用力一挥,脸都快笑烂了,但总算是没有放声大笑。
他发现吴心坐在旁边,便憿动地一把搂住了吴心的身子。吴心整个人都僵在那里,手臂自然地垂着,浑身一动不动。她的玑肤比较紧实、也有点瘦,但秦亮感觉哅襟倒是很软,比吴夫人要饱滿许多。
片刻后秦亮才意识到、自己失态了,忙放开吴心。接着他便仰起头,张着嘴做出一副无声大笑的动作,方能宣泄此刻心中的憿动。过了一会,他才仰起头,鼓着腮帮对着半空“呼”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庐江郡守,乐安亭侯、虎威将军。”秦亮转头对吴心笑道,“可算是落了地。”
吴心开口用有点沙哑的声音道:“恭喜君侯。”
秦亮道:“还没实施下来,才从别人那里得到消息。扬州庐江郡,到时候你们都跟着我去。”
这时他马上想起了郭太后,一向谨小慎微的她,竟然勇敢地用直接诏命的方式、在关键时刻帮助了他。
秦亮长叹一声,感慨道:“对我好的女人,我一定要好好对待她们。”
以前秦亮比较无视吴心,这会想起她在旁边,侧目时、她也正好转头看向自己。两人遂对视了一眼。
秦亮的神情也平稳了下来,说道:“卿是更特别的人,跟别的女郎不一样。今天卿就跟我回王家庭院,见见令君。其实你们见过。”
吴心应了一声:“喏。”
……郭太后的作为,确是引起了一阵波澜,连曹爽府好像也在议论此事。满朝公卿全都不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各方倒也没有轻举妄动,尚在留意观察。
率先有所小动作的、是司马家的人。
郭太后的叔父、骑都尉郭立托宦官送来了口信,要郭太后尽快来郭家一趟。
她都不用多问,便知道这是司马家的授意。因为郭家好几个人与司马师关系密切,郭家是明摆着倾向司马懿的家族。
这也是理所当然的选择。因为曹爽府有很多诸曹夏侯氏的宗亲,可以很容易亲近和控制姓曹的大魏皇帝;迟早要交出皇权的太后、对爽府来说价值有限。
郭家只能投靠司马氏那边,才不至于逐渐失去受拉拢的价值。
前几天,郭太后竟然只听从曹爽奏事、直接旨令中书监拟诏!此事便如同将已经结冰的稳定湖面、砸出了一丝裂痕。
司马家与郭家的人都出现了些许紧张的表现,完全在意料之中。
但众臣的思考方向全是错的,他们做梦都猜不到是怎么回事。郭太后在后怕之余、竟然产生了一种奇怪的高兴心情,就好像把世人都戏弄了,她暗自还有点沾沾自喜。
不知是甄氏天马行空的想法、激发了郭太后,还是因为秦仲明的事,让她有点失去理智;总之郭太后现在察觉、自己好像在慢慢变化。
以前她一直按部就班,从来不愿意去做稍微出格的事,谨小慎微地活着。但而今,她不仅一连做了两件严重的事,而且忽然又想到了新的法子。
郭太后这次出宫,打算微服出行去往郭家,当然也会带一些随从。
这种事其实瞒不住,很快曹爽府与太傅府都能知道。但她也不怕,因为大家都知道,她一路出宫后、是去密见了叔父郭立。
为何她非要搞得神神秘秘?那就让诸公自己猜。
现成的理由也说得通,后宫不便公开与外戚来往过密。
殿下稍微把事情做隐秘一点,大臣们也能理解。包括大将军府也不会说什么,因为他们知道、郭家与司马家比较亲近。
于是郭太后没有马上回应、要见叔父郭立,她先等到了义妹甄氏,商议此事。
姐妹俩虽不是亲生的,却是一家仅剩的两个亲人了。所以甄氏对郭太后毫无二心,但甄氏上次已被吓得不轻,听完郭太后的描述后、她顿时紧张了起来。
甄氏的目光仔细打量着郭太后,小声道:“姐简直比我还疯。”
郭太后小声道:“密见叔父,本就比大张旗鼓、仪仗成群要好。上次是祭祀还有理由,才过去一个月,我若再次大肆张扬地回郭家,一个后宫的人、在朝野的评价也不好。”
甄氏点头道:“可姐的目的,是要见仲明。”
郭太后轻声道:“这次的理由更充分。为避人耳目,我可以只去那处别院,与叔父见面。没人会觉得,如此安排有何不妥,比上次不胜酒力之后、专门移驾别院自然得多。”
她的脸因为纷乱的心情、而渐渐出现了红韵,一时间她又觉得危险、又很期待,甚至开始着急起来。
甄氏也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心,无奈道:“姐一旦起意,我恐怕劝不住了。”她说罢又蹙眉道,“常在河边走啊!这么下去,可能会败露。”
郭太后忙道:“仲明都要去扬州了,哪能常有?这回就是最后一次。”
甄氏一副思量的神色,终于微微点头道:“姐说得是,那我便帮姐安排最后一次?但仲明会同意吗?”
郭太后毫不犹豫道:“他必定愿意为我冒险。”
她见甄氏脸色都是白的,便好言安慰道,“别太担心,就算败露我也有办法保卿。时间先定下来,便是本月……五天后的上午。”
甄氏问道:“来得及吗?”
郭太后深深吸了口气,平复一下心情,想了想道:“只要你把消息带给了仲明,便来得及。我选一队宫女宦官,立刻就可以出发。叔父那边亦已传过消息。”
甄氏道:“我今天出宫,先用原来的方式约见仲明。万一他没看见,我便去王家宅邸附近等他。”
郭太后悄悄道:“卿也一定要谨慎,不要让任何人发觉、卿与仲明的关系。我们的事,之所以谁也猜不到,便是因为我们之间联系不到一起,无从推测。”
甄氏点头道:“姐言之有理。”
卷二 第一百五十九章 无法躲避
刚从司马师那里确定消息时,秦亮非常惊喜興奋。能出任庐江郡守,应是他在正常仕途之中、最为至关重要的一步。因为以秦亮的出身,几乎不可能再升到州一级。
不过狂喜的心情,并未持久。风险的直觉、也随之笼罩在他的心头。
郭太后直接诏令的方式(甄氏说的),容易引起诸公的警觉。朝廷诸公都没有怀疑到秦亮头上,只因秦亮与郭太后、郭家人表面上毫无交集,推测缺失关键的一环。但秦亮和郭太后如此明目张胆的做法,仍然像是在走钢丝。
秦亮倒是因为太过渴求庐江郡守,慎重权衡、也认为值得冒险。但郭太后,这次真的是纯粹为了帮助秦亮。
郭太后阿,她的这份心与情意,都不知道该怎么才能回报。
人就是这样,没得到的时候、只会一门心思想着目标。等到手之后,秦亮才会去关注更多的方面。
以至于王广在家中宴请宾客,到了庆功的时候,秦亮也没觉得有多么憿动。这么大的成功,他此刻的心情,好像还比不上之前在淮南都督府、芍陂之役后的庆功宴。
当时几乎是一无所有,但处境确实比较简单。或许越简单的开心,却是越纯粹。
“咚咚咚……”轻快的鼓声中,炊箫的三人亦在左右摇摆,合奏音乐。几个美貌的舞姬,梳着高鬓、裙子拽地,赤着白生生的脚,随着音律载歌载舞。她们的腰身像柳枝一样摇动,长袖飞舞如云,身体轻盈地旋转,空灵中带着柔媚之态。
不少宾客看得,脸上又是笑容、又满面红润,高兴又莿激,正好借女色助酒兴。
不断有人向秦亮举杯道贺,秦亮也微笑着答谢。
亲朋好友不吝溢美之词,不仅多次赞叹秦川之役,还有人美言、秦亮是如同柳下惠一般的谦谦君子。
虽然鲜花与掌声,谁都喜欢。但这样的谬赞,让秦亮也有点不好意思承受,他想起自己干过的那些事、脸上微微发烫,只说实不敢当。
不过他在王家府邸,确实还是很注意言行的。像王广养的几十个美姬,以及各种小妾妇人,他一直都保持着距离。王家宅邸中有很多美妇,秦亮从来不碰、除非她姓王。
这些唱歌跳舞的美姬,在表演时会目送秋波。今天是秦亮的庆功宴,他得到的目光自然最多。不过他仍假装没发现,在宴上主要还是陪令狐愚喝酒说话。
表叔令狐愚,这次真的帮了大忙。
叔侄二人相谈甚欢,及至宴席结束,秦亮又专程把喝醉了的令狐愚送回去。其实秦亮也喝多了,他本就酒量不好。
回来时,秦亮发现了甄夫人的信号。
他现在并不想与甄氏来往过密,但依旧决定明日赴约。最近甄夫人也出了力,秦亮实在不好转头就变脸。
于是他再次去了那处别院、安抚了甄氏。
如同往常一样,秦亮事后不会马上就走,他收拾好之后,会在厢房里坐一阵,与甄氏说说话。
甄夫人还没起来,只用薄被裹着身子,坐在了卧榻上。
默默相对的短暂时间里,秦亮又细想了一遍、有关与甄氏来往的过程。
吴夫人府上的家奴,应该有人知道、甄氏曾在吴府遇到过秦亮。但那次相见、纯属偶然,彼此也只是在厅堂里见过一面而已。何况已经是去年发生的小事,目前看来,好像没人注意,估计除了吴夫人、人们早就忘了。
这时甄氏的声音道:“秦君有心事?”
秦亮回过神,见甄氏正捧着下巴、看着自己,他便脱口问道:“夫人还记得,去年在吴府初次见面的事吗?”
甄氏咬了一下嘴唇,点头轻声道:“那么奇异之事,还能忘吗?”
秦亮道:“当时卿应该带了个马夫,马夫在车厢前面、估计没看到我的相貌?”
甄氏立刻道:“他已经死了,今年春病死的。”
秦亮“哦”了一声。
甄氏道:“守这座院子的夫妇,是妾从西凉带过来的人,何况他们从没见过君。每次马车都是径直到内宅门楼前,前边有堵照壁,从前面看不到门楼门口的光景。”
她撇了一下嘴,幽幽道:“妾的名声不太好,说不定两个奴还以为,每次进来的马车、便是妾找的野汉。”
秦亮心道:难道不是吗?
不过他没吭声。事情直到现在,应该确实没有什么纰漏。毕竟甄氏除了与郭太后有关系,并非重要人物。连郭太后也没多大权力,甄氏这样的人对朝政影响几乎没有。
甄氏的声音又道:“放心罢,妾这边没有疏漏。殿下与君、都忽然重视起这事来。”
秦亮听到这里,叹道:“毕竟是殿下,心思确实缜密。如今这情况,我与甄夫人的来往不被察觉、尤为重要。”
甄氏点头道:“妾明白了。不过殿下还想见君最后一次。”
秦亮顿时一怔。
甄氏见状,小声问道:“君不愿意吗?”
秦亮看了她一眼,马上说道:“既然殿下开口,我没有不愿意的道理。”
此时秦亮的脑子中、再次浮现出了上次见到郭太后的光景,那嘴角未涂胭脂的漂亮小嘴里放着东西的景象、让秦亮的印象尤其深刻,还有她走路克制扭腰的端庄仪态,以及在空中飘扬玻动的一头乌黑青丝,各种片段画面纷纷闪过眼前。
刚刚才安抚过甄氏的他,竟然一下子感觉袍服中不太舒适。
秦亮确实也很想见郭太后,而且一想到她的情意,他便十分感动。秦亮对这位只见过一面的太后,在不知不觉中、已是上心了。
但是好不容易、马上就能赴任庐江郡守,秦亮刚刚表现出的勉强、确实只因危险意识。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阿。只要干了事,哪有完全没风险的法子?
秦亮暗自呼出一口气,沉声道:“夫人先说说罢,殿下想怎么安排。”
甄氏便把准备好的法子谈了一遍,时间安排得很急。
秦亮想了想,周围人都不敢直视殿下的情况,便道:“这次我去殿下的行宫那边。尽量不让人产生疑心、尤其重要,反而是被人大胆撞破的可能性更小。毕竟人们对于殿下这样身份的人、多半只会暗地里悄悄琢磨,连看也不敢看一眼。”
他接着沉吟道:“有时候看似危险的方式,实则是最好的选择。越躲越容易坏事。”
两人商议了一会,秦亮便告辞而出。甄氏衣冠不整,自是不用在乎那些繁文缛节。
秦亮来到庭院中时,只见院子里有风,树枝在一阵阵地摇晃,叶子飘得满地都是。古朴雅致的庭院,竟然莫名地多了几分萧瑟之感。
……
……
(祝书友们端午安康。)
卷二 第一百六十章 风声不匀
郭太后约定的时间只剩一天。但在此之前,七月二十五、秦亮还要参加一次朝会。
这次来太极殿,应该是他今年最后一次。之后他便不打算来了,只等东南的行程,暂且避开洛阳这个是非之地。
有时候人们会想要得到关注、想找点存在感,而秦亮现在倒希望、诸公都能无视他。但这又是不太可能的事,今天投来目光、以及见礼的人更多了。
曹爽如同往常一样,在前呼后拥之下,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大模大样地走进东堂。
两侧许多公卿官员向其揖拜,秦亮也在此内。
伐蜀之役的大败,似乎没有太影响曹爽的声威,至少表面看起来如此。
今天曹爽特意向秦亮点了一下头。
跟在侧后位置的令狐愚,立刻对秦亮说道:“为仲明请功封赏之事,我先上书,不管用。还是大将军亲自出面,向殿下请了旨。”
这些事,令狐愚在王家宴会上、已经说过。秦亮会意,这是说给曹爽听的话。
秦亮也配合道:“仆感大将军厚待。”
曹爽从鼻子里发出“嗯”地一声,向前走向他的首位位置。
曹爽这胖子,秦亮对他的感受、真的是有点复杂。经常是想骂他,但有时又觉得他人品还行。
没一会,中书令孙资路过,竟然上来寒暄了两句。这是秦亮第一次与孙资说话。
实在不是什么好事!刘放、孙资二人守中书省、掌握机要,确实是朝廷重要人物。但现在秦亮并不能左右朝廷大事,被这些人关注、感觉并不好。
等到司马懿路过时,他一边走一转头看向了秦亮。这次他的目光甚至停留得更久,把秦亮上下都打量了一遍!
司马懿那张老迈长脸上、眼睛挺小,平素看着很普通,但聚光之后,相当有穿透力。单是这个目光、所表现出的心智,便不是郭淮能比的,郭淮只是气度有四平八稳的官威。
饶是秦亮两世为人,也被司马懿看得、差点不淡定了。他莫名产生了一种被扒光衣裳示众的感觉,又像自己的隠俬都被曝光了似的。
但秦亮的理智、还是战胜了感性心态,他不断暗示自己:老年人没有想象力,不可能想到那么奇异曲折的情况。
而且外戚郭家是倾向司马懿的家族,这里面的关系太复杂了。
每次曹爽与司马懿都是姗姗来迟,大概这就是手握大权者的作态罢,贵人多忙碌。只要这俩“都督中外诸军事”的人到了,皇帝太后也很快便会到。
然而不管他们多有权势,这会仍得与秦亮一样,恭敬地趴到地上,行稽首叩拜大礼,高呼道:“陛下、殿下万寿!”
十一岁的皇帝声音还带着稚气,说道:“众卿平身。”
皇帝曹芳在朝会上几乎不说话,就像一尊泥菩萨坐在中间,说话的人一般是郭太后。
不过今天曹爽谈起了皇帝大婚的事、一旦等皇帝结了婚,说话的人就要轮到曹芳了。
既然是曹家的人提起、郭太后自然不能反对大婚,她还称赞了一句:“听说文昭皇后侄孙女甄氏,贤惠静姝,知书达礼,便请诸公卿商议议定。”
毕竟文昭皇后甄宓的侄孙、与平原公主是冥婚,冥婚夫妇的义子甄德、其实是郭太后的堂弟。现在这位准皇后甄氏,在名义上与郭太后还算是亲戚。郭太后叫那位十三岁的准皇后一声姑姑、好像都可以。
郭太后的声音依旧端庄从容,温文尔雅。秦亮听到她说话的语气,甚至有点不相信、明天郭太后就会与他幽会。
秦亮已经发现,郭太后其实是个非常能忍耐与克制的人,当条件不允许时、她能表现得完全看不出端倪。
而且郭太后的忍耐、与王玄姬又不一样。
王玄姬也能克制情绪,但好像是用了一种自我催眠般的办法。当王玄姬不想表现出极端情绪时,她整个人都是呆滞的,反应也很慢,了解她的人其实能稍微察觉到异样。
但郭太后不一样,她能照常应对眼前的情况,还能做出妥当的判断与回应。
朝会结束后,秦亮因为刚才听到了郭太后的声音、看到了垂帘后面的身影,心情竟然再次急躁起来。
大概是因为精神压力有点大,秦亮出现了一些逆反心理。他不仅没被吓住,反而更想亵犊权威!他此时是一边感觉到恐惧、威胁、风险,一边又很想找到反抗的出口。
这次约定的时间不是中午,而是早上。
因为郭太后不能每次的借口、都是不胜酒力要休息,她白天在郭家别院睡觉,本身就不应该是常见的情况。
所以秦亮要早点去,借郭太后等待叔父的时间、与郭太后见面。并且此次是秦亮过去,直接在郭家别院里相见。
他宁肯冒险、来到宫廷随从的眼皮底下,也不想让郭太后的行程,看起来有一丝蹊跷、惹人多想。
一大早,太阳还没升起,秦亮已独自赶着马车,来到了那窄巷中的院子。
不过今天应该是看不见太阳了,一早就下起了秋雨,还有风。
秋风一阵一阵的,每当起风之时、好像雨也会随之变大似的,密集的小雨点便斜着刮向树梢,发出“哗”一声雨声,声音骤然变大。风一过,雨声又恢复了“沙沙”的声音,笼罩在天地之间。
院落中的景象并不稳定,起风的节奏不均匀,不知何时便会一下刮起风雨。
秦亮像上次一样、来到两道门内的里屋,他打开地道入口,先坐在筵席上等着。
屋子里的陈设没有变,只有破了的幔帐与布垫、被秦亮收走了。光线也比上次暗了不少,今日外面没有阳光。此时此刻,秦亮倒有一点物是人非般的错觉。
看着这些熟悉的陈设,秦亮仿佛看到了光影一般,郭太后的影子、正以各种姿态在屋子里出现,她的声音也好似回荡在耳际。
不过今天郭太后不会出现在这里,更不能发出太大的声音。后面那座庭院里,会有宫中的宦官侍女。
郭太后这次出宫不带仪仗,但她乘车出来、应该无须掩盖身份,多半会正常穿着皇太后的常服,更能威慑身边的侍从。秦亮想到这里,不禁深吸了一口气,然后缓缓地吐息着。
卷二 第一百六十一章 密信
甄氏在前面提着灯,后面只有微弱的光。地道确实狭窄,而且很低矮。秦亮的个子高,弯着腰也很难走,几乎只能四肢着地爬行。好在地道并不长,一会就能走完。
秦亮问道:“汝叔父何时到?”
甄氏弯着腰回头道:“他说上午来,到底什么时辰不知道。殿下已屏退左右,但君不要把她的鬓发、深衣弄乱了。也不要太快,上房的外面便有宫女,容易听到声音。”
没过一会、秦亮来到木梯上时,便好像刚走出隧道一般的感受,外面的亮光刺眼,一切都忽地豁然开朗了。
刚才在地道中消失的雨声,也一下子“沙沙”地笼罩在上面的瓦顶上,不时发出“哗”地一声。
他探出头时,发现郭太后也站起了身。
郭太后果然穿着宫廷常服,看起来非常华丽。乌黑清秀的单鬓、戴着珠玉步摇,装饰真金簪珥。她穿着交领蚕服深衣,青红色的上衣皷囔囔的非常明显,下裳青白色,柔韧的腰身间系着绶色绲带。
秦亮寻思她在庙堂上、接受百官朝拜时的样子,多半与现在差不多,可能打扮会稍微复杂一点而已。
她在东堂上位,隔着帘子,而且大家都不敢抬头直视她,几乎不知道她什么服饰。现在秦亮倒看了个清楚。
郭太后的身材高挑,站姿十分端庄,不过看起来有点紧张。她的双手颇有礼仪地叠在腹前,此时一手正使劲地抓着另一只手,那用力綳紧的手指,仿佛在表达着她此刻的心情。
见到秦亮上来,郭太后便下意识地款款向前走了两步,头上的步摇珠玉轻缓地摇晃着。
她保养极好的脸上,冰清玉洁的肌肤略施粉黛,看起来更加艳丽庄重。略尖的秀气下巴上方,漂亮的小嘴抿了一下,她好似欲言又止。一看到秦亮,郭太后的杏眼顿时亮了几分,闪出了生命般的光辉,变得更加生动了。
“我是否不该让仲明来?”郭太后顫声道。果然说话的口气,与东堂上已有不同。
秦亮深呼吸了一下,说道:“臣也很想见殿下。另外上次忘了一些事。”
这时甄氏道:“我到外面去守着。”
郭太后转头,轻轻点了一下头。
秦亮也先把入口处恢复了原状。不过原来压在入口木板上的木架,已经推开了,他没管木架。
这处上房,一共分成了四间大小不等的房间。秦亮带着人挖地道的时候来过,而且很熟悉,毕竟单布置这个地道的出口、便耗费了两天两夜。
此间便是卧房,侧面还有一间很小的房间。出去的门、开在南墙西角,出门后有一间不大的屋子;再出去是会客的房间。要从卧房走到庭院,一共要进出三道门。
但是为了更密闭,秦亮便上前拉住了郭太后修长白皙的手,把她往旁边的小房间带。郭太后叠在腹前的手放开了,仍由秦亮拉着。
秦亮有很多话想说,但这紧张的气氛不太对,上房外面又有宫女宦官,他便只是低声说道:“殿下诏令中书省,为我冒了很大的险,我会一直记得殿下之恩。”
郭太后看了一眼他的袍服,荭着脸轻声道:“仲明只要知道我的心便可。”
她被秦亮拉着走了几步,接着又小声道:“自从认识了仲明,我的心境已是全然变了。”
两人进了旁边的小房间,关上门。里面空间不大,只放着一张几案,地上铺着筵席。
时间不见得很紧迫,但主要是不知道郭立啥时候来,于是秦亮也不好多说话。因为不能弄乱殿下的衣饰,他也没立刻拥抱她,便径直开始解自己的衣带。
殿下见状,脸颊浮着一层红韵,神情看起来有点不好意思,但也默默地垂下眼睛,轻轻解身上的绲带。深衣的上衣下裳连在一起,全靠束带,解开绲带后便能廠开了。秦亮要趁这次见面、与殿下议定一些事,方便以后能保持书信沟通,而不须再通过甄氏转述。
他也不浪费宝贵的见面时间,先进入了正题、然后才从怀里拿出了一些佐伯纸。
“这是数字符号。”秦亮伸手把一张佐伯纸放在几案上。殿下眼神缥缈地看着纸张上的数字,嗯地回应了一声,声音听得秦亮又深吸一口气稳住心神。
秦亮道:“殿下回去后,记住这些符号、所表示的数字,然后把纸烧掉。前面三位,表示页数;中间两位是列数;最后是某列的第几个字。”
郭太后伏在几案上看着纸张上写的东西,说话的声音几乎不成句:“我会记住的,不会让别人看到内容。”
秦亮接着说道:“便以《汉书》的十二篇纪,用简牍抄写成一列二十字、二十列的竹卷,拿着编写的数字、在竹卷上数。我们把密信、尽量写简短一些。往后若要改变编写方式,亦能用密信重新商议。”
那汉书的纪篇是叙述文,文字还是挺丰富,简单的书信内容、大概都能在里面找到相应的字。于是郭太后又复述了一遍密信的方法,她说得很慢,断断续续的。
若将来觉得字不够用,后面还有七十篇传,编写的方式也可以改变。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卧房忽然传来了开门声。秦亮二人顿时停在了原地,殿下转头与秦亮对视了一眼,他们都没动弹。
很快这里的木门外面,甄氏的声音便道:“叔父与弟都到了。”
殿下忙道:“我马上就来。”
甄氏点头道:“好,我先去招呼他们。”
殿下向前挪了一下,她离开秦亮后便赶紧起身系衣带、整理衣裳,她的手很麻利,一边忙活一边沉声道:“才这么早,我以为他上午才来。”她转头看了一眼秦亮,露出歉意与紧张之色,她小声道,“等我走了之后,让甄夫人陪陪仲明罢。”
好不容易才见一次面,冒着那么大的风险。秦亮顿时生出了一不做二不休的心情,说道:“我有办法。”
卧房出去那间屋,有一张坐塌木床,属于坐具。去年秦亮挖通地道后,便做了这么一张坐塌。他没想到能使用,不过当时费了不少工夫挖通地道,遂发挥了很多想象,是临时起意的作为。坐塌下面的四面用木板封了的,但是可以打开,里面藏个人很宽松。木床上面中间,有一块木板也能掀开。
这时秦亮也站了起来,他侧耳倾听着屋顶上的雨声,仍是犹豫了稍许。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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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一百六十二章 往昔不堪回首
卧房南墙的门,开在西角。走出门之后,便是中间的那间屋子、面积不大,此时屋内没有人。
甄氏等人与来客,尚在外面的会客室。
中间这屋子里,挂着一道帘子;帘子半透,通过帘子能看到人影、只是看不太真切。这光景,如同在太极殿东堂朝会上一样。
不过郭家不比朝堂、毕竟到访的男子也都是郭家人,殿下也可以不挂帘子的。但宦官宫女布置行宫之时,还是挂上了帘子,总归是一种态度、表示后宫之人的不同。
皇室后宫之人,自与寻常士庶不同,当然非常之矜持与庄重。哪怕是郭家男子,也要隔开稍作回避。
帘子里面、靠近卧房门口,便是一张坐塌,位于房间西半。
坐塌三面都有锦缎围屏,东向正面是敞着的。
坐塌面积不小,高矮适中,上面铺着筵席。郭太后蹬掉锦绣绸面鞋履,先垂足侧坐在榻上,然后挪动身子,到了榻面。
她把筵席向前推了一下,然后轻轻提着青白色下裳,跪坐下去。披在外面袍服下摆落在坐塌上,她展开双臂轻轻甩了一下宽博的衣袖,衣料飘到两侧。
刚才前推的柔软筵席,正好垫着膝。坐具上有一种支撑跪坐的小木凳,但她并未使用。
“请叔父。”郭太后声音平稳地唤了一声。她刚说完话,贝齿便咬住了朱唇、胭脂未涂嘴角的唇显得小而秀美,她从鼻中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片刻后她的牙齿终于放开嘴唇,缓缓地叹息了一声。
南面的木门很快被打开了,三个人走了进来。
甄氏的声音道:“汝等先出去罢,把外面的门关上。”
宦官的声音道:“喏。”
郭立与甄德看到垂帘,正要行大礼。郭太后忙道:“叔父且止。”
她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一丝异样,忙调整呼吸,双手叠在腹前、用力地拉扯着。
郭立等便没跪拜,一起揖拜道:“臣等拜见皇太后殿下。”
“叔父、堂弟,入座罢。”郭太后道。她的声音已恢复了端庄平稳,但呼吸还是有点不畅快,哅襟好像太緊了,咯得肌肤有点难受。她的坐姿很端正,因为浑身都很緊张。
郭立的声音道:“殿下的叔母、一早下厨做了汤饼,殿下以前最爱吃的。”
他说罢打开了一只木盒,从里面端出了一个木盘、上面隐约放着碗筷勺子。甄氏便接过木盘,挑开垂帘走了进来。甄氏把木盘放在坐塌上,上下打量着郭太后。
郭太后的脸颊稍微有点荭,眼神也有些缥缈,但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异样。不过外面的人隔着帘子,也看不太清楚光景,何况叔父等人也是知礼节的官员,并未直视垂帘。
外面郭立的声音道:“汤饼要趁热吃,臣知道殿下吃汤饼、爱放葵菜和蘑菇,这回也放了。”
甄德的声音道:“阿母用的西凉做法,不过在和面时、调了肉沫进去,浇上肉汁、葵菜,吃起来更猾腻顺口。”
其实甄德就是郭立的亲儿子,不过他已经过继了,名义上的母亲、是魏明帝之亡女,所以按理不能再称呼生母为阿母。
但甄德显然是为了表明他的郭氏血脉,此时仍称阿母。
郭太后道:“早膳,我已用过。不过叔父叔母好意,我尝尝罢。”
她说话尽量很简短,但很平静。
于是郭太后身子前倾,端起了前面的碗、拿起筷子,顿时又呼出一口气,然后作势对着碗吹气。汤饼里果然有葵菜和蘑菇,看到那朵蘑菇前面很大,她不禁多看了一眼,便用筷子夹起蘑菇吃,接着才吃汤饼、饮汤。
果然叔母改良后的汤饼做法,很味美、口感也更好,当初在西凉的条件、确实远不如洛阳。洛阳压面的手法工具也不同,做得非常紧实、有嚼头,外层又很猾,滋味简直难以描述。郭太后虽然吃得慢,却仍是口中生津,只觉美妙的汤饼从入口时、鲜美的味觉便像刮着整个食噵,直到心底。
“好吃。”郭太后不动声色地赞道。
甄德顿时像受到了鼓励,立刻说道:“以前每次去堂姐(郭太后)家、都有许多好吃的,儿时每逢过年过节,弟最期待去堂姐家作客。”
他抬起头来,立刻引起了郭太后的警觉。不过甄德只是看着屋顶、作回忆状,“弟记得,堂姐会用竹子做一种玩具,两头用青果塞緊,拿木棍猛地一桶,噼啪直响,非常带劲,哈!青果还会打出去,很好玩。”
郭太后深呼吸一口,说道:“不过是玩物,弟还记得呀?”
甄德感慨道:“是阿,儿时总觉得什么都有意思,长大了、反而没那么多有趣的事。堂姐心灵手巧,会做好多东西,儿时弟便总惦记着、过节去姐家玩。”
他说的这些陈年旧事,不知道有多少年没提过了。这会忽然专门说起,也是在为了重叙亲戚情分,必定是有目的的。
郭太后心说:难怪汝说儿时有意思。儿时多简单的心情,哪会像现在这样、想得那么复杂。
兴许也是因为、儿时对什么都好奇,很简单的东西便能激发兴趣。长大之后对那些东西不感兴趣了,只因兴趣与好奇之物、都已发生改变。
此事郭太后有些失神,等她回过神来,发现口中已经被汤饼塞得満満当当、两腮都脹得鼓起了,她只好又吐回了碗里。看着碗里的汤饼,顿时便没了胃口。
不过堂弟提起往事,倒让郭太后想起了家乡西平郡的风光。
重峦叠嶂的山影十分壮丽,一层山高过另一层山,苍劲的气势中带着粗犷,景色与洛阳这边完全不同。她的脑海中浮现出那样辽阔的意象,一时间真想放声大喊。
但坚韧的性格、端庄矜持的坚持,让她忍住了内心的冲动。她只是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然后左右微微晃动了一下身体,立刻故意咳嗽了一声。
郭立的声音道:“殿下慢点吃。”
郭太后道:“走神了。”
“唉。”郭立叹了一声,“多久没回家乡了阿。”
郭太后长呼一口气,心道:回去又有什么用?家里人都没了。
忽然之间,她在担忧之中,竟然冒出一个念头,如果有个亲生的孩子、或许也不见得是件坏事罢?
卷二 第一百六十三章 或有它事
叙过亲情,果然甄德率先说起了正题,他沉吟道:“不久前,殿下听从大将军奏事后、旨令中书监之事,我们都很意外。”
此时郭太后感觉很疲惫,身上没什么力气,也稍微放松了下来,便不想说话,一时没吭声。而且她的心里挺乱,但事已至此、也没办法。不过算算日子,倒应该不会出什么事。
这时叔父郭立的身影一动,扭转上身向后面的窗户看了一眼。甄德会意,也跟着转头看去。
中间这间屋子,前后都是房间,只有东侧墙上有窗户。窗户关着,但是漏风的,一直都有风灌进来,垂帘也在随风轻轻飘摇着。
一时间几个人都没说话,冷场下来后,屋顶传来的“沙沙……哗啦”的雨声更加明显了,仿佛忽然间才弥漫在屋内。
因为有雨声,而且甄德父子在垂帘外面、也离了一段距离,所以三人谈论的声音不算很小。
郭太后眼前、仿佛看到了这样一个画面:窗底下猫着一个宦官,贴着墙在侧耳倾听,宦官多半是大长秋的中宫谒者令张欢。然后在庭院里的某个地方,又有另一个人在躲着,悄悄观察着张欢。
这是很可能出现的景象。
宦官们的法子看起来笨,倒并不是因为、他们不知道容易被发现;而是人们常常找不到更好的法子,当时机出现时、只有选择做与不做。
中宫谒者令张欢,在太和年间(明皇帝)就在中宫当值了,他并不是外臣安排进来的人。不过郭太后听说,最近几年张欢与大将军府的人来往较多,有可能会被收买。毕竟如今皇室衰微到不像话,即便是宦官也可能有二心。
不过这样也好,大家的注意力都在密谈上面,估计没人能想到、还有更难以置信的事正在发生。
其实仲明事先也没与郭太后商量,否则她可能没胆子答应。到现在她还緊张害怕到不行。
这时叔父郭立开口了,他把声音压得小了一些,“大将军对殿下说了什么?”
“没说什么……”郭太后话还没说完,忽然住嘴了。她不禁闭上了眼睛,放松的身体也再次绷緊,跪坐的姿态更端正了。
叔父郭立“哦”了一声,点头回应。
郭太后尽力稳住呼吸,不动声色道:“明皇帝待郭家不薄,我们家、能有今天的家势,几乎全靠明皇帝的恩泽。忠心大魏的臣子,理应厚待,以为天下人榜。大将军进宫所奏之事、说得确实有道理,并非我想倾向于大将军府。”
一番话她说得非常努力,终于没有出现异样。没办法,该说的话、总得说清楚。
甄德听到这里,垂下头没说话。
叔父郭立则道:“原来如此。”
什么大魏国家社稷,叔父等人显然没放在心上,即便明天魏国就改姓、他们心里估计也毫无波澜,大家都在为自己考虑罢了。
果然甄德好像想明白了,他抬起头,沉声道:“大将军毕竟也算宗室,其府中常走动者、也有不少远宗,他们对郭家不怎么理会。倒是太傅府,时常有些帮助,见面说话也很客气。”
“咳!”叔父郭立咳嗽了一声。应该是嫌甄德的话、太直白了。
于是父子二人又开始转弯抹角,旁敲侧击地说,重新谈起了家常。这种方式,不相干的话便比较多,很费时间。
郭太后只好感受复杂地、继续与他们谈论。三人至少又谈了半个多时辰。
估计叔父郭立终于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便是郭太后毫无倾向大将军府的打算。他们这才满意、起身揖拜告辞,郭立又说了一句:“殿下不时可以回来走动,一家人也得经常来往阿。”
“好。”郭太后几乎用尽了最后一丝力气,才平稳地说出了一个字。
叔父郭立等人走出南侧的房门,甄氏也送了出去。郭太后这才如释重负般地长长叹出一口气,仿佛骨头都没有了一样、软软地跪坐在榻上。这样的谈论、实在太费神,她要在如此状态下思考各方关系、做出恰当的回应,确实耗费了全部精力。
甄氏很快从外面返回了房内,反手把门闩上。她好像比郭太后还緊张,靠近坐塌便弯下腰小声说道:“君快走罢。”
接下来的短暂时间里,郭太后只能匆忙地、悄悄说了两句简短的话,没有机会多言。
这时西侧卧房的门再次关闭,郭太后与甄氏一时间面面相觑。
甄氏的目光打量着郭太后,然后垂足坐到塌边,她靠近之后悄悄说道:“我真是服气,我都快不认识姐了。”
“我有什么办法?”郭太后有气无力地小声说道,“先不说了,回宫再说。”
甄氏从袖袋里拿出手绢,轻轻揩着郭太后鬓边缘的汗珠。郭太后的皮肤非常白,头发乌黑清秀,鬓发边缘与肌肤交界处,那细短如绒毛般的几根发丝看起来别有一番美好。甄氏悄悄嘀咕道:“这么冷的天气,姐站起来、我再察看一下。”
于是郭太后艰难地挪动身体,垂足在坐塌边上,把脚伸进鞋履中,想站起来时蹆竟然一軟,差点没坐下去,幸好她伸手扶住了坐塌。
她沉下心,咬着贝齿终于缓缓站了起来。
甄氏仔细地看了一会,又退后两步看,总算轻轻点了一下头,走近后又耳语道:“只有脸色不太对,姐稳一下心神再出去。我去卧房一趟。”
于是郭太后又等了一阵子,便去南侧打开了木门,走了出去。
甄氏送到上房门外的檐台上,弯腰躬身揖拜,说道:“妾恭送殿下。”
郭太后转头看了一眼,宫女拿打伞一遮,她便保持着庄重平稳的步伐,不慌不忙地走上了旁边的马车。她目不斜视,从余光里暗自数了一下人,这才稍微放心了下来。
此时郭太后仍有点难以置信,今日究竟发生了什么。
但当事情过去之后、成功地没有出事,她在极度緊张害怕之余,竟有察觉到了一种难以言表的快意。仿佛便是某天游园、走了很多路,忽然疲惫地歇下来,反而会有一种畅快的心情。
车轮动弹之后,她便端坐在马车里,微微闭上了眼睛。
卷二 第一百六十四章 妇人是老虎
回到后面那座窄巷中的院子,秦亮默默地做了些琐事、然后关闭上房的两道木门。
秋雨仍密,他不禁在房檐下稍微站了一会。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哪怕雨声有些喧嚣,仍给人静谧的错觉。
时间还是上午,秦亮已感觉到了困意。先前他躲在坐塌下、超过一个半小时,那么长时间能触到的,只有那圓潤的轮廓,却让他消磨了三番兴致。或许激励他的不只是触觉,还有殿下谈论时那种端庄矜持的声音、很像是朝会上说话的感觉。而殿下在朝会上说话,秦亮听的次数最多。
此刻,秦亮是真的进入了圣贤状态,对女色已毫无想象,须要时间恢复。
但不管心情有多么复杂与后怕、身体是否疲惫,他顾不上太多回味了,现在就得赶去大将军府。今天还有个午宴。
东南行程在即,只等相关府寺出具正式文书。这次趁爽府设宴,秦亮正好赴宴、当作临行前的辞别。
匆匆回秦家院子,换了身秋白色的官府、戴冠,秦亮便径直赶去曹爽府。
进了大门后,立刻就听到了丝竹管弦之音,午宴好像已经早早就开始了。
秦亮沿着熟悉的回廊,加快迈动有点发软的腿。回廊外面的假山水池、奇花异草亦是看了很多遍,此刻他全然没有兴趣。
及至邸阁前厅,果然宴会已经开始。宾客坐满了两侧的席位,正发出“哈哈……”的满堂哄笑声。
笑声当然与刚进门的秦亮无关,而是因为中间跳舞的尚书邓飏。那邓飏缠着一个舞姬、正在跳对舞。
这种对舞让秦亮想到了恰恰舞,当然动作不一样,相似之处是舞女的打扮很清凉。那些舞姬穿着拽地长裙,上身却是又窄又小的舞衣,且舞衣薄如蝉翼、最厚的地方可能只有宽袖。如此着装,别说上身的肌肤若隐若现,要是靠近一点、连蒲萄也能隐约看见。
其中一个舞姬与邓飏面对面,正抬起手臂、扭动腰身,俯身随着音乐舞蹈。离得很近的邓飏哪里忍得住,有细心的人已经发现了他的异样,嚷嚷之下、才引起了哄堂大笑。
厅堂中间在跳舞,秦亮便沿着边缘往北走。但依旧有多人扭转上身,向他拱手,秦亮也陆续回礼。
及至上位,他便走到几案旁边,向曹爽兄弟揖拜。
曹爽也知道、秦亮在洛阳的时间不多了,便指着几案一侧的筵席道:“坐罢。”
秦亮道:“此番仆能封侯、外任郡守,全仗大将军垂爱。”
曹爽的态度似乎已有些改观,好言道:“仲明到了庐江郡,好好干。”
毕竟尹模的事、已经过去了很久,曹爽也该淡忘了,时间很神奇、能愈合一切。
而且因为令狐愚说的那句话“大将军亲自为仲明奏事”,曹爽应该也知道,秦亮感激他,于是他反过来对秦亮的感官、也似乎变好了点。
果然曹爽趁一曲罢,便举杯当众说道:“借今日之宴,便为秦仲明送别,愿卿此行一路顺风。”
“一路顺风。”众人纷纷举杯祝词。
秦亮还没入席,正有点尴尬,忽然旁边的年轻侍女递上了一杯酒,已经事先斟满了。她好像一直默默留意着、秦亮的需要。
于是秦亮便举杯道谢,并称先干为敬。
曹爽的亲弟弟、中领军曹羲顿时侧目,笑道:“今天大伙都高兴,仲明不用拘谨。我看她对仲明很有点意思。”
秦亮看了一眼脸有点荭的侍女,顷刻之间,他下意识便露出了本能抗拒的神情。那侍女穿得有点露,能在好色成性的曹爽身边斟酒、长得也算年轻漂亮;但秦亮反而立刻是一副、唯恐避之而不及的模样。
他其实最喜欢看美女,但眼下身体实在有点虚,同时在下意识里、大概担心出现不挙的丢脸状况。于是此刻他的心,真的非常纯洁。
年轻的曹羲把秦亮一瞬间的神情、看在了眼里,顿时忍不住仰头大笑。
曹爽也不禁莞尔,说道:“妇人又不是老虎,卿怕什么?”
秦亮一时间解释不清楚,有口难辩、顿感尴尬。毕竟这才是上午,他也不好说,一大早就已经吃饱了。
曹羲叹道:“仲明相貌俊朗、仪表不凡,竟不近女色,倒有些出人意料。”
“将军或有误会。”秦亮只得说道。
他并不想装清高,便随即岔开话题道:“今日仆迟到了,还望大将军见谅。仆本想早点来,不料路上遇到个熟人,下车见礼踩到石头上、摔了个嘴啃泥,只得回家换衣……”
“噗嗤!”曹羲差点没把酒噴出来,引得宾客们抬头观望上位。也不知道究竟哪里好笑,整得秦亮也只能陪着笑,却笑得很勉强。
秦亮也不想多解释,便拱手道:“仆先入席,待宴席结束,再来拜见大将军、领军将军,聆听指教。”
曹爽点头道:“去吃点菜。”
秦亮到表叔令狐愚旁边,言谈对饮了一会,这时他发现、马钧也在席间。
给事中马钧做木轮机械、颇有见地,早在去年秦亮便见过。秦亮很欣赏马钧的才能,一直想结交,上次王广家设庆功宴、秦亮也邀请了马钧。但因为没有深交的契机,两三面之缘也只能泛泛而谈。
虽然马钧也姓马,但他不是武将。也许不是武将、便应该会靠谱一点呢?
于是秦亮端着杯子,专门来到马钧旁边搭话。这时待事史陈安也过来了,三人便没话找话地闲谈。
马钧说话有点口吃,比邓艾要畅快一些。但邓艾颇有些文采、只是嘴上说不太利索,马钧是根本不善长高门大户中的社交。
不过今天挺受关注的秦亮、特意前来交谈,马钧还是很高兴,不顾口吃、亦多说了几句客气话。
很快就要离开洛阳了,秦亮便觉得,以后可能没多少机会、继续加深交情。他沉吟稍许,直接说道:“德衡是五品给事中,庐江郡是边郡、可以设两个都尉,郡都尉也是五品。德衡有没有兴趣来庐江郡做都尉?”
可能秦亮的话太直接、毫无征兆,马钧顿时愣在那里。
马钧的反应,倒让秦亮不禁反思,有时候自己说话是否不够委婉?
卷二 第一百六十五章 遥控千里
因为都是口吃,秦亮不禁也想到了邓艾。
马钧说话有点口吃,却比邓艾的口吃情况好不少,总之都是不善言辞。
这两人的境遇也不太相同。邓艾早年非常倒霉,他是真正的怀才不遇、而非无病眒吟,熬到中年之后,一朝受到太傅府的赏赐,前程是可以预见的光明远大。
而马钧要年轻不少,早年的运气其实不错,老早便已出名、并且被辟为了给事中。给事中这个官其实很不错,体面有地位、想清闲偷懒也不会出事,很多世家大族出身的人、也看得上。
但马钧的运气似乎一下子就用光了,多年都是给事中,再也看不到前程。
最近两年、他好像找到了曹爽弟弟曹羲的路子,曹羲也终于被说服、向大将军举荐了马钧。但马钧至今没被提拔。
秦亮现在的实力有限,他寻找人才的法子是捡漏。像那些中外军的失业者,就是他的选择。
而面对马钧这种级别的官员,以前秦亮做五品校事令、根本挖不动。此时秦亮封侯、但郡守还是五品官,五品来挖五品仍然很勉强。
见马钧怔怔未语,秦亮便开始劝说他。秦亮是一点也不口吃,有时候他话很少、很沉默,但说起话来不论语速快慢,都很流畅。
他说道:“若是出身士族者,做侍中寺的给事中、是很好的官,言官既为家族增好评,又不用为繁琐政务所累。但德衡是有志向之人,身居洛阳侍中寺、毫无实权,不过是在虚度光阴。
如果卿到地方上来,都尉有实权、可以调动更多人力物力,正是建功立业的地方。将来我还能举荐卿,到南乡侯王都督等公卿跟前,说不定比耗在洛阳、坐等贵人赏识要好。
只要卿愿意,庐江郡都尉、是我能推荐的最高品级的官位。德衡何不考虑一下、改变仕途策略?”
原先的制度是郡守主政,郡都尉主兵。但后来太守的权力扩张(都尉缺钱粮干不成事),何况郡守加将军号、将军就是要领兵的意思,还封侯;这样的郡守,实际便是一郡之中、军政人事财各方面的最高决策者,对都尉是上下级关系。
这时马钧留着八字胡的脸已憋红了,终于开口道:“说服人太难,在、在下遭受了,多少轻蔑、与嘲笑。在君侯面前,却无需多言。君侯如此看重,在下愿效犬马之劳!”
一下子轮到秦亮发怔了,但他反应快得多,马上回过神来沉声道:“场合不宜,你我别行礼。领军将军既然与德衡相善,待我推荐之后,卿便找领军将军帮忙说话、多半能办成。”
马钧点了点头,两人互看的目光与之前相比、已是大不相同,关系立刻就发生了极大改变。
秦亮转念之间、又暗自感慨,好像说话不用那么委婉,直接点也挺好。
人们之间,总在相互试探、缓慢增进了解,得有个不怕被拒绝的人、厚着脸皮出来先捅破那层纸,把关系与心思给道破。这样做风险大,但效率高。
不过马钧的心情,秦亮也懂。马钧改良了织机、水车等工具,才能却不受重视。秦亮当初还发明了制盐技术,不也没什么用,后面获利也是靠了郭太后。大魏国的仕途,还是要自己找门路关系。
“咚咚……”鼓声琴声依旧,厅堂上舞姬的腰肢仍在摆动。杯盏交错之中,千里之外的庐江郡重要职位、却已经在庭院深深的宴席上议定。
午宴继续,直到下午。秦亮待大将军曹爽离开上位,又通过令狐愚、入内拜见,听了一下临别前的赠言。
随后,待事史陈安便主动送秦亮出邸阁。
二人走到回廊上时,陈安忽然说道:“郡守应有几个掾属位置,君侯若不嫌弃,可愿辟仆为掾?”
秦亮先是有点诧异,然后便恍然。陈安也做了待事史好多年、职位一直没见动,他在大将军府,也属于边缘人物。
这世上能得到重用的人、毕竟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没什么前程,很正常。不过,陈安一向还算是比较淡泊名利的人。
秦亮道:“我当然愿意,但郡守的掾属、比大将军府的差远了。当初我离开大将军府,主动做孙将军兵曹掾,至少也是个刺史部的掾属阿。”
陈安看了一眼秦亮,不动声色地说道:“君知道仆无所谓官位。仆只想离开大将军府而已。”
他转头看了一眼回廊,“今天邓飏的样子,君也看到了。还有那李胜,大将军言、有机会便让他做荆州刺史。”秦亮点了点头。
陈安道:“仆隐约觉得、心里不太踏实。”
想到陈安对自己也算实诚,秦亮便小声道:“卿的感觉是对的。”
秦亮想了想道:“但不要急于一时。庐江郡旁边便是大别山,山里说不定有铁矿。到时候我找到了矿山,向朝廷奏事开矿,卿请命过来做铁官。卿在大将军府那么多年,求个小官官位,以大将军的性情多半会答应。”
陈安点头道:“也好。”
秦亮把手放在陈安的小臂上,说道:“以前我还在大将军府时,便与季乐相善。后来与王家的昏事,又是季乐为媒。我们两家的情谊,可以传几代人(不被诛三族的话)。”
对于马钧来说,秦亮那里可能是个天坑。但陈安是大将军府掾属,想跳到庐江郡做官,最多是从一个坑、跳到另一个坑,至少还能多活几年。
陈安叹道:“君已封侯,仍不忘贫贱之交,实乃君子所为。”
秦亮笑道:“那时候我们也算不上贫贱,不过将来能更好。”
两人一边走,一边闲谈,陈安说了一句:“昨天裴秀还与马钧争论过。”
“裴秀接受大将军征辟了?”秦亮惊讶道,“难怪今天在午宴上看到了他。”
见陈安点头,秦亮心道:这裴秀乃士族出身,见识却还不如陈安,可见英雄不论出身。
不过裴秀是河东士族出身,即便立场站错了,却仍有拉拢价值,到时候向司马懿认个错、应该有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机会。毕竟河内司马家结交了很多河东、并州的士族。
陈安送到府门外方止,秦亮与他相互揖拜告辞,又转头道:“季乐止步,望早日再会,到时便又能朝夕相处。”
秦亮从尾门走上马车,看了一眼旁边的吴心,便“呼”地长吁一口气,简直是瘫坐到了木板,浑身又軟又疲倦。
直到此时,他仍不禁暗自佩服郭太后。王家两个绝色美人一起上,都能让秦亮给服侍得讨饶,郭太后一个人、竟然还能保持着端庄从容的语气说话。那份忍耐与定力,确非常人所能。
卷二 第一百六十六章 故地重游
已是八月上旬,距离中秋节不到十天。
但秦仲明等不到中秋,诸事已办妥,明早就要启程。
这次离开洛阳,一行有几十人,包括追随他的十余人、以及家眷。人多眼杂,所以仲明已与玄姬商量好,等到了六安之后、再回来接她。
在洛阳的最后一天夜里,玄姬又悄悄来了里侧的庭院。
夜里不是总有王玄姬,但她几乎都出现在夜色中,哪怕是在道别的时候。
起初并没有机会说离别的话,许久之后,玄姬在被窝里懒了一会、才终于挣扎着起来。秦亮转头看她时,她已把雪白的胳膊伸进衣袖、然后便将交领里衬裹在了身上。她瞪了一眼秦亮,心道:刚才还没看够阿?
玄姬依旧跪坐到了梳妆台前,侧头对着铜镜,在观察自己凌乱的头发、以及弄花的妆容。秦亮也起来穿衣了。
听得“嘎吱”一声,王令君翻了个身,面朝外侧、用手轻轻撑住头。
每当这个时候,一切声音都消停下来了,三人才会开始谈论一阵。
玄姬疲惫地呼出一口气,打起精神,便侧目先说道:“最容易猜到、我去了仲明那里的人,便是阿母。不过她不敢说,她怕我把秘密告诉王家人。”
白氏处心积虑、蒙骗王家那么多年,事情一旦败露,恐怕不轻巧。何况白氏只是个出身不好的妾,到时候能不能保住性命也不一定。孰轻孰重,她应该能权衡。
刚提到白氏,仲明的神情便隐约露出了恼怒之色。
果然仲明开口道:“我看,白夫人只是想依靠姑来获取好处。不如我们把密事告诉外舅,如此一来,姑忽然不见了,王家人可能还容易接受一些。”
玄姬的眼睛里露出了复杂的神情,随即摇头道:“阿母有养育之恩,若非万不得已,还是不要说出去罢。”
不管怎样,阿母无数次地哭诉养育之恩,似乎真的有用,玄姬没法不顾多年的恩情。
这时王令君冷冷道:“以前姑经常有淤伤、都是她干的罢?何况吃穿度用都是王家供的,她算什么养育之恩!”
玄姬轻声道:“算了,我也不怪她,这样挺好,少欠她的情。”她稍作停顿,又道:“阿父又不会管我的。”
提到王凌,令君的语气有些不同:“祖父还是认为,姑是他的亲生女。”
玄姬撇了一下嘴,马上说道:“以前我与阿母住在青州,最长有两年时间、阿父都没来看我们,亦未派人来送东西。后来才知道,他全然把我们忘了,整整两年、竟未想起。”
王令君听罢也无言以对,过了一会才道:“此事除了白夫人,最在意的人应该是我阿父。”
玄姬点头道:“是阿,长兄怕我影响王家的名声。但我‘父母’都在,他管不了。若真是他来管我们的事,当初就不会认我是王家人,毕竟阿母的事本身便不太光彩。”
“唉。”王令君叹息了一声。
玄姬看向她道:“没关系,我确实不是王家人阿。我与阿母欺瞒了那么多年,王家已待我们不薄。”
秦亮应该确实对白氏相当不满,这时又开口道:“这事得怪白夫人,姑还是孩童、能有什么办法?”
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为今之计,只能先这样办。姑临走时,留一封信。便称与佛有缘,决定出家修行几年,望家里人不要挂念。姑不是干系朝政的重要人物,此事可能会引起王家人的猜测、或是不悦,但不会很严重。”
佛家自汉朝传入之后,已经有不少女性出家为尼、并不稀奇,女子出家的寺庙叫尼寺。
王令君的声音道:“姑在书信中便说,令君知道姑在何处、让大家不要担心。阿父问我、我不说,他没办法的。”
秦仲明深吸了一口气,沉声道:“再等等,总有一天,我能让姑光明正大地出现在人前。”
玄姬听到这里,转过头来,眼睛对着油灯,在铜镜里看起来亮闪闪的。
这时她留意看了一眼门外,顿时回过神来,忙说道:“没时间多说,我得走了。明早我来前厅,再见你们一面。”
秦仲明依旧送她出门楼。
玄姬回想起来,她与仲明一起走过最多的路,就是这条回廊、而且大多是凌晨黑漆漆的时候。秋意渐深,黎明十分很凉,不过仲明握着她的手倒挺暖和。
去年秋快到中秋时,玄姬相当煎熬、简直是数着时辰在等待,但今年的中秋节、她是没什么期盼了。不过再忍耐一下,这次等来的事情会更好。
离别有时候也不一定很伤感,如果能很快再见面的话。玄姬去过的地方很少,只有青州与洛阳两个地方,她当然没有去过淮南,却不是那边是怎样的风景。
……一大早,前厅庭院里笼罩着些许雾气,不过天气尚好,应该不会下雨。
穿着白青色袍服的莫邪,打扮得就像一个俊俏白净的儿郎,她走到厅堂门口便说:“女郎,他们都在府门口等着了。”
王令君转头应了一声。
薛夫人还在依依不舍地拉着令君说话,“到了六安,多注意饮食,谨防水土不服,记得捎信回来。”
王令君好言道:“阿母不用担心,两三年前我还去过淮南。祖父也在那里,离得不远。”
薛夫人叹了口气道:“六安离吴国很近,每次水贼来袭,便是奔寿春与六安,卿要当心阿。”
王令君好言道:“夫君可不怕吴军,想想之前芍陂之役,吴军来了正好立功。”
令君一直只能与她阿母说话,秦亮便出面向大伙揖拜告辞。他对白氏执礼时,仍是唤了一声“姨婆”。
但他想起之前白氏要把玄姬嫁人,还让何骏从中奔走,心里的怒气便不打一处来,好不容易才忍住没表现出来。此妇还不到四十岁,而且相貌客观地看很不错、不然也不会攀附上王凌,但在秦亮眼里,已是面目可憎。
王玄姬是王凌妾生女,在洛阳坊间的名气、反而比王令君大。秦亮记得在吕巽的宴席上,何骏等一帮人议论过王玄姬,说什么看到一眼、几天睡不着觉之类的话。想到这些事,秦亮的情绪十分上头。
他如今的心境,确已在不知不觉中改变,心中多了不少狂躁与慾念。但以前只想与王令君玄姬在一起、平淡过一生的那种愿望,或许本来就不现实罢?
秦亮又不动声色地继续向王广揖拜。王广叮嘱道:“有什么事,仲明多与汝外祖商议。”
“好,仆正当如此。”他点头应道。
他接着向王玄姬执礼时,趁机多看了她一眼。她的头发隐约还有汗腻,估计凌晨时分不方便烧水洗头发,不过脸上居然重新上了淡淡的脂粉。秦亮隐约感觉到了她的心思,又想打扮漂亮一点、又怕被别人看出来。
王玄姬轻声道:“仲明,照顾好令君阿。”
秦亮道:“令君去了淮南之后,还能与姑书信联络。”
王玄姬面无表情地点了一下头,此时她已无法再多说什么。
秦亮继续向四叔、叔母等人辞别,便带着令君离开了前厅。
王广等人继续送到城门外,玄姬没有跟来。
郡守并不带中外军,一行人好几十个人,全都是秦亮的人、以及他们的家眷。杨威等人从校事府辞官后,现在无官无职,都带着家眷。
秦亮还没有儿子、而且也不是都督刺史,把王令君带上也没人管。妇人没有资格做人质,在朝堂诸公看来,妻子可以随时重新娶一个。
马钧去六安做都尉的事也很顺利,但他要等一阵才能赴任。只要马钧自己愿意、找领军将军一说,几乎就是走个过场。而且没人注意到这件事,毕竟秦亮与马钧以前没多少来往,说不定还有人猜测、马钧是曹爽府主动调到庐江郡的人。
大伙从南城东侧的开阳门出城,立刻便横渡洛水。
秦亮骑在马背上,不禁再次回望了一眼洛阳城。只见城楼正笼罩在清晨的雾气沉沉中,模样已有些模糊。
回想起来,他曾几次离开洛阳、又几次回到这里。
但这一次,秦亮觉得除了中途短暂停留、他不会再想轻易回来了。
从洛阳到淮南,有一千余里。但道路很好走,出洛阳先到阳城、在县寺客舍歇一晚,然后便可以沿着颍水一路向东南行进。沿途几乎全是平原,人口也比较稠密,郡城、县城、亭等随处可见,休息补给都很方便。一行人骑马乘车慢慢走,半个月内也能到。
秦亮打算先去寿春城,拜见一下王凌等人,然后才到六安城赴任。
淮南那地方,他是相当熟悉,之前在那边呆了一两年,为了战争准备、考察地形气候的时间也很多。这次前往,简直就是故地重游。
人们大概都喜欢熟悉的地方,秦亮的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
这时太阳已经升起了,嵩山西麓的薄雾很快就被驱散,一切都亮堂起来。而洛阳城、亦被山势阻隔,被人们抛诸身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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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一百六十七章 单双全压
众人到了肥口,这里是淮水和肥水的交汇处,像个“人”字型。要去寿春城,得渡河两次,或者沿着河流行船一段水路。寿春主人城接送宾客,若是足够重视、多半会到这里。
秦亮在此地遇到了令君的二叔父王飞枭。二叔已带着船,在此等候多时。
隔得老远,王飞枭便在河边“哈哈”大笑,挥手招呼,大喊道:“儒虎!”
淮南果然才是秦亮该来的地方!刚到肥口、还没进城,他简直就像回家了一样,这里的人说话又好听。不仅有关系好的亲戚迎接,而且王飞枭身边的几个武将、秦亮都面熟。
连秦亮身边的杨威、熊寿等人,也认识王飞枭身边的两个武将,大伙刚见面就闹哄哄一片叙旧,一点拘谨的气氛也没有。
大家见礼罢,王飞枭便道:“仲明早就该来淮南啦,在这边大伙相互照应,可比在洛阳痛快!”
二叔长得虎背熊腰,身材极其魁梧,脸上胡须很少、跟王凌长得挺像。
王飞枭估摸着有四十来岁了,人到中年有点发福,本来挺小的下巴、已经变成双下巴,但他看起来一点不胖。秦亮这几年与王家人逐渐熟悉,此时已经意识到了他们的长相特点,便是腿显得很长。他们的个子、估计比不上司马家的人高,主要是身材比例问题。
王令君竟然没有下车拜见二叔父,只叫莫邪上前拜见、说回府之后再向叔父见礼。可能是这么人太多的缘故,她不会出面。难怪秦亮觉得令君的美貌、不输玄姬,却没什么名气,令君都不露面,别人也不知道她。
一众人渡河之后,从西门入寿春城。到了都督府,秦亮去拜见王凌、又见到好多熟人。
在午宴之前,经人引荐,秦亮见了扬州刺史诸葛诞。这是他第一次与诸葛诞见面,相互都打量了一番。
从名义上看,其实诸葛诞才是秦亮的直属上司、王凌不是。然而王凌相当于一方诸侯,多方面都能节制诸葛诞、特别是兵事。所以对秦亮这种关系的人,诸葛诞拿他没啥办法。
诸葛诞皮肤生得白、差不多能与何晏比了,虽然长得相貌堂堂、身宽体胖,但看起来全是脂肪、没什么肌肉感。整个人一点勇武之气也没有。
边地刺史、几乎必加将军号,要带兵的,诸葛诞就是昭武将军。秦亮看他的相貌,简直无法想像此人该怎么带兵打仗。不过此时很多统帅都是士族出身、不用亲自上阵冲杀,所以人不可貌相。
想到诸葛诞属于喜欢搞玄学的“思聪八达”之一,他的这副形象、好像倒不该让人意外。
不过秦亮对此人有戒备心。因为他的长女刚不久前、嫁给了司马昭的弟弟司马伷,而他又与夏侯玄互为知己良友,这是在司马懿和曹爽两边讨好。此子明显是在多面下注,立场非常模糊,不是很靠得住。
实际上他们诸葛家都是这个干法,在三个国家都有人做到高位。
但秦亮也不好多说什么,这些公开的情况、王凌肯定是知道的。都督与刺史还是要搞好关系,不能因为诸葛诞是墙头草、便冷眼相对。
倒是诸葛诞的次女诸葛淑,长得很不错。
秦亮到邸阁二楼的侧厅,去拜见叔母的时候,意外见到了诸葛淑。因为叔母引荐,他才知道名字。
诸葛淑看起来还是个孩子,估计也就十三四岁,脸上的稚气很明显,但是发育得挺好。秦亮自然没有丝毫杂念,他对这种小学初中年纪的女孩一向都没啥兴趣,主要是观念作祟,若他对小女孩乱想时、下意识会产生自我否定。
“见过儒虎……不对,君侯。”诸葛淑揖拜道。
顿时侧厅里哄堂大笑。
这女郎看起来有点卑怯紧张,说话都不太利索。想那诸葛诞家也是高门大户,却不知道女儿怎么会这个性格。
秦亮回礼,微笑道:“多谢女郎美言称赞。没事,我外祖这里、大家相处得都不错,不必见外。”
女郎说话出错,秦亮也多看了一眼。再看时,倒觉得有点稀奇。
诸葛淑的眉毛很细,眼睛有点小、鼻子嘴巴也小,便显得平坦的颧骨位置的脸颊稍微比较宽。这种五官,其实很容易看起来平淡。实际上秦亮第一眼看她也没多大印象,只是女孩满脸胶原蛋白、皮肤又白嫰,乍看觉得挺白净漂亮。
但诸葛淑的脸型不错,并不突出的五官搭配起来、倒颇有点别样的味道。她的相貌,越看会觉得越有特别的气质,只是这种小家碧玉般的清白气质、不怎么符合其士族身份。
不过秦亮也不在意。他向女性长辈们打过招呼、见过礼,便对王令君道:“令君陪着叔母们说说话,我出去见外祖、叔父。”
王令君缓缓揖拜道:“夫君请便。”
看王家的女郎,这礼仪姿态的端庄平稳,完全把诸葛家的人比下去了。
秦亮向叔母告辞,走出木门、来到厅堂上拜见王凌,再次受到了众人的关注。他在洛阳很不习惯被瞩目、心里发毛,但在寿春却感觉好多了,毕竟大家几乎没有恶意。
脸上有络腮胡的三叔道:“在秦川,以五百兵打五万的人,便是我们家仲明。”
秦亮拱手道:“三叔言重了,只是阻击了两日,最后还全军大溃,仆的性命也差点丢在了那山沟里。”
上位的王凌笑道:“就是阻击战,算得那费祎、怕要气出病来了。”
王凌一发话,众人顿时附和。
二叔王飞枭点头道:“仲明此役,最要紧之处,确应是事先料定费祎的行军通路。不然别人怎么没算到?”
秦亮顿时看了二叔王飞枭一眼,王家人里、长得最魁梧雄壮的就是他,倒不料他还颇有点见地。有时候文武才能,确实并不冲突。
这时侍女奴仆们排队入厅堂,开始上菜。王凌看到一盘粉蒸肉,便道:“这个菜我爱吃。”
众人意会,又是一阵笑声恭维,说什么将军比廉颇老当益壮。不过已经满了七十岁的王凌,牙还没掉完、确实算厉害的。
都督府里没有养家伎,此时也无音律,却也十分热闹。谈笑的人声,已经够吵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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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一百六十八章 大将军很好
天刚蒙亮,秦亮等数十人便从寿春城出发。
上午他们路过芍陂西北面的阳泉县城,县令率属官迎于城门,欲邀秦亮入城巡视。秦亮婉拒了,理由是此番只过阳泉县城、还有两个县去不了,命他们一个月后再到郡城述职。
不过秦亮只是要节省时间而已,想早点去六安城安顿。
当天大伙就到了沘水东岸后,只要沿着沘水一路南下、便能到六安城。
就在不远处,两年前被吴兵烧毁邸阁的安城仍在,这座城镇属于庐江郡的兵屯管辖、却不是县城。芍陂附近的屯户本来就多,吴兵过来抢走了起码上万人口。当时秦亮不在意,现在看到安城,忽然有点肉疼。
寿春到六安的路约两百里,秦亮等人的车马在路上没怎么停,次日快到六安城的时候,太阳已在西天垂垂欲落。
晴朗的黄昏,天边的云朵边缘映照着一层金光、点缀在空中,显得天幕更加宏大。此地属于低丘地带,虽有起伏低矮的小山,但视线亦是十分开阔。
宁静的庄田里,村庄错落有致,田里还有农人、此时都纷纷直起了腰,正好奇地打量着大路上的队伍。他们也许还不知道,这支队伍里的人,马上便是这片土地的主人。
“六安!”队伍中有人情绪憿动地大喊了一声。
夕阳的橙黄光辉中,前方的城池显得愈发古朴,骑在马上的秦亮也不禁久久眺望着。
庐江郡以前的郡治长期在南边的舒县,现在的舒县已经毁于兵祸。而六安以前也是个县城,所以城池看起来不大、比寿春城小不少。
但秦亮一点也不嫌弃它,它再小、也是自己的城!秦亮折腾了多少事、奔波了多少地方,终于有了自己的地盘,怎么可能嫌弃它呢?
而且六安建城的时间不短了,底蕴并不差,城墙修得非常厚实、并包砖,护城河等设施一应俱全,城外的路也修整得很好。所以吴国大军多次来攻,拿守军不多的六安城却没办法。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那直线轮廓的芜殿顶城楼、也愈发清晰。陈旧的瓦顶,一面泛着夕阳的光辉、一面藏匿于阴影下,光暗之间,仿佛在述说着岁月的痕迹。或许只是心理作用作祟,秦亮看这座城是越看越顺眼,暗里已给它的一切赋予了很多诗意。
六安县令等官员已经等在了门口,秦亮下马与大伙见礼。人不少,县令叫陶文,别的那些人、一时间秦亮记不全名字。
队伍顿时又充实了一番,浩浩荡荡入城。城中有十字形驰道,里墙、宅墙隔成棋盘,房屋修得非常紧凑。本来就是县城大小的城池,而今塞下了更多官府、兵营,就变成了这般样子。不过这样也好,显得人口更稠密繁华。
及至郡府,秦亮竟在门口看到了文钦。
秦亮并不认识此人,不过听说过他长得很壮,起初只看见前面站着个穿着官服的魁梧大汉、十分扎眼,秦亮便已差不多猜出来了。等到彼此见礼寒暄,自荐之后,果然证实了猜测。
这是秦亮在魏国见过的、身材最魁梧的人,本来已经够吓唬人的饶大山、在文钦面前,身材气势也似乎矮了一截。
文钦根本不用像曹爽一样、走出六亲不认的步伐,他光是往那里一战,感觉就足够傲慢无礼。他的个子十分高壮,却直着脖子用俯视的眼神看人;何况表情也不太友善,像是冷笑着、并瞪着别人,那姿态神情不嚣张都难。
秦亮感觉倒还好,毕竟文钦现在已经是四品城门校尉、比秦亮品级高。但是王凌、诸葛诞跟文钦打交道时,遇到个属下这么副欠揍的样子,那是啥感觉?
文钦道:“我的人已经撤干净,暂居在县寺,只等仲明来,明日便走。现在府邸是仲明的了。”
秦亮不动声色道:“府邸是朝廷的,祝贺文将军高升。”
“谈几句?”文钦转头看了一眼望楼。
秦亮点了点头,挥手招呼大伙进府,先行安顿。他又对陶文道:“今日时辰已不早,诸位都下值罢,明日邸阁上见。”
陶文等拜道:“府君舟马劳顿,卑职等便不敢多扰,请告辞。”
于是秦亮与文钦走到了门楼旁边的一座望楼上。他站在窗口,只见城中的无数屋顶、楼阁尽收眼底,景色甚是宏大,顷刻间他差点忘了自己来干嘛的,只顾在那里张望。
文钦的声音道:“诸葛诞不可能那么好心,给我请功。”
诸葛诞怎么也是个刺史,直呼其名真行。
秦亮定住神,转身道:“仆听说,正是诸葛将军奏的功。”
文钦“哼”地冷笑了一声:“他寻思着怎么整我,那还差不多。”
秦亮心道:看来你心里很有比数阿,既然如此,我刚认识你、能聊什么?
踱了几步,秦亮摩挲着光溜溜的下巴,说道:“文将军回去见大将军,便知怎么回事。此事确实是诸葛将军请功,又找了他的好友昌陵乡侯夏侯将军、在大将军跟前美言。如此一番之后,大将军才奏请皇太后殿下,迁文将军为四品城门校尉。”
文钦忽然道:“主意是汝出的罢?汝想来做庐江郡守。”
秦亮没留神,顿时怔了一下。因为此事连司马师也觉得、应该王凌的主意,这文钦一个武夫,居然一下子就猜中了?
但片刻后,秦亮明白过来,文钦不是靠推测、他是靠直觉。估计王凌同样对文钦很不满,文钦自己也感觉得出来。
文钦一双大眼带着冷笑、观察着秦亮的表情。
此汉的个头很有压迫感,眼睛也挺大,但在秦亮的感觉里、实在远不如司马懿的目光有压力,甚至比郭淮还差不少。被文钦盯着,秦亮没什么感觉。
反正现在的秦亮、已经成功站到了庐江郡府的楼上,加上文钦不是司马氏的人,秦亮也不用太小心翼翼,便“呵呵”笑了一声,不置可否道:“还得我外祖,才请得动诸葛将军。”
果不出其然,秦亮已经不否认了。文钦仍然拿不准的样子,又哼了一声、犹自在那里琢磨。
亲眼见到文钦、这个人见人嫌的武将,秦亮反而没什么恶感。于是秦亮临时起意、想结个善缘,便再次提醒道:“仆也是大将军府掾属出身,反正不会害将军。”
“大将军很好。”文钦点头道。
他看秦亮一眼,竟然主动深深揖拜道:“仲明,后会有期。”
秦亮顿感诧异,便立刻回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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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一百六十九章 高台夕照中
辞别文钦,走下阙楼。此时夕阳已被高大的郡府围墙挡住,前厅庭院笼罩在了阴影中。唯有建在高台上的邸阁,仍沐浴在夕阳仅存的光辉下。
秦亮率先穿过庭院中间的铺砖道路,走向邸阁石阶。他身穿秋白色的官服、头戴小冠,腰间挂着印绶、以及邓艾送的破剑,按剑而行,缓缓走上石阶、走到了高高的台基上。
走出阴影,暖洋洋的余晖顿时笼罩在身上,光线骤然变亮,天地也恍若更加开阔了。西边只剩小半的夕阳、阳光的颜色饱和度很高,已成橙黄的颜色。不那么刺眼的浓厚色泽,倒似乎更有一种厚重之感。
秦亮此刻的心情,可谓是百感交集。
放在整个大魏国,郡守的职位确实不算高。但是在庐江郡这个地方,他将说一不二。
秦亮独自走进了邸阁前厅,阔步走上上位的木台、来到几筵旁边,便在中间的筵席上端正地跪坐下来,俯视着空旷的厅堂。一缕阳光从大门侧面斜照进来,仿佛就像洒在地板上的有形之物。
没一会,杨威、王康等十余人陆续走了进来,发现秦亮已入座,他们便走了过来。
庄客出身的王康的脸有点红,上前道:“康拜见主公!”
大伙听到称呼,不动声色地侧目,并未吭声。
秦亮马上开口笑道:“至少得一方诸侯才敢称主公阿!不要急,待在场的各位、都比我这个位置更高了,再叫我主公不迟。”
众人听到这里,情绪很快上来了,好几个人都压抑着憿动,纷纷揖拜道:“仆等拜见君侯。”“仆拜见将军。”
秦亮拱手回礼,没有一句多余的话、哪怕是刚才与王康玩笑。
他心道:有时候做所谓主公,确实不能太谦虚,底下一群人效忠总得有点盼头。
此时没有外人,秦亮便又不动声色道:“我在秦川之役中,临时从郭将军那里拿五百兵,便能坏掉蜀汉大将军费祎的大略。兵还是要看在谁手里!只要我有数千兵,必可纵横一方,带着诸位一起立功封侯。”
一向比较沉着冷静的杨威,这时也沉声道:“仆愿为君侯前驱!”
众人马上跟着附和。
秦亮点头道:“那伏德便做郡守部曲兵(私兵)的参战将,并暂领六安城驻军兵权。”
杨威用力拜道:“喏!”
秦亮看了一眼王康,王康便摸出了一卷竹简,立刻开始宣读在场诸位的任命名单。
杨威以前在中外军是统兵三百骑的骑督,参战将若是带步兵、起码是两三千人的规模,整整升了一级。熊寿则直接升为骑督,剩下的五个中外军失业武将,全都官升一级。
虽然他们是做私兵武将,但秦亮掌庐江郡之权,战时以暂领名义、这些私兵武将的兵权还能扩张。
王康则辟为上计掾、兼领郡府守卫的部曲督,饶崇(大山)为门下掾、在王康麾下兼领部曲将;隐慈为纲纪主簿,兼领情报工作。
念完了任命文书,秦亮也不多言,立刻从筵席上起身道:“各位旅途劳顿,都回去歇着罢。”
于是众人揖拜告辞,秦亮也离开了邸阁。
郡府是城中最大的建筑群,光是前厅庭院,以及两侧的院落、署房便能住下很多人,秦亮带来的人可以直接住在官府里。
当然郡府的大小、自是比不上大将军府太傅府那些地方,大将军府中光是守卫兵马就驻扎了三千人。
之前秦亮与文钦说话,在大门边的一座阙楼上。那时他就大致看清了郡府的格局,类似一个长方形。靠近府门的前端,修了邸阁、署房、营房等建筑。
北边进一座门楼,是一个大庭院,便是郡守的内宅。
内宅后面还有两个略小的庭院,不知道是干什么的。不过其中西侧的庭院里,有一座很高的望楼,比府门的阙楼、围墙四角的角楼还要高;应该是郡府中最高的建筑,上端又高又窄。那座望楼有点意思,估计爬上去之后、能把全城的格局都看个清楚。
秦亮走近北边的门楼后,发现这座内宅庭院确实很大。大概因为此地宽度要与前厅一致,修得太小了郡府建筑群便不对称,所以面积才这么宽。
里面有假山、花草树木,许多厢房、亭子,还有阁楼。整个庭院,又用走廊和房屋分割成了几个区域。
上一任太守文钦已经把人全部撤走,偌大的庭院看起来空荡荡的。
此时太阳已经下山,光线暗得很快。庭院里的建筑挺旧,夜幕降临之际,古朴陈旧的房屋、阁楼看起来竟然有点阴森。估计还是人太少、而造成的错觉。
现在这里一共就四个人,除了秦亮夫妇与两个侍女,便是吴心。
之前秦亮在洛阳时,刚从司马师那里得到要做郡守的消息那天,便把吴心带了回去,让王令君再见了一面。王令君对她的印象不错,所以吴心现在与秦亮夫妇住到了一个地方。
秦亮来到阁楼厅堂里吃晚饭,莫邪与江离将菜肴端进来,王令君还招呼了吴心、让她一起来吃。
三人跪坐到了一张案旁,秦亮径直说道:“明天六安城的官吏来拜见,我先大致安排一下郡府的事,后天出发;对外的说法,便称我去寿春城了,不用解释去做甚。我一个人骑马,三天内就能到洛阳,很快就能回来。”
王令君转头看了一眼吴心,说道:“既然夫君信任吴心,叫她一起去罢。”
秦亮沉吟道:“我们初来乍到,对这里的人还不太熟悉。”
王令君微笑道:“祖父在寿春说了,明天舍人劳精就会带着一大队王家门客过来帮忙,都是太原郡人,府君不用担心。何况都尉劳鲲手下不还有兵吗?”
秦亮想了想,扬州这地方、本来就是王凌经营十几年的地盘,应该无碍。他便看了一眼旁边的吴心,点头道:“好罢。”
吴心不知道秦亮赶着又去洛阳做什么,她也没问,只是欠身道:“喏。”
秦亮尚需要一段时间,才能把庐江郡的人、事搞清楚。不过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把王玄姬接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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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一百七十章 上梁下梁
王玄姬的联姻事,忽然就没了消息。
何骏正急得团团转,在亭子里走来走去。让抱着孩儿的卢氏看得也很心烦,她本来已经躲到庭院里来了,何骏又撵了上来。
“阿生晒晒太阳。”卢氏对着孩儿犹自说着话。
她心里却对孩子说:可不要学你爹。你爹、就是学了他爹,上梁不正下梁歪。
何骏瞪着她道:“汝倒是说句话阿,愿不愿意去见白夫人?那白夫人最喜结交权贵,汝是卢家人、又是妇人,她不会不理会。”
卢氏蹙眉道:“妾说了不去!妾不认识什么白夫人,与王家也无甚来往,干妾何事?”
之前何骏还殴打过卢氏,后来金乡公主站在了儿媳这边,卢氏最近已经不怕何骏了。
更何况,此事就算挨一顿殴打,卢氏也不愿意去做!
何骏道:“堂弟去拜见阿母了,阿父不在、阿母便不见他,现在他只能在前厅与奴仆说话。我这去见他,怎么说那事?那白氏做事也靠不住,联姻之事究竟行不行、话都不给一句!汝不帮忙,还是不是何家人?”
卢氏不理他,对着孩儿说:“阿父说我们不是何家人。”
“唉!”何骏气得用力踱了一下脚。
卢氏太知道何骏是什么心思了,什么替堂弟着想、都是幌子。
说出去别人可能还不敢相信,堂弟还没去妻、何骏就想着堂弟媳!卢氏可不想掺和这种事,简直是在给自己找大痲烦。
何骏跟他父亲一个德性,满脑子都是妇人。
他父亲最近两年、已经不近女色,卢氏猜测多半是身体不太行了。服用五石散后,那种兴致确实很高,但长期服用对身体必定不好,加上何晏的年纪也渐大了,才迫不得已收敛。
饶是如此,阿翁何晏心里、仍然离不开妇人。即便是出谋划策,心思都在妇人身上。最近皇帝要大婚,何晏等人好像正在给大将军出主意、想把皇太后殿下赶出皇宫。
这父子俩的好色,在洛阳可谓家喻户晓,另一个齐名的人、便是邓飏。
而何骏还很年轻,沉迷女色的兴趣、根本劝不住,卢氏已经不想说他。他现在是越玩越大了,不久前隐约听说,他与邓飏二人软硬皆施,两个人一起、与黄门侍郎臧艾的姨母同了房。
家里有那么多年轻的美姬歌女,好友家中也可以交换,何骏非要去碰人家的姨母,也不嫌年龄大。好像还是因为身份很稀罕。
卢氏认为何骏想着未过门的堂弟媳、还有一个原因,她知道何骏惦记那个王玄姬几年了!
不知王玄姬究竟长成什么样,竟然能让喜新厌旧的何骏记了几年。
据说何骏与几个士族子弟,在什么地方见过王玄姬一面,然后就到处宣扬王玄姬的美色。这些士人在洛阳结交甚广,几个人都在传,以至于王玄姬在坊间的名气非常大。说什么看一眼几天睡不着觉,还有懊悔娶妻太早、回去打妻子的,得了相思病、卧病在床几个月的……总之说得神乎其神。
但卢氏不相信王玄姬就能长三头六臂,她再怎么貌若天仙也只是个女郎而已。若是何骏真的能沾上,三个月内必定生厌!看腻了的国色天香,哪有新鲜的人莿激?
何骏说道:“我乃公主之子,白夫人居然敢不理会我?必定是出了什么事。”
他琢磨了许久,说道:“会不会秦亮与她搞在了一起?”
卢氏听得想笑:“她可是秦亮之妻王氏的姑姑,怎么可能?”
何骏不以为然道:“竖子几年前就与王玄姬认识,白夫人还找过他。听说他娶妻之后,天天住在王家,像个赘婿一样,可不是有了机会勾搭?”
卢氏犹自摇头。她想说,你以为谁都像你?秦仲明怎么可能是那种人?
但卢氏不能说出口,否则显得自己很了解秦亮似的。
好在何骏很快想通了,自己说道:“着实不可能。以前白夫人对秦亮与王玄姬、连明媒正娶也不答应,而今难道要让王玄姬给他做妾?秦亮就算与王玄姬搞在了一起,白夫人也不会因此不理会我!”
卢氏听到这里,松了一口气。
自从有了儿子之后,她现在已经不想再提起秦亮。卢氏非常懂得利弊,她当然明白,亲儿才是最靠得住的人。
然而何骏一提起秦亮,便无法马上停下,立刻恼怒道:“他怎么没死在秦川?前阵子听说他死了,我是真高兴。没想到死了还能活过来!真是祸害活千年。”
好像只有这个愿望、卢氏才正好与何骏一致。
她当然不恨秦亮、毕竟以前提出断绝关系的人是她自己;但如果秦亮死了,确实是好事,什么隐患都没了、不至于心里一直提心吊胆。“还他嬢的能封侯!”何骏越说越气,“这种人竟然能称将军、君侯?”
卢氏听到这里,心情复杂道:“别与他来往便是。”
只要一提到秦仲明,何骏便用狐疑的目光观察卢氏。
卢氏顿时神情尴尬,“有没有事,夫君洞房时不知道吗?何况都已经过去了那么多年,还去纠缠做什么?妾如今有了阿生,还愿意背叛何家不成?”
一番话确是出自她的真心。
何骏出身好,整天却不务正业、至今都没封侯,卢氏在亲戚并没有多大的脸面。如今听到秦亮的事,年纪轻轻便有作为,可以称呼为君侯、将军,她难免会有些后悔,心里酸溜溜的。
偶尔她也会想,如果当初选择的是秦仲明,说不定过得更好。但事到如今,后悔也没用。何况她只要好好把儿子抚养成人,过得也不会差,即便心里有点不知足,也得面对现实。
何骏道:“阿母最近一直护着汝,对汝那么好,汝要向阿母多学妇道。”
卢氏觉得何骏也是好笑,别人家妻子、甚至姨母,他没少动心思;但对自家妇人、则是绝不容别人染指半点。连对母亲的要求也是如此,何晏都不在乎,不知道他做儿子的在乎什么。
不过金乡公主曹氏贵为公主,何晏其实管不住她,也只有儿子才能让她没办法。卢氏做了母亲后,太懂金乡公主的心情了。
何骏继续道:“还有,汝不要时不时回娘家瞎走。看看阿母的礼数,阿母便极少出门,也不见外人。亲如我堂弟、才十几岁的儿郎,阿父不在家,阿母面也不见。”
卢氏点了点头,诚心地认可阿姑的性情。阿姑金乡公主确实是那样的人,即便阿翁以前到处沾花惹草,她也苛刻地守着礼数。
金乡公主偶尔在自家房中会比较随意,但或许正因心中无事,才不太注意。
卢氏与她相处了这么久,觉得阿姑才是真正守身如玉的人。卢氏表面上做得还不错,心性确实比不上阿姑。
谈到金乡公主,何骏终于放弃了强迫卢氏,说道:“不愿意算了!我先去见堂弟,我们自己想办法与白氏见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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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一百七十一章 仲明不近色
八月下旬,秦亮离开洛阳已有半月有余。
这时受命跑到洛阳来联络秦亮的人,陆凝(号师母)、袁师真等几个人,才刚到洛阳。他们正借住在五斗米道的“治”中,治是信徒道民参加祭祀等活动的简单房舍。
陆师母便是在秦岭山中遇到秦亮的女道,她其实是五斗米道的人,但当时情况很紧张、怕被识破是蜀国奸细,便谎称自己是太平道。不过她确实是姓陆,这倒没骗人。
当年张鲁割据汉中时,刘备最先来招降张鲁。张鲁说:宁为曹公作奴,不为刘备上客。遂不降,坐等曹操前来。
但是道友阎圃等人,带着一些道友率先降了刘备;袁师真一家也追随阎圃降了汉。
后来张鲁在曹魏大受恩宠,曹操之子曹宇娶了张鲁之女,并封张鲁为万户侯。降了曹操的重要人物、都得到了厚待,跟着北迁的信众做了曹魏的农奴。不过五斗米道,也在曹魏各地也日益传开了。
(蜀)汉国便利用五斗米道到处传教的机会,让投奔汉国的一些道民做了奸细。
陆师母等人,之前跑到秦川中,便是为大将军费祎探路。不料他们在太白山南麓发现了魏军,仓促之中才躲到了一个道教“静室”中落脚,便是那几间茅屋。
直到这会,出门刚回来袁师君、还在拍大腿,“彼时,汝等若能抓住那秦仲明,带到大将军跟前,此时我们必受大将军(费祎)封赏重用、如张师君在曹魏故事。”
陆师母道:“他身边有两个部将,相貌凶悍、携带利刃,其中一人身壮如牛,没有十几个人怕是奈何他不得。我们数人不是对手,多半会反遭擒拿。何况大将军只叫我们打探道路,也没说秦仲明是何等重要之人。”
袁师真叹道:“大将军之前就听说过此人,还亲口称赞芍陂之役打得好。秦川之役后,大将军更想联络他了。”
“我以为大将军会很生气。”陆师母道。
袁师真不以为然道:“各为其主而已。此人乃扬州都督的孙女婿,现在叫他投汉不太可能,但因汝与他结过善缘,来往一下不难。但我们来迟了,秦仲明已经去了庐江郡做太守,还得去一趟庐江郡。”
陆师母看了一眼小门外,轻声道:“只是来往,那大将军为何派个美人来?”
袁师真恍然道:“今天我才见了汝那同族亲戚陆罡、想找他帮忙去官府拿一份‘过所’(路引),又旁敲侧击谈了一些洛阳逸闻。听说秦仲明不近女色,那美人没用了,得送钱财作见面礼。一会我再去见陆师兄,向他借些钱财,过阵子寻机送还与他。”
陆师母“哦”了一声,不置可否。她想起了秦仲明的袍服,又想起那晚在静室茅厕外面的事,心里寻思,秦仲明不近女色的传闻、大概有误。但她当然不能对丈夫这么说,只得住口。
她一想起那晚在屋后的事,脸上便立刻发烫。
陆师母并不是那种随便的人,反而挺守规矩。虽然当时知道了秦仲明为村妇复仇祭奠的事、让她颇有好感,而且秦仲明的相貌身材也确实很好;但是陆师母仍然不会做什么,她不愿与任何人发生歼情。
大概还是因为那句“今后一辈子都不会再见面,又没人知道”,一个有好感的人即将永别,她才大意放枞了一些、昏昏沉沉地让他摸了一下;而那秦仲明也是过分,让他摸、他竟伸到袍服里去。
陆师母更不会想到,这才没过多久,却要主动与见面!事情让她觉得有点恍惚。
她想了想,秦仲明大概不是那种到处乱说的人。何况她也不会承认。
……但秦亮此刻已经又回到了洛阳,只是没人知道。
俩人骑马到达洛阳附近,时间是下午。秦亮找了个地方停下,便叫吴心去建春门外的马市、买一辆马车,随后二人乘车进城。
吴心几乎没有社交,在洛阳极难遇到认识她的人,何况还带着斗笠。秦亮不一样,他不想轻易露面。
虽然接走王玄姬的事不是太严重,但做得谨慎一点、总不是坏事。
他们赶着马车进城,便径直回了乐津里的院子,还得做些准备事项。
这院子现在没人住,王康夫妇、饶崇都跟着去了庐江郡,连个奴仆也没有,只是空着。秦亮在这里暂且落脚是最好的选择,没有客舍那么多人。
吴心打开了院门的锁,便赶着马车进院子,随即闩上大门。
秦亮走出车厢,便叫吴心去附近的小市、买几块豆腐回来。他则忙着解开驽马,把带回来的豆料草料拿过来,又给驽马喂水,便来到熟悉的上房等着。
王家宅邸里、令君住的那个庭院,有一座阁楼。阁楼的二楼北窗,能看到里坊墙外的别家屋顶。秦亮与王玄姬约定好的信号,便是往那处屋顶上扔几块纸包豆腐……太硬的东西,容易引起房屋主人的干涉,东西太小、在远处又不容易看到。
玄姬算着日子大概到了、就每天去阁楼上观望一下,只要看到信号,则在次日清晨来秦家院子汇合。然后神不知鬼不觉走掉。
她一早独自出王家府邸,门房奴仆看见了确实会觉得有点奇怪、但必定不会阻拦,毕竟玄姬是王凌之女。等她出门的情况引起王家人注意的时候,三人大概已经离开了洛阳。
没过太久,吴心买好了豆腐。秦亮立刻用颜色比较白的佐伯纸、包好豆腐块,趁着里坊门没关,俩人赶去了王家府邸后面的里坊。找到地方,吴心下车把豆腐扔到了屋顶上,陆续发出“扑”地沉闷的轻响。
事情十分顺利,说不定今天傍晚、玄姬就能发现,待明天天刚蒙亮,三人便能出发!
秦亮二人默默地赶着马车回去,整个过程几乎悄无声息。
熟悉的洛阳城还是原来那个样子,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又或许正在发生着许多并不引人关注的小事。秦亮离开这里、不过才半个多月,城中自然不会有什么变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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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一百七十二章 道士有妖气
晴朗宁静的黄昏,里坊格局的城市,一般的街道上没有市场商铺、也没有喧嚣,平静得不像是都城。
吴心在前面赶车,马车已进乐津里。忽然右侧的房屋后面,隐约传来了喊声,秦亮侧耳倾听,大概是有人喊“站住”、“别跑”之类简短的话。
他不禁好奇,便挑开了侧面竹帘的一角,朝右边观望。一时间啥没看见,只看到宅邸的围墙、房屋的瓦顶。
马车驶过两座院子之间的巷子时,秦亮忽然一脸惊讶。只见一个女子正在巷子里、向这边狂奔,后面追逐的兵卒已经到对面的巷口了。
让秦亮意外的是,那个女子他认识,便是在秦川中碰到的那个姓陆的女道士!毕竟相处了好几天,而且事情没过多久,即便陆师母脸上的肤色不同了、但他一眼就认了出来。
刹那之间,秦亮便隐约感受到了某种温暖而细猾的触觉。接着缺水快渴死的那种极度难受、以及陆师母供给食物饮水的事纷纷闪过,还有他自己说过的许诺,大概是什么亏欠了恩情、他日有机会定当回报不会推诿之类的话。
这女人怎么会在洛阳、而且在乐津坊?秦亮顾不上多想,顷刻便下意识地做出了决定,他对前面说道:“暂且慢下来。”
“吁……”吴心发出了一个声音。
接着秦亮掀开了尾门,少顷,陆氏便奔出了巷口。秦亮对着她唤了一声:“这边!”
陆师母看了一眼,果然也立刻认出了秦亮,急忙朝这边奔过来。眼看陆师母即将追上慢下来的马车,秦亮反应极快、转头便道:“快!马上转进左边路口。”
追上了马车,陆师母伸手按住车厢底板,她满脸都是惊慌恐惧,用力一跳、直接扑了上来。顿时扑了秦亮一个满怀,把他按翻在了车厢里。他的胸膛温軟一片,满怀都是妇人身体婀娜的感受,鼻子里还闻到了些许香味、许久没洗头的头油腻味。
陆师母好像觉得秦亮身上有钉子一样,立刻想挣脱。这时“噼啪”的挥鞭声过后,马车往前一冲,惯性之下,两人差点被甩出去。秦亮反应很快,伸手便抓住了车窗边缘,一手搂住了身上的陆师母,正好用力按在她腋下的侧胸上。
等那股惯性冲劲过去了,陆师母马上拽住秦亮的手,用力拉开。两人也分别坐了起来。陆师母正在瞪眼看向秦亮,秦亮则一脸严肃,回过头对前面的吴心说道:“先远离此地,想办法尽快出乐津里!”
吴心隐约回应了一声“喏”。
秦亮暂时没理会陆师母,随即闩上尾门,轻轻挑开侧帘,观察着外面的光景。
没一会,吴心逐渐让马车恢复了正常速度,在乐津里的街道上迂回行驶。坐在旁边的陆师母也没吭声,她的脸色难看,惊魂未定,一脸紧张。
马车终于出了乐津里,在里坊门时并未被阻拦,秦亮稍微松出一口气。
此时他才暗自有些懊悔。如果刚才运气不好被官兵缠住,他倒是没什么事,找个回洛阳取重要东西之类的借口、便能脱身。但如此一来,很多人都知道他回洛阳了,谁接走了王玄姬、不就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吗?
虽然到时候也可以解释,姑想清修一段时间,令君便托付他回来、接送照应一下姑;然后不承认他与姑有什么问题。这样王家人也没什么好办法、毕竟令君会认下此事。不过无论如何,秦亮仍然会多很多麻烦。
刚才刹那之间、确实太急迫了,他根本来不及多想,只凭本能直觉在做决定。而陆氏在秦川中的帮助、确实影响了他的判断。现在想来,秦亮前世其实不是个坏人,观念还是倾向于知恩图报。
秦亮转头看了陆师母一眼,有点好奇她脸上的皮肤怎么变色了。之前她在秦川中蜡黄中略显粗糙的脸,大概是抹了什么东西,但抹得相当自然,秦亮彼时没注意、疏忽之下竟未看出来。
他喜欢皮肤白的女人,但彼时陆氏一张脸像因风吹日晒、晒黄了似的,他仍然觉得有些姿色;如今看来,他确实看走了眼,这陆氏其实长得挺漂亮。她脸上的皮肤虽不似洛阳美人一般非常白皙细嫰,却也不错,有点风吹日晒的痕迹,但肤色是浅浅的鹅黄色、挺漂亮。
不过她把脸上涂的东西弄掉之后,整体肤色不太一致,遮住的地方挺白嫰,脸颊又是鹅黄色、有些日晒的痕迹;加上衣裳不太干净……隐约有山林的气息。她生得一双内双眼皮的勾人柳叶眼,哅襟不是很高,但腰身细长。
这次给秦亮的印象,竟然好像有一种与普通士庶妇人不同的妖气!道士不是伏妖的吗?
陆师母仍然没吭声,蹙眉看着他。秦亮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袍服出现了状况。
之前三天,秦亮马不停蹄赶着来洛阳,身边虽有吴心、但他不可能有时间想那种事。一连几天未近女銫,很容易有反應,在陆氏扑倒他的时候,他就出现了异样。难怪陆氏会想挣脱他。
秦亮那时很紧张,自己倒没太注意。有些东西就是化学范畴,他主观上没想那么多,仍然无法控制,浩然正气大致就是如此。
他不动声色地抬起衣袖,把宽大的袖子拂到前面、暗中拨了一下,这才一脸不解地开口问道:“仙姑怎会在洛阳,且出现在乐津里?”
陆师母脸上没什么血色,声音略粗、顫声道:“我们来洛阳,就是为了见府君。打听到府君的住处,想过来看看,不料被以前的同门师兄出卖检举了!我夫君被官兵抓了,府君有没有办法救他?”
秦亮还不太清他们究竟来干什么,但从片言只语中,他大概猜测、这帮人就是费祎的奸细!毕竟之前秦川初见,他就有些怀疑。如果他们是蜀国奸细,那来洛阳可能是为了挖人。
他心道:你们有人被抓了,一拷打还能不招?那我还不赶紧避嫌?
秦亮出生于冀州,是王凌的孙女婿、年纪轻轻就做了郡守,如今在魏国的光景很好。所以他没有叛洮的理由,朝廷诸公也不会因此怀疑他。何况又不是秦亮主动联系的费祎,他真要投靠费祎的话、为何在秦岭中破坏费祎的大略?
但秦亮也肯定不会主动去捞人。他不是坏人,但也不算不上什么好人,他帮陆师母逃脱已经冒险了、不可能什么都愿意做。
他便沉吟道:“暂且可能做不到,你们毕竟是蜀国人。仙姑先别急,等一段时间,再想想办法。”
陆师母急道:“府君那么大的官、家里还有人做都督,只是想避嫌、不愿被曹魏怀疑罢?”
秦亮看了她一眼,心道:有些话心里有数就行,何必说出来?
不过,陆师母估计也是因为心急所致。果然片刻后她便回过神来,叹息道:“府君能救我,已是大恩大德。妾不该强人所难。”
秦亮道:“仙姑对我也有恩。但此事确实急不了,现在我也有麻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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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一百七十三章 过年旧事
乐津里的秦家院子不能回了。
官府应该不会闯进去搜人,毕竟抄官员的家是非常严重的事,而此时王凌、秦亮都在大魏有兵权。但今天抓捕蜀国奸细的事发生在乐津里,为防节外生枝,秦亮等去了吴心的住处。
三人围坐在一张小几案旁,上面放着吴心买豆腐的时候、买回来的五味卤肉,还有几块之前带的麦饼干粮,一坛酒。
秦亮犹自拿筷子蘸碗里的酒水,在木案上画着直线。一边画、一边琢磨城中的路线。
玄姬若是步行赶去乐津里,那便能在半道等到她。但如果她先叫人赶车、送到乐津里附近的小市,或是别的地方,那在路上就很容易错过了。
当时商议的时候,并没有说起这么细枝末节的事。
世事便是如此,即便是接个人这么简单的单线事件,中间出现一点意外、便可能打乱计划。
如果是某项太过复杂、多线并进的阴谋,执行时出现意外、脱离预计,几乎必然会发生。这也是秦亮认定阴谋谋划者,必须短、准、快的缘故。
“明天刚开里门,我们便先去乐津里的院子。”秦亮看向吴心道,“卿到院子里等着,我赶车去半道找人,找没找到都回乐津里接你。陆夫人就在这里等着,等我们办好事,再回来接夫人。”
吴心点头应了一声。
陆师母小心地问道:“府君等要去何处?”
秦亮看了她一眼,“回庐江郡。仙姑可愿与我同行,先去六安?”
先前秦亮已经想好了,费祎既然大度,不计较战场上各为其主的事、还费劲派人过来拉拢,那么这条线最好保留着。到时候万一他在魏国的处境无力回天,他可不愿意坐以待毙,必将设法带着王令君玄姬等人跑路。秦亮对司马家的信誉完全不信,戒心已是太深。
当然不到万不得已、马上要掉脑袋的境地,他不会跑路。
但身在庐江郡,其实最容易跑的地方是吴国,去蜀国有点费周折。不过吴国那边没接上可靠的线,多一条路总不是坏事。陆师母有意无意地,仔细观察着秦亮。
秦亮自认神情举止还是很端正、正气的。所谓相由心生,他平素并没有多少婬邪之心,主要因为他认为食色性也、有时候不过是正常慾念而已,所以很坦然。
不像大多数古人,一边有慾念、一边又自己认为是邪恶的事;所以即便是纨绔子弟、也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态,会说一些“小女郎让哥哥玩一下”之类的猥琐话,表情也很婬邪。秦亮几乎不会这样做,他很正经。
果然陆师母犹豫了一会,便开口道:“夫君尚在牢狱之中,我暂且不想回蜀国。我在洛阳也没有了信任之人,若府君不弃,只能如此。”
秦亮不动声色道:“你们不是还有使命吗?”
陆师母一脸不解地看着他。但他此时并不想多说。
其实这事就跟歼情似的,你以为妇人不情愿,说不定她半推半就、就等着你勾搭,妇人又不好主动。秦亮也是如此,他不能主动说自己有异心,蜀国那边什么态度、得使者自己说出来。
但秦亮与陆师母只是第二次见面、彼此间的关系仍很微妙,仿佛回到了秦川茅庐。双方从表现看,应该都没有害人之心、反而有恩义,但又无法完全信任。这回,彼此都比在秦川时的防备心少了很多,不过又未完全消失。
……此时在王家宅邸,穿着灰色麻布深衣的王玄姬,轻轻走上了阁楼。衣料颜色,似乎与古朴的房屋融为了一体。
然而只有衣料颜色没什么用,她白净无妆容的脸、脖,便与朴质的木头窗棂格格不入。那白皙的肌肤非常细腻有光泽,白如雪细如缎、非常明艳,与周围无生命的木窗墙壁十分迥异。
线条圆润的匀称鹅蛋脸上,一双瑞凤眼更是顾盼生辉,眼尾上扬之姿、更是有妩媚之气,但她的神态却很严肃,些许忧伤中带着不近人情的眼神。
此时她的心情还很复杂,期盼之余,又有些焦急、担心着失望。
无声无息的刹那间,她倒忽然想起了在青州过年的旧事。那时候她还小,只是不想干活、想玩闹,想吃好吃的、穿新衣,所以很喜欢过年。一到过年,阿父多半会来看望她们母女,并送很多东西。
只要阿父来了,过年就会非常高兴。不缺吃,不缺穿,她还能“阿父阿父”地叫他,撒娇打闹,阿父都笑吟吟的。阿母的心情也会变好,不会打骂她了,变得十分宽容、做出很宠爱她的样子。
但是阿父不小心就会把母女俩忘掉,有两年过年他都没来。后来玄姬便不是很相信他,甚至暗藏了多年的怨气。
想来也奇怪,阿母经常打骂她、威胁她,她没什么怨恨;反而是阿父从来不打骂她,只是有两年让她失望,她便记着怨气、直到现在还记得。
以前玄姬不懂,现在她倒是明白了,其实她在阿父心里、位置并不多。玄姬也渐渐不怪罪阿父了,毕竟他应该是没什么关系的人。
这时王玄姬站到了木窗后面,先转头看一眼阁楼木梯,然后她便踮起脚尖,侧着上身轻轻把头探出去,头轻轻左右晃了一下,调整角度。
外面远处那青色筒瓦上,几块白色显眼的东西、忽然映入眼帘!
“呼!”王玄姬伸手按住胸口、顿时将衣襟麻布按出了一个深窝,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放开手时,深窝黏着手恢复了鼓囊的原状。
片刻后,她再次探头看了一眼,这次看了良久、看得非常仔细。渐渐地,她的凤眼里露出一丝妩媚的笑意。直到一阵凉风掠过,吹得她鬓发的一缕青丝飘起,她的眼睛闭了一下、立刻收起了笑意。
王玄姬关上木窗,纤手轻轻提着深衣下摆,步履轻快地走到了楼梯上。弯曲着的回旋形状的木梯,就像正在随着清风盘旋,宛如萧竹吹奏的婉转起伏的旋律。古朴的阁楼里,原本死寂的一切事物、好像都忽然生动了起来。
这才过去半个多月,来回两千多里路,仲明比她预料中来得更快!
仲明确实不一样,玄姬是在他的心深处、非常安稳可靠。即便他预测了一些可怕的未来,但玄姬好像也没太担心,大概是因为她相信、仲明会一直陪着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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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一百七十四章 爱恨逃避
夜幕降临之后,庭院中的丝竹之音仍然可闻。王玄姬住的这个院落,数面都有房屋阻隔;卧房离外面、还隔着两道门,声音其实并不大。
但这种乐器声、唱歌声,玄姬一直都不喜欢。细思之下,她也许只是抗拒歌伎舞姬带来的某种意象、一种不安稳的感觉。
正如阿母白氏所言,别看现在那些家伎吃好的、穿好的,也不用干活,可一旦稍微人老珠黄,便会被主人卖掉或送人,日子会越过越差。以后她们会完全失去什么风雅,只有争抢残羹冷炙、丑陋苟且。这种事阿母说过多次,倒不是在骗玄姬。
玄姬也可怜她们,但没有办法。以前阿母威胁玄姬,要送她去做歌女,她想着的也只是、干脆死了省事!免得整天提心吊着朝不保夕。
今晚阿母白氏又来了王玄姬房中。
印象里,白氏来玄姬的房间谈话,玄姬经常都是毫无精神地躺在睡榻上。有时候她不想听,阿母还会掀开她的被褥、强迫她听。烦得要命,好像看到玄姬心情好点、阿母就会浑身难受似的!
不过这会玄姬没在榻上,正跪坐在小小的梳妆镜台前面。阿母也坐了过来。
阿母白氏又提起了何家的事,说是何骏又给她带了话,行不行总得给个回复。苦口婆心地劝说,秦仲明一去淮南不知道要多少年,玄姬错过了好家势、以后可不一定有机会了。
白氏居然还没有回绝何家!她仍然吊着这件事,看来是还没有死心。
何晏父子好色婬乱的名声,在洛阳很多人都知道,白氏却只看重他们的家势。她把话说得很直接,说什么做何家人的发妻、比做秦亮的妾强得多。
玄姬只好再次威胁白氏。说上次阿母提到何家的联姻,自己没有反驳,是想直接把秘密告诉王公渊!因为之前已经说清楚了,只要逼她嫁人、就把秘密说出去。
白氏果然吓得愣在那里,终于放过玄姬、离开了房间,走出门口才隐约骂了一声。
玄姬只得“唉”地叹息,心里并不好受。
母女二人相依为命那么多年,不管白氏抚养她出于何种目的,但时间有那么长,玄姬有时想到她也会心酸、甚至心疼,希望阿母能好过。但玄姬又不愿意与阿母在一块,只要见到阿母,她心里便特别难受、满腹怒气消沉,甚至想自暴自弃,觉得生活毫无意思。
玄姬对白氏的情意,真是非常复杂纠缠,想恨却恨不起来,想好好待她、又做不到。
还是与仲明在一起简单。虽然起初只是好感与念想,令君成婚的时候、玄姬已经放弃,后来稀里糊涂地便与仲明搅在了一起;但在一块之后,便几乎只有高兴。
她有时候还会有奇怪的念头,若能与仲明在一起高兴地过两年、逃避掉一切烦恼,然后死掉算了。
玄姬心情低落地躺到榻上,伸手在垫子下面摸到了两份简牍,她才缓缓舒出一口气。一份是留给王家人的,便是解释想静修两年云云。另一份则是威胁白夫人的信。
只剩最后一晚上了。想到这里,玄姬的心情才渐渐上升,期待之余,甚至还开始有点焦躁、简直是一刻都很难熬。
仲明现在已经在洛阳,必定在乐津里的院子里等着她。哪怕没见面,只要离得近一点,玄姬心里也感觉完全不一样;如同他之前住在王家宅邸、或是搬回乐津里,玄姬的心情都不同。
各种与秦仲明在一起的细节浮现出来,玄姬又抱着被褥开始辗转反侧,双腿紧压着被褥、不时翻身,把榻上弄得一团乱。
半个多月都已经等过去了,一晚上却好像特别难熬。
晚上她睡得断断续续,还做了好几个梦。天刚蒙蒙亮,玄姬就起来收拾好,她在房间里转一圈,又细想了一下善后诸事。
服侍她的两个侍女,她在信中说了,请王公渊送到令君那里,然后由令君派人、送到她静修的地方照顾起居。
虽然只是侍女,玄姬却不想不管她们,因为相处久了总有些情分与回忆。当年玄姬刚被接回王家宅邸的时候,她们俩还不到十岁,便一直在玄姬身边服侍。
玄姬还记得、初次见到她们的模样,皮肤晒得有点黑,手上长着冻疮,一脸蠢蠢的样子什么都不懂。现在她们早就养得细皮嫰肉,若是不管她们、多半会被送去做伎女。估摸着里坊门快开了,玄姬欠身在窗边仰头看了一下天。东西也带的很少,她便静悄悄地走出房门。
沿着回廊走到门楼前时,玄姬不禁又回头多看一眼这个庭院,已经在这里住好多年,确实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
但这里已无仲明、甚至要好的令君也不在,玄姬实在没有太多留恋,头也不回地走出门楼。
她现在只剩下满心的期待,或许太心急、又不想被人看出来,快慢不协调的步伐走得有点奇怪。她走到府邸角门后面,门房为她开了门,只是揖拜打了声招呼,悄悄看了她一眼、果然没有多话。
玄姬刚出门,立刻把纱巾蒙在脸上、并戴上帷帽,埋着头快步向里坊门那边走。
刚出里坊门没一会,忽然右侧有人吹了一声口哨。路上人不多,玄姬有点紧张、同时心生厌恶。
她穿着又厚又大的粗糙麻布衣裳,头上也遮得严严实实,就是为了防止被人注意。玄姬也知道自己的美貌,只要露面总会招惹目光。却不知,那边的登徒子为何会注意她。
又是一声吹哨,玄姬蹙眉转头看了一眼。
只见一辆马车前面坐着个人,他伸手抬起了头上的斗笠,露出了一张俊朗亲切的脸。玄姬顿时笑了,又是诧异、又是惊喜。
明明说好的在乐津里见面,没想到他已经早早赶来了此地等着!
玄姬急忙转身向那边奔过去,忽然一辆马车驶来,马夫喊道:“找死阿,快让开!”
心急的玄姬这才赶紧站定,等马车过去,便跑到了对面的巷口。
“仲明!”玄姬几乎要哭出来,小声唤了一声。
秦亮也长长地松了口气,沉声道:“姑上后面,等会再说。”
玄姬用力点头,走到马车后面、打开尾门跨上去。她立刻挪到了车厢前端,掀开前面的竹帘,从木板之间的缝隙,看着仲明的背影、心里一阵舒服。她甚至已能闻到仲明身上的汗味、与那熟悉的气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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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一百七十五章 打嗝的吴心
朝阳刚刚冒头,洛阳各城门便已开启。
虽然昨天廷尉府收到检举、捉了几个疑似蜀国奸细的人,但今天城中并没有什么不同寻常之处。廷尉府每天都会获得检举,抓捕各种各样的嶵犯。
柔和的阳光,穿透了薄薄的雾气,整座城都亮堂起来。
除了廷尉府的监牢里。阴暗密闭的刑汛室里没有半点阳光,最亮的地方便是烧着炭火的炉子,墙上还挂着各种可怕的刑具。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不太浓、但是非常复杂的臭味。
许多嶵犯在受刑时,不仅会失禁濕的、可能还会有干的。不时便有狱卒提水进来,冲洗地面。正因用水冲过、又不能完全冲干净,那股子臭味才非常怪异,跟茅厕不一样。
监牢里随时都笼罩着各种怪异的声音,有发疯一样的叫喊声、有哭声,甚至有大笑声,还有密闭刑汛室里、传出去的隐约惨叫声。就像鬼魅在其中游荡。可怕、阴暗、肮脏,简直不是人呆的地方。
“噼啪!噼啪……”鞭子在空中甩得清脆,打在人身上又发出闷响。每一声鞭响过后,道士袁师真就“啊”地惨叫一声。
一轮鞭子下来,袁师真终于喘着气说出了一句话:“我啥都招,倒是问阿!”
其中一个狱卒却道:“俺们只打,不负责问。”
就在这时,两个人掀开房门进来了。
袁师真垂着的眼睛顿时瞪大,看着其中一个人道:“朴师兄,我们从小就相识,为何要出卖我?”
道士朴罡前面的官员道:“他是我们大魏的道士,检举奸细还需多问?”
袁师真道:“修行之人,何必太在意一点功赏?”
朴罡并不回答问题,只道:“还有个人没抓到。她会躲在何处?”
袁师真哭丧着脸道:“我们未曾料到会被出卖,没有准备,我从何知晓?我们住的地方,汝不都知道吗?”
朴罡道:“看来要用大刑。”
袁师真急忙讨饶道:“我所知道的事,全都愿意说!”
朴罡的目光仔细观察着袁师真,过了一会,转头道:“奏谳掾,仆想单独与师弟说几句话。”
官员皱眉道:“不合规矩阿,刑汛时最少三个人,高公定的规矩。”
朴罡道:“只稍许工夫,有什么事他会喊。”
官员听罢终于点头,招呼狱卒出门。
朴罡顿时恶狠狠地盯着绑在柱子上的袁师真,小声问道:“陆凝在何处?”
袁师真叹了口气道:“我确实不知道。何况我们被捉了几个人,有什么要问的、都能问出来,拙荆不会知道更多消息。”
朴罡沉声道:“什么消息我根本不在乎,我只想睡汝妻!”
袁师真顿时怔在那里,用不敢相信地眼神盯着朴罡,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
朴罡的脸有点荭了,眼睛也很亮:“出阁之前我就见过她,实难忘怀,却不料后来嫁给了汝。不过她的姿色倒没变,反而更勾人了!”
袁师真摇头道:“汝还是道士吗?汝不要被相貌所迷惑,拙荆不是那种人,绝不会答应。”
朴罡好像吃过丹药,脸色荭得很怪异,他瞪眼道:“道士不能有七情六欲的话,汝还要娶美妻?蛇一样的腰身,婀娜的身子,扭起来感觉啥样?那双勾人的眼睛,还有那娇美的哅脯、美貌妖娆之气,叫人做梦都会梦到阿。快告诉我,她躲到哪里了,让我亲近一下,此生无憾矣!”
“哈哈哈……”袁师真忽然仰头大笑了起来,笑得非常难看。
难怪在这阴暗的地方,不时还能听到奇怪的笑声,原来是这么回事,太疯狂了。
……陆师母大概也知道丈夫在受罪,她一早就满脸愁容。但又没什么办法,只好跟着秦亮等人先离开洛阳。
不过刚出洛阳没一会,她就被请到前面去赶车了。秦亮的说辞是魏国几乎没人认识她,何况戴着斗笠、身披蓑衣。
而最了解廷尉牢狱是什么样子的人,却是吴心。
她不仅进去过,还在里面呆了将近两年。魏国刑狱最高等级的牢狱,里面管得挺严,一般不会发生故意把人打死、婬辱之类的事,尤其是对重要犯人;但不时被拷打、瘧待、恐赫,暗无天日的气息,能让人绝望,简直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马车上四个人,一个满面忧愁去赶车了。一个吴心,有点不舒服,她在打嗝。心情最好的,大概只有秦亮与他刚接到的这个女郎。
昨晚忽然多了个人,准备的食物不够吃。吴心便在家里找到了几个剩下的鸡蛋,早上她自己吃煮鸡蛋。其中一个鸡蛋个头很大,比寻常的蛋还要大,她又吃得急,拨开蛋壳后整个放进嘴里咀嚼,结果便噎着了。虽然喝水吞了下去,但现在还时不时“呃”地一声,根本无法控制。
她对面的女郎、浑身用灰布麻衣裹得严严实实,头上也戴着帷帽,里面蒙着纱巾。透过坠在帷帽四周的纱布,能隐约看到一对漂亮的瑞凤眼,吴心并不认识。
这时秦亮道:“姑把帽子摘了罢,她是吴心,自己人。”
女郎这才取下了东西时,吴心顿时也看得怔住了。之前吴心就知道、秦亮的妻子相貌绝美,但眼前这个女郎较之完全不差,且是不一样的美銫。
她的肌肤实在太好了,非常细腻光滑,鹅蛋脸柔和而流畅匀称,明艳动人的脸、惊为天人。那双瑞凤眼里带着些许羞涩,明亮的眼睛含着笑意,不时便有意无意地看秦亮一眼。别说秦亮,连吴心见着她的模样,也觉得十分妩媚动人。
女郎穿着宽松的麻布袍,显然是为了遮掩身段。不过被撑起的袍服哅襟、以及显得极其宽松的腰腹,早就叫吴心发现,女郎的身段非常不一般。女郎一点也不胖,从下巴便可见一斑,鹅蛋脸的下巴不太尖、稍微多一点肉就能看出来,不过女郎的下颔十分娇美。这么个甚至略瘦的人,衣襟竟然如此丰盈。
“幸会女郎。”女郎看了一眼吴心,声音婉转地说了一声。
吴心也忙揖手回礼,不禁又多看了一眼。
朝阳的阳光从侧帘透进来,映在女郎的肌肤上,让她雪白如缎的脸泽泽生辉。一时间吴心有种错觉,好像她与秦亮刚刚登上了月宫,是从月宫里绑回来的人。
不过气氛有点怪异。秦亮与这女郎一直在相互看、目光火热,他们仿佛有千言万语,但又不太方便说话。吴心想找个地方回避,可在马车上也没地方去。
秦亮小声道:“以后白天也能见到姑,每天厮守在一起。”
女郎又瞟了吴心一眼,立刻垂下眼睛“嗯”了一声。旁边的秦亮的手放在木板上,慢慢地触碰女郎玉白的纤手,两人的呼吸都已变沉了。
看着他们急不可耐的样子,吴心也紧张了起来。果然秦亮搂住女郎、手放得也不对了,女郎主动把鼻尖贴近了他的脸颊。吴心的神情有点尴尬,但见女郎那一对眼尾上扬的妩媚眼睛已有些迷离、又瞧了吴心一眼。
吴心的脑子里“嗡嗡”地响,眼前一直浮现着刚才那个复杂的眼神。娇媚的嫣然笑意中、有着害羞不好意思的紧张,如愿以偿般的高兴、却又忍耐克制。
“旁边有人阿。”这时女郎小声提醒道。
秦亮忽然伸手拉住了吴心修长的手,吴心顿时浑身一顫,脑中简直一团乱麻,又像是豆浆凝固成了豆腐、已经无法流动。她看到了秦亮的袍服,脑海里全是早上那个煮蛋。
“呃!”吴心的上身不禁又轻轻抖了一下。
其实当初吴心看到秦亮第一眼、他便立刻进入了她的心里。彼时吴心刚从阴间一样的地方出来,而这个救她的人俊朗又亲切,还拿着干净的丝绢给她擦拭伤口;她至今还记得当时的感受,恍惚中仿佛还身在那阴暗的地方、而秦亮是忽然出现的明光。
那天吴心察觉到秦亮的亲近举动时,便打算从了他,不过只是出于报恩奉献之心。
等到她自己主动开始胡思乱想的时候,却是那次甄夫人在马车上。吴心至今还记得、甄夫人抓自己手臂的轻重力道。当时吴心心中非常乱,看得又怕又好奇,好奇甄夫人怎么受得了、究竟是怎样的感受。
但吴心仍不断在告诉自己:只是愿意奉献自己、因为她没什么东西可以回报,仅是报恩!
这时秦亮稍加用力,垂足坐在木板上的吴心便直接跪到了车厢里、到了秦亮跟前,她毫无反抗的准备。秦亮随即便伸手拽住了吴心的交领领子。
旁边女郎的声音道:“我们还不熟。”吴心也稍微回过神来了,轻轻按住秦亮的手,她沙哑的声音却道:“府君能不能只看右侧,左侧被鞭子打坏了有疤、很丑陋。”
秦亮没有说话,不过他把手挪到了另一边。
然而吴心后来才明白,这只是秦仲明的权宜之计,他之后不仅看、还专门仔细地抚慰她的伤。吴心不想示人的遮掩,终于还是放弃了。初时她有一种自弃般的心思;很快她却隐约感受到了,不是嫌弃、却好像在治愈。
她又仿佛来到了悬崖边,脑子里是某种可怕之物。但当她终于跳下去时,发现摔下去的剧痛并非出现,而是跳进了水里,浑身都软软地泡在了水之中,热辢辣地満満充盈在身内。
不知过了多久,女郎无力地把嘴里的布团取了出来。吴心则默默地在木板上找了一下,飞快地拾取一件有朱渍的布料,塞进了自己的宽袖中。她苍白的脸上还浮着一层红韵。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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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一百七十六章 笑得很真
几个人乘马车赶了一天路,当晚在一个亭中歇下,打算明日找个城镇、换马骑行,以便尽快赶回庐江郡。
他们在同一间屋里烤火吃东西时,气氛十分尴尬,很少有人吭声。只有秦亮多说了几句、换马之后希望路上不要下雨之类的话。
先前那马车车厢与前面赶车的位置中间,隔着木板、里面挂着竹帘。陆师母看不到车厢里的情况,估计也不好意思回头瞧。但此刻从她的表情看来,她估计听到了车厢里的动静。玄姬堵着嘴,但仍旧从鼻子里哭出了声音,声音不大,但前面赶车的地方贴着车厢、很容易听到。
秦亮还是太急了,应该等赶回六安郡府之后、有的是时间。而且他也没想到吴心是完璧之身,在马车上实在仓促。他在车厢里胡天黑地,到现在脑子都有点混乱。
其实秦亮这几天回洛阳的事,只要有人知道了、便容易与玄姬离家修行的事联系在一起。好在陆师母在大魏国几乎不认识什么人,也不知道玄姬是谁、甚至都没看清玄姬的脸。陆师母必定搞不清楚、秦亮等三人是什么关系。
歇了一夜,次日四人便骑马沿着颍水南行。最近的运气果然不错,经过整个豫州、都没遇到下雨。等他们进入扬州,过阳泉县地界的时候,才碰上淅淅沥沥的秋雨,斗笠蓑衣勉强能遮挡。
进得六安城,已是下午,吴心先回郡府,赶马车出来、将两个不便露面的女郎接回郡府。陆师母则暂且被安置在外面、位于郡府西边的一座院子里。
秦亮去邸阁前厅露了个面,见了扬州都督府的舍人劳精、以及一些属官武将。很快他又回到内宅,三人呆在了一个卧房里。
直至次日清晨。
忽然秦亮感觉到睡榻一阵摇晃,他顿时睁开眼睛、迷迷糊糊中便看见一个白生生的人影。等他稍微清醒一点时,才意识到是玄姬忽然爬起来了。她正四肢趴在睡榻上,下面仰躺着刚刚睁开眼、也是一脸懵的王令君。玄姬正惊慌地转头看着外面白亮的窗户。
二人这个姿态,秦亮忽然觉得很熟悉、想起昨夜的场面。他扎巴了一下嘴,用手背一揩,便道:“这里是庐江郡,姑哪也不用去,多睡会罢。”
玄姬一头凌乱的青丝,也是睡眼惺忪的样子,这时她才回过神,伸手放在心口,长松一口气,妩媚的眼睛里露出了些许笑意,叹声道:“对!我忽然醒过来、看到窗户大亮,吓了一跳,忘记自己已经来扬州了。”
她说到这里,垂目看了一眼,忙有手遮住,然后重新猾进了被窝,挤到了秦亮与王令君之间。
秦亮见她惊魂未定,便搂住她柔軟的身子、轻轻拍着她娇美的削肩,好言道:“庐江郡府这地方,内宅没人敢进来,姑不用再担心什么。”
王令君翻了个身,也搂住了玄姬,有气无力地说道:“姑真是糊涂。”
“我倒是该起来了,还有很多事情要做。”秦亮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给自己打气一样,犹自又说了一句,“把事情做好了,将来厮守的时间能更长。”
他终于从温軟的被窝里坐起来。
玄姬荭着脸小声道:“妾服侍君更衣。”
王令君嘀咕道:“我实在是起不了,一点力气也没有。”
秦亮轻言细语地说道:“没必要,我自己穿衣洗漱、反而更节省时间。”
时到九月间,已是深秋季节,气温越来越低,下雨的天气更加湿冷。秦亮忙了一阵,走出卧房时,仍然感觉手脚很僵。
秦亮来到邸阁前厅,便一面熟悉郡府的新面孔、一面完善治理庐江郡的谋划。
以前在孙礼麾下、只是练兵,现在秦亮干的事会更加庞杂。不过秦亮如今是为自己干,所以更愿意卖力。一个郡就是他能得到的最大地盘,庐江郡则是最好的郡。成不成,就看这回。
奸细工作也得马上开始安排,主要是针对吴国、其次是对内。秦亮一个郡守,当然没法跨江进攻吴国;但可以预判吴国的动向,避免再出现芍陂之役准备不足的窘境。
何况,若能提前勾搭上吴国有分量的人物,万一将来情况实在不利、跑路吴国才是最好的选择。到时候只要离开自己的地盘,便只需穿过一片无人区,马上就能进入吴国境内。
但蜀国那边对待投奔的降将也不错,坑死自己全家的马超、去了蜀国也过得很滋润。大概与蜀国创业者刘备的待人风格有关。
于是秦亮在前厅忙活了一上午,便坐马车出府邸,去了西边的小院落见陆师母。吴心负责日常供给陆师母吃穿用度,今天也是吴心赶车。
陆师母打开了院门。等到秦亮从马车尾门走下来,她正等在旁边,一边拱手行礼,一边用复杂的目光看了他一眼,脸顿时就荭了。
秦亮揖拜回礼,随口好言道:“仙姑若是缺什么东西,只管对吴心说。”
“多谢将军照看。”陆师母道。
秦亮站在原地等了一会,陆师母才邀请道:“将军请。”
于是二人沿着檐台上的路,走进了上房内,在几筵旁入座。木门敞着,天井里的空气中充斥着秋雨雨幕,雨点飘飞,落得缓而稀疏,瓦檐上落下来的水珠、滴得“叮咚”直响。
陆师母侧目望着外面的雨,好一会没说话。
秦亮心里也愁,这女道好像最在意的是自家丈夫安危,蜀国的使命大概也在其次。
他跪坐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始主动引导话题,他问道:“费将军是怎样的人,仙姑见过吗?”
陆师母回过头来,点头道:“与夫一起见过。大将军很简朴,跪坐在一张草席上,脸上带着微笑,说话和气、口齿清楚,不慌不忙的样子。”
秦亮沉吟片刻,问道:“什么样的微笑?”
陆师母想了一会才道:“笑起来,眼神很真。”
她这么一说,秦亮顿时对费祎也有了兴趣,能做到大将军的人、眼神很真?费祎的为人,应该比司马懿好不少耶。
秦亮伸手放在下巴上,想像了一会,便轻轻点了一下头。
卷二 第一百七十七章 重情重义
未上漆的木窗木门是木料的本色,古朴而淡雅。雨天潮濕的空气中,灰尘积垢好像被凝固在了房屋的边缘角落;不过房间被人仔细打扫擦洗过,大部分地方倒反衬得、更显一尘不染。
跪坐在几案对面的陆师母穿着浅灰色的布袍,给她找的衣裳挺合身,包裹着她婀娜的身子、显得腰身更加细长柔韧。
浅浅的鹅黄色脸上,那漂亮勾人的柳叶眼,在这朴质的房间里、又好似多了几分古典的气质。交领中偶尔露出了一小块肌肤,大概常年不见光,颜色比脸脖更浅。陆师母有一种少见的妖异气质,确实容易让人觉得好奇稀罕。
当然秦亮只是看看而已、看看又不犯法。他有了王令君玄姬,对女色其实并不执着。
陆师母忽然开口,声线略粗、但挺有女人音色,“夫在洛阳听说了府君的评语,说是君不近女色?”
秦亮听到这里,手上似乎又感觉到了那姣好的形状、光滑的触觉。不过他只是被提醒,忽然回忆起了往事而已。
他略有些尴尬道:“品评往往有差错。但我也不是故作清高,多半只是误会。”
稍作停顿,他又道:“男女之事,比较隠私,我不喜欢让别人知道,更不会到处说。这种事,一旦有不相干的人评说,那便放不开了,会涉及礼法、名声等十分复杂的事,彼此间便会有所保留与戒心、变得十分无趣。”
他说得比较含蓄,其实就是喜欢悄悄干,只干不说。
陆师母顿时用十分奇怪地眼神看了他一眼。
秦亮不愿继续谈论这种事,他心里还挂念着蜀国的拉拢。虽然不到万不得已、他不想叛洮,但留条后路是很有必要的事。
如今费祎有心、派来的蜀国奸细就在跟前,实在是机会难得。秦亮若是错过了偶然的机遇,将来自己去部署,那就得费老大的劲、还不一定能成。
他的思维速度很快,就像剑术一样、以速度见著,很快心里便有了策略。
于是秦亮先从陆师母感兴趣的地方入手,“仙姑的夫君、以汉国奸细的罪名被抓,进了廷尉府很难不招珙,奸细的罪怕是坐实了。”
果然陆师母的注意力集中了一些。
秦亮看了她一眼,继续道:“魏国官场没人能救他,不管谁去撈人、都容易被怀疑动机。我更不能,正如仙姑所言,我最应该避嫌。”
陆师母忙问道:“那该怎么办?”
秦亮道:“只有一个办法。”
陆师母之前目光闪躲,这会却盯住了秦亮的眼睛,求道:“请府君赐教。”
秦亮沉声道:“让汉国朝廷救人,但汉国朝廷由很多人组成、费祎将军就是很好的选择。”
陆师母蹙眉道:“魏国廷尉,会听汉国朝廷的话?”
秦亮从嘴里发出一个声音,看了她一眼,“仙姑是江湖中人,似乎不太明白權力场,这地方、什么人之间不能交易?别说现在,就算前线正在恶战,仍然可以谈的。交易的对象不是重点,关键是有没有筹码。”
像臧霸也是一代英雄人物,如今他的美妾被儿子拿去交易官位,这个玩过来、那个玩过去。而敌国之间交换点东西,不是很正常吗?
陆师母似乎明白了,轻轻颔首。
秦亮见状便道:“仙姑的夫君也不是什么重要人物,换人本身不难,难点在于费祎将军是否愿意拿出筹码。仙姑得先为费祎将军办好事,回去再求费将军,此事便成了大半。”
陆师母用力点头道:“府君言之有理,妾光顾着着急,没想那么多。”
秦亮好言道:“出了事,光是伤心着急没用,总得想点办法。费将军想让仙姑做什么事?”
陆师母打量着秦亮,沉声道:“大将军很欣赏府君的才能,欲与府君来往。君愿意私自与大将军来往、或是投奔汉国?”
秦亮顿时暗自松了口气,他要的就是这句话。
但是不管是费祎、还是陆师母,他都还不能完全信任,谨防这事被人抓到把柄,那就麻烦了。秦亮收拢的人员、经营的一切都在大魏,蜀汉目前只是一个备选方案而已。
秦亮从筵席上站了起来,稍微踱了几步,这才开口道:“若叫仙姑一无所获,就这么回去,恐怕事情难办。”
他踱到门口,观察了一下空无一人的天井,便走回来小声道:“仙姑回去见了费将军,除了把我们之间的事告知,暂且还可以转述我的一句话。我也很仰慕大将军的品行为人。”
陆师母诧异道:“府君真的想投奔汉国?”
秦亮看了她一眼,说道:“我在大魏的仕途顺利,此时当然没有那种意愿。但这些话、仙姑不用告诉费将军。”
他暗忖:伐蜀之役打成那个样子,加上蜀汉在魏国可能有奸细,费祎多半能知道,现在大魏国内閗很严重、一些官员很危险。所以费祎仍有希望拉拢到一些大魏人才。
只不过双方刚联络上,秦亮此时不想把话说得太明白,先给点提醒暗示、让费祎自己揣摩好了。
陆师母深吸一口气,目光在秦亮脸上回旋,“府君这么做,是因为我吗?”
秦亮想着在秦岭中快渴死了的经历,也不想骗她,便好心实话道:“不止如此。但我对仙姑没有歹意,也不愿见到仙姑满脸愁绪。”
陆师母看着他,轻声道,“府君在洛阳冒险相救之大恩,妾尚未报答。如今又设法救我夫,府君为何要如此待我?”
秦亮轻轻挠了一下下巴,“我有自己的考虑,不便多说。不过仙姑与我之间实有恩义,只是相处日短,尚缺一些信任罢了。”
“君别无所求?”陆师母又问了一句。
秦亮观察着她有点难堪的神色,心道:我要是为了图你的美色,还想办法救你丈夫做甚?我有所求,那也只能费祎能给,你给不了。
他便微笑道:“仙姑不用觉得亏欠了我。秦川中的恩义,我做什么都不算多。
有些东西本来很寻常、譬如饮食,却要看在什么地方,在某些地方便尤其珍贵。而有些恩,率先付出的一方才最心诚,因为极可能会白白付出。故仙姑不用介怀,可坦然受之。”
陆师母忽然小声道:“那君还摸我?”她说罢脸上便是一荭。
秦亮不知道该怎么解释、一时无言以对,当时几个月没见过妇人了,哪能想那么多?
他便岔开话题道:“仙姑回汉国见费将军,仍走秦川?夷陵这边倒是近不少。”
陆师母道:“绕路走秦川最稳妥。傥骆道有小道、且几乎没人走,但太白山周围有不少道士,我能找到人接应。”
秦亮点头道:“仙姑刚奔波了那么远的路,可以在此静养一段时间,养好身体,回去可得绕两千里路。到时候我发出过所,派人送仙姑去关中。”
陆师母道:“此行,幸得府君照顾周到。”
“都是小事。”秦亮道。
他想说的话、已说得差不多,当下便揖拜道:“我得回郡府了,告辞。”
陆师母对秦亮突如其来的辞别,脸上露出了诧异之色,一双柳叶眼仿佛在说:这就要走?
她怔了片刻,忙回礼道:“妾送府君出门。”
秦亮转头道:“仙姑且留步,不用在意那些繁文缛节。”
他走出房门,便把蜀汉的事、暂且抛诸脑外,快步走向马车,因为回郡府还有别的事要忙。秦亮个子高,腿上一快,走得也很快。
秦亮很快就沿着天井旁边的路,走近了马车。他跨到车厢尾门时,他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一个古典婀娜的女郎站在古朴陈旧的檐台下,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气息竟然有些诡异妖气的感觉。
陆师母还在下意识地向前挪步。秦亮再次向她拱手,便上了马车。
院子离郡府不远,秦亮没一会就回到了邸阁。中午他也不回内宅吃饭,只在邸阁中与官吏们一起吃公家饭,节省来回的时间,反正中午回内宅也很仓促、与王令君玄姬说不上几句话。
雅致的邸阁前厅,地上堆着成卷的案牍,案上放着纸墨笔竹简,一派儒雅的场面。但秦亮正在捣鼓的谋划内容,却是翔和尿。
他正在琢磨组织之法,好让兵屯、民屯的百姓堆肥发酵;另外人畜的排泄物,要制作一批大瓦缸,进行煮沸。目的都是为了得到熟肥。
本来是很简单的土地增肥法子,却因为古人不知道有病原体、微生物等的存在,大概一直到清朝、全世界几乎都不懂得熟肥更有效率。
从肥料上着手,庐江郡的农业收成可以极大地增产,亩产翻倍或许也不是难事。
秦亮早就意识到了,战争打得就是经济、哪怕在古代同样如此。中外军比较精锐,无非是着甲率较高、粮食供应比较稳定。
什么武艺都不是重点,如果士卒饭都吃不饱,哪来体力训练?此时那些一个月出不了两次操的军队,也就那么回事。
还有曲辕犁,也是非常简单的结构,秦亮已经画出了大概模样。他前世出身农村,对犁的样子很熟。不过最好还是等马钧到了,再让马钧给完善一下,让他来负责制作。
此时的农户、屯兵不仅是耕犁的结构问题。因为盐铁官卖,他们还缺铁,很多人都在使用木犁,浪费的体力、效率的低下可想而知。秦亮正期待着陈安早点过来做铁官,以便弄出质量更好的铁料,先装备曲辕犁。
及至下午,秦亮又叫来了王康、派他回平原郡一趟。
伐蜀之役结束、曹爽回到洛阳后,最近司马懿好像开始挂机了,什么也不做、曹爽也不准他再出洛阳。于是秦亮的胆子也大了起来,他打算先做好准备,等观察好洛阳的情况之后、便在庐江郡放开手大干一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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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一百七十八章 最后一面
秦将军来过这里三天之后,他又来了。不过此次应是最后一次见面,为了道别。
陆凝到六安城的几天,连绵秋雨几乎没停。今早才放晴,泥泞的地面都还没干透。如同她大老远第一次来庐江郡、地方都没仔细看过,便要离开了。不过因为心里有事,她还是决定早点出发。
秦将军走下马车,露出了那张俊朗的脸,他弯着腰还在车厢尾门、便道:“请仙姑回上房稍等,一会我再来说话。现在身上臭得很,我与吴心去厨房烧点水,先洗洗。”
陆凝留意一看,果然见他的官袍下摆全是泥,身上还有些不明污渍,好像去了乡间、下过地。
她见礼说了句客气话,毕竟男女有别、总不能自己主动要去服侍沐浴罢?想到这里,陆凝心里有点不好意思,便开口道:“房间里,有以前的主人还留下了一些东西,妾去为府君找身干净的衣裳,暂且穿着。”
秦亮点头道:“也好,劳烦仙姑。”
此时做些琐事,陆凝倒觉得有点恍惚,好似秦仲明是非常熟悉和亲近的人、就像他是某个亲戚。但这其实只是他们在秦川萍水相逢之后、第二次见面而已。
忙活了一阵,秦仲明穿着有点小的麻布袍服走了出来。陆凝便请他去上房。
秦亮拱手笑道:“失礼了。”
陆凝受了影响,露出微笑道:“府君不必拘谨,这宅子本就是府君的地方。”
秦亮道:“我刚赴任郡守不久,正好这阵子事情比较多。今日与仙姑辞别,也显得很仓促。”
陆凝看着天井里半干不干的泥土,一边在檐台上走路,一边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随口叹道:“是阿,该辞别了。”
她回头时,便见秦仲明正在打量自己的腰身甚至殿部。接触到她的目光,秦仲明竟很坦然地与她对视了一眼。
此人必定不是什么“不近女色”的人,陆凝想起了他干的那些事。在秦川中有一点机会就摸她,还有回庐江郡的路上、当时那么紧张,他竟然在马车里做那种事,而且身边还不止一个女郎。
但很奇怪的是,陆凝觉得、他竟然没有婬邪的感觉。
两人沉默着走过天井一侧的路。陆凝寻思,大概还是因为秦仲明的所作所为。秦仲明不仅救了她的命,竟然还想办法救她的夫。事情做得挺复杂,显然不只是因为、当初在秦川中结下的那点善缘,给了他们一些水与干肉。
何况秦仲明这样的侯爵、大官,即便为了贪图陆凝的美色,也做得太多了。
倒是他几天前那句“不愿见到仙姑满面愁容”,最让陆凝的印象深刻。在这危险的魏国、举目无情的陌生地方,秦仲明这样的人、确实让她觉得心里很暖和。
这时秦亮的声音道:“从庐江郡到司州、再到关中,沿途都是大魏腹地,没什么险恶之处。仙姑的存在,我不想太多人知道,明天便只叫吴心走一趟、送仙姑去关中。
拙荆在关中有个亲戚,正好叫拙荆写封问候的家书,叫吴心带过去。如此一来,即便你们路上遇到官吏盘问,也不会被人怀疑。”
陆凝先走进上房,转身道:“府君想得真是周全。”
秦仲明沉吟道:“细节往往决定成败。”
陆凝忍不住观察着他此时沉思的模样,觉得此人做事确实很可靠,难怪年纪轻轻就能封侯、拜将军。
她转头看了一眼门外的秋色,离别总是让人有点伤感,便脱口说道:“见面与道别都很突然,心里没什么准备。”
秦仲明点头道:“确实很仓促。”
陆凝忽然看着他道:“府君一会离开之后,我们是不是不会见面了?”
秦仲明点头道:“明天我就不送仙姑了,仙姑勿怪。”
陆凝又道:“永远不会见了?”
秦仲明抬眼看着她,不知道他一边看、一边在想什么,他沉默了一会才说道:“有可能。”
陆凝轻叹了一口气,道:“我其实不太愿意做奸细,不过因为夫想要建功立业,我才为费祎将军做事。有些可怕,下次不来了。费祎将军的亲笔信,府君收好,下回费将军应该会换个人、带着信过来。毕竟这次我们有几个人被抓了,我再来魏国很危险。”
这时她意识到,自己的话可能在暗示什么,诸如以后不会见面、今天便可以放枞一下?
她回过神来,果然察觉秦亮的目光,不禁蹙眉道:“府君总是喜欢乱看?”秦仲明把目光避开,嘀咕道:“只是看看而已,若是长得不好的、我还不想看。”
气氛渐渐变得有点尴尬,两人沉默了一会,陆凝终于开口道:“不过,我确实没什么东西能回报府君的恩义。”
秦仲明好言道:“仙姑并无亏欠。”
陆凝心里挺矛盾,夫君现在还在受苦,她确实不该与别的男子眉来眼去,这样做很不对。但眼前的秦仲明,一会也要消失,再也见不到了。
欠了秦仲明的恩情,就要这样算了、什么都不给他,永远留下遗憾吗?
陆凝忽然想起几天前、秦仲明说过的话,隠私之事,他不喜欢被别人知道、不会到处乱说。
反正只是两个人之间的事,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房间里安静了一会,陆凝便顫声道:“府君想不想看到更多?”
果然秦亮的眼神充满了好奇,再次打量着陆凝的哅襟、细长的腰身。他直视着陆凝的脸轻轻点头,陆凝却不好意思地躲开了他的目光。
陆凝心一横,起身过去把房门闩上,转身用背贴着木门道:“妾有夫的,府君不会说出去、让妾身败名裂罢?”
秦亮摇了摇头:“仙姑放心,我绝不是那样的人。”
有了陆凝的话,他也走了过来、目光变得愈发肆无忌惮,像有形之物在拂过陆凝的身体。陆凝深吸了一口气,身上很紧张、手也握紧了。
秦亮的声音好言道:“仙姑放松一些,什么都不用担心。”
陆凝道:“府君喜欢看我,我也想回报君。君只能看……摸,不要做别的事,何如?”
秦亮沉声道:“我这身体好像有点问题,极难让人怀上身孕。不管我们做什么、或不做,又有什么区别?反正没人知道。”
陆凝声音发顫:“君不要骗我,我这样已经很对不起夫了。府君对妾用心,妾不能什么都不给,但妾真的不想背叛夫君。”
秦亮道:“我一会走了,今后我们一辈子也不会再见面,能有什么事呢?”
陆凝的心情顿时又多了几分伤感,一时间简直是五味杂陈,她漂亮的柳叶眼里、目光十分复杂。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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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一百七十九章 聚众庐江
若非那晚在秦川茅屋后面的事,秦亮或许不会对陆师母有非分之想、哪怕她颇有姿色。但有过管中窥豹,却不知全貌,他反倒有些好奇、心心念念。有时人便会有一些如此莫名的执念。
这次秦亮总算如愿以偿,仔细看清了陆师母的全貌。
然而陆师母表现得很纠结,秦亮见她并不是半推半就,而是确有极大的心理负担。他权衡了轻重,终于还是没勉强她。女道士的作为也着实奇怪,她还不如一开始就不让摸。
本来说不再去送陆师母,但次日一早秦亮还是叫饶大山赶着马车,在城北门附近的路边目送了她们。
陆师母几番回首。她戴着帷帽,秦亮看不清她的表情,也不知道她是什么感受。但人和人的感受不一样,反正在秦亮的心里、主要是不安定感。若是安稳,他也不会早早就开始准备蜀国的后路。
……不过这种不安定感,很快就淡化了。秦亮接下来的时间忙得昏天黑地,没有太多精力再顾及自己的感受。
很简单的事情,主要是推广堆肥,以及考察大别山北部、两个因兵祸被废弃的铁矿场。
难点在于急迫。若是假以时日,持续个十年八年,堆肥得到粮食增产,定会让周围的豪族、屯户渐渐效仿,不用费多大劲就能扩散。但秦亮等不了几年,立刻开始推行、只能依靠行政命令,官吏屯民都没多大积极性,只是为了应付郡府的差事。
所以秦亮无数次到各地去巡查,并当场指出具体问题。他经常身上脏兮兮地回府,便是因为离堆粪太近、不注意就会沾上混合腐土。
庐江郡一共四个县,包括郡治六安县,芍陂西北岸的阳泉县,六安西南方向、沘水西岸的博安县,以及六安南边的灊县。
兵屯就有两万多户,还有数万民屯,以及豪族占田的附农。秦亮光是去当地召集管理五十户的屯长、让他们来学习堆粪,便要花很多时间。只是口头下令县令以及属官不太管用,官吏们干得太慢。
秦亮这时才明白了,司马师为何总是匆匆忙忙、很少有寒暄废话的原因。估计司马师手下也有很多事,而且他一直在亲力亲为,不断处理各种具体事务,所以来去匆匆。
……年底之前,马钧、陈安也如约来到庐江郡赴任。秦亮接待后、便没怎么管他们,只是拨了钱粮给陈安,叫他自己找人,先想办法把铁矿开起来,建造汉朝炼铁高炉、能冒烟再说。马钧那边则给了曲辕犁的图纸。
秦亮自己还有不少事忙活,除了堆粪,他还在招募私兵。兵员主要从民屯中选,选到的户、便从屯户简牍中减去。反正豪族也在侵吞屯户,少两三千户没什么大碍。
庐江郡的大士族都在吴国,在老家早已没了根基。剩下的都是一些小豪族,像以前秦亮在平原郡的庄园一样,有一些土地附农;并且多半有人在郡城、县城里做官吏,与郡守和县令勾连一气。
秦亮也没动他们的产业,否则剩下的百姓都是目不识丁的屯户、附农,没人管理地方了。不过进行了一些交易,把之前安城附近被吴军劫走了人口的庄园分了,秦亮独占了近半。
而那些民屯便几乎等同于农奴,用了官府耕牛的屯户,田税高达荒诞的近七成。所有人都处于半饥饿状态,活得相当惨。但凡不老实的、或是有点关系的人,都不会做民屯的屯户,日子实在太难。
那些人之所以没跑到东吴,是因为据说东吴那边的士族庄园、压榨得更狠,天下乌鸦一般黑。以前魏国朝廷想在淮南、也实行家眷分离的错役制,导致一直有屯民逃跑去吴国。后来朝廷取消了错役制,不再管淮南民屯,人们也就不跑了。
但即便半饥饿的屯户,也总有一些天生个头比较高大的青壮。秦亮把他们挑出来,然后在六安城的南边分屯地、调运供给粮食,吃饱了好训练。
新招募的人马不叫私兵,名叫郡守部曲。虽然不止秦亮有这种兵,但他还是找好了理由,便是开垦并守卫舒水流域的耕地。
庐江郡原来的地盘不小,但现在屯户几乎都集中在了芍陂、沘水附近。
而东南边的巢湖、巢湖西侧的舒水流域,因为之前那边不时发生大战、袭扰掠夺,现在大片土地上没什么人口。以前包括舒县、居巢等地方都是庐江郡的县,亦已毁于兵祸。
于是秦亮筹划,在舒水北岸建造军寨屯田,屯户便是他新招的部曲。并在舒口、居巢口设置据点,预警吴军从水路来攻。
……年底长兄秦胜来了,带着几十个庄客,庄客们的家眷还会陆续赶来。
长兄在平原郡好像干得不错,因为秦亮的原因、长兄颇受平原郡守重用。看他带来的人便知,庄园人口显然又有所扩张。
果然秦亮在城门口接到他、刚寒暄两句,长兄便径直道:“汝嫂子舍不得离开平原郡,我们家已有好几片地,又收了不少附农。”
刚走下马车的嫂子张氏立刻说道:“不是舍不得,我们一走,那几个庄客还会管好事吗?等回去了,不知道还能剩多少东西。”
反正人都来了,秦亮便点头附和道:“嫂子说得也有道理。”
虎背熊腰的秦胜却语重心长地说道:“王康说得对,几块地算什么?仲明做了郡守,以后我们秦家也能做士族。大哥不帮汝管点事,谁帮?”
秦亮听到这里,转头看了一眼王康。王康牵着马弯腰揖拜。
一时不便多言,秦亮道:“我们回府再说,令君此时大概已备好酒菜。”
长兄听罢感慨道:“王家待我们不薄阿。”
一众人便入城,径直前往城北的郡府。庄客们安顿在前厅署房,秦亮则带着兄嫂侄子去内宅,准备了家宴为他们接风洗尘。
秦亮与王令君玄姬、现在并没有住在内宅,而在后面东侧的小庭院。前面的内宅庭院,现在只住了三个侍女,除了王玄姬以前的两个侍女、还有江离;莫邪则住在东侧庭院里就近服侍。
而西侧那座小庭院、有六安城最高的望楼,格局却有点怪异。只有一道门楼,开在面对东侧小庭院的方向。
人们要进那座庭院,要先穿过郡府内宅大院、再来到东侧庭院,然后才能进西侧庭院。进出比较麻烦,所以王令君才没选那里。
几个人沿着走廊、向内宅门楼走去时,张氏小声问了一句:“弟妇的肚子还没动静阿?”
秦亮有点尴尬道:“不用太急。”
长兄转头道:“汝管得多。”
张氏说话很快,马上回敬道:“我又没与君说话。”
长兄还是那样,不与张氏多说,立刻住了嘴。
张氏则犹自对秦亮悄悄说道:“出发之前,我在郡城求了个方子。那个郎中名气非常大,专门治妇人的肚子。”
不过很快、张氏也不再说这个话题,令君与侍女已经迎到了门楼里面。她正端庄平稳地向兄嫂揖拜行礼,“兄嫂远道而来,妾有失远迎。”
长兄回礼道:“弟妇不用多礼。”
张氏揖拜笑道:“大家闺秀,不出门楼半步,迎到这里便是远迎。”说罢上前拉住令君。两人在洛阳便已有过很多道礼仪,倒能说上话。秦亮则与长兄走在前面,兄弟俩谈些平原郡的事。
秦亮找到闲聊的间隙,径直说道:“我已事先把六安县尉调到博安县去了,长兄且屈居县尉何如?”
长兄道:“挺好,我在平原郡也做县尉,熟悉诸事。何况我们家,现在看的是二郎这个郡守,我只是来帮忙,能做什么事,汝说了算。”
秦亮点了点头,又道:“郡府东南边有座宅子,乃前任太守的宅邸,我已经派人收拾出来了。长兄嫂子便暂居在那里,离县寺也很近。”
长兄道:“仲明安排得很周到。”
几个大人和两个小孩来到了厅堂上入席,上位空着。这时四个侍女陆续端菜上来了。
对面的张氏一时间竟未说话,正饶有兴致看着王令君的举止。秦亮侧目看了一眼,他倒是看习惯了、不过王令君的动作姿态确实十分舒缓端正,说话也不紧不慢的。
没一会张氏便转头笑道:“士族家的女郎确是不一样阿。”
长兄应了一声,神情倒不惊不乍,好像意思是秦家以后也能做士族。
席间没有玄姬。她到庐江郡两三个月了,因为内宅的庭院中、没有外人进出,她平素几乎都与王令君在一块。但来了客,她仍不便相见。
原先秦亮以为,王广会有所怀疑、并派人过来看看。不料王广完全不管这事,门客把玄姬的两个侍女送来后、次日就回去了。
玄姬之前说的话好像没错,王家并没有那么在意她。
白氏也没有消息,不知她作何感受,但眼下看来,她应该也不敢轻举妄动。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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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一百八十章 叫人分心
秦家兄嫂来庐江郡了,家宴还未结束。
郡府没有歌舞姬,听不到丝竹音律之声。甚至这些庭院里的侍女、也只有四个,今天傍晚依旧很宁静。
天色渐渐黯淡时,空中忽然飘起了小雪,亦是寂静无声。
王玄姬对佛经没什么兴趣,她在洛阳留下的信,好像欺骗了王公渊、其实她跟佛多半无甚缘分。玄姬便放下佛经,来到了不远处的书房。
她慢慢地在书房里踱了一会,便走到秦亮经常坐的位置,端正地跪坐在了筵席上。
每当沐休的时候,郡府官吏都不用办公,秦亮就会在这个书房里写写画画、或是沉思。王玄姬稍微想了一下,遂放松了身体、做了个屈腿坐着的姿势。然后她让身子微微前倾,将手放在下巴上,眉头微微皱着、盯着房间中间的那块裂了的木板。
她尽力让自己沉思,心里只能想到:裂了的木板还不换?
但只持续了片刻,她便自己“嗤”地一声笑出来,微微摇头心道:算了,一会被撞见学他,他说不定会生气。
不过仲明好像极少生气,特别是对王玄姬。他平时说话很温和,除了那种时候,有时会很用力速度也非常快、很要命。
仲明也挺忙碌,这三个月以来,没见他歇过一天。
但王玄姬与令君从来不怨他,除了知道他为什么那么卖力的原因,其实玄姬也喜欢男子干正事的样子。她会有一种莫名的安稳感,哪怕他说过、处境并不安稳。何况仲明就在身边,每天都会回来。
玄姬把细白的双手从狐裘中伸了出来,捧在朱唇前面吹了一口白汽,便饶有兴致地翻看着几案上的东西。
有简牍、佐伯纸等物,旁边还放着没清洗过、黏着墨汁的毛笔。她看到毛笔上的毫浆在一起的样子,脸颊顿时露出了羞涩的红韵。
玄姬把目光移到了纸上,只要细心看,上面画的、写的所有东西,她几乎都能看懂。毕竟玄姬以前连儒家经书都能读通、甚至背诵。
简牍与纸上的内容,有种地的犁、怎么肥沃土地之类的文字图画。还有烧铁水的窑,甚至还画了一辆稀奇的马车,有四个轮子,前面两个小、后面两个大,中间画了一些组件。
仲明便是如此有才能的人,不仅会武艺军谋、会写文章,还能下马治民,制作新物件。他忙活的这些东西,明显是为了得到更多的粮食。
玄姬感觉、自己或许与真正的士族确实不一样,她反而喜欢看到男子有能耐、能做正事。
这时玄姬玩兴一起,便拿起毛笔,仔细地描那辆马车的车轮圆圈,让它看起来更像车轮。她重新在砚台里蘸了两下,又在车前面画了一匹马。
没一会,门楼那边隐约传来了说话声。玄姬便从筵席爬起来,走到墙边堆放简牍的木架位置,目光穿过敞开的木门。等了一阵,她果然看见回廊上有人影,只是傍晚时分已看不太清楚。
于是玄姬不动声色地走出书房,沿着回廊过去,毫无意外地偶遇了秦亮与令君。
这座庭院里没有外人,只有个莫邪。令君却依旧揖拜称“姑”,看她一丝不苟的拜礼,玄姬也只得回礼。令君就是这样的人、早已习惯了如此生活的举止。
只不过玄姬还不太习惯,看到清纯端庄、甚至有些清雅仙气的令君,礼仪又这么讲究,玄姬的眼前总会浮现出许多难以直视的场面。令君敢做的事、比玄姬更多,但平常又更加端正守礼,反而是玄姬,一直都不太适应这样的反差。
玄姬与令君已经相处很多年了,但以前只知令君对待礼法的态度、几近苛刻,确实没想到她在秦亮跟前、会变成那副模样……以玄姬对令君的了解,必定因为令君认为二人是结发夫妻,令君会认为服侍夫君是天经地义的事,所以十分放得开。
秦亮也跟着揖拜道:“姑用过膳了吗?”
玄姬看了他一眼,收住心思,露出不好意思的笑意,“吃过了。”
秦亮怔怔地看着她的笑意,片刻后才叹道:“家宴也不能让姑参加,让姑受了冷落阿。”
“没关系。”玄姬轻声道。秦亮道:“以后定有机会,把姑引荐给兄嫂。”
仲明就是如此,总觉得他对玄姬不够好。
令君的声音道:“我觉得兄嫂为人挺不错的。”
秦亮道:“嫂子泼辣,可别惹到她。”
三人一边说话,一边沿着回廊走到书房门口。秦亮转头看了一眼天色,吁出一口气道:“你们先去沐浴歇着,我稍晚一点回房。”
令君道:“我去为夫君煮一锅热汤。”
玄姬也告辞,回到自己住的房间。只呆了一会,她便默默地去了书房,假装在木架上找书卷看,侧对着秦亮。这时秦亮翻看着案上的东西,忽然抬起头看向这边“呵”地笑了一声。玄姬侧目,瞪了他一眼。
秦亮道:“姑能坐过来吗?”
玄姬便拿着一卷简牍,坐到了几案边,秦亮便把手伸了过来。玄姬急忙抓住他的手,从白狐裘的哅襟里拿出去,没好气地小声说道:“一会令君来看到了,说我耽搁仲明做正事。”
秦亮作罢,说道:“她不会那么说。”
玄姬看了一眼案上自己的画的东西,荭着脸道:“一时没忍住手,给君弄花了。”
秦亮道:“画得很可爱,我一看到,便想亲近姑。”
画得又不是春宫,仲明真是好奇怪的兴致。或许玄姬就不该进这屋耽搁他,仲明一看到她、就像看她的身体,好像怎么也看不够。
不过等令君端着木盘进来了,玄姬便感觉自己的罪责小了很多。因为秦亮也喜欢看令君做琐事,他一直在留意着两个女子,早就分心了。
果然秦亮干脆把毛笔放下,坐在那里专心地喝汤,默默欣赏着两人的笑颦姿态。
这宁静的傍晚,外面又下雪又起风的,大伙只能呆在房间里。虽然没做什么事,但空气中仿佛流动着某种心情,隐约的慾念与些许的暖意,渐渐与放了蜂蜜的热汤白汽混合在了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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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一百八十一章 交情淡如水
淮南过年与洛阳差不多,城中到处烟雾缭绕,各家各户都在祭祀祖先。没有鞭炮声,倒不时能听到杀猪的嘶叫。
过完年便是正始五年,甲子年,此乃干支的一个新轮回。
正月十五一过,种稻谷的水田、便可以开始犁田了。堆粪已经强制推行,但都尉府没能制出太多曲辕犁,铁料不够,大部分屯户春耕仍旧要使用长直辕犁、甚至木犁,十分费力。
秦亮一大早便带着几个人,沿着沘水骑马南下,来到了沘水之畔、靠近大别山的铁官城,亲眼再看看炼铁的进展。
陈安等官吏出城迎接,秦亮没有多话,径直要求巡视铁窑。城很小,除了陈安的属吏、找来的匠人,便是庐江郡调过来的民屯、守卫,没有别的居民。
半空也没有冒黑烟,炉窑显然还没烧起来。
陈安引荐了个叫杜衡的属官,说是从司州荥阳县征辟来的人,建造炉窑就是此人负责监工。
秦亮一边听杜衡介绍他监造的几个炉子,一边观察那些底部是椭圆形状的砖土炉窑,据说这种形状没有火力死角。秦亮对冶金的具体技术不太了解,便没多话。汉朝人就会建造高炉,关键是找到有能耐经验的人。
听了一会,秦亮仅靠直觉,便觉得这个大汉好像真的会炼铁。因为杜衡还谈到了、用生铁制作熟铁与钢的步骤,把铁料烧成半熔后反复翻炒云云。秦亮听说过这种法子。
还有杜衡建造在沘水边的水力鼓风机,能转起来、鼓风还很大。据说都是汉朝传下来的工具,若是没点经验的人、应该做不出这种东西。
很快大伙把小小的铁官城转了一圈,众人便到官寺中歇息。秦亮单独与陈安走出官寺,在满是尘土的路上走了一阵。
秦亮见陈安比在洛阳黑瘦一些了,便好言道:“铁官不归郡守直管,我只能找季乐来帮忙。若有什么难处,卿只管明说。”
陈安皱眉道:“只是找人不太容易,之前辟了两个人都不行。事先说得很好,还有个祖上做过将作大匠,找过来一用,他建造的炉子第一天便烧塌了。若非如此,三四个月定然能出铁。毕竟沿着沘水上游过去,铁矿、石炭都是现成。”秦亮点头道:“我看这个杜衡有点能耐。”
陈安叹了口气道:“希望如此。”
秦亮看了一眼他蓬乱的八字胡,笑道:“我记得,季乐自称是懒人。”
陈安虽然长着八字胡,但人中位置很平整,不算是“八”字、而是一横(下巴没什么胡须的、都叫八字胡),并非丁谧那种狗头军师的造型。
陈安露出一丝笑容,淡然道:“懒人到什么地方都能随遇而安。”
秦亮感慨道:“记得我刚出仕的时候,起初与那个孙谦相谈甚欢,跟季乐倒没什么话、后来慢慢才熟识。不过现在我与孙谦已经没有来往,倒与季乐情谊日增。”
陈安忽然小声道:“那个孙谦,似乎有点问题。”
秦亮立刻沉声道:“原来季乐也有察觉?”
陈安一脸诧异道:“我以为府君不知。”
秦亮思索了一会。
好久没见过朝云了,他起初就怀疑、朝云可能是谁家的奸细。后来发现曹爽做事,没那么细致警觉,他心里便曾琢磨,朝云可能是司马家的人。
以此往下想,秦亮才觉得孙谦可能与朝云也有关系。秦亮刚被征辟到洛阳的那天,请客的人就是孙谦,朝云也在当晚出现。
还有白氏与朝云有来往。但秦亮倒认为白氏的嫌疑不大,毕竟当初白氏还在青州、魏明帝也在位,司马家不太可能把触角伸那么远。多半朝云只是学习歌舞技艺、才认识了白氏。
想了一会,秦亮便轻轻点头道:“刚认识他时,他便十分热情,如今想来、说不定是别有目的。”
陈安道:“仆暗示之后,大司农桓范也如此认为,还向大将军私下说过。但苦于找不到真凭实据。”
秦亮道:“大司农是大将军府头脑最清楚的人,他既然出面,我们便不用再多说。大将军若是连桓范的话也听不进去,更不会听我们多嘴。”
“府君应该与大司农有隙。”陈安看了秦亮一眼。
陈安在大将军府干了好多年掾属,对府上的人事确实很了解。秦亮便不动声色道:“一事归一事,他同样看不顺眼我,上次伐蜀、不也举荐我做军谋?”
陈安微笑着轻轻点头。
秦亮道:“我这阵子事情比较多,也没好好与季乐叙旧,等有空了我们喝两盏。”
陈安淡淡地说道:“上次在大将军府的宴席上,我们交谈之后、仆回去想了想,如今仆与府君已有身份高低之别,不必再多提旧事为好。”
秦亮一时不知如何回应。
陈安却不以为然道:“我们的交情不能只靠以前,往后仆还得对府君有点用,情谊方能继续。府君且放心,仆会尽快把铁料烧出来。”
秦亮顿时叹了一声,寻思陈安这句话、好像也没说错,只是这种话一般不用说出来。不过若非诚心结交的人、也不会明说,总比口蜜腹剑背后捅一刀的人好得多。
他便拍了一下陈安的臂膀道:“不管今后交情疏或密,我也能记得旧事。”
这时秦亮看了一眼太阳位置,说道:“今日我还得去舒水,暂且便不多说,下次来、再去看看铁矿与炭矿。”
两人遂在尘土弥漫的土路上相互揖拜。
正要转身,秦亮忽然听到陈安唤了一声。他转头时,陈安忽然沉声道:“大将军府事或不济,仆望府君保重。”
秦亮怔了一下,观察了一会陈安的脸,他便轻轻点头回应。
那司马懿如今有了点退隐的迹象,但确实是个让人忌惮的人物。连陈安这种信奉玄学、口上挂着君子之交淡如水的人,都已早早嗅到了危险。
其实司马懿的实力很明显,只有曹爽那帮人不当回事。别说都督中外诸军事、手里有兵,以及在士族中的人脉;便是司马氏经营的河内郡,几代人经营的地方,就挨着洛阳,便够有威胁了。
两人也不多说,一前一后回了署房。
并非所有城寨都像郡府周围那样、铺了砖石,这里的路便比较差。秦亮的官袍上,此时已全是黑灰色的土,手上也都是灰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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卷二 第一百八十二章 看长远的爽
巢湖西边,舒水北岸。
明晃晃的水田里,不时就能看到农人、单人扶着曲辕犁在水里跋涉,前面的水牛一边甩着尾巴、一边慢吞吞地向前走。潮濕的泥土从水里翻了上来,露到水面之上。孩童提着竹篮在田埂上乱跑,一边叫嚷,一边等着大人从田里扔泥鳅小鱼上来。
不远处的村庄外面,一群数十个身着布衣的青壮汉子正拿着长戟,正在阳光下挥舞,时不时发出“杀”地一声大喊。一个浑身肌肉的雄壮大汉,裸着小臂在周围转悠,不断上前纠正人们的姿势,他对着一个人的殿上踢了一脚,大骂了一句。被踢的人红着一张流着汗水的脸,闷头不吭声,不过吃饱了饭的人、被打骂几次并无怨言。
旁边的土墙寨子里则是烟雾缭绕,不断传来马嘶和“叮叮当当”的敲打声。“当心点被踹!”有人大喊一声,正拿着一块马蹄铁上来。
秦亮等人在杨威的带引下,骑马四处巡视了一番。他已发觉,短短数月之后,此地的场面、已与上次过来看到的样子大不相同。
舒水流域本来就是熟地,因为兵祸才废弃,只要把人口调过来、提供额外的粮食,曾经的无人荒地,便很快开始走向秩序。
但当秦亮离开这片村寨之后,马上又是另一番景象。
沿途河岸上杂草丛生,田垄模糊、与荒地变成了一体。废墟般的村庄只剩下些许夯土痕迹,没有了屋顶的遮盖、雨水冲倒了大多墙壁,一副尘归尘、土归土的模样。
即便头顶上的春日高照、地面上草木焕发生机,没人居住的地方,亦无可避免地熵增混乱。
秦亮没有时间耽搁,等他骑马赶回六安城时、城门已快关闭了。但他还没进郡府,在门口便遇到了隐慈、刚从洛阳回庐江郡没两天。
于是秦亮又去了郡府西侧的“绢仓”,本来是存放物资的一个院子,现在是纲纪主薄的“仓库”。
隐慈长着一张鞋拔子脸、面部比较平整,白面少须,年轻力壮一身精肉。他见面便道:“上午仆去邸阁找过府君,人说府君出城去了。”
秦亮不理会这些琐事,径直说道:“汝找的那些人,都写到简牍上给我看。怎么认识的,哪里人,以前做什么,再写上两句简单的品评。随后我召见他们的时候,也能先知道些情况。”
隐慈点头道:“仆正在写。”
二人走进一座大院子里,秦亮不往里走,他也不客气,自己向旁边的一间厢房走去。他走到门口、转头看了一眼饶大山,饶大山便站在檐台上,面对着天井。
隐慈进来后关上木门,立刻说道:“之前淮南有个钟离县令,名叫马茂,投降了吴国,如今在吴国很受重用。因有隐蕃之事,仆以为马茂可能是诈降,想在吴国建功立业后、回大魏讨赏。仆正想联络此人。”
秦亮想了一下,又是个姓马的,但他对此人完全没有印象。大魏的县令太多了,秦亮知道的很少,若是郡守、说不定他还有所耳闻。
吴国人也是有意思,魏国官员诈降了那么多次、吴国荣还会信。不过说不定是相互利用呢?
“甚好,得先试探出他的心思。我们先策划好一个接近马茂的法子,然后再详谈。”秦亮很快就做出了决定。
隐慈紧接着又说道:“府君还记得朱登吗?仆过命的兄弟,然而府君叮嘱过、不要用校事府的旧人,他便仍在校事府做校事官。”
秦亮点头道:“单独与他谈过一次话,印象中,此人其貌不扬。”
隐慈继续道:“这次仆去洛阳,又见了他一面。叙旧时谈了些校事府的事,但都不是什么机密。”
秦亮道:“校事府根本打探不到各家机密,何况我们也不便多问。寻常的消息,只要够多,便可以分析出各种迹象。”
于是隐慈从怀里掏出了一卷简牍,上面潦草地写着片言只语,他便一边想、一边讲述。
消息果然很庞杂,当秦亮认为某个消息没什么用时,便打断隐慈、叫他说下一件。但他仍然提醒,若是隐慈自己认为有用,则可以详细写下来、书面呈送到邸阁。
其中有一些人事动向,引起了秦亮的额外注意。大将军府新征辟了好几个人做属官,有裴秀、王沈、王济等人。
秦亮还在洛阳的时候,便在曹爽府的宴会上见过裴秀,那时秦亮没太注意。但现在听说王沈、王济也做了曹爽府的掾属,秦亮终于意识到,此事似乎不同寻常。
不过今日已经天黑,时间不够,秦亮大概听了一下隐慈的禀报,便道:“明日一早,汝到邸阁来继续详谈。”
隐慈道:“喏。”
秦亮走出厢房、上了马车,准备径直回郡府。他还没吃晚饭,估计王令君等人已等了他许久。
今天白天是晴天,但夜幕降临后倒刮起了风,风从车窗灌进来,把竹帘不断掀起、落在厢板上撞得“噼啪”作响。秦亮掀开竹帘,只见外面街道上没什么人,微弱的光线惨白,树叶、尘土与杂物在风中乱飘,看起来十分凌乱。
天上一轮下弦月在云层里若隐若现,正好能叫人隐约看到、空中的云在流动翻涌。
秦亮很快放下了车帘,拿手压住。他疲惫地呼出一口气,然后拿手指轻轻揉着太阳穴,好让自己今天能最后一次集中注意力。
裴秀是河东人。王沈、王济是太原人,二人皆是都督荆豫的王昶家的后辈年轻人……而那王旭是怎么做到都督荆豫的,秦亮很清楚。司马懿把夏侯儒搞下去、并极力推举王旭的时候,秦亮曾在东堂上亲耳听着。
起初曹爽征辟裴秀的时候,秦亮完全搞不懂曹爽要干什么。
现在曹爽又陆续征辟了好几个并州、河东的年轻士族子弟,包括王昶家的两个士子。秦亮终于不得不作出判断:曹爽这是已经准备好了、要熬|死年迈的司马懿,然后独掌大权!
爽府的打算还真是长远。现在拉拢不到王昶等河东并州士族,他们就早早地从后辈中培养,以便将来执政、能得到士族的支持。
秦亮不禁继续揉着侧额,一时间无话可说。
卷二 第一百八十三章 无非迟早
秦亮老早就觉得、不能对曹爽有太多期待,如今看来果不出其然。秦亮这些年在大魏朝,东奔西跑,好像并未改变什么;看这个情况,大势几乎仍沿着原来的方向在发展。
实在管不了曹爽,秦亮也懒得多过问洛阳的事。别说他一个庐江郡守,即便是都督扬州的王凌、对洛阳的影响也有限。
无论是人事、还是兵权,司马家与爽府都在明争暗斗,外人插不上手。还有许多士族盯着,确实是个是非之地。
秦亮思考过很多次,想想也是……司马家是挨着洛阳的河内大士族,且在士族中的人脉经营了许多年,如今他们在洛阳还有兵权;秦亮这样的出身、家势底蕴与资源,跟司马家玩权谋,实在是没什么作用。
正是因为这个原因,当初秦亮在洛阳的时候,随便想干点事、便是处处受制。而且做任何事都得小心翼翼,憋屈得慌、生怕露出马脚就会死。
不过他在洛阳之时,也从来不是想与司马家斗权谋,就是想得到个郡守的职位而已。
好在曹爽和司马懿终于把秦亮外放出来,并给了一郡之地。
如今秦亮便只须安心经营自己的地盘,干了很多事。
他每天都要去很多地方。他会先看事情的进展,然后说话很简短、对官吏武将指出具体的问题和要求,说完立刻去下一处。
这种办法很费时间,但秦亮一时也没找到更好的组织方式。毕竟官吏们的想法与他完全不一样,只是召集起来议事,人们很难领悟他的要求。
其实他做的事与物,大多都是利用已有的现成技术工艺。只不过组合起来,要达到什么目的,其中的思维与见识、确实古今有别。不经长时间的磨合,只有短短一年时间、属下很难理解他的想法。
幸好郡守在当地的权力够大,秦亮又有扬州都督王凌为靠山,没人会跟他对着干。不需要人们明白为什么,只要按照他的政令执行就可以。
何况秦亮根本没动官吏武将们的利益,粮食增产后,大家还多了一些好处。
离开洛阳才一年,洛阳的大多人、估计快把秦亮忘了。毕竟只是一个郡而已,大概没人觉得他能折腾出什么花样。
忙碌起来、时间过得很快,秦亮觉得正始五年的春天、好像还在昨日,等他意识到时间的时候,发现官服已是该换冬天的黑色了。
虽然忙得昏头转向,但秦亮还是比在洛阳时的生活愉快。估计王玄姬也这么感觉,她的笑容越来越多,哪怕每天都只能禁锢在庭院里。
而王令君以前未出阁时、就很少出门,她也没觉得日子有什么不好,何况如今还有姑陪着。
不过今天秦亮一身泥回到东侧庭院时,竟没见到王令君出门迎接。他并不在乎这种繁文缛节、只是觉得异样,好像出了什么事。
他来到上房,果然见令君正在坐在筵席上“呜呜”地哭,玄姬与莫邪也在旁边。
“怎么了?”秦亮瞪眼问了一声。
王令君却不理人,只顾在那里哭。
玄姬递了个眼色,秦亮见状快步走上前,拿起几案上的简牍看了起来。
原来是王广写的信。片刻后,秦亮也怔了一下,薛夫人居然死了?
秦亮细看上面的字,确实是王广的笔迹。他一时间也很意外,脱口道:“去年我们离开洛阳的时候,外姑身体还很好阿。”
他把书信看完。原来是前阵子洛阳的天气骤冷,薛夫人不慎染上了风寒,吃了许多汤药都不见转,竟因此一命呜呼。感冒也能要人命!
秦亮长叹一声,放下了书信,便坐到王令君身边、轻轻抚着她的后背。
“我没有阿母了。”王令君忽然扑到了秦亮怀里,哭得更凶。
秦亮只得好言道:“人都是会走的,无非早迟而已。外姑早了点,不过没受什么罪,卿往宽处想。”
王令君哽咽道:“去年离开的时候,她还叮嘱我注意饮食保暖,谨防水土不服。我没想到,那是最后一面……”
秦亮只能不断安抚她,说些没有什么用的好话。薛夫人不是他的母亲,甚至与秦亮相处的时间也不多,他实在不怎么伤心、只是惊讶,纯粹是心疼王令君而已。
过了好一阵,秦亮才道:“卿不要太伤心,按理我们得回去奔丧。若是身体太虚弱了,一千多里路卿怎么办?”
王令君这才说道:“我们明天便启程回去。”
秦亮想了想,点头道:“也好。”
王令君这才渐渐止住了哭,失神地坐在那里。
时间紧迫,秦亮便叫玄姬陪着她,然后去安排诸事,先把郡府的事交代一下。好在杨威、王康、吴心等一众人都住在郡府内,傍晚找他们也很简单。
待秦亮回到庭院里,便又与玄姬商量,问她是否回去奔丧,薛夫人在名分上也是她的大嫂。但玄姬回去之后,可能走不了,于是权衡之后事情还是作罢了。秦亮叮嘱吴心,留在内宅中照看。
不过庐江郡经过了秦亮一年多的治理,内外都是他的人,在六安城不可能有什么问题。
一晚上王令君都没睡好,在秦亮怀里翻来覆去、把他弄醒了几次。这种时候,玄姬也没在房里一起睡觉。
次日一早,一行人十余人便骑马出发。除了饶大山等几个随从,还有两个女郎。吴心在庐江郡以及老家徐州找了些妇人做手下,不是无儿女的寡妇、就是死了爹妈的村妇,一年时间竟陆续找了几十人养着。随行服侍王令君的两人、就是吴心的手下。
因为莫邪与江离跟着王令君学过剑术,又是比较亲近信任的人,所以留在玄姬身边更好。
六安城到洛阳有一千多里,幸得地形平坦、大路很好走。人们拖家带口坐车、或步行,路途会很远,但若骑马则只需几天,晚上还能找城中客舍或亭休息。
秦亮在庐江郡觉得时间过得很快,待他回到洛阳时、却又有一种恍如隔世般的感受,好像很多东西都变得陌生了。
卷二 第一百八十四章 服丧之时
秦亮夫妇回到王家宅邸,先换了丧服,再去令堂哭丧。
按照礼制,王令君属于丧服中的“齐衰”,穿一种熟麻布做的衣服;她是出嫁了的女儿,生母去世,需要服丧五个月,若是父亲去世便更长。秦亮是女婿,穿细麻,只需服丧三月。
若是依照旧礼,丧服期间,酒色肉、娱乐会客等需要一应杜绝。
但在大魏不同,只要宣称自己在服用五石散,规矩就可以吃肉喝酒甚至亲近女色,因为服用五石散之后需要大量吃酒肉、否则身体难受。
很多喜欢玄学的士族都在服用五石散,他们做着各种官,所以就是这么规定的。毕竟皇帝在丧期都带头不讲究,也就没人在意这些了。
不过王家人还是稍微守旧一些。王令君的丧母之痛也是真情实意,秦亮认为、令君真的会守丧五个月。他也只能穿细麻衣三个月、表示一下态度,但别的讲究就不想多在意。
灵堂上人们披麻戴孝,一片哀恸之声,秦亮也只能面露悲伤的表情,上前叩拜。随着道士的敲敲打打与唱词,王广几岁大的儿子拿着丧杖,跪在最前面行礼。
等到歇息的时候,众亲眷才停止哭声,开始相互交谈。秦亮上前扶起王令君,劝道:“圣人言,悲痛之时,伤害身体也是不孝。卿三天不吃饭,若是再过于悲痛,怕身体吃不消。”
王广听罢叹道:“事已至此,仲明说得有道理。”
这时秦亮才与亲戚们相互见礼。令君的两个叔父、叔母都回来了,但王凌作为扬州都督未归。外姑婆王氏竟然也赶回了洛阳,郭淮是大官自然也没回。
秦亮向王氏揖拜时说道:“昔日在长安,承蒙外姑公、外姑婆照看。”
王氏看了他一眼,垂下眼睛还礼道:“应该做的事,仲明节哀。”
有时候、人连自己的想法也无法控制,秦亮愣是想起了王氏麻衣下的身体,只得暗自吸了一口气,强行把不相干的画面从脑中抛开。
丈母的灵位就摆在这里,想到那些乱七八糟的画面确实有点不敬,不过主要还是因为考虑王令君的伤心心情。
秦亮正待要转身,王氏却又道:“令君的书信我收到了,本想来淮南一趟看望我阿兄,或许能与令君见面,便没回信。”
“无妨,不过令君现在精神不好。”秦亮看了一眼王氏。王氏的脸颊隐约有点红韵,不过她的表情倒没什么纰漏,严肃中带着悲伤、睫毛上还有些许泪痕。
长安到淮南至少有两千里路,王氏竟然想来。
她又说道:“汝外姑公说路太远了,不让我来,因此才一直没能成行。”
看得出来,王氏根本就不伤心,悲伤与哭泣都是装的。这也很正常,她对侄媳妇能有多深的情意?虽然礼制规定了很多感情表达方式、以及亲属之间怎么相处,但不是发自内心的情感、要遵守礼制那便只能演戏了。
即便是很讲究的士族、也难以避免不守礼,否则所有家族都该其乐融融、而不是勾心斗角,现实当然是恰恰相反。
没一会道士又开始念经,众人便继续守在灵堂里。
今日守过去,明日就要出|殡下葬。因为要等着亲眷们回来看最后一眼、尸体已经停靠了好几天,现在人已差不多到齐,便不能再拖延,否则要臭了。
到了傍晚时分,不是近亲的人们都陆续散去,各自回到住处。此时的丧事与后世不一样,主人三天不吃,只给亲戚提供简单的素食,并不摆宴。
秦亮也陪着王广父子、令君等人守堂中。不过他跪坐久了,便会到庭院里走一圈再返回。
没一会王广也跟了出来,二人在廊芜中走着。王广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道:“令君的姑姑在何处,仲明知道吗?”
秦亮道:“令君不让仆说。不过姑有人照料,令君言、姑只想无人打搅静修两年,外舅不用担心。外姑仙逝后,姑未离开静修之地,但也服丧、并为外姑念经祈告。”
王广皱眉道:“我与汝外姑都不信佛。”
秦亮不动声色道:“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念经祈告不是坏事。”
王广转头,目光在秦亮脸上打量了一阵。
但秦亮已经接受过不少人的审视,故面不改色。
令君是王广的亲女儿、她都不说,王广拿秦亮确实没办法。以前王广对秦亮应该相当满意,但这件事大概不合他的心意。
片刻后,王广叹道:“当年王家人被养在外面,后又接回来,已经有很多人说玄姬的事。不要再给人谈论了,说的话不好听。”
秦亮道:“姑是避世,本就不愿出现在世人面前。”
他停顿了一下,又沉声道:“仆与王家的荣辱是一致的,让王家受损绝非仆之所愿,令君也是如此。”
王广听到这里,思索片刻微微点头,看秦亮的眼神才隐约有了些变化。毕竟秦亮在洛阳时、经常住在王家,丈婿相处的时间不短,也一起谋划过一些事,王广还是比较信任秦亮。
就在这时,二叔父王飞枭从后面走了过来,三人见礼、寒暄了两句。王广要回灵堂,秦亮倒没急着回去,而是陪着王飞枭继续在庭院里走走。
王飞枭长得十分高壮、腿也很长,他长着一张圆脸脸型,脸并不是圆的,不过颧骨不突出、下颔角内收的脸型应该都叫圆脸,跟王凌长得挺像,胡须也很少。
秦亮与二叔喝过两次酒,谈论过几次。在秦亮的看法里,王飞枭在王凌的四个儿子中、应该是脑子最清楚的一个。
于是趁四下无人,秦亮便不动声色地暗示道:“二叔以为,大将军府与太傅府会怎样?”
王飞枭的眼神立刻一变,过了一会才开口道,“看起来不是一类人,士族多愿与司马家交好。”
秦亮小声道:“大将军府最近也在拉拢河东并州士族,裴秀、王沈、王济等人入大将军做了掾属,都是年轻之辈。”
王飞枭点头道:“我知道他们的出身。”
秦亮用感慨的语气道:“司马太傅年纪已大,大将军只需等待时日,便可独掌朝政了。”
王飞枭的神情却变得十分严肃,在回廊砖地上来回踱着步子。
显然王飞枭也觉得有点不合常理。因为司马家如果就这么等下去,他们家便会因司马懿去世而不断走下坡路,不管是权势还是人脉。一个家族一旦往下走,可能滑落得非常快,丑侯吴质就是比较极端的例子。
连媒人陈安都说了,没有现实好处的交情、会渐渐淡化。司马家要是失去权势,以前交好的那些人,会因为前辈的友谊、继续与司马懿的儿子们关系紧密吗?
秦亮只是先提了一下,并不急着多言,便道:“仆先回灵堂了。”
卷二 第一百八十五章 回廊上的人
秦亮在廊芜中与他二叔说话,王广则先往灵堂走了。王广刚走出廊道,又遇到了白氏。
王广叫了一声:“姨母。”
白氏急忙还礼,好言道:“公渊莫要太过悲伤。”
她说罢便观察了一下王广,觉得他其实也不是很悲伤。王广这两年的身体不太行、连那个美妾李氏也不沾了,听说他没再与薛夫人睡一屋,不过因为有儿女,夫妇俩的感情才算不错。
王广点头回应,接着忽然小声问道:“对了,姨母真不知妹去了何处?”
“她长嫂的丧事也不回来,真是白养了她!”白氏先骂了一句。
她却没多说,只是心道:玄姬认识哪些人、我一清二楚,若没人帮她,她怎么活都是问题,更别说什么静养。无非就是秦亮夫妇俩干的好事。
白氏这阵子心里最担心的是,玄姬已经把秘密告诉了秦亮!秦亮只要把秘密闹出去,玄姬不再姓王、身份不再是姑母,那他就能纳玄姬为妾。这是最简单的法子。
此时她又不禁暗叹:要是早知道秦亮这么有能耐、如今又封侯又叫将军的,自己当时就让玄姬嫁给他做正妻,也不是很差。总比现在事情一团糟要好。
白氏沉默了一会,说道:“应该是令君给她找的地方,信里也这么写。玄姬只能如此。”
王广点头道:“姑侄二人一向相善……仲明可能与此事有关?”
白氏忍着复杂的心情,说道:“仲明多半只是听令君的安排。”
王广想了想,沉吟道:“听说仲明成婚前与玄姬见过一面,不过姨母也知道、后来便没有再来往。何况仲明完全不好女色,成婚后亦未与玄姬往来,见面时比较冷淡,此事大概与他没多大关系。
他稍作停顿接着说,“如果有关,令君也不会帮她姑找静修之地,确实应该就是她们姑侄俩的问题。唉,令君以前也爱抄佛经。”
白氏的脸颊微微抽了一下,尴尬道:“公渊言之有理。”
王广叹道:“罢了,本来也不该我管,我只怕传出风言风语。我们倒是对不住姨母,耗去了妹的光阴,得耽搁妹的终身大事阿。”
白氏道:“一家人,哪用分我们?没办法,管不住她。”
两人遂道别,各自往相反的方向离开。
白氏沿着廊芜往门楼方向走,没一会、她便看到了秦亮与王飞枭刚刚分开。她走过去,先远远地与王飞枭招呼一声,王飞枭拱手叫了声姨母。
……秦亮就在跟前,也揖拜招呼道:“外姨婆。”见礼之后便要走。
“仲明。”白氏却叫住他。
秦亮只得站在原地。他与白氏没什么话可说,也不想给什么好脸色,但礼数上倒过得去。
这时白氏叹了口气,竟然道:“几年前的事,我如今也后悔了。”
秦亮顿感诧异,一时间倒有点不会了。
他脑海里立刻浮现出当初白氏穿着豹纹的模样,白氏那挑剔而趾高气扬的神色、他如今还能想起来。印象是有点深,所以秦亮忽然感觉不太习惯。
不过这妇人根本没搞明白、秦亮究竟为何对她不满。当年白氏上门有羞辱之意,却也是砸钱羞辱,回头秦亮想想、不是件大不了的事。如今他不满的地方,只因白氏想把玄姬嫁给何家。
秦亮不好说明,便道:“过去的事,不提也罢。仆已不在乎那件事。”
“真的?”白氏观察着他的眼神。
秦亮的目光不太友善,仍然点头道:“我何必在姨婆跟前,说些客气的谎言?”
白氏又试探道:“玄姬对仲明说过什么话?”
秦亮稍微想了一下,过了片刻才开口道:“我有一阵子没见到姑了。”
玄姬威胁白氏不要紧,毕竟她们是母女关系。而秦亮并不喜欢威胁别人,威胁人、暂时可能会占据极大优势,但也是把双刃剑,可能有副作用。
譬如现在秦亮能感觉到司马家的威胁,他就在想方设法怎么弄他们;对于司马家来说,这可不算是什么好事。
白氏依旧哭丧着一张脸,看起来比在灵堂上假哭时、还要难过许多。她沉声道:“以前是我不对,我知道错了。”
秦亮:“……”
他揉了一下下巴,说道:“姑没跟我说过什么话。不过我听令君说过,姑是很有孝心的人,若非不得已、她并不想看到姨婆受罪。我们做晚辈的,都是如此心情。”
白氏一副将信将疑的样子,又似乎悄悄松出口气,低声说道:“我绝不会乱说话。”
秦亮不是很想与白氏交谈,这时便道:“我还得去灵堂,先告辞了。”
其实玄姬的事,秦亮也是迫于无奈,若非拖延下去、玄姬极可能会被嫁人,他也不愿意把事情办成这个样子。
此时已是傍晚,道士暂且已走掉,许多亲戚也离开了这座庭院。主人不吃饭,亲戚们还要吃。庭院里并不热闹,不时才能看到有人来往。
秦亮陪着令君在灵堂呆了一晚上,只能跪坐着打瞌睡。
第二天他整个人都有点昏,送葬的时候走路也想睡觉。
回来后,令君便劝秦亮在前厅厢房找地方休息。她对母亲的心、确是十分真诚,无论如何,她应该不会愿意在守孝期同房。
秦亮熬到黄昏,便出发回乐津里。若非为了与王令君玄姬呆一块,他也不是很想在王家府邸居住。
出王家宅邸没一会,秦亮便顺手挑开车帘,看了一眼小土地庙旁边的砖头,那空隙里竟然塞着半块砖头。
秦亮外任郡守的时候,已与甄氏约定改了信号,便是砖头在墙上的缝隙里、才代表约见。因为时间长了,他会记不住之前的状况。
甄氏显然一直留意着王家的情况,她已经知道王广之妻亡故了,且猜测秦亮会回来奔丧。
秦亮看到了信号后,寻思了一下,决定还是不去甄氏的别院为好,但要另想它法见一面。如果他去那处别院,不发生点事、恐怕出不来。
丈母这才刚刚出|殡,此时的时机显然不对。王令君平时不在乎,也不管他找女人,但这种时候,秦亮认为、最好还是自觉收敛一点。
卷二 第一百八十六章 难得好话
果然不去甄氏的别院,才是正确的决定。
秦亮次日下午回乐津里的路上,见到了甄氏。她认得赶车的饶大山,便在路口招手。待秦亮叫饶大山把车赶过去,她便上了秦亮的马车。
甄氏把蓑衣和斗笠一取,妆容艳丽的模样、凹凸的身段立刻让秦亮开始胡思乱想,何况她的目光火热。
见到秦亮诧异的神色,她立刻露出笑意:“还不是跟君所学。”接着马上又问,“君看到墙上的砖了吗?怎么没来见面?”
秦亮只得说道:“我外姑过世,正办丧事,不易走得开。”
他早就发现自己的身体不太好掌控,几天不碰妇人,稍微受点提醒、便是满脑的低级趣味。他的眼前又浮现出了白的红的各种意象,耳边也似乎听到了甄氏带着另一种感情色彩的声音。
秦亮下意识地轻轻甩了一下脑袋,仿佛想把有关妇人各部位的意象从脑海里抛出去。
甄氏打量着秦亮,笑得很奇怪:“妾还以为君不近女色了,洛阳不少人都这么说。”
秦亮尴尬地笑了一声,再次暗示道:“毕竟是拙荆的生母,生她不易,怎么也的守一段时间。”
妇人一般不好意思主动、哪怕是夫妇之间,主动提出之后,若被拒绝会很受伤。秦亮先暗示她,便是不想让甄氏主动说出来。
甄氏的微笑变得有点难堪,简直像是一种复杂的假笑、凝固在了脸上似的。不过她总算是个心思灵巧的人,应该立刻就懂了秦亮的意思。
她看向秦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失落地轻声道:“妾前来相见,乃因殿下给君写了信。”
甄氏说罢从袖袋里拿出了一份佐伯纸信封。
佐伯纸是汉末一个叫佐伯的人造的纸,原料是桑皮麻料,比以前的纸张更白。但是佐伯纸产量少,比较昂贵,而且据说照样不能长久保存。人们日常都不用、宁肯用竹简,但特殊条件下用起来比较轻便。
秦亮拿到手里,想起在六安城郡府才有《汉书》的特定抄写格式,只得先放进怀里。他也从怀里摸出一封信,交给了甄氏。
这时甄氏的神情渐渐露出了忧色,小声道:“殿下才是疯了,她还想与君见面。听说君已回洛阳、殿下很急,妾劝不住她。妾只怕这么下去,迟早得出事。不过她倒是说了,这回真的是最后一次,以后便不再相见。”
秦亮沉吟了稍许,抬眼看甄氏时,两人顿时面面相觑。
甄氏又道:“不过最近这几日不行,她正好不太舒服。刚知道君回来,仓促之下她也来不及安排。君什么时候离开洛阳?”
秦亮道:“我过两天就得赶回去。不过四个多月后,我会再回来、接拙荆去淮南。”
他想了想接着说道:“此事严重,不能太仓促。不如请殿下等几个月,我回洛阳时,便与她见面。”
“只能如此。”甄氏神情有点凝重,“那再帮你们安排一次?”
若无郭太后上次帮忙,他的庐江郡守可能没戏。而庐江郡守的职位确实非常重要,当初秦亮心里着急,还许诺过,将来殿下无论有多么过分的要求、他都会真心实意地舍命回报。
想到这里,秦亮便缓缓点头道:“明年二月回洛阳,便与殿下相见。”
甄氏打量着秦亮,欲言又止、终于叹道:“既然如此,这个冬天之后相见罢。此地不便说话,妾先告辞了。”
与甄氏见过面,秦亮在洛阳又呆了几日。按照礼仪,丧期不能走亲访友,他也没去拜访在洛阳认识的人。
王令君是已出嫁的女儿,服丧期间不用一直守在娘家,不过她担心与秦亮住在一起无法守礼、仍想在家里为母亲守灵。秦亮也只能依她的主意,到时候再回来接她。
在与令君挥泪道别后,秦亮把饶大山等人留下,只带了几个随从便骑马出发。虽然王家宅邸的侍女门客成群,又是王令君娘家的人,但秦亮还是留了几个人、更方便联络。
秦亮一早出发,刚离开王家宅邸没多远,竟在大街上遇到了大司农桓范的马车。
桓范的车驾比较简朴,没有带仪仗。若非桓范在马车上喊了一声,秦亮注意不到他的车驾。于是双方的人都停了下来,秦亮下马后才揖拜见礼。
桓范长得一个萝卜般形状的脑袋,面部棱角不明、轮廓模糊,须发枯槁干燥,实在是个其貌不扬的人。比起数年前、秦亮刚认识他的时候,他枯槁的发髻中已隐约夹杂了一些灰白的头发。
原本彼此都相互看不顺眼,秦亮在平原郡时、便与桓范的妻族仲长氏发生过龃龉。
但今天相见,似乎与以前的感觉又有了些许不同。至少桓范主动招呼了秦亮。
秦亮也未冷目相对,随口说道:“外姑过世了,仆向诸葛将军告假,赶回洛阳奔丧,这便打算回庐江郡。”
“我听说了王公渊家的事。”桓范点了点头,打量了一眼秦亮身上的细麻丧服。桓范与王家平时没什么来往,这回自然也没来吊唁。
秦亮又道:“听令狐表叔提起,伐蜀之役前,仆能出任军谋,多亏了桓公极力举荐。”
曹爽待令狐愚不薄,今年已赴任兖州刺史。薛夫人的丧事他也回来了,不过他来去匆匆,这次秦亮与令狐愚没能说上几句话、当然也不好在丧事上说道贺的言语。
桓范听到这里似乎有点意外,便又仔细观察秦亮,目光在秦亮的脸上停留了一会。
而秦亮愿意对桓范好言,主要还是因为曹爽的事。这几年他早已想过很多遍、将来在不同情势下的策略,其中最先要面对的情况,仍是曹爽的决策。
不管怎样,如果将来曹爽不被政|变整掉、或者不那么快投降,情势都会大不相同。毕竟曹爽是牵制司马懿的最强力量。
所以秦亮才一直没有放弃、试图影响大将军府的决策。什么邓飏、丁谧、何晏等人,秦亮实在没法来往,反倒是这个有旧怨的桓范、似乎可以说上几句话。
桓范“哼”了一声:“我只是为大将军谋罢了。”不过他接着又说了一句,“结果我也没看错,仲明善于军谋,在秦川中做得很好。”
秦亮强笑道:“难得大司农说句好话。”
桓范看了他一眼,说道:“那我便不多耽搁汝的行程了。”
秦亮揖拜道:“后会有期。”
拜别桓范,秦亮带着人马继续南行,开阳门就在前面。如今的洛阳,确实已像个暂时停留的地方,庐江郡才是秦亮此时的归处。.
卷二 第一百八十七章 年轻郡守
庐江郡的景象,与去年没什么不同,还是那些城、那些土地,但又好似渐渐有了变化。
铁官城的炉火,大半年之前已经全部烧起来了。整座土城上空,日夜烟雾沉沉,黑灰乱飘,连附近的树梢上都是一层灰。
有些土窑的顶部缝隙里在冒黄色的烟,那是预炼铁矿石的窑。更多的椭圆形炉子是汉朝高炉,每个高炉的顶上都黑烟腾腾,下面开着四个风口,水轮带动的鼓风机“哐当哐当”在摇动,木轮磨出的“叽咕”声令人牙酸,刚来这里的人会不太习惯。
有些水排坏了、要换新的,便有二三十屯民守在附近,轮流去拉动皮橐,直到水排恢复运转。
整个场面就像工厂作坊一般。但这里所有的东西,百年前的汉朝就有,现在几乎没有任何新的东西。只不过官员们找到了有经验的人,在这里建造起了新作坊而已。
城角里还有一个炉子,下面的炭火在鼓风的时候已经烧到了外面,上面高高地放着个灰陶大缸,铸铁被烧得半融之后便流到下面铁池里,几个人在那里拿长铁棍不断搅动,还有人撒混合的泥粉进去。
这些经过翻炒的铁料,有一部分会拿去锻造铠甲甲片,郡守宣称武库的甲胄保存不善,要新造一批铠甲。但大多铁料则直接送到各城的铁匠铺,立刻锻造成犁头。
舒水北岸的郡守部曲兵屯,首先用上了曲辕犁。
刚刚从部曲将的军寨回来的一个私兵士卒祁大,更是在今年初就第一批用上了新犁。
此时他一边沿着田亩间的小路步行,一边正看着手里的一块竹片、念念有词。
竹片是教书的佐吏发的,上面有几个字。祁大要在十五天内,将这些字的笔画、在地上抄写记住,还要记得怎么念,每月朔望都会检查。
这只是朔望的差事,另外他隔天还要步行一里地去屯寨、下雨便往后延,在那里训练排队、使用刀矛和弩等手艺。还不管饭,快到中午,屯长就会叫大伙回去。
但祁大没有怨言,在大冬天里,他反而红光满面。
此时的光景,他实在没什么不满意的。想想前年冬天、他家还是民屯的屯户时候,记得那时下了雪,一家人晚上冷得发抖,白天还得干活,像这种快中午的时候、早已饿得两眼发花了。
当年祈家在民屯分了四十多亩地(宽一步、长二百四十步,人们计算面积是以一步见方为单位,二百四十个单位就是一亩),家里有祁大夫妇、未娶妻的二弟,加上老人孩子,总共六口人,剩下的粮食不太够吃一年。
最好的田用来种稻谷和宿麦,风调雨顺没遇到天灾的时候,一亩每年收成、舂得两石多米麦(一石约三十公斤);坡上的旱地主要种些豆、粟、麻、桑等。交田税六七成,剩下的粮食,已不太够吃。
特别是祁大等汉子,要下地干重活,拼了老命才能侍候好四十多亩地。他们吃得多,只能多煮一些菜叶、以及能食用的树叶草根,才能勉强把肚子填饱。妇人更是只能忍饥挨饿,让男人多吃一些、才有力气耕田干活。
这还是好年生,若是遇到天灾,那便更惨,必定会死一批人。祁大的弟弟祁三,便是有一年遭了涝灾,到冬天活生生给饿死了。
只要是灾年过后,第二年有些熟人、就会悄无声息地消失,连丧事也没有,裹张草席的事。
祁大一家人那时候每天什么都不想,只想着吃,想方设法去找能吃的东西,有时候看到树干、也想上去啃两口树皮。
直到那个叫秦亮的郡守上任,祁大便感觉像做梦一样、日子忽然开始改变。祁大被选入了郡守部曲的兵屯,祈家的情况好转突如其来!
祁大至今还记得、那高大的白面官员说的话,带着北方口音,指着祁大说:“汝去登名,骨骼不错。”
于是祁家迁到了舒水北岸,先分了七十亩地。
一开始祁大心里“咯噔”一声,觉得完了,这下交不完的田税!如今这世道根本不缺地,主要是缺人,分的地太多了耕不过来,田税却是照亩数收的!
但事情完全不是想的那么回事。首先从六安城里,源源不断的白米被调运了过来,直接分给兵屯。不是借、是给,没说要还。
当时已经入冬了,本来家里余粮不多的祁大,立刻就吃了个饱。
接下来就是修城寨、恢复耕地、修水渠、挑粪堆肥,反正干不完的活,但也吃不完的饭。
没人告诉祁大为什么要干那些活,反正屯长说怎么干、他干就是了,干完分米。祁大一边干活,一边还寻思新任郡守是不是傻了。
今年初,祁大家首先得到了一把奇怪的犁,屯长说东西是官府的。但屯长又没说要钱粮,反正给他们家使用(据说民屯那边,新犁与官牛只能一起租,还要加税)。祁大用这把犁耕地,发现十分省力,比原来的大犁好用很多。原来七十亩地,并不多。
到了夏秋,祁大惊奇地发现,一亩地竟然收成了三四石米麦!
更神奇的是,田税仍旧照亩收石数,而且兵屯田税比民屯更低。一来一去,相比以前,每亩地增收的部分粮食、并没有交田税。
官府的人也不吭声,没人说要加税,使得祁大每天吃饱喝足、家里还有余粮没吃完。
果然刚到竹编泥糊的院子外面,祁大碰到洗衣裳回来的妻子,妻子正好提起这事:“夫见过太守面,太守是不是比以前的官糊涂,屯户多收了谷,他怎么没加加税?”
祁顿时大笑道:“汝大字不识一个,还说太守糊涂,哈哈!”
妻子虽然不识字,但是吃进口的东西多少,她算得一清二楚,能细致到有多少升米。
妻子一脸不解。
祁大遂道:“庐江有过多少任太守,手下还有一群舞文弄墨的军师,汝算得过他们?秦太守就是想让我们吃饱,不然去年运那么多粮来干甚?”
妻子问道:“秦太守为何要如此?”
祁大脱口道:“想让我们卖命哩!卖命就卖命,反正我们的命也不值价。”
妻子道:“夫忽然懂大道理了。”
她恍然道:“对了,门槛下面的石头有字,夫不是识字吗?”
祁大没学会多少字,但见妻子把自己看得那么高大,他只能硬着头皮去看。石头上有几个模糊的字,祁大还真的认识其中的三个,便念道:“孝子(跳过)之……”他猜道,“墓!”
他立刻说道:“这是块碑,放在这里不吉,一会便抬走。”
妻子的眼睛瞪得很大:“夫真会识字!”
祁大不以为然道:“不识字,我空闲时在地上写什么?”
这时妻子才忽然想起了有事:“小姑来了。”她马上又小声道,“来借粮的。刚才吃了三碗饭,还没吃饱,锅里没有了,她把米汤也喝了大半。”
祁大听罢毫不犹豫道:“今年的粮食有剩余,得接济一下他们家。”
妻子脸上有点不情愿,但也没多说。
祁大刚走进院子,便见到一个蓬头垢面、衣衫破旧的年轻妇人,正是他的亲妹。妹吃了三碗饭后,精神好像不错,见到祁大、她立刻露出了欣喜的笑容,脆生生地叫道:“阿兄!”
老父与弟弟还在外面干活,阿母听到喊声,也走了出来。老少妇人都围着祁大,虽然他不时就会耽搁、并不是每天种地,但家里人都知道,能吃饱饭是因为祁大在郡守麾下做私兵。
祁大先走到堂屋,在上面的席子上坐下来,在军寨里学的姿势很是板正。他语重心长地说道:“妹回去告诉妹夫,屯上让你们堆粪,便去学着做,真的能多收粮。那个新犁,你们也去租,再叫屯长多分点地。到处都不缺地,只要你们敢多要,屯长就敢多收田税。最后总要多得一些谷。”
妹用力点头:“我们听阿兄的话。”
妻子道:“我再去煮锅饭,夫吃了要下地。”
待妻子去了灶房,阿母立刻伸出枯瘦的手,小声说道:“汝妹能背动多少米,汝给她多装一些。”
祁大干脆说道:“下回叫妹夫来,妇人能背多少?”
妹听到这里,顿时“哇”地一声大哭了出来。
阿母伸手抓住她,“嫁出去了也是自家人,都惦记着汝。”
祁大拿麻袋给妹装好了米,放在她的竹背篓里,因为她还要走很远路,祁大便不挽留,早早送她离开村子。
祁大在家里干了一天多的活,第三天天刚蒙亮、他又走路去了屯寨,像往常一样跟着屯长操练。
太阳刚升起不久,祁大便看见一队人骑着马来了。当前穿着黑色官袍的俊朗白面官员,正是秦郡守!
屯长急忙弯着腰上前揖拜。
郡守以手拿剑,拍马来到这边,中气十足地大声道:“汝等没上过战阵,但记住我的话。战阵之上,单独一个人只是待宰猪羊!唯有依靠身边的弟兄,团结结阵,同进退、共生死,方能获胜,亦可保命!”
众军跟着屯长应答大喊:“喏!”
屯长拱手道:“仆等定当谨记府君训话。”
祁大对这个郡守很有好感,觉得郡守是个实在人。大家心里都有数,就算脑子不聪明,肚子感觉饿不饿总是知道。
不过郡守很匆忙,说几句,在远处驻马看一会便离开了。
卷二 第一百八十八章 巧则巧
秦亮回到了庐江郡,先花几天时间把各地的部曲私兵、兵屯巡视了一遍。
大魏的总兵力约在五十万人左右,大多数是平时种地的兵屯、否则军队粮食不够吃,其中扬州都督王凌节制的兵力有八九万、包括庐江郡的两万多兵屯。
扬州是对抗吴国的最重要前线,徐州、荆州的地位也要次之;无论攻守,扬州都是控扼水陆的战略要地。所以扬州的淮南淮北地区,兵屯比例极大,布置了重兵。
正因兵民比例超常,所以大量的兵屯平时都在种地,只有少数兵马轮流戍守和训练。
(历史上毌丘俭可以出动六万精兵北上野战,诸葛诞则在寿春聚兵十五万,正是扬州前线兵屯比例高之故。不过那时朝廷已有警觉,从北方迁来了一些错役屯兵到淮南,诸葛诞都督扬州时、北方士兵愈多,对抗朝廷时战斗意志不强、光吃饭不想打仗,还容易跑路。)
大魏朝廷若要在扬州方向发动大规模战役,需要沿汝水淮水、颍水、涡水等水道调粮,才能把扬州的大量兵屯都召集起来。否则以扬州的人口,养不起不种地的十万大军,王凌和诸葛诞麾下,常备兵不超过三万人、主要是中外军。
其实以朝廷能控制的人口,也养不起五十万大军作战。军队大多时候只是在种地,魏国国力能同时调集二十多万人,已是比较极限的行动。
秦亮作为扬州治下的庐江郡守,情况与王凌类似,庐江郡作为前线有屯兵两万余,理论上他可以动员两万多兵马,纸面兵力远超内地的郡。
但庐江郡照样养不起那么多兵,实际常备兵力大概有四千,主要是防守郡城六安。以前庐江郡的规矩是兵屯的五分之四轮休,五分之一戍守、还经常不足额,所以平时只有四千兵。
庐江郡南部是无人区、两国隔离带,中北部则是屯兵基地。
秦亮在庐江郡堆肥、造曲辕犁,费劲折腾了一年多,照样无法把两万多屯兵全部召集起来训练。庐江郡的地盘和人口,本来就不足以支撑这么大规模的军队。
不过秦亮还是想到了办法。便是在屯兵轮戍六安城的时候,对原先的组织进行整编训练。
以前驻扎六安城的人马大概有四千人,现在秦亮发布政令,戍卫减少到近三千人。在这帮兵马聚集到六安之后,他便把近三千人重新编成一个战斗单位,仍照此时的习惯称作“部”,相当于混成旅。
秦亮很早就发现,魏吴蜀在战场上、都是大兵团建制,组织比较松散。这会正好有机会,把兵力组织成两三千人的混成旅。
两万余众兵屯,可以得到七个混成旅,加上在舒水屯田的郡守部曲,秦亮纸上能有八个旅。
他还提拔了大量底层武将,把郡县的佐吏派出,教武将们识字。又与有经验的武将一起,教武将们行军布阵的技术性手段……
都尉马钧确实有才能,以前他发明的织绫机、龙骨水车都很实用,朝廷也给了他封赏,辟为给事中。
但他后面改进的连弩、轮转发石车,确实没多大用。
起初秦亮还有点好奇,后来马钧在六安都尉府造出了实物,秦亮才再次加深了对初中物理的信任。
像军队用的单发弩大多是蹶张弩,大半身的力量都用来开弩储蓄势能。而连弩那点力气储存的势能,威力必然大减,否则就破坏能量守恒定理了。不管做得多么精巧、都无法突破物理规律,何况现在的材料也不太行。
诸葛亮拿去对付南方山林里的无甲野人,可能还有用。放在中原大阵上,简直像挠痒,关键还很费箭矢、制造箭矢也不容易。
还有马钧造的轮转发石车,同样的原因,一次性放几十枚石头,靠两个人转动大木轮的一点能量,效果可想而知。而且那些木轮传动机构还容易坏,放在没有避震装置的马车上、走一段路就没法用了。
难怪马钧后来在洛阳造东西,没人想理他,年轻的裴秀喜欢抬杠,还与马钧多次争执。
不过如此情况不能全怪马钧,古人的思维方式本来就不一样。马钧也确实有天赋,从他造出的织绫机和翻车,便可见一斑。后来秦亮给的曲辕犁图纸,马钧也在完善之后很快造出来了。还有四轮马车,秦亮记不清转向装置的具体构造,马钧花了几个月时间、也琢磨捣鼓了出来,继续再改进一下可靠性、应该就能实用。
秦亮来到都尉府、与马钧交谈时,寻思马钧也是个执拗的人,于是说起转轮发石车,秦亮便比较委婉,“确实很精巧,原先的投石车,几十个人在前面拽绳子,很费力,效果同样不太好。”
他只想用“同样”的词,暗示转轮发石车也不怎么样。
果然这么一说,马钧反而一脸思索、沉吟道:“巧则巧也,尚未尽善。”
秦亮心说:方向都是错的,怎么尽善?靠人力畜力的时代,连发武器本来就是邪道。
他便提醒道:“不如换个法子,多注重投石的力量,虽然慢、但投得远杀伤大,不失实用。”
马钧一时未言,伸手摸着胡须。他的脸颧骨低,面相看起来奇怪、原因就是胡须,人中位置的胡须十分浓密,下巴却很稀疏。
秦亮又道:“原先的投石车就像弓,几十个人同时发力、同时投出石弹。只要像弩一样,便能事先蓄积力量,在瞬间释放。扭力、重力都可以利用。回头我先想出个大概,有劳德衡完善、试造。”
马钧点头道:“也好。”
秦亮又道:“对了,德衡对木轮传动颇有心得,船上能不能装上轮桨?”
马钧寻思了一下,说道:“应该可以。”他接着笑道,“将军亦颇有心得,近段时间来、已有几样新物面世,仆不如将军。”
秦亮随口道:“我只是在前人的智慧上、做些总结而已,与德衡的才能无法相提并论。”
马钧或许以为他在谦虚,秦亮却只是说实话。
靠自己创造,能发明一两样东西、便是很天分的人,比如马钧。秦亮在这方面没什么天赋,不过是复制已经见过的东西、难度根本不是一回事。
卷二 第一百八十九章 故技重施
辞别马钧,秦亮又前往隐慈管的“绢仓”。看天色,这是他今天回府之前、去的最后一个地方。
天气很冷,雪还没下、却是湿冷,秦亮在细麻袍服里面穿了三件衣裳。
马车直接驶入院门。停下后,秦亮刚走出尾门,立刻见到了迎接的隐慈。隐慈道:“府君这边请。”
这座宅邸原来不是官府,也无阁楼,里面还有个院子、秦亮从来没进去过。他甚至连正屋也没进两次,今天也是一样,在隐慈的带引下、径直去了西边的厢房。
刚进门,一个陌生男子便从席子上站了起来,不断打量着秦亮。
秦亮转头看向隐慈。
隐慈道:“这位便是马庆,原钟离县令的族子,乃马县令亲近之人。”
“哦。”秦亮顿时恍然。
之前秦亮与隐慈商量过,最终还是决定让使者混在商队里面。好不容易才见到了马茂,使者带去了秦亮的劝言,劝马茂不要在吴国搞事,成不了、会白白送命。
使者跟着商队回来、说马茂当时非常惊恐,以为密谋已经泄|露了。其实秦亮什么都不知道,完全是猜的。以前有个叫隐蕃的魏国人在吴国就干过,秦亮据此猜了一下,没想到马茂还真的想故技重施!
也许这就是摸仿莋案。
但这么干就能行的话,孙权怎么活到了六十多岁?
隐慈道:“此乃庐江郡守秦将军。”
马庆揖拜道:“庆拜见府君。”
秦亮也回礼道:“幸会。”他又看了一眼马庆,此人面瘦、皱纹多,有点像苦瓜脸,却取了个喜庆的名字。
马庆忽然看向隐慈,迟疑道:“仆听闻过庐江郡守乃王都督之孙婿,却未曾见过。”
隐慈愣了一下,恍然道:“明日一早,我带着阁下、去邸阁署房内。彼时府君会来邸阁,听属官禀事。阁下且看看上位坐的是谁。”
马庆点头答应,又向秦亮抱拳道:“还望府君勿怪。”
秦亮犹自跪坐到上位的席子上,又邀请两人入座。屋子并不大,无法分席,三人只能围坐在一张小几案旁。
入座后,秦亮才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开口道:“谨慎一些好,哪会怪汝?丈母过世了,仍在丧服期内。”
他接着立刻直入主题,“卿回去后,定要劝说马将军,万勿想着兵变,不可能成。前有隐蕃故事,马将军是魏国人,孙仲谋怎会没有防备之心?我都会这么猜测,何况孙仲谋似乎是个疑心不少的人、更不容易被算计。
而且马将军那么做,也没有太大作用。吴国那边是由多个大士族领兵,即便马将军成功了,吴国重新选个皇帝登基、就能维持局面。当年的隐蕃起兵,是为预警王都督,乃舍身救人。马将军却不必那么做。”
“不过……”马庆欲言又止,话说一半不说了。看样子另有隐情,估计想确认了秦亮的身份再说。
秦亮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马将军在吴国势单力薄,得不到增援。不如继续潜伏在吴国内部,设法把吴国的消息传回来,让大魏能知己知彼。如此对国家贡献巨大,将来我们必定为马将军请功,马将军之功劳、绝不下于兵変,且不用丢掉性命。”
当年秦亮做校事令,费劲对吴蜀开展情报工作,但没能涉及到两国的高层;像马茂这种情况,可遇不可求,需要点机缘,死了确实可惜。
秦亮不是因为执着于校事府的旧事,他想监视吴军的动向,不仅是为了魏国边防,也是为将来、做多手准备。万一形势太糟糕,到时候被迫要在淮南起兵;这淮南是战略要地,却也是四战之地,吴军背刺盟友的习惯、不得不防!
这时马庆不置可否道:“府君,不如明日再说。”
秦亮点了点头,从席子上站了起来。马庆、隐慈也起身揖拜,房间狭小,秦亮走到他们面前很近的地方,拱手道:“你们且留步,明天再见。”
天色已渐渐黯淡,秦亮回到了内宅东院。个子有点矮身材娇小的江离、以及玄姬的两个侍女,在这里照顾秦亮的起居。
但玄姬与莫邪搬去了隔壁的西院,那座原本无人居住的旧庭院、有六安城最高的望楼。
吴心则住在内宅大庭院里,那里已有几十个人,都是她找的手下、全是妇人女郎。起初秦亮见到那些人时,无不是蓬头垢面、面露饥饿的菜色,看皮肤肉色、全都出身穷苦人家。据说不是没生孩就死了夫,便是父母早死、失去依靠的人。
玄姬也是为了守孝,毕竟她的名分仍然是王家人。她说大嫂丧事没回去、心中很惭愧,想为大嫂服丧。
不过有时候中午秦亮会回内宅,五日一天的沐休、他也多半在府邸呆着,还是能与玄姬见面。玄姬说能见到仲明,已比以前多日不见、遥遥无期的等待要好过很多。
也许玄姬对薛夫人同样没有什么感情,仍是看在王令君的情分上。莫邪和江离是令君最亲近的侍女,对于庭院里发生的事、多半会告诉令君。
王令君平时对秦亮和玄姬都很好,这会两人也算是听从了内心的感念。
穿着麻服的秦亮独自吃了晚饭,到书房待到夜深,又独自回到他与王令君住的卧房睡觉。
秦亮服丧大概已有一个多月。其实白天还好,因为比较忙碌、不会多想,到了晚上放松下来,有时候会比较难熬。不过他以前几年都能熬过来,倒不是做不到。
他在睡榻上躺了一会,一时难以入眠,不禁起身又拿出了郭太后的密信来看。翻译之后的纸已经烧掉了,但内容他还大致记得。
文言的书信,写的是相当含蓄,连情意都没有直接写,只是在意象中表达了一些思念之意。比如写西游园的灵芝池出水口的小溪,什么水流潆洄;还有秋天时在灵芝殿久久驻足看大雁、羡大雁远飞云云。
如此含蓄委婉的言语,还用了简单密码的加密。秦亮脑海中却浮现出了郭太后情绪憿动时,那些露骨的片言只语、连他一个男的平时都说不出口,一时间脑子还有点混乱。
已经约定好了,回洛阳接令君的时候、与郭太后见面,再等三个月便可相见,到时候听她还会不会说溪水、大雁。
然而甄氏说得也没错,次数一多、更容易出事,所谓久走夜路会闯鬼、便是这个道理。只不过这回既然许诺答应了、须得再冒险一次,以后确实要克制!
渐渐地,诸如未涂唇角的朱唇张着、紧闭的双目等各种画面,渐渐浮现在了秦亮的眼前。秦亮立刻收起了密信,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尽力让自己不再胡思乱想。
其实秦亮的问题并不大,他毕竟守着王令君和玄姬,只等二人的丧期一过,又能日夜亲近,对郭太后的情意多是思念和遗憾。而郭太后在皇宫里没有别人,虽然她是个很能忍耐的人、却也不知是否熬得住……
次日一早,马庆在邸阁见到了秦亮。待秦亮入署房中相见时,果然从马庆口中得知了隐情。马茂以前是钟离县令,已投靠了王凌,他假装叛洮去吴国、乃因王凌的命令。
当年魏明帝遣隐蕃去吴国之事,好像让王凌得到了灵感,想故技重施的是王凌!
于是秦亮直接带着马庆,骑马赶去了寿春城,想劝说王凌。顺道还向王凌推荐曲辕犁和堆肥。
好在王凌在很多事上、确实很相信秦亮,毕竟之前策划庐江郡守官位一事、结果又证明了秦亮的见识。于是陈说利弊之后,王凌终于答应,劝止马茂贸然发动兵変。
权衡利弊并不复杂,马茂既然成功打入了建业官场,还做外都督参与军事,其作用根本不只有莿杀孙权那点事、成功率也太低。
只要建立一条情报传递线路,将来吴国想对淮南发动大规模攻击的话,奇袭偷袭都别想了。在吴军策划集结兵马的阶段,扬州就能知情并做好准备,吴国想再有芍陂之役的出其不意、已不可能。
卷二 第一百九十章 夜景
秦亮在庐江郡已经过了两个冬,连续两年都下了雪。
没过多久就到了除夕,所有人都按照习俗在忙碌,有些习俗甚至保持了两千年,直到后世的世界已经完全变了样、仍旧没改变,人们到了那个日子就会做特定的事。
妇人们会把灶房打扫得干干净净,亲友相互馈赠礼物、团聚饮酒,还会守岁。
秦亮不能饮酒,但与往常一样、给兄嫂属官武将等人送了丰厚的礼物。犹记在洛阳时,送礼还要向丈人借钱。而现在秦亮的财物却已比较宽裕,主要来源于宫廷的盐利分账,已经积攒了几年。
果然当初秦亮的预计不错,真正有钱的是士族豪族。精盐利润哪怕分了几道,落到秦亮手里只是小头,但依旧丰厚,主要以丝织品和黄金的形式兑现。庐江郡一个郡的税收,除去粮食与麻布形式的田税,剩下的财税、还比不上宫廷分给秦亮的钱财。
而秦亮还是食邑三百户的亭侯,加上两千石的郡守俸禄、五品将军的俸禄,这是个人收入、也不低。
到了晚上,人们会在每个屋子都点上灯,守岁熬通宵。世人对于喜庆的感受,便是要把自己整得十分疲惫,消耗掉所有精力,似乎这样才能尽兴。
秦亮也来到了内宅后面的西院,与王玄姬莫邪一起,三人围坐在炉子旁边闲聊守岁。秦亮身上还穿着麻衣,但三月之期只剩不到十天。
炉子上的水烧开了,白汽缭绕,玄姬阻止了莫邪、自己却煮茶。莫邪只得重新跪坐下来,小声对秦亮道:“多谢君侯送的绢,有好几种颜色呢,妾还没有在除夕收到过这样的厚礼。”
秦亮笑道:“去年我送礼之时,难道忘记卿了吗?”
莫邪忙改口道:“没收到过别人送的绢。”
她虽然是个侍女,但平素几乎不出门,养得细皮嫰肉。她的骨骼纤细、又很年轻,虽然身材有点单薄,但其实长得不错。若是带着莫邪去乡间,那白净俊俏的形象,估计很吸引目光。
但女郎确实怕比较,有玄姬在旁边一对比,莫邪便好像失去了光泽、显得有点普通。
哪怕玄姬不着粉黛,穿着毫无修饰的白麻衣裙,但那线条圆润的艳丽鹅蛋脸、宽大痲衣下隐约的美妙身段,仍是十分誘人。玄姬的双瑞凤眼露出点笑意,更是仿若情意绵绵,叫人如沐春风。
女郎好似都一样,该有的地方都有。但又好似完全不一样,便像每个人煮的茶汤、味道各不相同。
譬如王康家的妇人董氏喜欢放姜,令君爱放蜂蜜。而玄姬更特别,她常常会放点盐。
盐放得不多,甚至不仔细尝不到咸味、却会让茶汤的味道完全不一样,秦亮倒不禁想起了她另一种汤的味道。亦不知是否巧合,好像饮水里放点盐、确实更能快速补充水分,很适合玄姬。
玄姬先倒了一碗茶汤,跪坐着双手捧到秦亮面前的案板上,秦亮也伸手把住茶碗,嘴上没说,但动作表示了谢意。两人的手指轻轻一触,玄姬便抬眼看了他一眼,目光十分明亮。本来俩人已是挺熟悉了,最近也经常见面,不过两三个月没有亲近,稍有肢体接触,眼神便隐约有点微妙。
秦亮看她的脸时,那细腻雪白的肌肤映着些许炉火的红光,仿佛又多了几分羞意的颜色。
玄姬忙活了一阵,却是接上了之前的闲话,说道:“我给仲明缝制的青色深衣,等仲明去除孝服的季节、正好能穿。却不知合不合身。”
“我试过,很合身。”秦亮点头道。不知道玄姬有多熟悉他的身体,哪能不合身?
三人喝着有一丝咸味的奇怪茶汤,继续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
莫邪的瞌睡好像一直都很多,以前在王家宅邸时、半夜叫她守门楼,她也经常坐着打瞌睡。今晚除夕守岁,莫邪也是一样,刚过午夜,她就开始歪斜着身体打瞌睡,也不说话了。
秦亮便对玄姬道:“我们去看看夜景,今晚的景色多半不一样。”
玄姬问道:“要去何处?”
秦亮指了指门外,“旁边那座望楼,应是六安城最高的楼。”
于是两人拿着一盏吴国产的精美青瓷油灯,往望楼走去。推开下面的门,里面是个厅堂。这座庭院只有莫邪一个侍女进出,平素估计打扫不过来,里面弥漫着一股尘味。
往上走、过了二楼之后,空间就变得十分狭窄,就像佛寺的塔一样。到了瞭望的高点,只有一个小房间,呆两个人亦显得拥挤,他们只能离得很近。秦亮把油灯放在木台上,刚掀开窗户,一股风灌进来,灯光晃了两下直接给吹灭了。
但外面的一片灯火,立刻就映入了眼帘。
“呀!”玄姬发出了惊喜的声音。
今夜各家各户都点上了灯,整座城灯光成片,仿若天上的银河一般,甚为引人瞩目。虽然六安城不大,但忽然看到如此绚烂的夜景,确实很漂亮。
“不错罢?平时没有这么多灯。”秦亮道。
玄姬“嗯”了一声,黯淡的光线中仍能看到她点头的动作。两人挤在一个窗户边欣赏夜色,离得很近,秦亮闻到了玄姬身上熟悉的清香味。
没一会,玄姬便发现了什么,小声说道:“忍了两个多月,就剩几天时间了。唉呀,有点冰。”秦亮沉声道:“只要心到了就行,没必要严格遵照礼制、不过是形式而已。”
玄姬的呼吸也渐渐变化,态度开始动摇,“是这样吗?”
秦亮好言道:“好多人连父母去世、也是百无禁忌,我们的心意,早已足够表达哀痛的意思了。”
玄姬的声音断了又续,“君说得,好似、好似也有道理耶。”她又有点担忧道,“但是在这么高的地方,会不会整个府邸的人都能听到?”
秦亮道:“我慢一点,这里正好有个布袋。”他说罢从袖袋里摸出了一只布袋,揉成了一团。
玄姬便伸手把窗户关上了。两个穿着麻布孝服的人站在这里,一起面对着关闭的窗户、确实有点怪异,不过还好灯已经熄灭,狭窄空间里的光线黯淡,场面只有朦胧的轮廓。
良久之后,秦亮不知怎地,又想起了秦川中的一件小事。便是他与杨威熊寿离开道士的茅屋、返回关中路上时,熊寿在一棵树干边清洗水袋的场景。
每次在好多天不近妇人之后,他总是会想起那事。人的头脑确实很奇特,对于有些几乎毫无意义的小事细节、反而会记得很久。
玄姬使劲撑着墙壁的手、忽然按到了木窗上,“哗”地一声,不慎把窗户重新掀开,敞在二人的脸前。外面灯火一片的绚烂夜景,顿时又映入了眼帘!
虽然周围几乎没什么声音,但那夜景的绚丽、便仿佛化为了喧哗之音,“嗡”地一下不断涌到耳边。佳节的情绪,直到此刻似乎才达到了叫人心情极度憿动的高度。秦亮浑身绷緊,瞪目看着遍地的灯火,真想大喊一声、过年了!
卷二 第一百九十一章 脚踏三只船
除夕一过,便是正始六年,干支乙丑。
正月里,秦亮便惦记着下个月的出行,与令君约定好的、二月初便去洛阳接她回来。当然他还约定了别的事。
但考虑到路上的时间,秦亮正月下旬就得出发。因为此番去洛阳,他与数十随从得坐马车去,然后在洛阳买马、一人双马再骑回来,顺道的事。
魏国兵屯都有一定比例的骑兵,但淮南兵屯的骑兵少一些。这两年、秦亮一直在陆续少量地购置战马,然后通过减免一定田税的方式、把多出来的战马散养在屯户家中。尤其是新招募的郡守部曲,骑兵比例正日渐增加。
本来马匹就会不断有损耗,边将想办法补充一些战马很正常。只不过庐江郡的战马、日常损耗较低,因为秦亮叫人给战马装上了马蹄铁。还有铁制的双马镫也做了出来,只是囤积,暂时没装上,马匹仍旧使用原来的布、皮马镫。
秦亮的生活还算简朴,与平民相比,无非能多吃点常见的猪羊肉、衣服穿得好点。但他的宫廷分利、食邑、俸禄、占有庄园等大额款项,每年几乎都花了个干净,有时候还想向王凌筹借。除了买马等花销,他还会购买兵屯手里的余粮囤积。
正当秦亮筹划好诸事时,留在洛阳的庄客张洪忽然回来了,送来了令君的书信;令君带信,却叫秦亮不必再来洛阳接她、因为她的阿父王广也会一路来淮南。
令君自然是好意,不想让秦亮多跑一趟、来回两千余里。
王广在准备续弦的事。
秦亮与王玄姬都为薛夫人守了几个月,王广自己倒不守礼了。不过王广来淮南,兴许并不会马上成婚,也可能会再等一段时间。
考虑到新妇是诸葛诞的次女,这事多半也不是王广自己的主意,可能是王凌的意思。扬州刺史诸葛诞在寿春,与王凌经常能见面,两人比较方便勾搭商议。
不过那诸葛诞确实把墙头草的做法、干到了极致,已经不是脚踏两只船了,而是脚踏三只船!求生欲简直已经满载,以便全方位保证自己不落水?
诸葛诞与夏侯玄的关系非常好,曾与另外两人合称“四聪”;又与司马家联姻,把长女嫁给了司马懿的儿子司马伷。现在王广才刚丧妻几个月,他又想把次女嫁给王广。可不就是三方下注?
想到这里,秦亮忽然意识到,王广要娶的新妇、应该才十几岁!
因为扬州刺史诸葛诞的长女、嫁的是司马伷,司马伷也才十几岁;诸葛诞长女多半比司马伷年龄还小一点,次女当然比长女小。如此一算,新妇不就只有十几岁吗?
王广都已经四十几岁的人了,一嘴的大胡子。却不知十余岁的新妇看到他,作何感想。
不过这年代就是这样,在家族利益面前,年龄差距根本不是什么问题。当年刘备娶孙权妹的时候,也是五十来岁了,也没影响他娶年轻妻子,那还是一国之主的妹妹。
王广比当年的刘备年轻几岁,何况长得其实不错,只是胡子太多看起来显老。他的身材比例也很不错,个子高、不胖不瘦,而且腿长。
傍晚秦亮与玄姬谈起这件事时,不禁提了一句,“回头见面,还得叫一个十几岁的人作外姑。”
玄姬却好像见怪不怪,轻声道:“仲明不也不叫我姑?我也比仲明小。”
秦亮看了她一眼,笑道:“姑不一样,有时姑也自称妾。”
玄姬抿着朱唇,瞪了他一眼。
秦亮道:“我倒无所谓。不过外姑过世,令君那么伤心,恐怕对此事不太高兴。令君往后应该叫诸葛氏继母、或是后母?”
玄姬轻声道:“若是不悦,还可以叫假母。”
秦亮点头道:“这个称呼更有意思。”
玄姬却又道:“我只是随口一说。以令君的性子,多半不会如此对待长辈。”
秦亮想起令君的模样神情,顿时点头附和。
不过秦亮原计划去洛阳的事,他觉得还是不能取消,因为郭太后那边也有约定。
若是一开始就拒绝,反而更好,不给人希望、便不会有失望。已经让别人等了几个月,临时再取消的话、那种失望恐怕会极大地倍增。
……
洛阳王家宅邸,令君果然很不高兴。
她来到阿母的灵堂上香,又抹了几下眼泪,但对王广、她并没有说什么,更无歹话。
王广有自知之明,观察令君时、表现得有点小心翼翼。王广也上了三炷香作拜,见令君出门,便急忙跟了上去。
他心里最在乎的就是亲人,更何况这一对儿女是他最亲的人。令君对她阿母有那份心,自然也会同样对待阿父。
王广叫住令君,皱眉道:“又是这副模样,有什么话、汝也不说。”令君回应道:“我做女儿的,能说阿父什么?”
王广听罢长叹一声,解释道:“汝知道老幼之别,我也只能听从汝祖父之意。此事我也不愿意,全因迫于无奈,这种事怎能反对汝外祖?只能等到去了淮南之后,再劝说他,让亲迎的日子、延迟到丧服期之后。”
令君听到这里,神情有些改观:“阿父没骗我?”
王广正色道:“当然没有。汝阿母去世后,若照我的意思、我是完全不想再娶。我有了你们,续弦不过是徒增烦恼。”
令君幽幽说道:“我也不是反对阿父续弦,只是阿父的服丧期未过,便有新妇进门。我想起阿母便很伤心。”
王广点头道:“是这样的。何况急着再娶,别人说起来也不好听。”
听到这里,令君好像立刻就相信了王广的话。王广确是如此,其它理由可以不信,可他那句“说起来不好听”是真的。他就是这种人,自己也知道。
别的话也没欺骗令君,王广是真不想续弦。
不过他权衡了一下,便语重心长地说道:“汝外祖都督淮南,诸葛诞是刺史,两家联姻有利无弊。都督与刺史若是不合,相互掣肘也很麻烦,当年汝外祖与满伯宁便是如此。”
令君点头道:“道理我都懂,可是阿母……”说到这里她又哽咽了,拿手抹了一下眼泪,“我想起阿母叮嘱的话,忍不住难受。”
王广看令君梨花带雨的模样,这段时间身体也比以前消瘦了一些,顿时也有点心疼,他便叹气道:“好了,我知道,唉!去了淮南我一定会劝劝汝祖父,至少再等一段时间。我在寿春多留几个月,叫汝三叔回洛阳便是。”
父女二人沿着走廊走出门楼,令君揖拜告辞,要回她居住的庭院。
王广又多说了一句:“到时候见到诸葛氏,最好还是不要给人脸色,以免显得我们王家人刻薄。”
令君道:“我哪会如此?此事与她也没关系。”
王广这才放心点头道:“去罢。”
令君揖拜道:“阿父,告辞。”
王广看了一眼她的背影,犹自摇了摇头。他心道,确实没想到、妻子竟然这么早就去世了。新妇的名字叫诸葛淑,但不见得性情就会贤淑,她太年轻、多半不如薛氏那么贤惠安静。王广想想就头疼。
卷二 第一百九十二章 道别
要不了多久、秦亮便会来洛阳。郭太后反倒有点度日如年的感觉,每天都没心神做别的事,总是走神。
一大早,皇后甄瑶就从昭阳殿来到了灵芝宮,在郭太后这里哭哭啼啼。甄瑶入宫以前、没见过郭太后,不过也把郭太后当作亲戚,很多事都愿意与郭太后说,今天是因为挨打了。
郭太后没多少心思管皇后的事,便劝她:“过几年或许能好些。”
皇帝曹芳今年才到十三岁,确实也只能这么劝甄皇后。
只是劝说似乎无用,甄瑶仍旧可怜兮兮地抽泣道:“阿父阿母也没打过我。”
但郭太后也没有好办法,自从曹芳冠礼后,名义上的母子关系变得更差、有些事曹芳根本不听她的。
譬如去年郭太后在她母亲的祭日上伤心落泪,曹芳连礼节性的安慰也没有、甚至冷笑了一声,毫无人子之礼。今年初曹芳又到华林园去学骑马。不仅郭太后、多个大臣也劝他,皇帝出行都是车驾,学骑马没有用。他却不听,还想继续学剑术。
这半大小子,完全不知道世道险恶,真当自己是明皇帝的亲儿子。郭太后越来越不想管他。
旁边的宫女也对皇后的哭诉无动于衷,毕竟皇后不是第一次来。
宫女正一门心思、专心致志地盯着手里的橙子,在那里往水晶杯子里挤橙汁。那水晶杯是用水晶石打磨而成,制作非常费劲,是很珍贵的器皿。宫女小心翼翼心无旁骛的动作神情,以及昂贵的水晶杯,都让那个橙子身份倍增。
不过蜀汉出产的寻常橙子,也得看在什么地方、什么季节,寻常的果子运到了魏国的洛阳,便确实很珍贵。
橙汁从开的小孔里被挤了出来,一股果汁抵着水晶杯的杯壁、击打在上面,发出滋滋的声音。郭太后实在不想多听皇后的哭诉、又不好明说,只得无趣地观察宫女做橙汁。忽然间郭太后想起了什么、便有点不好意思地避开了目光,不过她想起的事物更有力。过了一会,两只水晶杯都盛了大半杯果汁。
宫女又取来了一只木盒,打开木盒,里面露出了洁白晶莹的精盐。她拿起小木勺,舀了一点盐,均匀地洒在了两杯橙汁的表面上。
“好了,别哭了。”郭太后好言道,伸手拿起一只水晶杯,递给了甄瑶。
甄瑶只得接住,拿着手绢默默地抹泪。
郭太后看了甄瑶一眼,只得轻轻叹了一声,伸手拿起了另一个剔透的水晶杯。她走到了木窗旁,锦缎拽地长裙拂过一尘不染的地板。郭太后看着波光粼粼的灵芝池沉默了一会,想着朝廷的情况,过了一阵,她终于回头看了一眼甄瑶道,“且忍着罢,等等看。”
这时甄瑶总算是点头答应了。
郭太后便不再多说。她把手里的水晶杯放在嘴前,轻轻饮了一口,虽然她的动作很端正轻缓,但依旧在透明杯沿上、留下了一点浅浅的朱红唇印。
甄瑶在灵芝殿呆了一阵,便离开了此地,往她居住的昭阳殿而去。
郭太后也清净了些,但心情依旧无法平静下来。她想得很多,有时还会想,也许秦亮只是为了报恩、才甘愿冒险。但事已至此,情绪难以释放,她已顾不得那么多。
正月底义妹甄夫人来到了灵芝殿。郭太后在害怕与煎熬期待中,总算与甄夫人商量好了时间、仔细的安排。
议定的事情,依旧是秦亮从后面的院子、来到作为行宫的郭家别院。
这样做就在宦官宫女、郭家人的眼皮底下,看起来危险,实则更好一些。即便出现意外,秦亮还能找地方躲起来,郭太后再怎么失势、也还有些威仪和人脉,一般人不至于当着她的面、强行搜查行宫。
……二月初,秦亮如约而至。
等他终于回到了后面的院子、走出上房的门时,感受与上回一样复杂强劽。后怕、侥幸等五味杂陈,丝毫没有减弱。
但终究又没出事,他不禁长长地松出一口气。
其实他与郭太后见面的频率很低,时隔一年多,才又见了一面。只不过这种事多发生一次、便多一次风险,如果私情一直继续,多半会败露。郭太后似乎也意识到了事情的危险,今天她对秦亮认真地说、这是最后一次相见,还说了一些道别的话。从她的神情来看,应该是下了决心的。郭太后不是一般的妇人,极能忍耐克制,她确实可能说到做到。
道别常常并不在秋季,也可能在春光明媚、二月春风似剪刀的季节。
如此挺好。秦亮赶着马车离开这座院子时,又回头看了一眼,心道:事情便到此为止,以后就只当是一段回忆。
在这个世上,能与秦亮长久厮守的人,大概也只有王令君与玄姬。
郭太后的事、秦亮一时间当然没有告诉王令君。事情说起来实在太复杂,而且过于离奇。古人的观念大不相同,王令君是真的毫不在乎男人干这种事、甚至见怪不怪,否则秦亮也不会干;但妻子都不在乎、还把玄姬莫邪送给他,他一个男人管那么多作甚。
只是王令君恐怕想不到,秦亮在外面几乎没找别的女人、却找了皇太后殿下。
所以秦亮见面时说话很温和、凡事都顾着她的感受,多般好言安慰令君丧母之痛、更是理所当然会做的事。
这两天王令君已经去除了丧服,不过衣裳颜色依然很素雅,人也比去年瘦了一些。
不过薛夫人已经没了,活着的人总要习惯这种事。若是活得够久,多半要眼睁睁地看着熟人、一个接一个地全走,生老病死本就是无法抗拒的自然规律。
当秦亮这么安慰王令君时,她也听得进去。有时候秦亮说话是这样,或许死过一次的人总会看得开一点。
几十个随从去建春门外的马市、买好了乘马,便陆续返回六安城。
秦亮身边只留了饶大山等两三个随从,他在王家府邸住了几天,便跟着王广的队伍一起南下、准备先同行去一趟寿春城。
现在的庐江郡、虽然也有很多事等着他,但秦亮心里已不如赴任那次着急,毕竟很多事都可以往后稍作拖延。上次只是因为玄姬独自在洛阳,他不太放心。
卷二 第一百九十三章 晚宴之暇
寿春有中城与外郭。中城又叫金城,外郭则周长十几里;有芍陂渎穿外城而过,实乃一座大城重镇。六安城的规模,与之无法相提并论。
这次来寿春,二叔三叔都出城迎接来了。队伍从外郭西门之一的沙门入内、进金城,从逍遥楼下经过,去了都督府。
与上回相比,晚宴时几乎没有邀请宾客,大致相当于家宴,男女都在一起;吃饭的地方也不在邸阁前厅,而在内宅中的一座大庭院。大概还是王广还处于丧服期的缘故。
扬州刺史诸葛诞却来了,不知他是否属于王家的家眷,毕竟女儿还没嫁。
诸葛诞的席位故意挨着王广,席间二人一直相谈甚欢、不时交头接耳。白胖的诸葛诞看起来比王广还年轻,常带笑脸,显然对王广十分满意、或者对王广丧妻的事很满意。
多半是因为后者。毕竟王凌的四个儿子都娶了妻,王广若不丧妻,诸葛诞想联姻也找不到合适的人。
秦亮不禁留意到,对面的王令君、一直在注意着她阿父的动静,看起来心情有些复杂。
之前还在洛阳时,王令君曾说,她阿父续弦、可能还要半年多,要等阿父去除丧服之后。但如今看来,诸葛诞与王广打得火热,估计等不了那么久。
这时三叔的声音道:“为仲明接风洗尘。”
秦亮转过头,便伸手端起了酒杯。
三叔一嘴络腮胡,但胡子还是不如王广侬密。他挺爱喝酒,这会不管那么多,端起酒杯又要与秦亮喝。
秦亮的酒量不行,先陪三叔对饮了一杯,然后便找借口道:“外舅还在丧服,仆若喝个大醉,只怕失态。下回三叔来六安城,仆定当作陪,不醉不归。”
三叔笑道:“仲明却不用服丧了。”
好在王飞枭出面道:“仲明说得有道理,三弟别劝了。”
秦亮顿时对王飞枭投去感谢的目光。
三叔总算听他哥的,摸着脑袋悻悻强笑了一声。
秦亮道:“三叔好意,下次定不扫兴。”
晚宴上既没有歌舞,也不便饮酒过多,秦亮只顾吃菜吃饭,筷子没放下过。很快他就吃饱了,但今天他已无事可做、不好提早离席,遂起身到庭院里去走走消食。
宴席就是这样,时间往往很长,所以席间大伙经常到处走,不限于一直呆着厅堂里。
果然没一会,王令君也走了出来。她看到秦亮在廊道旁边的一个亭子里,便走过来揖拜。秦亮还礼道:“在寿春没什么事做,明天我们就回六安罢?”
王令君点头说了声“好”,接着轻声道:“晚宴之前,妾去拜见了祖父,祖父又陈述了联姻考虑。妾以为,阿父亲迎的日子等不了太久,那时我们还会来寿春,这次不用久留。”
秦亮听到这里,好言劝道:“诸葛将军是扬州刺史,王家与之相善,确有好处。外舅多半还是为了王家考虑,而非不愿为外姑服丧。”
“嗯。”王令君应了一声。
秦亮又转头看她的脸,下意识想知道她此时的心情。
令君的神情竟然很平静。她的眼睛里隐约映着西边的余晖,比之前稍微消瘦一点的清丽瓜子脸上、神情挺严肃,无一丝笑意;不过因为她脖子挺拔端庄,神情气质看起来好像也没有什么悲伤。王令君也察觉了秦亮的目光,转头看了他一眼:“夫君不用担心,祖父所言确实有理。”
秦亮点头称是。
令君是这样的人,她对关心的人自然会有各种情绪、情感,但也不会太过意气用事。就像之前、秦亮死亡的消息传回洛阳,令君也比其他人更沉得住气。
就在这时,只见二叔王飞枭独自沿着廊道走了过来。
他还没进亭子,秦亮夫妇便揖拜见礼,招呼“二叔”。
王飞枭回礼,却先说了一声,“令君也在这里阿。”
令君知趣地说道:“我正待回厅堂,与祖父说一声、要先回房了。”
秦亮却挽留道:“等下一起去。”
然后他看了一眼王飞枭道,“趁太阳还未完全下山,可以在外面多呆一会。我什么话都对令君说过的。”
王飞枭面露诧异,脱口道:“上次在洛阳灵堂外,那些话也说过?”
秦亮微笑道:“说得更多。”
王飞枭转头沉声道:“我想了许久,比较赞同仲明的看法,恐怕太傅不会如此坐以待毙。不过太傅与阿父相善、很早便交情不浅,这些年阿父常年在外、来往少了一些,却也不时有书信联络。”
秦亮不动声色道:“二叔若真认为,情谊便能抵消利弊,便不会再与仆谈论此事。”
王飞枭沉吟片刻,看了一眼秦亮,小声道:“仲明何不说得仔细一些?”
秦亮道:“谈论的话题若传了出去,万一传到太傅耳中,他知道我们有提防心、定会反过来更提防我们,那可不是好事。”
旁边的王令君轻声道:“二叔比三叔谨慎。”
王飞枭点头道:“即便是汝外祖、二叔母,我暂且也不会对他们说。”
于是秦亮道:“假如,仆只是在假设推演,假如二元共治的局面、并不会如此悄无声息地结束,而是变成了轰轰烈烈的场面。二叔希望谁赢?”
王飞枭刚才还说王家与司马家交情不错,这会圆脸上便露出了尴尬的表情,“大将军当政,或许要稍微好一些。”
二叔在亭子里踱了两步,又沉声道,“若是太傅获胜,最先急的可能是兖州刺史令狐愚,令狐愚多半会找汝外祖共谋大事。太傅与阿父亦会相互猜忌,将来何如、实在难说。”
秦亮听到这里,心道:果然二叔才是王家脑子最清醒的人,我没有看错。
他便决定多说几句,遂小声道:“不止如此。司马家冒险打破局面,当然是想自家独掌大权。王家的势力人脉,本身对司马家就是个威胁,除掉王家有利无弊。
司马家与并州那边的士族交情甚厚,相互依仗;但司马懿一旦离世,这种交情联盟、将会变得游离不稳定。包括郭家、贾家,荆豫都督王家,河东并州士族是一股很大的势力,甚至还有不是河东人的太尉蒋济。
除开司马家、能够把并州士族联系起来的节点,便是外祖王家。司马懿只要灭掉王家,便能对并州士族起到震慑、重新拉拢的效果。
再加上刚才二叔的疑虑,双方都觉得令狐表叔会慌不择路,产生猜忌。司马家一旦独掌大权,王家处境恶化、几乎是可以完全预见的局面。”
二叔的步子愈急,在面前走来走去。反而是秦亮很淡定,毕竟他面对这样的情况、也不是一年两年了,根本没必要在这个时候着急。
不过王凌家的人必然也有些警觉,看王飞枭的样子就知道了。只不过事情还没到眼前,他们才吃不准、结果究竟会怎么样……不然怎会有不见棺材不落泪的说法呢?
王飞枭看向秦亮道:“至少道理说得通。汝外祖、外舅都认为仲明有谋略,果不出其然,仲明如此推测、是什么时候的事?”
秦亮可不只是推测、还有后世的知识,故而语气很肯定:“仆出仕之前就想到了,所以何晏先派人征辟,仆根本不想出山。可是后来与仲长氏发生龃龉、长兄被抓进了监牢,迫不得已、仆才入大将军府为掾。因为那时除了大将军,没人愿意征辟。仆只得走一步、看一步。”
王飞枭沉吟片刻,又看了一眼侄女,“令君确实知书达礼,贤淑大方。”
令君有点不好意思,轻声道,“哪有叔父这样说自家人?”
王飞枭没回应,想了想道:“大将军府一定会败?”
当初王令君也这么问,显然曹爽的实力、大家都很认可。
秦亮低声道:“大将军府胜率不大,主要是几个主事者的问题。回顾一番伐蜀之役,不管从哪方面看都是漏洞百出。比如郭将军投靠了司马家,专坑大将军,仆知道、大将军府那么多人却不知道。”
王飞枭愣了一下,又点头道:“姑父与司马懿,私交确实也不错。”
秦亮接着说:“大将军府不发动伐蜀之役还好,说不定司马懿心里还有点虚,这么一搞,反倒鼓励了司马懿。朝中二元共治将如何结束、恐怕绝不会善了。”
王飞枭沉默了一会,神情有点犹豫:“汝外祖掌握全局,仲明之言,是否先告诉他?”
秦亮却摇头道:“我觉得还可以再等等。
二叔身边的人简单一些,但外祖周围有很多门客部将谋士之类的人,谨防泄露。此事尚在密议阶段、不能让更多人知道了,少一个人知情、便少一分风险。
绝生死存亡的关头、很多人都靠不住,根本没必要参与预谋决策。只有我们几个自家人,生死绑在一起,才不会出卖彼此。”
本来就在权衡的王飞枭,顿时点头道:“言之有理,便依仲明之言。三弟那里也先不说了,三弟平时还好,不过嗜酒、只怕喝醉了说漏。”他看了一眼令君,“还有长兄,常年在洛阳,暂且也最好不说。”
秦亮道:“二叔所虑甚是。”
就在这时,只见厅堂侧后门里走出来了两个人,正是王广与诸葛诞。
王飞枭道:“以后有机会再谈,我过去打个招呼。”
秦亮揖拜道:“我们与外祖、外舅拜别之后,也要回房歇息了。后会有期,二叔。”
王飞枭向二人回礼。
片刻后,王令君便小声道:“对祖父也不愿告知,君却让妾旁听?”
秦亮笑道:“若是连你们都靠不住,那我躺着等死好了,挣扎下去也没什么意思。”
王令君抿着嘴唇,抬头看了他一眼。
秦亮转头回应她的目光时,正面向西边。太阳下山后,天地间的景象已迅速黯淡下来,天边的云上却还有一片残存的亮光。明明是大晴天,此时的意象却仿佛有点诡异。
卷二 第一百九十四章 取舍
秦亮离开洛阳还不到一个月,郭氏却发现、她可能怀上了!
午膳刚过,郭氏心头便再次涌上了一阵呕吐感,各种反应已不是第一次出现。但此时旁边有宫女在收拾小木案,还有宫女端着茶汤上来,好几个人在周围;郭太后愣是忍住了没表现出来。
她默默地从筵席上起身,向阁楼上走去。
症状当然不止于此,本该十余天前就有的月事没来,她这阵子还感觉很容易疲惫,心口那里的感觉也很奇怪。郭太后当然不能找御医来诊断、肚子也看不出来,然而症状确实很像怀孕。
秦亮还曾提起他身体可能有点问题,极不容易让妇人怀孕;当初甄氏也说,她的办法可以避免风险。结果还是怀上了?
问题或许在时间,这次秦亮回洛阳的日子、正好在郭太后的两次月事之间。也可能是次数,郭太后本来决定不见面了、最后一回见面难免如此。但现在才去想缘由,已是无用。
郭太后来到寝宫,声称要午睡,先屏退了左右。她却没到榻上,而是跪坐在了镜台前,然后轻轻拉开衣带,把哅襟敞开,对着铜镜仔细观察着。过了一会,她才重新拉拢衣衫,蹙眉跪坐在原地。
这可怎么办?郭太后的心里有点懵,各种纷乱的思绪仿佛已经挤满心头,又仿佛一片空白、抓不住一点线索。
但是乱糟糟的心里,竟然暗藏着一丝难以克制的喜悦!那喜悦毫无理智、不管她的处境,只顾在郭太后的身体里游荡。
郭太后的父母双亡、没有兄弟姐妹,全家就剩她一个,还有个妹妹甄氏、却只是先父收养的养女。当今皇帝曹芳是她的养子,但不是亲生的、当然不一样,她一想到曹芳的表现就来气。
因此郭太后其实一直都很想生孩子,想有个亲近的人。不过她已经三十余岁,且是守寡的皇太后殿下,哪能再生养?现在却忽然好像怀上了,感受自是复杂。
她伸手轻轻抚摸着自己仍旧平滑的小腹,眼睛里不禁露出了些许爱怜之色。
但只要等肚子大了起来,这事怎么瞒住朝臣们?宫里的眼线不止来源于一家,这么明显的事持续好几个月,不可能悄无声息。寡妇、太后、怀孕。郭太后想到这些说辞,自己也感觉脸上发烫。
当天晚上,郭太后又做了个噩梦、梦境与以前那次差不多。她正以难堪的姿态伏在榻上,做出御医诊脉般的样子,忽然一群人就闯了进来,有很多熟悉的面孔。她最隠私而无颜的一面,就这样暴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她顿时想找个地缝藏进去。
郭太后惊醒过来,发现发梢都已被汉水浸润了,心头的恐慌久久无法平息。
及至上午,甄夫人来到了灵芝殿。郭太后把她带到阁楼上,稍微犹豫了一下,还是把事情给甄氏说了。
甄氏当然十分震惊。她跪坐在那里、好一会没动弹,整个人好像被定住了似的。
不知过了多久,甄氏才摇着头、沉声问道:“你们是不是一时兴起,没有避免危险?”
郭太后在义妹面前顾不得羞意,只得小声道:“只有那次、仲明藏在坐塌下面,根本没有机会避免,但那是前年的事了、怎么可能现在才出现症状?”她看了甄氏一眼,又悄悄说道,“总不会吃东西也会怀上罢?”
甄氏的神情变幻不定,看了一眼郭太后纤细的腰身,眼神还有点疑惑。于是郭太后只能把她叫到小屋里,红着脸廠开深衣、让甄氏看身体的变化,她并没有生病,有些地方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生改变。郭太后又解释自己这阵子的反应,除了怀孕的原因、确实无法解释。
顿时甄氏也说出了一句郭太后的心里话:“这可怎么办?”
郭太后一边系着衣带,一边垂着眼睛,说不出话来。
甄氏沉声道:“孩儿必定是仲明的。”
郭太后瞪了她一眼:“难道还能有别人?”
甄氏又道:“此事得尽快告诉仲明,他作的孽,让他想办法。”
郭太后叹了一声,点头道:“他一个郡守能有什么办法?不过他是孩儿的阿父,应该告诉他。”
甄氏想了想又道:“最好是想办法打掉。”
郭太后不置可否,但她心里也清楚,这也是一种可行的办法、甚至可能是最好的选择。果然甄氏悄悄说道:“我知道有种凉药方子、可以打掉孩子。姐可能要遭点罪,但如此便能防止被人发现,神不知鬼不觉,总比公诸于天下要好。”
郭太后沉吟道:“听说服凉药打掉之后,以后也怀不上了。”
甄氏皱眉道:“先帝早已驾崩,姐是皇太后殿下、都三十余岁了,还想坏什么?”
郭太后尴尬地点头道:“是这个道理,我心里很慌,也糊涂。”
她的心里确实是一团乱麻,无法再找回平时的镇定从容。郭太后是个很能忍耐克制的人,但胆子并不大,一向谨小慎微的,忽然遇到这样的人,确实很难下定决心。
甄氏的目光在郭太后脸上徘徊,沉声道:“姐是不是很想要个孩子?”
郭太后把修长的手放在小腹上,轻声叹道:“只是舍不得,但实在没有什么好办法。”
甄氏想了想道:“两三个月内,应该看不出来,不过先尽早告诉仲明罢。”
于是郭太后点了点头,起身走到书房里、找到了几卷自己抄写的书,便开始在纸上写密信。封好信封,她才走出书房,把信交给甄氏,又有点不放心地问道:“怎么送信?”
甄氏道:“姐与仲明不都说过,此事要谨慎。只能我亲自跑一趟庐江郡。”
郭太后问道:“通过关津时、会有人盘问查验,妹一个妇人独行,怎么说?”
甄氏小声道:“姐是不是忘了,我是道士、自然有办法避开盘问,另外得伪造一份过所,以防万一。过所看不出真假的、主要是为了防止不识字的附农屯民逃跑,对我们这种人几乎没用,关津的佐吏兵卒对骑马的人不会多问。何况一过洛河,南下不用走关津,我也能找到路。”
郭太后忧心忡忡地说道:“妹定要谨慎小心。”
甄氏道:“我知道了。”
待甄氏离开灵芝宮后,郭太后犹自坐在阁楼上,心里仍是一团乱麻。人便是如此,好像什么都想要,有了尊荣的地位、锦衣玉食,又想要孩子和亲情。不过无论是谁,大概总有必须取舍的时候。
卷二 第一百九十五章 草率的中午
三月底,秦亮听到隐慈禀报,有个不愿露面的女道士想见他。
初时秦亮还以为、陆师母又来了,等他来到“绢仓”的一间厢房时,才发现没猜对。身穿道袍的妇人把斗笠轻轻往上一掀、虽然脸上还蒙着黑纱、只露出对眼睛,但秦亮立刻认出了她是甄夫人。
他转头看了一眼,便把木门掩上,沉声问道:“夫人怎会来庐江郡?独自来的?”
甄氏一脸委屈,脸色很差。秦亮一看她的模样,便心里“咯噔”一声,预感出了什么事。
果然甄氏走到他跟前,低声说道:“我自己来的。殿下怀上了。”
秦亮顿时怔在原地。又见甄氏拿出了一个信封,他便伸手接过来、看了一眼放进袖袋,多半是密信、需要回府才能知道内容。
一时间他几乎还没回过神来。毕竟是大魏朝的皇太后殿下,这个消息确实有点荒诞。
那种避妘方法,确实不是很保险。不过秦亮与王令君、玄姬亲近的时候,都曾多次没有任何保护,照样没有怀上,他原以为自己身体有问题。没想到终于还是怀上了,而且居然是郭太后!
秦亮稍微往下一推演,便意识到事情好像挺严重。
但或许因为、这几年秦亮总是在练习掩盖自己的情绪,此刻他的脸上竟然没什么反应。
当然他也不能胡乱惊叹、说出怎么会怀孕之类的话,叫人听着好像不想负责一样。郭太后深居皇宫,除了秦亮还能有谁?
甄氏见秦亮不吭声,又悄悄说道:“妾离开洛阳之前,又去了一趟皇宫,当时殿下已是第二个月没来月事了,还有别的反应。妾也希望是误会,但看起来恐怕错不了。”
秦亮踱了两步,不管怎样、现在自己是什么感受并不重要,出了事便得先想办法收拾。他想了一会,点头道:“我必须得去洛阳一趟。此地不便多说,我先为夫人找个地方歇息。”
甄氏便戴上了斗笠,二人走出厢房,径直上了秦亮的马车。吴心赶着车,把他们带到了上次陆师母住的地方。秦亮本来猜测是陆师母,不过换作甄氏也是一样安顿。
两人到了郡府西侧的旧院子里,又商量了许久。甄氏看起来十分烦恼、倒是很正常的事,这事她脱不了干系。不过,起初若非甄氏从中牵线,身居皇宫的郭太后、根本不可能与秦亮有什么歼情。
甄氏问了几次“该怎办”,秦亮遂临时想了个办法。他还来不及深思熟虑,只是凭直觉、暂时做了个谋划。
天黑后,秦亮才回到郡府。他准备了两天,然后与甄氏一起、仓促骑马离开了六安城。
事情一时说不太清楚,临走前、秦亮只得对王令君玄姬说有点事要办,等回来之后再与她们解释……
今年春天都还没完全过去,从淮南到洛阳这条路、秦亮却已是第二次踏足。
可能还是因为秦亮年轻、而且道路很宽敞平坦,要说多累确实谈不上。骑马确实要费点力,但几百公里路、分作几天走,中间要休息多次,其实感觉也就那样。
数日后到达洛阳,甄氏先去换了马车,二人才进城。秦亮在大魏国内活动、倒没啥阻碍,他就是太守,诸如过所之类的竹简、他自己随便写。这回他装作是送紧急公文的信使,在信筒背囊的泥封上盖了印章、沾一根羽毛,那些关津的佐吏问也没问一句。
秦亮也不住在乐津里的秦家院子,他先准备了一些熟食麦饼,便去了吴心的宅子,在那里落脚。甄氏则进宫去送信联络。
轻车熟路的见面方式,临时都不用另外想办法。
事情仿佛又回到了原点,这回郭太后就像初次见面一样、理由是回娘家供奉祭祀季节物产,祭祀完后到行宫小憩。
秦亮则按照约定的时间,临近中午时赶到后面的别院。
初夏的中午,照样有蛙虫的鸣唱,天气晴朗,好像一切都很普通寻常。既没有风雨雷电的天气,也没有喧嚣复杂的景色,就是秦亮一个人简单地进了一座院子。
他心中压抑着担忧,仍能感受到危险,一颗心是提着的,生怕出现意外。可是如此平静普通的过程,连他自己也不禁怀疑、事情是不是做得太草率了?
兴许并不草率,毕竟他之前一直很谨慎小心。到了关键时刻,事情反而变得简单了。
有时候决定一件重要事情的时间、确实就是一瞬间而已,后面商量再多、都是在为决定找理由。不用怀疑,人遇事后的第一个念头、往往就是对的!
秦亮走进了那间上房,四下看了一圈。
房间看起来、比以前更加冷清,因为帷幔、布垫、被褥等丝织品损坏后,早已被秦亮拿去丢掉了,现在这里空落落的,只剩一些木家具。完全是一副无人居住的荒废气息,空气中的腐朽尘味依旧如故。
他打开了地道入口,见几案前还有张席子,干脆拿起席子扫了一下木案、直接坐在了案上。
秦亮右手放在额头上,搓了几下,口中发出“呼”的一个声音,又将手放在下巴上无意识地揉捏着。
不知道为什么,他在大魏国这些年、总是在干提心吊胆的事,几乎就没安生过。
前世他操劳是操劳、可哪里会有这种刀口舔血般的事?但以前他也做不了郡守、这么大的官,人在乱世,富贵险中求,或许这就是必须要经历的过程?
就在这时,地道里发出了微弱的窸窸窣窣声响。秦亮沉住气,瞪眼看着出口。
过了一会,地上先是出现了乌黑清秀的鬓发,接着是如脂似瓷般的雪白肌肤、直到那略尖的秀气下巴也露了出来。郭太后探出脸时,两人对视了一眼。
位置有点奇怪,加上这不透光的陈旧古朴屋子、像废墟一般阴暗,忽然在地上出现了极其漂亮的美女头部、反而叫人觉得有点诡异。
郭太后已经换过了衣裳,她慢慢爬上地面,便与秦亮相互打量着。接着甄氏也提着一个包袱上来了。
郭太后循着秦亮的目光、低头看了一眼,她伸手放在柔韧的纤腰上,轻声道:“还看不出来。”
秦亮道:“事不宜迟,请殿下移驾,走罢。”
郭太后愣了一下:“就这么走?”秦亮脱口道:“不然还要与谁道别吗?”他觉得自己失言,接着又道,“事情何去何从,臣在密信中写明了的。”
甄氏提起包袱道:“殿下换下来的东西,都带着。”
郭太后的步履徘徊:“我还没答应。今天见面,本想再商议一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秦亮用斩钉截铁的肯定语气、沉声道:“没有别的办法了。什么凉药根本不可靠,极可能一尸两命!”
郭太后的神情复杂,盯着秦亮道:“卿的胆子是真大。”
秦亮道:“我的胆子不大,但凡事总得下决定,必然好过什么也不做、坐以待毙。”
这时郭太后的眼睛里、已笼罩上了恐慌的神色,“可是我十来岁就进了宫,出去后不知道该怎么办,会被抓回去吗?还有郭家人怎么办?”
郭太后的声音很异样,已没有了朝堂上的庄重威严。
秦亮理解她的心情。放弃以前的所有,面对未知的未来;对未知的恐惧是人的本能而已,何况郭太后的胆子有时候确实挺小。
但他仍旧说道:“也总好过、吃药吃死了人。”
郭太后看向甄氏。
甄氏顫声道:“殿下怀孕之事,一旦被人知道,朝臣必定会怀疑到我头上,要把我抓去拷打、逼问孩子的阿父是谁。我可没吃过那种苦头!”她用力地摇头。
这个地方实在不宜久留,每过去一弹指、秦亮都觉得随时有风险。此刻他顾不得那么多了,便从怀里拿出了麻绳,说道:“请殿下恕罪。”又向甄氏递了个眼色。
“你们要做什么?”郭太后沉声道。但她本来就很犹豫、只是一时没下定决心,所以挣扎很无力。
前世的妻子教过秦亮不少东西、还找了些视频给他看,所以秦亮系绳子也有一手。当初挖地道的时候,秦亮给王康等人的头套上系花扣时、便很有技巧。
很快郭太后便被绑住了动弹不得,她挣扎时只会勒住特定的部位、并不会伤到她。
郭太后小声道:“快放开我。”
秦亮道:“得罪了,一会就为殿下松绑,回头臣再向殿下赔罪。”
他直接拿出了一团布塞到了她的嘴里,然后把布两边的绳子系在她的脑后。他与甄氏便直接拉着郭太后、出了上房,然后把郭太后拽上了马车尾门。郭太后的衣裙本来有点宽松,却被绳子巧妙地一系,身段反倒露出了很誘人的轮廓线条。秦亮忙把不合时宜的心情克制住,毕竟今天他不是为了幽会。
甄氏将包袱丢到车厢里,来到了马车前方。她把蓑衣斗笠穿戴好,在前面问道:“可以走了吗?”
秦亮道:“我去开院门。”
他下车后,稍微驻足,又转头看了一眼那间上房。
秦亮与郭太后在这里只私会了三四次,但地道是他安排挖的,其实他已经来过很多次、对这里是相当熟悉。
他想了想没有东西落下,心里又不禁感慨了一句:这下是真的不会再回来了。
卷二 第一百九十六章 蓄谋已久
司马师心道:这事若非曹爽的人所为,我把这辆马车嚼着吃了!
但此时、他只能在马车上呆着,正从车窗观望着远处人来人往的光景,不太方便直接在人前露面。
过了一会,竟然有不长眼的兵卒上来盘问。马车外随从的声音道:“去去!该干啥,去干啥。”
兵卒道:“瞧瞧马车上有什么。”
随从恼道:“饭吃太饱蒙心,回去瞧你嬢,滚!”
就在这时,一个年轻人上来解了围,招呼兵卒离开,接着年轻人便径直从尾门上了马车。来人正是廷尉高柔的族子高珣。
高珣拱手道:“拜见将军。”
司马师回礼直接问道:“子玉,查到了什么?”
高珣道:“殿下当然不可能插翅而飞,有地道、通往后面的院子。”
司马师看着他的脸不语,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高珣便道:“院子是殿下义妹甄氏置产,仆等正在找那院子以前的主人。另外问了殿下的随从,除了甄氏、所有人都还在。”他接着降低声音,小声道,“随从头目、中宫谒者令张欢,似乎是投靠了大将军府的人,廷尉一时没敢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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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师轻轻点头。
高珣继续道:“廷尉府派人去了各城门,严查出城之人,尤其是妇人。但要关闭城门搜查,尚需等待上奏、得到诏令之后。郭立、甄德父子,高廷尉也劝诫他们暂时不要离开洛阳。”
司马师欲等众人走了之后,再亲自去看那院子和地道,但此时他终于忍不住问道:“地道是什么样子?”
高珣想了想道:“两座院子的围墙挨着,就隔了一条巷子。地道两个出口都靠近后墙,几乎仅容一人弯腰通过。前面的口子在木地板下面,内垫夯土;以至那些宦官好一阵也没找到,后来掀开了大片木板,才发现其中蹊跷。此乃蓄谋为之。”
司马师道:“子玉回去,继续查验。”
高珣揖拜告辞。
司马师等他下车,便对前面说道:“回太傅府。”一行人来到皇宫东南边的太傅府,司马师走进了邸阁下面的券室,然后推开一道小门。狭窄的房间内,果然孙资刘放都在,阿父也坐在上位。
司马师进来关上门,四个人挤在一张几筵周围,房间顿时显得有点拥挤。
司马师向三人揖拜,除了阿父,两个守中书省的大臣都起身还礼。
先把情况详细说了一遍,司马师便道:“此事是蓄谋已久的阴谋,廷尉已在洛阳各城门设卡,但殿下可能已经不在洛阳城内。随行的宦官宫女都在,只有殿下身边的甄氏不见了人,廷尉接下来会查甄氏结交之人。但据说那甄氏是个生性放蕩的寡妇,有很多奸夫和男女密友,查起来、涉事之人会非常庞杂。”
刘放道:“明摆着的事,不就是何晏、邓飏、丁谧之辈?”
孙资点头,表示赞同。
守了几十年机要、见过各种阴谋的刘放,接着道:“这么大的事,背后必有人物撑腰,除了曹爽那边的人、还能有谁?”他接着又神情复杂道,“不过掳走殿下,这种事真是闻所未闻,太离奇了!”
司马师冷笑道:“爽府那些人,不可以常理度之,什么奇事干不出来?像去年的事,两人一起与臧艾的姨娘同房,不是何晏与邓飏、而是何晏之子与邓飏。
去年那几个人就在悄悄密议,怎么把殿下赶出皇宫。起初我还以为、他们只想把殿下迁到西南边的永宁宫,着实想不到、他们会干出这种事来。”
孙资皱眉道:“事情做得悄无声息,宦官里有没有内应?”
司马师道:“中宫谒者令张欢就是爽府的人,但廷尉暂且没敢动他。里面也有一个我们的人,我派人去问了他。说是行宫卧房内一个多时辰没动静,然后有人去奏事、才发现蹊跷。”
孙资不动声色道:“郭家的人靠得住?”
一时间几个人没吭声,因为郭家与司马师关系不错。
这时中书监刘放淡淡地说道:“若甄氏是内应,趁殿下睡着、放歹人入内,打晕殿下就能掳走。”
司马师又是灵光一闪,脱口道:“殿下一定是被掳走的吗?”
孙资刘放二人都愣了一下,刘放问道:“何意?殿下会自愿离开皇宫?”
刚才沉默的司马懿开口道:“刘子弃说的不错,应是被人所掳。殿下去了永宁宫,也是皇太后。她不是皇后,皇帝也不能夺走他的名位。殿下进宫二十年,她是什么样的人,我们还不知道?”
司马师想了一下,立刻呼出一口气,点头道:“阿父所言甚是。”他又沉吟道,“爽府密议将殿下迁出皇宫,如此一来、诏令可全凭爽府之意;但他们为何还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将殿下径直掳走……甚至杀害?”
小小的密室内,忽然就安静了下来,气氛仿佛凝固了一般。大伙的神色也渐渐更加凝重。
人们暗自狐疑的情况,总得有人出来挑明,司马师终于干脆说道:“爽府有人警觉,担心我们会突然发动什么密谋,所以先把殿下藏起来或除掉,让我们没有名分?”
孙资与刘放面面相觑,一时说不出话。
司马懿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确实更镇定一些,他说道:“以曹爽的胆量,此事不一定是他所为。不过爽府倒有几个人胆子大,做事乖张离奇,诸事不经深思熟虑、且不顾后果,确有可能。”
司马师忍耐着怒气,沉声道:“如果曹昭伯真不知情,那人却把我们害惨了!曹昭伯必会怀疑、此事是我们干的。”
此时司马懿脸上的皱纹几乎都聚到了一起,恐怕他之前就想到了这一点。
这是一个相互猜忌的过程。如果事情不是曹爽干的、甚至曹爽自己也不知道,那他就会猜忌,首先怀疑的对象多半不是他们自己人、而是司马家!
理由很简单:司马家想把殿下“保护”起来,因为司马家不知道爽府会对殿下做什么、殿下会不会暴毙?殿下万一暴毙,皇帝又在爽府手里,那司马家便很难在洛阳做什么事了。
四人沉默了许久,这次司马师却没有忙着要走。哪怕有一段时间不说话,他也呆在原地耗着。
良久后,司马懿忽然道:“我身体不太好,手脚已有些不听使唤,大郎来扶我。”
卷二 第一百九十七章 廷尉不读法
晴天白日,朗朗乾坤之下,大魏的皇太后殿下、在都城中被人掳走?
大司农桓范听到这个消息的时候,一度以为自己听错了,发出了“安”的疑问声音,使得禀事者又重新说了一遍。
桓范立刻出门,正要去大将军府,却又临时决定、绕道先去一趟廷尉府。
此时日已西斜,初夏时节、天气一片晴朗。城中却平白无故起了一阵大风,飞沙走石、树叶杂物乱飞,桓范刚探出头去看,便被吹了一脸泥沙。他“呸呸”地吐了几口,骂道:“妖风!”
国之将亡,必有妖孽!简直是什么奇事都能发生。
来到廷尉,高柔倒是有礼节,亲自接待了桓范,还讲了一下案件的大致情况。虽然各为其主,不过两人都是掌控一面大权的人物,彼此表面上还过得去。
高柔已经下令逮捕了一批人。桓范不太懂刑律,但他还是细看了一下逮捕之人的名单、问了几句话。
有关系的人并没有抓,譬如郭立父子。连随行殿下的宦官宫女也没全抓,里面的人多半也有来历。如此短时间内、倒是逮捕了一些关联不大的人。
事情表面上看起来很简单,并没有妖孽,就是挖地道、通往殿下在郭家宅邸旁边设的行宫,然后把人掳走了。
但地道并不好挖、特别是在洛阳,想神不知鬼不觉地挖地道,需要大量时间;要掳的人又是皇太后殿下,事态严重。若非幕后有大人物,干不成这样的事,也不可能有如此熊心豹胆!
何况殿下的义妹甄氏也不见了,可能是内应。能长期收买、或威逼甄氏这样的贵妇,能是一般人物?
高柔又带着桓范到监牢,去看那些被逮捕的人。
阴气颇重的地牢里、弥漫着臭味,桓范刚从太阳底下来到这种地方,顿感不适。
这时高柔叫人打开一道门,里面正在拷问一个犯人,桓范不想走进去、便只在门外站了一会。
“拜见府君。”佐吏上前揖拜。
高柔道:“继续审问。”
于是佐吏拿起了一卷简牍,对趴在一张案上的犯人道:“去年九月,汝在人前所言之事。甄夫人来买绢,汝趁旁下无人,便告诉她、汝那里很大。甄夫人媚声曰,不看怎知?汝二人遂躲于茅厕内,行雲雨之事。”
后面竟然开始说详细过程,言辞污秽、不堪入耳。
桓范听得难堪,与高柔对视了一眼。高柔道:“那甄氏与多人有通歼。据报不分男女,只因妇人很少把歼情说出来、一时才没查到。”
桓范寻思自己也管不了廷尉府,只得在心里暗骂:入你嬢,这都在审些什么?
不去审郭立父子,审这些不相干的人?不过想想高柔这人、确实不会去审郭立,更不会让司马家沾上关系。
但是,这种事不是司马家干的;却是甄氏与一些贩夫走卒勾结、便敢掳走皇太后殿下?
荒诞,可笑!
高柔却一本正经道:“此事的关键,便是甄氏。只要把甄氏结交来往的人逐一审问,查明后面的关系,便能揪出幕后贼首!”
桓范也不客气了,转头看着高柔“哼哼”冷笑了一声。
高柔愣了一下,沉声道:“我知道诸公都在推测,但刑律须得人证物证、过程清楚。在此之前,只有揣测并不足以论罪。”
桓范不置可否,心道:平常的案情是这么回事。可现在汝完全排除了司马家、郭家,却在我面前讲这些,当我三岁孩童?
在廷尉府耽搁了一阵,桓范也不想多说,离开后、便直奔城东北的大将军府。
桓范来到了邸阁后面、一处房屋台基下面的券洞中,心说这地方议事,倒也密闭一些。不料他刚被人带下去,迎面就扑来脂粉香气、夹杂着些许奇怪的婬靡奇怪臭味。大将军等人聚在这地方、平时不知道干了些什么,但似乎不是为了议事。
果然好几个人早就到了,见到桓范进来,他们暂且停止了议论。
肥胖的曹爽没有跪坐、而是坐在了一把小胡床上,姿势看上去有点奇怪,像在蹲茅坑。
桓范上前揖拜后,便到旁边入席。他的目光立刻从七八个人脸上扫过,多看了两眼何晏,目光便停留在邓飏苍白的脸上。
邓飏顿时笑了,“嗤”地从舌尖与牙缝里发出声音,发出中气不足的懒洋声音,道:“大司农看我做甚,不会怀疑是我干的罢?”
桓范想了想道:“嫌疑最大者,还是太傅府的人。太傅府通过郭立、甄德父子,最容易指使寡妇甄氏。”
邓飏笑道:“大司农可是说了句公道话。我能干那种事?找死也不是那么找的。”
他接着大声道:“还什么嫌疑,就是司马懿!先前我们都推论好了。这事不是他们干的,我叫他一百声父!”
稀疏八字胡的丁谧抬起头,看向坐在上位、正沉默不语的曹爽,拱手道:“现在最要紧的事,是立刻上奏陛下,把廷尉给换了!”
邓飏马上附和道:“对,早点让高柔滚,说不定还能留下些蛛丝马迹。查明了司马懿干的事,别往我们身上泼脏水!”
桓范却沉吟道:“恐怕还是迟了。除非事情不是太傅府所为,不然就是这几天时间,有什么痕迹不能抹去、什么人不能杀?他们对皇太后殿下都敢掳走,杀几个人算什么?”
八字胡丁谧又道:“还是先换人,赶快给高柔安排个三公之位,让他高高兴兴走人。卢毓怎么样?”
与卢毓有亲戚关系的何晏、却最先反对:“还不如陈本。”
桓范道:“陈本有才华、识大体,但从来不做具体的小事,完全不读律法文书,对于诸事庞杂的刑律之事,恐不擅长。”
邓飏不以为然道:“擅不擅长刑律,要看擅长谁的刑律,不是太傅府的人就行了。”
桓范想到高柔的干法,不再反对,并微微点了一下头。
曹爽见状,终于开口道:“善,明日在朝堂上便说此事。”
桓范想了想,又忍不住说道:“知道为何别人会说、事情乃邓玄茂等人所为吗?你们去年密议、怎么对付皇太后殿下,别人转头就知道了。大将军府有些人,早已被收买!”
他越说越气,遂看向曹爽道:“大将军,孙谦为何还在府中带兵?”
曹爽皱眉道:“若因几句捕风捉影的话,便去怀疑他,还有人能用吗?”
桓范道:“不是怀疑,应该直接杀掉!非常时候,宁可错杀,不可放过,以震慑猖獗的贼子奸细!”
邓飏顿时又露出了那玩世不恭的笑容,“别人还怀疑我背叛大将军、瞒着大将军干歹事,大司农不会在后背劝说罢?让大将军直接杀我。”
桓范心里恼怒,冷冷盯着邓飏道:“汝即便想投靠别人,别人要吗?”
邓飏吵架时也不太严肃,冷笑道:“桓元则是在替我说话,还是在骂我?”
曹爽立刻抬起手道:“好了,好了,每次都要吵!”
桓范遂不再理会邓飏,目光又看向何晏。寻思这何晏与司马懿在文章立意方面,都提倡“孝治天下”,俩人虽无甚来往,但亦有几分心灵相通。
但桓范想了想,何晏曾在品评司马师时、给了差评,大意就是司马师只会干小事、却没有深远的才能,人品也不行,属于无才无德之辈。所以何晏好像不太可能与司马家暗通款曲。
于是桓范没说什么,只对曹爽道:“大将军喜爱狩猎,仆也不多劝说。不过大将军与领军将军(曹羲)切不可同时出城,无论何时、都应有一人留守洛阳。否则司马懿夺了宫门,把城门一关,大将军等如何回来?”
曹爽点头道:“元则言之有理,我知道了。”
桓范不顾啰嗦,仍苦口婆心地继续劝道:“太傅府的人已经丧心病狂了!什么都干得出来,再干出任何事、都不算意外,往后大将军千万要小心!”
卷二 第一百九十八章 细雨六安
秦亮等赶车进入六安城时,已是十天之后。
天下正下着绵密的小雨,雨点又细又密,远远看去,城池中的景物、就像笼罩在大雾中。风一吹,那茫茫的雨幕在空中飘荡,如同是一阵阵白烟缭绕似的。
郭太后等二人并未立刻进郡府,天还没黑,秦亮暂时把她们安顿在了郡府西北的一座小院里。
郡府有四座角楼,但六安城几乎没有流动人口、人员还是比较简单,以前秦亮没有在北面的两座角楼上布置岗哨士卒。不过他把郡府后面的宅子全部征用了、以作官用,实际上全都空着。
郭太后等此时逗留的宅子,便位于郡府后面。隔着一条大街,郡府的角楼在绵密的雨幕中、看起来有些模糊,意象仿佛变成了另一种别样的风格。
秦亮换好官服,便暂别二人、打算回郡府做些准备。
他赶车来到绢仓附近,换作步行去找隐慈赶车。否则郡守亲自赶车进去,会显得有点奇怪。
隐慈见面后便道:“仆有要事、正欲见府君,王无疾(王康)说府君出城了,有什么事可与他商议。仆寻思,还是等两日、府君回城再说。”
秦亮道:“去邸阁谈。”
于是隐慈把马车赶进了郡府,二人下车进前厅庭院,沿着走廊往里走、上了高高的台基。秦亮并不去前厅,他向见礼的属官佐吏点头回应,便带着隐慈去了一侧的署房内。
秦亮在庐江郡做太守一两年,经常都是这样,平时看不到人、多半在外面巡视安排具体事务,回来的时间很晚,马车直接就去了内宅。有时候他长达一两个月、不在前厅与属官见面议事,大家早已习以为常。
隐慈这时伸手进怀里,拿出一只细竹筒来,然后从里面抽出了一卷纸,双手递过来。
秦亮展开看了一下,抬头问道:“校事府朱登的信?”
隐慈点头道:“仆无法常去洛阳与他见面,便告诉他,若是洛阳发生了什么事、便写书信送过来。”
秦亮问道:“谁送的信?”
隐慈道:“黄远。”
秦亮一时间没想起黄远是谁,片刻后才想起。幸好黄远的名字、是秦亮给取的,所以他才有印象。
黄远便是管洛河南岸庄园的庄客,是个目不识丁的壮汉。秦亮一下子记起后,还想起了那壮汉说别人叫他阿黄、狗子,斗大的字只识两箩筐。所以秦亮才取了个名字。
隐慈的声音道:“此人似乎挺忠心。有一次仆回洛阳时,去了府君在乐津里的院子,不料正好有人开门进来。仆不知来人是谁,便先躲到了柜子后面。
来人正是黄远和他的妇人。他叫妇人打扫房屋,自己要去检查瓦顶是否漏雨,还对妇人说了许多话,大概是府君对他一家有恩、感恩戴德之类的;又说王康饶崇也是庄客,却做了官,他只消先做一些能做的事,将来也能为府君效力。
彼时院子里没住人,黄远不知仆躲着,他对自家妇人说的话、多半是真话。看他的模样也不是奸诈之辈,故仆以为、此人应该靠得住。仆便给他安排了个差事,若是朱登送信去了庄园,则叫黄远送到六安来。”
秦亮想了一下,黄远一家的底细很清楚、从上辈人就是附农,本来就没什么问题。而且秦亮做过校事令,找校事官打听点洛阳的公开消息,也不是啥了不得的事。
他便点头认可了此事。
隐慈接着迫不及待地自己沉声道:“皇太后殿下被人掳走了!”
秦亮只得故作有点吃惊的样子,不禁看了隐慈一眼。
传递消息的黄远、多半是骑马而来,竟然比秦亮等人先到六安。
隐慈又道:“现在还不知干这事的,究竟是大将军府、还是太傅府。”
秦亮默默地先把书信大致看了一遍。殿下被掳走的消息、对他来说没有什么用,因为事情就是他干的。
但书信里还是写了一个有价值的消息,大将军奏事后、将廷尉换了人。高柔升司空,陈本上任廷尉。
看到这里,秦亮顿时稍稍舒了一口气。
殿下这件事,若是高柔主持查案,可能希望还大一点。高柔的审案手段、可能比不上满宠,但他在廷尉干了二十多年,至少经验很丰富,算是个能做实事的人。
而那个陈本,秦亮也知道一些。秦亮在做校事令的时候,有关这些出身大士族的官员文书、他几乎都看过。陈本与夏侯玄关系很好,但压根不懂刑律、也没有半点经验,且是个完全不管具体事务的人。
这样的人、来查这样的案子,陈本能查出个鬼来。考虑到夏侯玄的关系,陈本临时上任廷尉、显然是征治站位的结果。
不管怎么样,这回曹爽又算是莫名地帮了秦亮一把!当然太后的事,其实也利于曹爽府。
秦亮点头道:“卿办得很好。”
隐慈便揖拜道:“仆先告辞。”
秦亮却没有立刻出门,犹自留在署房的筵席上呆了一会。
他心里仍旧是提心吊胆。有一种犯了命案的不安生感,仿佛变成了个没落案的逃氾,就是那种睡觉都不怎么踏实的感觉。
此时他一个郡守、其实杀了人不算什么大事,掳走太后却比杀人严重多了。可见人们敬畏的、多半不是人的生命,而是法律的制裁。
唯有依靠理智,方能勉强克制这样的感受。
秦亮再次回忆了一遍自己干的事、很谨慎。时间过去太久了,那院子附近本来就没什么人来往、院子前面的窄巷子从没遇到过行人;何况每次秦亮都披着蓑衣、压着斗笠。案件也不是命案,现场屍体凶器之类的一概没有、连痕迹都很少;此时更没有指纹鉴定、基因检测、摄像头等各种技术手段。确实不容易查到他。
而且主事者换成了陈本,这事便几乎别想查出什么线索了!
当然最隐蔽的原因在于,没人会怀疑到秦亮头上来。他没有动机、与甄氏几乎没有社会关系,与郭太后的那点关系不算,否则满朝文武多少都有关系。
加上现在的洛阳、两谠的目光都在对方身上,他们更不会联想到秦亮这个“不相干”的人。
因此他应该不太可能暴露,忧心只是本能反应而已。
再说就算怀疑他,也没人敢随便查,秦亮手里八个混成旅、加上皇太后殿下的印绶,又不是拿来好看的。现在想对付秦亮,洛阳来的人少了、直接是送人头;来的人多了,那便不是查案、而是平叛。
秦亮鼓着腮帮“呼”地吐出一口气,心道:事已至此,还能怎么办?
卷二 第一百九十九章 让人想不到
小雨一直没停,雨幕中雾沉沉一片。人在庭院中,连天井里对面景物、也看不太真切。
秦亮来到内宅大庭院里,便见到了吴心。吴心说陆师母来了,一共三个人,两天前就到了六安。她把陆师母等人、安顿到了郡府西侧的那个院子。
秦亮一时间顾不上陆师母,便说能抽开身时、再去见面。
他径直走进东侧庭院。玄姬先发现了他,接着王令君也走了出来迎接,两人脸上都有笑意,分开已有十余天,团聚时尤其高兴。
但等三人来到书房,秦亮关上门之后,她们的笑容很快就凝固在了脸上。
秦亮道:“我把皇太后殿下接回来了。”
王令君一脸不可置信,喃喃道:“皇太后殿下,接回来?”
秦亮神情尴尬,只得硬着头皮道:“殿下怀孕了,只好如此。”
玄姬一时没说话,瑞凤眼中的神情却是十分复杂。
王令君抿了抿朱唇,“君的孩儿?”
秦亮点了一下头:“因为事情很复杂,以前就没说,对不住阿。”
书房里顿时安静下来,姑侄俩似乎都没回过神,她们估计无法想像、深居皇宫的太后怎么与秦亮搞上的。
秦亮回忆了一会,这才开口把过程慢慢讲述了出来。起初是误会,他以为甄氏是司马师送的美妇、结果不是,然后甄氏把两人的私情详细告诉了太后。大致过程都说了一遍。
良久之后,秦亮说完了,便叹道:“早就该告诉你们,只是有点难以启齿,才拖延到了现在。”
王令君终于开口道:“这么大的事,能瞒得住吗?”
秦亮道:“正如刚才我说的过程,朝臣想破头也想不到我头上来。”
王令君的声音道:“君做事一向慎重、周全,妾确实也没想到、会发生这样的事。”
玄姬看着他、摇头道:“让人想不到,才是仲明的作为。”
王令君估计还是为王家担忧,而玄姬的表现、多是诧异,在这事上似乎反倒看得开一些。
于是秦亮沉声道:“单是此事,牵连不到王家。但就算什么也不做,司马家照样不会放过王家的。”
王令君一脸沉思,俄而抬起头、又看了秦亮一眼,她的眼神十分明亮。秦亮沉默了一会,又道:“起初我对殿下确实有利用的想法,除了想在朝中有人帮忙说话,还寻思起兵的时候、能不能从殿下那里拿一份诏书。
但后来殿下为了庐江郡守的事,甘冒风险,我当时已不想再利用殿下。不料殿下竟然怀孕了,如今迫不得已只好把人带走。”
他想了想,“一开始我与殿下私会,可能在风险考量上、确实欠缺点深思熟虑,做得不太对。但事到如今殿下怀上了,带走殿下已是唯一的选择,这件事完全没有做错。
在皇宫那样的地方,那么多人盯着,殿下怀孕了便无法掩盖。当时做得越多、越容易露出纰漏,时间越长、风险越大。只有直接走掉,最简单的选择,反而是最好的办法!”
王令君站了起来,双手放在腹前,在书房里缓缓踱着步子。
秦亮继续说道:“我们便对外宣称、是令君怀上了身孕。令君住在东侧庭院,外人无从知晓,只有莫邪可能察觉。
然后让姑搬到西侧庭院去住,莫邪多半会以为,是姑怀上了、不便示人。如此一来,此事便只有我们几个人知情。毕竟事情严重,越少人知道越好。”
他看向玄姬道:“姑必定愿意与令君呆一起,委屈姑了。”
玄姬道:“没关系。”
又是一阵沉默,秦亮看了一眼天色,只得直接问道:“你们能原谅我吗?”
王令君忽然转头道:“君做了任何事,妾都会原谅君。”
顿时,换作秦亮愣在原地。
王令君看着他的眼睛道:“夫君还不明白吗?妾既然嫁为君妇,便不会有二心,君即便要谋反,妾也不会劝阻。”
秦亮怔了片刻,脱口道:“不是谋反,是勤王。”
王令君竟然笑了,那笑容有点诡异。此情此景,仿佛是回到了那天风雨交加的雨夜,姑姑玄姬衣衫不整地蜷缩在睡榻上,令君却在笑,笑声疯狂而扭曲。
令君平时看不出来,但性情有时候确实有点极端,还有某种执念。秦亮忽然又想起了她说过的那个故事,便是妇人把手臂砍了、血流满屋云云。
秦亮的脑子有点混乱,他便从筵席上起身,不管有多扭曲,径直搂住王令君的后腰,亲了她的嘴一口,接着又转头亲玄姬,说道:“回头再说,我先去把事情安排好。”他乘车出了郡府。
安顿陆师母的院子就在西侧,挨着郡府不远,于是他叫吴心先赶车去了那座旧院子。刚下马车,陆师母便独自迎了上来。
陆师母拱手见礼,声音哽咽道:“妾的夫君被人害了!大将军已照魏国雍凉都督的条件,放了几个重要的俘虏,魏国廷尉也放了人。但那个告密的朴罡追了上来,在半路谋害了夫君。究竟是何冤仇,竟然如此心狠手辣……”
秦亮心里有别的事,便径直问道:“仙姑是想莿杀朴罡,还是想让他身败名裂、被绳之以法?”
陆师母顿时面露惊讶之色,神情复杂地看着秦亮:“府君毫无犹豫,便愿意为我报仇?”
这女道可能又以为、秦亮是为了女色什么都愿意干的人,实际上这郡府内外、三个世上难见的绝色美人正等着他。
陆师母确实长得漂亮,尤其是那双勾人的柳叶眼、细长的腰身,颇有妖异的韵味。不过比起那三人,确实差了不少,妇人的姿色差距稍大、哪怕不是一个类型也很容易分出高低。
秦亮没时间解释,只说了一声:“我也痛恨背后捅刀的人。”他看了陆师母一眼,“但要将他绳之以法的话,便得等待时机,我一时间仍得避嫌。”
陆师母却有些犹豫。
秦亮转头对吴心道:“卿先回府,半个时辰后再到这里来。”
吴心看了一眼伤心的陆师母,也不多说,便揖拜道:“妾先告辞。”
等吴心出门了,秦亮才沉声道:“仙姑可以多权衡一番。现在我有件小事,正要仙姑帮忙。”
“何事?”陆师母问道。
秦亮道:“一年多以前,我记得与仙姑闲谈时,仙姑说不仅会卖符水,还会医术?真的会把脉?”
陆师母点头道:“会。”
秦亮又问:“怀孕两个月左右,能从脉象判断出来?”
陆师母毫不犹豫道:“喜脉是最简单明确的脉象之一。”她听到报仇有望,也不哭了,又问了一声,“府君又让谁的肚子大了?有夫之妇?”
秦亮愕然道:“什么又?我成婚几年了,仍无子女,妻妾都没坏上。仙姑不用多问,请随我走一趟罢。”
他说罢来到车尾,拿了斗笠蓑衣出来:“六安城没人认识仙姑,有劳赶车。”
卷二 第二百章 动荡迷雾
陆师母从脉象诊断,殿下确实有孕。地方在郡府后面的一座民宅里,陆师母多半以为、殿下是某位有夫之妇,秦亮也没解释。
误会就误会,洛阳有许多人、还误会秦亮不好女色,现在有人以为他喜欢有夫之妇、也没什么大不了。
绵绵细雨一直下到天黑,雨幕中的能见度很低。轻细的雨似乎更容易持久,全不似暴风骤雨。
秦亮经常晚上才回来。今天是饶大山赶车,但他并不知道马车上是一个人、还是三个。
饶大山把马车赶进了内宅门楼里,秦亮便叫他回去歇着了。接着他自己把车赶进内宅,又径直进了东侧庭院。
秦亮把马车停下,从前面走下来,将门楼重新关闭。他打开马车尾门后,里面两个身披蓑衣头戴斗笠的人便走了下来。
他拿出半袋豆子,打开后放在驽马跟前,小声道:“一会有人来牵走,我们先去西边的院子。”
三人刚进西侧庭院,把身上的蓑衣等物取了、放在了门楼中。
郭太后头上还戴着斗笠,她轻轻抬头、依稀露出了雪白略尖的下巴。秦亮就在她面前,借着微光,他倒想起了第一次见郭太后时、她拿扇子遮着脸的样子。
秦亮道:“这里没有外人了,殿下小心脚下。”
郭太后听罢,遂把斗笠取下来。
郡府中的建筑有了些年头,古朴中显着陈旧。
穿着烟绿色宽袖上衫、浅青色长裙的郭太后,形象依旧不俗。美艳的容貌、如脂玉般的肌肤,凹凸有致的高挑身段,走路的端庄仪态,在夜色中亦叫人神往。但她那双娇媚的杏眼里,此刻却有些许惶恐之色。
郭太后只是个征治人物,她的能量在某些时候、远超寻常人,但只要脱离了那个环境,她的生存能力等方面,多半比普通人还不如。这种时候,一旁的甄氏恐怕也比郭太后厉害,甄氏还能独自跑到庐江郡来送信。
于是秦亮好言安慰道:“这里不会有外人来,臣定会护殿下周全。”
郭太后回顾周围,看了一眼烟雨中朦朦胧胧的望楼,又转头看了秦亮一眼,点头“嗯”了一声。
秦亮又道:“让殿下受委屈了,不过只能如此。”
事情败露就一定会被捉拿刑汛的甄氏,似乎对这样的安排倒很满意,她苦笑道:“原先要见一面多难,现在好了,府君跨过一道门楼,便能与殿下相会。”
郭太后瞪了甄氏一眼。甄氏荭着脸小声道:“上回你们在叔父堂弟面前都行,还不能说呢?”
三人继续向一间亮着灯光的厢房走去,进了房门,秦亮便掩上门,请殿下上座。
郭太后离京一段时间了,此时她的心情似乎依旧很复杂。她很沉默,有时会悄悄打量秦亮,伸手放在仍然很纤细的腰身上。有时有会望向窗外的雨幕,微微发怔。
人都会考虑自己的生存问题,即便是这个时代的大多数妇人、需要依附男人,然而做别人的妻妾也是一种生存方式。
郭太后的身份,连稳定地做妻妾也不能。所以她心里应该明白,宫廷中的那个名分、才是她的生存方式。这一点秦亮也心知肚明,当初他在尹模手下救下先帝的姬妾,便已知道那些宫妇的处境。
秦亮遂沉吟道:“殿下生完孩子后,有机会还能回到皇宫。”
郭太后果然在想这事,立刻开口道:“回去怎么说?”
秦亮沉声道:“要不带兵回去,什么也不用说。要不我败亡了,殿下便说受到仙人召唤,在名山上建了一座凌霄宫之类的地方修行,反正臣子、皇帝总不能对皇太后殿下刑汛逼供罢?”
郭太后一脸惊诧地看着他:“仲明一个郡守,要谋反?”
秦亮再次强调道:“是勤王。朝廷此时的局面恐怕不能善了,或许不只我一个人打算起兵。”
他寻思片刻,接着说道:“我既然带走了殿下,便是选了一把悬在头顶的利剑,没法再这样安生做官了。如今处境在动荡期,要拨开迷雾、看到稳定的前景,尚需时日。”
郭太后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幽幽地“唉”地叹了一声气:“起初让仲明赴约,便是我害了仲明。”
秦亮道:“没有谁害了谁,都是我自己甘愿选的。殿下也不用多想,先在这里安心把孩子生下来,且等待一段时间。”
郭太后轻轻点头。
就在这时,木门被掀开了。两个绝色美人从门口走了进来,其中一人手里提着个木盒。
郭太后像惊弓之鸟似的,看到有人,她便立刻站了起来。
秦亮起身,好言安抚道:“拙荆王令君。这是王玄姬,令君的、姑姑。殿下放心,拙荆与姑是我最信任的人。若连她们都不信,那我没有可以信的人了。”
王令君与玄姬听到这里,看了秦亮一眼。
他转头又道:“皇太后殿下,以及殿下的义妹甄夫人。”
在这古朴陈旧的小屋里,一下子聚集了三个绝色女子,甄氏其实也长得很漂亮。在秦亮说完话之后,一时间都没人吭声,房间里安静异常。
几个妇人都相互打量着,郭太后多半也与王令君等人的心情一样,在尴尬之余,对彼此的容貌都颇感惊讶。
她们任何一人、都有罕见的姿色,说是国色天香也不为过,毕竟郭太后就是艳压宫廷的人,王令君与玄姬可是一点也不比她差、还更年轻。她们都聚到了一起,还是在这么个地方,确实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忽然之间,秦亮倒有点看开了,他现在的处境不太好,但能把大魏国最漂亮的女人都聚在自己身边,也是一种了不得的事罢?
这时王令君礼数端正地深深揖拜,道:“妾拜见皇太后殿下。”
郭太后忙回礼,轻轻抿了一下嘴唇道,“夫人不必如此。”
王令君又向甄氏揖拜道:“幸会甄夫人。”
玄姬与甄氏也先后见礼。甄氏恍然道:“卿便是传言中、那个美得叫人睡不着觉的王玄姬?”
玄姬撇了一下嘴道:“名声哪能信?”
甄氏笑道:“我离开洛阳时,还听人惋惜感慨,说王玄姬已出家修行,不料来了庐江郡。”
玄姬听到这里,没有吭声。
王令君转头道:“姑与我要好。六安城还算清静,姑便在此修行。”
甄氏点头道:“原来如此。”
郭太后看了甄氏一眼,说道:“是我打搅了你们。”
王令君什么都不提,装作好像皇太后殿下只是微服出行似的,轻声道:“殿下临幸寒舍,妾等荣幸之至,只怕怠慢了殿下。请殿下入座。”
郭太后修长的手指轻轻放在腰间,注意力一直没有离开王令君。她欲言又止,终于还是端庄地在上位跪坐下来,轻轻拂了一下宽袖,说道:“我是客,你们是主,请坐罢。”
几个人这才围着一张几案,在筵席上跪坐下来。
郭太后轻轻点头道:“不愧为南乡侯嫡孙女,真是娴熟大方、知书达礼。”
王令君将脸微微一侧,欠身道:“妾多谢殿下美言。”
王令君又微笑道:“殿下初来乍到,若缺什么用度,便告诉我姑,她会陪侍在这边庭院里。”
“多谢夫人照顾,”郭太后道。
王令君问道:“殿下与夫人用过晚膳了吗?”
郭太后说道:“我们先前在郡府外面的院子里,仲明带了熟食过来。”
王令君转身打开木盒,从里面拿出了个罐子和碗,说道:“姑下厨为殿下等熬了鸡汤,还是热的,殿下、甄夫人尝尝姑的手艺。”
郭太后道:“好,多谢夫人、玄姬。”
甄氏也道了一声谢。
王令君便继续对郭太后好言道:“殿下刚怀上不久,加上旅途劳顿,定要轻一些。”郭太后脸上微红,脱口道:“什么轻一些?”王令君不答,只是微笑道:“静养一些日子为好。”她说罢双手端起汤碗,递了上去。
郭太后忙道:“有劳夫人。”
郭太后与王令君一人一言,竟然谈论了起来,从水土饮食、到旅途见闻,说着场面话。气氛虽然有点尴尬,但郭太后竟然丝毫没有受冷落。
王令君待人确实不错,言语也没有丝毫带刺。这么奇怪的几个人,令君愣是找到了其中一种相处的关系,保持了交谈来往的礼仪。
时间已不早,秦亮便从筵席上站起来,向郭太后和甄氏揖拜道:“灶房有热水,殿下、夫人歇息罢,仆便不多打搅了。”
几个人遂相互揖拜告辞,郭太后送到了房门口方止。
三人沿着檐台上的路走了一段路,王令君再次回头时,见郭太后还站在那里、轻轻点头,她便转身揖拜道:“殿下请回。”
秦亮等人走出了西庭院,把门楼木门掩上。郭太后与甄氏刚到这里,必定会比较留心,一会她们会把门楼闩上。
“让令君为难了。”秦亮转头道。
王令君轻轻摇头,轻声道:“夫君不是说,以前就想要殿下的诏令吗?”她说罢转头看了一眼西院门楼。
她接着又道:“何况见面之后,妾觉得她们为人还好。”
秦亮听罢,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卷二 第二百零一章 稍探吴蜀
城外的地面还很泥泞,秦亮一早留在邸阁,听属官口述诸事,然后观阅积累的文书。
隐慈走进了前厅,来到上位便俯首小声道:“吴国消息。”
跪坐在侧面的主记佐吏抬头,看了一眼上位,见郡守没有让他写东西的意思、他便继续埋头干自己的事。
秦亮起身去了旁边的一间署房。隐慈跟进房内,随即拿出了皱巴巴的纸递上来。
展开纸张,秦亮看了一眼上面的记号,有个汉字和两个阿拉伯数字。纸张上面写着密密麻麻的字,他便放在几案上慢慢看。
陆逊死了。
虽然秦亮从来没与陆逊打过交道,但对陆逊的名字、当然是十分熟悉。
陆逊这样的名将,夷陵之战打刘备、石亭之战打曹休,在战场上的表现是相当厉害。没想到英雄人物总是阴沟里翻船,他没死在战场上,却栽在了自己人手里。
不过秦亮想想,哪边不是一样呢?魏国这边,内閗好像更危险。
两国交战,打不过可以跑路,跑不掉还能投降,投降不了最多死自己。内部争閗就不一样,几乎没地方跑,动不动就灭族。
陆逊死得也很奇葩,好像与秦亮还有一点关系。
吴国那边孙权年迈,太子孙和、鲁王孙霸两党正在争继承权。顾成、张休两人倒霉了,他们便是在芍陂之役时、与王凌军厮杀的将领;两人被构陷,一个被流放,一个在流放途中被赐了毒酒。
构陷他们的人、是孙鲁班和全琮生的两个儿子,那两人在芍陂之役的主战场都没参战,白天在孙礼军右翼很远的地方望风。
陆逊也因此牵连其中,孙权被人趴床底偷听、怀疑此事与陆逊有关。
秦亮心道:吴国正忙着内閗,最近两年可能不容易腾出手、发动大规模北伐。
吴军不到大江北岸来,魏军拿他们没办法的。魏军不可能随便跨过大江去攻击吴国,除非谋划大的、准备一举灭掉吴国。不然光靠扬州、荆州等地的边将做不到,水军不太行,要么过不去大江、要么过去了回不来。
秦亮收起纸张,问道:“看来马茂传递消息的线路,已经通畅了?”
隐慈道:“是的。马茂叫心腹写好密信,会先交给石头城外的信使。马茂心腹蒙面隔着帘子,信使不知道对方是谁,用府君制作的两瓣符印对照接信。
石头城便是金陵邑,外面集市繁多,买卖十分兴旺,是吴国货物集散之地,人多而杂。我们的商队也在集市上有铺子,采购吴国货物、卖到许昌洛阳等地。商队的出资者折腾了几手、很难查到我们头上,里面大部分人只是商贾和走卒,只是混了两个我们的信使。
信使得到密信,便会要求、回扬州筹备车马。因为商队北上的路线是走大江、入涂水,到了涂水上游就得换陆路,需要魏国这边筹备车马。
信使拿着过所,离开石头城,至涂水中上游。巡逻的魏军几队游骑里面、都有一个‘绢仓’的人,他见到信使,便拿着密信回六安。”
秦亮听罢点了点头。这个法子并不算严密,但刚开始安排路线、还是简单直接一些好,省得出错。
隐慈说完事,便告辞而出。
秦亮也离开了邸阁,让吴心赶车,他在马车上换了衣裳,径直去了郡府西侧的院子。
见到陆师母时,秦亮顿时愣了一下,因为发现她穿着麻布孝服。
他这才想起,陆师母的夫君死了,妻子要为丈夫服丧三年。陆师母昨天都没穿丧服,估计因为在路上不想引人瞩目,到了六安暂时又没找到生麻布。
“妾拜见府君。”陆师母站在门楼里拱手行礼。
秦亮径直问道:“仙姑不用多礼,吴心说汝那两个随从、不是费将军的人?”
陆师母点头道:“她们从小就在我们家,也是道士。”
秦亮想了想,稍微放心了一些,沉声道:“不要让她们知道费将军的事。”
陆师母道:“大将军也是这么告诫的。”秦亮顿时觉得,费祎这个人挺靠谱、而且心思缜密。
他便招手道:“先去厢房。”
陆师母看了他一眼,秦亮皱眉道,“不必多想。”
于是二人来到厢房,秦亮把门关上,又绕到里面的屏风后面。陆师母有点不情愿地慢慢走了进来。
秦亮却小声问道:“费将军叫仙姑来做什么?”
陆师母道:“妾自己要来的。夫君之死,不明不白,妾要查明真相,究竟有什么恩怨。大将军私下召见过妾,还能有什么事?自然是想让妾劝说府君,若府君将来投汉,大将军必会厚待。”
秦亮听罢在房间里踱了几步,已经大致想好了办法。
到时候万一形势无可扭转,便先遣陆师母回去、让费祎派人到蜀道上来接应,然后他便带着王令君玄姬等人,摸到关中,从蜀道入蜀汉。
夷陵这边的路倒是更近,但夷陵在吴国手里、把长江孔道给堵住了,走那条路容易被吴军捉住。除非见战事不利,提前掉头、带兵先入荆州,攻夷陵,然后带着军队降蜀汉,也是一个法子。
当然这一切只是预备后路而已,若非万不得已、秦亮不会如此行事。
秦亮想到这里,便好言道:“仙姑且放心,我定查明真相,并为你夫君报仇雪恨。”
陆师母怔怔道:“府君是想投汉国,还是什么缘由?”
秦亮当然不会这么早承认、自己想叛洮,得防备陆师母等人泄露消息。
他看了一眼陆师母,沉吟片刻,只得说道:“还是因为私交恩义。仙姑且在此住一些日子,我先找人查查那个朴罡。”
陆师母忽然跪伏在地,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哽咽道:“妾替先夫、拜谢府君,府君大恩,妾必不敢忘。”
秦亮上前抓住她的手臂,陆师母浑身竟然一顫。他急忙放开道:“使不得大礼,快起来说话。”
毕竟什么都看过了,秦亮确实没注意举止。
卷二 第二百零二章 新妇
王广果然没能坚持到丧服期结束。这才四月间,他便要亲迎娶妻了。
秦亮与王令君就在淮南,自然要去参加。薛夫人去世的时候,玄姬也没回,这回她自然不愿去,只是给新嫂子准备了一份礼物。
从六安城到寿春,大约两百里路,地形比较平坦、道路宽敞,即便是乘车,当天出发、次日便能到达。以前秦亮在徐州扬州等地、考察地形气候的时候,一天跑的路都不止二百里。
众人从阳泉县过去,依旧走寿春西门入城,先入外郭、再进金城。
晚宴在都督府的邸阁前厅,男女宾客分开,来了非常多的客人,甚是热闹。连兖州刺史令狐愚,也参加了宴会。令狐愚虽然是兖州刺史,他却带着兖州兵马、正驻扎在平阿县屯田;平阿县是扬州地盘,位于淮水北侧,令狐愚来寿春、比秦亮还近。
不过昏礼当天,新妇不会露面。秦亮经历过昏礼便知道,新妇从娘家接过来、直接就会去洞房。
只有王广会出面。王广已经脱掉了丧服、穿着黑衣,去亲迎之前,他来到了前厅、到父亲王凌跟前。王凌当众赐给儿子一杯酒,下令他、可以去迎新妇了。王广喝完酒,便奉命带着车驾出发。
即便王凌是扬州老大,家里的昏礼确实也不怎么喧嚣喜庆,整个过程充斥着神秘肃穆的气氛。新郎新娘不会来敬酒,更不会发生新娘被调戏的情况、人都见不到。
众宾客见证了昏礼,晚宴过后、早早就散了,不再有什么娱乐活动。
倒是秦亮等人,第二天能见到新妇。据说名叫诸葛淑。
一早诸葛淑会先去拜见公公王凌,经过了一番象征性的礼仪之后,她就算正式被王家接纳、开始掌管内务。
而王广是续弦,有儿女,因此诸葛淑一嫁过来就做了母亲。王广几岁大的儿子还在洛阳,女儿王令君自然得去拜见母亲,秦亮作为女婿也得去见礼。
果然不出秦亮所料,诸葛淑也就十四五岁的样子。
她发育得挺好,不过年龄在那里、脸上还带着稚气。她的眉毛很细,眼睛有点小、鼻子嘴巴也小,便显得平坦的颧骨位置的脸颊稍微比较宽。这种五官,其实容易看起来平淡。实际上秦亮第一眼看她、也没多大印象,只是觉得这个新外姑、皮肤白又嫰,乍看也还挺白净漂亮。
叫人印象深刻的地方,只是诸葛淑夫妇二人的差别。旁边的王广一脸大胡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她的祖父。
秦亮夫妇刚进庭院中的上房,诸葛淑便站了起来,脸上竟然露出了一种紧张的表情。那种不善社交的人、见到陌生人,就容易出现这样的反应。秦亮顿感意外,心说诸葛诞家也是高门大户,却不知道女儿为何如此、好像没见过什么场面似的。
秦亮与王令君本是来拜见长辈的,有上下之别,见状只得弯腰揖拜。
“婿拜见外姑。”秦亮道。
诸葛淑急忙还礼,看起来有点卑怯紧张,说话也不太利索:“幸会儒虎……不对,秦仲明。”
房间里的几个人顿时愣了一下。
好在大家都没笑,王令君仍旧一副恭敬的模样,款款拜道:“拜见后母。”
王广悄悄叹口气,便道:“第一次相见,汝要受大礼。”
诸葛淑的脸涨荭了,转头看了一眼王广。王广抬了一下全是胡须的下巴,示意诸葛淑。
她终于在几筵前跪坐下来。
于是秦亮与王令君走上前,跪伏于地,郑重其事地行稽首大礼,承认诸葛淑为后母、外姑。
礼仪罢,二人起身。诸葛淑才从怀里拿出了两件礼物相赠,一只真金手镯、一块玉佩。
秦亮双手接玉佩,道谢的时候、就近又多看了外姑一眼。
再看时,倒觉得她的相貌有点稀奇。诸葛淑的脸型不错,并不突出的五官搭配起来、却颇有点别样的味道。她的长相,叫人越看越有特别的气质,只是这种小家碧玉般的清白气质、不怎么符合其士族身份。
然后令君与秦亮便从侍女手里、接过一只装着各种食物的木盘,进献到诸葛淑面前。诸葛淑吃了一点,然后又拿了一些赐给两人。
于是秦亮二人在旁边入席,食用着长辈赐的食物。
吃东西似乎总能让人放松,渐渐地气氛才没那么紧张了。诸葛淑打量着王令君道:“令君长得真美。”
令君则轻声道:“多谢后母慈爱。”
秦亮听到她们说的话,总觉得哪里好像不对,又说不上来。
但王广好像很满意,一直在观察母女二人,见她们的目光相互打量、并无厌恶嫌弃的表现,王广轻轻点了一下头。他缓缓松出一口气,起身道:“我们出去走走?”
秦亮点头起身,向诸葛淑揖拜道:“婿暂请告退。”
诸葛诞的目光在秦亮脸上停留片刻,点头道:“一会仲明与令君过来用午膳。”
秦亮道:“谢外姑赐饭。”
丈婿二人走出门外,不约而同地吁出一口气来,意味又似乎各不相同。秦亮是觉得在这个十几岁的外姑面前、气氛有点奇怪,出来后总算轻松了,而王广是很熟悉的人、呆一起自在一些。王广估计是看到母女能相处融洽,于是放了心。
王广转头看了一眼,道:“还好。”
秦亮道:“外舅不用担心,令君必不会失礼。”
王广想了一下,点头道:“那倒也是。”
秦亮强笑道:“如此也好,令君又有阿母了。以前也是这样,外姑与令君说不完的话,外舅与仆在庭院里闲步。如今仿佛又回到了从前。”
王广却笑不出来,叹声道:“我是想多等几个月,汝外祖不允,父命不可违阿。”
秦亮只得好言道:“外舅心意到了便可以,悲痛总得放下,活着的人要继续生活。令君能明白外舅的苦衷。”
王广听到这里,一脸欣慰道:“还是仲明让我放心。”他接着说,“仲明外任庐江郡守之后,我们见面的机会也少了,这次在寿春相见,多住几日罢。”
秦亮沉吟道:“只怕耽误了正事。”
王广不以为然道:“诸葛公休不就是扬州刺史,都是亲戚了,他还能责罪仲明吗?”
秦亮只好点头道:“外舅言之有理。”
其实王广是个很好相处的人,秦亮与他关系也很好。不过感情是另一回事,秦亮还是觉得二叔王飞枭做事更靠谱。
卷二 第二百零三章 头悬一剑
天边传来了闷雷声,庭院中的王广与秦亮被声音吸引,先后侧目。
“看样子要下暴雨。”王广随口道。
此时的淮南气候,一般要到夏秋之交开始,才会大雨滂沱、河水暴涨。但也不是固定的时间,芍陂之役时便提前涨水了。
眼看天上乌云密布,空气闷热,确实像是要下大雨的情况。
秦亮点头附和,正走到门楼旁边,便道:“表叔典兵平阿,恐不能在寿春久留。如今见一面不易,仆去与表叔说几句话。”
王广点头道:“中午过来用膳。”
秦亮揖拜道:“回见外舅。”
王广也站定回礼,二人暂且告别。
秦亮走出这道门楼,忍不住伸手拉扯了一下交领、但没什么用,天气闷热,一点风也没有。这种时候是最难受的,要下雨、又下不来,晴也晴不了,沉闷的感觉很容易让人焦躁。
宛若脑门上悬着一把刀,不知道它啥时候落下来,这种感觉、还不如早点来个痛快。
秦亮去了令狐愚的住处,却见二叔王飞枭也在这里。三人遂相互见礼。
寒暄了几句,令狐愚便皱眉道:“连皇太后殿下都掳走了,洛阳的人究竟要干什么?”
王飞枭不动声色问道:“表兄以为是谁干的?”
秦亮没吭声,脑海里倒想起了来寿春之前的晚上、郭太后的声音,眼前似乎看到了郭太后荭脸闭着眼睛的模样,旁边还有她的义妹甄氏。
令狐愚的国字脸上一脸冷笑:“不是太傅府的人是谁?”
王飞枭的声音道:“有没有可能是大将军府的人?”
令狐愚摇头道:“那个寡妇甄氏是内应,她姓甄,但其实是郭家养大的人。郭家那几个,郭立、郭芝,还有甄德,谁不是太傅府的人?只有太傅府才能干成那件事。”
王飞枭轻轻点头:“有道理。不过此事离奇,若不是已经发生了,实在叫人难以相信。”
俩人很快转头看向沉默的秦亮。
上次在寿春见到王飞枭,秦亮还想把密议控制在最小的圈子里。但现在他把郭太后藏在自家后宅,做的事情已经很严重了,说的话再过于谨慎、也就失去了意义。
于是秦亮道:“我们去外祖跟前谈谈?”
王飞枭马上点头道:“我也觉得应该与阿父商议,不过上次仲明劝诫,便暂且没多说。”
令狐愚神情一变:“你们在商量什么大事?”
秦亮看了一眼表叔:“之前仆去洛阳接回令君,在外祖这里住了一晚,正好与二叔多说了几句。一会去外祖跟前再谈?”
令狐愚道:“也好。”
秦亮拱手道:“请二叔先去见外祖,屏退左右,找个密实的地方。仆与表叔随后便到。”
等了一阵,王飞枭离开后、又返回了庭院,叫上二人。
地方在内宅中的阁楼上。果然最适合密谈的地方,不是在地下室、便是在楼上。一个地方没窗,一个地方窗外没处站人、大白天的人总不能吊在半空。
阁楼的楼梯是木头的,轻轻踩上去便“嘎吱”作响,十分明显,除非楼上在敲锣打鼓,否则上来了人必定能听到。
秦亮先把每个小房间都打开,仔细检查了一遍,然后才到旁边的一间小屋揖拜王凌。
年迈的王凌眼神倒很好,见到秦亮的动作、不禁探头又往外面看了一下,然后看着秦亮。
秦亮道:“攸关生死之事,一旦败露只有死路、逃亡两种选择,防止泄密是重中之重,望外祖勿怪。”
王凌点头道:“仲明做事谨慎。”
秦亮又说了一句,“外祖、二叔表叔明鉴,古今都不缺卖主求荣的人,心腹、亲信都不能完全信任。只要是出卖主人之后,有利可图、或者能自保,便可能出事。目前只我们四个人密议,都是亲戚自家人,事败谁也无法幸免。”
王凌的神色也紧张起来,沉声道:“最近皇太后殿下被人掳走,仲明是不是打听到了什么消息?”
秦亮轻轻摇头。
这时王飞枭主动开口,把上次谈论过的话、大致对王凌和令狐愚说了一遍。
王凌听罢,顿时打量着秦亮,“仲明并非士族出身,竟能把各家关系、说得如此通透。”
秦亮道:“幸得仆在大将军府、校事府做官时,能看到大量文书和奏章。从庞杂丰富的文书中,总能整理出许多线索。”
王凌点头道:“仲明的推测有理有据。”
令狐愚有些疑惑:“司马氏一定会铤而走险?”
秦亮依旧坚持自己的看法:“若无机会,以司马氏的眼光、或许不会轻举妄动。但如今皇室衰微、大将军的虚弱无能已经暴露在司马氏眼里,司马氏看到了难得的机会,无论如何不愿意就此放弃,必然会分出个胜负。”
令狐愚又问道:“大将军会输?”
秦亮看着令狐愚,坦然道:“大将军若要赢很简单,有皇帝大义名分、有中外军,拿着诏令直接调兵灭掉司马氏即可。但一个自己不想赢的人、该怎么赢?
而且我们毫无办法,在洛阳没兵啥也干不成。正始以来,洛阳中外军便是大将军与司马氏在管,他们掌管中外军,别家想在洛阳做任何事、简直难如登天。”
一时间令狐愚的神色最是难看。因为曹爽一倒霉,最先要放到火上烤的人就是他、完全靠奉承曹爽才当了上刺史。
令狐愚想了想道:“仲明所言不无道理,但现在只是推测、事情还没到那一步,或许不用着急?”
秦亮也不争论,反而轻言细语地说了一句:“很多事,机会兴许只有一次。一步错过,后面的一百步、便只是往必败的路上走罢了。”
他稍作停顿,接着道,“机会只留给有准备的人,不早作准备、临时就会错过转瞬即逝的时机。”
这里地位最高的王凌仍未表态,还在沉思着什么。
秦亮继续不动声色地说道:“司马氏对待敌人的态度,从平定辽东公孙渊时则可见一斑。当司马氏掌握了胜算之后,便毫不犹豫地拒绝了公孙渊送人质祈降。待入城之后,司马氏不仅灭公孙渊全族,甚至不顾军民放下了武器、仍将城内高过车轮的男子全部戮杀,筑为京观。
其狠辣之心,暴露无遗。但那时被杀的是别人,所以诸公并不在意,只怕事情到了自己头上,那便悔之莫及了。
司马氏是否发动兵変、大将军府是否覆灭,这些事暂且不说。但假如事情走到了司马氏独掌大权的地步,那么司马氏必会将王家、令狐家、秦家全部置之死地而后快!既然放下兵器仍要死于屈辱,何不干脆拼了?”
王凌终于开口道:“没有虎符,不容易把屯卫都调集起来,能用的兵力有限。”
令狐愚道:“楚王在兖州,不如我们先拥立楚王为帝,便可名正言顺地调动兵马。”
秦亮看了令狐愚一眼:“大敌未除,先行废立,四方诸侯会以为我们野心太大,不利于争取各地都督刺史的支持;故而起兵的名义,只能是勤王讨逆。我们三家兵马为核心,公开举兵之后,便要尽力争取盟友,至少要让各地都督中立观望,以防陷入被四面围攻的不利境况。”
令狐愚仍在琢磨。
秦亮见状便道:“没有虎符,照样能集结兵马,总有办法。”
王飞枭向王凌拱手表态道:“儿赞同仲明的看法。”
王凌再度沉默,许久之后才看了王飞枭一眼,又望向屋顶长叹道:“司马懿阿,我都七十几的人了,何必苦苦相逼?”
二叔王飞枭也跟着叹息。
王凌沉吟片刻,道:“再等一阵子。仲明起初便说得对,此事暂且不要告诉任何人。”
几个晚辈揖拜道:“喏。”
卷二 第二百零四章 谁都不服
议事罢,三人一起走下了阁楼。或许因为刚才的话题沉重,他们一起沿着廊道走了好一会、都没人说话,气氛十分沉闷。
就在这时,王飞枭忽然开口道:“祁县老宅里,厅堂门口那道石缝还在。”
秦亮不知道二叔在说什么,听得一头雾水。
令狐愚愣了一下,忽然“哈哈”大笑了一声:“得有三十余载了罢,二舅还真的留着阿?”
王飞枭也露出了笑容:“不是故意留着。后来老宅都没人住了,也就没人重修屋基,可不就一直都在?”
二叔看了一眼秦亮,解释道:“汝表叔儿时非常闹。有一次来王家住,他外祖母不让他爬树掏鸟窝,他就拿了把锯木头的锯子,硬生生把堂屋门口的一块石头、锯出道深石缝,方才出了气。”
秦亮听罢也笑出了声。
令狐愚有点不好意思道:“仲明是小辈,汝与他说那些陈年旧事做甚?”
王飞枭道:“那时阿兄就说,要把石头留着,等他娶了妻、指给表嫂看。”
他接着转头笑着说了一句,“汝表叔小时候、有一股谁都不服的蛮劲,没人管得住他。不过长大了还是服人的,文皇帝叫他改名,他就真改了,哈哈!”
其实秦亮无所谓受冷落,有时候他的话本来就不多。
令狐愚摇了摇头,却叹气道:“那时外祖母还在世,唉。”
一句话出来,气氛顿时有点伤感。令狐愚接着又说:“好多年前的事了,外祖母最宠我。仿佛只是转眼之间,我竟也到了不惑之年,简直像做梦一样。”
王飞枭对秦亮道:“有一次汝三叔挨了打,还说过什么、他竟比不上令狐家的外人。”
令狐愚笑道:“是,我是外人。”
三人闲谈了一阵,快到中午时,秦亮便回到王广居住的庭院吃午饭。
他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常态,几乎看不出什么异样。这些年长期承受着恐惧,他倒是练出了本事,对情绪的掌控力有所提高。
神奇的是,只一上午的工夫,外姑诸葛淑与令君就好上了。诸葛淑与王广之间、看起来很生疏,倒先与令君熟络起来。
毕竟只是十四五岁的女郎,心思还是比较单纯,王令君对她恭敬有礼,诸葛淑便对令君特别好、吃饭的时候还劝令君多吃肉。
其实王令君恐怕对这件事不太满意,新母比她的年龄小几岁不说,而且王广还在丧服期。不过诸葛淑既然是父亲明媒正娶的妻子,以王令君的性子、不可能对长辈不敬,她起码在礼仪上挑不出问题。
而人都是相互的,诸葛淑这么个态度,王令君好像也渐渐开始接受这个年轻的母亲。因为王令君今天还提前做了绿豆甜汤。
秦亮多个十几岁的丈母,倒没什么感觉,毕竟丈母与母亲的区别还是很大。且他对诸葛淑印象还不错。
午膳过后,令君便把绿豆汤放在青瓷盆里,用井水浸凉之后、叫侍女端到了房间里。然后她拿出了一只小铁碗,放了些补消在里面,又把小铁碗放进了青瓷盆。
令君往小铁碗里加水,补消很快就融了。没一会儿,青瓷盆的绿豆汤表面、竟然快速起了一层冰。
“呀!”诸葛淑发出孩子气般的惊呼,一脸好奇地看着汤上的冰层,仿佛在看戏法一样。她声音也充满了惊喜,“卿是怎么做到的?”
王令君轻声道:“有补消就可以,这样做汤就会变凉。北方会把冰块窖藏,到了天热的时候再用;淮南的雪不大、有时还不下雪,用补消更方便。”
令君先盛了一碗,看了王广一眼,便双手先端到王广面前。王广道:“让汝后母先尝。”
诸葛淑接过抿了一口气,不大的眼睛、笑得月亮一样,“真是冰的,又冰又甜。”
秦亮看着外姑的样子,顿时觉得年轻单纯的时候、其实生活体验更好,一点新鲜的东西,就能高兴许久。而像王广这种四十几的老男人,以及秦亮这个活了两世的人,对好多东西的感觉都不大了。
秦亮便道:“这东西最好卖的地方,还是在吴国。吴国既不产补消、也没有冰窖,那边的士族商贾又很有钱,魏国蜀国的商队一到夏天、便会往吴国运这种东西。”
诸葛淑轻声道:“仲明什么懂耶。”
秦亮道:“不敢,仆正好知道此事而已。”
王广与秦亮对视了一眼,露出了些许欣慰的笑容。家庭关系融洽,大家都希望如此。
这时王广开口道:“毌丘俭有个叫杨瑛的妾室,竟替毌丘将军大老远送来了贺礼。毌丘俭与王家无甚来往,是否因为结交了仲明?”
秦亮初时还没想起名字,过了一会,才一脸恍然之色。
他与毌丘俭也没什么来往,因为秦亮出仕后、毌丘俭几乎都不在洛阳,没多少机会走动,连过年到处送礼的时候、也送不到毌丘俭那里;杨瑛与秦亮倒颇有点关系。
杨瑛便是曹爽府的舞姬,秦亮还送过她一份丰厚的嫁妆。
秦亮一时间也不好多说,只得点头道:“回外舅,我们有些来往。”
王广道:“那便对了。听说毌丘仲恭去年便攻灭了高句丽,战功显赫阿。仲明善兵事,当初尚若未能做庐江郡守,去幽州做郡守也不错,此番必能立下战功。”
秦亮心道:有什么用?最多也就封侯,还能给刺史或都督做不成?毌丘俭灭了高句丽,手下也没人因此提拔到一方都督、刺史。
相比之下,还是做庐江郡守好。庐江现在的私兵、屯卫,秦亮基本都掌握了,并提拔了一大批下层将领;中上层将领如果有不听令的,直接用杨威等人换上就行。主要是在王凌麾下,关键时候、王家还是比毌丘俭可靠。
秦亮想了想点头道:“外舅所言甚是,不过在外祖麾下,倒更顺心一些。”
一家四人喝着冰镇绿豆汤解暑说话,闷热的午后、似乎也没那么难熬了。
卷二 第二百零五章 往前看
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表叔令狐愚先回平阿,秦亮等人多住了一天,次日一早也要回去。
七十多岁的王凌仍旧起得很早,秦亮与王令君便前去辞行。
揖拜之后,侍女端来了几杯酒,王凌拿起酒杯道:“仲明有职守、我不多挽留,便让你们二叔送一程罢。”
秦亮夫妇道谢之后,举杯与王凌对饮。王令君道:“我们都在淮南,又机会就来看望祖父。”
王凌欣慰地笑道:“好,好。”
于是几个人再次相互行礼,揖拜告辞。
王凌送到房门口。秦亮与几个人走到回廊上时,他又转身看了一眼。王凌似乎正在想着什么,他察觉到秦亮的动作、遂抬头看过来,轻轻挥了一下手。
秦亮拱手道:“外祖若有事召见,可派人来六安,仆当日即能到达寿春。”
王凌的目光有些异样,却没说什么,只是点头应了一声。
秦亮便不停留,转身走了。
前天几个人商量的大事,最后王凌只是说、再等一阵子,显然近期是没有结果了。
秦亮暗叹一声,不过这样的情况、倒在意料之中。
王广与王飞枭都送了过来,外姑诸葛淑直到马车旁边才停步。诸葛淑与王令君一路说了好些话,相处了短短两日、她好像还有点不舍,又说了一遍、叫仲明令君有时间回来走动。
不过王广成亲之后,应该会回洛阳,他还做着京官,告假的时间有限。虽然彼此间说着下次相见,但天各一方,下次相见已不知是何时。
一行人离开了寿春。因为启程的时间比较早,在阳泉县换了一次驽马,下午天没黑大伙就到达了六安。
秦亮回到六安后,次日便先找属官清点了一番这两年积攒下的粮食。
因为曲辕犁的普遍出租、增加了每户耕种的土地面积,加上堆肥的亩产提高,庐江的郡县田税收入有所增加。秦亮还用财物收购了一些兵屯的余粮,所以府库的存粮增多了不少。
于是秦亮下达了一条政令。今年兵屯的田税全部减半,同时各屯须得隔日组织一次出操训练、下雨则延后。
一屯的兵是五十人,以屯为组织进行训练、是最容易做到的事。
较大规模的演训,则只能等到轮换戍卫六安城的时候,以三千人为组织,到城北进行训练。
如今六安城的城防几乎等于零,只有郡府县寺的人到各城门、做些开闭城门类的事务,反正吴军没打过来,也不需要那么多兵站在城头上下。
而更大规模的情况,譬如庐江郡全部屯兵两万余众、都组织起来,还从来没有过。
这么大规模的聚集,除了容易耽误农事,主要原因是不合法。非战时的情况,一个边境郡守聚拢那么多兵马、显然会被怀疑要谋返。
不过秦亮已经对全部屯兵、进行了合成化旅的改制,故而不聚集全部兵马也能进行有效训练。因为这种合成旅(仍照魏军习惯称作“部”)的指挥系统也变了。
以前魏军的指挥方式是大兵团模式,譬如一个统兵两万的将军,将军只管对两个部校尉下令;部校尉会管手下的几个参战将,参战将又指挥各曲;各曲再指挥各大队、屯。一番操作下来,将军要掌控军队十分麻烦。
但秦亮这个类似旅的“部”不一样,指挥系统扁平化了。每部三千众,他一个人及幕僚、便直接指挥八部。
又因为部的规模缩小到了三千人,一部校尉便又可以垂直指挥、军令直接到达每个百人大队。
这样的垂直管理指挥系统、有个好处:只要部校尉听他的,秦亮能指挥每个三千人的部,他就能指挥八个部、全部两万多人马。
而部校尉只要保证每个百人队能指挥,他就能控制整个部(合成旅)……
一早秦亮就来到了城北校场。他穿过一片简陋的稻草屋顶营房时,只见空地上三千人已经在出操了。这些原本负责戍卫的兵,在值守时期不用种地,所以天天训练。
但隔三差五,秦亮会自己掏钱、买猪羊过去杀,免费给他们吃。秦亮单是亭侯的食邑、就能顶上千平民的全部收入,还有各种进项、包括在安城等地的占田,他不养家伎、不积累钱财、不修豪宅,从外地买点牲口倒是问题不大。
秦亮骑马过去的时候,熊寿因在忙碌,便未上前迎接、只是远远揖拜,秦亮则点头回应,此事之前彼此就说过了。大伙也习惯了秦亮经常过来旁观、然后指出一个具体问题。
他经常到军营里来,故兵屯中的每一个将士、应该都认识他;只不过秦亮认不全将士,人太多了。
熊寿身边有一面长方形的浅青色大旗,上面并未写将领的姓名,只写着“二部”两个大字、圈在一个黑色方框里。方阵里还有各种形状大小的旗帜,全都是浅青色(因为都是第二部的人马),上面写着简单的汉字、用不同形状的图案框起来。
这时熊寿忽然大喊了一声:“成备战队列!”
战兵立刻调整队形,步兵各列站成了密集的“品”字排列,交错战列中,任何一小块地方都是三人品字排列,后队的人便也可以支援前队。骑兵则位于两翼,将士们翻身上马。
后面还有四队辎重兵,同时也是预备队,纷纷守在了空马车旁边,成环形阵、保卫辎重。
熊寿又是一阵令下,前面的六个大队弩兵开始调整队形、成六排列队,人们纷纷把牛皮盾、飞枪挂到了背后的背囊上,环首刀入鞘,接着便弯腰用力给蹶张弩上弦。
熊寿的左副将按刀上前,指着前面的草把子喊道:“攒射准备!”
前三排弩兵就位,第一排蹲下瞄准前方,第二排单膝跪地,第三排站着。随着一声大喊“放”,铜锣“哐”地敲了一声,顿时弦声四起,三排密集的箭矢直飞那些稻草木板的靶子,片刻之后无数靶子被射成了刺猬。
又是一声令下之后,后三排的弩兵上前。前三排的人换下来,重新上弦。
数轮射击之后,弩兵离开了阵前,并把弩收到背囊里,拿出刀盾、与长柄刀兵一起护住阵翼。加长的长矛重步兵、开始齐步前进。
这时熊寿又喊道:“左翼马军袭扰!”
左边列阵的骑兵们大喊怪叫起来,人们左手拿盾、右臂夹矛,脚踏铁马镫,向着一片稻草人冲去,在稻草人侧面到处乱戳。另一队骑兵则挥舞着长柄刀,双手舞刀冲掠靶子,把那些稻草人砍得到乱七八糟。
长矛兵始终保持着队列、缓步前进,但后方的长柄刀兵、跟着刀盾弩兵从两翼出击了,大喊着冲上去。人们把靶子、稻草人蹂躏得一片狼藉,方才罢手。
接着熊寿又开始演练退战,各队成纵深部署,两大队在前面列队驻守,然后与后面的大队交错后退。
演练了许久,熊寿下令坐地歇息,众人才放松下来。许多士卒在不断转头,向秦亮这边看出来。熊寿也上前见礼,揖拜道:“仆请将军教训。”
秦亮点头道:“比之前好多了。伯松让将士们以屯为单位训练时,偶尔加入后退乱跑、被后排执法斩杀的过程。”他顿了顿笑道,“用木刀意思一下。”
熊寿等部将听罢,也“哈哈”陪笑了起来。片刻后熊寿收住笑容,抱拳道:“喏。”
秦亮把马给随从,又走到队伍人群里巡视,许多坐着的将士纷纷站了起来,秦亮做着手势道:“兄弟们歇息的时候,不用行礼,坐着罢。”
他随便找了个士卒,问道:“现在家里人能吃饱吗?”
士卒荭着脸道:“去年的粮还有剩。可仆在这里吃肉,父母没肉吃。”
秦亮好言道:“我再想想办法,以后让大伙全家都有肉吃。”
众人陆续发出了笑声,还有人不知何意、掀了说话的士卒一下。
这时一个将领憿动地拜道:“仆是祁大阿,府君亲自选的仆,仆因识了字、从郡守部曲那边调来做屯长了。”
秦亮一点印象也没有,他选的兵太多了,一般只是看一下身材体型脸色,长得还算高大、看起来没病的,就直接入私兵。
不过他见将领的脸都荭了,便不好说记不得。秦亮走上前注视着祁大的眼睛,仔细看着他的相貌,遂点头道:“祁大,我记住名字了。好好干,只要可靠之人,都有晋升的机会。”
祁大忽然抹了一把泪:“三弟当年饿死了,做梦也想不到能吃上肉。府君是仆的恩人阿!”
秦亮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道:“人得往前看。”
不远处的另一个将领嘀咕道:“幸好文将军走了,以前文将军做庐江郡守时,动辄威胁将士,大伙都是敢怒不敢言。”
秦亮不好当众评论文钦,而且也不太了解那人,便道:“军法面前,我照样不留情。尤其是违抗军令者,必斩。”
那屯长忙拱手道:“喏。”
秦亮又道:“不过只要听令行事,我与诸将都不会亏待大伙,也不会无缘无故惩罚将士。赏赐有功者,更不会吝啬。”
这时大伙歇得差不多了,秦亮也离开了人群,让他们继续演练队形、换阵等项目。但武艺并不练习,平时人们以屯为单位出操,主要就是练武艺和兵器的使用,有的是时间。
秦亮来到唯一的瓦屋里,逐一召见了军中的书佐,听他们口述诸事。
等到了中午,秦亮也没走,仍留在营房里、与将士一起吃饭。将领士卒的饭食是一样的,没肉的时候就大家都没肉,只有放了大豆油和盐的菜羹,不过米饭麦饭倒是管饱。
卷二 第二百零六章 一切正常
庐江郡兵屯第二部轮换之后,第三部人马没训练多久,便撤回了六安城戍守。
淮南下起了连续暴雨。城北校场是土坝,在雨水中泡过之后,人马一踩、全是烂泥,将士们在简陋的营房中动弹不得。于是全都调回了城内,城里很多路面铺了砖石,将士反而能不时出操活动。
雨大的时候,天地间电闪雷鸣、暴雨如同瓢泼一般。
但这一切又是意料中的事,因为春夏之交淮南会涨水,这个季节正是下暴雨的时候。天气若非如此,反倒会显得不寻常。
人们总是会受经验的影响。只要是符合经验的事,哪怕闪电撕裂长空、雷声震耳欲聋,世人都不会诧异……
今年大魏好像一切都很正常。讨伐高句丽的战争、在年前基本已经结束,吴蜀两国在边境上也没什么大动静,四方无战事。
朝廷有一些人事调动,像孙礼即将出任荆州刺史,都是早就预定了的事;李胜虽在在伐蜀之役中“有功”,那也在孙礼芍陂之役立功后,得有个先来后到,都有机会。
譬如冀州牧吕昭的身体不好、年迈有病,北方的军务已经大部移交到了程喜之手。吕昭与曹爽、司马懿的关系都不太紧密,不可能再让吕昭儿子做一方诸侯。空缺有的是,根本不用着急。
唯有皇太后殿下被人掳走之事,给朝廷笼罩上了一层扑朔迷离的阴影。好在还有皇帝,所以明面上似乎也没多大影响。
司马懿很少上朝了,毕竟负责皇宫警卫的武|卫营、武|卫将军是曹爽的弟弟曹训。当然主要原因还是司马懿身体不好,已经到了行走艰难的状态,在太傅府活动,他也经常要坐一辆木车、叫人推着走。据说诸葛亮当年身体不好了、也是坐推行的木车,不过诸葛亮还喜欢拿一把羽毛扇。
从曹操当政时过来的四朝老臣们,这些年一个个陆续正在离开人世,毕竟岁月不饶人阿。
入秋之后,大将军府却忽然有了新动作,通过皇帝诏令、他要拆分中垒中坚二营!
除汉朝遗留下的、没多少兵的城北五校营,大魏至今陆续设置的武|卫、中垒、中坚、骁骑、游击新五营是中外军的主力,这下五营又得变三营。
傻子都看得出来,这是为了进一步削弱司马氏的实力。因为中垒中坚二营是护军将军直属的人马,这么搞下来,司马师这个护军将军要变光杆了。
司马师有点慌,想来想去,还是先回太傅府见自己的老父。
洛阳的秋季雨少,不过在刮风。司马师回到内宅,看到光秃秃的树木,被风刮起的落叶围绕的样子,顿觉偌大的府邸多少有点动荡之感。
到了司马懿的卧房,只见司马懿依旧倚坐在木车上,手里拿着碗勺。年轻貌美的柏夫人站在旁边看着。
司马师与柏夫人见礼,又向司马懿揖拜。柏夫人道:“我想喂汝父吃粥,他要自己来。”
不过阿父对待柏夫人的态度还算好的,起码让她呆在身边。听说司马师的生母张春华不顾自己身体也不好、想伺候司马懿,还被骂是个令人厌恶的老货。自己是老人、其实也嫌弃老人。
只见司马懿的手微微有点抖,拿着一勺粥缓缓凑近嘴,嘴唇已经伸长了、想尽快接触勺子,动作看得人心慌。
“我来。”司马师道,“姨母先去歇着罢。”
柏夫人点头,行礼告辞。
司马师等了一会儿,便转身轻轻把木门掩上。
司马懿眼睛里的浑浊、顿时消失不见,他竟能控制自己的眼神,多半是通过心境的调整、方能办到。但他依旧坐在那辆木车上没起来,放粥碗的动作也很缓慢。
他不是第一次养病,每当养病的时候、似乎根本不是在装,而是已经说服了自己、相信了自己真的有病。不管身边有没有人,他都是一种养病的状态,完全进入了那样的生活之中。
司马师推着木车来到里屋,在后面直接沉声道:“曹爽马上就要拆分中垒中坚二营。”
“我已知道了。”司马懿道。
司马师又道:“如此下去,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曹爽等人是不是想一步步置我于死地?曹爽府的人也不一定会照规矩办事,掳走皇太后殿下的事、他们也敢干。”
没听到回应,司马师又道:“很多人倒以为是我们做的。毕竟寡妇甄氏与郭家的关系太亲近,郭家又与我们来往密切。”
木车停下来,司马懿没有吭声,眼睛也不看司马师,似乎在寻思着什么。
父子二人面对着面、顿时一言不发。
旧木料的颜色有点深,无窗的里屋采光不太好,外面的门掩上后、大白天光线也有点阴暗。外面的焚香弥漫进来,屋子里竟有些许烟雾朦胧的感觉。
司马师等了一会,思绪仍然停留在近半年前的殿下失踪之事上,再次开口道:“皇太后殿下失踪,或许并非曹爽府所为?”
司马懿抬眼看了儿子一眼,反应速度简直不像是个老人,立刻道:“一样麻烦。”他停顿了一下,接着道,“应是爽府所为,不然还有谁?”
“师之前曾有个想法,皇太后可能不是被人掳走。后觉不合常理,便没多想。”司马师皱眉道,“最近有人在说,因甄氏的身份关系、怀疑此事乃我们司马家所为。师也寻思,甄氏若被要挟、确实可以求助于我们,除非她不是被要挟、殿下也并非被掳走?”
司马师之所以此时提起殿下之事,其实是在揣测爽府的人什么心态、究竟如何看待司马家的威胁。这件事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依据。
两人对视了片刻,阿父应该也明白司马师的意思,皱眉道:“殿下为何要离开皇宫?”
司马师道:“假如殿下与人有歼情,怀孕了?”
司马懿的嘴角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可能觉得这个说法有点异想天开。但他仍然想了一会,才说道:“怀孕了也不用离开皇宫,皇帝臣子能拿她怎样?清誉受损,也好过失去所有。”
司马师道:“但甄氏会很害怕,她便可能勾结殿下奸夫,掳走殿下。”
他这才意识到,如此推测,甄氏照样受到了威胁、殿下也同样是被掳走的。于是他又说了一句,“如此一来,奸夫多半并非爽府之人。”
“殿下为何要与人通歼?”司马懿看了一眼儿子,“妇人照样会权衡利弊,否则柏氏早就偷人了。殿下的心思,比大多妇人都清醒。”
司马师想了想道:“阿父言之有理。”
毕竟此时的重点、并非皇太后殿下,而是爽府。司马师也不愿多想,只是叹了一声:“可惜爽府让陈本做了廷尉,陈本不善刑律之事,查了好几个月一无所获,我看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该从何着手。”
旁边便有一把胡床,但司马师没坐,甚至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若爽府一心要置我们于死地,形势便太糟糕了。如今诏令全凭爽府之意,很快中外军也尽收爽府之手……”
司马懿看了他一眼:“拆分中垒、中坚二营之事,既然无力阻止,还不如让他们更容易一些。”
司马师听到这里,终于用力点了一下头。
他继续在屋子里停留了一会,但确实想不出更好的法子。事情既然已经议定,司马师只得又叹了口气,说道:“儿去叫姨母进来?”
司马懿应了一声。
司马师走出房门后,柏夫人却先说,刚才有人进来禀报,孙将军求见。
孙礼马上要外任荆州刺史,按照习惯,临行前,爽府、司马府都要走一趟,毕竟两边都是辅政大臣。
于是司马师去迎接孙礼,重新回到了阿父房中。两人入内后,柏夫人也告辞出门。
孙礼看着坐在木车上的司马懿,又看了一眼旁边的稀粥碗,这才上前揖拜见礼。
司马懿缓缓道:“我不便回礼,德达入座罢。”他的作势并不夸张,只是身体挺虚弱,脸色也不好,眼神看起来有点浑浊、且好像不舒服,但并没有到认不清人、完全瘫痪的样子。
孙礼道谢,在旁边的宴席上跪坐下来。司马师也陪坐在一旁。
“仆要离京去荆州了,故前来向太傅辞行。太傅若有嘱托,还望赐教。”孙礼拱手道。
司马懿摇头道:“来了就行。德达去过大将军府了吗?”
孙礼道:“去过了。待与太傅辞行之后,仆明日便要出发,不用再去大将军府。”
司马懿道:“好。”
孙礼虽是爽府长史出身,但与曹爽相处得很不愉快。这几年回京做了少府,又与爽府发生了一些龃龉,甚至为了少府的宝物、当面与曹爽争执过。
所以孙礼不见得是爽府的人,他对曹爽有不满之心。在司马师看来,孙礼这一点倒与秦亮差不多。而且这两人在一起做过官,还真是性情相投。曹爽对他们都还不错,起码官职上没有吝啬。
孙礼道:“请太傅好好养病,朝廷还需太傅主持大局。”
司马懿道:“岁数大了,我们这些老人、迟早要让位。”
孙礼发出“唉”的一声感慨,看他的眼睛,隐约很失落。除非孙礼非常善于伪装,否则他应该与爽府离心离德了;而且孙礼也没看出来、司马懿的病有何异常。
确实没人看得出来,司马师和柏夫人经常在司马懿跟前、也没发现纰漏。
卷二 第二百零七章 阿余
皇太后殿下当然还在庐江郡,她在郡府内宅后面的西庭院里,进去后便没出门楼半步。
到腊月间,殿下生下了一个女婴,陆师母接的生。
过程十分艰难,但总算是母女平安。老人说股大的妇人好生养,似乎有一定道理,殿下没怀孕的时候、虽然腰身纤细,但盆骨较宽。她三十余了才生头胎,顺产仍然没事。
陆师母离开后,三个女子围着殿下母女,她们都没生过孩子,脸上的神情果然都有点憿动。
殿下一脸疲惫地躺在榻上,头发也是湿的。
郡府后宅的物质条件、自然是比不上宫廷,但身边的人都很可靠,能给殿下提供保护和照料,至少不用被逼服用莫名其妙的凉药。有时候人们所需、不过就是如此基础的东西。不管平素多么娇贵的妇人,生孩子的时候同样狼狈、会弄得一片狼藉,生老病死面前,人的身份区别并不大。
秦亮在房间里,看着刚出生的婴儿,同样有一种难以描述的感受。从无到有,竟然多了个亲人,虽然道理都懂,但亲自见到这一切、他仍觉得有点神奇。
他不禁把襁褓一起抱了起来,仔细打量着孩儿。孩儿的眼睛闭着,已经不哭了,看起来很乖。
秦亮开口道:“腊月也叫余月,小名便叫阿余如何?”
令君在旁边跃跃欲试,也想抱孩儿。她看了秦亮一眼,轻声道:“名字会不会让人误会?”
秦亮把孩子递给令君,笑道:“小名就是要取轻贱的字,据说这样好养活,太精贵了反而不好。”
殿下有气无力地说道:“有这样的说法,阿余挺好听。”
生母都发话了,令君便逗着怀里的孩子道:“阿余,以后就叫阿余。”
孩子自然听不懂,她现在除了哭、还没学会与外界交流。
殿下也在默默地观察令君,令君似乎很喜欢这个孩子、因为名义上以后令君才是孩子的母亲。
之前大伙已经商量过了,确实只有令君做孩子的母亲是最好的选择。
毕竟殿下、甄氏都是寡妇,孩子给她们的话,从小便容易遭受闲言碎语,于成长不利。只有给令君,父是同一个人、母是明媒正娶的大家闺秀,孩子的出身便很好。将来有机会了,再告诉孩子她的生母是谁。
只不过这样会有一个隐患,如若秦亮在内閗中失败、而且没跑掉,那这个孩子便长不大。这个时代可不管孩子多大,说诛三族就要诛三族,何况是司马家那样狠辣的作风、他们要是赢了不可能对敌人仁慈。
秦亮想到这里,心里顿感沉重与不安。但此时殿下生产平安,大家的心情都很好,他自然不会不合时宜地表现出来,所以脸上依旧带着笑容,不时还谈笑一句。
几个人在卧房里说了一会话,令君见郭太后没有精神,便道:“我们给阿余找了奶娘,定会好生照顾她。殿下可静养数日,不必多牵挂。”
郭太后轻轻点头,果然不想多说话。
秦亮也嘱咐也两句,叫姑与甄夫人照料殿下。他又对郭太后道:“殿下休息一下,我们晚些再过来。”
郭太后看了一眼令君怀里的阿余,说道:“去罢,我没事。”
秦亮便与令君一起带着孩子出门。庭院中正飘着小雪,天气很冷。两人加快步伐,走回了西庭院。
刚走回上房,便见莫邪正在里面。十几岁的她有点好奇,又有些无所适从,站在那里一边张望令君怀里的襁褓,一边行礼、却不知道说什么好。
莫邪当然知道,孩子不是令君所生。
殿下与甄氏在西院住了那么久,莫邪多半还能察觉、西院不止玄姬一个人住,但估计莫邪仍会猜测孩子是玄姬所生。毕竟在莫邪眼里,玄姬是令君的姑姑,只有玄姬怀上了、才会如此掩盖。
秦亮见状,说道:“她叫阿余,是你家女郎所生,明白吗?”
莫邪忙点头道:“是,妾明白了。”
秦亮也点了一下头,觉得问题不大。莫邪若是不可靠,玄姬的事也瞒不到现在。不过郭太后的事更严重,为了事情尽可能地密实,才没让莫邪等人知情。这会孩子已出生,庭院里的琐事增多,明天只能把江离也叫来东院干活。
就在这时,孩子忽然哭了起来。令君道:“刚才也没哭,她可能饿了。莫邪去把奶娘找来。”
莫邪道:“喏。”
没一会,已经接到了内宅大庭院的奶娘,便跟着莫邪进来了。这时王令君抱着孩子已入里屋,孩子还在哭。莫邪进去把孩子抱了出来,奶娘接过孩儿,十分娴熟背过身、拉开衣领喂奶。阿余果然是想吃奶,立刻就停止了哭声。
奶娘姓翁,是吴心在六安城附近的民屯找的人,看起来大概只有十几岁,身材稍显单薄,脸脖上的皮肤晒得有点黑,手背上红彤彤的、可能是冻伤了。
秦亮叫她坐到炉子旁边,问道:“汝家孩儿多大了?”
奶娘刚才还在悄悄打量秦亮,听到他说话肩膀微微一顫,怯生生道:“七、七个月,阿姑说可以吃粥。”
秦亮遂道:“莫邪,一会去告诉吴心,找屠夫杀头黑猪、给奶娘家送去,让孩儿过年喝肉粥。再到绢仓挑十匹绢,一并送去。”
翁氏转过身来,抱着吃奶的阿余、一脸惊喜道:“府君赏赐太多了!”
秦亮立刻转身回避,说道:“这是我们的谢意。”
翁氏小声道:“大家经常谈论府君,妾没想到能亲眼见着。”
秦亮没接她的话,只是好言道:“照顾好阿余,到了郡府外,可别乱说话阿。”
翁氏点头答应,见到秦亮回避的动作、她的脸也荭了,重新避过去。秦亮又叫莫邪去厨房,把饨的一大锅鸡肉,给翁氏盛一碗过来。
而令君在里屋中、还遮了一道帷幔,她并不见人。再等最多一个月,外人便看不出来她是否生过孩子了。即使是郭太后,一个月不喂奶、一切都会恢复正常。
不过嫂子张氏一会定要来看令君,只能找点借口、不让她与令君见面。张氏多半会觉得士族大家的女郎有架子,那也是没办法的事。
否则已经生过两个孩子的张氏,如果让她坐在令君塌边、多半能看出端倪。
卷二 第二百零八章 跑路者
腊月一过,正始七年的春天来了,干支丙寅。
洛阳的积雪渐渐消融,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晴朗的一天,富贵漂亮的大将军府内宅庭院里、一派祥和,大将军的夫人刘氏正带着四岁的儿子阿顽在玩耍。
男孩从小到大都爱玩,正好曹爽不在府中,刘氏便由着孩子、眼里只有怜爱之色。
阿顽的父亲曹爽那么大了,还不是一样爱玩?去年几乎一整年没怎么出去游玩,今年刚开春,他便耐不住性子、带着兄弟等一大群人出城狩猎去了。只不过大人玩的东西不一样而已。
据说去年是因为有人劝诫曹爽、要提防司马家。不过后来司马家在中外军的兵权被削了,司马懿又病得路也走不动、看起来时日无多,曹爽等便没再理会司马家。
不过最近朝廷里和大将军府都没什么事、一切如常,只有昨天有官吏禀报,说是黄河上有不少流民渡河南下,多半是河内郡等地的百姓。
春天的气候宜人,但也是青黄不接的时节,粮食不够吃的人们、这个时候确实容易出来逃荒。
刘氏可怜那些百姓,还叫奴仆运了些粮食出城,在大路边设粥铺。她一个妇人,实在做不了什么事,只能做点小事,好让自己稍微心安。毕竟这天下的百姓,以前是她们刘家的子民、现在又是曹家的子民。她儿子阿顽也姓曹,多积点阴德不是坏事。
这时刘氏正跪坐在亭子里,亭子外面的侍女蒙着眼睛、在那里数着数。
阿顽急忙地躲到了刘氏的身后,稚气地说道:“阿母不要与她说。”
刘氏笑着提醒道:“阿母这里躲不住,那边有树丛,汝躲到树丛后面去。”
阿顽果然跑到了矮树丛旁边,立刻往树丛里钻,结果上半身钻进去了,屁鼓和小腿全在外面。
侍女数完了数,拿开眼睛上的布,转头一看,就看到了眼前滑稽的一幕,顿时“哈哈”大笑。身边的侍女们都笑了,刘氏也不禁掩嘴笑他。
就在这时,一个侍女急匆匆地走了过来,脸色慌张道:“夫人,严将军报,司马太傅带兵来了!”
“阿!”刘氏愣了一会,才急忙站了起来,转头吩咐侍女道,“看好阿顽,我去瞧瞧怎么回事。”
刘氏立刻带着人往前厅那边走,刚出门楼,就看见了帐下督严世。严世揖拜道:“夫人勿忧,府中尚有三千兵马,仆已下令关闭府门、召各队坚守。”
“不是听说、司马太傅不能走路了?”刘氏蹙眉道。
严世答不上来,说道:“夫人请坐镇前厅,仆上望楼一看便知。”
刘氏一头雾水,但又感觉好像出了大事。心慌之下、她没去前厅,却到了望楼下面,等着上面的人及时禀报情况。
严世拿了一把弩,便快步冲上了望楼。
没一会,一个士卒下来禀报道:“严将军看清了,带兵的人正是司马太傅!”
这时望楼上的严世张弩上弦,端着强弩瞄准了外面。旁边有人却拉住了严世的手肘,说了句什么话。刘氏仔细看了一下,很快发现,栏杆后面的阻止严世的那人、正是部校尉孙谦。
严世刚放下弩,却再次抬起了弩。孙谦又拉住了严世,两人好像在争执。
第三次严世的手肘又被拽住,毕竟孙谦的官职比严世大,严世终于作罢。
不多时,两个武将都从望楼上下来了。严世上前道:“夫人,太傅府的兵走门前过,必定要去夺武库!可惜刚才错失了射杀司马懿的机会。”他说罢转头狠狠看了孙谦一眼。
孙谦道:“事情还没搞清楚,汝便把辅政大臣射杀了,想过后果吗?”
他稍微停顿,又道:“此时应立刻派人南下,去禀报大将军,诸事都得大将军定夺!”
严世“唉”了一声,说道:“怕是城门也快被关闭了。殿中校尉尹大目是大将军的亲信,应先告知尹校尉,让他想办法告知大将军、城中出大事了!”
刘氏忙道:“快派人去。”
严世揖拜道:“喏。”
……洛阳所有驻军,不管是中外军还是屯卫,大部分人既没有盔甲、也没有武器,只有当值巡逻戍卫的少数兵马有兵器。司马懿遂亲率全部太傅府的三千中外军,直接去城东北角夺武库。武库里各式兵器、甲胄应有尽有,甚至还有大型器械。
另有从河内郡庄园、以及洛阳内外聚集的一股私兵,由儿子司马师率领,已直奔皇宫屯兵的地方司马门。
占据司马门,即可隔绝中宫、宫外的戍卫军队,也能从皇帝那里拿玉玺盖章。诏令当然早就写好了,孙资、刘放就是守中书省的主官,很多诏令都是他们写的,拿玉玺一戳就是合法诏令。
另有司马懿的弟弟司马孚、儿子司马昭等人,全都去了司马门。武库、司马门都是至关重要之地!
而城门校尉文钦,此时亦已听到了风声。
他正在洛阳正南门的宣阳门当值,心中早已七上八下,却故作镇定。平时很畏惧他的将士们,此时的眼神好像有点不太对耶。
文钦心里也有数,这世上就没几个人看自己顺眼,包括手下的部将士卒。但他也不在乎,只要他们敬畏自己就够了!
他走到了城下,依旧冷笑着看身边的将士,看得诸将士不敢直视他。众人的目光闪烁,脸上仍有惧意,毕竟文钦高大威猛、平时也颇有积威,
可现在风声鹤唳,远处的将士都在窃窃私语,文钦心里暗自开始慌了。他寻思,只要上面来个大臣撑腰,平时这些敬畏自己的人多半会立刻反咬一口!
文钦虽然看起来很凶悍勇猛,但他的作风并非表面上这样,只有在压得住对手时、他才非常勇猛,一旦见势不对,他首先想到的当然是跑路。
但是妻儿还在府上。文钦也不敢多耽误,找了个借口便回去了。
他把府门一关,什么都不收拾,立刻找到妻儿、把他们都塞进一辆马车里,然后叫了个家奴赶车,自己骑马带路,慌忙出门。
文钦寻思自己拖家带口,手下也许不会放他出城。于是他先带着妻儿去了桓范府上,果不出所料,桓范也带着儿子正想跑路!桓范更狠,连续弦的年轻妻子也不要了,只带了儿子。
桓范看到文钦,先是一愣。两人对视一眼,已无须多说,都知道对方想干嘛。
文钦有点不好意思地解释道:“吾欲前去追随大将军。”
桓范竟然直接大骂道:“早他嬢的给他说过了,偏不听,简直蠢如猪狗!”
文钦感觉很难堪,又问:“桓公有办法出城?”
桓范又是一副看猪狗的目光,盯着文钦道:“汝不是城门校尉吗?”
文钦的脑海里浮现出手下将士们的眼神,便道:“因带着妻儿,嫌部将们啰嗦。”
桓范也不多说,说道:“守平昌门的司蕃是我提拔的人,我走平昌门出城。司马老贼必先夺武库、司马门,暂且还顾不上各城门,得尽快出城。”
文钦便恬着脸跟桓范走,他想了想,又把马扔了,自己也钻进了马车。
果然守将是桓范的熟人,对桓范执礼甚躬。但守将看桓范带着儿子、马车,便问他出城做甚。
桓范从袖袋里拿出了一卷帛书扬了一下:“我有诏令,为要事出城,汝不能耽误大事!”
那守将声称要看诏令,桓范骂道:“汝是怎么做上官的,还信不过我吗?”
守将犹豫了一下,终于假装桓范真的有诏令、便让开了道路。文钦在马车里大气不敢出,等到出了城才长吁一口气。
文钦挑开车帘,往洛阳城平昌门的方向又看了一眼。
洛阳城好像与平素没什么区别,古朴的城楼、笼罩在春光明媚的阳光之中,周围看起来十分宁静,完全没有厮杀的动静。甚至此时各城门都没来得及关闭。若非在城内听到了风声,外面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里面正在发生什么。
卷二 第二百零九章 认个错的事
洛阳城出奇地平静,城中几乎没有发生打斗,一上午总共才死了不到十人。
这得归功于错役制度。驻守洛阳的中外军士卒,大多人的家眷却不在洛阳,多在豫州、兖州等地,称为“士家”,特别是豫州的许昌附近最多。
错役制度、加上严苛律法,中外军将士不敢轻举妄动,生怕触犯了律法,做人质的家眷会被处死或贬为奴隶。若非这样的制度,司马门的武|卫营首先就得哗变。
桓范与文钦等人渡过了洛水、尹水之后,到处找了一阵,终于找到了大将军的营地。
曹爽兄弟出来狩猎是围猎,带了数百武|卫营的精骑。他们应该已经知道洛阳的情况了,因为那些将士正在伐木修建鹿角防卫。
司马懿发动兵変的人马不够,要控制的地方太多,没法及时封锁洛阳。显然大将军府有人出来报了信,比桓范等人跑得更早。
马车来到营地后,文钦带着妇人、两个孩子出来,顿时让众将都投来了鄙夷的目光!
曹羲等大将的家眷都在洛阳,文钦倒好,不禁带着儿子跑了、连妇人都没留下。曹爽见状,却是一副好气、又好笑的奇怪表情。
但文钦是曹爽的人,曹爽也没说什么,只是问道:“汝等这是做甚?”
文钦道:“司马懿兵変了!大将军可知?”
曹爽不答,但他肯定知道洛阳出了事,不然修什么鹿角?只是好像还不确定、是不是兵変。
桓范见状,立刻说道:“就是你死我活的兵変!”
他接着又劝道:“仆带了大司农的印出来,可以调集典农中郎将的兵,再加上大将军的精骑,我们尽快杀回去,夺回洛阳!”
曹爽瞪眼道:“元则,汝是否惊吓得疯了?我们这点人马,去攻洛阳?”
桓范急忙摇头道:“仆没疯。司马懿抢武库、夺司马门、矫诏,每一样都是谋逆大罪,这才多长时间,中外军能听他的?司马懿现在顶多只有五六千人,其中一半是乌合之众,打败这帮人,大将军便能重新夺回朝廷。”
但见曹爽脸颊上的肥肉一阵抽搐,显然是没胆量与司马懿对阵。
桓范还不想放弃,又道:“司马懿着实善兵事,但他不是神仙,手里就几千乌合之众,洛阳有十几道城门,守不住、打不赢,能拿大将军怎样?正好文将军也来了,文将军虽不得将士之心,却是一员猛将,让他率精骑冲阵,先打垮司马懿的军阵,大事瞬息可定!”
他看了一眼周围的鹿角,“大将军在这里修鹿角有什么用?司马懿若是能调动中外军,或认定中外军见到大将军不倒戈,早就派兵来了,还等什么?”
曹爽叹道:“汝等且歇着罢,再想想办法。”
就在这时,忽然见尚书陈泰单骑来了。众人都引项观望,并没有什么动静。
因为来的人是陈泰,这是个比蒋济还要更中立的人,曹爽等人甚至上前接应,揖拜寒暄。
陈泰与司马懿的关系很一般,主要是在因为在明皇帝时期、他父亲陈群曾与司马懿争斗过很久。陈群甚至指使过心腹陈矫、说过很严重的坏话,说司马懿是能臣、但并不是忠于社稷的忠臣。
见礼过后,陈泰径直拿出了一封书信。
在曹爽拆信观阅时,桓范观察着曹爽的神色变化,曹爽好像松了口气似的。等曹爽看完信,桓范便主动索要过来,也看了一遍。
司马懿的亲笔信,而且末尾有太尉蒋济、侍中许允,包括陈泰自己的签名。内容大概是劝说曹爽回去认罪,并有许多老臣保他的爵位和富贵。
陈泰说道:“大将军明鉴,如今大势已去,还有那么多人保大将军,大将军定要抓住机会阿。错过了今天的话,以后还有谁愿意保大将军?”
“啧!”桓范发出了一个声音。
陈泰神色复杂地转头看了一眼,又道:“太傅当众指洛水发誓,只要大将军回去、必不会害大将军性命,若有违誓,全族皆灭、后继无人!不然蒋太尉等人,怎敢保大将军无事?”
曹爽忙问道:“真的?”
陈泰皱眉道:“我颍川陈家的人,还会当众说出如此拙劣的谎言不成?”
曹爽隐约已经动心,但仍在犹豫。
陈泰便又语重心长地说道:“先帝托付太傅与大将军辅政,大将军却独揽大权,法令朝令夕改,有些事做得确实过分了。诸公也劝过大将军,大将军若能听劝,事情何至于到兵谏的地步?不如回去认个错,事情则可化解。”
曹爽站了起来,踱步道:“我再想想。”
陈泰叹了一口气,揖拜道:“请大将军尽快定夺,以免兵戎相见。”
于是曹爽、曹羲等人亲自送陈泰出鹿角寨门,陈泰挥手道:“大将军想好了之后,可径直回到洛阳,洛阳再见。”
曹爽回应道:“好!”
桓范这时才冷笑道:“认个错就没事?兵変如此儿戏,大将军信吗?”
曹爽看了他一眼,问道:“现在还有什么办法?”
桓范道:“立刻召集屯田兵,杀回去,此乃上策。中策也可以奔许昌,再发檄文声讨司马懿谋反、并挟持了陛下。大将军再以辅政大臣的身份,召天下勤王!”
曹爽没好气地说道:“说得轻巧。”
于是众人继续修营寨,桓范又想去劝曹羲、曹训。但两人的家眷都在洛阳,并不想多说,只言让大将军决定。桓范一时间无计可施。
到了下午,又有人寻到这里来了。这回是曹爽提拔的亲信、殿中校尉尹大目。
尹大目从小就在曹真府上做家奴,那样的出身能做官,全靠曹爽家的提携,可谓是自家人。
“汝怎么出城了?”曹爽见到尹大目,脸上顿时露出欣慰之色。
尹大目道:“司马懿放仆出来的,叫仆给大将军带话。”
曹爽问道:“什么话?”
尹大目左右看了一眼,说道:“司马懿单独召见仆,说有几句心里话。他们主要是想罢大将军的官、拿走兵权,并不愿意伤大将军性命。大将军仍可以侯归邸。”
曹爽想了想问道:“陈泰先前说,司马懿指洛水发誓,是真的吗?”
尹大目点头道:“是真的。”
曹爽长长地松出一口气道:“大不了做个无权的富家翁!”
桓范恼道:“尹大目,曹子丹一家待你有恩,汝这般害大将军一家,良心过得去吗?”
尹大目愣了一下,说道:“仆何曾想害大将军?”
桓范道:“用脑子想想,这是兵変!有多严重知道吗?”
曹爽没有马上说、要回去,但看样子他已毫无斗志,多半是劝不住了。桓范顿觉手脚冰冷,一种蚀骨的恐惧直冲脑顶,喃喃道:“完了,完了,全家都要屍了。”
就在这时,文钦道:“仆觉得大司农所言有道理,司马懿怕不会轻易放过我们。”
桓范“哈哈”大笑,指着文钦道:“一个莽夫都知道的道理!”
文钦尴尬道:“仆也说不出道理来,直觉是那么回事。大将军有恩于仆,仆并不怕死,更想侍奉大将军左右。可孩子还小、看着实在可怜,仆欲送走妻儿,然后回来侍奉大将军左右。”
曹爽道:“要走就走!”
文钦恬着脸道:“仆欲借两匹马。”
曹爽挥了挥手。
文钦又揖拜道:“仆对大将军忠心不二!”
他说罢便在那里捣鼓起来,撕了一件衣裳,把孩子一前一后挂在自己身上。
桓范好奇地走了上去,沉声问道:“汝去投谁?夏侯玄?”
文钦道:“去关中还得渡洛水。好不容易才逃出来,回去就被抓了!”
桓范想了想道:“那是谁?”
文钦不愿意回答。
桓范道:“我绝不说出去,泄露文将军的行踪。”
文钦想了想,悄悄道:“去庐江郡投秦仲明。”
桓范的神情顿时十分难看:“一个郡守,汝投他何用?”
文钦小声道:“秦仲明心向大将军,且是少数待我不错的人,实在没有什么选择。何况万一不能再回来侍奉大将军了,我从庐江郡还能奔吴国,孩子还小,我可不想让他们送屍。”
但大的那个孩子起码七八岁了,好像也不算小。
桓范忙问道:“秦仲明靠得住?会不会转头便把我们捉了,卖给司马懿?”
文钦皱眉想了想,道:“应该不会……桓公也要去?”
桓范颇为犹豫,他觉得投那些交情甚浅之人,说不定还不如回去痛哭流涕、哀求司马懿大发慈悲。主要是自己跑了,桓家还有那么多人必定在劫难逃。
这时文钦已经准备好了,他牵着马走到营寨门口,忽然把孩儿放下,跪伏在地,朝曹爽行稽首大礼。起身时,他竟然抹了一把眼泪。
曹爽见状仰天长叹一声,侧过身挥了一下手。
文钦没说几句话就要走,隐约莿激了桓范。桓范也看了一眼年轻的儿子,心里一阵冲动,心道:说不定能留个后。
于是他也上去与曹爽辞别,来的时候父子二人骑马、这会便牵着马跟着文钦走了。
太阳已经西斜,桓范不禁抬头看着前方西垂的圆盘,忽然有种浮生若梦的感受。昨天他还是许多人敬仰的朝廷重臣,转眼之间竟然已成丧家之犬!
……
……
(感谢书友“爱萌萌真是太好了”的捧场。)
第二百一十章 有曲无词
春雨浸润着万物,六安城郡府的阁楼亭台、都笼罩在烟雨之中。庭院里的光线黯淡,下雨的天气,天色会黑得更早。
风灌进厅堂,郭太后身上浅青色的衣裙、时而在风中摆动,时而紧贴着她已恢复妙曼曲线的身体上。这凉风已经没有了凌厉的寒冷,唯有柔和的触觉。
西院里琴声叮咚,郭太后拨动着琴弦。这首曲有词,便是“青青子衿”,不过郭太后没唱。她只通过琴弦的缓急调子,表达着女郎在徘徊踱步、等待之人还没来的心情。
郭太后也仿佛化身为了一个女郎,正在阁楼上来回走着、张望着。
一曲罢,空中仍残留些许余韵震动。郭太后看了一眼旁边的甄氏,便伸出指套、轻轻按在琴弦上,琴声终于戛然而止。
甄氏这时才开口道:“或许今晚仲明就会来。”
郭太后看了她一眼:“昨天才来说过话,卿那么等不得?”
甄氏笑道:“别以为我不太懂音律、便不知道姐弹的是什么曲,谁等不得?”
就在这时,外面的走廊上,秦亮的身影真的出现了!郭太后欠身观望,甄氏也转头看了一眼、立刻笑出声来,轻声道:“听到姐的琴声了。”
郭太后瞪了她一眼:“卿是真会想。”
甄氏道:“秦仲明是诗赋音律都懂的人。”
但秦亮显然不是因为听到琴声才来,等他走到门口时、从他的神情即可知晓。秦亮走进门,三人相互见礼,他忽然径直说道:“司马懿发动兵変了。”
甄氏仍有点茫然。郭太后也是一怔,但很快她就渐渐明白了怎么回事,毕竟朝廷里的情况、她之前就知道的。司马懿与曹爽共同辅政,发生了兵変,听起来很突然,稍微一想又在情理之中。
郭太后怔了片刻,这才脱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秦亮道:“两天前,我在校事府有熟人,信送得急、却写得详细,应该是真的。”他说罢从袖袋里拿出了一份折叠的纸,上前递了过来。
郭太后展开后,先看信上的文字。
秦亮的声音又道:“未料司马懿的动作这么快,多半是殿下失踪了之后,两边的猜忌更甚。可大将军的作为也是让人扼腕叹息,他竟然仍不知防备!事到如今,我只能起兵了。”
郭太后又是顿感诧异,不禁抬头看着秦亮。但他的脸上表情严肃,并非冲动的样子、更不像是随口说说。
秦亮也看着郭太后的脸,神情复杂道:“最危险的情况,反而是现在这种时候,威胁不直接、刀还没落到自己头上,便很容易麻痹大意。
但稍微迟疑,错过了时机,将来等回过神来,便什么都晚了。人们总以为还有的是时间,实际上稍纵即逝的时机就是现在,此刻!”
他之前曾细述过其中的利害。但正如他刚才所言、威胁真的不太直接,都是推论出来的事。现在司马懿对付的人是曹爽,还没有要动王凌的迹象、而秦亮又隔了一层。
郭太后刚才回礼时已起身,这时便在屋子里踱了两步,她又观察了一眼秦亮认真的神色,忍不住问道:“起兵能成功?”
秦亮沉声道:“必须裹挟上我外祖王都督、还有表叔令狐愚,不然庐江郡的兵太少了。现在的问题也是这个、刀还没砍下来,外祖等人可能还不太急。而且没有虎符,也不好说服屯卫武将们、把军队召集起来。”
郭太后在宫中时,虽然没什么大权,但经常旁听军政大事。于是她很快已经明白了此时的局面,以及仲明想要什么。
他想要皇太后殿下的诏令。
不过只要诏令一示众,天下人便会知道、皇太后殿下至少与淮南这帮人有关。
果然秦亮张了一下嘴,欲言又止,又继续沉思着什么。
厅堂里毫无征兆地安静下来,春雨细微的声音也随之传进屋内。
郭太后倒忽然想起了刚才弹的那首曲子,本来有词,但她没唱、只有曲调。一如此刻的秦亮,他想从郭太后这里拿诏书,说服王凌和淮南的武将们,他却没有多言,别说逼迫、甚至连劝说也没有。
郭太后的心里一时间有点乱。
因为这事挺突然。她的身份注定了与朝政的关系,做什么事都是一种主张站位的问题。但她又没法完全权衡利弊做决定,眼前的人可是仲明,而且还有阿余。
郭太后在木地板上来回走了一遍,没一会,她忽然开口道:“仲明带我去见王凌?”
这下轮到秦亮怔在那里,片刻后,他沉声道:“如此一来,殿下便与我们完全绑在一条船上,没有退路了。”
郭太后笑了一下:“仲明与阿余也没退路,我要什么退路?”
秦亮的神情顿时十分动容,声音也变了:“殿下待我有厚恩阿。”
郭太后摇头道:“朝廷中事,站在哪边,最忌蛇鼠两端。我有自己的决定,但仲明也得想好、是否决意要起兵?”
秦亮的目光十分坚定,毫不犹豫地说道:“我不是临时决定,而是早就想过很多办法了,别的办法都没法实施、因为我们无法控制曹爽的脑子。现在起兵是唯一的机会,能不能赢还不一定,但错过机会、必定输!”
郭太后听到这里,叹出一口气道:“那也不用徘徊了,什么时候出发?”
秦亮想了想道:“今夜就走,明早即可到达寿春。”
郭太后轻轻点头道:“好罢。”
两人对视了片刻,秦亮忽然仰头笑了两声。
郭太后问道:“仲明为何发笑?”
秦亮忍住笑声,摇头道:“我是忽然想起,带殿下离京的时候,也是这样,显得有点草率。”
上次离京之时,直到离开那座别院,郭太后都没想好;但这回确实没什么好犹豫的。郭太后犹豫的地方、并不是与仲明阿余站在一起,而是秦亮起兵的事;但起兵与否,郭太后决定不了,兵不在她手里。
郭太后轻轻抿了一下朱唇,轻声道:“是耶。”
这时甄氏似乎刚刚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问道:“你们的意思,要谋反?”
秦亮看了她一眼,不动声色道:“勤王。”
甄氏无奈道:“有什么区别吗?”她神情复杂地看着秦亮,又向郭太后看过来,伸手轻揉太阳穴说道,“你们做的事,真是越来越胆大。”
秦亮呼出一口气,自己走到筵席上跪坐下来,忽然说道:“刚才殿下的青青子吟,我没听清、便已结束了。请殿下再弹一遍何如?”
郭太后看了他一眼,点头“嗯”了一声。
不过人的心境不同,指尖下弹奏出来的曲子也不相同。此曲已经失去了之前的韵味,甚至弹错了调子。
每次错音,郭太后都会看秦亮一眼,秦亮似乎也听出来了,却仍是耐心倾听着。
看到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郭太后甚至怀疑,刚才的商议是不是想像出来的、而非真实发生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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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一章 投降还是反抗
情势愈发严峻,秦亮竟然感觉、好像松了口气。
毕竟已经打算摊牌,那么以前的所作所为、带走郭太后之类的事,便不用担心被发现了。什么都不用交代,输赢就看这一把。
担心曹爽倒了之后、司马家是那把悬在头上的剑,也将不复存在。剑落下来了!
暂辞王令君和玄姬之后,秦亮带着一队人马,护送殿下的车驾便前往寿春。连夜出发,冒雨前行。
只有两百里路,若是骑马赶路、两个多时辰就能到。不过秦亮不是寿春的官,晚上进城有点麻烦,便坐车马慢慢走。
一行人沿着沘水走大路北上,从芍陂西北的阳泉县去寿春。这条路,仍从寿春西门的沙门入城。
六安在下小雨,寿春也在下雨,两地的天气好像差不多。
因为王家不知道秦亮要来、又是早上,这次无人迎接。不过都督府很多人都认识秦亮,他便直接进了都督府,让人在前厅旁边的庭院、找了栋房子安顿殿下和甄氏。
没一会,二叔王飞枭来了。王飞枭来不及寒暄,见礼之后立刻说道:“太傅府兵変了,仲明为此事而来?”
秦亮道:“二叔也知道了?”
王飞枭道:“汝四叔遣人快马来报,昨天才知道消息。一切皆如所料,仲明真是料事如神!汝外祖没睡好,这会还在内宅,仲明这便与我去、拜见汝外祖。”
秦亮沉吟片刻,却道:“今日须请外祖过来一趟。”
王飞枭瞪眼看了他一下,皱眉想了想,终于向里屋看去:“那两个妇人是谁?”
秦亮道:“烦请外祖前来,一会便知。”
王飞枭眼睛里有诧异和不解之色,他观察了一会秦亮严肃的表情,点头道:“仲明且稍等。”
过了一会,便见王凌和王飞枭进了门楼,往这边走了过来。秦亮在门口弯腰揖拜道:“亮拜见外祖。”
王凌往屋子里看了一眼,又问秦亮:“仲明这么早就来了,连夜赶路?”
秦亮道:“是,昨夜出发,正好今早赶到。外祖请。”
三人走进屋里,秦亮走后门,把房门闩上。王凌与王飞枭都回头看了一眼。里屋中,郭太后已取下帷帽,穿上了去年离京时带走的青红色蚕衣、配饰等物一应俱全,还佩戴了印绶。
王凌刚走进屋,顿时大惊失色!他站在原地,怔怔看着郭太后。王飞枭也是十分震惊。
王凌这种做了一辈子官的人,不仅识得那身宫廷装扮,而且他见过郭太后。郭太后在做嫔妃和皇后的时候、可不会垂着帘子见人,且常在明皇帝身边,大臣们是见过她的。
所以王凌认识郭太后,但王飞枭等年轻一些的官员可能只听过声音,只要在正始年间去过朝堂的人、都听过。
“老臣失礼。”王凌急忙低下头,把目光从郭太后脸上挪开,然后便跪伏在地。王飞枭见状,也跟着下跪。父子二人行稽首大礼。王凌拜道:“臣请殿下圣安,护驾不周、请殿下降罪!”
郭太后道:“王彦云乃国之肱骨,免礼。”
她的声音已恢复了在朝堂上的那种感觉,庄重威仪,辅音中又有娇贵之感。因为在六安时,她没有端着的感觉,时间一长,秦亮忽然再听到这样的声音、都有点不习惯了。
二人一起道:“臣谢殿下。”
郭太后转身走到屏风前面的筵席上,端正地跪坐下来,说道:“汝等入座罢。”
王凌等人一脸懵,只得谢恩后在下首入座。
郭太后道:“朝臣日益骄狂,我深感忧虑。又得仙人指点,故去年不辞而别,设行宫暂居,以避开争权之事。只望假以时日,朝臣能念及社稷,改过前非。哪想,事与愿违。”
王凌道:“臣等有负先帝之恩,未能为殿下、陛下分忧,惭愧万分。”
这时秦亮看向王凌道:“仆在洛阳做校事令时,曾向殿下进献制盐良方,为殿下出谋划策。殿下以仆忠心,今年初曾遣使者联络。仆不能忤逆殿下之意,故未告知他人,只派人前往殿下行宫护驾。
最近洛阳发生变故,殿下欲尽快召见外祖,昨夜已快马赶到六安,诏令仆安排诸事。仆不敢怠慢,便立刻护送殿下赶来寿春。”
王凌点头道:“原来如此。”
不知道王凌信不信这个说法,但殿下的身份至少没有假。
郭太后暂且没有表态、要王凌怎么做。毕竟她一开口就是诏令,事情便不好商量了。
于是秦亮主动说道:“司马懿兵変之前,朝政已是大将军府主持,洛阳官员、地方都督刺史全由大将军府安排。故司马懿要控制洛阳局面、然后调整各地兵权人事,都需要时间。
为今之计,只有尽快起兵,打司马懿一个措手不及,切不可拖延。
如果我们错过了这个时机,让司马懿完全掌控了洛阳中外军,胜率则会极大下降。再等司马懿调换地方大将、威慑四方,那我们仅靠扬州、兖州二地,与天下为敌,便已几无胜算。”
王凌微微点头,但一时没说话。
二叔王飞枭道:“去年仲明预料司马懿会兵変、曹昭伯必败,如今全都说中了。儿以为仲明善谋,所言非虚。”
秦亮继续轻声道:“若是错过了时机,等司马懿完全掌控局面之后,我们就不要想着反抗了、免得授人把柄,应立刻向司马懿哀求讨饶、反复表忠,说不定司马懿心软仁慈,会不顾王家威胁,放我们一马。”
王凌与王飞枭听到这里,都看了他一眼,神情十分难看。
秦亮却正色道:“没有胜算的战争,最好的选择、本来就是不打。”
王凌想了想,挪动了一下身体,面对郭太后弯腰道:“臣请殿下示意。”
郭太后道:“你们先商议。”
王凌只得道:“喏。”
房间里一阵凝重的气氛,所有人都沉默不语。秦亮该说的话、也差不多说出来了,一时间也没吭声。
感受此时的气氛,秦亮顿觉、昨晚说过的话没错,威胁不够直接,软刀子杀人才是最危险的情况。
那个温水煮青蛙的实验可能不太对,但道理是那么回事。
司马懿好像很擅长这个套路,先麻痹对手,然后还会给点希望、就像兵法中的围三缺一,等他胜券在握了,才会忽然给予致命一击,而且毫不手软,完全不讲规矩。
秦亮不禁再次开口,提醒道:“外祖,我们的机会就是现在。投降还是反抗,现在就得抉择、眼下才有选择!若等司马懿收拾好局面、大兵压境之时,那时其实已经没有选择了,反抗的路已死、只有投降。”
第二百一十二章 勤王驾
王凌似乎总算想明白了,又一次向上位揖拜道:“臣请殿下旨意。”
他已是第二次问郭太后,含义却不一样,这次大概是要听从殿下明确表态的意思。
秦亮也侧头朝向上位,但他没有去看郭太后。虽然郭太后身上每个角落、几乎每一根汗毛,他都很熟悉,但毕竟在人前,要守礼。
郭太后在六安就有了决定、不然她根本不会来寿春。
所以她倒很干脆,开口道:“罪臣司马懿胆大妄为,带兵攻打司马门、抢夺武库,挟持皇帝、矫诏兵変,我才不得已出面。还望王彦云等以社稷为重,勤王讨逆,以清君侧。”
秦亮立刻附和道:“奉殿下诏令,勤王讨逆,以清君侧!”
王凌与王飞枭揖拜道:“臣等奉诏!”
郭太后道:“大魏有尔等忠臣良将,国家社稷幸甚。”
三人再次拜谢。这时王凌才转头道:“汝外舅与四叔还在洛阳,且此事还得再找汝表叔商议。”
王广等是秦亮的长辈、令君的生父,秦亮没有资格说为了大局、让王广等自己想办法,只有王凌才能如此决定。
其实事到如今,除了让王广自己跑路、还有什么办法?不起兵的话,等灭族,他们也得死。起兵反而有机会活,因为王家在外面还有大军,司马懿急着杀王广、只有负作用。
于是秦亮没回应,径直转身从行囊里拿出了一副地图。
他展开地图,起身放到王凌父子跟前,指着图道:“外祖请看。勤王军首先要做的,应是出其不意、尽快拿下乐嘉汝阳二城。”
王凌也是打过很多仗的人,军事才能可能不是很出众,却有丰富经验。有人阐述,他必定能明白。
秦亮便接着说道:“扬州是四战之地,绝非久守之地,我们先要打出去、以便扩大腾挪纵深。乐嘉(周口市附近)紧靠颍水西岸,拿下乐嘉,则可遏制敌军沿颍水南下、防止我军被向南挤压。
讨虏渠是文皇帝时期开凿、连接汝水和颍水的水路。汝阳则遏制讨虏渠水路,占据汝阳,即可切断敌军从汝水流域向颍水快速调兵的路线。
这两地又相隔不远,都位于颍水以西、讨虏渠以南,还能互为犄角,相互策应。遏制此地,首先我军就不可能速败,勤王军一时半会便展开成势了。”
秦亮继续道:“另外我们也无法困守扬州一地,没有后方支援,粮食维持不了十余万大军人吃马嚼。乐嘉南面的南顿县、颍水对岸的陈县,有最近几年新辟屯田积攒的大量粮食。仆从校事府等各处的庞杂消息中推测,单是这两个城的存粮,起码就有上千万石!若是第一步顺利拿下这片地区,那我们十万大军、至少半年的粮草都够了。
首战至关重要,但胜负不在厮杀,而在于突袭,必须要比洛阳军队更快到达目标城池。否则司马懿的人马先到达乐嘉,挡住了我军的步伐,那么情势便会急转直下、从主动变为被动。能否拿下,就看谁的动作快,看我们起兵消息会不会提前泄露了。”
那些屯田是邓艾的主意、司马懿做的决策,积攒了大量粮食是为了打吴国,却没有放在前线,司马懿确实还是比较鸡贼。
王凌皱眉权衡了一会,咬牙道:“召集诸将歃血誓师之前一天,派亲信去洛阳,叫汝外舅设法逃走。”
有了王凌的态度,秦亮终于说起了这事:“遵从外祖之意,发兵之前、提前一天派人。我们先做的不是召集大军,而是调出手里能机动的军队、率先出击,然后再调集屯卫。以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外祖、诸葛将军手里(王凌都督扬州诸军事,诸葛诞带的几千人、兵权也在王凌之手),在寿春至少有三万多中外军,表叔在平阿有一万多兖州中外军。仆手里能立刻出动近六千戍卫的私军、屯兵。加起来有五万精锐,第一批人马不用全部出动,也足够拿下那些县城、小城了。”
王凌一边看着地图,一边说道:“甚好。”
二叔王飞枭也道:“仲明是能以五百抵挡数万大军的人,我信得过他。”
王凌道:“接下来、我们应先把令狐愚叫到寿春议事。我便称身体有疾,叫他来一趟。”
秦亮点头道:“殿下当众诏令勤王之前,便只有我们六个人知情,无论是心腹、还是亲信,都不用告知。司马懿凊算大将军府的人,令狐表叔不可能自觉没事,所以令狐表叔必定会同意起兵。”
王凌皱眉道:“我们起兵之后,司马懿仍会诛灭曹昭伯等人?”
秦亮道:“不管怎样,司马懿都会杀大将军府的人,说不定现在就开杀了!”
他想了想接着说道:“司马懿想尽快控制洛阳,诛灭大将军等是最快的办法,立刻就能震慑朝野。否则大将军府提拔了那么多人,很多都是出身卑微的官吏,只要大将军不死、他的征治生涯其实还没结束,对司马家隐患极大。司马懿怎能放过大将军?
而且司马家若不迅速恐|吓住朝廷诸臣,大伙一个上书、让已经元服大婚的皇帝亲政,首先想收拾司马家的人就是皇帝。皇帝虽然年轻,但若有了机会、真的可能在司马懿后面干出点什么事来。做掉司马懿、陛下就可能是实权皇帝了,誘惑极大。大战在即,司马懿绝不会允许后方放着巨大隐患。”
几个人说到这里,王凌等遂躬身面向上位。
郭太后的声音道:“便依秦仲明谋划行事。”
三人一起拜道:“喏。”
事情谈得差不多了,三人便拜别了郭太后。秦亮跟着王凌父子、一起退出房间。
走到檐台上,王凌又回头看了一眼,沉声道:“我重新腾出一处密实的庭院,让殿下居住。”
秦亮道:“外祖所虑,甚是周全。”
春雨仍然笼罩在庭院中,三人不约而同地在檐台上站了一会,一起看雨,又好像什么也没看。大概只是因为事情突然,他们都没完全回过味来,这时才冷静下来、体会着处境。
王飞枭沉吟道:“各地都督大将,将会如何选择?”
秦亮道:“外祖与很多人都关系匪浅,但前期不要指望他们,大多人必定会先观望、谁赢帮谁。等起兵之后,我们再联络尝试拉拢为好。”
王凌转头看了秦亮一眼,不知何意,或许是那句“谁赢帮谁”有点刺耳。道理是那样,说出口确实有点不中听。
檐台上的人忽然陷入沉默。外面细雨的微弱声音,倒更加清晰。
庭院里潮濕的草木,加上蒙蒙雨幕的隔离,绿意也不再显眼。阴雨的光线、古朴的建筑,一切仿佛都是灰蒙蒙的颜色,没有多少春天的气息,看起来与秋季的景色也没啥区别。
前景依旧不明朗,甚至如同此时的颜色一般黯然。
不过秦亮的感觉、竟比以前舒坦了很多。因为不管结果如何,起码不用再纠结了,有时候最耗费心力的事、其实是跟自己较劲。
秦亮开口道:“仆请回六安一趟,把令君接来寿春居住。”
王凌点头道:“好。”
昨夜没叫令君等人一起北上,还是不想让王凌等人感觉、秦亮与郭太后的关系过于亲密。
不过王凌与王飞枭应该都知道轻重缓急,这会最重要的事、不是好奇打听郭太后一年来的经历,而是能得到郭太后的支持。于是他们并未多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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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一十三章 明白人
秦亮返回郭太后的房间,向她辞行。他今天上午就得赶回六安,把令君等人接来寿春。
此时王凌父子没进来,秦亮也不费时间行礼,径直搂住了郭太后的后腰,紧贴她的身子、亲吻着她。甄氏在一旁愕然看着,秦亮便转头亲了她的嘴唇。
郭太后担忧道:“会不会有人进来?”
秦亮这才放开她,说道:“一会我外祖二叔要另外安排一个庭院,殿下坐马车去、不要露面。我是来道别的,得再回六安城接人。”
郭太后忙问道:“什么时候回来?”
她的神情异样,估计寿春的陌生环境、比较陌生的人,确实给不了她安全感。秦亮便温言道:“明天就回,令君玄姬来了之后,殿下便可与她们住一块。”
郭太后微微松了口气,点头道:“好。”
巨大的外部压力,完全压制住了妇人之间可能出现的醋意,郭太后已经把令君玄姬当作了自己人。毕竟她们都是秦亮家的,令君还是阿余名分上的母亲。或许也有别的缘故,郭太后与令君都不是小女人性子。
正如秦亮很早就有过的感慨,在生存面前、很多东西什么也不是。
这时郭太后又沉吟道:“我叔父他们……”
秦亮道:“殿下不用太担心,司马懿没必要对付郭家。司马懿父子那么聪明,多半早就弄清楚了,殿下离宫与郭家人无关。”
郭太后叹道:“但愿如此。”
秦亮安慰了几句,便拜别二人。他留下了饶大山等随从、只带数人骑马出发。
下午就能回到六安。
回到郡府,秦亮准备了一番。待到邸阁安排诸事时,他又提了一句王都督生病了。之前密议,几个人就商量好的,在出兵之前不让别的任何人知情、自然也包括秦亮自己的亲信。
不过他仍以训练备战的理由,派杨威去舒水军寨,将郡守部曲聚集起来训练。
其实近期在扬州这个方向、吴国不可能发动战争。马茂不久前才传回了消息,吴国的建业等地正在发生瘟疫,将士死伤甚多,一时半会恐怕控制不住。
传染病流行期间,发动战争简直是找死(作战时的军队必须聚集)。天灾倒是给了扬州魏军更多的时间。
马茂在密信中还透露,荆州的吴将朱然、最近可能进攻相中地区。
秦亮没管这事,打荆州正好,驻扎宛城的王昶本来就是司马懿提拔过的人、来往甚密,牵制一下王昶不是坏事。
当然王昶与王凌的关系也不错,两人是发小,王昶从小兄事王凌……实际上与司马懿交好的人,很多与王凌的关系更好。不然秦亮等人怎么都认定,王凌是司马懿的大威胁呢?
但生死存亡关头,秦亮并不觉得感情有多可靠,防着点不是坏事。何况王昶的兄弟情是旧情,后来大家都做了大官,位居辅政的司马懿与王昶的利益交换、应该会更多。
现在除了掩盖起兵的消息,别的事秦亮都不在乎了。包括陆师母,秦亮干脆叫她与吴心一起走。
什么蜀国奸细被人发现,现在已经威胁不到秦亮。
秦亮如果起兵输了的话,比蜀国奸细严重的事一大堆;赢了的话,根本没人再能问他的罪、包括皇帝。即便是王凌,也会全力团结自家孙女婿。除了司马懿党羽,内外有实力的大将、士族一大群,王凌脑子有寎才想内斗。
次日一早,秦亮又来到邸阁部署诸事,准备稍迟一点出发。
等令狐愚到达了寿春,说服令狐愚的事并不难、有王凌父子就足够了,秦亮无须参与。令狐愚知道司马懿兵変之后,他这会还能不能睡着觉都难说。
就在这时,王康急匆匆地走进了前厅,神情有点怪异。
王康走上前,俯首道:“桓范来了。”
“谁?”秦亮脱口问了一声。
王康小声道:“大司农桓范,还有城门校尉文钦,都带着家眷。仆未让他们进府,在外面找了处院子。”
饶是秦亮反应挺快,一时也想不通为什么桓范会来庐江,就算文钦过来也让人挺意外。
王康又道:“文钦做过庐江郡守,怕被人认出来,在一辆马车上没下来。”
秦亮想了想,起身道:“我先去见一面。”
在王康的带引下,秦亮没一会就来到了郡府外面的民宅。刚一下马车,便看见几个人在一间房门口观望。一高一矮两个人走出房间,果然是桓范与文钦!
剩下的妇孺和一个年轻小子,脸上尽是惧意,站在门内没敢出来。
其中还有个妇人,应该是文钦的妻子。桓范此人私德不太行、脾气也不好,失手把怀孕的发妻都打死了,多半不会带着妻子跑路。
这两人的形象非常狼狈,满面尘土、袍服上全是泥,桓范的袍服不知在哪里弄破了两个大口子。
文钦已经没有了当初那神气的、藐视一切的神态,脸上甚至有点尴尬,露出了一丝强笑。相互见礼时,文钦恬着脸道:“府君,我们又见面了,真是有缘阿。”
“确实有缘。”秦亮想笑,又笑不出来。
桓范回礼时,却一声不吭。
秦亮道:“我们进屋说话?”
文钦侧身道:“秦将军请。”
一会叫府君、一会又是将军,秦亮顿时觉得、文钦其实不是对谁都那副模样,有时候文钦还是一个能识时务的人。
秦亮也客气道:“桓公,文将军请。”
桓范听到秦亮的称呼,不禁抬头观察秦亮。
秦亮拱手向门内的家眷们招呼了一声,自己先走进了另外一间厢房。二人也跟了进来。
入座后,秦亮便径直说道:“放心,二位既然来投、便是看得起在下,在下必保二位平安无事。”他接着道,“当然等到我也倒霉了,那自然没有办法。”
桓范听到这里,终于开口道:“秦将军也知道司马懿兵変了?”
秦亮淡定道:“知道,前天就知道了,我不是干过校事令吗?”
桓范沉吟稍许,问道:“大将军后来回洛阳了?”
秦亮点头道:“注定的事。”
他说罢心道:曹爽若不投降,就不是曹爽!
去年郭太后离京之后,秦亮还觉得自己帮了曹爽一把,一则这是明显的警示,二则司马懿不好找到兵変的名分。没想到曹爽的处境变得更惨!司马懿只是换了个姿势、还是搞掉了曹爽。实在没有办法。
桓范仰头长叹道:“万事休也。”说罢一脸颓然,“兴许我就该与大将军一起回城。”
秦亮问道:“回去不是死定了,桓公何出此言?”
桓范看了秦亮一眼,“洛阳局面稍一平定,司马懿必会以高官稳住王都督。秦将军不把我们送回去,不是害了王都督吗?”
这时秦亮终于笑出了声,笑得很难看,却差点没停住。
桓范与文钦面面相觑,半点笑意也无。
文钦道:“秦将军若是实在为难,放我们去东吴即可。”
秦亮终于忍住了笑,摆摆手,说道:“桓公与文将军且在此住上几日,一会我叫属官拿些衣食用度过来。”
他看向文钦道:“为文将军请功的事,确实是我的主意。文将军若是完全信不过我,怎会来投?”
文钦点了点头。
秦亮又道:“文将军稍安勿躁,能不跑、最好不跑。东吴那边人生地不熟,谁知道他们会怎么对待我们。”
文钦诧异道:“秦将军也要走?”
秦亮道:“暂时不走,实在没办法的时候,不走等屍吗?”
两人愣在那里。
秦亮看了一眼桓范:“大将军府中,桓公是明白人。难道桓公觉得,司马懿会放过王家?”
桓范反而松了口气,说道:“有道理。多谢秦将军收留!”
文钦也拜道:“在下与秦将军只有一面之缘,秦将军却出手相救,救急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此时桓范应该明白了、秦亮不会出卖他。于是秦亮不想再多费时间,回礼道:“同朝为官,小事一桩,不必在意。我还有些急事要做,恕不久陪,怠慢之处多包涵阿。先告辞了。”
三人一同起身,秦亮再度揖拜,说道:“属官叫王康。他是小官,二位叫他的字、无疾即可。”
两人回礼,送出门外。
本来秦亮与桓范相互看不顺眼、还有旧怨,但生存都有问题的时候,以前的过节其实也就那么回事罢。
第二百一十四章 孝治天下
春季的天气,变幻莫测。
洛阳事变那天,记得是春光明媚。短短数日之后,天上却已阴云密布,风中甚至带着寒意。
何晏是吏部尚书,这个选举官吏的职位、其实权力很大,但遇到兵変这种不讲道理的事,他是一点办法也没有。
起初司马懿只是通过皇帝诏令、罢免了曹爽兄弟的军职,余者全部做原来的官,何晏自然也还是吏部尚书。何晏心里忐忑不安,心知事情可能没有那么简单,但无可奈何之下,又觉得自己与别人不一样,多半能逃过一劫。
毕竟何晏与曹家皇室有不小的关系,不仅娶了公主、他的生母还是太祖的女人。
而且相比邓飏、丁谧、李胜等人,何晏其实没做多少得罪司马家的事,与司马懿的关系也还不错。甚至在彼此的文章中、暗里互相引为知己。
何晏感觉,自己还是有希望的。
于是他每次见到司马懿,都会伏地稽首,低声下气、用各种姿态语气表示臣服。司马懿叫他不用行大礼,他仍然说敬仰太傅,心甘情愿为太傅当牛做马。
然而,事情果然没那么简单。之后才过去不到两天,曹爽提拔的人、黄门侍郎张当就禁不住严刑拷打,供认称曹爽在策划谋反!
原先曹爽只是照着司马懿的书信内容认罪,大概是一些专权、霸占屯田、逾礼之类的罪,可大可小。所以曹爽一家都只是被软禁在大将军府,除了被收了大将军印、属官部下被分开,好像也没啥事……但如果被认定是谋反,这便完了!谋反罪不可能被宽恕。
司马懿拿到了张当的供状之后,很快便召见了何晏。
这时相比前几天、何晏更加恐惧了。他去太傅府、刚见到司马懿,立刻就跪倒俯拜,磕头时甚至十分诚意地磕得“咚咚”直响。
司马懿语重心长地说道:“叫你不要这样,起来罢。”
“谢太傅恩典。”何晏捏着嗓子道,起身后把身子弯得很低,他想对着司马懿笑,表情却哭一样,顫声讨好道,“仆叩拜太傅之后,心里能舒服些。”
他与司马懿说话时,声音不仅发顫,还一直带着哀求的情绪。
司马懿只是淡淡地说道:“汝若想做些事、将功补过,便把那些参与谋反的人,都查出来。”
“好。”何晏毫不犹豫地用力点头,“仆定照太傅吩咐的做。”
司马懿没有吭声。何晏弯着腰,小心翼翼地仰起头,观察了一下司马懿。司马懿一张布满皱纹的长脸上很严肃、在思索着什么,实在看不出端倪。司马懿刚刚动弹一下,何晏便急忙低下了头,白脸上顿时浮上了一层病态的红韵。
“唉。”司马懿的叹气里隐约带着惋惜,“爽乃曹子丹之后,陛下必定得留些情面。但谁也想不到,曹爽竟然要谋反!他对得起先帝吗?其心思之歹毒,简直令人发指,痛心阿!”
何晏忙道:“是,是,曹爽真是胆大妄为,但仆并不知情。”
司马懿点头“嗯”了一声:“尽快查清,究竟有哪些人在密谋,速速报来。”
何晏道:“喏。”
司马懿挥了一下袍袖:“去罢。”
何晏一边弯着腰点头“喏、喏”,一边倒退着向门口走去。终于出了厅堂,他才用宽袖揩了一下额头,直起腰看着上天,憋屈地小心叹出一口气。
什么谋反,当然只是张当屈打成招的话!除了供词,什么证据也没有。况且大将军府做了什么事、何晏几乎都知道,他自然明白是栽赃。
何晏回到官邸,焦急地想了很久。
此事当然不用查,把曹爽那些亲信的名单、写上去就行了。何晏只是有点犹豫、要不要写?
他心里五味杂陈,出卖自己人、必定会被世人唾骂罢?如果能因此活命,也许还好,否则死之前还不如留点气节!
想了许久,何晏几乎要把心里在念叨的话、说出口来:我没做过对不起太傅的事,我与皇室有关系,我与太傅是知己……孝治天下,对!我们都主张孝治天下。我还有用,太傅不会杀我!
于是他用颤抖的手,把平时一起谈笑风生、把酒言欢的朋友名字,都写到了简牍上。
反正他们本来就要死,怪不得我何晏!
当天下午,何晏便拿着名单,主动去太傅府交差。
照样是叩拜磕头,接着他才恭敬地把名单交上去。司马懿拿着简牍看时,何晏大气不敢出一声,只愿太傅满意。
过了一会,太傅放下了简牍,沉声问道:“郭太后的事,汝知情吗?”
何晏急忙使劲摇头,说道:“仆便是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做那种事阿!”
他生怕司马懿不信,又将平时在大将军府密议的细节、陆续讲了一遍。接着他又诅咒发誓,说道:“仆没有半句假话,太傅可以再问邓飏等人,或是当面对质。”
司马懿锐利的目光从何晏脸上扫过,何晏感觉到目光时、浑身微微打了个冷颤。司马懿的声音缓缓道:“我会问的。”
何晏道:“仆绝不敢欺瞒太傅。”
这时司马懿不动声色道:“不过,汝这名单、少了个人。”
何晏忙问:“谁?”
司马懿盯着他的脸,一言不发。
何晏这才小心问道:“莫非是我?”
司马懿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微笑,轻轻点头道:“平叔是明白人。”
何晏身上一软,一皮股做到了地板上,两眼无神地瘫在那里,身上几乎一点力气也没了。
司马懿轻声道:“写上去罢。”
何晏一动不动,也不吭声。
司马懿蹲了下来,手里拿着毛笔递到面前,脸几乎贴到了何晏的脸上,司马懿沉声道:“写!”
当何晏转头触到司马懿的目光时,何晏顿时好像看到了鬼一眼,眼睛马上瞪得溜圆,手脚并用、急忙往后退。
司马懿的眼睛里、那是一种难以描述的眼神,冰冷如千年寒冰,里面充斥着无尽的戾气,仿佛要用最狠毒的手段、想把何晏碎尸万段生吞活剥才能满意。
“啊!啊……”何晏发出了惊恐的声音。
司马懿蹲着向前跨步,又把毛笔递过来,瞪着何晏,冷冷道:“写!”
“写,我写……”何晏几乎要哭出来。他忽然觉得死了挺好,便不用遭受这样的冰冷刺骨的惊吓了。
这是一份死亡名单,但何晏竟然鬼使神差地、在上面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写完了之后,何晏依旧瘫坐在地上。此时司马懿竟然露出了和气的表情,又轻轻“唉”了一声,好言道:“其实我真的想放过平叔,可是汝以前品评子元的时候、想过有今天吗?”
何晏已经说不出一个字来,想骂却没勇气,想哭也哭不出来。也许可以大笑一场,笑人间荒唐?
第二百一十五章 当今无双
何晏刚被带走,司马师便走进了房内。师揖拜道:“阿父英明。”
司马懿却缓缓道:“他母亲是尹夫人、妻子是金乡公主,现在不便杀皇室的人,除不干净,将来不都是汝的仇人?”
师沉声道:“金乡公主全然不在乎何晏死活,她磕头只为仅剩的一个儿子求情。”
司马懿皱眉道:“杀了何晏,不杀他的儿子?”
师道:“看在金乡公主的情面上,暂且先留着看看。何晏长子乃何骏,跟他父亲一个德性,色厉内荏,是个没胆的废物。小儿子去年已夭折了。”
司马懿听到这里,暂且没再多管,又问:“夏侯玄那边,汝写过信?”
师点头道:“已经派人送去关中。夏侯玄与曹爽是亲戚,与我们也算亲戚,儿在信中写明、夏侯玄在关中并未参与谋反。”
司马懿沉吟片刻,说道:“只是夏侯玄不足为虑,但此人不反,幽州毌丘俭、扬州诸葛诞便也不会轻易反。”
师道:“不过令狐愚必定急了。”
司马懿道:“令狐愚会找王凌撑腰。晋升王凌为太尉的诏令,暂时可以稳住他。”
师忙拜道:“阿父神计妙算,运筹帷幄之中!”
司马懿却犹自思量着什么,喃喃道:“昨天蒋济改任司空时,说了句话。”
师好奇问道:“什么话?”
司马懿转头看了他一眼:“当今无双推王凌。”
师意味深长地“呵呵”笑了一声。
司马懿却毫无笑意,沉声道:“须要先稳住王凌。待我们收拾好局面,找个由头、大军忽然兵临扬州,寿春就是个死地!再写信免他的罪,他必降。”
师不断点头道:“阿父言之有理,不战而屈人之兵,乃上善之策。”
司马懿淡然道:“主要是少了很多麻烦。”说罢缓缓地呼出一口气,连他胸前的袍服也随之微微起伏。
司马师看得出来,阿父终于能松一口气了,但又没到完全放松的时候。
此番对付大将军府,看似顺利、实则非常惊险,耗费了阿父太多精力。
毕竟实力差距太大了,在此之前,曹爽已经完全掌握了朝政、兵权。司马家的胜利,全靠别人犯错,胜负几乎只在曹爽的一念之间、就像刀在对方手里,不管怎样都非常紧张。
还好,有惊无险。
……此时的大将军府还是原来那样,一切好像都没有什么变化。但在黑云飘荡的天空下,此地已无侍女奴仆穿梭其中,显得格外冷清。
没一会,内宅里就来了一大群军汉,他们有说有笑,大摇大摆地走了过来。
刘氏听到响动,便带着阿顽走到门口观望。毕竟情况有点蹊跷,这几天大将军府内宅、并没有人进来,更无人抄家。
那群人看到刘氏,便径直走了过来。前面一个魁梧的大汉上下打量着刘氏,转头道:“这应该是刘夫人,得有三十余岁了罢?啧啧,官夫人养得就是好。”
刘氏急忙抱住阿顽,问道:“这是大将军府,你们想做什么?”
魁梧大汉道:“明天就要砍头了,所有人!死前陪弟兄们高兴一下。”
刘氏顫声道:“太傅不是不杀我们吗?”
众人顿时“嘿嘿”笑了起来,魁梧汉道:“太傅不杀你们,是我们兄弟自作主张。”说罢人群里又是一阵哄笑。
刘氏摇头道:“太傅指洛水发过誓!”
魁梧汉道:“不过是一条河罢了。何况当初太傅也不知道你们要谋反阿。”
刘氏听他们说话,又观察人们的衣裳、众人并未披甲。看得出来,他们不是中外军的人,多半是那股司马家的私兵。刘氏急忙道:“尔等如此作为,太傅与护军将军知道吗?”
魁梧汉婬笑道:“兄弟们提着脑袋效命,而你们反正要死了,玩一玩是个多大的事?”
他的笑意未收,嘴上却继续道:“进屋罢,若不听话,先弄屍这个小杂种。”
刘氏护住阿顽,一边后退,一边忽然想到了什么,愤愤道:“尔等是不是从河内郡过来的人,装作流民渡过黄河?我还好心给你们送了米、煮了粥!你们这些畜生!”
“少废话!”魁梧汉上去拽阿顽。刘氏的口气立刻一变,哀求道:“别伤他,他还什么都不懂。”
魁梧汉把刘氏掀进屋里,一边解腰带,一边道:“叫得騒一些,弟兄们便不会为难小杂种。”
刘氏被一脚踢在小腿上,她一阵剧痛、跪到了木案前,随即她的头被按在了案上。她不敢挣扎,只得侧头看着被一个汉子拉着的阿顽,咬着牙没有出声。
身子又小又矮的阿顽一下子就溜出了汉子的手掌,向这边跑了过来,稚气道:“不要打阿母,不要打阿母。”
“别伤他!”刘氏忙道,又强忍着疼痛,对阿顽道,“没有打,我们在玩耍呢,阿母在玩骑马。”她一边说,一边怜爱地看着孩子,伸手放在阿顽的小脸上。
阿顽确实不懂,听到这里,又道:“阿母,我也要玩。”
身后的魁梧汉笑道:“有趣。”
刘氏抚摸着阿顽的小脖子,见他明亮的眼睛里毫无悲伤害怕,便又柔声安慰道:“明日带着阿顽,去城外玩。”
小阿顽从来不知道什么是砍头,什么是死,没见过的东西他很难明白。这样也好,不用承受那么多,也许最后一下就过去了!
阿顽高兴道:“阿母不骗我。”
刘氏哽咽道:“不骗阿顽。”
阿顽伸出小手抚着刘氏的脸颊:“阿母怎么哭了?”
刘氏便用指背揩了一下眼泪,心里的各种屈辱、痛苦、心痛、绝望都混成了一团,她深吸了一口气,轻声道:“阿母是高兴的,可以出城玩耍了阿。汝阿父出城狩猎,也不带着我们,好久没出城踏春了。”
“要踏春啦。”阿顽一脸天真的笑容,蹦跳了起来。孩子就是喜欢到处跑,看新鲜的东西,听到要出城就很高兴。
身后的魁梧汉笑道:“明天一定带你们出城。”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了曹爽恼怒的大吼。阿顽顿时停止了蹦跳,有点害怕道:“阿父来了,阿父会骂人。”
阿顽不怕周围这些汉子,却怕阿父骂他。他根本不知道谁才是可怕的人,连好坏也不太分得清楚。
过了一会,外面果然传来了曹爽羞愤不堪的大骂:“司马懿老贼,不得好死!我后悔阿,为何要相信汝?”
接着曹爽的声音又道:“蒋济、陈泰、许允!我曹爽待你们不薄,忘恩负义的奸贼!”“司马懿狗贼,我跟汝拼了!我杀了汝!”
不过现在才想着拼,没人给他机会了。曹爽现在出不了大将军府,控制手里甚至连一把剑也没有。
第二百一十六章 至高名誉
司马懿派到扬州送诏令的人、已经抵达寿春。来人居然是王沈。
王沈是都督荆豫的王昶之从子,但他早年丧父,由叔父王昶养大的。虽然王沈出仕是做大将军府掾属、刚做中书郎不久,属于犯了错误的人,但他并未并被凊算、至少暂时看来屁事没有。毕竟他的养父王昶还是都督,而且又是并州士族出身。
关键王沈是太原郡人士,这是王凌的老乡。其叔父王昶从小也是兄事王凌,不只是老乡那点关系。
一时间王凌可能都有点不太好确定,送诏令的王沈、究竟是敌是友。
但跟着王沈南下的还有十二个人,秦亮叫人数清了、一个差错都没有。这十二个人里面,必定有立场很清楚的人。
时间也是巧、或者说司马懿的动作很快,今天一早王凌才派出亲信劳精,出发去洛阳、告诉王广兄弟快跑路。当日洛阳的人就到了寿春。
秦亮不准备露面,他在邸阁署房里,只是不动声色地提醒了一句:“来得很快,司马懿确实很重视外祖。”
王凌不禁转头看了一眼秦亮:“事已至此,我不可能再动心。”
秦亮顿时深深揖拜。
按照事先的部署,今天派出人去洛阳,明天就召集部将准备出兵。但王沈来了,王凌又道:“明早他若不走,便先关押王沈,再杀掉他身边的人!”
其实也可以直接幹掉那帮人,再扣押王沈,还能在将来劝说王昶时、勉强有个筹码。
但王沈毕竟只是从子,王昶也不见得会受一个人质的影响,反而弄得相互猜忌……地方都督不是洛阳朝廷,扣押同僚人质并不合理。
另外这会起兵大事仍然在保密阶段,寿春一点迹象也没有。去洛阳的劳精只要不投敌泄露消息,让王沈回去、还能多迷惑司马懿几天。
秦亮稍作权衡,便道:“外祖言之有理。谋划推迟半日,明早礼送王沈出境之后,再派人召集将领也行。”
王凌道:“我去厅堂上等他。”
秦亮轻声提醒道:“外祖可表现得对司马懿稍微不满,这样更真实一些。否则反而像是在虚假应付、预谋着什么事。”
王凌看了秦亮一眼,点了点头。
二人遂暂时道别。
秦亮就在门后站着,听外面的人说话。
先是宣诏,司马懿是真舍得下本,把蒋济的太尉给撸了、再将太尉给了王凌。王凌谢恩之后,说话的声音竟然有点憿动,听起来发自肺腑、不像是装的。
王凌是士族出身,但带兵多年、似乎已变成了个纯粹的武将,太尉之名依旧能打动他的心。
太尉这个官职从秦朝起一直存在,大多时候是地位最高的武职,几乎是所有武将们的至高栄誉。
司马懿太知道什么能打动王凌了。若非秦亮提前说服王凌,并且事情已是箭在弦上、蓄势待发,这会王凌估计真的会犹豫。
果然王凌很快就开始埋怨司马懿,说他做事连招呼也不打一声,这是听从了秦亮的建议、正在演戏。此时王凌确实不可能再回头了。
两人谈了许久,还说了一些王昶以前的旧事,王凌这时才道:“我叫人给你们安排个地方下榻。处道先歇会,晚上来前厅,为汝接风洗尘。”
王沈拜谢,说道:“明日一早,仆便得赶回洛阳复命,须备一些路上用的东西,仆想派人去市集上采购货物。”
王凌道:“叫都督府当值的武将给个腰牌,方便他们出入。”
随便看,寿春根本看不出什么迹象。迟来一天的话,才会更热闹。
王沈的声音道:“多谢王公,仆先告辞。”
等了一会,王凌重新回到了旁边署房。他长叹一口气,感慨道:“若是国家安稳,我老死之前能做到太尉,定能心满意足。”
秦亮听到这里,只是附和了一声:“是阿。”
现在没必要多说什么了。
不过看王凌的反应,秦亮再次认定,最艰难的决策、确实就是一开始的决心。其实拥有荣华富贵的人们,像司马懿那种作风的人、反而是异类,如王凌这般更愿意安于现状、才是正常的表现。
这会儿并没有轰轰烈烈的场面,却是决定生死存亡的关键节点。
便仿佛一场火灾,蔓延之前那个火星,才是一切的关键、最危险的时刻。等到大火冲天,都已经烧起来,那时看起来确实壮观、也很急迫,但还能怎么样呢?
次日一早,王沈便带着随从离开了寿春。这样也好,那十几个随从算是捡回了性命。
接着王凌来到了郭太后的庭院。向郭太后禀报之后,他便要派人去召集扬州的众多武将,同时令狐愚会召集驻扎平阿的部将、秦亮叫来庐江郡的诸将。
事情即将走向半公开化。虽然今天还不会明说,但若非要干大事,召集那么多将领做什么?
郭太后诏令:照议定行事。
王凌父子与秦亮走出房间,正好在走廊上见到了王令君与玄姬。
玄姬自然会跟着令君来寿春,不可能把她一个人留在六安。理由是因为即将兵荒马乱,令君遂把姑接到了六安;毕竟起初的说法、令君一直知道姑的静修之地。
见礼之后,王凌看了一眼自己的妾生女,说道:“汝不要到处乱跑了,既然与令君相善,以后汝便与令君呆在一起,我不会勉强。”
玄姬立刻揖拜道:“女儿谢阿父宽容。”
王凌观察了片刻令君,他似乎还是拿不准怎么回事,便道:“没什么大事,这样挺好。”
听这口话,若非玄姬的辈分有点问题,在这种亡家灭族的巨大压力情况下、王凌估计当场就会把玄姬送给秦亮做妾。
看玄姬的言行必定是自愿的,而且王令君成婚之前、玄姬就认识秦亮了,王家人后来大概都听说了这事。所以此事最多算家丑,主要是现在已经不重要了。
如今这世道,妇人确实也不太受重视,何况是妾生女。
既然王凌没说破,明面上只是令君姑侄俩的事,秦亮便没吭声。王飞枭是玄姬的平辈、也不是一个母亲生的,他好像也无所谓,还附和了一句。
一夜之后,按照事先的准备,众人便去了城西芍陂渎之畔,在那里设了祭坛,焚香、上贡品。
数百将领陆续来到了这里。大伙接到军令、并不知道有多少人被召见,这会儿见到这么多人,人们都有点意外,在空地上议论纷纷、闹哄哄一片。
事情马上就要公开,所以秦亮也没想再瞒别人,已将文钦、桓范也叫来了寿春。
二人看到秦亮过来,立刻上前相互见礼。
文钦看着热闹的场面,脸上有点懵。桓范却沉声问道:“王都督要起兵了?”
秦亮痛快地承认:“桓公果然是明白人。”
桓范刚才大概已猜得差不多了,但这会得到肯定回答,仍是一脸震惊。文钦也愣在原地。
“这……也太快了。”桓范吞吞吐吐道。
秦亮道:“快一点好,没必要等到司马懿准备好。”
桓范想了想道:“拿到虎符了?”
秦亮道:“不需要虎符。”
虎符并不是开关什么物件的钥匙,它的作用也只是个名义,给人们看的。现在有更好使的名义。
何况王凌在扬州干了十几年,在淮南的威望权势非同一般。譬如那个钟离县令马茂,王凌叫他去吴国干的事九死一生,马茂还是去了。寿春有些中外军大将的家眷在洛阳(淮南兵屯没有实行错役),他们若实在不情愿跟着起兵、办法也只有逃走。
而秦亮只干了几年庐江郡守,他调兵也是一句话的事。那些部校尉以及更多将领,短短数年间已换上了自己人、或者收买好了人心。
见桓范仍是一副出神的表情,秦亮又说了一句:“随后你们就会知道。”
桓范忽然叹了一声,说道:“若是大将军能像王都督、秦将军这般行事,局面何至于此!机会还更好,胜算更大。”
秦亮这时才神色黯然地说道:“今早我刚收到校事府的密报,大将军等各家被杀,还在吃奶的孩子都没放过,最后可能要死几千人。大将军之妻刘夫人,临刑前被多人凌辱,次日才被人抬到刑场斩首。”
“天呐!”文钦忽然跪倒在地上,仰头大哭,引得众将纷纷侧目,却不知道他在哭什么。
文钦简直如丧考妣,哭得伤心欲绝,还在用手抓扯胸膛。看起来不像是装的。
曹爽对很多人其实都还算厚道,总有一些人会真正感恩,比如文钦。若非曹爽庇护,文钦早就倒霉了。
此时秦亮心情也很低落。不过他主要是觉得,几千个手无寸铁的人、不论老少妇孺一并戮杀,确实残忍。而文钦的大哭,大概只是为了他的主人曹爽。
秦亮好言劝道:“文将军省省力气,还不如打回去,以牙还牙、以血还血。先想办法打赢大战再说,否则大家都得死。”
文钦抹了一把眼泪,点头道:“仆愿为秦将军前驱,杀!”
桓范忽然问道:“桓家其他人呢?”
校事官朱登的信上没写,不过稍微一想,杀了那么多人,桓范这军师在大将军府出了那么多主意、家里人能被放过吗?
秦亮如实答道:“不知道。”
桓范的脸色煞白。
秦亮叹息了一声,抬头看着天空。据说上天看待世人,只是刍狗。
几天前的小雨早已停了,天气却未完全放晴,上面还飘着黑云。朝阳在乌云中若隐若现,云层的边缘上一片朝霞的颜色,仿佛血流成河的残迹。
第二百一十七章 举兵向洛
芍陂渎畔的数百人,并不是普通士卒,都是扬州中外军、兵屯的中级将领以上,其中不乏诸葛诞等大将和官员。
于是在一队青衣束发带剑的侍女簇拥下,身穿蚕衣、佩戴印绶的郭太后来了之后,虽然她戴着薄纱巾的帷帽,但已经很快有人认出郭太后了。
没见过人、只听过声音的人,看到那身衣裳,也能大致猜出身份。
无人招呼将领们,但人们都渐渐都肃静了下来。
这可不是殿下的诏令那么简单,而是殿下亲自来了。王凌麾下除了刺史、郡守等大官,还有各种将军,有些人见过殿下、或是在朝堂里听过声音。诏令也许能作假,人可作不了假!
桓范、诸葛诞等人一脸不可置信的神情,瞪眼站在原地,腰也不禁弯下了一些。
王凌父子、令狐愚、秦亮已经知道郭太后的身份,见她来了,先是揖拜。
几个扬州最有权势的人、向一个妇人揖拜,妇人是什么人不言而喻。但没人出面确认郭太后的身份,而且对众人来说很突然,大多人一时间还没回过神来。
这时郭太后走到了设坛的小土丘上,开口道:“当此国家危急、社稷存亡之际……”
前面的几个文武跪伏于地,有诸葛诞、桓范、王金虎等人。
郭太后看了他们一眼,道:“免礼罢。”
还在观望的人群里,一片哗然,许多人都在问:“真的是皇太后殿下?”
陆续有更多人俯拜,行稽首之礼,大多将领则是从别人口中确定了郭太后的身份、或被裹挟,空地上渐渐地跪倒了一大片人。人们说着各种话,恭迎殿下、不知殿下驾临云云,顿时又是一阵嘈杂。
郭太后开口道:“诸位皆是大魏忠臣,都起来罢。”
王凌大声道:“殿下让诸将免礼,先听诏令。”
七十几的王凌,身体确实挺好,说起话来中气十足,比好多五六十岁的人还要精神。
“谢殿下!”众人纷纷拜谢,陆续从地上爬起来。
郭太后这时才冷冷道:“司马懿已兵変谋反,正在洛阳挟持皇帝,残杀宗亲、辅政、诸臣,肆意妄为,野心昭昭,大魏社稷已危在旦夕。我事先警觉,提前逃出京都,幸得王彦云等国之忠臣接应,方侥幸未受其害。今日已无他法,望诸忠臣良将能诛杀奸臣,勤王讨逆,以清君侧。”
王凌大喊道:“殿下诏令,勤王讨逆,以清君侧!”
诸将纷纷附和,许多人可能还没太搞清楚状况,见上峰大将们都在应声,便也跟着呐喊。波光粼粼的芍陂渎,也仿佛在喧嚣的喊声中更加动荡了。
王凌又道:“今日吾等听从殿下号令,将歃血为盟,举兵向洛!来人,传视殿下诏令,然后将盟誓埋于牺牲之上。芍陂渎为证,如有违誓者,天诛地灭!”
说罢便有人拿着诏令帛书,传到人群里。宰杀的白马、黄牛也抬了上来,因为人太多,士卒们便用小碗盛血分发。
这里的大多数都是刚刚才知道大事,一时间下面议论纷纷,但诏令已经传过来了,于是众人便顾着看诏令。有些人在众人的怂恿下,正稀里糊涂地把血抹在嘴唇上。
就在这时,秦亮不动声色地走上了土丘,先向郭太后、王凌等人揖拜,然后转身道:“我乃虎威将军、庐江郡太守秦亮,扬州的很多弟兄应该都认识我。”
下面有人喊了一声:“儒虎!”
秦亮点了一下头:“我在洛阳做过京官、认识一些人,消息比诸位要快,但随后大伙都能打听到、洛阳究竟发生了什么。
大将军夫人、先帝嫔妃(曹爽妾)被歼杀了,堂堂大魏公主向司马懿的儿子磕头求饶,皇室尊严尽丧,大将军等无数大臣及家眷被杀,陛下受惊吓过度、交出了玉玺。”
众将听到这里,顿时喧哗非常。
秦亮抬手做了个手势,“还不用说司马懿兵変之时,攻打武库、武力强占司马门等事,无一不是谋反大罪。诸位都是有见识的将军,且稍微想想,司马懿干这些事,想干什么?”
无数眼睛都看向秦亮,有些人在交头接耳小声议论。
秦亮道:“他司马懿不怕被事后治罪吗?不说被他侮辱杀戮的仇人,陛下若不被其控制,能容忍这等事吗?他不怕!因为他想称帝、司马家想取代大魏社稷!”
人们的情绪比先前更憿烈了,骂骂咧咧的声音不绝于耳。
秦亮又道:“司马家指洛水起誓,诅咒发誓不伤大将军性命,转眼才几天时间,便杀了大将军全家!且极尽凌辱之事。稍微有点关系的人,全部杀!如此作为,不管青红皂白,只要是反对他野心的、有威胁的人,便行屠戮。不忠不仁,无信无义!如果此时世人沉默,装作没看见,以后大家的身家性命还有保障吗,还有安全吗?
歹徒意图持刀胁迫大众,必须有英雄率先站出来,主持公义。诸位将军,当仁不让,便是那英雄!只要我们先发,天下百万控弦之士、必云起响应。正义的铁甲、即将降临洛阳,审判罪恶的时候,到了!”正如秦亮的理解,大部分人、只要还没被极端的经历异化过,大多人都是倾向于良善的,否则世人做事就不会非要找大义了。果然众将已是义愤填膺,许多人大喊道:“杀进洛阳!”“罪人伏诛……”文钦喊得最大声,眼睛都瞪圆了,他显然还想复仇。
秦亮深谙此道,继续煽乎大声道:“若无此役,诸位效忠的大魏社稷就要亡了,无信无义的司马家做了皇帝,天下也要亡了,从此神州大地上,全是蛮夷。上天选择了诸位,救国救民,在此一役!诸位今日所为之事,不仅是天下大事,更是功在千秋,福泽子孙万世,必将彪炳青史!”
空地上几百人已经沸腾,人们挥舞着手臂,咬牙切齿、满面通红,简直想马上冲进洛阳。
而桓范等人、见到秦亮一番话就煽起了那么多将领,正是一脸诧异震惊。王凌等人则投来了赞许的目光,微微向秦亮点头致意。毕竟现在虽然说得厉害、什么百万控弦之士,实际上则风险很大、全族的脑袋都悬在了半空,大家都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
秦亮等了一会,语气平缓下来,说道:“回去告诉将士们,为国战死、伤残影响劳力者,都有抚恤。每家按人头算,老人孩子妇人全算,一人送良田十五大亩,并赠曲辕铁犁、粮食、种子,数家配耕牛、骡马等牲口,免税减税、皇家赏赐另算。
有功将士,皆有丰厚奖赏,官位财物,殿下已言明绝不吝惜。我大胆预测,在站的各位,一半以上皆能封侯。建功立业,就在此时。”
众将听说大多人都能封侯,而且皇太后殿下就在旁边作保,望着这边的无数目光、又有了些许变化。其实只要打赢了,大量封侯问题不大,司马懿一个人就食邑万户、全家多人封侯,单是把大魏封赏给司马家的东西夺走、便能分给数百人!当然如果打输了,很多人都得死,命都保不住、还想什么封侯?
秦亮稍作停顿,接着叙述道:“吾在东吴有细作,建业等地此时正在发生瘟疫、暂时不会威胁扬州。寿春、六安等地亦会留守屯兵。而豫州有大量粮草,我们将出其不意,立刻先去夺占粮草,此役胜券在握。诸将共勉!”
就在这时,郭太后对王凌说了几句话。
王凌站过来说道:“殿下诏令,命臣统领全部勤王军,征讨司马懿。命秦亮都督豫州诸军事、假节,率先锋克日出击!”
(毌丘俭还在幽州,王昶都督荆、豫。豫州暂无都督、刺史乃韩观,一个年龄很大的老头。)
三人揖拜谢恩,秦亮当众道:“臣将不私亲友,不徇私情,赏罚公正,奋勇杀敌,直至胜利。”
第二百一十八章 矛盾的消息
洛阳城外的刑场非常可怕,每天都有人被押送过去斩首。但城内却很平静,甚至官吏们都已噤若寒蝉。好在要杀的人明显是与曹爽有关者,别的人应该没事,人们依旧按照习惯、做着自己的事。
不时会有一些不长心的人,在私下议论抱怨,诟病太傅报复心太强、杀戮过甚。
但年轻的皇帝是真被吓住了,一连几次派宦官来太傅府,一会要给司马懿加九锡,一会要给他封王。司马懿自然全部谢绝。
就在这时,司马师回太傅府来了,他揖拜时、便径直说道:“王公渊兄弟,多半已经逃走了!”
沉思的司马懿立刻抬头看向儿子。
师便接着道:“王公渊今日未去尚书省上值,一整天都没见到人。守在王家宅邸门外的人禀报,只见王公渊兄弟出门,未见回去。刚不久前、我派了官员上门求见,王家奴仆果然回话,王公渊不在家。或许他们已经混出城门,离开了洛阳。”
司马懿回过神来,沉声问道:“诸葛靓尚在?”
诸葛靓便是诸葛诞的儿子,也在洛阳为质。
师道:“诸葛靓眼下还在家中。”
沉默了一会。司马懿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天色已经渐渐黯淡,这时候城门都已经关了。如果王广等人已经跑掉,此时必定追之莫及。
师沉声问道:“王凌会不会准备反了?”
司马懿不置可否,一时没有吭声。
因为确实存在这种可能。这要怪曹爽在地方上的奇怪安排,王凌都督扬州,曹爽竟然又让王凌的外甥令狐愚在平阿县典兵,而且庐江郡守也是王凌的孙女婿。
淮南全是王凌的亲戚,而且兵屯没有实行错役,要谋返的话、王凌比别的诸侯都容易。
师的声音又道:“明日一早,我便去抓两个王家奴仆审问。”
司马懿轻轻点头,开口道:“等到邓艾一到洛阳、即刻给他封侯,任命为颍川郡守。另外要尽快选一些可靠的将士,派往乐嘉。”
师听到安排,不禁问道:“王凌真的要反?”
司马懿看了儿子一眼:“我觉得不会这么快,令狐愚先要说服王凌。但现在王广跑了,不得不防。”
师点头道:“阿父所言极是。”
一晚上司马懿都没怎么睡好,天没亮就起来了,顿感有些疲惫。之前他的病是装的,但确实是岁数不饶人,精神身体比年轻时候差远了,身体也常常有些不适。
师再次前来时,已是上午。
确定了消息,王广带着他的儿子、弟弟都跑了!不过新妇诸葛氏等人还在王家宅邸。同时王沈等人也回到了洛阳复命,据报寿春并没有起兵谋反的迹象。
两个矛盾的消息,让司马懿不能完全确定、王凌究竟想干什么。
司马懿早就对豫州的地形了然于心,但此时仍旧把一副地图摆在几案上,看着地图怔怔出神。
此时司马师显然也无法确定,又问道:“王凌要谋返了?”
司马懿抬头沉吟道:“可能还有一段时间,王凌只靠寿春、平阿的中外军,人太少,他要先召集一些屯卫。但凡事应早作打算,汝以巡视屯田的名义、先驻军乐嘉,提前做好防备。”
师沉吟道:“儿在洛阳还有很多事。王广会不会因为受到惊吓、擅自离开洛阳,而非王凌的意思?”
司马懿果断道:“不管怎样,料敌先机、才能有更大的优势。诸事交给汝弟与叔父,现在最重要的是防备王凌。”
师点了点头。
司马懿把手掌放在地图上,又念了一句:“乐嘉。”
……沘水上下,此时的阵仗极大。
数千人马在大路上行进,这只是秦亮的兵屯第二部、郡守部曲的人马,更多的将士正在向六安聚集。最终庐江郡所有的兵力、都将出动,城防会交给淮南郡的屯兵。
另外舒水流域的屯田也将被放弃,郡守部曲的家眷、正在向芍陂渎西岸的安城各庄园迁徙,庐江郡的地盘在全线收缩。虽然吴军不太可能北上,但秦亮也事先做好了安排。
秦亮的军队要从六安附近开拔,所以此时位置在后面。前面有王飞枭率领的中外军约两万人,已经离开淮河、进入颍水流域,比秦亮走得更快。
而令狐愚马上能调集的中外军一万余众、是从平阿县出发。秦亮估计、自己能先于令狐愚进入颍水,到时候会位于三路军队的中间。
前锋军总兵力近四万人,这也是扬州兵力中的精锐大部。
秦亮的兵马几乎全是兵屯,但他仍自认为属于精锐;因为自己这些兵马的组织与战术、比魏军先进,另外这几年粮食供应充足,出操训练的时间也远远超过普通兵屯。南边的铁城打造了更多的新甲、以前府库的旧甲也还在,着甲率亦有所提升。
王凌手里还有一万人中外军精锐、尚未出动,目前在寿春。剩下的就是淮河南北的兵屯,聚集起来需要时间。
(诸葛诞等几个大将丢下了麾下的兵力,直接逃跑了,兵马到了王凌麾下、毕竟王凌才是都督扬州诸军事。不过很正常,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判断和选择,正如秦亮所言,谁能赢、他们帮谁。)
王凌是全军统帅,而前锋军的指挥权则在秦亮这里。郭太后给他封了都督豫州诸军事、持节之后,秦亮的官位已比令狐愚和王飞枭高。
令狐愚等二人虽然是长辈,但他们都信任秦亮的军事能耐,在这种时候没有意见、已表示愿意接受秦亮的调遣。毕竟此时的官位和地位都是虚的,打赢了战争之后才有用,王凌也支持秦亮执掌前军兵权。
秦亮又从王凌那里,为文钦要了一千骑兵、让文钦带领,并归于自己麾下指挥。文钦从寿春出发,已经先走了。
大路上的纵队军容十分整齐,各种训练的效果明显,粮食没白花。
到了傍晚,各部校尉便自己寻找营地,构筑军营,连溷厕也修得十分规整。这些行军布阵的基础要求,连屯长都会,因为这几年秦亮在派人教他们识字、以及教授各种常规的行军布阵知识。
河水上下,景象十分壮观。庐江郡几乎从未出现过如此热闹的场。
马钧设计建造的水车船只、此时也抛锚了,正停靠在河里修整,等明早与陆军一起出发、水陆并进。
陆地上的营地里,升起了寥寥炊烟。行军饭食十分简单,大伙正从大块饭板上、掰东西下来,放在水里泡,然后与肉干菜肴一起煮熟就能吃,挺省事。
一块块的饭板又硬又干、很结实,比没有加工过的大米体积小几倍,只是不太好吃,但方便运输。加工也很简单,煮了之后暴晒晾干,反复十来次,便成了这副模样。
秦亮仍在军营外的马背上,眺望着傍晚的北方。
起兵确实一个复杂的系统性工程,不知道是否做到了出其不意、能否顺利抵达讨虏渠附近。秦亮现在脑子里连大势也不怎么想了,只有一个念头:先占住乐嘉等地。
乐嘉那个小城、位置却也很巧合,差不多正在洛阳和寿春的中间。距离上谁也不占便宜,看谁动作快了。
第二百一十九章 等几个月
豫州刺史韩观忽然送奏书入京,奏书是写给皇帝的,但立刻送到了太傅府。扬州大军过境,沿颍水进入慎县境内!
事情发生、至少已在两天两夜之前,这还得信使不顾疲惫,沿途换马、昼夜兼行才行。
不多时,诸葛诞在太傅府外求见,没一会便与司马昭一起进来了。
司马懿在邸阁中见到诸葛诞时,诸葛诞说话也不太利索:“皇太后殿下正在寿春,王凌、王飞枭、秦亮细诉太傅罪状,已经起兵谋返了!”
平素司马懿的神情举止一向很沉稳,但此时眼睛竟然瞪得很大,眼中神色十分复杂,用难以置信的口气道:“郭太后?”
诸葛诞忙点头道:“是。”
这不可能!
情况越来越离奇。从郭太后失踪起,事情便开始让人难以想像,如今她居然出现在了寿春!而且王凌这么快就出兵了?
算一下日子,王凌必须要在得知洛阳兵変的时候、马上就下定决心反叛,就这样时间也很紧迫、几乎办不到……然而司马懿在发动兵変前夕,只有父子二人知道谋划,王凌不可能提早知道兵変。
只能是王凌的动作太快,快得出人意料。
王凌!汝就不能等几个月吗?
郭太后、王凌、王飞枭、令狐愚等人的脸纷纷在司马懿脑海里闪过,此时的人与事,完全脱离了司马懿的经验和想像。不过秦亮的面孔却有些模糊。
莫非是对秦亮看走了眼?这个在洛阳最高做到五品官、到了扬州做郡守的人,司马懿确实没怎么在意。
司马昭的目光看向了父亲的袍袖。司马懿立刻伸手进宽袖,用力抓住了轻微发抖的手。
不管怎样,司马懿凭借丰富的经验,第一时间已直觉到、情况十分严重!
因为此时中外军要完全受掌控,还比较困难。昨天司马师凑了一营兵马出发,已是相当不易,这还亏得司马师做了护军将军几年、并拉拢了不少被曹爽裁掉的将领。
否则没有几个月时间、很难掌控成营的军队,那些人至少会精神消沉把军务搞得一团糟,或者会想逃跑,拿到了铠甲兵器后、在武将的煽動下发生哗变也说一定。
以前司马懿面对的对手,像曹爽、公孙渊等人,几乎都能琢磨透,对方大概也会按照司马懿的想法行动,毕竟以各人的性情来看、选择不多。只有这一回,情况却相当奇怪。
直到现在,司马懿也觉得、王凌不应该这么快出兵。刚给他封了太尉,与王凌有关的人、一个都没动。
司马懿沉思了一会,问道:“他们在寿春说我有什么罪?”
诸葛诞一脸难色:“这……”
司马懿不动声色道:“说。”
于是诸葛诞把当时的言论、叙述了一番,大概是司马懿把发誓当儿戏,屠戮辅政宗室大臣,还歼杀曹爽妻、先帝妃嫔,让大魏公主下跪磕头、想称帝云云。
司马懿气得差点没吐出血来,在原地踱来踱去。虽然大部分事他都干过,但被人当众说一遍、确实很气人!
司马师养的那些私兵,只效忠于司马家,用的时候好用,但对军法的敬畏、确实不如中外军将士,不好约束。何况大魏的中外军,以前也经常干屠城之类的事,奸婬掳掠啥没干过?这种事还拿出来说什么?
诸葛诞道:“仆本不敢说。”
司马懿看了他一眼,强忍着恼怒,沉住气道:“反贼无非是在栽赃嫁祸。汝能忠于朝廷,甚好。”
诸葛诞忙道:“王凌等歃血为盟的前一天,我还不知道他们要谋反,否则绝不会把小女嫁给王广!”
司马懿没理会,心里却十分明白:诸葛诞跑回洛阳,无非是觉得王凌打不过自己。
司马懿一生打了很多胜仗,威望极高。很多人都惧怕和相信他的能力,他只要不死,大多人都不敢与他为敌。譬如诸葛诞,对强者和权威的敬畏、是人之本性,十分正常。
不过现在司马懿的心还是有点乱了,事情出现了一些他始料未及的奇怪变化。这种完全的意外,十分打击自信心。
司马懿看着窗外思索了一会,忽然转身对司马昭道:“汝立刻派人去传令子元,叫他不用再去乐嘉,应即刻派轻骑到南顿、陈县,监督当地官员,把囤积的粮草烧掉!”
诸葛诞与司马昭都是一怔。片刻后,司马昭才揖拜道:“喏!”
“先去要一份诏令。”司马懿又说了一声,便走到了几案前,拿起毛笔准备写信。他要劝说某些人,如果无法当面交谈,至少也得亲笔信。
诸葛诞站定揖拜,忽然又道:“庐江郡守秦亮,虽然年纪不大,却不可小觑。盟誓起兵那天,就他说的话最多。说不定此事就是秦亮的主意,扬州很多人、还有王彦云,都对他十分欣赏。”
司马懿拿着毛笔,抬头道:“芍陂之役?”
诸葛诞道:“不止如此,此人在扬州有儒虎之称。”
司马懿点了点头,心道:我与此人没有什么来往,子元或许更了解。
这时诸葛诞再次揖拜道:“仆请告退。”
人们都退走后,司马懿忽然把手里的毛笔“啪”地一声摔在木案上!六十多岁的他力气还不小,笔杆立刻撞成了两截。
王凌!司马懿还没成年的时候,便跟着大哥在河东郡认识了王凌,王凌几乎是看着司马懿长大的,以前两人的感情非常好。几十年的交情,王凌却一点情面也不讲,竟然在第一时间毫不犹豫地直接起兵,马上就要你死我活!
没想到王凌才是那只最能装腔作势的老鳖,活得长又狡猾,几十年也没看透他?
有些大事,便是一步迟,步步迟,从一开始就非常被动。
但事到如今,司马懿肯定不会轻易把豫州那么多粮食给叛军,无论如何也要尝试挽回一下,那可是叛军的命!不从豫州搶劫粮食,王凌那么多人、只靠扬州两郡的调运,拖下去就等屍罢!
就在这时,侍女闻声来到了门口,却一脸畏惧地不敢进来。司马懿一拂袍袖道:“重新拿一枝笔来。”
侍女道:“喏。”
……司马师收到消息后,已立刻派出了轻骑前往南顿、陈县两城。
最近这几年,颍水、渠水流域兴修水利,开辟了很多屯田,积攒了大量粮食,都存放在豫州各地的城池中。其中南顿、陈县,靠近百尺堰,存粮最多。
无数军民省吃俭用、辛苦了几年的存粮,就要这么一把火烧掉,确实有些可惜。但总好过落入叛军之手!
一队轻骑沿着颍水西畔的大路南下,直扑南顿县。
忽然,前面传来一声马的嘶鸣!片刻间便有数马向前跪倒,马背上的人几乎从半空扑了出去,接着就是“哐当”沉重的摔地声音,惊呼惨叫随之而来。
“嘶……”后面的坐骑总算是被紧紧勒住了,数骑的前蹄已高高扬起。有人大喊:“糟了,有伏兵!”
就在这时,路边的草丛里冒出了几个士卒,端起弩就射。
不远处的树林里,一队骑兵也冲了出来。当前一人长得十分雄壮,甲胄外面还披着麻衣,头盔上系着孝布。来人大喊道:“文钦奉命在此,等候多时也,送尔等上天!杀!”
魏军轻骑见状,遂不敢去杀草丛里的弩兵,立刻纷纷调转马头、重新拍马往北跑。
但一番耽搁,文钦等人已冲近眼前。战马飞驰,马蹄铁踏在緊实的大路上,声音铿锵有力。
装备了双面铁马镫的坐骑,骑着确实要灵活一些,文钦已经彻底放开了马缰,双手挥舞长柄大刀,一刀便将一人斩落下马。
文钦旁边的骑兵单手拿着长矛,对着一个魏军骑兵的背心缓缓拉近。那魏兵转头看了一眼,挥着环首刀拍开了长矛,但坐下的马匹似乎接收到了错误的意思,竟然慢了下来!勤王|兵立刻挥起长矛,从上面“当”地一声打在那人的盆领上,那骑士吃力痛叫一声,在马背上歪歪斜斜。
这时文钦赶到,又是一重刀,那人惨叫之下,连人带甲摔下马去。
大路上尘土腾起,灰蒙蒙一片,钢铁的撞击声、马蹄声与人们的大叫惨呼混作一团。虽是小规模的厮杀,原野上的宁静却已被完全打破。
一番拼杀之后,魏军骑兵死伤殆尽,也许他们不跑、还能避免被背后袭杀的不利处境。只有数骑魏兵跑得最快,已经渐渐跑远了。文钦仍不解气,一边勒住战马,一边扔了大刀,张弓搭弦。
“砰”地一声弦响,片刻后,远处又有一人应声摔下马去。
眼见剩下的人追不上了,文钦才骂骂咧咧地收兵,招呼部下返回南顿附近。他得到秦亮的军令之后,率一千骑很早就赶到了南顿,啥也不干,就盯着南顿城。不管是想出城、还是想进城的人,不问他们是干什么的,直接全部杀!
令狐愚派遣的轻骑,则是从平阿县出发,沿着渠水直奔陈县,做法与文钦一样。
秦亮的军令意图已经毫不掩饰,就是要以最快的速度,劫下这两个城的粮食,并抢占汝阳、乐嘉二城。
第二百二十章 逆流顺风
二月初十,天气晴。春季的豫州大地,大多时候吹东南风,这几天也不例外。勤王军沿颍水北上,虽是逆流,却是顺风。
只见颍水上的船都升起了帆,起帆后的船队更加醒目,远观如同一条大龙在大地上缓缓挪动。借助风力,十分利于运送粮草辎重的船队。
加上今年春吴国建业等地发生瘟疫,暂时免去了扬州腹背受敌之忧。这个时间点,各种因素叠加,确实可以称得上、天助我也!
秦亮在军中、当众如此感叹天助,也是为了鼓舞士气。让将士们认为胜率大,才更有干劲。
但大军出征之后,到现在为止、实际上双方还没有发生过一场像样的战斗。
沿途有几个县城、基本没有兵马,最多有些屯兵和县令的庄客。大魏腹地,只有都督和刺史手里、才有随时可以聚集调动的中外军。
而豫州刺史韩观年纪很大,州治安城那边、至今一点动静也没有。显然韩观不打算独自阻挡勤王大军,只要王凌军不去打他,他完全没有要动的意思。
此时秦亮的数千人马已经过了项县。
大军的行进路线是沿着颍水、走大路水陆并进,行军速度很快;项县离寿春、已有五百余里。此地继续沿颍水往西北不足百里,就是乐嘉、汝阳。
项县在颍水和渠水的交汇处,仍旧位于颍水西侧;而南顿县、并不紧靠颍水,据称有大量屯粮的地方之一、便是南顿县城。
秦亮估摸着位置,便带着王康、饶大山、隐慈等人,率一队骑兵离开颍水河畔,往西北方向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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众人循着方向走了一阵,遇到王飞枭部的斥候、便跟着斥候到了南顿县城外。
王飞枭部从寿春出发、走在最前面,此时已有数千人堵住了南顿几道城门。其它的兵马并未在此,根据事先的部署、他们会径直北上,直逼乐嘉、汝阳,这会说不定都快到地方了。
秦亮先见到了文钦。文钦下马后揖拜,秦亮也下马还礼。
文钦道:“仆昨日拦住了一队司马贼军的马队,杀了大部,让剩下的数骑逃跑了。”
敌骑这么快来到南顿,人数也不多、能干什么,恐怕是想来烧粮草的!这么看来,南顿城里可能真的有大量粮食,秦亮更加期待起来。
秦亮点头道:“甚好,文将军先立一功。”
这时另一员武将前来拜见,禀报说、正在劝降县令。
他们已经准备好了劝降的道具,除了郭太后的诏令,还有一只木盒子。武将打开木盒展示,里面顿时出现了一个头颅,还沾着石灰。头颅旁贴着一副布条,上书:助纣为虐之反贼。
秦亮问道:“这是谁?”
武将道:“慎县县令,聚众守城,王将军破城后杀之,以儆效尤。”
秦亮没说什么,让武将继续劝降。
沿途的县城并没有攻击扬州军,大多只是在履行职责守自己的地盘,不认郭太后的诏令也情有可原,这县令死得实在有点冤。不过头颅送到南顿城里,估计能起到点作用。
各地官员只是想观望而已,但手里没兵,榜样给他们看、不降马上就要死。观望也就没啥必要了。
都是豫州的官,总有在刺史府相聚结交的时候,南顿县令必定认识同僚的脑袋。
果不出其然,城上的人看到了东西,又见城外人马旗帜云集,将士们都披了甲、要准备攻城的迹象。没多多久,官吏们痛快地打开了城门!诸军顿时蜂拥而入。
秦亮骑马来到城门口时,看到几个官员站在门口。其中一个官员拜道:“仆乃南顿县县令陈琰,不知将军来传殿下诏令,有失远迎,还望将军恕罪。”
秦亮身边的部将开口道:“此乃新任豫州都督秦将军,便是没有殿下诏令、汝亦应开城迎接上官!”
但如果别人不认郭太后诏令,怎么会认郭太后封的官?
秦亮也不多说,立刻道:“县令深大义、知晓对错,暂且仍掌南顿县寺,我定为汝请功晋升。城内可有粮草?”
陈琰忙道:“秦将军,请随仆来。”
一众人便跟着县令来到了县寺中。
县寺里有个巨大的邸阁,比六安城的郡府邸阁还要大,修在高高的台基上。邸阁下面有一排券洞大屋,县令拿着钥匙打开了一间大屋。
大伙走进去,只见里面放满了一座座圆柱形的粮仓,外围是竹席、里面好像还有稻草等物。
秦亮立刻拔出了邓艾送的破剑,随便找了个仓,一剑捅了下去。顿时麦粒就从里面流了出来!
秦亮感觉脸有点烫,转头问道:“这里全是麦子?”
陈琰道:“回禀秦将军,还有稻谷和粟米。城北修了围墙,县寺外面还有粮仓。颍水上下屯田收的田税,每年都会运来许多粮食、存放在这里,仆稍候便拿文书案牍来,每一笔进出都有详细记录。”
“哈哈……”秦亮忽然仰头大笑。
诸将属官也跟着笑了起来,顿时邸阁下面充斥了欢笑声。
秦亮高兴地问道:“陈县令是颍川陈氏、还是广陵陈氏?”
陈琰的眼神很复杂,一点笑意也没有,脱口道:“仆祖籍广陵,后迁徙陈留。”
秦亮道:“我有个好友也是广陵陈氏,叫陈安,字季乐。汝认识吗?”
陈琰瞪眼道:“那不是仆之族弟吗?不过无甚来往,多年前见过一面。”
秦亮抚掌道:“多亏陈县令站到了我们这边,不然把汝杀了,如何向我好友交代?”
陈琰揩着额头道:“幸甚,幸甚。”
这大魏国,无论走到哪里,当官的不是亲戚就是好友。但该当是你死我活的时候,倒也不用手软。
秦亮一边往邸阁外面走,一边回头道:“陈安还在淮南,等他北上的时候,路过南顿县,叫他来见汝一面。”
陈琰惊魂未定地点头道:“好,好,多谢秦将军从中联络。”
秦亮出门后,便立刻转头对王康道:“写奏报。粮草妥,已稳住颍水、讨虏渠交汇地,我军先机占尽,请后方大军速来。”他想了想、靠近王康耳边悄悄说道,“快马召陈安来南顿,铁城交给他的属官。”
南顿县的驻军、肯定要要换上自己的人马,但这个陈琰是地头蛇、更熟悉当地的人和事,若能得到他的加盟,南顿的大量粮食会更加保险。
王康拱手道:“喏。”
此时秦亮终于稍微松了一口气。不过真正的对决尚未开始。
曹爽留下了残局,不可能再给司马懿重新布局的机会。但形势也不会有稳态可言,从头到尾都将处在动荡之中,双方的每一步都在决定生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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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兄!”
“嗯!”
沈长青走在路上,有遇到相熟的人,彼此都会打个招呼,或是点头。
但不管是谁。
每个人脸上都没有多余的表情,仿佛对什么都很是淡漠。
对此。
沈长青已是习以为常。
因为这里是镇魔司,乃是维护大秦稳定的一个机构,主要的职责就是斩杀妖魔诡怪,当然也有一些别的副业。
可以说。
镇魔司中,每一个人手上都沾染了许多的鲜血。
当一个人见惯了生死,那么对很多事情,都会变得淡漠。
刚开始来到这个世界的时候,沈长青有些不适应,可久而久之也就习惯了。
镇魔司很大。
能够留在镇魔司的人,都是实力强横的高手,或者是有成为高手潜质的人。
沈长青属于后者。
其中镇魔司一共分为两个职业,一为镇守使,一为除魔使。
任何一人进入镇魔司,都是从最低层次的除魔使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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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一步步晋升,最终有望成为镇守使。
沈长青的前身,就是镇魔司中的一个见习除魔使,也是除魔使中最低级的那种。
拥有前身的记忆。
他对于镇魔司的环境,也是非常的熟悉。
没有用太长时间,沈长青就在一处阁楼面前停下。
跟镇魔司其他充满肃杀的地方不同,此处阁楼好像是鹤立鸡群一般,在满是血腥的镇魔司中,呈现出不一样的宁静。
此时阁楼大门敞开,偶尔有人进出。
沈长青仅仅是迟疑了一下,就跨步走了进去。
进入阁楼。
环境便是徒然一变。
一阵墨香夹杂着微弱的血腥味道扑面而来,让他眉头本能的一皱,但又很快舒展。
镇魔司每个人身上那种血腥的味道,几乎是没有办法清洗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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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一章 许昌
勤王军前军主力,抵达了讨虏渠、颍水交汇地区休整。主要驻扎在四城,汝阳、乐嘉、南顿、陈县。
四城离得很近,道路连线仿佛一个“丫”字,乐嘉城最小、连县城也不是,却位于丫字中间。秦亮军就在乐嘉,他现在手里有六千多人,庐江兵屯第二部、郡守部曲一部,以及文钦的别部骑兵。
庐江郡还有六部兵屯,估计半个多月后能陆续抵达前线。
而王凌的好几万兵屯,说不定再等一个月、也来不了。人一多、即便是很简单的聚集部署过程,也是一项复杂的工程。淮南郡的兵屯,显然没有像秦亮一样、多次进行调集集中的演训。
秦亮刚到乐嘉不久,洛水南岸庄园的庄客、黄远拿着秦亮的印信问过来了。隐慈带着他进城见面,送上了一份校事官朱登的密信。
司马师率中外军近两万众、已离开洛阳南下。
消息有一定周折迟滞;加上近期斥候、细作打探到的消息,最近正有大批贼军到许昌。秦亮据此判断,司马师慢了一步、遂放弃了封锁颍水,已调兵入许昌。
许昌乃大魏五都之一,汉献帝最后的都城,是一座大城。城中本身就有一些驻军,附近的襄城有屯田中郎将;秦亮遂猜测,司马师到了许昌后,迟早能集结起三四万人、难度不大。
勤王前军也不到四万,还分驻四五座城、要保护好军粮。此时勤王军突进的速度,大概要减缓下来了。
秦亮翻开各种地图看位置,地形他都知道,图上主要标注的是城池、河流,以及简单的山脉示意图。
许昌是颍川郡的郡治。颍川郡、以及东北面的陈留国,都是大魏朝的心腹之地,城池非常多、人口稠密,情况很复杂。不过陈留国属于兖州刺史部,令狐愚过去了多半还管点用。
只考虑了不到半个时辰,秦亮便派人召王飞枭、令狐愚到乐嘉议事。
秦亮先介绍了最近收到的消息,便直接提出了一个大胆的策略:立刻北上,进攻许昌!
邸阁厅堂上,几个人顿时住嘴,一起转头看向秦亮。
一向支持秦亮的王飞枭很快开口道:“我们三四万人便要去攻重镇,兵力会不会少了?”
到场的桓范也是一脸惊诧。
国字脸令狐愚皱眉起来,表情看起来十分严肃,“不如等二舅的大军来了,我们绕行陈留国,从北面去洛阳。陈留国许多官员,与我的关系都挺好。”
秦亮看了一眼令狐愚,顿觉表叔的军事见识实在一般,便道:“等到外祖的人赶到,贼军也会有更多的人马。何况许昌有司马师,我们就这么绕行,司马师径直南下,把我们的军粮给截了、再断后路,我们便会立刻军心动摇。洛阳东面有汜水关(虎牢关),一旦我军不能马上进关,后路又被断,最后还是要攻城攻坚。”
王飞枭道:“我军假意走汝水北上,引诱司马师出城拦截,再与之大战何如?”
二叔这个说法,至少比令狐愚的主意要靠谱。不过秦亮稍微一想,便道:“只要许昌还在司马师手里,颍川郡各城便不会轻易投降,汝水之上的襄城、郏县等多个城池都是坚城,还能分兵守城;等我们一个个攻下来,洛阳的更多援军都到了。何况留着司马师,还会威胁我军粮道。”
王飞枭点头道:“只是我军兵力,确实不太够。”
秦亮不动声色道:“双方的兵马都不够,就这点人。而且时间并不在我们这边,洛阳的兵员潜力更大,我军在正面必须速战速决。”
他展开地图,请几个人上前,接着说道:“另有徐州下邳的石苞、荆州安城的韩观,都可能从侧翼威胁我军。此时他们可能要先问青徐都督胡质、荆豫都督王昶的意思。其中的石苞由司马师一手提拔,此时说不定正在召集徐州兵马。
只要这两地的兵马出动、从两翼靠近,司马师又在正面伺机而动,局面立刻就会急转直下。我们可以等后续屯卫大军北上,但司马懿必定也在洛阳换将、设法控制新五营。
而许昌等地有许多‘士家’,都是洛阳中外军的家眷。待我们控制了洛阳军的部分家眷,司马懿想尽快恢复中军战力士气,亦会更难。机不可失时不再来阿。”
秦亮稍作停顿,又用肯定的语气道:“当今许昌城名气很大,攻入许昌,赢下首战,震慑四方墙头草。一战扭转局面!”
王飞枭神情凝重,想了想道:“殿下与阿父叫仲明掌前军,只要仲明下令,我们定当遵命。不过此事,也应派人日夜兼行、急报寿春。”
令狐愚看向秦亮,也点一下头。
秦亮深吸了一口气道:“既然二位还认我的军令,军中总得有个人决策,那便聚集兵马,准备克日北上许昌!”
“呵!”桓范忽然苦笑了一声。
此人之前是大司农,但也做过刺史、有带兵的经历,应该也懂兵事。秦亮看了桓范一眼,却没问他的主意,反正桓范现在也没兵权、不需要管他的看法。
桓范犹自道:“大将军是惧战,秦将军却冒进,终究是年轻气盛。”
秦亮皱眉看着桓范。心说这桓范确有见识,但毛病也不少,除了私德挺差,还自命不凡。现在他都成丧家之犬了,还能大言不惭!
令狐愚以前也经常进出大将军府,与桓范很熟悉,这时令狐愚问道:“桓公也觉得太冒险?”
桓范摇头道:“你们还要留兵守城,最多能出动三万余人,兵马或许还没许昌城里的人数多,有这么攻城的吗?”
王飞枭道:“可现在也没什么好办法,有仲明站出来决定大事,总比争吵不休、逡巡不前要好。”
令狐愚听到这里,也点头称是。
秦亮冷冷道:“不能只看人数,此时洛阳刚经大变故、司马师率领的中外军士气必定不高,剩下的人大多是屯田兵,远不如我们扬州前军精锐。既然已经决定,何必再瞻前顾后?”
王飞枭与令狐愚面面相觑,片刻后便向秦亮揖拜、答应奉命。三人遂跪坐在原地,相互执礼。
几个人起身后,秦亮送两位长辈到外面的台基上。王飞枭与令狐愚告辞离开了。
桓范一直在秦亮的军营里呆着,这会也与秦亮一道、站在台基上目送两个大将。
沉默了一会,秦亮才转身道:“趁洛阳和东西各地方诸侯、都没反应过来,灭掉司马师,此时才是最佳时机。形势如此,不得不冒险。”
桓范看了秦亮一眼:“此役秦将军若能胜,我给汝磕三个响头!”
秦亮尴尬道:“我的年纪比桓公小那么多,怎好意思受之?”
桓范愣了一下,俄而便笑了起来,笑得身体抖动,却又有所克制,加上他须发枯槁、其貌不扬,模样看起来着实怪异。
秦亮只是看着他,完全没有笑。
桓范终于忍住了笑声,喘口气道:“秦将军勿怪,我不是笑秦将军,是笑命数。大将军未败之时才有优势,而秦将军的选择确实并不多。我亦望秦将军能得天助,若真如此,磕三个头算什么?”
秦亮不置可否,抬头观望着台基以外的景物。
什么也看不到,只看到一些屋顶。小小的城中,一片宁静。
第二百二十二章 无刃之剑
在乐嘉城议事时,王飞枭就说、要快马奏报寿春。
两地的消息传递非常快。从乐嘉到淮河北岸、是一片平原地,沿颍水的大路又直又平,沿途的县驿和亭舍也有备马;王飞枭的奏报当天出发,连夜赶路,第二天就到了寿春。
秦亮的干法也是快得惊人,从淮南出兵、还不到十天,他们已经占领了汝阳、乐嘉等地,北上进军已有六百里。
寿春的人们听说前军得到了一两千万石粮食,正没高兴两天;这会扬州的兵屯、都远远没有召集起来,秦亮竟然又要打许昌重镇了!
王凌得知消息,急忙从外郭赶回了都督府。儿子王广、王金虎以及诸文武上前见礼,都在邸阁门口议论纷纷。
也有的人认为兵贵神速。但更多人搞清楚了兵力对比、竟然要攻城之后,都劝说王凌、赶快发急令去前方,劝阻秦亮轻敌冒进。
前军虽然只有四万人,不足扬州兖州能调动的兵力一半,但精锐几乎全在前面。一旦精兵折损,就像一把剑没有了剑刃、一只老虎没有了爪子,剩下的大量兵屯,很难再有苦战之力。如果秦亮此役战败,那么扬州军首次大战、既可能是最后一战。
攻城这种送屍的活,正应等大量屯兵到达之后,让屯兵去爬城填命,反正死了还可以继续召集。扬州是大魏东线前方,什么都缺、就是不缺兵屯。
甚至有一个属官懊恼地说,当初王都督应该亲率前军,寿春的军务,可让王飞枭、王金虎主持。
这时王金虎却道:“阿兄、表兄都在前方,精兵几乎都在他们手中,仲明麾下只有数千兵屯步骑、以及一千骑兵别部。若无阿兄表兄赞成,仲明也打不了许昌阿。”
听到这里,王凌立刻点头道:“战事是不能久拖。胡质回信说,石苞已经把我们的信使给砍了。看来石苞已经蠢蠢欲动,洛阳的兵马也很多,拖延下去确实不利。”
立刻有好几个人点头赞同。
王凌忍不住又喃喃道了一句,“这时候,如果秦仲明真能拿下许昌,那便太好了!”
司马师做过护军将军,他能最先召集的洛阳中军、必定是中外军中最可靠的那一批人,打掉这股兵马,司马家将会非常难受。
许昌又是洛阳南面的门户重镇,大量“士家”都在许昌等地。王凌军如果拿下这些人质,手里也有郭太后,到时候谁是朝廷就说不好了。
而且这样的仗、如果扬州军都能赢的话,周围那些都督刺史要选择哪边,考虑的时候可能又不太一样了。
好处王凌都看得到。只不过攻城的兵力、一般要远大于守城方才行,众人实在不知道、秦亮该怎么拿下许昌。
王金虎的声音道:“仲明五百兵就敢阻挡蜀军数万大军,现在有了几万精兵,敢打许昌,倒不让人觉得很意外。”
旁边的武将立刻附和道:“秦仲明的胆子确实很大。”
前方的王飞枭、寿春的王金虎都支持秦亮,这时王凌便转过头,看了一眼王广和王明山。
两人已经逃出了洛阳,什么都没带,王广只带了他的儿子。两兄弟的文采是不错、王明山的书法也很有名气,不过他们都没带兵打过仗,一时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长子王广可能要有见识一些,毕竟王凌在青州的时候、王广一直在身边辅佐,见过不少世面。
但若要问王广的看法,王广根本不赞同起兵,因为这种事、是拿王家全族的性命在冒险,王广是绝不愿意干这种事的。
只不过王家心腹劳精到了洛阳后,不是问王广的意见,而是通知他、扬州要起兵了,催促他快跑。那他当然没有办法了,只得和弟弟一起跑路,不然留在洛阳实在是凶多吉少。
这时有部将道:“秦将军治军有方,短短十日之内,庐江郡又有数千兵屯聚集出发,已至芍陂渎西。仆往观之,队列整肃,行军有章。郡守不在,兵屯尚能如此,实在难得。”
王凌想了想,便道:“公美,汝带剩下的一万中外军步骑,明日便开拔北上,到了前方便听从秦仲明、统一调遣。”
一嘴络腮胡的王金虎拜道:“喏!”
这下王凌在寿春几乎没有精兵了,只有陆续聚集到寿春的屯兵。
如此一番周折之后,秦亮反而掌握了决定胜负的最大兵权!
虽然秦亮在扬州很有名气,但终究是年轻、资历浅,从未有过统领大军的经历,所以先前有人懊恼、王都督应该率领前军北上,正是这个缘故。
然而情势紧迫、此事本来也是秦亮在主谋,关键是他那前军主将是郭太后给封的。起兵若无郭太后出面,王凌没有虎符,想调兵出动都很有难度,所以大家还是愿意听郭太后的意见。
于是王凌一时也不好调整兵权,他考虑到两个儿子、一个外甥都要去前面辅佐秦亮,只能安慰自己:希望秦亮的能耐、真如名气一样靠得住!
王凌意识到事态严重,便道:“此事须得禀报殿下。”
属官和诸将只得留在前厅,王广父子四人去内宅,来到郭太后居住的庭院。
庭院里数十妇人居然拿着剑、正在那里练习,见到有人进来才停下,弯腰向廊道这边揖拜。王凌看着这场面,心道:扬州没人吗?连妇人也拿着兵器。
通报之后,殿下召王凌等人入见。
王令君、王玄姬等人都在殿下的房中,殿下则跪坐于帘子后面,只能隐约看到个人影。
王凌父子几人先向帘子俯拜稽首,殿下的声音道:“彦云等不必再行此大礼。”
这时王令君等人,才上前揖拜王凌父子。
玄姬注意着王广,一连看了他几眼。玄姬或许是想问白夫人的事,然而王广连他新娶的正妻都没带、王明山也没管自己的结发妻,怎么可能顾得上王凌的一个妾?实际上若非看到玄姬,王凌几乎已经忘了、自己在洛阳还有个妾。
玄姬大概也知道这个道理,所以终究没有言语。
不过如今看来,公渊不带诸葛氏也没什么错。那诸葛诞简直靠不住,刚刚联姻不久,遇到大事就自己跑了!
他嬢的,这亲家完全不如孙婿。不管秦亮干的事如何叫人忧心,起码秦亮是提着脑袋冲在最前面,跟那些见势不对、只顾自己的人不可相提并论。
还有王凌的部将杨弘,乃祁县同乡,王凌一直引为心腹,不料关键时刻也跑了。
此时此刻,别的什么都已不重要。谁是盟友和心腹、谁是虚情假意,现在这种堵上全族性命的时候、确实才能一下子分辨出来。
王凌收住走神的心思,径直道:“禀殿下,秦仲明为前军主将,今日派人回寿春奏报,他要攻打许昌了。”
帘子后面没有多大反应。
王凌便又陈述利害关系,大致是说,时间太短、后续大军未能跟上,精锐尽出,输了大家都要完了。此役干系重大,所以要亲自前来奏报殿下。
这时郭太后的声音传来:“我虽是皇太后,但诸公以我之名起兵勤王,如若勤王失败、我也没有好下场。”
王广道:“司马家真是太狠毒了。”
郭太后道:“金乡公主向司马师磕头,方得赦免。我若向他磕头,能得到宽待吗?”
王凌忙弯腰道:“让殿下及公主受辱,实乃臣等之耻。”
郭太后这时才说起正事:“秦仲明在做校事令时,曾献制盐良方。我在东堂召见他,彼时听到他的方略,便知此人有宰相之才。彦云有此孙婿,应当用人不疑。”
王凌揖拜道:“臣谨记殿下教训。”
郭太后端庄威严的声音道:“好。”
王凌听到这里,便拱手道:“臣请告退。”
郭太后道:“望卿等用心军务。”
王广等人纷纷拜别,一起后退了几步,然后走出房间。
令君与玄姬送到门楼方止,王凌叮嘱道:“殿下以身家性命保我们大义,恩重如山。你们是妇人,可以在殿下身边近侍,定要恭敬服侍,切不可怠慢。”二人揖拜,王令君道:“遵祖父之命。”
王凌不再管她们,走出门楼之后,他又不禁当着儿子们的面,仰头长叹了一声。
第二百二十三章 运筹帷幄
刚从武|卫营军营巡视回来的司马懿,得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叛军已陆续进入洧水,要进攻许昌!
中外军的新任将军司马昭、卫瓘等人跟着回来,一起知道了消息。诸将震惊之余,司马懿的神情却变得微妙起来,缓缓地在地板上踱着步子。
诸将纷纷侧目,观察着司马懿。
司马懿此时的踱步并不急躁,沉思的模样似乎遇到了什么难题,实则又像看到了机会。如果完全是个令人吃惊的坏消息,他的动作神态不会如此轻缓。
轻缓得好像在捕捉一只兔子,生怕动作太大了、会吓走小东西。
凭扬州、兖州二地的军力,想与朝廷正面对抗,实力有差距。但前期司马懿的处境非常被动,那是因为洛阳局面还没平定、王凌就先动手了。等司马懿得知事情的时候、叛军已经在路上,结果只能是被迫应付。
无论如何,战事部署不能跟着对方的谋划走。需要找到了机会、扭转局面,让王凌陷入被动应付的处境,那么形势就会渐渐回到洛阳这边。
许昌,可能就是这个扭转局面的机会。
司马昭的声音道:“阿兄在信中说,贼军的前军将军应是秦亮。”
“秦亮?”司马懿微微有些意外。
司马昭道:“便是王凌家的孙女婿,儿在秦川和关中都见过他。”
司马懿点头道:“我知道此人。他是想引誘子元出城大战,速战速决。或是想引洛阳中外军主力尽快南下,趁我们没准备好,提前博个输赢。”
否则此事根本就是个儿戏。
王凌令狐愚有多少人马,司马懿一清二楚。王凌加上收拢的诸葛诞军、大概三万人,令狐愚有一万多人,即便庐江郡完全不留人驻守,也只能马上调集三四千守城的兵屯。
这么短时间里,王凌等人最多能动用这些军力。兵力差距不大的情况下,要攻城不就是笑话吗?
司马懿没管许昌,而是转身看向卫瓘道:“汝去中书省要一份诏令,即可赶往襄城,监督典农中郎将、召集屯兵守城。随后我会再挑选洛阳中军,前往增援。”
卫瓘拜道:“喏。”
卫瓘才二十多岁,与司马昭的关系很好,却从未带过兵。他长得瘦、额头宽,个子也不高,看模样也不像是带兵的武将。
但司马懿一时间没什么好的选择,只能挑一些比较可靠的士族子弟。而与司马家关系好的士族多半是并州、河东郡人士,这些人多半也与王凌家有关系;这个卫瓘不是曹爽的人,因早年丧父、也与王凌家无甚来往,所以才得到重用。
雍凉、荆州倒有不少司马懿提拔过的人,一时半会却用不上。譬如邓艾,此时还在路上。
司马懿打了一辈子仗,此时在洛阳用将、反倒指靠了司马师干护军将军时的人脉。之前被曹爽打压、免职的中外军将领,司马师拉拢了不少。
加上中垒中坚二营以前是司马师直接统率,虽在去年秋被拆分,却还留有很多司马师的熟人;所以这么短时间内、司马师才能挑选出近两万人出动。
剩下的大多人,司马懿暂时无法信任他们。若是抵御外敌,这些人立刻就能用;而打郭太后号召的叛军,这帮人临阵倒戈也许不太容易,但怠战、逃跑是可以预见的情况。
在十万大军之中,百人将、屯长就超过两千人,光是换统兵大将不行,大将都不认识下面的人。需要时间,继续换中层将领,然后让将领熟悉、威服和拉拢更多的人。
如果做法细致一点,还得考虑明升暗降之类的作为,尽量减少将士们的抗拒情绪。或者恩威并用,渐渐让原来的将领识相表忠。只要三个月,中外军的情况就会不一样。
即便是一个月后、与现在相比也会有所改观,战力士气无法尽快恢复,至少人事会可靠很多。
于是司马懿又对司马昭道:“传信给汝长兄,不管贼军如何挑战,坚守许昌不出。挫其锋芒,再等一个月,局面亦会大不相同。”
司马昭揖拜应诺,见几筵上有笔墨简牍,径直跪坐过去,当场写信。
这时司马懿又结合眼下的情况,用教训的口气道:“用兵最简单的问题,目的越保守、越容易成功。防守会比进攻容易,即便是在野外相遇,防守的一方也会占据更大优势。更何况是守城,只要子元不出城,叛军即便有十万人,一时也别想拿下许昌。”
司马昭道:“儿记住了。”司马懿埋头看着几案上的图,豫州谯郡就在石苞军的西侧。只要石苞进入谯郡,则可威胁陈县、颍水等地,稍等十来天,石苞就可以牵制一部分叛军。
最好的情况、还是叛军在颍水附近一面对峙,一面防备石苞。先耗时间,等待局面慢慢地渐进扭转。
不过秦亮忽然进军许昌,双方只能提前进入憿烈对抗状态,司马懿已没有选择、他不可能就这么放弃许昌,不然影响太坏了。
司马懿也不会让子元出战。子元军弱于叛军,急于出战,便打成了添油战术、此乃兵家大忌。
既不能弃、也不能战,那便只能守。秦亮此举,其实已经把司马家逼到了没有选择的地步。所以此时从策略上看,司马懿仍然处于被动应付的阶段。
不过子元军守城的赢面极大,除非子元中计、按捺不住性子率军出城大战。以司马懿对儿子的了解,这种可能不大。
虽是被迫提前开战,但此役的攻防战之后,只要子元守住许昌一月,局面将会完全转变!
秦亮这些年轻人,一朝掌权,便急不可耐、上来就赌上生死,只能靠胆子大豁得出去。
司马懿看着图纸,心道:洧水、颍水之间,必是叛军之死地。
司马懿缓缓松了一口气,接着又把目光移向地图上更远的地方。青徐、荆豫离得最近,特别是豫州宛城、安城,徐州下邳的人马,十日之间就能进逼颍汝水域;在接下来的生死大战中,作用应该最大,得尽力争取。
离豫州战场稍远的地方是冀州、并州、幽州,距离越远,影响的时间也更远。毌丘俭、程喜这帮人,也不能让他们反叛,否则打完了王凌还没结束,这仗没完没了、夜长梦多。
还有个重要的地方是雍凉之地,那地方能威胁洛阳的腹背。
其中夏侯玄是关键人物,其结交甚广、还能影响毌丘俭等人,司马懿的想法是暂时稳住他。郭淮也很重要,在雍凉地的旧部极多,他虽然是王凌的亲戚,却可以争取一下,让郭淮起到更大的作用。
司马懿运筹着全局,心道:秦亮只能靠王凌的信任、暂时主兵事,只能一时占据某处先机。许昌之役后,先机也不会再给他了。
第二百二十四章 不同的姻亲
司马懿写给夏侯玄的信,几天前就到了长安都督府。
这会在陇右带兵的征蜀护军夏侯霸、也来了长安,说是禀报军务,实则必是为曹爽被杀之事而来。
夏侯玄是夏侯霸的堂侄,又是雍凉地区官位至高的一方诸侯;夏侯霸在大事上,都会想找夏侯玄商量。
叔侄二人来到了邸阁中的一间房中,夏侯玄便先拿出司马懿的信、给堂叔看。
堂叔夏侯霸看罢情真意切的书信内容,却大骂道:“被驴的后腿踢了脑袋、才相信司马懿!”
夏侯玄看了堂叔一眼:“如之奈何?”
堂叔顿时答不上来。
夏侯玄的亲妹妹夏侯徽、是司马师的结发妻,但司马师这个妹夫,平素对夏侯玄的态度有点冷淡;反而是司马懿与夏侯玄关系不错。
大概是因为夏侯徽出嫁的时候,他们的父亲已经不在世了,婚事是夏侯玄这个做哥哥的、与司马师的父亲司马懿在商量操办。一来二去,辈分虽不同,俩人的关系却亲近了不少。
夏侯玄想了想,便道:“司马懿或许会留些情面,等司马懿离世,后面的事便不好说了。”他停顿了一下,“另外,扬州王凌起兵了。”
堂叔在陇右离得远、消息可能会慢一些,一张阔脸上顿时露出了诧异之色,显然刚刚才从夏侯玄这里听说。
夏侯玄皱眉道:“邓艾已经去洛阳了,堂叔不知?”
堂叔道:“邓艾没向我禀报阿!”
夏侯玄只是淡定地点了点头。
在雍凉之地,他虽是最大的雍凉都督,堂叔夏侯霸则是位列第二的大将;但这边很多将领都是司马懿、郭淮提拔的人。不时就会发生这种事,就像邓艾离任、招呼都不打一声。
特别是夏侯玄,以前从来没到雍凉当过官,曹爽把他调过来、直接就干到了雍凉都督,两州之地文武官员极多、到现在他连人都没认全。夏侯霸之前倒是在西边打过仗、做过官,但他督军陇右也才两年,同样是因为曹爽的提拔。
堂叔回过神来,又道:“这才多久?消息传过来也要几天时间罢,事情便是洛阳兵変才几天、王彦云径直起兵了?”
夏侯玄看了他一眼,道:“是。”
堂叔顿时有点蠢蠢欲动,但在雍凉地区,要是不拉上郭淮一起,那便很难干成什么大事。把郭淮砍了也不行,等收拾好他手下那帮人,不知道要多长时间。
果然堂叔小声暗示道:“郭淮与我有隙,不过他是王凌的妹夫。”
夏侯玄不置可否,不动声色道:“堂叔觉得,王彦云能成吗?”
堂叔道:“这个时候我们不动手,以后更没机会。”
就在这时,厅堂里进来了个夏侯玄的家奴。夏侯玄便回头喊道:“这边。”
家奴走了进来,说道:“扬州的信使求见,欲求见将军。”
夏侯玄与堂叔对视了一眼,便道:“有请。”
没一会,信使就被带到了房间里,向在场的两个将军见礼之后,信使把一只泥封盖印的竹筒呈上。夏侯玄看向奴仆,道:“打开。”
家奴从里面拿出了一份帛书、一份放在纸封里的信。
夏侯玄一看帛书,脸色顿时一变,吃惊道:“皇太后殿下的诏令!”
两人遂把帛书放在木案上,一起当着信使的面俯拜稽首。堂叔动作快,先双手去拿了帛书,夏侯玄只能先看书信。
刚才夏侯玄看到诏令之时、已感惊讶,此刻看到这封秦仲明写的信,他的脸色更加难看,顿时青一阵白一阵。
秦仲明在信中写,司马师杀了他的结发妻夏侯徽!
还有理由。其一,司马师的第二任妻子吴氏,刚进门就被休了。司马师想与羊家联姻并非主要原因,因为即便如此、也没必要才几天就休妻;主要原因是吴氏刚到司马家,便打听夏侯徽的死因。
其二,夏侯徽公开的死因是染上瘟疫。信中叫夏侯玄再想想,当时除了夏侯徽死于瘟疫、司马家还死了谁?瘟疫是会传染的,染上的人经常全家都会死、或者只有少数人幸存,司马家却只死了夏侯徽一个年轻人,非常奇怪。
其三,秦仲明声称,他做校事令其间,拉拢到一个司马家的奸细;奸细透露密事,说司马师毒杀了发妻。
最后一条理由无法证实,但前面的道理一点破,夏侯玄顿时觉得颇有道理!
这时信使道:“秦将军十分钦佩夏侯将军的才能,夏侯将军对九品中人法的见解、十分独道……”
夏侯玄感觉有点眩晕,摆手道:“汝先安顿歇息,随后再见面。”
奴仆立刻道:“客人请。”
信使只能揖拜道:“仆静候将军召见。”
堂叔见状,放下诏令,伸手把书信要了过去。
夏侯玄的神色十分怪异,似哭非笑,“阿妹对司马师死心塌地,我只要说司马师一点不好,她便要与我争执。”他渐渐地情绪开始失控,顫声道,“我与司马师关系不好,或许反而是因为联姻,我妒忌司马师!阿妹对他太好了,比对自家兄弟好百倍。”
那种感觉,就好像自己非常珍稀的一只玉碗,别人拿去装狗食、还顺手给摔了!比那更甚,因为无论什么物品、也无法与亲人相比。
堂叔看罢,问道:“此事是真的?”
夏侯玄摇头道:“我想看着司马师的眼睛,当面质他!”
但他其实已经信了七八分,否则不会如此反应。
除了秦仲明说的理由、有道理之外,还有一点最重要,秦仲明一个几乎毫不相干的外人、怎会知道这些事?若是空穴来风,秦仲明怎么能忽然想到那些陈年旧事?
必定是确实有司马家的人泄露密事,有迹可循,外人才能察觉!
“司马师!你他嬢的不得好死!”夏侯玄在地上走来走去、完全上头了,使得他一个名士、已经骂出了脏话。
夏侯玄忽然道:“这里正好有殿下的诏令,堂叔也想起兵?”
堂叔夏侯霸愣了一下,不动声色道:“先试试说服郭淮。”
夏侯玄深吸了一口气,好不容易镇定下来,又忽然看到桌案上摆着司马懿的书信,便“呸”了一声吐了口唾沫在上面。
夏侯玄本来就是性情中人,爱恨都很清晰。这会他想起,这几年与司马懿保持着书信来往,以姻亲的关系继续相处,还为了司马懿的事、几次劝说过曹爽。夏侯玄顿时感觉腹中一阵翻滚。
……郭淮虽是雍州刺史,位居夏侯玄之下,但他得到的重视更多。估计司马懿、王凌、秦亮等人都知道,郭淮一直在西边当官,在当地的人脉不是夏侯玄能比的。
不仅郭淮收到了诏书和书信,连他的妻子王氏也收到了信、不止一封。
王凌的书信是给郭淮的,自然是晓以大义和情分、约他加入大事。而给郭淮妻王氏的信,却是两个小辈,秦亮与王令君的手笔。
秦仲明在长安的时候,好像与他的外姑婆相处不错,在信中叙旧,还提起祁县老家的竹林之类的细枝末节。看似不相干的内容,实则应该是表明他很重视外姑婆、连闲聊的细节也记得。
当时郭淮不想秦亮回去乱说话,专程叮嘱妻子劝说秦亮,王氏有求于人,自然对秦亮会比较殷勤,如此二人相处得不错。
如今处境已反过来了,秦亮想让王氏劝说郭淮,于是在书信中十分讨好。
王氏果然来劝郭淮,要郭淮起兵帮助王家,因为这种事姻亲也脱不了干系。
但郭淮考虑到、他与司马懿共谋过一些密事,司马懿应该还算信任自己。什么脱不了干系,似乎没到那一步。
主要的疑虑,郭淮也对妻子明说了:“王彦云赢得了仲达?”
王氏道:“二哥也是能征善战之人。”
郭淮却摇头道:“舅兄老了!我刚得到消息,扬州精兵的兵权,竟在秦仲明之手,舅兄是不是糊涂了?”
王氏的神情有点奇怪,问道:“秦仲明不是善军谋吗?他在秦川中还立了大功。”
郭淮道:“带几百人,与统率几万人,能比吗?秦仲明才二十多岁,何时带过那么多兵,何时打过大仗?汝是妇人,不懂这中间的区别。”
王氏脸色苍白道:“若二哥失败,会被灭族,我也会被杀。”
郭淮道:“那我们也没必要、陪着舅兄他们一起死!我们要为几个孩子想想。”
王氏顿时身体一软,无神地跪坐在筵席上,俄而她的眼睛里露出些许侥幸,“二哥他们起兵很快耶,真的没有机会吗?”
郭淮神情复杂道:“没人在战场上赢得了司马仲达,能赢他的诸葛孔明,已经死了。显而易见的事,何必再去送屍?”
王氏哽咽道:“秦仲明不在三族之内,他也帮我们王家了。”
郭淮道:“秦仲明不一样,他像是王家的赘婿,唯王家马首是瞻。这不,王家一有事,他便冲在最前面,生怕死得不够快。”
王氏终于完全不讲道理了,犹自哭求道:“看在一家人的份上,夫君帮王家一次罢。”
妇人就是这样,道理说不通,郭淮毫不犹豫地说道:“胜负一目了然!我们不为自己想,也要考虑几个孩子,以后汝去了,至少还有人祭祀。”
第二百二十五章 不干人事
二月十四,许昌东南面的新汲县、洧水东岸的鄢陵县投降。王飞枭、令狐愚在新汲县完成了首次聚集,聚众近三万人,然后一起向北进发,径直逼近许昌。
秦亮部则带着船、已经循着洧水北上,到许昌最近的地方才停船,接着便用马车开始运送各种木头部件。
最大的是几根长木柱、两头做得粗细差距极大,得用牛车拉,还有一些士卒在两边扶着、保持木柱平衡。马钧带着都尉府的人也到了,他们要现场监督人们组装。
秦亮当然准备了大型攻城器械,也幸好有水路运输,还顺风,否则要运输这些木头、不知道多慢。如果没有这玩意,秦亮不可能决定进攻许昌,他的脑子又没有毛病。
但不管怎样,抓紧时间逼洛阳逆军决战、前期的这种战略思路没有错!
要是没有攻城兵器,王飞枭在乐嘉提出的策略倒是可以考虑,不过需要改得更激进一点。直接从襄城、郏县那边进逼洛阳,司马师不见得会来拦截,可能会先想着断粮道和退路;勤王军应抛弃粮道,孤军深入直接进攻洛阳,赌一把洛阳军的立场和士气。
有时候看似疯狂的冒险,反而是在抓住时机。不然别人一个两百斤的壮汉,非要叫你一个百斤重的瘦子、扎好马步四平八稳对轰拳头,这叫公平吗?
没人再讲公平,不择手段弄屍对方才是正事!
秦亮如果能做出马克沁、也会给司马家安排上,不过他做不出那种工业武器,木头做的投石车、在马钧的完善下倒是做出来了,而且不止一种。
生存压力那么大,如果有条件搞出来的东西不安排,那才是非要与自己过不去。
三路勤王大军抵近了许昌城北,什么都不管,径直开始修工事。大群人在离护城河一里多地外、修建军营营寨,还有很多人到前面去挖沟壕,设藩篱鹿角。
村庄里的人已经跑了大半,剩下的老弱被发了一些粮食、叫他们去投靠亲朋,大军直接征用了房屋。平原上的麦田被践踏得乱七八糟,一片狼藉。
勤王军比不上当年曹操、践踏农田要砍头,但也没像曹操一样到了一个地方就屠城,大伙把百姓赶跑反而还发了一袋口粮。反正都是抢来的屯粮,运输也主要是走水路。
天气晴朗,古朴壮丽的许昌城外,很快已是尘土弥漫,好像召集了无数民壮在修运河似的。风一吹,春天绿茵的大地上、亦是飞沙走石烟雾沉沉。
勤王军修得都是简陋工事,主要是防备城内的骑兵忽然冲出来、快速反击,所以沟壕、鹿角才是重点。两天之后,工事和营寨早已完工,组装的投石机也成型了,马钧等人正在调试。
投石机结构原理其实非常简单,就是个大杠杆。不过要设计得精巧,也要有点技术,马钧竟然给后面按上了两个大轮子,不愧是木轮机械方面的专家。
轮子不是用来移动投石机的,而是带着滑绳,用来拉动杠杆。就像水排一样,只需两个人、分别在两边踩动大木轮,即可将前方的巨大重力筐吊上去。
秦亮站在鹿角后面观望着许昌的北城,城上站了很多人、也在望着城外的人们。
两边相互观望、大眼瞪小眼,已经有两三天时间了,愣是一箭未发,因为够不着。城上还摆了许多守城的器械,似乎还有多发床弩,也没开动,应该是距离远了。
离得太远、城楼上的人都戴着头盔,这边又有尘土烟雾影响视线,秦亮想仔细找找司马师,但只找到个疑似的人,看起来像、但又不能完全确定。
许昌没有瓮城,但城楼两侧有两座凸出的阙楼、用于保护城门,城楼阙楼上还布置了牛皮帐,那玩意很有韧性、能抵挡一般的石头和抛射的箭矢。
秦亮在大魏就没见过瓮城,大城如洛阳、寿春都没有,吴蜀两国估计也无。此时人们还没想出瓮城的法子。
只有两边的阙楼、却是特色,后世的宋明古城都没有这种阙楼,造型古色古香、确实很好看。
这时王飞枭找了过来,下马道:“秦将军,我们是否要派人上去挑战?”
秦亮摇头道:“不必了,去叫他出来打,他反而以为、我们想骗他,更会打定主意缩在城里。”
王飞枭露出一个难看的笑容:“这,好罢。”
……司马师确实在城楼上,每天都要来城上多次,观望城外的光景。
他与众将士都在琢磨远处的那五架木头,已经建得像楼一样高了。究竟是什么东西?有点像是投石机,但又没见过。
“叛军想干啥?”有人嘀咕了一声。
司马师随口道:“应该是想攻城。”
只不过他确实没见过这么奇怪的攻城部署。
叛军根本不围城、却只在城北修军寨,他们也没法围、兵力不够。许昌内城是曾经的皇城,外郭城墙长达九里有余,三四万人想围这种大城、难度很大,分散了兵力还容易被反击。
对方也不上来叫骂挑战,整整两天过去了,只顾在外面挖沟、摆弄那些木头。气氛十分诡异。
这样的境况,反而叫司马师心里犯嘀咕,不知道那秦亮想干什么。而且叛军从东边的洧水上来,却不打东城,偏要跑到城北来。
司马师甚至怀疑,叛军部署在城北的意图、是不想让他跑!
因为许昌三个方向都有河流,只有北面能往嵩山附近,洛阳也在西北方。
司马师看了很久,已经关注到了城楼正对面的鹿角,那鹿角后面站的人极可能就是秦亮,尘土朦朦胧胧的看不太真切,但看身材隐约有点像。
这个秦亮从来不干人事。现在司马师才觉得、此人的行为越来越奇怪,经常叫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譬如这次打许昌,司马师听到消息后都有点不敢相信。如今他却真的来了、就在城楼下。
司马师大胆猜测,郭太后跑到扬州、说不定也与秦亮有关。因为从诸葛诞的描述里,秦亮可能是这次扬州起兵的主谋。
这时部将的声音道:“看起来不是投石车、便是云梯,听说马钧去庐江郡做官了,此物乃马钧所造?”
另一个人道:“马钧做了那么多年给事中,他若什么都会造,早就造出来升官了。”
话音刚落,远处忽然传来了“叽咕哐当”的声音,接着一枚大石头便飞到了高空。众人纷纷抬头观望,顷刻之后,那石头径直落到了城墙墙角,“咚”地一声巨响传来。
顿时墙角上的包砖、泥土四溅,大石头直接砸进了地面,出现了一个大坑。众人顿时哗然。
这他嬢的是什么东西?
没一会,远处又有一架木机开始转动,那木杆后面迅速翘起,又有一枚石头飞了过来。这次石头直接从城楼上飞过,好些将士都下意识地往下一蹲,好像生怕石头砸到脑袋似的。
片刻后,后面的城里传来了一声巨响,轰然的声音中,好像房屋被砸中了!这么大的石头,什么房屋能挡得住?恐怕直接就塌了。
众军都面露慌张之色。司马师立刻喝道:“不过是大一些的投石车!”
大伙见司马师面不改色,总算消停了一点。
其实司马师心里也很慌。他很快就明白了危险:只要这些石头陆续砸中城楼、阙楼,把楼顶给砸塌了,让楼上站不住人,那城门还守得住吗?
城门全靠城楼和阙楼自上而下的防守、有各种重型器械,但若无人阻挡敌军靠近城门,城门肯定守不住,在冲车的撞击下必倒!
正想到这里,忽然又有三枚石头飞来,都没砸中城楼,但已经离得不远了,无论砸到那里,便是声如雷鸣!土石横飞。
过了一会,第二轮石头来了,这次有一枚直接砸到了城墙上!“轰”地一声巨响,城墙上的女墙直接塌了一片,砖石翻滚,还有人惨叫。一架多发床弩直接被掀到了半空,在墙上“哐当”乱跳。
司马师瞪圆了眼睛,只觉眼皮发跳。
完了,完了,这下能守住城?
司马师心中百感交集,他见巨大的投石机结构不简单,情知那东西不是一个月半个月能建造的,必定是在庐江郡就已经造好了。马钧会造轮转投石机,又在庐江郡做官,多半与马钧有关。
秦亮显然不是今年才开始军备,或许早已心怀叵测!司马师暗骂:我怎么就看走了眼?
投石机显然可以通过观察石弹落地的位置、再调整远近。因为第二次石弹落地的位置、离城楼阙楼更近了,其中一枚还命中了城墙。
就这么让他们砸下去,要不了多久,石头就必定会落到城楼上。
果然有部将劝道:“将军先离开此地为好。”
司马师虽然还能沉住气,但此时明显有性命之危,他听到有人劝,立刻顺着台阶、故作镇定道:“我去调集兵马。”
说罢他便阔步往城下走去,步伐依旧没有表现慌张,却走得很快,生怕下一枚石头就从头上掉下来了。
将士们看到他走了,很多人都缩着脖子悄悄回头观望,一时仍不敢跑。
走下城楼之后,司马师转头看了一眼紧闭的大门。
此时拿东西去堵已经来不及了,而且堵不住,木头的城门、用火烧都能烧掉。堵的东西能搬过来,叛军就能搬走。守城主要还是要靠城上的将士才行。
第二百二十六章 心慈手软
司马师走下城楼的这一刻,已经想到,该是出城决战的时候了!
驰道上的步骑成群结队在行进,一个参战将拍马上前、下马揖拜。就在这时,“轰”地一声巨响,一枚石头从天而降,径直砸进了挨着城楼的一栋房屋。大道上有几匹马受惊,“嘶……”地发出鸣叫,忽然在路上狂奔起来。
不远处的屋顶立刻露出一个大洞,灰尘从破洞里腾了起来,没一会儿,“哗啦”一阵响动,一大片房梁筒瓦缓缓垮塌了下去。人群里一阵喧哗。
司马师看着这狼藉的场面,带着手下便拍马向南撤离。
城墙上下,不时发出的巨响,仿佛让地面在震动,又好似在擂击在司马师的心头。他在驰道旁边翻身下马,立刻分派出身边的士卒,让他们去召见诸将。除了守北门的将领,其它的大将都找来议事。
安排好事情,司马师心里不禁又暗叹了一气。
早知道叛军有那东西,他根本不会守许昌,不管怎样、暂时避战才是上策。
现在倒好,司马师感觉、自己完全是在被人牵着鼻子走!
别说事先的全盘部署、连局部的安排都不管用,决定全是临时做的。而且选择不多,这不就像是、别人给自己安排好的路?
司马师非常不喜欢被人摆布,但此刻心中的憋屈,又能向何人述说?
而且现在也别的没办法,让叛军这么砸下去,自己这边光死人、连敌军的汗毛都摸不到,军心都要被砸跨了。主要是最后城也守不住,城楼、阙楼一旦被完全破坏,很快城门就得丢掉。
司马师此时的脑子里“嗡嗡”直响,简直不愿意去想,几天就丢了许昌城是什么后果!
关键是许昌周围一片平原无险可守,现在连这两万精兵、也很难跑掉。
洛阳中外军新五营的兵员极多,若是在正常时候、随便就能调集起十万精锐;但现在不一样,司马师手里的这股兵马是最可靠的一批人,在此时十分珍贵。
现在还能一战,但开战的时机实在极为不利!
秦亮,你他嬢的!司马师在心里骂了不知道多少遍。
以前在洛阳的时候,秦亮无权无势、不过只是王家的姻亲,那时司马师若想捏死他、就像踩死一只蝼蚁一样容易!偏偏让此贼躲过去了,让他侥幸成了点气候,做法便简直是毫无留情,直接把人往绝路上逼!
想想当初,秦亮只是在背后夸赞了司马师一句,司马师听到后便沾沾自喜;认识了这么几年,竟然一直对秦亮的印象不错。如今司马师真想扇自己一耳光,悔不该当初心慈手软阿。
大奸似忠,说得就是秦亮这种人!太会假装了。
不多时,几个大将陆续找到了司马师。司马师连郡府和县寺也不进,就在路口说道:“诸将应即刻聚集人马出城,从城西出,布阵与叛军一战。”
没想到所有大将都没反对,纷纷赞同,大伙儿显然都很不喜欢、躲在城里光捱砸。
司马师见状,强作镇定地沉声道:“叛军人数也不多,里面还有一些屯兵,且要守南顿、陈县等地的粮草。而我王师有两万精锐,加上许昌等地的驻军,大部出城,此役胜败未知也!”
众将揖拜道:“得令!”
……城外的勤王军大阵上,大部分人都坐在地上等着,此时只有几部投石机周围的人在忙碌。不过各部兵马都排好了队形,已经披好盔甲,戴上兵器,只要结束休息、大伙马上就能备战。
架起来比房屋还要高的巨大投石机,虽然结构以木头为主,却已有几分机械的气质。那粗壮的木杆前粗后细,转动起来、叫秦亮想起了挖石油的机器。
不远处就有一架投石机,两个短衣大汉站在两侧的大轮车上,双手扶着栏杆,正在卖力地瞪着脚下的大轮子。
两个大木轮转动起来,麻绳也立刻开始缠绕在轮子中间的木头上。看上去就像在纺线似的,只不过绳子更粗、纺轮更大。
连接在梢杆上的两股粗绳子、随之綳直,两根麻绳交汇在中间的滑轮上。杠杆尾端也慢慢降下来了,撬动着前面又短又粗的杠杆上升,将一大木筐重物举了上去。
一群人在那里捣鼓了一番,便有个人长声幺幺地大喊道:“备发……”少顷,那人又喊道:“发!”
爬在木架上的一个士卒闻声,用力一拔,便把一根铁销拔了出来,上面的两根粗绳、与下面的绳子连接处立刻就脱开了。失去了束缚的杠杆立刻开始转动,重力筐往下沉重地坠落。
随着“叽咕、哗啦”的声音,石弹绳兜拖着石球,从前方沿着轨道向后滑动起来,越来越快。接着杠杆后方飞快扬起,石球也随着甩到了半空。
“轰”地一声巨响,重力筐在前面忽然停下来,杠杆也随之竖在高空、戛然而止,但石弹却在惯性中停不下来,径直脱离了绳兜,向空中斜飞了出去。
力量非常大,整个巨大的木架仿佛都在颤栗。众人都抬起头,观望着那石头在空中飞去,然后砸向远处的城池。
这阵仗,比几十个人拽几十根绳子的投石方式、给力多了!因为这是把势能先积攒了起来,在短时间内爆发,更加威猛,还省了很多人力。
除此之外,秦亮还有扭力投石车,思路是一样的,先积攒势能、然后爆发。有了木轮专家马钧的技术加成,那玩意同样非常精巧,蓄力时也是用脚踩轮子,两个人上去蓄力就够了。
只不过扭力投石车的势能是另一种形式,主要靠牛筋等动物筋腱的扭力爆发,那玩意的射程、石弹重量都不如这个重力投石车,所以暂且还没使用。
这时传来了令狐愚的声音,令狐愚还在远处,便大声道:“这东西厉害了,几天就能砸翻许昌城!司马师守不住啦。”
秦亮闻声转头,从胡绳床上站了起来。但见王飞枭也与令狐愚一路,向这边走过来,三人遂揖拜见礼。
令狐愚笑道:“秦将军,我算是服气了!心服口服,五体投地阿!”
王飞枭道:“将军让马钧去庐江郡时,便是在准备今日之事罢?”
秦亮道:“我早就与二叔说过了,司马家要干大事,不反抗就得死!”
王飞枭感慨道:“每件事都叫将军说中了,兵変、大肆杀戮曹昭伯的人、南顿陈县有粮,神机妙算亦不过如此。”
秦亮道:“哪里哪里,只不过是因为、我看透了司马懿父子的行事风格。”
他转头看了一眼许昌城塌了一半的阙楼,又沉吟道,“司马师的选择已不多,今日便可能出城来战,游骑须到周围盯住他们。”
话音刚落,便有一骑向着这边写着“秦”字的大旗飞奔而至,下马拜道:“贼军出城了,在西城!”
王飞枭与令狐愚顿时面面相觑。
第二百二十七章 无名将精兵
这仗肯定要打!因为秦亮军有优势。
领兵大将们常常会有复杂的操作,算计谋略、地形、布阵、气候、路线等等,其实都是一个目的:在局部上想要以多打少、恃强凌弱。
现在司马师最多只有两万精兵,其他从许昌等地凑的人、他不见得敢放到前面。秦亮军则有三万多人,留守颍水流域的人马很少、主要是守南顿陈县的粮草。
至少在许昌,此时秦亮已经得到了想要的结果,以强击弱。
秦亮不想等司马懿准备好、然后率十万精兵南下摆开了硬拼,也是为了避免被迫以弱打强的不利局面。完全掌握了洛阳朝廷之后的司马懿、会具有碾压优势,等那个时候开战,以全国打一隅,根本不公平!
司马师的兵马从许昌城西出来,勤王军则在城北,双方的行进方向有个夹角。
如此并非正面对进的方位,便会造成两军接触时间的落差。令狐愚原本在右翼,往西南走,最先接触逆军;其次是秦亮部,在中间的投石机附近,向西迂回调动,随后才能碰到敌军。
秦亮派了几个嗓门大的人,骑马上去喊了一阵话:殿下诏令,放下兵器投降者免罪!
目前看来没多大作用。双方没有太多交流,也无商量的余地,令狐愚的右翼军、变成了左翼,直接率先与逆军开打。
秦亮骑马跟着自己的几千人向西行进,他引项观望远处,那边已是人声鼎沸、“噼里啪啦”的弦声络绎不绝,空中隐隐约约能看到无数箭矢的影子。
这么多箭矢,显然两边都是偏军在交战。
令狐愚部、王飞枭部都是中外军,在组织和兵员上,与洛阳中外军如出一辙。两边同样的编制、装备,战法也极其相似,若非将士们故意穿了不同颜色的衣裳斗篷,等混战起来可能连敌我都分不清。
当年曹操的军队设计,一直影响至今。秦亮在实地观察、查阅朝廷案牍之后,感觉魏国中外军的配置,颇有点阿彻琼斯对古典军事体系的解析意味,以突击、投射、阵列、散兵划分兵种。
不过魏军是大兵团混编,一个满员单位的部,人员是一万一千三百多人。里面的主战兵力编制只分两种,正军和偏军。
正军是阵列重步兵、近战突击骑兵混编,称为精锐,因为敢冲锋;当年曹操的虎豹骑就是这种精锐,但虎豹骑不是纯骑兵、主力却是阵列重步兵,现在虎豹骑已经改编成了武|卫营。
偏军则是弩、弓轻步兵,游击轻骑、远近战散兵组成,负责投射和辅助作用。
令狐愚的人马交战之后,双方一直在放箭,肯定就是偏军的交战,正军是突击军、没有那么多投射武器。
秦亮率众约五千多人,一直在向西迂回。他不可能从令狐愚后面挤上去,那样挤作一团发生拥挤踩踏,不用打、自己把自己挤跨了!
本来他的手里,包括文钦部、共有六千多人,但里面有一千多人不是战兵。他们是干运输辎重、勤务的人和工兵,还要干急救医疗之类的杂务,拼命的时候并不上阵。
秦亮军渐渐到了逆军西北侧之后,战斗就不是左翼那个形势了。他的合成旅小编制,跟魏军主流配置根本就是两回事。
合成旅的组织度更高,但受限于条件、也有弱点。其一,散兵近战格斗的技巧比不上中外军,如果发生步兵混战、便只能靠士气硬撑。其二,庐江郡缺少弓箭手,特别是骑兵弓箭手、便少了轻骑的配置。
于是秦亮下令,杨威、熊寿按照训练的方式稳妥作战。又拍马找到文钦,叮嘱他:“文将军别忘了,中军鸣角、黑旗挥舞便立刻撤退。后面有步兵压阵,切不可浪战。”
文钦抱拳道:“喏!”
城西的平原上,这时的人马越来越多,像蔓延的潮水一样,不断向西扩张,将战场的横宽陆续铺开。只能平面展开的战场,唯有如此才能提高效率。
什么八卦阵、雁行阵之类的大阵布局一概没有,靠近就开干。左翼已经干起来,右侧的双方还没走近。两军是边打、边布阵!
果然逆军首先上来的、多半是偏军。多是弓箭手和弩手,中间的弓弩手成队列,轻骑散兵在前面游走,等待秦亮军第二部进入射程。
但就在这时,秦亮军用驽马拉过来的扭力投石车上来了!人们解开驽马之后,推着投石车上前,便脚踩木轮上弦。
“砰砰砰……”的牛筋强力释放,扭动着杠杆,许多石头直接飞到半空,往大片敌军头上落下去。战场上全是人,几乎不需要准头,只要射程够得着、就能造成破坏。
敌军阵中一阵动荡吵闹。但石弹的杀伤不大,经常还砸不到人,所幸只是射程比弓弩远。
对面那股敌军偏军没有被打退,反而向前逼了过来,准备逼近弓弩射程后放箭!
秦亮立刻转头道:“文将军先出!熊将军的骑兵准备。”
“咚咚咚”的鼓声中,中军黑旗摇动。非常高壮的文钦提着大刀,带着大群马兵缓缓从兵屯步阵的左侧出动。战马还没跑起来,文钦骑马慢步向前的姿态、让他座下的战马步履也仿佛傲慢起来。
果然没一会,敌军的骑兵也出动了,两股敌骑从两翼蜂拥而出!
这时秦亮军第二部兵屯中间的鼓声再响,数面青旗摇动。兵屯两翼的骑兵也随之而出,汇聚到正面之后、直仆正面的敌军弓弩兵。
与此同时,兵屯部的阵列、私兵军阵开始向前缓慢推进。
“噼里啪啦”的弦声响起,密集如炸豆一样,对面的步射先是一轮攒射。
熊寿部骑兵前方先捱了一顿箭雨,马匹的嘶鸣、人们的惨叫随之响起,已有多人中箭落马,另有一些箭矢射到了骑兵的盔甲盾牌上,前方稀疏的骑兵像刺猬一样继续冲锋。
左翼文钦骑兵很快与敌骑交战了,刀枪棍槊挥舞,杀成一团,文钦率护卫左冲右突,很快占据了上风,驱逐着左翼敌骑。
右翼敌骑则冲到了中间,意图抵挡秦亮的兵屯骑兵。
顷刻之间,只听到“哐当”的各种撞击声,尘土腾腾之中,仍是人喊马嘶。夹着配重长枪的兵屯骑兵、拿着小圆盾,蹬着铁马镫,几乎没有用任何招数,直接冲穿了敌骑阵队。
许多长枪折断了的骑兵,从拔出了长刀,吼叫着拍马直冲。敌军偏军前部的游骑、散步兵直接散伙,掉头就跑,熊寿部骑兵从后面追砍,跟练习砍稻草人没什么两样、可能手感不一样。
快速的马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直接冲向后面的阵列轻步弓弩兵。
很远的地方,都能听到前面的哗然之声。铁马扑上去,就像几匹独狼在草原上奔跑,拿着弓弩和短兵器的人群就像羊群一样、成群向后向面和两侧让开。
更多的骑兵冲上来,在人群里疯狂劈|砍,无数步兵掉头就跑,有些小方阵干脆一哄而散。
敌军后面多个小方阵组成的正军、终于上来了。得益于魏军长矛长短适中,突击多以疏阵,那帮阵列步兵速度也很快,直接冲上来要和骑兵硬干。
这时熊寿阵中的角声响起,数面青旗挥舞。中间的勤王军骑督见状,调转方向,再次反杀身后的敌骑。熊寿的阵列步兵也在缓慢抵近,形成接应之势。
秦亮骑在马上一言不发,看到此时的情况,心里已很满意。
毕竟这里没有名将,没有精兵。杨威、熊寿等人都是洛阳中军不要的弃子,兵员则是以前缺衣少食的屯兵,只有一群大魏国底层炮灰的抱团而已。
第二百二十八章 希望破灭
庐江军兵屯第二部主阵成横队排列,两千多步骑的战兵、摆开了一两百步宽。右后侧还有郡守部曲的横队。两部人马几千人,占据了很大一片战场场地。
后面的王飞枭部也过来了,他们照样没有挤上来了。王飞枭可能见庐江军的阵列稍显单薄,便留了一些步骑在后面做预备,然后大部继续向西面迂回行进。
文钦部骑兵、兵屯骑兵向两翼收兵。敌军的正军步骑尾随而至,从正面杀将过来了!
兵屯的阵列步兵在正面、列阵以待,最前面的是六个综合弩兵大队、共十二个屯。祁大就是其中一个屯的屯长,位于靠右的位置,而且他们在最前面。
总共五十一人的屯,分成了六排站立。大伙已经把箭矢上弦了,一个个瞪圆了眼睛看着前方的敌兵,神情无不紧张。
而这些士卒虽是屯兵,很多人也打过仗、上过阵,只是没被当成主力。祁大这个当官的,反而比手下的兵更没经验,因为他是第一次上战场!以前他只是个饭都吃不饱的屯民。他能做上屯兵的屯长,估计是军中缺底层武将,他识了一点字、而且个子高大容易被挑中。
祁大不知道会发生什么,只能呆站在原地,与兄弟们一起观望前方。
不过还好,上面的部曲将喊话了:“攒射准备!”
众军听了无数次这样的口令,几乎不需要想什么,便各自做好了姿势,前三排人蹲、跪、站端起了蹶张弩。“放!”一声大喊之后,百步宽的正面顿时箭矢横飞,密集的弩矢直飞出去。
恐怕很多人都忘记了要瞄准,但这么密的弩矢飞过去,数十步外全是人,果然看到许多敌军倒下了,人们的喊声更大。
祁大回过神来,喊道:“前后换队!”
他的话非常管用,平时大伙都习惯了听他的、相处得也不错。前三排的弩兵后退,后三排上了弦的弩兵齐步上前,顷刻之后,部曲将又喊:“攒射准备!”
换回来的士卒忙着重新上弦,祁大亲眼看到,旁边有个姓张的士卒双手在发抖,踩了许久、愣是没有把弩踩开!
前面已经再次响起了“噼噼啪啪”的密集弦声,后排还有不少人没有上好箭矢。这时远处的马蹄声骤然变大,一股敌骑越过步军、直接冲过来了。
中间的部曲将声音道:“走两翼,换飞枪!”
祁大挥手招呼众人:“跟着旁边的队伍,走了。”
众人急忙拿着弩、向右转身跟着快走,有人娴熟地把弩收到了背囊,取下了背上的飞枪。但有些人、此时连简单的事也做不好,甚至把弩给丢了,将训练时的动作手法忘得一干二净。
祁大等人来到了右翼,成疏阵排列,队形稍微有点混乱了,而平时训练的时候、这种换阵是非常整齐的。祁大又看了一眼、那个姓张的十几岁小子,便一把将他拽了回来,让他站到该站的位置。
前面的那两个屯的弩兵换了飞枪,在将领的吆喝声中,正在右翼往前面投掷。祁大等人还没轮到,右翼的己方骑兵就杀将了出去,只听得马蹄轰鸣,喊声四起。
周围的尘土弥漫,只见人头攒动、刀枪如林,马背上的骑兵在上下颠簸。
不远处的百人将喊道:“祁大,叫汝的人换刀盾!”
祁大便回顾左右,喊道:“换刀盾!”
众人又收起了没投掷出去的飞枪,取下背上的木盾,拔出了环首刀。
果然没一会,敌军步兵就杀到了。祁大瞪眼大喊道:“吃了秦郡守的粮,今日拿命还了!”众军似乎受到了鼓舞,不是这一屯的人也齐声呐喊道:“杀!”
拿着长矛的敌兵杀至,纵队没一会就冲穿了前面的刀盾兵队列,径直捅|死了祁大前面的一个士卒。祁大大怒,不顾命地猛冲上去,挥起环首刀就乱砍。那敌兵丢了长矛、拔出了环首刀。
祁大径直拿木盾压了下去,听到盾上“哐当”一声,他不管那么多,就像在练习武艺一样、拿盾往下侧用力一压,右手便挥起刀往拿人身上招呼。
那敌兵急忙往后急退,用不可思议地眼神、看了一眼不要命的祁大,忽然仰头“阿”地大叫了一声,他身后的一个勤王军士卒、用环首刀扎进了他的后腰。
身边的兄弟也迅速跟上来,在祁大身边跟着往前冲杀,有人手里没有盾牌、盾牌还在背上,居然一手拿飞枪、一手拿环首刀。
就在这时,一阵马蹄轰鸣声,侧翼一股骑兵斜冲而至!长如树干的骑矛下压,借着马力横冲直撞,所到之处、直接捅翻一切。
众军大受鼓舞,继续前进冲杀混乱的敌军。祁大看准了一个敌兵,便冲上去就是一刀,“当”地一声被挡住了,祁大拿盾往前一砸,接着右手又是一刀,左右攻击,片刻后,“哐当”一刀砍到了那人的盆领上、盾牌往他脸上一砸,那人向后摔倒。祁大冲上去,扔了盾牌,双手拿到对着那人的胸口猛揷,惨叫声听得瘆人。祁大身边的士卒也提着环首刀、对着那人乱劈,祁大被溅得满脸都是血。
身后传来一阵呐喊声,双手举着明晃晃长刀的步兵上来了,那是阵中的戟兵、后来换成了木柄长刀。百人将也招呼道:“祁大,吾等可以退了,不要乱跑。”
祁大应道:“喏!”
两翼来回冲杀,正面却没那么混乱。那帮长矛兵根本不需要武艺,只要力气够、举得起加长的矛便可以。三排密集的长矛顶在前面,敌军无论步骑冲上来就死,躲无可躲。
三排矛兵缓缓向前推进,后面的矛兵还竖着长矛、高聳如树。双方的矛杆在中间“噼啪”地撞击,敌军的长矛没这么长、阵列也没这么密,一点办法也没有,好在他们队列要灵活很多,只得不断往后退。
这时举着黑旗的骑兵别部来了,迂回到左翼,再次与敌军的突击骑兵交战,马蹄声、喊杀声震耳欲聋。
右翼的屯兵骑兵趁机杀出,在敌军步阵侧翼来回冲杀,拿着长矛对着那些步兵乱刺。有敌步兵阵列冲杀,长矛骑兵便拍马退走,旁边还有接应他们的游骑、挥着刀杀上来掩护。
双方杀得难解难分,只有两千多人的兵屯军阵、愣是没被打垮。中间的阵列步兵又慢又稳,两翼的骑兵、步兵来回冲杀,在武将的指挥下游刃有余。
远处传来了号角声,正面的敌兵陆续开始退走。文钦部骑兵再次掩杀,但未深追,敌军后面的步骑方阵还非常多。
祁大这边的步阵没有退,但右后翼的郡守部曲正在列队前进,越过兵屯的阵线,顶到了最前面。
……横斜蜿蜒在大地上的战线,随着横面的持续铺开、战斗愈发憿烈。叛军王飞枭部的大股人马、继续从西边迂回过来了,司马师这边的军队处境已经相当不利。
起初双方的兵力、陆续才投入厮杀,从东到西不断蔓延。局部上并没有多寡之别,司马师的人便打得有来有回。
司马师本来寄希望于中间突破,因为那里是秦亮的屯兵,旗帜也是五花八门形状不一、一看就不是中外军精锐。但他没想到,屯兵竟然那么经打!打了许久愣是攻不下来,自己这边反而不断有方阵被击散、不得不撤回来重新列队修整。
无法突破中路,形势越到后面越不利!王飞枭的叛军人数极众,从西边包抄而来,直接对司马师的左翼军阵形成了围攻之势。
司马师毫无办法,兵马比对方少,又是在平原上,现在已是无兵可用。
战斗还在继续,但司马师知道、已经完了!起初尚存的一丝侥幸、寄希望于通过阵战取得突破,目前完全破灭。
王飞枭部已经迂回到大阵的侧翼,与秦亮部屯兵一道两面夹击。
没过多久,司马师西边侧后翼的那些拼凑人马、首先受不了围攻,几乎像是房屋倒塌一样,乱兵不断向南溃散。
整个西侧的大阵都保不住了,溃散的人越来越多,军阵正在被迅速压缩。这么打下去,可能不出半天,王师就会被压缩包围在西城门外。
远处一面大旗在尘土中迎风招展,上书:勤王讨逆、以清君侧。
司马师不得不提防,士气崩溃后,整个战场的局面会发生突变!
这时有部将拍马上前,沉声道:“仆在颍阴县备了船,将军先走,随后仆等率众突围。”
司马师没有否决这个提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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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二十九章 沙丘
“杀!杀……”骑兵横冲直撞时的呐喊声,一里地外都清晰可闻。冲杀的步兵人群像洪水一样、战线已是犬牙交错。
勤王军王飞枭部迂回围攻,率先从西边击穿了敌阵。
敌军崩溃得非常快,原本由大小方阵排布的大阵,很快变成了散乱的人群。远远看去,便好像是受了惊吓的蚁群一样、密密麻麻向后面溃散。
而且不限于一处,整个斜摆的大阵、原本已经被包抄成了类弧形,此时从西侧开始,就像沙丘倾塌一样解躰、蔓延。
勤王军的骑兵冲上去,许多敌军的士卒甚至放弃了逃跑,失去了武将的威慑、无数人径直在原地丢掉兵器投降!
双方都是魏军、内战便是如此景象,除了极少数死心塌地效忠某个人的将领,大部分人根本没有拼到底的意志。秦亮这边如果战败了,也会是如此光景。说不定最不容易投降的、反而是他手下的那些屯兵,而那些中外军精兵肯定会降。
敌军溃散蔓延到了中间,秦亮部的骑兵、长刀兵都追上去了,只剩下移动缓慢的长矛兵和弩兵仍然保持着阵列。
许多丢掉武器的敌军将士、直接跪拜请降,更多的人正在向后乱奔。
无数凌乱的脚步声、马蹄声,以及叫喊声笼罩在天地间,形成了“嗡嗡”的巨大噪音。离得稍远,连相互说话都有困难。
鼎沸的人马中,时不时能听到大喊:“降者不杀!”在这样的战场上,此话可信度很高,无论谁执政、还能把自家多达两万精兵全部屠了不成?
大地上一片混乱,不过在这空旷的平原上,步兵全部都跑不掉、不可能跑得过追击的骑兵。骑兵大部分也跑不掉,他们在往西奔,那边是潩水,有勤王军的游骑活动、河上并未事先架设浮桥。
遇到军队突然崩溃的情况,基本是彻底没救了。
秦亮亲历过全军崩溃的事,这种时候,无人愿意抵抗,谁停下来抵抗、就会遭受围攻,必死无疑。所有人只会想着,怎么才能比其他人跑得快。
隐约还有人群在往许昌西门内跑,进城比出城更难,失去了组织、争先恐后的人群只会拥堵。而且也没有用,全军溃败、损失大半,许昌剩下那些人会守城才怪,一会就得开门投降。
文钦等将领已经带兵追出去了,桓范、陈安、王康等人,这会才从后面骑马过来,都在观望着前面乱糟糟的景象。
桓范身上的袍服很整齐、只是头脸衣服上落了一层土,看起来灰头土脸。秦亮身上则穿着甲胄,不过整个战役打下来,他连腰间的剑都没出过鞘。
“这太快了!”桓范的神情有点尴尬,又很憿动,脸上发红。
秦亮随口道:“胜败都会很快。”
不说别人,秦亮自己也有一种恍惚的感受。
胜利的曙光、忽然就来到了面前。以前长时间的隐忍与憋屈,凡事都要看司马家的态度,那些莫名的忧惧、在这一瞬间也消失了一大半。
秦亮感觉浑身都轻飘飘的,在大魏国以来,从来没这么轻松过。仿佛心头的大石头渐渐在落地,一种前所未有的精神轻松、充盈着全身!他不禁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桓范的脸却愈来愈红,萝卜一样的脑袋上,皮肤上的斑因为脸红、似乎更深色了。他忽然道:“我说过的话,自当说到做到!”
他说罢便甩了一下袍袖,作势要跪。
秦亮眼疾手快,伸手便拽住了桓范的手臂:“什么话?我不记得了。”
桓范愣了一下,左右看了看,当时说磕头的时候、身边没有外人,只有门口的几个侍卫。但桓范好像不好意思不认,依旧想要兑现许诺。
秦亮忙劝道:“桓公,玩笑话、何必当真?”
这桓范小气得很,以前吕昭位居他之上、他就不愿意当冀州牧。如今他也不是敌人,何必去得罪他、叫他当众磕头受辱?秦亮觉得没有任何好处。
桓范红着脸道:“那我先欠着秦将军。”
秦亮道:“算了。”
陈安与王康一脸茫然,不知道俩人在打什么哑谜。秦亮又轻轻拍了两下桓范的小臂。
不出所料,追击的战斗尚未结束,许昌西门便已洞开,守城的将领直接率众投降。
令狐愚的兵马先入城、控制了各个城楼,接着秦亮才带着人马走进城门。里面还有许多敌军将士,此时已经把兵器堆放在了城门内,站在里面的驰道上。
“秦将军战无不胜!”“拜见将军。”门口的将士们纷纷向秦亮瞩目,陆续有人揖拜行礼。
秦亮从马背上翻身下马,抱拳向诸将还礼:“幸得诸位将士奋勇杀敌。”
又有一群投降的官员上前躬身揖拜,七嘴八舌地说着话。
秦亮便做了个手势说道:“司马家挟持了陛下,在洛阳谋反。尔等只是受其胁迫罢了。”
官员降将们听到这里,忙道:“秦将军仁义!”“司马师拿着陛下诏令,仆等不敢不从阿。”
所以诏令总是有用的,不管是皇帝诏令、还是殿下诏令,到了这种战败的时候,便有了借口,至少也是个台阶。
秦亮问道:“司马师呢?”
降将们面面相觑,这时有人道:“许久没见到人了,多半已提前逃走。”
秦亮遂不再理会众人,他回顾左右、便带着随从往城楼上走。许昌城西的城楼城墙完好无损,并未被攻城器械破坏。
人们来到高处,视线顿时豁然开阔。秦亮站在城墙上,身后是皇城巍峨的宫阙楼阁。前面的平坦大地上,则是狼藉的战场。太阳已渐渐西垂,长时间的暴晒之下、空气中弥漫着复杂的臭味。
城外已有许多杂兵,人们在各处寻找着什么,就像一群群拾荒的人。他们正在找还有救的伤兵,然后搀扶起来或者抬走。接下来众人还会收集有用的东西、尤其是甲胄,尸体最后才处理。
如此凄惨的景象,秦亮一时间心里不禁五味杂陈。刚才城门口那些人也没说谎,大部分魏军将士、只是被胁迫而已。不过好在是赢了,毕竟输了会更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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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章 黄雀在后
许昌往西走数十里,便是蜿蜒百里的潩水,短时间内没人能封锁整段河流。彼时后面有追兵,溃兵几乎跑不掉;不过少数人只要能找到渡船,要逃走并不困难。
司马师动身较早,自然已经奔回了洛阳。逃掉的人不止他一个,后来陆续又有将士不断回来。
于是消息是瞒不住的,许昌的事很快就在洛阳传开了。叛军大将秦仲明,三天攻下许昌,司马师丧师数万!(包括许昌等地兵屯和戍卫。)
完全不懂战阵的人,根本不知道为什么、许昌那样的重镇只守了三天。即便是懂行军布阵的文武,消息没听细致,也搞不清楚许昌怎么破得那么快。
当天就有人谣传,秦仲明施法召唤了天石!有时候谣言好像还更合理,至少比真相更简单易懂。
“箩筐大的石头,从头而降?”
怎么可能?不用说别人,连精通战阵的司马懿也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大概也更愿意相信谣传。
司马师却点头道:“秦亮在庐江郡早有准备,制作了房屋一般高的投石机,近百斤重的石弹从天而降,入地数尺深,声如雷鸣!城楼、阙楼不保,则城门必被撞开。
儿为保军心士气,只得出城大战。叛军人多势众,大战不敌。放在大阵左后侧的颍川屯兵一遭迂回围攻,便毫无战意,几是一触即溃!引得士气大崩,儿等见事不可救,只能设法离开许昌。”
“隆隆隆……”外面忽然传来了一阵连续的闷雷。
房间里的几个人、仿佛是担心石头已经砸到了洛阳来似的,都不约而同地侧目看向门外。
当然外面什么也没发生,只是春雷而已。唯有小雨笼罩在空中,雨水汇聚成了积水,正沿着阁楼的屋檐往下不断滴落。
司马懿强忍住心中翻涌的情绪,心里十分混乱。
这不是什么有迹可循的高招,而是完全没有常理、根本不讲道理的歪门邪道,乱七八糟的东西。什么事都预料不到、那还叫人怎么部署?
那秦亮究竟是个什么人?司马懿仔细回忆着、寥寥数面之缘,对秦亮的印象实在不深,能让司马懿记住的地方、竟然是秦亮的相貌长得不错。
司马懿终于忍不住骂了一声:“邪术!”
但司马师显然不认为是邪术,叹声道:“当初马钧一个给事中去了庐江郡做都尉,儿便应该有所警觉。但实在想不到,他一个郡守是为了谋反在做准备。”
之前大家一直都在盯着曹爽,谁会去过于在意一个郡守?
司马懿看了儿子一眼:“此事若是马钧之能,他在洛阳时为何碌碌无为?”
气氛十分压抑,刚刚回洛阳的邓艾、司马昭二人都一声不吭。本来要让邓艾先做颍川郡守,现在还没赴任、颍川已经丢了,邓艾好像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司马懿更是无言,准备了那么久,好不容易对付完曹爽,岂料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就在这时,有侍女到门口禀报,蒋司空求见。
司马懿看了一眼司马昭:“汝去迎他。”
司马昭拱手道:“喏。”
没一会,蒋济与司马昭一起进来了。
相互见礼之后,蒋济也是神情复杂、看了一眼司马师,仍然问道:“传闻是真的?”
司马师尴尬道:“哪种传闻?”
蒋济道:“许昌三天丢失,丧师数万。”
司马师没说话,算是默认。
蒋济见状,脸色一变,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他心急火燎地亲自来太傅府问情况,估计正在懊恼!
前些天司马懿请蒋济、给青徐都督胡质写信,叫胡质调集兵马从东面围攻叛军。蒋济原本是不太情愿的、还想装病,后来司马懿亲自上门,他才勉强答应。
蒋济虽然一向表现得比较中立,但毕竟与司马懿的交情不一般。当初蒋济做护军将军的时候,明码标价卖官,童叟无欺的价格表目都已经流传到了里坊之间。司马懿问他,他竟然说洛阳|物价高、所以价格没商量。结果都督中外诸军事的司马懿,也没拿蒋济怎么样。
这回叫蒋济写封信、司马懿亲自上门相求,他总算拉不开面子,只能同意。
不过现在蒋济可能也感觉到、洛阳的形势不太好,估计肠子都悔青了!
从蒋济的脸色就看得出来。如此煞白难看的脸,如果前几天他装病的时候是这副模样、那几乎没有人不信。
“那该如何是好?”蒋济终于问出了一句。
没人能回答他的问题。
以前故作中立的人,总有原因,现在蒋济就似乎并不关心司马家,只顾着自己是否晚节不保。
司马懿犹自看桌案上的图纸,头也没抬一下。
许昌城丧师失地,这么多人参与、这么大的事,不仅会在洛阳传开,还会迅速传到各地去。原先还对各地都督有所期待,现在那些人必定会继续观望。
像荆豫都督王昶,他是因为司马懿推举而做的官,可以说欠着知遇之恩,后来王昶取代夏侯儒、升任荆豫都督也是司马懿一手促成。
但王昶也与王凌从小关系很好,把王凌当作兄长。此人除非被逼无奈,或者形势十分明朗、顺风表明一下姿态,他多半不愿意掺和这件事,毕竟对兄长落井下石、对名声不利。
还有靠近庐江郡的太守王基,做王凌的属官出身的人,到现在一点消息都没有,多半也打算按兵不动。
最近吴军在荆州攻击相中,又正好给了王昶借口。王昶不太可能出兵相助了。
而青徐都督胡质一向谨小慎微,虽然走的是蒋济推举的路子,但情势如此,光凭蒋济一封信,要胡质在这种时候出兵、可能性也不大。
许昌之役的影响,可谓是相当糟糕!
地方上唯一出兵的人、竟然是石苞,司马师力排众议提拔的人。当初司马懿很不喜欢这个人,因为石苞极其好色,私德很差,没想到到头来、只有这么个人最靠得住。反倒是那个不好色的秦亮,却忽然给了司马懿一记暗棍。
石苞已经率军进入谯郡,可以从侧翼威胁叛军粮道后路,但终究是势单力薄。要产生重大作用,还得王昶、胡质出面才行。
还有郭淮,与司马懿的关系不错。但郭淮又是王凌的妹夫,见势不对,不在背后捅一刀便算不错的。
所以当初司马懿刚对付完曹爽,首先想到的就是王凌,便是因为预见了如今的局面!
但凡与司马懿关系不错的人,多半也跟王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旦有事,很多本来用得上的人、全变成了骑墙观望者。
此时司马师的神情也十分紧张,一双大眼睛凸出,几乎因为这件事惊吓得、眼珠都要鼓出来似的。他若不是司马懿的儿子,不管什么原因、出了这么恶劣的事,早拖出去砍了。
但事情的严重性远不止如此。
司马懿不禁暗道:河内司马氏,多代人积攒的基业,难道就要因为秦亮这么个二十余岁的竖子、而毁于一旦?
司马懿沉住气,看着图沉思良久,忽然道:“许昌一失,从秦亮最近的行事来看,叛军可能会直接进军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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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一章 妇人的道理
六安城的空气潮濕。昨夜下了雨,今早已经雨停,不过太阳没出来、地面仍旧湿润。
秦胜夫妇已经搬到了郡府内居住。秦胜行太守事,掌庐江郡太守印,留守六安城。
最近半个月六安城是人来人往,有从各地聚集的屯兵,准备好之后便会立刻沿沘水北上。也有从淮南郡陆续调来的屯兵南下,代替原先的人马戍守六安。兵马由都尉劳鲲统领,不过诸事决策者、还是秦胜。
秦胜一大早起来,便是要去城西、送最后一批庐江郡屯兵出发。
张氏已经先起来做好早饭了,她会操持一切家务,但嘴上也不停,见面就开始埋怨起来:“不知道这个行郡守事,能当多久?现在吃几顿好的,便等着吃断头饭罢!”
秦胜皱眉道:“一大早说这些做甚?”
张氏道:“还不能说了,造反不得诛三族?”
秦胜道:“不是与汝说过,此乃勤王。”
这时大小两个儿子也来了,看了一眼案上的粥菜等食物,只能先向秦胜行礼。秦胜坐到上位,拿起筷子放在碗里搅了一下粥、表示先动了筷子。两个儿子立刻便伸手去抓麦饼。
张氏嘀咕道:“败了就是造反。”
秦胜无言反驳,顿觉识不了几个字的妇人、有时候说话还挺有道理。
秦胜只得语重心长地说道:“当初我们与太原王家联姻的时候,汝笑得那么欢。得好处的时候笑,现在王家要起兵,汝还能哭丧着脸说、与王家没有干系?”
张氏蹙眉道:“我怎么听说,起兵是仲明的主意?”
秦胜不耐烦地说:“王家势力太大,司马家掌权,不会放过王家。起不起兵,都只能活一家!汝去怪仲明,便是以为坐以待毙更好?干大事便是如此,我们秦家得做大士族,不然只能颠沛流离,逃往吴国。幸好仲明把我们叫来了庐江郡,不然在冀州、想跑也没地方跑!”
夫妇二人悻悻不乐地吃过了早饭,张氏麻利地给秦胜拿出了官服,又给两个儿子收拾好、叫他们去前厅庭院那边读书。她一边做着事,一边还在埋怨。
两人走出房间,穿过偌大的内宅庭院,刚出门楼,正好碰到了王康家的妇人董氏。现在王康已经做官了,但张氏可不管那么多,立刻把董氏呼来喝去,叫她去找些奴仆把内宅打扫一遍。
董氏也不敢顶嘴,只能应诺。
就在这时,六安县令陶文来了。陶文又急又喜,笑起来两腮的皱纹更多,“贺喜府君,大喜!”
两个妇人听到这里,都没有马上离开,站在原地看着陶文。
陶文接着道:“秦将军率精兵进军许昌,三天便力克许昌!司马师仅以身免,损兵折将数万众!”
秦胜听罢愣了一会,高兴道:“甚好!”
张氏也憿动道:“许昌离洛阳不远啦。”
秦胜点头道:“很近,勤王可能要赢了!”
张氏怔怔道:“仲明什么时候打仗这么厉害的?”
陶文看了一眼张氏,拱手道:“张夫人不闻儒虎之名?芍陂之役、秦川之役,秦将军早已名闻天下。”
张氏瞪着眼睛、用力点头。
连一旁的董氏也小声道:“我在平原郡时,便知秦将军有大志,必能福泽百姓。”
陶文叹道:“三天下许昌,简直叫人难以相信!”他稍作停顿,又向秦胜揖拜道,“府君可安心矣,而今只需静待前方捷报。”
秦胜道:“仲明嘱咐我守好庐江郡,我不能懈怠。”
陶文立刻说道:“府君勿虑,吴国有瘟疫,一时无法北上。仆还叫人去打探过,西面安丰郡的王基、兵屯还没召集,半个多月以来、一直按兵不动。此时王基听到许昌的消息,更不会打我们庐江郡的主意。”
秦胜听到这里,随口道:“陶县令挺有见识,做县令可惜了。”
陶文忙弯腰道:“不敢当,不敢当。仆能得府君赏识,真乃三生有幸阿!”
据说陶文是陶谦的曾孙。陶谦很早以前做过徐州牧,也是一方诸侯人物,但得罪了曹操,陶家后来就衰败了;儿子孙子都没人要,一家人四处漂泊。王凌的结交确实很广,不知道从哪里、把陶谦的曾孙给找了出来,弄到六安做了县令。
这些大族的后人,就算败落了,却还能读书识字、而且爱去打听各种各样的人脉关系。
果然陶文继续道:“勤王军已在豫州获得了大批粮食,我们在后方不用筹集军粮。但秦将军麾下的屯兵家眷,全在庐江军,一旦庐江郡有失、必然影响军心。最近的威胁就是西边的王基,不到一百里,便能攻略阳泉县、安城等地。故此仆早就盯住了王基。
不过王基是王都督的属官出身,深得王都督厚爱,后来他又做过曹昭伯的属官,必然不愿意轻易与扬州为敌。此番秦将军在许昌大胜,我们反而可以派人去拉拢王基、以为庐江郡左翼屏障,则可万无一失!”
秦胜听罢点头道:“甚好,便依汝之计,写好书信,我来用印。”
陶文拜道:“喏。”
张氏忽然问道:“勤王赢了会怎样?”
陶文忙躬身答道:“洛阳那些尊贵的妇人们,在张夫人面前都得殷勤讨好。仆等的前程,亦指望府君、夫人美言。”
秦胜不再理会两个妇人,带着陶文便往马厩那边走。没一会,都尉劳鲲也找了过来,又说了一遍许昌的大捷,听说秦胜等人要去送军队出发,便也跟了过来。
几个官员带着随从,骑马出六安西城。
众人来得迟了一点,只见沘水上的船已经升帆出发了,大路上的成群步骑已在行进、仿若长龙,人马车辆过后,路上便是一片烂泥。
兵屯第七部的部校尉是张猛,是个腰粗膀圆的阔脸莽夫。据说张猛以前做过中外军的部曲将,不知道什么时候被仲明收到了麾下。
张猛带着几个部将过来拜见。秦胜遂叫人拿来酒坛和碗,亲手倒酒给将领们践行。
秦胜大声道:“前军将军秦仲明三天攻下许昌,尽灭司马师数万众。愿张将军等一路顺风,尽快赶到前方,旗开得胜!”
大路上听到了说话的将士们,顿时大受鼓舞,呐喊声此起彼伏:“胜!胜……”
张猛扎巴了一下嘴,端起酒碗道:“有军法、行军布阵期间不得饮酒,但今日正逢喜讯,又是秦府君亲自相送,仆不敢推辞,干了!”
秦胜也先与张猛对饮了一碗。二弟仲明不善饮酒,但秦胜的酒量特别大,在平原郡官场早就练出来了,今天一早,他便打算与在场的所有人、一人干一碗。
就在这时,路上的人群、河上的船帆忽然变了颜色,一下子笼罩上了橙黄的光辉。秦胜转头一看,东边的朝阳已经从云层里冒出了头,天地间仿佛倏地明亮了几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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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二章 山河之险
王凌还没把兵屯完全聚集成军,形势已经发生了大变。
都督府上下一片庆贺,或是在庆幸。许昌之役如果战败,这场起兵勤王几乎就要结束了;胜了之后起码还有机会,而且比之前的局面更好!
劳精刚到邸阁,便脱口道:“不愧明公亲口称赞为儒虎,仆误会他了。”
数日前懊恼说、王都督应该亲自领前军的人,便是劳精。跑到洛阳去密告王广快跑的人,也是他。
此前劳精听说秦亮要攻打许昌、并有司马师重兵守备,他便急不可耐;其实劳精并不是太在意秦亮的资历、只因担心秦亮把事情搞砸。
毕竟他这种王凌的同乡、亲信,一旦王凌兵败,劳精等人肯定没好下场,多半得灭三族!
秦亮的丈人王广也马后炮般地说道:“仲明精通军谋,做事周全,若无准备,他必不会冒进许昌。”
王广起初也是反对起兵的,他主要认为扬州加上兖州二地,实力无法与洛阳相比。王广更倾向于与司马懿商量、以消除猜忌,用兵权换取家族生存。
毕竟王广很清楚,王家父子跟司马家不一样,王家只是想保住家势而已。如今天下有实力的大族、诸侯不少,司马懿难道能把全部士族都打掉?
王家上下,只有王凌挺在意官位和声望,但他已经七十多岁了,也就想再有个三公的位置、名望流传后世;而王广等几兄弟,连对官位都不那么执着。
所以王广认为,司马懿不是一定要赶尽杀绝。
但事已至此,既然王凌已经起兵,威胁摆到了明面上,双方更没有商量的余地。王广自然转变了态度,只能寄希望于战场上的胜负。
王凌也点头道:“许昌之役后,情势已大不一样。司马师一败,洛阳南面、东面的大片地方将被我军占据。关中夏侯玄、郭淮受到鼓舞,可能也会起兵。洛阳之势,或成孤城。”
众人纷纷附和,其中一个属官道:“明公所言极是。洛阳不比关中,虽有山河之险,但其内地方狭小,失去关东、关中支持之后,并非久守之地。洛阳是都城,官员家眷、军民人数极多,不出两三月,缺粮必成燃眉之急。”
另一个人说道:“若是毌丘俭、程喜挥军南下,攻邺城等地,兵至大河(黄河)北岸,那时洛阳一个月也守不住。”
劳精忽然说道:“四方都督全都起兵,将来谁来主政,会不会天下大乱?”
王广道:“洛阳兵马甚众,应先对付司马懿,尚有生机。其他事以后再议。”
顿时众人都点头称是,头上诛三族的罪名、确实才是最重要的事。
王凌皱眉道:“洛阳准备不足、军心不稳,秦仲明是否要立刻进攻洛阳?”
众人顿时议论纷纷,前军总共只有四万精兵、加上庐江郡兵屯最近大概能到一万多人,新败投降的司马师军、一时也很难堪大用。兵力不足,直接进攻洛阳仍然十分冒险。
王凌听到这里,便对王明山道:“汝留在邸阁,我与公渊去见殿下报捷。”
王明山道:“喏。”
于是王凌便带着长子,去了内宅。
……王凌父子亲自进来报捷之前,郭太后其实已经听到了消息。
寿春上下都很关心前方的情况,这种大事、连奴仆侍女都在说。郭太后即便从未走出庭院半步,也能知道不少事。
奶娘翁氏把阿余抱走之后,郭太后便跪坐到了帘子后面的筵席上,接受了王凌和王广的谒见。
王凌叙述了一遍事情经过,他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头,谈论此事时的声音竟也有些憿动。
郭太后之前还对消息存疑,因为三天攻下数万精兵防守的许昌、听起来有点像谣言。但眼下王凌说得如此详细,消息必然是真的。
待王凌说完,郭太后一时没有出声。她有点走神,因为心情转变得太快。
之前她其实也不看好起兵的结果,但又没有别的办法,只能选择支持秦亮、走一步算一步。这些日子她一直不愿意去想长远,整天的心境都很压抑绝望。
如今在忽然之间,她一下子又感觉到、好像重新有了未来。所以一时间便想得比较多。
郭太后心里乱糟糟的,甚至想起了自己跪在秦亮面前的动作,脸上顿时有点热。她那时的感受其实很复杂,虽然情绪莿激之下头脑发昏,她是自愿为之,但其实还是多少有点屈辱感,毕竟身份和年龄有别。特别是在事后冷静之时,总觉得自己太过火了。
然而此时郭太后倒地觉得,如果秦仲明能挽回大家身败名裂的下场,好像跪在他面前、也不是太不能接受。相比被天下人羞辱,秦亮至少会保密、也不会嘲笑她。
这时王玄姬的声音道:“仲明总能出人意料。”
王令君的声音道:“我们很久之前就等着这一天,如今终要有个了断了。”
郭太后听到她们的说话声,这才回过神来。
来到淮南之后的这段时间,郭太后也觉得很神奇。王令君是秦亮的正妻,郭太后的宫廷身份又更高,应该是谁也不服谁的;但彼此间居然相处得很好,而且郭太后对王令君的印象不错。
大概还是因为,王令君立足的是家族,首先是秦家妇、然后又是王家嫡孙女。而郭太后不会争夺她的地盘,郭太后的生存靠的是宫廷身份、不会要王令君的秦家妇地位,更与王家没有太大关系。
何况现在彼此间的命运都绑在了一起,就算要死也会相互作陪,反倒有了同病相怜般的情分。而若能活,那大家都能好好地活下去,王令君还能给阿余一个不错的身份。
郭太后终于开口道:“获胜的机会几何?”
王凌忙道:“洛阳山川阻隔,易守难攻。不过黄河南岸的各个方向、都已被封堵,其腹背关中也可能起兵勤王。黄河北岸的毌丘俭、程喜等人,若一并反对司马懿,洛阳即成四面受敌之孤城。洛阳中军军心不稳,守战两难;彼时我们已有十几万人马,赢面不小。”
郭太后想了想,问道:“这么多人勤王,会有几个辅政?”
王凌道:“臣等商议,先打败司马懿是当务之急。”
郭太后沉吟片刻,便临时决定道:“我欲北上许昌,帮助秦仲明劝说各地官员。”
王凌急忙劝诫,建议殿下等扬州剩下的兵屯大军聚集完毕,再随大军北上。
但郭太后既然开口了,便执意要去。
王凌只好说道:“庐江郡兵屯一部还在沘水,臣再派精兵两千、护卫殿下。”
郭太后在帘子后面说道:“便依王都督之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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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三章 四方诸侯
许昌之役的消息在洛阳一天都没瞒住,于是几百里外的长安人、也知道得很快。
刺史府的郭淮一脸诧异,又问信使:“此事是真的?”
信使是在洛阳的弟弟家的人,立刻拱手道:“整个洛阳都在传,听说秦仲明召唤了天石!”
郭淮摇头不语。他相信许昌之役,因为郭家在洛阳有不少亲戚、随后还能从别人那里得到佐证,他不信的是秦亮能召唤天石。郭淮要是信怪力神,打了那么多年仗、杀了那么多人,怎么没冤魂来找他?
“我知道了。”郭淮又点头道。
奴仆立刻做了个手势,“阁下这边请。”
人刚走,后面的楼梯上就传来了声音,妻子王氏下来了。不知道为什么,这几天王氏特别喜欢呆在阁楼上,大概是以为自己要死了、在上面多看看风景。
郭淮扬了扬手里的信,招呼道:“事情不好说了。”
王氏面无表情的脸上,眼睛里顿时露出了些许神采。郭淮也理解,毕竟事关她娘家全族,她当然很关心。
她走上前接过书信,埋头看了一会,抬头道:“仲明三天攻下许昌,司马师丧师数万?”
郭淮点头道:“应该是真的。秦仲明不简单阿。”
王氏的脸因憿动而有点发红,整个人好像很快恢复了生机,高兴得举止都不稳重了:“他很厉害的!上次在秦川,他不是用几百人挡住了蜀军数万?”
郭淮道:“汝不懂兵事,那次是完全依靠地形。”
王氏竟然为之争辩道:“那这次呢?”
郭淮看了她一眼,觉得她有点赌气,不过好像也很正常。郭淮便道:“信上不是说了,依靠马钧新造出了大型投石机、司马师事先不知道,遂有出其不意的作用。不过秦仲明好像确实挺有能耐。”
王氏道:“我们要赢了,夫君何不起兵帮二哥一把?我听说夏侯玄派人来,请了夫君两次。夏侯玄是曹爽表弟,他可能也想起兵,都督、刺史联手,拿着皇太后殿下的诏令,必能成事!”
郭淮沉吟道:“带兵的人是司马师。此人虽受司马太傅教导,但从未领军打过仗,或许临时缺乏经验?”
王氏忙问:“二哥他们还赢不了吗?”
郭淮头也不抬地沉思着,过了一会才答道,“还不好说。但如今洛阳人心惶惶,有机会了。”
王氏道:“夫君帮他们,机会更大。”
郭淮一时间不知道怎么说,若是说实话、便太难听了。
说到底,郭淮根本不急!
他起初是觉得扬州军必败无疑,现在又觉得似乎结果难料。但不管谁赢,郭淮只要没有明确反对谁,他多半就不会有事。
郭淮除了是王凌的妹夫、司马懿的好友,他还有一个身份是并州大士族。(郭家好几个人都在做官、并且与士族联姻。比如裴秀就是郭淮的侄女婿。)
而王凌与司马懿在并州、河东士族中的关系都很广,隐约都有并州士族领头的声望。并州士族是这俩人最重要的人脉根基。
谁赢、谁做并州人的领头,除掉对方、就能震慑所有并州河东士人,恩威并施让大家认大哥!之后便没必要再对付其他并州人,因为除了司马懿和王凌,没人要做领头。
如此一来,郭淮为什么要着急冒险?看谁赢了,再上奏表明一下态度就行了。
至于王家和妻子王氏,说到底、最主要还是看在几个孩子的面上。
于是郭淮想了一会,语气比上次要缓和了一些,说道:“起兵之后,走到潼关便只有看着了,根本进不了关。”
王氏的神情一沉。
但郭淮马上又道:“我先去都督府,看看夏侯玄叔侄想怎么办。”
王氏顿时又燃起了一丝希望,忙点头道:“妾为夫君去拿官服。”
不几日前,夏侯玄便两番邀请了郭淮、请去都督府议事。但郭淮装不知道,因为担心那两人对自己不利。
夏侯玄与夏侯霸估计也有此担忧,并未亲自上门。
但此时郭淮知道了许昌的事,便改变了主意、想去都督府见一面。以夏侯玄的性格,最多把他给抓起来。
郭淮此时是雍州刺史,府邸就在长安。夏侯玄都督雍凉诸军事,也在同一座城,要见面并不难。
没多久,郭淮就乘坐马车来到了都督府。
夏侯玄见郭淮亲自前来,脸上已忍不住喜悦,立刻将郭淮引入密室。不一会,夏侯霸也来了,二人遂展示了郭太后的诏令。
郭淮不动声色道:“我也拿到了诏令,两份。除了殿下的诏令,还有陛下诏令、命臣等防备蜀汉。边防才是我等分内事阿。”
夏侯霸立刻道:“司马懿劫持了陛下,诏令不过是司马懿的意思。”
郭淮道:“那也是陛下名义,臣等不能不奉诏。”
夏侯玄、夏侯霸是曹爽的表亲,这俩人应该是怕司马家算账,所以才心急火燎地想起兵。
这时夏侯玄开口道:“王彦云是伯济(郭淮)的舅兄,只要伯济与我们联手,雍凉兵便可挥师东进。我的好友毌丘俭闻讯,也会起兵南下,旋即进入冀州,再拉上程喜。大事可定矣!”
郭淮不以为然道:“幽州离得那么远,而程喜一直在盯着并州田豫,他敢动吗?”
夏侯玄沉吟道:“程喜与田豫有隙?”
郭淮小声道:“都督久居洛阳,竟不知此事?”
他稍作停顿,解释道:“太始年间,公孙渊反叛。程喜正在青州做刺史,田豫做太守却受命都督青州兵。程喜怨恨,遂悄悄上奏明皇帝,说了田豫很多坏话。结果田豫立了功、却没得到封赏,一直怀恨在心。程喜也知道田豫恨他、防着的。
如今田豫做并州刺史、护匈奴中郎将,就挨着冀州。程喜一动,不担心田豫奉诏先打他?”
夏侯玄尴尬道:“这、是真的吗?”
郭淮点头道:“估计毌丘俭也知道这事,君写信问他。”
夏侯玄道:“那不用管程喜,只要我们雍凉兵东进,便可在洛阳的腹背插上一刀!”
郭淮又道:“过不了潼关,一旦司马太傅击败了王都督,转头就来对付我们。关中凋敝,还受到蜀汉威胁,拿什么抵挡?万一蜀汉趁机夺了凉州等地,我们左右都是大罪。还不如安守本分,做好分内之事。”
夏侯玄皱眉苦思。
夏侯霸忽然沉声问道:“我们起兵,使君不会阻拦罢?”
郭淮道:“将军乃上方,仆如何阻拦?”
但没有郭淮的加入,夏侯霸只拿着份皇太后殿下的诏令,能不能在凉州把兵带出来、都是一个大问题。而夏侯玄确实都督雍凉诸军事,也许能命令驻守长安的中外军出动,但将士们作战卖力不卖力、便不清楚了。
大魏是有皇帝的。王凌在扬州经营了十几年,能起兵、可不止是靠殿下的一纸诏令。
夏侯玄如果强行要起兵,倒可以起到声援的作用……拿着三族的脑袋去声援。
本来是夏侯玄要劝说郭淮,经郭淮这么一说,夏侯玄自己反而有点犹豫了。
只有夏侯霸的神情看起来很坚定。郭淮多年在凉州带兵,那边全是自己的旧部,夏侯霸谁都调不动、一向对郭淮相当不满,如今又对司马懿满是戒心。郭淮顿时察觉,一旦司马懿赢了腾出手来,夏侯霸极可能会逃走!
郭淮懒得管夏侯霸,只有都督雍凉的夏侯玄权力最大。郭淮便继续道:“幽州毌丘俭也不会急着起兵。”
夏侯玄抬眼问道:“为何?”
郭淮道:“毌丘俭虽与君交好,但他最感怀明皇帝的知遇之恩。曹爽确实有很多事不得人心,特别是一些密事。如今曹爽被除掉,毌丘俭没有反对的理由、或许还乐见其成。”
夏侯玄皱眉道:“什么密事?”
郭淮看了他一眼,觉得夏侯玄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便提醒道:“明皇帝驾崩之时,忽然废了之前准备好的遗诏,临时换了一份。当时曹爽是武|卫将军。”
武|卫营驻扎在皇宫司马门,同时也是中军最精锐的人马,由魏太祖时期的虎豹骑改制而来。
郭淮的意思很明显,当时那份遗诏是佂变的结果。而只有掌握武|卫营的曹爽参与佂变,孙资刘放才干得成事,不然直接被那帮掌握兵权的宗室给幹掉了!
夏侯玄这等人,能完全不知道?果然夏侯玄没吭声。
毌丘俭既然感恩明皇帝,那他对曹爽就不可能有好感,只是后来事情已经成了、终究还是明皇帝的养子做皇帝,毌丘俭才不好说什么。
郭淮见状又道:“另外司马太傅征讨过公孙渊,当时毌丘俭也在太傅麾下。太傅只要还在,毌丘俭必定惧怕。”
夏侯玄听到这里,问道:“郭使君言下之意,如今仍然没有人敢轻举妄动?”
郭淮径直点头道:“对!那王昶从小兄事王凌,当亲大哥一样相处,看他动了吗?只要结果还不清晰,便只有扬州兖州两个地方举勤王旗帜。”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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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四章 五十匹关
“轘辕关破了!”一早太傅府就收到了急报。
洛阳八关,司马懿了然于胸,但仍然习惯性地看了一眼木案上的地图。旁边站着司马师、邓艾、司马孚等几个人。
轘辕关在嵩山中,从许昌到洛阳最近的路、便是走轘辕关,整体方位几乎是一条直线。
但是在场的司马懿、司马师、邓艾三人都不着急。因为轘辕关在山沟里,那条路蜿蜒盘旋、起伏极大,非常难走,赶时间的商贾可能会选那里,但是大军走轘辕关还不如绕行。
显然司马懿和邓艾,都不认为这是叛军主攻的方向。
听了奏报,轘辕关丢得却是十分可笑。
司马懿早先就猜测,叛军孤注一掷、直接进攻洛阳是有可能发生的事,便派人去各个关口督军,提醒守军、要防备敌军装作溃兵骗开关口。
哪料叛军一部到了轘辕关,许诺给守将五十匹绢,那蠢材就把关给卖了!
洛阳八关最险的关、就值五十匹绢。以后轘辕关、不如改名叫五十匹关。
邓艾以前与司马师很合得来,但这回显得十分沉默。司马师终于开口道:“叛军还真会直接攻打洛阳阿?”
司马懿点头道:“对。以最近秦亮的行事来看,极有可能,不能以常理度之!”
昨日洛阳城门关闭之前,司马懿还收到了一个消息,叛军已到了皋关(虎牢关)。但这一切全是迷惑人的佯攻。
皋关守军有人把叛军将领认出来了,是令狐愚的手下、兖州的武将马隆,带着一群兵屯就敢来打皋关,佯攻也是个不怕死的。
司马懿终于说出了自己的看法,指着地图道:“伊阙关(龙门对岸)。”说罢转头看向邓艾。
邓艾点头道:“仆、仆若是秦仲明,也必走伊阙关,且、且不应分散、兵力。”
在司马懿、邓艾跟前,秦亮那些佯攻的伎俩,完全起不到任何效果。只有庸材、才会相信叛军三面围攻洛阳周边的假象。
与此同时,司马懿要干嘛,秦亮估计也猜得很稳,因为几乎没有给司马懿选择。
秦亮先手这么逼迫,一点喘息之机都不给,司马懿只能调集主力出城大战。他不可能守城的,洛阳十二道城门,不仅不好守,而且几乎必然有人想开门!此时此刻,任何计谋都不管用了。
因为叛将秦亮的脑子有寎!洛阳刚刚发生大事,此贼便完全没有商量的意思,莫名其妙地马上起兵、速度快得惊人;然后从扬州一路杀来,守许昌攻许昌,守洛阳就攻洛阳。司马懿的任何计谋、劝说都不管用,只要司马懿不出城,判军便一定会直接兵临城下。
司马懿对护军将军司马孚道:“三弟去要一份诏令,向诸将展示。此役若胜,众将皆有平叛之功,部曲将及以上武将,全部封侯!然后开城东的常满仓,所有将士皆有封赏。”
司马孚怔了一下,拱手道:“喏!”
中外军的将军当然已经全部换了,司马师是领军将军、司马昭是武|卫将军、司马孚是护军将军。中层将领,但凡与曹爽有点关系的,也全部换了。
剩下的人,因为时间来不及,只能通过许诺封赏来拉拢。如此做了之后,军队还是有问题,只是尽可能地避免了临阵倒戈、哗变。
但是没有办法,叛贼根本没有给司马懿时间。从得知淮南反叛到现在,也才半个月左右!
司马懿忽然又想到了一个法子,那便是皇帝曹芳。
他的眼前,顿时浮现出了一张年轻的脸,今年便要实岁十四岁的曹芳、个子已渐渐长高。
曹芳做了七八年皇帝,从来没掌过权、显然也对治国一窍不通。但就是这样半懂不懂的年轻人,真有可能做出一些让人始料未及的事。
就像曹芳非要学骑马、要学剑术,大臣们怎么劝也不听。意识不到后果的人,有时候反而不是那么可靠。
曹芳强行要学那些东西,一个十几岁的人揣着什么心思,能瞒过司马懿?
于是司马懿想来想去,还是打消了带皇帝御驾亲征的念头。本来军心就不稳,到时候万一这小子受了委屈和惊吓,在大军中乱喊乱叫,那就彻底完了!
司马懿便转头看向儿子司马昭:“大军出征之后,子上留守洛阳,看好司马门。”
兵都带走了,洛阳城门并不重要,重要的还是皇帝。
司马昭揖拜道:“儿遵命!”
就在这时,有奴仆走到门口道:“卫瓘将军求见。”
几个人顿时相互看了一眼,此人不是在襄城吗?
司马懿道:“叫他进来。”
卫瓘风尘仆仆的样子,进门便拜道:“桓范,桓范在叛军中!”
司马师轻声道:“文钦也在。”
司马懿不禁看了儿子一眼,原来以为儿子的眼线很广,但如今看来、似乎很多事都没察觉!
桓范与文钦是怎么与秦亮搞上的?这些事,简直想破头、都让人想不到。
起初司马师的判断是,秦亮对于司马家还不太可靠、但必定与曹爽府离心离德了。结果呢?桓范、文钦这些曹爽的党羽,从洛阳径直跑到了淮南,这么短的时间、几乎是毫不犹豫才能做到,他们没有事先勾结?
卫瓘道:“叛军来到襄城城下,出示了颍川郡守的印信,桓范也拿了大司农的印信上城。贼人在城下喊话说,屯田校尉不认大司农的印、也不认郡守的印,难道只认司马家私人吗?”
卫瓘喘了口气道:“仆见势不对,那屯田校尉要降,且襄城全是屯田兵、都归大司农管。仆便下了城,趁机从城西先走了。”
其实就是逃跑,但卫瓘没有直接投降叛军,还想着回来,已经算比较可靠的人。这种时候,司马懿便不怪罪,说道:“汝仍领原来的人马,到营中任职。”
卫瓘喜道:“仆拜谢太傅。”
司马懿回顾左右道:“叛军已经在拿襄城、郏县等地了,果然是走伊阙关。”
几个人陆续附和道:“太傅英明!”
伊阙关确实是叛军最好的选择,辎重走颍水入讨虏渠、然后进入汝水,再沿着汝水北上,水路并进,道路也很好走。到了梁县之后,往北走不了多远就到了伊水,横渡伊水占领新城县等地,便可进逼伊阙关。
伊水上游不好守,尤其是在枯水季节。所以在洛阳南部对敌,一般是去汝水上的广成关;来不及去广成关,最好的选择是在伊阙关。汉末那些人为了抵挡黄巾军,在洛阳附近设八关,不是没有道理。
但南部地形并不算险要,与嵩山的轘辕关、东门户的皋关(虎牢关)不可相提并论,终究还是要在战阵上一决胜负!有寎的秦贼顾头不顾尾、就是奔着拼命来的,不跟他拼都不行。
司马懿把目光从图纸上挪开,抬起头时,顿时看见了窗外|阴云密布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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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五章 东搞西搞
数万勤王军已经过了梁县,暂且在附近扎营。这边有很多村庄,众将同样的做法,发粮之后直接征用村庄数日,在周围构筑简单工事,帐篷也省了不少。
除了庄园和城池,这些村子里没有值钱的东西,早被朝廷官府榨干了。
因为没遇到什么像样的抵抗,勤王军中军遂对当地豪族、官员、军民实行安抚策略。
秦亮虽然对大多士族都没有好感,但他很清楚自己在干什么,他不是在搞起义或韚命,说到底、这场战场本质就是统治阶级的内讧。
所以暂时不能动士族豪族的利益、减少敌人才能提高成功率,这样大伙就不会有敌意,最多就是观望。谁来了,他们多半还会帮忙组织民众,甚至在必要时刻筹粮。
这也是勤王军一路没有遇到多少抵抗的原因。只要不是洛阳军驻守的地方,当地官员豪族几乎是望风而降。道理很简单,秦亮等人打的是王凌的旗帜,脑门上仿佛写着两个大字:士族!加上皇太后殿下的旗帜,又写着几个大字:魏国皇室。
那大伙还抵抗个啥,谁主政不是当官?
之前的道路都很好走,讨虏渠沟通的是颍水和汝水,粮草箭矢物质等辎重、直接走船运。水陆并进,从颍水走讨虏渠、进入了汝水。然后沿着汝水北上,过了梁县。
接下来到伊水、没法直接行船了,不过道路一片平坦宽阔,走陆运不困难,路程也不远。
傍晚时分,天上的云层有点多,不见夕照的景色。只希望不要下雨。
王飞枭、王金虎、令狐愚布置好军务之后,来到了秦亮住的村子。
桓范也来了,现在桓范不再是光杆,他是大司农、把襄城的属下招降之后,得到了数千屯田兵。正好洛阳来人事先把屯田校尉的兵聚集了起来,桓范便得到了屯田兵的兵权。
许昌之役后,众将对秦亮还是比较信服的。
但是秦亮决定直接开到洛阳决战之后,大伙似乎还是有点顾虑,从脸上凝重的神情就看出来了。
前军的决策,自然会派人回淮南报信。但正如攻打许昌的决策一样,前军不可能等王凌回复。
王飞枭就着菜羹、吃着麦饭,便提醒道:“此役事关重大阿。”
他说得没错,胜败干系许多人的全族性命。不用王飞枭提醒,秦亮心里的压力也很大。
不过秦亮还是说道:“等待和进军,其实都是在冒险。有时候想得太多了,反而不是好事。我们不必有杂念,只需盯着战事本身。”
王飞枭点了点头。
秦亮又道:“三叔的一万人马到了,庐江郡的兵屯也只到了大部。我们能打硬仗的实力,几乎都在这里,没有必要再等下去。”
他喝了一口汤,接着说道,“洛阳中外军现在组织有问题,人心不稳,对敌军不利的事、就是对我们有利的因素(《战争论》)。而我军刚经历许昌大捷,士气正盛,时机对我们很有利。”
桓范这次也支持秦亮,或许是因为桓家人快被杀光了,他没有王家那么多顾虑。
他的看法与秦亮差不多,四方都督根本靠不住,主要是那帮人事先没有准备、反应很慢,等待争取到盟友的时间不会短。
桓范只是抱怨道:“占了那么多城,什么东西弄不到,就吃这东西?”
秦亮看了他一眼道:“将士们吃什么,我们吃什么,除非桓公能让全军好几万人都吃上肉。过了伊水之后,我们征集一些猪羊到军中,大家一起吃顿肉。很多人会死,起码吃顿好的再走。”
王飞枭听到这里,叹了一口气。
一脸络腮胡的王金虎嘀咕道:“吃什么不重要,有酒就好了。”
顿时王飞枭也收起了叹声,看着三弟笑了一下。几个人都不禁莞尔。
令狐愚道:“进了洛阳,我陪表弟喝个痛快!”
王金虎道:“一言为定。”然后看向秦亮。
秦亮只好道:“那时怎么也得不醉不归!”其实秦亮庆祝好事的方式、从来不喜欢喝酒,但总有人对酒是迷之爱好,而且是不喝醉不高兴。
这时桓范道:“上次我说的那个法子怎样?我们占了轘辕关,大军从轘辕关入,先调兵东出,与皋关(虎牢关)佯攻的马隆前后夹击,先拿下皋关。
然后船只掉头走蒗荡渠入大河(黄河),进伊水,进逼洛阳,打司马懿个措手不及。”
秦亮道:“如果南面有非常险要的关隘,我们实在过不去,可以采取此计。但现在有选择,此计有个问题,便是实际部署时、步骤过多。中间只要有一处施展得不顺利,那全盘计策都要作废,反而会耽搁许多时间。
只要有选择,策略还是越简单越好,避免过多中间环节。”
桓范听罢有点尴尬,但他也没有办法。此人也是奇怪,无论在曹爽府、还是在秦亮这边,出谋划策、鲜有被采纳的时候。
桓范做谋士有点问题,不过秦亮一时又说不清问题在哪里。反正有些高明的谋士出计策,好像总会提出上中下三策,桓范从来不那样。
秦亮说的也是自己真实的看法。有时候战场谋略、与搞阴谋是一个道理,操作不能太复杂,越复杂、执行起来越容易出错。这也符合近现代一些军事理论的思想见解。
秦亮看了一眼桓范,又道:“比如翻山刚过轘辕关,遇到了敌军阻击;一时没能获胜,双方遂在轘辕关北侧增兵,那便打成了决战。我们隔着嵩山行军、运输辎重,对方却以逸待劳。又比如顺利拿下了皋关,敌军在洛水上拉铁链锁河。我们的船只要过去,必须先攻下陆地上的守军,双方持续增兵,又打成了决战。我们的路线又是翻嵩山,或者绕道皋关,皋关那边路远、而且也有山沟。
既然如此,我们为何不走平路,简单明白,直接在伊阙关与敌军决战?”
桓范听到这里,终于点头称是。
而且秦亮也不想在司马懿跟前耍花招,对方本来就是只老狐狸,玩这个很难起到什么作用。秦亮的想法很简单,从一开始就没变过,也不瞒司马懿:就是要趁司马懿还没准备好,直接逼其决战!
别人说什么都不管用,八头牛都拉不回来。除非王凌出面、协调好郭太后的意见,直接解除秦亮的前军兵权。
只要司马懿不决战,那他离开洛阳好了。这样不用打,司马懿直接完蛋,没有人会再听司马懿发号施令,中外军并不是他家的私兵。
就在这时,令狐愚抓了一把脑袋,手掌里露出了一缕头发,苦笑道:“还是愁阿,掉头发。”
令狐愚正当壮年,这么掉头发?秦亮观察了他的皮肤和脸色一会,说道:“毗霜(砷化物)如果每天少量服用,不容易被发现,但会慢性中毒,可能掉头发。如果不注意,便只会以为生病了。”
令狐愚吓了一跳:“我为什么要服用毗霜?”
秦亮不动声色道:“表叔留意身边人。”
桓范道:“司马懿会在令狐将军身边派遣奸细?”
秦亮说道:“司马师,他养了不少奸细。大将军府那个孙谦就是司马师的人。”
桓范顿时骂道:“我早就跟大将军说过了,孙谦有问题。大将军非要说没有真凭实据。”
令狐愚顿时脸色非常难看,急忙又抓了一下脑袋,手里再次出现了头发。
秦亮道:“我手下有个人,之前一直在校事府干这种事。一会表叔把他带回军中,便说遇到了同乡。让他帮表叔查一查身边人。”
令狐愚神情复杂地点了点:“也好。”
他接着骂了一声:“他嬢的!我就知道、司马家不会放过我!”
秦亮好言劝道:“不用太担心,表叔看起来中毒不深,只要停止服用毗霜,慢慢就会好转。”
这时秦亮不禁猜测,说不定大将军府刚有消息、令狐愚要外任刺史时,司马师就在想办法在他身边放人了。
可见司马家经营几代、长期在洛阳拥有权势,手下能用的人很多,布局也更宽。如果事情拖延下去、让司马家东搞西搞,指不定会出什么意外。
秦亮更坚定了决心,就是要尽早与司马家一决胜负,成不成、就看这一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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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六章 伊阙
大军渡过了伊水,占领新城县等地,县城、伊水西岸未发现大股敌军。
司马懿这是要摆开决战了。就像打人时、会先收拳头一样,又如暴风雨前的宁静,这种在外围几乎放弃死守的迹象、正是要大战的气息!
伊水在此段、近似南北流向,伊阙关在伊水西岸。勤王军斥候沿着伊水东岸北上,在伊阙关对面隔河观望,果然禀报、发现了大批敌军。
没人搞得清楚、洛阳军究竟有多少人马,连校事府的奸细,一时间也很难得到比较准确的人数。
洛阳中外军并不能全部出动,里面涉及轮守制度、临时召回,还有驻守城内和皇宫的人马。另外洛阳周围有好几处屯田中郎将、屯田校尉,那些屯田兵也能召集一部分。
秦亮估计,司马懿军此番至少超过十万人!
但勤王军总兵力也超过了九万。其中包括王凌、诸葛诞、令狐愚三个州级大官手里的中外军,总共四万余众;庐江郡兵屯、私兵抵达了近两万人。还有襄城等地投靠的兵屯数千,司马师部投降的各种人马两三万。
不过这里面,战斗意志较强、同时最能打的也就六万余众,除去里面相当一部分是辎重、勤务、工兵,战兵精锐只有五万左右,这已经算是一股极为庞大的军力。
内线作战或许因为补给更方便,战役规模比魏吴蜀之间的国战还要大。而且正如秦亮之前的想法,内战双方的上层之间,仇恨与矛盾可能更深。
双方在人数上不会差距很大,司马懿会占据一定的人数优势。
正好此时天空在下雨,于是勤王军在新城县附近修整,后方运来了千计的猪、羊、鸡、老迈快死的牛,各营杀猪宰羊,一起吃肉。
各地的士族豪族还是很知趣,只要不搞什么打土豪分田地,大军来了之后,好说好商量、叫他们拿点东西出来,他们并不会太吝啬。
次日一早,雨便停了。
大军主力沿着熊耳山和伊水之间的平坦走廊,开始北进。
秦亮则骑马从伊水上的浮桥回渡,带着一群人走伊水东岸去看看。
没过多久,秦亮便在伊水东岸遇到了一个军寨。自己人,武将们还出寨来迎接。
对岸也有前锋一部设寨,两座军寨守的是束缚在大石头和铁桩上的铁链。这些铁链出自大别山的铁矿,从一千多里外的淮南运来,幸好主要走的是水路。
原本是准备用来封锁颍水、或讨虏渠的东西,但在那边没有发生大战,只在许昌干了一场。于是铁链又运到了伊水。
勤王军是进攻的一方,但前两天做的都是防守工事。封锁伊水,是为了保护最近的浮桥,那道浮桥可以保持伊水东西两岸的及时沟通。
铁链锁河是有效果的方法,别说这种中原的小河,便是蜀汉守大江、也可能会使用铁链锁江的策略。
除了铁链,将士们还划着木筏,在河里安置了铁锥。河面上看不到,但船一过来就会被撞破船底。
秦亮继续往北走,来到了伊阙关对岸。
伊水从两座山之间穿过,山就像城门口的阙楼,故名伊阙关。后来好像叫龙门,龙门石窟应该就在这附近,但现在没有那些东西。
河水西边的山叫伊阙山、或许能算作熊耳山的余脉,但与熊耳山中间并未相连。东边这片山脉就是嵩山余脉了。
许多将士都在山口挖壕沟,还有人去山脚下砍树修鹿角,大批人马已封锁了伊水东岸。
随行的王康道:“仆等离开洛阳时,走的就是这条路。”
秦亮随口道:“对岸,这会过不去了。”
众人顿时“嘿嘿”笑了几声。
秦亮眺望着河对岸的伊阙关,敌兵也正在那边修工事。虽然之前下了几阵小雨,但下面的土被翻起来之后,人一多,远远看去依旧烟雾沉沉的尘土笼罩。
而洛阳就在北方,离这里已经很近了。那个方向一片平原,但此时肉眼仍然看不到。(汉魏洛阳在平乐镇、白马寺附近,位于洛水北岸。隋唐西移到了现代洛阳城区附近、位于伊洛两河之间。)
之前离开洛阳时,秦亮就想着要回来,如今终于带着近十万大军回来了!
洛阳近在咫尺,但能不能走完最后一段路、还要看这一场大战。如果万一输了,秦亮觉得、这辈子都可能无法再回到洛阳。
没一会,桓范闻讯赶了过来。守伊水东岸、大谷关等地的人,正是桓范,其手下除了他在颍川郡搞到的兵屯,还有一些是换了武将的司马师降兵。
大伙相互见礼,秦亮便道:“司马懿应该不会调兵到东岸来,不过桓公仍要提防。”
桓范拱手道:“当此紧要之时,我不敢懈怠。”
秦亮点头道:“甚好,大战的胜利最重要,赢了大家都有好处。”
桓范道:“秦将军且放心。”接着他便遥指西岸道:“司马懿也在修工事。”
秦亮从马上的行囊里拿出一张自制的地图,指着图纸道:“伊阙关不是用来守的,这里是司马懿的进攻方位。”
桓范那张总没好脸色的脸,这时又难得地说了句好话:“秦将军果然饱读史书、精通军谋。”
秦亮不置可否。但他从地形上就能看出来,伊阙关这地方确实守不住,关隘的设计、应该也不是用来死守。
伊阙山紧靠伊水,中间只有一条狭长的通道,看起来很险要。
但这地方有个问题,伊阙山后面、与熊耳山之间,有一片大豁口。虽然那片地方的地形也有高低落差,但是十分平缓,大军完全可以从那边绕道、直接就到了洛水河畔的平原。
伊阙关如果是用来守,那它根本守不住。
但这里依旧有个关口,而且关楼不在北面、而在狭窄走廊的南口。这个位置也很有道理,古人在建造方面、果然充满了智慧。
关楼把狭窄通道包含在关内,将开阔地留给了可能来的敌军展开;而并非想把来犯敌军、堵在狭长的山谷河谷地带……原因就在于这座关是用来进攻的。
攻打洛阳的军队、多半会从西北侧的大豁口绕行。那守军冲出伊阙关,立刻就进入开阔地带,可以有效攻击对方的侧后、断其退路。
秦亮眺望对岸的工事位置,也能佐证自己的想法。
洛阳军并未加固伊阙关的防守,而是把工事向南拓展了很长一段距离,给军队留下更多的布兵空间。这就是要进攻的意思。
司马懿防守的位置,反而不在这座关隘,应该在北面的洛水河畔平原,必定正在那边挖沟。一会秦亮回大营,问前锋的斥候细作便可确定。
这时秦亮开口道:“桓公这里的位置很好,可以从侧面总览战场。”
桓范转头指着山上的几间茅屋,可能是道士修的静室。桓范道:“大战时,我去那里看。静待秦将军旗开得胜。”
秦亮点了一下头,继续眺望着伊水对岸。河上吹来了湿润的风,水面上波光粼粼,空气中弥散着热闹的“嗡嗡”嘈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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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七章 风雨欲来
在洛阳城东,有一条连通伊水、洛水的水渠,名叫阳渠。此时水渠上全是船,建春门附近,还有许多屯兵和民壮赶车,城外十分繁忙。
此时天色已经大亮,太阳已经升起了,正在云层里若隐若现,给东边的天际染上了一片鲜艳的朝霞。但洛阳十二道城门却全都紧闭,不时打开、出来的也是成队的将士。
城中大小市也都关闭了,街上的行人比平素少了很多。如此冷清的城池,仿佛不是春天的景象,却有着风雨欲来似的压抑。
几乎所有人都知道,叛军大军已经到了伊水。有的人希望叛军赢,有的人反之,各有各的想法。
蒋济、高柔、许允等一干大臣,当然希望司马懿一战击溃叛军。但那些被关押在廷尉府监牢、以及各处的曹爽党羽家眷,还有没来得及砍头的,必定盼着叛军能攻入洛阳。本来死定了的人,不料因为死的时间迟点,忽然又有了转机!
不过更多人的只是在看戏。只要没有牵连其中的人,司马懿、王凌又有多大区别呢?
一些纨绔子弟甚至悄悄设了赌局,赌的就是哪边赢。
这帮人竟然还让奴仆带话,问何骏是否下注!何骏知道后,气得想骂他们的嬢。
一向对声色犬马很有兴趣的何骏,此时早已没了玩乐的心思,整天是惶惶不可终日。
不久之前、他才仿佛从鬼门关里走了一圈出来,父亲已被砍了,幸好母亲曹金玉给几个人磕头讨饶,他才侥幸逃过一劫。但听母亲的意思,司马家只是暂时放过了他。
平时家势威风的何府,此时大门紧闭,一家人披麻戴孝、闭门不出,在家里不知所措。
“哪边能获胜?”卢氏跪坐在阿翁的牌位前,终于忍不住问了何骏一句。
何骏的神色十分复杂,有一种完全无法相信的口气:“这世上的奇事真多,秦亮竟然是叛军主将!他能赢司马懿?”
曹金玉不禁说道:“司马家是汝的杀父仇人,往后还可能会对汝下手,以便斩草除根!”
何骏的脸本来就白,听到这里、一张脸更是白得毫无血色,他缩了一下脖子,不禁吞咽着口水。
曹金玉的母亲是杜夫人,曾是关羽和曹操争着要的秦宜禄妻子、长得非常美貌,曹金玉长得不像曹操、却像杜夫人。不过最重要的是,秦朗是杜夫人生的儿子、同时又是勤王军前军主将秦亮的族兄!
所以是能攀得上一点亲戚关系的,虽然平素完全没有往来。
曹金玉回头看了一眼灵堂门口,沉声道:“若是秦亮赢了,汝还可能活。”
何骏却摇头道:“难说!秦亮恨我,比司马家更甚。司马懿可能以后会杀我,秦亮马上便要杀我!”
一旁的卢氏急忙埋下了头。
曹金玉沉声道:“如果秦亮赢了,叫汝妻去见他求情。”
卢氏的脸顿时红了。
何骏竟然没什么反应,他平时对自家妇人的清誉很在意,但对卢氏早就腻了,在这种生死关头,他不见得多在乎卢氏、完全比不上他的母亲。但何骏又一脸忧色道:“不止与吾妻干系不大,恐怕根本不是主要缘由。”
卢氏听到这里,忙撇清关系道:“阿姑,秦仲明在洛阳做官时,曾与夫君生隙、相互多次中伤。”
何骏也道:“他就是没有缘由地恨我!”
曹金玉蹙眉道:“汝不去招惹他,他那时无权无势、怎么会来恨汝?”
何骏哭丧着脸道:“对阿,无权无势的秦亮,怎么就干出这么大的事了?”他微微侧头,一副回忆的模样,接着摇头道,“说什么都没用,秦亮不可能是司马懿的对手!我还不了解他吗,他才见过多少事?”
曹金玉道:“许昌三天就拿下了,司马师也不是他的对手,所有人都在谈论此人。看不起秦仲明的人,整个洛阳恐怕只有汝一人。”
何骏神情难看道:“实在不可思议。”
曹金玉依旧坚持自己的看法:“汝与他再多的怨恨,也不是深仇大恨,是可能化解的。司马懿与我们则不同,他杀了汝阿父,司马家父子都会一直惦记着汝。”
何骏叹了口气,看着先父的牌位,哭道:“怎么会变成这样?”
一家三口沉默下来,还有个孩子已经在卢氏怀里睡着了。此时大家只能静静地等着,两边的大战一触即发,分出结果必定不会太久。
……两军在伊阙关南面的部分营寨,相隔已经不足十里。
大概超过二十万人之众,此时聚集在伊阙山南北。并非漫山遍野都能看到人,但军营营寨极多,山川之间、营寨的简陋望楼到处都是,仿佛在短短一两天内,便平地修建了一片原始的城镇。
两边都挖了很多壕沟,树了不少藩篱鹿角。但勤王军的各处军营,都不在伊水之畔,而是靠近熊耳山的伊阙山脚下。
尤其是两山之间的那片豁口附近,北面的营寨极多。军寨藩篱已经修到了伊阙山的山坡上。
夕照在山水之间,尘土弥漫的空气反射着光芒,更有一种雾沉沉的景色。周围非常热闹,但大战并未开始,只有马蹄声中不时传来零星的弦响,那是双方的游骑在活动。
这边通往伊阙关的地形,越走越狭窄,头铁攻打这个方向、时间会拖得很长。只有绕行,两边开战,局面才能铺开。
伊阙关走廊虽然狭窄,但是河床很宽,现在是枯水季节、敌军调兵不会有什么问题。而勤王军要绕行整片伊阙山、路程比较远;在伊阙关南边又要防后路,须得分兵。分兵则有各个击破的战机,这可能就是司马懿的想法。
此番大战,并非一方攻、一方守的方式,就是依托地形进行的决战。司马懿也不会单纯防守,进攻才会获胜!
秦亮已决定、暂且将主力绕行北面,南面则依托山形进行防御。
此时隐慈已经查出了奸细。
“仆查清情况之后,将那些平素能接触到令狐将军饮食之人,全部抓到了村庄里,清问他们的来历,并拷打审讯。终于有人招供了。”隐慈当着令狐愚的面说道,“有个庖厨是兖州治中从事安排的人,每日奉命往令狐将军的饭里掺少许东西,但庖厨不知道是何物。”
令狐愚道:“就是杨康,汝抓人后,他便已经跑了!嬢的,我把他当心腹,他想我死!”
令狐愚恼怒之后,又皱眉道,“我认识他已有多年,他怎么会是司马懿的人?”
秦亮不动声色道:“不是一定要重新派人,可以用各种手段收买。”
令狐愚想了想,似乎也觉得更可能是收买,便点头称是。
事先秦亮并没有发现端倪,到了大战前夕、才察觉到了阴谋。虽然此事没有造成什么破坏,但仿佛又给大战笼罩上了一丝阴影。
秦亮想了想,便好言道:“人已经跑了,也不会再有人给将军下毒。将军暂且别管此事,率兵去了北面之后,定要全心部署军务。”
令狐愚神色一正,抱拳道:“定不敢疏忽!”
秦亮深吸一口气道:“大战不能久拖,明日一早,便照事先部署的位置发动攻击。”
在场的几个人纷纷转头瞩目,揖拜道:“得令!”
……
……
(感谢书友“忆昔情”的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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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八章 转机
至关重要的大战,邓艾却没有来。
邓艾忽然浑身发热,风寒咳嗽、几不能下榻。司马懿派郎中前去慰问,病不是装的。但这种风寒急症、显然可以故意染上,譬如半夜把身上打湿站到庭院里,第二天多半就会病倒。
他有这样的动机,毕竟邓艾受到召见时、并不知晓许昌之役的结果。如果邓艾是故意的,那此人实在太让人心寒了,若非司马懿、邓艾还在做守稻草的小官!他就是这么这么回报知遇之恩的。
但邓艾刚从凉州回来,一路奔波,也不是不可能真的生病了。
无论什么原因,这样的大战不能再让邓艾督军,司马懿也顾不上一两个人。不过此事也给司马懿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司马家是没有选择,但这些所谓心腹亲信、在关键时刻却可能会有自保的小心思!
除此之外,司马懿最信任的和最有能力的人,便是自己亲自教导的司马师。然而司马师在许昌大败,威信极受影响,于是只能让司马孚共同督军南线伊阙关。
军中诸将已换上了大量士族子弟,包括卫瓘、荀勖,高珣(高柔从子)、贾充(司马师属官)等,还有之前被曹爽除职的一些旧将,都得到了升迁。另有不少立场不明的将领,许以封侯的奖赏留用,不过中外军将领之中、曹氏老家谯县的人很多。
这也是司马懿不愿意急于开战的原因,短时间内任命的将领,有经验的、可靠性存疑,清查家族关系比较可靠的,在中外军中,是兵不识将、将不知兵。现在豫州颍川郡、兖州陈留国这些“士家”最多的地方又被占,士卒也变得不太可靠。
但现在确实没有选择了,叛军已经抵近洛阳,若再不出战,军心人心都会进一步崩溃。
好在新五营将士早已被朝廷收拾服帖,对朝廷军令、军法相当惧怕,他们习惯性地会听从上方军令;同时司马懿在军中颇有威望,将士们不认识自己的将领、但是认司马懿。否则司马懿把这帮人调集起来都有问题。
此时朝阳已经升高了,正在云层里穿梭,大地上尘土弥漫。
叛军大量兵马果然绕行北面布阵,因为伊阙山的阻隔,他们靠着山过来,有个角度。所以这么晚了,叛军还未发起大规模进攻。
小规模的战斗早就开始了,主要是在伊阙山中的山林里。那地方平时根本没有路,但军队会开路,只不过山上摆不开战阵,只能在里面对峙打斗。
但靠近伊阙关和伊水的地方,军队也很难上得去,太过陡峭。
洛阳军在北面的开阔地上列大阵,横面以向北偏东的方位展开。敌军绕行过来,前面仍然是一个斜线,南端离得最近,北端要靠近、还得走不少路。
这片开阔地上,有一处山势平缓的山丘高地。司马懿就站在高地上督军,旁边大旗迎风招展,大鼓正在“咚、咚……”地发出缓慢的巨响。
敌军一小队马兵瞅准空隙,举着旗帜骑马过来了。靠南端这边修了壕沟工事,敌军不易攻进来、但自家兵马出去也不方便;于是敌军小队骑马过来,一时间竟无人阻拦。
那帮人到了百步之外,藩篱后面便开始放箭,箭矢大多落在敌骑的前方。
敌骑终于勒马停下来了,他们竟然齐声大喊道:“殿下诏令,降者不杀!”一边大喊大叫,一边向北沿着大阵横面跑马。
接着后面又来了一队马兵,故技重施,齐声呐喊道:“阵前扔兵器、举双手,无罪有赏!”
前面那队马兵又换了喊话:“将士们,想想南面的家眷!”
大阵中有一些司马师的私兵,顿时大骂起来,每句都是对方的女眷亲属。
很快洛阳军的大阵中,一队轻骑冲了出去。敌军两小队人马见状,也不交战,掉头就跑!
没过多久,南边的敌兵路程最近、率先靠近了大阵,偏军在远处开始射箭。这边的洛阳军将士,也躲在壕沟藩篱后面放箭。
尘土弥漫的半空,“噼噼啪啪”的声音,箭矢飞舞的黑影成片。
单是射箭不会有多大效果,摆在前面的阵列必然是甲士、还有盾牌和木藩篱。不时有伤亡,也只是消耗而已,人们不至于因为远在百步外的箭矢、便会溃败。
果然敌军大量的方阵,陆续开始进逼,从南到北、先后靠近。双方大阵的南端都直抵伊阙山北麓,叛军的大阵仿佛在旋转一样。
这样的行进,叛军北面会离伊阙山越来越远,要向来路的大豁口回援、路程也会进一步拉开。
司马懿左右看了一眼,便向山丘上的一座简陋望楼走去。
部将们见状,急忙劝道:“望楼数日而成,修建不结实,太傅当心。”
司马懿不管他们,犹自慢慢往上爬。他已经六十七八了,这么大的年龄不可能亲自上阵拼杀,连盔甲也没穿,爬木楼倒是轻便了一些。
果然这木头搭建的望楼有点单薄,司马懿刚爬到中间、便感觉木头在风中摇晃。他歇了一下,上面的两个士族收起弓弩,拽住他的一条手臂,他终于站到了上面的木板上。
望楼顶部覆盖的是稻草,风一吹,周围的稻草在乱飘。司马懿俯视着前面的宏伟景象,大地上黑压压一大片全是人马方阵。
在这一片大阵之上,双方起码已经超过了十万人!
司马懿打了很多仗,他已经记不清、是否在哪里看过如此多的人聚在一起。不管是在西线、还在讨伐公孙渊的战场,大军都是分成了很多路在战斗。因为地形的限制,不是有山、就是有水,很难找到这么大一片的平地。恐怕只有在中原以及河北的战场,才能把这么多人都聚拢在同一片战场上。
在中原的决战,几乎所有将帅都会选择集中兵力,否则就像现在的境况一样,双方会不断横向展开。兵力少的一边容易被包抄夹击。
风中笼罩着不停息的弦声、人声马嘶,就像在大市上一样,嘈杂一刻也不停。此时大多位置都在放箭,北侧战线离得比较远、南侧不时有正军步骑开始冲阵了。
司马懿注重观察着敌军的人数部署。大概估计,敌军已经摆开了起码四五万人之众!
至少前面那些方阵组成的大阵,不太可能是兵屯杂军,否则这种横摆的巨大军阵,一处被轻易击破、很容易被分割。
王凌、诸葛诞的中外军精锐,一共就三万余众;令狐愚有一万多人。司马师回报说秦亮的兵屯也很能打,但存疑。
另外许昌军降兵的偏军能很快使用,只要把中高级将领换了,立刻就能射箭,中外军将士的武艺技巧没什么问题。偏军多半只是负责投射,也不容易溃退。
很简单就能算出来,叛军比较能战的兵马,几乎都在这大阵上。而且已经展开交战。
司马懿弓着背、一手扶着旁边的木头,锐利的目光审视着战场,神情几经变幻,时而充斥仇恨,时而目光冰冷。
不知什么时候,望楼下已经聚集了一群将士,都在担忧地抬头观望、劝说。但此刻司马懿充耳不闻,他似乎什么声音都听不到了,连远近的呐喊、嘈杂也仿佛渐行渐远,他隐约在倾听内心的声音。
能否扭转一切的转机、一改扬州反叛以来的被动,时机就在眼前!
司马懿终于俯身对下面喊道:“子玉,派人去伊阙关,传令护军将军(司马孚),可审时度势出击。”
高珣揖拜道:“喏!”
在伊阙关南,司马懿在那里留有最精锐的武|卫营一部、约万人之众,还有中军偏军一万多人辅助,守关的兵屯等大批军队。
叛军的最大弱点就是能战的精兵不够多,他们在南线不可能还有两万精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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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三十九章 反击
伊阙关南的山坡上,有两颗歪脖子桃树。如今已是二月下旬,树枝上满树的桃花,连地上的荒草上、也落着点点花瓣。
桃花、飞红,然而竟没有多少美好的气息。因为桃树上满是尘土,尘雾夹杂着轻飘飘的黑灰,在风中席卷,桃花早已在污秽野蛮的灰尘中颜色灰暗。
那些黑灰是山坡下的村庄燃烧、腾起来的烟灰,茅草烧起来,黑灰又轻又多,飞得满天都是。
烟雾沉沉中,大火冲天,好几栋房屋都在冒火。洛阳军路过这里、大概是怕里面藏了人,便直接给点了!
两边都是山,沸腾的人声马嘶在伊水上回响。
西侧伊阙山、东侧伊水,中间的开阔地上,叛军的军阵梯次错落、摆了大小几个横阵。两边的箭矢乱飞,烟雾中的黑点就像漫天的蝗虫似的。
叛军的军阵上,那些人一边在放箭、一边竟然在叫骂。
嘈杂声中,有人在教,个人的声音很小、听不太清。但众军跟着一起呐喊,声音便很大:“攻皇城、夺武库……”等阵中的人又教了一句,人们又一起喊道,“禁卫卫了谁?”
就像打油诗一样,还颇有节奏,很快各部不用教、自己便齐声喊叫起来,喊声此起彼伏,“攻皇城、夺武库,禁卫卫了谁!”
武|卫营这边的将士们又恼又羞!最气人的是,对方的喊声口音奇怪、喊得还不太标准,好像是淮南当地人!连外镇兵也嘲笑起中外军来了?
这时武|卫营的一些将领、终于得到了督军的军令,多个精锐步骑方阵开始向前推进,准备冲锋!
重步兵先上,成多路纵队、阵列向南挺进,“杀杀”的呐喊声简直震天动地。各队骑兵则紧跟其后,正在凑机会冲杀。
叛军西侧两三千人的一个大阵,各个方阵竟然敢临阵后退!简直是嫌崩得不够快。不过因为尚未短兵相接,那个大阵的各队还能保持交替后撤,并没有乱。
武|卫营前军各将领,立刻带着人马追了上去。
就在这时,伊阙山脚下、一座修在平缓山丘上的简陋营寨里,忽然一阵火光闪动,一只只火球从山上飞了出来!
那营寨只有潦草的壕沟和低矮的藩篱。火球是裹着麻布的油瓦罐,浸了桐油,桐油烧起来黑烟直冒,在半空留下了一串串黑色的轨迹。
武|卫营的各纵队、并没有靠近山坡走,但那火球必定用了器械,营寨的位置较高、抛射射程远,够得着武|卫营前军的右翼。
他嬢的,开阔地上只有一个低矮的山丘,也能被人利用!
许多瓦罐都砸到了地上,破裂后火油飞溅。油洒在了地上和草丛中,桐油比豆油要更容易燃烧,顿时四面火光。
武|卫营士卒正在冲过来,到处都是人群。不时总有运气不好的士卒、正好被瓦罐砸中。“哐当”破开后,桐油洒了士卒一身,顿时烧得就像个火人一样。
“啊、啊……”火人挥舞着双臂,在人群乱跑。周围的人也没有什么好办法,只能拿盾牌等物扑打火焰,那人被打得叫唤更惨。
不时就有人倒霉,身上被点燃、烧起来,地上也各处都是火焰。原本成纵队的人群,很快就有点乱了。
南面的叛军阵中,前面的弩兵让开后,许多投石车上的木杆都转动起来,又是一只只瓦罐飞出。空中的黑烟中,一串串的亮光飞过,呼呼作响,与半空的箭矢相映成景,十分壮观。
空中黑烟阵阵,烧焦的须发肌肤散发着特别的糊味,还夹杂粪尿的恶臭,开阔地上的人群一团乱。
接着对面传来一声接一声地大喊:“攒射!”
密密麻麻的弩矢飞来,打在洛阳军将士的铠甲上“叮叮哐哐”直响,就像无数人在敲打铁一样,不断有人被射穿了铠甲、或射中了没保护的地方,大声惨叫着倒地。
精锐的武|卫营大股重步兵,还没砍到人,攻势就被迟滞了。有些将领见势不对,便招呼部下暂且撤退。
就在这时,叛军那边成交错排列的军阵之间,无数拿着超长矛的骑兵率先慢跑了出来。
武|卫营的精骑也随即呐喊,拍马上前,人们挥起刀戟棍矛迎战!
“杀!杀……”喊叫声震耳欲聋,雷鸣般的马蹄声也愈来愈大。伊水两岸的山林之间,好像发生洪水和泥石流似的,轰鸣咆哮,惊天动地!
叛军骑兵纵队一边奔跑、一边展开,不断踢马加速,一群群骑兵不要命一样,迎面直冲而来。
两边都是魏国军队、穿的玄甲很多,黑压压的马群向中间迅速靠拢。
“砰!哐……”无数战马迎面交叉冲过,因为速度太快,甚至有躲避不及的战马擦撞到了一起,发出了巨大的撞击声。人仰马翻之中,马的惨嘶、人的叫喊,骤然暴增。
尘土滚滚,马群就像受了惊吓疯了一眼在奔腾。
叛军骑兵又笨又不要命,拿的配重长矛非常长,夹在右臂下稍微挪一点位置、前面的方位改变就很大,因为够长,总能打到人。
双方的骑兵对冲,速度叠加后、如闪电一般快。电光火石之间,一个武|卫营骑兵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动作,胸膛正面就撞到了长矛上。
“哐当”一声,长矛巨大的冲力透穿了铠甲,血红的铁矛从背心穿出来。但双方是交错冲来的,战马稍微向前跑一点,长矛的角度就改变了,“咔嚓!”长矛木杆立刻折断了。
但那武|卫营骑兵受到巨力冲击,座下的马又在向前奔跑,整个人几乎飞到了半空,瞬间又沉重地“砰”地沉声撞到地面,连哼也没哼一声。
不远处另一个叛军骑兵把长矛向右甩了一下,立刻便挂到了挺远的一个骑兵身上。铁矛从那人的铠甲上划过,发出“滋滋”令人牙酸的噪音,甚至些许火星在尘土中闪了一下,那武|卫骑兵也被掀下了马。
接着“砰”地一声木杆撞击,刚刚那叛军骑士还想打另一个人,结果被对方的马槊挡住了。
叛军骑士没留神,被震得长矛脱手,人也向仰了一下、险些没摔下马,幸好双脚瞪着马镫,人在马背上摇摇晃晃地居然又坐正了!拿马槊的武|卫骑兵却没那么幸运,径直被猛力一掀,人便仰翻摔倒。
但立刻又有一骑武|卫兵冲过、挥起长矛一扫,那叛军骑士手里只剩一块木盾,没挡住长矛,拦腰便被打了一下,顿时痛叫一声,从马背翻身摔落。
骑兵的阵列本来就比较稀疏,叛军骑矛兵冲得又非常快,没一会,大股骑兵便直接击穿了武|卫营的骑兵阵列!
只是少顷工夫,叛军马队便丢失了无数的长矛,击穿敌阵之后,很多人都扔掉了圆盾、从背上拔出了长刀。还有一些人不见了、马还在,空马仍然跟着骑兵群一起奔跑。
掠过了武|卫营的马队,叛军马队立刻就盯上了正在后撤的重步兵。在一声声对母亲的亲密问候中,辱骂与喊叫混作一大片,马兵们挥着长刀,直扑人群。
即便是精锐的武|卫营重步兵,被骑兵直接冲后背、侧翼,谁踏马挡得住?
战马在跑动的时候,马蹄铁踏在地面上、声音非常大,马头上装着硬皮甲、马背上的人看起来就像铁疙瘩;这么呼啸冲过来,正常人根本控制不了自己,会本能地躲开。
本来还成纵队的一队队步兵,顷刻就被分割、混乱起来。偶尔有骑兵被人从马背上打下来,但并不能阻止成群的马队把人们冲得到处跑。
那些叛军骑兵根本不看人,挥起刀在侧面乱砍,战马跑得很快,总能时不时砍死一个人。
陆续有武|卫营的步兵队列、直接散伙了,纷纷向北跑。
北面还有洛阳军的阵列没动,溃兵只要跑到阵列间隙中,便算是保住了性命……叛军骑兵一通冲杀,到了北面,不可能再去正面冲锋步兵阵列。
但有些溃兵跑的地方不对,被逼到了山坡上。那山坡有的地方很陡峭,没有事先修路根本爬不到山顶,许多人悬在山坡中间不上不下。
忽然有洛阳军的溃兵大喊道:“扔兵器、举双手,不杀不杀!”
显然之前叛军的劝降喊声,有点魔性。特别是前面两句很短、郎朗上口,居然被洛阳军士卒无意识中记住了,这时正好用得上。但人们没有认真听,后面半句大概应该是“无罪有赏”。
有人这么喊,于是更多人丢了兵器,把手举起来站在原地,干脆投降了事。
战场上非常混乱,南边的前线正在进行骑兵大战,后续上来的叛军马队举着黑旗、还在与武|卫营交战。与此同时,北面后方的武|卫营步兵、居然有很多人已经投降了。
伊阙关的武|卫营第一轮攻击相当失败,不仅没破阵,还被突然反击,损失惨重!
南面督军司马孚、文质彬彬的名士,正眼睁睁地看着混乱的战场,他不禁脱口骂道:“这他嬢的是屯兵?”
一旁的司马师指着远处的黑旗道:“不全是,那股人马应该是文钦部。”
他接着说道,“战术需步骑逼上去,白刃拼杀,兵屯打不过武|卫营精锐。前面的将领却擅自后退,实在靠不住。应暂且收兵,稳住阵脚,然后斩杀后退的将领、以儆效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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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章 重视
伊阙关南的司马氏逆军,依靠鹿角、拒马、壕沟等简单工事,用偏军射住了阵脚,主阵向北收缩。后面还有关楼,关楼上有床弩。
短兵相接的冲锋一旦收敛,战斗烈度便迅速下降,暂时陷入对峙局面。
秦亮军的部分骑兵也需要修整,换下伤兵、补充兵器、整顿队列,让人马歇口气。冷兵器的战斗,人和马的体力都很有限,中途不可避免地、会有战斗间隙。
庐江兵屯只要骑兵没有保持足够的战斗力,大伙就不会贸然进攻。
重步兵阵列的长矛阵、正面近战压阵没什么问题,但是两翼需要骑兵掩护,否则可能被敌军步骑白刃冲垮,毕竟屯兵还是屯兵。正面的矛兵,也需要综合弩兵,用弩、刀盾、甚至投石机进行保护。
所以秦亮为了稳妥起见,南线放了三四千人的中外军正军,这帮人白刃混战更厉害。庐江兵屯第一、二部,则在北线做预备队,因为庐江兵组织系统更科学、打防御战时不容易崩溃。
秦亮见敌军大量精兵步卒被俘虏、并收缩战线,遂将南面指挥权交给了杨威。
杨威是郡守部曲的部校尉,起兵后又兼领了庐江都尉,这样他就能名正言顺地节制庐江郡屯兵各部。至于军中的另一个都尉马钧,以前只因都尉是五品官、马钧才做了都尉,实际上他从来没管过庐江郡的军事。
角声响起后,秦亮看旗帜,骑马过去找到了文钦。
秦亮叮嘱道:“庐江郡屯兵的作战方式、不同于中外军,都尉杨威这几年都在庐江练兵,更熟悉屯兵。文将军有大将之才,定知战阵上需要一个明确的决断者。故文将军应暂且听从杨威的号令,此时不要计较地位高低,打赢了战役,太后皆有封赏。”
很多人都有点误解文钦,看他颇有压迫力的身材、神情,以为他是个只会猛冲的莽夫。其实文钦能屈能伸,鸣角叫他撤退的时候,他没有一次抗命。(反而是名士夏侯玄的好友毌丘俭,秦亮之前就觉得、此人似乎才是真头铁。)
文钦点头答应。
秦亮又道:“令狐将军、王将军都是我的叔辈,却仍听从我的军令。大敌当前,大家都只是为了能够勤王胜利。”
文钦道:“仆等本已是丧家之犬,秦将军再造之恩,说什么便是什么,仆定当马首是瞻!”
秦亮看了他一眼,不动声色道:“恩谈不上,我至少不会害汝。”
文钦似乎想起了、他离任庐江郡守时的光景,两人相视一笑。
秦亮转身指着右边的红色旗帜:“那面旗就是杨威的人马。记住黑色令旗摇动,便是在知会文将军进退。”
这时杨威也马背上、远远地向这边拱手,秦亮点头回应。
谈论了几句,秦亮便与文钦告辞,带着随从骑兵和旗手,调转马头向南走。
大军要绕行后面的伊阙山、熊耳山豁口比较远,但骑马赶路,没一会就能赶到北面战场。
还没到地方,先前被伊阙山脉阻挡的巨大噪音、蓦然间便从风中传来。
这边的战阵更加宽广,大地上尘土弥漫、烟雾滚滚影响了视线,向北眺望根本看不到大阵的尽头。如此大战、只靠一两个大将,根本无法及时控制军队,只能依靠各部武将,相机组织兵力。
秦亮看到了令狐的大旗,但并没有过去。他在马背上回顾四下,周围几乎是一片平原,除了伊阙山、没有找到高地,于是他便带着人沿着大阵后面跑马,就地观望。
许多将士都发现了秦亮的旗帜,不断有人回头看来。
于是秦亮便教身边的一群人喊话:“死伤有抚恤,家眷有所养。活着有封赏,日后必善待!”
众军听到后,各处传来一阵阵呐喊,喊声在鼓声“隆隆”之间、此起彼伏。
秦亮找到了方阵之间的间隙,便带着人上前观看。战场上的步骑在来回冲杀、或者相互组织偏军投射,还有散兵轻兵在游荡放箭,打得不可开交。
两边的主要参战军队,都是魏国中外军。兵力配置差不多,战术也只能照此进行,完全打成了消耗战。
不过主要还是受限于人力马力的原因,两边都极难在短时间内获得重大突破。
譬如骑兵在某处跑起来、声势非常大,大有一种横扫一切的气势,但放在超过十万人的战场上,其力量便显得有点渺小。即便能冲破一个方阵,还有无数方阵。
显然双方的军阵不管如何变幻,都不可能把所有人挤在一起,会由各种单位组成。
五百人的步兵大阵,便看起来人山人海了,还有很多大小不等的方阵组成战阵,轻重兵器多样、还有工事。只要没有大面积崩溃,战斗就不会结束。
这样的大战场、横面摆得很宽,交战面就更大。但是因为技术问题,空间拓展之后、作战效率却并不会成线性上升。
人数一多,纵深也会增加,进攻时冲击的距离会大幅加大;双方还有大量预备队可以调用。所以秦亮沿着战阵看了许久,也没发现有决定性的突破点。
随着大战时间的延续,各处也会不断出现战斗间隔。尤其是在发生了近战冲杀之后,进攻乏力、防御有余,武将们便会考虑重新组织兵马、积蓄力量。
如果强行进攻,力竭之后的兵马、遭受对方以逸待劳的整肃方阵反击,多半可能反被击溃。攻守又重新转变了。
但是秦亮留意观察了好一会,便察觉到了己方优势不小。
他的判断依据,便是那些溃散的大小方阵的情况。
尤其是经过了近战冲杀之后,无论胜败、参战的人马都会撤下来修整;只是被击溃的人马更难重新组织。
即便是同样溃散修整的人马,勤王军这边也组织得更快。而对面的远处,敌军后面有大量乱兵,许久也聚集不起来,全靠人多在硬抗。
估计还是因为洛阳新五营的将领人事、以及士气有问题。即便是军中有军法,但实际临阵时,武将若不熟悉手下的将领和士卒,便总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困难。
事物越复杂,出的问题就会越奇怪。这样的道理,不仅适用于军队,几乎是一种普遍规律。
秦亮更坚定了自己的判断:司马懿掌权的时间太短,根本没准备好!大战一直持续到夕阳西垂的时辰。
勤王军在北面的诸部、开始试探性地远离,眼看要天黑了,疲惫不堪的洛阳逆军也没有纠缠。于是双方都开始脱离战场。
无数的杂兵仍在赶着车,把伤兵往后方营寨运送。战场上的尘土未散,风一吹过,烟雾便在地面上移动,夹带着血腥、臭味等复杂的气息。
随着太阳下山,西边的云层依然没有散去,橙黑相间的天边、霞光一片。
伊阙山西麓的各个军营里,渐渐亮起了火光。秦亮站在山坡上看去,听着隐约传来的伤痛砷吟,便觉大山仿佛化为了一头受伤的巨兽、正在恬祗着伤口。但司马懿那边只会更惨。
夜幕还未降临时,几个大将见了一面。
果然令狐愚见面便道:“司马懿麾下能战之兵越来越少,贼军输定了!”
秦亮却不动声色道:“只要敌军还未被彻底赶出战场,我们便不可掉以轻心,晚上仍要安排兵马在各处戒备。山上也得点上火堆、安排哨所。”
诸将陆续应道:“遵令!”
秦亮又提醒道:“大将军曹昭伯,起初也是优势很大,只是没有彻底解除司马懿的威胁、太早松懈了戒备,结果诸位知道了。”
令狐愚、王飞枭等人都觉得有道理,纷纷点头称是。
不过司马懿军的组织本来就有问题,若是晚上袭营,估计自己人就跑散了。敌军发动袭营的可能性不大,只是有备无患而已。
秦亮暂时也没打算用奇招夜袭。白天交战后、将士已经十分疲惫,没有必要再去节外生枝。勤王军只要正面硬干,保持优势,司马懿军总有扛不住的时候!
这次秦亮主兵,在战略上看起来非常激进,但在具体战术上,他其实十分保守。譬如伊水上的铁链和铁锥,东岸布置的兵屯,都是一种增加容错率的保守部署。
他早就思考过了,此役的核心想法,仍然是趁司马懿没准备好的时机、进行实力硬拼,而非与司马懿比计谋高低。
目的简单明确,便是弄屍司马懿!而不是征服他。从某种角度看,秦亮这样做、反而是对司马懿的尊重,至少足够重视。
几个人谈论了一阵,连营寨也没进,便告辞返回各自的大营坐镇。
秦亮站在山坡上的营寨门口,目送他们的马队离开。
周围的光线越来越暗了,寻常此时正是放松休息的时候,秦亮在原地呼出了一口气,却仍旧感觉不到轻松。
此役无险可守,战斗烈度极大,人类的忍耐力和体力注定了、胜负就在这一两天之内!即便胜利似乎唾手可得,但越是这种时候、越是叫人心里悬着,秦亮生怕最后几步在阴沟里翻船。
在这一点上,曹爽确实更看得开,本来就要赢的局面、他还有心情出去狩猎。可能还是性格的原因,以秦亮的人生经历、真切地面对过无数无奈与困顿,确实更容易去想事情的最坏结果,根本控制不住自己。
……
……
(感谢书友“不辨泉声抑雨声”的盟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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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一章 犯错
白天的喧嚣早已沉寂。尤其是远离两军军营的伊阙山北麓,竟然还有没被惊走的鸟雀,在林子里不时发出一声啼鸣。若非遥远的军营里闪烁着火光,这里已经不像是聚集了万千人马的地方。
天上几乎不见星辰,唯有残月偶尔从云层里冒头,依旧是若隐若现。
山脚下一堆篝火,只剩下残存的火焰。便是这些许微光之中,忽然有人喊道:“有人!”
火堆北面顿时有人惊恐地回应道:“扔兵器、举双手,不杀不杀!”
隐匿在南面的勤王军将士道:“扔下兵器、环首刀也丢掉,慢慢过来,别来太多人。”
“来了。”洛阳军逃兵道。
接着就传来了“叮叮哐哐”扔东西的声音,三四个人终于走出了黑暗,在火堆旁边露出了脸。其中一人小心问道:“真的不杀?”
黑暗中的勤王军士卒道:“上边严令,不杀!明早去新城县营寨,还供粮。”将领则说道:“秦将军说了,汝等皆是受人胁迫,只要弃暗投明便无罪。”
先过来了几个人,没发生什么事,情况很平和。其中有人还穿着甲胄,被命令脱了。接着不断有人向南走了过来。
逃兵们三五成群被带离,走了一段路,便有人燃起了火把,大伙终于渐渐放松了不少。
这些结队的逃兵、相互之间居然不认识,一边走一边还有人问:“兄弟是怎么走脱的?”
旁边的人道:“我去茅厕,照规矩把腰牌挂在营门口,便就走了。营中知道我是谁也没事,我家在颍川郡。”
刚才问话的人主动道:“叫我守拒马,我在周围转了许久,慢慢走到漆黑的地方,便翻出去走啦。”
这里的人都很机智,知道要找机会才能逃跑。若是列阵的时候带头跑、很难不被砍死,只有在夜里或者行军途中才容易溜走;或者等阵列溃散,武将都跑了的时候,瞅机会径直投降。
夜里发生的事几乎悄无声息,没有引起多大的动静……
到了天亮之后,武将们才把各部士卒逃跑的情况上报。大将也不用告诉司马懿,究竟跑了多少人、怎么跑的,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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需要提醒司马懿,夜里不断有将士逃走。
司马懿什么都没说,更没有表现出恼怒焦躁的情绪。
将士夜里逃跑,不是什么好征兆,大将们都很在意。司马懿却并不觉得意外。
昨日伊阙关的进攻失败、还遭受了反击,整个战场也毫无进展;本来洛阳中外军就人心不稳,这么下去士气必定会急剧下降,根本不需要再听将领们的禀报。
司马懿一早起来感觉手脚不太灵活,这次真不是装的。不过他现在反而要装作无事的样子,于是只是动作缓慢了一些,力求举止没有吃力的表现。
见过了诸将之后,司马懿留在民房里,继续看着粗糙木案上的一副地图。弟弟司马孚在伊阙关,而儿子司马师昨晚回来了,此时正侍立一旁、还没走。
司马懿抬头看了儿子一眼,司马师也懂战阵、应该也明白处境,父子二人相顾无言。
现在的局面是一目了然,只要正面战场上赢不了、便必输。别的地方全都毫无作用。
司马懿几乎没有任何操作的空间。首先不能退,只要一退,后面就是洛阳,各部的士气人心会完全崩溃。到时候连战阵也无法再布置起来。
然后也没有迂回的余地,现在就算司马懿派兵去、成功断掉了叛军的退路和粮道,也没有作用。叛军军中只要还有一两天的粮草,赢了正面、就不需要再担心粮道。
而且秦亮的部署十分保守,把伊水也锁了、防得密不透风,洛阳军很难用奇兵取得什么效果。
司马懿想起了一种刑罚,叫做凌迟。此时大概就像是在被凌迟,死又没死、活也活不了,就这么熬着!
他也不知道为什么还要熬着,大概还是很不甘心、不服气,而且心里仍残存着一点侥幸!自己没有办法做什么,但可以期待一下对方犯错。只要没败透,总是有一丝转机的可能。
司马懿一生的胜利,便经常都是因为等到了对方的错误,而自己却没有犯错。
譬如明皇帝驾崩后的辅政地位,他当时还远在辽东、一点办法也没有;最后的胜利,并非因为他及时赶到,而是当时掌握武|卫营的曹爽忽然背叛宗室、站了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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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初洛阳兵変时,曹爽同样掌握了绝对优势,司马懿再一次等到了曹爽犯错。
然而就在司马懿马上要稳操胜券的时候,王凌和秦亮却没有犯错,那帮人把握住了短暂的、几乎唯一的空荡时间!
司马懿回头想想,二月确实是王凌唯一的机会。
只要王凌再犹豫半年,让司马懿从洛阳开始、再到地方,大致收拾好局面……那么天下就没有人再能威胁到司马家,形势将变得势不可挡。司马懿如果掌握了全面优势,他可不会犯错、再给别人机会。
那么他的一生,即是从一个胜利、走向另一个胜利,可以彻底安心了。
“去罢,去汝叔那里,他需要汝的建议。”司马懿对司马师道。
司马师只得揖拜道:“儿告辞。”
儿子应答后,稍微在原地逗留了片刻,抬头又观察了一眼司马懿,然后才转身离开。
司马懿的神情凝重,但忍住了、并未长吁短叹。他依旧提着一口气,静待着年轻无经验的对手、在某个地方出现重大纰漏。机会已经很小,但除此之外还有什么法子?
这时司马懿也随后走出了房门,夯土墙上覆盖着稻草的院子门口,一群私兵将士正赶车等在那里。司马懿走到院子里,说了一声:“牵马来。”
部将拜道:“喏!”
司马懿走出院子,在门口稍微站了一下。他抬头观察着天空,今日的云更多,天色大亮、东边仍不见太阳或朝霞。阴沉沉的天气,叫人一早便有点气闷。
那涌动变幻的云层,不禁叫人觉得深奥莫测,难道世上真的有什么神秘的事物?否则怎么会出现秦亮那个狗东西,恰恰抓住了二月,简直是莫名其妙!
这时部将把身边的马牵了过来,又叫上两个人,小心搀扶着司马懿。司马懿好不容易地、总算坐到了马背上,他以前骑马剑术都很精通,现在确实是年纪大了,手脚不太灵便。
司马懿骑着马,径直往北走。
南面的伊阙关地形狭窄,没什么盼头了。只有北面的宽阔战场上,更可能出现什么重大变化。
..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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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二章 雷声过后
天上云层密布,地上尘土滚滚。今日不见阳光,能见度更低,仿佛天昏地暗。
伊阙山北面的平原上,简直就像沸腾了一样,不计其数的人马,都聚集在了同一片地方。“隆隆……”的马蹄声几乎从未断绝,宛若平地生雷。
北面的崤山余脉、南面的熊耳山伊阙山,山影重重,正静静地见证着、这场魏国内部的大厮杀。
但司马懿没有看到任何意外,这战场根本没有什么战略可言,完全就是在硬拼。
而且今日的境况,比昨日更差!
交战的洛阳军各处方阵很容易溃散,溃散撤到后面之后、半天也没法重新聚阵。大阵后面乱糟糟的人群越来越多,看上去就像是在赶集似的。
还不到中午,洛阳军大阵因为维持不住正面,竟然从北侧开始向东收缩、形成了弧形的布局。这种已经类似圆阵一部分的布置,完全落入了防御的形势。
叛军也在局部进攻上采用了更激进的攻势,前线逼得很近,后续人马紧随其后,一层层向前施压。
如此战法,战斗间隔会更短。前面打完,后面很快就能跟上去了。
平原上的千军万马,仿佛化为了一大片海浪,正在向司马懿的脖颈、口鼻逐渐蔓延,叫他有一种无法呼吸的感觉。又像是一把刀正在向他慢慢砍来,躲不掉、动不了,简直是在等死!
叛军大将就像一个蠢材一样,没有招数,没有计策,就这么用笨法子,想把司马懿逼死。
司马懿心里五味杂陈,随着时间的推移,绝望正在一点点地累积。他几乎屏住了呼吸,就等着某一刻的到来了。
那一刻,比司马懿想像得还要快。
洛阳军的圆弧阵北侧,有一片地方黑烟滚滚,一些马车、床弩被浇上了桐油,燃起了一团团大火。黑烟与尘土混在一起,在风中翻滚,简直是乌烟瘴气。
那是被击溃了前部的洛阳军、丢下的重兵器,被勤王军将士给烧了。叛军还有时间去烧东西,显然已经打开了一个缺口。忽然之间,始料未及的事发生了,缺口后面的洛阳军一面军旗,猛地倒了!
但这种事又好像不是意外,迟早的事而已。
司马懿看不清远处究竟发生了什么,他甚至怀疑那个己方武将、似乎刚刚是被自己人捅|死的!多个方阵顷刻间开始混乱,如同是土崩瓦解。
“杀!杀阿……”那个方向的呐喊声,声音之大、立刻冠绝全场,只有轰鸣的马蹄声才渐渐把喊声掩盖下去。司马懿隐约已经看到了叛军的骑兵在冲锋,无数马兵拿着一种非常长的长矛,撒欢似的在向前奔跑。
洛阳军大阵即将被击穿,北面的那一大片人马、会面临着敌军的分割包围。以洛阳中军此时的士气,溃败了一片,整个大阵必定维持不住。
“隆隆隆!”天边隐约传来了沉闷的雷声。司马懿感觉自己有点糊涂了,一时间竟然分不清,究竟是雷声、还是万马奔腾的轰鸣。
“唉……”司马懿仰头长叹了一声。
这时他才发现,天空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在落零星的雨点了。春雨在此刻十分冰凉,直接滴落在他的长脸上,他终于被激起了些许皮肤的感觉。
司马懿忽然觉得自己这些日子在做梦一般,刚刚才清醒。
自从对付完曹爽之后,他现在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好像什么也没做,又好像整天都在思虑。也许该懊悔,但究竟是哪里没做对?也许是许昌之役,不该让司马师带兵固守。
但当时又怎么可能直接放弃许昌,把叛军放到洛阳附近来?而且谁能料到,许昌几万人防守,竟然守不住!
如果许昌守住了,时间拖延下去,司马懿是极可能赢的。
不过此时他才忽然想到,如果对方完全没有攻打许昌的法门,去攻打许昌完全是不合理的决定!一个能抓住短暂时机的狗东西,怎么可能犯如此简单的错误?
司马懿顿时醒悟,自己唯一的错误、可能是把秦亮当傻子了。
不过司马懿确实是在把很多人当傻子玩弄,他也想这么玩弄王凌的。现在觉得别人不是傻子,好像已经晚了。
私兵部将的声音道:“太傅,恐怕大事不好,快走罢!”
司马懿无言以对,更没有动弹,只是仰头看着风起云涌的天空。他睁着眼睛,看见雨点像利箭似的迎面飞来。
“走哪里去?”司马懿终于随口问了一声。
他脸上凝重的神情已经消失不见,悲苦的眼神里、竟然有一丝莫名的轻松。因为此时此刻,无论再思虑什么、确实都没有用了。他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了魂魄一样。
部将的声音道:“太傅先回洛阳罢?”
司马懿没吭声,忽然发觉手在颤抖,便急忙用力伸手抓住。身体也不太灵活了,忽然一歪从马背上倾斜下去。身边的将士们急忙托住他的身体,将其慢慢放了下来。
他扶住旁边的人,总算是站住了脚。
就在这时,稀疏的雨点之中,司马师带着几个人从东南边骑马飞奔而来。
师翻身下马,拱手也说出了同样的建议:“阿父,先走罢。”
“唉!”司马懿叹出第二声,依旧仰头看着天,“为何会如此?我河内司马氏,就这样吗?”
他的心里充斥着一股恨意,不仅恨敌人,更狠苍天!
这时,儿子司马师沉声劝道:“阿父举世之英雄、德高望重之人,岂能当着这么多将士的面受辱?尤其是在一个竖子面前受辱!”
司马懿听到这里,很快就从刚才放下一切般的心境中、回过神来。他点头道:“回洛阳。”
于是他便扶住马背,作势要上马。司马师与将士们急忙上去扶着,终于把他扶上了马背。
没一会,卫瓘等文武也向这边寻了过来。于是众人一起骑马先向东北方向、往伊水那边走,一会找到阳渠,便能沿着阳渠西行、走洛水浮桥回去。
左侧的巨大的人马嘈杂声依旧,但司马懿没有再回头看哪怕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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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三章 太阳雨
成群的勤王军骑兵,已经从敌阵北侧的缺口、径直冲到了其后,轰鸣的马蹄声中,人们齐声大喊:“司马懿跑了!”“扔兵器、举双手,不杀不杀!”
经过敌军改过的词、变得更简单,连勤王军将士也学会了。便仿佛过了几手的谣言,与起初的话总有点出入。
还有些马兵举着长矛,一边驰骋、一边欢呼,其中还夹杂着“哈哈”大笑。勤王军将士的欢呼,便好像在提醒着那些身在庐山中的敌军、胜负已定。
被包抄在北侧的一片敌军方阵,不管是已经溃散的人群,还是仍然保持着阵列的步骑,不断有人扔掉了兵器。有的人听着那魔性的喊声举起了双手,有的人只是不知所措地站在原地。
宏大宽阔的战场上,因为大量敌兵成建制地扔掉武器投降,战斗烈度逐渐降低,许多地方都停止了厮杀。
嘈杂声依旧,此时各处还多了一阵阵哄然的欢声喊叫,仿若正在伊阙山南北回响。
头顶下着淅沥稀疏的小雨,但偏东的伊水方向,太阳竟然从云层之间冒出了头。阳光洒在湿漉漉的山水之间,天地中骤然亮堂了几分!雨点让人马踩踏起的尘土减少,四下的景物也隐约更通透了。
这大概就是太阳雨罢,少见的奇观。
秦亮观望着眼前的光景,一张脸上,全是志得意满的笑容,白生生的牙齿都露了出来、笑得嘴也闭不拢。
刚开战的时候,他就知道能赢。但是不到这一刻,他是笑不出来的、焦虑的心仍然悬着,因为战场上的因素很复杂,并非一两个人能完全控制,主将只能决定大方向,谁也没法确定、是否会出现什么意外。
但到了此时,各处都有成千上万的敌军溃散、投降,一切当然已经尘埃落定。雨水让尘埃落地,太阳的光辉洒满大地,战争的迷雾彻底消散了!
秦亮不顾部下劝阻,骑着马靠近投降的敌军阵前,仔细看着那些人。他们的眼神惊恐、迷茫,隐约还有一种希望不被杀戮的恭敬姿态,人们脸上的胡须、甚至长的疙瘩都能清晰可见。这是真实的时刻,不是在做梦!
“哈哈!”秦亮不禁仰头大笑了几声。他把手从剑柄上拿开,挥手大声道,“别担心,中外军士卒肯定没事,尔等只是被反贼胁迫,不杀无罪!”
众降兵一阵哗然,七嘴八舌地吵吵着,隐约中有“多谢将军不杀之恩”“将军宽容仆等”之类的话。
秦亮拍马离开阵前,一队人马在平地上奔跑。
一时间秦亮都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身边的骑兵将士也管不了他,只能跟着奔跑护住左右。秦亮大概并不是想去哪里,他就是想这样自由自在地跑马,感受着潮濕清凉的风、以及迎面扑来的雨点,就像在兜风一样!
没一会便遇到了令狐愚、王金虎、熊寿等将领,秦亮这才勒马停下来,坐下的战马“嘶……”地叫唤了一声,仿佛马儿也在欢呼似的。
三人也是满脸春风,向秦亮揖拜。秦亮矫健地从马背上翻身跳下来回礼。
令狐愚大声道:“儒虎厉害了,算算日子,应该还不到一个月,秦将军便带着大伙,从扬州一路杀到洛阳!”他伸手指着北侧的大片人群,“司马懿十余万大军败于旗下!”
“儒虎!儒虎……”远近有希望封侯的武将们大声喊叫,十分疯狂。众军也跟着呐喊,儒虎之名响彻天地。
秦亮毫不矜持地再次仰头大笑,脸都笑烂了,嘴上却道:“全赖殿下、外祖信任,以及诸位将士奋勇杀敌。”
他接着看向自己的部下熊寿,说道:“伯松必定封侯的。”
熊寿瞪着眼睛,拱手道:“能追随秦将军,仆感三生有幸!”
王金虎道:“若无秦将军运筹帷幄,没人敢这么干!”
秦亮又笑了一声,站在原地。
这时他转过头,观望了一番北面偏东的方向。洛阳就在那个方位,离得很近了,但此时仍然看不到洛阳的城楼。
他忽然想起了之前在洛阳时、第一次见过郭太后之后,站在门口的阳光下,仿佛有一种权掌天下般的错觉。那时他几乎没什么权势,但感觉很真实。
如今在万军欢呼之下,依旧沐浴在阳光中,他忽然发觉、自己真的要拥有权柄了,感受却有点如梦似幻!
春日的阳光更柔和,但大概因为春天穿得更厚,阳光下暖洋洋的,叫人渐渐有了点倦意。
也或许是意气风发的憿烈情绪,确实不能持续太久。渐渐地,秦亮稍微冷静一点了。
四方督军的制度、士族豪族的强大,还有吴蜀两国,依旧不能掉以轻心。但不管怎样,如今面临的压迫感,当然没法与司马懿在碾压优势下的威胁相提并论。
秦亮脸上的笑容稍微收敛,缓缓地呼出一口气,把目光从洛阳方向收回,回顾左右道:“我们彻底赢了!不过善后之事也不能马虎,待战斗完全结束,首要的事情、便是处理好降兵。先收缴他们的兵器、甲胄,全部运往武库。”
他看向熊寿道:“汝入城之后,率本部人马驻扎大将军府,守在武库的必经之路上;并分兵驻扎到武库。”
熊寿也收住了笑容,正色抱歉道:“得令!”
秦亮对周围的将领道:“殿下、王都督等人还没到洛阳,我们须继续保持行军扎营的部署,暂时仍由我代为决策。”
众将纷纷点头道:“如此甚好。”令狐愚也道:“仲明谨慎,我们都听汝安排。”
“好!”秦亮回应了一声,继续对熊寿道,“解除戒严之前,没有我的手令,无论谁带人去武库,拒捕则杀!责任我担。”
熊寿道:“喏!”
秦亮沉声强调道:“不管是谁。奸臣尚未清除,可能蛊惑他人。”
熊寿正色道:“仆明白。”
秦亮点了点头,又道:“司马家在今年任命的那些武将,全部罢职。除此之外的五营将士,让他们回到自己的军营,诸将安排人手看着便可。
罢职后的将领,以及司马家养的那些私兵,暂时羁押到洛阳的空宅中。曹爽心腹有好几家人被诛三族了,必定能找到闲置的府邸。”
众将纷纷应喏。秦亮想了想又道:“司马门等宫门驻军,暂由我的部下杨威驻扎,比较可靠一些。诸位以为如何?”
大伙儿都没有意见。
秦亮左右看了一下,没发现文钦,便对王康道:“一会告诉文钦,他原来是城门校尉,先官复原职,封赏要等殿下回宫之后再议。我们从扬州带过来的中外军、庐江兵屯,暂不解除甲胄兵器,分驻到洛阳各门。”
众人都点头答应,王康道:“遵命。”
洛阳有十二道城门,但城内大多兵马平时是没有武器甲胄的,所以城门并不是最重要的地方。除非外镇大军又杀过来了。
秦亮看向王康接着说道:“叫各部将领、把死伤将士的名单报上来,你选一些佐吏士卒,负责清查人数名目,不要漏掉了、让将士们寒心。失踪的人算阵亡。”
王康道:“喏!”
秦亮道:“整军入城之前,叫诸将到中军议事。我们确定好、进洛阳后的具体布兵位置。”
令狐愚投来了欣慰的目光:“有仲明主持局面,应该不会有什么疏漏。”
秦亮笑道:“现在刚打完仗,我们做好一些准备,免得生出混乱。将来仍要殿下、外祖来主持大局。”
令狐愚却道:“我们别变成第二个司马懿,又他嬢的被别人勤王了。当此乱局,我们几家人,还得有个人出面,辅佐陛下,稳住形势。”
不吃毗霜了的令狐愚,脑子好像更清醒了一点。
王金虎也道:“表兄说到了实处。”
秦亮不置可否。
因为这次勤王是秦亮在掌兵,而且一路大胜,洛阳中外军也亲历了战阵,所以秦亮在军中应该能服众。但士族豪族必定更认王凌,王凌才是大士族。
秦亮地位上升之后,隐约与曹魏皇室攀得上一点亲戚关系了。不过他本质上不是士族,而算将门。世人可不会看你、是不是会写文写诗,或者在太学读过书,主要还是看家世以及起家的途径。秦亮这种人,抄诗写文只得到虚名,起家全靠打仗、尤其是打内战,不是将门是什么?
无论如何,对于王、秦、令狐三家来说,谁主持大局都比司马懿、甚至曹爽要好。至少三家人是同甘共苦、一起冒着灭族危险走过来的亲戚,信任程度和唇亡齿寒的同盟关系、不可同日而语。
秦亮便道:“我们先做好眼前的事,长远的事以后再说。此时尚需齐心协力。”
他想了想,终于忍不住把话说得更清楚,小声提醒道:“不管谁家主政,都不能犯糊涂、让辅政之权被别家夺去了。”
几个人的神情一凛,笑容也几乎消失。令狐愚与王金虎都点头道:“仲明言之有理。”
秦亮见状,觉得自己有点搅兴致,便笑道:“不过那些都是长远问题,不急于一时。”
王金虎道:“半个月滴酒不沾了,进洛阳,先喝个痛快!”
“哈哈……”众将顿时哄然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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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四章 壮丽依旧
在云层里时隐时现的太阳、刚过头顶西移。
秦亮与王金虎、文钦、杨威等将领,以及属官们一起,带着三万余众大军,以及一部分洛阳军俘虏一起,往洛阳进军!
王飞枭与令狐愚还在后面收拾残局,他们随后会把洛阳东城的船只调过去,走阳渠入伊水,把洛阳军的甲胄兵器、辎重等物运回城里。
洛水上有浮桥,此时连浮桥也没有烧掉,大伙也省得重新架桥了。
远远看去,西侧的津阳门、东侧的平昌门都城门紧闭,唯有正南门宣阳门开着。
宣阳门外已经有许多人等在那里。显然那些人是为了迎接勤王军,不可能还会抵抗。
伊阙关之役,司马懿显然调集了洛阳附近绝大部分能用的兵马,现在司马懿的军队已经被解除了武装,洛阳的官员脑子进了水才想守城,想守也没人帮他。
头顶的阳光并不强烈,但有点刺眼。秦亮微微眯着眼睛,坐在马背上一直观赏着宣阳门,他忽然有一种冲动,真想大喊一声:洛阳,我又回来了!
宣阳门的城楼轮廓以直线为主,古朴依旧,两侧的阙楼气势壮丽。
自从去年回来接了郭太后之后,秦亮阔别洛阳已有将近一年,此时观望,觉得洛阳的景象与去年差不多,但似乎哪里又不太一样了。
或许只是心境不同了。
秦亮刚到浮桥,便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人,示意兵屯第一部的部校尉潘忠。潘忠拍马靠近过来,抱拳见礼。
“进城之后,潘将军先分兵把司马懿的府邸围了,将里面的私兵、奴仆分开看押。”秦亮沉声交代道。
潘忠道:“喏!”
秦亮又转头对隐慈道:“汝随后带人去司马府,查查哪些人,哪些人跑了。”
隐慈也拜道:“喏!”
上午在战斗还没结束的时候,司马懿应该就带着人事先跑了。因此司马家的人如果要跑路,自然能跑掉。
不过失去了权势的司马氏,在魏国是没有容身之处的,除非他们能再次煽|动某个地方诸侯勤王。这种佂治家族的人,要跑应该直接跑外国。别说司马氏,当初秦亮的打算也是奔蜀国、或者吴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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过了浮桥,城门口果然没有兵马,全是一些穿着官服、长袍的官吏。
秦亮远远就翻身下马,身边的将领属官也跟着下马,大伙步行上前。
秦亮可不想做董卓,魏国的情况、也不是东汉末年。但无论如何,急着与满朝官员、天下士族豪族为敌,显然不是什么好事。如果光靠武力镇|压,会出各种问题。
两边的人走近之后,众官便纷纷揖拜,声音乱糟糟地说道:“吾等恭候在此,只等秦将军到来。”甚至还有人称呼“秦公”“明公”。
秦亮才二十多岁,只觉得做公有点老,但这是尊称,他只是满脸笑容地笑纳了,并向各个方面揖拜回礼。
今天上午还打生打死的立场,忽然之间好像表面上又成了自己人,整得秦亮也觉得有点荒唐。
忽然有人大声道:“天下若无秦公,我大魏必国将不国矣!秦公当真乃大魏第一忠臣。”
众人纷纷侧目,秦亮也循声看去,便见是一个弱冠年纪的年轻人,长了一张棱角分明的长脸,却是个不认识的人。
这时就在前面的高柔沉声道:“贾充,贾梁道之子。”
秦亮听到这里顿时恍然,贾梁道就是贾逵、曹魏的开国功臣之一,在魏国非常有名。而且司马懿、王凌、贾逵三人当年应该是挚友。
关系大概是这样的:并州乱的时候,太原郡的士族会跑到河东郡避难,王凌就是这样去的河东郡;而河内郡与河东郡离得很近,司马懿与河东贾逵认识。于是河东人贾逵做了中间引荐者,司马懿与王凌的友谊才这么开始了。
而贾充似乎做过司马师的属官,此时非要当众恭维,感觉贾充不只是做了属官那么简单。
但是当初秦亮做曹爽属官的时候、预测下场,便整日惶惶。他反思自己的感受,恐惧的时间长了、会变成仇恨!
于是秦亮不管今后要怎么对待贾充,先随口安抚道:“贾梁道乃大魏忠臣,亦是王都督之挚友。”
贾充听罢,眼睛里露出了些许希望。
众人听到秦亮这口话,顿时又是一阵交头接耳,似乎觉得秦亮是个能商量的人,有戏!
连高柔也赶紧辩解道:“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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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仲达诛灭大将军府众人之前,没有人知道他的阴谋。”
秦亮不置可否,轻声纠正道:“我等勤王,主要因为司马懿谋逆。攻打司马门、抢占武库,发动兵変,天下人都看着,这还不是谋逆?”
大伙纷纷点头称是。
秦亮这时才对高柔笑道:“廷尉府还会与校事府分账吗?”
高柔顿时露出了强笑:“似乎照旧,不过我已不是廷尉了。”
司空蒋济也开口道:“秦将军真用兵如神,我等佩服之至。”
秦亮不认识贾充,但这些大官他是认识的,因为每次朝会、或者别的集会场合,这些人只要在场,站的位置都不一样,很容易被人注意。
看到蒋济,秦亮立刻想到了胡质。胡质还在青徐,都督两州军队!而胡质的仕途,走的就是老乡蒋济的路。
如果忽然在洛阳把蒋济抓了,胡质能睡得着觉吗?
还有那个徐州刺史石苞,现在已经率军到谯郡了。石苞现在不足为患,但如果瞎搞,又弄出别的地方一起勤王,这内战打不完了!
秦亮心里很清楚,此时最重要的是先迅速稳住局面,不能给人可乘之机。如果将来一定有人要起兵造氾,也不能让他们一起干、得分开各个击破。
于是秦亮对蒋济额外关注,站在原地说道:“我听说司马懿灭了曹昭伯全家之后,蒋公谢绝了封赏,十分愧疚。”
蒋济忙点头,然后叹息了一声:“司马仲达指洛水起誓,有几个人会不信?”
“回头详谈。”秦亮皮笑肉不笑道,“我们先进城罢。”
秦亮说罢又往北面仔细看了一遍,先随便看一下哪些人来了,回头也能细问在场的人。只要今日来了城门迎接的人,至少在主观上想改投门面,并不愿意给司马氏殉葬。
等到凊算的时候,先除司马氏,然后就是那些死忠。剩下的墙头草虽然也可恨,但至少威胁没那么大。好恶不是重点,隐患才是!
众人纷纷道:“秦将军请!”
秦亮转头看向身边的将领们、递了个眼色。事先已经安排好具体的布兵位置,诸将一进城,便应各自奔赴自己的地方。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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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五章 威慑不再
司马师和司马昭果然跑了!
但这也不算意外,毕竟朝中各家多少都有点妥协的余地、唯独司马家没有。要是秦亮败了,他也得跑。
秦亮很快就知道了这个消息,不是来自于部下的禀报,负责占领太傅府的潘忠、以及清查司马氏的隐慈都没来得及发现。
透露情况的人是贾充。先前在宣阳门口、称赞秦亮是大魏国第一忠臣的人,便是贾充。
在城门口之时、人很多,贾充没好没意思当众说;他进城后才找到了秦亮,说出了这个事。贾充本来就是司马师的属官、估计没少为司马氏出力,这会求生欲很强。
秦亮迅速做出了反应,写了几封信,都用快马送出了。
一个方向是西面关中,告知夏侯玄和郭淮、派人拦截清查。
另一个方向便是青徐,叫蒋济给其同乡胡质报信。同时知会令狐愚、向兖州地方官发政令。
皋关(虎牢关)还有令狐愚部下马隆的军队,所以司马师等人更可能渡黄河、走河内郡去冀州青州,然后走徐州入吴。或者走雍凉,从蜀道入蜀。
走荆州入吴的可能性不大,因为南面的伊水一路,现在还有勤王军军队;汝水上的襄城等多个城池、亦已被勤王军占领。不过秦亮仍然给王昶、孙礼送了信。
司马师和司马昭只可能去吴蜀两国,除此之外无处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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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上午、大战还没分出胜负,秦亮事先无法阻止他们逃跑,现在便只能尽量捉拿。
不过当初司马氏的巨大威胁,主要还是因为司马懿掌握了朝廷大权。如今他们败北后、如丧家之犬,即便逃脱了两个人,影响也不是那么大了,就像逃往了米帝的贪官而已。对于这种大族,佂治生命才是最重要的东西。
秦亮刚进城不久,身上的甲胄也没卸,便准备先去太傅府看看。
太傅府在皇宫东南边。
路过皇宫南门的司马门附近时,秦亮又遇到了一众大臣已到了皇宫门外。蒋济等人以为、秦亮要去面圣,想跟着他一路进宫。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北面的宫阙,他可不想急着去皇宫。然而带兵面圣的话、好像又太嚣张了,毕竟刚不久前才有人称赞他是大魏忠臣。
于是他便借口道:“不敢轻易叨扰陛下,待我外祖等到洛阳后,再一起向陛下奏事。”
这时秦亮的目光从高柔、蒋济等老臣脸上扫过,见他们脸上仍有忧色,秦亮便道:“诸公不用担心,我们都是守规矩的人。破坏规矩的首恶是司马氏,诸公多是被胁迫而已。”
高柔立刻道:“确实如此,事先他们密谋,朝中真的无人不知情。”
秦亮点头道:“所以外祖与我要起兵勤王。诸公且细思,如果大家都不守规则,输不起就兵変,攻打司马门、夺武库、肆意杀人,那我大魏朝廷还有办法维持吗?大家还有安全吗?”
众臣又是一阵议论,纷纷点头称是。
高柔之前是倾向司马懿的人,但秦亮的道理、他应该是认可的,因为以前他就总想把校事府也纳入官僚体系内,高柔道:“秦将军虽年轻,但很明白事理。”
秦亮见众人都想维护体系、也是在维护既得好处,便多说了几句:“我们同朝为官,总得共同维系一些规矩,只比谁更狠是不行的。司马懿兵変,便是不守规矩了;曹昭伯回来后,司马懿又食言违誓,杀|人全家!这么个做事法子,以后大家还当什么官?稍不留神就被杀全家了。”
诸公立刻七嘴八舌地说道,“秦公才是维护朝廷的忠良之臣阿。”“秦将军说得中肯。”
秦亮揖拜道:“只待殿下、王都督都到了,大伙便一起商议,希望事情早日过去,让朝廷重新回到正轨。除掉害群之马,对朝廷、对所有人都有好处!只惩治真正有罪之人,不会牵连太多,诸公且安心。”
蒋济也忙道:“秦公乃国士也。”
秦亮笑道:“不敢当不敢当,我先告辞了。今后有什么事,诸公要一起商量着办阿。”
众人纷纷揖拜道别。
秦亮遂上马往东走,直接去太傅府。
他曾路过这个府门口很多次,但从来没进去过。
及至门外,只见一些人被反绑着、正从角门被押送出来。秦亮抬头看面前的望楼、以及远处的角楼,都已被潘忠手下的将士占领,上面站着全副武装的士卒。
观望了一会府门,秦亮的嘴角不禁露出了些许笑意。
“秦将军!”“拜见君侯。”潘忠等将领迎出门外。
秦亮拱手还礼,便带着饶大山等一众将士、从大门阔步走了进去。
府邸内地方很大,里面隐约可见亭台楼阁,应该有多个庭院。但看起来不如大将军府漂亮,至少前厅庭院里、缺了些假山水池花草的装饰。
秦亮亲自走进这里,又看了一眼高台上的邸阁,渐渐地不禁松出了一口气。仿佛是压在心头多年的一块大石头,终于真正放下了。
空中没什么风,偏西的太阳透过云层洒下来,晒得人有点懒洋洋的感觉。大获全胜的炕奋心情、已在战场上释放,此刻秦亮心里只有轻松,还有点困意。
潘忠跟上来道:“司马懿在内宅。”
秦亮点了一下头:“叫个人带我去看看,汝办好自己的事。”
潘忠道:“喏。”
潘忠是庐江屯兵第一部的部校尉,秦亮专门问过他,他与潘凤没什么关系、也从不认识潘凤。后来秦亮才意识到,出场就被华雄一刀砍了的上将潘凤、可能不是真实人物。
秦亮等一众人来到了司马懿的内宅,沿着走廊往里走。一个士卒掀开一道门,抱拳道:“将军,他在里面!”
于是秦亮进了房门,果然见司马懿独自坐在一辆木车上、木车还有轮子。
司马懿的目光依旧锐利,立刻抬起头盯住了秦亮。他的眼神与以前相比,好像没什么变化,且多了些许仇恨与戾气。
但秦亮发现,以前那种极大的压迫感却没有了。此刻他再次被司马懿盯着、感觉好像不大,已然找不到原来那种好像被扒光了衣服的错觉。
或许具有威慑力的、并不只是别人的气势或者目光,而是实力带来的光环。
又或许很多东西,都是自己的心理在作祟。当自己心里有恐惧、畏惧心时,才会感到压力。在精神层面,人们的敌人、终究只有自己罢了。
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就这么默默地对视了好一会,都没有说话,也没有礼节。
司马懿看起来苍老了很多,总算先开口道:“我想见一面王彦云。”
口气反倒没什么情绪,既无居高临下的命令之感,也无恳求之意。
秦亮想了想,点头道:“等王都督到了洛阳,应能见汝一面。”
杀司马懿当然要走司法途径,先定罪,再名正言顺地杀。司马懿杀曹爽三族,也是走的廷尉,给人栽赃了谋反罪,通过官府处斩。而司马懿兵変时,有很多实实在在的把柄,都不用给他栽赃,把他做过的事拿出来审判、便足够诛三族了。
还有他那些私兵,跑去歼婬了曹爽的妻妾。曹爽妻是汉朝宗室、妾是先帝妃嫔,都是有身份的贵妇。灭了那些私兵、为曹爽妻妾祭,一网打尽斩草除根,朝廷里的皇族士族必定拍手称快。
所以还有时间,司马懿应该能等到王凌。
但司马懿的意思,好像秦亮是小辈、他只愿意与王凌对话?
秦亮也懒得计较,灭掉司马氏才是他最想要的结果,别的确实无所谓了。
司马懿仔细观察着秦亮,他终于还是开口道:“叫汝抓到了空隙,否则结果绝不会如此。”
秦亮听到这里,忍不住笑了一声,口气随意地说道:“我不是曹昭伯、只是个郡守,还能怎样?不如等太傅准备好了、我再过来送屍,这样可以吗?”
司马懿神情复杂,不再说话。
秦亮站了片刻,亦不想做什么虚伪的礼仪,径直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刚走回廊道上,秦亮忽然又停下脚步,他发现了一间厢房门口的男女、其中的女郎十分熟悉。
不过秦亮看了一眼旁边十几岁的长脸年轻男子,顿时意识到,这个女郎不是诸葛淑、而应该是诸葛淑的姐姐。
旁边那个男子,则多半是司马伷。
秦亮以前与他们夫妇没见过面,但听说过。扬州刺史诸葛诞几面下注,长女便是嫁给了司马伷。
但这个长女诸葛氏、与她妹妹长得太像了,必定是一个爹妈所生。
秦亮站在原地,细看之下、才发现两姐妹确实有些区别,尤其气质上不一样。
诸葛氏要比妹妹大方一点,她还主动向秦亮揖拜。但秦亮没有还礼,因为那个司马伷站着没动,眼神十分不善。
诸葛氏开口道:“妹妹回娘家时,经常提起秦将军。秦将军果然勇猛善战。”
“哼!”司马伷听到这里,发出了个声音,又低声骂道,“不过是趁人之危。”
果然常言说得不错,初生牛犊不怕虎,这十几岁的儿郎、比司马懿的态度还要嚣张!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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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六章 押错宝的人
长脸年轻人在那里不服,嘴还很硬。但是秦亮没有与他理论,倒是把旁边的诸葛氏看仔细了。
因为诸葛氏跟她妹长得太像了。不过她眼神里的心思明显要多一些,气质也更大方。单眼皮、小鼻子小嘴的。相貌不是艳丽的类型,也谈不上清纯秀丽,但是脸型确实生得匀称好看,五官搭配起来有一种别样的感觉。
天然的美女、偶尔便会遇到一个这样的,乍看并不完美,但是比较特别和稀奇。
诸葛氏看起来,有一种非常清白素雅的感觉、却又隐约有点媚,矛盾的感觉反而十分别致。就像一个良家妇人,轻微撩人、又似乎不会轻易让人碰那样。她的皮肤也很白净娇嫰,年龄比她妹妹稍大、发育得不错,交领上衫里面的桃红坦领亵衣鼓囊囊的。
身披玄甲的秦亮按剑走进了厢房内,饶大山等人也立刻跟了进来。司马伷见状,倒退了几步,终于不吭声了。
近前之后,秦亮忽然闻到一阵女人特有的香味,有一个月完全不沾女色、他对这种女人味尤其敏感。气味仿佛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秦亮差点没克制住浩然正气。他深吸了一口气,急忙强行摒除邪念,不过眼神可能有点不太对。
短暂的冷场,气氛忽然好像凝固了一样。
刚刚从战场上获胜的大将,披坚执锐,走进年轻的妇人房里,即使什么也没做、已隐约透露出了杀戮与慾望的气息。司马伷的神色渐渐变了。
但秦亮并没有打算做什么。他一言不发的样子,或许让人心里有点没底,其实他正寻思的、只是诸葛诞和诸葛淑二人。
诸葛诞不久前还是扬州刺史,刚开始起兵,他就悄悄跑了!看样子是纯粹押错了宝。
此人确实可恶,他之前的操作、根本就是在几方下注。但有个问题,诸葛诞与夏侯玄关系非常好,至少在眼前不能不考虑夏侯玄……夏侯玄这个人、军事才能十分可疑,但结交很广,隐约是某一些士人群体的核心人物。
另外就是秦亮的丈母诸葛淑,不知道王广是否会休了她。但令君与诸葛淑相处得确实不错,秦亮对她的印象也很好。
秦亮权衡了一会,便继续看着诸葛氏。司马伷沉声道:“汝想做甚么!”
秦亮从来没和司马伷有什么来往,便只是看了他一眼。秦亮对诸葛氏道:“我带夫人出去,先回诸葛家宅邸住。”
诸葛氏愣在原地,悄悄侧目看旁边的夫君司马伷。
司马伷道:“汝与我们有何关系,这算什么道理?”
秦亮又道:“夫人还没生孩子,此时没必要再留在司马家。”
顷刻之间,诸葛氏的眼神已是变幻不定,在惭愧难堪、对生的渴望之间反复无常。
秦亮作势要转身,诸葛氏忽然开口道:“我确实很想回去看看阿父。”
司马伷听到这里,脸色顿时青一阵白一阵,转头盯着妇人。诸葛氏目光闪烁,垂着眼睛不敢看他。司马伷瞪圆眼睛喝道:“士可杀不可辱,汝想要干甚么?”
诸葛氏小声道:“秦仲明与妾是亲戚,何况他一向不近女色,夫君不用担心。”
司马伷冷笑了一声。
秦亮确实没打算对诸葛氏做什么,但他的神情仍然有点怪异。他都不知道,究竟怎么传出去的名声,而且好多人深信不疑!估计因为有一次在曹爽府邸上,当时宴会上的人很多、他的举止被不少人看到了。
秦亮也不拆穿诸葛氏,随口说了一句:“夫人很孝顺,应该的事。”
诸葛氏的脸已经红了,用好奇的眼神观察了一下秦亮。
秦亮便转身道:“那走罢。”
诸葛氏忽然率先快步向门外走去。司马伷还不到二十岁,比较容易被直观的情绪所莿激,他明明还有更严重的处境要面对,却对某种受抛弃的感受尤其上头,顿时怒道:“给我站住!”
司马伷正想追出去,不料饶大山等将士立刻抬起刀鞘,挡住了他。
秦亮看了司马伷一眼,什么都没说,随后也离开了厢房。
诸葛氏已经快步走到了廊道上,然后才故意放慢脚步,等着秦亮等人上来,继续跟在秦亮身边往门楼走。
这座大庭院里还有别的人,隐约有人隔着窗户、正观察着廊道上发生的事。诸葛氏的脸很红,埋着头一声不吭。秦亮便也加快了脚步。
来到前厅之后,秦亮发现马厩里还有马车,遂转头对饶大山道:“大山送诸葛夫人一趟。”
饶大山抱拳道:“喏。”
诸葛氏微微偏着头,弯腰向秦亮揖拜。秦亮见状也拱手还礼,说道:“饶大山没去过诸葛家,夫人告诉他怎么走。就此别过罢。”
诸葛氏欲言又止,似乎想道谢,但好像又觉得不太对,她的神情很复杂、夹杂着一丝情绪失控,顫声道:“我真的很害怕!司马家的人全都会被杀掉吗?”
马车旁边没有外人,秦亮便随口小声道:“人之常情。我打仗的时候、心里也很怕,总想着万一输了怎么办。想想曹爽,输了的话司马懿会对我们家更狠!”
诸葛氏小声道:“我以为秦将军勇猛善战,不会害怕。”
秦亮笑了一声,说道;“走了。”
诸葛氏在身后终于道:“多谢秦将军!”
秦亮听到这里,顿时明白自己没有做错。他头也不回地、抬了一下手示意,朝着自己的坐骑走去。
正如秦亮从一开始就有的思虑,关键是哪些人有隐患、哪些人有威胁。而这个诸葛氏显然不会怨恨自己,甚至想着报復。
司马懿谋逆的证据确凿,按照魏国的律法、正该诛三族,可不是什么迫|害。秦亮把诸葛氏先剥离司马家、放她一条生路,完全可以算作一种恩助。大多数古人们、应该还是很重视恩义之类的道理。
秦亮看望了司马懿之后,想了想,径直出发去王家落脚。
他这几年确实搞了很多钱财,但并未在洛阳置产,依旧只有曹爽送的那个破院子。还是王家府邸比较舒服,墙也很高,便于防御。于是秦亮带着随从、直接去宜寿里的王家宅邸。
皇太后殿下已经在路上了,现在不知到了何处。之前秦亮一门心思部署大战,收到消息后也顾不上此事。今天刚打完决战,秦亮打算稍微安排一两天,便去把郭太后迎回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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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七章 司马懿人很好
洛阳到长安七百余里,最先知道伊阙关之役结果的边镇诸侯,便是郭淮、夏侯玄。
除了距离稍近,郭淮的消息也比较灵通。他有一个儿子、两个侄女婿在洛阳做官。这次最先收到的消息,就来源于侄女婿贾充。
司马懿召集了洛阳几乎大部分中外军、屯兵,十余万大军居然在伊阙关大败!司马懿竟然在战场上被秦仲明击败了。
四平八稳的郭淮,当着信使与属官的面,仍是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两军在那种情况下交战,必有胜负。只有两种可能,无论是谁赢、其实都已大致在意料之中。但郭淮此前还是倾向于认为司马懿能获胜,因为司马懿确实很难被打败,无论公孙渊、还是孟达,最终都败于其手。
而且郭淮此时回顾整个过程,才意识到,秦亮军从扬州出发、一路打进洛阳,前后大概才一个月左右!
秦亮军先攻下许昌,然后是直接进攻洛阳!并击败了司马懿的主力。
邸阁里属官们的议论声音,才让郭淮回过神来。“司马太傅也有不敌之人,秦仲明是谁?”“卿竟不知秦仲明?就是上次伐蜀之役,在秦川抵挡费祎的人,乃郭使君的亲戚。”“那时仆尚未到长安为官。”
郭淮想到了一心主张起兵帮助扬州军的夏侯玄叔侄,这俩人算是歪打正着了!虽然他们至今没能成功起兵,但是态度很快就会被洛阳知道。
夏侯玄叔侄与郭淮的关系比较差,此时再去找他们,已经没有作用。只有在伊阙关决战之前的态度,才会让别人相信。
但幸好郭淮当时的态度比较模糊,此番没有搭上王彦云那几个人掌权的顺风,至少也没有明显的把柄。何况郭淮还是王彦云的亲戚呢。
司马家彻底完了,接下来王凌就是并州太原、河东士族的领袖。并州等地的士族当然更愿意以同乡为首,如今既没有选择、也会因为司马家的覆灭而被震慑,会迅速向王凌靠拢。
郭淮算是并州士族中最有势力的家族之一,又是王凌的妹夫,问题应该不大。不过侄女婿贾充是站错了地方的人,郭淮要马上提醒弟弟郭配、得时刻关注贾充的下场。
现在郭淮最担心的却是秦仲明。此役王凌的实力最大,但在前面打赢了勤王之役的人、当然是秦仲明,天下人都知道!即将在洛阳辅政掌权的人里面,必定包括秦仲明。
主要是伐蜀之役秦川中的那件事,不知道秦仲明是否仍然心怀怨恨。
郭淮抬头看了一眼刺史府的正门门楼,接着又微微回头。这时他才又想起自己的妻子王氏,便立刻站了起来,与属官们相互揖拜告辞。
王氏再次变得重要起来,她虽然是个妇人,却是王彦云的同母亲妹!联姻的作用,就在此刻。
另外秦仲明夫妇,与他外姑婆的关系相处得很不错,从两次书信来往便能看出来。
上次秦仲明来长安的时候,王氏对他确实很照顾。彼时郭淮有目的、就是不想让秦仲明在王家说坏话,不过秦仲明终究是领了情。
郭淮走出邸阁后,不禁抬头长叹了一声。
这段时间简直是风起云涌!年初,辅政之一的大将军曹爽忽然被诛灭,接着这才一个月,扬州军又从淮南一路打进了洛阳,魏国权力的交替、简直叫人目不暇接。
一件事比一件事更突然、更大,混乱的形势,让郭淮都有点无法应对了。
郭淮来到内宅的阁楼厅堂里,叫侍女去找王氏,自己先在上位等着。
因为平时很少见面,所以王氏也不会管郭淮何时回来,已经习惯了。
别说王氏,郭淮后来又纳了好几个妾、如今几个月他都不会见一次面。现在只与最近纳的那个妾同房,也算是个专情之人。
不过等王氏从阁楼上下来时,郭淮这才忽然又发现,自己虽然挑了好几个美貌的妾,但没有一个比得上王氏。王氏年龄大了点、还生过几个孩子,但身材气质仍不是寻常美人能相提并论的,古人不是说了、美人在骨不在皮。
郭淮忽然又有了兴致,加上他想让王氏用心帮忙,遂威仪十足、用施舍的口气道:“今夜我到汝房里歇息。”
王氏的嘴角竟然露出一丝不屑的冷笑:“算了罢,妾已经习惯了清心寡欲,别来搅了心神。再说我们已经这么大年纪,还想那些事做甚么?”
郭淮顿时不悦,自己的妻子、竟敢拒绝此事?但他还有美妾、也拉不下脸强求,何况此时还有求于王氏。
郭淮便未发作,径直说起了正事:“刚刚得到消息,秦仲明赢了伊阙关大战,已经带兵入洛。”他从袖袋里拿出了贾充的密信。
王氏的眼睛顿时一亮,刹那间宛若一盏灯、忽然拨了一下灯芯,灯光便骤然明亮了几分。
王氏迫不及待地伸手便夺过了书信,急急忙忙地展开来看。
她的脸颊因憿动而泛红,一边看、一边露出了笑容。她抬头看了一眼郭淮,神情又是一变,忽然强行收住了笑意。
其实根本没必要装作不在意,妻子虽然早已是郭家人,但王凌永远都是她的亲人,心里向着王家很正常。
王氏顫声问道:“二哥、令狐愚、秦亮都没事了?”
郭淮道:“何止没事,在他们被别人取代之前,整个大魏不就是这三家说了算?”
王氏又问:“司马家完了?”
郭淮点头道:“必然之事,他能那样对待曹爽,别人再这么对待他,天下人都不会说什么。”
王氏道:“秦仲明年纪轻轻,太厉害了!王家全靠了他,才能免于灭顶之灾阿。”
她的声音说着说着就更咽了,双手捧着信纸,抬头看着屋顶念念有词:“谢天谢地,感谢秦仲明。”
郭淮随口道:“仲明也是占了先机,司马懿在洛阳应该没准备好。”
王氏抹了一把眼泪,撇嘴道:“仲明三天攻下许昌,君说他靠了马钧。他断然进军洛阳,君说他轻敌冒进。如今赢了,君又说司马懿没准备好。君是不是希望王家倒霉!”郭淮忙摆手道:“我只是说军事,罢了、罢了。秦仲明能抓住难得的战机,且有胆识,确实难能可贵,现在谁敢轻视他?王彦云这个孙女,嫁得不亏。我怎么可能希望王家败北?王家与我们郭家是亲戚,王家赢了不是皆大欢喜吗?”
郭淮观察出来了,自己与秦亮有旧怨间隙,然而妇人不管战场上的事、可能也不太懂,妻子王氏与秦亮夫妇的关系却似乎没有什么隔阂,如今这是好事!
“卿不是说、很多年没见过舅兄王彦云了?”郭淮不动声色地说道,“最近王彦云必定会到洛阳,卿想不想去看望他?”
王氏怔了一下,接着有点不情愿地说道:“之前君不让我去寿春,现在兵荒马乱的、又让我远门?”
郭淮忙道:“雍凉之地是夏侯玄与我的人马,司州现在是秦仲明的人,仗打完了,不会再有兵荒马乱。”
他接着又欠身沉声道:“卿去探视一下秦仲明对郭家的态度,以便从中周旋。”
王氏的眼睛微微一转,恍然道:“他还记得秦川中事?”
郭淮道:“自是记得,但不知是否仍然计较。”他的神情渐渐凝重,“郭配那女婿贾充,一直是司马家的人;我们的大郎在洛阳为官,恐怕也受了不少司马家的恩惠。这回舅兄、仲明都写信来邀约起兵,我也没帮上忙。事情不可掉以轻心,想想我们孩子的前程!”
儿子们姓郭,可也是王氏自己生的孩子阿。
王氏听到这里,态度果然马上变了,立刻点头道:“那我便去一趟洛阳?”
郭淮松了口气道:“仲明早年丧母,汝是妇人、也是他的长辈,对他多些嘘寒问暖。小事往往能起到大用。”
王氏微微点头,轻声道,“妾虽是他祖母辈的人,但年纪大概只与他母亲差不多。”
郭淮道:“正是如此。”
他想了想道:“裴秀说仲明完全不好女色,不然府上还有两个侍女长得不错。”
王氏瞪了他一眼,“长辈哪能送这种人?何况王令君非常美貌,那些凡脂俗粉,仲明怎么看得上?”
郭淮道:“仍不如新鲜的人。”
王氏撇了一下嘴。
就在这时,一个侍女急匆匆地走到门口,说道:“有个将领在门楼外,他很着急,说有急事要亲自禀报。”
郭淮便道:“叫他进来。”
侍女道:“喏。”
郭淮起身走出门口,听了禀报之后,返回厅堂、忽然仰头大笑起来。
王氏见状忙问:“什么事?”
“抓到了司马昭!”郭淮一张脸都快笑烂了,接着不禁感慨道,“司马懿是好人阿!到这种时候,又把儿子送到了我这里。”
王氏困惑道:“夫君打算如何处置?”
郭淮与司马家也没有姻亲关系,遂毫不犹豫道:“当然是绑了押解回洛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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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八章 落井下石
王家宅邸并没有被抄家,据白夫人说、不见了几个庄客,可能被抓住关到哪里去了。
白夫人、四叔母等人都好好的,甚至连府邸上的那群歌伎都没掉一根汗毛。
王广父子和王明山跑了之后,王家宅邸只剩些妇人奴仆,在敌人看来、显然不是什么高价值目标,司马家面临军事威胁、估计还没顾得上她们。
这座宅邸是私宅、本不是官府,与庐江郡府不一样。
这两天是人来人往,不仅是找秦亮的人要进府门,还有一些人来王家、是找秦亮的部将属官,使得不甚宽敞的角门内外一直都有人进出。秦亮等人住在这里其实不太方便。
中午之前,秦亮正与最后一个客人见面,便是蒋济。
两人在前厅阁楼里的厅堂中,已经谈论了一会无关紧要的话题。
秦亮有点饿了,便干脆直接说道:“洛阳兵変时,除了司马家的主谋,司空高公是最先参与进去的人之一,他拿着诏令去统摄了曹爽府。若要论与司马家的关系,高文惠(高柔)比蒋公、陈公(陈泰)等人都要近,现在高文惠都还好好的。
后来为了劝说曹爽回来,蒋公、陈公等人才署名写了信,如此而已。”
蒋济有点意外道:“高文惠没事?”
秦亮道:“应该问题不大,我会尽量劝说其他人。”
蒋济有点憿动道:“秦将军比起司马家,真的太宽容了。”
当初高柔就是倾向司马懿的人,但高柔去了宣阳门迎接勤王军,便是他的态度。正好可以高柔为榜样,让众人心里有数,高柔这种人都没动,其他人还担心什么?
这些三公级别的人、多少都对曹魏有功劳,杀他们确实影响不太好。
但更重要的是,即便现在一下子诛灭了很多家,那些士族豪族霸占的土地、农奴也收不回来,多半又被新的士族豪族给兼并了。
那有什么用?白忙活一阵子,自己手上沾满血、却便宜了别人,这种事谁踏马的愿意干?
以后就算要对付那帮人,也得先做好万全准备,好把土地人口给拿回来!
秦亮叹了口道:“司马家是谋反的罪魁祸首,无法饶恕,而司马一族的人丁兴旺、有许多家;还有那些私兵,干的事也是罪大恶极。单是杀这些人,便会血流成河。若是再扩大范围,我们大魏的人都被自己人杀光了。”
蒋济一脸感慨道:“今日方知,秦将军之仁阿。”
秦亮道:“朝中重臣的关系,本来就盘根错节、结交甚广,只诛灭明确犯下了罪行的人、便够了。”
蒋济欲言又止,沉吟片刻终于道:“之前勤王之役期间,我想托病而不得。碍于情面,我曾照司马懿之意,写信给胡文德(胡质),劝他出兵。”
秦亮愣了一下。不过这种事蒋济最好自己先说,不然等到审讯司马懿等人时、多半也能审出来。
寻思片刻,秦亮便道:“蒋公现在去信,送给胡文德(胡质),叫他把石苞劝回徐州。按理胡文德都督青徐诸军事,能对石苞的部下直接下令,想想办法、便能掣肘石苞。”
蒋济点头道:“我回去就办。”
秦亮赞道:“蒋公以国家为念,此乃善举。石苞那点人马,负隅顽抗,不过只是徒增死伤而已,改变不了任何事。”
蒋济道:“确如所言。”
秦亮听罢,满意地点了点头。暂时这样处理是最好的,那胡质与蒋济的关系非同一般;等胡质知道、秦亮开始与蒋济合作了,他也能安心。
这些都督一方的诸侯,都是聪明人,胡质一旦开始听秦亮的建议做事,自然就成了友善关系。
秦亮看了一眼门外,说道:“蒋公留下来用膳罢。”
蒋济摆手道:“下次,那我先告辞了。”
秦亮也不多客气,笑道:“没有宾客宴席,只有粗茶淡饭,着实不好待客。”
他把蒋济送出门外,遂谢客、准备吃饭。
此时习惯是分餐制,常见餐桌就是筵席上的这种小木案,又矮又小,放不了多少东西。侍女把秦亮吃的饭菜端了上来。
白氏也走了进来,殷勤地问道:“仲明尝尝,不合口味我去重新做。”
她说话的时候,好像捏着嗓子,说得非常轻柔。
秦亮听在耳里,莫名感觉十分奇怪,一时间真的不太适应。人们的态度骤然变化太大,弄得秦亮这两天觉得、洛阳已经变得陌生了,以前的熟人、都好像不认识了似的。
尤其是白夫人,好像已经连续变成了几个人。从一开始的豹纹贵妇,再到现在一脸欣喜亲热和讨好的样子,感觉非常陌生。
“姨婆吃了吗?”秦亮问道。
白氏点了点头,又做出抹眼泪的动作,说道:“日盼夜盼,仲明可回来了,之前卿不知道我是怎么过的。”
秦亮心情复杂地抬头看了她一眼。
别说,白氏虽然已到中年,其实长得挺好,五官多少与玄姬有点像,毕竟有血缘关系。她要是没有姿色,也怀不上当时青州刺史一方大员王凌的孩子、虽然孩子最后夭折了。
秦亮心里反感她,主要还是她之前想把玄姬嫁给何家。这是心理上的抵触,与白氏的相貌无关。
一个让秦亮很厌恶的人、此刻他也留意到了姿色,还是因为他太久没沾女色,确实很容易被妇人吸引。
就在这时,门口忽然出现了个人影。秦亮抬头看时,白氏也转头看了一眼。
来人是丈母诸葛淑,诸葛淑见到白氏也在屋里,竟然径直逃走了!连招呼也没打一声。
这丈母的性格、真的是太没大族的气派了,比她姐姐的大方差得远。
白氏愣了一下,回过头来,沉声说道:“墙头草!她之前不在王家,早就被她父亲接回去了。仲明回来的当天,她父亲才又把她送回来!”
秦亮看了白氏一眼,心道:关你屁事!
别人诸葛家与白氏又没有利益冲突,白氏非得要落井下石。这娘们既没见识,又很刻薄。
不过诸葛淑确实是犯了错误,她根本不该在人面前示弱、那样会遭受更多攻击的。
白氏自然不知道秦亮心里的想法,继续道:“诸葛诞知道洛阳军败了,便着急忙慌地把女儿送了回来,笑死人!王公渊还没休她,我们也不能拦着,只能让她继续住在王家。”
这时秦亮心里忽然醒悟,也许白氏落井下石的目的,主要还是为了凸显她自己对王家的忠诚。
实际上白氏是因为根本没地方可去,而且王家也没人在乎她、除了玄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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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四十九章 尽兴的庆幸
午膳之后,秦亮准备再去各处巡视一遍驻军。明早他便出发,去把迎郭太后回来。
此时洛阳城中,原来那些新五营兵已经成俘虏,虽然依旧驻在军营、但没有铠甲兵器。有武备的兵马,只有勤王军那五六万精锐、包括庐江兵屯。
典兵的人是令狐愚、王飞枭、王金虎、杨威等人,所以问题不大。
秦亮率军进城后,在权力使用上非常克制,没有急着向地方发过哪怕一份皇帝诏令。因为从洛阳到地方的文武都知道,之前的诏令是司马懿的意思,现在的诏令就是秦亮的主意。
只有先把郭太后迎回皇宫,才可以名正言顺地使用皇权、稳固局面。郭太后是皇帝的养母,身份是皇太后殿下,由她出面,吃相会好看得多。
自从打完了伊阙关之战,秦亮整日很忙碌,见了很多人、也时常去各处看情况。但他并没有觉得累,大概还是活动强度不够大。出门都是骑马或乘车,见客时受限于说话的信息量、也不紧张。
那天在伊阙关战场,他确实非常憿动,但总觉得开心与庆幸并没有尽兴。
他倒想起了除夕的时候,人们非要熬通宵守夜、在佳节里把自己弄得很疲惫。或许那样做、真的是一种庆祝方式,人要在消耗完体力之后,才能感到尽兴、当作佳节的完美结束。
这时侍女们收走了碗筷,把小案板的收拾干净。
白氏也离开了厅堂。丈母诸葛淑果然再次来了。
相互见礼时,诸葛淑怯生生的模样,仿佛有些不知所措。加上她只是个十几岁漂亮白净的女郎,看起来有点可怜兮兮的,一时间秦亮都搞不清楚、究竟谁是长辈。
扬州刺史诸葛诞、在起兵之初就跑了,但这事不是诸葛淑一个女子可以决定的。王广跑路的时候,好像也跟诸葛淑没啥关系。
但等到审视后果的时候,诸葛淑显然与他们又有了关系。
“外姑。”秦亮唤了一声,提醒诸葛淑。
诸葛淑恍然,抬起头问道:“汝外舅会不会休了我?”
秦亮实话说道:“这种家务事,不该我一个晚辈决定。”
诸葛淑的眼睛里带着忧色,看了秦亮一眼,两人相互打量了片刻。
诸葛淑与她姐的长相,真的太像了,这种情况即便是亲姐妹、也并不常见。白净娇嫰的肌肤、素雅清白的独特容貌,她仿佛就是邻家的那个总让人惦记的小姐姐。
秦亮回到洛阳后,时不时总有妇人在眼前晃来晃去,他也没来得及找到合适的人。此时看着诸葛淑,秦亮不禁仔细欣赏着那女性特有的曲线轮廓。
当然他只是看看,心里很明白,这个诸葛淑动不得。
不过秦亮觉得诸葛诞的事、似乎不能怪到她头上,如果诸葛淑能影响决策、估计她一开始就不愿意嫁给王广。于是秦亮好言暗示了一句:“我与令君都很敬重外姑。”
诸葛淑立刻轻声道:“我也喜欢仲明、令君。”
声音带着未成年女孩的那种娇声,秦亮听到这里,隐约有点想歪了。他深吸了一口气,感觉体内那股浩然正气,已是越来越不受掌控,只是纯粹的化学问题。
于是秦亮马上说道:“仆下午还有些事,回头再谈。外姑先等大伙回来,不必太担心。”
诸葛淑隐约有点失落道:“仲明的正事要紧。”
辞别之后,秦亮走出了前厅庭院,很快见到饶大山、黄远等人。
黄远便是那个洛河南岸的庄客,名字也是秦亮取的。洛阳兵変之后,这大汉多次受校事府朱登之托、跑庐江来送信。秦亮一回洛阳,立刻把他放在了身边、作为亲信随从。
饶大山拿着一小卷简牍,说道:“诸葛家派人送的信,仆正想送进院子。”
秦亮接过来打开一看,见字迹清秀,遂先看末尾落款、果然是诸葛氏的帖子,并非诸葛诞的手笔。诸葛氏声称、有话当面相谈,想见秦亮一面。
这事多半也是诸葛诞的意思。那天在宣阳门迎接勤王军,诸葛诞并未出面;但他先把次女送回王家,此时发现秦亮专程救了长女、又指使长女来斡旋,显然正在想办法自保。
诸葛诞是个三面下注的人,应该不可能是司马氏的死忠。实际上这种级别的官僚,大多数都不会忠于某个私人,只是有时候没得选罢了。
秦亮转头看王家宅邸的门楼,想到了先前白氏说的话。此地确实人多眼杂,与庐江郡府外面也准备了多个院子的情况不一样。
他便对饶大山沉声道:“汝知道那地方,去把人接到乐津里的院子。我忙完后就来见面。”
饶大山抱拳道:“喏!”
秦亮说罢上了马车,招呼部下随从出发。
洛阳城挺大,秦亮从司马门、大将军府到各处城门驻地走了一圈,还得与将领们说几句话。跑完了多个地方,太阳都快下山了。
这时他又想起了与诸葛氏的约见,便带着人马、前往乐津里。
院子几乎没什么变化,连白氏都嫌弃的地方、秦亮回来后却有一种亲切感。不过许久没人住,缺少了一种烟火气。
饶大山上前小声道:“仆把人请到上房了。”
秦亮点头道:“好。”
上房的房门敞着,秦亮走上台基,进了门才看到了诸葛氏。她立刻从墙边的席子上起身,向秦亮揖拜。
秦亮还礼道:“夫人将就一下,请入座。”他自己也找到了一条胡绳床,随意在旁边坐下。
诸葛氏要大方不少,主动开口道:“此前在太傅府很仓促,今日我才有机会准备一点薄礼,聊表谢意。仲明出手相救,我们都不敢忘……”
秦亮没有认真听她说话,注意力很快就被她的别致长相吸引了。线条匀称的脸型,脸并不大,不过小鼻子小嘴挺娇小,气质素雅。淡淡的眉毛下、单眼皮的眼睛却隐约有些媚气。她的胸襟侧面的衣料轮廓,尤其让人好奇。
很长时间没亲近过女人,秦亮很容易满脑子都是妇人。而且他生出了一种奇怪的心思,诸葛氏越是有不轻易让人动的意思,他就偏想碰。
何况这个诸葛氏、不过是司马伷的妻子,罪人之妻罢了。
诸葛氏正说着话,忽然却打住,她神情尴尬地怔怔看着秦亮的青色袍服。
接着她便抬眼看秦亮的脸,见秦亮还在对着她细看,她的目光马上又躲开了,脱口道:“仲明不是对女色没有兴趣吗?”
秦亮说了句实话:“夫人很独特。”
诸葛氏的脸颊立刻红了。
秦亮沉吟片刻,正色道:“夫人从了我,我保诸葛家不受牵连。”
诸葛氏的眼神顿时十分复杂。今天她来见面,必定有目的,而且诸葛诞自己不来、却叫长女来,多半也暗示过她。
秦亮遂起身,走到里屋门口,招呼道:“我们到此屋详谈。”
诸葛氏犹犹豫豫地起身,默默走过来。她从秦亮身边走过,秦亮个子高,看到了一眼她坦领里衬下方的肌肤,脑子里似乎听到“嗡”地一声,浩然之正气完全失去了掌控。
秦亮也不多说,便轻轻伸手去牵诸葛氏的纤手。
诸葛氏却像被烙铁烫了一下似的,立刻把手拿开了。但秦亮轻轻关上木门,便干脆进一步抱住了她的身子。诸葛氏吓了一跳,一边想挣脱、一边顫声问道:“仲明真的能做到?”
秦亮把嘴靠近她的耳边,轻声说道:“事情不是我一个人决定。但诸公此时会重视我的话,我也有办法说服他们,结果八九不离十。”
诸葛氏渐渐停止挣扎,但一手白净的手、依旧使劲拽着秦亮的手臂,她一时间仿佛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她扭过头来,想观察秦亮的神色。因为秦亮抱着她、两人的脸顿时贴得很近,秦亮便趁机亲了一下她的嘴唇。
诸葛氏马上转过头去、躲开秦亮,乌黑发梢下的耳朵也荭了。
“唉!”诸葛氏轻叹了一声,“残花败柳之身,辈分也不对,仲明还是放过我罢。我方背弃夫君,独自偷生,立刻又要做这种事,我是不是太坏了?”她不太情愿,应该是真的。
但什么辈分,一点血缘关系也没有。况且王广能管他自己的新妇,还能管到诸葛家里吗?已经到了这个地步,秦亮哪里愿意半道而废,他沉声道:“不要说出去,别承认就没事。”
诸葛氏已经不再反抗,秦亮遂把她缓缓按到了榻上、让她仰躺着。他找来一团绢布,丢到诸葛氏的头旁边,提醒道:“一会声音别太大,这件事确实别公诸于众为好。”诸葛氏把头偏向一边,似乎有点气:“我不可能出声!”
她紧闭着眼睛、双手抱在前面,秦亮慢慢把她的手拿开。诸葛氏终于一动不动,任由秦亮拉她的衣带。过了一会,她的声音又更咽道:“两天前,仲明还说我孝顺,故意帮我开解。还说汝也会害怕,好心安慰我。但我没想到,汝竟然是这样的人。”
说得秦亮也有点不好意思,但事已至此,再收手还有什么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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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章 说话算数
光阴仿佛可以倒流,秦亮恍惚又回到了伊阙关战场上。敌军已经溃败了,他跨着坐骑,在山水之间的开阔地上驰骋,“哒哒哒”的马蹄前后交替飞扬,速度极快,每一跃的行程都很长,欢快的马儿在尽情地释放着马力。迎面吹来的风中、带着雨水,惬意非常。他真想大声欢呼,战役的胜利已在眼前,洛阳就在前面了!
人生难得几次开怀,抛弃杂念,忘记保留,那天的心情确实值得记住。
他又想起了六安城的除夕守岁,满城的灯光。唯有熬尽精神,迎接新年的曙光,一个疲惫而喧哗的佳节、才算是圆满。
唯一有点遗憾的是,人生不会总在欢乐之中,心情总会平息,佳节亦会过去。一切都会渐渐地恢复平静,回到现实之中。
秦亮坐到了塌边,转身伸手拉了一下、用旁边的深衣遮到诸葛氏身上。
诸葛氏抱着深衣,想支撑着起来,手臂却是一软,“咔”地一声、身体又重新摔到了榻上,疼得她闷哼出了一声。她艰难地坐起来,把绢布团从嘴里取了,转头侧目、又拉开被褥遮住榻上的布垫。
两人沉默无言,只有窸窸窣窣的丝织品的声音。
过了好一会,穿戴整齐的诸葛氏也坐到了塌边,双手仍然抱在前面。她两颊的红晕仍未消散,潮濕的一缕青丝粘在了脸部皮肤上。
妇人变脸很快,刚才情绪饱满的神情和声音已经消失不见,诸葛氏故作冷淡地小声问道:“秦将军说过的话算数吗?”
秦亮转头看向她:“人与人不一样,是罢?”
诸葛氏的脸颊顿时绯红。
秦亮停顿了稍许,才道:“我与汝阿翁不一样,不发誓、说过的话也比他可靠。”
诸葛氏用怪异的眼神看了一下秦亮,眼神仿佛在说:原来汝是这个意思。
她有点无所适从,别过脸轻声道:“刚才我失态了,说的话……算了,我都记不得了!”她的言下之意、显然是不会承认。
秦亮淡然道:“夫人不用担心,我从来不会把隠私之事告诉别人。自己的事,说到大庭广众之下,有什么意思?”
诸葛氏这才鼓起勇气,仔细观察秦亮的眼神,好像在判断他的话可信度。
秦亮又道:“我要是喜欢到处炫耀,洛阳人就不会传言、我不近女色了。”
诸葛氏听到这里,顿时松了口气,应该是相信了秦亮的话。
她收起了刚才故意的冷冷的神情,轻声道:“妾听说,有一次仲明在大将军府上,大将军之弟叫住一个衣着轻薄的美人、要她服侍仲明,汝却避之如毒蝎。他们说得还要更仔细呢。”
秦亮尴尬道:“我就知道是那次的事。实在无从解释,但我真不是故意装模作样阿。”
这时他站了起来,低头检查了一下身上的袍服。
诸葛氏的声音道:“妾以为,自己是仲明的战利品。”
秦亮笑道:“好像是耶,不过人与物品当然不同。”
不料诸葛氏沉默稍许,忽然又变了语气:“我已经是坏人了,只能为阿父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以报养育之恩。”
她说得好像自己是被迫的一样,但之前的表现却好像并非如此。
秦亮没有笑她,只是拉扯了一下长袍,说道:“我进上房之前,在外面没看到夫人,所以随从们多半也不知道房中有谁。我便先走,一会让饶大山把夫人再送回家。”
诸葛氏没吭声,秦亮道了一声告辞,大步走到门口,打开了木门。他跨出门,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诸葛氏急忙把目光避开了。
走出上房时,秦亮才发现天色已然黯淡。刚进屋的时候,太阳还没下山,感觉并没有多长时间、不料天黑得这么快。
夜幕渐渐降临,正在起风。他其实远未达到疲惫不思的地步,不过被风一吹、顿时便感觉清醒了不少,已经是解了燃眉之急。
人好像真的会被激素控制,此时他感觉自己的想法、与之前又有点不一样了。诸葛氏似乎不是很好的人选,关系稍显复杂。不过问题倒应该不大。
招呼了一声院子里的随从,秦亮便径直走上了马车尾门,说道:“回王家宅邸。”
待到王家宅邸,夜幕已经降临。
王家其他人早已用过了晚膳。秦亮来到前厅,便叫侍女给拿吃的食物。
白氏不知道跑哪去了,四叔母只有在秦亮回来那天露面、说了几句话。吃饭的时候,来见面的人却是诸葛淑。
秦亮看到这个外姑,不禁想起了长得差不多的诸葛氏,眼前仿佛看到了白颜色飞速晃来晃去,他顿时觉得脑子有点混乱。
中午秦亮急着要出门,诸葛淑的话好像没说完,这会再见面、她却仍是一副不好意思开口的模样。她左顾而言它,问了一句:“仲明下午做什么去了?回来这么晚。”
秦亮看着诸葛淑单纯的眼神,仍有稚气的脸上、单眼皮的眼睛里是一无所知的样子。不过诸葛淑恐怕做梦也想不到、秦亮干什么,所以她的神情似乎很正常。
“到处走了一圈。”秦亮随口道。
诸葛淑又问:“仲明明天要离开洛阳吗?”
秦亮答道:“我去迎接皇太后殿下,最多几天就回来了。”
诸葛淑欲言又止,终于说出了、她想说的话:“若汝外舅把我休了,阿父必定会怪罪我。现在所有人都愿意听仲明的,仲明帮我劝劝他罢,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仲明的恩情!”
秦亮痛快地点头道:“好,我一定尽力而为。”
诸葛淑站在原地,竟然向秦亮深深揖拜道谢。秦亮见状,忙拿着筷子站了起来还礼。
他想了想,态度认真了一点,又道:“这种事,本不该晚辈多嘴,不过我有办法劝外舅。令君也能帮忙。”
诸葛淑的眼睛里露出了希望之光,使劲点头道:“仲明与令君真是太好了!”
秦亮道:“都是一家人,外姑不用太见外。王家那么多人,但外舅外姑这边、才是最亲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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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一章 还在聚兵
王凌还在寿春集结军队,他已经召集了大批兵屯。
但忽然之间,北方的快马来报,秦亮率勤王军精锐、在伊阙关大败司马懿十余万众,已进入洛阳!
众人似乎大多都没回过神,等人们传视了一会急报之后,邸阁中才渐渐喧哗起来。人们兴高采烈,惊叹、庆贺,七嘴八舌都在说话。
这起兵搞得,兵还没聚集起来,王凌仍未出寿春,前面就已经赢了!
王广听到了消息,先是心中的忧惧一扫而空。
过了一会,他才渐渐意识到,王氏似乎即将会变成大魏国家势最盛的家族!之前他只是担心失败了会怎样,忽然间他都没做好准备,形势变化实在太快。
但大伙都不觉得是王凌太慢,精锐已经出动,召集屯兵本来就很繁琐。故而不是王凌等人行动缓慢,而是秦亮太快。
正如属官劳精此时的感慨:“秦仲明真可谓是兵贵神速阿!”
寿春先前收到的急报、是勤王军准备直接进军洛阳。扬州都督府中,自然有人认为太冒进,但现在已经赢了,大伙也就不用再理会分歧。
此时大多人开始赞成这样的主张:等司马懿掌握洛阳后、实力会非常大,勤王军只有抓住短暂的时机,兵贵神速,才有获胜的机会!
道理大家都懂,但涉及到自己的身家性命时,能毫不动摇、坚持主张的人却并不多。
一时间人们议论纷纷,却只有部将王彧的一句话,让王凌侧目、尤其关注。王彧说的是:“人道是王景兴的孙女嫁得好,却仍不如王都督之孙女阿。”
这些旧事,只有王家人和老家臣才知道内情。王广自然也知,听到这里、不禁看了一眼部将王彧。
王景兴便是王朗,虽然都姓王,但王朗是东海王氏。两个王氏不仅不是一家,而且还有微妙的攀比和矛盾。
其实两家王氏没有什么直接的仇怨,就是勾心斗角、相互看对方不顺眼,尤其是王凌与王朗二人,以前一直不合。
起初王凌的父亲王允利用美人计、主持莿杀董卓之事,结果被董卓的部将报復,住在洛阳的王允全家被杀。王凌兄弟俩翻墙跑回太原,后来王凌听说王朗幸灾乐祸,由是心生怨恨。
后来天下混乱、发生很多事,王凌也不再计较旧怨,不过对王朗一向没好脸色。王朗也心知肚明。
所以两人经常都是对着干,却又没撕破脸,无论什么事都会较劲一番。譬如王凌在青州时,得到了个很给力的属官、便是现在的安丰郡太守王基,王朗便在司马懿跟前怂恿、想把王基调走;王凌不放人,还被王朗给弹劾了。
之后王朗死了,王凌暗中高兴,当众说了一句,年纪大了、活得长的人才有德。
死了父亲正在守丧的王肃知道之后,便又故意把自己的一句话、传到王凌耳朵里……大意是王朗的孙女嫁给了河内大族司马氏,王凌的孙女却像是在召赘婿。
这便是王彧说那句话的由来,内情非常复杂,在场的大多数人、根本不清楚怎么回事。只有王广等少数人,才知道王彧的意思。
果然王凌颇有些得意地说道:“王朗家,不过就是想、以联姻攀附别家而已。”
他说罢将目光投向王广道:“公渊识人,英雄不论出身。”
王广一时间无言以对,因为他并不是因为识人才嫁女。
彼时王广只是急着想把嫡女嫁出去,同时要避免、姻亲因流言蜚语而找王家说三道四,秦亮的家势正好合适,别的方面又不错。王广怎么能提早知道,秦亮会帮王家干下这么大的事?
就在一个月前,王广还反对秦亮的主张,不料如今、王家竟忽然要成为天下最有权势的家族了!
劳精道:“太原王氏一向是国之肱骨,汉末杀董卓,今朝杀司马懿!铲除奸贼,社稷忠臣也。”
王凌一脸喜色,当即下令道:“把酒都搬出来,今日下午便开庆功宴!”
众人纷纷附和。
都督府内外,来的人越来越多,愈发热闹起来。人们还没开始打仗呢,便直接可以开庆功宴了。大家不仅保住了身家性命,仕途还更加光明,无不兴高采烈。
下午才开庆功宴、属于晚宴。王广先回到了内宅,便顺道去找女儿王令君、把好消息告诉她。
见礼之时,妹妹王玄姬也在,还有外孙女的奶娘翁氏。王广心情好,不禁先去逗了一下小孩儿,教她道:“叫外祖。”
令君的声音道:“阿余还不会说话。”
王广这才让翁氏把孩儿抱走,然后径直说道:“仲明率军,已打进了洛阳。司马懿十余万人在伊阙关大败,勤王之役结束了。”
令君的脸颊红红的,轻声道:“前厅那边吵了那么久,我打听到了消息,真是大喜事阿。”
王广终于忍不住感慨道:“若无仲明,王家全族休也!确实只有这个时候,才能打败洛阳军。”
令君顿时笑出了声,立刻用宽袖掩住小嘴。
王广看了她一眼:“令君为何笑我?”
令君忙摇头笑道:“没有,我只是高兴,以后大家都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王广点了一下头,侧目看了一眼沉默的玄姬。玄姬只是刚才见礼的时候说了句话、然后便一声不吭地站在那里,脸上也没什么表情,好像在走神一样。
他便回过头来,小声问令君:“仲明没有埋怨过卿?”
令君收住笑容,无奈道:“已经过去了的事,阿父别提了罢。”
王广再次看向美貌艳丽的王玄姬。当初在洛阳,他便听说了秦亮成婚之前就认识玄姬,后来玄姬离家,他怀疑过、秦仲明与玄姬有什么私情。
不过如今想来,把玄姬也送给秦仲明也不是什么坏事,只要不公开就行。
毕竟王家与秦家联姻,带来了不可估量的巨大收获,联系两家姻亲关系的王令君、清白却有问题;王广始终觉得自己蒙骗了秦仲明,能给些补偿也不错。可惜玄姬的辈分不对,这种补偿不能摆到明面上。王广转头看了一眼喧嚣声传来的方向,不禁叹了口气,说道:“我知卿不喜热闹。下午有庆功宴,明天就清静了。”
令君道:“现在我觉得,热闹一些也挺好。”
王广随口道:“卿的性情好像变了一些。”
令君并不多说,问道:“我们什么时候回洛阳?”
玄姬听到这里,脸上隐约有了点神采,似乎也在侧耳倾听。
王广答道:“等几天才知道。扬州的兵马不能都走,还得防东吴,诸公须做好安排。”
庆功宴上会有同僚的女眷参加,男女的宴席是分开的,但令君似乎不太喜欢那种场合,王广没有勉强。谈了一会,他便道别出门。
……王广沿着走廊走远了,玄姬站在原地目送,这时她侧目一看、王令君才缓缓收起端正的礼仪。
玄姬望着王公渊的背影,小声道:“长兄必定怀疑我,刚才我都没说话,他却不断投来目光。”
因为以前王凌一直在外,王公渊在洛阳王家宅邸、相当于家主,玄姬在王公渊面前一向很注意言行。所以刚才在谈秦仲明时,玄姬便怕自己关心则乱、在神情上露出异样,遂用了“心灵放空”术。
不过好像没什么作用,王公渊依旧很留意玄姬。
王令君却露出了笑意,笑吟吟地看了玄姬一眼,然后转身进屋。
玄姬跟了上去,如王公渊一样问了一句:“卿为何发笑?”
王令君轻声道:“姑的事已不要紧。阿父在意王家名声,真正在意的还是家势。如今仲明让王家避免了灭顶之灾、成为了大魏最有权势的家族之一,阿父还会在意姑的事吗?”
玄姬听到这里,想了想,觉得好像有道理耶。
但见令君长着一张清纯秀丽的脸,那双清澈的眼睛里,笑意却有着不一样的意味。
玄姬寻思,自己之前还一直担心生计朝不保夕,或许想法与真正的士族之人确实有差别。她便忍不住轻声道:“我终究不是王家人,与你们所想是不太相同。”
王令君却道:“姑就是王家人,不过姑一直在白夫人身边,儿时也不在王家、见得少而已。”她接着又道,“姑不用再担心什么了。”
玄姬松了口气,笑道:“仲明真的厉害阿,天下没人是他的对手!”
王令君也露出了笑容。
玄姬顿了一下,沉吟道:“但如今仲明在洛阳成了英雄,不知道多少妇人想投怀送抱。”
王令君不以为然道:“便宜了外人而已,并非什么要紧的事,懒得管他。他听我的,不会轻易带人回来,我们无须与性情千奇百怪之人相处,能省心不少。”
令君是仲明名正言顺的发妻、她都不在乎,玄姬听到这里,便撇了一下嘴,悄悄说道:“连郭太后都与他那样了,别人是不算什么。”
王令君看了一眼外屋的门口,低声道:“郭太后为人不错,但她与我们不一样,她是宫里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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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二章 迎驾
郭太后早先就离开了寿春,在军队的护送下、正在路上。她尚未到达洛阳,却离洛阳不远了,自然已经知道前方发生了什么。
众军昨日沿着汝水至郏县城,以县寺作为殿下行宫,在此歇了一晚。但今日一早、郭太后等人并未启程,因为前面来报,秦将军正带着人南下迎驾。郭太后便在县寺逗留,等着秦亮到来。
几乎没人能料到,司马懿能这么快被击败!尤其是郭太后,她不仅对司马懿、甚至曹爽都十分畏惧,正始年以来,她刚做上皇太后、便一直活在那两个权臣的阴影之下。
秦亮竟然凭借小小的庐江郡、以及扬州王凌等人的支持,便从正面击败了司马懿!他比郭太后想像中还要有能耐。
郭太后的噩梦中一群大臣冲进来、撞破她难堪的一面,让她羞辱得生不如死、逼迫她说出秘情的情况,诸如此类的意象,不可能再发生了!
也许梦中的事本来就不会出现,但郭太后在勤王之役中已有明确的立场,如果司马懿赢了,她的下场也绝对好不到哪去!而且秦亮和阿余也会很惨。
郭太后此时的心情仍未平复,不过她已经明白,自己又能重新回到皇宫了。而且这一次回去,原先威胁她的人亦已不复存在!
她十来岁就进了皇宫,根本不懂在外面的生活该怎么自处,确实只有拿回宫中的身份,她才知道自己怎么活下去。
王凌、甚至秦亮或许又是新的权臣,但他们与司马懿曹爽当然不太一样。尤其是秦亮,他是阿余的父亲。
郭太后站在县寺邸阁上,观望着外面春光明媚的风景。她轻缓地叹出一口气,眼尾微微上扬的杏眼里,带着一丝妩媚的笑意。
旁边的甄氏也一脸高兴,循着郭太后的目光看大门方向,小声道,“他应该快到了罢?”
郭太后还没来得及回答,便听见外面传来了马蹄声,一队骑兵渐渐到达了县寺大门。郭太后便道:“大概是仲明到了。”
果不出其然,郭太后从窗边看下去,便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刚进县寺,他便矫健地翻身下马,不是秦亮是谁?
郭太后站在木窗边、并未探出头去,走廊上的秦亮应该没发现她。他正阔步往邸阁这边走来,不多时,下面的台基上就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秦亮的声音挺大,但因隔得远,听起来有点不太清楚。
接着一个武将的声音道:“仆等不懂宫中礼仪,但一路上对殿下都很恭敬。”郭太后在北上的途中,便了解到了同行的一些人,刚才说话的人、是庐江郡武将张猛。
秦亮的声音道:“繁文缛节无妨,叫人进去,为我请旨求见。”
郭太后听到这里,也离开了窗边,向木梯走去。甄氏跟过来道:“厅堂里有吴心等人,一角拉了帘子。”
“我知道了。”郭太后应了一声。
没一会,郭太后便下楼,端正地在跪坐下来、位于厅堂中的帘子后面。
秦亮入内,在帘子外俯拜行稽首大礼。门口站着侍卫,厅堂里有吴心等许多女郎侍女,郭太后调整了一下心境、克制住重逢的喜悦,声音保持着庄重的语气:“秦将军免礼。”
隔着帘子,郭太后能看见秦亮从地板上起来。他接着揖拜道:“臣奉殿下诏令,率军赶往洛阳勤王,已于伊阙关击溃司马懿逆军十余万,剪除威胁,殿下可以高枕无忧了。”
郭太后没有把心里的憿动过分表露出来,她说道:“秦将军匡扶社稷,有大功于朝廷。国家有秦将军等尽心尽力,吾心甚慰。”
秦亮的声音道:“臣等已将司马懿等人、禁锢于太傅府,只待殿下回京后发落。臣迎驾来迟,望殿下恕罪。”
郭太后想了想道:“秦将军有功无罪,当此朝廷动荡之时,秦将军可行大将军事,以保大局无虞。”
秦亮沉默片刻,说道:“勤王之役以王都督为主将,臣不敢贸然行此大权,还请殿下先与王都督商议。”
郭太后停顿了一会,转头对甄氏道:“派人去阁楼上设帘,我要与秦将军议事。”
甄氏道:“遵命。”
甄氏与吴心等人、拿了一匹绢布和绳子,先上阁楼去了。皇太后殿下是后宫的人,基本不会在外臣面前露面,所以密议也要尽量保持矜持庄重的礼仪。
准备了一会,郭太后便起身离开原地。帘子外面的秦亮则弯腰揖拜。
郭太后走上阁楼后,见大屋北面已经挂上了帘子,里面铺筵设案,她便走进了帘子后面。接着她屏退了所有人,只叫甄氏下楼召见秦亮。
秦亮随后上了楼。这里只有三个人了,他看见垂帘,犹豫了一下、却仍然向帘子揖拜。
马上就要进洛阳,涉及一些权力的问题,胜利来得太突然,好像秦亮也没做好准备。他此时显得有点拘谨。
郭太后的声音,已不像楼下那样庄重,她柔声道:“仲明到帘子后面来。”
秦亮这才走了过来,依旧向郭太后拱手。
终于又面对面地看清楚了,秦亮那张俊朗的脸、大概因为在战场上风餐露宿晒黑了点,人也稍微瘦了一些。不过他朴质而亲切的感觉依旧,身上淡淡的汗味也十分熟悉。
郭太后看着面前的仲明,想到他用一个月时间,便率军从扬州打到洛阳、彻底改变了朝廷格局,只觉秦亮的身材好像比以前更加高大了。
她的脸有点发烫,柔声问道:“仲明想我怎么赏赐?”
秦亮道:“臣以为不用着急。”
郭太后荭着脸小声道:“我是说现在。”
秦亮应该听明白了什么意思、而且他马上就有了什么坏心思。郭太后不禁看了一眼他的袍服,稍作犹豫,忽然缓缓跪到了秦亮的面前,伸手放在他的绲带上。此时郭太后的情绪还没到昏头的地步,她不禁用贝齿轻咬着下唇,心情十分复杂,抬起头仰视了他一眼,因为面前的人是秦亮、郭太后在难堪中觉得好像也能勉强接受。还站在帘子外面的甄氏,怔怔地转头看向里面。
郭太后身上依旧穿着那身青色的蚕衣,并有配饰印绶等物,因为当初她仓促离京的时候、换下来的只有这一身宫廷礼服。
走的时候是春季,如今回来了、正好也是春季,那时穿的衣裳,现在仍然十分合适。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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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三章 阳光阴影
天气晴朗,外面的春日明媚,但县寺阁楼里有屋顶墙壁阻挡、晒不到太阳。
秦亮却仿佛沐浴在光辉之下,看到了万丈骄阳,最高礼制的亵渎、让他的感觉十分膨胀,仿佛大权在握,掌握着乾坤的运行。现在与以前的感受又不一样,眼下他真的有一种大权触手可得的错觉。
在亲近的人跟前,沉迷于这样的豪情之中,倒是无关大雅。不过当绮丽的心情结束后,秦亮仍然暗示着自己、冷静下来。
他心里很清楚,触手可及的距离,有时候真的只是一种错觉。那一段路很容易让人忘乎所以,最后却会坠落深渊!曹爽、这里的司马懿,无不如此。
郭太后坐到了筵席上,把深衣往下拉扯,然后伸手拽了一下青色衣裳的交领、把削肩上白皙的肌肤也遮住住了。她的神情有点疲惫、眼神闪躲,平静下来之后,似乎仍然有一丝屈辱感。
不过她的那些作为并不是秦亮所要求,是她自己主动如此,怪不得秦亮。
两人沉默了一会,郭太后抿了一下秀气小嘴上弄花的胭脂,杏眼抬起、见秦亮仍然在观赏她,她便又把脸轻轻别到一边。孩子都生了,但因身份有别,她做得又稍显过火,事后还是有些不好意思的样子。
甄氏终于走到了帘子侧面,看着筵席上坐着的两个人,甄氏的神情十分复杂:“幸好没人上来,这帘子遮不住光,外面一看、便知道你们在做什么。”
郭太后小声道:“妹别说了。”
秦亮道:“回洛阳之后,有的是时间与甄夫人相见。不必在此地冒险。”
甄氏白了他一眼,低声道:“我知道。”
秦亮又道:“有人上来的话、应该有声音,那时我再到帘子外面去。”
甄氏见二人还有话要说,转头看了一眼楼梯方向,似乎仍有些担忧,便走了过去。
秦亮与郭太后到楼上来,确实是为了密议。但他们久别重逢,在没有外人的场合,自然忍不住要先做亲密之事,然后才能赶紧商量正事。
郭太后的声音亦已渐渐恢复了平静,这时她终于有了心思、继续许久之前在楼下的话题:“先前我让仲明行大将军事,有何不妥?”
行大将军事、并不是任命他做大将军,而是一种临时的代理权。就像秦亮让长兄行庐江郡守事,战时全权处理庐江郡的军政,但长兄秦胜并不是太守。
秦亮沉吟道:“我外祖还没到洛阳。殿下如此安排,其实并无不妥。”
他接着说道:“不过等殿下回到洛阳,我便不需要以大将军的名义行事了。殿下可以皇帝诏令安排诸事,另外只要暂时给我一个中领军的任命,我即能掌握洛阳的人马。待到论功封官职时,我们再商议。”
中领军和领军将军的职权是一回事,大魏是先有中领军,后来那些资历功劳高的人、则被任命为领军将军。
曹爽没被杀之前,他的弟弟曹羲就是领军将军,地位没有什么太尉司空之类的高,也不如都督中外诸军事这种名头那么唬人,但领军将军是新五营、城北五校营等军队的统帅,兵权极大。此前洛阳局势危急之时,秦亮冥思苦想法子,终究帮不了曹爽,便是因为在洛阳没有半点兵权。秦亮早已明白,洛阳的兵权才是关键。
秦亮只要暂时做中领军,得到名正言顺的兵权,洛阳那些人一时间就搞不出什么事来。
这时郭太后的声音道:“仲明的表现很谨慎阿。”
秦亮看向郭太后,不动声色道:“亮虽有军功,但不能不顾及王家的态度。”
他这时忽然想起了一个故事。当年项羽刘邦等人反秦,约定先入咸阳者为王,结果刘邦先打进咸阳,最后还不是要看谁的实力大。
秦亮想了想,继续道:“大部勤王军兵马是外祖的人,还有表叔令狐愚也因王家的亲戚关系、才有紧密的关系。外祖与诸多士族豪族有交情,家族声望高;由外祖出面主持大局,更能服众。”
郭太后道:“若不是仲明,王凌根本不是司马懿的对手!况且仲明与王家联姻,虽是高攀门楣,起家却并没有依靠王家。卿在芍陂之役立功、升到五品校事令,再到秦川阻击蜀汉军,做了庐江郡太守,都与王家关系不大。当初,或许曹爽对仲明的帮助更大。”
她停顿了一下,径直冷冷道:“何不效仿当初司马懿与曹爽故事,分掌朝廷辅政?”
秦亮沉吟稍许,道:“王、秦、令狐三家都与先帝指定的辅政毫无关系,加在一起也很难让魏国旧臣服气,今后要稳定局面,仍不能掉以轻心。因为现在还无法确定、王都督是什么想法;形势若再演进为三家内閗,我们的处境都会非常危险。而且到时候拙荆王令君也不好自处。”
之前秦亮的仕途,确实没有太依赖联姻。当时他主要的考虑,是要保留在王家的话语权,以便在紧要关头能说服裹挟王家、一道起兵反抗。
然而王令君玄姬对他是有恩的,当时秦亮什么都不是,而她们是出身大士族的绝色美女,却依旧一心一意对待秦亮。秦亮不可能忘记往日的恩与情。
这时郭太后悄悄问道:“王家有野心?”
秦亮先是想到王凌,王凌虽然七十几了,但身体很好;二叔王飞枭也是个做事靠谱的人,文武双全不一定,但至少带兵很有经验、也识字断句读过书。
于是他实话实说道:“不太清楚。所以我觉得,可以先观望一下再说。这么做虽然保守,但要平稳很多,可以先保证自己不败,且有腾挪迂回的余地。”
郭太后忽然盯着秦亮的眼睛道:“那仲明有野心吗?”
秦亮顿时愣了一下。
甄夫人已经到楼梯旁边去了,帘子内只有两个人。刚不久前还亲密无间的感觉,忽然竟变得有点微妙起来。
但秦亮很快回过神来,点头道:“有。但有些事得顺势而为,不能强求。”
郭太后的眼睛里,顿时露出了复杂的笑意,那眼尾上扬的杏眼、笑起来更加妩媚,还有点异样。
她小声道:“卿承认得倒挺痛快。”
秦亮道:“殿下当初抛弃所有、跟我到了庐江郡,我早已不想对殿下怀揣什么保留的心思。”
郭太后听罢,轻轻叹了一声,说道:“仲明不是又把我送回来了吗?”
秦亮也呼出一口气道:“幸好赢了。”
话已经说到了这个份上,秦亮便又沉声道:“大魏皇权衰微到如此地步,皇帝想把大权拿回去,没那么容易,首先就得杀光王家、秦家、令狐家!没有人允许他那么做。”
他接着悄悄说道:“而郭家是凉州来的人,在洛阳的势力有限,因有殿下支持我们,郭家的处境不会太差。不管皇帝是谁,殿下始终是皇太后。”
郭太后轻咬贝齿,吃力地从筵席上站了起来,然后在帘子后面缓缓踱着步子。
秦亮见状,自己不好继续坐着,便也起身站在旁边。
外面阳光明亮,几缕光线正从窗缝里照射进来,却反衬得屋子里的事物、更像是笼罩在阴影之中。
郭太后转过身来,轻声道:“皇帝心里怨恨我。相比王家,我希望仲明能辅政。”
秦亮揖拜道:“臣当从长计议,不负殿下之期望。”
郭太后端庄地站在那里,对着秦亮轻轻点头:“我第一次见到仲明,便相信、卿有王佐之才。”
此时该说的话、已说的差不多了。
外面的人多半以为秦亮在阁楼上密议,但密议也不能议得太久。他看了一眼楼梯口的甄氏,便说道:“臣得告辞了,请殿下准备稍许。我们午膳后便出发,先去新城县,明日便可动身回到洛阳。洛阳君臣会带着仪仗车驾,出城迎接殿下。”
郭太后忙问:“以后怎么相见?”
秦亮道:“殿下主持皇宫,先把那些不可靠的人换了。此后能威胁到我们的人已不多,相见会比以前容易。回头我们再想个法子,让甄夫人从中联络。”
郭太后听罢轻轻点头。
秦亮没有揖拜,径直走上去搂住了她的后腰,然后把嘴凑了过去,郭太后也用力拥抱住了秦亮。秀气的小嘴刚被放开,她又把脸埋进了秦亮的颈窝,深深呼吸着他身上的气味。
两人的身体分开后,郭太后温柔地拿出一张干净的丝绢,轻轻揩了一下秦亮嘴唇上的胭脂,然后用手指整理了一下他的头发、袍服。
秦亮顿时有一种被悉心照料的温暖感觉。他与郭太后之间的关系,确实有点混乱。有时候他觉得自己处于上风、甚至能感觉到郭太后微微的屈辱,有时彼此是權力场的合作者,有时秦亮又得稽首称颂。而此时,他感觉到的却是某种宁静的柔情,甚至想到了郭太后给自己生的阿余。
他站了一会,便向郭太后揖拜,转身离开了。
走到楼梯口,秦亮再次回首看了一眼,郭太后也目送着他、向他轻轻点头。
秦亮回过头来,小声道:“回洛阳后,还是原来那个地方相见,不用像今日这么仓促。”
甄氏的脸颊有点红,但没吭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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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四章 故人又逢
宣阳门内外,热闹非凡。从皇宫来了许多车驾、仪仗、随从侍卫,还有洛阳最有地位的官员们簇拥在周围。卢氏也在附近,观看着迎接郭太后车驾的场面。
但她竟沦落到了跟在百姓人群里围观,只能远远地窥探一番那权势中心的景象。
隐约之间,她好像看到了秦仲明,他正与大臣们揖拜见礼,谈笑风生。
秦仲明俨然已经成为整个洛阳瞩目的人物,被人们称赞为大魏社稷的救星、拱卫洛阳的英雄!可以想象,他的妻子、在洛阳的夫人女郎们眼里,自然也是德行高尚、身份尊崇的贵夫人,不知道会有多少人称颂恭维。
而这一切,本来应该是卢氏的!她当初只要什么都不做,稀里糊涂地顺其自然、就能得到那一切了,唉!
仪仗人群陆续离开了城门,沿着驼铃街往皇宫方向走了,卢氏才与围观的人群一起、乘坐马车离开。
回到何府门前,再看门口冷清的模样,卢氏不禁又暗自感慨:命阿!
以前秦亮在洛阳渐渐出名的时候,何家的家势也不低,那时卢氏的心里、还没有太失衡。如今两厢对比,她想说自己不后悔、必定是骗人的。不过事已至此,后悔又有什么用?
卢氏心里有一股莫名的怨气,却又不知道应该怪谁,只能怪命、怪老天。
回到内宅,卢氏遇到了金乡公主母子。金乡公主又催促她去找秦仲明求情,何骏的眼睛里有羞辱的目光、但他竟没有吭声挽留。
卢氏了解他的想法,何骏只是觉得面子上难以忍受、毕竟是发妻,但对卢氏本人没什么不舍,他早就厌倦了。卢氏在何骏的心里,本来就不是什么冰清玉洁的人,完全比不上他的母亲金乡公主。
卢氏心里一肚子恼怒,若不是有阿生、卢氏真想径直回娘家!
几天前金乡公主就示意、让她去找秦亮,她没有同意,便是因为心里有气,也不想自贱名声。但如今金乡公主再次催促,她极不情愿之下、终于冷静下来重新权衡,决定妥协。
道理很简单,何家已经不行了,将来能依靠的、只有金乡公主的宗室身份。而卢氏已有丈夫儿子,没法回娘家,在娘家没有立足之地、便只能听从金乡的安排。以后的生计还要指靠金乡呢。
金乡公主见卢氏同意、便叮嘱了一句,让她把孝服换了。
何晏去世之后,孝子何骏天天都在吃肉喝酒,甚至煨亵伎女,因为何骏在服用五石散。连嫡长子都那样服孝,卢氏对丧服确实也没什么好执着的。
她换下孝服之后,还对着铜镜梳妆打扮、涂抹了胭脂水粉。想起何骏的屈辱眼神,她便提前戴上了帷帽,然后才乘车出门。
很容易就能打听到,秦亮回京之后、住在王家府邸。卢氏不好意思只报家门,依旧写了一片简牍:太学故人。
不料秦亮此时不在府邸中,奴仆请她到到府中等着。卢氏婉拒了,只待在府邸外面的马车上。
虽是春季,但太阳一晒,马车里十分闷热。等了许久,卢氏与随从的侍女都吃了不小苦头,才等到王家奴仆出门告知,说是秦将军有请。
很快她就在前厅旁边的厢房里,见到了秦亮。
卢氏进门后,侧目见奴仆离开了,这才把头上的帷帽取下来,款款向秦亮揖拜。
秦亮大概是因为看到她脸上的胭脂,脸上顿时露出了笑意,他还礼道:“卢夫人,好久不见。”
卢氏感觉脸颊绯红,抬眼偷偷看了一眼秦亮,只见他长身而立,相貌依旧俊朗,但脸上已没有了以前的郁气。
“秦将军别来无恙。”卢氏寒暄了一句。她没有办法,只能随口又讨好地问道,“王夫人何时回洛阳?”
秦亮道:“还有一阵子。夫人请入座。”
两人分宾主在筵席上入座,秦亮立刻问道:“夫人来见我,何伯云知道吗?他为啥不来?”
卢氏心里感觉很委屈,却只能忍着,用讨好的语气小声道:“知道。夫君与秦将军亦是故人,以前是有些误会。”
“误会?”秦亮忽然笑了一声,接着便看向地板、回忆着什么,片刻后道,“以前我就说过,并不会在背后悄悄诋毁他,显得我好像不如他似的,这么些年了,我说到做到了罢?”
他接着冷笑道:“他不是我的敌人和对手。我要报復,只会正大光明地对付他,让他痛哭流涕,害怕懊恼,悔不该当初!”
时间过去太久,卢氏有点记不清楚、秦亮具体怎么说的,她便问道:“秦将军要怎么做?”
秦亮道:“本来无冤无仇,又是太学同窗,何骏却不仅不念及交情,还非得跟我过不去!平素那些事就算了,他还算计王家人,别以为我不知道他想干什么。”他一副思索的模样,“最近太忙,还没来得及理会此事,我得想想,要怎么做、才能出心中一口恶气。”
卢氏心道:别人的发妻送上门给汝睡,还不够侮辱、不能出气吗?
如今金乡公主、何骏都暗示了的事,主要受辱的人可不是她,而是她的夫君何骏。
卢氏想到这里,便悄悄打量秦亮。看到他俊朗朴质的脸、挺拔的身材,卢氏依旧没有多少抵触,当初在太学时、秦亮什么都没有,她不就是看中秦亮的长相?而且卢氏还隐约记得他的身体,确实异于常人,但当初她还不是太懂。
她又想到了秦亮响亮的大魏忠臣、除逆英雄等名气,便暗自鼓足勇气,主动暗示道:“妾能为秦将军做什么?”秦亮看了她一眼,却沉吟道:“以前的事过去了那么久,早就两清了。”他看了一眼门口,小声道,“在太学的一切、都忘了罢。夫人也不能怪我,因为那时的我……是想负责的。夫人自己选了何骏,按理我才是被抛弃的那个人。”
卢氏悄悄说道:“秦将军为人可靠,这么多年了,确实没有别人知道。”
秦亮点头道:“夫人请回,我与何骏的事、没必要牵扯到夫人。汝在这里呆的时间长了,对名声也不好。”
话说到了这个份上,卢氏便立刻红着脸起身,仓促向秦亮揖拜告辞。
自己送上门,还被人婉拒了!卢氏感受到的羞辱,完全不比被秦亮按倒在榻上轻巧,此刻她不仅觉得羞耻、还感觉被嫌弃了。她几乎要哭出来,以前在太学受许多人追捧的日子一去不复返,如今自己竟然变得如此不堪。
秦亮好像也察觉了她的感受,竟然还安慰了她一句:“这么多人看到、卢夫人进了这个庭院,今天若是真发生了点什么,夫人乃有夫之妇、不怕流言蜚语吗?”
卢氏不愿听他多说,但想恨、又恨不起来,因为秦亮确实没有对不起她。以前她担心秦亮把陈年密事说出去,因此还希望秦亮死在秦川中、别回来了!不料他不仅没说出去,甚至从未以此要挟她。
她的心里乱糟糟的,埋下头转身要走。
就在这时,秦亮脸上的笑意全无,忽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开口道:“我想拜见金乡公主殿下一面,还请卢夫人转达,问问公主、是否愿意召见?”
卢氏怔了一下。不过她随即回过神来,何骏最在乎的人、确实就是他的阿母金乡公主。不知道秦亮何时看出了端倪,确实找到了何骏的软肋。
夺妻之恨反而伤害不了何骏,最多被人嘲笑而已。只有金乡公主受辱,何骏才会受到发自内心的折磨。
而且金乡公主虽然已三十好几、年近四十了,但确实长得非常漂亮,据说像极了当年杜夫人的容貌。
卢氏十分清楚,在这些贵人眼里,什么年轻貌美的女郎一点都不稀奇,年龄根本不是问题,身份稀奇才莿激。就像何骏与邓飏之前睡的那个妇人、臧艾的姨娘,年纪不比金乡公主小,两人照样乐此不疲。
不过事情真是可笑,卢氏竟然比不过、年长了十几岁的阿姑。
她心中无奈,意味深长地看了秦亮一眼,微微屈膝道:“妾会把秦将军的意思带到。”
秦亮喊道:“来人,送客。”
侍女把卢氏带引出门楼。见面的时间很短、就说了一会话,马夫与随行的侍女可以作证。卢氏很快上了马车,只想赶紧逃回何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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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五章 哀怨境遇
宽敞的何家大宅邸,因遣散了许多奴仆,此时显得有点冷清。或因心境不佳,卢氏甚至觉得、阳光也仿佛是惨白的颜色。
穿着麻布丧服的金乡公主正在灵堂里,不过卢氏知道她没有多少丧夫之痛。金乡哀怨的、恐怕亦是命运和境遇,另外还有对儿孙的担忧。
金乡公主虽是宗室,但曹魏宗室的处境已经不太行了,除了仍有食邑可以衣食无忧外,剩下的宗室大多住在邺城等地、被当地官员严密监视,没有什么权势。
这种情况、并非始于司马懿曹爽二人权臣当道之时,文帝、明帝登基之前都经历了争位过程,从那时起皇帝就开始禁锢提防宗室。反倒是曹爽辅政后,重用何晏,金乡公主一家才更靠近權力中心。如今曹爽、何晏已死,金乡公主如果再失去儿孙,她的处境也会很凄惨冷清。
这时金乡公主发现了灵堂门口的卢氏,便起身主动走了出来。她却不是为了迎接卢氏,而是把她带到了旁边的房间里说话。
卢氏见礼时,金乡没出声,只是上下打量了一番卢氏,应该是想观察卢氏为了求情、究竟做了什么。
而卢氏想起秦亮的要求,也不禁多看了几眼自己已经很熟悉的阿姑。
金乡虽然年纪不小了,但确实仍然是个稀罕的美人,此刻她举止动作中的温柔、黛眉间的些许哀怨,反而多了几分风韵。卢氏看着金乡饱满雪白的光洁额头,肌肤仍然养得犹如美玉,难怪何骏会把她母亲当作冰清玉洁、不容亵渎的神女一般。
卢氏不止一次听人说过,金乡公主的相貌随她母亲杜夫人。
而杜夫人年轻时候名气更大,传言她还未出嫁的时候、每当在井水边洗漱,旁边的花草都会自惭形秽、用叶子把自己遮起来,传得神乎其神。其美貌还害得她的丈夫秦宜禄、反复被人羞辱,最后遭张飞杀害。杜夫人可谓红颜祸水。
长得像杜夫人的金乡公主,因为身份尊贵没人敢争抢,又很少露面,才没惹出那么多事来。
婆媳二人相互看了一会,卢氏心情复杂地叹息了一声,实话实说道:“秦仲明没碰妾,他说要报復夫君、让夫君痛哭后悔!”
金乡公主听罢脸色一变,生气地说道:“秦仲明既然是做大事的人,他就不能大度一些吗?”
卢氏欲言又止,终于说道:“夫君与秦仲明一向不合,或许并非最重要的原因。阿姑可还记得,夫君堂弟想娶王玄姬的事吗?”金乡公主点了一下头,不以为然道:“不就是王凌家的妾生女?”
卢氏又悄悄说道:“可是王玄姬的美貌、在洛阳里坊间十分有名,夫君明面上是做媒,恐怕是自己惦记着王玄姬。”
金乡公主的神情立刻变得十分难堪。不过她应该是见怪不怪了,不说别人,就是她的母亲杜夫人,在杜夫人的丈夫还活着的时候,不也是被人抢来抢去?
王玄姬的事,卢氏早有猜测。如今她开口一点醒,金乡似乎也明白了怎么回事,因为金乡同样知道何家父子是什么样的人。
卢氏便道:“今日秦仲明专门提起了此事,他显然也猜到了夫君的心思。秦仲明与王玄姬说不定有私情,他由是对此事十分恼怒,对以前言语上的龃龉、反倒不怎么在乎。”
金乡公主沉声道:“王玄姬不是秦亮妻的姑姑?”
卢氏没有言语,心道:那又怎么样?
果然金乡公主蹙眉与卢氏对视了一眼,便很快露出了恍然的神色。
卢氏见状,靠近阿姑悄悄说道:“秦仲明对我没有多大兴趣,心里想的人是阿姑。他叫我带话,欲见阿姑一面。”
“我?”金乡公主一脸惊诧。
卢氏却正色看着阿姑,轻轻点头。
只见金乡公主的脸颊一红,美目中的情绪十分复杂,有屈辱、生气、诧异,在刹那之间都糅碎到了一起。金乡公主咬着贝齿道:“还说是大魏第一忠臣,他不就是另一个想要为所欲为的权臣!”
卢氏沉默,她当然也不信、有人带着兵马打进洛阳是为了做忠臣。金乡公主之前为了保住儿孙的性命,还向司马师磕头求饶呢,大魏宗室地位早就沦落了。
“我都这个年纪了,清白还要受污!”金乡公主气得胸襟一阵起伏,小声骂了一句。接着她又深深地吸了口气,眼睛里露出了深深的哀怨。
卢氏道:“以前每当洛阳士子宴饮时,秦仲明与夫君总能见面,他好像已经知道、夫君最在意的人是阿姑。他说要想办法出口恶气,或许正是这个意思。”
金乡公主把手放在心口上,渐渐地终于冷静下来,问道:“只是想出口恶气?”
卢氏摇头道:“秦仲明是这么说的,但不太清楚他想干什么。”
金乡公主踱了两步,眼睛看着地面思索着。
就在这时,何骏大概也听说卢氏回来了,寻到了灵堂旁边的屋子里。
虽然何晏的灵牌就在隔壁,但何骏一身酒气,应该是服用了五石散之后、不得已喝了很多酒。但他没喝醉,进屋便对卢氏打量了一番,大概与金乡公主的心思一样、观察卢氏是否与人交郃过。
卢氏没好气地说道:“什么都没发生,只是替夫君求情,说了几句话就出门了。夫君若不信,去问侍女和马夫。”
何骏神情复杂道:“他想怎样?”
卢氏道:“秦仲明想拜见阿姑。”
何骏一张脸顿时煞白,果然不出卢氏所料,他在乎母亲、远胜过自己。何骏立刻怒道:“他嬢的秦亮,欺人太甚!”
金乡公主道:“汝想到哪里去了?”
何骏又急又怒:“这些人心里想什么,我还不知道?我绝不能让阿母受辱!”
卢氏小声道:“阿生呢?”
金乡公主听到孙子,神情立刻一变,忙道:“秦仲明并不好女色,哪有汝想得那般龌龊?”
何骏仍然急得团团转,说道:“我不信,他若没有坏主意,忽然要见阿母做甚么?阿母一向深居简出,与他素无来往。”
金乡公主看着儿子的样子,忽然想起了什么,忙道:“汝忘了,我与那秦仲明是亲戚。”
“什么亲戚、同窗,我就不该认识他。”何骏恼怒之下,似乎想起自己是因为卢氏、才认识了秦亮,立刻走到卢氏面前,扬起了手掌。
“住手!”金乡公主急忙喝住他,“她方才去求情、受尽委屈,汝就这么对待她吗?”
卢氏听到这里,急忙拽住金乡的手臂,更咽道:“阿姑。”
何骏终于放弃了拿卢氏出气,俄而便颓然地瘫坐在地。
金乡公主的声音冷冷道:“王凌是士族出身,唯有秦仲明、与大魏宗室还有点关系,我们家与他结怨、却不是什么生死大仇。如今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汝不设法与秦仲明改善关系,却要意气用事?”
卢氏见何骏坐下来了,便又大胆地劝了一声:“想想臧艾,他的事传得满城风雨,不也好好地当着官?我们不用做得那么难堪,只是服个气而已。”
金乡公主道:“你还不如妻子识大体。今后不能再那么放浪形骸了,该怎么办,自己想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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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六章 大将军府不错
郭太后回京后,便依秦亮的进言,任命陈安为中书郎,立刻用皇帝的名义发了诏令。令四方都督刺史,就地安守本职,防备外敌。
勤王军已经控制了洛阳,此时诸侯们再起兵、起不到任何作用;司马懿就擒,他们若再聚兵发动,应该对付谁?
次日郭太后又诏令,以王飞枭为都督扬州诸军事,选中外军两万余众,南下寿春接替王凌、及时主持东线主战场的局面。
并召太尉王凌到洛阳议事。之前任命王凌为太尉的诏令、是皇帝的名义,故王凌暂且仍是太尉。朝中的人事要等王凌到了之后,一同商量。
这样的安排,秦亮、令狐愚、王飞枭、王金虎都没有意见,秦亮也说服了郭太后。
此时只有把王凌召回来做辅政,才能尽可能地巩固战场上夺来的果实!
權力要顺利行使,需要一些佂治共识。目前的大魏国,能被认同的当權者,大概只有两种:一是宗室(远亲也算,比如曹爽等人),二是士族。
认可宗室的人,多半就是曹魏封赏的那些诸侯和官员,譬如毌丘俭,孙礼也算。所谓的大魏忠臣就是这些人,他们不是士族出身,但因效忠曹魏而起家。拥护曹魏、便是在保护自己既得的一切,除非新的执政者重新给他们保障。
不过这些人里,如果能得到新的上位者认可,他们也可能改投门面。就像孙礼,在曹爽没倒之前,就与曹爽等人生隙了,有投靠司马家的可能。
而东汉以来的士族豪族,累世为官,已经形成士族,那些士族控制了大量人口、自然也比较认可大士族辅政。即便是强势的皇帝曹丕、曹叡为了得到拥护,也在不断向士族让权。
司马懿倒了,簇拥王凌做辅政之一,至少可以团结后者。不动皇帝,则能暂时稳住前者。
秦亮只要不想立刻与天下所有势力为敌,目前也要遵守大魏已经形成的權力规矩。否则局势必定安稳不下来,会有很多人想方设法搞事,阴谋必定少不了。
而且以魏吴蜀三方打了几十年的情况来看,魏国刚发生了内战,吴蜀两国可能要有动作了,不得不防。
此时秦亮来到了大将军府巡视。大将军府已经腾空,里面只有庐江郡兵屯的驻军。
部校尉熊寿迎接上来见礼,说道:“仆等布置兵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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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夜有人当值,盯着北去武库的大路,这几天一直平静无事。”
秦亮点头回应了一声:“很好。”
他说罢便走进前厅门楼,观赏这座熟悉的府邸。
天井中的假山水池、花草树木依旧,不过春天的草木长出了新的枝叶,因无人修剪,不如以前那么好看了。
曹爽这地方确实修得不错,而且位置选得也很好,坐在府上就能守住武库、太仓。尤其是武库,只要那地方不丢,想在洛阳发动兵変的难度极大。
前任大将军曹爽虽然是败于兵変,但并非因为这座府邸的布置不好。
而且秦亮出仕后的第一份工作,就在这里,每天进出大将军府,干了好几个月。前厅各处署房、库房的位置,他都很熟悉。后来他也时不时会来这里办事,常有一种亲切的感觉。
只是如今物是人非,亭台楼阁没变,原先这里熟悉的人看不见了。
熊寿等人跟在秦亮的身边,一行人沿着前厅廊芜走了一圈。
来到西侧的一间署房门前时,秦亮不禁又探头往里面看了一眼。几年前他做大将军府军谋掾,每天干的最多的事、便是在这间屋子里阅读各种文书卷宗。
秦亮没再进去,径直返回了大将军府的大门,见到西侧的望楼,他便往楼上爬。
熊寿也跟着爬了上来。秦亮观望外面的大路,随口道:“曹昭伯麾下有个帐下督,便是在此地、想用强弩射杀夺武库的司马懿,被司马懿的奸细孙谦给阻止了。”
浑身都是肌肉的熊寿看了一眼下面的大路,稍微目测,笑道:“仆不用强弩,只得一把弓箭、便能射中路上的人。”
秦亮笑了一声,不置可否。
这时熊寿收住笑容,沉声道:“君侯能否做大将军?”
秦亮摇头道:“现在不能急,不过这大将军府确实不错。”
就在这时,几个骑马的人往府门外来了。熊寿看了一眼道:“是饶大山。”
秦亮道:“这里没什么好看的,我们下去罢。”
走下望楼,秦亮正好与饶大山见面。饶大山揖拜道:“仆正要出门,便收到了何家的信。”他说罢拿出了一卷竹简递上来。
秦亮看了他一眼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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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字汝也认识,大山识了不少字阿。”
饶大山“嘿嘿”笑道:“俺还在学。”
秦亮展开竹卷一看,原来是金乡公主的落笔,邀请秦亮到何府别院一叙。
这时秦亮才又想起来、之前对卢氏说过的话。与金乡公主相见,本来就是秦亮的意思,卢氏应该把话带到了。金乡公主此时只是在做出回应。
那何骏确实可恶,但终究不是什么有实力的敌人,秦亮回洛阳之后,根本没想起这个人。秦亮琢磨那些见过、或没见过面的都督刺史还来不及。
卢氏自己来到王家宅邸见面,秦亮才临时想起了何骏的事。想到何骏为了他表弟的婚事、积极从中奔走,寻思那其中龌龊的用心,秦亮便气不打一处来!
有关何骏多次与自己过不去的旧事,秦亮也一并想起来了。所以秦亮在卢氏面前说,要报復何骏、让他痛哭讨饶悔不该当初,便是当时想出口气的真实情绪。
但卢氏临走时,秦亮忽然之间想起了金乡公主,心境也立刻随之一变。心情的复杂并不重要,他主要是一下子想到了其中的关系!
秦亮家以前是并州人,后来才迁徙到了冀州落户。秦亮的族兄是秦朗,因为不再居住于同一个地方、身份地位也差距大,以前两家没什么来往,但确实是隔得不远的同族。
而秦朗的父亲是秦宜禄,母亲便是杜夫人。
秦宜禄还没死的时候,妻子杜夫人就被曹操抢走了。杜夫人后来又给曹操生了儿女,沛王曹豹、金乡公主。
金乡公主与秦朗,便是同母异父的亲兄妹!秦亮与秦朗又是族兄弟,这不就是亲戚关系吗?
只不过秦朗与金乡公主的血缘关系是母系;秦亮与秦朗的族兄弟关系是父系。所以秦亮与金乡公主没有血缘关系,但确实是亲戚。
秦亮想到这里,不禁转头看了一眼古色古香的大将军府。
此时秦亮再次感受到了复杂的心情。
报復何骏,已不能做得太过分,起码不能伤他的性命。这些出身好的人,真的是更有保障。何家一连站错了两次队,得罪的人无数,何骏居然还能活得好好的!
司马懿没杀他,秦亮也不能杀,不就是因为何家与宗室联姻的缘故?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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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七章 经久不衰
何晏死了没多久,府上还在服丧,按礼不该会客,更不能宴饮。这个时间秦亮以同僚的身份跑去吊唁、也不太妥当,因此金乡公主才邀约在何府别院。
秦亮遂叫饶大山把何家奴仆叫来,便带着随从前往。到了地方,一行人进了宅邸,已有侍女在大门里面的庭院门楼迎接。
饶大山等随从披坚执锐,跟着秦亮进了门楼,沿着走廊往北走。何家侍女却拦住了饶大山等,说公主不便与太多人相见,只请了秦将军。
于是秦亮转头说道:“没事,在这里等我。”
因为刚打完仗进洛阳,秦亮这几天身边总是有侍卫,王家府邸也驻扎了人马。
不过危险还是看场合,金乡公主的宅邸里、不太可能有什么不相干的人。秦亮与金乡公主、甚至何家根本没有深仇大恨,反倒是司马家杀了何晏,那才是仇恨。
秦亮与太学同窗何骏有矛盾,但秦亮认识何骏那么多年,知道此人比较废物,不是能豁得出性命的人。杀父仇人司马懿、是何骏最应该复仇的对象,这么久了何骏却屁都没放一个。
秦亮带剑入内,也没人叫他交出兵器。一会见了面,观察一下金乡公主的态度、就知道什么情况了。
他走上台基,进了面前敞开的房门,却见屋内一个人也没有。
里面有一道蒙着锦缎的屏风。秦亮便对着屏风说了一声:“中领军秦亮,请见公主。”
终于有人远远地回应道:“将军入内说话。”
秦亮循着声音,绕过屏风,见里面还有道门,门上挂着珠帘。毕竟是大魏国的公主,这派头跟皇宫里的殿下似的。既然金乡公主叫他进去了,秦亮便伸手掀开珠帘,往里屋走。
果然里面有个妇人站在那里、背对着门口,应该就是金乡公主,因为没有别人了。连个侍女也没有一个,这第一次见面就孤男寡女的,秦亮顿时感觉有点奇怪。
但他不动声色地回顾周围,这房间一目了然,不像有刺客的样子。
秦亮沉住气,揖拜道:“仆秦亮,拜见公主。”
穿着宽松长袍的金乡公主转过身来,也不还礼,目光盯着秦亮道:“汝便是秦仲明。”
秦亮微微一怔,因为他发现金乡公主长得非常美貌,而且年龄并不太大。
一般人不会去打听妇人的年龄。因为同窗何骏比秦亮小不了两岁,加上金乡公主的父亲、那都是什么时代的人了,曹操那时候还是汉朝!
秦亮下意识里,自然认为金乡公主是个中老年妇人。这是很正常的想法。
但显然秦亮又猜错了,此时的妇人出嫁生子好像比较早,金乡公主可能十三四岁就嫁了人。以至于孙子都有了,眼前站着的她竟然一点也不显老,连半老徐娘都谈不上,看起来也就三十几岁的样子。
而且金乡公主的生活一直是锦衣玉食,保养得非常好。那脸上玉白的肌肤还隐约有光泽,头发乌黑,额头稍显饱满、十分光滑,一双眼睛很有韵味,带着些许迷离的幽幽哀怨,仿佛有着婉约的古典诗意。匀称的鹅蛋脸下方,嘴唇略厚的嘴型也非常漂亮,朱红柔软,简直叫人想亲一口。
秦亮看得有点出神,心道金乡公主更年轻的时候,单看容貌、恐怕比王令君玄姬也差不了太多。
没想到何骏这种人,生母居然长得如此美貌。但秦亮很快明白,自己厌恶何骏父子、所以有偏见,客观地看,何骏的相貌其实挺英俊、而且长得很白。
秦亮此时又想到,金乡公主的生母杜夫人,也是个闻名天下的美人,而且因为曹操、关羽等名人争抢,杜夫人的美色名气一直流传至今,经久不衰。
金乡公主的容貌很符合这个时代的审美,讲究的是骨骼匀称、身体健康、肌肤不胖不瘦、皮肤玉润、气质端庄,才能称为美人……如同诗赋里的描述。其实这样的标准,在秦亮这个现代人眼光下,也是美人。反倒是明清那种病态瘦弱的美人、不见得能符合现代人的眼光。
金乡公主观察着秦亮的目光,终于幽幽地开口道:“我这个年纪了,还能入将军眼吗?”
秦亮这才回过神来,说道:“公主风采,仆有幸得见。”
金乡公主的目光一直在秦亮脸上,犹豫了一下,竟然把修长的手指放在了衣带上。然后秦亮便一脸愕然,眼睁睁地看着浅色的丝绢袍服落到了地板上。
这是什么情况?秦亮仿佛听到脑子里“嗡”地一声,心中短暂地一片空白。
他瞪大眼睛看着金乡公主,怔了好一会,感官却比思维要直接得多,脑子还没转过来,身上的浩然正气已经克制不住。
渐渐地、秦亮终于能猜到是怎么回事了。
当时卢氏上门,便有一种予取予求的意思,秦亮虽然说的是“想拜见公主一面”,只是字面意思而已。但在当时的情形下,确实可能让卢氏想到另一层意思。秦亮也没解释清楚,他以为卢氏的婆婆应该年纪不小了,没必要多说,解释反而尴尬。
见过金乡公主的人、比如卢氏,自然知道金乡公主风韵依旧。但秦亮真不是想要欺负金乡公主,这回算是忙中出错。
金乡不是司马懿家的人、算不上战利品,而且她是大魏宗室,现在的朝廷还姓曹!秦亮若是想干这种事,那他不就是效仿董卓吗?
难堪的是,眼前的金乡公主主动变成了这副模样。秦亮一时间想起了那天的情况,卢氏暗示被婉拒后、眼神中露出的屈辱羞愤,已经有点恼羞成怒了。
妇人有时候就是这样,心态很微妙,常常会让人进退两难。
秦亮在原地呆了一会,忽然觉得自己无法控制浩然正气的表现,可能反而能安抚一下金乡公主。事到如今,得让她觉得自己不是被嫌弃。
于是秦亮走路有点不方便地艰难向前走去。金乡公主诧异地看着他的袍服,她的脸颊绯红,眼神中依旧含着屈辱幽怨,但脖子仍然挺拔,直视着秦亮。贵族妇人,果然不会表现得那么怯弱。
秦亮走到她身边,弯腰捡起了地上的丝绸长袍,然后亲手给金乡公主披上。趁着把双手伸到她后背展开袍服时,秦亮几乎是一种拥抱的姿势,身体前部也緊緊貼住了金乡,让她明白被婉拒、实在是另有缘故。
他的动作很慢,让拥抱一般的姿态持续了一会,然后才把衣襟给她拉拢、合在前面。
金乡公主的神色中又夹杂了困惑,她站在原地,仍由秦亮抱她、将袍服给她穿好。
她乌黑的挽鬓下面,玉白的耳朵露了一点在外面,秦亮把嘴靠近她的耳朵、但未接触,好言道:“仆今日不能那样做,否则说不清楚了,公主必然认定为凌辱。”
金乡公主沉声道:“汝不想凌辱我?”
秦亮道:“卢夫人来见我,我只是说想见公主一面,说的是拜见、公主召见。仆若有凌辱之心,会用这样的词吗?公主可再问卢夫人,原话是怎么说的。”
金乡公主听到这里,忽然快速地转过身,慌慌张张地开始系衣带,耳朵也马上变红了。
果然她的反应很强劽,秦亮只得在她背后说道:“臣实在不想让公主错怪、臣对朝廷社稷的一片忠心。但公主国色天香,臣几不能自控,直想立刻一亲芳泽。”他说罢干脆在身后用力抱住了金乡。
已经穿好袍服的金乡、应该有了些安全感,被秦亮的拥抱頂住后,便挣扎着转身推开他,沉声道:“放开我!”
于是情况就变成了金乡在拒绝秦亮!
秦亮的脸皮是比较厚的,他宁肯自己被拒绝。本来抽时间来拜会金乡公主,就是为了攀一下关系,若是反而把人得罪了,那不是白费工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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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八章 不愧名声
金乡公主抗拒之下,推开秦亮,秦亮倒退了一步,站在原地。
“汝到外面屋子稍等,冷静一下。”金乡公主低头看了一眼秦亮身上,沉声道。
秦亮叹了口、点头道:“好罢。”
眼见秦亮掀开珠帘出去了,金乡这才感觉身上一软,紧张的心情微微缓解。
整理了一下头发与深衣,金乡公主也随后迈步向外走。这时她忽然感觉到深衣中凉飕飕的,便低头一看,鞋履下面踩出了稍许淡淡的痕迹,急忙荭着脸在地板上擦了几下鞋底。何晏被司马懿处死之前,或许因为长期服用五石散的缘故,已经有好几年身体不太行了。先前她已准备好了遭受凌辱,还被人看完了、并拥抱了好一会,彼时她清晰地感觉到了别人的身体形状,闻到了男子特有的气息;虽然并非自愿,但是那触觉的印象仍然十分深刻。
秦亮是个仪表堂堂、身材挺拔的儿郎,还有一种纨绔子弟没有的朴质气息,让人觉得挺亲近。而且金乡心里知道、此人击败了她的杀夫仇人司马懿,年纪轻轻、已是掌握洛阳中外军的中领军,又想起秦亮难以克制的反应和表现,她的情绪竟然有点投入。本来是应该感到屈辱的时候,不料是如此复杂的感受。
这时金乡公主意识到,那秦亮的年纪与自己的儿子差不了多少,还是何骏的同窗,遂顿觉汗颜羞愧。
“哗啦”一声,她刚掀开珠帘,忽然又感觉有点不适,低头一看,浅青色绸缎深衣哅襟上的轮廓有点异样。这身袍服的料子算是厚的,她来时就穿的这身,明明之前并没有问题。
实在不应该这样的!金乡感觉脸上发烫,这么出去岂不是又会被误会、以为她想引誘别人?然而珠帘的声音已经发出,外面必定听得到,她若再不出去、会显得有点奇怪。更窘迫的是,平时她并不住在这座院子里,屋子没有别的衣裳,一时间也没有办法。
她的手挑着珠帘,无奈之下,干脆迈步走了出去,接着便绕过了屏风。
屏风前面已设几铺筵,秦亮正跪坐在下首的筵席上。他立刻起身,再次揖拜见礼。
金乡观察着他的神态举止,态度恭敬,显然他真的不是为了来轻辱自己。不过秦亮立刻留意到了金乡的衣料,悄悄看了一眼。
最难堪的是,秦亮穿的是浅灰色袍服,布料上竟然被沾上了一点痕迹。金乡公主目光闪躲,沉吟道:“今日之事……”
秦亮的声音却道:“什么事?”
金乡顿时住口了,两人又对视了一眼。
秦亮又是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说道:“秦元明是我的族兄,按理我得叫公主一声姐。我一向也很敬重公主,早该来拜见,但以前恐怕公主不愿相认,遂未成行。”
金乡公主听到这里,心情十分复杂。但秦亮明显是在示好,她哪能放过这样的机会?
虽然被人看了,但这事也怪不得秦亮,他不是故意的。如今他一副恭敬的模样,可比金乡公主之前向司马师下跪磕头、苦苦哀求要好得多。
金乡公主便红着脸,轻声回应道:“卿不来,怎么知道?”
她心里当然明白,以前何晏对秦亮没有好印象,何骏更是每逢提起秦仲明、便几乎是破口大骂。加上那时秦亮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人,金乡确实不太可能与秦亮相认、让全家都不高兴。可现在何家沦落至斯,秦亮却变成了权势日盛的人物,情况已经完全不一样了。
秦亮立刻顺水推舟道:“对,这事怪我抹不开脸面。”
金乡公主不动声色道:“不管卿什么时候来,我哪有不认亲戚的道理?卿便叫我姐罢。”
秦亮立刻揖拜唤道:“姐。”
“嗯。”金乡公主点头应了一声,神情复杂地又瞟了他一眼,抿了抿较厚的柔软朱唇,又垂目看他身上,终于开口轻声道:“弟。”
空气中仍旧宛若弥漫着一些绮丽的气氛,两人忽然叫得这么亲热,似乎都觉得有点怪异。
秦亮的眼神有意无意地瞟金乡的衣襟,却故作一本正经的样子,叹了一声道:“自从先父带着我们迁到冀州平原郡之后,以前的亲戚都没怎么来往了。难得在洛阳又见到了姐,真是让人高兴的事阿。”
秦亮此时必定满脑子都是刚才看到的景象,却装作什么都没发生,尽力在维系关系。
他不是为了婬兴,而金乡公主如今又没有权势。金乡公主沉思片刻,渐渐明白了,秦亮是想与宗室达成什么共识。
金乡便趁机说道:“我知道何骏与弟不合,但我只有这么一个儿子了,还望弟不要太计较旧事。我必定叮嘱他亲自上门,向他舅舅认错告歉。”
提到何骏,秦亮隐约露出了一丝恼怒,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他点头说道:“姐且放心,我必不会伤他性命。”
金乡公主听到这里,微微松了口气,忙道:“让他吃点苦头也好,以前我确实是太纵容他了。”
她说到这里,恍然道:“弟快入座。”
秦亮或许也觉得今天的气氛不太对,立刻客气地说道:“今日既已相认,我不便过多叨扰,下次见面再叙罢。”
金乡公主看了他一眼,不知道是否该客气挽留。
秦亮又道,“姐与杜夫人、沛王通信时,劳烦替我向他们问候。”
金乡公主点头道:“我会把弟的话带到。”
两人面对面站着,秦亮却没马上走,金乡公主神情复杂地抬头看了他一眼,生怕他再做什么过分的举动。秦亮终于什么也没做,只是沉声道:“宗室有什么事,姐可以知会我,我在朝中能帮忙说话的地方,定不吝言。”
金乡顺着他的话道:“难怪贾充称赞弟是大魏第一忠臣,今日一见,不愧此名。”
秦亮这才揖拜道:“仆请告辞。”
金乡还礼,将秦亮送至门外。
秦亮转头又道:“姐且留步。”金乡站在原地目送。目送秦亮带着一群披坚执锐的随从、沿廊芜阔步离开。过了一会,他转头看了一眼、身影便很快消失在转角处。
这时金乡公主才返回房中,无力在筵席上跪坐下来,顿时长长地松出一口气,心里依旧很乱。
不管怎样,秦亮是个有分寸讲道理的人,能说得上话。金乡公主也渐渐冷静了下来,许久之后她低头一看,深衣上已经看不出任何端倪,本来衣料就比较厚实。
但何家的处境,并未因此完全改观。
司马懿确实倒了,但曹爽那边被抓的人、还有些关在廷尉府没来得及处决,那些人一旦被放出来,又是何家的仇人!
因为司马懿在杀何晏之前,逼他写了很多人的罪状。出卖自己人,不遭人恨吗?
她要是还不出面做点事,以后何家在大魏很难再有立足之地。
……秦亮上了马车,便径直回王家宅邸。本来他已经得到了中领军的任命,司马门外有个领军将军府、便是他的官邸,中领军和领军将军是一回事。曹羲被抓了之后,领军将军是司马师,府中的人还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秦亮并不去那里办公。
但王家宅邸确实不太方便,他正在考虑重新找个地方,暂且用来办公和会客。
乘坐马车是一个漫长枯燥的过程,秦亮一边想着正事,一边脑子里会忽然冒出一些画面。都是金乡公主身上的模样,尤其那略微厚实柔软的朱唇,不时就会跳到眼前。
秦亮忍不住寻思,先前要是没控制住,金乡公主可能也不会反抗罢。
不过反复权衡之后,他还是认为,今天不动金乡公主、应该是对的。这样一来,不用过多解释,便能证明自己对宗室的态度。否则金乡可能当时的感官会挺满意,回头还是会猜忌秦亮一开始就想轻辱她。
以秦亮的出身,能攀得上的宗室关系,只有秦朗、金乡公主这一条路,不能轻易浪费了。
一行人刚来到宜寿里王家宅邸,秦亮从马车里下来,忽然便见到了一个头发乱蓬蓬的人、刚走出一间房门。秦亮仔细看了一下,终于认出来,此人不是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吗?
张欢见到秦亮,马上一瘸一拐地走了过来,忽然“噗通”跪倒在地,说道:“多亏秦将军打回来了!”
秦亮忙扶起他,想了一下,问道:“张公公刚从监牢里出来?”
张欢使劲点头:“他们想杀我!杀了很多人,还没轮到我。”
秦亮道:“我们到屋里说。”
这个张欢好像是被曹爽收买了的人,司马家应该知道他的立场,连郭太后也知道。所以张欢从牢里出来,没直接回宫,却先跑来找秦亮。
之前宫里的精盐分成,一直是张欢负责与秦亮联络,也算是有交情。张欢在牢里被关了一个月,好像还遭受了严刑拷打、腿都瘸了,但应该没打坏他的脑子,这会来找秦亮、确实是挺明智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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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五十九章 同事不同命
郭太后刚被迎回洛阳之时,廷尉已知趣地上奏,请旨重审曹爽等人的谋反案。廷尉仍是陈本,秦亮军进城后,除了司马氏一家、中书省的孙资刘放,几乎没动任何人的官职。
曹爽显然不能是谋反,不然司马懿兵変就有了理由。陈本应该根本没有审案,因为他很快就上奏、断定曹爽谋反是冤案。
郭太后听政那么多年,当然能轻易明白其中关节,随后便下诏令,重审案情、释放冤枉之人。
曹爽及其心腹大臣已经被杀了,剩下的大多是一些家眷、官职没那么重要的人。于是张欢等人的罪状勾销之后,这才被陆续释放出来。
但张欢是大长秋(名为皇后的内官机构)的谒者令,这是魏国宦官中地位最高的人之一;无论曹爽、还是司马懿执政,都要控制皇宫人事,因此张欢应该属于重要人物才对。
秦亮与他交谈了一番后得知,司马懿应该是想从张欢口中、得到一些有用的东西,所以才留着没杀,还进行了拷打。而何晏、丁谧、李胜等人,并没有遭受拷打、直接被杀了。
张欢也才二三十岁的样子,在宫中已经呆了很长时间。这种从小就阉了的人,成长时缺少一些激素,体型长得确实有点女性化。不过还是很容易分出男女,身材只要不胖、从盆腔的大小比例就容易看出来。
秦亮问他为什么会投靠曹昭伯,张欢说曹爽待他不薄。
一时间秦亮又想起文钦痛哭流涕的样子,发现曹爽虽然很多事干得不怎样,但确实也有一些对他忠心耿耿的人。
张欢再次跪伏在地,说道:“秦将军为大将军报了仇,仆这条命也因秦将军而苟活,从今往后,仆愿为秦将军效犬马之劳。”
秦亮又将他扶起,不动声色地说道:“总有些人、只有在宫里才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位置。”
张欢回过神来,忙道:“请秦将军向皇太后殿下美言几句。”
秦亮踱了两步,这才说道:“我们是奉殿下诏令勤王,张公公得自己进宫,向殿下表忠留用。汝见了殿下,可以提起,事先过来见过我。”
张欢底气不足地沉吟道:“殿下会不计前嫌吗?”
秦亮却好言道:“曹昭伯已经死了,张公公不为殿下效力,便只能选皇帝。汝是大长秋的宦者,明白吗?”
张欢抬头看向秦亮,点了点头。
秦亮注视着张欢的眼睛,又强调暗示了一句:“还是有区别的。”
张欢立刻正色道:“仆明白。”
秦亮观察他的神情,觉得这种人在宫里呆了那么久,应该不用多说了。
这时张欢又道:“仆与鲁芝一起被放出来,在廷尉府门外遇到了辛敞。辛敞没有被抓,他得知鲁司马今日释放,带着马车前来迎接了。仆的腿上有伤,前来王家宅邸,乘坐的便是辛敞的车。”
秦亮听到这里,皱眉回想了一会。
张欢提到的两个人,鲁芝、辛敞,秦亮都听说过,但不太熟悉。
大将军府的佐官除了长史,最大的就是司马、主管军事方面。鲁芝是大将军司马,所以秦亮见过,只是没什么来往。而辛敞则是大将军府的参军,不过辛敞做曹爽的佐官、还没多久,那时秦亮已经不在大将军府做军谋掾了。所以没见过面,只是听说过他。
秦亮正在寻思,张欢的声音便接着道:“司马懿兵変那天,鲁芝趁其没准备好,便带着大将军府的少量兵马,从东阳门杀守将、夺门而出,前往投奔大将军。大将军降了之后,他便立刻被捉进了监牢。”
“我听大司农桓公提起过。”秦亮点头道。
张欢道:“鲁芝带兵反抗,又是大将军司马,竟还没被处死,而且今日仆见他、亦未遭受拷打。”
秦亮道:“此人的人缘名声很好,郭伯济(郭淮)、王子雍(王朗)都举荐过他。就算我们没打进洛阳,鲁芝估计也迟早会被赦免。”
张欢想了想道:“秦将军言之有理。兵変的时候,那辛敞本来已经回家了,后来才出来,赶上了鲁芝的人马、并追随鲁芝一并出城。辛敞没被抓,恐怕也是因为与司马懿的关系。”
秦亮已经渐渐回想起了自己以前了解过的关系,便点头道:“对。辛敞的姐姐、嫁的是卫尉羊耽。羊耽的侄女,嫁的又是司马师。”
张欢苦笑了一声,或许也在感慨,做同样的事、待遇却各不相同。
出身、人脉,大魏确实讲究这些。不说别人,秦亮如果出身有名望的大族,他带兵一路打进洛阳,这会还等什么?直接就做大将军了,完全不会有什么问题。
秦亮道:“我叫人给张公公准备一些热水沐浴更衣,汝收拾一下,吃点东西,然后叫人赶车送张公公回宫罢。”
张欢忙揖拜道谢。
秦亮道:“以后有的是机会见面。”
两人遂相互执礼,秦亮也转身走出了房门。
秦亮向前厅门楼走去,走得却很慢。刚才与张欢谈起了辛敞的姻亲关系,秦亮这时还在寻思。
羊家不仅与辛家联姻,还有蔡文姬家族、夏侯霸家族等等,而蔡家、夏侯家又与一些大族有关系。这个羊家就像个网络的节点一样,在大族中的关系不少。
羊家联姻的家族、当然还有司马家,司马师的第三任妻子就是羊徽瑜。
司马家在士族中的人脉也很广,其中一条线、就是司马师通过娶羊徽瑜为妻实现的。这些士族之间的关系太复杂了,秦亮、包括王凌都不可能把一家家全部除掉,尽量进行剥离、减少敌人才是最稳妥的做法。
按照魏国律法,谋反至少要诛三族。羊徽瑜是司马懿的长媳,肯定是死罪。处死羊徽瑜,羊家多半也不会有多少怨恨,这是制度所致,同样能剥离羊家与司马家的关系。
但若能恩助一把,法外开恩,倒能对羊家进行额外的安抚。
以秦亮现在的威望与实力,根本不可能与全天下最有势力的群体为敌,暂时只能进行妥协拉拢。
羊徽瑜好像还没生孩子,与司马家的绑定、理论上便没那么紧密。但不知道她与司马师的感情如何,据说之前的夏侯徽就对司马师特别忠心;而且司马师还没被抓到,一时半会不一定会死,羊徽瑜便算不上寡妇。
秦亮想到这里,又从门楼里面返身回来,招呼士卒去叫饶大山,带着人马再去司马家,打算先试探一下羊徽瑜。
王家宅邸在洛阳东南方位的宜寿里,太傅府挨着皇宫东南侧,一条大路就能达到,倒也不算远。
秦亮乘车进了太傅府,很快就见到了部校尉潘忠。秦亮提拔的这些将领,还是比较尽忠职守,安排潘忠守司马府,无论什么时候秦亮到来、他都在这里守着。
秦亮也不再去内宅,径直走上邸阁的台基,找了一间署房,便唤来潘忠、去把司马师之妻羊徽瑜带过来见一面。
他见署房上位铺筵设几,遂跪坐在那里等着。
过了许久,潘忠进来道:“禀君侯,司马师之妻羊氏带到。”
秦亮点头道:“请她进来。”
潘忠揖拜道:“喏。”
没一会,便见一个年轻貌美的妇人走了进来。秦亮第一眼看去,眼睛便睁大了几分。
难怪偌大的洛阳,平素几乎见不到非常漂亮的美女,原来都被这些士族大族娶走、藏了起来!
秦亮看到羊徽瑜,忽然又觉得司马师着急忙慌地休掉吴氏、可能不是因为吴氏暗中打听夏侯徽的死因,而是司马师见到了羊徽瑜,便马上把刚过门的妻子休掉,方便立刻把羊徽瑜娶回来。
今日才见过的金乡公主,年轻时候恐怕也不比羊徽瑜美貌多少。
只见羊徽瑜生得一张古典美人的鹅蛋脸,线条圆润舒畅、整张脸十分光洁匀称,修长的眉毛下、内双眼皮的眼睛顾盼生辉。挺拔的玉鼻下面,嘴唇的厚度稍不如金乡公主、但同样显厚,因为更年轻,朱红的嘴唇上还泛着光泽,嘴可谓是修饰容貌的妙笔。因为她这样的脸和五官,会显得感觉有点单薄,略厚的嘴唇一下子便改变了形象。
羊徽瑜的仪态十分大方,姿势端正地款款走了过来,她明亮的眼睛看了秦亮一眼,眼神冷冷的,看起来很不高兴……公婆家被推翻,她确实很难开心起来。不过秦亮之前见的诸葛氏,却不像她这样。
她依旧揖拜见礼,语气却冷冷的:“妾拜见秦将军。”
秦亮起身还礼,不禁走了下来,站在她身边观察了一会。
羊徽瑜站着没动,问道:“妾兄弟、还是辛家人见过秦将军?”
辛敞算是曹爽的属官,这羊徽瑜是士族女,倒是懂点东西。
秦亮道:“没有,我只是自己想见夫人一面。”
羊徽瑜竟然冷笑了一声,说道:“将军看得上吴氏,专程接走了诸葛氏,过了几天,怎会又忽然想到妾?”
她提到的吴氏、诸葛氏,确实不如她光彩艳丽。但一时间秦亮也搞不清楚,这羊徽瑜作为罪人之妻、还摆脸色,究竟是因为对她得到的待遇不满,还是怨恨秦亮破坏了她的婚姻家庭,或者兼而有之?
秦亮便道:“司马懿谋反,依律正该夷三族。夫人想想,此时除了我,还有谁愿意搭救你?”
羊徽瑜生气道:“那将军让我回去等死好了!”
秦亮顿时愕然,一下子竟有点不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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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章 无法交易
此时的抹粉只能涂白,没法让皮肤更细腻、反而会遮住年轻妇人皮肤上的光泽。羊徽瑜应该没有抹粉,从她细腻光滑的脸看,年纪可能也就二十出头。
秦亮虽然也没满二十五岁,但他的阅历可远不止二十五年。他已察觉,这少婦在说、让她等死那句话之时,情绪比之前憿烈许多,显然是有冲动的心情在里面。
直觉上判断,羊徽瑜只是在倾述某种情绪,而非深思熟虑打算为司马家殉葬。再说司马师都跑了、还没死,她急着殉什么?
无论如何,这么漂亮的年轻妇人,被人一刀砍了确实可惜。
秦亮站在她侧边沉默了一会,看到她宽大厚实的浅红交领深衣被撑起的状况,不禁想起了之前在金乡公主那里看到的风景。以此时的服饰,并没有文哅、故撑不起来,只要不是夏季特别薄的衣裳,大多妇人的哅襟看起来都很平;只要穿着衣服能看出来的妇人都有货。不过只是拥抱就能感觉硌的人,除了玄姬、也就只有金乡公主了。
之前在金乡公主那里,秦亮的心情被弄得不上不下的。金乡公主不能动,但这羊徽瑜算是战利品,应该问题不大?
秦亮看了一眼她略厚的光滑朱唇,又看向她发际线上的绒发,乌黑秀发与玉白肌肤交界之处、总有一种让秦亮遐思的意象。他的脑子有点混乱,眼前是陌生的美人,脑子里又不想起了看到的金乡公主。
但见羊徽瑜这么个态度,秦亮觉得没法和她谈交易。极可能被拒绝,反而让自己十分尴尬。
一时间他实在无从下手,只好解释道:“司马伷妻子的妹妹,是我丈母。而且那天我是来看望司马懿的,正好碰见诸葛氏。今天我却是专程为夫人而来,连司马家的内宅也没进。”
羊徽瑜的语气果然缓和了一点:“将军与我说这些做甚?”
秦亮不答,说道:“我之前没见过夫人,刚不久才听人说起,夫人十分美貌,人美心善。今日得见,诚不我欺。”
不料羊徽瑜却冷冷问道:“听谁说起?”
本来秦亮就是在胡诌,没想到她问得这么具体,他稍微怔了一下,只得想了个可能见过羊徽瑜的人,有点底气不足地答道:“吴氏。”
羊徽瑜蹙眉道:“丑侯的那个吴氏?她会说我的好话?”
秦亮不愿多说这个话题。
这时他也觉得,没什么话好说了,想了想便道:“夫人一会就回羊家,我会派人去告诉羊祜、让他来接你回去。我还有事,先告辞了。”
可能决定太突然,羊徽瑜脸上露出了惊讶的神情,终于转头正视着秦亮。
羊徽瑜刚才的态度很差,这时好像反倒有点不好意思,问道:“将军为何要如此做?”
秦亮淡然道:“第一眼看到夫人,我就觉得死了可惜。既然不忍杀,当然只能让夫人回家。”
他一边说,一边观察了一下羊徽瑜的神情。顿觉司马师那么无情的人,娶的妻子好像人品都还行,不管是可能被他杀掉的发妻夏侯徽,还是被休了的吴氏。还有这个羊徽瑜,刚才神情冰冷,但秦亮主动说要放她走之后,她的态度便好像已有所松动。
秦亮本来想算了,而且已经转身,但见羊徽瑜的神情缓和,遂又站在原地,试探地问道:“那抱一下可以罢?”
羊徽瑜冷冷道:“男女授受不亲,将军既未辱我,何必如此?”
或许是因为她神情,又或是她的站姿手势很符合礼仪,羊徽瑜身上隐约有一种不容亵渎的气质。而且秦亮还想起了司马师,以前司马师权势很大,秦亮在他面前谨小慎微、压力巨大的感受,也重新被他想了起来。
但越是如此,秦亮就想试试。他干脆上前一步,伸手径直搂住了羊徽瑜的腰身。把她宽大的深衣压下去之后,果然发觉纤腰很柔韧。此刻秦亮意识到,自己竟在煨亵司马师的正妻,便忽然有一种莫名的惬意,曾经的心理阴影仿若一扫而空。
羊徽瑜一边推拒,一边沉声道:“秦将军不是不好女色?”
秦亮随口道:“我不好丑的女色。”
羊徽瑜无言以对,反抗倒是不太憿烈,可能她也觉得应该表示一下回报。但过了好一会,她便憿烈挣扎了起来,用力把秦亮的手从交领中拿出去,声音焦急道,“将军应言而有信,汝说了只是拥抱。”她的手低垂,却像被烙了似的,急忙放开、抬起双手用力推他的胸膛。秦亮察觉她的力气,不像是半推半就,终于放开了她,随即便被使劲推得后退了半步。
果然是这样,只要妇人真正反抗,即便到了边上也很难得逞。除非先打一顿,打个半死,所以那些强歼案件的受害者、总是被打得遍体鳞伤。
羊徽瑜埋着头,慌张地俯身把深衣往下拉、立刻遮住了修长的蹆。她又双手拽拢自己的交领,终于松了口气,然后又看了一眼秦亮、目光慌张而好奇,急忙伸手拉扯拽下了秦亮的袍服。她抬头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光天化日之下,像什么话?将军快走罢!”
秦亮长吁了一口气,看了羊徽瑜一眼,没办法,只好再度不上不下地艰难整理衣冠。羊徽瑜站在面前,看着他做的事,她的脸颊已经变得绯红。
刚才他确实表现得有点不淡定,主要还是在金乡公主那里就受了影响,然后情绪也有点失控。
但若是王令君与玄姬在洛阳,秦亮对这些妇人、估计没那么大的想法,他又不是没见过相貌身段罕见绝美的人。就在这时,他想起吴心今天已经离开皇宫、回到了王家宅邸,可以不用事先预约之类的漫长过程,秦亮便立刻不想再勉强羊徽瑜。
过了一阵,秦亮还是说了一句弥补的话:“只因夫人太美,一时失礼。告辞了。”
虽然没有完全得逞,但他走出了署房、见到守将潘忠,仍然遵守给羊徽瑜的许诺,交代了几句。
这时从王家府邸来的佐吏拜见,说是皇宫里的宦官、鲁芝、辛敞等好几个人在前厅等着。秦亮便立刻乘车赶回去。
回到王家宅邸,秦亮先与皇帝派来的宦官见面,原来皇帝是想封秦亮为大将军、县侯。秦亮立刻拒绝,并马上找来文墨,写奏章上去书面推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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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一章 情谊说不清
与鲁芝、辛敞见过面之后,秦亮送到了阁楼门外,方才止步。
接下来还有要见的人,便是邓艾。邓艾并不是主动来拜见,而是秦亮专程派人请他来的;而且那天勤王军进城,在宣阳门外迎接的官员里面,也没有邓艾。
王家宅邸不是官府,人来人往确实不太方便。秦亮又想起了大将军府外面、有些以前属官住的空宅子,但稍作权衡还是作罢了。若是搬到那边去,兴许会显得自己一早就盯住了大将军的位置。
反正王凌等一众人,大概也快到洛阳了,先将就几天再说。
……邓艾被侍卫带到王家前厅的门楼时,还遇到了鲁芝和辛敞。于是相互见礼,寒暄了两句。邓艾口吃,人们与他交谈的感觉会有点不痛快,所以鲁芝辛敞表面客气,都不想多说话。
进了门楼,邓艾没一会就看见了一个年轻俊朗的人、已经等在台基上的门外。邓艾与秦亮有过数面之缘,自然很快就认出,台基上的人正是秦仲明。
秦亮虽然年轻,但邓艾毫无轻视之心。邓艾太明白了,有些出身好的年轻人、权势地位也可以很高,何况秦亮的权位不是靠出身,而是敢打司马懿、打出来的。
只见秦仲明迎着往前走了几步,邓艾便也加快了步伐,但他的脚步并没有乱、只是均匀地比刚才快一些。
两人靠近时相互揖拜,秦亮先开口道:“我不请士载,士载便不来见我?”
邓艾说话不太利索,便不解释,只是简单说道:“仆、仆拜见秦将军。”
邓艾就是这样的人,也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善结交,加上口吃的毛病,干脆尽量减少交游。以前他做看管稻草的小吏时,因为家贫、当地有个老者一直资助他,他连登门道谢都没去过一次;但他这么多年一直记着的,只等有时间回去了,再厚报那位长者。
秦亮转身道:“我们进屋谈。”
其实邓艾与秦亮只有一次相处得比较久,好几年前、两人曾在淮北的一个亭中交谈了一晚,之后有过数面之缘、却都很匆忙。不过秦亮的表现、竟好像遇到了老朋友一样。以相识的时间算,确实挺长了。
但估计还是因为那封密信。
在伊阙关大战的前几天,曾有人把秦亮的密信、装在竹筒里,扔进了邓艾住的宅子。送信的人应该有疑虑、怕邓艾把他抓去献给司马懿,才用这种方法送信。
信中陈述利弊,劝邓艾不要与勤王军为敌。后来邓艾便染上了风寒,病得很重,因此未能参战。
邓艾最近一直在想的、便是生病的情况。这是他现在面临的关键之事,怎么说都有问题。
不料秦亮没提那些事,倒谈起了石苞。
石苞与邓艾年龄差距不大,现在都已年近五十了。而且两人的经历有点相似,都是家境不太好,早年郁郁不得志;后来又都得到了司马家的赏识提拔。
而且邓艾与石苞认识了至少二十多年。当年石苞在邺城卖铁为生,邓艾就与他有来往,曾一起为谒者郭玄信驾车。这时候两人的境遇才发生了变化。
石苞因为更擅长结交,通过宦官,先后得到了郡守赵元儒、许允等人的重视。而一起给宦官赶车的邓艾,仍然继续默默无闻。
如今石苞对司马懿也表现得更忠诚,之前就已经率徐州军、进入了谯郡,想威胁扬州军的粮道和后路。
邓艾与秦亮大概谈了一些石苞的过往,他想了想干脆直说道:“仆与石苞确……确乃微末之交,然交情有限。秦将军若认为……有必要,仆可送书信往,劝……他回来。”
秦亮却不置可否。
邓艾见状,便又道:“仆……仆若是石苞,便奔东吴。”
秦亮听到这里,顿时微笑了一下,点头道:“英雄所见略同。好像真没必要了,等两天,说不定就能听到石苞逃走的消息。”
石苞此时已经无计可施,不仅兵少,而且只要朝廷派大军过去、他的部下多半要哗变。而他已经起兵,肯定心生惧意,最好的选择当然是逃跑。石苞要跑也很容易,徐州有条河叫中渎水、这个季节水路很通畅,他可以直接乘船顺流而下到大江,过大江就是东吴了,无人来得及阻拦他。
于是秦亮不再提石苞,但依旧不问邓艾生病的事。他跪坐在几筵上,却忽然解下了腰间的佩剑把玩,“唰”一声拔出一截。
这时邓艾才留意到,那把剑正是自己送给秦亮的礼物!
邓艾几乎不上阵厮杀,用过的兵器极少,所以时隔多年,他还能认出来。除了那护手上雕琢的花纹很眼熟,上面还有个缺口、便是邓艾自己碰坏的。
记得好几年前那个晚上,邓艾因为与秦亮谈论了很久、很是谈得来,一时兴起才互赠兵器。只是个礼节意思,都不是什么稀奇之物,秦亮好像赠的是环首刀,邓艾早就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
而秦亮竟然把剑保存了那么多年,邓艾一时间微微有些动容。
他与秦亮确实来往不多,但能感觉得出来,秦亮对他很欣赏重视。否则之前为什么专门派人送密信?
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眼,秦亮也在观察邓艾的神情,接着便“琤”地一声干脆利索地一送,重新把剑送回剑鞘。
邓艾与人交谈有点费劲,能用肢体动作表达的意思,也不用多说了。两人大概都已了然、其中含义。
重要的问题,终究是没法回避的,秦亮这时果然问道:“我听说士载生病了,身体已无大碍?”
邓艾磕磕碰碰地说道:“只是风寒,如今已痊愈。”
他犹豫了一下,从袖袋里拿出了一封信,轻轻放在了面前的低矮几案上。秦亮自然也注意到了他的动作,两人再次沉默。
秦亮想问什么,邓艾心里一清二楚。不过这确实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
司马懿对邓艾有知遇之恩,邓艾若是说故意染病、明哲保身,会显得品行有问题,不知恩图报。尤其是有石苞的对比。
反之如果说旅途劳顿、恰好水土不服云云,或许能混过去,但别人可能不信,多少会有猜忌。
邓艾看了一眼秦亮面前的佩剑,叹了口气,索性说实话:“仆……仆是故意染病。”
秦亮顿时转头看了过来,眼神里有点惊讶,或许没料到邓艾会承认。
邓艾的脸已经涨荭了,情绪渐渐憿动,说话更加磕磕绊绊,“许昌之役前,胜负尚未确定。仆愿报太傅知遇之恩,马不停蹄自南安赶回洛阳。然到了伊阙关之时,太傅军战不能胜,退不能退,已是必败之势。仆又得秦将军密信,故有偷生之念!”
秦亮的目光停留在邓艾的脸上,认真倾听着,却没有吭声。
邓艾又结巴道:“仆一生坎坷,好不容易做到了郡守,不甘心。”
他的声音都因情绪憿动而变了。
恍惚之中,他仿佛又想起了先母在世之时的光景。
邓艾从小丧父,家里一贫如洗,母亲含辛茹苦把他养大,不知受了多少苦与委屈。他则长得其貌不扬,性格沉闷,而且还是口吃,从小就不断遭受耻笑奚落。只有阿母对他寄予厚望,让他有了一种天生不凡的志气。阿母还告诉他邓家祖辈也是大族,他应该有所成就、光宗耀祖。
后来邓艾稍大了,由于遭受了太多挫折,他有时候也怀疑,自命不凡是不是错觉?自己这样的人,注定了会碌碌无为罢了。生活磨圆了棱角,他为人也淡然了许多。
但那种隐约不甘平庸的执念,依旧多年压在内心深处。直到他的屯田方略,得到了司马懿的认可。他的能耐才终于有了施展的地方。
而且邓艾很快做到了郡守,这是一个坎,只要保住官位名望,邓家后人也会很容易出仕。光宗耀祖的目标,已经达到。
不料朝中接连巨变,邓艾隐约感觉,自己终究仍要以罪人收场?
这时邓艾的情绪,已经很快平复了下来。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转头看向秦亮,神情镇定,不太利索地说道:“仆帮不了司马太傅,能做到的,唯有自保。”
秦亮忽然开口道:“我若是士载,会跟你一样的选择。”
邓艾听到这里,不禁诧异地看着秦亮。
虽然邓艾认识秦亮很多年了,但确实没有深交,今日才似乎开始了解他。
秦亮道:“司马昭在斜谷被抓住了,正在押送回洛阳的途中。当时他们装作是商队,途中被巡逻的将士盘问才暴露,司马师只剩一个随从夺路而逃。又因蜀汉得知大魏内乱,正屯兵汉中伺机而动、斥候深入斜谷,司马师在前方很快遇到了蜀汉军的游兵,方才侥幸得脱。”
他稍作停顿,继续道:“不过司马家什么都没有了,尤其在朝中的权势会完全土崩瓦解,只剩司马师一个人。士载从南安赶回洛阳,已是仁至义尽,再想着效忠司马家将无所作为。我很欣赏士载的才能,不知士载可愿与我共进退?”
邓艾听到这里,心里一喜。这么多年的经历、早已让他明白,他并不容易遇到贵人赏识,首先交谈就有点问题。如今马上又得到秦亮的赏识,邓艾根本不愿意放弃机会。
想稍微矜持一下,说起话来又很麻烦。邓艾径直从筵席上站起来,抱拳跪拜道:“秦将军……若不弃,仆愿效、犬马之劳!”
秦亮起身走了过来,弯腰双手扶起邓艾,一脸高兴道:“甚好!”
两人见面之前就应该认为彼此都相互需要,试探了一番,想叙些情谊、却说不清楚,最后干脆稀里糊涂地一拍即合,十分直接。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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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二章 靠树树倾
之前辛敞与鲁芝一路、去拜会中领军秦仲明时,秦仲明只谈了曹爽的事,说一些在大将军府的旧事、认识的旧人。
彼此间丝毫未提辛家、羊家、司马家之间的联姻关系,因此相处交谈得很愉快。
离开王家宅邸,辛敞与鲁芝拜别后,他才忽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年轻的辛敞刚入仕途没几年,便见识了惊心动魄的局面,主宰洛阳的人换了又换!此时他心里真有一种说不出的恍惚感,仿佛刚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似的。
他整个人都是懵懂的状态,直到今日,感觉好像才算是过关了。
其实不仅辛敞的仕途不顺,整个辛家都是这样,靠山山倒、靠树树倾!
辛家以前是投靠袁绍起家的,结果袁绍倒了,只好重新改投门面到曹操麾下。
到了辛敞这一代,辛敞考虑到父亲与孙资刘放有隙、一直受到打压,恰逢曹爽势大、又主动征辟他,他才入仕做了曹爽的参军。
当时姐姐辛宪英就劝他,可以再等一等。因为辛宪英认为曹爽和司马懿会先分出胜负,曹爽可能不是司马懿的对手。
辛敞不听,仍然接受了曹爽的征辟。因为当时很多士族子弟、都陆续接受了曹爽府的征辟,像王沈、裴秀等人。
而姐夫(羊耽)的侄子羊祜、便比较机智,接连两次拒绝了曹操的征辟;王沈约他一起去曹爽府做官,他都婉拒了。最后羊祜走的是羊耽的路子入仕,虽不受重视,却一直游离在司马懿、曹爽两家之外。
结果洛阳真的发生了兵変!曹爽府眼看要完了。
辛敞这才想起了有先见之明的姐姐,赶紧去找辛宪英。
姐姐宪英反而劝他出城追随曹爽,做好自己的本分、别落个名声狼藉的下场;而且羊家这边与司马家有姻亲关系,往后还能想办法的。
这次辛敞总算听从了姐姐的劝告,赶紧去找司马鲁芝,赶上鲁芝的人马一起奔出洛阳。
后来果然如姐姐所言,鲁芝被抓了,辛敞还好好的。司马家都没打算动他!辛敞因此逃过一劫。
但没多久,王凌又起兵了!形势变得让人目不暇接。
而且王凌的孙女婿秦亮,一个月就率兵打进了洛阳。辛敞赶紧等着鲁芝出狱,又一起去见秦亮。今天看来,秦亮也对他安抚有加。接连站错地方,居然什么事也没有?
辛敞没回家,径直去了姐姐辛宪英家,想再听听姐姐的见解。
姐夫羊耽已经过六十岁了,辛敞一时没见到他,只见到了五十五岁的姐姐辛宪英。
宪英听他描述了情况之后,很快品评了秦仲明:“胆大慎密,智勇双全,明知进退。”
多年前钟会宣扬秦仲明的《请吕公止界书》,秦仲明第一次出现在洛阳士者的眼中,多个士人商量的品评是:刚正直率、深明大义。
而同样很喜欢品评人士的辛宪英、当时却并未置评,大概那时的秦仲明实在不重要,辛宪英没能提早注意到此人。实际上谁也没想到,秦仲明会是改变整个大势的人!别说当年他刚做曹爽掾属的时候,即便在秦仲明起兵之前、也无人把他当成影响大局的重要人物。
今天辛宪英才算是补上了这个重要人物的评价。
姐弟俩谈论了一会秦亮,辛敞忽然想起一个细节,便说了出来:“我今天在王家府邸,碰到了邓艾。”
宪英顿时笑了一下:“司马太傅对邓艾有知遇之恩,邓艾却在重要关头退缩,称病不出。如今他去投靠秦仲明,暂且是能保住官位,但必将名声狼藉,路越走越窄了。”
辛敞想了想,问道:“姐以为,邓艾是真病、还是装病?”
宪英摇头道:“此事谁能知道?但就算他是真病,世人也会另行猜测。何况他马上又投靠了秦仲明、这是邓艾的恩主司马懿之大敌,还能说得清楚吗?”
姐姐宪英说到这里,欲言又止,或许她想品评邓艾,但可能评价不太好、怕弟弟传出去得罪人,终于忍住了没说。
辛敞听到这里,感慨道:“当初我若不听姐姐劝告,亦会陷入不义境地阿。”
宪英点头道:“并不是跟错了人,就一定无可救药。弟看看鲁芝,他杀了东阳门的守将、闯关出去一心投奔曹爽,不也照样无事,且自此之后会得到忠义的名声,声望更甚。”
辛敞道:“姐所言极是,鲁芝虽被关在廷尉府,但并未被亏待。”
宪英道:“而且就算秦仲明没有打败司马太傅,鲁芝也不会被杀。他担任曹爽府重要的司马一职,若司马太傅要杀他,不会留到现在,迟早会放他出去继续做官。”
辛敞今日更加确定,姐姐真的很有智谋。难怪亲戚们遇有大事,总会有意无意地与辛宪英见面,想听听她的看法。
别看宪英是女流之辈,她可是饱读经书之人,比很多公卿还能洞察朝政,甚至很懂男人们推崇的那些道德礼义,常常能对时局做出准确的判断。
辛敞刚这么寻思,姐夫羊耽也来了,相互见礼后、羊耽便告诉他们姐弟:羊祜、羊徽瑜姐弟二人来访。
宪英与辛敞听到消息,都面露欣慰之色,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了一声,“徽瑜回家了?”
羊祜、羊徽瑜姐弟,便是羊耽的亲哥哥的子女。羊耽是他们的叔父,同时又是辛敞的姐夫。
羊徽瑜是司马师之妻,竟然也这么快被放了,情况比预料中还要好一些!
宪英的神情却很复杂,她既有欣慰,又露出些许愧疚之色。
因为羊徽瑜嫁给司马师的婚事,宪英的意见、几乎起到了决定性的作用。
当初司马师已经续弦有了妻子,却向羊家提出了联姻的意愿。赞成这桩婚事的人,便有辛宪英,而羊家知道她有智谋、所以很重视她的意见。
辛宪英认为司马懿与曹爽会发生冲突,而曹爽不是司马懿的对手。所以羊家加强与司马氏的联姻,是明智之举。
如今看来,辛宪英的预测并不准确,她只猜到了前半,却猜错了后面。
所谓智者千虑、必有一失,秦仲明便是叫人失算的那一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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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三章 怨气冲天
羊、辛两家几个人见面,先是见礼寒暄。都是亲戚一大家子,血缘不一样、相貌上倒确实区别明显。譬如羊家人都是额头比较饱满圆润的面相,而辛家姐弟则是额头低矮而平。
但大伙最关心的,还是刚从司马家出来的羊徽瑜。
别的人本来就没什么事,只有羊徽瑜因为嫁到了司马家、才很危险。
羊祜却并不怪婶子辛宪英,还帮她说话:“智者最多能想到王彦云,事先没人注意到秦仲明,连司马太傅恐怕也没料到、结果会是这样。阿母、哥哥(羊发)都这么说。”
辛宪英仍有点愧疚,向羊徽瑜看了过来,目光惋惜道:“不管怎样,确实是个错误。如今司马子元已经逃走,徽瑜还是有夫之妇,要被耽误了。”
如今羊徽瑜已经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弟弟那么说、确实有道理,羊徽瑜也无法开口怪罪婶子。因为当初不是辛宪英主动出谋划策,而是羊家人自己跑过来问别人。
反正这桩婚事,羊徽瑜本人是一言难尽。
嫁给司马师几年了,司马师都没碰过她,虽然司马师平时对她以礼相待、却完全是当成两家的联姻而已。
羊徽瑜都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司马师已经有了几个女儿、以前对待夏侯徽肯定不是这样!难道是自己比不上夏侯徽?
这时弟弟羊祜又好言道:“姐姐是司马太傅的长媳,能保住性命已是万幸。”
几个人都陆续点头称是,两家亲戚都是体面人,并不会因此相互责怪。
只有羊徽瑜心中百感交集,她也不好说出来、当时有多害怕,根本没那么顺利。
她清楚地记得几天前的事,那会的心情、恐怕这辈子都不能忘记!
同样是兵変失败者的妻妾女眷,曹爽的妻妾是什么下场,羊徽瑜都打听到了、很详细。司马师养的那些私兵,成群结队地歼婬曹爽的妻妾,听说还当着孩子的面,然后曹爽妻妾孩子仍然被当众杀了,已经折磨得不成人样、抬也要抬出去砍头!
羊徽瑜一想到曹爽家眷的下场,在太傅府便整日害怕到睡不着觉,不知道下一刻会发生什么。
接着秦亮就来了司马家的内宅。当时羊徽瑜等人正在照顾阿翁司马懿,仓促之下司马伷夫妇回避到了一间厢房里,羊徽瑜则去了对面的另一间厢房。
羊徽瑜在房里观察外面的情况,还好并未发生将士作乱的事。但她透过窗户,竟然眼睁睁地看着妯娌诸葛氏被搭救走了!
原来还可以这样做?但想想洛阳就是秦仲明率军打下来的,司马懿由他亲自率军击败,他要救一两个人,似乎确实合情合理、没多大问题。
但羊徽瑜事先没想到可以如此,她那时有点震惊,把诸葛氏离开时的样子看得很仔细。大家都战战兢兢地被羁押在太傅府等死,惶惶不可终日,只有诸葛氏独自离开了,诸葛氏当时涨荭了脸埋着头、躲在秦亮的身后,那副模样真是叫人又气又羡慕。
而羊徽瑜却好几天一直无人问津!
不知道秦仲明是看重了年轻诸葛氏的姿色,还是因为诸葛家的家势。
诸葛家虽然两方联姻、与王家也有姻亲关系,但嫁女给王公渊没多久,而且诸葛诞临时背弃了王凌、跑回了洛阳,已经破坏了姻亲之间的信任。
羊徽瑜是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究竟是不是姿色比不上诸葛氏,既被夫君嫌、甚至连敌方男子也没放在眼里。抑或是诸葛家比羊家更厉害?
而其实羊家才是真正的士族,汉朝就做到了太常!大魏朝廷里很多士族、不过是后来才发迹的,尤其是并州河东那些人。就算是羊家的姻亲辛家,以前也是从袁绍麾下才起家,然后投奔了曹魏,论家风底子根本比不上羊家。
总之羊徽瑜起先只是害怕,后来亲眼见到诸葛氏离开,她的情绪反而更复杂了,心里莫名生出了怨气。
随着好几天继续呆在太傅府里、各种情绪日夜发酵,今天忽然又见到秦仲明时,她心里已经毫无道理地怨气冲天!
男子们都是瞎子,反倒是妇人能注意到羊徽瑜的相貌。除了那个丑侯家为羊徽瑜说话的黜妇吴氏,婶子辛宪英此时也在仔细打量着羊徽瑜的容貌身段。
并不是出身好的妇人就长得好,即便养得细皮嫰肉,也有长得丑的。就像司马家的那些妇人,除了只看姿色纳的妾,有身份的妇人里,诸葛氏都算是好看的!虽然在羊徽瑜眼里,诸葛氏其实很寻常。
这时婶子辛宪英小心地问道:“秦仲明没有对卿做什么罢?”
羊徽瑜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某种形状,身上各处仿佛都能感觉到触觉和温度。她心中顿时一团乱。
但是她能感觉到,秦仲明只是銫急了、有点不符他精通文章诗赋的儒雅名声,对羊徽瑜倒并没有恶意。
因为秦仲明甚至都没有胁迫她,先是许诺放她走,然后才迫不及待地做出那等事;后来羊徽瑜反抗,他也没强求,强忍着身体不适自己走了。
妇人对这样的事,感觉很细致准确,尤其是男子的情绪、目光、言语恭维等细节。秦仲明什么心思,羊徽瑜非常清楚且确定。
想想曹爽的妻妾。相比之下,秦仲明对待司马家的女眷要好得多。羊徽瑜虽然有被轻辱,但当时没有别人在场、只有秦仲明自己。何况秦仲明没得逞、也算是信守承诺,还是让她免除了厄运。
羊徽瑜很快回过神来,忙摇头道:“没有。他只是召见了我,见了一面,说了几句话,没一会就走了。接着我弟派人来,把我接回了家中。”
她一个有夫之妇,怎么可能在亲戚面前承认那种事?而且本来就没有进去,也不算说谎。
弟弟羊祜道:“我也正在想办法救姐。但我与秦仲明素无来往,便想等泰雍(辛敞)见过秦将军之后,再行引荐。秦仲明做过曹爽掾属,泰雍也是如此,有一层交情,我想或许有些作用。”
羊祜的面相与姐姐有点像,也是额头稍微饱满,鼻子挺拔。因为他皮肤光洁,气色红润,颇有道家修身的气质。
婶子辛宪英听到这里,又习惯性地品评道:“人称秦仲明不近女色,或许传言不假。”
羊徽瑜想到秦仲明上下其手、迫不及待的样子,连他有茧的手掌温度也有点烫,当时的气氛非常紧张急切。羊徽瑜觉得脸上不自然,估计神色不对。
但因为辛宪英提到女色、必定与羊徽瑜有关,羊徽瑜的神情不太自然,倒是情有可原。
可见即便是智者,也有看走眼的时候。宪英再次看错了秦亮,羊徽瑜却不好意思纠正她。
辛宪英又道:“叔子(羊祜的字)与秦仲明没有来往,也没去拜见求情。秦仲明放走徽瑜,必是因为羊家的家风名望,他才主动在向士族示好。”
羊祜道:“改日仆便去拜会秦仲明,为姐的事向他道谢。”
辛宪英点头道:“此人率军到洛阳后、掌握了整个洛阳的兵权,却并未狂妄自大肆意妄为,确实是个可以结交的人。”
辛敞的声音道:“我们去拜见时,秦仲明还住在王家宅邸。大将军府已经空出来了,已由秦仲明的部下驻守,他却并未搬到大将军府,或是为了等待王彦云进京?”
“秦仲明与其姻亲王家的关系,此时尤为重要,他主动后退一步,行事十分谨慎。”辛宪英道,“因此我说他为人谦逊,胆大慎密、明知进退。并非出身大族之人,年纪轻轻,便有此见识,实属难得。”
羊徽瑜听到亲戚们对秦仲明的评价,心里的感觉十分复杂。
年迈寡言的羊耽开口道:“王彦云是并州河东士族领袖,与王子雍(王肃)家不合。我们牵连到司马氏,又与王子雍有姻亲关系(王肃之女王元姬的母亲是羊家人,而王元姬是司马昭之妻)。既然秦仲明为人比较可靠,并主动示好,我们不能轻视之。”
辛家、羊家的两个晚辈,立刻应诺长辈的教训。
羊祜问道:“仆听说皇帝要封秦仲明为大将军,被秦仲明谢绝了。目前他只接受了郭太后封的中领军。将来秦仲明是做领军将军、为王家掌管兵权,还是会开府为辅政之一?”
几个人纷纷看向辛宪英。
辛宪英的神情有点犯难,多半因为她也不太了解王彦云、秦仲明二人。
王彦云多年一直在外领兵,很少参与洛阳事。秦仲明更是在几个月前、也还没怎么出现在士林的眼中。一切都太突然了,大伙都没怎么搞清楚状况。
连辛宪英都无法做出评判的事,或许正是魏国朝野目前最关心的谜团。不过无论如何,以王彦云的声望和人脉,必定会被推举出来做辅政。
此时羊耽也叹道:“先帝遗诏的两个辅政,或死或罪,没想到是王彦云来辅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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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四章 斑驳的阳光
果不出所料,秦亮没两天就收到了胡质的急报,石苞把军队丢在豫州谯郡、人已逃跑。胡质正派人下达军令,把徐州军调回驻地。
这时押解司马昭的队伍、也到达了洛阳,司马昭被直接送进了廷尉监牢。一起来到洛阳的,竟然还有王氏;但王氏的夫君郭淮、自然不会擅离职守同往。
而王凌等一众王家人还没抵达洛阳,但估计也快到了。
三叔王金虎才是王家宅邸目前的主人,而且辈分也稍高。所以接待王氏的人,是王金虎;住在王家宅邸的秦亮,按理只算宴席上的亲戚而已,只不过秦亮经常住在王家宅邸、显得比较亲近。
家宴上没有叫歌女舞姬来表演,毕竟薛夫人的灵位还没撤出前厅庭院、她几岁大的孝子按礼还在服丧期。
虽然王凌、王广、王明山等许多人还没到,但为王氏接风的家宴,也有十几个人。除了王金虎、秦亮、令狐愚,还有好几个女眷也在,包括诸葛淑。
王凌不在这里,外姑婆王氏就是辈分最高的长辈,大伙都让她坐上位。
看着王氏腰身微微扭动着走到上位,秦亮很容易就能想像到她深衣里的长腿,每次在人多的地方见到外姑婆、他的感受总是有点复杂。
众人刚刚落座,外姑婆便转过头、最先笑吟吟地看向秦亮,对他说道:“我明明说的是树林,不是竹林。太原郡的竹林可不多。”
秦亮片刻间没回过神,但很快明白了王氏的意思。
几年前曹爽伐蜀、秦亮也到了长安,他第一次见到王氏,闲谈的时候,王氏便提到了祁县老家的宅子、大概是说要穿过一片树林,她有时在梦里还能梦见。
而一个多月前,王凌秦亮等在起兵之初,曾到处送信、送郭太后的诏令,约那些有关系的诸侯一道讨伐司马懿,不管有用没用、试试又没有坏处!秦亮也知道郭淮不太靠谱,但也写了信给他;外姑婆王氏应该会向着王家,秦亮自然也特意写了信。
信中有些叙旧的内容,提到了王氏说的林子。但当时秦亮的心思都不在上面,便把树林错想成了竹林。
这会儿秦亮自然想起来了,竹林在南方比较多、洛阳这边此时也常见,但在太原应该种得少。
他便恍然道:“对,我记错了。”
王氏带着微笑,与秦亮对视了一眼,轻轻点头回应。
外姑婆是王凌最小的妹妹,看起来与三四年前变化不大,秦亮不知道她的确切年龄,但现在应该确实过四十岁了。她脸上看不出来有皱纹,脸型比较圆润、颧骨不明显,嘴小小的、下巴很秀气,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大美人。秦亮隐约还记得她衣裳下面的样子,但想到她的身份,秦亮脑子里边便乱糟糟的。
王氏的眼神幽深,笑容里的含义要比年轻女郎丰富得多,仿佛沉淀了许多回忆。
年纪轻轻的秦亮,却反而理解王氏的心境,他两世为人、心理年龄确实要大不少。人确实是这样,活得越久,沉积在心里的记忆就会越多,不注意调整生活,很容易经常活在过去。
秦亮与王氏会心一笑,但旁边别的亲戚,却听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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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雾水。
王氏遂与众人大致解释了一番,正好找到了话题。
秦亮也适时地说了一句:“我没去过王家老宅,不过外姑婆说得很仔细,倒好像已经去过一样。我记得,外姑婆说夏天的时候,那条石路上有斑驳的阳光。”
王氏微笑道:“仲明的记性挺好。”
王氏尤其重视秦亮,令狐愚和王金虎可能猜得到原因,还是因为郭淮。
夏侯玄早就送过书信来洛阳,说明了当时他与夏侯霸想起兵讨伐司马懿、郭淮摇摆不定拖延时间的情况。此事不仅令狐愚和王金虎知道,当时二叔王飞枭都还没走。
关键时刻郭淮这个亲戚靠不住,这会倒想起姻亲关系来了,他让王氏跟着队伍来洛阳、恐怕正是此意。
大家都知道,不想说破而已。因为王氏是妇人,她确实很难左右郭淮的决定,王家亲戚也不好怪她。
王金虎也顺着话题笑道:“姑可记得,堂屋门口石板上的锯缝?”
令狐愚嘀咕道:“又拿出来说!”
王氏看了一眼令狐愚道:“我怎么不记得?”她说罢看向令狐愚的妻子张氏,“以前我们说好了,等他娶了妻,要把那块石板给他妻子看。”
张氏问令狐愚道:“妾怎么没听夫君说起过?”
王金虎道:“表嫂,他不好意思,哈哈。”
王氏道:“公美(王金虎)挨了打,嚷嚷着说、他还比不上令狐愚一个外人,记着仇呢。”
几个人顿时笑了起来,别的女眷也陪笑莞尔。
令狐愚一副难堪的样子,但其实他可能不是很在意,毕竟都是猴年马月的儿时之事。
这时令狐愚说道:“对,那时候姨母还在太原祁县,年纪也不大。”
王氏侧目看了一眼秦亮,又对令狐愚点头道:“我虽是你们的长辈,但跟你们几兄弟年纪差不多阿。”
令狐愚恍然道:“姨母也说过这样的话!有一次外婆只剩一个柿饼了,塞给了我,姨母不高兴,便说我是外人!”
秦亮听到这里,不禁转头看向上位,隐约仿佛能想像到、外姑婆未出阁之前的样子。
王氏似乎每时每刻都在留意秦亮,这时侧目道:“仲明别信他的,我怎么会在意一个柿饼?”
令狐愚“哈哈”笑了起来,笑罢又感慨了一声:“我可记得很清楚,好像才没过去多久。不过我们已经不惑之年了阿。”
白夫人也加入了谈论,说道:“我在青州认识汝二舅的时候,他已经五十了。他要是听到汝的话,或许会说不惑之年真好。”
令狐愚露出了怪异的笑容,点头笑道:“夫人说得有道理!”
秦亮瞬间明白了令狐愚的揶揄。
王凌五十余岁的时候,还能让白夫人怀孕,估计会觉得那时真是美好的岁月。而如今王凌已经七十几了,许多年不近女色,估计已经不行了,哪能比得上四五十岁的光景?
众人便一边饮酒吃菜,一边谈论往事。虽然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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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都是亲戚,但长大后便天各一方,最能引起共鸣的话、大概也只有谈论一起经历过的旧事。
热情好客的王金虎不断向亲戚们敬酒,但秦亮怀疑他是自己想喝。
大伙喝了酒之后,厅堂里愈发热闹,越谈越起劲。但最受冷落的,并非那几个地位较低的妾室,反而是王凌的长媳诸葛淑。妇人们可能觉得,现在诸葛淑还是长媳,过几天等王凌、王广回来,恐怕就不一定了。
只有秦亮还时不时地、主动与诸葛淑说两句话。
如同别的宴席一样,中途不断有人离席又回来,王金虎与令狐愚是酒喝多了、不时要去如厕,也有人会在庭院里看看风景透气。
令狐愚在宴席上如厕,习惯性地叫上了秦亮。叔侄二人的关系比以前还好,除了一起并肩作战的经历,秦亮让他不吃毗霜的事、他应该非常领情。
秦亮发觉令狐愚其实是个挺怕死的人,之前曹爽一倒、他就担心得一脸焦急惧怕,可见一斑。
叔侄俩从茅厕出来,在门外的水缸里舀水洗了手,刚走到廊芜上,便碰到了王氏。
三人见礼罢,王氏大方地说道:“公治先回厅堂,陪汝表弟喝酒,他要是没喝够会不高兴。”
令狐愚点了点头,拱手道:“好。”
他应该觉得,王氏找秦亮,肯定是说郭淮的事。
但令狐愚走了之后,王氏却不提郭淮,只说道:“王家幸得有仲明相助,我听到消息的时候,高兴得都哭了两场,仲明有恩于我们阿。谢天谢地,王家总算是渡过了这个大坎!”
秦亮忙道:“仆与王家存亡一体,王家没了,我也活不成,哪来恩怨之说?”
王氏轻声道:“但我心里非常感激仲明,还在长安刺史府的阁楼上时、我就独自想过,无论卿让我做什么来答谢,我都心甘情愿。”
秦亮怔在原地。王氏抬起头,默默地仰视着他的脸,接着又道:“可我一个妇人,也做不了多少事。”
毫无意外,秦亮顺着王氏的说辞,便想到了那种事。王氏当时双目紧闭的神态、模样都隐约浮现到了眼前。
当初秦亮是因为对郭淮恼怒、一时糊涂才轻辱了王氏,但现在秦亮在意的已不是郭淮,而是令君。令君虽然不管他找妇人,但王氏的关系也太奇怪了。所以秦亮觉得,好像不太应该与王氏继续纠缠。
就在这时,王氏红着脸小声道:“仲明想到哪里去了?一会别人看到了可不好。”
秦亮这才察觉袍服有点异样,忙深吸了一口气,尴尬地稍微整理了一下。
王氏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又道:“卿不要乱想,我在洛阳住不了多久,便得回长安去。”
秦亮听到这里,不知道她的意思是让他乱想、还是反之。他只得随口客气地说道:“外姑婆难得回来一趟,可以多住一些日子。”
王氏叹气道:“父母不在之后,娘家便不再是妇人的家,哪能住得太久?”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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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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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五章 各显神通
两人在廊芜中交谈时,气氛有点难以言表。秦亮在大魏朝这么长时间了,早已带入了年轻的身份,但面对王氏时、感觉又很奇怪,王氏这样年纪的人,看他的目光却带着仰慕。
既有长辈那种母性的关心、为他的成就赶到欣慰,又有仰慕的目光。心理定位非常混乱,秦亮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心态、与王氏交流。
但不管怎样,王氏的性格温婉,秦亮对她挺有好感;她也一直对秦亮很好,不管是在长安刚见面时、以亲戚关系的照顾,还是别的一些微妙的情愫。只是对她的丈夫郭淮,秦亮确实没有好印象。
王氏也愿意对秦亮倾述一些内心的想法,她接着说道:“妇人便是这样,出生就在自己家,父母不在了、这里便只是亲戚家。”
她抬头看着秦亮,又小声道:“汝外姑公也让我很心凉,但又有什么办法?如果郭家出了什么事,我们母子以后在王家人面前、也会抬不起头。大家只会把我当成郭家妇,是不是看得起我、都是看郭家的家势。”
秦亮这时才感觉到,王氏这次回洛阳、确实是要为郭淮做说客。
但王氏说得很真诚,处境确实是她说的那么回事。
秦亮想了想,以如今的形势、自己不可能按照喜好去为所欲为。他再怎么看郭淮不顺眼,郭淮也是长期在西线作战的大将,熟悉当地人脉地理,有丰富的经验。
如果稍微不慎弄出什么事来,郭淮手下还有许多旧部,蜀汉姜维正在汉中盯着呢!抓司马昭、司马师的时候,魏军已经在斜谷发现蜀汉斥候了。这时候若有郭淮用心维持西线防务,肯定能省事不少。
秦亮在洛阳的局面都没弄利索,如果此时带兵去西线、可不是什么好时机。
秦亮便道:“外姑婆且放心,郭将军这次不会有什么事。”
王氏“唉”地叹了口气:“人要活在世间,不能只顾自己的感受阿。”
秦亮听到这里,感同身受地点头道:“确是如此。”
王氏还想说什么,却见门楼那边有人沿着走廊过来了,她便没再多言。
来的人是饶大山,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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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山上前向二人揖拜,然后在秦亮身边低声道:“河南尹来了,昨日将军吩咐俺请的人。”
秦亮恍然道:“我忘了还有这事。”他转头道,“请外姑婆先回宴席上,我去见个人。”
王氏点头道:“仲明去做自己的事罢。”
秦亮遂与饶大山一起快步走出了门楼,只见河南尹傅嘏已经等在外面了。秦亮从来没与傅嘏交谈过,但看着有点眼熟,多半是以前在朝堂上见过、但没人引荐。
当初秦亮还在做校事令的时候,傅嘏好像是黄门侍郎,上朝的时候会去的。只见傅嘏是个三四十岁的壮年人,浓眉大眼、肌肉紧实,颇有点勇武之相。
傅嘏倒是认得秦亮,立刻揖拜称“秦将军”。
秦亮上前还礼,说道:“正巧有个长辈来洛阳了,令狐将军、王公美将军都在前厅,但还有各家的女眷,不太方便引荐兰石。”
傅嘏见秦亮挺客气,忙拱手道:“仆叨扰了。”
秦亮道:“是我有点事,想劳烦兰石。”
傅嘏痛快道:“将军何事,但说无妨,仆只要能办到,必尽心办妥。”
秦亮道:“我们到厢房里谈谈?”
傅嘏脸上没有笑容,但心情应该很好,而且态度十分痛快。
因为傅嘏站错了位,如今秦亮对他挺客气,他当然会如此反应。
正如秦亮以前对魏国朝政的理解,官员出仕都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送钱和找关系的方式最常见。傅嘏也不例外,他以前走的是陈群的路子出仕。
陈群与司马懿虽同为文帝“四友”,但两人以前其实有竞争关系,相互说坏话攻讦的事不少;不过陈群活得没司马懿长,陈群一死,其势力便完全比不上司马懿了。因此傅嘏先是与曹羲来往。
不料傅嘏好死不死,有一次说同党何晏的坏话、被何晏知道了。于是何晏便找了个借口、将傅嘏罢官……反而是司马懿的人,何晏那个吏部尚书不好搞。
曹爽知道后,又要把傅嘏重新启用。但曹爽慢了一步,傅嘏还未赴任、司马懿便拉拢了傅嘏,让他做了太傅府的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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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上司马懿拉拢陈泰之后,实际上已在慢慢整合陈群留下的人脉,傅嘏遂投靠了司马懿。
曹爽玩完之前,河南尹是李胜;李胜大概是先做河南尹、等着外任刺史的局面,但他没等来升官,而是直接被司马懿砍了。
于是傅嘏一个多月前被司马懿任命为河南尹,此人算是司马懿的人。
河南尹管的地盘相当于一个郡,以前本来也叫河南郡,但这一郡之地是包括洛阳城的中枢地区,所以是个很重要的位置。
秦亮并未谈官职的问题,只是说道:“洛阳有个五斗米教的道士叫朴罡,曾向廷尉府检举了蜀汉奸细袁师真。但后来雍凉都督那边要用袁师真、向蜀汉交换一些重要俘虏,朴罡却擅自把人莿杀了!
即便袁师真是奸细,但怎么处理是官府的事。朴罡一个道士,竟敢替官府行使司法之权?还望兰石找陈本调出简牍,查查朴罡的违法之事。”
傅嘏听到这里,有些诧异和不解,因为道士杀人根本就是件小事。但过了片刻,他的神情又露出了恍然之色,立刻拱手道:“仆三日之内,便可向秦将军回禀!”
秦亮点头道:“兰石应是有才能之人,我且静待音讯。”
傅嘏起身拜道:“秦将军今日有客,仆便不多留了,待整理好案情,再来拜见。”
秦亮送他到门外,相互再次揖拜告辞,然后叫饶大山送人出门楼。
刚才谈的、就是陆凝的事,本来秦亮还没顾得上。就是因为他想到了河南尹是重要的职务、想见见傅嘏,才忽然想到,可以顺便把陆凝的事给解决了。
这个套路,跟对待青徐都督胡质是一样的。只要让胡质开始帮自己做事,相互之间便会渐渐产生信任感。
既是一种试探态度的方式,比如胡质若想继续跟司马懿站在一起,他根本不会听从秦亮的意思、去对付石苞;又是一种人情,因为秦亮现在是中领军、没有录尚书事,他管不了都督,也管不了河南尹,别人帮他做事就是给人情和面子。
傅嘏也是一样的,秦亮召他见面,然后叫他帮自己做具体的事。他只要愿意做,态度便不言而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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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六章 路与河
家宴持续到了下午。秦亮又见了几个属官部将,在前厅用过晚膳、才回到东边后面的庭院。
这处庭院便是王令君以前住的地方,一向都很宁静,鲜有人到这里来。不过此时已进入三月晚春,天井中的草木渐渐繁茂,虫子的聒噪也多了,尤其是在傍晚时分。
秦亮听着周围笼罩着的声音,心中莫名有些焦躁。
不过他很快明白,也许自己感到焦躁、紧张,不是因为这点声音,而是心里知道、王凌快到洛阳了。秦亮无从知晓王凌等人此时的想法。
秦亮自忖、这段时间并没有做错什么。他一边抓住洛阳兵权,一边也很慎重,给自己留下了迂回腾挪的空间。
但随着关键时候的临近,他仍会想得比较多。此时的局面还是比较复杂的。
伊阙关大战之前,秦亮曾劝身边的大将,事情已在眼前、不用想得太多。大概只是一句废话,秦亮劝别人时,自己能不能做到、还两说呢。
不过相比司马懿大敌威胁之时,秦亮现在的处境、其实已经改善了很多。
无论形势如何发展,王凌不可能把他自己的嫡孙女、女儿一起诛了罢?秦亮想到这里,心里便好受了一些。
想来王凌甚至连秦亮也不好动,天下人都知道谁打下的洛阳,如果王凌那么干、谁还敢帮他做事?从王凌对待王基的情况看,他应该也不是那种人。
而且没有秦亮,王凌至少控制宫廷的难度会很大。七十几岁的王凌,是不是还能效仿曹丞相另起炉灶、独揽乾坤?反正连曹爽也没信心做到,否则曹爽早就那么干了。
所以王凌此时最好的选择、还是要团结好内部,否则只会让外人有可乘之机。别说魏国内部,便是吴蜀的军事压力、搞不好也能摧垮执政的威望根基。
秦亮在走廊、天井亭子之间走来走去,好像安静不下来。
旁边就是王令君的卧房。秦亮从门前走过时,想起了他与王令君、玄姬在这里的许多个夜晚。他还记得,自己曾经希望有一个不用焦虑、不担心朝不保夕的出身,只要与令君玄姬厮守在一起、余生就很满足了。
但如今回头再看,只觉得事情没有那么简单。因为万事万物都是运动发展的过程,初中教科书上就有这个道理。
不过人有时候总会有一些愿景罢了,是不是能做到并不重要。
秦亮干脆在门口檐台的石头上垂足而坐,脚踩到了天井中的石板上。他不像一些人随时注意自己的仪态,有时候他的举止很随意。
他甚至反手用手臂支撑着身体,仰头看天。太阳还没完全下山,但天井里被高墙阻隔、已经笼罩在阴影中,唯有中间的敞亭顶部还有明亮的阳光。
庭院里有人,吴心和两个女郎就在视线内。秦亮这样的姿势,她们都在悄悄观望。
吴心在中间的亭子里,这时也在默默地关注着秦亮。她其实是个对人的情绪、周围的环境很敏感的女郎,只不过很隐忍不喜欢表现自己,秦亮有时候会忽视她。
秦亮便看着吴心,忽然开口闲扯道:“我有时候会想到一队在远路上行驶的车队。”
吴心听到声音,转头看了他一眼,默默地靠近过来。
秦亮寻思了一下,又道:“周围都是荒郊野岭,什么都没有。马车里特别颠簸难受,我就从马车上下来想歇一段路,结果车队走得很快,我怎么也追不上了。”
吴心轻声道:“那便不能歇。”
刚认识吴心的时候,秦亮以为她是因为在监牢里遭了罪、才声音沙哑,但她一直的声音都有点沙,难怪不太喜欢说话。
秦亮点头道:“是阿。”
这时吴心竟然主动说道:“我也经常会想一些奇怪的东西。”
秦亮本来就是个愿意倾听的人,吴心又很少说这些话,他便再次点头,懒洋洋地坐在石头上听着。
吴心观察着他的脸,有点不好意思地继续道:“便是一条土路,一下雨就泥泞不堪、很难走。周围很破败,零落有几间茅草屋,土路旁边还有道高坎。”
秦亮问道:“这么详细,应该真的有这个地方罢?”
吴心点头道:“我很小的时候住过那里,后来校事官刘肇被抓后,我与兄长又回去了一次、住了一段日子。”
秦亮望着树梢,很快就想像出了吴心描述的地方。
女子确实好像更敏感细腻,总是能记住一些细枝末节的东西。王氏描述的祁县老宅的树林、斑斑点点的阳光,秦亮也能想像出来。吴心说的那条路,亦是如此。
吴心的声音轻轻道:“那条土路不好走,但通向徐州的大路,沿路走下去、便能到达繁华的洛阳。”
秦亮转头看着吴心,似乎能理解她的感受。
吴心与他对视了一眼,轻声道:“我们没告诉过别人,那地方虽然贫瘠,但是我们的出生之地。即便在外面呆不下去了,还能回到那里,日子苦一些而已。”
秦亮笑道:“我尽量别像刘肇一样,卿便不用再回去了。”
吴心摇头道:“我已经过不惯那种日子,什么都不方便,茅草屋里的泥地、打扫不干净,缺水,夏秋时节蚊虫也多。将军若到了那个时候,我愿意先将军而死。”
秦亮又强笑了一下,道:“事情应该不会那么糟糕。”
他很快收住了笑容,恍然道:“卿说起那样一条路,我倒想起了一条河。平原郡秦家庄园旁边,那条河叫鸣犊河,曹昭伯派人征辟我的时候,出仕之前我也在那条河边站了很久。”
他仿佛又回到了七年前,记得那天在下雨,河面上朦朦胧胧的。他便叹了一口气道:“当时心情确实有点复杂。去洛阳,也是要过鸣犊河。”
秦亮随口道:“不过长兄家有庄园,条件倒没那么差。”
吴心道:“过得好的豪族,谁会愿意过刀口舔血的日子?”
秦亮点头道:“那倒也是。”
想来他在大魏的出身算好的,吴心那种出生,若从阶层上看、应该有点像秦亮前世的老家。
就在这时,吴心的手下从门楼那边走来,揖拜道:“将军,有个妇人自称是将军的外姑婆,正在门楼外。”
秦亮立刻道:“请她进来。”
女郎道:“喏。”
秦亮从地上站起来,看了一眼吴心:“郭淮之妻,应该是为了郭淮的事。”
吴心一脸漠不关心的神情,只是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声音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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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七章 无望的等待
来访的人正是王氏。她进了门楼之后,很快就在走廊上、看到仲明迎接她来了。两人揖拜见礼,寒暄了两句,然后沿着走廊继续往里走。
王氏并不想这个时间过来,但在白天时、秦亮身侧总是有人,他一直都在前厅或府门那边。
好在今天的晚膳比较早,看屋顶上还有夕阳的阳光,太阳还没下山。
不料秦亮把王氏请到了阁楼下面的厅堂。她立刻想起了长安刺史府的那座阁楼里、发生过的事。她不禁侧目看了秦亮一眼,没发现什么异样。
秦亮应该不是故意的,这庭院里能待客的地方,大概只有这座阁楼要宽敞亮堂一些。
王氏心里明白,自己与秦亮的关系很奇怪,万一被人知道、在亲戚们面前还怎么做人?更别说王家、郭家都是要脸面的士族,她这种违背礼法|伦理的事一旦败露、根本没脸活下去。何况她还有了几个孩子,牵涉确实太多了。
秦亮或许与她的感受差不多,他肯定也知道不应该,所以表现得很克制。
但不知道为什么,王氏仍然忍不住想引誘他。即便什么也不做,只是看到秦亮冲动的反应,她就有一种难言的快意,仿佛自我得到了极大的肯定。又好似觉得自己没有那么老,人生还未走到后段。
王氏当然知道自己的姿色风韵犹存,但仲明不是别人,他是文武双全、身材相貌俱佳的年轻儿郎,二十多岁已经是名满天下的英雄。每当察觉到仲明火热的目光,王氏就觉得自己不比任何年轻女郎差,人生仿佛还有颜色。
她并不入座,只在厅堂里踱了几步,便问道:“这里就是令君出阁之前、住过的地方罢?”
“对,我也经常住在这里。”秦亮道,“君没有来过?”
王氏苦笑道:“我都记不清有多少年没回来了。”她说罢看向楼梯入口。
秦亮很细心,马上邀请道:“请君到阁楼上观景,高处看得远一些。”
王氏的神情顿时有点异样,小声道:“只是看风景?”
她说出口之后,脸上便感觉一热,这不是故意在暗示仲明吗?但她并非处心积虑这么做,只是下意识就说了出来。
果然秦亮怔了一下,似乎马上就想起了许多事。他没说什么,只得点头回应。
于是两人便沿着木梯往楼上走。王氏走在前面,她在狭窄的木梯上,忽然回头看了一眼,果然发现仲明正在盯着自己后面细看。两人对视了一眼,王氏又回过头来,加快步伐往上走。
王氏穿着青色的深衣,浑身遮得严严实实很矜持。但这身深衣不算宽松,而且晚春时节也挺暖和了、柔软的绸缎料子有点薄,爬楼梯的时候,腰身自然摆动,她修长的腿、比较宽的髋部轮廓线条很明显,必定都能被秦亮欣赏到。她的背上也仿佛能感觉到秦亮的目光。有些事只要发生了,根本没办法忘掉,即便彼此都不再提起,关系也无法回到当初。
走上了阁楼,王氏心里已有点乱了,便走过去,径直推开了木窗。笼罩在庭院里的噪声、仿佛一下子涌进了阁楼,下面的人、此时自然也能看到阁楼上窗边的情形了。
秦亮似乎暗自呼出了一口气,二人便只能一起看着庭院里的景色。天井中的草木,已经渐渐繁茂起来。
王氏轻声道:“庭院好像都差不多,我都分不清究竟是在长安、还是洛阳。尚在长安刺史府的时候,我也几乎天天都在那座阁楼上呆着的。”
秦亮顺着王氏的话,沉声道:“呆在那里做什么?”
王氏随口说了一声:“等死。”
只见秦亮一脸意外地看着自己。
王氏这才意识到,虽然当时的心境、自己不知道想了多少遍,但秦亮并不知道,刚才她的话确实有点没头没尾。
她便蹙眉解释道:“那时汝外姑公认定,你们起兵必定会败。王家会被诛三族,我也在其中,不就是在等死吗?汝外姑公还是挺有见识的人,我当时很相信他说的话。”
秦亮的声音道:“起初很多人都不看好,扬州刺史诸葛诞还径直跑了。”
不说还好,一提起那些事,王氏心里便百感交集,印象实在太深了。
王氏神情复杂地说道:“他亦已给我安排好了。叫我等着王家败亡,然后死了、有孩子祭祀。他觉得这样挺好。”
甚至王氏自己也觉得,为了孩子们能避免灭顶之灾,她可以坦然接受。
道理是这样,但她仍然忍不住、整天都活在绝望与恐惧之中,根本无法控制自己,也平静不下来。那种蚀骨的感觉,难以言表。她不知道死后是什么样,有人说有阴间、或者地府,但谁也没真正见过。越不知道,她便越是害怕惶恐。
大家都活得好好的,就她一个人要去陌生的地方、面对神秘的未知,王氏更是不知所措。
郭淮那些日子也没理她,大概是因为与一个死人说太多没什么用。王氏便整天在那座阁楼上寻思,几乎日夜都在琢磨究竟有没有地府。
有时候她干脆觉得,自己多年前就已经在等死了。一生渐渐走到后半段,寡淡无味、毫无期望,等着的无非就是安稳的终点,有孩子送终、以后有人祭祀。
“这……”秦亮一副难以置信的神情。
王氏抬头看着秦亮的脸,不禁问道:“仲明也觉得有什么问题?”
秦亮皱眉道:“在我看来,明知要死、等着那一刻到来,应该是一种酷刑。有些刑罚的设计,就是用这种思路,利用人的求生本能。”
“是吗?”王氏忽然冷笑了一声。以前她想起阁楼上的事、还很愧疚,现在却没多大感觉了,最多也只是有点后怕而已。
她忽然想到了什么,立刻又问:“仲明能明白我的感受?”秦亮毫不犹豫地点头道:“我也亲身经历过。”
王氏看着他年轻的脸,手臂胸膛上的线条、散发着生命活力,忽然好想抱着他。
但她不想让自己显得太随便,终于忍住没扑到他的怀里,只是喃喃道:“我反复哀求过他,让他出兵帮助二哥。但他说没有用,还会害了孩子们。我心里明白他说得有道理,实在也没有办法说服他。只是等死的时候,感觉真的很冷。”
王氏转过身,双臂抱在前面、回味着那时的寒冷,衣襟也被她的动作压得变了形状。这时她忽然感觉腰间一热,低头看了一眼,秦亮已把滚热的手掌放到了她的身上。秦亮的声音道:“好一点了吗?”
王氏愣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窗户,好在腰身在窗台下面。
接着秦亮便把手轻轻沿着衣襟折叠合拢的地方、往里面伸,没一会儿王氏的肌肤、便清晰地感觉到了他手掌的热度和触觉,手掌缓缓地沿着她柔软光滑的肌肤、慢慢往上移动。王氏仍然没有动弹,只是脸有点烫了。
她终于伸手拽住了秦亮的手腕,把他的手拉了出去,然后转头看向阁楼上的小房间。秦亮会意,立刻弯腰去搬几案旁边的筵席。他抬头看了王氏一眼道:“筵席下面的垫子挺软,膝要好受一点。”王氏的眼前浮现出了场景,顿时觉得呼吸都有点艰难。
她当然也知道后果严重,上次在长安就下定决心不再纠缠的,但一见到秦仲明,她又很期待,刚才只是感觉到他的手掌热度,此时深衣里已凉飕飕的。其实没见面之前,她就在想。郭淮叫她来洛阳的时候,她不知道多高兴和期待,只是嘴上说兵荒马乱、表现得不情愿而已。
王氏心里乱糟糟的,声音也变得异样,不好意思地小声说道:“我们这样确实不太好,不过我在洛阳住不了几天,也很少回来。今天答应仲明之后,之后别再这样了好吗?”
秦亮拿起垫子,点头道:“好。”王氏遂红着脸跟着他走进了旁边的小屋,她又好心道:“仲明也不用太担心,这种事,身败名裂的多半是妇人。我会说是自己引誘了仲明。”
秦亮有点动容道:“君对我很好,我不想看到那样的事发生。之前在长安,本来就是我犯的错,万一事发,我也不可能让君独自承担。”
王氏悄悄说道:“没关系,我心里很感激仲明,卿不知道、我听说你们赢了有多高兴。今天只要仲明快活,你叫我怎么做都可以。”
秦亮沉声道:“先前在前厅庭院,君说的那句话,原来是这个意思阿。”
不管怎样,这是一个难忘的傍晚。那种放枞的心情,仿佛能释放与忘却一切忧郁苦闷,甚至责任,身心都变得十分轻松。毫无隔阂的喜爱与被喜爱,让人不再有孤单面对的恐惧。她觉得自己变得年轻生动,甚至比往昔的感受还要憿动,急速的心跳之中,滋味铭心,一切都变得五彩缤纷。宛若冲散了寡淡无味的人生,感觉有了起伏,光阴有了急切的期待、心动与喜悦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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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八章 殿下的诉求
郭太后回到皇宫已有数日,她依旧住在宫城北侧西游园的灵芝殿内。西游园本不是皇宫主体区域,宫室建筑比较少,不过太后不像皇帝、有许多妃嫔要安置,郭太后觉得这地方挺不错,视线开阔、风景还比昭阳殿那边好。
这次回到皇宫,宦官宫女们更加敬畏郭太后。人们此时还以为、郭太后的靠山是王凌,而大家都在私下议论,王凌要成为新的权臣了。
但在郭太后心里,有实力的人里面、最可靠的当然只有秦亮。
然而此时秦亮与王家尚未确定權力分配,郭太后还在等待。她的叔父、从弟上书求见,她暂时也没急着见面,需要等情况确定了,她才好与郭家人谈谈。
于是郭太后这几天没管太多事,只是换了身边的一些人。把那些她之前觉得不可靠的宦官宫女、送到西南的永宁宫等处,又提拔了几个以前亲近的人。
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从廷尉府回来后,痛哭流涕,祈求郭太后宽恕。他以前是投靠曹爽的人,现在曹爽全家、亲信党羽全都死了,郭太后不想太难为他。
最重要的是,张欢回宫前去见过秦亮,转述了秦亮提醒他的话、郭太后与皇帝是有区别的,要他效忠郭太后。郭太后听到这里,便依旧让张欢继续做大长秋的谒者令。
原先那个总是给郭太后讲述洛阳发生的事,讲得惟妙惟肖、还有神情动作的宦官,名叫黄艳。郭太后也予以重用,让他掌管西游园、华林园的事。
就在这时,皇后甄瑶又从昭阳殿来到了灵芝殿。如同往常一样,甄瑶一脸怨气,眼睛红红的。她才十几岁,就变得跟怨妇似的。
郭太后顾及她的脸面,立刻屏退了黄艳等人。
宦官宫女一走,甄瑶果然就哭哭啼啼起来,拿着绢帕只顾抹泪。
“皇帝又打你了?”郭太后忍不住问了一声,俯身仔细看甄瑶的小脸,却看不出有什么伤,眼睛红应该是她自己哭的。但郭太后把手轻轻放在甄瑶的削肩上、想安慰两句时,甄瑶便疼得身子一颤。
郭太后蹙眉,一把拉下她的交领,便见她的胸口、手臂上青一块紫一块。
甄瑶急忙拉起蚕衣遮住,看了一眼郭太后,委屈道:“连一个美人也嘲笑我。”
郭太后不知道、她这个皇后是怎么当的,问了一句:“哪个美人?”
甄瑶瞥了一下嘴道:“张美人。”她接着更咽道:“我也想顺着陛下,愿意讨好他,却不知道他为何那么恨我!他连我阿父也辱骂。”
曹家人本来就不在乎孝道、皇帝骂甄瑶的父亲很正常,但这句话倒提醒了郭太后。
郭太后仔细看甄瑶,长得年轻水灵、样貌相当不错。甄瑶是文昭皇后甄宓的侄孙女,在挑选皇后的时候、便有老宦官说她的眼睛和嘴长得像文昭皇后;而文昭皇后可是天下闻名的大美人。皇帝为什么会嫌弃甄瑶?
郭太后踱了几步,寻思皇帝难道是对甄家不满?甄家人确实与皇帝不亲近,尤其的甄瑶的父亲还做过曹爽的属官,后来跑到魏郡做地方官去了,几乎不与皇帝来往。
若按照东汉的做法,皇帝为了巩固权力,外戚、宦官是最容易依靠的力量,在大魏这两股势力已经完全不行,接着连宗室也衰微了。但皇帝曹芳找不到可以依靠的力量,所以对外戚有想法?
郭太后不敢确定,毕竟曹芳才十几岁、他真的会想这么多事?
这时郭太后又回忆起了几天前的事,皇帝虽然带着车驾、大臣出城迎接她,但表情淡漠、寡言少语。当时郭太后当众故作感动抹泪,曹芳却毫无反应、一副不情愿的样子,眼神也很不对劲。还有两三年前的事,郭太后因为母亲祭日伤心,饮食不思,曹芳却还在旁边冷笑,让郭太后尤其寒心。
此时郭太后看着哭哭啼啼的皇后,她不禁紧蹙黛眉,对皇帝感到有点头疼。
曹芳毕竟是郭太后的养子,有名分,其实郭太后很想与他好好相处,愿意看到他好生保住皇位。但曹芳不太领情,似乎对郭太后还有怨气。
郭太后知道自己有私心,对待曹芳当然没法像亲儿子一样,但曹芳把她当仇人似的、确实是冤枉了。
这时甄瑶的声音道:“母后管管美人张氏、禺婉罢,她们借着陛下宠爱,完全不把我放在眼里。一直说我的坏话,看见我被打骂、她们就一脸高兴,太气人了!”
郭太后看在从弟过继给甄家的情分上,好心提醒甄皇后:“我可以惩罚她们,但皇帝会更恨你。”
甄瑶又怨又气,咬着贝齿道:“陛下打骂我,他是我的夫君,我可以忍。但张氏、禺婉算什么东西,我真打死她们!”
郭太后听到这里,便道:“卿随我去昭阳殿罢。”
于是郭太后召来黄艳准备车驾,带着皇后,以及张欢等一众宦官宫女南行。
一众人来到昭阳殿后面的长廊时,听见宦官说、皇帝在后面西侧的凉风阁。于是郭太后又带着人从长廊上返回,来到西侧的庭院。
果然看见曹芳在廊阁之间的空地上,他竟然在练剑!旁边的美人张氏、禺婉等人正在抚掌叫好。
宦官喊了一声:“皇太后殿下驾到!”
周围的人纷纷跪地,曹芳竟然拿着剑迎面走了过来。
谒者令张欢忙大声道:“皇太后殿下在此,请陛下把剑放下。”
曹芳却不听,只是把剑揷到砖缝里,姿态潇洒地揖拜道:“拜见母后。”
郭太后看了一眼地上的剑,虽表现得面不改色,但看到明晃晃的剑锋,她仍然能想起曹家皇帝们的可怕。文帝执政时,每年因为“妖言”杀的人就上万,明帝也嗜杀,不管是后宫还是大臣,看不顺眼就杀!
曹芳虽只是明帝的养子,但从小耳濡目染,恐怕对武力尤其迷恋。难怪他不听劝,既要学骑马、又要习剑。
郭太后没理他,径直迎面走了过去。刚投靠了她的张欢表现得尤其忠心,紧张地跟在旁边,用身体护住郭太后。因为皇帝的剑杵在地上、就在其手边!
郭太后却没表现出惧色。曹芳又没疯,她不信曹芳敢当众弑母!养母也是母。
一行人从曹芳身边走过时,曹芳果然抬起头,狠狠瞪了一眼告状的甄皇后。
郭太后侧目发现了曹芳的眼神,心里顿时十分生气,她也不好责骂皇帝,便指着皇帝宠爱的张氏道:“汝在皇帝身边,不修德性,谗言皇后,以下犯上,来人,把她抓到暴室处死!”
暴室其实晾晒丝织品的地方,但惩罚甚至缢杀宫女,经常都在那里。加上院中有许多布挂在风中飘来飘去,宫女们认为那地方闹鬼,最不愿意当值的地方、就是暴室,太吓人了!
黄艳等宦官立刻冲了上去,张美人见状吓得脸色煞白,惶恐道:“陛下救妾,陛下……”
曹芳急步上前,追到郭太后的面前,急道:“母后,所有事都是我所为,与张美人无关阿!”
郭太后道:“皇后贤淑知礼,汝疏远她,却被这些小人所惑,我岂能坐视不顾?”
曹芳的眼睛里露出了恨意,但还是坚持求情道:“请母后饶她一命。”
郭太后的目光从曹芳脸上扫过,察觉了曹芳看自己的眼神。她沉默了片刻,终于还是忍了,遂对张美人道:“皇帝为你求情,我且饶你一命,好自为之罢!把她拖去暴室,杖二十。”
宦官黄艳道:“喏!”
张美人仍然在讨饶:“饶命阿,妾受不了杖打,陛下救我!”
曹芳转头看着张美人被人拉走,欲言又止,终于没再吭声。
母子二人默默相对,郭太后忽然看着曹芳、发出“唉”的一声。
面前才十几岁的曹芳,虽然不是明帝的亲生儿子,但郭太后竟然仍能感觉到,他身上隐约好像有文帝、明帝的影子。
郭太后都不知道说他什么好,说他不知死活罢,他确实是皇帝。皇帝不甘于现状,想学习他的祖辈父辈,欲有所作为,好像也算不得多大的错。但曹芳毕竟七岁就登基了,到现在才十四岁,懂一些东西、又不全懂,半懂不懂的作为、看得人着急。
而郭太后终究不是亲母,还被他怨恨,所以只有叹气而已。
其实曹芳之前对控制他的宗室曹爽也不满,十几岁的孩子心机也没那么深、郭太后在宫里当然能察觉。但曹芳应该还没有意识到,此时他的处境、比曹爽在时还要凶险得多。
曹芳的眼神冰冷,显然不信任郭太后。郭太后看在眼里,也觉得自己确实没有那么大的权势、什么都能管,她只得先顾好自己。现在她最大的诉求,便是新的权臣里面、须有秦亮!
不仅是因为关系紧密,她也相信秦亮掌权、自己的待遇必定不会太差。几年前,宦官黄艳说起、秦亮怎么对待被曹爽劫走的先帝宫妇,郭太后便觉得秦亮会把妇人当人看。
郭太后遂不想多说,只说道:“皇帝自己保重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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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六十九章 晚宴之前
勤王之役的轰轰烈烈,早已随着二月间的结束而消逝。
三月上旬却不是一个开始,反而像是在过渡,从春夏之交、过渡到夏日炎炎。
在王凌抵达洛阳之前,秦亮就搬出了王家宅邸,暂且居住到皇宫南边的领军将军府。
因为王凌要回来了,如果秦亮再把自己的亲信军队驻扎在王家、似乎不太妥当。而原先曹爽送给秦亮的院子,是有点太简陋;秦亮还得见一些官员,乐津里那宅子确实会显得很没气势。
已就任中领军的秦亮,暂住领军将军府几乎是唯一的选择。
王凌的一大队人马、走的还是南边那条路,从颍水、经讨虏渠到汝水,然后北上伊水,走宣阳门进城。
此前王飞枭率军南下去扬州接任都督,也走的是同一条路。王飞枭必定与王凌父子见过面,应该一起谈过事情。
接着王凌到达洛阳的前一天,王金虎也提前迎出了城、在新城县住了一晚。王家父子几人先后都见过面、显然又有意见交流。
王凌应该已经知道了洛阳的状况。秦亮调兵占领城中各处要害之地,安抚朝臣,又请诏令稳住四方诸侯;他则只接受了中领军的任命,并且此前一直住在王家。
果然洛阳众官、皇宫宦官等一群人在城门口迎接到王凌时,王凌见到秦亮,便说了一句:“仲明忠勇。”显然对秦亮的所作所为、还是挺满意的。
王凌入城后,当晚便设家宴,邀请秦亮、令狐愚以及王家人参加。
秦亮先回领军将军府,随后便带着王康、饶大山、隐慈以及一队将士随从,早去了王家宅邸。
他轻车熟路地走进前厅门楼,刚走到廊道上,便遇到令君与玄姬从一间厢房里走了出来。于是三人见礼,欣喜地相互打量着,似乎有许多话要说。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她们出来的那间屋子,忽然醒悟,以前玄姬总是能在门楼附近“偶遇”秦亮,估计呆的地方、就是那间屋。
玄姬察觉他的眼神,忽然倒有点羞涩不好意思的样子,看来秦亮猜得八九不离十。
光天化日之下,令君也只能规矩地站在走廊上,轻声问道:“夫君住在领军将军府?”
秦亮点头道:“只是暂住那里,里面人多眼杂,我与隐慈等许多将士都住在同一个庭院。令君与姑先在王家住下,等今晚我与外祖等商议好官位,安排好之后、再过来接你们。”
令君抿了一下小嘴,说道:“好罢。”玄姬也看了秦亮一眼,轻轻点头。
秦亮回头看了一眼走廊,不禁小声问道:“昨晚三叔就去新城县了,外祖等人说了什么吗?”
令君道:“祖父、阿父、三叔、四叔在县寺邸阁楼上呆了很久,我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果然最适合密议的地方,不是楼上、便是地下券洞。王凌显然不喜欢地下室,因为他都七十几了,以后有的是时间躺在地下。
自己人之间、必定会谈论各种各样的可能性,秦亮大概都能猜出一些。
说不定还谈到了皇位的问题!权臣往上一步就是皇帝,秦亮都能轻易想到,如果王家父子数人全都没想过的话、实在不太可能。
但正如秦亮的慎重,最后这一步很可能变成一个陷阱,古往今来倒在这段路上的人、不知有多少。王凌、以及长子王广,是不是有信心排挤所有有实力的人、独揽乾坤?
王家虽然人脉也很广,但做权臣其实比司马懿差不少。因为司马懿的老巢河内郡、就在洛阳北岸,而且多年在洛阳中枢做官,已经经营了多年。王凌则几乎一直都在外面做诸侯。
令君的声音又道:“他们下来后,我见过阿父,他不愿意与我多说。不过我提醒过阿父,若无夫君,王家此时已经灭族了。阿父也点头认我的说法。”
此时偏西的阳光正映照在庭院里,王令君的眼睛里、隐约泛着明亮而异样的光辉。秦亮听到这里,顿时有些动容,不禁看着令君秀丽清纯的脸。
王令君接着说道:“我还告诉阿父,夫君娶我之前,便已预见到司马懿会对付王家、王家有灭族之危。但阿父只是笑着摇头,似乎不太相信、我在夫君心里有那么重要。”
秦亮点头道:“很正常。大多士者,谁会把妇人看得那么要紧?”
令君的站姿端正,脖颈挺拔,但神情已有些异样,她秀气漂亮的小嘴终于再次轻启,低声道:“我当然会站在夫君这边,但我不想看到两家生出间隙。”
玄姬的声音也道:“仲明已经做得挺好了,王家人应该会领情的罢?”
秦亮心里一暖,好言道:“卿等不用太担心,应该还不至于有什么事。”他又转头看向玄姬,“姑与令君都相信我,我能尽量把事情办好。”
就在这时,令君与玄姬都向秦亮身后看去,秦亮扭头一看,只见令狐愚也早早来了、刚走进门楼。
三人停止了交谈,待令狐愚走近,便向他揖拜见礼。王令君称“表叔”,玄姬叫“表兄”,令狐愚也拱手还礼,寒暄了两句。
令君道:“我们正要出门楼,一会晚宴再来。”
于是几个人告辞道别,令君玄姬往门楼那边,秦亮与令狐愚一起沿着廊芜走。
秦亮与令狐愚的关系很好,但终究只是亲戚,谈话的内容和方式、当然与王家父子之间不一样。
令狐愚径直问道:“我们让殿下给汝外祖封个什么官好?”
秦亮也痛快道:“我建议是大将军。”
令狐愚听到这里,一时没有吭声,好像还在琢磨。
而秦亮早就琢磨过了:先把王凌推到最高辅政的位置,表明自己拥护王凌的态度,然后便尽量多地为自己争取实权!
大将军往上,还有三个地位更高的官位,大司马、太傅、丞相。
丞相没人会做,曹丞相的故事摆在那里,谁做丞相、等于是告诉天下人:我要篡位了!后面真有准备篡位的人、也没必要做那个丞相。
而大司马、太傅这种官位,二十多岁的秦亮与三四十岁的令狐愚,不可能去做。
所以王凌一旦当了大将军,那他就是最大的、而且有实权。
令狐愚估计也琢磨明白了,看了一眼秦亮道:“挺好。我还以为,二舅可以做大司马或者太傅呢。”
这样的话,秦亮就有机会做大将军了。他当然也想过这样的可能,但终究还是决定放弃,否则他就不用那么小心地避嫌、先前连大将军府外面的别院也不去住!免得被人猜忌。
令狐愚也是明白人,他打仗用兵的时候、没发现有什么高招,实属平庸的水平。但令狐愚挺懂佂治,他做大将军府长史时、秦亮就看出来了。
二人沿着走廊到了北边的台基上。这时秦亮发现,上面薛夫人的灵堂已经撤走了,而前两天灵堂还在这里。
不过想来也很合理,王凌王广等人已经不用服丧,只有王广那个几岁大的儿子、要为先母服丧三年,把灵堂搬到王广住的庭院去就行,没必要再继续摆在前厅。
秦亮与令狐愚没去之前摆灵堂的屋子,而是走到了阁楼下面的厅堂,到里面入座。
没多久,王凌、王广、王金虎、王明山也来到了前厅。侍女们进出端茶送水,老少六个男子饮茶谈笑了一阵,说了些勤王之役中的战况。
晚宴还没开始,不过一会可能陆续有女眷提前到来。于是王凌提议到阁楼上坐坐。
这下是真的要谈重要的事了!秦亮也暗自深吸一口气,不动声色地打起了精神。
之前他一连多日都在思考这些问题,早已前前后后想了个通透,今天便来个了断!
王凌跪坐到上位,余下的人在两侧入座。秦亮与令狐愚相互谦让了一番,最后还是按官位高低、秦亮跪坐到前面的位置。
在有些场合,秦亮的话比较少。但这种时候,他一般不会低调,遂最先提议道:“先前仆与表叔在走廊上商量了几句,想上书提议,请殿下封外祖为大将军。”
王凌父子顿时对视了一眼,尤其是王凌、很快就明白了秦亮的意思。
王凌不禁看着秦亮频频点头,赞不绝口,又对王广道:“公渊有好婿,忠勇识大体阿!”
公渊笑道:“仲明一向如此。”
秦亮正色道:“我们用武力攻入洛阳,不管理由是否正义,已经没有退路了!此时朝廷内外都还有隐患,我们三家仍应齐心合力、团结一致,保住辅政的权力。否则不慎若被外人夺去了,我们全都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只要辅政大权还在,彼此都是亲戚,多少会讲情分,至少不会有什么灭族的危险罢。”
令狐愚点头附和道:“仲明说的是道理。”
公渊等人纷纷称是。
秦亮又道:“以外祖的威望德行,当然应该为第一辅政,我们皆以外祖为首,能避免许多麻烦。”
王凌也笑了起来,对秦亮说的话十分满意,他的心情看起来也非常好。
如果王凌做了大将军,便没人能再做大司马、太傅,他当然高兴了。
秦亮也考虑过,以王凌的辈分、地位,以及在勤王军中的兵力占比;秦亮这个二十几岁的人郡守起家,即便是勤王之役中的首功,也不可能让王凌居于孙婿之下、甚至平起平坐也很难堪。
与其争吵博弈、弄出太多猜忌,不如先退一步、把大的给王凌,后面才能更顺滑地为自己争取实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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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章 阳气重
有些干系重大、甚至影响深远的事,往往就是这样决定的。只有几个人,趁着晚宴开始之前的时间,坐到一起商量一下便可。
秦亮发现自己在关键时候,似乎总是显得有点草率,当初他把郭太后从洛阳直接带走、也是这个样子。不过他又觉得,自己应该是想好了的。
刚才他力捧王凌,确实很有诚意。王凌等人都不吝称赞,但秦亮做的事、当然不会为了得到几句好话。
他立刻又故作谦逊地说道:“仆还有一个建议,请令狐表叔出面做领军将军。”
此时的中领军是秦亮在当,令狐愚诧异道:“那仲明担任何职?”
秦亮道:“仆可以做中护军。”
令狐愚沉吟道:“力主起兵勤王,乃仲明的主意。带兵一路打到洛阳,下许昌、攻伊阙,天下人都知道。结果我做领军将军,仲明却只是护军将军,怕不太好阿。”
秦亮心道:确实不太好,我看你们是不是好意思。就算你们脸皮厚,到时候我也能请郭太后、把上书的奏章给打回来重议!
他嘴上却说道:“都是大家齐心协力的结果。当时的情况太可怕了,一旦司马懿胜利,我们都得灭族。仆没顾得上争功,只想先打败司马懿。实力悬殊,彼时只有趁司马懿尚未整合好洛阳军政,迅速进逼,才有一线生机。所以我军进攻的时间、才会那么急。”
这时王凌可能也有点后怕、想通了秦亮的作用,他痛快地开口道:“再封个卫将军,加侍中,与我共录尚书事。”
几个秦亮的叔父辈听到这里,陆续附和道:“这样比较好。”
这也大概是秦亮想要的结果!只是没想到王凌如此痛快。
虽然没有“都督中外诸军事”的名头,但卫将军的职权是统领洛阳所有的军队、负责保卫京城;而护军将军又有任用武将的人事权,按照之前的惯例可以直领中垒、中坚二营中外军!录尚书事还能干涉政务,加侍中则有参与朝廷决策之权。
车骑、骠骑、卫将军是三公以下的二品将军,但这些将军可以开府征辟属官,这样封下来的话,秦亮的实权非常大!完全就是辅政之一。
王凌父子估计也想明白了,以秦亮的功劳,天下人都知道谁打下的洛阳,如果不给秦亮实权,恐怕议论这件事的人会非常多!
而且秦亮表现得很能打、连司马懿都被击败了,王凌联盟秦亮才更能威慑天下。如果王凌考虑保守的策略,尽量拉拢秦亮、确实才是最稳妥的做法。
秦亮当即表态道:“得外祖信任,仆愿尽心辅佐!”
王凌点了点头,主动示好之后,马上又道:“那公渊来做武|卫将军,公美做骁骑将军罢。”
这样一来,三家就把洛阳军主力给分了。
从名义上看,大将军是大魏国所有军队的统帅,卫将军管的是京城军队,领军将军是新五营、城北五校营的主将。大家都有兵权,地位从高到低;但各人直接率领的人马、当然更加可靠。
相当于武|卫营、骁骑营是王凌的两个儿子控制,中垒、中坚二营是秦亮的;剩下的游击营、城北五校营才是令狐愚直接率领的人马。
以前曹爽执政的时候,兵权最大时,领军将军、护军将军、武|卫将军全是他的弟弟们,直接控制了全部中外军。如今王凌做大将军,秦家、令狐家分了一些兵权,总不能把大将军的兵权给架空了(不过按照惯例、大将军府可以直领三千兵马),让一部分出来给王家兄弟、确实很合理。
当然王家还是势力最大的,除了王凌的地位和权势,还有个王飞枭在扬州做都督呢。
王公渊带头道:“这下全是自己人了。”
令狐愚笑道:“兵权不能分给别家。”
王凌向秦亮侧目,这时秦亮才点头道:“外祖如此安排,仆以为很好。不过仆还有一件事。”
“仲明但说无妨。”王凌道。
秦亮道:“先前我们在扬州时,许诺的封侯、抚恤伤亡,也应尽快落到实处,免得食言、寒了军心。”
令狐愚道:“把司马家的食邑、财物土地都分了,单是姓司马的侯爵、起码就有十个以上。”
这时秦亮才谨慎地说道:“另外我还给庐江军许了土地,所以那些屯兵作战尤其卖命。仆想把庐江屯兵编入中垒、中坚二营,改为中外军。并在襄城、郏县等地划出屯田,给那些将士的家眷耕作。庐江郡的兵屯,则从别处重新征调充实。”
王凌点头道:“不是什么大问题,不过那些屯兵、还是不如中外军精锐阿。”
令狐愚却笑道:“仲明的兵屯,可不是一般的兵屯。”
秦亮道:“此番内战,中外军伤亡不小,现成的屯兵、便能扩充两万兵员,可以预先防备外镇诸侯蠢蠢欲动。”
王凌说道:“就这么办。”
秦亮接着问道:“太傅府与大将军府都很宽敞,外祖就任大将军后,欲以哪个府邸为新的大将军府?”他接着笑道,“实不相瞒,仆现在没地方住。”
公渊也笑道:“仲明暂且就住在这里好了,不用见外。”
王凌皱眉道:“大将军府位置偏僻,而且里面死了很多人。我就住司马懿的太傅府,里面的人先送出城再杀,别杀在府中。”
或许是王凌年纪大了,有点忌讳这个。
秦亮却不忌讳,当即说道:“现在的大将军府、能守住通往武库的路,还得有个人住到那里守着,比较稳妥。”
王凌道:“仲明可以去,改成卫将军府便可。”
秦亮听到这里,顿时暗自长松了一口气,看来王凌还是比较信任他的。
由秦亮守着武库的路,确实也太可能对王家发动兵変;他这点根基,若是对丈人家也不讲规矩,怕是很快就要变成董卓。
秦亮遂故作轻松道:“仆年轻阳气重,不怕那些东西。”
王凌也笑了一声,手掌拍在大腿外侧,接着便从筵席上站了起来,“晚宴差不多开始了,我们下去谈。”
几个人遂陆续从筵席上起身,跟着王凌一起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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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一章 欢笑时刻
几个人从阁楼下来时,果然见到、大多女眷们已经来到了厅堂。
于是家宴早早开始,王凌还叫白夫人去把家伎找来,歌舞助兴。
一缕斜照进入了室内,秦亮循着阳光转头一看,因为建筑在高高的台基上,他眺望出去、便能直接看到对面的门楼屋顶。屋顶上方,晴朗的天空上飘着丝絮一样的白云,颜色十分纯净。
秦亮收回视线,又与斜对面的王令君对视了一眼。秦亮没有像在军中一样、当众大笑,但脸上挂着笑意。无需多言,令君从秦亮脸上的表情、以及厅堂上的气氛,应该已能感觉出来,刚才几个人在阁楼上谈得不错。
察觉到秦亮的目光,旁边玄姬一双美艳明亮的凤眼、也投来了一瞥,不过她很快就进入了一种走神的状态。王氏微笑着看过来,她的眼神依旧幽深丰富,脸色隐约还有点红。
唯有丈母诸葛淑显得有点落寞,大概是因为刚才男人们下楼见礼时、王广对新妇的冷眼相对。
王凌端起酒杯,转头看向西侧的秦亮道:“大敌已除,吾等能在洛阳欢聚,仲明当属首功。”
秦亮听到这里,心里一阵舒畅。他也拿起酒杯、左手轻轻托住,扭转上身向旁边的王广、令狐愚、王金虎等人颔首,见他们都面带笑容看着自己,秦亮又觉一股欣慰之情油然而生。
这是盟友的认可。随后只要郭太后再点头,秦亮分到的那些东西便能坐实。
人生不总是在欢笑之中,但至少这一刻,秦亮似乎可以发自内心地高兴一会了。
他向几个人致意后,立刻面向上位道:“孙婿不敢当,若非外祖坐镇,运筹帷幄,果断决策,大事难成阿。亮因外祖信任,方能直取司马懿,大功归于外祖,亮为外祖前驱。”
对面的令君听到这里,也露出嫣然一笑,连王氏也特意侧目又看了秦亮一眼。对于妇人们来说,夫家娘家能达成共识,确实应该是一件极好的事。
王凌听到这里,高兴地“哈哈”大笑,向王广、秦亮等人点头道:“好,好。干了。”
没一会,歌女舞伎们便鱼贯而入,丝竹管弦之声也随之响起。
因为是家宴、有不少女眷在场,舞姬们穿得比较严实,但长袖束腰,观之依旧赏心悦目。她们在厅堂上翩翩起舞,舞姿时而雅致柔美,时而轻快旋转,人们的心情也仿佛受到了影响,杯盏交错、谈笑风生。
七十几岁的王凌、估计身体那方面早就不行了,但他依旧兴趣盎然,看得津津有味。他常年在外带兵,外镇即便能找到歌女舞姬、恐怕也远不如洛阳的好看,打了一辈子仗、也该回洛阳过过好日子了。
论三国之中士族最奢靡者,当属魏国人,但此时的达官显贵、似乎也没太多娱乐的方式,声色当属重中之重,很多人都喜爱。大魏还有专门豢养女乐的官府机构,便叫清商署。
据说魏太祖曹操知道自己要死了,遗嘱竟是:叫他的婕妤每个月旦、十五日,带着伎女到铜雀台,对着他的灵堂跳舞,从早上跳到中午。死了也要看美女,好铯的最高境界莫过于此。
秦亮心里亦已想好了,随后搬到原大将军府之后,也要收集一些歌女舞伎来助兴。因为这是大魏士人们的社交方式之一,自己也要入乡随俗。
酒过三巡,王广转头与秦亮令狐愚言语了一声,起身去如厕。
就在这时,秦亮察觉对面的诸葛淑、正看着自己,仿佛有什么事一样。
秦亮顿时想起,她姐姐诸葛氏躺在乐津里那张榻上的模样。在他忍耐了一个月之时,是诸葛氏用她的清白照顾了自己,用她十分投入的神情与情绪、安抚了秦亮急躁的心。于是秦亮也起身向上位拱手一拜,随后向门口走去。
诸葛淑虽然才十几岁、但她是秦亮的丈母,秦亮对她没有丝毫想法,主要还是看在她姐姐的情面上。
其实秦亮现在已经不缺女人,但以前的经历、仍然影响着他的心态。就像一个挨过饿的人,即便衣食无忧了,仍然对食物有特殊的感受,不愿意糟蹋粮食。
秦亮至今还能想起以前的煎熬,尤其是前世十七八岁的时候,那时候还没见识过,因此比在大魏熬着的那几年还多了十二分的好奇。记得夏天看着女生们的吊带和短裙,满脑都是白生生的腿和脖颈肌肤,但没人愿意搭理他,那种感受简直难以言表。
即便是后来他已经经历过人事,也有煎熬的时候。譬如有一次他把一个俗不可耐的漂亮女生踢了,因为她整天都说、某闺蜜攀上了什么有钱人每个月得到多少生活费,实在太无聊;后来某些时候、他却还会寻思,如果当初忍耐一下女生塞着稻草一样的内在,这会不还有美女陪着吗?
所以丈人王广还是出身太好的缘故,没饿过不知道滋味,他一个四十几的大胡子、娶个十几岁的女郎,好像还吃亏了一样。而且诸葛淑长得挺好,为人也不错。
秦亮在走廊上踱着步,等着王广过来。丈婿二人相互揖拜,像往常一样在庭院里一起走着。
秦亮遂好言劝道:“司马懿已经完了,诸葛将军不可能再与司马家有什么关系,仆以为,不如继续拉拢他。”
王广看了一眼台基那边,立刻问道:“汝外姑请仲明来说的?”
秦亮摇头道:“这是仆自己的看法,我们现在要用很多人,只要不是处心积虑要与我们过不去的,都能用。”
王广叹了口气道:“诸葛诞所作所为,实在太让我失望了。诸葛家靠不住阿。”
秦亮想了想道:“长辈的事,仆本来不该多嘴。不过令君与外姑相处得不错,令君方经历丧母之痛、与继母合得来,也是挺难得的。诸葛将军所为、与外姑没多大关系,她又不能决定诸葛家的大事,嫁给外舅,她便已是王家的人。”
说到这里,秦亮心说诸葛淑要是能做主,她嫁了个年龄差距两三倍的人、或许根本不在意被休,无非是要听从诸葛诞的安排而已。
王广问道:“令君也不想我休掉她继母?”
秦亮道:“外舅续弦的时候,令君或许不太高兴,但现在外舅已经娶了妻,令君应不想又换一个继母。当初我们一家人在寿春时,不是相处得很好吗?”
王广看了秦亮一眼,轻轻点头,似乎已有点动摇。
秦亮又道:“以外姑的性情,应该不会怎么管外舅的事。外舅若把外姑休了,那便彻底得罪了诸葛将军,仆觉得此时真的没必要。”
王广其实不是个刚愎自用的人,听到这里,终于松口说道:“我再想想。”
丈婿二人边走边谈,没一会就见令狐愚也从厅堂里走了出来。
王广秦亮便与令狐愚见礼,彼此寒暄了两句。令狐愚道:“刚才汝三叔一直在劝酒,我都没注意仲明去如厕了。”
秦亮听着这句话,总觉得有点奇怪。
王广是令狐愚的表兄,表兄弟之间说话常常没个正形,果然王广直接道:“没人陪表弟如厕,汝不习惯吗?”
三人笑了几声,秦亮便对王广道:“请外舅先回,仆一会就来。”
王广点了一下头。
令狐愚的酒量不错,但此时看起来已有点摇摇晃晃的,估计正如令狐愚所言、遇到了王金虎与他对喝。三叔总算找到了棋逢对手的人,他以前本来就不该逮着秦亮一个人灌。
两人沿着走廊慢慢走,秦亮不时伸手扶一下令狐愚。
令狐愚忽然道:“我这头发真的不掉了,确实是那个杨康给我下毒!嬢的,若非仲明,我这会怕已经埋到了土里。”
秦亮随口道:“表叔命不该如此,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这时令狐愚看了秦亮一眼,又道:“仲明以后若有用得上我的地方,尽管开口。”
秦亮笑了一下,说道:“都是自家人,有事当然要找表叔帮忙。”
令狐愚也发出“哈哈”的笑声,点头道:“是这么回事!”
令狐愚一边摇晃着走路,一边又谈起了他的同族叔父令狐邵,之前在曹爽府就曾说过。不过那叔父好像已经死了,令狐愚仍旧拿出来说,喝酒之后好像确实比较话多。
秦亮心道:如果令狐愚的那个叔父还活着,估计他便不用再找人倾述、可以直接跑到当事人面前去炫耀。
不过令狐愚的话、倒是提醒了秦亮,秦亮也有个同族兄长,便是秦朗。
只是秦亮与族兄没有那么多恩怨,以前几乎没来往,这会秦亮倒想派个人去问问秦朗、愿不愿意出来做官。
反正那么多官位都要分给各个大族,而秦朗应该是有能力的人。有几次边关出事、都督刺史打不过,秦朗被派去救火,一去便能获胜。
从秦朗以前做官的经历来看,此人还不喜欢结党。别人给他送钱,他只收钱不办事,后来自然没人找他了。难怪作为一个对贿赂来者不拒的貪官,文帝、明帝都很喜欢秦朗,而不喜欢同样的曹操“假子”何晏。
……
……
(感谢、恭贺书友“书友简”荣升到至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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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二章 宛在眼前
家宴持续到天黑,亲戚们饮酒谈笑,十分热闹。但欢乐的宴会,亦终有散席的时候。
王广、王金虎等人送了一路,把秦亮和令狐愚送到府门才停下。全程都是一群人,秦亮根本没机会与令君单独说话。
秦亮早知道会是这样,所以先前在庭院里、便与王令君私下说了一阵话,告诉她明天就来接她们,还请令君也找机会给诸葛淑求情。
接令君的时候,可以低调一些把玄姬也接过去,比如声称帮忙照顾阿余。因为王凌在寿春时亲口许诺过,叫玄姬不要到处乱跑,既然与令君相善、可以与令君呆一块。
王广挽留秦亮、叫他继续住在王家宅邸,但被他婉拒了。
卫将军的正式任命自然还要等几天。不过既然已经当面谈好,如今秦亮便不必再避讳,他打算明天就搬到城东北去、住进曹爽之前的府邸。
令君、玄姬以及女眷们送到前厅门楼,分别向秦亮揖拜道别,因为周围都是人,没法多言,彼此间主要是眼神交流。秦亮走出门楼后,又回头看了一眼。
剩下的人在大门口一阵吵闹,王金虎醉醺醺地说着下一次喝酒的安排。王广等叮嘱秦亮和令狐愚路上慢行,两人才各自带着随从出门。
權力分配是一回事,感情则是另一回事,大家都做了多年的亲戚,王家人还是很热情的。
秦亮的马车出了府邸之后,说话声才渐渐消停下来。
同车的人是吴心,正垂足坐在一块木板上,双手抱住剑鞘。秦亮忽然想起、陆凝是跟着大队人马一起来洛阳的,白天在城门口接人的时候、曾看到她一眼。秦亮便随口问道:“陆凝安顿在何处?”
吴心道:“妾已安排好,在以前妾住的那座院子。”
秦亮点了点头,醉醺醺地摸了一下袖袋,恍然道:“东西在领军将军府。卿告诉她,那个道士朴罡已抓住,在河南尹的监牢里。河南尹送的简牍,回头再拿给她看。”
吴心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喏。”
还有秦亮的长兄和嫂子,因为在六安城,大概王凌走的时候没顾得上他们。不过过段时间,他们也会来洛阳。
秦亮今晚依旧去领军将军府歇息。这里的人确实很杂,府中有许多不太重要的官吏奴仆士卒,没人管他们,只等令狐愚来了自己安排。不过秦亮住的庭院里,全是他的部下将士。
第二天一早,秦亮便带着一群部将属官、来到了前大将军府。
永安里,位于洛阳城的北部、皇宫的东侧。东南边就是建春门,北面是武库和太仓,西边是东宫。东宫便是太子住的地方,不过现在没有太子,里面只有一些负责留守的宦官宫女。
东宫继续往西北边、挨着的地方就是华林园,以前叫芳林园,因为避皇帝讳改的名。华林园是一片非常大的皇家园林、但不属于皇宫区域,包括在园林里的水域都能叫“大海”。
曹爽这座府邸,虽然位于洛阳城的角落,但位置确实很好。
这里也是秦亮的仕途起点。他走到府门口时,不禁抬头观望了一会两侧典雅的阙楼,一时间仿佛有种感慨万千的心情。
七年前秦亮第一次来到门前的情形历历在目,好像就在昨日一般。当初他哪能想到,自己能成为这座府邸的主人?
秦亮回过神来时,只见杨威等部将们、正跟着自己一起在观望阙楼和城楼。大伙的眼睛里,反射着朝阳的光辉。在这个出身几乎能决定一切的地方,众人因为秦亮、将完全改变身份。
秦亮用脚轻轻夹了一下马腹,骑着马向府门走去,一大群人也跟上来,一起进了府邸。
大伙一路进了前厅门楼,便弃马步行。秦亮对这里十分熟悉,径直沿着西侧的长廊往里走。来到以前他呆过的署房时,依旧忍不住转头观望了一眼,然后直接去邸阁。
沿着石阶慢慢走上高高的台基,朝阳已经洒在砖地上。秦亮的眼睛被阳光一晃,恍惚之中,他竟然有一种回到过去的感觉,似乎马上就能见到曹爽那个胖子、看到他那嚣张的大摇大摆的步伐。
然而曹爽已经身首异处,早已凉透。音容笑貌宛在眼前,大概就是这样的心境。
走进厅堂,秦亮又回顾左右,看到了以前自己坐过的席位、位于末尾。而剩下的那些席位上曾经坐过的人,不管是何晏,还是邓飏丁谧等人,都凉透了,甚至府上许多佐吏奴仆、也被司马懿杀了一遍,真踏马狠阿。
秦亮忽然已不想再计较与何晏、邓飏、丁谧等人的恩怨,甚至对何晏之子何骏的愤恨也减少了许多。念旧确实是一种复杂神秘的心情。
秦亮径直走到了以前曹爽的位置,转过身放上小木垫,在几案前跪坐了下来。
跟着进来的武将属官们,立刻向秦亮揖拜道:“仆等拜见卫将军!”
几乎在刹那之间,秦亮感觉自己的心态、似乎发生了极大的改变。
秦亮记得在书上看过一句话,大意是原以为人会慢慢变老、其实不是,人是在一瞬间变老的。以前他不理解这句话,此时倒隐约有点明白了,人只要处境不同、心就会在瞬间变化。
他虽在晚宴上、当众说过“为外祖前驱”之类的话,但从此的形势,其实已经完全不一样。
秦亮还不是大魏最有权势的人、但也至少是权臣之一,今后没有人再能随便动他!
他还是会向人妥协、让步,但都是相互的交换,跟以前命运掌握在别人手里、要看别人的脸色有本质的区别。
无论是谁,即便可能怀疑他与郭太后、与玄姬有私情;或是因为一些别的什么事,看他不顺眼,不高兴,那些人也只能忍着!否则要么两败俱伤,要么自寻死路,掂量一下代价再说。
所以要问人们敢不敢当权臣,有没有胆子,当然是有的。毕竟就算做忠臣、也可能被杀,做权臣起码没人敢说杀就杀!
秦亮不知道、王凌身居高位后是什么感受,但他自己最大的心态转变,便是隐约感受到了极大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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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三章 卿负我
人确实是在短时间内变老的,六十七岁的司马懿、在此时才真正老了。
王凌回洛阳的次日,便去了太傅府看望司马懿。只见司马懿坐在一辆有轮子的木车上,头发白了大半、一张长脸上全是皱纹,双手在不断地顫着。看他虚弱的样子,如果没人帮忙、估计站起来都困难。
这会司马懿的身体不好,应该不是装的,因为他装也没用。
而比司马懿大了整整七岁的王凌,衣冠整齐、精神矍铄,甚至脸上的气色还有点红润。他分开长腿昂首站在司马懿面前,腰不弯背不驼,身体十分硬朗的样子。
“来啦。”司马懿抬起头,主动招呼了一声。他的身体不太好,但脑子好像还不糊涂。
王凌看着司马懿那副模样,便点头回应道:“来了。”
这时司马懿忽然问道:“卿还记得贾梁道否?”
王凌的神情顿时微微一变,说道:“贾梁道去世快二十年了罢?”
司马懿道:“以后便只剩卿一个人了。”
气氛忽然变得伤感起来。这会王凌意识到,自己确实已是七十几岁的人,曾经结交相好的朋友、都在不知不觉之中陆续走了。
司马懿还是挺懂人心,他不为自己辩解,但几句话就浇灭了王凌胜利者的得意心情。王凌竟似乎感觉到了有点心软。
王凌寻思,如果自己被司马懿捉住,应该不会说这些,他会带着怨气指责司马懿、卿负我!
司马懿叹道:“彦云不要失去权势阿,年轻的晚辈与吾等来往,就是因为这个。失去了权势,以后就没人理卿了,今后在世上、一个好友也不会再有。”
王凌没忍住,跟着叹了一口气。
司马懿又问道:“当年贾梁道还在的时候,我们三人意气风发,志气相投,还记得吗?”
王凌默然,完全说不过已经站不起身的司马懿。
人在成年之前、年龄差距会很明显,当年王凌和贾逵的年龄相仿,两人几乎是看着司马懿长大的。等人老了,相差七八岁竟然看不出来,最年轻的司马懿似乎比王凌还老。
年龄最大的王凌,却走到了最后。当年三人在一起谈笑风生的时候,何曾会料到这样的光景,那时候还年轻,根本都没有想过这么远的事。
王凌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一座山影,三个人赶夜路,刚爬上那座山时、看到东边朝霞的情形。
接着又想起大概二三十岁的时候、他们在一起喝酒的光景,当时说谁的滑稽事来的,王凌一下子想不起来了,只记得当时的心情非常欢乐,三人都在大笑。
他摇了摇头,不想再去回忆那些琐碎的往事,只好强自说道:“卿谋反,我不得不如此。”
司马懿仍不辩解,却道:“我对付的人是曹爽,何曾对不起卿?王沈前去、让卿做太尉,卿见到他了吗?”
毕竟讲朝廷礼法的话,司马懿攻打皇宫正门、抢夺武库等事,那是没法狡辩的。但彼此以前本来就是好友关系,司马懿只谈私交,确实也没说错。王凌皱眉沉默了片刻,冷冷道:“卿只是想暂时稳住我罢?”
司马懿却叹道:“贾梁道知道我的心阿!等我们都下去了,到贾梁道跟前说去。”
王凌观察着司马懿的眼神,只见司马懿的目光没有丝毫异样。王凌几乎要相信司马懿的话了,但他细思之下,司马懿确实应该除掉自己、才能为司马家的后辈们剪除威胁。
于是王凌道:“卿说晚辈们只看权势,可我们这个年纪了,不都在为自家晚辈谋划?”
王凌这把岁数了,一时间居然感到有点疑惑,友情、亲情,究竟还剩下什么才是重要的?不过后人至少会祭祀自己,会感激祖宗的荫庇。
司马懿不答。王凌看了他一眼,便道:“就这样罢,我要走了。”
司马懿开始不断咳嗽。王凌没管他,转身欲走。
这时司马懿忽然道:“请彦云派人送一杯鸩酒来,我想死在家里。”
王凌脱口道:“我还得住卿的府邸呢。”他倒不是想气司马懿,确实是昨天说好的事、随口说了出来。
司马懿顿时“哈哈”大笑,疯狂的笑声、让他几乎不像是虚弱之人。王凌皱眉看着他,想了想道:“好罢,我叫人给卿送鸩酒。”
司马懿笑罢,态度骤变,突然指着王凌骂道:“老匹夫!我怎么就看错了汝?汝真是大奸似忠阿,我从未见过如此奸诈之人!”
王凌顿时大怒,怒极反笑。司马懿不笑了、王凌又开始大笑:“方才还说贾梁道,说旧谊,汝是想把我当三岁孩童玩弄,以为我会放过汝吗?”
一时间王凌笑得几乎停不下来,他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可能是不愿意相信、到这个时候好友还想蒙自己。
司马懿不断咳嗽之下,忽见一个年轻貌美的妇人走到了门口,关切地往屋子里张望。
王凌总算停下了笑声,向门口的侍卫颔首。于是妇人便被放了进来,她径直走到司马懿身后,轻轻拍着司马懿的背。
王凌见状笑道:“这美人不错,跟我走。”
妇人惊讶道:“王将军所言非虚?”
王凌道:“走罢。”
妇人竟然立刻丢下司马懿,随即跟上了王凌。
司马懿依旧坐在那木轮车上,既不挽留妇人,也不生气,只是在那里发出一阵一阵的大笑,不时咳嗽几声。
王凌走出房门后,妇人低声下气地靠上来、仿佛有事相求。这时王凌却转头大声骂道:“司马懿,我要让廷尉把汝族人拖到洛水之畔斩首。苍天有眼,誓言应验!”
他好像是在发澥着极大的愤恨,又仿佛在掩饰着内心的某种心情,便如同山匪故作穷凶极恶、以掩饰心中的惶恐。王凌自诩根本不是那种狡诈之人,他对司马懿的感受其实很复杂,当然也包括怨恨、毕竟司马懿也想灭王家!
王凌逃也似的离开了太傅府内宅,走到门楼时,发现刚才的年轻妇人还跟着自己,此人应该是司马懿的妾室柏氏。柏氏并不嫌他七十几的年龄,脸上只有敬畏和仰视。王凌又见宅邸里其他人也对自己毕恭毕敬,他当然明白、人们为什么会如此。
正如司马懿所言,若非王凌手握大权,谁会理他一个七十几的糟老头?
神奇的事发生了,王凌忽然觉得自己仿佛得到了一种无形的力量,隐约又行了。他急忙拉住身边的柏氏,随便找了一间厢房,急道:“脱!”柏氏小心翼翼地问道:“妾会尽心服侍将军,将军能不能放了妾的儿子?”
倏然之间,王凌立刻意识到了權力背后的危险,他不禁瞪眼冷笑道:“我杀了司马氏全族,汝想等儿子长大了找王家复仇吗?”
只一会工夫,他发现自己已经无法提起精神,片刻后便颓然道:“算了,汝去照看司马懿,服侍他饮鸩酒。”
柏氏脸色发白,眼睛里的神情复杂地变幻着。她眼睁睁地看着王凌出门,煞白的脸又渐渐变红,终于恬着脸紧跟其后。
王凌心里有点乱,大步走出了房门、然后向门楼走去。柏氏跟着他出去,他也懒得管。
……或许王凌终究还是不愿意看到、司马懿被当众斩首,毕竟有那么多年的交情。当天上午,侍卫便拿着鸩酒走进了司马懿的卧房。
屋子里不止有司马懿一人,还有他的老妻张春华。张春华的身体也不太好,她转头对进来的人说道:“放下罢。”
士卒们似乎也不想为难一个老妇,遂放下瓶子,退到门外等着。
这种鸩酒是红色的,并不是传说中毒鸟的羽毛泡酒,而是一种开采的矿石提炼,跟毗霜是差不多的东西。剂量稍大,见效就很快。所以将士们都不用监督司马懿喝,只要一会进去看他的尸体就行了。
张春华拿来一个小碗,倒了半瓶鸩酒,冷笑道:“柏氏哪去了?”
他已有几年不理会妻子,只宠爱柏氏。司马懿听到这里,本想反唇相讥、老物没人要,但他竟然没有开口,忽然不愿计较了。
张春华却继续道:“以前汝跟我说过什么话,老了就嫌我?可到了最后,还是只有我在汝身边。”
司马懿仍然没吭声。临死前他似乎并没有那么多感慨,只是无力再在意人间的任何事。
人就是这么奇怪,上个月司马懿还能亲自上阵部署一场宏大的战役,这才过去没多久、他竟连活动都感到很困难了。
他一直都知道、六七十岁已是快入土的年纪,但死亡没有真正迫近时,仍然可以好好地活着。等大战失败之后,他才只剩下了莫名的绝望与恐惧,因为死亡已是可以预见的事。
失去希望的心境,一下子就能击垮人的身体。司马懿想起自己杀过的无数人,此刻才醒悟,人的年纪并不会影响什么,无论谁知道自己要死了、感受大概都差不多。
张春华把鸩酒碗慢慢端到了他的面前,他长叹了一口气,想了想,终于伸手扶住酒碗、大喝一口。
司马懿在这一瞬间、转头看了一眼窗外。也许他下意识只想多看一眼太阳,可惜早上的朝阳已经隐匿、此时天空中云层密布,连他最简单的愿望、也未能完成。片刻后,剧痛便忽然袭上了他的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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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四章 庭院美景
一早还见到了朝阳,甚至鲜艳的朝霞,及至上午、天空中便已布满了乌云。天气的变化,简直如同改变人的心情一样容易。
王玄姬昨夜仍住在自己的房间、便是同一个庭院里住着许多歌女舞姬的地方,现在她已经来到了令君居住的庭院。
从令君这里出王家府邸,可以走东侧靠府墙的狭窄甬道,直接就能去到府门口。一会等秦亮来接她们的时候,从这里出发、能少见到一些人。
大家嘴上都不说,但王家应该有不止一个人、可能在猜王玄姬与秦亮的关系。令君已经嫁人了,王玄姬作为姑姑还跟着令君过去、着实有点蹊跷。
所以王玄姬不想让太多人看到。
不料阿母白氏、姑姑王氏没一会便先后来到了令君的庭院。令君遂把长辈们请到了阁楼上,叫侍女煮茶上来,陪着她们说话。
令君给王氏写过家信,因此王氏与令君尤其亲近,接连称赞令君生得漂亮。
其实玄姬知道,王氏出嫁的时候令君还小,后来见面的机会不多,令君对她姑婆的感觉可能有点陌生,并没有多想念。而令君两次写信都有原因,第一次好像是因为仲明要送一个蜀国人走关中、便以给王氏送信为理由,第二次是起兵的时候、想让王氏劝郭淮。
但王氏似乎并不知道内情,至少第一封信的缘由很难猜到。
王氏与令君在那里说话,白氏则一副感慨的模样、对玄姬说道:“记得以前还在青州的时候,汝阿父一回来,汝便高兴得蹦蹦跳跳的。”
玄姬听到阿母说的是“回来”,但也不想纠正,只是心情复杂地“嗯”了一声。
她好像总是在期待着某人回来,小时候是阿父,但如今已经换了个人。
白夫人的声音道:“现在汝阿父回来了,汝也不去拜见。”
玄姬只得说道:“我是与阿父一起回来的。在寿春、路上,我经常都能见到阿父。”
白夫人听到这里,欲言又止,终于把玄姬轻轻拽到了后窗边上,看了一眼跪坐在几筵旁边的令君二人,便小声对玄姬道:“汝阿父带了个年轻妇人回来,姓柏,听说是司马懿的妾。”
玄姬心不在焉地问道:“那又怎么样?”
她一边说,一边调整了角度,从木窗上看出去,便看到了府邸外面的屋顶。不过之前能看到的纸包豆腐,已经过去那么久、早就不见了踪迹。连一点痕迹也没留下,好像从来就没有出现过。
白夫人悄悄道:“长得不错。”
玄姬随口道:“是阿。”
白夫人蹙眉把头探出窗外,左右看了一下,显然什么也没看到。她收回目光道:“汝有没有听我说话?”
玄姬这才回过神来,说道:“阿父若是喜欢美色,早已不用藏着掖着,为何最近这些年把阿母留在洛阳?那个妇人很难被阿父信任,还有阿母等盯着,人家活着都很艰难、已是朝不保夕,阿母计较什么呢?”
白夫人想了想道:“卿说得好像有道理。”她接着说道,“卫将军府若要养家伎,过阵子我过来,帮秦仲明教习歌舞。”
玄姬看了白夫人一眼,只得又“嗯”了一声。
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多半是因为秦仲明位高权重了,而且白夫人也实在没办法阻止,如今她似乎渐渐接受了现状。面子上白夫人得不到什么,毕竟玄姬没有名分;但有玄姬在秦亮夫妇身边,白夫人要做什么事,会比以前更有门路,在王家的重要性也会有所提高。
玄姬什么都懂,只是不在乎那些东西而已。
就在这时,莫邪走上了阁楼,说道:“女郎,秦将军来了。”
于是几个人下了楼,玄姬吊在后面,果然见秦亮从走廊上阔步走了过来。这样的场景,玄姬不知道看到过多少次、也想像过许多次,她的心里莫名一阵欣喜。
但玄姬原本是打算、跟着令君走那条甬道,一声不吭就走掉的。没想到姑姑与阿母都在这里,她只得再次使用“心灵放空术”,整个人进入了一种懵懂的状态,呆呆走在后面。
果然白夫人在观察玄姬,却什么也看不出来。
几个人相互见礼寒暄,说了些客气话,玄姬都没听进去。等到翁氏把阿余抱过来了,玄姬才慢吞吞地回过神来,伸手从翁氏怀里抱住阿余。
令君见状,便说道:“我请姑过去住几日,帮我照看一下阿余。姑婆也过去坐坐罢?”
王氏道:“过几天,我回长安之前,再到卫将军辞别。”
令君的声音舒缓而得体:“我们也刚搬到新的地方,什么都没准备呢,那便等两天,我派人过来接姑婆。”
一番交谈后,阿母与姑姑送到了府门口,玄姬抱着阿余、跟着令君上了马车,关上尾门。玄姬这才暗自舒出一口气,只觉脸颊隐约有点发烫。
许久之后,马车一路来到了前大将军府。马车到内宅门楼前才停下。下车后,令君把阿余接过去,递给了翁氏喂奶。
秦亮走了过来,说道:“我们先进去看看。”
这时玄姬回头看了一眼,能看到前厅宏伟的邸阁、大片的房屋,这座府邸比她想像得还要宏伟宽阔。
走进门楼,宽敞的庭院便映入眼帘,其间有一座高台,顶部的重檐用柱子支撑、修得仿佛敞殿一样。人若在上面,必定视线开阔、胸襟舒畅。
三人走了一会,又有幽静的庭院,假山、奇石、泉水、小溪、水池点缀其间,映衬着古色古香的房屋亭子。此间府邸,确实修得很好。
秦亮转头道:“曹昭伯这座府邸,耗费不小。今日阴天,亭台楼阁、花草树木的颜色,看起来有点黯,若是晴天在太阳光下,颜色当更加鲜明漂亮。”
令君轻声道:“曹昭伯也是可怜,府邸还在,人没有了。”
秦亮道:“现在还显得冷清,过不了多久,这里就会热闹起来。”
他说罢站在原地等了片刻,等玄姬走到旁边,便道:“我记得姑说过,想找个地方躲着,不用应付那些不相干的人,只和谈得来的人相处。”
玄姬小声回应道:“仲明还记得呀?”
秦亮点了一下头,接着道:“我给姑挑了个地方,在西侧后面的庭院,原先叫西阁。我们现在就去看看罢。”他稍作停顿,叹了口气道,“或许姑并不是想躲起来。终有一天,但愿姑也能正大光明地站在人前。”
玄姬看了秦亮一眼,心道:他总是这样,一直觉得对不住自己。
但玄姬其实从没怪过他。她走到现在这一步,确实想的与常人不同、显得有点浑浑噩噩,但都是她自己愿意的事。
阿母白氏以前说教了很多,不只一次骂玄姬、将来会后悔。玄姬明白阿母说的道理,甚至偶尔也会反思,自己是不是真的目光短浅、只沉迷于眼前的感受,但她还是不想回头。
仲明对她很温柔,而且时间这么长了、也没有变心。有时候玄姬都不敢相信,身边的仲明、实际上是个能策马披甲平定天下的骁勇大将。
玄姬“嗯”地应了一声,她一时间不愿意想太多,反正现在、以及可以预见的未来,她觉得挺不错。
过了一会,秦亮又道:“据说曹爽参考了皇宫的格局,改建了府邸,内宅区域后面、还有东西两阁,以长廊相连,有点像皇宫昭阳殿的格局。但西阁那里有道门,可以通到前面。我便选了西阁前面的那座庭院作为住所,姑过来很方便。”
玄姬与令君对视了一眼,都知道秦亮是什么想法。
秦亮继续道:“我选的庭院有阁楼,令君喜欢有楼的地方。”
只要听秦亮的语气、看他的表情,玄姬不用问也知道,秦亮确实很喜欢这个地方。
两人跟着秦亮,按照他说的道路,从西侧的一道门楼往北走。刚进门楼,玄姬立刻忍不住发出了“呀”的一声轻叹。
她觉得自己仿佛来到了一个世外桃源。
西阁有墙,但看不见墙,全用假山树木装饰遮住了,古朴典雅的房屋、亭子,好似修建在山间一般。建在台基上的主体房屋旁边,还有水池,神奇的是清澈的水池中是活水,假山上一股泉水不断涌出,发出“叮咚”的水声,一条小溪中铺了鹅卵石、流水正向东缓缓地流淌。
这么幽静的地方,真的是在大魏人口最多的洛阳内城?
秦亮笑道:“姑喜欢这里吗?”
玄姬毫不犹豫地点头道:“这座庭院是给我住的?”
秦亮道:“我早上发现了此地,马上便想着为姑留着。”
令君抿了一下小嘴道:“夫君有点偏心阿。”
玄姬红着脸道:“令君若也喜欢这里,可以来住呀。”
令君笑道:“跟姑开玩笑的,夫君刚才不是说了,我喜欢有阁楼的地方。”
三人从不高的台基上绕到后面,只见大屋后面的檐台上,全铺着火熏的木板。玄姬马上想到,若是在木板上放上几筵,便可以坐在外面欣赏庭院中清幽雅致的风景,还能惬意地吹吹凉风。
此刻她几乎忘掉了一切烦恼,不禁垂足坐到了檐台边缘上,望着假山溪水草木,面带微笑轻轻伸了个懒腰,把胸脯挺了起来。
秦亮也坐到了旁边,说道:“不管多美的风景,没有美人、便没有灵魂,只是一些土木石头而已。”
玄姬转头一看,见他正盯着自己的脖颈,顺着衣领往下看。
秦亮伸手轻轻一拉,玄姬漂亮细白的削肩便露了出来。她急忙伸手拽住深衣,轻声道:“我们到屋子里去罢。”
“整座府邸现在都没多少人,更没人到内宅这边来。”秦亮好言道。
这大白天的外面,玄姬还是很不好意思。但这时秦亮转过身,竟然把令君的衣带给解开了,令君姿态端庄、却未阻止。起初玄姬确实有点拘谨,主要是这座庭院也不小,仿若在山中野地。
但很快她又发现,正因好像在人迹罕至的山间,她想哭的时候倒不用忍耐。景色迷人,美得简直教人想大声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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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五章 非常可怕
秦亮呆在前大将军府里,一连三天都没出门半步,连前厅邸阁也没来过。
好在有部将属官们,还有隐慈吴心等人帮忙,把守卫将士、奴仆、侍女等都陆续安排到了府中。秦亮完全不管事,这些不太关键的事务、倒也没什么影响。
因为目前的侍女、很多是吴心以前在庐江郡收留的人,所以吴心知道,秦亮不仅没出内宅、甚至都没出西阁。
有一次吴心跟着送饭的侍女过去,见到了秦亮一面,他竟然没穿衣服便在庭院里走动。他还说了句莫名其妙的话,说他庆祝的方式、不喜欢醉酒……所以他的方式是不穿衣服到处乱走?
这三天并不是没有事发生,相反事情非常多。羊祜等人来过,想拜见秦将军,一概没见到人。
秦亮只见了皇宫里来的宦官张欢,把张欢请到西阁去见的面。
在秦亮与妻子整天腻在内宅、什么都不过问的时候,洛阳城内正在人心惶惶。每天都有许多人被押解到城外的洛水岸边,多个官员验明正身、宣判罪行,进行斩首。
一个月多前才杀得血流成河,现在杀人又开始了!单是司马家养的私兵就多达三千,谋返、歼婬曹爽妻妾,全部杀。
魏文帝时候,一般是杀妖言的平民,如今是直接杀士族!先是曹爽以及多家官寮,后是司马懿、孙资、刘放等。
各家士族豪族,看到这样的情形,无不心惊。
羊祜急着来求见秦亮,除了想当面感激、秦亮救他的姐姐,还想趁机为亲戚求情,便是他的远亲表姐王元姬。
王元姬的母亲羊氏、是羊祜的堂姑。羊氏已经去世了,但王元姬还有个亲妹妹王氏,是南阳太守蒯钦之妻;王氏专门赶到洛阳,便是想为姐姐找关系求情。
王氏看到洛水岸边杀得血流成河,每天简直是以泪洗面,担心亲姐姐到吃不下饭。
只有这么个亲戚关系,羊祜可能还不会那么急。但王元姬的父亲王肃、续弦的夏侯氏,又是夏侯霸家的人……夏侯霸是羊祜的丈人,丈婿之间的情谊是相当好的。左右都是亲戚,羊祜不管能不能成,至少要尽力才行。
不过羊祜没见到秦亮,与王凌也无甚交情,他便想到了自己的姐姐羊徽瑜,叫羊徽瑜去见秦亮、试试能不能说服对方。
羊徽瑜只好去了前大将军府,依旧没见到秦亮。府上见来人是女子,接待羊徽瑜的也是个皮肤苍白的女郎,女郎说秦将军有事情很忙,叫羊徽瑜过几天再来。
可过几天王元姬必已被砍头了!
于是羊徽瑜想起了司马师的黜妇吴氏。
羊徽瑜是司马师的正妻,司马师做的很多事、她都知道。像是司马氏与秦亮私下有来往,见面的地方就在吴氏宅邸。
司马师还在羊徽瑜面前说过,吴氏生性放浪不要脸、与秦亮有歼情,但后来又说可能没有。
羊徽瑜倾向于认为有私情,因为她听说秦亮专门去救过吴氏,还帮吴氏报復了校事官尹模。秦亮与吴氏若是关系疏远,为什么要帮一个司马师的黜妇?
而且吴氏还在秦亮面前说过,羊徽瑜美貌、人美心善。两人不是那种关系,吴氏怎么会在秦亮面前、说这种话题?
不过羊徽瑜心里还是很感激吴氏的,若非吴氏说话,秦亮估计也想不起有她羊徽瑜这个人。此时要被拖到洛水边、当众砍头的人里面,便有自己!太可怕了!
于是羊徽瑜赶去了洛阳西南边的吴府。吴氏显然整天没什么事,羊徽瑜一去就马上见到了人。
吴氏把羊徽瑜迎到了厅堂中,客气地叫人煮茶汤。
羊徽瑜能感觉出来,吴氏果然对她并无怨恨。
她想到吴氏也算是帮了自己,想感谢吴氏,又觉得不好说出口、难道要说感激吴夫人夸自己美貌?
这时吴氏问道:“羊夫人怎么想起了,来看我?”
羊徽瑜遂暗示道:“吴夫人,才是人美心善的人阿。”
吴氏立刻抬眼看了羊徽瑜一眼,有点羞涩地轻声道:“若真像羊夫人说的那样,我就不会被休了。必定是因为我比不上羊夫人,才会落得如此下场。”
羊徽瑜叹道:“我的下场又很好吗?”
吴氏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终于开口道:“司马子元是个非常可怕的人。”
羊徽瑜不置可否,她倒没觉得司马师可怕。司马师平素对她还算好,只是有些事不知道怎么回事,反正是比不上夏侯徽。
吴氏又道:“司马子元已经逃跑,回不了魏国。羊夫人年轻貌美,不用为他守着,可以另外找个好人。”
羊徽瑜有点不好意思道:“我已过三十,应该比吴夫人大。”
“阿?”吴氏一脸惊讶,摇头道,“真的看不出来呢,我以为夫人比我还小几岁。”
羊徽瑜说了一阵话,感觉吴氏对自己没有恶感,便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与秦仲明将军是否有交情?”
吴氏的眼神顿时开始闪躲,脸颊也有点红晕。
羊徽瑜看在眼里,心道:果然有歼情!
吴氏道:“以前只是见过几面。秦仲明回洛阳有一阵了,我们还没见过面,可能已经把我忘了罢。”
羊徽瑜略厚的嘴唇露出一丝微笑,说道:“他可没忘夫人。”
“是吗?”吴氏的声音道。
羊徽瑜继续道:“今日登门,我其实有一事相求,若夫人愿意帮忙,我们羊家都会记得夫人的恩情。”
吴氏幽幽道:“我如今这个田地,还能帮上什么忙?夫人先说罢,我只能尽力而为。”
羊徽瑜道:“请夫人见秦将军一面,求他救出司马子上(昭)之妻王元姬。”说罢她便跪坐着俯身一拜。
吴氏急忙还礼,蹙眉沉吟道:“秦将军能听我的?我都不知道怎么说,要不我带羊夫人一起去,夫人亲自求他。”
羊徽瑜听到这里,不禁心情复杂地看了吴氏一眼,心道:是汝在枕边说话管用,还是我空口说几句话有用?
不知道吴氏究竟是因为怨恨司马师、非得要拉司马师的妇人下水,还是纯粹想讨好秦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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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六章 目中世界
秦亮没法一直宅在西阁,三天之后,他就出来管事了。
这时秦亮才知道,杀人已经在进行,先杀的是姓司马的人、此时都死完了。但这种事秦亮本就不想管,最好的杀人方式,当然是让官寮体系去做,名正言顺,严密有组织。
他准备亲自过问的,反而是自己人的事。
王康主持核查伤亡将士的名单,上面统计的所属行伍、姓名,秦亮看不出什么;但他可以通过交谈、观察卷宗细节,从王康及其佐吏口中了解清查过程,只要过程认真,结果一般不会有多少偏差。
另外便是封赏有功将士的名单。中上层的封赏、秦亮自己心里有数,主要还是普通将士的功劳,得依靠各军武将、佐吏自己上报,事情比较庞杂。
杨威投靠秦亮之前的军职最高,让他做中垒将军;中坚将军则由长兄秦胜担任。中垒、中坚二营,本就是分给秦亮直属的中外军,当然要换上自己人;谈好的分成,别家也不好说什么。
余下的庐江郡兵屯的部校尉,四人调到中垒中坚二营中做校尉,三人安排朝廷里的五、六品武官(郡守五品)。中外军的校尉、跟庐江兵屯缩小编制的部校尉不是一回事,其麾下的人马、满编是一万一千多人。
王康可以做卫将军府司马、管兵,饶大山在其麾下做骑督,他们不太会打仗,但这种职位只要可靠就行;隐慈为校事令,依旧干他熟悉的事务。
而卫将军府的长史、掾属,按照制度共有二十多个位置,秦亮却不急着安排。
因为大魏的权臣培养亲信,已经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流程。便是先征辟人才到府上做掾属,确定从属关系、培养熟悉一下感情,然后安排到朝廷或地方出任重要官职。
从曹操、曹爽到司马懿,只要是权臣,无不如此作为。
出身好、地位高的就当一阵子长史,士族年轻人出仕则先做掾属。譬如令狐愚曾任曹爽府长史,至于裴秀、王沈那些都是大将军府掾属。
所以受权臣征辟出仕的人、容易被牵连。三公九卿等有地位的大臣,都有举荐人才的权力,完全可以找别的关系出仕;某些士人偏要接受权臣的征辟,自然会被打上一个标签。当初秦亮就是受曹爽征辟出身,整日担心被司马懿凊算。
至于庐江兵屯的家眷在襄城、郏县等地的屯田,秦亮只要见一面桓范,此事就能进入具体执行阶段。
秦亮估摸着最快需要三个月、才能陆续完成一系列的调整。
刚见过王康,饶大山便来邸阁禀报,羊夫人、吴夫人求见。
邸阁内随时都有人来禀事,楼上倒要好一些,但邸阁的台基高,两个妇人走上台阶、整个前厅的人几乎都能看到。秦亮觉得可能是私事,便没必要做得那么显眼。
于是秦亮与饶大山一起走出了邸阁,来到西侧回廊尽头。他走进了之前呆过的署房,接着叫饶大山去把人请进来。
饶大山离开时,说道:“仆听守门的将士说,那个羊夫人与她弟弟羊祜,前两天就先后来过。”
秦亮“哦”了一声,没说什么。前两天他还在西阁、与令君玄姬呆一块,除了宦官张欢谁也没见。
等了一阵,两个美貌的妇人就被带到了署房。
忽然之间,秦亮似乎有一种领悟,大概是:用什么眼光看世界、世界就是什么模样。
或者说,人确实会极大地受化学激素的影响,同样的妇人、不同时候在秦亮眼里的形象是不一样的。秦亮发现、自己似乎变成了正人君子,面对这两个貌美的妇人,此刻竟然没有多少邪念。
尤其是羊徽瑜,秦亮上次见她才过去几天,他清楚地记得,自己当时焦躁急迫的心情,满脑子都是憿动人心的意象。胁迫、交易都没用,饶是如此,秦亮还是不顾羊徽瑜抗拒、贪婪地上下其手,感受了一番美妙的触觉和气味。
但今天看到同一个人,他却觉得内心很平静,对比十分明显。他的神态举止,也合乎礼仪,仿佛知书达礼的翩翩君子。
三人相互揖拜,秦亮淡定地请二人在筵席上入座。
客观地看,吴氏也相当美貌,瓜子脸眼睛大,脸型身材都很匀称,有种娇美之感。但羊徽瑜的姿色确实不是一个层次,不管是那顾盼生辉的漂亮眼睛,颜色鲜丽分明的容貌,还是光滑细白的肌肤,抑或是高挑凹凸有致的身段,活生生一个古典端庄的绝色佳人,一比较就有高下之分。
秦亮再次猜测,司马师当初就是因为看到了羊徽瑜罕见的美色,才迫不及待地把吴氏给休了!
但奇怪的是,这两人居然关系挺好的样子。难道因为秦亮之前胡诌,把夸羊徽瑜美貌的话、随口安到吴氏头上,便能起到这么大的作用?
寒暄了两句,羊徽瑜略厚的朱唇边竟露出了一丝冷冷的苦笑,不过顷刻后便收住了,她客气道:“听说秦将军诸事繁忙,妾叨扰了。”
秦亮想起饶大山的话,顿时会意,便道:“前两天确实是有事、实在走不开,不然必定会见羊叔子、羊夫人。”
吴氏有点不好意思道:“妾今日能见面,应该也是运气好,正遇到秦将军有空。”
秦亮没法解释,不然难道要当着两个妇人的面、说自己与妻子、姑姑在一起三天三夜?他只好说道:“确是如此。”
吴氏抬眼看了一眼羊徽瑜,好像递了个眼色。羊徽瑜这才身子前倾道:“将军相救之恩,妾还未登门道谢,真不知当如何回报。”
秦亮脱口道:“已经回报了,羊夫人不用挂怀。”
羊徽瑜的脸颊顿时微微一红,抬眼瞥了秦亮一眼,抿了一下朱唇,终于又开口道:“但是妾还有一事相求。”
秦亮道:“羊夫人请说。”
羊徽瑜道:“司马昭之妻王元姬,其妹乃妾之表妹。表妹日夜以泪洗面,妾观之不忍,还请将军再次出手相救。将军仁义施恩,妾等不敢相忘。”
王元姬?在秦亮心里,王元姬确实是很有名的人,名气比邓艾只大不小。但秦亮一时间没有马上答复,而是沉默下来。
主要是王元姬生了几个儿子,都是司马懿的嫡孙……现在姓司马的人已经全被杀了,以绝后患。杀了王元姬的几个亲生儿子,王元姬可能会感谢王凌、秦亮等人?
而且在秦亮看来,最亲的人被杀后,与其活着、长时间地慢慢回味痛苦,还不如一起死了更容易罢?
就在这时,吴心出现在了门口,秦亮便趁机起身道:“二位夫人请稍候。”
他走到门口,吴心往署房里看了一眼,便小声道:“陆凝说要见将军。”
秦亮问道:“有什么要事?”
吴心道:“好像是想感激将军、把她的杀夫仇人抓了。”
秦亮点了点头:“告诉她只是举手之劳,过几天再说。”
吴心揖拜道:“妾明白了。”
这时吴夫人也走出了署房,她与吴心当然不是亲戚,因为吴心本来不姓吴、而是姓隐。
吴夫人悄悄说道:“几年前甄夫人在妾府邸上、引誘将军之事,妾没有告诉任何人。司马子元还在妾面前提起过甄夫人,但妾什么都没说。”
秦亮心里一怔,但脸上没表露出来,随口道:“我与甄夫人本来就没什么来往。”
吴夫人点头道:“是阿。”
秦亮寻思,当时郭太后在洛阳消失,引起了无数人的关注猜测;吴氏如果把那件事告诉司马师、当时司马师必定会多少有些联想。
此时吴夫人提起这件事,可能也是这个意思,表明她心里并未向着司马师。但她当然不知道,秦亮与甄氏之间真的有关系。
吴夫人虽然曾经嫁给司马师、还帮司马师做过事,不过她对司马师明显有怨恨,而且有一次胆敢趁司马师如厕时、同意秦亮看看她衣服下面的风景。可见吴氏对司马师毫无忠诚之心。
秦亮现在虽然也想看各种美女的风景,但好奇与欣赏的心思更多,暂时确实没有那种憿动和急不可耐的心境了。整个人就像变成了圣贤一样,至少要到明天才能恢复一些兽性。
他在檐台上踱了几步,主要还是考虑王元姬的人脉关系。
王元姬的父亲是王肃(王朗之子),王肃现在的续弦又是夏侯霸家的人。秦亮显然不想动王肃,至少现在不想。
另外王肃是经学领袖之一,便是对孔子孟子等儒家经书有自己的注释,这种人物虽然没有兵权,但很能影响舆论。得罪这种人没有致命威胁,但是可能臭名声。
士族是成体系的群体,杀他们作用不大,只要制度和土壤还在,很快就会形成新的士族。如果把士族都得罪了,一时间哪里去找那么多官员人才来治理国家?更别说大族同时在管理地方基层。
杀司马氏等族不一样,他们是王家秦家的大敌,属于内部争权。杀得再狠,别的士族豪族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不至于让大家像对待黄巾军一样同仇敌忾。
王元姬可能会一辈子恨王凌、秦亮,但她毕竟只是个妇人。放了她的话,不仅向王肃表明了态度,也能再给羊家、夏侯家一个情面。
秦亮决定重要的事、一向也不会考虑太久,他权衡了一阵,当即便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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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七章 判若两人
秦亮与吴夫人在门外嘀咕几句话,很快就回到了署房内,他说道:“好,既然羊夫人、吴夫人都开口了,那便放人罢。守太傅府的人是我的部将,我这就写手令,拿到太傅府去把人放出来。”
羊徽瑜顿时感到很惊讶,她没想到,司马昭的结发妻、秦亮说放就放,而且这么快就决定了?
她原以为秦亮会找借口拒绝,所以来之前也做好了准备,自己只能尽力而已,没有别的办法。
秦亮径直走到了木架前,准确地找到了笔墨等物。他说话十分平静,“檐台居然没洗,不知道放多久了。”他说罢提起茶壶,倒了一点水在砚台里,然后拿手指去搅了几下。
他的身材提拔、姿态端正,刚才的举止很儒雅;直到这时、见他做事如此不拘小节,才有了点带兵将领的气质。难怪秦亮被人称作“儒虎”,确实与寻常将领不太一样。
秦亮跪坐到上位的小几案前,提笔就去蘸墨汁,便要写手令。
羊徽瑜看着他写字,这会才终于回过神来。她不禁多看了两眼吴氏。
吴氏还说与秦亮只见过几次面,但羊徽瑜与弟弟前后来求见、人都见不到,吴氏一来就见到人。而且两人悄悄说了什么话,秦亮立刻就答应了。
真的看不出来,吴氏似乎挺闷的一个人,却在秦亮那里很受宠爱。
只见吴氏的削肩娇弱、身体看起来也有点单薄,羊徽瑜想起那天的触觉,心里下意识想到、吴氏的身体受得了吗?片刻后羊徽瑜的脸便觉发烫,急忙把乱糟糟的想法丢掉。
羊徽瑜暗自叹了口气,心想、真该早些去找吴氏,那样的话或许还能救下更多人,可惜现在认识的人、差不多都死了。
她心里莫名很生气,但并不是气吴氏,因为吴氏对她已经挺好。
当然是气秦亮,几乎全身都被他吃干抹净了,嘴一擦就不认人、连求见一面都不理!或许正如他先前的暗示、“已经回报了”,他觉得救了羊徽瑜,自己则占尽了便宜污辱她的清白,所以互不相欠了吗?
这样好像也说得通道理,但羊徽瑜心里还是很不舒服,她并没有同意如此交换!
秦亮很快写好了简牍,他抬眼看了两人一下,便当着她们的面,到门口唤来了个部下,把简牍交给部下道:“拿去太傅府找潘忠,叫他照我的手令办。”
部下揖拜道:“喏。”
这时秦亮转过身来,叹了口气道:“我以前做大将军府军谋掾的时候,办公的地方,就在这里。不知不觉,快过去七年了,这里好像也没什么改变。”
吴氏轻声道:“秦将军是个念旧的人阿。”
秦亮点头道:“算是罢。”
这时羊徽瑜起身道:“妾请先告辞了,免得王元姬出府之后,没有人去接她。”
但她马上又意识到秦亮刚刚又帮助了自己、已是两次有恩于己,她便调整心绪,揖拜道:“多谢将军出手相助,将来若有用得着的地方,妾当尽心回报将军。”
秦亮沉声道:“不用回报,羊家只要明白,我不是你们的敌人。”
羊徽瑜抬起头,正迎着秦亮的目光,只见他的眼神锐利,神情间仿佛又很诚恳。羊徽瑜忙避开他的目光,垂目道:“妾会转告叔父、兄弟。”
她的脑海里又浮现出了那天的光景,秦亮急不可耐的样子,浑身都给她蹂躏得发热,脖颈上还能感觉到他的舌苔触觉。再看眼前秦亮长身而立,一副儒雅端正的模样,言行稳重有威仪,简直判若两人,羊徽瑜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记错了。
吴氏也跟着站了起来,说道:“既然如此,妾也要告辞了。”
羊徽瑜道:“夫人与秦将军是好友,既然重逢,你们不用理会妾。妾先走一步。”
吴氏道:“那怎么行?秦将军,妾也告辞了。”
秦亮点了点头,送两人到门口。
吴氏转身道:“将军请留步。”
秦亮道:“吴夫人可送信回家,请温舒(吴应)来洛阳见上一面。”说罢向檐台上的侍女招了招手。
吴氏露出笑容道:“好,妾会照将军的意思告诉他。”
三人再次揖拜行礼,羊徽瑜和吴氏,便在侍女的相送下,去往停靠马车的地方。两人沿着西侧的走廊前行了一会,走到转角的地方,羊徽瑜趁机转头看了一眼,见秦亮还站在门口目送。他见到羊徽瑜的动作,向这边轻轻挥了一下手,举止倒很大方,并未让羊徽瑜觉得尴尬。
两人上了同一辆马车,马夫便赶着车离开了府邸。
羊徽瑜沉默着,有意无意地打量身边的吴氏。
吴氏察觉了她的目光,小声道:“我与秦将军真的没有做那种事。”
羊徽瑜道:“夫人不用多心,我不会对任何人、说夫人的坏话。若非夫人在秦将军面前好言,我们这次真的没办法,命都要没了。”
她接着轻叹一口气,神情复杂地看着吴氏道:“只是真的没想到,到头来却是吴夫人用心待我们。以前冷落了卿,真不应该阿。”
吴氏立刻道:“我从来没怨恨过羊夫人。”她停顿了一下,忽然冷笑道,“我并不是怪他休妻,而是从一开始就不该认识他!”
“我本就是个黜妇,还要给谁守节吗?从未听过这样的事!”她越说、情绪越憿动,“我没有隐瞒羊夫人,如果真的与秦仲明做了什么,我承认了又怕什么?实话说罢,我只是给他看过这里。”她把手轻轻放在哅襟上。
说到这里,吴氏终于冷静了一点,脸颊顿时一红。
羊徽瑜观察着吴氏的神色,忽然感觉吴氏说的是真话。但羊徽瑜更好奇,瞅了一眼吴氏并不是很突出的衣襟,甚至她自己也想看看、吴氏衣襟下面究竟是什么样子。
羊徽瑜随口问道:“秦仲明强迫了卿?”
吴氏红着脸,摇头悄悄道:“我第一眼见到他,便有好感。由是他主动说想看看,我不知道怎么回事,便拉开衣襟给他看了。后来他外任郡守,便没再见过面。”
她接着说道:“那时司马子元的权势很大,司马家更是除了曹昭伯、没人比得上。司马子元还让我帮他做事,我与秦仲明都怕被他发现,所以除了那次、见面也没做什么。”
吴氏对羊徽瑜很好,而且还把密事告诉了自己。羊徽瑜也想诚心待她,但想想自己可不是黜妇、还是有夫之妇,实在不好意思说,而且吴氏也没问、便作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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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八章 匡扶大汉
褒中的城头上,草木在风中像波浪一样、仿佛正向着这边袭来。眺望北方的司马师,一脸的压抑和沮丧。
姜维走上城墙,不禁在原地站了一会,观察着司马师。
看到司马懿的长子,姜维心里有些复杂。当年忠武侯诸葛丞相北伐,与司马懿打了多少仗阿,简直是宿敌。而在年少丧父的姜维的心里,忠武侯比他的父亲还要崇高。如今竟然能亲眼看到司马师投奔大汉,姜维心里可不是五味杂陈?甚至觉得有点荒诞。
直到司马师也发现了姜维等人、转身面对这边,姜维才带着王平、廖化走了过去。
司马师的目光先从姜维脸上看过去,不过好像并没有什么反应。
姜维虽然相貌堂堂、气质不凡,但他才四十多岁,而且衣着十分简朴,乍看确实不太像达官显贵。不过司马师应该很快意识到了、姜维的地位不低。因为旁边的老将王平、廖化须发花白,年纪不小了,却站在姜维两侧。
果然司马师远远便先揖拜,一副恭敬的姿态。
姜维拱手还礼,加快脚步走了过去。几个人靠近后相互揖拜,姜维客气地说道:“久闻司马子元大名,幸会。我乃大汉镇西大将军、凉州刺史姜维。”
以前是敌人,但都过去了。这个司马师本身就是曹魏朝廷的重臣,非常了解曹魏的情况,且司马家人脉很广、司马师也必定认识很多人,当然有用。
司马师长脸上的眼睛大,听到这里似乎又稍微睁大了一点、显然知道姜维这个人,拱手道:“久仰将军。”
姜维又引荐旁边的老将,“镇北大将军王平。”
王平表情严肃,不拘言笑,不过几年前挡住了曹爽十万大军的将领、正是王平,司马师必定知道他的大名。
另一个老将是廖化,性格与王平恰恰相反,平时开玩笑。他气色红润、此时姿态十分放松,面带微笑说了一声:“欢迎司马子元、一道匡扶大汉!”
司马师听到这里,似乎有点尴尬,只是拱手不言。
但廖化也没说错,司马师主动来投大汉,难道不与大家一起匡扶大汉吗?
廖化又点头道:“据说司马仲达长脸有异相,像。”
司马师立刻拿出印绶递上来,姜维接过去细看了一番、正是魏国的领军将军印!这是魏国关键的职位之一。不过想想司马家除掉曹爽之后的局面,司马师作为司马懿的嫡长子,有此官位倒在情理之中。
姜维看了司马师一眼,“这么看来,扬州王彦云一个月就打到了洛阳?”
廖化也道:“司马仲达非寻常人物,我却听说许昌三天被攻下,如今又是一个月被攻下洛阳,不像是司马仲达带兵阿。扬州王彦云有那么大的能耐?”
司马师脸上露出痛苦、懊丧的复杂表情,说道:“仆离开(逃离)洛阳时,王凌还没出发。前方他的孙女婿秦亮尽率精锐,趁洛阳无暇准备、突然发动,长驱直入。”
他停顿了一下,接着又道:“若非时间太短,拖延下去,我军必胜。”
姜维一脸恍然:“我听说过秦亮,难怪费将军几番称赞,确实有几分能耐。”
司马师刚才的举止很稳重沉着,颇有几分气度。他听到这里,语气却忽然憿烈起来:“此人非常奸诈。以前在我跟前,装得就像条狗一样听话,却一直包藏祸心、暗中积攒实力!而且他做事、用兵皆不依常理,不择手段,如今必定会掌握一部分魏国兵权,将军定要提防。”
“好。”姜维点头道。他不仅是表示采纳司马师的建议,而且对司马师表现出来的愤恨、很满意。
否则司马师若像之前那样沮丧无奈、还能帮大汉做什么事?唯有仇恨,才能激发此人。
王平却不合时宜地说道:“秦亮确实是有勇有谋之人,几年前费将军绕道断曹爽军后路,若非遇到他,曹魏兵马不会那么轻易走脱。”
廖化叹道:“魏国年轻的人才,确实不少阿。”
司马师皱眉道:“正是那次战役,给了他机会,让他做了庐江郡守。这种人的品行恶劣,有才无德而已。”
王平、廖化不置可否,还是给了司马师一点面子。
这时姜维便道:“我来汉中已有一段时间,不过军事缠身,刚到褒中。我们进城再谈,子元请。”
司马师长呼一口气,说道:“姜将军请。”
一行人走下城头,进了褒中城、城中的房屋大多低矮简陋,姜维先把司马师安顿到了自己的行辕旁边。待姜维布置好褒中军务,傍晚过后,才单独去与司马师见面。
走过凹凸不平的泥地院子,便见司马师迎出了陈旧的瓦房、站在门口揖拜见礼。
此时没有别的大将在场,姜维说话的语气也变了,他拱手道:“边境小城,食宿比不上洛阳,子元只能将就一番。不过我住的地方也差不多,并非故意苛待子元。”
司马师道:“能得将军以礼相待,仆已是感激不尽,怎好意思挑三拣四?”
姜维又用随意的口气问道:“费将军可曾派人来请子元?”
诸葛丞相去世后,经过一系列争斗,蒋琬才是地位最高的大臣。但如今蒋琬的身体越来越不行了,大将军费祎加封了益州刺史,实际上已经开始接替蒋琬、掌握大汉的军政大权。
所以姜维不问蒋琬,只问费祎。
司马师道:“昨天倒是有人来说,要派人送仆去成都见费将军,但不知来人是不是费将军的人。请将军进屋商谈。”
太阳渐渐下山的时候,屋子里的光线不太好了,隐约能看到角落堆放着一些杂物,条件确实不怎样。
房间也不大,两人在席子上跪坐下来,姜维这才沉声道:“费将军欣赏秦亮,给了很高的评价。即便是敌人,也不乏有相互赞赏的事,我怕子元难以接受。”
司马师皱眉道:“费将军因不了解秦亮的为人。”
姜维又道:“子元若去成都投奔费文伟,或能得到一官半职,往后在大汉活着、问题不大,除非费文伟出卖子元。”
司马师沉吟道:“费将军会出卖我?”
姜维转头看了一眼门口,不动声色道:“他又不是第一次出卖别人。杨仪知道吗?”
司马师点了点头。杨仪这种曾经位高权重的大汉大臣,魏、吴两国人都应有所了解。
姜维道:“杨仪对付魏延之后,因为杀了魏延家眷,回成都被人排挤。之后费文伟便假装前去探望、与杨仪叙旧。杨仪把费文伟当作好友,他本就满腹牢骚,遂说了些气话。不料费文伟马上告密、出卖了杨仪,最后逼得杨仪自裁。”
杨仪所谓的气话,说得是当初应该带着北伐大军、跑去投奔魏国。当然这些具体的细节,姜维不用说得太详细。
司马师道:“仆初来乍到,确实不太了解诸公的为人。姜将军也与费将军有隙?”
姜维摇头道:“我们都是受诸葛丞相重用的人,私交不算差。但费文伟背弃了丞相的遗愿,只想偏安益州,我才与他说不到一起。”
他接着说道:“如今看来,只有我没有忘记丞相的大志,一心准备北伐中原!”
说到这里,姜维的眼前、仿佛浮现出了诸葛丞相亲切慈爱的脸。
在姜维做魏国郡守参军走投无路、深受猜忌的时候,谁都不给他开城门,正是诸葛丞相接纳了他、信任他,给他细心地讲述匡扶汉室的大义,耐心教他用兵的策略。诸葛丞相的厚恩,比山海更加宽广。
反观魏国人郭淮,只因听到谗言、姜维阴养死士,便对他的百般猜忌。哪怕姜维的先父、曾为了保护上官而死,魏国人也从未真正信任过姜维。
姜维已决意继承丞相的遗志,即便把益州的人口拼光,终有一天、汉军也将攻入中原,屠戮一切汉贼!中兴汉室,以告慰丞相在天之灵。
这时姜维便咬牙道:“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铭记丞相遗志,至死不变!”
司马师怔怔地观察着姜维,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姜维这才回过神来,说道:“子元只要稍微打听一下,便知道费文伟的主张,过几天我送几篇费文伟的文章给卿看。子元难道想一辈子呆在益州?”
司马师立刻摇头,问道:“将军屯兵汉中,为何不趁洛阳未稳,即刻北伐雍凉?”
姜维说道:“我就是这么打算的!但费文伟不让我出兵。”
司马师皱眉道:“为何?”
姜维叹道:“我们刚知道魏国内乱不久,此时我麾下兵马不多,费文伟正在联络东吴,想要同时北伐。但东吴一向出兵拖延,我不看好此计,恐怕最后只能错失战机。”
他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司马师道:“子元可愿屈身麾下?卿只管放心,即便费文伟想拿卿去交换,我不答应、他也不能动我的人。我匡扶大汉,卿亦可报仇。”
司马师应该已经想明白,谁才是真心要与魏国开战、谁想妥协偏安。他终于俯拜道:“将军不弃,仆愿为将军尽心效力。”
姜维大喜,起身走过去扶起司马师,说道:“今得子元相助,我军真乃如虎添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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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七十九章 再进一步
先前秦亮还在西阁宅着,不问事、不见人,却唯独与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见过一面。张欢是奉郭太后旨意,前来确定王、秦、令狐三家的权力分配。
于是很快诏令就发了出来,几个人的官位都得到了皇室的正式承认。任命基本如几家商议,秦亮的爵位改为长平乡侯,官职晋升为卫将军、中护军,录尚书事、加侍中。
丈人王广为武|卫将军、三品散骑常侍。陈安升任中书令,王明山为中书监,皆为亭侯。
随着对司马氏等几家的凊算,以及屠戮众多的私兵私将,洛水岸边血流成河。皇帝似乎也很惧怕,终于主动认可了王凌等人的地位。皇帝专门派人出宫下诏,赐王凌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入朝不趋的殊荣,并领兵三千;赐秦亮更直殿中、乘舆入殿。
王凌完全没有推拒,直接笑纳之。
秦亮听到这个消息,也就接受了殊荣。因为这个赏赐比较实用,“殿中”包括了皇宫内部的东南区域,那里有几个“省”;省就是房屋围成庭院的意思,中书省、尚书省等机构起初就是一些官署院子。秦亮有了这个名头,可以对“殿中”区域的守卫等事进行安排,能进一步保证人身安全。
现在趁着皇帝有些害怕、才主动给予特殊待遇,如果不接受,错过这个村就没这个店了。以后皇帝要是不想给,再去逼迫他的话,吃相就会相当难看。
而且殊荣和地位本身,也是一种威望,并不是没有用。否则有太多人表面上也不尊重当權者,那么做起事来便会十分不顺,很容易被掣肘和质疑。
剑履上殿等殊荣并不是要篡位的意思,封王、加九锡这些才是。当初曹真就得到过剑履上殿等荣誉,他对大魏却是忠心耿耿。
但曹真是曹操族子、算是宗室,而王凌与宗室身份没有半点关系。
因此王凌接受这样的地位,确实就是权臣的象征。王凌估计也想明白了,在没有皇帝主导的情况下,凊算了司马懿、孙资、刘放等大族,已没多少退路可言。
且王凌似乎也有防范心,他借口年龄大了身体不好,回洛阳之后、一次也没去朝拜。
秦亮与王凌差不多,到洛阳后便没去过皇宫。直到三月十五日,秦亮已把守卫东掖门的将士换了,又任命潘忠为殿中将军,这才去了一趟太极殿,拜谢陛下、殿下给他封赏。
郭太后亦已封堂弟甄德、郭建为将军,掌禁中侍卫。(魏国皇宫的太极殿内及后宫区域为禁中,司马门、东掖门等宫门内为殿中。)郭太后那边不可能愿意动秦亮,所以秦亮这会去朝见、应该是挺安全的。
王凌根本不管郭太后和秦亮换皇宫守卫,他大概就没打算去皇宫。只有屯兵司马门的武|卫营将士,才是王广的部下。
不过三公级别的高柔、蒋济,每逢月旦和十五日会去朝拜。王广、王明山、陈安等人则每逢朝就到。
朝会前后,秦亮似乎享受到了当初曹爽和司马懿的待遇,他走过的地方,几乎所有人都会揖拜见礼,熟识的人还会寒暄几句。
上次来参见朝会,秦亮记得自己还站在靠后的位置,如今直接站到了高柔后面。
论官位三公还是比卫将军高,但司徒、司空这些人的实权完全比不上秦亮,不然高柔蒋济等人不可能在一个二十多岁的人面前、说话那么客气。
魏国的三公已无甚具体的实权,就是为了表彰一生为朝廷立下功劳的老臣,地位声望都高、养尊处优。这也是高柔属于司马氏的人,但秦亮与王凌都觉得最好不动的缘故。
等到朝会结束,高柔与蒋济,还在东堂门外与秦亮说着话。
这时张欢走了出来,说是皇太后殿下召见。秦亮这才与二人道别。
郭太后没有在东堂见面,而是在东侧的房屋里重新设座、垂帘等物。在这栋房屋外面、四方都站着宦官。
秦亮脱了鞋子放在台阶旁边,走进屋子、再进一道门,便行稽首之礼,请殿下圣安。郭太后在帘子后面叫秦亮免礼,然后屏退了左右。
里屋没有窗户,张欢等人出去后,只剩张欢一人守在外屋门外。
拜礼罢,郭太后的声音便小声问道:“王彦云的身体不好吗?”
她说话与朝堂上差不多,庄重有威仪,辅音却有点娇气,只是声音小。可能还是因为门外有人的缘故,她也有点放不开。
秦亮见没有别人,也没有窗户,遂走到帘子旁边、靠近郭太后说话,他几乎来到了跪坐在里面的郭太后跟前,声音也很低,实话道:“仆见外祖,身体硬朗,面色红润。”
此间环境、并没有偷听的地方,只要两人说话的声音小一点,不可能被别人听去。但外面那道门是敞着的,他们当然不能做太过分的举动,依旧隔着帘子。
这时郭太后的声音更小,秦亮几乎站在她面前也要仔细听、才能听清。她小声问道:“王彦云是否有进一步的想法?”这是她第二次问类似的话了。
在皇宫里说这样的话题,秦亮也有点紧张起来。
不过郭太后又有这样的猜测很正常。曹家当年已经示范好了、应该怎么篡位。权臣直接在宫外开府,军政大事决策皆出于府邸,皇宫便只是一道风景,权臣完全不会进宫奏事、理都不会再理皇帝。
秦亮明白郭太后的意思,遂沉声道:“王公渊等人仍会向陛下、殿下奏事,大事需要殿下的名义。情况与当年不一样,殿下此时倒不用太过担心,一时间还没人能取而代之。”
他稍作停顿,接着说道,“外祖王彦云的性情,应该很喜欢别人的敬重恭维,所以陛下赐剑履上殿、赞拜不名、入朝不趋,他很高兴。而当初文钦做庐江郡守时,态度不恭敬,外祖便很不喜欢此人。”
秦亮透过垂帘看了里面一眼,说话的声音更小、终于正面回答她的问题:“不过想法可能是有的。他不是不想要,而是觉得很难达成,所以才会分权、退而求其次。何况分权予仆,王家反而有退路。”
郭太后轻声问道:“仲明不能与他争吗?”
秦亮想了想道:“只能伐蜀、或伐吴,有大功便可一争。”
郭太后沉吟不已,估计她也觉得攻灭那两国很难,毕竟打了那么多年都没什么结果。几年前曹爽也想到了这个套路,结果大败。
不过在秦亮看来,如今实力对比、与当初曹操执政时完全不一样,随着时间的推移,魏国天然的地盘人口优势、已经把差距不断拉大。此时的情况、倒与曹爽伐蜀面临的处境差不多,军事反而不是最大的问题,首先魏国内部就不好办。
郭太后轻声道:“王彦云已经七十几了,王广好像不太会带兵。”
秦亮低声道:“还有王公翼(王飞枭)为扬州都督,以后累功升迁,调到洛阳来,逐步接任外祖的兵权,也是可以做到的事。”
郭太后说道:“看来仲明早就在揣摩诸事了。”
秦亮道:“仆没必要向殿下隐瞒。”
郭太后小声道:“我还是希望仲明能执掌军政。”
秦亮揖拜道:“殿下的心意,仆已明白了。此地不宜多说,以后再谈罢。”
郭太后点头道:“好。”
秦亮拜道:“仆请告退。”
于是秦亮后退了几步,转身走出外面的房门。
他依旧走东殿门出太极殿庭院,在门楼里还见到了殿中将军潘忠,两人见礼寒暄了两句。然后秦亮在皇宫里、直接乘坐马车,带着随从护卫走东掖门出宫。
天空雾沉沉的,看这样子要下雨。秦亮遂叫车外的饶大山,直接带着人马回卫将军府。
一路上,秦亮坐在马车里还在寻思,刚才与郭太后单独谈过的话。
刚才说得比较简单,秦亮其实想得更多。
他觉得、恐怕王凌也在想怎么攻伐吴蜀,就算王凌想不到,他的属官们必定也能想到……这种谋划十分有效,还不会有挑拨亲戚关系的嫌疑,很适合谋士进言。若由王凌成功主持了灭国之功,秦亮再想取而代之就难了。
如今的局面与曹爽时代不太一样,秦亮与王凌不是平起平坐的地位,而且很难通过兵変打破这种平衡。无论哪边想不遵守规矩直接兵変,难度都很大、因为谁都不是曹爽;副作用也更大,必被世人视作是丧心病狂。
当然王凌还可以撕破脸,主动削秦亮的兵权。但这样干风险依旧很大,王凌的执政威望不太稳,只是比秦亮好;何况有郭太后会反对,王凌即便是大将军也不好操作。
打破平衡的方法,最好还是灭国大功!
其实秦亮若要辅佐王凌更进一步、他是有办法的;但这样一来,王家与司马家又有多大区别呢?秦亮提着脑袋忙活了多年,最后只为自己获取了一些荣华富贵,好像也没做什么有意义的事。
而且秦亮与郭太后的私情有隐患,他可能受到当權者的猜忌。
正如秦亮之前的想法,做权臣至少没人敢随便动自己,放弃了权势、便只能看别人的态度。
秦亮忽然想起了在寿春时王家人的热情,以及芍陂之役后,大家在庆功宴上的开怀场面,王凌还亲自给秦亮取了“儒虎”的名号。自己当然也为王家立下了汗马功劳,避免了王家的覆灭。彼此之间相互信任,如鱼在水。
曾经的欢笑,至今依旧历历在目。但当利益不一致时,彼此间的感情很快就开始变味了。
一时间,秦亮心中倒不禁生出了些许感慨。
宛若他对陆师母说过的话,很多事做着做着、就会变得面目全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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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章 说曹操曹操到
马车进了卫将军府前厅庭院,秦亮刚从尾门下来、迎面便有一阵风扑来,他不禁眯上了眼睛,在原地站了片刻。
只见庭院里的树枝树叶都在摇晃,发出“哗哗”的响动。天空布满了乌云,看样子要下雨,却又没下来。
吴心已先一步走下马车。秦亮停留的瞬间,忽然想起了陆师母要见自己,便对吴心道:“卿出门一趟,去请陆凝,她不是想见我吗?”
吴心应道:“喏。”
秦亮没有去邸阁,沿着西侧的长廊过去,又进了他原来做掾属时的署房。也不知道是否在这地方呆习惯了,他在这里似乎会多一些安稳感。但想想,当初做曹爽的军谋掾时、好像也没觉得安定。
等了一阵,吴心便带着陆凝来了。只见陆凝跟在吴心身后、依旧是一身生麻孝服,按礼她得服孝三年。
吴心言语一声,看了一眼陆凝、把她留在屋子里,然后就告辞走了出去。
陆凝忽然跪倒在地上,刚开口提到夫君被害,便更咽抹泪。
秦亮寻思在秦川中时、陆凝愿意给自己摸,那时候她夫君还没死,难道她与丈夫的感情真有那么好?
不过若按照周礼,像父亲、丈夫这样的人死了,提到逝者就应该悲伤抹泪,连表情都是规定好了的。陆凝虽然是道士,好像照样也遵守儒家那一套,难怪到了后世、儒道释都有融合的情况。
陆凝抽泣道:“将军抓住了凶手,妾终于为先夫报了仇,先夫在天之灵亦可稍许宽慰。将军的恩情,妾一世难忘。”
秦亮道:“仙姑对我也有恩义,此事不过是举手之劳。”
他见陆凝要行大礼,便上前扶住她的手臂,“不用大礼,快起来。”
陆凝只得从地上爬起来,轻轻把手臂从秦亮的手里抽出去。只见她一身孝服,一双柳叶眼、泪眼婆娑的样子,楚楚可怜,长得妖媚的眼睛带着伤感,却是别有韵味。
她挣脱肢体接触,很快就收住了抽泣,轻声道:“没想到将军还记着妾的事,刚到洛阳便把事情查清了。将军之恩,妾真不知该如何回报才好。”
秦亮道:“仙姑已经道谢过了,不必太在意。”
陆凝从袖袋里拿出了一卷简牍,递还给秦亮:“不过卷宗上写,朴罡只是因为垂涎妾的姿色,才告发我们、并杀害了我夫君?会不会是屈打成招?”
秦亮顿时想起了河南尹傅嘏严肃的表情,他又看了一眼陆凝颇有媚气的柳叶眼,说道:“应该是真的。仙姑脸上不涂那种东西,姿色确实很不错。有人心生邪念,见色起意,也说得通。”
陆凝抬眼飞快地看了秦亮一眼。
秦亮正想说、自己不会见色起意;但想起在秦岭时摸别人,在庐江郡又要看她的身子,好像这会再解释、没有什么可信度,于是只好作罢。
秦亮虽然对陆凝有过色心,但他真的没有朴罡那么丧心病狂。他对陆凝的心思,主要还是因为在秦岭缺水缺食物、生命都面临危险的时候,她帮过自己。后来又因为费祎,秦亮才把陆凝一直放在心里。
当初他是想预留后路,大事不济时跑蜀汉。这会司马师大概跑去了蜀汉,要是通过陆凝、能私下联系上费祎,倒是可以试试能不能交易。
另外陆凝还给郭太后接过生。所以秦亮能帮到她的地方,还是愿意的,抓个道士也不是多难的事。
陆凝哀叹了一声道:“妾很早就认识朴罡了,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秦亮点头回应,他没什么好说的,自己并不认识朴罡、也不在乎那人是怎样的。世上什么人都有,他不可能都去了解。
陆凝又道:“妾想亲自见朴罡一面,当面问他。”
秦亮犹豫了一下。他寻思陆凝夫妇都是蜀汉奸细,但他们的任务是来劝说秦亮、投靠蜀汉。事到如今,谁要是说秦亮想投靠蜀汉,那简直是笑话……传出去只能说明,连蜀汉都知道秦亮的才德,有拉拢之心,也不算是坏事。
何况秦亮此时也不用避嫌了,因为没人再能随便动他,更别说用这种借口。
稍作权衡,秦亮便点头道:“我给河南尹打个招呼,到时候叫人带卿去探监。”
陆凝见秦亮犹豫,也似乎意识到了她的奸细身份,问道:“将军不怕牵连阿?”
秦亮笑道:“不怕。”
就在这时,黄远走到了敞开的门口,说道:“禀将军,河南尹傅嘏求见。”
“带他到这里来见面。”秦亮立刻道。他接着面带笑容、对陆凝道:“说曹……傅嘏,傅嘏就到。”
陆凝的丈夫死了之后,她对费祎的忠诚度、应该比不上秦亮,秦亮与她已经有过多次相互帮助和恩义。秦亮与傅嘏也不会说太过机密的事,他遂把陆凝安排到了旁边的小屋,等与傅嘏见过面之后、以便继续与陆凝说话。
旁边那小屋有一张榻、应该还放了几卷竹简。以前秦亮在曹爽府混了午饭之后,有时候会在那里午睡一会,然后才早退回家。
傅嘏一会儿就来了,他进屋前左右回顾了一下,可能对于在这里见面有点意外。
秦亮迎上去道:“我在此屋习惯了。”
傅嘏忙揖拜道:“仆拜见卫将军。”
秦亮还礼道:“兰石请入座。”
浓眉大眼的傅嘏今天表现得不太痛快,有点欲言又止的模样。秦亮以为他要提抓朴罡的事,但傅嘏却说起了前两任河南尹的事。
前任河南尹是李胜,已经被砍了。李胜之前是刘靖,也是士族之家、父亲刘馥曾做汉朝官员。
傅嘏说了一通,大意是李胜很蠢,在河南尹任上乱搞;刘靖也差强人意,定了些非常复杂的规矩……反正就是不如他自己干得好。
秦亮耐心地听了一会,忽然问道:“兰石是不是要被罢官了?”
傅嘏这才停止了长篇大论,道:“将军亦已知道?”
秦亮摇头道:“河南尹是挺重要的职位,卿由司马懿提拔,暂时离职合乎常理。”
傅嘏道:“仆听刘文恭(刘靖)说,他不久便要来接任河南尹。”
秦亮直接说道:“卫将军府还有个长史的位置,不知兰石是否觉得屈尊?”
傅嘏愣了一下,神情有点复杂,他与秦亮刚开始来往,可能还不习惯秦亮有话直说的风格。
秦亮又暗示道:“我相信兰石心怀国家社稷,而非效忠于私人。”
傅嘏看向秦亮,想了想揖拜道:“将军盛情,仆本不敢推辞,但此事欲先告知家人,仆请三天内回答将军。”
家眷多半管不了这种事,你是要去告诉陈泰罢?
秦亮没点破他,跪坐在筵席上还礼:“我愿静待佳音,若能得兰石辅佐,必是一大幸事。”
两人相互揖拜过后,秦亮干脆直接问道:“陈玄伯应与兰石相善?”
陈玄伯就是陈泰、曹丕四友之一的陈群之子,傅嘏出仕就是走陈群的路子,他和陈泰的关系当然不一般。司马懿能重用傅嘏,或许也是在整合陈群留下的势力。
九品中正制就是陈群搞出来的东西,这个制度在后世的名声很臭,但在陈群当时并不是那么差。因为察举制度已经彻底糜烂了,完全沦为了士族的大型作秀表演,需要一个新制度来替代……新制度可能也不是那么完善,但总比拿不出办法要好。
此前的察举制也是士族豪族的玩物,陈群的设想只是把选举人才的权力收归中泱。但后来司马家一直在干预,又把地方品评的权力让渡给了士族,以此拉拢士族之心。
夏侯玄认同陈群的想法,在曹爽时期曾与司马家有过博弈,直到夏侯玄去了地方做都督。不过陈群的儿子陈泰,似乎对选官的事业反而不感兴趣,没有见他有过相干的什么文章言论。
傅嘏道:“仆已与玄伯相识多年。”
秦亮又问道:“陈玄伯才德如何?”
傅嘏想了想道:“玄伯虽与司马师、司马昭交好,但他不喜纷争,为官清廉,为事严明纲纪、干练精简。”
秦亮立刻道:“机会恰当之时,还望兰石引荐。”
傅嘏道:“仆随后便去拜访玄伯。”
秦亮完全不了解陈泰,只知道洛阳兵変时,陈泰出洛阳去见过曹爽、并劝降之。但陈泰因为陈群的关系,结交了一大票人。
傅嘏跟着曹爽的时候、就敢说何晏的坏话,他这会说起陈泰的好话、却毫无愧意,说不定并非完全胡说。陈泰可能真的有些本事。
两人又谈论了一会,傅嘏便起身告辞。
秦亮送他到门口,这时才提道:“捕审道士朴罡之事,我得替人向兰石道谢。”
傅嘏道:“分内之事罢了。”
秦亮又问道:“我也受人之托,兰石能否让人探监?”
傅嘏道:“还请他最近就来,待仆卸任了河南尹,便不能再贸然答应。”
两人再次揖拜,傅嘏道:“请将军留步。”
秦亮便招呼黄远,送傅嘏出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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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一章 雨小了
小屋里有张睡榻,地上却没有铺筵席,陆凝只好垂足坐在榻上等着。等到外面的人出门了、听不清说话声,她才随手拿起堆放在旁边木案上的简牍来看,发现是《汉书》,然后又放回了远处。
木案上还放着一个药碾一样的东西,不知是用来碾磨什么。陆凝独自呆着有点无趣,看了片刻,便拿在手中握着那木头棒槌一样的东西把玩。
这种无所事事的状态,又有目的、便是等着秦亮接见完官员,陆凝有一种踏实而懒散的感受,觉得很放松。
实际上因为各种原因、两三次投奔秦亮以来,陆凝都会产生这种感觉。因为她在庐江郡的时候,秦亮就是当地的郡守;而如今,连河南尹这种能轻易帮她抓捕仇人的大官,也要到秦亮这里来诉苦。陆凝知道,在秦亮身边衣食无忧、也不用担心安危。
别说陆凝自己,连跟着她来的几个道士,都已明显变懒了。
这时瓦上响起了“叮叮当当”清脆的声音,屋外终于下起了雨。雨点愈来愈密,几乎片刻之后,“哗哗”的雨声便织成了一片。
不过这个时节的暴雨、一般不会下太久;过一会雨小了,她仍能出门。今天一早就乌云密布,来的时候她觉得可能会下雨,便带了伞的、正放在署房门边。
没一会,秦亮忽然走进了小屋,陆凝心里顿时一阵紧张,急忙从榻上站了起来。她原以为秦亮忙完之后,会在外面叫自己出去。不料他自己进来了,这小屋有点隐蔽、而且没有窗户。
秦亮回顾小屋,说道:“让仙姑待在此地,怠慢了。”
陆凝急忙摇头,岔开话题道:“卫将军府长史是很大的官罢?刚才的河南尹被罢官了,为何不接受将军给予的官职?”
秦亮略微思索,便用肯定的语气道:“他会接受的。”
他说话之中,隐约有一种胸有成竹的自信。陆凝感觉到这样的气息,仿佛闻到了一种男子身上独特的气味。
而且秦亮长得十分俊朗,身材挺拔,丝绸胸襟上隐约有结实的形状。陆凝想起在秦岭中犯的错,还是因为秦亮的相貌气质、确实让她有些动心,加上当时秦亮说什么、以后都不会见面了,也没人知道,她才一时糊涂。
陆凝的心里有点乱,又想到秦亮为她做了那么多事,暗自已经隐约知道秦亮想要什么。
其实从秦亮答应与费祎联络、以使费祎设法把她夫君袁师真交换回去,陆凝便有所察觉了。在她看来,秦亮从来没想过答应费祎的拉拢。
如果上次在洛阳逃亡时、秦亮救了她,是为了回报秦川中给予饮食的恩义;那后面对她的各种好,便不太说得通。
陆凝脱口道:“如今将军位高权重,应该不愿意再去汉国了罢?若是先夫还在,也无法再完成费将军的大事。”
秦亮果然哑然失笑,摇头看着她。
陆凝遂说道:“那妾留在洛阳也没什么事了,等亲眼看见夫君大仇得报,妾便要回汉国。”
秦亮的笑容立刻消失不见,问道:“仙姑回去又有什么事?”
陆凝道:“妾还有袁家、陆家的家人亲戚在汉中。先夫答应了费将军的事,成与不成,妾也要代先夫回去、回禀费将军,也好有始有终。”
秦亮轻轻点头,默然不语。
陆凝叹了一口气道:“秦将军为妾做了那么多事,妾也不知如何回报。”
她刚说完,便意识到了回报方式,神情立刻变得不太自然。秦亮看了她一眼,仿佛得到了什么暗示,便伸手牵住了她的手,见陆凝没有反应,又像在秦川中那样开始得寸进尺。
陆凝忽然想起了什么,急忙把他的手从生麻衣里拉出来,“妾不是这个意思,妾……还在服丧。”
秦亮的声音道:“仙姑真的要走,我也留不住。不过这回怕是真的没有理由再见面了。”
陆凝听到这里,顿时有些伤感,她拽着秦亮手的力气也随之小了一些。
陆凝的声音挺好听,但有点粗,声音越小越如此,她忍不住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那时候夫君还在世,活人不知道那么多,现在却瞒不住他。”
秦亮道:“卿即便相信有鬼魂,那以前的事也瞒不住鬼魂阿。”
陆凝觉得他说得好像有道理耶,心里却仍旧乱如一团麻。
秦亮的声音接着道:“只要没有做那种事,便不算违礼。”
“是吗?”陆凝随口问了一声。她也知道这是自欺欺人,但之前确实已经违背过了道德,早都发生过了,她再去愧疚还有什么用?
陆凝的脸很红,别过头去不敢看他,正好看着之前放在木案上的那只药碾。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忽然传来了人声:“将军?”
陆凝才意识到小屋的门没关,她吓了一跳,急忙放开秦亮,从他的怀里挣脱出来,然后麻利地拉起了生麻衣、遮住了白生生的削肩,双手拉拢了衣襟。
这时秦亮的声音道:“人走了。”
陆凝收拾好丧服,心里仍然“噗通”直响,她穿着这样的衣裳,要是被人看到、刚才自己做的事,那简直难以想象!她红着脸道:“我们到外面说话罢。”
说完她不由分说,率先走出了小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等了许久,秦亮才若无其事地走出了小屋。陆凝站在署房门口,想着刚才的场景,一时间无言以对。
秦亮的声音道:“暴雨过后,夏天便快到了。”
陆凝“嗯”了一声,观望着庭院里的雨点、听着屋顶上的雨声,感觉雨已经小了很多。她想告辞回住处,这时又想起了一件事,便主动问道:“几年前在秦川中的静室,妾记得秦将军说过一些话,有关黄巾军的。将军说的那些话,是真心的?”
秦亮点头道:“当然,我何必在仙姑面前说假话?”
陆凝不禁转身问道:“如今将军已手握大权,是否在想改变一些事?”
秦亮一脸沉思,陆凝便趁机观察着他。不知道怎么回事,秦亮刚才还对她那样,此时却看不出来丝毫婬邪的感觉。
他想了一阵才开口道:“我并未主政。何况世间自发的秩序、复杂程度远远超过人为设计。只有愿望是没用的,很多事做着做着,都会变得面目全非。”
陆凝寻思着他说的话,一时间不太明白。她无意间又想激他一下:“妾知道将军去祭祀一个村妇时,原以为将军与别人不一样。”
秦亮看了她一眼,说道:“暂且把目标定小一些,成就一个超越以往的盛世,倒有办法。”
陆凝听到这里,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秦亮果然很有自信,开口就说成就盛世,意思还是退而求其次的想法?
不过陆凝一个道士、谈这些事有什么用?或许正如她所言、觉得秦亮与别人不一样,便想知道他究竟哪里不同。
她又看了一眼庭院里的景色,伸手拿起了门边的雨伞与帷帽,揖拜道:“雨已变小,妾告辞了。”
秦亮还礼道:“仙姑想到卫将军府见我,随时可以跟吴心一起来。”他说罢,唤来东边檐台上的侍卫,带陆凝出去。
陆凝住的院子就在卫将军府东南边,她步行过来的,回去也只需步行。
……送走了陆凝,秦亮站在署房门口看了一会雨,遂回到邸阁、去厅堂旁边放案牍的库房里找东西。
他第一次来这个地方,还是由表叔令狐愚带引。库房很大,里面存放了曹爽留下的各种文书与书籍,有些用布袋包裹、保存得很好。
从一副木架上,秦亮找到了一张画在布帛上的大地图。他又发现了王肃注释的《孔子家语》,便顺手拿了两卷。
回到厅堂后,秦亮展开了布帛看图。如同他参加曹爽伐蜀之役前、找到的那些图,这张包括了魏蜀吴三国的地图十分简略,很考验想象力。
不过关中、傥骆道他亲自去过,扬州、徐州的魏国地盘也比较熟悉。图上的标注,只是一种提醒。
想起秦岭的蜀道,秦亮至今心里还有点阴影,实在是太难走了。想想陆凝能走蜀道、来往于魏蜀两国之间,甚至可以离开蜀道,在山岭之中寻到“静室”,秦亮不禁对她有佩服之心,很多人的经历都挺不容易阿。
但伐吴需要建造大量战船,至少要两三年时间,因为砍伐收集造船的木头之后、需要阴干才能造船。秦亮也是从马钧那里知道的过程。
等他慢慢地主持建造完战船、训练好水师,说不定王凌正好来摘桃子?以魏国的国力,如果能大致整合内部,以举国之力伐一国,真的有大力出奇迹的希望。曹爽伐蜀的时候,秦亮便有这样的感受。
秦亮想了想,还是把目光放到了蜀国周围。
蜀国虽然人少,对魏国的威胁却持续不断,只要能想办法灭一国,威望便非靠出身可以相提并论;有退路的王家,也可能会调整期望。这确实是一条捷径!
但王家究竟是什么打算?秦亮一时间也不敢轻举妄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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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二章 朦胧的远景
玄姬这几天身体不适,外面又下着雨,她应该没有来前边的庭院。秦亮傍晚回去时,没见着她。
令君给秦亮换衣裳时,他心里还有点紧张,因为令君的鼻子很灵。其实像陆师母那样的妇人,令君根本不在乎,秦亮只是自己的观念作祟罢了。
不过令君好像没闻出来。陆师母不习惯用胭脂水粉,秦亮在前厅活动了半天、身上的气味估计也散去了,而且秦亮只是被陆师母的手弄得不上不下、便被人打岔作罢,也没有别的气味。
如果令君真的会管他,他多半不会像这样毫无节制,即便受到引誘也会考虑后果。但令君明摆着不在意,他有时候想克制、也找不到理由,倒像是非得与自己过不去。
于是令君没问,秦亮也不说,只是默默地看她用膳的动作,两人时不时说几句话。
夫妇俩成亲已有几年了,秦亮却没看腻,还是喜欢看令君的模样、喜欢看她做各种琐事。
令君今天穿着间色长裙,宽袖上衫的腰身很窄,是近年妇人常见的打扮。令君平时常更爱穿深衣,不过穿上这种时下流行的衣裳,却比寻常妇人更加誘人。本来她的身材比例就很好,衣裙上俭下丰、腰身一束之后,那凹凸有致的身段便很明显,看着十分赏心悦目。
她的姿态平稳端庄,做什么都不慌不忙的样子,神情平静中带着点冷峻。但她并非对秦亮有什么意见,只是习惯了……她这两天其实表现得挺殷勤,不仅亲手侍候秦亮换衣裳,晚膳那碗炖猪肉就是她亲手做的、秦亮吃一口就能尝出来。
时不时地,她明亮的单眼皮眼睛、便会看秦亮一眼。相处久了,秦亮了解她的心思,令君其实很喜欢秦亮关注她、欣赏她。她的内心其实并非表现得那么冷清,甚至都不如玄姬那样有避世的倾向。
晚膳之后时间还早,令君邀秦亮上阁楼看雨。秦亮本想马上跟她到卧室去,但令君疲惫之后就会睡着,说话的时间都没有多少。他便暂且忍住,随她上了阁楼。
令君打开了一扇木窗。秦亮走过去一看,只见东边的高台重檐、水池亭子都仿佛在烟雨朦胧之中,古色古香的景色,在雨天竟有了几分江南婉约的意象。
“不一样罢?”令君微微上翘的小嘴、向两边做出细微的动作,秀丽的脸上露出了笑容。
秦亮点头称是,一边看风景,一边仍然在瞅令君漂亮的脸。
她的肌肤水灵洁白,颧骨稍微明显,但位置不在两侧、没有破坏匀称的瓜子脸型,形状很好看,反而让她的脸多了几分立体感,加上坦领里衬上面漂亮的锁骨,更有几分绵里带骨的清秀气质。与此刻雨水朦胧的古典庭院,倒是十分相称。
令君知道秦亮在看她,露出了些许羞涩的笑意,“雨停了就看不到了风景了,每天却都能看到我。”
两人说了一阵闲话,秦亮见阁楼上没有别人,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顺便提醒令君:“郭太后的事,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以后也定要保密阿。”
令君听到这里,脸上的微笑立刻就消失不见了。
秦亮见状,寻思自己是不是搅了气氛、不应该提别的妇人?但令君并不在意这种事的,她不仅愿意让玄姬经常在一起,偶尔玄姬不在、她还想把莫邪拉进来。
果然细看之下,她那清澈的眼睛表达的情绪十分清晰,并不是不满或气愤,而是一种担忧。
自从王凌接受了剑履上殿三件套之后,令君确实默默地表现得稍微太殷勤了点,或许她的忧心不是今天才有、只是没说出来。
令君柔声道:“郭太后虽然为君生了阿余,君也别觉得只有郭太后才亲密无间,我与姑都会一直站在夫君这边的。”
秦亮听到这里,忙道:“卿何出此言,令君与姑不才是最亲密无间的人吗?”
令君双手捧在腹前,缓缓踱了两步,犹豫了片刻,终于问道:“君以前说过二元共治,此时亦如是?”
秦亮道:“不太一样。”
令君轻声道:“祖父等人应该想让夫君辅佐王家,但我知道、夫君有更大的志向。将来王家若是威胁到了夫君的性命,妾也不会独活的。”
秦亮听到这里,不禁轻轻捧住了令君的纤手。
他想了想道:“外祖暂时对我还有信任感,否则我提出把庐江兵屯家眷迁徙到襄城、郏县一带,外祖不会同意。另外我们住的卫将军府,是扼守府库的要地,外祖也答应把这座府邸让给了我。”
秦亮接着说道:“所以我们与王家暂时不会有大问题。我也不想撕破脸,否则两家陷入完全猜忌提防的紧张状态,对所有人都没好处。”
令君问道:“将来会怎么样?”
秦亮皱眉道:“破局的关键在于灭国大功。但我此时也不想提出主张,只要一提,外祖必能确定我的野心,猜忌会持续发酵。”
他看着窗外朦胧的景色沉默了一会,接着转头看向令君、见她也在想着什么。
秦亮便直接说道:“外祖已经七十多岁了,我的打算是支持外舅为继承人,外舅是嫡长子,有我的支持,将来接任外祖、成为王家之主,机会很大。
同时设法把雍凉二州的都督刺史换成自己人,当然可能办不到。但只要能做到,激进的办法,便是带着中垒中坚二营、加上雍凉兵马,以局部兵力,直接伐蜀。一旦成功,生米就煮成了熟饭。
而保守的策略,则是等待外祖百年之后,外舅主持王家事,那时候我再设法攻伐吴蜀,事情会容易得多。
但外祖要是急着率先筹备进攻,就得看最后成与不成。不管怎样,我只要成功支持外舅上位,将来无论进退、都会有更多的余地。亲女婿与侄女婿不一样,到时候谈感情也大不相同。”
他稍作停顿又道:“所以我才提醒令君,保密郭太后之事。万一外祖真的能成事,他是大将军、我也难以阻拦,只能退一步辅佐外舅。郭太后的事只要没有坐实,便能少一些勾通内外的猜忌。”
当初秦亮在庐江郡就想制作火药,幸好找不到足够的硫磺、才暂时放弃,否则这会王凌把火药配方拿去,加上本来就有兵力优势,攻伐吴蜀将有更大的机会。
彼时司马懿威胁很大、身家性命都要不保,秦亮确实没顾得上这么长远的事,最后算是歪打正着……有时候新技术真不一定对自己有利,反而是给自己挖坑!
令君道:“若无郭太后,此前祖父他们也不好起兵。”
秦亮摇头无奈道:“道理是这样,过去的功劳却没有用。不过令君放心,如果将来我赢了,我也不会亏待王家,只是解除他们的威胁而已。”
令君轻声道:“我知道阿父的性情,阿父若能主政,他看在我的情面上,也不会对夫君怎么样,至少性命无忧。”
秦亮叹道:“我还是想争取一下,如果我上位,那些百姓、屯民、附农必定比现在过得好。卿要相信,大魏没有谁执政能做得比我好。我不应该轻易退缩、只顾自保。”
令君抬头笑吟吟地仰视着他的脸。
秦亮这才意识到,自己那句“没有谁做得比我好”,确实有点像自负吹牛。但他并不是一个喜欢说大话的人,只是他多了近两千年的见识,那么长的历史,积累了无数经验教训、还有技术发展,他相信那些东西有用。
好在令君没有笑话他,顷刻之后,她却垂着眼睛似乎在回忆着什么,沉吟道:“有一次阿父要带我去看民屯,我没有去,因为我知道、他是想让我看人们的悲惨处境,以便感激王家给予的一切。可是我看了有什么用,我又没办法。夫君若能改变他们的处境,妾也不用回避了。”
秦亮稍许反思,便道:“我当然也不是救世主,大公无私全为了别人。只不过真到了这一步,确实不愿意轻易放弃阿。”
令君轻声道:“或许祖父与阿父也是如此,以前他们只是想保住王家的家势。”
秦亮叹了口气,苦笑道:“处境不同,想法真的会变。令君回洛阳之前,我住在卿的那处庭院里,还想到了以前的愿望。便是衣食无忧、没有焦虑的事,只与你们厮守在一起就好了。”
令君听到这里,握住秦亮的手更用力了,她的手劲其实不小,“妾毕竟是王家人,当然不希望他们出事。不过妾既然嫁给了夫君,便永不会有二心。君就算对我不好,我也会认命。
秦亮笑道:“我若不相信令君的心,便不会与卿说这些机密谋划。当初我就说过,如果连令君与姑都不信,我便没有人能信任了。”
她紧紧握着秦亮的手,主动依偎到了秦亮的怀里。
秦亮有些迫不及待地亲她的清纯秀丽的脸、尤其是那漂亮可爱的小嘴。
令君忙悄悄说道:“我们先回房罢,姑今天又不在,一会我都没力气起来了。”
秦亮只得忍住浩然正气,点头答应,拉着令君的手下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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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三章 雨后天晴
雨已经停了,长兄秦胜也终于到达了洛阳,一众人依旧走的是南边那条路,走宣阳门进城;从淮南回京,确实走颍水汝水要近一些。秦亮亲自带着人去城门口迎接。
秦胜在庐江郡收了几个人、一起带到了洛阳,其中一个秦亮也认识,便是六安县的县令陶文,据说是陶谦的后人。这个县令本来是秦亮的属下,秦亮也不知道、他怎么与长兄搞到了一起。
一行人回到洛阳东北边的卫将军府,嫂子下了马车,立刻就憿动地抓住了秦亮的手臂,上下打量着他。
先前在城门口、秦亮总觉得少了点什么,这时终于醒悟过来、原来是没与嫂子说两句话。估计在城门口人太多,张氏有点不好意思,表现得还比较平静。这会她的脸都因情绪而红了。
张氏像不认识秦亮了一样,仔细看着他道:“二郎不知道大家是怎么说的,回头我慢慢告诉卿,卿也太厉害了!我还以为我们秦家这回已是劫数难逃,真是没想到阿!”
她说到这里,眼睛里含着眼泪,几乎要哭出来。
秦亮忙道:“让嫂子担忧,我有错,只是当时确实没有办法。”
张氏更咽道:“过去了就好,仲明确实有大本事!这样也能获胜。”
秦亮笑着安慰道:“以后应该没有这么吓人的情况了。”
其实嫂子长得挺漂亮、年龄也不算大,忽然有肢体接触,秦亮还是习惯不了,便尴尬地看向长兄。
长兄道:“汝嫂就是这个性子,仲明不必见外。”
张氏这时才反应过来,终于放开了秦亮,说道:“见什么外阿!我嫁到秦家的时候,仲明才多高一个人?”
秦亮道:“令君准备了薄宴,我们先过去,坐下来叙。”
三个大人,加上两个侄子,遂一路沿着长廊往里走。张氏又问道:“听说仲明给汝阿兄的官位是中垒将军,这就做将军了吗?”
长兄听到这里也道:“我在平原郡也就做过县尉,手下没多少人,如今管两万多兵马,是否会坏仲明的大事?”
“两万多兵马?”张氏瞪圆了眼睛。
秦亮回头看了一眼,轻声道:“以前曹训才多大年龄,有多少本事,武|卫将军不也做得好好的?我相信长兄的才能。”
这种职位,最重要的是自己人掌握兵权,具体的事还有佐官、部将帮忙。长兄识字、习武,并不是个蠢人,慢慢就懂军务怎么办了。秦亮甚至觉得、长兄做武将干得可能会比王广好,虽然王广出身大族,确实见多识广。
秦亮道:“邓飏在洛阳有一座大宅邸,我给长兄留着的,下午长兄便可以去看看,若是不喜欢、我们再换一座。曹爽的心腹被灭了好几家,先是被司马家的人占了,现在司马家也没了,留下的房屋土地不少。”
他想了想又道:“洛阳附近的土地、除了公家屯田,大家都盯着,分不到多少。不过大河对岸的河内郡,司马家的庄园成一大片,我过阵子给长兄要几个庄园。反正如果我们什么都不要,很快也会被别家兼并。嫂嫂放心,不会比我们平原郡那两个庄园的地少。”
长兄叹道:“阿母临终时,叮嘱我要照顾好仲明,如今倒反过来了。不管在庐江郡,还是洛阳,我刚到地方,仲明便已准备好了一切,官位、宅邸、庄园。”
秦亮道:“都是自家人,谁照顾谁都一样。我又不是孩童。”
长兄点头道:“好在给仲明张罗娶了妇,也算了却了一件阿母的心愿。”
张氏道:“胡须都长出来了,二郎确已是大人。”
秦亮笑道:“嫂子说得对,嘴上无毛,办事不牢,要有些胡须才行。”他接着说道,“只是简单的家宴,一会外舅王公渊夫妇也会来赴宴。王家人都能喝酒,长兄陪他多饮几杯,君知道我的酒量不太好。”
张氏不以为然地笑道:“二郎放心,汝阿兄做县尉时,几个人都喝不过他。不过王家人还是有点看不起我们阿,走的时候都不叫我们一起。”
长兄立刻道:“我们又不是寻不着路,何必非要一起走?这种话万不能让别人听去了,王家待我们不薄。”
张氏道:“我可听说,打赢司马家、全靠我们家仲明,仲明也对得起王家。”
一行人进了内宅门楼,张氏忽然站在了原地,睁大眼睛看着面前的景色。两个侄子也发出了惊叹的声音,小的那个高兴地连跑带跳,直到被长兄喝了一声。
不远处有一座高台敞殿,今天的家宴就在上面。目力所及之处,还有水池、溪水、木石拱桥,假山草木、亭台阁楼,古色古香的房屋更是错落有致。
张氏看了一眼秦亮,“洛阳的宅邸,不错阿,真不是平原郡能见识到的。”
秦亮道:“这里以前是大将军府,曹昭伯很费了些钱粮工匠。”
令君带着侍女也迎了出来,她执礼甚躬,款款揖拜。长兄嫂子向她还礼罢,两个侄子也上前揖拜,称叔母。张氏立刻亲热拉住了令君的手,走到了一起。秦亮兄弟则谈了一下庐江郡的事。
秦胜离开六安之后,印绶给了庐江都尉劳鲲。扬州仍然完全在王家的控制之下。
两家人来到了台殿上,雨后天晴,人在高处、把周围的景色都尽收眼底。这种高台的殿顶是用柱子支撑起来的,四周敞开,视线开阔,清风徐来,直叫人有一种想吟诗作赋的心情。这样的建筑很有特色,秦亮在后世古城里也没见过。
秦亮寻思,过阵子再把曹爽以前的歌女舞姬也找一些回来,在这里一边吃饭看风景、一边看跳舞唱歌,估计感觉不错。
没一会,侍女便禀报,王公渊夫妇也到了。于是秦亮与令君下楼,到前厅去迎接。
神情严肃的诸葛淑,刚看到秦亮与令君,立刻便露出了笑容。丈人续弦的情况也是有点奇怪,新妇与王广的感情好像一般、还差点被休了,反而与继女、女婿相处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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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四章 潜心清修
长兄秦胜的字是伯遇,王广夫妇都是叫他的字,不过十几岁的诸葛淑这么叫、感觉是有点奇怪。
其字来源于《山海经》中的一种鸟,叫胜遇,确实有点生僻。《山海经》虽然名气很大,但是寻常豪族家庭收藏的人不多,一般人就是读一下儒家经书和道家书籍就不错了。
家宴上没有表演,不过风景十分漂亮,还能看到北面的邙山。
位于洛阳东北边的卫将军府,往北已经没有太高的建筑,只有洛阳城墙,而邙山与洛阳平原的地形落差起码有四五百尺。天气晴朗时,连绵的邙山上黛青色的颜色也清晰可见,望之有一种宏大壮丽的气息。山脉看起来会比实际的路程近得多,府邸宛若就在山脚下似的。
饭饱酒足之后,三家人又在内宅中散步。阳光明媚,但刚下过雨的空气湿润,天气也不太热。人们走在溪水拱桥之间,吹着风醒酒、交谈,倒自有一番惬意。
王广父女渐渐落在了后面,私下谈论着什么。
秦亮等人依旧以寻常的速度走过了拱桥,两个侄子离开桥面,来到溪水边看里面有没有鱼,又捡鹅卵石往水里扔。张氏与长兄也站在原地,看着两个儿子玩耍,并交谈了起来。
大族出身的诸葛淑,也面对微笑,欣喜地观赏着远处的邙山、近处的典雅风景。
几个人都离得不远,这时诸葛淑走到了秦亮身边,开口道:“汝外舅对我说了,称仲明曾极力劝过他。我却没机会感谢仲明。”
秦亮看了一眼桥对面的王家父女,说道:“外姑是自家人,我与令君当然不愿意看到一家人散了。这是我们自己的心思,外姑不必道谢。”
看着诸葛淑还有稚气的脸,确实承受了一些她这个年龄不该有的压力。不过她无论娘家、夫家都是富贵大族,相比那些百姓,受点委屈似乎也谈不上什么悲惨。
诸葛淑轻声道:“其实我还没出阁之前,就知道仲明了。那时候仲明也还没娶妻,人称‘儒虎’,我还听说仲明善诗赋文章、精通音律。后来我嫁到了王家,才亲眼见到,没想到仲明……为人也很好。”
秦亮在大魏已经与好几个妇人相处过,早已不像前世那样、在女人面前没太多经验。他听到诸葛淑的话、已察觉不太像是长辈的口气,他便多看了诸葛淑两眼。
这个长得酷似她姐姐的女郎,虽然不如姐姐那么大方,却有种青涩纯粹的气质。
她没有玄姬令君那样的美丽不可方物,但那小家碧玉般的清白气质、水灵的肌肤,倒十分亲切。
秦亮有一种感觉,就好像是在自己比侄子稍大的年纪,情窦初开、一直惦记的某位邻家漂亮姐姐。想去找她说话、又没有胆量,便在每天放学时,不断地在路上寻找她的身影,想多看几眼,甚至期待着能说上一句话。
这会秦亮才似乎明白了,当初他忍了一个多月,见到诸葛氏便开始动心,不仅是因为觉得诸葛氏的气质别样,可能也有某种自己的幻觉。仿佛在追忆逝去的年华。
当然此时面对眼前的诸葛淑,他没有半点邪念。人不能为了自己的一点念头,便要为所欲为,这个是王广的新妇、令君的继母,秦亮还没那么丧心病狂。
她姐姐诸葛氏应该也不好意思、把乐津里发生的事告诉别人,包括诸葛淑。因为当时司马伷还在,古人对妇道的在意、可比后世出轨要严重得多。
于是秦亮若无其事地说道:“仆与令君都很敬重外姑,一家人相处得来,自是好事。”
诸葛淑露出一丝勉强的笑容,说道:“是阿,我出阁之后,觉得高兴的事,便是见到仲明与令君的时候。”
秦亮听着这话有点奇怪,新婚一段时间,不是应该更关注男女之间的那些情感吗,即便不是完美的婚姻、但新鲜期还没过呢。不过王广与诸葛淑的年纪确实差距大,可能共同语言不多,而且因为诸葛诞的背弃、多半也牵连了诸葛淑。
他便道:“诸葛将军与王家,既然还是姻亲关系,慢慢能修复亲戚关系,外姑不用太担心。”
诸葛淑摇头道:“我不担心了,汝外舅已经说过、他觉得仲明的话有道理,应该不会提起那种事(休妻)。”
这时张氏走过来笑道:“仲明与外姑在说什么呢?”
诸葛淑一语顿塞,不知道说什么好。不过精明而不识字的嫂子,可能早就看出来、秦亮的新丈母是个不太擅长言辞的人。
秦亮淡然说道:“说了不少话。夏天快到了,我们刚谈怎么做冰镇豆汤。”
张氏道:“王家有冰窖罢?”
秦亮笑道:“应该有,不过令君上次做冰豆汤的时候在寿春,外姑也在。寿春没有冰窖。”
没一会王广父女也过了桥,一行人重新聚集在了一块,说着闲话,沿着石路在周围逛了一大圈。人稍微一多,有些话题便不好说,只能谈一些不痛不痒的事,譬如刚才说的冰镇豆汤。所以有时候一群人在一起聊天,可能反而有些无聊,交换信息的作用更大。
秦亮挽留王广留下吃晚饭,不过王广说还有事。长兄嫂子也要先去看他们的新宅子,于是秦亮把几个人送出了府邸,并叫饶大山带长兄去邓飏原来的宅子。
送别过后,秦亮没急着去邸阁,而是回到了内宅。
见到令君,令君仍然先端正地揖拜。谈了两句,令君便主动说起刚才的情况:“阿父先问了姑,我说姑住在后面的庭院里清修、平时都不出门,不喜见客。”
令君看了秦亮一眼,“我还问阿父,知道白夫人是怎么对待姑的,你们以前都对姑的事不过问。”她随后加了一句,“我也没骗阿父,说的都是实话。”
秦亮点头道:“确实如此,姑搬过来之后,还没出过门,避世也算清修。”
令君道:“不过阿父说了一句,玄姬留在卫将军府挺好。”她稍作停顿,接着说道:“我又劝了阿父,让他别休掉继母。他答应了。”
秦亮道:“外姑也与我说起了这事,问题应该不大。诸葛诞与夏侯玄的私交非同一般,夏侯玄还是雍凉都督,这时候动诸葛诞可不是好时机。”
令君轻声道:“将来我们会对付诸葛公休?”
秦亮沉吟道:“说不好,夏侯玄的结交很广,不乏位高权重之人、如幽州毌丘俭便与他情同手足,还得往后看看。”
令君叹息道:“妾觉得继母挺好相处,不像有些妇人、总是搬弄是非,看着还有点可怜。”
秦亮附和道:“是阿,诸葛公休干的事,又不是她的责任。”
王广也没谈什么特别要紧的事,秦亮的心情也放松下来,一边说着话,一边又不禁伸手摸令君的削肩,想去抱她。
令君看了一眼门外,轻声道:“太阳还那么高,夫君不理正事么?”
秦亮随口道:“有时候瞎忙活,倒会起反作用。”他也不想勉强令君,遂把手轻轻拿开了。
令君这才小声说道:“妾每天就好像去到了山顶好多次,累得身子受不了。今早起来到阁楼上想练一会剑,觉得铁剑好重,一晚上都没缓过来。妾把莫邪叫过来罢。”秦亮随口问道:“令君要在旁边教她?”令君悄悄道:“就像以前让姑避免危险一样,妾想给君生个孩子。”
既然令君自己愿意的,秦亮也不再反对。
没一会,莫邪便走进了卧房,令君把她叫到了里屋。莫邪看见秦亮垂足坐在榻上,顿时浑身神经都绷緊了似的。看到莫邪的表情,秦亮也觉得这事有点紧张。玄姬在时不太一样,毕竟三人都很熟悉、令君也不只是在围观。
莫邪比秦亮刚认识她的时候要长大一些了,不过身材依旧单薄、颇有纤细感,她虽然是侍女,却早已养得细皮嫰肉,其实长得还行。但有令君在旁边一对比,漂亮女郎也会变得很寻常,所以这种事很不容易,两人若是差距大了、秦亮便会只想着更漂亮的那个。
都长着五官四肢,秦亮也说不清楚,为何令君的眼睛鼻子小嘴就长得那么好看,微微上翘的漂亮小嘴有点倔强、眼神的些许冷傲,在秦亮眼里却很顺眼。挺拔的脖颈、美妙的身段,神态气质完全不一样。
令君好言道:“莫邪愿意一直在我身边罢?”
莫邪急忙回应道:“妾当然愿意阿,都不敢想没有女郎、妾该怎么活。”
令君便道:“那我便不能把汝送给别人,可汝在我身边,不能一辈子什么都没见过罢?”说着便招手让莫邪过来。
莫邪应该已听懂,悄悄地观察着秦亮,脸也荭了。
令君笑道:“我可没亏待汝,汝能找到比君侯更好的儿郎吗?”她便轻轻去解莫邪的衣带。
莫邪的声音发顫:“妾不敢让女郎如此,妾自己来罢。”
秦亮瞪着眼睛,坐在塌边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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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五章 伤感的妇人
连续晴了几天,天气越来越热。春天接近尾声,一些人已经早早地换上了夏衣。
郭太后准备好春夏时令的菜蔬瓜果,出宫去了郭立府邸,祭祀郭家祖先。
郭立在府邸中专门修了一个庭院作为祖庙,里面供奉着历代郭家祖宗,郭太后父母的灵位也在里面。
之前几次出宫来郭家,郭太后都有别的期待。过去了那么久,她至今仍记得那时的紧张、担忧、害怕,又带着急切的期盼,那样的心情,她估计一辈子也忘不掉。
但这次不会再有。以前的地方都被廷尉查过了一遍,她不可能再故技重施。
车驾路过那座别院时,郭太后不禁轻轻挑开车帘一角,侧过身向外面看了一会。别院仍然还在,从外面看去、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不过屋子里的地道可能已经被填了。
郭太后心里一酸,些许伤感忽然袭上心头,她暗自叹息了一下,重新端坐在帷幔中间。
郭太后不是每个时节都来祭祀,以前回来祭祀、常有别的事。这次也不例外,不过并非为了与秦仲明幽会。
虽然郭太后已经身边的人换了一遍,身边不再有各家的眼线,但有些话、在宫廷里仍然不好说。
到庙里祭祀之后,郭太后来到了郭家前厅庭院的厢房里歇息。没一会叔父郭立、堂弟甄德都来了,如同往常一样,亲戚之间依旧隔着一道帘子。
见礼罢,叔父郭立率先说了一句:“都是郭家之人,殿下遇到大事,可以先与我们商量。”
郭太后听出了叔父的埋怨之意,估计这句话他早就想说,因为前些天没找到机会而已。
甄德也道:“殿下离开洛阳后的一年时间,许多人都怀疑是郭家人的阴谋,幸好司马懿等相信我们不会干那种事。最危险的时候,便是王彦云打着殿下的旗号起兵,我们在洛阳、便像是司马家的人质一样……”
郭立转头示意,制止了儿子的抱怨。房间里短暂地沉默下来,显然郭立想听郭太后的说法。
郭太后终于开口道:“彼时叔父等与司马家关系亲密,似乎还有联姻的打算。我该怎么说服你们?”
叔父问道:“相比曹爽,司马懿对我们还算好,殿下为何对司马家如此不满?”
郭太后正色道:“司马懿与曹爽怎么做到辅政、控制皇室,你们就算不清楚,也该有所耳闻。他们有什么区别?司马懿谋划除掉曹爽,他想做什么,还有退路吗?”
叔父叹道:“形势如此,世人无力回天阿。”
郭太后不动声色道:“秦仲明有匡扶社稷之心,我早知他有辅政之才。”
叔父想了想道:“那次秦仲明在秦川中阻击蜀汉军,死里逃生,在几份奏章中、确实显得忠心可嘉,但这种文章,殿下可不能全信!”
毕竟没有长期在一起生活过,叔父似乎不是很了解郭太后。听叔父的意思,他还以为郭太后很容易轻信别人?或许在叔父眼里,郭太后十来岁就进了宫、过的是与世隔绝般的日子,什么也不懂?
郭太后将错就错,说道:“秦仲明的族兄秦朗是太祖养子,心向曹家。我以前也召见过秦仲明,觉得此人乃忠心大魏之人。”
隔着帘子,只见叔父欲言又止,父子俩对视了一眼。他们似乎想劝说什么,又不好开口。毕竟天下还姓曹,他们私下里也不方便劝郭太后不用再顾着曹家。
郭太后把他们的动作神态看在眼里,又道:“郭家能有如今的荣华富贵,不都是曹家的恩惠吗?”
叔父叹道:“明皇帝确有恩于郭家,但若不慎,郭家地位也保不住阿。”
叔父说得也有道理,而且在他心里,应该觉得,明皇帝都崩了、以前得到的东西收不回去,最重要的还是将来。
郭太后也不与之争执,她只是想给自己那段离奇的经历、找一个比较可信的动机。
甄德劝郭立道:“事已至此,我们应心往一处才是,以免像之前那般措手不及。”
叔父点头道:“之前的事多说无益,如今殿下支持过扬州军,我们的处境尚不算差。秦仲明本是王家的人,又很年轻,吾等愿听从殿下之意。”
郭家能有权势富贵、几人封侯,却既无拿得出手的学识、也没有军功,以前还反叛过大魏。大家能有今天,其实就是靠郭太后。他们若失去郭太后的支持,恐怕并不是好事。
郭太后听到这里,松了口气道:“叔父、堂弟早该听我的。”
叔父郭立、堂弟甄德遂拜道:“臣等遵命。”郭立接着说道。“殿下在此歇息,臣去准备宴席。”
郭太后从筵席上站了起来,说道:“不必劳烦叔父,我要回宫去了。朝会上常能见面,别的话我们在太极殿说罢。”
两人挽留无用,遂揖拜道:“臣等恭送殿下。”
……
此时那间名叫“洛闾”的伎馆,已不再接待客人。朝云刚回到这里,发现门口居然还守着个官府佐吏。佐吏叫住她,问她的来历。
朝云只得谎称、自己是王家白夫人的徒弟,原来有个好友在这里做舞姬,过来是为了寻人访友。佐吏又问了一句、汝是不是曹昭伯府上的伎,朝云否认之后,那佐吏立刻对她失去了兴趣。
佐吏刚离开,送她回洛阳的陈石一脸后怕的样子,小声道:“跟我回河东罢,洛阳太危险了。”
朝云不答,有些伤感地抬头望着“洛闾”的牌匾,以及里面的楼阁。
其实司马家完了之后,即便官府没查到这个地方,此地也是经营不下去的。以前的生意就不好,全靠司马家养着,有别的用处。
朝云看了一眼陈石,摇头道:“弟还不明白吗?我只过得惯洛阳的日子。”
这时陈石的脸上,顿时有些失落。朝云当然知道他想要什么,她假装不明白而已。
陈石并不是她的亲弟弟,不过两人刚被司马家收养的时候,就在河内郡司马家的庄园里认识了。那时候司马家陆续在收养战乱中失去父母家人的孩子,从八九岁到十余岁不等,朝云与陈石就是孤儿。
其中有些人成了奸细,有些人变成了庄客、附农,朝云就是当作舞姬培养的奸细。而陈石则成了庄客、帮着管理河内郡的庄园附农,幸好他后来没有加入司马家的私兵,否则现在恐怕已经死了。
朝云察觉到不对劲的时候,便急忙离开了洛闾,逃往河内郡找陈石。
数日之后,在朝云的劝说下,陈石也离开了河内郡,两人一起逃到了河东郡……陈石做庄客那么多年,在河东郡置了一片不大的土地,正好可以在那里耕作躲避灾祸。
当时朝云一下子真的被吓到了,以为只有躲起来才行、没有别的选择,也许只有委身于陈石才有个地方容身。陈石至少在河东郡还有块土地和一座宅子。
但是朝云在河东没住多久,便受不了那里的日子,想回洛阳。陈石只好送她回来。
想想以前,朝云时常都能接触到达官显贵,那些出身显赫的人、贪图她的美色,有时候还会讨好她。
等到司马家倒了,她才清醒过来,原来自己连容身之地也没有。
那些逢场作戏都是假的,人总得有一种能维持生存的身份和生计。
只是一时间她也不知道去哪里。此间的主人是蔡弘,但是那时蔡弘听到伊阙关之役战败、立刻就去了太傅府,应该已经跟着司马师一起跑了!朝云意识到危险,也是因为发觉蔡弘忽然消失逃走。
蔡弘不是陈留国那个大族蔡家出身,原来只是河内郡司马家的庄客而已,不过因为父辈就跟着司马家、所以更受信任重用。此前便是他负责统领朝云等一众细作,有一次带着朝云拜见司马师的中年人、便是蔡弘。
这时陈石的声音道:“洛阳没什么好留恋的,我们回河东,生几个胖小子,过安稳日子罢。”
朝云一脸震惊:“我一直把卿当亲弟弟,卿竟然要与我生孩子?”
陈石面露尴尬之色,嘀咕道:“又不是一个爹妈生的姐弟。如今姐还能去哪里?没被官府抓起来便不错了!”
朝云一时也没想清楚,但看到这个曾经容身的洛闾,显然已没法呆了,便先回到了马车上。陈石走到了前面赶车的位置,回头问道:“现在去何处?”
朝云道:“先走罢。”
马车缓缓驶向了街道,毫无目的地在街面上游荡,犹如朝云此时的心境。偌大的洛阳,她一时间竟不知应该去何处。
朝云确实认识王家的白夫人,还跟着白夫人学过一阵子舞艺。但白夫人与秦亮是亲戚,按照蔡弘以前的说法、秦亮早就怀疑朝云是奸细了。现在去找白夫人,不是自投罗网吗?
而且朝云这个年纪,到王家做舞姬也必定会被嫌弃。这种大族豪门家里,只需要年轻美貌的歌女舞姬,连他们自己家里的家伎老了、也会被送走。
“先找间客舍。”朝云叹了口气,对前面陈石道。
陈石抱怨了一句:“费这些钱,还不如凑起来多买几亩地。”
朝云本来心情就不好,听到这里几乎想说、我花自己的钱财!但陈石毕竟与她相识那么多年了,她才没把伤人的话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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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六章 良禽择木而栖
阳光刺眼,砖石木头在暴晒下、仿佛弥散着一股奇异的气味。来到卫将军府门前,朝云看着两边高耸的阙楼,心情十分复杂。
这座府邸以前是曹爽府,朝云认识的孙谦、便曾在里面做奸细,而今此间的主人又成了秦亮。无论以往的曹爽、还是如今的秦亮,都是司马家的敌人,朝云这样身份的人来到这里,确实需要很大的勇气。
“真要进去?”陈石面露惧意,问了一声。
朝云想起秦亮送她的东西、曾经对她的态度,犹豫了一下,用力地点头。
陈石道:“此非自投罗网?”
他很快住嘴了,正转头看向南边的宅邸门口。朝云也循着看过去,发现有两个布衣汉子有意无意地注意着这边,似乎已经盯住了他们。秦亮到这里之后,周围的人们、似乎比以前曹爽府的人更加警觉。
陈石悄悄说道:“我们快走罢。”
朝云道:“弟先回客舍,若我没回去,卿可先回河东。弟放心,我绝不会把弟招供出来。与司马家有牵连的人太多,他们顾不上弟这样的人。”
陈石忙劝道:“姐跟我一起走。”见朝云不为所动,他又皱眉道,“我不明白,河东有何不好?虽无锦衣玉食,但不也是一张榻、三餐饭?吃睡比在洛阳踏实得多!”
朝云苦笑道:“我又不是没在乡间住过,有那么简单就好了。”
不必感慨洛阳的宅邸是一座座牢笼,乡间是一样的。邻里只有那么些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人们很快就会到处打听朝云的出身,然后猜测谣传嚼舌根。
她也不可能什么都不做,风吹日晒操劳之后,这个年纪了、剩下的姿色哪能像十几岁女郎一样可以挽回?如果一开始就是个农妇还好,但有过光鲜的时候,将来周围的人只会落井下石、产生莫名的厌恨。人们对于士族豪族没那么大的兴趣,因为那些人已经脱离了平常人的见识,而朝云这种不上不下的人,必定是被嫉恨的对象。
何况等到朝云变成了一个粗糙的农妇,弟还会原谅她的经历吗?
她从袖袋里拿出了一卷旧竹简,心一横便向府门走去,听到陈石唤她,她回头更咽道,“弟先回客舍罢。”
朝云急步走到了门口,与守门的官员交谈了几句,说明来意,又把手里的竹简递上去。
大多人都不识字,只要访客有文书一类的东西,官吏将士都会额外重视。官员随即把朝云请到了阙楼下面的一间屋子里等着,然后叫人把竹简拿进去。
回想起来,七年前初见秦亮的时候,他对朝云应该挺有好感的,还为她写了一首诗、据说是半首。但朝云没太放在心上,后来蔡弘叫她去引誘秦亮,她也不怎么用心。
实在是没想到、当初那个身上带着田间劳作气质的年轻儿郎,竟会变成大魏手握大权、举足轻重的人物!
朝云此时确实有些后悔,只怪有身份地位的人太多、让人眼花缭乱,她没能沉下心去观察,究竟哪个人有前程。但年轻女郎不都是这样。
她还算聪明的,就像当初那个何骏想当众轻辱她,她便极力反抗了。至今仍不后悔,否则朝云在人们眼里、若变成了谁都可以轻薄的人,恐怕她很快就会沦为娼一般的地位,达官显贵还会理她吗?
……秦亮拿到竹简时,展开一看,一句“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而且还是自己的笔迹。他立刻就想起了多年不见的朝云。
他遂对奴仆道:“把她带到前厅西侧的署房,我随后就来。”
奴仆揖拜道:“喏。”
秦亮留在东侧的庭院里,继续看了一会歌女舞伎们卖力的表现,方才离开此地。
他最近叫人去查寻,把曹爽、邓飏、李胜等家的家伎给找了一些回来,先让隐慈吴心筛选她们的来历,挑了一些年轻没什么问题的家伎、带到府中养着,正准备筹办宴会。
邀请洛阳宾客的宴席,不能缺了歌舞表演。家伎的地位很低,但其实很需要点技艺,没有长期的练习,那些出身大族的宾客一眼就能看出来。秦亮还是少一些家底积攒,像王家就不会出现这种窘境。
秦亮还叫人去购买胡椒、精盐,以及阉过的黑猪等食材。这些都算奢侈品,尤其是胡椒,非常稀缺,寻常只有皇室功臣家才有。
这次宴会不能叫庆功宴,只能以寻常宴请的名义,庆功宴应该让给王凌主持,等王凌安排好大将军府的诸事,必定会操办。
但是秦亮也得办宴会,这样才方便与以前认识的人重新结交、保持来往。人们相互之间要相处,才能彼此渐渐确定立场,建立信任。
像钟会、吕巽等人,因为王凌秦亮刚带兵到洛阳,他们无事不会登门造访……那些人以前没有明显的立场,本身就是士族出身,并不愿意表现得太势利,影响名声。
没一会秦亮就来到了前厅西侧的署房,他跨步进屋时,见一个女郎正背对着门口、眼望着窗外。她察觉有人进来,刚一转身,秦亮一眼就认出来,不是朝云是谁?
秦亮道:“久别重逢,故人别来无恙。”
朝云忙弯腰揖拜道:“将军还记得妾,妾感荣幸。”
只见她脸上精心画过妆容,头发、衣裳的样式比以前简朴了许多,却仍旧很会打扮,把身材衬托得很好。
秦亮笑道:“当然记得。女郎做细作很一般,舞艺倒真的不错。”
朝云听到这里,神情顿时一变。
秦亮道:“不用太紧张,我早就猜出来了。女郎入座罢。”
他也阔步走到上位,在几筵旁跪坐下来。朝云位于一侧,身体微微前倾,一副恭敬的姿态。
秦亮也没想到,竟然还能见到朝云。
上次见面已经是许多年前了,秦亮对她的记忆、还停留在当初,思绪很容易被拉回往日。以前朝云对他冷淡轻视,大概只因当初他确实不能提供多少朝云需要的东西,不过大多人不都是如此吗?
朝云轻声道:“妾从来不愿对将军不利,只是奉命行事,别无选择。”
秦亮点了点头,径直问道:“这么多年不见,卿去了哪里?认识别的细作吗?”
朝云道:“妾大多时候仍住在洛闾。”
秦亮寻思那地方可能是司马师的窝点。
朝云抬头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最熟悉的人是蔡弘,如今他已不在洛阳。偶尔也看到了别人进出洛闾,与蔡弘见面。”
秦亮不禁问道:“卿再见到那些人,还能认出来?”
朝云轻轻点头,没有言语。
秦亮观察她的神情,便道:“卿不用害怕。司马家都完了,卿没做过什么太严重的事,我不会再追究以前。”他停顿了一下道,“那么卿为何又回来找我?”
朝云轻叹一声道:“妾已几无容身之处。”
她接着主动说道:“将军进洛阳时,妾先去投奔了一个乡间的亲戚。妾没有住太久,离开的时候,有很奇怪的感受。”
毕竟是秦亮刚出仕就认识的人,他遂耐心地听着。
朝云观察他的神情,便继续道:“乡间很忙碌,每个季节、每天该做的事,都已经安排好,成天都在那块土地上做活。没过多久就非常熟悉地方了。后来妾离开那里,好似……逃出了一个牢笼,又觉得洛阳已变成了新奇陌生的地方,心里很高兴。”
秦亮沉默了片刻,注视着朝云的眼睛道:“良禽择木而栖,以前的人靠不住了,换一家是人之常情。但切记,脚踏两只船很危险。”
朝云忙拜道:“将军若不嫌弃,妾当一心忠心于将军。妾绝非同侍二主之人!”
秦亮听罢点了一下头,不过心里寻思,还是要让吴心挑两个女郎过来、安在朝云身边。
然后叫隐慈把她带到校事府、暗中认人,如果朝云能指出校事府里司马家安排的人,那朝云应该是真心改投门面了……毕竟她在司马家应该不是什么重要的人,出卖了司马家留下的奸细,若叫对方知道、必定没法再容下她。
他环视了一番这间熟悉的署房,又看向朝云这个故人,便呼出一口气,从筵席上站了起来:“卿先去东边的庭院,帮我教那些家伎排演歌舞,过几天宴请宾客时,不能让宾客看笑话。”
朝云一脸欣喜,跪坐在筵席上弯腰拜道:“妾多谢将军收留。”
秦亮道:“白夫人今天或明天也要过来,你们以前认识的。”
朝云揖拜之后,也站了起来,说道:“妾曾向白夫人学过一段时间技艺。”
秦亮忽然问道:“白夫人与司马家没关系罢?”说罢便仔细看着朝云的脸。
朝云茫然怔了一下,片刻后摇头道:“妾不知道,白夫人认识司马家的人?”
秦亮随口道:“因为白夫人认识卿,我随口一问。”
朝云轻声道:“她不知道我的身份,这些年只有将军猜出来了,是因为孙谦的关系吗?”
秦亮直接承认道:“是。我去叫个侍女,带卿去东庭院,那里的房屋很多,卿选一间舒适的屋子安顿。余事以后再说。”
朝云站在原地躬身揖拜,秦亮拱手罢,先走出了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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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七章 精盐羊腿
不出秦亮所料,傅嘏答应了出任卫将军府长史。秦亮顾不上那些文书手续,直接让傅嘏来上任,一起准备宴会的事。
白夫人、嫂子张氏也来了,帮着王令君操持琐事。这是秦亮家搬过来之后,第一次接待那么多宾客。
不过秦亮还真的没有主持过宴会。以前在平原郡都是兄嫂在办,后来请客就去王家,毕竟王家有现成的人手和器皿食材。
当然在洛阳宴请,与在平原郡的规格大不相同。平原郡那会只要杀一头自家养的猪、羊,有酒有肉,宾客就觉得非常丰盛了。而洛阳这帮士族豪族,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如果东西太差,还不如不请。
早上王令君亲自来了前厅厨房,查验准备好的食材,她走一圈就知道没问题,似乎是靠闻出来的。
王令君正待要走,忽然转身看向围着麻布的董氏,蹙眉道:“卿怎么在这里?”
董氏轻声道:“张夫人叫妾来帮手。”
王令君道:“卿先回去沐浴更衣,一会邸阁后面的厅堂还有不少女眷宾客,卿跟着我招呼宾客是正事。”
董氏忙屈膝道:“喏。”
王令君从她身边走过,轻声道:“以后不用听张夫人的吩咐,王无疾是卫将军司马,卿什么身份还不清楚吗?”
董氏却道:“妾夫妇不管是什么身份,都是秦家的人。”
王令君看了她一眼,便到灶台上拿起一整条生羊腿,说道:“腌制羊腿用的是精盐,卿忙了半天,拿一条回去,王康不还有个老母亲?”
董氏揖拜道:“谢王夫人赏赐。”
王令君又注意到了一个皮肤晒得有点黑的瘦弱女郎,问道:“我看汝面生,汝叫什么名字?”
瘦弱女郎怯生生地说道:“妾姓祁,妾的长兄叫祁大,长兄说见过秦将军两面,叫妾来做活。”
王令君多看了她一眼,没多说便走了。那女郎也不知道行礼,呆呆地站在原地。
这次董氏拿到食物十分高兴,倒不是觉得精盐腌制的羊腿很精贵,主要因为这不是吃剩的肉,而是开宴之前分给她的东西!
董氏依言要从府门出去,正遇到了穿戴整齐的王康,准备着迎接宾客的事。王康见到妻子出来,看了一眼她手里的东西,问道:“哪来的?”
“王夫人赏妾的。”董氏面带笑意,大方地说道,“妾晚上做给阿姑吃。”
王康没说什么,转头对旁边的高个武将道,“这是我拙荆董氏。他叫祁大,我把他选到了卫将军府,因他是忠于秦将军的人。”
祁大揖拜道:“拜见董夫人。”
董氏忙还礼道:“幸会祁将军。”
祁大忙道:“不敢称将军。”
王康又道:“许昌之战时,我听到他喊、吃秦郡守的粮拿命还,便觉他是知恩图报之人,跟在秦将军身边没错。”
祁大摸了一下后脑勺,强笑道:“仆记不得喊过那句话了,战场上、心头绷着,大家都在大喊大叫。王将军记得倒清楚。”
王康道:“汝要记住,只有护好秦将军,我们的日子才保得住!”
祁大道:“喏。”
董氏说道:“妾先回家换衣裳。”
……长史傅嘏、司马王康负责迎接宾客,秦亮也在邸阁的台阶下站了一阵,遇到早来的宾客、便见礼寒暄,先聊上几句。
他在这里见到了一个非常有名的人物、至少在秦亮心里很有名,便是嵇康。
这是能上两千年后课本的人物,竟然出现在了面前,哪怕现在还没那么有名,秦亮也不禁露出了笑脸。
嵇康是跟着吕巽一起来的,大名鼎鼎的《与吕长悌绝交书》显然还没问世。只见嵇康的个子很高,相貌也很俊朗,难怪曹魏公主会看得上他。只不过此人的打扮有点潦草,浑身十分朴素,简直不像是驸马。
但嵇康愿意跟着吕巽来赴宴,可能不是看吕巽的面子、而是因为沛王曹豹,嵇康的妻子,正是曹豹的孙女。金乡公主是曹豹的同父同母的亲妹妹,估计书信已经来往过了。
三人相互揖拜时,嵇康神情淡然地说道:“仆不请自来,惭愧。”
话说得客气,但神色之间根本没有惭愧,倒好像在说:看得起你才愿意来。
秦亮也不介意,一脸热情的笑意道:“久仰叔夜大名,卿能来,我十分欢迎。我原以为卿不在洛阳,方未邀请,还望海涵。”
嵇康察觉秦亮的热情、并非假装,也有点好奇诧异地多看了秦亮两眼,说道:“仆亦久闻秦将军之名。”
秦亮道:“实在荣幸。”
这时吕巽道:“秦将军若是迟一两个月,仆或许便来不了。”
秦亮顺着他的话问道:“为何?”
吕巽叹道:“家父身体不好,仆身为长子,正想上奏陛下,请恩去冀州侍奉家父。”
秦亮随口道:“原来如此,应该这么做。”
吕巽接着说道:“家父年迈,若能回到洛阳就更好了。”
秦亮听到这里,一下子明白过来。
吕巽想让他父亲吕昭卸任镇北将军、回洛阳做官,这种级别的诸侯,回来可能要给个三公的位置才行?做过三公的后代,吕巽将来的仕途是完全不一样的。
就在这时,只见桓范轻车熟路地从长廊上过来了。秦亮看了一眼,说道:“我们回头再谈,二位请先到厅堂入座。”
吕巽循着秦亮的目光,回头看了一眼,神情立刻稍微一变,拱手道:“仆等先去厅中。”
秦亮拱手还礼,又专程向嵇康轻轻点头。
没一会,桓范就走到了秦亮跟前见礼。寒暄罢,桓范径直小声问道:“那时吕昭的儿子吕巽罢?”
桓范的口气不太友善。秦亮点头称是,不动声色地轻声道:“听说吕将军身体不好。”
桓范竟然笑了一声,似乎是巴不得吕昭早死早超生。
一时间秦亮无言以对。虽然秦亮知道吕巽的私德可能比较糟糕,但吕家得罪桓范这事,确如秦亮七年前所言“人在家中坐、锅从天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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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八章 幸甚至哉
宴席上来了非常多的人,不仅有男宾,还有许多女眷也来了。秦亮的名声挺好,有忠勇正直、深明大义之名,所以许多女郎也不怕坏了名声,譬如今天男宾女客就是分开招待的。
钟会当然也来了,之前在石阶下寒暄的时候,钟会便开玩笑说,不请我、我也要来。
吃什么并不重要,钟会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关键是宴席上都是些什么人。
今日的赴宴,单是一个嵇康、钟会便觉得不虚此行!钟会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秦亮怎么与嵇康结交上的。
嵇康几乎不参加这种士族云集的大宴,平时大伙宴饮玩乐的场面上、看不到嵇康的身影。这种人,并不是有权有势就能请到家里来的。
钟会也只是认识嵇康,算不上正式结交。
不过钟会十分在意嵇康,刚到厅堂入座,便有意无意地看向嵇康,几乎忘记了身边的人。嵇康身上有一种孤高淡然的气息,他不是故作清高,而是发自内心的一种心境和修养。
钟会也没法描述自己的那种感觉,似乎心向往之,似乎是想变成那样的人?都不是,很奇异的感受。他唯一可以确定的是,自己希望得到嵇康的认可。
世人的评价、钟会都不太在乎,唯独很想知道,嵇康是怎么看待自己的。
之前钟会就干过一件奇事。他写了一篇自己很得意的文章,很想让嵇康评价一番,遂来到了嵇康宅邸外面,徘徊了一番、竟然不敢去拜见嵇康,便把文章扔进了嵇康的院子!
后来了无音讯。钟会品味着自己在嵇康跟前、似乎有一种示弱的卑怯感,心里又很恼怒,甚至想知道嵇康没法淡定的时候、会不会与寻常人一样。但钟会不想那么做。
在复杂的情感中,嵇康仿佛成了钟会心里一座山。无关出身,无关财富,无关权势。
最奇怪的是,钟会在秦亮面前示弱,却不会有这么复杂的情感。就像刚才,钟会说不请自己也要来,玩笑之余也是一种示弱,但两人依旧笑得很欢乐,钟会也没觉得有什么不适。
秦亮这个人非常聪明、才能出众,让钟会挺崇拜,但又莫名能让他觉得安心,有点兄长一样的感觉……一种很玄乎的直觉,好像这个高大俊朗的兄长、会保护他似的。
之前哥哥钟毓其实支持司马家,别人看不出来,钟会却一清二楚。曹爽伐蜀时,钟毓起初一声不吭,后来曹爽败局已定,钟毓又写文章去劝曹爽退兵,所作所为简直与司马家共进退!钟会其实与司马师、司马昭的关系也很不错。
待秦亮、王凌进洛阳,凊算司马家时,钟毓心里便很担心。但钟会却一点也不害怕,主要还是直觉秦亮不会拿他怎么样。
秦亮这种人念旧,以前籍籍无名之时,钟会帮他出过名。虽然那次钟会其实是看着吕巽的情面上,但秦亮肯定是领情的。
而且秦亮这个人与太学好友传闻中不一样,什么自卑自负、自尊心很强之类的话,钟会结交后觉得人们完全是胡说八道,秦亮的脸皮反而非常厚!
秦亮之前经常来参加聚会,几乎每次都要被何骏奚落,但第二次秦亮还会来。钟会想起以前的事,就觉得好笑。
最奇特的是,如今秦亮翻身了,何骏还能来参加宴会?秦亮的为人心态,确实很特别!钟会如果是秦亮,此时会让何骏知道什么叫后悔莫及!
对了,何骏此时就在钟会旁边。何骏可能觉得钟会好说话,主动过来的,其实钟会根本看不起这个人。但钟会不是嵇康,他看不起谁、却不会表露出来。
这时宾客们差不多都到了,厅堂里闹哄哄一片。没一会秦亮便与他丈人王广一起走了进来,两人来到了上位入座。
几个人立刻说起了恭贺的话。
秦亮笑着端起酒杯道:“自从我外任扬州之后,难得与亲朋好友见面,今日重逢欢宴,我心甚喜。此刻高朋满座,真是蓬荜生辉!我敬大伙一杯。”
桓范道:“仆等还能在此饮酒,幸甚至哉。”顿时有几个人附和起来。
又有人道:“将军盛情,荣幸之至。”
众人说着话,纷纷举杯对饮。
接着秦亮便抚掌拍了两下,便见乐工来到了角落里鼔、琵琶、琴瑟等乐器旁边。片刻之后,缓慢独特的鼓声节奏便响起了。
各种弦声随后“哗啦”一阵加入其中,仿佛恢弘的潮水忽地涌了上来,随后又立刻退潮,夹杂着鼓声弹出一阵幽美舒缓的旋律。
钟会留意到,嵇康也被吸引了注意力、正向乐工侧目,多半是因为这是一首新曲。嵇康是十分精通音律之人,对于有意思的新谱多半有兴趣。
而钟会这才想起,秦亮也是个通音律的人,这首新曲可能就是秦亮所作。主要还是因为秦亮在战场上的战绩太亮眼了,钟会平时都不太想得起、他也是个懂音律诗赋之人。
接着一个戴着白面具的女郎拿着剑走了出来,她随着鼓点踏着轻盈的步伐,随即挥剑独舞。只见她束腰柔韧,高挑腿长,剑术舞步十分娴熟精湛。钟会一看就知道这等技艺、不是随便能找到的人,以秦亮的家世,他还挺有办法的。
旁边的何骏侧身小声道:“我怎么看着有点面熟?”
戴着面具能看出来?
那女郎脸上的面具遮住了大半张脸,只能看到眼神,以及朱唇下巴。她的嘴唇上涂抹着艳丽的胭脂,加上白皙尖尖的下巴,颇有妩媚之色,但身上却穿着灰白色的麻布袍、头上揷着木头发簪,一副古朴朴素之气。艳丽与古朴反差,却并不觉得突兀。
女郎的剑术柔韧有力,破空有声,虽然动作都是为了观赏,但有这样娴熟的技巧,怕是实战也不会太差。
接着又有四个戴着面具的女郎上场,与先前独舞的女郎相对交叉冲过,群袂飘飞,纤腰如柳,寒光闪耀,赏心悦目。弦声鼓声也在随着剑舞的时而轻快、时而肃杀的身姿,起伏悠扬。这个节目不错,感受十分丰富。
看宾客的神态就能知道,大伙的表情也随着音律舞步的变幻、而跟着渐渐改变,观赏得如痴如醉。
因为宾客不仅有雅士,还有武将,不管什么人都能在这场内容丰富的舞蹈中找到感兴趣的地方。即便像何骏这种好色之徒,也能垂涎一下女郎们的纤腰楚楚,以及半遮半掩的眼神与朱唇。
良久之后,五个女郎聚拢、向四面揖拜退走。厅堂上的人们抚掌,一些人还发出了叫好之声。
节目不停,剑舞刚退,十几个柔美的女郎便随之上来跳长袖舞,气氛也缓和下来。长袖舞是经常能看到的舞蹈,加之音律舒缓,大伙都放松下来,其间不断有说话声。
钟会拿起小刀在烤羊肉上搁下一块尝了尝,顿时尝出咸味中毫无苦涩杂味,且有胡椒等佐料。他不禁露出了一丝微笑,秦亮还是挺舍得,至少很重视今日的宾客。
何骏的声音道:“竟然有胡椒粉,哪买到的?”
钟会笑道:“只要舍得钱,总能买到。”
胡椒很稀罕、当然也很贵。钟会记得有一次吕巽请客,用的盐是西域赤盐、也是一种没多少苦涩味的矿盐,还在宴会上专门提了一句。相比之下,秦亮倒更大气,用上了精盐、胡椒,各种稀少的佐料,他也没说什么。其实像钟会这类出身的人,不用告诉他们,大伙一尝就知道。
这时后面一个不认识的年轻人道:“听说请了女眷,卢夫人来了吗?”
何骏脸色顿时一变,转头道:“汝什么意思?”
钟会端起酒杯道:“二位发酒疯,也要多喝几杯之后才行。”
何骏愤愤地深吸了一口气,然后还是很给面子地与钟会对饮。
厅堂上的长袖舞跳完了,女郎们开始跳起了对舞,音律的节奏也轻快欢乐起来。一个美貌的女郎挪步到了跟前,旋转的身姿下、群袂像是伞一样飘起,笑吟吟地向何骏瞥了一眼。何骏顿时喜笑颜开,把刚才的不快忘得一干二净。
女郎旋转的舞姿却停留到了钟会跟前,伸着削葱一样的手臂、轻轻一舒展,好像是舞蹈的一个动作,又好像是在邀约钟会。
即便是钟会摇头拒绝,女郎也不会觉得尴尬,因为她的动作是融入了舞蹈的。
但钟会没有拒绝,他伸手从怀里摸了一小块金豆,趁着牵女郎手的时候,轻轻塞进了女郎的手心。
女郎轻轻旋转身姿,做出用手半遮半掩的动作,立刻看清了被塞到手里的东西。她的脸上顿时露出了惊喜之色,眼睛更是对着钟会目送秋波。
钟会离开了筵席,来到女郎面前,与她跳起了对舞。
女郎挥起长袖,身体倾斜、双臂展开,随着音律向后挪步。钟会随即双手叉腰,跟着她进一步,两人马上就配合得十分融洽。钟会再让时,女郎再进逼,身体随着旋律摇摆舞动,始终保持着距离。
宾客们纷纷侧目,笑吟吟地看着钟会表演。认识钟会的人见状,发出了“哈哈”大笑声。有了钟会的参与,厅堂上的气氛也更加活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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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八十九章 项庄舞剑
丝竹管弦之声与人们的谈笑充斥堂上,不时有人上来敬酒说话。秦亮没多久就满脸通红,又喝多了。此时的酒水没有蒸馏高度酒,但也不是用小杯,酒宴上每个人的饮酒量都是以升来算,照样能喝得大醉。
厅堂上传来一阵大笑声,钟会竟当着数十人的面,与一个舞姬在中间翩翩起舞。他们一会跳对舞,一会跳一种名为“以舞相属”的舞蹈,配合得还挺好。这种时候舞姬们也不用成套舞蹈了,只要能跟得上音律,跳得好看,便在厅堂之间随意表演。
钟会这种大族出身的人,为人比较大方,在这么多人跟前与舞姬对舞,其实并没有多少轻浮婬邪之感,最多有点放浪形骸的嫌疑。毕竟舞姬本来就是以色娱人、她只是在做本职工作而已,而钟会却是有身份的大族子弟。
不过钟会没跳一会,便回到了席位。那个舞姬随后摇摆着舞步,径直向嵇康过去了。
秦亮看在眼里,顿时猜测舞姬是得了钟会的意思,故意去逗嵇康。像钟会这样的人,家里不知道有多少家伎,恐怕早就与歌女舞姬玩腻了,他刚才与舞姬跳舞,可能正是项庄舞剑意在沛公。
舞姬一只纤手向上、一只向下,在琴声中舒展了一下身子,然后双臂合于头顶。正好一阵轻快的旋律响起,她的身体随之一阵旋转、间色裙袂被甩得飞舞,立刻飞旋到了嵇康跟前,头顶的双臂向两翼展开,一只手臂伸到了嵇康的面前、双膝微微一屈,便是邀约之意。
不得不承认,当初曹爽整日在府邸宴饮,倒是把府中的舞姬们练出来了,这些舞姬十分大方,很会带动气氛。
嵇康竟然露出了不好意思的神色,有点窘迫。年轻女郎含笑注视,眼神仿佛十分喜欢他、欣赏他,这种场景,嵇康当然不好意思冷眼相对。但嵇康这个狂士、显然也不想在人们面前跳舞,于是有点不知怎么办才好。
钟会却笑嘻嘻地看着嵇康,好像得到了某种精神上的满足。
嵇康似乎也回过神来,向钟会看去。钟会收起了笑容,一副若无其事、事不关己的模样。
年轻貌美的舞姬其实只是一根线,钟会关注的、多半只是斜对面那个不修边幅的男人。
秦亮不知道二人的关系怎样,但刚才他们没说一句话、却完成了一次隔空的互动。
忽然间秦亮心里倒有几分感慨,他知道历史上嵇康之死与钟会有关。而如今看到的却是欢宴上的玩笑,钟会此时似乎与嵇康并没有什么仇恨。世人之间的恩怨,总是变幻莫测。
就在这时,只见羊祜与王沈离席往门外走去了。秦亮也正想与羊祜攀谈几句、熟络关系,便对旁边的王广道:“仆往如厕。”
上次羊祜主动来见,秦亮却在西阁不想出来,错过了那次见面、确实有点可惜。当初羊祜应该是为王元姬求情来的,等王元姬的事解决了,羊祜这种人、没事不会过来攀附。
秦亮起身后,觉得脚下有点飘,酒真的喝多了。他沉住气,慢慢先走了几步,这才从席位后面的过道往外走。
他从石阶走下来,左右一看、却没看到刚才那两人,便信步沿着西侧长廊踱步,等着他们出现。
刚走到东西延伸的那段走廊尽头,忽然听到了转角后面有人说话。
王沈的声音叹了一气道:“如今又来到了曹昭伯旧府,我常想起叔子说过的话,叔子确有先见之明。”
羊祜的声音道:“我当时也没想到,曹昭伯会是那样的下场,实在谈不上先见。”
秦亮立刻听明白了他们谈的事。之前曹爽好像征辟了很多士族子弟,王沈便在其中,听说王沈曾邀约羊祜一起来曹爽府做官,羊祜接连谢绝了两次。
王沈就没想那么远,他先是接受了曹爽的征辟,曹爽倒了、他又被司马家接纳,还跑到寿春去送过诏书。当时封王凌为太尉的诏书,就是王沈送去的。
现在司马家也倒了,王沈还是没事……谁叫他叔父是王昶呢?
但秦亮暂时没法拉拢王沈,因为王沈肯定是投王凌的。他叔父王昶是太原郡人士,从小兄事王凌。
王昶与司马家也是关系匪浅,做上荆豫都督便是司马懿一手促成。不过如今司马懿已经死了,并州士族领袖显然是王凌,王昶家的人、重新回到王凌的怀抱是最好的选择。
秦亮走过了转角,故意露出惊讶的表情。
羊祜与王沈立刻揖拜见礼。
秦亮笑道:“叔子、处道不必拘谨,你们能来,我便很高兴了。”
他又指着不远处的署房道:“我做曹昭伯掾属的时候比较早,办公的地方就在那里。”
王沈道:“我在东侧那边。”
两人顿时相视而笑。
秦亮又对羊祜道:“上次我确实走不开,有好几个人来访、都没见到,怠慢了叔子阿。”
羊祜拱手道:“无妨,仆正想找机会当面感谢秦将军。”
王沈也是个识趣的人,听出来两人有话要说,便揖拜道:“仆先回厅中赏舞,秦将军安排的歌舞音律十分美妙,仆不想错过了。”
秦亮还礼道:“一会我们到厅中饮酒。”
王沈离开后,羊祜道:“秦将军救出家姐,仆心中甚是感激,家姐过得不容易,幸好逃过一劫。那天仆本想再求秦将军一件事,不过后来表姐已经获救了,仆便未再登门造访。”
秦亮道:“我一向钦佩叔子的才德品性,即便卿不来,我也会设法救出羊夫人。后来羊夫人前来、提及王元姬之事,我也是因为看重叔子、才设法做成那件事。”
羊祜以前从来没与秦亮结交过,听到这里,不禁多看了秦亮两眼。秦亮一脸诚恳,神情中都是欣赏与好感。羊祜看在眼里,忙躬身道:“仆不敢当。”
秦亮感觉得出来,其实这个羊祜与嵇康一样清高。寻常人做梦都想当官,包括士族出身的王沈那样的人,但羊祜嵇康心气高,若是他们看不起的人,送官当、这些人都不干。
不过两人的性格不一样,羊祜表现得要谦逊谨慎得多、只是表面。而且嵇康倾向道家思想、似乎真的已看淡仕途,羊祜却是个入世之人,应该信奉的是儒家。
秦亮想让羊祜来做掾属。但想着曹爽、司马懿的征辟,羊祜都拒绝过,这会忽然受到邀请,可能不太容易答应。
于是秦亮放弃了直接的风格,准备采用迂回的策略。
秦亮只得说了一句:“以后叔子再来卫将军府,我随时都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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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章 羡煞旁人
卫将军府的歌女舞姬们、今天很需要点体力,她们要辗转于两处宴厅表演,因为男宾女客不在一个地方。舞姬只有那么多,节目却不少,她们每个人也不止跳一曲舞、唱一支歌,期间只能歇一会,换了衣裳继续出场。
宾客会在宴厅附近走动闲聊,又有侍女也穿梭其中,一派热闹喜庆的场面。
刚死了阿翁不久的卢氏、也来参加了宴会,只是金乡公主没来。何晏的长子何骏几乎每天都喝酒吃肉,卢氏只是偶尔出来赴宴结交罢了,而且是金乡公主的意思。
不过她还是有点担心别人说三道四,直到来到厅堂里,在引荐的时候、发现羊徽瑜也来了,卢氏这才觉得自己好像不是一个人。因为羊徽瑜也是刚死了阿翁。
司马懿是何骏的杀父仇人,在杀何晏之前、还让他出卖了许多同僚,羞辱坑害了一番。何骏应该仇恨司马家,但卢氏对司马师的妻子羊徽瑜、倒没什么恶感……卢氏不太关心何家的事,何家几乎完了,现在整个何家唯一能依靠的人只有金乡公主。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宾贵妇们,连卢氏也看得眼花缭乱。妇人们不像男子经常聚集宴饮,平素最多的也只是两三好友相聚、以及亲戚之间相处;参加这么多人的宴饮,贵妇们也不常遇到。所以一些妇人穿上了最好的衣裳,穿金戴银,让庭院之中更增富贵华丽的气息。
不过女主人王岑的妆容反倒比较简单,既不朴素、也不繁复,十分得体。挽鬓上一枚金色的步摇,只有一件首饰、连耳坠也没戴,一身简洁的夔纹红色深衣,颜色鲜艳,却又很简单。
旁边有贵妇在深究王岑的衣服料子、以及头上那根步摇的来历,说是很好看。但卢氏一眼就看出来了,那枚首饰连玉石镶嵌也没有,就是普通的金簪。王岑的打扮得体漂亮,最主要是因为她人长得好。
瞧瞧那精致的五官、匀称秀丽的脸型,以及修长的腿,线条美妙的身段,恐怕随便裹块破布也不会难看。
不信的话、看那个王玄姬就是了。王玄姬便是穿着麻布袍服,而且还很宽松,可能是因为胸襟的原因、不太好裁剪。她就那么简单朴素的打扮,同样让人觉得艳丽。
卢氏听她们说话,王玄姬好像是在避世清修,所以衣着很简朴。难怪何骏等人好几年了、还对王玄姬念念不忘,这女郎长得确实美貌。
但卢氏心里寻思,什么清修是假,躲着与秦仲明幽会才是真!王玄姬虽是妾生女、却也是王彦云之女,为了那种事竟然连人都不嫁了,寻常人必定不敢相信。不过秦仲明的身体形状,卢氏知道是什么样子,她不愿意为了身体愉悦就做那种事,然而她知道、有些妇人真能豁得出去。
如此绝美、出身大族的王家姑侄两人,都看得上秦亮。卢氏看在眼里,此时当然完全明白、自己看走眼了秦亮,居然拱手让给了别人!
她不断告诉自己,如今后悔已经没有用,但仍然忍不住懊悔,只觉当初真是鬼迷了心窍。
一曲舞蹈散去,有贵妇便趁空隙对王岑恭维道:“王夫人出身大家,容貌出众,如今夫君又文武双全,真是羡煞旁人阿。”
王岑姿态端庄,一副荣辱不惊的模样,声音不紧不缓:“陈夫人说笑了,哪里需羡慕我呢?”
陈夫人又道:“秦将军年轻有为,乃国之肱骨,有‘儒虎’之名,夫人辅佐功不可没阿。”
王岑道:“我只是做些平常妇人的事,在家中操持些琐事罢了。夫君做官,我也没帮上什么忙。”
卢氏听到这里,觉得似乎有点耳熟,她想起来、自己以前想像过这样的场景。不料类似的场面、竟在王岑这里应验了!
其实也很正常,秦亮的名声那么大,别的妇人必定会有恭维之词。而受恭维的人,总要稍微自谦一下,差不多都会说这口话。但听在卢氏耳中,感受便很不同,她恍惚间好像在梦中一样。
想来卢家也不比王家差多少,只是卢氏并非主家之女、稍有不如。但如今境遇真是天差地别!妇人嫁的夫家,影响真的是太大了。
又有人饶有兴致地问道:“王夫人出阁前认识秦将军吗?”
王岑摇头道:“我很少出门,哪里会认识?家父乃守旧礼之人,在淮南见到夫君时,觉得夫君的品行端正,便作主答应了婚事。事情十分平常,只是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那人道:“王夫人必是命中有福。”
卢氏默默听着,但根本不相信王岑的说辞。王公渊那等大族出身的人,会这么容易与寻常人联姻?多半是看中了秦仲明的才能,预见到秦仲明有一番作为,才不惜嫁女拉拢。
想到这里,卢氏又觉得自己识人的眼光、确实比不上王公渊。当时她就没看出来秦亮的能耐,否则什么也不做,如今众星环月般受追捧夸奖的人、不就是自己吗?
眼下卢氏却只能躲在一边不敢多说话,她在贵妇们面前、实在没有什么太光彩的谈资。这样的感觉挺心酸,她对何骏的怨气也莫名地增加了不少。
这时王岑又与秦亮的嫂子张氏说话,感谢嫂子操劳帮衬。一些家势较低的妇人、又去恭维张氏……有些大事找女眷也有用,这些妇人主要还是看家势、与男人们的势利没什么两样。
不料张氏竟然向卢氏看过来,笑着说道:“没想到与卢夫人还能见面。”
卢氏听到这里,顷刻间更是百感交集。好多年前,秦胜被清河郡抓了,张氏来求过卢氏帮忙,曾向卢氏跪伏恳求!当时以卢氏的地位,接受跪求其实很正常。不过张氏会因此记恨上自己?
但在卢氏看来,几年前那件事,自己做得根本不算刻薄!以当时秦家的家世,若非看在与秦亮的旧谊情分上,张氏能见到卢氏一面都不可能。
卢氏忍了下来,只能陪着笑脸,端起酒杯向张氏敬酒,然后用宽袖一遮,将酒水和着苦涩一些吞了下去。一种强劽的屈辱感便袭上心头。
张氏也给面子对饮了一杯,侧身说道:“我刚到洛阳,认识的人少,卢夫人算是旧相识。我挺感激卢夫人,当初若是换了别人,我怕是见不到人呢。”
卢氏听到这里,好受了一些,转头拱手道:“可惜没帮上忙,有些大事、妇人真没有好办法。”
关系似乎有所缓和。但卢氏不敢掉以轻心,因为张氏可能还不太了解何家的处境、尤其是何晏死前得罪了太多人的情况,所以留有余地。等张氏打听清楚之后,说不定便会讥讽、报復!
就在这时,忽然“叮哐”一声传来,卢氏等人循着声音看过去,只见羊徽瑜把面前的酒壶翻了!上面的酒水全撒到了她的深衣上。
羊徽瑜喝了酒满面通红,好像酒量不行、她却非要喝,自己把酒壶给碰翻了。她立刻向王岑拱手道:“妾失礼了。”
王岑身边姓董的妇人走了过去,轻轻扶住羊徽瑜、拿出手绢给羊徽瑜擦拭酒水。王岑转头道:“无妨,我有衣裳,羊夫人把弄脏的衣裳换下来便可。”她接着叫来了一个侍女,吩咐道,“把羊夫人带到内宅,叫莫邪找一身好些的衣裳,照顾好羊夫人。”
侍女屈膝道:“喏。”
确实是件小事,厅堂中的丝竹未歇,大家也继续相互谈论欢笑起来。
但盛宴之下,并非所有人都能融入到这样的喜悦之中。气氛改变不了每个人,甚至因为饮了酒、气氛热烈,还会放大内心本有的情绪。如卢氏就是这样的感受。
……热闹的宴会还在继续,秦亮请客的时候没写是庆功宴,但这个时机、这个景象,确实像是在庆贺。
秦亮在庭院里见过羊祜之后,回来又喝了不少酒,已经喝多了,只觉得周围“嗡嗡”直响。他的酒量不太好,不过醉酒之后心里是清楚的,有人上来敬酒交谈,他也不糊涂。
这时上来了个不认识的人,自己说了名字之后,秦亮才恍然大悟,原来是王经。以前秦亮没见过王经,只是听说过、知道这个人而已。
前几年王经还是江夏郡守(东吴的地盘)、在边境统兵,秦亮从陈安那里听到了一件事:曹爽觉得王经没什么事干,就给了王经二十匹绢,让他去东吴做生意。王经一气之下,便不当官回家去了。经过母亲的劝说,他才自己去官府认罪、擅离职守,叫人打了五十杖,这才没有被曹爽放过。
王经最近才回到洛阳、找当官的机会,秦亮本来没想起这个人,是傅嘏给王经发的请帖。
王经端着酒杯道:“没想到秦将军竟记得仆。”
秦亮自然不会说、记不得,便笑道:“卿是冀州清河郡的人,我家在平原郡,我们算得上是同乡,怎能不记得?”
王经笑道:“确是同乡,崔德儒也是冀州人,不过以前未能在崔公府上结识秦将军、实属遗憾。”
崔德儒就是崔林、清河大族的人。不过秦亮是平原郡人士,不是一个郡、在品评等方面便没有交集,以前没走崔林的路子。
而王经出仕,就是靠的冀州同乡崔林,如今崔林已经死了。秦亮喝得头晕目眩,只是反应比平时慢,心里却很清楚:冀州士人不少,但近些年在朝中势力不太行、亟需一个领袖。
秦亮立刻说道:“既是同乡,彦纬应多来府上走动,不要见外阿。”
王经高兴道:“仆先干为敬。”
第二百九十一章 向往又逃避
宽敞明亮的厅堂,技艺精妙、赏心悦目的音律舞蹈,精心烹饪的美味食物,或盛装打扮、或得体清雅的宾客。欢笑热烈的宴会,其实羊徽瑜挺喜欢的。
回到羊家后的这段时间,羊徽瑜仿佛外人一样不好干涉家里的事、哪怕是些琐事,日子确实有点无趣枯燥。而像今天这样的宴会,能在人前露面,有人听自己说话、也能听别人谈论,心情也会收到气氛的影响、变得丰富多彩一些。
所以羊徽瑜在宴席上的复杂心情,其实与宴会上的人们无关,都是她自己的问题罢了。
无论女主人王岑,还是女眷宾客、照顾宾客们的侍女,对羊徽瑜都很好。也许人们并不是关心她,但在这样的场合,大家总会表现出体面、客气和热情的样子。
只是羊徽瑜更羡慕王岑罢了。那种能得到人们关注、认可的感觉应该很好,尤其在这样高规格的宴席上,宾客中许多都有身份、才德、名气,那种大方得体、拿得出手的表现,或许能让自己也喜欢自己……而不是嫌弃。
有时候羊徽瑜对别人的态度挺恶劣,不仅对亲人,就算对救过她性命、救过她表妹王元姬的外人秦亮,她照样没好语气。她意识到可能不是生别人的气,而是生自己的气。
侍女带着她来到内宅之后,只是隔着一道墙,刚才喧嚣喜悦的气息,一下子就安静下来了。
内宅大庭院里的人不多,风景恢宏中带着典雅秀丽,一派宁静的景象,简直好像不是在同一座府邸似的。
来到人少的地方,没有了眼花缭乱的精彩,羊徽瑜也放松自在了一些。外面热闹的宴席,她有些向往,同时又想逃避,还是与自己的境遇有关、担心别人会打听自己的事。
那个叫莫邪的侍女,把羊徽瑜带到了西侧的庭院,解释说她家女郎的衣裳、放在卧房里。
于是羊徽瑜有点头晕地来到了秦亮夫妇住的地方,但莫邪没有让她进卧房,只请她在卧房外面的房间里入座,然后莫邪犹自进去找衣裳。
莫邪找出来了一身干净的青色有刺绣花纹的丝绸深衣,还有白色的亵衣。
莫邪道:“夫人稍等,妾去打些热水来,夫人好擦掉身上的酒水气味。”
果然没一会她便端着一只青瓷盆进来了,里面还有洒了几瓣花、放了一点香料。莫邪随后向她揖拜了一下,轻轻关上了房门,让羊徽瑜在房间里自己收拾。
在秦亮住的房间里脱下衣裳,羊徽瑜心里有点奇怪。不过房间里只有她自己,她也大方地去除了沾上酒污的衣物,然后拿布巾沾水轻轻擦拭,喝了酒手上不太平衡,有些地方跳来跳去不太好着力。待她穿上了王令君的衣服,更有种新奇陌生的感觉,这衣裳不是新的、毕竟别人穿过。
王令君的深衣裁剪得很细致,羊徽瑜穿上之后、几乎能感受到对方的身材。腰身真小、髋部挺宽松,胸襟也不太合适,这衣裳的胸襟高一些、但两侧却稍微有点紧。
羊徽瑜转头看了一眼房门,默默地向里面的卧房走了进去。她来到铜镜镜台前面,从各个角度、观察着镜子里的样子。穿上王令君的衣裳,她觉得自己好像变了一个人似的。
她有些狐疑地仔细看着铜镜里的脸,却不知道自己究竟差在哪里,以前比不上死去的夏侯徽,现在也比不上王令君。
羊徽瑜幽幽叹了一口气,离开了铜镜,在卧房里慢慢地转了一圈,踱步到了一套挂在帷幔旁边的红色官服前面。这套袍服应该是秦亮穿的,或许是避免叠皱了,用木架挂在了这里。
羊徽瑜仔细看了一会,不禁靠近过去,轻轻在袍服上闻了一下。好像没洗过,有淡淡的气味。
她不敢在卧房里逗留太久,随即走出里屋,来到外面的房门口,打开了木门。
少顷,莫邪便走进来了,她拿来了一块干净的布,然后把羊徽瑜换下来的脏衣裳叠好包起来。莫邪这时才恍然道:“妾先为夫人洗干净?”
羊徽瑜摇头道:“洗了也干不了。”
莫邪道:“妾晾干之后,请人送到夫人府上。”
羊徽瑜笑了一下,说道:“都已经包好了,我拿回去自己洗。”
莫邪又道:“旁边有厢房,妾打扫过,夫人要歇息一会吗?”
羊徽瑜看了一眼明媚阳光下、远处清晰的邙山,说道:“我不胜酒力,要回去了。汝替我向王夫人道别罢。”
莫邪便道:“妾送夫人到前厅。”
两人一路走出内宅的门楼,羊徽瑜循着喧嚣的声音,看了一眼女宾的宴会厅那边。按理她应该亲自去向王令君辞别,但王令君等人必定会送她一程,然后会被满厅的宾客关注、人们少不得拿她当话题说一通。
于是羊徽瑜嘱咐了莫邪一声,不再前去。莫邪也叫来了另一个侍女,送羊徽瑜去乘坐羊家的马车。
刚走到长廊上时,却碰到了秦亮与一个人正在交谈。羊徽瑜见状停了一下,仍旧往前走。秦亮也注意到了她,转头看了过来。
羊徽瑜上前揖拜,侍女远远地跟在后面。
秦亮打量了羊徽瑜一番,显然认出了她身上穿的、正是他妻子的衣裳。他没多问,随即还礼,引荐道:“这位是嵇叔夜。”
羊徽瑜看了一眼嵇康,当然听说过此人,名气不小。但嵇康为人清高孤傲,不太愿意与凡夫俗子来往、不管别人是否有权势地位。
倒没想到,嵇康会来参加秦亮的宴会,而且两人还能说得上话?在羊徽瑜眼里,他们完全是不同的人。
秦亮又道:“羊夫人,羊叔子之姊。”
羊徽瑜遂向嵇康见礼,简单说了一声“幸会”。嵇康则很随意地拱手还礼,正眼也没看羊徽瑜一下。
羊徽瑜也不以为意,嵇康的为人大概就是这个样子,什么权贵、美人,他都不怎么在意。当然她对嵇康写的那些东西也不感兴趣,更不想为了出名与名士结交,她又不出仕、无须名士的评价。
秦亮与嵇康刚才应该在说什么话题,此时接着说道:“我看过叔夜的文章,叔夜并不反对世人追逐仕途,而我也觉得随性自然没什么不妥。人们正因看重不同的东西,才不用每个人都以权势富贵、作为人生的评判准则。”
嵇康点一下头,淡然道:“秦将军是值得交往之人,不过仆还是更习惯三五知音相聚,人太多了便成应酬,先告辞了。”
两人再次相互揖拜,嵇康又道:“秦将军请留步,不必拘泥于俗礼。”
秦亮遂叫来一个奴仆,去送嵇康。
羊徽瑜听到这里,倒觉得这两人的谈论挺有意思。她没听全他们谈论的内容,但能感觉到一种风雅有见识的感觉,不是那些心里只装着声色犬马的人可以比拟。
秦亮目送嵇康之后,立刻对羊徽瑜道:“其实我的文章、嵇叔夜多半不认可,出名的那篇《请吕公止界书》,因为有世俗目的,格调不高。”
羊徽瑜忽然觉得很欣慰,因为秦仲明愿意跟自己说文章,仿佛是一种尊重。妇人其实最能感觉到的、是情绪心态,对男人们执着的道理、反而没那么在意。
她的态度也比上次好了一些,说道:“秦将军是学以致用,并无高下之别。”
秦亮道:“那倒也是,羊叔子若看我的文,感官多半会好一些。”
羊徽瑜这才回过神来,自己在走廊上与秦亮这么谈论、感觉有点奇怪,便忙道:“多谢秦将军款待,妾要请告辞回家了。”
秦亮看了她一眼道:“我跟夫人一样,也是饮酒上脸,酒量不太好。既然如此,我便不多挽留,送夫人一程罢。”
他先给羊徽瑜找到了提前离开的理由,她都不用解释。羊徽瑜却忍不住想刁难他,不动声色道:“秦将军没送嵇康,又何必送妾?”
秦亮竟然轻声道:“因为夫人在我心里更重要。”
羊徽瑜有点尴尬地看了他一眼,随口道:“妾怎么不觉得?”
刚才羊徽瑜还以为秦亮想花言巧语调戏自己,这时秦亮却正色道:“那是因为有些误会。譬如上次放了王元姬的事,我必定是考虑羊叔子、羊夫人的情面,才答应那件事。不可能是因为吴夫人,王元姬与吴夫人又没什么关系。卿寻思是否这个道理?”
羊徽瑜想了想问道:“那我们没见到秦将军,也是巧合吗?”
她说完就有点后悔了,自己究竟为什么要如此纠缠、在秦亮这里得到的待遇和态度?
秦亮倒不以为意,说道:“当然,那几天我走不开,谁都没见。”
羊徽瑜忽然相信了他说的话,也许是他的眼神很诚恳,也许是回过神来、发现言语间的关系有点异样。
本来秦亮对她有恩,羊徽瑜应该是欠他的,但他却反过来对自己的态度很好……除了第一次见面。但那次羊徽瑜同样冷言冷语、心里满是怨气。
她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有权有势的男子、像秦亮这样对待她一个妇人,并不多见。她也领情,心里那些莫名的怨气和恼怒、似乎渐渐也淡了一些。她便缓下口气道:“秦将军对我们的恩义,妾心有感激之情,若有回报的机会,妾亦不会推辞。”
秦亮苦笑道:“卿若不恨我,我就很满意了。”
羊徽瑜这才想起了司马家的遭遇,她醒悟过来,按理自己确实应对王家、秦家都有恨意才对。
而她几番对秦亮冷眼相对,秦亮可能也以为、她是因为夫家的事有怨恨。
羊徽瑜不答,慢慢往前走,转头见旁边的秦亮走路摇摇晃晃,便道:“秦将军留步罢。”她犹豫了一下,接着轻声道,“喝不了便少喝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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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二章 酒醉人清醒
丝竹管弦之声从邸阁方向传来,秦亮却已听不出是什么曲子,只觉眼前的景色也有些晃悠。羊徽瑜说不送,他就站在长廊上,正待要与羊徽瑜道别。
这时吕巽从后面赶了过来。于是又引荐了一番,羊徽瑜多留了一会,因为吕巽刚来,她若马上转身就走、大概觉得不太礼貌。
吕巽显然与嵇康的性情不一样,他当着秦亮的面、不好与羊徽瑜多说,却一边与秦亮说话,一边有意无意地瞧羊徽瑜,好像羊徽瑜身上有吸引目光的磁铁似的。
他说道:“这个嵇叔夜,来的时候、专程过来找我带他,走的时候却招呼也不打一声。”
吕巽说的可能是实话。嵇康与吕巽同路,却不见得与吕巽关系多好、恐怕只是有来往而已。但秦亮也没觉得,嵇康赴宴是看自己的情面,多半还是沛王曹豹说了什么话。
秦亮不以为意地笑道:“嵇叔夜不拘俗礼,长悌应该了解他的。”
吕巽摇头说:“了解不多,嵇叔夜喜老庄玄学,仆不太愿意与他清谈,玄之又玄,几乎是瞎说。秦将军所学是儒学罢?”
秦亮喝了酒之后、话也有点多,便随口道:“我读的东西比较杂。道不一定是瞎说,有关宇宙以无生有的思考,或许真有道理。无法证伪,却也叫人没法明白,说不清楚是因为内容太少了。世人可能低估了道的复杂,也高估了人的参悟。恐怕参道并非一千年、两千年可以办到,办法也不是坐悟,而是需要很复杂的过程、才能渐渐窥探本源。”
羊徽瑜没多言,但秦亮说话的时候,她倒侧耳细心听着,好像对道法很有兴趣的样子。
见吕巽在悄悄瞟羊徽瑜,秦亮遂转头坦然看了一眼羊徽瑜,“羊家的家学,应该才是儒学。”
羊徽瑜只是微笑回应。
吕巽一脸惊奇道:“秦将军与嵇叔夜来往,或许能说到一块阿。”
秦亮笑道:“我是什么都有些涉猎、却不精,大抵能说上两句。”
这时羊徽瑜才揖拜道:“妾不多叨扰,先告辞了。”
秦亮、吕巽还礼,道别之后,羊徽瑜便转身沿着长廊南行。
羊徽瑜走了之后,除了侍女、只剩下秦亮和吕巽。秦亮以为吕巽又要说他爹回京的事,但吕巽没说,却谈起了彼此都认识的几个人。
或许吕巽以为秦亮喝醉了,并不是谈正事的时机。不过秦亮喝醉了也不糊涂,只是反应比平时慢而已。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沿着长廊回到了邸阁厅堂。秦亮走路深一脚浅一脚,吕巽在厅堂的过道上扶了秦亮一下,把他送到上位方止。
没一会桓范就上来敬酒了。两人对饮一盏,桓范很快便问道:“吕巽想为他父亲求三公之位吗?”
秦亮不禁看了桓范一眼,心道:桓范确实是个明白人。
秦亮也不瞒他,如实道:“刚才没有谈。开宴前他倒说起,吕将军身体不好,想回洛阳。”
桓范立刻沉声道:“当年吕巽传秦将军的文章,不过是因文中写了吕昭好话,一点小恩小惠,便急着要秦将军回报。吕家父子都是小人行径!”
秦亮不置可否。主要是当年在冀州见到吕巽时,秦亮与吕巽两人一起说桓范的八卦、可是说得很起劲。
他便眯瞪着眼睛道:“反正他没提,等提起再说。”
桓范点了点头,又倒了一杯酒,这才去旁边,向王广敬酒交谈。
接着马钧也来了,口吃着谈了些感谢的话,显然他对少府这样的九卿官位、感到十分满意。于是秦亮又给他安排了件事,要他找工匠来造纸。不用桑皮,而用芦苇、竹子。秦亮也记不清具体的造纸工艺,便说了一些有点印象的事,要马钧先把原料捣碎熬煮、弄成纸浆试验。
随着宴会的持续,秦亮已喝得大醉。
不过他还没醉倒,愣是坚持到了最后。等宾客们渐渐散去时,他还摇摇晃晃地送王广、令狐愚等重要宾客到邸阁门口。
厅堂上杯盘狼藉,只剩下零星几个喝醉的人、在那里啰嗦说话。
秦亮这才从席位上重新站起来,顿时觉得整个邸阁都在摇晃、仿佛在地震一样,站了片刻才迈开脚步。旁边的侍女要扶他,却被他拒绝了。长史傅嘏、宦官张欢急忙上前,送他出门。
歌女舞姬们在旁边的房屋里歇息,不时有人进出。
秦亮寻思,卫将军府第一回宴请那么多人,总体还算有模有样,这些家伎舞姬的功劳不小。没有她们,宴席不会那么欢乐尽兴。唯有如此,他这样靠武力打败司马懿上位的人,才能与各大家族重新建立关系,并缓解洛阳的紧张气氛。
而据王玄姬说的情况,这些歌女舞姬其实朝不保夕,现在有姿色过得还不错,年龄稍长便将被转卖。
想到这里,秦亮便走进了舞姬们的房间。疲惫的女郎们纷纷上前拜礼。
秦亮昏昏沉沉的,也没听清楚她们说些什么,只顾当众说道:“卿等做得很好,我也不会亏待你们。凡是在卫将军府效力的歌女舞姬乐工,将来不管多大的年龄,愿意留下的人,府中会每个月给钱粮俸禄,以保障生计。以后你们可以教习技艺,也可以做些纺织之类的事。若要嫁人,我还会给一笔嫁妆。”
果然见女郎们欢声喜悦,许多人说着感激之言。秦亮没再管她们,转身走出了房间。他转头见傅嘏还在身边,又道:“傅长史做事也很周到,有些人我没想到,汝也替我邀请了。”
傅嘏揖拜道:“仆即为长史,只是做分内之事。”
宦官张欢笑道:“秦将军没喝醉阿?”
秦亮道:“醉了,不过我心里是清醒的。”
两人遂把他送到内宅门楼,交给侍女扶进去休息。路过招待女宾的宴厅时,那里已经没有宾客,只有一些奴仆侍女在收拾房屋。酗酒的妇人不多见,她们散场得比邸阁这边更早。
王令君迎出来,将秦亮带到了卧房睡觉。
但秦亮怎么也睡不着,浑身滚烫、心慌,非常难受,就像染上风寒发烧了一样。他的体质大概就是分解酒精的效率太低,王令君给他做了醒酒汤,还是没什么用。这一顿醉酒下来,至少要到第二天才能缓过气。
兴许这样也是庆贺的方式,如同除夕熬夜,定要折腾自己、才觉得某件事已经尽兴。
……宦官张欢回到皇宫灵芝殿时,郭太后正在弹琴,弹的是“青青子衿”,甄夫人在旁边听着。甄氏是与郭太后一起长大的姐妹,经常出入宫闱,大伙早已习以为常。
直到郭太后伸出修长的手指、轻轻按在琴弦上,琴声中止,张欢才上前说话。
张欢便是郭太后派去赴宴的,因此回来便说宴会上的事。哪些人参加、吃的东西、说了什么,风景如何都描述一番,还说到了秦亮许诺家妓们的事。
郭太后听到这里,她玉白秀丽的下巴上方未涂胭脂的嘴角、露出了一丝叫人难以察觉的微笑。
她又想起了多年前,秦亮救助被校事尹模劫走的先帝宫妇时、说过的话。她心里确信,即便没有阿余,秦亮也比王凌、司马懿、曹爽等人更值得相信。
张欢说完话告退离开,这时甄氏才轻声笑道:“姐弹奏青青子衿,心里正念着谁罢?”
郭太后有点走神,随口应了一声,依旧眺望着北面的邙山。
因为先前张欢说卫将军府的风景不错,北边没有阻挡、能径直看到邙山。其实灵芝殿不也一样?此地北边还有一座景阳山,但连绵的宽度、山高都远远比不上邙山。只要天晴的时候,郭太后在灵芝殿上,便能清楚地看到邙山的山形。
甄氏接着小声道:“本以为回洛阳后容易见面,好像更难了呢。”
郭太后这才回过神来,悄悄说道:“王彦云大概也能猜到,我们与秦仲明的关系密切,所以更要避人耳目。那些事让王彦云知道了,恐怕不是什么好事。”
如果让王凌知道郭太后与秦亮之间的私情,甚至还生了个孩子,王、秦两家的关系必定会变得紧张。如今的局势看起来平静,但郭太后也能感觉到非常复杂微妙。
甄氏叹了口气道:“我当然听姐的,现在连我也不容易见到秦仲明。”
郭太后迎着外面邙山的景色,在窗边踱了几步,幽幽说了一句:“只能等待转机。”
甄氏又问道:“宫女能看得出来姐生过孩子?”
郭太后看了一眼楼梯方向,说道:“我已经不去景阳山温泉了,平素沐浴也不让别人在旁服侍。”
她说罢将甄氏带到了寝宫,轻轻解开衣带,对着铜镜看自己的小腹。甄氏观察了一下,便道:“养得很好,不过细看确实与以前不太相同。”
郭太后调整了铜镜的位置往上,语气有点复杂道:“在庐江郡就找了翁氏,可颜色还是变深了一点。”
甄氏想了想道:“不过即便被宫女发现,她们应该不敢说出去罢?”
郭太后仍道:“此时还是小心一些好。”
好在郭太后早已习惯了宫廷里谨小慎微的日子,就像鱼适应水中,水中也有危险、但鱼知道怎么应对。以前她也好不到哪里去,现在至少还有了希望。
郭太后情知自己没有实力与能耐主持全局,她所期盼的、正是秦亮主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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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三章 天下有变
四月初,春季结束了,仿佛亦是魏国一个时代的终结,哪怕皇帝依旧是曹芳、年号仍是正始。
光阴均匀地流逝着,事情却会随着距离的增加、而出现迟缓,这是没法避免的事。
魏国内战一个多月,蜀吴两国相距千里、都不可能及时做出相应的部署,一切只得延后。
直到此时,汉国使节陈济等人、才沿着大将顺流而下,刚到达江夏郡治夏口。此地以前叫鄂城,吴国建都时又叫武昌,后来又筑新城叫夏口,大抵都在同一片地方。
陈济走的水路,却在武昌登岸,专程去拜见吴国大将军诸葛恪。
大将军陆逊死了之后,诸葛恪很快就接替了陆逊的位置,并收编了陆逊的许多部下、包括丁奉等人。
最近这些年吴国国内的问题,除了年初建业等地的瘟疫,便是太子与鲁王之间的内斗。本来诸葛恪、陆逊都是支持太子的人,但陆逊看诸葛恪不太顺眼,嫌弃他品德不好,什么刚愎自用、好大喜功之类,诸葛恪曾专门写信给陆逊解释。书信流传了出去,叫《诸葛恪与陆逊书》,诸葛恪的示好,得到了陆逊部下的好感,等到陆逊一死,丁奉等人便投奔到了诸葛恪麾下。
加上诸葛恪之前盯着丹阳的山越人打,收了数万丹阳兵,势力很大。东吴士族分权,很讲究实力,诸葛恪已渐渐成了东吴四大姓之外最有实力的人,并出任大将军一职。
于是陈济此番出使东吴,目的地是建业、面见吴国皇帝孙权,但路过武昌、仍准备下船去先见诸葛恪一面。
除了因为诸葛恪位高权重之外,还因魏国徐州刺史石苞逃到东吴后、投奔了诸葛恪。
陈济的随从里,正好有个叫蔡弘的人、乃司马师的心腹;而石苞又是司马师的亲信。关系一下子就能联络上了。
不过陈济其实没有太多必要找关系,他一路来到吴国,得到的待遇本来就非常好;因为他爹是陈震。当年孙权称帝,诸葛孔明为了与东吴重修旧好、联盟抗魏,遣使承认了孙权的帝位,使者就是陈震。
陈震以汉国的名义,曾与孙权歃血为盟。如今他的儿子陈济出使,吴国人只看这个使者是谁,便知道汉国此番不是来挑衅、而是来联盟。伸手不打笑脸人,吴人自然会以礼相待。
在吴、汉两国皇帝目前的语境里,汉国是汉朝的合法继承者,吴国是人民(士族豪族)自己的选择,都是合法的皇帝,已经事先把魏国的地盘给瓜分、签好了条约。只有魏国皇帝不合法、乃篡位,最好坐等战败后把地盘分给两国。
诸葛恪一见到陈济,便一脸笑容,仿佛这个从未见过的人是至交好友,表现得十分友善热情。诸葛恪显然知道,汉国派陈济是什么意思。
陈济也是第一次见诸葛恪,只见此人身长七八尺,十分高大雄壮,胡须很少、额头很宽,眉心下方的折痕给人很严肃凶悍的感觉,哪怕笑起来也叫人感觉不太放松。
一众人相互揖拜见礼,嘘寒问暖,十分热闹。随从蔡弘见到石苞时,声音更咽,却并未因此搅了雅兴,反倒让场面多了几分情真意切。
诸葛恪邀请陈济等人去大将军府。大伙来到府邸时,只见宅邸十分陈旧。
江南的初夏阳光明媚,景物颜色鲜艳,但这地方雨水多,时间稍长的建筑、便容易露出陈腐古旧的模样,阳光下反衬得更加明显。
诸葛恪当众说道:“陛下崇尚简朴,建业城的建业宫年久失修,陛下仍不忍耗费民力。吾等当以陛下为榜,将民力用于国事。”
诸葛恪本是琅琊人,口音已经变了,不过语速稍慢一点,陈济这个南阳人仍能听懂。
陈济赞道:“吴国君臣有雄心壮志,教人倾慕。”
于是诸葛恪请陈济入内,引到了一座凉快的敞厅中。这时大多官吏、随从便未进来,只剩下了一些重要的人物。
陈济先是客套了一番,说是两地风俗法度不同,自己顺流而下来得很快、来不及详细了解,若有冒犯的地方,请诸葛将军提醒包容。
其实大家都是北方、中原地区迁徙出去的人,即便分属两国,风俗习惯也不会太大差别。但陈济这么一说,便奠定了友善的气氛。
诸葛恪声称,他与南方不同部族的首领来往过,差别更大,君侯不必拘束。
果然两人很快谈起了祖籍家乡的风物,说到后面,都对背井离乡、家乡被魏国占据颇有感慨。
不久前还是魏国人的石苞,更是转头望着北方长吁短叹,伤感之情溢于颜表。
诸葛恪沉声道:“如今大吴许多人,已把建业当洛阳,消磨了进取之心。大吴诸臣之中,我却是一心辅佐陛下之人,只待北伐中原建功立业!”
按照之前的瓜分条约,司州以函谷关为届,汉国理应建都长安,洛阳属吴国。所以诸葛恪心念洛阳,与汉国的立场并不冲突。
陈济趁机说道:“曹魏方经内乱,先是司马懿杀曹爽;后有王凌、秦亮率军北进,大战司马懿,杀入洛阳。内战时间虽短,已暂且告一段落,不过曹魏诸臣必人心动荡,要弥合其中仇恨恩怨,非一年半载可为。
大汉朝廷遣我出使,正是欲请大吴出兵北伐,两国同时进攻,东西南北夹击曹魏,使其首尾不能相顾,大事可成矣。”
诸葛恪是吴国的主战派,立刻与陈济一拍即合,附和道:“吾亦有此意,天赐良机,不可错过。如今建业瘟疫已经平息,江陵的朱施然(朱然)上书北伐相中。时机已到,我亦准备上书陛下,意率兵出东关,屯兵濡须水筑城,相机夺取淮南。”
他一副踌躇满志的神情,接着道:“只要吴汉两国取得一些进展,王凌地位不稳,必会激发曹魏的内閗,或成改变天下大势的契机!”
陈济也听得频频颔首,他想起了诸葛孔明的《隆中对》,其中便有描述,三分天下之后,要等待天下有变、才能进取中原。
如今是否能像诸葛恪所言,能够创造出“天下有变”的契机?
这时陈济的随从蔡弘却忽然说道:“诸葛将军筑城,定要防范秦亮的投石机。应慎择地形、修筑子城巩固城防。”
他说到这里,从袖袋里拿出了一卷布帛,“许昌之役后,我家将军画出了投石机的模样,但怎么建造仍不知晓。那投石机或由马钧建造,高大如楼,发石百斤,入地三尺,十分厉害。一般的城楼、阙楼一旦中了石弹,难以立人,不可不重视之。”
诸葛恪接过布帛观摩,说道:“我听说那件事了,许昌只守了三天,不久前大吴诸臣都在议论此事,秦亮的名声也传遍了江东。便因这样的投石机?”
蔡弘有点尴尬道:“大多石弹打不到城楼阙楼,本来不至于几天攻破城池。但当时司马太傅刚刚接手洛阳,人心不稳。双方都是魏国中外军内|战,若是司马子元将军固守不出,十分影响士气。
任由敌军投石机不断砸城,司马将军的兵马还没作战、恐怕便无战心了,所以司马将军才率军出城阵战。许昌城外一片平坦原野,两军摆开大战,一天就能分出胜负。
因此司马将军败不在守城,而在兵力太少,大战不敌。然而以秦亮投石车的威力,攻城依旧是利器,故司马将军专程遣仆追随陈使君东来,以警示吴军。”
诸葛恪点头道:“甚好,我可收了这张图?”
蔡弘道:“我家将军画图、本欲进献吴国皇帝,诸葛将军可誊录一份。”
诸葛恪再次颔首答应,此时他才说道:“司马子元真的投汉国了?”
陈济看了一眼石苞道:“正是,子元也猜到石将军会来吴国,毕竟徐州到大江只有一条中渎水。”
诸葛恪道:“这个秦亮,一个月便能从淮南攻入洛阳,似乎会成为我国心腹大患阿。”
石苞道:“将军所言极是,扬州王家内战获胜,全靠秦亮。仆率军入谯郡、兵峰抵近颍水之时,王凌还没出寿春半步,两次大战全是秦亮带兵。”
旁边的丁奉开口道:“秦亮在庐江起家,算起来我也算庐江人,希望有机会能会一会此人。”
陈济听这口气,赞道:“丁将军有志气,但愿将军能在战阵上击败此人,名扬天下。”
丁奉笑道:“要扬名,便打败名将,君侯指出了一条好路。”
随从蔡弘却皱眉道:“我家将军言,秦亮此人用兵呆板,算不上多厉害,只是为人比较阴险,善于伪装。”
丁奉却不以为然,说道:“但是名气大阿!建业已经有人、把秦亮与当年的周公瑾相提并论了,善诗赋、写文、通音律,有儒将之风。”
诸葛恪也帮腔道:“承渊(丁奉)的目标,便是在三十岁之前名扬天下。”
陈济看了一眼蔡弘、示意他不用争执,然后拱手道:“预祝丁将军早日得偿所愿。”
东吴的大将有不少年轻人,这个丁奉看起来就很年轻气盛,包括大将军诸葛恪也才四十余岁。陈济想起大汉许多将领都已头发花白,不得不暗自感慨,东吴的国力确实更强,人才似乎更多。
几个人谈论了一番,因为诸葛恪的立场,陈济与他相谈甚欢。但只是得到诸葛恪的支持、并不能成事,还需要东吴皇帝孙权的许诺。于是陈济起身告辞,只待休息一晚,明早继续顺江而下,赶去建业。
诸葛恪把大伙安顿在了大将军府的客舍。
陈济在客舍歇息时,随从蔡弘又出门去私见了石苞,两人是旧相识、单独见面叙旧也很正常。
不过蔡弘回来后,告诉陈济,石苞想联络司马家留在魏国的细作、欲盗取投石机的制作图。看来诸葛恪挺上心,重视起了那种东西。
陈济留了个心眼,告诉蔡弘,如今司马子元与石苞已是各为其主、不要帮石苞办事。虽然吴国是盟友,但吴国做盟友不是太可靠,如果诸葛恪等人先得到图纸,多半不愿意与汉国分享。
蔡弘以为然,他与石苞亲近、也只是因为两人同为司马师亲信罢了,蔡弘效忠的人还是司马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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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四章 不会出事罢
汉国使节陈济等人离开夏口之后,没多久就抵达了建业。
吴国皇帝孙权召集群臣,在建业宫接见陈济。或是为了礼仪的隆重,建业近左许多文武都参加了仪式,外都督马茂也位列诸臣之中。
但使节陈济在神龙殿上并未说正事,只是拜谒皇帝,呈上国书,然后相互问候祝愿。等朝见结束之后,陈济被安顿到建业宫旁边的官寺,然后才会与皇帝的亲信详谈正事。
所以马茂无从知晓,蜀汉遣使究竟要谈什么事。不过从陈济的出身、以及神龙殿的礼仪来看,汉吴两国此时的关系不错,可能要结盟干什么事。
因为两国相距甚远,使节也不是经常来往,通常都是有什么大事才会遣使。
马茂觉得这是一个重要的消息,但他送一次信也不容易,还有可能被发现的危险。所以马茂很想知道,蜀汉使者陈济究竟与吴国君臣说什么事,然后才去传递消息。
回到官邸后,马茂很快想到了打听消息的来源,便是孙峻。
此人是宗室、消息十分灵通,只要等两天,孙峻多半就能知道内情。
孙峻祖上是吴始祖孙坚的弟弟,官位是侍中,自然有机会接近朝廷机密。但官位不是重点,更重要的是孙峻与孙鲁班会时不时幽会,孙鲁班的消息来源更多。
孙鲁班的小名叫大虎,是皇帝孙权的长女,算起来是孙峻的堂姑;不仅是辈分不对的问题,这是同一个宗族的人。而且两人的事也不是很保密,连马茂都知道。
起初马茂对这种事感到难以接受,毕竟北方受名教影响更深,同族人交郃并不常见。后来马茂发现吴国宗室里,竟然还有亲兄妹光明正大成婚生子的,渐渐地也就见怪不怪了。
不仅是私德问题、马茂很不喜欢孙峻这个人,而且感觉此人很危险。
但马茂在吴国毫无根基,除了刚投奔孙权时得到了热情礼遇,后面就很难结交上真正有势力的人了,大多有权势的人根本不信任他这个外来者。马茂结交到的,都是一些对孙权有怨恨的失意者,若是一起干什么阴谋还有点用、打听消息几乎没用。
只有这个孙峻愿意拉拢马茂,实在没有什么好的选择。
孙峻不仅为人阴狠,而且十分精明,马茂每次与他见面,心里的压力都很大,总觉得迟早要被此人识破!
及至次日,马茂还没去找孙峻,他的族子马庆进了官寺、告诉马茂,孙峻派人来邀请见面。这下好了,马茂不用再主动求见。
族子马庆一脸苦相,为人小心翼翼,说完了孙峻的邀约,立刻便小声问道:“不会出什么事罢?”
不会出事罢,这句话几乎变成了族子在马茂跟前的口头禅。马庆只能好言宽慰道:“要有事早就出事了,汝每天不要那么紧张。”
二十多岁族子比他小不了几岁,心态却比马茂还差,或许族子并不太适合干这种事。
马庆依旧严肃地拜道:“喏。”
其实马茂自己也紧张,成日就算没做什么事,心里也不踏实。呆在东吴这些年来,马茂连性情都变了,已经记不起、上次发自本心的开怀大笑是什么时候,整个人变得阴郁了许多。
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到故国阿!
如今接受马茂消息的秦仲明、王家都成了魏国炙手可热的人物,马茂作为效忠他们的人,只要能回到魏国,待遇必定不会差!马茂需要一个契机,可以跑回魏国、同时又不会被王彦云秦仲明责怪。
马茂犹自叹了一声,便叫族子去准备车马。
一队人先入建业城,马茂便轻车熟路地赶到了孙峻宅邸。陆续来到宅中的人,还有孙峻的亲戚和谋士两人。看来是要商议什么事。
孙峻或许谈不上多信任马茂,但马茂与权贵们没什么关系,所以有一些事找马茂商议、孙峻还是比较放心。
没一会,只有二十多岁的年轻孙峻便来到了堂上,孙峻眉眼距离很近的面相、有一种过于认真的压力。马茂立刻提起了小心。
四个人在厢房里见礼罢,孙峻很快就谈起了正事:“王夫人抱怨说,陛下接待使臣便带着潘夫人,回去商量大事又找袁夫人,都快想不起她了。大公主刚听说了王夫人的怨言。”
马茂在东吴已经好些年,早已了解孙峻提到的那些妇人。除了大公主孙鲁班,都是孙权的嫔妃。
王夫人就是太子孙和的生母,潘夫人是潘淑、人称江东神女,名声极大。而袁夫人是袁术的女儿,当年孙家就是靠袁家起家的,所以即便袁夫人没有生育,孙权也非常宠爱她。
孙峻接着道:“大公主想让我们觐见陛下时,说王夫人不贤、对陛下有怨恨。我该如何应对?”
孙峻的堂弟等人都沉吟不已,一时没有表态。事情其实很简单,只是他们应该不想得罪孙鲁班。
马茂却不是很怕,得罪就得罪,反正他迟早要回魏国,吴国官职他也不在乎!
马茂便开口道:“前者陆伯言(陆逊)被陛下怪罪,便因他们有嫌疑偷听宫闱之事。将军虽为宗室,亦是外臣,岂能非议妃嫔?”
孙峻看了马茂一眼,顿时露出了欣慰之色。其实孙峻心里可能早有主意,只是考虑得比较多,想再从谋士口中得到确认而已。
孙峻却口是心非道:“只是不好忤了大公主之意。”
马茂听到孙鲁班、心里有点来气。他虽然心是魏臣,但长期生活在吴国,有时候也会对吴国的事上心动气。
马茂这时候不禁暗忖道:自己若是吴国当權者,首先要除掉的就是孙鲁班这个妇人!
一个妇人不守妇德、不安分守己,却上蹿下跳,干预朝政,以马茂的观念、完全不是妇人应该干的事。这已经不是国家的立场,纯粹就是马茂个人看不顺眼她。
太子与鲁王斗了好几年,孙鲁班可以说是功不可没。她在其中搅和的原因也非常可笑,仅仅是因为她与王夫人之间有过口角!就这么点小事,却处心积虑对王夫人报復、并牵连到王夫人的儿子孙和,从而搅动了朝局,导致不断有文武牵连其中被杀。
相比之下,马茂觉得潘淑与袁姬之间的争斗、便没那么惹人厌烦,这两人一直在争宠,但从不牵涉朝廷。
当孙权宠爱袁夫人时,潘淑就旁敲侧击抱怨、说袁夫人装模作样等坏话,仅限于此。而袁夫人的法子,便是到处寻找美女送到孙权跟前。
虽然江东有些人说潘淑性格险恶妒忌,但马茂不敢苟同。孙权因为宠爱袁夫人,数次把别的嫔妃生的儿子给袁夫人抚养、可都养死了,便有人说袁夫人克子。但潘淑的谗言说坏话只是邀宠,并没有拿袁夫人的伤心事、攻讦袁夫人。
在马茂看来,潘淑显然是无心权力之人。否则她的敌人应该是王夫人、谢姬等生有皇子的妃子,干嘛要与从未生育的袁夫人过不去?
马茂走了一会神,又出主意道:“将军可谏言大公主,劝她改变主意。将军若在陛下面前进言,陛下必定问将军,从何得知宫闱之事?将军不能欺君,也找不到叫人信服的说辞,岂不是要把大公主供出来?”
孙峻听到这里,顿时脸上一喜,立刻赞道:“这个主意好!”
他的堂弟等人也纷纷附和,赞成马茂的建议。
马茂露出了一丝微笑,心道:孙鲁班把别人当刀使,只有把利害关系反过来引到她身上,才能让她真正改变主意。这种妇人,只在乎自己罢了。
孙峻高兴道:“吾没看错马将军,果真是忠勇敢言之人。”
孙峻的评价倒也不是全错,至少勇字马茂担得起,马茂身在敌巢、胆子还是很大的。
马茂观察着孙峻的神情,见他渐渐放松下来,便大胆地趁机问道:“陛下找袁夫人商议何大事?”
孙峻果然没什么防备地随口说道:“多半是汉国使者要联合大吴、一起进攻曹魏的事。朱然在荆州发动没什么问题,关键是诸葛恪上奏淮南的事、陛下可能有些犹豫。”
马茂听到这里,心里顿时一阵暗喜,一下子就得到了重要的军情。
孙权对淮南合肥十分执着,不知道窥欲过多少次了,这次又有机会,多半并不会拒绝。
议事罢,马茂辞别了孙峻出建业城。他回到官寺中立刻找出了佐伯纸,左手提笔写字。
一张不大的纸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蝇头小字,都是最近的消息。马茂卷起纸张、放进了一只钻空的木簪里面封好,很快就轻车简行地亲自出了官寺。
石头城的市集离建业城不远,这个时间市集上还有很多人。
马茂混进商客之中,一边在市集上转悠,一边观察有没有人跟着。吴国也有校事府,职责之一便是查国内的奸细,马茂每次传递消息、心里也有点虚。
他戴着斗笠一连逛了几家商铺,买了些东西,终于走进了一家写着“织”字的商铺。掌柜不在堂中,他便拿出一块玉石交给奴仆,说要见掌柜谈一笔大买卖。
没一会,奴仆返回堂中,便把马茂带向了后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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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五章 最好的选择
马茂从东吴往淮南传递消息,当然有危险。
走大江入涂水的跨国商队,里面既有吴国人、也有魏国人,一向是哨探重视的人群,要经过数次检查。不过这次信使依旧成功了,又把密报送到了六安城。
六安城的绢仓还在。不过隐慈等秦亮的心腹早已撤出六安、到了洛阳;隐慈在洛阳设置了另一个据点,叫米仓。
庐江郡的绢仓收到消息,立刻遣快马递送洛阳的“米仓”。但庐江郡守现在是劳鲲,绢仓这样的据点在劳鲲的眼皮底下,当然要受到太守的双重管辖。所以劳鲲也得到了消息,并送往寿春都督府。
不出数日,秦亮就从校事令隐慈那里拿到了密信。
吴汉两国要联合出兵,消息并没有让人很意外,魏国发生了内乱、敌国有军事行动几乎是基本操作。
当初的芍陂之役,同时还有樊城之役等战斗,吴军兵分数路北伐,便是认为曹芳刚刚登基局势不稳、有机可乘。
然而能从马茂那里得到确定的消息,仍然十分重要,可以避免芍陂之役那样的仓促应对。
秦亮寻思了一下,边境大多地方应该没什么大纰漏。因为各地都督刺史的布置几乎没变,而且进行了有效的安抚,外镇的人事只有少量调整。
西线上,王凌提拔了郭淮为都督雍凉二州诸军事,以夏侯霸领凉州刺史、陈泰领雍州刺史。同时将夏侯玄调到了洛阳,做尚书右仆射。
对于这样的安排,秦亮及新征辟的从事郎中王经、两人都不满意。但也没有过多阻挠。
秦亮心里不满,纯粹是因为不喜欢郭淮这个人,而且觉得他不可靠。但也不得不承认,从大局角度看、没有太大问题,郭淮毕竟熟悉西线、旧部极多,让他主持西线还是比较稳当。
而王经主要是对陈泰的任命有异议,王经认为陈泰的带兵能力不太行。长史傅嘏则认为,陈泰做事干练,不用担心坏事。
司马家败亡后,王凌显然不想再计较郭淮立场动摇的事。因为灭掉司马家,已经足够震慑并州、河东士族,王凌一跃成为河东地区的士族领袖,他需要整合河东士族势力、收为己用,没有太多必要再凊算旧事。郭淮作为太原人、又是王凌的妹夫,如今还能被王凌接受。
王凌入洛阳不到半个月,王沈、王济、王浑、裴秀、贾充全都投到了大将军府为属官,并州河东人投奔王凌、几乎不带犹豫的。毕竟王凌是当地士族的领袖人物。
而秦亮要拉拢那些出身好、有能力的人就困难了许多,还好拉到了傅嘏、王经、邓艾等人。桓范、吕昭、鲁芝、钟会、辛敞等与秦亮交好,还有老臣高柔和蒋济也都对秦亮很满意。
以邓艾的处境,除了投奔秦亮别无选择,秦亮没让他再做卫将军府属官,直接承认了司马懿给他的任命、让邓艾继续去做颍川郡守,坐镇许昌。毕竟当初这个任命、用的是皇帝的诏令名义,让邓艾继续赴任也说得通。
现在秦亮的重点是拉拢羊祜,只要把羊祜忽悠到卫将军府任职,他背后便是好几家士族。
不过考虑吴汉两国的军事准备,秦亮发现了魏国的一个薄弱环节,便是荆州那边的相中!
内战之后诸事繁杂,王凌等人可能都不知道相中是什么情况。但秦亮正好清楚,因为当初司马懿与曹爽在这件事上、有过争执,秦亮在朝会上亲自听过他们争执的过程。
司马懿毕竟在荆州做过官、打过仗,对当地的情况更熟悉。秦亮也赞同司马懿当初的说法,应该把相中的百姓迁徙到汉水北面。
秦亮却并未上奏,而是趁王凌在大将军府(原司马懿的太傅府)开庆功宴的时候,把此事告诉了王广,请王广上书言事。
王广果然对什么相中的情况一头雾水。
丈婿二人在邸阁附近走了一段路,秦亮便大致解释了一下那边的状况,后来便直说道:“从刚得到的消息来看,吴将朱然会从江陵北上。短期之内,我们能做的、只有把相中百姓北迁,能减少上万人被掳走的危险,这是一件不小的功劳。外舅若不太清楚情状,可以先告诉外祖。”
王广问道:“仲明为何不自己上奏?”
秦亮本想说自己不需要这种功劳……除非是类似灭国的大功。但觉得这么说,有点不够含蓄。
他便不动声色道:“外祖是辅政,军国大事只要外祖同意,便能办成。我上书不过是多此一举,告诉外舅外祖就可以了。”
但上书的过场还是要走一遍,由王广出面,功劳和威信就是他的。王广似乎也渐渐明白了其中关系,点头道:“既然如此,我来办此事。”
王广接着说道:“仲明来赴宴时,汝外祖十分高兴。谁来他都没说话,听到仲明到了、却亲口叫汝三叔到门楼去迎接。”
秦亮笑道:“庆功宴我当然要早点来。”
两人顿时相视一笑。
以前司马懿与曹爽之间,当然不会相互赴宴。曹爽经常在府中开宴,连司马师、司马昭都不会去,别说司马懿了。而秦亮与王凌之间的关系,是完全不一样的,本来就是亲戚和盟友的关系。虽然彼此之间、可能多少都会有些猜测,但竞争总是大于内閗。
秦亮也在主动维系两家的良好关系,因为只有这样、才是最好的选择。
没一会,两人便遇到了皮肤白皙、身宽体胖的诸葛诞。诸葛诞似乎有话与王广说,秦亮便知趣地道别,声称头晕,想找个地方醒酒。
王广叫秦亮自己找房屋,大将军府就和王家宅邸一样,可以当作自己家。
秦亮没走多远,忽然碰到了诸葛氏。秦亮仔细看了一眼、才分辨出来,这个不是自己的丈母,而是司马伷家的寡妇。
……两人见礼罢,诸葛氏不好意思地说:“我本来在家里服丧,阿父不让我服丧,叫我来赴宴,我才不得已前来。”
秦亮见周围没有别人,遂道:“这是诸葛将军向王家表明态度。”
诸葛氏点头道:“我知道。”
秦亮却沉声道:“但卿告诉我、想给司马家服丧,在我面前就不用表明态度吗?”
诸葛氏一语顿塞,这时才意识到,在攻打司马家的大事上,秦亮与王家是一条心。阿父之前让她向秦亮道谢,也是想改善与王家的关系。但她下意识却把秦亮与王家分开了。
她观察着秦亮严肃的神情,蓦然觉得自己说错了话。但只过了片刻,她便忽然有点生气地脱口道:“汝都对我做了那种事,还要我怎么表明?”
这下轮到秦亮怔了片刻,终于说道:“那时司马伷还没死呢。”
诸葛氏听到这里,心里寻思,难道汝的意思、在丧期还要重新表明一下态度?
她没吭声,但心里竟然开始期待、秦亮能再次胁迫自己。片刻后她便为自己忽如其来的想法吓了一跳,急忙心道:为了诸葛家的前程受辱罢了!
但不管怎么找理由,诸葛氏刚想起那件事,当初的感受便一下子涌上了心头、便好像发生在昨天似的。印象确实太深了,她不能去想,一想就会心乱如麻。
她知道这样是错的,却没法忘记那情绪憿动的过程,而且一直想再次尝试。
等了一会,秦亮还没有开口要求。诸葛氏心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情知此时自己的神色很异常,便揖拜告辞,几乎是从秦亮面前逃走的。
女客的宴席在东侧的庭院里,刚才她过来是为了找阿父说话。这会她不想等阿父了,立刻慌张地回到了东边庭院。
前厅十分喧闹,过了门楼后声音稍小,但也很热闹。丝竹之声与宴席上的嘈杂,在庭院里也能听到。
诸葛氏不太愿意在宴席上与别人多话,本来她就在服丧期,这次来参加庆功宴、根本就像在受刑。妹妹诸葛淑似乎理解她的感受,亦已走出了宴厅,陪着姐姐在庭院里消磨时间。
再等一会,只消有人离开宴会,她也要准备走了。
妹马上发现了诸葛氏的神情奇怪,遂问她发生了什么事。
诸葛氏也不瞒着同母妹,小声说道:“我去见了阿父后,碰见秦仲明了。”
妹的神情也是一变,低头轻声问道:“他真的胁迫姐那样了?”她稍作停顿,又叹息道,“我真没想到他是这样的人。”
诸葛氏解释道:“谈不上胁迫,是我自己去找他,倒有点像交换,为了诸葛家的事、我受一些俉辱也能忍受。”
妹仍然说道:“反正与我想的不一样,我一直以为他是个正人君子。”
“还好罢。”诸葛氏幽幽道,“他救我的时候,就在这座府邸里,当时并未胁迫我,等我再次找他的时候、他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以为我想主动引誘他。”
诸葛氏看着这里熟悉的地方,颇有些感慨道:“那天我真的很害怕、也很羞愧,他便安慰我,说害怕是人之常情,他打仗的时候也很怕。总之我并不怪他。”
妹轻声道:“我还以为他勇猛善战,不怕任何事。”
诸葛氏微微摇头道:“我也是这么觉得,不过与他关系亲近之后,更能了解他的为人。”
妹忽然悄悄问道:“你们那样亲近的时候,是什么感觉?”
本来说了一阵话,诸葛氏已经冷静了不少,这会妹却再次提起,她顿时说不出话来。诸葛氏稍一回想那天的情况,渐渐地脸上便发烫,眼神也有点躲闪,感觉身子不适,她在忍耐时、下意识地用贝齿轻轻咬著了嘴唇。
妹也没追问,只是好奇地观察着诸葛氏细微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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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六章 殿中二三事
王广与诸葛诞谈论了一阵,话题有些流于表面,但气氛倒是客气友好。
信任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可一旦遭到破坏之后,总是有隔阂。当初在寿春,王广与诸葛诞的无间关系,再也找不回来了。
诸葛诞逃跑背叛的事,王凌都没那么生气,最生气的就是王广;因为王广与诸葛诞、之前相处得确实不错。原来有多亲密,背叛之后就有多上头!
王广记得、当初刚知道诸葛诞背叛的时候,他心里的那种难受,简直就好像得知发妻与别人偷情!
不过既然秦仲明、王凌等人的意思,都觉得维系与诸葛诞的关系比较好,已经决定的事,王广也就没有再提,只能把情绪强忍。
何况现在又将夏侯玄召回了洛阳做右仆射,王广更不愿意与诸葛诞争吵。
尚书仆射的品级不算太高、只是三品,又给夏侯玄加了侍中,但这个任命真的没有委屈夏侯玄,反而是有拉拢的意思。因为尚书右仆射有实权,典选举,是很重要的职位。王家让夏侯玄做这个官,也是考虑到夏侯玄的好友们有实力。
所以王广没谈一会,便与诸葛诞分开了。
接着王广又叫了个侍女,去东侧的庭院把令君叫出来。
令君出嫁后经常回娘家居住,但今年回洛阳后,父女见面的机会就少了。正好今日令君在宴席上,王广便趁机找她说说话。
见到令君,只见她穿着红色深衣,脸上还用胭脂水粉修饰过,看起来更加精致,仿佛是画里的妙人一般。她的额头上有细小的汗珠,天气热看起来有点慵懒。不过王广能感觉出来,如今令君的神情比以前开朗了不少。
想来秦仲明对令君还不错。王广便随口问道:“仲明最近在忙什么?”
令君居然露出了一丝笑意,说道:“除了上朝和办公,不是赴宴,便是在赴宴的路上。”
也不知道她为什么笑,或许这种说法是秦亮自己说的、令君觉得有点好笑?
王广又问:“他有什么打算,没跟卿说吗?”
“说了。”王令君轻描淡写地轻声说道,“他想辅佐阿父,希望阿父将来继承王家家主。”
王广听到这里,怔了片刻。他想了想,秦仲明能对妇人说这些话、已经说得够多了,便没再继续问。
他又想起刚不久前、秦亮提到的相中之事,王广意识到秦亮是把功劳让给自己。这时他也相信,如果秦亮自己没法上位,便准备辅佐王广这个丈人,这样做应该是合理而真心的。
但相中那个建议,即便最后有功劳,也起不到什么太重要的作用。
反而是马茂密信中、东吴要屯兵濡须水的事更加重要,大战军功才能获得更大的声望。
王广寻思,这件事秦仲明恐怕不会推让,多半要自己争取。毕竟王广虽是武|卫将军,却没什么带兵打仗的经验,想去也办不到。
不过秦亮提到的相中之事,王广还是领情了。当晚他便与阿父王凌等商议,然后在次日朝会之时上奏。
王家人提及军政之事,大多时候实施起来畅通无阻。中书监就是王明山,郭太后只要点头,诏令立刻就可以发往荆州,让王昶办妥此事。
……秦亮在朝会上没有吭声,早已决定把功劳让给王广。
他反复看过几遍马茂的密信,通过其中不算太详尽的信息,已经意识到:近期将要发生的军事冲突中,最有搞头的地方在淮南濡须水。
荆州那边,但凡靠近水域的地区、全被吴国人给占了,吴国不会有太大的动静。孙权最在意的地方,还是淮南。
这个时代,南北争雄的历史经验并不算多,还没有守江必守淮的说法。但魏吴之间打了那么多年,吴国应该从实战中明白了淮南的重要性。
东吴只要在濡须水增兵筑城,魏国一旦反击,战役规模便小不了,影响也够大!
秦亮起初想着的是西线那边,但这次的时机不太好。别看关中比淮南近,但蜀汉一般不打关中,而是去陇右。距离远、地形差,魏国不容易搞出太大的动静。
何况魏国此时在西线是防御战,从洛阳过去的援兵不会太多。现在郭淮成了雍凉都督,秦亮若是率兵过去,面临的处境比夏侯玄好不了太多,诸事必得仰仗郭淮。
如果陇右是块骨头,濡须水则是一块肥肉。因为东吴在淮南主动出击了很多次,很少成功过。
所以东线的战事,秦亮确实想争取一下。
不过朝会上没有提及东线,秦亮也没说,事情还得继续等待。
秦亮离开太极殿东堂,便从东殿门走出了太极殿庭院,然后在“殿中”区域往南走,便能到达尚书省所在的庭院。省原先的意思就是房屋围成的院子。
王凌是不来尚书省的,但尚书省奏事之前、需要把文书先送到大将军府给王凌等过目。因为王凌是录尚书事。
秦亮也是录尚书事,但以他的卫将军地位,不好意思让殿中把奏章往卫将军府送。反正他经常来皇宫,所以便自己去尚书省管事。
好在此时的书面奏章并不多,以竹简为主的书写方式、能承载的文字有限。秦亮只要隔个三五天去一趟尚书省,看看奏章文书,再找官员口头交流一下,基本就能了解情况。
秦亮来到尚书省时,一众官员都迎到了庭院里。前后簇拥之下,秦亮走到了北边的一间房屋,便好言叫官员们散了、各自办自己的事。接着他叫人把奏章文书送过来,自己翻阅。
尚书省此时最大的官是左仆射李丰,今天此人又没来。
秦亮录尚书事没多久,来尚书省的次数也有限,但就这么短的日子里,这个李丰已经请假数次了。请假的理由一直没变过,都是病假。
这种占着茅坑怠工的做法,一时却也没人动他。
因为李丰的儿子李韬是驸马,娶的是魏明帝的长女。当今皇帝曹芳是魏明帝的养子,但名分上李韬仍是皇帝的姐夫。而且李丰在此之前、于曹爽司马懿之间反复横跳,也没人搞得清楚他是谁的人。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王凌和秦亮暂时都没打算动他。
皇帝曹芳确实没掌握实权,但几年前魏明帝是个实权皇帝,朝廷内外忠心曹家的人也还有。所以人们但凡能过得去,都还是愿意给曹芳一些面子。
秦亮刚看了一会文书,忽然听到庭院中一阵说话声,他抬头从门口看出去,只见许多人都迎出了署房。这热情的场面,倒有点像秦亮进来的阵仗。
他有点好奇,随口问了一句:“李丰来上值了?”
随行进宫的从事中郎王经拱手道:“仆出去看看。”
没一会,王经便回到了房中,说道:“禀将军,是夏侯泰初来了。”
秦亮“哦”了一声,露出恍然之色,便不再多言。
他心道:我也觉得李丰来上值,不会这么受欢迎,既然是夏侯玄,那就是情理之中。
夏侯玄这个人,名气大、结交广,仪表和气质都很好。但只靠名气,应该不会有那么多士人给面子。令狐愚评价夏侯玄装清高,秦亮觉得有失偏颇,夏侯玄这个人清高只是表面,实际上应该挺擅长社交。
譬如秦亮还是校事令时,官职不高,夏侯玄也没注重来往,但仅与秦亮说了一句话,秦亮对他的印象便不太差。每个人擅长的事不一样,夏侯玄估计打仗的本事有点水,但很关注士林中发生的事、哪怕对于当时秦亮那种五品官。
过了一阵,夏侯玄便来到了房间里,跟着他进来的,还有五曹的几个侍郎。
秦亮见状也从席子上站了起来,与夏侯玄相互揖拜见礼。
夏侯玄道:“仆刚到洛阳,今日来尚书省办一些文书。本该登门拜访秦将军,还没来得及,方才听说秦将军在此,遂来拜见。”
秦亮笑道:“今后泰初在尚书省上值,我也经常来这里,见面的机会多得是。”
夏侯玄淡然拱手道:“往后还请秦将军多加指教。”
秦亮道:“同朝为官,一起把朝廷的事办妥便好。”
夏侯玄简单说了几句,便再次揖拜,告辞而出。
秦亮目送他出门,这才重新跪坐到筵席上。
之前夏侯玄的立场,秦亮已经听说了。夏侯玄是准备起兵攻击司马懿腹背的,但因为郭淮拖延,终究没能成功起兵。这种关键时候的立场很重要。
但夏侯玄回洛阳后第一次见面,并没有谈及那件事。秦亮刚才还以为他会提一下书信,因为扬州起兵之初、秦亮给夏侯玄写过亲笔信,夏侯玄只需要两句话就能暗示态度。
夏侯玄偏偏没说。秦亮一时间也不知道原因,兴许是一种社交技巧?又或是有什么不满?
秦亮暂时不想多管,遂继续看竹简上的奏章。奏、章、疏都不用批复,只是会存档,能看到奏章的人也不止几个人。秦亮只需要知道、官员们在书面上说了什么事就行,大多情况下都不用他作出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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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七章 忧愁自信
尚书省最值得留意的事,便是人事变动。
秦亮以前既给人做过属官,也当过一府之长,当然明白曹魏的官府体系是怎么回事。可能因为纸张等原因,日常少有书面办公,各府也缺乏复杂的制衡体系,基本依赖于人治,长官的權力极大。
官员的任命,是最重要的一环。
所以秦亮看了尚书省的许多文书、心里最关注的却只有一件事,便是鲁芝即将替代令狐愚,出任兖州刺史。
这个安排,秦亮看到文书才知道,王家之前并没有与他商量……如果秦亮没有在尚书省看到文书,知道这事、估计要等鲁芝上任前的拜访。按照约定俗成的习惯,官员外任时,一般都会来重臣家里见一面;不久前陈泰出任雍州刺史,也来过卫将军府。
鲁芝之前是曹爽的司马,所以不是王家、秦家的敌人,加上名气很大,出任刺史问题不大。
但秦亮仍然猜测,鲁芝受到重用、可能是因为郭淮的推荐。因为鲁芝就是雍凉地区人士,做过郭淮的别驾从事,很早以前就与郭淮的关系不一般。
相比之下,因为曹爽的原因、秦亮与鲁芝建立的那点关系,便浅了很多。
于是秦亮离开殿中后,心里便闷闷不乐,主要还是因为郭淮。但鲁芝的刺史已经任命,秦亮一时也没有正当理由反对,似乎也做不了什么。
踏马的郭淮,勤王之役时按兵不动,还拖了夏侯玄的后腿。但事情结束之后,他不仅升官,势力还得到了扩张。秦亮能高兴才怪!
但这些士族之间的关系千丝万缕,秦亮即便玩出花来、似乎也没多少好办法。直到现在,秦亮的法子、估计还得要靠军功才能上位。
秦亮坐在马车上,犹自又想起了濡须水的情况。
淮南、淮北、徐州他都亲自去过,恰恰只有濡须水没有前往。他还记得当时考察地形时、王飞枭的告诫,大概是说濡须水上有吴军的濡须坞,驻有水军和游骑,让秦亮不要太往南了。
寻思了一会,秦亮只得暂且放下。
以前秦亮去皇宫是走西门,如今卫将军府在洛阳东北角,他几次进宫都是走东掖门。走这条路,离皇宫并不远。当初曹爽去皇宫,估计跟秦亮现在走的是同一条路线。
马车转向北面行进时,这段路秦亮更熟。七年前他做曹爽府掾属,便几乎每天走这段路。
只要看到一截损坏的双坡檐顶里墙,很快就能到卫将军府所在的永安里。秦亮记得一到秋天,这段路上就有桂花香,但现在四月间闻不到。
一行人很快就到了府邸,刚下马车,饶大山迎上来便道:“辛敞带着杜预刚到。俺说将军去宫里还没回来,不过中午前必定会回府,将军不是还邀请了羊祜来用午膳吗?辛敞便在东边的署房里等着将军。”
秦亮这时才想起邀请羊祜的事,因为傅嘏家的人猎到了野鹿,送了些肉到卫将军府。秦亮便顺便邀请羊祜、来吃野味,反正想让羊祜多到府上走动。
辛敞与羊祜是亲戚。秦亮便道:“让辛敞来邸阁见我。”
饶大山揖拜道:“喏。”
秦亮先到邸阁,见到了浓眉大眼的傅嘏。
傅嘏道:“杜预学识渊博,是个有才能的人。但上次将军设宴时,他还在章武郡,故仆未能邀请他。”
秦亮点头回应。他之前都没想起这个人,不过听说过杜预的父亲杜恕。
毌丘俭出任幽州刺史之前,幽州刺史就是杜恕。干过一州刺史的人,秦亮全都了解过。只是杜恕被罢官有几年了,所以渐渐淡出人们的视线,秦亮才不容易想起来。
杜恕以前很受辛毗(辛敞之父)的器重,如今两人的儿子走到一起、倒也合情合理,并不让人意外。
没一会,两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就来了邸阁拜见。其中的辛敞、秦亮之前见过,便是辛宪英的亲弟弟。
另一个人应该就是杜预。三人见礼,杜预自称“预”,果不出其然。
秦亮立刻收起了先前的郁闷,换了一副从容的笑容,别人看起来应该很自信。
但其实秦亮以前是个很容易忧郁的人,只是后来醒悟了,于是很少在人前表现出郁郁寡欢的模样。因为他发现,其实无论男女、都更愿意与自信的人来往。男子之间讲究实力的尊重,而妇人则容易对强者有好感。如果自己都一副郁闷不自信的样子,妇人感觉上就认为这个人不容易依靠。
因此忧愁在别人跟前没什么用,最好还是独自消化。
杜预的脑袋轮廓、有点像冬瓜,这倒让秦亮想起了桓范,也是类似的形状。不过杜预的五官长得很端正,人也年轻,头发、皮肤很很好,比桓范的气色好多了。
但是杜预好像有寎,他的喉结两侧有两个不太明显的小包。正常的喉结不可能长三个。
三人分宾主入座,寒暄了几句,秦亮刚问到杜预父亲的情况。辛敞便接过话说:“杜务伯(杜恕)遭人陷害了,才会被罢官流放到章武郡。”
秦亮看向杜预。
杜预遂道:“据仆所知,家父做幽州刺史时,城中来了鲜卑首领之子,但家父并未得到禀报。朝廷以此治罪,确实因为有人栽赃。”
辛敞马上又道:“杜务伯就是在洛阳做官时、得罪了司马懿!没什么不好说的。当初尚书袁侃还在世,提前就告诫杜务伯,提醒他注意提防。但杜务伯是个光明磊落之人,果然被袁尚书说中。”
杜家的事,辛敞的语气却很憿动。秦亮很快明白过来,辛敞的父亲在世时,也得罪了司马懿的人孙资刘放、并受到了打压。所以辛敞似乎有一种感同身受的情绪。
秦亮认真听了一会。两人都在说杜恕无辜,秦亮却忽然问道:“谁陷害了杜务伯?”他说罢觉得这个问法有歧义,便又换了一种说法,“司马懿在洛阳,不可能跑到蓟县去栽赃,谁操作的这件事?”
杜预不动声色道:“还能是谁,程喜阿。他是征北将军,当时就驻扎在蓟县。”
秦亮听罢一副恍然之色。心道:程喜这人还挺会的。
并州刺史田豫、就被程喜栽赃过,看来程喜干这种事是轻车熟路。这么说来,程喜可能是投靠了司马懿的人?
有时候一些人的立场并不明显,譬如郭淮就投靠了司马懿,但大多人都不知道。伐蜀之役时,曹爽被坑了,秦亮才能确定郭淮的态度。
还有秦亮自己曾“假意”投靠司马师,大多世人也不知道。
秦亮听到这里,立刻说道:“现在的廷尉是陈本,兰石(傅嘏)回头见到陈本,打声招呼。叫陈本把以前的卷宗调出来,重新查一下当时杜务伯的案情。”
傅嘏拱手道:“嘏记住了。”
杜预的脸上立刻露出了喜色。
此时秦亮要受到王凌的制约,但依旧是洛阳最有权势的人之一,只要不是与王家作对的事,几乎都能办成。只要秦亮说重查,陈本还能不知道什么意思?言下之意,等同于翻案!
杜预也是个年轻人,果然反应很快,他脸上的喜色闪过,马上便道:“家父并非留恋官位之人,只因先祖父为朝廷鞠躬尽瘁、忠心耿耿,家父实不愿背上无妄之罪名。”
秦亮一本正经地点头道:“我理解杜将军的心情。”
就在这时,饶大山报,羊祜受邀前来。
于是秦亮起身,走向了门口。两侧的三个人也站了起来,跟着他一起出门。
如此礼仪,辛敞是不会在意的,羊祜是他亲戚、得到秦亮的礼遇是好事。杜预是来求情的,自然也不会在意。
没一会,羊祜就在王康的带引下,走上了邸阁台基。羊祜见这么些人迎到门口,也是执礼甚躬,客气地与大伙揖拜见礼。
羊祜的气色比杜预还好,白里透红的皮肤,颇有点仙风道骨的气质,但他又是个读儒家经书的入世之人。他的举止儒雅随和,内心其实又很清高。
不过读书士人,常兼有儒家、道家的矛盾气息,其实是很常见的事。
羊祜与辛敞揖拜时,说了一句:“泰雍也受邀来品尝野鹿肉?”
辛敞转头看了一眼杜预,强笑道:“我们前来,是为了元凯之父的冤情,却不知道今天中午有野味。”
长史傅嘏立刻说道:“都怪我,送来的肉太少了,只够三五人吃,才没有邀请辛泰雍等人。下次我叫族弟多猎几头。”
秦亮听到这里,笑了笑道:“泰雍(辛敞)、元凯(杜预)留下来尝尝。鹿肉不够,还有羊肉,猪肉。”
辛敞笑道:“既然如此,恭敬不如从命?”他说罢看了一眼杜预。
杜预道:“秦将军盛情难却,多谢邀请。”
临近中午时,王经也来了邸阁,于是几个人就在这里一起用午膳。
鹿肉确实不够。傅嘏送得不多,而且秦亮还专门叫人切下了一块送到内宅、给王令君和玄姬食用。
其实这个时代的人口不多,山上的野味比后世多,鹿肉也不太稀罕。不过毕竟是野味,不是天天都能吃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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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百九十八章 君子之名
据说鹿肉大补,秦亮午膳时想开个玩笑,但在场的几个人大多自诩君子,玩笑可能会遭遇冷场、秦亮只得作罢。
唯有辛敞,可能会对荤笑话有点兴趣,因为他之前做过曹爽的掾属。就在这座邸阁下面,有一处券洞地下室,据说当初曹爽及其心腹在这里玩得比较夸张,辛敞应该也是见多识广的人。
午膳过后,侍女收拾完各人面前的小几案,又煮了茶水上来。
秦亮遂提起了马茂在密信中说的军情,当然他没有提马茂,只说打听到了吴汉两国的谋划。
有关外国的机密,在魏国士人跟前没有太大必要保密。只有魏国内部的秘密,才不能轻易告诉同僚。
羊祜与杜预还没表态,长史傅嘏却先说道:“时机不到,仆以为不该主动进攻。魏军也可以在濡须水上修筑城寨,先与吴军对峙。吴国国力弱,大魏国力强,消耗对我们有利。长期对峙之下,敌我的部署、安排都能慢慢了解,可以立于不败之地。”
秦亮看了一眼浓眉大眼、颇有勇悍之气的长史,倒觉得傅嘏似乎挺有谋略,且非冲动好战之人。人不可貌相,果然如此。
但秦亮不置可否。他认为傅嘏说得有道理,却是只考虑了军事角度。
此时的情况,王凌等人刚刚上位,如果龟缩避战、便是示弱,可能对建立内部威信不是什么好事。
而且无论是王家人、还是秦亮,都想通过对外战争的胜利来证明自己,吴国派重兵主动来到江北,这是一个机会……总比划船到大江对面去建立军功、要容易得多。
这时羊祜看了一眼傅嘏,也开口了。秦亮遂认真听着羊祜的见解,不管怎样、羊祜愿意在自己跟前出谋划策,本身就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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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祜道:“蜀国靠山,吴国靠水。吴国占据了大江,从东到西各处屯兵之地,皆可借水路快速往来。大魏要攻吴,只打濡须坞是不行的,需要从三线同时发动进攻,以牵制武昌、江陵等地的吴军增援。然而此时我军准备不充分,并不是发起大战的时机,故仆赞成傅长史的主张。”
杜预想了想道:“若朝廷决心要进攻吴军,亦应等到冬季水浅之时,否则无法威胁江陵等地。吴军举国援兵可在旬日之间增援濡须水,进攻恐怕无法凑效。”
没想到几个有才能的人、大抵都反对反攻吴国,只有杜预的态度稍微松动一些。
秦亮也只能暂且说道:“诸位言之有理。”
三国能鼎立那么多年,看来想从吴蜀两国拿军功,单是从军事角度看、也没那么容易。
今日算不上宴会,只是日常一起吃顿饭、商议事宜。于是羊祜等人喝了茶之后,便告辞要走。秦亮等遂把他们送出邸阁,卫将军司马王康带着客人继续往南走。
目送四人的背影到了长廊上时,秦亮身边只剩下长史傅嘏。
秦亮这时才说道:“兰石等所言不无道理。但我若主张避战,则会将都督伐吴兵马的人选、拱手让与他人。战略上不利的战役,通过具体战术、仍然是有机会取得突破的。”
傅嘏点头称是,沉吟片刻道:“将军可采用羊祜、杜预的建议,主张等到冬季发起三面进攻。这是最稳妥的用兵之策,朝廷(王家)应该也倾向于此略。如此谋划是将军的主张,朝廷若采用,则应该用将军督军南下。”
秦亮想了想,立刻笑道:“这个办法好。”
在大江附近与吴国作战,本来就比较困难,如果选在夏秋之际发动,很难有成功的可能。所以秦亮一旦先提出稳妥保守的进攻策略,争取到濡须坞之战的机会、还是很大。
秦亮不禁多看了傅嘏一眼,再次觉得他的外貌与性格、确实有点反差。
当时秦亮第一次与傅嘏见面时,原以为此人可以用于管兵事。若非傅嘏之前就做到了河南尹,给的官职太低了不好拉拢,秦亮多半会征辟傅嘏为司马、或者从事郎中。
秦亮寻思稍许,便转头道:“杜预看起来确实有些见识,帮他父亲翻案的事、尽快办妥,回头请他来府上做从事郎中。如果杜预犹豫,便先征辟辛敞到卫将军府为掾,辛敞与杜预的关系很好。”
傅嘏揖拜道:“喏。”
傅嘏说罢便也告辞了。秦亮继续在台基上站了一会,心里还想着傅嘏的建议。
刚才傅嘏提出的主意并不复杂,很有章法。秦亮过一阵或许也能想到,却终究是傅嘏先提出的法子。
很多事情都是这样,大家知道应该争取带兵建立军功的机会,不过具体步骤要怎么办,又是另一回事。
平时的下午,中垒中坚二营的武将可能会来禀报军务。但今天诸将知道秦亮要去上朝,所以下午没来两个人。秦亮早早就回到了内宅。
时间充裕,秦亮又吃了据说大补的鹿肉。可惜一算日子,这两天正是王令君身体不舒服的时候。
然而令君没有来月事,还说起了想吐等症状。她悄悄说,本来在两次月事之间胸口才会发脹,现在却也是这样的症状。
秦亮虽不太懂女子的事,但恶心呕吐,基本就是电视剧里表现怀孕的常见反应。他立刻想到,令君是不是怀上了?
陆凝之前说要回汉国,但此时还没走。秦亮便立刻派侍女去叫来吴心,让吴心带陆凝进府诊脉。
不出所料,陆凝从脉象判断,令君真的有了孕!秦亮想起上个月那三天的情况,玄姬的危险也全让王令君承担了。他不禁暗叹,只要兵马多、战场上确实可能大力出奇迹。
……夏侯玄刚回洛阳没两天,先到尚书省办理了文书手续,随后便在府中设宴,邀请宾客。夏侯玄不仅与曹家宗室关系密切,本身也是名士,愿意给他面子的人非常多。
宴会当天,宾客们的车马都没地方放,已经停到了外面的街道上,街边长长的车马看不到头。
不仅邀请了朝中官员,也请了一些女客。譬如给羊祜的请帖里,便专门提到了羊徽瑜。毕竟羊徽瑜名义上还是司马师之妻,而司马师亡故的发妻、又是夏侯玄的妹妹,羊徽瑜最终还是去了。
而羊祜肯定要去,他在意的关系不是司马师,而是夏侯霸。夏侯霸是羊祜的丈人。
另外还有被司马师废黜的前妻吴氏,也在邀请之列。但吴氏的弟弟吴应、此时尚未到达洛阳,吴氏是独居在洛阳,所以没有接受邀请。
王凌、秦亮都没去,不过秦亮派了傅嘏前去赴宴,也能代表卫将军府。
羊徽瑜现在最愿意来往的人,竟然是司马师的前妻吴氏,连她自己也觉得奇怪。但今日吴氏没来,羊徽瑜在宴席上有些不适,感觉好像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感受比较尴尬。即便是寒暄闲聊,她也不太愿意与别人多说,因为妇人间的谈论、总是离不开家里事。
她在庭院里走动消磨时间时,恰好遇到了夏侯玄。而且夏侯玄身边没有别人,径直向羊徽瑜走来,好像是专门为了见她似的。
不过夏侯玄显然对羊徽瑜没有半点非分之想,妇人对这方面的直觉还是挺敏感。
两人见礼、寒暄了几句,夏侯玄忽然问道:“卿是否听人说起过,吾妹夏侯徽的死因。”
已经过去那么多年的事了,羊徽瑜露出惊讶的神情,脱口道:“君侯不应该早就知道吗?当年大疫。”
夏侯玄又问道:“卿在司马府多年,没听到别的说法?”
羊徽瑜蹙眉看了他一眼,摇头道:“时隔多年,君侯为何忽然想起这件事?”
夏侯玄沉声道:“因为我听说,吾妹是中毒而死。”
羊徽瑜震惊道:“听谁说的?”
夏侯玄一时没有说话,仔细观察着羊徽瑜刚才瞬间的反应,过了一会,他才道:“羊夫人觉得不可能?”
面前夏侯玄的目光,让羊徽瑜感觉有点不舒服,她便冷冷道:“我进司马家时、事情已经过去了,我能知道什么?”
夏侯玄却又说了一句:“据说是司马师下的毒。”
他真是有一种语不惊人死不休的意思。
羊徽瑜想起夏侯徽、心里便百感交集,忍不住冷冷道:“君去问司马子元好了,他会给夏侯氏下毒吗?”
她心里只觉得好笑,司马师对夏侯徽怎么样,至少让夏侯徽生过孩子!如果司马师会毒死夏侯徽,那羊徽瑜自己不是更应该死?
夏侯玄揖拜道:“失礼之处,请羊夫人海涵。”
羊徽瑜叹了口气,只得回礼不语。
这时侍中许允向这边走了过来,夏侯玄便不再提刚才的话题,随后便为二人引荐。
传言许允的妻子长得很丑,因为新婚当晚,许允气得从洞房里逃走了,后来还有好友们劝说。所以这事才流传了出来。
许允也是名士,又娶丑妻,所以名声很好,是个不好色的君子。但引荐之时,羊徽瑜从他的目光里察觉到、许允看她的眼神与夏侯玄完全不一样。
人们的名声、有时候根本不能相信。譬如秦亮也有不近女色的名声,实际是什么样、羊徽瑜心里一清二楚。
但秦亮那样看她时,她好像并没有抵触的感觉。但这个许允看着自己,羊徽瑜竟觉得身上有点发毛,心里不适。
她心道:出身好的人,就算妻子丑,汝不会养几个美妾阿?
难怪吴氏不愿意来赴宴,没有夫君的妇人、或者夫君出了事,只要有姿色,一出来走动、许多人便会有觊觎之心,还很容易让名声变差。
第二百九十九章 爽府寻常见
夏侯玄以前与何晏的关系也很好,除了在曹爽宅里寻常见,两人还经常在一起清谈玄学。因此何骏也在宴请之列。
何骏远远地看见、夏侯玄等两男一女在交谈,等他过去时,三人却已经散了。于是何骏从天井中的亭子穿近路过去,很快就看清了那女子。一时间何骏的眼睛都看直了,一脚踢到了石头上,疼得他“哎哟”叫唤了一声。
那美貌的女子闻声侧目,冷淡地看了何骏一眼。
何骏忍住痛,走上了长廊,立刻潇洒地甩出执扇,扇了两下,迎面向女子走去。
女子避到墙边,一副不想搭理他的样子。何骏见状,心下也有些懊恼,要是早点过来,先与夏侯玄见礼、让夏侯玄引见就自然多了。
但这种罕见姿色的女子岂能轻易错过?何骏依旧恬着脸拱手道:“夫人也是夏侯泰初的客人?在下怎没见过?”
女子还是不搭理他,把位置换到了靠天井的地方,想继续往前走。
何骏闪身又挡住了她的去路。
女子终于蹙眉道:“男女有别,没见过不是寻常事吗?君既是夏侯家的客人,何必为难我?”
何骏面带笑容,指着女子身后道:“我也正要往那边去,岂是为难?在下何骏,字伯云。敢问夫人芳名?”
女子听到他的名字,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冷笑,说道:“我们还是不认识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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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说罢便又换到了靠墙的方向,从何骏身边走了。何骏也没再阻拦她,毕竟正如女子言语中的暗示,能到夏侯家赴宴的客人、多少都是有些身份的人,他不能做得太过分明显。
何骏也有办法,只消找夏侯玄或者许允打听一下、便知道是谁家的妇人。
不过很快何骏意识到、自己做吏部尚书的父亲已不在人世,以前的好友邓飏等也死了。如今对于有点身份地位的妇人,还真的没法软硬皆施,只能尝试讨好。想到这里,何骏心里一阵失落。
就在这时,何骏见傅嘏在斜对面观望。
他顿时悻悻打算离开此地。这个傅嘏本来与曹羲的关系不错、做过黄门侍郎,就是因为得罪了何骏的父亲,才被免官。何骏情知对方与何家有旧怨,便假装没看见。
不料傅嘏主动走了过来,何骏只得沉住气与他见礼。
傅嘏说道:“刚才的妇人是羊氏,羊祜之姊。”
何骏顿时愣了一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顿感五味杂陈。傅嘏却面带微笑地观察着他。
傅嘏虽然只说了羊氏与羊祜的关系,但何骏当然知道、羊氏就是司马师的妻子!司马师与何骏父亲何晏有仇怨,现在何家、司马家之间的仇更深!
起初是何晏品评司马师有才无德,司马师怀恨在心。后来司马懿先让何晏出卖同僚、然后杀之,简直是玩|弄辱杀!
难怪刚才羊氏说,还是不认识更好。
傅嘏看了他一会,说道:“我不是想讥讽伯云,令尊得罪的人不少阿,汝要小心点。”
何骏脱口道:“汝在威胁我?”
傅嘏摆手道:“伯云误会了。上次卫将军府宴会,汝不是在受邀之列?我现在是卫将军长史,岂能忤逆卫将军之意?确实是好心提醒。”
这要是在以前,何骏绝对没有这么好的脾气,但现在他只能耐着性子说道:“好意心领了。”
于是两人再次揖拜道别。
何骏回到宴席上,依旧是喝酒吃肉赏舞,直到宴会结束。不过夏侯玄府上的宴会,并未让何骏尽兴。他只觉得生活变得十分无趣,连宴饮也缺少了欢愉。
不管是交游、还是宴饮,最大的乐趣不就是邂逅美人,进而发生一段不可描述的新鲜经历吗?
但是现在何骏对于有身份的妇人很难得手。其实他的相貌不错,也不缺钱,只是以前习惯了用要挟等手段、别人也因为何家的权势愿意给面子,忽然处境变了、他有点无计可施的感觉。
最近陆续有人进京,夏侯玄回洛阳做了尚书右仆射、刚宴请了宾客。没过几天,秦朗也到洛阳了。
据说朝廷给了他一个宗正的官位。秦朗在魏明帝时期,做到过骁骑将军,现在回来虽然没了兵权,但宗正是九卿,品级官位还升了一截。秦朗能得到如此待遇,多半是他的族弟秦亮帮的忙。
秦朗先去了卫将军府见过秦亮,接着就来了何家府邸。
何骏称舅,叫得毫无压力。以前秦朗还在洛阳做官时,何骏就是这么叫的。这个舅,真的是阿母金乡公主的哥哥,同母异父罢了。
唯有秦亮,何骏实在有点叫不出口。因为秦亮太年轻了,与何骏以前是以同窗平辈相处,根本就没有认亲戚,而且亲戚关系隔得有点远。
秦朗来了之后,一家人便坐在一起饮茶。何骏的这个舅大概五十来岁,记得以前是山羊胡,但现在胡须好像更多了,上唇的髭与下巴的襞几乎都连在了一起。
但胡须多,并非就有勇悍的气质,相反秦朗的神情面相、有点缺乏阳刚之气,也许是那双眼睛的缘故,也可能是说话的音色问题。
秦朗的声音道:“我先去过卫将军府见仲明,本来邀约了仲明、一起来姐家里坐坐,仲明推脱没有来。”
金乡公主轻轻拿手绢擦着脖颈上的汗,说道:“他现在可能比较忙。”
上房里放着一大块冰,何骏觉得屋子里不算太热,连一嘴胡须的秦朗也没出汗了,只有金乡公主看起来很热。
只有何骏知道,阿母是因为里衬穿得太厚了,她生怕在人前出现不雅的迹象。阿母就是这样,哪怕客人是亲兄弟,只要是男子,她都很在意仪表;若不是何骏也在这里,她连亲戚也不会轻易见面。所以在何骏心里,阿母是冰清玉洁的神女一样的人。
不过卢氏也在旁边,她就没穿那么厚,却没露出不雅的情况。
这时秦朗道:“以前也是疏忽了,印象里这是我第一次与仲明见面。”
金乡公主惊讶道:“你们还没见过面?”
秦朗点头道:“秦家本来在并州,他们家很早就迁到冀州去了。仲明小的时候、也许见过,但时间太久远,我没有印象了。”
金乡公主道:“山高路远,确实不容易见面。好在如今都在洛阳,往后你们多来往,毕竟是亲戚。”
何骏心里寻思,怕是因为以前秦亮家的地位太低罢?
秦朗一脸感慨道:“是阿,到底是同族。若非仲明,洛阳恐怕没人记得我了,我应该也回不到官场、更别说做到九卿的位置。”
他说罢,终于留意到了金乡公主一直在出汗,忽然问道:“姐是不是在服用五石散?”
金乡公主忙道:“没有阿。”她说罢看了一眼何骏,蹙眉道,“我很厌恶那种东西。”
何骏立刻埋着头,不愿吭声。
秦朗点头道:“确实对身体不好,姐虽遭遇不幸,也不要亏待自己。”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道,“过去的事别伤心了,上午我去见仲明时,仲明也称卿为姐,姐今后也不是没有依靠。”
提到五石散、金乡公主便十分不高兴,仍蹙着眉,说道:“仲明确是做大事的人,很有心胸。原以为他对何骏怀恨在心,没想到他没有报復之意,上次还邀请了何骏去赴宴。”她转头看向何骏,“我嘱咐过汝、叫仲明为舅舅,汝却不听,好像还委屈了汝一样。”
秦朗的眼睛睁大了一些,“伯云与仲明有隙?”
何骏道:“说来话长,他以前就是妒忌我的出身好,反正看我不顺眼。”
旁边的卢氏听到这里,脸颊有点红扑扑的,也不知道是否因为天气太热了。
秦朗的声音道:“都是一家人,有什么过不去的事?过阵子我在家里设家宴,把仲明、姐、伯云都请过来,一家人吃顿饭,把话说开了就好。”
金乡公主道:“我还在服丧期间。”
秦朗的鼻子嗅了一下,看了一眼何骏,说道:“现在没人管丧礼。再说我不请外人,就几个亲戚。”
金乡公主的目光躲闪着,轻声道:“那好罢。”
秦朗不喜与士人结交,就算他设宴、多半也没法像夏侯玄一样宾客满座,只是家宴也好、省得丢脸。
兄妹俩又谈了一会秦仲明。虽然以前秦亮是被大家忽视的年轻人,但现在俨然已是这个圈子里最关键的人物。
秦朗大概的意思,如今只有尽心帮助秦亮,才能让大家有保障。金乡公主深以为然。
何骏听到阿母等人说秦亮的好话,心里还是不太舒服,反正他不可能看秦亮顺眼。不过随着秦亮上位的时间渐渐延长,何骏倒也接受了实事。
只是他心里的感受很复杂,一方面又想依靠秦亮的权势,一方面心里又觉得反感,遂嘀咕了一句:“秦仲明也是靠了王家,他以前在王家就像赘婿一样,吃住都在王家宅邸,紧抱住王家那颗大树。”
秦朗有点不高兴道:“也不能这么说。谁打赢了司马家,王家就没从我们家仲明身上得到好处吗?”
卢氏小声劝道:“秦仲明都不计较旧事了,夫君算了罢。”
其实何骏知道、家里人似乎没说错,但他嘴上还不是不服,“那个王玄姬是秦亮之妻王氏的亲姑姑,如今住到了秦家偷人。不也是汝说的?”
卢氏忙道:“我只是说,王玄姬最近好像住在卫将军府,什么时候说她偷人了?”
何骏顿时一脸恼怒。金乡公主开口制止,何骏夫妇才没吵起来。
第三百章 才过半年
五月、扬州都督王飞枭的奏报到了洛阳,吴将诸葛恪带着数万军民至东关,正在构筑工事。
东关就在濡须水上,是濡须水的一个水口,乃魏吴两国的边界;濡须水则是连通巢湖和大江的一条河道,东南流向。
秦亮没亲自去过濡须水,但濡须水边也有魏军军寨、有将领去过,他大致知道那地方的情况。当然都是以前的状况。
东关水口,西边是八宝山,东边是濡须山。濡须水从两处山脉之间流过,山水屏障、易守难攻。
很早以前,东吴就在东关修建了一道堤坝,叫东关大堤。不过年久失修,东关大堤已经坍塌了一段,中间没有合拢。大堤附近有船坞、叫濡须坞,还有堡垒。
如今东吴调动军民,再次构筑工事,直接威胁的地方就是合肥新城。
合肥新城秦亮以前去看过,拆了施水岸边的旧城之后,合肥新城离水道还有二十多里地。寻常吴军不太愿意离开水道,何况合肥新城城小而坚,很难攻得下。
因此魏国不理会东关的军情、暂时也不会有太大问题,最多就是失去巢湖的控制权。然而魏军水军不敌吴国,本来巢湖就守不住。秦亮做庐江郡守时,就曾派兵到巢湖西侧的舒水上构筑了防线;正是魏军根本无法阻挡吴兵进入巢湖之故。
但放任敌国在眼皮底下屯兵,避战畏敌,主要还是佂治上影响不好。
次日一早太极殿东堂朝会,尚书省的兵曹侍郎果然奏报了这件事。
站在高柔后面的秦亮,心里已有了打算,他早先就与长史傅嘏商量妥了。这会只要当着文武百官的面、提出方略,那么大家都能知道他的主张。
王凌没来上朝,赵俨已经死了。如今在这里的朝堂上,论品级地位,秦亮已经位列群臣的第三位。
不过魏国的三公几乎已成养老的职位,高柔与蒋济只是威望和地位高,没什么实权。秦亮这个卫将军,才是当今朝廷里仅次于王凌的大臣。
这时跪坐在台阶上的皇帝曹芳忽然开口道:“诸卿有何良策?”
秦亮等大臣都有点意外,因为皇帝以前不管事,经常连朝会也不来,都是郭太后在主持局面。
皇帝这么一问,没什么问题。然而秦亮等仍隐约感觉有点不安,大家也不方便抬头仰视皇帝,但秦亮心里也再次意识到,皇帝实岁已经十四五岁了。
曹芳临朝听政已经有七年之久,朝廷里怎么回事,他应该能知道不少。
殿堂内一时间没人说话。此时垂帘后面的郭太后道:“众臣有什么话,在陛下跟前说罢。”
秦亮听到这里,才向左侧挪了一步,双手捧着手里的象牙笏,开口道:“臣在扬州为官时,听将士们常称吴军为水贼。吴军依靠河流,善于水战,且适应湿热气候。故臣以为,应等到冬季之时,调集大军,一举捣毁东关的土城工事,驱逐吴军。”
顿时就有好几个官员附和赞同。也许朝中有人觉得可以避战,但这样的主张显得太怂、一时间没人说出来。
曹芳看向来参加朝会的中书监王明山,问道:“大将军是何看法?”
王明山揖拜道:“回陛下,臣不知。”
帘子里郭太后的声音道:“此事容后再议罢。”
于是秦亮与王明山都声称遵旨,回到了自己的位置。
没一会,谒者台的官员似乎得到了授意,便喊道:“退朝!”
众官纷纷伏地行礼,皇帝离座走了,大伙儿才礼毕退走。秦亮走到宽敞的十余扇大门前,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郭太后好像还在帘子后面。
皇帝还没正式亲政,今天却过问了朝政大事。秦亮稍作停留,若有所思地跨步走出大门。
不过如今的情况与之前相比、已大不一样。前几年,曹爽与司马懿是真的要在朝堂上商议,甚至争执博弈。
但若现在皇帝想插一脚,秦亮当然要站在王凌那边,到时候大事甚至可以直接由大将军府决策,不用再到朝堂上走一遍过场。
秦亮早就明说过,如果大权有旁落别家的危险、包括皇帝,他宁可选择辅政王凌和王广……希望不会面临那样的窘迫处境。因为郭太后的意思,是想秦亮主政;如果秦亮被迫采取保守的策略,郭太后的处境就不太好了。
秦亮走出东堂后,身后还跟着好些官员。王凌不来,他在朝堂上常常是前呼后拥的场面,门外还有许多人、专程向他揖拜告辞。
王广、令狐愚也迎了上来,三人谈论了几句。秦亮表态道:“这等大事,我只是说出自己的建议,最终决断还是要问外祖的意思。”
王广道:“汝外祖应该要与属官谋士商量一次,过两天,我便告诉仲明、大将军府众人的见解。”
秦亮点头回应,接着说道:“令君又有孕了,找郎中把过脉,大概一个月左右。”
王广愣了一下,令君是去年腊月生的阿余、至今才过去半年时间,可能他没想到会这么快。但王广没有多言,只是说让令君养好身体。
令狐愚则道:“公渊又要做外祖了,恭喜贺喜。”
这时宗正秦朗也走了过来,族兄弟二人遂相互行礼。
王广道:“我们先告辞了。”令狐愚看了一眼东边的太阳,笑道:“天气闷热,那我与公渊一起先走。”
秦亮拱手道:“回头再谈。”
阴历五月、还不是最热的时候,但太阳一出来,气温确实挺高。主要还是因为穿着长袍的缘故,手脚都遮得严严实实,而且夏天的官服是大红色,这颜色吸热。秦亮觉得不科学,倒是秋天常穿的秋白色、可能更适合此时的天气。
一嘴胡子的秦朗有个比较可爱的小名,叫阿蘇。据说魏明帝曹叡在世时,在朝堂上也会叫“阿蘇”。当时秦亮还没出仕,自然没法见到那时的场面。不过秦亮是弟,所以没法叫秦朗的小名。
阿蘇道:“我能回洛阳,多亏了仲明阿。”
秦亮听得出来,族兄还是很想做官的,毕竟在并州那种地方做无权无势的富家翁、不见得日子多好过,族兄也不是嵇康那样的人,基本就是个武夫俗人而已。
“都是自家兄弟,不用那么见外。”秦亮随口客气道。
阿蘇接着道:“我回洛阳,也不想宴请宾客,只准备了家宴,邀请吾妹金乡公主、伯遇、仲明几家亲戚,到府上简单吃顿饭,说说家常。仲明今日中午有空闲罢?”
吃顿饭哪能没有时间?无非是想不想去的问题。
秦亮做卫将军之后,并不是每家设宴、自己都要去,相反大多宴席他都不亲自前往。
但秦亮刚才自己说了“自家兄弟”,这会若是连家宴都推脱,那么刚才那句话就显得太假了!
族兄没什么问题,都是秦家的人,现在秦亮对他的作用很大,且两人毫无矛盾。阿蘇的父亲是秦宜禄、母亲是杜夫人,血缘上其实与曹家没什么关系;当时阿酥的生父还活着,生母就被曹操霸占了,曹操只不过是他的养父。
秦亮没有立刻回应,阿蘇又道:“吾妹金乡公主本在丧期,因为没有外人,也答应要来。”
族兄把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于是秦亮便痛快地答应道:“我先去尚书省一趟,中午之前去族兄府上。”
两人说罢相互告辞,秦亮与傅嘏、王经一道向东殿门,阿蘇则走皇宫西门。
阿蘇的府邸由魏明帝曹叡下旨修建,因为是先帝赏赐的地方,他被罢官之后、府邸没人敢占。这回他回京,倒也挺方便,径直搬到了原来的宅邸。
秦亮像往常一样、在尚书省看了近两天的奏章文书,便带着随从出宫,绕行到皇宫西边的延年里。
果然长兄秦胜夫妇、金乡公主一家都来了。金乡公主在丧期,确实没见她出来走动,好在今日的家宴上她没有穿丧服。
何骏、卢氏也在场。秦亮以前经常在宴席上遇到何骏,当时洛阳士族子弟宴饮,多半都会邀请这个公主和尚书的儿子;但在亲戚家宴上同席,还真的是第一次。
见礼时,秦亮自然称呼何骏的字。何骏也没有叫他舅舅,而是称“秦将军”。
以前秦亮名不见经传、找不到什么门路时,并未恬着脸与何骏攀亲戚。如今秦亮已是卫将军,何骏不以亲戚称呼、秦亮更懒得相认。
不仅是因为以前王玄姬的事,而且前两天傅嘏还说、在夏侯玄的宴会上看到何骏拦羊徽瑜的去路。何家经历了大难,但何骏似乎并未收敛多少。
众人入席后,嫂子张氏笑吟吟地问道:“令君不出门走动阿?”
秦亮便道:“令君有生孕了,在府中调养,更不能饮酒。”
此言一出,族兄等人都恭喜秦亮。张氏却掐指一算,说道:“令君生了阿余才半年,这么快又怀上了,对身体不好。”
秦亮觉得有点尴尬,因为谈怀上的原因、便是同房,遂笑了笑不愿多说。
在外人看来,情况便如张氏所言。但秦亮知道,阿余是郭太后生的,跟令君的身体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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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零一章 忽闻风雨声
秦亮与长兄是同父母的兄弟,体质却差别挺大,长兄十分能喝。族兄阿蘇也不遑多让,两人起码已经喝了好几升酒。
阿蘇在寻常之时,言行都比较谨慎和气,但饮酒之后就不太一样了,话显得有点多。他似乎一直想撮合金乡公主家、与秦亮兄弟之间的关系。
其实秦亮早就想明白了其中利弊,遂顺着族兄的话说:“过去的事,便让它过去罢。”
阿蘇摇晃着脑袋高兴道:“算起来仲明是做长辈的人,伯云得叫卿一声舅才对。”他说罢看向何骏。
何骏涨荭了一张脸,愣是没吭声。
秦亮也只是微笑了一下,他本来就不太在意何骏。毕竟何家现在既没有价值,也没有多少威胁。
认识何骏那么多年,秦亮算是了解他的性情。何骏有时候很暴躁,很容易生气、一点就炸,但是面对强大的敌人时,又是个缩头乌龟!
譬如司马懿司马师父子俩,对何骏来说不仅是杀父之仇,简直就是羞辱。之前也没见何骏仇恨司马懿、有报仇的迹象,现在司马师还活着,也未听到何骏打听过司马师的下落。
这样的人、秦亮都不想报仇,只想找机会出几口气算了。
今天秦亮没有讥讽何骏,说话也算客气,大抵只是看族兄阿蘇这个宴会主人的面子。
另外也给金乡公主情面。秦亮对金乡公主的印象挺好,而且她是宗室。上次嵇康愿意到卫将军府赴宴,多半就是金乡公主的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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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蘇看了一眼何骏,语重心长地说道:“舅舅当年跟汝一样,好多年都没做官,只是四处游历。我也想不通诸多恩怨,还会被人嘲笑讥讽。以前我生怕别人提到家里的事,如今才算看开了。很多人都不容易,汝外婆(杜夫人)一生更是坎坷……”
“阿兄。”金乡公主忽然叫住了阿蘇,向他递了个眼色,“阿兄喝多了,过去的事,还提它做甚么?”
阿蘇这才摆手道:“不说,不说了。”
杜夫人不仅被关羽、曹操争抢,文皇帝曹丕上位后,据说也叫杜夫人侍过寝,因为她长得太漂亮、让文皇帝连辈分也顾不上了。那些事都是家丑,阿蘇也只是喝了酒才提起。
阿蘇可能已经放下了旧事,但金乡公主应该没有完全放下。难怪她作为公主,却一向深居简出、很注重名声,大概也是她母亲的事对她有影响。
秦亮不禁多看了两眼金乡公主。可能因为天气热,又喝了酒,她看起来很热,光洁的额头上全是汗珠,她时不时拿手绢轻轻蘸着发际的汗水,皮肤白里透红,因炎热而泛着潮荭色。
她此时的模样,让秦亮想起了妇人某种场合时的样子。一时间他又看向金乡公主雪白肌肤、与乌黑头发交界处的样子,以及她那略厚光滑的嘴唇。映入眼前的意象,倒叫秦亮隐约有点走神。
金乡公主也察觉到了秦亮的眼神,但她立刻就避开了目光,一副若无其事的神情。
门外的太阳有点阴,一丝风也没有,天气确实闷热,但别人都没有金乡公主那么多汗。秦亮的目光从金乡公主红色深衣上鼓囊囊的衣襟扫过,他立刻知道了原因。
因为金乡公主的上衣里衬应该穿得很厚、以避免走光。这么热的天,大家穿轻薄透气的长袍还能忍得住,但里面再穿上厚布、那不得出汗?
秦亮上次见金乡公主时,拥抱过她,彼时硌的触觉、而今想起来仍然十分清晰。只不过平素没有发生什么事,应该不至于那么明显,金乡公主实在过于谨慎了。
就在这时,金乡公主起身道:“我有些头晕,想找个地方歇会。”
阿蘇道:“我刚搬到洛阳,玄良都没回来,府中奴仆侍女也少,妹随意自便。”
金乡公主走了之后,秦亮竟然觉得、宴席好像没那么有趣了。或是只是化学反应而已。
秦亮当然没有表现出来,继续陪族兄阿蘇喝酒。秦亮喝得比较少,主要是长兄很能喝。
几个人对饮了一杯,阿蘇拿起酒壶、立刻发现没酒了,他便摇摇晃晃地站起来道:“稍等我一会。”
等了一会,只见阿蘇一手抱着一个瓦坛回来,他把酒坛放到地上,笑道:“这是明皇帝还在时、我藏在府上的酒,放了七八年。”
长兄附和道:“酒放几年更香。”
阿蘇埋头解开了系在酒坛上的绳子和油布,只见那酒坛的坛口挺小、大概为了更好地密封。口子上还塞着一枚挺粗的木头塞子,木塞上裹着布,布料把酒坛里面的酒、与木头隔开了。阿蘇费力地拔下了塞子,只见那布上湿漉漉的沾上了酒水,他便拿起来放在鼻子前一闻,抬头道:“果然很香。”
阿蘇抱着酒坛走过来,先给秦亮的酒壶里满上,接着又为长兄秦胜的酒壶倒酒。长兄立刻扶住了酒壶,使劲闻了一下。
张氏嘀咕道:“看到好酒,姓什么都快忘了。”
阿蘇笑道:“除了外甥和你们妇人,这里不都姓秦吗?”
此时不管用葡萄、还是粮食酿的酒,度数应该都比啤酒高,但终究不是蒸馏酒,水分非常多。秦亮又喝了几杯,便起身如厕。
他刚走到茅厕,头顶上便忽然传来了“叮叮当当”清脆的声音。等他如厕出来后,雨点已经成势,“哗哗”下起了大雨。
果然闷热的天气,可能就是暴雨的前兆。不久前还没有风,雨一下来,庭院中也刮起了风,白茫茫的雨幕在风中倾斜着乱飞。
风雨交加之下,秦亮站了片刻,只觉天气一下子就凉爽了不少。他沿着来时的长廊,走到了西边的房屋屋檐下,但继续往北面、此地到宴厅之间有一段砖石路,头顶毫无遮拦。这么大的雨,冒雨走过去非得浑身湿透不可。
秦亮遂在屋檐下站着。
就在这时,金乡公主从一间厢房门口探出身来看。秦亮察觉红色的影子,也侧目看了过去。
金乡公主怔了一下,只得说道:“仲明进屋等一会罢。”
秦亮点了点头,便向那房门走过去。他发现金乡公主衣襟上的轮廓,顿时意识到,刚才可能太热了,金乡公主已把里面的厚里衬脱下来了,而且她还把交领拉开了一点,锁骨下方雪白光洁的肌肤起伏可见。
金乡公主看了他一眼,立刻双手拽住交领、轻轻整理了一下,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不过夏季的丝绸袍服又轻又软,只能遮得住肌肤颜色。她低头一瞧,又抬起右手的宽袖,轻轻挡在身前。
这时金乡公主后退了一步,接着慌慌张张地想去关门,但立刻又放弃了打算,站在了门口。秦亮只得背对着她。
“我……”两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出一个字,马上又停下来,等着对方先说。
秦亮深吸了一口气,想让自己稍作冷静。
金乡公主的声音在背后道:“我不是故意要引誘仲明……上次亦非如此。”
秦亮道:“我知道,若非忽然下起暴雨,我也不会进屋打搅殿下。”
金乡公主走到门后的墙边,说道:“汝不要站在门口,如果有人经过这里,汝要与他见礼吗?”
秦亮遂转过身,也躲到了门后的墙边,两人离得很近、面对面站着。秦亮已能闻到金乡公主身上淡淡的气味,汗味中夹杂着香料的气息。
不过这次还好、只是情况有点难堪,倒不会像上次一样,有胁迫金乡公主的嫌疑。秦亮目前还是想与宗室搞好关系。
秦亮遂好言道:“我也不是故意如此。刚才公主离开宴席之后,我心里挺失落,其实今天来赴宴,最期待的事、还是能看公主一眼。”
金乡公主顿时抬头直视着他,神情有些动容,接着她又垂下眼睛,小声道,“我都这个年纪了,仲明还乱想什么?”
秦亮道:“公主的年纪不大阿。”
金乡公主道:“何骏可是卿的太学同窗。”
秦亮小声道:“那又如何,我们没做什么事。”他一边说一边试探性地拉着金乡公主的素手。
她没有马上反抗,过了片刻才轻轻挣脱秦亮的手掌。秦亮琢磨着她的反应,便进一步把手伸到了金乡公主的后腰,说道:“只是拥抱一下。”
金乡公主还想躲避,但后背已经贴住墙壁了,没地方躲,只能被秦亮緊緊拥抱着。她没多少抗拒的迹象,毕竟又不是第一次被秦亮搂抱。过了好一会,她忍耐的鼻音忽然停了下来,随后一把推开了秦亮,垫起的脚尖重新站稳,她顫声道:“不行!我还在丧期,我们的关系也不对,我不想这样做……被人看见就完了!”
她接着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道:“我先去更衣。”估计她要去把之前脱下的里衬重新穿好,慌忙转身走了。秦亮见状,也不好再勉强她。
厢房的木门仍然敞着,外面的大雨未停,哗啦的噪音毫无阻挡地充斥着整个厢房。
第三百零二章 声东击西
一阵暴雨之后,潮濕的风灌入厢房中,明显已不如起先那么炎热。
金乡公主穿上了厚实的里衬,回到外面的房中,在筵席上跪坐下来。她的双手轻轻捧在身前,宽袖遮住了裙子前方。两人时不时相互对视,神情很不自然,一时间都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她长长地舒出一口气,这会才稍微冷静了些。
先前忽然逃脱、真的要有莫大的决心。所以她好一阵都没怎么反抗,只想让秦亮为所欲为。推开他的那一刻,她只觉得脑海中一片空白,完全没有给自己权衡的时间。
金乡公主想起刚才的反应,忍不住小声解释道:“仲明知道我为何厌恶五石散吗?”
秦亮清了一下嗓子,说道:“那东西对身体有害。”
金乡公主点头道:“服用太多,会让人失去知觉。我并不是卿想得那种人,只因先夫还在世时、身体就不太好了,我已经有几年……”
就在这时,何骏忽然走到了门口,手里还拿着几把伞。金乡公主吓了一大跳,立刻住了口,顿时觉得胸口“咚咚咚”地响着。
何骏见两人都好生生地跪坐在屋中、房门敞着,他先是松了一口气,接着又狐疑地打量二人。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
何骏道:“忽然下雨,秦将军可能困在了这边,我便向舅舅要来伞,送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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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亮若无其事地微笑道:“伯云想得周到。”
金乡公主心里乱如一团麻,心里发慌,又有点后怕。不过她的神态应该没什么问题,一副严肃的模样。她想说句话,却觉得口干舌燥,没法出声。
何骏道:“舅舅他们喝得差不多了,阿母也回宴厅罢,说会话我们便告辞。”
金乡公主终于出声道:“也好。”
她顿觉声音有些异样,幸亏只说了两个字。
三人遂分了伞出门,金乡公主依旧双手捧在腹前,遮住腹下的布料,这样的姿态只是比较矜持。
雨已经小一些了,只是还有风。风吹到檐台上,金乡公主感觉深衣中微微发凉,走路时也有点不适,不过她仍保持着稳定的步伐与神态。
回到宴厅时,大伙果然谈了几句刚刚的暴雨。阿蘇正在解另一坛酒的绳子。
何骏刚才还说阿蘇等人喝得差不多了,不料阿蘇又要开一整坛酒。金乡公主劝道:“卿等不要喝太多酒。”
阿蘇笑道:“已拿出来的酒,岂能再拿回去?最后一坛,让伯遇与仲明尽兴。”
秦亮道:“族兄、长兄的酒量好一些,我已经喝醉了。”
其实阿蘇也醉了,他拔酒坛的木塞时很费劲,举止摇摇晃晃的。木塞上包裹着一块布,塞到酒坛里的部分,不可避免地被酒水浸湿,颜色也不太一样,而露在酒坛外面的部分却是干的、颜色要浅一些。
既然已经开了酒坛,金乡公主遂不再多劝。她不禁轻轻挪了一下手臂上的宽袖,端坐在席位上一言不发。
好在阿蘇这回说话算数,几个人分饮完剩下的这坛酒,便不再上酒。大家尽兴之后,金乡公主一家人便先行告辞。
几个人乘坐马车、一路回到了何府。金乡公主立刻回房,换了一身衣裳出来。
何骏果然来到了房间外面,进了外屋、见到金乡公主,他马上便问道:“秦亮怎么与阿母单独在一个房间里?”
金乡公主蹙眉道:“他进去躲雨,汝不是送伞来了吗?”
何骏神情紧张地打量着金乡公主,又问道:“阿母怎么换了衣裳?”
他显然有些怀疑,但好在没有亲眼撞破当时的亲昵场面。金乡公主当然不会承认,说道:“天气太热,出了一身汗。卿究竟想说什么?”
何骏声音异样,几乎有点哽咽了:“儿最敬重的人便是阿母,阿母贵为公主,尊贵玉洁,儿不许有人亵渎阿母的名节。”
金乡公主能感觉到儿子的心痛,心里也是一软,好言道:“我已经有儿孙,不会改嫁,汝不用担心。我与秦仲明来往,不也是为了何家的安危?”
何骏皱眉道:“秦亮就是靠王家的势力。以前他是个什么货色,我与他同窗,还不知道吗?他正是娶了王广之女后,才开始发迹。若无王家,他能有什么权势?”
金乡公主道:“汝舅舅也是秦家人,他可不喜欢汝说这样的话。司马懿覆灭,不就是靠秦亮用兵?”
何骏冷笑道:“我听人说,他就是讨了个巧,当时司马懿家还未能完全掌控洛阳的中外军。秦亮能得到那么多兵马,不也是王家的人?我们等着瞧,只要秦亮在王家失宠,看他会变成什么样。阿母没必要去讨好他!”
金乡公主不太赞成何骏的话。关键是王家那边没什么交情,而秦亮与阿蘇是同族,阿蘇又是她的同母哥哥,这是现成的关系。
但金乡公主知道何骏与秦亮不和,见儿子如此在意、便也不想再勉强他。她只得说道:“秦仲明说过不再计较旧事,汝以后别去得罪他就好了。”
……王家这时候也在谈秦亮的事。主要因为今天早上的朝会,王飞枭刚从扬州发来奏报、秦亮立刻就提出了冬季进攻的主张。
王凌说了一句:“仲明这是想争取军功阿。”
几个属官立刻附和,王沈道:“大魏军南下,几乎都选在冬季。卫将军如此主张,朝廷便不好再用别人领军。”
王沈就是之前受司马懿之托,跑到寿春去传诏、封王凌为太尉的人,荆豫都督王昶的侄子。
他先去做了曹爽的掾属,然后投奔司马懿,如今又到了王凌这边为属官。王沈是太原人、乃王凌的老乡,何况他叔父与王凌关系很好。如今司马懿已经败亡,作为并州士族领袖的王凌、自然也愿意接纳此人。
公渊与四弟也在场,但一时没有多言。公渊想起令君的话,秦亮的打算是辅佐自己继承王家,他还是相信的。但秦亮开府之后,征辟了一些谋士掾属,手下那帮人难免会出谋划策、想让秦亮博取名望和功劳。
王凌看了一眼公渊,问道:“仲明主张进攻,他有把握能击败诸葛恪?”
公渊拱手道:“儿也不太清楚,下次朝会时遇到,儿再详细问他。”
贾充开口道:“听说马钧制作的投石机十分犀利,卫将军或想依靠此器、攻下诸葛恪所筑之城。只要能捣毁东关的工事,魏军胜算必定不小。”
许昌之役过去不久,顿时在场的人都议论起来。
这时裴秀起身,进献了几张地图。王凌看了一会,又传视左右。公渊一看地图、十分复杂,遂问道:“图上为何如此纷乱?”
裴秀道:“仆遍访将士,所绘之图有分率(比例尺)、准望、道里、高下、方邪、迂直,故乍看之下比较繁复。但地图更加详尽,将军等不必实地视察、亦能审视当地山川形势。”
他接着说道:“东关附近,西有七宝山、东有濡须山,山水夹峙,易守难攻。诸葛恪筑城于山上,设置投石车不太容易。仆以为攻打东关、不可急于一时,我军可先于濡须水西岸筑营,与吴兵对峙,再寻战机。”
公渊虽然没带过兵,但他也马上就能想到,这样的策略太过保守。
秦亮已经主张进攻,如果大将军府反而保守退缩,王家必定会受人诟病。
公渊便忍不住说道:“天下人岂不会说,我们辅政之后畏敌惧战?”
裴秀道:“仆有一计,暂且不攻东关,却可以攻江陵。只要攻下江陵重镇,毁坏城池,将东吴军民钱粮劫掠一空,如此奇功,岂有畏敌惧战之说?”
王凌开口道:“大魏从荆州出兵,自宛城、襄阳以下,数百里寥无人烟,补给困难。江陵城坚,我军久不能攻下,吴兵便可沿沔水袭我后路、切断粮道。故大魏多次攻江陵、却无计可施。”
裴秀拱手道:“方才处道(王沈)提到的投石机,不是可以用来攻江陵吗?”
王凌听到这里神情一变,沉吟稍许,微微点头。
公渊旁边的王沈转头小声道:“江陵靠水,但在江北平原上,确实比濡须水的山城更好放置投石机。”
裴秀侃侃道:“我军于秋冬之际屯兵濡须水,先引东吴精兵来救。然后从荆州出大军,直驱江陵,只要能攻下江陵,已获大胜。此声东击西之计,必可出其不意。”
王沈附和道:“以许昌之役看,三月之内极可能攻下江陵。不过最好召见马钧,叫他赶制更多的投石机。”
王凌却不置可否,看向公渊道:“少府马钧是仲明提拔的人,汝要先与仲明商议。”
公渊想了想道:“仲明是顾全大局之人,此事必可办妥。”
王凌欣慰地点头道:“如此甚好。”他想了想又道,“文舒(王昶)在荆州屯田已有数载,熟悉当地情况。出兵荆州,吾与公渊率洛阳中军南下增援,可保无虞。”
阿父果然想得周全,王昶是晋阳人、从小兄事阿父,首先就占了人和。王昶精通军事战阵,著有《兵书》十余篇,兵事上可由王昶辅佐阿父。
而秦亮的意思、是想辅佐公渊这个丈人,公渊也要带兵去荆州,秦亮应该支持才对。
第三百零三章 自己挖的坑
只消征得秦亮同意,攻打江陵就能用上新造投石机。事情说在明面,当然更加稳妥。
王广遂收集了一些孕妇补品,上等蜂蜜、干桂圆、人参等,带着夫人诸葛淑,来到了卫将军府。秦亮果然对王广夫妇十分热情,立刻离开邸阁、带着丈人丈母到内宅与令君见面。
昨天刚下过雨,大庭院里的草木仿佛长得更加茂盛。此时雨已经停了,不过地面还很潮濕,头上云层很厚、天空也灰蒙蒙的,不知何时还会下雨。
风却很小,时有时无,所以雨后的空气并没有多凉爽,倒是又湿又闷热。不过因为没出太阳,屋里屋外的气温都差不多,几个人可以在外面的砖石路面上散步。
诸葛淑时不时看令君的腰身,令君告诉她、现在还看不出来。根据诊脉判断,令君的身孕才一个多月,肚子当然没什么变化。
走了一会儿,四个人渐渐分开了一段距离,母女二人在一起说话,秦亮则陪着王广。
此番场景,倒让秦亮想起了以前。薛夫人还在世时,他常常去王家宅邸、也是这般景象。不过薛夫人是令君的生母,当时她们的母女感情、当然与现在不一样。
王广终于谈起了正事:“大将军府的属官都认为,东关地形复杂,山水夹峙,易守难攻。”
秦亮听到这里,立刻点头称是。战术上确实不便操作,他想起傅嘏、羊祜、杜预等人都不太赞同立刻进攻。
不料王广话锋一转,又道:“裴秀献策‘声东击西’,可以在濡须水聚兵、佯攻东关,而汝外祖、王昶与我则率大军出襄阳、宛城(南阳),攻打江陵。”
秦亮听到这里,立刻反应过来了,脚下的步伐也是一停,不过只是片刻工夫,他又恢复了刚才的漫步节奏。
王凌是大将军,如果由王凌率军出宛城,还有秦亮什么事?而东关那边只是佯攻,有王飞枭这个扬州都督便足够了,最多再调东线后援的徐州、豫州等地将领前往则可。
好不容易出现了对外大战的机会,秦亮就这么被排除在外?
当初卫将军的提名是王凌说的。其实三公之下的三个将军职位、品级都差不多,但卫将军的职守是保卫洛阳。到这个时候,好像这样的安排还挺应景?
秦亮忍不住说道:“江陵不好打,就像是一个口袋阵。东吴之左翼(西)有西陵督,右翼有夏口督,两翼夹持,我军粮道和后路都有危险。
看起来江陵在大江北岸,但城池北面还有沔水(汉江)支流阻隔,位于两江交汇之处。我军的攻城时间只有秋冬季节几个月,一旦春潮来袭,必须退兵。
另外大魏在荆州的屯田土地,主要区域还在宛城(南阳)附近,后勤粮道太远,大军征伐江陵耗费靡大。
因此我觉得还不如打东关。前几年邓艾献策在颍水附近屯田,东线积攒了许多粮食,粮食沿颍水进入淮河、肥水,运输更方便。东线从合肥出兵,距离也更近。”
秦亮一边阐述看法,一边心里已经想到:大将军府莫不是把希望寄托在投石机上?
果不出其然,王广很快就说道:“仲明攻许昌时,使用投石机三天攻下重镇,裴秀认为三月可下江陵。若是进军提前到秋季,攻打江陵的时间会更长。”
秦亮叹了口气道:“许昌与江陵不一样。彼时我们占据了勤王大义,双方都是魏军,许昌城内外那么多军民全在看戏。司马师也怕拖延下去军心动摇,遂很快出城大战,我军胜在野战。
东吴已经割据了数十年,魏吴已是两国,吴军守城的决心大得多。守城都不用全是精兵,平民丁口、甚至妇孺亦能起到作用。驻军只要有一万人,便能组织起数万人力。即便我们有投石机,攻打江陵亦非易事,主要是时机不成熟。”
王广想了想道:“改日仲明来王家宅邸,见了汝外祖,汝劝他试试。不过此时大将军府采纳了裴秀的计谋,需要赶制更多的投石机。”
秦亮一时间没法拒绝王广的要求。事情跟秦亮想的一样,只要从后世的经验中、捣鼓出更先进的技术,上位者自然会索要并应用。如果他配出了火药,多半也是这样的结果。
让人窝火的是,技术是自己搞出来的,以后的主要功劳却是别人的。就跟马钧一样,外人以为投石机由马钧制作,打下了许昌、主要功劳不也是秦亮的?
何况秦亮之前把话说得太好听了,什么大功归于外祖,后来又说要辅佐王广。
说出来的时候大家都很高兴,但也不是没有副作用,便是给自己挖了坑。现在秦亮若是不愿意配合,那不是明摆着以前说过的话,全是满口谎言、不可信任?
秦亮稍作权衡,终于开口道:“我会劝诫外祖,兵事必要慎重。不过外祖若要制作投石机,我当然会告诉马钧,要他听从大将军府的安排。”
王广脸上顿时露出了笑容,“在汝外祖跟前、我便说过,仲明是顾全大局之人,定会尽心辅佐。”
秦亮把丈人的神情看在眼里,显然王广对自己的军事见解根本不在意,他最关心的、还是秦亮在投石机制作上的许诺。只要得到秦亮的同意,他今日之行便很满意了。
眼前这个大胡子,看似忠厚大气,其实很会计算得失。当初他把令君嫁给秦亮,在他的心里、大概也不是赔本的事。
这时令君母女携手从后面加快脚步赶上来了,令君观察秦亮的神情,笑吟吟地问道:“夫君与阿父在谈论什么阿?”
秦亮强笑道:“谈了些公事。”
王广道:“仲明不愧为汝祖父的左臂右膀。”
令君遂说道:“快到中午了,我已叫人准备了几个菜,阿父继母一起用膳罢。”
王广也不客气,对诸葛淑道:“那我们吃了饭再回去。”
秦亮依旧保持着笑容,并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情绪能反应到语气、眼神等方面,只有从内到外的表现,才更不容易被人看出来。毕竟丈人丈母是客,而且是长辈,他不能把心里的感受肆意表现出来。
只不过今天的天气确实不好,闷热无风、光线也阴沉沉的,沉闷难受。还不如艳阳高照的大热天,起码能出一身汗,反而痛快一点。
及至下午,羊祜、杜预、辛敞来了。这些人暂时还不是卫将军府的属官,但他们隔三差五会来到卫将军府,如同曹爽在世时、何晏邓飏等人会来曹爽府走动。
秦亮谈起了大将军府的“声东击西”之计。
杜预,羊祜、包括秦亮的长史傅嘏,都不赞同。三人的看法出奇地一致,觉得魏国在荆州的经营还不适合进攻,补给线太长。
羊祜的主张最为具体,他说道:“用兵之前,经营为上。荆州方向,应先在襄阳屯田,同时设法拔除东吴江北的城寨,减少襄阳等地受到的袭扰。积攒了粮食,大魏可从襄阳沿沔水向前线输送粮草,持续进攻,方可取得成效。寄希望于一役、急于求成,绝非上策。”
不过秦亮提到投石机攻城之后,大伙的态度便有些犹豫了。因为这种新事物究竟战力如何,仅凭许昌之役难以准确评估。
几个人的看法是,即便打下了江陵也守不住,耗费靡大、却起不到多大的作用。
傅嘏说道:“攻打江陵,还不如夺取东关。将军上奏的方略,于冬季三线发起进攻,主要攻打东关,更为稳妥。”
秦亮只得点头道:“有道理。”
道理是这样,但没什么用。谋士的尴尬,秦亮早就体验过了。
因为此役本来就是佂治原因。只要打下江陵,即便守不住、主将的声望也必会暴增。毕竟江陵足够有名,曹真等大魏名将都在那里吃过亏。
秦亮一直相信,大力出奇迹的可能。此时的城池,不管是什么重镇、几乎都没有瓮城。秋冬季节的护城河应该也不深,只要填平了护城河,用多架配重投石机砸城楼,几个月时间真的可能攻下重镇!
何况东关威胁合肥,魏军在濡须水屯筑大军,佯攻的计谋很可能成效。吴国没法事先判断魏军的主攻方向,应该会调兵增援东线,西线难免出现兵力不足的窘境。
而大魏人多兵多,即便在东线聚集了大量兵马,江陵方向仍然可以调集大军用于进攻。国力强、人口多的优势就在这里。
秦亮的心情十分郁闷,他也非常想通过对外战争的胜利、提高自己的声望。
勤王之役秦亮的名气很大,但他是以庐江郡守起家,在世人的认知里、主要实力必定是来源于扬州都督和兖州刺史。只有对外战争,他以卫将军的身份,带的是国家的军队,声望才能完全属于自己。
几个人在邸阁谈论了一阵,便告辞离开了。秦亮送到门外,目送着羊祜等人的背影,不禁久久站在邸阁台基上。
第三百零四章 熟悉的院子
数日之后,恰逢王广生辰,遂设家宴、邀请亲戚到王家宅邸。秦亮和王令君玄姬都去了。
来到熟悉的前厅庭院,只见令狐愚夫妇、诸葛诞父女等也在。除了乐津里曹爽送的那座简陋院子,宜寿里这处王家宅邸、秦亮住的时间最长,到这里竟然有点像回家一样的感觉。
大家见礼之后,白夫人与玄姬走到了一块,诸葛淑则对王令君嘘寒问暖。
宴会还没开始,王凌看见人都来齐了,便把大伙请到了一间厢房饮茶。
秦亮与王广一道沿着长廊往北走,王广说了一句:“曹昭伯覆灭之后,尚书省空缺几个尚书,汝外祖准备任命诸葛公休为支度尚书,仲明以为如何?”
“但听外祖之意。”秦亮点头随口道。
三品尚书职位也是有实权的官位,但放在整个大魏、并不十分重要。诸葛诞之前不可靠,不过他是临时想倒向司马懿,如今司马懿已经完了,诸葛诞只要不掌兵权就不会有多大的威胁,何况他还有一层联姻的关系。反倒是鲁芝做兖州刺史的安排,秦亮不太满意。
目前最重要的、还是对吴作战的部署。
天气依旧闷热,茶水还是热的,秦亮喝着虽然解渴、但汗水很快就往外冒。六七个人面前摆上茶碗后,王凌便谈起了那个“声东击西”之计。
大家交头接耳之时,秦亮的心情却很矛盾。
他不太希望王家通过对外战争的胜利、使得声望如日中天,但秦亮也不可能像伐蜀之役那样、如司马懿通过郭淮等人算计曹爽一般作为。这种事很难保密,被算计的人总会后知后觉。
何况王凌万一倒了大霉,对所有人都不是好事。
想来王家对秦亮还是很重要,当初在扬州起兵时,秦亮能做前军统帅、尽率精兵,除了郭太后从中帮助,王凌的信任也必不可少。现在虽有些利益冲突,但秦亮仍属执政中的核心成员,王家对秦亮的态度、与当初司马懿曹爽不可同日而语。
于是秦亮开口劝阻王凌,陈述利弊,大抵如傅嘏羊祜等人的说辞。
果然没什么用,听到秦亮的反对、王凌王广等人的神情都很凝重。
秦亮见状,暗叹了一口气,便不再多劝,他再次开口说道:“既然如此,淯水上游靠近秦川余脉,那里有许多晾干的木材,本是用于造船的材料,但制作投石机也可以用。仆明日上朝见到少府马钧,即叫他聚集工匠、前往淯水上游,赶制投石机木件。
木件制作完成之后,可趁夏秋之际、淯水能行大船,先运到宛城,秋季时再运到襄阳。待大军南下荆州,水陆并进,木件可以走沔水水路南运。”
公渊顿时与王凌对视了一眼,高兴道:“仲明谨慎,不太赞成裴秀之计,但若阿父决定要攻江陵,仲明亦会辅佐阿父。”
刚才秦亮说自己的意见,公渊一点反应都没有,这会说到投石机,他立刻喜笑颜开。秦亮也没有办法,丈人毕竟姓王,王家人与女婿相比、自然有亲疏之别。
王凌的声音道:“仲明考虑得很周全。”
这时令狐愚笑道:“曹爽伐蜀之时,司马懿、钟毓等人明知困难,起初却一声不吭,还从中捣乱。等到大军不利、注定失败之时,他们才跳出来力劝退兵。
而仲明先劝阻二舅(王凌),这是为二舅作想阿。二舅既已决策,仲明又出谋划策,从旁协助。到底是自家人,才会如此尽心尽力。”
令狐愚一张国字脸,相貌长得很周正。但人不可貌相,当初伐蜀之役里面的弯绕、令狐愚显然看清了的,令狐愚打仗的水平可能不怎样、却是个很有心思的人。
王凌听到这里,频频点头,向秦亮这边看了过来,眼神里有欣慰之色。
他说道:“仲明不用太担心,吴兵在陆上不敌大魏军精锐,缺乏骑兵尤其吃亏。江陵城虽临江,但冬季沔水水浅、地势平坦,只要在春季涨水之前结束战役,最多只是无功而返。”
这些情况、秦亮当然知道,但他担心的、并非王凌打不下江陵。
秦亮无奈,违心地抱拳道:“仆愿外祖旗开得胜。”
王凌大笑道:“好,好!”
听其爽朗的笑声,中气十足。七十几岁的王凌,身体还真的不错,少须的圆脸上气色健康,而且老年斑也不明显,只是皱纹比较多。
屋子里的人们都跟着露出了笑容,之后的谈话气氛已是相当融洽。在欢笑声中,秦亮心心念念了许久的一次领兵机会,就这样希望渺茫了。谋划了许久,最后似乎没什么用。
此事不仅秦亮不满意,郭太后多半也不太高兴。也许应该与郭太后谈谈这件事,也许也不需要多说,她应该能明白、有些事不能急于一时。
众人陆续离开了厢房,都来到前厅庭院里乘凉,等着开宴。太阳在云层里时隐时现,闷热的天气里,屋里屋外并没什么区别。
秦亮在走廊上,看到诸葛诞的长女正在天井中的亭子里,遂站在长廊边缘与她揖拜见礼。诸葛氏走了过来,说道:“听说家父得到了尚书的官位,多谢秦将军美言。”
秦亮忙实话实说道:“此事与我没什么关系,我也是刚知道。”
诸葛氏道:“妾听妹说,秦将军在公渊那里说了好话,多次劝过公渊。诸葛家能渡过难关,正应感激秦将军。”
诸葛氏还是比较大方,在这种场合表现得很好。
她清白素雅的气质中,又有几分媚气,长得确实别致。秦亮总有一种错觉,天气越热、女子的肌肤好像越白,但或许只是因为天热穿的衣裳、皮肤露得更多而已。
秦亮说了一声只是举手之劳,不好与诸葛氏在这里呆得太久,便与她告辞,向阁楼厅堂那边走。
没一会家宴就开始了,一家人在一起饮酒谈笑,还有音乐与歌舞。
席间王令君欠身、伸手去拿桌案外侧的蜂蜜,顷刻的姿态,秦亮趁机多看了两眼。大家吃饭的时候,都是跪坐在桌案前,令君的腰身和髋部的线条很好,跪坐俯身的姿势十分美妙。
可惜秦亮已有好几天不能亲近王令君,因为陆师母叮嘱过,刚怀孕的前几个月、最好不要同房,否则容易小产。最近秦亮也不好丢下王令君,晚上跑到玄姬那边去睡觉,于是只好暂且忍着。
酒过三巡,秦亮走到厅堂外面透气时,有个女子向他走了过来,递给了秦亮一封粘好的桑皮纸信封。
他下意识接到手里,转头看一眼揖拜告辞的女子,遂撕开信封来看。上面简单地写着一行字:乐津里旧宅有事相谈诸葛氏。
秦亮立刻把信塞进了袖袋,若无其事地走进了宴厅。秦亮有意无意地向诸葛氏看去,但在人多的场合,诸葛氏并没有理会秦亮,只是与旁边的妇人微笑交谈着。她刚叫随从送过幽会的信,这会竟能若无其事,假装得简直比玄姬还要好。
直到家宴散场,秦亮还在寻思刚才的密信。
两个多月前,秦亮与诸葛氏亲近过,不过事后有觉得似乎不太好。诸葛氏是王令君后母的姐姐,虽然亲戚关系比较远、也没有血缘,却有点奇怪,所以秦亮后来没有再与诸葛氏纠缠。
秦亮脑海里又浮现出了诸葛氏躺在榻上的模样,想起了她的声音。上次是他胁迫了诸葛氏,这回诸葛氏主动邀约,他心里不禁好奇、她这次会是什么样的态度。
一行人回到了卫将军府之后,秦亮犹豫了一阵,还是带着随从出了府邸、前去赴约。反正已经有关系的人,多一回少一回没什么区别。
黄远夫妇现在住在乐津里旧宅,秦亮来到地方之后,便叫饶大山等随从甲士留在院子外面。
他走进院门,黄远迎接上来、揖拜道:“有个妇人,戴着斗笠,自己赶着马车过来。她说要在这里等将军,仆将她带到上房去了。”
秦亮点头回应,径直走向北面熟悉的上房。他进门后,在外屋没看见人,遂走进光线昏暗的里屋,果然见诸葛氏正侧身垂足坐在榻上。
秦亮反手关上了木门,开口说道:“很多人都知道我以前住在这里,若有下次,我让吴心带着卿去她那里,更隐蔽一些。”
诸葛氏“嗯”了一声,也不起身揖拜。这里没外人,好像也用不着那些礼节了。
秦亮擦了一把额头上的细汗,便利索地脱下身上的长袍,然后坐到诸葛氏的身边,伸手放到她的削肩上。她的身体微微一顫,耳朵有点红,侧头避开秦亮的目光,好像很羞涩的样子。
上次一副受迫不情不愿的模样,如今主动坐到了秦亮的榻上,确实有点难堪。秦亮遂把她放在榻上,她与上次一样仰躺在那里一动不动,既不反抗也不配合,头侧到一边,脸颊早已红了。
秦亮好言道:“又不是不认识,别那么紧张。”
……
……
(多谢书友“书友简”的盟主。)
第三百零五章 衣带结
“隆隆……”的闷雷从远处传进里屋,但并没有下雨,仿佛晴天霹雳一般。
秦亮刚刚解开诸葛氏的衣带、拉开她的衣襟,他只看了一眼,便听到了门外的雷声。刹那间他身上好像打了个激灵,午宴时喝的酒仿佛一下子醒了大半。
他急忙轻轻捧住诸葛氏的脸,凑近细看了一眼,其实不用看,因为她的身子便不太一样。秦亮沉声问道:“卿是诸葛淑?”
诸葛淑满脸通荭,紧闭的双目立刻睁开了,她急忙坐了起来,慌慌张张地双手拉拢衣襟,蜷缩到角落里,说不出一句话来。
秦亮见状,心里有了十分的确定。
他瞪圆双眼,一掌拍在自己的脑门上,此时才后知后觉,很快想起了今天在王家宅邸、情况便有点奇怪,刚才诸葛淑的神态和反应也很异样。
诸葛淑的姐姐根本没有主动邀约秦亮,所以表现得很正常,秦亮暗中向她投去目光时、她也没有发觉。诸葛氏虽然与秦亮亲近过,但至少她自己认为、她是被胁迫的,没有那么纠结。
而且诸葛氏说话比较大方,已经与秦亮有过肌肤之亲,刚才不太可能表现得那么紧张、肩膀没轻轻一碰便浑身发顫。
只不过秦亮做梦都没想到、一向矜持害羞的外姑竟然会这么干!事先他心里已认为是诸葛氏的邀约,先入为主的想法在心里很牢靠,只要不是太明显的情况,他也想不到诸葛淑身上去。
短暂的惊诧之后,秦亮心里又有些庆幸。幸好两个月前他与诸葛氏亲近时,他看得很仔细,不然刚才稀里糊涂地干错了事,那麻烦就太大了。
这种事万一被王广知道,必定会激化两家的矛盾,局面会变得复杂而不可收拾。
秦亮松了口气,再看诸葛淑时,见她双臂抱在胸前,模样好像被自己强迫了似的,仿佛秦亮竟变成了那个坏人?他想生气,竟气不起来。大概这便是男女有别,一个十几岁的漂亮女郎献身,他实在没法发火。
而且秦亮还觉得有一种莫名的快意。但理智尚存,战胜了心中稀奇古怪的恶魔。
诸葛淑顫声道:“仲明很厌恶我罢?”
秦亮摇头道:“没有,我只是觉得,还不太了解外姑。”
他说的是实话,之前真没想到诸葛淑有这么大的胆子。不过越是内敛的人,内心想法好像越多,更可能干出奇怪的事来。这么一想,诸葛淑似乎就是这样的人。何况她是大族出身,即便不善交际,恐怕性情也不像普通人家的妇人那般、真的那么胆怯怕事。
诸葛淑听到这里,似乎稍微冷静了一些,转头看向秦亮:“真的吗?”
秦亮可不想莫名其妙多出一个仇人来,便安抚道:“当然是真的,但我不能对外姑那样做,太难善后了。”
诸葛淑沉默了一会,荭着脸轻声道:“我与姐长得很像,以为仲明喝醉了,分不出来。”
秦亮尴尬道:“脸确实长得像。”
诸葛淑的目光躲闪,双手都抱在胸襟上,说道:“仲明若没认出人,我以后也不会告诉卿,更不会纠缠。”
她如同倾述一样的语气,渐渐地有些哽咽了,“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公渊嫌弃我,只是拿我当联姻的人,从来不碰我。后来王家所有人都冷眼相对,只有仲明对我微笑,好言与我说话。”
她擦了一把眼泪,接着说道:“几年前我就听说过仲明的事。后来在寿春第一次见到仲明,我心里就念着卿,只是卿不知道。”
秦亮从来没听到诸葛淑说过这么多话,只得耐心听着。
诸葛淑如泣如诉的话,让秦亮恍若回到了往昔,在寿春时,她当着王广令君等人的面、叫出了秦亮的外号儒虎。当初秦亮与其他人一样,都没太在意,只是以为诸葛淑不善交际,在陌生人面前紧张。如今回想起来,诸葛淑的紧张好像是另有原因。
秦亮叹了口气,却不知说什么好。
他想晓之以理、劝一下诸葛淑,十几岁时的那点心动不可靠。但那么说会显得老气横秋,而且没什么用。
而且秦亮自己也有点困惑,前世他没什么资源的时候,女人要他负责、供养。如今有钱有势,诸葛淑竟然说什么都不要,而且还不在意、秦亮以为她是别人,那不是白献身了?
诸葛淑匀称白嫰的脸上泪眼婆娑,一副梨花带雨可怜楚楚的模样,抽泣道:“仲明以后是否也会冷眼对我,避而不见?”
秦亮不答,只是靠近了诸葛淑身边,以动作表示不嫌弃。他伸出手想握住她的纤手,给予更多的安慰,但想到是肢体接触,又有点犹豫。
诸葛淑见状,忽然主动握住了秦亮的手,然后扑到了秦亮的怀里,未系衣带的衣襟也顿时敞开了。秦亮深吸了口气,并未推开她,还轻轻把手放到了诸葛淑的后腰上。十几岁女郎的皮肤确实很光猾柔軟。
两人拥抱了一会,秦亮有时候脑子里一片空白,有时还有种感觉,觉得好像做点什么事也不要紧、反正没人知道。但他心里明白,一切只是激素造成的错觉,事后必定要后悔。
便如同上次与诸葛氏的事,起先秦亮心里毫无压力、只想着与诸葛氏又没血缘关系,之后才寻思、诸葛氏的身份是比较特殊。
秦亮忍着浩然正气,问道:“外姑独自出门,王家人不觉得奇怪吗?”
诸葛淑道:“我送阿父与姐回去,然后赶着车从府邸侧门出来的,王家人不知道。姐也没问我去哪里。”
秦亮又问:“外姑回诸葛家,身边有随从罢?”
诸葛淑道:“他们还在诸葛家,侍女是我陪嫁的人。”
秦亮这时才寻思,送那封密信的女子、应该就是诸葛淑陪嫁的侍女。而她姐姐从诸葛家宅邸过来赴宴,近侍不太可能出现在王家庭院里。
些许异常的细节中,秦亮也没想到诸葛淑。别人恐怕更想不到她会这么做,所以诸葛淑这回过来幽会、应该不会被人察觉。
秦亮小心翼翼地把诸葛淑从怀里放开,然后给她系上衣带,娴熟地把她的衣带打了个蝴蝶结。诸葛淑好奇地低头看着腰间的结,显然此时还没有这种系法,她低头小声道:“系结挺好看。”
秦亮起身把自己的袍服重新穿上,好言道:“我们的关系本来就很亲近,就像一家人一样,好好相处,不也挺好,外姑以为如何?”
诸葛淑点头“嗯”了一声。
秦亮松了口气,说道:“院子外面有一队随从,我先走。这样外姑不用赶着车,在众目睽睽之下离开。”
诸葛淑道:“仲明总是让人很安心。”
秦亮又道:“外姑不要想得太多了,没事可以找汝姐、或者令君与我说说话,光明正大地来往。”他说罢站定,与诸葛淑揖拜告辞。
天气很闷热,秦亮并未满头大汗,衣冠头发都很整齐,何况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并不长。别人一看他的样子,应该就知道没做什么事。
于是秦亮重新上了马车,带着随从离开了乐津里。
刚才打了雷,太阳已经掩进了云层,天色看起来阴沉沉的,但时间尚早。
秦亮坐在马车上,身体中仿佛积压着一股热气,找不到出口一样的感觉。最近好像大多事都不顺利。
这时秦亮忽然想起吴氏就在西南边,许久没有与吴氏见过面了,这次回洛阳后对她确实有点冷落。自己已经来到了洛阳南边,何不去见吴夫人一面?
吴家宅邸离校事府不远。从乐津里去吴家,比回东北角的卫将军府还要近不少。他临时起意,拍了一下前面的木板,说道:“往西走。”
没过多久,一行人来到了吴家府邸大门外,秦亮叫饶大山去问、吴夫人是否在家。
很快大门就敞开了,几个奴仆恭敬地站在门口,向秦亮的马车揖拜。秦亮不想理他们,径直叫马夫赶车进门。
当年秦亮对付尹模、救过吴氏,此事很多人都知道。所以秦亮与她来往,也无须过多掩盖,只消不大张旗鼓便可。
秦亮走下马车时,便见吴氏已迎到了车前,正向秦亮款款揖拜。
她的脸型与五官,虽然谈不上精致无暇,但很匀称,骨骼长得很顺,有一种娇美之感。这次见面,秦亮可能是自己的原因、觉得吴氏好像更漂亮了。
吴氏道:“秦将军怎么有空亲自前来阿?”
秦亮的脸上带着笑容,随口道:“没空就不能拜访吴夫人吗?”
吴氏抬眼看了他一下,轻声道:“请秦将军到厅堂入座。”
两人来到了前厅的阁楼厅堂里,吴氏也客气地叫人煮茶上来款待。秦亮跪坐在筵席上,听她说了一会弟弟吴应的事。
吴夫人就是这样的性子。因此以前甄氏第一次与秦亮见面,两人就关系亲密了,而吴氏与秦亮来往几年、至今的相处方式仍然客客气气。
第三百零六章 难言之隐
羊徽瑜没想到、秦亮会忽然来到吴家宅邸。
吴应还没到洛阳,吴夫人独居在此,彼此都是妇人,而且因为司马师的缘故、两个妇人本就有些关系;所以羊徽瑜与吴夫人来往很自然,两人就像好友一样,相处得也不错。
她们聊得好好的,不料侍女禀报,秦将军来了。
羊徽瑜在乍然之间、以为是吴夫人与秦亮商量好的,不过见吴夫人也十分意外,羊徽瑜才明白只是自己多想。
吴夫人说反正大家都认识,让羊徽瑜也一起去迎接秦将军。但羊徽瑜拒绝了,她在顷刻之间、发现厅堂靠里的位置有道门,遂暂且躲到了侧房之中,并叮嘱吴夫人不要说她在这里。
羊徽瑜也不太明白自己为什么要躲着秦亮,她是跟着自己的感觉决定的。
或许她下意识里有一种感受,秦亮既然专程来见吴夫人,自己为什么要夹在中间?又或许她不想被人误会,好像吴家宅邸这里、是她与秦亮幽会的地方。刚才端茶送水的侍女能看到,羊徽瑜并未与秦亮相见。
原因多半是前者,因为刚才时间很短,羊徽瑜其实没想太多。
羊徽瑜独自呆在这间不大的屋子里,无趣地等着秦亮离开。但那两人在厅堂里谈论了许久,羊徽瑜便躲在门后听他们说话、打发时间。
吴夫人的言语很客气,甚至显得有点生疏。这时她的声音道:“这么久没来了,秦将军为何忽然来访?”
秦亮的声音道:“想见你,所以就来了。”
羊徽瑜听到这里,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秦亮的声音又道:“那里好像有道门,里面是什么?”
吴夫人忙道:“没什么东西,就是一间屋子。”
秦亮道:“我可否去参观一下?”
羊徽瑜顿时心里一慌,急忙四下观望。这屋子只有一道通往厅堂的门,她看了一眼周围的陈设家具,几案、筵席、柜子等都比较小,只有一副摆着各种简牍瓶罐的木架大一些。她几乎是慌不择路地躲到了木架后面,急着稍微挪动了一番搁在木架上的东西、挡在里侧,自己也蹲了下去,算是能暂时躲一下。
外面的说话声也听不到了,不知道两人在外面又说了些什么。等了一会,两人果然走了进来。
羊徽瑜大气不敢出一声,心道:吴夫人就不该把秦亮带到厅堂来。
不过秦亮如今很有权势,地位很高,好像也只有这处厅堂的位置更显尊崇。
“嘎吱”一声,秦亮把木门关上了。吴夫人的声音有点异样:“秦将军要做什么?”
秦亮的声音道:“上次有幸得见一眼,只觉十分姣好,美不胜收,可惜已是数年前的事。我能不能再看看?”
羊徽瑜听罢,想起吴氏告诉自己的事、什么只是给秦亮看过那里,又琢磨秦亮刚才形容的姣好,顿时明白了秦亮的意思。
羊徽瑜有点生气,不禁从一叠竹简的缝隙里往外看。只见吴氏的脸刹时已经荭了,她说道:“不太好罢?妾一个黜妇,怕有流言蜚语。”
显然她的理由比较牵强。之前司马师还在洛阳,她不是也给人看了?
刚才两人还在谈吴氏的弟弟吴应。他们姐弟的先父丑侯吴质得罪了很多人,现在司马氏也倒了,除了位高权重的秦亮、吴应的仕途现在还能依靠谁?
何况吴氏也亲口说过,她之所以给秦亮看,乃因她本就对秦亮有好感。
羊徽瑜悄悄观察到,吴氏此时的神态十分局促,眼睛还往木架这边瞟了一眼。显然吴氏之所以不太情愿,是因为她知道羊徽瑜躲在这间屋子里。而且此屋能躲人的地方好像只有这副木架,吴氏似乎已猜到羊徽瑜的位置。
但秦亮并没有察觉,他恐怕做梦也想不到、羊徽瑜居然躲在这里!秦亮的目光火热,让羊徽瑜想起了彼此第一次见面的场景。
此人一会是君子,一会又很急色,简直让人捉摸不透。
秦亮好言劝道:“有什么流言蜚语,我们不说出去,谁知道?”
吴氏扭捏着说道:“我这样的身份,不该这么做。”
秦亮道:“司马师都把卿休了,算是什么身份?现在我们不用怕他。”
难怪秦亮会一再劝说。吴氏那副半推半就的样子,拒绝根本不果断、可不得给人希望?
若非吴氏知道羊徽瑜在这里,恐怕早就同意了。
秦亮接着又道:“待吴应到了洛阳,我让朝廷公卿重新给丑侯改个谥号。”
“真的?”吴氏羞荭的脸上的神色,看起来态度更加动摇。
秦亮点头道:“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吴氏小声道:“只是看看,不要在这里做别的事。”
羊徽瑜听到“这里”两个字,心里顿时担忧:吴氏正在暗示、她不会把自己说出来罢?那样的话简直太尴尬了!
秦亮拉着吴氏来到了木架旁边的几筵,两人并肩跪坐到了筵席上。此时他们已离木架非常近,羊徽瑜感觉呼吸都有点困难了。吴氏故意跪坐到了外侧,秦亮侧身向外面看吴氏时,便不容易注意到旁边的木架。
吴氏满面通荭,艰难地轻轻把交领深衣往下拉,雪白的削肩渐渐露出来。因为还躲着个人,吴氏的动作尤其紧张。
羊徽瑜也尴尬得不行,却又忍不住好奇,把眼睛凑近了简牍缝隙,想看看究竟是什么样子。没一会,羊徽瑜便看清楚了,其实吴氏挺漂亮的,只是羊徽瑜之前期待太大,真看到之后、却觉得似乎没有太多惊艳之处,当然也可能是男女看在眼里、感受不太一样。羊徽瑜下意识地轻轻把手按在自己衣襟上,衣襟料子顿时凹陷了下去。
此时吴氏的声音忽然道:“秦将军不要这样,这里真的不太好。”
只有羊徽瑜心里明白,吴氏既不是欲拒还迎、故作矜持,也不是抗拒秦亮的亲近。主要还是羊徽瑜在场,吴氏不好意思。但秦亮今天许诺了吴家偌大的好处,吴氏才表现得十分徘徊。
羊徽瑜紧张之下,心里五味杂陈,却还是不禁把眼睛凑过去看。只见吴氏跪坐在筵席上,不过她衣冠不整身体前倾、双手已支撑到了面前的几案上,这样的姿态让吴氏的腰身下沉,形成了挺美的曲线。
时间过去了很久,羊徽瑜的腿都蹲麻了,她轻轻扶着木架,想换个姿势跪坐到地板上,却不小心碰到了一只罐子、发出了“当”地一声细微的声音。羊徽瑜心里一緊,吓得冷汗都差点冒出来。好在屋子里一直有别的声音掩盖,秦亮并没有察觉。
羊徽瑜一边听一边把眼睛凑近竹简缝隙,心里的感受简直难以言表,只觉一颗心都提到了嗓子,脑子里“嗡嗡”作响。她的脸上发烫,心里在暗骂,但又不禁目不转睛地细看。她已三十出头了,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确实忍不住好奇。
印象最深的还是吴氏的眼睛。吴氏转头向木架这边看过来,因为离得挺近、她也知道羊徽瑜就躲在这木架后面,似乎已经发现了羊徽瑜的眼睛。吴氏眼神迷离,还带着羞耻与哀求,盯着羊徽瑜这边,仿佛正与羊徽瑜对视着。羊徽瑜的情绪也受到了感染,她緊张得脚趾与手指都下意识地綳緊了。
又过了许久,屋内终于安静下来,只剩下呼吸的声音。羊徽瑜也缓缓吐出一口气,长时间不敢动弹,只觉浑身又麻又酸,她也不敢有太大的动作,只能小心而缓慢地轻轻活动一下腿脚与腰身。
秦亮的声音道:“原来夫人竟未经人事。”吴氏有气无力地说道:“早告诉过秦将军,妾刚进司马家的门没几天,很快就被废黜了。妾都不知道为什么!”秦亮道:“我记得夫人的话,不过毕竟有过昏礼。”
吴氏轻叹了一声,说道:“还是因为妾这个年纪,才让秦将军意外罢?”
羊徽瑜听到这里,轻轻抿了一下朱唇。
秦亮关心地问道:“我事先没想那么多,夫人没事?”
吴氏轻轻摇头,低着头小声道:“与想得不一样。”
秦亮伸手搂着吴氏的肩膀,又轻轻抚摸着她的后背。吴氏却不愿留恋这样的温存亲近,埋着头急忙开始整理衣衫、从筵席上站了起来。
吴氏小声催促道:“我们快整理一番,到外面去说话。”
秦亮道:“其实无论有没有事,爱说闲话的人都会说,别太在意。譬如吴夫人这么多年守身如玉,也没人称赞过夫人。”
羊徽瑜心道:只要没有夫君在身边,哪个妇人没点闲话?不过吴氏是因为想躲开羊徽瑜,秦亮还不知道。
这里是吴氏自己家,屋子里陈设也挺简单,即便换作羊徽瑜,她也想不到只有这么一副木架、居然还能躲着个人!
两人收拾好之后,终于离开了此间。
羊徽瑜等了一会,这才小心地从木架后面走出来,躲在里面很憋屈,她一时间连走路也有点使不上力。
走出木架之后,她也没急着去门后旁听两人说话,干脆坐到了几案前的筵席上。她呆呆地坐了许久,右手下意识地一下下地撕扯着衣角,心中百感交集,独自生着闷气。
第三百零七章 国事当尽力
昨天在王家宅邸的家宴上、答应了王凌的事,秦亮一早在太极殿东堂外碰到马钧,便告诉了他。
说话的时候身边还有傅嘏等人,马钧先是结巴地问制作多少架投石机、工期几何。秦亮没有给出具体的答复,因为他不负责江陵战役。
马钧又说,动身前往宛城之前,会来卫将军府见面。
秦亮听到这里,说了一句“国事当尽力”,又示意马钧,离开洛阳时要去一趟大将军府,大将军王凌会告知要求。
马钧会意,说了一声造纸的尝试一直都是他亲自监督,如今要暂且搁置了。秦亮安排造纸的事时、当时喝多了,不过听起来马钧仍然很重视。
两人说完话进入东堂,与众臣见礼打招呼,很快就开始了朝会。
一番礼仪之后,郭太后赐座,大伙便在两侧的筵席上跪坐下来,开始廷议。
大将军上奏,欲以扬州都督王飞枭为前将军,青徐都督胡质、兖州刺史鲁芝等人率军南下辅佐,屯兵濡须水,伺机驱逐威胁合肥新城的诸葛恪部。
因为条件的限制,无论是朝廷、还是各府,决策诸事之前、往往是口头商议,朝廷有廷议和集议之类的形式。
此时就是在廷议,若是在皇帝掌握实权的时期,最终决策要靠皇帝,无论朝臣说得多有道理、理论上也只是建议。但如今是大将军上书,廷议也就沦为了形式。
除非秦亮和令狐愚表示异议,那郭太后便不会准奏。但今天秦亮与令狐愚都没吭声,只有几个的侍中、给事中露脸表达了意见。
而这件大事的部署、其实是裴秀提出的“声东击西”之计,早已把后面的步骤都安排好了。王凌等大臣商议好的事,程序上大概算得上是集议,之后再直接把商议结果、告诉太后和皇帝。
秦亮跪坐在高柔身后,感觉有点无聊,唯一有趣的、只有上面帘子后面的郭太后。他连人影都看不见,只能隐约看到帘子后面的裙袂,偶尔能听到郭太后的声音。但秦亮的位置已在前面,郭太后应该能看清秦亮的一举一动。
两人近在咫尺,却仍然仿若隔得很远。
侍中许允说完了话,终于听到了郭太后的声音:“每逢我国有事,吴汉两国便想趁虚而入,幸得朝中有肱骨之臣不辞辛劳、用心国事,陛下与我方得安心。既然诸卿无异议,便依大将军所奏。”
众人拜道:“臣等领旨。”
接着宦官用别致的声音唱词,大伙如同往常一般行稽首之礼,恭送皇帝与郭太后离席。
秦亮走出东堂,很快宦官张欢跟了出来,但有许多官员上前与秦亮寒暄说话。秦亮应付了一阵,待官员走了、才与张欢站在太极殿广场的砖地上说话。
门外刺眼的太阳光,这才让秦亮想起了,这几天不是下雨、便是阴云蔽日,今天总算恢复了骄阳当空。
他不禁抬头回顾左右,北边那两尊巨大的龙凤铜像在烈日下竟然光亮夺目,闪了一下眼睛。想来那铜像与太极殿等建筑一样,其实制作完成的时间还不到十年。
潮濕的砖地上,太阳一烤,散发着一股奇怪的味道,仿若腥味、却又有不同。
张欢的声音道:“此前秦将军建言、欲在冬季进攻诸葛恪,如今大将军上书、以王飞枭为前将军主持军务。秦将军在廷议时为何一言不发?”
秦亮回过神来,说道:“重点不是东线,大将军要打江陵。”
张欢愣了一下道:“宫中对此竟一无所知。”
秦亮道:“诸臣集议就在前几日,定策则在昨天。这两天我没见到张公公,所以没机会告知。”
张欢想了想问道:“那秦将军如何安排?”
秦亮不动声色道:“我多半是留守洛阳。”
张欢沉默了片刻,仔细看了一下秦亮的神态,点头道:“仆会告知殿下。”
“好。”秦亮点了一下头。
他想说,现在只能等待。但之前已经与郭太后推心置腹地谈过想法,郭太后还直白地问他有没有野心,此时应该没有必要再让张欢传话。郭太后在宫廷里二十多年了,听政的时间也超过七年,她必定也懂得很多事。
就在这时,秦亮发现了经常旷工的尚书左仆射、侍中李丰。李丰也正在广场上与一个宦官说话。
秦亮观察了片刻,问道:“那宦官是谁?”
张欢看了一眼道:“黄门监苏铄。”
秦亮道:“好像是,我知道这个人、但不太熟。”
这也很正常,秦亮记得有个现代社会学家研究过人的交际,每个人能建立比较密切关系的人,通常在二十个左右。秦亮也不可能扁平化地了解所有人、哪怕是那些人有影响力。
张欢感觉话说得差不多,便揖拜道:“秦将军,后会有期。”
秦亮还礼道:“告辞。”
他转身走了几步,长史傅嘏也跟了过来。秦亮并未往东走,而是径直向李丰走了过去。李丰与苏铄见状,也转过身来,与秦亮等见礼。
李丰的相貌不错,与令狐愚一样是方正的国字脸,但脸更长,五官端正、脸型棱角分明,十分平整。估计他儿子李韬的长相也很端正,不然当初不会被明皇帝曹叡相中为女婿,曹叡没有亲儿子,但女儿可是亲生的。
秦亮微笑道:“二位相识阿?”
李丰道:“陛下最近沉迷剑术,苏公公带着陛下的旨意,叫仆举荐剑术精湛之人,教习陛下学剑。”他接着叹了口气道,“臣正想劝诫陛下,如今天下太平,兵刃乃凶器,宫中习剑不吉。”
苏铄躬身道:“仆会将李仆射的谏言转告陛下。”
秦亮的头衔挂着一个录尚书事,录便是总领之意,所以即便李丰是尚书省职位最高的官员,秦亮也说道:“安国虽为皇亲国戚,但也不要经常告假,正因给诸僚做好榜样。”
李丰忙道:“秦将军言之有理,仆应调养好身体,以便更好地为朝廷效力。”
秦亮道:“我先去尚书省,稍候再见。”
李丰立刻说道:“仆也要去尚书省上值,正好同路。”
于是几个人与黄门监苏铄道别,一起向东殿门而去。
第三百零八章 门下掾
秦亮在尚书省呆了半天,他从东掖门出宫、却没有回卫将军府,而是绕行去了皇宫西南边的校事府。
校事府跟以前是一样的,没人敢进行内部清查,卧底只能得到一些比较公开的消息。但秦亮仍想从这些庞杂的蛛丝马迹中,得到一些自己想要的东西。
当初曹魏设置校事府的目的,秦亮猜测应该是想集权。所以要用脱离官寮体系的校事府、威慑士族官员,试图让平级组织形成原子化的状态。士族之间的联盟或联系减少,要做什么事便只能依赖上级的决策,从而减少自下而上的威胁。
但皇权衰微之后,这样的尝试显然已经失败。
现在连王凌也不敢重用校事府,否则会招来士族的极大不满。大伙还允许校事府的存在,不过是以前的制度形成了惯性,而且已经有了某种微妙的平衡。那便是准许士族安插的人留在校事府,让大族知道校事府这帮人究竟在干什么。
秦亮不想清查出内部的奸细,但是把司马家以前的人踢出去、应该没有人反对。
校事令隐慈带着二十几个校事官到邸阁拜见,里面大多人秦亮都面熟,还是原来那些人。显然司马懿独揽大权的那个月,也并不想来搅这缸浑水。
正好到中午了,秦亮遂留在邸阁,与大伙一起吃午饭。五品官府中的堂食,确实比不上卫将军府的膳食,不过秦亮在军中呆过,倒也不嫌弃。
午膳过后,秦亮叫大伙散了,只带着几个随从在校事府里转悠,并叫来了校事官朱登,数人一边走一边说话。
秦亮今天来校事府,除了查阅卷宗,便是想把朱登请到卫将军府做门下掾。
什么掾属并不重要,因为秦亮只是想用朱登,建立一个小规模、更低调隐蔽的对内情报组织。朱登在校事府认识很多人,他离任校事官之后、仍然可以从校事府得到不少消息。
当初司马家肯定也养着这样的人,不过司马家多半用的是私人。秦亮的根基不厚,秦家庄园没几个人才,以前拉拢不到多少能用的庄客门客,只能从官场上物色。
隐慈起初说朱登是过命的交情,但秦亮并不太信任朱登。直到勤王之役时期,朱登不断从洛阳密送消息南下,关键时刻站在了秦亮这边,所以隐慈说朱登可靠、应该是真的。
几个人说着话,又走到了庭院里那个烧着木炭的铁铺旁边。如往常一样,匠人仍在忙碌着打铁器。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旁边那几间屋子、正是以前自己尝试制作精盐的地方,几年过去了,这里好像一点变化也没有。他不禁驻足,看着匠人们干活。工匠向秦亮弯腰揖拜,急忙又忙着自己的事,毕竟火候耽误不得。
盛夏的艳阳高照,天气炎热,拉风箱的汉子在炭火边烤着、干体力活,他早已顾不得仪态,脚蹬一双草鞋、赤着上身,汗津津的身体上被火烤得泽泽生光。那汉子把木柄拉得很出来、几乎要离开风箱了,然后才用劲摇摆将其推到底,幅度大距离长,风箱鼓风发出了十分沉闷的声音,空气从龠管中通入、灶里的炭火烧得愈来愈旺旺。
秦亮看得出神,忽然想起了昨天在吴家宅邸的光景,自己却没有尽兴。
直到朱登的说话声传来,秦亮才呼出一口气,说道:“汝在校事府交接妥当,便到卫将军府来上值罢,我最近有件事要汝先办。”
秦亮想起了朝云,回头朱登一过来,便叫朱登悄悄带着朝云来校事府认人。
朱登揖拜道:“喏。”
秦亮这时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铁铺,回到邸阁看简牍。直到下午,他才带着随从,乘车回卫将军府。
饶大山和黄远迎上来,要告知今天来访的人。秦亮遂叫傅嘏过问此事,自己去了前厅东北面的庭院,想与朝云再说几句话。
经常进出卫将军府的人,都知道今天秦亮是上朝的日子、并会去尚书省,他不会那么早回来。不清楚日子的人,多半并不重要。
不料王玄姬也在这里,正与朝云在一起看舞姬们练习。
两个女子上来见礼,休息的歌女舞姬也过来了,秦亮顿时在一群花枝招展的女人簇拥之中。那些正在跳舞的女子,也向秦亮投来了秋波。
但秦亮并不想轻易动这些家伎。不仅因为她们的工作是愉悦宾客,而且她们就是一个机构。如果可以通过身体上位,那么女子之间的关系就会变得非常复杂且事多,大伙的心思也不会在技艺上、事业的终极目标会变成引誘男主人并生下儿子。
王玄姬的声音道:“我住的地方有点吵,便到卫将军府来清静一段时间,正好也可以帮令君照顾一下阿余。阿母有时候也会过来帮忙。”
她对秦亮说的话,但应该是说给朝云听的。
秦亮不动声色道:“令君也说,有姑的帮衬、她轻松了不少。”他接着笑道:“姑与朝云好像认识很多年了?”
朝云轻声道:“是阿,以前妾向白夫人学舞艺的时候,便认识女郎。”
不过秦亮记得,玄姬好像对朝云颇有微词。女人之间的交情便是这么奇怪,可能相互之间有芥蒂,但还是愿意在一起相处。
因为玄姬在这里,秦亮便没与朝云谈事,心说明天把她叫到署房说。秦亮看了一会家伎们练习,遂与女子们告辞,很快离开了这里。
没一会玄姬也从门楼出来了。秦亮转头看了一眼,遂放慢脚步,等着玄姬过来。
玄姬的瑞凤眼目光流转,撇了一下嘴道:“没想到朝云竟会来府上,变成了仲明的人。”
秦亮道:“说来话长,她原来与司马家有关系。”
“哦。”玄姬沉默了一会,又道,“她挺会打扮的,束腰的位置很巧妙,脸上的妆容也修饰得不错。不过其实只是因为修饰,我觉得她长得并不没有那么好。”
秦亮忙道:“我不知道阿,与她见面时,她都是打扮好了的。”
玄姬笑吟吟地看了秦亮一眼。
秦亮见状小声道:“姑这么看我做甚?我没碰过她。”
玄姬道:“卿没骗我?”
秦亮坦然道:“我何时在家中说过谎话?”
他说的是实话,反正记不起、自己什么时候骗过王令君和玄姬,只是有些事他不说而已。反正她们也没问。
玄姬笑道:“那倒也是。”她接着说道,“卿傍晚回内宅时,来我的院子一趟,我想给卿缝制一件秋天穿的袍服,先拿绳尺仔细量一下尺寸。”
秦亮的目光从玄姬的衣襟上扫过,炎热的天气中,她走路时衣襟有点颤巍巍的。他不禁说道:“现在就去,我刚从外面回来、没什么事做了。待傍晚吃过饭,我们多陪着令君。”
玄姬没有多想,轻轻点头道:“好罢。”
她确实没有察觉到秦亮的心思,犹自说起了朝云的剑舞、以及秦亮抄的那半首诗。玄姬的记忆力非常好,这么久了竟然还能把诗句吟出来。
秦亮好奇地问道:“记得姑好像不太喜欢歌女舞姬。”
玄姬摇头道:“我不是不喜欢她们,而是阿母多次说起她们朝不保夕的日子,我听到那些莺歌、反而觉得心酸。但我刚才听说,仲明许诺歌伎们,以后不会把她们转卖,还会养着人们到老?她们很喜欢仲明,觉得遇到了好人。”
秦亮随口道:“又不是白养家伎,我只是对她们没那么坏而已。”
两人一路来到了西北角落、玄姬住的庭院。这里确实很幽静,离东边家伎们住的庭院挺远、隔着几道墙,那些丝竹管弦、唱歌的声音半点也听不到。
唯有外面假山中的泉水,流到池子里清脆的水声、以及虫鸣的声音。有水有草木的地方,只是夏天蚊虫有点多。不过青铜鼎炉里焚着驱蚊的香,房间里挂着轻薄的纱帘,屋子里还好。
玄姬的性情有点避世,但她既不信道、也不信佛,也从未提出过隐居之类的想法。可能还是她儿时经历过物资匮乏的日子,心里很清楚,只有在世间掌握资源的人、才能过稍微舒适的日子。
她果然取出了绳尺,开始量秦亮身体各处的尺寸。但是她没有准备纸笔记录,竟将多个数字都记在了心里。
玄姬把绳尺一头伸到了秦亮的身前,然后另一只手伸过来抓住了前面的绳子。秦亮一动不动地站着,背部透过红色的薄袍布料、感觉到了若即若离的柔軟触觉,鼻子里也闻到了她发间若有若无的清香。秦亮没吭声,但脑子里已经有点乱了,甚至想起了先前在校事府时、看到铁铺中的景象。
秦亮沉住气,听到她说了一声“量好了”,便转身夺过她的绳尺,看了一眼又在墙角找到一根粗麻绳。玄姬诧异道:“仲明要做什么?”秦亮道:“卿哭的时候太招人疼了,我想让卿的样子更让人怜爱。”
玄姬没有反抗,已仰躺在榻上动弹不得。令君跪坐俯身时的姿势很漂亮,而玄姬则是仰躺时更美、尤其是敞襟之后,微微向周围平铺的样子有一种奇妙的自然之美。她脸颊浮上了浅浅的红晕,轻声道:“仲明总会做一些让人想不到的事。”
秦亮一边回忆系绳子的技巧,一边仔细地忙活着,很多年没有练习确实生疏了。玄姬的姿态不堪,忍不住又道:“太阳还没下山,这样不太好罢?”
玄姬在礼法等方面不如王令君那么讲究,但其实她挺保守,接受度并不高,但已被动经历了不少过分的事。
第三百零九章 待到秋冬时
大将军府就是以前的太傅府,府邸很大,内外能驻扎三千兵马。
不过里面的用料工艺比不上卫将军府,大概是司马懿没有费那么多心思、用于府邸建筑。景象倒是壮观,因为这座府邸在皇宫东南侧、离得很近,宫墙和阙楼都清楚可见。
王公渊的生辰宴才过去几天,马钧就主动来到了大将军府。秦亮答应的事、就是在公渊的生辰宴上。
听说马钧求见,大将军王凌立刻叫人把他带到内宅相见。王公渊与裴秀、王沈等人也去了。
王凌的身体不错,但是牙快掉光了,早上一般只吃粥饭,早饭也很清淡。所以他上午一般还会回内宅吃一餐,平常人一天只吃两顿饭,王凌要吃四五顿,他爱吃粥、羹以及煮得軟烂的肉食。
司马懿的妾室柏氏被王凌抢了回来,王凌起初没有理会柏氏,很快却发现了柏氏煮的粥、做的菜十分合他的胃口。大概是柏氏也长期照顾司马懿那个老人,已经有经验了。现在王凌十分喜欢柏氏煮的粥羹。
但公渊等人入内时,见到王凌身边的人是白夫人。白夫人跪坐在一侧,正在给王凌的碗里添粥。
因为在屋子里,气味不容易散出去,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谷物清香与肉糜的香味。公渊闻着气味、竟然也觉口中生津,心里寻思那柏氏煮的粥、或许真的美味。
马钧站在几案前,向王凌揖拜,说明了来意,并说道:“五月初……初十上朝时,仆已知大……大将军的安排,仆先交待了少府的事宜,来迟了两天。”
公渊听得不顺畅,心说邓艾也是个口吃,仲明似乎很喜欢与口吃的人结交?
王凌接过粥碗,放在面前的小几案上,用随意的语气道:“五月初十,仲明真的第二天就知会了德衡阿,不迟不迟。他怎么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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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钧立刻答道:“国事当尽力。”
口吃而头脑清楚的人,说话往往不太完整,会挑重要的内容简短地说。
王凌听到这里,笑了一声,转头与公渊对视了一眼。
一时间公渊心里有点复杂。虽然大家没有明说,但因仲明在勤王之役中的功劳太大,王家其实对仲明是有防备心的。这次伐吴,并没有安排仲明带兵,仲明却仍然很诚恳地从旁帮衬。于是公渊倒觉得似乎有点对不住仲明。
不过为了家族的前程,公渊觉得一切没有什么错。
他想起了阿父王凌见了司马懿一面之后、所说的话,司马懿提到贾逵只是虚情假意,到了那个年纪、无非都是在为自家后人谋划罢了。公渊相信阿父也是这么想的,这么多年一直在庇护家族。
果然王凌也道:“仲明办事还是靠得住的。”
马钧拱手道:“大将军……欲造多少投石机,工期几何?”
王凌看向站在一旁的裴秀。
裴秀立刻朝王凌微微弯腰,转头道:“新造十架以上,最迟九月中旬之前完工,当然越快越好。我军必预留至少三个月,用于攻城。卿能办到吗?”
王凌端起了粥碗,吃得津津有味,暂且没有吭声,但他应该正留心听着属官与马钧的谈话。
马钧想了想,问道:“淯水上游的木料、是否已干透?木料要……要先阴干,否则尺寸有变化。”
裴秀道:“有阴干了的造船木料,数目我要先派人去清点。”
马钧说道:“只要木……木料足够,大将军府的要求,可以办到。”
两人继续谈论着,裴秀甚至具体地问了大致的工序,很是细心。马钧说话本来就磕磕碰碰不太流畅,语速也比较慢,一番话,两人说了好一阵。
王凌刚才添的一碗粥已经吃完了。白夫人问他还要不要,王凌摇头,把粥碗放到了几案上。
这时他再次开口道:“就这么办。”
裴秀与马钧停止了谈论,一起向上位揖拜道:“喏。”
王凌看了一眼裴秀,沉默片刻,又侧目对王沈道:“处道与德衡一起去宛城,遇到什么事,汝协助德衡解决,叫州郡官员都要予以方便,切不可迟误了工期。”
王沈拜道:“仆领命。”
裴秀与马钧认识几年了,算是老相识,不过听说两人发生过争执,这大概是阿父没有叫裴秀与马钧一道南下的缘故。
据说二人争执的是转轮发石车,裴秀认为不可能造出来,马钧的看法相反。裴秀自认学识渊博,而且口才不错,至少言辞很清楚,加上当时他年轻气盛,最终是争赢了。不过马钧脾气很犟,即便说不过别人,他最后也没服气。
而王沈与马钧没有什么不愉快,派王沈去协助马钧更恰当。
王沈这个人虽然先投曹爽、后投司马懿,现在又在大将军府上做掾属,但他表现得忠心耿耿。他大抵就是那种识时务的人,只要王家有权势,王沈还是可靠的,而且他不怕得罪人、有什么事会密告大将军府。
……马钧离开大将军府之后,立刻乘车北上,来卫将军府见秦亮。
秦亮并不在邸阁,而在前厅西侧的那间旧署房里。
房间不大,但正因如此,桓范、秦胜、杨威、熊寿等人离得更近,不像邸阁厅堂上相互离得远,说话费劲。而且距离近,秦亮还能更清楚地感受到大伙的神情、语气。人治之下,最重要的当然就是用人。
马钧进了卫将军府之后,也被请到了这间署房里。马钧是少府,大伙专门给他腾了个地方,跪坐在桓范的对面。
不过此时桓范的事还没说完,只能让马钧先等着。
桓范说的是屯田的事,庐江郡的兵屯家眷已陆续迁徙到了襄城、郏县等地,但是要从别的地方、重新迁移兵屯去庐江郡,以巩固六安城的防御。
这时候办事情就是这样,很多事都是口头商量,然后找个人负责去办、自主性很大。也会有一些书面的手令,但以竹简为主的文书来往、写得都比较简单。
马钧来得比较迟,大伙要谈的事、都已说得差不多了。秦亮与桓范说完话,在场的几个人便起身告辞。
秦亮送大伙到房门外,回头与马钧重新入座。
马钧开口说、他刚才去了大将军府,裴秀要求他在九月中旬之前,制作至少十架投石机、以及用于更换的木件。王沈会跟着马钧南下宛城。
秦亮一边默默地听他叙述,一边已是百感交集。
伐吴的准备,已经进入了实施的步骤,秦亮却没法参与、还得让马钧去帮忙。而且王凌居然让王沈跟着一起去,难道是担心秦亮的人捣乱?
当时扬州起兵讨伐司马懿之前,王沈便带着人到寿春送过诏令、封王凌为太尉,同时也负责探察寿春有没有起兵的迹象。如今王沈跟着马钧去主持建造投石机,好像也能从旁监视,此人干这种事、倒是有经验。
秦亮没有把心里的感受表现出来,几乎面无表情地听完了马钧说的话。
马钧说话结巴、语速慢,时间足够秦亮思索。所以马钧刚住口,秦亮便马上回应了,几乎是一种毫不犹豫的表现。
秦亮道:“攻城的时间只有秋冬几个月,开春水涨就得退兵。木件制作完成后,从淯水南运也需要时间。德衡应抓紧时间,尽早完成制作。”
马钧拱手道:“喏。”
秦亮接着说道:“从经验来看,现在开始准备、今年就出兵,吴国极可能发现不了荆州这边的迹象,此役或有出其不意的效果。但若延误了工期,发动战役便只有等到明年秋冬,过了那么长时间,我军的动向、便可能被吴国奸细提早发现。工期会影响整个战役的结果,不可怠慢。”
马钧说道:“秦将军勿虑,只要材料充足,数月时间足够造出大量木件。无论造船、还是造投石机,最费时间的过程只是阴干木料,须两三年之久。”
秦亮点头道:“甚好,卿便依照大将军府的要求,尽心办好自己的事。”
秦亮这样的态度问题不大。马钧这样的官员,自然也希望秦亮的权势能更进一步,但马钧等此时已得到了不低的官位,保障已经得到的东西、仍是要考虑的事。
王凌与秦亮本来就是亲戚,如果双方关系良好,其他人至少不会觉得太危险。
马钧拜道:“以前有拆建投石机经验的人,是庐江郡屯兵,如今应在中垒、中坚……二营中,仆要带一些将士走。”
秦亮听到这里,立刻提起木案上的毛笔,在简牍上写了两行字、落上日期,然后拿印信一盖,将竹简拿了起来:“卿去找秦伯遇、杨伏德,让他们准许卿挑人。”
马钧起身接过竹简,看了一眼道:“如此便无问题了。仆定当尽早……准备妥当,离京前往宛城。”
秦亮道:“德衡再等一会,一起用午膳罢。”
马钧拱手道:“还有些……繁琐的准备,仆从荆州回京时,再来拜见秦将军。”
“也好。”秦亮遂再次起身送马钧出门,两人相互揖拜,说了几句离别的话。
马钧走到长廊上时,秦亮才不禁叹出一口气。他心里也有不满,但事到如今,他不可能使用拙劣的手段、去拖王凌的后腿。
第三百一十章 桂香秋来
炎炎夏日总有渐冷之时,当朝堂和官府中许多人都穿上秋白色的官袍之时,季节已进入了秋高气爽的时候。
往年中秋节、秦亮若在洛阳,他多半会在王家宅邸过节,一家人会事先做好一种雄粗饼,送给城内外的老人,还会有焚香祭祀等活动。
今年中秋节王家忙着准备出征,前期有不少事忙碌。秦亮与王令君都没有去王家,只在卫将军府祭祀秦家祖先。长兄秦胜、嫂子张氏倒是来了。
卫将军府南边、靠近永安里那段道路,倒是如期飘起了桂花香。
记得七年前秦亮在曹爽府做官时,在这个时候、几乎每天他都闻着一阵桂花香去上值。草木渐渐褪去颜色的秋季,桂花的气味却非常浓郁,比春天的花还要香。所以秦亮的印象很深,时至今日、依旧记得当初的感受。
不过这么久了,秦亮也还不知道、究竟是哪家院子里种的桂花树。
卫将军府就是以前的曹爽府,只要秦亮出门,几乎都会经过永安里那段路。只要看到那段损坏了数年都没修缮的双破檐顶里墙,很快就能闻到花香。
秦亮与甄氏的密约信号也换到了这里,依旧是半块砖头、在上下两个墙缝来回换。因为王家宅邸那边的宜寿里,秦亮现在并不经常过去,所以把地方改在了这里,不过此地不再有土地庙。
前阵子秦亮便见过甄氏,但没能与郭太后见面。如今他与郭太后单独相见的难度、并未随着司马懿的覆灭而降低,似乎还更难。
现今在朝堂上时、秦亮离郭太后的距离更近;郭太后时不时也能在太极殿庭院、召见秦亮。以现在秦亮的地位,受到殿下的召见很正常,但也只是召见而已。
……八月十九日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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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至现在,大魏已陆续动员起了十余万人马!开始发动正始年间以来、最大规模的对外军事行动。
其中有兖州、徐州、扬州的兵马,在东线聚集了数万人,以王飞枭为主帅,主力已屯驻于东关之东北边的濡须水附近。
荆州中线,则有豫州刺史韩观在安城聚兵,将走比水、前往荆州与大军汇合;都督荆豫的王昶驻宛城,麾下有两万精兵、以及许多屯兵;王凌、王广从洛阳调兵,中军和屯卫共四五万步骑。
今天便是王凌出征的日子,皇帝也要来平乐观阅兵、亲自送王凌出发。
平乐观在洛阳城外的西边,不过因为附城而居的人口渐多、修建了里坊街道,所以城外又修了一圈外郭。平乐观就在外郭之内,位于西外郭城的北侧。
但洛阳城大多地方依旧很平静。在此之前,若非朝廷中的官员,很难从市井间看出魏军的动向。
譬如洛阳最大的市集,天才刚蒙蒙亮,市集上就开始做买卖了,直到今日、也跟往常没有什么两样。
校事府的人一早就来到了这里,他们不是来买东西,而是在警戒平乐观的外围区域。这大市同在西外郭城,位于驰道南侧,与平乐观之间几乎没有关卡阻隔。
隐慈带着两个随从,都穿着灰布衣,正沿着大市街巷慢慢地走着,他们仿佛是在闲逛,也仿佛要购置东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粪臭味,早上收粪的粪车已经快装满了,风一吹,尘土中夹杂着臭味,实在让人有点难受。两个随从都不禁用袖子布料蒙住了口鼻。反倒是隐慈,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仍仔细观察着街道两边的人。
“萝卜、新挖的萝卜!”正在摆摊的贩夫走卒见到有人过来,忙活着从箩筐里拿菜时,顺口吆喝了一声。
旁边就是个铺面,店家奴仆正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把木板从铺门上取下来。奴仆也没去驱赶卖菜的贩夫,只要别在米店门口卖粮食,他们都懒得管。
没一会就有行色匆匆的两个人从身边路过,一个穿长袍的空手步行,一个短衣推着一辆独轮木车,上面用麻绳系着一捆捆布包,里面露出了麻布和绢。
隐慈看了一眼他们、又瞧那车上的东西,寻思那人应该是去采购什么东西。车上放的麻布与绢布就是钱,若是买菜之类的价低货物、用谷物交换最好使。
校事府的人查得并不严,毕竟平乐观那边有很多兵马,一般人搞不出什么事来。
大市上的人越来越多,显得乱糟糟的,甚至还有孩童嬉戏打闹。过了一阵,粪臭渐渐散去了,但烧柴的烟雾、风吹起的泥土以及各种食物散发的味道都搅在了一起,空气中的气味并不好闻。
与大市上大片低矮的建筑不同,驰道北面的平乐观这边、则是另一番景象。
高台之上,宏伟古朴的重檐恍若建在云霄。黄色的伞盖等物远远可见,皇帝曹芳在众臣的簇拥下,已来到了台基之上观摩军队。
今天只有曹芳在场,郭太后并没有出席。以前司马懿、曹爽出征时,也是皇帝相送,郭太后没出现,大概因此形成了习惯。
天渐渐亮了,但今天的风好像不小,下面的校场上除了道路、大多地面是夯土,风一吹,沙尘便弥漫在宽阔的平地上。为了观赏性而穿上了甲胄的将士们,在朦胧的尘雾中的气势显得更加壮阔,军阵仿佛无边无际。
真是一副沙场秋点兵的场面。
头戴冕疏、身穿青红色衣裳的曹芳,昂首站在高台边上,张望着下面的景象,他的脸色也因情绪憿动而变得殷红。十几岁的曹芳,似乎很喜欢这种千军万马的地方。
没一会,耗牛尾装饰的高大的大纛帅旗、就出现在了台基下,在众将士的簇拥下,数辆马车停下。老将王凌身披玄甲,腰挂环首刀,带着几个手下拾阶而上,身边的人还拿着一根皑皑发亮的铜杆节杖。
曹芳遂转身来到了伞盖下的座位上坐下,百官分列两边。秦亮也在官员之中,因为职位高、他离曹芳挺近,虽然不能直视皇帝,但在余光里、他把皇帝的神态举止都看在了眼里。
王凌按剑近前,俯身面对曹芳行稽首之礼,众官也随之叩拜。曹芳这才重新离开座位,走上前扶住王凌:“大将军免跪。”
王凌声音洪亮,起身道:“老臣谢陛下恩。”
曹芳回顾左右道:“众卿平身。”接着便看向面前的王凌道:“老将军仍要为国征战,吾于心不忍阿。”
王凌道:“臣身负重任,不敢懈怠。”
两人简单地说了一阵客气话,关系看起来不错,君臣和谐的样子。
曹芳遂转头看了一眼,宦官乐敦从玉盘里拿出了一卷布帛诏令,双手送到了王凌跟前。曹芳道:“诏令大将军督军荆州,征讨吴国,愿旗开得胜,早传捷报。”
王凌接过诏书,揖拜道:“臣奉诏领军,当奋勇杀敌,不负陛下重托。”
接着宦官端来了一盘酒,上面用青铜爵盛着几杯酒,曹芳赐酒,亲手把爵递给王凌、王广等人。王凌拜谢之后,垂目观察了一下酒杯,才用袍袖掩面,一饮而尽。
此时应该没有无色无味的毒酒,若是有毒,多半能看得出来,也尝得出来。
君臣之间也似乎未到那个地步,至少表面上都表现得和睦亲近。曹芳还与王凌一道,来到台基旁边,观看着大军布阵,以及在令旗之下调动军队的景象,风中不时传来一声声齐声呐喊。
观礼罢,曹芳便与王凌走在前面,一起向台阶下走去。秦亮等百官也跟在后面,纷纷走下石阶。
王凌再次向皇帝拜别,然后上了上车。曹芳亲自上前,轻轻推了一下车轮,众官也随之上前,簇拥推着王凌的马车,待到车轮转动起来,大伙才放开木轮。
皇帝亲手推车轮、朝廷百官送行,这样的场面,地位尊崇不言而喻,秦亮心里也着实有些羡慕。
大伙在外面说了一些祝愿的话。王凌探首出来,看向秦亮说了一句:“有卫将军镇守洛阳,我便放心了。”他的目光又从令狐愚脸上扫过。
秦亮与令狐愚向马车揖拜,秦亮道:“仆当尽心拱卫宫阙,大将军勿虑。”
今早天还没亮、秦亮便带着王令君去过大将军府,离别之际,该说的话、大致都已经说过了。此时王凌也没多言,刚才简单的言语,只是表示一种关心的态度与提醒。
王凌点了点头,坐正了身体。前面的车夫甩了一鞭,马车的速度也快了起来。
曹芳的辇驾仪仗也在高台下面,但他没有叫车驾过来,而是再次沿着石阶登上高台。秦亮等一众文武,也只得跟着皇帝上去。
朦胧的尘土之中,人声马啸,先前的肃杀场面已变得喧嚣。这么多人其实并不会同时出发,而会从不同的城门、分批出发,到了洛阳南边之后,还将分多路行军,所谓分路合进、反而能降低后勤压力。
秋风一起,站在高处的人们、能感受到天气越来越凉了。待到气温重新转暖之时,此役也必然会有结果,因为魏军几乎不会在春夏季节、于大江附近作战。
第三百一十一章 几十年感情
九月初一,王凌大军抵达淯水(白河)之畔的宛城(南阳)。
以前荆州治所就在宛城,但王昶出任荆豫都督之后,认为前线重镇襄阳离宛城有三百多里、不利于及时支援,便上书把治所南移到了新野。
人们的经验都是从实战中总结出来的,以前曹操还曾打算放弃襄阳、退守新野,那时曹魏还没真正意识到襄阳的重要性。但经过了数十年的拉锯战,襄阳已成为魏吴两国最关注的重镇之一。
新野的条件当然不如宛城,粮草储备也是宛城更充足。于是王昶这时也返回了宛城,在此地迎接王凌。与王昶同行的人、还有荆州刺史孙礼。
几个人一见面,王凌便一只手握住一个人的手腕,七十几岁的他情绪一憿动,手劲也非常大。王凌待人是热情的,从他抓住别人手腕的力气、以及瞪着眼睛的动情眼神,两个大将都能感受到他浓烈的情谊!
王凌的情感发自肺腑,他这个年纪的人,以前的旧友所剩无几、天各一方,真的是见一面就少一面了。
昶道:“大将军,久别了。”
王凌直接唤了一声:“弟。”
昶也立刻改口道:“兄长!”
鬓发花白的王昶,年龄仍比王凌小,同为太原人,他从小就兄事王凌,已是几十年的感情。
虽然中途司马懿给得太多了,力主给王昶弄了个都督两州,王昶投奔了司马懿;但现在司马懿不是已经死了吗?王凌成为并州士族领袖,几十年的感情当然要马上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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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礼一只手腕被王凌抓着,另一手也捧住了王凌的老手。孙礼道:“仆与大将军又要并肩作战了。”
“哈哈!”王凌爽朗地开怀笑了两声,又收住笑容道,“德达怎地也有白发了?”
孙礼道:“仆已年过五十。”
王凌感慨道:“当年在寿春时,我的印象中德达正当壮年阿。”
孙礼想了想道:“仆离开寿春,亦已过去数载。”
此前孙礼因为对曹爽很不满,也与司马懿有勾搭,不过如同王昶的情况一样、过去的事不必再计较。王凌在扬州,都督与刺史之间相处最融洽的、便是他与孙礼,两人关系挺不错。
何况在芍陂之役时,彼此配合得也很好。当时孙礼打头阵,为了让孙礼放心,王凌把长子公渊也送到孙礼军中。有过这样的经历,彼此间的信任感自然与别人有些不同。
如今公渊也在这里,王凌、孙礼再次相聚,都是故人。唯独缺了当初出谋划策的年轻人秦亮。不过秦亮此时要镇守洛阳,也是很重要的使命。
一旁的年轻谋士裴秀见此场面,说道:“兵法言,天时地利人和,我军先有人和,此役必可取胜。”
王凌笑道:“吾弟便亲自著有《兵书》,待大战获胜之后,汝可与之畅谈。”
王昶道:“正奇之道,仍须因地制宜。”
这时王凌终于在两个老汉身上、释放完了久别重逢的喜悦情绪,放开了他们。王昶做了个手势道:“兄长请到邸阁入座。”
一行五人遂一边谈笑风生,一边走进宛城邸阁。
王凌在路上提起,他离京的当天凌晨、仲明到大将军府送别,仲明还专程提到,见到了孙将军、代他向孙将军问好。
孙礼颇有些感慨,叹声之中,或许是感叹秦亮还记得他、也或许是想到秦亮的地位变化太快。
刚走进厅堂,王凌的脚步不禁慢下来了片刻。这厅堂的气息相当不对劲,若非主人是兄弟王昶,王凌可能还觉得有什么危险。
此地让人感觉相当冷清、幽暗。
王昶侧目道:“仆已许久不在此地办公,昨日才到,虽叫人打扫过,不过仍残留了一些气味。”
原来如此!人气这种东西确实很玄妙。很快王凌明白了感受的来源,不仅因为空气中有一丝隐约的霉味,而且这处厅堂的采光不太好。
加上今日本来就是阴天,光线黯淡的古朴大厅内、让人仿佛觉得忽然天黑了一样。地上的木地板被打扫得一尘不染,反而有一种幽禁诡异的气氛。
一共才几个人,大伙不可能在偌大宽敞的厅堂上分开入座,所以筵席都铺在了上位略高的台子上。数人便跪坐到了一块。
王凌亲口问道:“文舒(王昶)、德达(孙礼)以为此番攻打江陵,胜算几何?”
两人对视了一眼,王昶道:“自襄阳以南,只有宜城县可以得到一些粮秣,近四百里奔袭,东西都有东吴据点军寨,粮道可能有问题。不过若能依靠投石机、能在开春之前攻下江陵,并非不能获胜。”
果然此役攻城的关键因素、还是新出现的投石机,否则没人赞成直接攻打江陵。
王凌看向侧面的王沈。王沈是王昶的侄儿,本来与马钧在一块,今天跟着他叔父一起来迎接了王凌。
王沈道:“马少府已制作完成十二架大型投石机,并特意准备了充足的梢杆等、比较容易损坏的器件。此时马钧跟着船到襄阳去了,他担心淯水枯水之后、不能行大船,已先将木件南运至沔水船坞。”
他想了想接着说道:“马少府办事十分谨慎卖力,常常和衣而睡,每制作好木件,他都要亲自检查。听说是因为卫将军给马少府讲明了工期要紧,若误了工期,只能等到明年秋冬发动攻击、则会丧失出其不意的战机。”
公渊的声音道:“仲明是心向阿父的。”
王凌点了点头,说道:“时期确实很重要。季彦(裴秀)谈谈方略罢。”
除了王昶,老将还是原来那些人,裴秀仿佛之间变成了当年的秦亮。裴秀拿出了一份复杂的地图,当初秦亮画的地图、好像也是与众不同,两人做谋士似乎有某些相似之处。
王昶与孙礼都紧皱眉头,仔细看着裴秀摆开的地图。裴秀见状,重新拿了一张简单的出来。
荆州这边的大将,应该早已打探过各地的地形水文,所以不需要太细致的图。
裴秀道:“我们之前从建业得到了消息,东吴西陵督步骘、于今年初回建业做了丞相,接替步骘的人是其次子步阐。步阐虽然年轻,但麾下多是步家的私兵部曲,故步骘离任之后,西陵督仍不可小觑。
增援江陵城的援兵,主要也是西边的步阐。因为东边的夏口、武昌等地,主力诸葛恪部已经去东关了。
我军先沿着沔水南下。沔水到了这里,分东西两条,东边是夏水、通夏口,西边是沔水、通江陵。
东边可遣韩观、率一部人马驻夏水,预防夏口方向来敌。余者大军先攻当阳(此时的当阳位置、在江陵城的正北面),然后分兵清扫西陵督的枝江、麦城等地。主力则沿沔水直驱江陵城,将其围困之后,以投石机攻破城池。”
等裴秀把方略大致说完了,孙礼才毫不客气地评论道:“韩观体弱老迈,且以名士出身,只有虚名、不擅兵事。让他守东边,则是我军的一个薄弱点。”
裴秀道:“正因韩观最弱,所以暂且将其安排在夏水。
从东吴夏口督、武昌督来的兵马必走夏水,因大江在此段蜿蜒曲折道路漫长;加上夏口的主力都被诸葛恪带到东关去了,所以吴国从东面驰援应该会比较缓慢。威胁最迟的地方,反而是东面。”
他想了想又道,“我军还可以从江夏郡调屯兵南下,大张旗鼓,佯进夏口方向,迷惑东面敌军。”
王昶道:“枝江、麦城等地城小,西面敌军援兵可能不会从北岸来,会沿着大江顺流而下,从水路增援江陵城。
江陵城西边的大江上有一处江心洲,名中洲。入冬之后大江水浅,中洲陆地变大、能驻军。可遣一部兵马建浮桥到中洲,以牛筋投石车攻击来往船只,阻击西边来援之敌。”
王凌当即颔首道:“此计不错,便依文舒之计。”他回顾左右,目光停留在孙礼脸上。
孙礼抱拳道:“仆愿率本部人马,登上中洲作战。”
王凌高兴道:“德达应小心防守。”
孙礼道:“喏。”
魏军的水军不敌吴军,何况冬季水浅、沔水上行不了大船,更没法与大江上的吴国水军作战。因此登上中洲作战还是挺危险,万一作战不利,浮桥被破坏了、江面被敌水军封锁,位于大江中间的人马就回不来了。
麾下有大将愿意主动冒险领命,这也是人和的好处。孙礼相信自己万一不利,王凌会救他。
王凌道:“阻碍吴军援兵之后,最重要的事、还是在春季之前一定要拿下江陵城!江陵城经过多次修缮,城池十分坚固,诸位共勉!”
几个人一起揖拜道:“喏!”
守江陵城的人、应该是朱然,这也是东吴仅剩的成名已久的老将。双方都是老将,如此只看谁的姜更辣。
不过朱然今年刚吃了个闷亏。他带着兵马摸到了相中,本来想劫掠人口;结果魏国朝廷早就算到了他的图谋,提前将相中的人口迁徙到了沔水北岸。人口刚迁走不久,朱然并不知情,过去扑了个空、什么都没捞到。
第三百一十二章 坚壁清野
此役魏军大将的年纪都不小了,好几个老头带兵。韩观也是个六十几的老头,年龄没有王凌大,但身体还真比不上硬朗的王凌。
韩观的近万兵马,从豫州安城而来,其中有数千中外军以及数千屯兵。
他们没有去宛城,而是直接到了襄阳修整。因为从安城(驻马店东南)沿着比水西行,水陆并进,直接就能抵达襄阳;淯水(白河)、比水都在襄阳北边汇入沔水(汉水)。
得到王凌的军令后,韩观遂率先沿沔水南下。
这股人马暂且成了魏军的前锋,但襄阳离江陵有四百余里,北边一大片地盘都是人口稀少的隔离区,没有什么危险。韩观抵达沔水与夏水分流的地方,便修筑工事停了下来。
接着王凌、王广、王昶、孙礼等大将率军分批抵达襄阳,也陆续沿着沔水南下。
后方的数路大军一过襄阳郡宜城县,人口便十分稀少了。在荆州地区,襄阳就是魏国前线的军事重镇,为了防备吴国劫掠人口,沔水流域有大片的无人区。低山丘陵、水源充足的沃野,仍然被大量抛荒。
这样的景象并不稀奇,徐州、淮南那边也有这样的无人区,水源光照地形都十分适合农耕,但常有百里无人烟的地方。
孙礼率领的中外军与私兵组成的数千步骑在最前面,先到达了夏水入水口。于是韩观继续向东南挺进,进入夏水流域;孙礼则沿着沔水向江陵方向进军。
九月十五日,孙礼军逼近当阳,斥候却发现当阳城已经燃起了熊熊大火,周围一个人都没看到。接着人们又打探到,附近的村庄,以及南边的麦城也在燃烧。
本来准备首战拿个县城开刀,孙礼却扑了个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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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礼带着将士们先到当阳,南下没多久又到了麦城城外时,看着冲天大火、烟雾滚滚,只觉秋冬之际的空气也因此而变得暖和了。
当年关羽败走麦城,就在这附近被人取了首级。麦城虽是小城,却也因此成名,二十多年后,不料此城竟被吴军一把火被烧了!
空中弥漫着复杂的气味,甚至还有肉类烤糊的气味。大概是哪里带走的猪,被火给烧糊了,闻着十分刺鼻。
孙礼骑在马背上,久久看着城中的大火。火光映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皮肤也仿佛变红了,映衬着那张勇武的脸上、一副困惑的表情。他厚实的嘴唇抿了一下,仿佛欲言又止。
周围的将士也都在观望,因为此地地形开阔、没有发现敌军,人们连甲胄都没穿,行伍中一派放松的样子。
东吴的朱然正在坚壁清野,带走了所有人口和物质,烧掉了城池村庄。孙礼立刻派出游骑深入打探,次日便得到消息,连枝江城也给烧了!
朱然这么干确实能加重魏军的粮道负担,因为魏军没法在当地获得任何补充。但以前吴国不是这么干的,烧掉城池村庄、吴国也会损失巨大。
而且江陵外围的这些城池虽然不够坚固,却也能迟滞魏军的攻击速度。只要消耗时间,把冬季熬过去,魏军就得退兵。
朱然也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将,孙礼不觉得朱然会因为受到大军阵仗的惊吓、而做出自毁城池的举动。
孙礼寻思了一会,只能得出如此猜测:朱然已经知晓魏军有攻城利器!
大魏此番在荆州的进攻、兵马极众,若考虑到新型投石机,当阳等城池并不能延迟魏军的进攻速度,只能在前期让魏军分兵。
朱然把外围城池撤走之后,会将防御收缩到江陵城外围,在江陵城附近迟滞魏军的攻势。
孙礼遂把前方的军情、以及自己的看法,都写在简牍上、派人向王凌送去。
果不出所料,数日之后孙礼军抵达沔水北岸,他爬到一处山丘上,目视之处、就看到了吴军已在南岸构筑起了多个营垒。
此时沔水已渐渐进入枯水期,水面变窄且浅,但依旧不能徒步涉水。在吴军的眼皮底下渡河作战,可不是什么好主意,浮桥容易被破坏,还可能遭遇半渡而击。
孙礼再次派人告知后方的王凌,叫王凌派兵从北边找地方渡过沔水,绕行攻击沔水南岸的吴军。
不过江陵城东北边、有一片沼泽地,要绕行也很不容易。这会还没见到江陵城城墙,魏军便有一阵艰难的恶战在即。
……早在王凌军还没离开襄阳时,吴国南郡的奸细便已察觉、魏军在荆州有动静。接着韩观、孙礼和王凌等人率大军浩浩荡荡地沿着沔水南下,其人马的规模、也给吴国人瞧了个八九不离十。
此时军情已经报到建业,连正在东关的诸葛恪也听到了消息。
王凌的“声东击西”之计,在此时无疑是成功的。诸葛恪真的没想到,吴军屯兵东关、已经到了合肥的眼皮底下,扬州这边的魏军仍然按兵不动;魏国人竟然调集重兵去打江陵了!
大将军诸葛恪麾下有人马四万多人,其中包括大量从丹阳收编的山越士卒,已成为吴国不可忽视的一支重要力量。如今他们却全都在东关、几乎每天无所事事。
诸葛恪之前是驻扎在武昌的,如果他没有来东关,此时当然会去增援朱然、在荆州那边建功立业。
站在濡须山的西城上,诸葛恪隔着濡须水、能亲眼看到没合拢的东关大堤上的魏军身影。河水西岸的七宝山上,魏军的营垒、旗帜也隐约可见。
诸葛恪此时脸上的神情十分难看,眼睁睁地瞧着魏军在对岸按兵不动,他心里是气不打一处来。
魏军是先在东线调兵遣将、逼近东关,在对岸修建了大量的营垒军营。诸葛恪以为大战在即,不料到如今已然对垒了一个月、空耗粮草,照样无事发生。原来魏国人的目标在江陵!
这时部将劝道:“曹魏军大举进攻南郡,我们不如转守为攻,渡河攻打对岸的王飞枭。”
旁边的丁奉立刻劝阻道:“曹魏军的前方有一大片平地,我军若渡河,魏军必在平地上摆开战阵、与我军阵战。我军可能讨不到便宜,万一战不利,想要退走,也没法登船。”
诸葛恪听罢以为然,他转头看了一眼南边河上的小船。
此时的濡须水已经不能行大船了,只有一些运粮的小船从涂塘方向过来。这种小船想运载成千上万的兵马、是不现实的事。
吴军还是在有山有水的地方作战、最能扬长避短。最好的法子是坐在大船上、到处流窜,寻找敌军的薄弱环节,如果觉得有机可乘就下船干一票,打不赢就登船跑路,敌军毫无办法。
而眼前的敌军大概是佯攻,却也兵多将广,观之不似弱旅。曹魏的地盘大、人马多,就是豪气,佯攻也来了至少数万人!要不然诸葛恪之前也不会笃定、曹魏要进攻东关。
诸葛恪强忍住心里的憋屈,说道:“还是等曹魏兵主动来进攻更好。”
部将叹气道:“此时已入冬,敌军仍旧按兵不动,今年恐怕不会来攻了。”
丁奉也道:“曹魏在东关应是佯攻,主攻方向多半是江陵。当初全子璜(全琮)上书说武昌离东关远,他想来东关。若是把机会让给全子璜,此时我们已经去江陵了!却不知此次江陵之战、有没有秦亮在。若能会一会此人,正是吾之所愿。”
诸葛恪的嘴角露出一丝讥笑,心说:早知如此,叫全琮来东关确实更适合,反正全琮当乌龟已经习惯了。
全琮之妻孙鲁班与同族后辈通歼,全琮知道了也没吭声,可不是能忍吗?哪像诸葛恪此时心急火燎,满肚子憋着气。
丁奉的声音又道:“曹魏新造的投石机,用于进攻平原上的大城更好,江陵城在大江北岸,我们早先怎么没想到呢?”
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诸葛恪不得不寻思,此役的后果。
若是王凌依靠投石机、把江陵城给攻破了;力主在东关聚兵的诸葛恪,回到朝廷后、难免会受到同僚的攻讦。吴国中看诸葛恪不顺眼的人大有人在,譬如支持鲁王的全琮等人,甚至太子这边的一些士族也不喜欢诸葛恪。
曹魏刚刚内乱,这么好的机会,诸葛恪不仅毫无建树,声望还反而受损……诸葛恪直想骂人。
他压着怒气,指着远处的东关大堤道:“派弓|弩手前去,把那些人射走,再派人去挑衅魏兵。”
部将拱手道:“喏。”
果然没等多久,大堤那边就传来了一阵嘈杂之声。濡须水上横着一道堤坝,上方是夯土,中间没合拢、堤坝两边的人不能近战厮杀,只能相互在那里射箭,一时间“砰砰”的弦声与叫骂声骤然增大。
两军互射了许久,魏军可能觉得没什么用,便往西北方向退走,但只是退到了弓弩射程之外,接着便骂了起来。双方都派出了嗓门大的士卒,隔着百步相互问候对方的家眷、尤其是母亲,污言秽语简直不堪入耳。
第三百一十三章 声如洪钟
陆逊去世之前,官职是上大将军,原本驻守在武昌。去年春、陆逊去世,他的儿子陆抗袭爵,后被任命为立节中郎将,已来到柴桑(九江)驻守。
因陆逊曾是吴国位高权重的人物,爵位是县侯。于是二十岁的陆抗,出仕就是县侯。
除此之外,东吴士族的部曲可以父死子继,陆逊留下的数千家兵家将,如今也到了陆抗的麾下。这种事是常态,西陵督那边的步阐,其父调入建业养老,步阐也继承了步骘的部曲。
之前因为太子与鲁王之间的争斗,陆逊卷入其中,被人状告罪状二十条,陆逊也被吴国皇帝孙权训斥,陆逊郁郁而终。但陆逊去世之后,孙权又把陆抗召去了建业,表示自己受臣子蒙蔽、冤枉了陆逊,他感到有些后悔。
孙权就是这样,一面对付甚至暗杀有实力的士族,一面又会重新拉拢威胁降低的家族,颇有谋略。当年曹操也说、生子当如孙仲谋。
陆抗也大致能猜到、孙权的悔恨多半只是做戏,但既然皇帝已经表面态度了,他也没有办法。
不过陆抗仍旧继承了先父的遗志,立场支持太子孙和。
此时太子孙和正在武昌,陆抗便派信使、快马送去请命文书,愿率本部人马增援江陵。他还对信使开玩笑说:“我是江陵县侯,若是江陵陷于贼手,我亦无处食邑。”
孙和很快向信使答复了,同意陆抗带兵先回武昌。
从柴桑去往武昌,大江在此段是东南流向。此时正吹着从西北方向来的冷风,陆抗若走水路,便是逆风逆流。于是他果断放弃行船,带兵走陆路赶往武昌。
……魏军耗费了半个多月时间,经历大小战斗无算,终于清扫了毗邻沔水的吴军营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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沔水之上,数道浮桥已经架通,源源不断的步骑、车辆从浮桥上渡河。沔水自东北方向而来,在此地汇入大江,闻名天下的江陵城、就在江河夹峙之间。
初冬的阳光惨白,大地上却灰蒙蒙一片。魏军正在城外修建营垒、围城工事,挖土厥沟,弄得尘土弥漫。巍峨的江陵城楼,便在尘雾之中若隐若现,仿佛隐匿在云层之中,宛若一只不见全貌的怪物。
王凌等人骑马靠近城池,只见护城河与沔水一道、环绕江陵。
护城河离城墙尚有十步之遥,河边竟然新修建起来了一道高五六尺的女墙。别的城池、可没有这样的工事,以前的江陵城也没有,看夯土的颜色、确实是最近才构筑的防线。
孙礼说得没错,江陵城的朱然已经知道、魏军的投石机攻城犀利,因此才会在外围坚壁清野,将防御收缩于江陵城附近,层层设防、依次抵抗。
不愧为吴国的名将,果然是行事果决、破有章法。
但知道了又怎么样?王凌仍然很有信心击败朱然!只要把江陵城围困住,断绝内外交通,再以投石机破城,朱然必无计可施。
魏军在江陵城外将聚集八九万人之众,此时正在东、南、西三面围城,北边则是沔水,朱然是插翅难飞。吴国在荆州不可能聚集起那么多兵马、能与数万魏军精兵对抗。
王凌遂找到孙礼,命其带兵去西南边架设浮桥、占据中洲,如诸将在宛城商量的方略。
吴军的外围营垒的清除之后,朱然已龟缩于江陵城中不出。魏军一边修筑营垒、沟壕土墙工事,一边每日派人到城下挑战,不过招来的都是床弩攻击,朱然并不迎战、只顾拖延时间。
魏军遂在城东组装起了投石机三架,城南九架,重点攻击城南。
数日之类,已经制作完成的木件,便在工匠和士卒的忙活下组建了起来,投石机高耸如楼、仿若云梯,观之叫人十分振奋。
一个士卒爬到木梯上,听到一声号令,他便拿铁锤“铛”地一声敲掉了插销,几根粗绳索立刻“噼啪”脱离开来。
后面装满了麻袋碎石的大木筐、立刻向下坠落,木筐带着粗壮的梢杆尾部下压,前细后粗的梢杆发出摩擦声、飞快地翘了起来。下方的网兜在木轨上拖行,发出“哗啦”的大响。
顷刻之间,一枚近百斤的圆土疙瘩便被甩到了半空,然后脱离网兜,向半空飞了出去。
魏军将士们忽然听到巨响,纷纷抬头,看着远超人力的土弹呼啸而去。
投石机可以抛射石弹、也可以抛射土弹,此时用的土弹就是事先用粘土制成、然后晾干。晾干之后还要修补和雕琢,主要是为了使石弹的重量一致,这样可以控制射程精度。
只要重量够大,土弹的威力照样惊人,砸在城墙上还会碎开、致伤周围的敌兵。
过了一会,城内隐约传来了一声轰鸣,然后就没有了动静。
显然土弹打得太远了,已经越过了城墙。马钧瞧了一会,便喊道:“把这袋碎……碎石抬走!”
周围的两个士卒应声上前,从大木筐里选中马钧指的麻袋。里面装着碎石的麻袋大小不一,便是为了不断调整重量,以试探出准确的远近。
魏军的目标不是把城里的房屋轰个稀巴烂,而是把正面的城楼、阙楼、马面打烂,让上面站不住人,然后才好破城门!
这时附近的噪声大作,更多的投石机也发出了“砰砰”梢杆忽然停下的撞击声,以及石弹的呼啸。陆续有土弹、石弹向半空飞了上去。
大多砲弹都落到了城里,只有一枚砸到了护城河边的女墙后面,立刻发出了巨大的轰鸣声。土黄色的碎土四面飞溅,躲在女墙后面的敌兵发出了一阵嘈杂与惨叫。
空中的大石、土弹陆续呼啸而去,经过了许久的试探,终于有一枚石弹砸中了凸出城墙的阙楼。阙楼上的木料瓦片根本挡不住从半空落下去的石头,立刻被砸出了一个大洞,接着发出了一声大响,城墙仿佛也在颤栗!碎瓦杂物飞溅,那阙楼上立刻腾起一阵尘土,仿佛烟雾一般。
城上的敌兵一阵哗然,吴兵也是第一次见识如此兵器,似乎有点骚乱。
虽然配重投石机也算是木料机械,但已远远超出了人们的经验。以前军中用的投机车、与这玩意完全不一样。
依靠人力拉拽绳子发石,石弹没这么大,城上蒙牛皮就能防住。关键是人力不能控制力度,每一次投射的远近都不一样,不容易击中目标;但配重投石机只要砸中一次,同样的配重下、之后每次抛射都能八九不离十!
王凌就在营垒中观摩,见到投石机的威力,已是面露喜悦之色,不禁脱口道:“给我砸!”
他又转头看了一眼已然准备好、放在营垒中的油船。油船便是牛皮做的船、再涂上油,十分方便拆卸运输,魏军在没有船坞的地方走水路、经常用这样的船。
王凌对部将道:“把城楼、阙楼、马面上的守城器械工事砸烂,便派人去护城河上架浮桥。”
部将抱拳道:“喏!”
本来攻城之前、一般要运土石去填河,十分耗费时间。但王凌暂时不打算填河了,只要城上的守军威胁大大降低,魏军就能直接乘船过河拉铁链、架浮桥,然后把冲锤运过浮桥,撞开城门,大事可成矣!
……
……
(祝愿书友们在中秋佳节之际阖家欢乐。)
第三百一十四章 姿态不甚美观
时间已到冬月,洛阳的气温已经很低了,只是没有下雪,空气干冷异常。
上次收到南方的消息,秦亮知道、魏军已经清扫了外围,并以重兵对江陵城进行了围城。如今的进展如何、却并不知道,毕竟相隔千里。
秦亮没法欺骗自己,他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其实不希望王凌攻下江陵城。江陵城是名城、天下有名的坚固城池,守将朱然也是吴国名将;若是栽在王凌手里,王凌的声威必将大振。
当然秦亮也不希望王凌和魏军出什么事。两家还是盟友,若是魏军遭受大败,说不定会出现局势动荡。
最好的结果,便是王凌在冬季结束之前攻不下江陵,然后完好地知难而退。这样便没多大的问题,毕竟魏蜀吴之间打了那么多年,并非每战都要有什么收获,无功而返只是常态。
无论如何,秦亮此时也做不了什么、他从一开始也没想从中作梗,坐镇洛阳才是他的任务。
天气很冷,秦亮却浑身燥热、里衬也被汗水浸湿了。他与长史傅嘏正在邸阁阁楼上击剑,来来回回已经打了多轮,体力消耗了不少。
木梯口的门外,肚子隆起已经很明显的令君、也羡慕地观看着两人练剑。如今她身怀六甲,当然没法再做剧烈运动,只能在旁边看。平常令君很少来邸阁,今天却在门外看了许久,她是真的挺喜欢击剑这项运动。
秦亮与傅嘏用的都是木剑,并且身上戴着护具,除了胸前的木甲片,头部是重点保护的部位,戴着油浸藤条编制的面具。据说蜀汉的无当飞军用过这种工艺的护甲,也不知是否真实,反正是南边的山民发明的东西、各地的人们都在相互交流学习。
秦亮没看错傅嘏,这浓眉大眼的汉子不仅是个文士,剑术也相当娴熟、而且颇有路数。
两人重新站好方位,傅嘏单手持剑,侧身摆好架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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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亮的记忆里、曾在平原郡私塾学过剑术,但后来主要的招数、还是与长兄一起练习时总结的技巧。所以此时秦亮的姿势很奇怪,他右手持剑向前、左手稳着剑身,整个人弯着腰,躲在木剑后面缓慢地游走,仿佛不是拿的剑、而是拿的一把枪。
就在这时,傅嘏忽然跨出马步,对着秦亮一刺!他单手出剑,伸臂便增加了距离,有点像试探性的攻击、随时准备防守。但秦亮的反应极快,马上抓住了机会,他用剑轻轻向左拨开傅嘏的刺击,同时上身向右躲、身体无时无刻都在木剑后方。
刹那之间,秦亮已跨步上前,手里的剑仿佛从傅嘏的剑身上弹开一样,木剑前端立刻在傅嘏的头部护具上割了一剑,发出“啪”地一声短促的轻响。
两人刚才游走了许久,一招就定了胜负。傅嘏立刻收了剑,呼出一口气抱拳道:“将军剑术高超,佩服佩服。”
秦亮取下藤甲,转头看向门口的王令君,笑道:“我剑法何如?”
令君轻轻一撇美妙秀气的小嘴,微笑道:“姿态不甚美观。”
秦亮与傅嘏听罢都笑了起来。
这时,只见门下掾朱登走到了门外,正向王令君揖拜见礼。秦亮见状,把束在胸前的木甲也取了,将木件丢到墙边,向傅嘏拱手道:“今天就到此为止罢,多谢兰石作陪。”
傅嘏还礼道:“仆亦收益良多。”
其貌不扬的朱登见到秦亮与傅嘏,又是揖拜见礼,然后一道下楼梯。秦亮走在令君身边,没有扶她,但一直关注着她,好言提醒了一声:“令君当心一些。”
几个人走下阁楼,秦亮便向旁边的署房走去,朱登会意,也跟了上来。
两人来到房间里,朱登这才沉声说道:“李丰家暂时没找到机会,不过夏侯玄家里、仆刚安插了一个女郎进去。”
他接着说道:“女郎的相貌不错,仆先让她月余不沐浴,收拾打扮了一番,安排了一个夫君孩子都死于疾疫的身份。然后仆派人守住夏侯玄的管家,待他出门后,便让女郎在东外郭城的常满仓附近讨饭。果然那管家眼尖,在女郎蓬头垢面之下,看准了她的姿色,遂主动上前搭腔,把女郎带回了夏侯家做侍女。”
秦亮随口道:“甚好。”
朱登有些得意道:“夏侯玄在关中已有数年,刚回洛阳、家中可能缺人手,仆先想到了这一点,才想出此计。”
秦亮点了点头,沉声道:“侍中许允那边也要设法安排一个卧底。”
朱登想了想道:“许允家里似乎有校事府的人。”
秦亮道:“校事府的人得不到什么消息,我估计许允早已知道谁是奸细。”
朱登点头道:“那倒也是,校事府只是照习惯、随便安排了个人。”
秦亮之所以关注许允,并非因为许允当初参与了对曹爽的劝降,而是许允最近正在教习皇帝曹芳的剑术。
之前尚书左仆射李丰说要给皇帝举荐一个剑术精湛之人,不料那个人竟然是许允。许允本来就是士族出身,家族中颇有实力,这会与皇帝朝夕相处,可不是应该多加注意?
此时的文人与后世很不一样,能读书的人多半都家境殷实、甚至出身大族,像秦亮家里也有庄园。竹简的信息承载能力有限,能得到足够书籍的人也需要点财力,而且读书人自诩君子、也不用科举,君子六艺常有涉猎,文武双全的士人不少。
譬如司马懿家的那些人,据说剑术骑射都会。
秦亮心里盘算着,但暂且没有告诉朱登内情,只是专门提到了许允。
两人说完话,便走出了署房。这时傅嘏与王令君都已离开邸阁,偌大的厅堂上一个人也没有,显得空荡荡的。朱登也揖拜道:“仆先告辞了,事情若有进展,仆再来禀报。”
秦亮道:“卿安排的人定要可靠,毕竟不是官府的人,要是被他们查获了、不太好说。”
朱登拱手道:“仆明白。”
他说罢也转身向厅堂大门走去。
秦亮在大厅里站了一会,见上位的几案旁边、堆放着一些竹简,只好来到木台上跪坐下来,就在此地观阅各营的书面卷宗,省得搬来搬去。
第三百一十五章 雪中急报
洛阳终于迎来了正始七年的第一场雪。还不到腊月就开始下雪,人道是瑞雪兆丰年,也许明年真的是风调雨顺的一年。
秦亮在卫将军府与中军大将们见面时,便已决定了两个大营的训练日程。但有时候他也会去校场观摩,当场提出一些要求。今天本已决定去百尺楼那边看将士们演练,虽然下雪了,不过第一场雪是小雪、所以秦亮也没取消行程。
百尺楼位于洛阳城的西北边,校场也在城外。此楼号称百尺,秦亮估算了一下,百尺大概是二十多米,他观望着高耸的楼,觉得可能真的有那么高。
这座楼也是魏明帝修建,魏明帝在位的十余年,确实修了很多宏大的工程。除了这座百尺楼,旁边的金墉城也是魏明帝修建,还有太极殿、总章观、厦门等诸多建设。
秦亮来到校场上,将士们在稀疏纷飞的小雪中仍在聚集出操。他没有近前,犹自欣赏着空中的雪花,观望雪花深处的朦胧雄伟的百尺楼、以及金墉城城楼。
金墉城旁边就是华林园(避讳,就是原来的芳林园),华林园南边则是西游园,都属于皇家园林。不过西游园位于皇宫区域之内。
郭太后便住西游园。秦亮当然从来没有去过皇家园林,但他知道郭太后的住处、在西游园中的灵芝殿。
其实秦亮与郭太后一直离得很近,只不过有重重城墙、宫墙阻隔,又仿佛离得很远。
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郭太后必定会站在楼上赏雪。秦亮此时几乎能想象出,那张漂亮的脸上,平静中流露出的些许惊喜。恍惚中他甚至想起了她身上香料的气味。
身边有个武将的声音道:“以前我们是隔天练习半日,下雪下雨会延后。”
秦亮循声回头看了一眼,原来是祁大。曾经在庐江郡偶然认识的部曲士卒,如今却在洛阳做了武将,一时间他倒有一种恍如隔世般的错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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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王康说祁大忠心卫将军,遂收入麾下。秦亮只是知道这件事而已。
如许多将士,要了解熟悉太多人是不现实的事,秦亮只能选好身边的这些大将和官员,让他们再提拔管理更多的人。
这时杨威也骑马过来了,他在马背上向秦亮抱拳执礼,说道:“正军持长矛与盾、已可在百步内开始冲击,仆正要求将士们熟练队形,在五十步发起冲击。”
秦亮还礼,点头回应,继续观望着远处的骑兵。
拿着配重长矛与盾牌的重骑兵,正以密集横队,分批向稻草堆行进。战马先是慢步行进,一边走一边调整队形,接着开始慢跑,在距离稻草堆一百余步时速度逐渐加快,随后便夹着长矛、向前冲刺起来。
“杀!杀……”众军骑在飞驰的马背上,高声呐喊。也许大伙知道秦亮在远处观望,喊声分外雄壮。
另一边的骑兵则列队站立,马匹没有动,只是在原地慢慢地踱步。马背上的将士们正重复着一个简单的动作,他们拔着挂在背上的一种中长兵器。人们双手交替,以最快的速度把兵器从皮套里抽出来。
那种兵器叫铍,木杆是扁的,长度与马槊相差不大,头部是两边开刃的铁制品。
这玩意是一种上古兵器,周天子时期就有了,起初是青铜制作、已经退出战场很多年。秦亮今年到洛阳后,才把这种兵器从历史堆里翻出来,改良之后、大规模装备。
原庐江屯兵的戟兵已经换了两次兵器,起先在六安城时,戟换成了长柄刀,更便于挥砍。后来秦亮在观阅古籍时发现了这种铍,稍作改良也适合挥砍,因为两边开刃、招数更灵活快速。
如今不仅中垒中坚二营中的步卒戟兵换上了铍,连重骑兵也装备了铍。
远处那群正在练习冲击的骑兵,背上就背着铍。
秦亮转头对杨威道:“多年前我们在寿春刚认识,记得杨将军对夹矛冲击有质疑、认为不够灵活。”
杨威忙拱手道:“彼时仆浅薄了。”
秦亮却道:“其实杨将军的说法是对的,不愧久经战阵。夹矛冲击只适合骑兵队列,冲击之后来不及重新组织队伍,混战时不够灵活、打不过双手持矛的骑兵。何况配重长矛容易折断,所以要同时装备铍,既能挥砍、又能刺击,长度比环首刀长,不过增加了骑兵的负重。”
秦亮自己承认了,杨威这才笑道:“仆上阵之时,至今也更喜双手持槊。”
“杨将军可知,为何我们要缩短冲击距离?”秦亮又问。
杨威想了想道:“吴蜀两国不愿意在平原上与我军交战,常凭借地形限制我骑兵。”
秦亮也露出了笑容,轻轻点头道:“正是如此。魏军对阵吴蜀两国,最大的长处就是有充足的骑兵,陇右、河西、幽州都产良马。我军应尽可能地发挥长处,避免短处。”
众将观望了许久,等到那些马兵休息的时候,秦亮才带着人来到人群里,与将士们寒暄。有些人看着面熟,秦亮大部分都叫不出名字,但将士们应该全都认识秦亮。
走到一处地方时,从兵屯中提拔起来的祁大遇到了熟人,几个人兴高采烈地闲聊了起来。
接着秦亮返回了百尺楼,一群武将纷纷来拜见。大伙跪坐在屋子里,又开始口头处理军务。
武将们会谈起各种各样的事,秦亮便当场决策、根本不需要书面形式。也有人提出诸如缺少铁料等问题,秦亮没法马上解决,才会叫书佐记录下来,然后找洛阳的铁官调拨铁料。
还没到中午,秦亮便带着随从离开了校场,让杨威继续主持骑兵训练。
从承明门回到城内后,秦亮顺道去了一处军营里巡视。果然听到里面传来了“叮叮当当”密集的锻打声音,军中正在照卫将军府的要求、更换新兵器,在军营里就可以进行制作。
将士们日常除了训练、巡逻、戍守,还会干各种各样的活,打造兵器铠甲、修墙修屋。里面的铁匠、瓦匠、土匠什么人都有,技能不限于作战。
铁铺里红彤彤的炭火,在白雪飘飞之中摇曳,倒是一番别样的景象。
秦亮离开军营,回到了卫将军府。这时傅嘏急匆匆地找到他,呈上了从南方刚送达的急报。
吴将陆抗率精兵沿夏水出击,绕到了王凌军的腹背,遇到阻击的韩观。陆抗伺机袭营,以少胜多,大败韩观!接着魏军的粮道遭受了袭扰,粮车被焚毁无算。
不过秦亮看罢急报,心中却很淡定。
王凌这么久都没打下江陵,还被劫了粮道,过阵子应该会退兵。这是挺好的结果。
第三百一十六章 寒风杀阵
江陵城南的景象,此时已十分不堪。城楼、阙楼、女墙已被破坏垮塌。观之仿佛一片废墟,又好像刚遭受过什么天灾一样,碎瓦、碎土、尸体遍地,仅剩的房梁也裸露在在外面。
此地没有下雪、也没有下雨,否则城楼已完全无法避雨。但是风却十分寒冷,吹在人们脸上、如同刀刮一般,荆州地处南方,但冬天可一点也不暖和。
天空灰蒙蒙的,城楼后面还弥漫着一阵阵黑烟,场面说不出的凄惨。
魏军投石机的威力惊人,但王凌依旧没法攻下江陵城。
此前魏军曾通过浮桥攻到城门口,撞开了南城门,步骑一拥而入!当时王凌都以为胜利在望了。
不料朱然竟顶着投石机每天造成的伤亡、在城中重新修了一圈夯土墙。魏军冲进城内,被土墙挡住,前进不得;敌兵则用火箭点燃了桐油桶,并在墙上射箭。魏军一下子仿佛成了瓮中之鳖,被爆燃烧死、射死无数,丢下一地尸体,只得退出了城外。
第二次魏军撞开城门,有备而来。朱然却已在门洞里堆放了条石、构筑了夯土,把城门给堵死了!
于是投石机再次对城墙、城楼进行猛砸,“轰轰”的巨大声音,如同是雷鸣。推着武钢车、牛皮车的士卒则纷纷涌向了护城河,运土开始填河。
魏军从城门突破是没戏了,得上云梯、吕公车攻上城墙。
但在此之前,须得把护城河填平,才能让重型器械靠近城池。浮桥没法承受重型器具。
有了投石机持续的轰击,江陵城墙上不敢站太多人,对填河的士卒威胁大大降低。王凌此番攻城,应该是比平常攻城更加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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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朱然的层层防御、节节抵抗策略,无疑是有效的,耗费了魏军大量的时间。等魏军填平护城河、再以云梯攻下城楼,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了。
而且江陵城有内城,以朱然此时的决心,魏军恐怕要在内城附近再打一遍。
王凌的心里已经凉了半截!
他感觉在开春之前、没那么容易攻下江陵。尤其是从城墙上摔落下来的人里,居然发现了妇人和老弱,朱然把城中的百姓都叫到城墙上做砲灰了,一副要与魏军拼到底的架势……
东面的夏水防线、本来更容易拦截吴国援兵,夏水在冬季不能行大船,吴军只能走陆路攻击。可是韩观带兵确实不可靠,居然在夏水附近大败。
而西南面的大江中洲上、吴军有优势,孙礼反而防得很好。
孙礼只有几千人马,中洲上地形不开阔、也不便于骑兵冲刺,但孙礼修建了大量的工事营垒。敌将步阐果然从江上登岸进攻,都被孙礼率军打退。
到了今天下午,江面上忽然出现了许多艨艟战船,步阐军再次从水上到来。
孙礼站在营垒边上观望不久,很快便对部将道:“敌兵要攻打浮桥,立刻调兵前去增援,准备好牛筋投石车!”
部将立刻领命而去。
前两次吴兵前来,多有楼船运兵,便是想夺取中洲。而此时江面上飘着的艨艟舰,运不了多少步兵,应该是用于水战。孙礼军在大江上根本没有战船,敌兵若非冲着右翼的浮桥而去、会是什么打算?
寒冷的西北风在空中呼啸,吴军战船张帆自西而来,顺风水流,来得非常快。没等多久便飘到了中洲右翼。
就在这时,风中传来了令人牙酸的木头断裂的声音。敌船撞到了江上的铁锥上!陆续有战船进水、缓缓开始倾覆,饶是许多吴兵没披甲、且善水性,但人们跳到冰冷刺骨的江水中,那滋味可以想象。
冬季江面较窄,加上此地有中洲分割,右翼不算太宽的水面上,一片嘈杂,吴兵落水者甚众。
仍有许多敌船突破了铁锥阵,向着浮桥方向冲去。敌军应该提前发现了浮桥前方的铁索,一些船急忙降帆抛锚停下来。也有一些船直接被风吹到了铁索上,船头、桅杆撞在铁链上,木头“咔咔”断裂,战船仿佛被横着切了一刀。
中洲和北岸的投石车发出了牛筋回弹声音,梢杆停止时的撞击“砰砰砰”之声响彻一片,空中火光闪烁。
包裹着浸油麻布的桐油灌被点燃之后、纷纷飞向江面,桐油燃烧时的黑烟形成了一条条弧形的轨迹。许多火光都掉进水里熄灭了,但被铁索阻拦下来的船只、陆续开始中弹。
浮桥上的守军也点燃了油布包裹的火箭,向江面上抛射。
两军还未近战,已是喊叫声震天动地,空中的火箭、燃烧的油罐,仿佛满天的灯火一样,分外壮观。
一艘敌船中弹之后,来不及灭火,很快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光之大、在白天也亮得刺眼。上面堆满了柴禾芦苇和桐油,估计是想去烧浮桥的火船,但被铁索、铁锥拦下来后提前被点燃了,上面还传来一声声爆|燃的巨响。
几个敌兵浑身大火,像个火人一样跳进了江水。
后面的吴兵战船见势不妙,降下了风帆,纷纷划着桨向西后退。
中洲上的魏兵大喜,看着江上的火光,仿佛过节一样挥舞着兵器大声欢呼。
“咚咚咚……”的擂鼓声也暂且停歇了。亲自拿着鼓槌敲击战鼓的孙礼,也停下来观望着此时的场面。
不过孙礼并未跟着将士们一起庆贺,他一边眺望着北面,一边听着远处传来的一声声轰鸣。
即便此时中洲上人声嘈杂,江陵城南的轰鸣声仍然可以听到,那是大型投石机砲弹落地的巨响。魏军显然还没有攻破城池,否则用不上投石机。
孙礼看着暂且退却的敌船,立刻作出了个决定,派人去中军、请命退到江北,重新在沔水入水口设置防线、夹河防守。
步阐冲着破坏浮桥而来,虽然被击退了一次,但迟早能破坏江水中的铁锥和铁索。如果孙礼不果断撤走,他怕自己的数千兵马回不去了!
何况此时东面防线、已被从夏口方向来的陆抗给突破,孙礼军继续死守西线外围已无太大作用,收缩防御更适合此时的处境。
第三百一十七章 与城共存亡
孙礼军已奉命撤到了大江北岸,在沔水水口附近的两岸、夹河防御。
从江上来的敌兵、就是步阐的人马,孙礼已经看到了船上的步家旗帜。步家人与朱然的关系应该很好,为了救援朱然,步阐的军队从水上发动了一次又一次攻击。
吴国的水军机动迅速,可以快速登岸(此时的船只全是平底船、包括海船),但孙礼每次都能及时赶到,把吴兵击退、迫使他们重新登船逃走。
除了在江畔留下的一片尸体、伤兵,双方什么都没能改变。
此时孙礼赶到前方,看到眼前的场景,不禁悲中从来,望着大江慨然长叹。
人道是慈不掌兵,孙礼常年带兵、经历大小战役无数,他却一向做不到心狠。几年前芍陂之役,孙礼军伤亡惨重,他便曾悲伤落泪,并把皇帝的奖赏都分给了阵亡将士的家眷。
厮杀声已经消停了,唯有江水依旧。呼啸的西北风中,“哗啦”的水浪一阵阵地袭上江畔,冲刷着尸体,冰冷的江水带着那些尸体一点点地向水中移动。江风之中,仿佛也夹杂着血腥味。
打扫战场的士卒散乱地在战场上缓缓移动,时不时弯腰捡拾东西,迟缓的动作、仿佛是一个个拾荒者。
孙礼转头道:“派人去把双方阵亡将士都收殓了。”
部将答道:“喏。”
孙礼也下了马,牵着马在附近缓缓地走着。就在这时,他发现了个活着的人,走近一看原来是个吴兵。那吴兵靠坐在一具尸体旁边,一只手捂着腹部,双手全是血迹。手指下方,竟然能看到一截血林淋肠子。吴兵精神萎靡,嘴唇因失血而煞白起皮。他过了一会才意识到有人靠近,抬头无神地看着孙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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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孙礼叹了一口气,从马背上取下一只水袋、递给旁边的私兵部曲将领张虓。张虓上前,把水凑近了敌兵的嘴边。敌兵稍微动了一下,急忙喝了一口气,还发出“哈”地一声叹气,在痛苦中仿佛得到了小小的满足。
张虓收起水袋,从腰间拔出环首刀,说道:“俺给汝个痛快。”
吴兵毫不反抗,由着张虓把环首刀抵住他的胸膛,片刻后发出一声闷哼、马上就彻底解脱了。
……江陵城那边,天色渐渐黯淡,轰鸣了一整天的投石机消停下来,填河的魏兵也停止了工作。城池内外的战事,亦已暂歇。但城南依旧喧哗,传出一阵阵喊叫声。
老将朱然站在城内破败的夯土墙上,正在慷慨激愤地说着话。
周围聚满了人,有披甲的将士,也有百姓,甚至不乏老弱妇孺。一些人在听着朱然的演说、大声附和呐喊,更多的人则一脸茫然地看着高处的大将们。
朱然高声道:“徐州百姓的冤魂至今仍在!曹魏兵残暴无比,歼婬戮掠无恶不作,一旦让敌兵攻破城池,将士百姓将无一幸免。当此之时,唯有军民同心,奋力抗敌,尤有生路。”
一些将士大喊道:“杀!杀曹魏!”
但更多的人毫无反应,一脸麻木,看着朱然在上面手舞足蹈、可能觉得他在唱戏。
那些从江陵北边的庄园里被驱赶回城的附农们,平时连饭都吃不饱,甚至有些人衣衫褴褛。几十年了各地人口几无增长,诸将还得惦记着劫掠魏国的人口、以补充人力。在这样的日子下,朱然就是说出花来、百姓们也面无表情。
但是人们也没敢吭声,只能沉默地站在人群里,而那些部曲亲兵则义愤填膺,喊叫声掩盖了一切。
于是朱然继续大声道:“待到曹魏兵填平护城河,我们便上城与他们拼了!将士死战,百姓用滚木石头砸,妇孺运送箭矢木石,全民皆兵,江陵城将战至最后一兵一卒。吾誓死与江陵城共存亡。”
有武将带头,众将士随之呐喊道:“与城共存亡!”
朱然鼓舞了一番士气,这才离开夯土墙,放大伙离开。
喧哗不再,墙内隐隐约约的痛苦呻|吟、哭声才随之飘散在黯淡的空气中。残缺的城墙城楼、渐渐变成了一处处黑影,那些飘忽的声音,仿佛幽灵鬼魅一般、正在废墟中游荡。
……城里的呐喊声,连城外魏军营垒中也能听见。正在巡查伤兵的王凌,侧耳听着城中敌兵的喊叫,心里愈发沉重。
江陵城外的魏兵,除了上次冲进城门遭受了伏击、死了不少人;别的时候死亡很少,因为还没到蚁附进攻的阶段。不过受伤的人不少,大多是箭伤。
王凌四处察看,询问那些杂兵将领,仔细过问药材、布料、粮食是否充足。天黑之后,他才从这处破败的村庄里离开。
一行武将、谋士追随出来,王凌爬上马背,回头说道:“尽快把那些伤兵送回襄阳去养伤,留在军中空耗辎重,并无益处。”
王沈道:“陆抗把韩使君的营垒占据了,在东北边袭扰道路。应先调兵前去,把陆抗赶走,以免运送伤卒的车马被劫掠。”
王凌点头以为然。
韩观被袭营大败之后,陆抗那点人并不能完全切断魏军的粮道,只是伺机袭扰、让魏军的运输损耗更大。
因为吴军缺骑兵,并不能做到来去如风。按照王凌等人的估计,吴军极其缺乏战马,大多军队的骑兵比例只有二十分之一左右;陆抗的数千人马,骑兵能有两三百就不错了。所以陆抗一直很小心、生怕中计被伏击。
不过把陆抗留在那里不管,始终是个威胁,路上的辎重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被抢。
王沈的声音道:“孙将军阻击步阐,打得不错。”
裴秀却道:“孙将军在西边防备,颇有心得,若是换个人守西面,只怕又出纰漏。让孙将军继续在水口驻军,是最稳妥的办法。”
王沈沉吟道:“陆逊是吴国名将,如今看来,陆抗也得了其父真传,善于兵法。”
王凌听到这里,开口道:“得叫文舒(王昶)亲自带兵去攻下夏水上的营垒,提早驱逐陆抗军,谨防夏口方向有更多的敌兵来援。”
众人听罢纷纷附和。
陆抗在东边,步阐在西边。随着战事的拖延,西边的枝江城方向、东边的夏水方向,敌兵正逐渐从两翼增兵;魏军便也得分兵,战线会越拉越长。魏军纵有近十万大军,也是不太够用的,毕竟围困江陵这种大城就需要大量兵力。
王凌压抑着忧心,没表现得太明显。此役的情状,比事先想像得要困难。
魏国不是第一次攻打江陵城,以前曹真就来过,巧合的是那次也是朱然守城。而这次魏军攻城的战力很强,包括兵力、投石机等方面,却仍叫朱然给死守下来了……想来上次曹真败得不冤,那次曹真只能靠蚁附攻城、伤亡更大,更别想攻下江陵城。
朱然确实是个老乌龟,太会守城了!
王凌刚回到中军营垒,便见到了一个亲信,劳鲲。
劳鲲是王家的门客出身,也是祁县人士,跟着王家许多年了,此时劳鲲已是庐江郡守。王凌见到此人,还没说话,立刻就知道、劳鲲必是受王飞枭之令前来。
几个人遂入中军帐。劳鲲果然呈上了王飞枭的书信。
王凌观阅简牍之后,马上问道:“公翼想攻打诸葛恪?”
劳鲲道:“诸葛恪派人每日挑衅辱骂,军中诸将皆很生气。两军对峙良久,我军已探明水贼的情况,诸葛恪手里的兵马最多三四万人,且大半都是山越蛮兵。那些蛮兵没有铠甲、只有盾牌,十分简陋。除了王都督(王飞枭),胡将军、鲁将军也赞成攻打诸葛恪。”
一旁的裴秀道:“东关地形复杂,事先我们的方略是在东线佯攻,临时改变方略,定要慎重。”
劳鲲道:“濡须水西侧是濡须山,诸葛恪构筑的两座土城都在濡须山上。我军并不打算攻城,而以围城诱敌,待诸葛恪率兵增援时,再以阵战破敌。”
王凌皱眉寻思,没有急着吭声。他是大将军,一表态就是决策。
不过王凌确实有些心动。荆州这边,朱然龟缩不出、死守城池;看这形势,要在春潮之前攻下江陵城很难,王凌已经有点丧失信心了。
按理只要打下去、迟早能攻下一座城,但这江陵偏偏在大江边上,时间限制了魏军,没有办法。
如果此时王飞枭能在东线有所斩获,那今年声势浩大的用兵、结果也不会太难看!毕竟裴秀提出的“声东击西”之计并未公开,朝廷内外大多人看到的,只是魏军三线出击而已。
另外王凌觉得,次子王飞枭还是有战阵经验的,且长期在淮南带兵,并非韩观那种人。
如果因为王飞枭是王凌的儿子,王凌的看法会有所偏爱;那胡质却不是王凌的亲戚。青徐都督胡质也是个有才能的人,他为人持重,这些年做官无论军政,都干得不错,且也是个经验丰富的老将。
所以王凌还是相信胡质、王飞枭的见识。
第三百一十八章 杀死秦亮
王飞枭、胡质要攻打诸葛恪的请求,王凌终究是同意了。此事并于腊月初报到了洛阳。
朝会上、君臣对东线开战的大事进行了廷议,但没什么用,只是走个过场,这种军事当然是大将军王凌说了算。
秦亮初闻此事、有点震惊,很快却也觉得似乎可以理解。只不过事情没能按照他的愿望发展,秦亮不在前线、反而比前线的人更担心。
傅嘏、羊祜等谋士都对进攻东关持谨慎态度,显然东关对魏军有很多不利因素。不过战场上具体的偶然情况太多了,没有人能事先预料到结果,除非实力差距太大。
王凌家在江陵的攻城战应该不顺利,否则不必重新在东线进行冒险,因为攻下江陵城的功劳、已经足够王凌名声大振。
不知怎地,秦亮忽然想起了赌搏。赌搏就是这样,输了钱的人很容易心态失衡,想从别处捞回来,特点也是不可控、几乎要靠运气。战争有许多不可控的因素,从这方面去想,战争本身确实就像是一种赌搏。
人的心态应该与年龄的关系不大,王凌七十几岁的人了,仍然有赌性。
朝会上秦亮没有把自己的担忧、表露在脸上,不过他很沉默,明显高兴不起来。他也没必要强作欢笑……
秦亮的神情,已叫尚书左仆射李丰不动声色地看在了眼里。
及至朝会结束,李丰便先去了尚书省转了一圈,很早就离开殿中、去到了侍中许允的家里。
两人来到一间套房里,然后单独进了里面无窗的小屋,先后在一张小几案旁边跪坐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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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丰见许允神情凝重、很紧张的样子,遂笑道:“士宗(许允)是高阳人,离秦仲明家不远,你们也算是同乡阿。”
许允开口道:“仆出仕前,常与冀州士族领袖崔家的人来往,秦亮却没有与崔家结交。在秦亮成名之前,我甚至不认识他,从无来往。”
李丰听罢说道:“我只是开个玩笑,汝倒一本正经地解释起来。”
许允缓缓地叹出一口气,但神色并未因此而轻松多少。
李丰沉默了一会,终于开口道:“王彦云在江陵必定作战不力;王飞枭在淮南的攻势,秦亮多半也不看好。今天朝会上,士宗看到秦亮的脸色了吗?”
许允想了想道:“好像看不出什么,只是没听到他言语。”
李丰点了点头道:“时机日渐成熟了,只要王彦云败北,大家都不再怕他了,我们便杀掉秦亮!再用陛下诏令,夺秦亮兵权,召毌丘俭、程喜带兵回京,然后对付王凌!”
许允的手放在下巴上,接着在脸颊上搓了起来,过了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问道:“如此能成?”
李丰再次用力点头:“王家看似人脉深厚,秦亮看似能征善战,实则在洛阳|根基浅薄,十分软弱!
他们偷袭司马家得手之后,很多牵连其中的人、他们都不敢凊算,就怕得罪的人太多。甚至司马家里的人,按律诛三族,因为一些人与士族有联姻,也被放过了。只要铲除王、秦这两家,大权便能重新回到大魏皇室之手。”
许允眼睛瞪大,继续搓着脸沉思着。在寒冷的空气中,这么搓、好像真能加快头部血液的流通。
李丰见状,又道:“士宗的担忧乃人之常情,如此大事,必定也有危险。但士宗想想,此事干系到国家社稷、大魏基业,冒着危险干大事,不都是值得的?
不久之后,王凌或新败、声望跌落,败军尚在荆州。我们内有陛下为大义名分,外有大将精兵为后盾,机不可失、失不再来。”
许允终于缓缓点头。
其实许允的胆子并没有那么小,主要是被魏明帝吓唬过,估计心里有阴影了。
早在魏明帝执政的时候,许允做过吏部尚书,便因专门任用同乡、培植党羽,而被魏明帝警觉,然后被逮捕入廷尉府。那次是死里逃生,仿佛是捡回了一条命。
但在李丰看来,魏明帝本身就是个很有猜忌心的强主,许允在当时搞小动作、被吓唬了是很正常的事。
许允问道:“杀掉秦亮之后,该怎么办?”
李丰忙道:“我今天前来、就是为了说这事。杀死秦亮之后,我们要设法安抚各家士族,需得一个有名望的人稳住大局。若不能控制洛阳,还得依赖外镇兵马。所以夏侯泰初(夏侯玄)是最重要的人!”
他稍作停顿,又细说道,“泰初不仅结交甚广、颇有名望,而且与毌丘俭、诸葛诞等人的交情非同一般,在凉州带兵的夏侯霸也是泰初家的人。
尤其是毌丘俭,手握幽州精骑,有灭国高句丽之功,对大事至关重要!毌丘俭记着明皇帝的知遇之恩,我们是在辅佐明皇帝之子,再加上泰初的拉拢,毌丘俭必会支持我们。”
李丰与夏侯玄的关系,不如许允与夏侯玄的交情。所以这事要许允去说。
许允却有些犹豫,说道:“秦亮、令狐愚等人握有洛阳兵权,我们只能阴谋杀之。此事最关键的地方,便是不能提前走漏消息,绝不能让太多人知情,妻妾子女也不能告知。”
李丰道:“士宗言之有理,尤其要重视保密。”
许允继续道:“夏侯泰初极可能不愿意参与这样的密事,太早告诉他、反而有泄密的危险。不如等杀掉秦亮之后,再推举他为大将军。”
李丰沉吟道:“夏侯家的人,还是不想看到基业旁落他人的……不过士宗(许允)说得也有些道理。我们可采用折中的法子,提前暗示、试探一下夏侯玄,具体大事则先不用告诉他。他心里多少有些准备,但又不知内情,便不易泄密。”
许允听到这里,终于点头认可了。
李丰又问道:“陛下的态度何如?此事陛下也是关键的环节,只要陛下亲口诏令,别人才不敢乱动,我们的事也合乎大义。”
虽然李丰是皇帝曹芳的亲戚,但现在许允在教授陛下剑术,他比李丰更容易接近陛下。
许允想了想道:“陛下年纪不大,却胸有大志,早已想亲政,对郭太后、权臣都十分不满,无奈身边大多臣子都是权臣的人。如今有吾等忠于陛下,陛下很是欣慰。”
他犹豫了片刻,小声道,“不过陛下毕竟是十余岁的年纪,有些事考虑得不周全。”
李丰沉声道:“只要告诫陛下,不要把密事告诉任何人,只要保密就行、余事都交给吾等。包括陛下宠信的禺婉和张美人,也不能说。”
许允点头:“仆定当伺机劝诫陛下。安国(李丰)准备如何杀掉秦亮?”
李丰道:“在禁中是最好的地方。秦亮更直殿中,把殿中守卫武将都换成了他自己的人,但入禁中不能携带兵器。我们只要事先准备好剑刃,数人群起攻之,秦亮赤手空拳、必死于剑下!”
许允道:“让陛下召见秦亮?”
李丰摇头道:“陛下从未召见过秦亮,只有郭太后会召见他。若陛下忽然召见,秦亮可能会事先警觉。”
许允道:“陛下仍是皇帝,秦亮还能抗旨?”
李丰沉吟道:“最好还是忽然发动,叫其措手不及!”片刻后,他便恍然道,“腊月二十三、小岁,可请陛下在东堂设宴,赐宴群臣。然后我们在宴席上杀之!”
许允道:“臣子中很多都是投靠王凌和秦亮的人。”
李丰冷冷道:“只要陛下开口说秦亮是逆贼,群臣还敢当众谋逆不成?大伙惊诧之时,多半都来不及反应。何况众人手无兵刃,我们有备而去,必可一举击杀逆贼。”
许允道:“时间会不会仓促了些?”
李丰摇头道:“谋划是否周密、与时间长短并无关系,抓住机会忽然发动,反而不容易夜长梦多、节外生枝。”
许允道:“还得仔细谋划、查漏补缺。”
李丰点头道:“离小岁还有半个多月,我们再多想想,周全安排。若是王凌与王飞枭在边境战败,对王家不满的人会更多,我们杀掉秦亮之后,形势将十分有利。”
他说罢便揖拜告辞。
待许允起身送别时,李丰又沉声叮嘱道:“记得妻子也不能相告。”
许允毫不犹豫地答应道:“当然应如此。”
这时李丰才想起,许允的妻子虽然贤惠、但长得很丑,许允夫妇之间的关系好像并不太亲密。所以许允应该不会把密事告诉家眷。
两人走出厢房,李丰抬头看天,雪已经停了。他便径直从檐台上走到天井,抄近路往门楼方向走。
不过地上的积雪依旧,李丰刚走上去,便在雪地里留下了一串脚印。他不禁回头小心地看了一眼,心中莫名感到有些不适。
这是在许允家里,李丰留下脚印没有什么实际意义,但那种不适、毫无道理可言。相比许允的紧张表现,李丰的神情举止要镇定自在得多,然而他心里若是没有提心吊胆的感受、那必定是装出来的。
第三百一十九章 雪中白裘
送走尚书左仆射李丰,许允也回到了内宅。正遇到妻子阮氏,夫妇俩相敬如宾,客气地闲谈了一阵。
阮氏问道:“妾听说李仆射来了,正想问夫君、是否要准备些酒菜。”
许允道:“安国(李丰)只是路过此地,进府说几句就走了。我最近在教习陛下剑术,正是安国推荐了我,所以我们谈论了一会。”
阮氏点头道:“那妾不用再准备午宴,先去做自己的事了。”
许允关心地劝道:“府中有的是丝绢,卿不必织布。”
阮氏微笑道:“妇人不就应该做这些事?”
许允叹了口气,不再多劝。
其实夫妇俩的关系、并非一开始就这么好。
许允犹记当年的心情,以前年轻,对娶妻还是有期待的。他原以为能娶个秀外慧中、诗书达理的大家闺秀,那时对没见过面的阮氏、简直也是朝思暮想。
媒人也是这么说的,把阮氏说得很好,什么贤淑知礼,出身名门,父亲是九卿、哥哥是郡守。媒人也没骗许允,说得都是实话,唯独没有说相貌。许允以为年轻的大家闺秀长得应该都不错,阮氏也没嫁过人,他便没多问。
不料洞房之夜,他才发现妻子奇丑无比,他仿佛被浇了一盆冷水,而且受了惊吓、直接从洞房逃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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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好友桓范等人劝他,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告诉他娶妻不是娶色。首先要出身,然后才是能生儿育女、德行性格,姿色是最不重要的。长得美貌的妇人,以许允的家势算什么稀罕之物,不都是予取予求?
许允听进去了好友的劝说,被桓范等人重新送回洞房。但他与阮氏相互指责,并未重归于好。
关键是许允还没吵赢。阮氏说妇人四德、她都有,只是缺乏美貌,而读书人有百行,君能符合几行?
许允虽然嘴上说不过,但至今为止、他仍然觉得自己当初没有错!
他当然知道,婚姻只是各方面的联合,唯独与两情相悦没有关系,否则等厌倦了不就应该休妻?许允是士族,当然要娶士族女,这样才能形成联盟、壮大家族,而不是白白便宜那些寒门;如果仅靠嫁人,就能从平民高升,世上哪有那么轻巧的好事?
不过在联姻的基础上,期待妻子的美貌、又有什么错?昏礼洞房之前,男子想能得到美色的愉悦,女子希望能得到地位的提升,都是人之常情……就好像吃饭就是为了填饱肚子,否则吃饭就没有意义了,但在此基础之上、不也希望吃饭时能得到口舌感官的愉悦吗?
起初许允十分不满,但渐渐地,他发现阮氏确实是贤妻、而且家境也很好,时间稍长他也就接受了阮氏。许允藏好心中的遗憾,两人至今已相敬如宾,相处得很好。
没过两天,正当五日一次的沐假。
名为沐假,大臣们当然不是一整天都在家里洗澡,有奴仆侍女的服侍、大家每天都可以洗,根本不需要专门放一天假沐浴。
人们大多时候会利用沐假开宴会,或者进行交游。
这次沐假又是夏侯玄请客,许允当然也要去。夏侯玄很受士人的欢迎,一些平时见不到的人,在夏侯玄的宴席上都能看到,譬如嵇康。
还有羊徽瑜。
许允是第二次在夏侯玄的宴会上见到羊徽瑜了,好像羊徽瑜不太高兴,但她弟弟羊祜肯定是要给夏侯玄面子的。羊祜的丈人就是夏侯霸,与夏侯家的关系很亲密。
今天许允本来是想试探一下夏侯玄,但见到羊徽瑜,他一时间倒顾不上寻思那事了。
羊徽瑜确实长得非常美貌,哪怕只是远远地看了一眼,那清高冷峻的眼神、也留在许允的心里久久不能消散。
她穿着的白狐裘,在恺恺白雪之中,自有一番高雅庄重的气质,衬托得那张光洁美艳的脸、愈发夺目,仿佛是天上来的贵人一般,叫人有一种不好亲近的感觉。
但许允就是喜欢这样的妇人,够美,够有诗情画意。关键是出身比较高贵。
许允不喜欢身份卑微的美人,因为他知道,那些女人是为了什么、心里在盘算什么好处,早已把身体当作了待价而沽的货物。于是无论妇人的姿色多美,也会在许允心里笼罩上一层丑陋的阴影、无法填补内心的渴望。这种时候与她们谈情意,她们却惦记着好处,那不是自己蠢不可耐?
关键是只论美色,羊徽瑜也远远胜过那些歌伎。
他不禁羡慕起了司马师,至少羡慕司马师当初续弦时的洞房之夜。这么美貌的大家闺秀,居然嫁给了娶过两任妻子的司马师;许允想起自己第一次成昏的情形,心里便忍不住觉得世道不公。
司马师之妻,而司马师现在是在逃的逆贼!然而许允竟没法去要挟羊家,因为羊家现在仍然有盟友,许允哪有那么大的权势去胁迫羊家?
除非王凌倒了,等到李丰、许允等人掌握实权,倒是可以想想办法。到时候他要求羊徽瑜:自己要做一回她的夫!
而此时的许允,只能隔着天井远远地看着。
就在这时,夏侯玄从北边过来了,先与羊徽瑜相互揖拜,然后两人说了几句话。离得太远、不知道他们谈论的内容。
难道夏侯玄也觊觎羊徽瑜?不过夏侯玄应该不是那种人,而且他妻子不丑、还有许多美貌的家伎与小妾,不至于那么对待羊家。
夏侯玄用手势指了指旁边的一间敞开厢房,羊徽瑜好像很不情愿,竟然摇头拒绝了。厉害的女人,连夏侯玄的面子也不给!其实庭院里一直有宾客和侍女走动,只要不关房门,两人到厢房里坐会也不算什么事,羊徽瑜的性格、真是清高中带着点矫情。于是他们继续站在檐台上,说着什么话。
许允刚才观察到羊徽瑜被勉强的样子,又寻思自己要不要过去、英雄救美让羊徽瑜趁机脱身……当然他只是随便想想而已,许允不可能去得罪夏侯玄。反倒是、似乎可以想办法求夏侯玄从中帮忙?
...............
第三百二十章 风萧萧易水寒
在夏侯泰初心里,没有哪个妇人能比得上夏侯徽。
夏侯徽已经去世多年,然而秦亮写信劝泰初起兵的时候,提出夏侯徽死得不明不白、可能是中毒身亡!此事不仅在泰初心里埋下了一个执念,还重新唤醒了他的思念。
此时泰初的眼前,看到的仿佛不是羊徽瑜,而是夏侯徽。恍惚之中,她终于转过头来了,正在羞涩地对着自己微笑,那是饱含亲情与忠贞的笑靥。
“我真的不知道,没听人说过。”羊徽瑜的声音把泰初拉回了现实,“君不要再问我这件事了。”
“哦。”泰初怅然若失地发出一个声音。
夏侯徽曾是司马师之妻,羊徽瑜也是司马师的妻子,但羊徽瑜不是夏侯徽。
羊徽瑜看了他一眼,揖拜蹙眉道:“君若只想问这件事,我无可奉告,请告辞了。”
泰初点了一下头,也缓缓地揖拜还礼。
本来泰初收到秦亮的书信时,经此提醒,他确实起了疑心。但过了一阵子,他回头再看书信时,发现都是一些猜测、或者无可考证的说辞。
关键是秦亮有挑拨是非的动机,彼时司马懿掌握洛阳朝廷,扬州起兵要尽可能地拉拢盟友、壮大实力一起反对司马家,哪怕只是让地方将军中立、只要不倒向司马家也是有好处的。动机不纯,所以秦亮的话不能太相信!
后来司马师逃去了蜀汉,又派密使见过泰初。泰初问起夏侯徽的事,密使也是矢口否认,咬定是秦亮从中挑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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泰初没有出卖司马师的人,这也是他开始质疑秦亮说辞的下意识决定。否则泰初若确定司马师干的歹事,必然会把密使直接押解来洛阳廷尉!
不过泰初也不相信司马师密使的说辞,疑犯会那么轻易承认罪行吗?那廷尉还要如许多的刑具做什么?
为今之计,似乎只有羊徽瑜更可能了解真相,毕竟羊徽瑜嫁给司马师的时间不短了。而司马家的人已死得差不多,剩下的人,除了婚姻短暂的吴氏,便只有羊徽瑜和王元姬。
夏侯泰初回到了宴厅,宾客好友们纷纷向他致意。有个正说着话的士人暂停了一会,大概是话没说话,他又继续道:“五斗米教说得鬼差、阴魂,并不可信,那是后来才宣扬的东西,与道家没什么关系。”
顿时有人问:“那死后是虚无,还是在别的地方?离世之人、知道后人祭祀吗?”
夏侯玄本来不屑于讨论这种话题,但此时也不禁侧耳听着。他也想知道,妹知道我的想念吗?
宾客们不管谈什么天马行空的话,都是可以的,只要不谈朝政和实务就行。清谈也不一定非要讲学问,什么话题都可以说的。
然而夏侯玄最近觉得,宴会也好、聚会也罢,总是缺点什么。
这时他渐渐地明白了,因为人群里缺了个人,何晏。
夏侯玄结交甚广,且与其中一些人的交情甚笃。但没有人知道,他最喜欢见面的友人、竟是关系没那么好的何晏。有时候夏侯玄会与之争执,甚至不欢而散,甚至在别人跟前对彼此颇有微词。于是外人难免觉得,夏侯玄与何晏的交情一般。
何况两人的作风也迥异,尤其是何晏以前很好女色,夏侯玄在这方面却挺克制。
但夏侯玄觉得何晏是个很有意思的人,说不上来为什么,每次有何晏在的场合,通常都会很有意思。也许是何晏谈论的话题和见识,也许是何晏的情绪能感染人。
夏侯玄回顾周围,仿佛刚刚才意识到,何晏已经死了。
今年以来夏侯玄觉得自己不太对劲,好像经常活在回忆里。
宴厅上变得嘈杂,不再是轮流发言,大伙都各自敬酒谈论起来,“嗡嗡”的声音笼罩在厅堂上。这时许允端着酒杯,跪坐到了夏侯玄身边。
夏侯玄与许允对饮一杯,不禁随口问道:“卿还记得何平叔吗?”
许允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哪能不记得他?可惜阿,他可得罪了很多人。”
夏侯玄不动声色道:“他也是被逼无奈。以前宴席上总会有他。”
许允转头寻了一会,示意下边的一个方向,轻声道:“如今何骏在场。”
夏侯玄说道:“并非感怀旧谊,乃因想起平叔是个很有趣的人,缺了他如同菜里少了盐。”
许允却道:“在我们这些人里,平叔比不上泰初重要。若是缺了泰初,大伙多半都聚不起来。”
夏侯玄笑了笑,不置可否。
……许允回头看了一眼下方的宾客、侍女,众人同处一室,但嘈杂声不断。便好似在热闹的酒肆里,同桌的人靠近说话,周围的人是听不清的。
于是许允调整了一下情绪,心情有些沉重地说道:“我最近有一种大限已到、命不久矣的预感。”
果然夏侯玄露出了意外的神情,脱口问道:“士宗何出此言?”
许允沉声道:“我只对泰初说,卿万勿告知别人。”
夏侯玄轻轻点头,他算是个可靠的人,否则不会有那么多人敬重他。他沉默了一会,忍不住又问道:“那究竟出了什么事?”
许允道:“卿可以当我是病入膏肓,诸如此类的情状。九死一生,能不能渡过此劫,还要等一段时间看。”
夏侯玄叹了口气,接着仔细看了许允一眼。
许允虽然说得云里雾里,但他并非是信口开河之人。夏侯玄当然会认定,许允必定出了什么事!
不过夏侯玄信奉玄学,对于好友不愿意明说的只愿暗示的事,照夏侯玄的性情、多半不愿逼问。
夏侯玄叹道:“眼见好友一个个离去,实在难过,但愿士宗能平安无事。”
听到夏侯玄这么一说,许允心里倒有点感动了。夏侯玄就是这样,外冷心热,是个不错的人。他的仪表礼数都合乎古礼,让人肃然起敬,其实私下里又挺关心好友。
不过许允先前已经想好的法子,临时也不想随便放弃,他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道:“只是我心里还有一点遗憾放不下。”
夏侯玄沉声道:“卿尽管说出来,但凡我有法子,一定尽力相助。”
许允搓着脸颊下方,有点难堪道:“只是难以启齿。”
夏侯玄正色道:“你我之间有什么不能说的?”
许允呼出一口气,心下一横: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我为国家社稷、奋不顾身,临行发动之前,想满足一下心愿怎么了?
他这么一想,心中立刻雄壮了一些,便靠近夏侯玄小声道:“我心里想着羊徽瑜,若能在临死前一亲芳泽,便死而无憾了!”
果然夏侯玄愣了一下,许久没有回应。但夏侯玄没有嘲笑许允,反而留心看着他的脸。
许允的神情很真诚,表现也是发自内心的渴望。
他的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羊徽瑜的身影,还有那光洁美艳的脸上、清高冷峻的神情。她的内心应该也是美好的、有同情心的,哪怕只是一脸傲气,用赏赐、施舍的心态给予许允,许允也能欣然接受。他想像着羊徽瑜的神情依旧不情不愿、冷眼相对,但又带着怜悯,主动来到了他的怀抱,两人互诉衷肠。
许允小心地吞咽了一些唾沫。
夏侯玄神色严肃,犯难道:“我与羊徽瑜没见过几面,不太熟悉,最近因为有些事想问她,才与她商谈。我估计她不会听我的话。”
许允叹了口气,不置可否。
夏侯玄想了想道:“羊叔子与我相处得不错,不过羊徽瑜毕竟已经出嫁了,兄弟也不好勉强她。”
许允只得说道:“实在为难就算了。”
夏侯玄稍作犹豫,说道:“只能试试看,我当尽力而为。”
许允忙拱手道:“这样的事,泰初也愿相助,仆感怀之至。”
夏侯玄沉声道:“羊徽瑜乃有夫之妇,她不敢说出去,只有我们三人知道,卿都不用太担心名声。”
他稍作停顿,又道:“再过一巡,我先出门,让侍女把她叫出来。卿随后到庭院里,由我引见。”
许允点头道:“甚好,便依泰初之言。”
说到这里,许允拿起自己的空酒杯起身,回到了自己的席位上。
许允感觉莫名有些焦躁,时间没过多久,他却仿佛已经坐了一整天。夏侯玄终于再次起身离席,走出了宴厅。许允又等了一会,也与旁边的宾客微笑打了声招呼,离开了席位。
走到庭院里,许允一边走、一边观察,果然隔着积雪的天井,他看到了夏侯玄与羊徽瑜、正站在对面的廊芜中。
许允径直跨出栏杆,从天井中间走了过去。
羊徽瑜转头看了许允一眼,她的眼神冷冷的、一丝笑容也没有。不过她认识许允,之前在夏侯玄的宴席上,也是在这座庭院,她与许允见过面。
夏侯玄再度引荐,羊徽瑜仍然守礼,款款弯腰揖拜。
这时夏侯玄道:“士宗得了重疾,以后或许就见不到他了。”
羊徽瑜这才露出了诧异的神情,侧目看了许允一眼,说道:“许侍中应多保重阿。”
她的话说得客气,但多半并不关心,否则应该问一下究竟是什么病。不过羊徽瑜本来就是这样的性子,许允也不介意。
第三百二十一章 冠冕堂皇
羊徽瑜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好一会儿、她甚至怀疑自己听错了!
许允出身大族、有君子之名,竟然有如此想法。但这也就罢了,最难以置信的、还是夏侯玄居然能为许允提出这样的要求。
洛阳士子们有一种说法,当看到夏侯玄的时候,就好像看到的是满屋子的礼器,能让人心里充满庄重的正气。夏侯玄好像真的是那样的气质,刚才说了那番话之后,他依旧面不改色,仿佛说的不是歼情、而是什么冠冕堂皇的大事。
反倒是许允、没有亲口说,却涨荭了脸,露出了难为情的模样。
气氛顿时尴尬到了极点!除此之外,羊徽瑜对许允、立刻也产生了极大的反感。哪怕他像何骏那样、把好色写在脸上,死皮赖脸地纠缠,也比许允这么干、要让人好接受一些。
这种龌龊的事,他竟然有脸找别人帮忙?简直是莫名其妙!
羊徽瑜匀称光洁的鹅蛋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终于忍不住冷冷道:“人道是寡妇门前是非多,我还不是寡妇!”
夏侯玄皱眉道:“司马师不敢回来了,卿还等他做甚?何况羊夫人应相信我的为人,此事不会影响卿的名声。我这人是否可靠,卿可以问羊叔子。”
羊徽瑜气得冷笑,心说把吾弟拿出来说、给我施压吗?
她深吸了口气,沉声道:“夏侯泰初一向以礼服人,我乃有夫之妇,自应恪守妇德,岂能做出此等苟且之事?”
夏侯玄听到这里,看了一眼许允,已经说不出话来。这种事根本就没法谈,他能有什么道理、可以颠倒黑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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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徽瑜见状,便愤愤地说道:“我要回家了!”她想起羊祜、以及羊祜的丈人夏侯霸,只得强忍着羞愤交加,揖拜道:“多谢夏侯泰初的盛情款待。”
这时许允才开口叹道:“以后羊夫人会为我惋惜。”
羊徽瑜心说、我跟你又没什么关系,即便你病入膏肓,也不是我的错!反倒是夏侯玄,听罢神情复杂地转头看向了许允。
羊徽瑜逃跑似的离开了庭院,终于上了马车,这才觉得稍许安心。心情刚有些放松,她便忍不住落下了泪,急忙拿出手绢、小心地蘸着眼角的眼泪。
以前羊徽瑜还没出嫁的时候、是士族大家闺秀,出嫁之后则是权贵家的妇人,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羞辱。哪知活了三十年,境遇却一日不如一日。
照这么下去,她迟早得声名狼藉,并且会遇到各种各样的纠缠和麻烦。
她一想到、自己连做妇人是什么滋味都不知道,却被人当作人尽可夫之人;顿觉活得是浑浑噩噩,不禁悲从中来!
悲伤之余,羊徽瑜又挺担心。夏侯玄提到了羊祜,夏侯玄不会为了了却好友的心愿、真的去找羊祜帮忙罢?且不说羊祜什么态度,往后羊徽瑜在家里该如何自处?
羊徽瑜心乱如麻,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着。她挑开车帘透气时,看着周围的房屋景象,忽然发觉这里离吴家府邸不远了。
她改变了回家的主意,对着前面赶车的近侍妇人道:“我们去一趟吴夫人家。”
妇人回头道:“喏。”
吴夫人在府上,但羊徽瑜来得不巧,吴夫人的弟弟吴应、已经回到了洛阳。吴家在洛阳只有着一座像样的府邸,吴应自然与她姐一起住在这里。
而且姐弟俩正要出门,要去卫将军府拜见卫将军。
吴夫人提到秦亮时,眼神有些飘忽,不敢正眼看羊徽瑜。这也让羊徽瑜想起了上次发生的事。那种事本来很私密、而且还有羞耻感,却被人在旁窥探到了、确实挺难堪。不过彼此都是妇人,应该要好一些。
在羊徽瑜的想法里,那样的事就是为了生孩子、履行妇人的职责,本身是龌龊之事。但上次听到吴夫人发出的声音、平时根本难以想像,看到她的神情,羊徽瑜隐约能感受到吴氏的情绪,于是羊徽瑜又忍不住有点好奇。
当然两人只是好友,都没再提起那样尴尬的经历,全当没有发生过一样。
吴夫人已经收拾打扮好了,还特意涂抹了胭脂水粉。她可能不好意思赶走羊徽瑜,便客气地提议道:“羊夫人也认识秦仲明,卿与我同车罢,我们在马车上说话。”
羊徽瑜此时的心里很乱,昏昏沉沉地居然答应道:“好罢。”
吴夫人显然只是客气话,听到这里,她刹那间露出了意外的神色。不过话都说出来了,两人便一起上车出发。
羊徽瑜也不知道、究竟为什么要答应,大概是在下意识里忽然有点想见秦亮一面了。
因为羊徽瑜只是吴夫人的好友,跟着他们姐弟二人去见秦亮,确实有点说不通。羊徽瑜觉得心累,懒得想那么多了。何况她也觉得秦亮有一种莫名的亲近感,相信秦亮应该不会无聊地问东问西。
唯有在吴应跟前,羊徽瑜还是要有说辞的。她的说法是,之前借用了秦亮妻子王夫人的衣物,正好今天亲自给王夫人送还,一路上也可以与吴夫人说说话。
其实上次在卫将军府的宴会上,羊徽瑜醉酒后换的衣物,早就送过去了。但这些事不重要,她只是随便找个说辞而已。
时辰尚早,一行人遂乘坐马车出发。走吴家府邸去卫将军府、路有点远,因为卫将军府在洛阳城东北的角落里,从城中大多数地方去那里,都不太方便。
不过武库同在东北角,这大概才是曹爽和秦亮、都愿意住在那边的缘故。
正值沐假的下午,秦亮果然在府上。属官也会放假,秦亮迎到了邸阁台基下面,身边只有一个人。
引荐之时,秦亮举止端庄,态度随和,对吴应是以礼相待。
哪怕秦亮脸上带着笑容,言语也温和,然而羊徽瑜总是觉得、他身上似乎有一种很强的气息。羊徽瑜能感觉到,这个年轻儿郎有自己的某种目标和志向,且正在坚定地长期执行,别的任何人都影响不了他什么。不太在乎别人看法的人,感官上总是叫人觉得难以撼动。
见礼罢,秦亮便转头对身边人小声道:“把傅嘏和王康叫来作陪。”
吴夫人听到这里,轻声道:“秦将军与吾弟谈正事,我们妇人不去邸阁了。”
秦亮点头道:“怠慢了二位夫人,你们先随意歇会。北边门楼后面的雪景更好,二位不用拘谨。”
第三百二十二章 病入膏肓
大雪之后,天气仍旧寒冷。侍女带着吴夫人与羊徽瑜到了一间厢房,为她们煮热茶。
羊徽瑜却不怕冷,从房间里踱步到了庭院。大概是她身上穿着狐裘的缘故,皮毛还是挺暖和。
上次卫将军府宴请宾客时,羊徽瑜在这里呆了许久。人在这座府邸中、尤其是身居后面的内宅,看邙山会显得十分清晰,这个细节给羊徽瑜的印象挺深。
此时她不禁回头北望,果然连绵而高低不平的邙山、立刻映入了眼帘。
邙山在大雪之后一片雪白,样子与当初又有所不同,但冰雪中的山脉、似乎还不如之前壮观震撼。羊徽瑜很快就意识到,问题不在邙山的颜色,而在于山脉与天空的对比。
那次是夏季的晴天,天空很蓝、山上草木葱郁呈黛绿色,对比很明显鲜艳。
今天是阴天、有云,天空是灰白色的,山顶却是白色的积雪,若不仔细看,她都有点分辨不出何处是天、何处是山。
羊徽瑜望着远处的雪山时,那张雅致美丽的鹅蛋脸上,白的肌肤、黑的秀发、红的朱唇,色泽鲜艳,仿佛给这古色古香的庭院与自然风光,增添了颜色。不过她的眼神里,仍带着愁绪。
就在这时,羊徽瑜忽然看到了秦亮的身影。他的身材挺拔,步履匆匆,似乎正在寻找别的客人、便是吴氏与羊徽瑜。
羊徽瑜没吭声,也没有任何动作,只是瞧着那边。果然秦亮很快就发现了羊徽瑜,大方地向这边赶过来。
两人在走廊上相互揖拜,羊徽瑜随口道:“秦将军不在邸阁陪吴温舒说话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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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亮微笑道:“已经说过了,现在有傅长史与王司马陪着,我也不能冷落了你们阿。”
羊徽瑜听到这里,心里微微一暖。
刚刚经历了丑陋而险恶的对待,在这里被秦亮这么一说,虽仍有些玩笑的感觉,但羊徽瑜并不抵触。
想来秦亮也对她轻薄过、而且还上手了,但羊徽瑜不知怎地已经原谅了他。当时秦亮应该是有一种把她当战利品的心思,刚刚从战场下来,那么做似乎情有可原?
羊徽瑜没有回应秦亮有点暧昧的暗示,只是轻声道:“秦将军这座宅邸挺不错,风景秀美、很安静,且能看到邙山。我刚离开夏侯泰初家的宴席,一时间都没回家,想来这里看看。”
秦亮回头看了一眼邙山,说道:“晴天更好,天空是蓝色的。”
羊徽瑜听到这里,顿时觉得秦亮心思挺快,一句话就说到了要紧之处。
他接着呼出一口白汽,说道,“天气真冷,我们到署房里去。”
今天是沐假,庭院里没什么人,比起正在开宴会的夏侯玄宅邸、这里更加清静。羊徽瑜稍作犹豫,没有反对,默默地跟着秦亮走进了西边的一间署房。
秦亮请羊徽瑜在筵席上入座,忽然问道:“羊夫人今天好像兴致不高?”
“是吗?”羊徽瑜下意识地轻轻把手放在脸颊上。
这里的环境确实宁静舒适,过了片刻,她终于忍不住感慨道:“以前从来没想过,境遇会变得如此差。有时候回到家里,也好像是在作客一样。”
秦亮的声音道:“没事可以来这里散散心。”
羊徽瑜听到这里,不禁有意无意地多看了秦亮几眼。可惜他早已成婚了,自己最多也只能做妾,何况秦亮还比她小几岁。
关键羊徽瑜仍是有夫之妇,做妾也没办法。且不说羊家人是什么态度,羊徽瑜要重新找个夫,至少先要摆脱人妇的身份。
世人是可以离婚的,通常是有一个德高望重、或者有身份的人要做媒,先让其中有家室的人离婚;所以妇人要离婚的前提,是有人想让她重新嫁人。
而羊徽瑜若是嫁给秦亮、便是做妾,哪个德高望重的人愿意来做媒?所以事情无解。
这时秦亮似乎也察觉到了羊徽瑜的心情,好言问道:“卿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在夏侯玄的宴会上,听到别人说三道四?”
羊徽瑜欲言又止,终于摇了摇头。
她当然没脸说出许允的要求,根本说不出口。她想了想只能说道:“妾遇到夏侯玄时,听说许允得了重病,已是病入膏肓。”
秦亮脱口道:“病入膏肓还去喝酒?”
他说罢似乎在沉思着什么。过了一会,他才抬头看着羊徽瑜,安慰道:“卿不用太在意别人的说辞。”
羊徽瑜能猜到,秦亮每天应该会思考很多事。但此时他还是愿意耐心倾听她的心情,并且试图安抚。她自然也能感觉到,秦亮对她的心意。
羊徽瑜沉默了一会,忽然叹气道:“将军可以抱一下我吗?”
刚说完,她的脸便荭了,随之有些懊悔,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说!大概是因为拥抱比言语更能起到安慰的作用,也许是她的心思本来就很乱。
秦亮没有说话,径直起身走到了羊徽瑜的面前。随着他不紧不慢地靠近,羊徽瑜仿佛能闻到他的气息,心里也莫名地紧张起来,身上好像使不上力气似的,她涨荭着脸跪坐在几案前、暂且没有动弹。
秦亮站了一会,干脆垂足坐到了面前的几案上,小心地伸手拉住了羊徽瑜的手腕。羊徽瑜昏昏沉沉地挪了一下身体,被他拉了起来,然后被他抱住了腰。
羊徽瑜站着、秦亮坐着,拥抱的姿势有点奇怪,于是羊徽瑜也轻轻坐了下来。结果她发现姿势更加不雅,径直坐到了他的怀里。
几乎是刹那间,羊徽瑜就感觉到了异样。她下意识想挣扎,但是力气完全使不上来,没法挣脱秦亮有力的手臂。很快秦亮就轻轻地解开了羊徽瑜的狐裘前襟,因为里面还有绸缎深衣,羊徽瑜稀里糊涂的也没怎么反抗。不料她的长裙也渐渐到了腰,因为是冬天、里面也还有长裤,然而羊徽瑜的姿势更不雅观,变成了跨坐在秦亮蹆上。
秦亮比她年龄小,其实才二十多岁。年轻儿郎就是这样,本来谈着情谊、倾述着慰藉,却很容易变成铯急的样子,让情绪迅速向错误的方向攀升。
忽然她感觉到了什么,急忙用力推着秦亮的胸膛,沉声道:“我是有夫之妇,不能做这样的苟且之事。”
她甚至想起了自己在宴会厅堂里说的话,大概是说妇人应该恪守妇德,说得义正词严。不料转头就与秦亮做这种事,且有投怀送抱的嫌疑,她顿时接受不了自己的表现。这时秦亮却好言道:“衣服都穿得好好的,哪能算苟且?”
他好像说得也有道理耶?或许这也只算是拥抱和肢体接触,不过稍微过分一点。无名无分的男女之间身体接触、哪怕只是拥抱,本身就不合妇德了,现在去想那些又有什么用?
羊徽瑜心情緊张,头有点昏,不过先前的苦闷早已被冲散,倒渐渐地有一种新奇而愉悦的感受。又过了一会,她忽然轻呼了一声,再次用力推攘秦亮,惊慌地想制止他。秦亮却依旧拥抱着她,在她耳边小声道:“隔着衣裳不算。”她脱口道:“我很害怕。”秦亮的手在她后腰上轻轻抚着,安抚道:“卿放松一些,就只是这样,不会太过分。”
他接着说道:“我倒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在族兄的家宴上,见他开酒坛的情形。”
羊徽瑜不懂他刚才那句话的意思,但她寻思的时候,注意力倒被稍微分散了。
主要还是因为没有名分,羊徽瑜也没经历过,所以才会有莫名的恐慌,宛若好像在做什么不可饶恕的错事。但她的身体已经没有力气抗拒,心里的想法似乎也在随之变化。
她甚至产生了破罐子破摔的心情,三十余岁了都不知道做妇人是什么感觉,守了那么多年有什么用?不还是一样被人轻辱。她想起吴夫人,做了那种事之后、好像也没什么后果。
过了许久,羊徽瑜怀着罪恶感,心情却是说不出的快意,仿佛就像从悬崖上坠落的过程。
坠崖的速度越来越快,迎面呼啸的风让人窒息,放枞的身躯已失去了重量,好似漂浮在了半空。心里的怨气、苦闷全都被抛诸脑外了。那是从未有过的奇妙历程,她想释放出全身的力气与精力,向远处大声呼喊,早已顾不上任何后果。
不过毕竟两人都穿得好好的,羊徽瑜的心境还是有些许憾然的空缺。
就在这时,门口的身影一晃,吴氏忽然出现在那里,正瞪着双眼看着坐在几案上的两人。吴氏急忙伸手捂住了嘴,怔怔出神。羊徽瑜转头一看,心情更是百感交集,但她仍旧继续拥抱着秦亮不愿松手,只是用哀求的口气道:“卿快出去罢。”
吴氏仍惊讶地站在那里一动不动,叫人十分恼火。
秦亮开口道:“卿不如也过来。”
吴氏这才回过神来,忙摇头道:“吾弟还在这里,只怕被他发现,我该怎么对他说?”接着逃也似的向外走去,还不忘把虚掩的木门给拉拢。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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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二十三章 噩耗
羊徽瑜提起过一件事,说侍中许允已病入膏肓。当天秦亮的心思都在羊徽瑜身上,没顾得上多想。过了几天,他才又想起了此事,总觉得有些奇怪。
或许因为许允在教授皇帝曹芳习剑,所以秦亮比较关注他。
不过秦亮一时间没法了解太多的情况。
秦亮上位的时间太短了,而此前他在洛阳动弹不得,一直被司马师的人盯着。前期准备得不够,实在没法神不知不觉地、往所有重要大臣家里都安插上卧底。
何况即便有卧底,也不一定能听到什么秘密。
就好像扬州起兵时,秦亮等几个人密议,不是在地下室就是在阁楼上,哪怕府中有司马家的卧底、当时也得不到什么消息。即便司马家经营那么多年,也不是对一切都能了如指掌……
就在这时,秦亮忽然收到了一个惊人的消息:王飞枭在东关大败,丧师一万余精锐!
秦亮立刻把信使召到了卫将军府,欲当面询问情况。而信使好像也正要求见,已经到了府门外。
秦亮离开邸阁,到了西侧熟悉的署房内,准备在这里单独与信使见面。
之前秦亮就觉得攻打东关有危险,但魏军在战力上并不处于劣势,战场胜负、很难事先料。所以此时得到确信,他很吃惊、却又不是太意外。毕竟打仗不是赢就是输。
没一会,信使劳精就来了。劳精很早以前就是王家的亲信,这会已是大将军府的属官,王飞枭派这样一个人回京报信,显然也知道此事很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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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见面之后,秦亮顾不上寒暄,立刻问道:“就算进攻不利,为何前线会死那么多人?”
劳精神情凝重道:“若非公翼(王飞枭)见势不利,果断撤军,我军有全军覆没之危!幸好有公翼审时度势阿。”
扯罢!秦亮心里暗骂了一声。像庐江军的编制,三千人就是一个部,聚在一起的场面叫一个浩浩荡荡,一两万人得是几个部?一场战斗就能丧失那么多人,尸体都得摆得漫山遍野!
劳精想了想,说道:“腊月天气寒冷,诸葛恪叫人在城墙上泼水、冻住了墙面;城池又建在山上,我军一时无计可施,只能先围城,引誘敌军来救。
不料水贼将领丁奉趁夜偷袭,诸军营周围是山坡、道路崎岖地形起伏,我军的军阵摆不开;而丁奉率领的刀盾蛮兵骁勇善战,十分灵活,冲溃了我军数个军营,造成了混乱。
接着诸葛恪率大股人马水路并进,利用地形向我军发起梯次攻击。一些人划着小船,已通过东关大堤。
天亮时,公翼巡视河水东面,因地形不利、将士混乱,诸营无法在短时间内聚集成阵;并猜测、诸葛恪想破坏东关之北边的浮桥。如果再不想办法,大军在河东部的人马太多、道路狭窄,到时候想撤退也很艰难!
于是公翼与胡将军一边派人防守浮桥,一边把大军陆续往河西撤退。到了下午,浮桥被烧毁了,丁奉沿着河岸突袭、深入我军军阵;我军逐渐被濡须水分割成了东西两路,一时间无法相互策应。
公翼遂在西面的开阔地立军阵,同时下令东面的诸部各自突围。饶是如此,仍有不少将士被敌军分割包围,战死于濡须水东岸,约有一万多人没能突围出来。”
秦亮聚精会神地听着劳精的描述,好一阵没有吭声。
劳精叹了口气道:“那些山越蛮兵连盔甲也没有,大家都以为就是诸葛恪抓来的丁壮,凑数的!不料其进退战术新奇而有章法、在山地中十分凶狠。”
秦亮暗自呼出一口气,手也从太阳穴拿开了,说道:“事已至此,再去懊悔已是无用。”
劳精点头道:“是阿,幸好避免了全军覆没的厄运。”
秦亮听罢,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天下人可不管那么多,摆在面前的简单实事是:东线大败、死伤惨重。
而且现在已经是腊月中旬,荆州王凌那边一点消息都没有,显然无法再攻下江陵城。此番正始七年的大规模军事行动,可以说是一败涂地!
事先秦亮虽然不太希望王凌取得大胜、从而声望暴涨,但也更不想看到现在的下场。
本来大魏朝廷新的执政集团就刚刚上位,竟马上出现了这样的情况;这已不是声望的问题,执政的合理性都要受到世人的质疑!
所以说战争就是赌搏,而且赌注很大,情势会变得非常迅猛。如同司马懿一个月就能从权倾朝野、变成落水之犬,便是因为战争的迅猛影响。
秦亮也不想与一个属官说得太多,送走劳精、他也没多少心思处理琐事了,早早就回到内宅休息。
王令君的肚子已经很显眼,最近都穿着宽大的衣裳,估计明年二月就能生产。
令君问秦亮出了什么事。既然她已经问了,秦亮也不说谎,便把劳精的信给令君看。
王令君与其他妇人相比,算是沉得住气的人,但看完信件,她的脸上也不禁露出了担忧的神色。毕竟是王家人的事,她的关心是人之常情。
秦亮见状,看了一眼她的肚子,说道:“打仗有胜负,更不是儿戏。不过卿不用太担心,淮南的战事已经结束,二叔他们虽然败北,但人没事。”
王令君不禁问道:“祖父与阿父在江陵城有危险吗?”
秦亮缓缓劝解道:“东关那边因为有濡须山、地形摆不开,才导致了濡须山东岸的一些将士被分割包围,英勇战殁。江陵城外有我军八九万大军,地形一马平川,即便有河流、冬季水枯时也挡不住大军运动。东吴拿什么围攻外祖与外舅呢?朱然能守住江陵城,他便该谢天谢地了。”
他稍作停顿又道:“外祖多半只是攻不下重镇,开春之前就要撤兵。”
王令君想了想问道:“仗打成这样,朝廷里没事罢?”
秦亮故作淡然道:“别担心,有我与表叔等人镇守洛阳,掌握兵权。最近我们确实不太走运,但不会出什么大事,卿把心放到肚子里。”
王令君抿了抿嘴唇,看着秦亮的眼睛轻轻点了一下头。
秦亮好言道:“卿不要想太多,好生养着身子。对了,陆凝经我挽留、还未离开洛阳,她有经验,明年开春可以叫她来照顾令君。”
第三百二十四章 舍身取义
王飞枭在东关战败的消息,根本瞒不住,也没必要隐瞒。死了那么多人,要不了多久,士家聚集的地方就会到处办丧事,怎么瞒住世人?
死的是魏军将士,不过大魏皇帝曹芳并不伤心,甚至还有点幸灾乐祸。因为那些兵马、根本不在他的掌握中,反而是权臣威胁皇权的依仗。
今天侍中许允未进宫教习剑术,曹芳也就没去太极殿庭院,只在西阁自己练习。
殿宇的重檐上积雪覆盖,天气严寒,但曹芳却并不觉得寒冷、甚至还出了汗。他正不知疲倦地在冰天雪地里、练习着已经学会的招数。
开刃的真剑在空气里隐约有声,曹芳的刺、劈、割都非常用力,脸上的表情有些狰狞。他觉得自己不是在砍空气,而是每一剑都砍在了权臣的身上!要把他们都碎尸万段,诛灭三族。
他在暗自呐喊,随着每一次攻击,他心里都默念着:死!贼子,全给我杀!
或许因为他的神情可怕,站在边上的皇后、张美人、愚婉等都面带惧意。
曹芳挥舞着剑、直到精疲力尽,这才把剑扔在雪地里,喘着气向檐台这边走过来。皇后甄瑶拿起布巾,想给曹芳擦拭额头上的汗珠。
曹芳却忽然把手一扬,“啪”地一声将甄瑶手里的布巾打掉,冷冷地“哼”了一声。
甄瑶的眼泪立刻从美目中涌出,哽咽道:“陛下为何如此恨妾,妾做错了什么?”
曹芳不答,转头看向了张美人。张美人却侧目瞧了一眼皇后,忙把干净布巾重新交到了皇后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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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美人因为欺负皇后,上次被郭太后下令打了,她那身子骨哪受得了、差点没被打死!因此张美人至今心里还有后怕,没敢跟着皇帝再欺负皇后。
曹芳皱眉道:“卿怕她做甚?连卿也不听我的话了?”
张美人这才讨好地上前,拿布巾轻轻揩着曹芳的额头。
曹芳冷笑道:“迟早要去永宁宫养老,妇人还干什么政?”他没说谁,但这句话就是说给皇后妃嫔们听的。
大家都应该明白,究竟谁才是天下的主人!
曹芳昂首站在檐台上,看着周围蔽塞的宫阙,眼前不禁又想起那天在平乐观、千军万马的壮阔景象。天子当如是!手握雄兵,金口玉言,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杀就杀谁。
这时他忽然想起了忠臣许允的暗中叮嘱,总算沉住了气,一甩袍袖,向屋子里走去。
……侍中许允刚刚离开宫门,在马车旁边驻足,转头看了一眼皇宫方向,黄门监苏铄站在雪地里、向他微微点头示意。两人都没有多说,许允很快弯腰走进了马车尾门。
今日尚书左仆射李丰再次请了病假,应该在家中。李丰本就经常请假,表现得十分正常。
许允到了李家宅邸,李丰等人果然迎到门口。
自是一番揖拜,相互寒暄了几句。直到二人来到了阁楼上,许允才终于忍不住心中的喜悦,感慨了一声:“真乃天助我也。”
李丰笑了笑,沉声道:“王家真是德不配位!那王飞枭丧师辱国,王凌在江陵聚兵十万之众、几百里运粮,空耗国力,未能有寸功。此时只要杀掉秦亮,占据洛阳,看谁还愿意支持王凌?”
许允道:“这次确实是天赐良机,幸亏我们早有准备。”
李丰道:“士宗这么说,让人倍感欣慰!士宗的剑术最是高超,千万不能犹豫、更不能怕秦亮。有卿在场,方可保万无一失!”
许允道:“双拳难敌四手,彼时我们手持兵刃,一拥而上,凡人谁能抵得住?到了发动之时、已非最难的步骤,反而是事先不能走漏风声,尤为重要。”
李丰道:“只有我们几个人知道,卫将军府看起来没什么异常。秦亮必定还不知情,他也无从得知。”
许允点头称是。
这时李丰恍然道:“夏侯泰初那边怎么说?”
许允想到了羊徽瑜的决绝态度,心情有些复杂。他忙稳住心神,小声道:“我没有明言,只是告知泰初,我将有性命之危。泰初应能察觉一些迹象,但他不知道我们究竟要做什么。”
沐假宴会那天,许允对夏侯玄的暗示比较明显,夏侯玄似乎能猜到、他这边可能会出事。
而两人在羊徽瑜跟前,则是另一番说辞,明确地说许允染上了重病。所以问题不大。
李丰点头道:“这样也好,等到得手之后,再告知夏侯泰初,并推举他为大将军,免得节外生枝。”
许允道:“夏侯泰初为人可靠,这些天没有传出半点风声。”
两人再次商量安排的细节,包括如何带剑入宫、宦官如何藏兵器入东堂等等,考虑得十分周全。
到时候、许允把剑藏在宽大的裘衣里入宫,走阊阖门,黄门侍郎在那里负责检查;而黄门侍郎苏铄是自己人。即便万一出了什么纰漏,许允也有借口解释,他本来就在教陛下练剑,带剑入宫可以声称是得了陛下的诏令。
许允随身带剑,便是为了在陛下开口呼“逆贼”之时,让许允首先快速发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不给逆臣反应时间。
李丰以及几个宦官近侍,则先分发好剑刃、再加入围攻。
听说秦亮会用剑,但在东堂上他手无寸铁,不可能从围攻中全身而退!
此事虽然看似凶险,但许允觉得,成功的机会还是很大。
许允心道:等惊天动地的大事在世上传颂之后,彼时羊徽瑜必将幡然醒悟,是她误会了一个舍身取义的忠正之士!
想到这里,许允脸上露出了一丝微笑。
李丰仿佛能猜到、许允刚才想着妇人,他的声音道:“王凌的妾生女有艳名,还有秦亮之妻似乎也十分美貌,只要大事干成,那些贵妇都是我们的奖赏。”
但许允心里只想着羊徽瑜。他从阁楼上看出去,一片片屋顶上的积雪,仿佛正昭示着寒冬渐深、冰冻三尺之时。腊月二十三愈来愈近。
第三百二十五章 小岁宫宴
腊月二十三,小岁。
太极殿庭院里的积雪已被清扫过了,然而砖缝里、广场边缘的雪扫不掉。宽阔的地面反倒变得颜色斑驳,灰褐色的地砖本色、与残雪糅杂在一起,好像不干净似的。
天气依旧寒冷,既未下雪、也没出太阳。
今天不是朝会的日子,但陆续有官员走进了这座宏大的庭院,大家是来参加皇宫宴会的。还有宫女宦官趋步快走着,正在准备宴会的事宜。
两个相识的官员相互揖拜。其中一个寒暄道:“快过年了阿。”另一个说:“今天也算过年,小年。”
大家都没在宫廷之中、提起王飞枭战败的事,因为朝会上还没说。此事仿佛变成了洛阳公开的秘密。
这场宫宴、在东关之役发生前便已在准备了,如今宫里没说取消。所以大家就当东关之役尚未发生,省得今天议论那事、反而扫兴。
在太极殿东堂的宴会,虽然食谱节目不一定比士族豪门的家宴丰富,但礼制很高。有多个官寺参与准备此事,不是说取消、就能马上取消的,涉及到许多环节,十分缓慢。
至少有少府负责准备食物,清商署准备表演,还有大鸿胪安排礼乐。
没过一会,越来越多的人来了。大多文武都是走西边的神虎门进皇宫,进神虎门、挨着就是西殿门,人们可以径直进太极殿庭院,哪怕住在城东的官员也习惯走神虎门;只有少数官员从东边的东殿门进来,多半是尚书省的人。
气息着实有些阴晦,哪怕东堂里的丝竹管弦之声传出来,仍未能带动起喜庆的氛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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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穿青裘衣的许允也早早来到了东堂,他的背上藏着一把短剑,所以走路时小心翼翼、生怕被人看出端倪。不过宽大的袍服把兵刃藏得很密实,作为一个文官君子,动作的幅度小、反而合乎礼仪。
他一边与同僚说着话,一边留意着大门方向。果然没一会尚书左仆射李丰就进门了,李丰不动声色地打量一番许允。两人没有靠近,许允只是远远地颔首致意,同时也在暗示:准备妥当!
面前的同僚发觉了许允的颔首动作,循着方向回头看了一眼。李丰点了点头、算是打招呼,他一张端正的国字脸上、神情看起来很镇定。
反倒是许允,心里有些压不住紧张,估计他的脸色也不太好看。
好在宴席上的气氛虽然不太好、但没有人能想到会发生什么事。毕竟整件事,只有几个人关键的人知情,甚至连夏侯玄也不知道,第一步要对付的、也只是秦亮一个人而已。
阴谋就该这样干。保密是关键,胜在快速果决、突然发动!
许允找到自己的位置,原先上朝时或站或跪坐的地方,已经整齐地铺上了筵席、摆上了小几案。宫中的宴席也是分席,各人吃各人小桌案上的酒菜。
人们陆续入席,小桌案旁的席位上几乎都坐满了人。臣子来得比较早,皇帝一家一般都是最后才到。
然而高柔的席案旁边,那张小桌案仍然空着,秦亮还没到。许允时不时回头、看一眼大门外面的广场,但外面依旧没看到秦亮的身影。
平素上朝时、秦亮通常也来得比较迟,应该还要等一会。
之前大家筹备等待了十几天,许允觉得那是一生最漫长的一段日子。而现在事到临头,马上就要开始了,他却觉得此刻的半柱香时间、才更加漫长!他仿佛走过了一段光阴的隧道,在刹那间便能经历长长的路程。
但无论绷得多紧的弦,随着时间的延长,也总会疲惫。
过了许久,许允几乎觉得自己已经麻木了。恍若丧失了所有的感觉,唯有袍服中的脚、传来了僵冷冰凉的感受。
这天气真是冷阿!
大殿里红彤彤的铜炉木炭,腾起的火焰也仿佛是冷的。用大柱子支撑了宽敞大殿,空间太大,烧炭也不容易暖和起来。
就在这时,在宦官宫女的簇拥下,皇帝、皇后、郭太后都一起从侧后门进了东堂。正在闲谈的官员们很快就安静下来,人们纷纷从席位上起身。
皇帝都已到场了!许允站起来回顾周围,卫将军府的长史傅嘏也在,唯独秦亮那个席位仍旧空着。
黄门监苏铄、冗从仆射刘贤,也在皇帝身边,来到了东堂内。唯有永宁署令乐敦没看到人影,不过按照部署,他应该在东堂大门外,发动之后再带剑从外面包抄秦亮、截住秦亮逃跑的路线。
一切都已安排妥当,但要对付的人、居然没来!许允心里不得不寻思:秦亮今天不来了?
果然皇帝曹芳刚进来,也向秦亮的空位投去了目光,眼神微微一变。
皇帝一家落座之后,众人按部就班地叩拜,呼“万寿无疆”,然后皇帝赐座。
许允心中七上八下,几乎已听不到人们的声音、好像只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嘈杂,更没心思欣赏歌舞,在他眼里、不过是一群清商署的舞姬在那里晃来晃去。皇帝似乎在向郭太后敬酒,但郭太后面无表情,母子之间仿佛只是呆板的表演。
宫女们端上来的几个菜肴、酒水也失去了味道,几乎就像嚼蜡和喝白水。
先前许允紧绷着的心情,此时确实缓和了。因为要杀的人没来,想像之中惊心动魄的大事、亦已不会发生了,提到嗓子的那口气,自然也能暂且放松一些。
此时许允才听到胸中“咚咚”直响,说不出是什么感受,也许是后怕?
但唯独没有庆幸,雷霆迅猛般的场面、自是没有发生,但是后续的隐忧和麻烦,也像一大片乌云一样、渐渐笼罩在了许允的心头!事情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其实已经没有后退之路!
秦亮为何没有来?他是否已经察觉了阴谋?
如果阴谋已经泄露,那么结果也太糟糕了,秦亮、以及王家人可是权臣,后面必定会慢慢清查,进行凊算!
许允是百思不得其解,秦亮究竟怎么能听到了风声?王飞枭战败的消息传到洛阳才没几天,即便秦亮有所提防,也不应该猜忌、会这么快出事。
东堂里的情况有点诡异。秦亮是很重要的人物,当然很受人们的关注,今天他缺席了、大家却全当不知道,没人问他为什么缺席。连皇帝也没开口问。
……中午时分,皇宫里应该正在进行宴会。秦亮却还在卫将军府内宅,穿着居家的宽松布袍,与王令君、玄姬一起吃饭。
木案上的菜肴比平时丰盛一些,有鸡汤、炖肉,还有一口铁锅的烧菜。铁锅很早就有了,不过一般只有富贵之家才用,也没用来炒菜。王令君面前,有一碗用桂圆干、蜂蜜等煮的粥。
王令君道:“听说今天陛下此宴东堂,君怎么没去?”
秦亮笑道:“我更想和你们一起过节,吃得也饱一些。那宫廷宴席没什么意思,菜也不好吃,就是做个样子、走个过场。”
王令君随口问道:“陛下会不会觉得、君不给他面子?”
秦亮淡然道:“就是不给面子,那又怎样?”
此言一出,玄姬也不禁侧目看了他一眼。
不过秦亮平常的作风、没这么嚣张,主要是觉得无甚必要。但这回他是事出有因,只是不想在两个女眷面前说而已,省得她们徒增紧张和担忧。
有一些迹象不太正常。
秦亮至今没查探到什么具体的情况,也不能确定究竟有哪些人、是不是想搞事;不过他多少生出了提防之心。到皇宫里吃席、似乎没那么好吃。
本来在这个节骨眼上,王飞枭大败、王凌没有进展,世人对当今执政集团、难免会产生质疑之心;坐镇洛阳的秦亮却躲了起来、显得有点示弱,不利于稳定人心。不过秦亮权衡了两天,最后还是决定不去。
他有点疑心,但又完全没有凭据。如果随便把怀疑的人抓起来严刑拷打,万一依旧找不到证据、事情就会变得十分尴尬,大家都没安全感了,将进一步引起各家士族的不满。
这时王令君的声音道:“甘甜软糯,君要不要也盛一碗?”
秦亮没把心里所想表露在脸上,虽然他回应得有点慢,但他的表现挺自然,说道:“吃饭的时候、我不爱吃甜的,当成零食差不多。令君爱吃,也要少吃点,蜂蜜吃多了烧心。”
王令君转头又问玄姬:“姑要不要?”
玄姬也摇头道:“我也不太喜欢吃甜食。蜂蜜与桂圆对保胎有好处,令君吃罢。”
秦亮不禁又留意着令君的隆起的肚子。不过他倒不是很担心,令君以前身材高挑苗条、腰身纤细,但她的髋部比较宽,便是盆腔骨并不窄,这样的身材更容易生产,何况她年纪也不大、理论上要比郭太后那样的高龄产妇更安全。
令君只好拿起勺子道:“阿父与继母送的东西,他们倒想得周到。”
家里总是很舒适,何况还有两个貌美的女子在旁边。外面白雪皑皑,人在屋子里守着温暖的炉火,至少在此刻能得到些许的宁静与惬意。
……
……
(感谢书友“卢氏的玉珠串”的盟主,以及诸位书友的双月票捧场。)
第三百二十六章 恐惧恨意
人道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哪怕是十几岁的曹芳,在谋划忽然落空之后,也开始生出了惧意。此时的心情,与之前憋着一口恶气、只等突然翻身的期待,已是完全不一样了。
事情似乎变得扑朔迷离。曹芳也担心,忠臣们的谋划、是否已然让权臣知晓?
他虽是皇帝,内心里却仍很忌惮权臣。
恨意,也许就是来源于长期的恐惧;人若对谁很害怕,慢慢地必定会生出仇恨。曹芳与权臣们并无私人恩怨,只是因为那些人威胁他的地位甚至性命。
就在今年初,司马懿杀曹爽全族,王凌又杀司马懿全族。血流成河的事还没过去多久,曹芳能不害怕?
同时又很不甘!大魏国明明是曹家的江山,他是天子,所有的一切本来就应该是他的。
许允今天进宫来了,曹芳来到了太极殿西堂、在殿上学习剑术。外面确实太冷。
太极殿西堂本是皇帝起居的地方,但曹芳几乎不住在这里,他习惯住在后面长廊西侧的西阁。因为张美人、愚婉等妃嫔住在那里。
曹芳有点心事重重,许允倒还没表现出异样。大概是因为殿上侍立着一些宦官。
许允纠正着曹芳的姿势,躬身道:“陛下应先练好身法和动作,然后才能练习击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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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刺!这样。”许允拿着剑示范,接着用左手沿着剑身瞄了一下,“剑有剑脊,就像人有风骨,士可杀、风骨不能屈。感受剑脊的方位,就像剑气从中间发出。”
曹芳点了点头,回过头看,看着剑身的中线,跟着学习。但听到许允说的话,似乎又有一种悲凉的感觉。
许允又道:“身法一动,下盘要稳。游走,刺!”
曹芳依言反复练习。练了许久,两人都有点累了,这才停下来歇息。曹芳没有到上面的席位上落座,而是走出了西堂的大门,许允见状也跟了出来。
今天的半空中又飘起了小雪,雪花缓缓地飘荡,无声无息。远处埋着头从广场上走过的宦官、与巍峨雄壮的宫殿广场,形成了气势上的极度反差。
上一场还没化,下一场雪又来了。
曹芳回头看了一眼,小声道:“汝等的谋划,被秦亮知道了?”
许允摇头道:“知情者都是信得过的人,没有告诉其它任何人,他何处得知?”
曹芳问道:“腊月二十三那天,他怎么没来?”
许允劝道:“兴许是天冷染上了风寒,兴许有别的事告假,陛下不用担心。”
曹芳叹了口气,心想那天应该问一下秦亮的长史傅嘏。但是那天他也很紧张,心里一直想着血溅席间的可怕场面,愣是没敢多问。
曹芳忍不住沉声道:“我觉得他可能已经起了疑心。”
许允道:“那他也是缩头乌龟,知道形势不利,感到害怕了!陛下是天子,他们毕竟是臣子。”
曹芳“嗯”地应了一声。
君臣二人回到大殿里继续练剑。没到中午,许允便离开了太极殿。满朝文武,不是投靠王凌的人、便是投靠秦亮的人,剩下的都不太熟;能有侍中许允这样的大臣,经常陪伴左右,曹芳也能感受到一些安慰。
……这两天先是下了小雪,后来雪渐渐变大了,漫天大雪,如同鹅毛一般。
腊月二十六日,这是正始七年的最后一次朝会。马上就要过年了,今天过后、朝廷百官将有一段短暂的假期。
一切跟平常没什么不同。但秦亮竟然来东堂了!
许允、李丰等人事先已经想过,秦亮可能会来参加朝会、也可能不会来;面对如此情况,人们并不算毫无准备。但这时秦亮突然走进东堂,许允等人脸上还是露出了惊讶之色。
他没有起疑心?他还敢来!
已经聚集在朝堂上的文武官员,纷纷向秦亮揖拜、簇拥着这个要紧的人物。秦亮面不改色地向大伙回礼,一副坦然自若的模样。他一边抱拳,一边向前走,人们自然而然地让开了一条通道。“秦将军!”“卫将军。”众人仍在揖拜。
李丰与秦亮认识,也上前见礼,寒暄道:“秦将军来了。”
“来了。”秦亮明亮的眼睛直视观察着李丰,“我在洛阳时,几乎每次朝会都要参加的。”
李丰说了声“是”,又道:“大将军南下后,正该卫将军主持局面。”
李丰还能上前搭话,许允等人都没敢去见礼。
若是在三天前的宫宴上见面,大家已经有了心理准备、就等着那一刻,心态多半不一样。
但经过了几天的猜测、忧心的过程之后,许允等人再次见到秦亮、心里似乎都有点猝不及防的慌乱感。
反而是当事者秦亮,好像什么事也没有。他迈步、拱手,所有动作都很干脆,没有任何小动作,看起来十分沉静。他说话的语气也是波澜不惊,脸上既无笑意,也没有紧张或愁绪。
秦亮今天很淡定从容,但隐约又有一种杀气。这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竟然生出了一种很迫人的气息!
不仅是心虚的许允等人感受到了,似乎在场的文武大臣们也有感受。所以今天人们对秦亮的态度、好像比平常更殷勤一些。
许允不得不猜测,秦亮心里已经有所猜忌!
只见秦亮穿着黑色的厚实深衣、头戴武冠。他没有穿毛皮大衣,衣裳虽厚、布料毕竟比较软,如果在衣中藏了兵器,必定会露出形状轮廓。
所以许允等看得出来,秦亮今天仍是赤手空拳来上朝。若他已有猜忌,敢情是想仅靠自身的气势、吓住大伙?
等了一会,宦官唱道:“皇帝陛下,皇太后殿下驾到!”
在宦官宫女与谒者台官员的簇拥下,曹芳走到了中间的台基上,郭太后的身影则到了皇位侧后的帘子里。
曹芳刚进来,也发现了站在前列的秦亮。众臣纷纷俯拜、向上位行大礼,曹芳的声音有点异样:“诸卿平身。”
东堂大门仍然敞着,门外下着鹅毛大雪。白亮的雪片中,周围的光线却有些黯淡、仿佛不是在早晨,而是在黄昏。
第三百二十七章 秦亮绕柱行
外面下着大雪,不过雪花落地没什么声音,东堂大殿里挺安静。殿下恩准之后,诸臣都跪坐到了席位上,准备廷议。
这时尚书左仆射李丰起身,走到中间,向皇位上揖拜道:“陛下!”
曹芳竟然没有吭声!
李丰也没奏事,气氛顿时变得诡异起来,百官纷纷侧目看向李丰。
就在这时,木台栏杆下方的宦官苏铄、忽然大声喊道:“陛下有诏,秦亮乃逆贼!”
堂中竟然鸦雀无声,只有苏铄刚才发出的声音、仿佛在大柱子之间回响。人们似乎都震惊了,竟然有人当众说卫将军秦亮是逆贼?连垂帘后面的郭太后,身影也晃动了一下。
几乎与此同时,秦亮简直是从席位上弹跳了起来,什么话都不说、径直冲到两侧席位之间的通道上,往殿门方向跑去。
此时众人哗然,有些人身体歪斜,有些人惊讶地站起了身。大殿上渐渐变得混乱了。
秦亮的官位高,位置更靠近皇位、也就离大门比较远。此刻侍中许允竟然从身上掏出了一把短剑,“琤”地一声金属的声音,拔出剑的同时,人也拦了出来。
许允提着剑,以他的位置、必能先到人群中间的通道。秦亮只能作势向左侧的柱子后面躲,柱子旁边的官员立刻连滚带爬地避开了。
秦亮一边观察着许允的身法,一边飞快地看了一眼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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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奔出东堂,外面就是空旷的广场,没有什么阻挡,可以直接往东殿门方向跑!守东殿门的武将是秦亮的部下,到了那里形势就能立刻反转。
许允从大堂外侧(南)追过来,秦亮马上闪身到了柱子后面。
这时站在中间通道上的李丰,正向这边奔来,还有宦官苏铄、傅嘏、令狐愚、王明山、陈安等人都急忙站起了身。
李丰拦住了傅嘏,傅嘏挥起拳头就给了李丰脸上一拳,李丰躲避不及“啊”地痛叫了一声。
宦官苏铄趁机赶到,一把抱住了傅嘏的腰,傅嘏急忙用力殴打着苏铄的后背。苏铄紧咬着牙,发出“哼哼”的闷叫。
许允与秦亮正在绕柱。秦亮假装向北侧绕行,想引誘许允换方向追逐,然后自己可以从南边奔出柱子、往门口跑路。不料许允并不上当,反而截在南面,没有急着追赶秦亮。
片刻之后,大门口忽然冲进来了两个提剑的宦官!
“这边!”许允短促地大喊了一声。两个宦官立刻向柱子包抄过来。
两个宦官拿的是正常长度的长剑,秦亮手里没兵器,空手不容易近身。他也顾不得多想,只能马上作出判断,向许允那边冲了出去!
秦亮俯身减少正面的面积、抬起双臂护住前方。不料许允的身法十分灵活,他并不劈砍,而是单手保持距离,直接向秦亮的腹部快速刺出一剑!
秦亮没躲开,腰上吃痛下意识“哎”地喊了一声,中了一剑。
北边的帘子后面传来了郭太后的一声惊呼,垂帘也马上被掀开了,她的人也站了起来,失声道:“李丰许允是逆贼!侍卫,侍卫护驾!”
幸好秦亮的躯干、穿了比较软的锁子甲。锁子甲很稀罕,当初曹操能把锁子甲当作礼物、赏赐给曹植,但防刺的能力确实不太行,秦亮感觉锁子甲已经被刺穿了一小截。
许允也发觉了秦亮的衣裳里面有甲胄,面露惊讶意外之色。
秦亮也惊讶,因为他在一招之间、就发现许允的剑术绝非等闲!秦亮马上调整了方向,因为一侧有柱子挡着,秦亮只能直扑两个宦官的侧面。
两个宦官拿起剑挥舞拦截,永宁署令乐敦的姿势有模有样,而其中的宦官李贤简直是在乱砍!秦亮立刻靠近,“铛”地一声金属的撞击声,李贤一剑砍在了秦亮袖子里的小臂铁片上。
几乎是刹那间,秦亮趁着格挡,直接欺身闪到了李贤的跟前,伸手就抓住了长剑靠近护手的位置。
长剑都不是全开刃的、只有前面一截有刃。秦亮抓住剑身后,同时把左臂挥了过去,长袖里的铁片直接打在了李贤的面门上。
“阿!”一声惨叫,宦官李贤的鼻血都流了出来,剑也被秦亮空手夺走了。
就在这时,北面人群之间的通道上,几个人赤手空拳也正在扭打,时不时传来喊叫声。李丰与令狐愚扭打在一起,李丰竟然用嘴咬得令狐愚大声叫唤,令狐愚伸手乱抓,想抠李丰的眼睛!
苏铄控制不住傅嘏、已经让傅嘏脱身。但苏铄那个宦官十分拼命,又抱住了王明山的腿,挨了好几脚也不放手。
傅嘏与陈安已经冲过来了!陈安不会武艺,刚冲到许允跟前、便“砰”地一声挨了实在的一脚侧踢,陈安一个踉跄扑出,简直像被踢飞了出去。
但是傅嘏找准了时机,趁许允的姿势倾斜,趁机扑了过去!许允一剑刺出,傅嘏闪身时膀子挨了一剑,然后直接把许允扑倒在地。傅嘏的身手也不错,扑倒许允时一只手抓住了许允的右手臂。
许允拿着剑想刺傅嘏的后背,但是够不着,只能转动手腕,在傅嘏后面挥动短剑。傅嘏的股上、大腿上中了几下,鲜血已经浸湿袍服,但他愣是没有哼哼一声。
“铛!”秦亮挥剑挑开了宦官乐敦的刺击,但并未反击、而是向后一跳,侧着身体向傅嘏与许允那边奔了过去。
刹那之间,秦亮飞快地看了一眼追击的乐敦,然后握剑向许允的右臂刺去。许允的右臂在摆动、正想刺傅嘏的后背,秦亮一剑没有刺中,但收势时、横向用力一割,立刻割中了许允的右手臂。
“阿呀!”锋利的剑刃割入皮肉,许允惨叫着,“当”地一声短剑掉到了地上。
此时乐敦已经追至,秦亮转过身,俯身躲在长剑后面,摆好了攻守姿势,双手持剑收缩全身。秦亮俯身时身体前倾、面门前出,乐敦果然中计,单手持剑直刺秦亮的面门。
秦亮用双手持剑的力气直接拍开了乐敦的长剑,乐敦的正面马上露出了短暂的空门,秦亮的速度极快,立刻向前跨出一大步,双手换单手、身形一变,“嚓”地一声,一剑从乐敦的腹部挥过。
“阿!”乐敦惨叫了一声,血珠被剑锋带得飞到了空气中。
这时东堂外面的侍卫才拿着长兵器、出现在了远处的大殿门口。他们看到大殿上一片混乱的场面,一时间都不敢进来,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郭太后的声音道:“快拿下李丰许允,还有那些宦官!”
第三百二十八章 君子观行
“阿!”一声惨叫在殿堂中的大柱子间回荡,令狐愚终于把手指抠到了李丰的眼眶。赤手空拳的打斗,也是十分残爆。
被夺了剑的宦官冗从仆射李贤,空手身体前倾,双臂张开,还想拦秦亮的去路。秦亮单手握着剑对着他,逼上去时,李贤开始躲闪。
秦亮也不追杀,借着有通路,迅速向大门方向侧身奔走。
披坚执锐的侍卫已经列队进来了,但他们显然还有点茫然,因为殿堂非常乱。太极殿庭院内的侍卫,上峰武将是郭太后家的人。
刚才郭太后已经开口表明了立场,秦亮马上放弃了去东殿门的想法,当即便喝道:“皇太后殿下的话你们没听到吗?拿下李丰许允一干人等!那个人就是许允。”他抬起左手,指着地上的人。
众将士应声,提着长矛跑步进去。他们先按住了许允,然后分兵前进、去把正在斗殴的人都围了。
打斗随之停止。在全副武装的大队侍卫介入之后,大臣们的武斗已经失去了意义。
被踹飞的陈安也到了傅嘏身边,上前将傅嘏扶起。傅嘏的袍服下方全是血迹,但居然站起来了,十分不服地盯着已经被押住的许允。
秦亮见状对陈安小声道:“去东殿门叫潘忠。”
陈安点头,默默地离开。
秦亮这时低头一看,自己腰间被剑刺中的地方,布料也被血浸透了。不过他里面有锁子甲,所以感觉伤口不深,只是皮外伤。緊张亢奋的情绪之下,他居然没感觉到太多疼痛。这大概就是人类肾上激素的厉害之处,只要还有活动能力,受伤并不能解除战斗力。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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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亮暗骂了一声:踏马的!
最近的形势不太好,然而秦亮此时的势力渗透、与当初司马家没法比,这么短的时间之内,他压根没听到任何确切的消息。何况大势与人心本来就出了问题,这种时候秦亮总不能一直躲着不露面、好像是怕了他们似的!
虽然他已有些防备之心,所以暗中穿了锁子甲、还在手臂上绑上了铁片,不过也只是以防万一、没觉得能用上。他是没想到,这些文官毫无兵权、真的有这么大的胆子!
李丰许允都是士族出身,放着荣华富贵不要,非要干这种事?何况当堂刺杀大臣,权臣又不只秦亮一个人,他们无论如何也成不了事。这件事在秦亮看来,并不太科学。
谁给了他们胆子?秦亮不禁向上位瞟了一眼。
皇帝曹芳依旧沉默着跪坐在皇位上。郭太后这时已退到了垂帘后面,她应该很关心秦亮的伤势,但是叫郎中医治这种问题、她不需要当众开口,所以没有多言;这里毕竟是朝堂,有那么多文武官员在场。1
没过一会,场面稳住之后,大殿上忽然陷入了一阵短暂的死寂。
殿内的气氛前后迥异,唯有殿外的大雪纷飞,无论是刚才憿烈打斗时、还是如今忽然的安静,雪花都仿佛没有丝毫改变。鹅毛般的大雪,白茫茫地笼罩在天地之间。
在场的百官也不再乱走,他们或跪坐在席位上、或站在原地,仿佛这时刚从突变的情况中回过神来。
刚才厮杀的时间很短,几乎所有人都没有心理准备,刹那间大多是本能的反应、或者只有最简单快速的权衡,根本来不及多想。
事情本身也算不上稀奇,斗殴、械斗而已。但在朝堂这样的场合、就很稀奇,涉及的人也非同寻常。所以后果是很严重的,短时间内发生的事,必将对许多人的前程产生很深远的影响。
而对秦亮来说,刚才确实有些凶险;不过渡过短暂的险情之后,结果还不错,满朝文武这么多人都亲眼看到了、乱贼在大殿上刺杀,对错黑白不言自明!把柄也不用找了。
当今之世,终归是实力说话,但并不代表强势的一方就能肆意妄为,就算是实权皇帝乱来、也会产生副作用。当初曹操都得注意士族的影响,遑论此时的秦亮。
秦亮不再往殿门外跑,而是提着剑,返身又向北边走了过来。
诸臣神情各异,有些人已经屏住了呼吸。连坐在上位的皇帝曹芳,也轻轻挪了一下身体,有点跪坐不安的样子。
秦亮这才意识到,手里正提着一把血淋淋的长剑。他便随手扔了剑。
“哐当”一声,铁剑撞击在地面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在沉寂的大殿上十分突兀。
“哈哈哈……”更加突兀的一声大笑忽然响起。
众人被吸引了注意,循着笑声纷纷侧目,仰头大笑的人正是李丰。他一只眼睛还在流血,却在大笑,看起来十分诡异。
秦亮却没有半点笑意,冷冷看着他。
肩膀被咬出血的令狐愚开口道:“死到临头了,还笑得出来?”
李丰笑罢,说道:“心怀叵测的奸臣,人人得而诛之!我先走,尔等一个个也逃不掉!世间有忠奸黑白,自有人收拾尔等。”
令狐愚冷冷道:“将士们在外征战,卫将军等殚精竭虑拱卫都城,陛下、殿下都曾说过,幸有肱骨之臣维持大局,天下方不至大乱。何奸之有?
反倒是尔等,暗藏利刃于君前,竟在殿堂之上、当众图谋朝廷大臣,是何居心?不顾国家安危,趁敌国用兵之时,在朝中挑起祸乱,比敌国更可恶,其心可诛!”
事到如今,胜负已定。还跟李丰讲什么理?众目睽睽之下,什么理也不用讲,不言自明!
而且讲道理的话,有一个漏洞。如果皇帝认为秦亮是奸贼,那么从法理上是说得通的,如果皇帝为李丰等辩解,那就尴尬了。
好在曹芳一声不吭,似乎被场面吓到了。毕竟曹芳才十四五岁,大多人这个年纪、豁不出去性命是正常反应。
不过与李丰当廷讲理,确实没什么用。
秦亮便开口道:“相干人等,一律押送到廷尉审问,把参与的人、幕后的人全都查出来!”
侍卫将士抱拳道:“喏。”
两个甲士过去按住了李丰的膀子,李丰却忽然猛地一甩,“哼”了一声道:“我自己走!”
他从秦亮身边走过时,忽然转过头来,用仅剩的一只眼睛,直视着秦亮的脸。秦亮瞟了他一眼,也转头看着他。
虽然秦亮与李丰的交情不深,但在东堂、尚书省也经常见面,算是个熟人。之前的礼仪客气,早已不复存在,却莫名生出了相互的憎恨。
“哈哈哈!”李丰忽然又大笑了一声,但没再说话。他在甲士的押解下,靠近大殿门口,再次发出了一声诡异的大笑。
南边许允要被押走,这时他也大声说道:“可惜阿,有心杀贼,功败垂成!诸位公卿,真义士,便都应拿起剑,杀权臣、保社稷!”
他接着向上位俯拜,稽首四次,什么都没说,起身便向外阔步而行。
秦亮当然不认许允的说法,即便按照儒家古礼,也有正义复仇。臣子如果没有过错,君主滥杀,臣子也可以反抗干掉君主!何况大家都是臣子。
他回顾左右,冷冷道:“究竟是谁不守规矩,诸公有目共睹。堂皇朝堂之上,看谁不顺眼就能怀藏利刃以杀之?还要廷尉做什么,还要律令做甚?”
廷尉陈本道:“卫将军此事没有过错,不过是奸贼巧舌强辩罢了。君子只观行、不论心,李丰等人有罪行。”顿时许多大臣们都纷纷附和。
那几个罪人被押走之后,朝廷上终于缓和了一些,空气中也笼罩着人们说话的声音。
就在这时,郭太后的声音道:“今日朝廷不幸,不必再廷议了,退朝罢。卫将军、领军将军、傅司马等,回家好生养伤。”
郭太后的声音还是那么好听,听到她充满克制的关切之语,秦亮也仿佛觉得伤口没那么疼了。刚才大家都没反应过来时,郭太后最先定性李丰许允是奸贼!她确实是值得信任之人。
秦亮等人先后向垂帘揖拜,谢郭太后恩。接着众臣也重新站好了位置,向皇帝和太后俯拜告退。
趁皇帝还没说出话来,今日早点散伙、应是明智之举。
秦亮走出了东堂大门,在陈安搀扶下、一瘸一拐的傅嘏也出来了。众人在台阶上下相互揖拜道别。
天空灰蒙蒙的、大雪纷飞,今天的能见度比较低,远处的东殿门也看不太清楚、阙楼只是依稀可见。一开始秦亮下意识想到的、便是那道门,直到现在,它终于出现在了视线中。
先前喊出秦亮是奸贼的宦官,乃黄门监苏铄。此人是皇帝身边的宦官,他一个阉人、不可能如此矫诏。秦亮回过神来寻思,今日喊出那句话的人、可能本应是皇帝曹芳!
秦亮走在雪中,脸色已是阴晴不定。
他沉默了一会,转头问道:“兰石伤势如何?”
傅嘏道:“死不了。将军中剑无碍?”
秦亮回头看了一眼,轻轻拉开两层袍服,露出了一点衣襟里面的锁子甲。几个人顿时相视一笑。
快过年了,秦亮今天就没打算再去管尚书省的事,早上说好了要回家吃午饭。
第三百二十九章 孤寂的雪景
“他们怎敢做这样的事?李丰、许允都该死!”王令君一脸怒气,又气又伤心,她清澈的声音也因情绪而走音。
王令君正亲手给秦亮包扎好伤口,将纱布缠在秦亮的腰间。
玄姬则拿着手帕在抹泪,她避过脸去削肩轻轻抽动。本来身边的近侍、莫邪等人,可能还包括吴心,都有点怀疑阿余是玄姬所生,这会秦亮受了轻伤、她便伤心流泪,估计人们更相信那些猜测。
“好了,好了,事情已经过去,没什么事。”秦亮好言劝道。他想了想,又道,“明年开春之前,我便请奏殿下,把潘忠的部下调到太极殿庭院、担任侍卫,不会再出问题了。”
郭家那几个人,按理应该与郭太后的立场一致,但关键时刻反应有点慢,态度不够坚定。还得是秦亮亲自提拔的那些人更可靠。
他随后看了一眼给自己缝合伤口的陆凝。
陆凝叹了口气道:“伤口不深,只是皮外伤,无甚大碍。常换包扎伤口的布,涂点药就行,这段时间别沾生水,不要沐浴。”
秦亮点头道:“长史傅嘏伤得最重,股上、腿上被砍了几剑。”他转头看向沉默的吴心,说道,“卿去找个郎中、要找洛阳名气大的,再到仓库准备一些药材,下午我亲自去他家慰问。”
吴心轻轻点头。她没有多言,但眼神里露出了关切担忧之色。
傅嘏出身官宦之家,之前还做过河南尹,家里肯定是不缺药材、更请得起好郎中。不过秦亮给送东西,只是一种态度而已,主要是亲自前往。
秦亮又对王令君道:“卿别气了,那些人都已经是死人,迟早要斩首灭族!现在留着他们,不过是为了查出更多相干的人,把隐患都找出来。”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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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里也充斥着恼怒与愤恨,但是他没有感受到太多的恐惧。大概真正的恐惧,得加上无可奈何。
司马家当初对秦亮的威胁,才接近于那种感受,不过当时秦亮也不是没有反抗的余地。真正可怕的是失去了一切,活着也只能任人宰割。
而这次钲变,秦亮控制的中垒中坚二营还在,朝中也有一些位高权重的盟友。只要敌人没让他死透,回头就能立刻反击!根本谈不上无奈,无奈的是敌人。
秦亮琢磨了一会,感觉此时最有实质威胁的人,还得是皇帝、以及幽州刺史毌丘俭。
皇帝曹芳十四五岁、且未亲政,但皇帝已经有几百年的制度法理,没实权也可能号召起来人。像李丰与许允他们,只要有了皇帝的鼓舞,谋刹也能给自己罩上一个合理的光环。
毌丘俭的威胁就很简单了,手握幽州重兵,而且受过魏明帝的知遇之恩,立场在皇帝那边。幽州精骑很犀利,一个刺史就能灭国、当然有实力。
洛阳中军在兵力上确实占据优势,但若内战这么没完没了,人都快被自己人给打没了。别把魏国搞得混乱不堪、结果给吴蜀两国创造了机会,那真得遗笑千年。
须想办法把毌丘俭调离幽州,先让其与长期相处的部下分开!
秦亮与毌丘俭见过一次面,在曹爽的宴席上、地方就在现在府上的邸阁里,秦亮与他的关系不算差。而且毌丘俭的宠妾杨瑛,曾经受过秦亮的恩惠。
但当利益或立场不同时,那点交情和恩惠根本不算什么。秦亮与李丰还经常见面,相处得也不错,照样免不了要置对方死地而后快。
……感到后怕的人是郭太后。她已经派出了宦官张欢、前往卫将军府,以便询问秦亮的伤情。
当时秦亮的腰部被剑刺中,那是要害部位,郭太后吓得冷汗直冒。她在东堂上时,心里就很着急,但当时满朝文武都在场,她一个宫廷妇人,不好表现得对大臣太过关切,只能忍着。1
不过秦亮挨了一剑之后,还能打斗,后来的言行也看不出重伤的样子。郭太后回想起秦亮的举止动作,她心里多少还有些庆幸,希望他没事。
郭太后在灵芝殿阁楼上走来走去,仿佛在欣赏窗外的雪景,却完全不知道窗外是什么情况,看了相当于没看。她满心都在等待张欢回来。
不过张欢刚走多久,此时估计才能到卫将军府。
郭太后一双妩媚的杏眼里、神色反复无常地变幻着。一会充斥着愤恨,一会又有担忧,一会又有些恐慌。
如果今天秦亮真的有个三长两短,以王家为首的权臣不会马上出事,胜负还难料,因为他们不是一个人、而是一群人。但郭太后的处境会发生极大的改变!若没有了秦亮,她或许又会回到以前的状态,只能在曹魏皇室与权臣之间,谨小慎微地苟活。
这时郭太后终于看清了木窗外面的雪景。
灵芝池水面已经结冰了、并且冰面上覆盖了一层积雪,树木的树梢、宫殿重檐,都是一片银装素裹。冰天雪地的时候,外面一个人也没看见,仿佛整个世间都陷入了孤寂之中。
恍惚之间,曹芳年轻的面孔又浮现在了眼前。郭太后顿时气得双手都握紧了,她的手指修长、且很有力,用劲之下,手筋也变得清晰可见。
她并不是三岁孩童,那宦官苏铄喊的那一句,很明显、就是曹芳的意思!原先郭太后虽然对这个养子、有些失望和头疼,同时也多少有点同情,但此时她已只有恨意陡增。
曹芳就算是直接派人去刺杀王凌,郭太后也觉得情有可原,但他想杀秦亮、实在叫人难以理解和原谅!
就在这时,一个宫女走了上来,似乎有事禀报。
郭太后立刻想起了张欢,但片刻后她才回过神,时间不对。1
果然宫女弯腰道:“殿下,甄夫人来了。”
郭太后只点了一下头,不想开口。预料之中的事,甄氏的消息挺灵通,她大概是从郭家人那里听到了风声,此时理应会来皇宫里问问情况。
而张欢还要等一阵,郭太后只觉、时间仿佛过得十分缓慢。
第三百三十章 再次相见
关心秦亮伤势的人,不仅有皇宫里的郭太后,还有更多的人。譬如表面上关系不大的羊徽瑜等。
羊徽瑜听到朝堂上发生的事,来自弟弟羊祜之口。羊祜虽未亲眼所见,但羊家在官场的亲朋好友不少,出了这种大事自然很快就能知道。
弟弟正向门楼那边走,似乎忙着要回内宅换衣裳,他想去卫将军府探问伤情?
羊徽瑜则还在心不在焉地收拾着书房,她的眼睛不时向外看、留意着羊祜从走廊上过来。
这些琐事本来有奴仆侍女做,不过羊徽瑜在家里也会做一些力所能及的小事,就像打理书房这样的地方。
她的手里拿着一只陶瓷花瓶,花瓶的瓶口很细。她便拿了一根木棍、用布巾包着,以此伸进瓶中擦拭。但做这样的琐事时,她的心思都在外面的羊祜身上。
这时她低头一看自己手里的陶瓷瓶,不知怎地忽然想到,如果布巾是衣裳布料,那必定伸不太进去,因为衣裳料子冗余没那么多、木棍会被挡住。羊徽瑜想到这里,脑子里顿时乱糟糟的,不过正因如此、她才勉强保住了完璧。不过那次的新奇感受仍十分深刻,至今想起来她也感觉昏昏沉沉。
没一会羊祜走到了书房门口,羊徽瑜立刻放下了花瓶,来到门口问道:“弟要去卫将军府吗?”
羊祜点了点头。
羊徽瑜轻声道:“我也想跟弟一起去。王夫人应该受了惊吓,我可以安慰一下王夫人。”
“此事与卿的关系不大。”羊祜随口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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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夏侯玄没有把那个奇葩的要求、告诉羊祜。听羊祜这口话,便是毫不知情。
羊徽瑜此时才明白了,当时在夏侯玄家里、许允那句话“以后羊夫人会为我惋惜”的意思。但她明白之后,不仅没有惋惜,反而有点懊悔,怪自己太愚钝、没有把许允的暗示提前告知秦亮!
不知为什么,与羊徽瑜有关的男子,似乎都会遇到危险?就算是司马师,羊徽瑜其实也不太恨他,只是心里有怨气、恨自己不是夏侯徽。
羊徽瑜想到这里,说道:“卫将军救过我,还给了我们情面、放过王元姬。这种时候,我若不问不理,会让他猜忌我们有怨恨吧?”
羊祜看了她一眼,眼睛里露出了稍许不解,好像觉得羊徽瑜有怨恨、也是人之常情。
但羊祜也没多说,点头道:“卿去收拾一下,一会就出发。”
姐弟二人换了衣裳,拿了一瓶金疮药,只带两三个随从,便离开了羊家宅邸,径直去往卫将军府。
外面的大雪还没有停,几乎已经下了一整天,地上的积雪也比昨日更厚。
到了地方,一个自称朱登的门下掾,竟然告诉他们、卫将军已出门去了,要等一阵。遂将姐弟二人迎入邸阁,请他们在邸阁厅堂上等候,又叫侍女煮茶过来招待。
朱登暂时离开之后,羊祜转头说了一句:“当天就能出门,应无大碍。”
羊徽瑜轻轻点头,此时也稍微放心了一点。
不过她在弟弟跟前感觉有点不安,因为她说是来见王夫人的,这会却在这里没有要走的意思。于是她不想与弟弟说话,没有吭声。
等了一阵,秦亮的身影终于出现在了厅堂门口。羊徽瑜与弟也从筵席上站了起来,向外迎出。
几个人相互揖拜,秦亮接过药瓶,说道:“今天来的人不少阿,多谢诸位关心。”
羊祜拜道:“仆听说秦将军腰上被刺了一剑,未刺中要害?”
秦亮的目光,有意无意地从羊徽瑜脸上拂过,“幸好我事先已有些防备之心,于官服内穿了锁子甲,否则没那么轻巧。有了甲胄防御,只是一点皮外伤,你们不用担心。”
羊祜的声音道:“前线有失,推测起来,确实可能会有一些人以为、有机可乘。”
秦亮道:“不仅如此,我还听人说起,许允去参加夏侯泰初的宴会时、已身患重疾。虽然我没料到他们敢那么做,但这些蛛丝马迹、也让人觉得稍显异常。”
他的脸面对着羊祜,好像是在与羊祜说话,不过羊徽瑜能感觉、刚才这句话好像是对自己说的。
羊徽瑜忍不住飞快地看了一下他的眼睛,观察到秦亮的眼神里、隐约有感激之意。
她不敢居功,因为说出那件事时、真是无心提醒。当时她只是想倾诉自己受到的轻辱、但又不好意思,便只是说出了一些无关的事。
这时羊徽瑜修长的黛眉下、内双眼皮中的灵动眼睛,向秦亮投去了关注的目光,仿佛有话要说。但在弟面前,她的表现很符合士族女子的矜持仪表,没有多言。
她抿了一下朱红的樱唇,收起了眼睛里的光辉,垂目下移时、眼睛也仿佛变得细长了一些,隐约有点娇羞。
接着羊徽瑜做了个小动作,双手带着宽袖放到了腹前,姿势依旧合乎礼仪。她仿佛想通过动作来掩饰眼神似的,与此同时又抬眼看了一眼秦亮的脸,此时她的眼神里有了几分压抑着的埋怨。
好在羊徽瑜的动作幅度极小,并肩站在一侧的弟弟只要不回头看,没法发现微小的举止。唯有站在对面的秦亮,才能察觉羊徽瑜的小动作。
就在这时,刚才接待姐弟二人的门下掾朱登,又带着几个人来到了门口。
羊徽瑜听到脚步声、察觉到门口光线的变化,下意识转头看向了门口。
来的人里面有认识的,如辛敞;也有不认识的人,但多半都听过名字,只是没见过面。羊徽瑜能猜到,其中多半有秦家的兄弟,还有杜预之类的人;因为几个月前、杜预父亲的罪名能翻案,就有秦亮从中帮忙。
羊徽瑜立刻轻轻屈膝道:“妾想去拜访王夫人。”
秦亮转头对身边的一个人道:“汝带羊夫人过去,找个侍女迎羊夫人去内宅。”
随从道:“喏。”
羊徽瑜转身走向门口,然后让道一边,向进来的客人揖拜,没有说话。几个人也向她揖拜回礼。
在侍女的带引下,羊徽瑜先进了内宅门楼,然后轻车熟路地去了王夫人住的庭院。这条路她走过,王令君住的地方、她也去过。
上次见到王令君还是初夏,天气有点热,如今却已是冰天雪地的时节。
记得那时王令君穿的是一身大红色的深衣,身段婀娜,光彩照人。不过今天见到王令君时,她已穿上了宽大的袍服,肚子隆起很高。
不过王令君的脸没什么变化,肌肤依旧水灵,五官精致,微微上翘的小嘴仿佛带着点倔强的性子。
王令君待人挺不错,说话时的语气,叫人觉得美好而热情。羊徽瑜说了些好话,王令君倒挺大气,好像也不太需要别人的安慰。
于是羊徽瑜提起了借衣裳的事。两人本来就不太熟,只经历过一两件无关紧要的小事,只能谈这样的话题。
王令君却道:“羊夫人身上的清香很好闻,就像是未出阁的女郎一样。我不在意卿穿过我的衣裳。”
羊徽瑜下意识问道:“衣裳没洗干净吗?”
王令君微笑着摇头,“多少会残留一丝气味,仔细闻就能闻到,确实是羊夫人身上的香味。”
这时羊徽瑜才有点心慌了,因为她想起不久前、与秦亮拥抱在一起很长时间,秦亮身上会留下气味?
羊徽瑜立刻抬起宽袖,放在鼻子前嗅了一下。但她什么都没闻到,只能感觉冷冷的空气莿激着鼻腔,大概天冷的时候鼻子也不太灵了。
察觉着王令君明亮眼睛的目光,羊徽瑜想解释,她那天只是情绪不太好、与秦亮抱过,但没有进到底。但她怎么好意思说得那么细,有什么用?
何况王令君是否真的通过那一点气味、便有所察觉?羊徽瑜也没法确定。
但羊徽瑜没有心理准备,所以此时脸也红了。王令君若真有所察觉,恐怕此时更能通过羊徽瑜的神态反应、确定坐实那种事。
想到自己还是有夫之妇,羊徽瑜更是羞愧难当!
两人没谈论一会,羊徽瑜就坐立不安、呆不下去了,遂找了个借口,说怕弟弟一会就要回去,便向王令君告辞,急忙离开了内宅。
王家是士族,羊家也是,若不论权势,两家的家风又能差距多少呢?但今天羊徽瑜在王令君面前,已经不知不觉地矮了一头!
秦亮这妻子有点厉害,她既能让人如沐春风、保持着体面,又能在微妙之中让人感觉到压力。
羊徽瑜逃离内宅,来到前厅庭院中等了一会。之前去拜访秦亮的客人,这时也被送到了邸阁外。秦亮受了伤,大家只是上门慰问,并不好留在府上吃饭。
辛敞与羊祜是各自过来的,没有相约。不过两人是亲戚,离开的时候便一道同路。
辛敞的姐夫、便是羊祜羊徽瑜的叔父,所以辛敞看似年轻,其实算是羊徽瑜的长辈。
三人在卫将军府碰到了一起,一起离开后,便相约去辛宪英家里。辛宪英是辛敞的亲姐姐,又是羊祜羊徽瑜的婶子,她才是两家亲戚关系的关键之人。
第三百三十一章 寒风古曲
五十多岁的辛宪英,鬓发上简单系着一条布巾,平坦的额头下,一双不小的眼睛却很聚光,泛着睿智的光辉。
她伸出修长的手指,正在抚琴,一曲《广陵散》在她的指尖下,荡起了古韵。虽然来了客人,但辛宪英的曲子没有弹完,便继续弹着琴。
羊家姐弟小辈,以及辛宪英的亲弟弟,只能站在堂上,静静地等着她弹完一曲。
《广陵散》是古曲,原本的琴谱已有残缺,所以每个人弹广陵散、都有其独家风格。辛宪英毕竟是妇人,在羊徽瑜听来,其曲缺少点杀气。
此曲的含义,是有关刺客的故事,说的是一个叫聂政的人、为父报仇后不惜毁容而死的场景。所以杀气太薄的话,稍微不太符合本意。
羊徽瑜觉得,此刻的刺客之音、还不如秦亮偶尔间露出的无声杀气。1
一曲罢,辛宪英的手指轻轻按在琴弦上,这才起身与三人揖拜见礼。
辛宪英显然知道朝堂上发生的刺客事件,她弹这首曲就很应景。果然她重新落座时,立刻就评论道:“秦仲明没有过错,也没有对李丰等做过分的事,他们这样做是不对的。何况在国家外患威胁严重之时,引发内乱,多少有些不义。”
羊徽瑜最先点头赞同。羊祜与辛敞也附和道:“婶(姐)一语中的。”
这时辛敞道:“秦仲明事先已有防备之心,身上穿了锁子甲去上朝。”
辛宪英发出了“哦”地一声,微微带着诧异的语气,微笑道:“这倒很符合他在朝堂上说的那句话,臣子应该恪守规矩、遵从律令。我以前对他的品评没错,胆大慎密、明知进退。从此事也可以看出,他不是个残爆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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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徽瑜本来对这个婶子有怨气,因为当初羊徽瑜与司马家的联姻、婶子起到了很大的作用。但她也承认辛宪英确实颇有见识智谋,听到她说秦亮的好话,羊徽瑜察觉自己的感受也发生了变化。
辛宪英一直对秦亮的评价不低,上次品评秦亮时、羊徽瑜是心情复杂。而这次她却觉得辛宪英说得对。
羊徽瑜的弟弟羊祜也博览群书、很有才智。但羊祜在长辈跟前表现得挺谦虚,他问道:“婶认为,秦仲明辅佐朝政,对于天下人是好事?”
辛宪英微笑道:“有一个手握权力的人,凡事讲凭据、律令;仕者只要自己守规矩、不去做歹事,没有把柄便不会遭受粕害,人们的处境可以预测。抑或有另外一个人,稍有猜忌,便行抄家杀戮之事,谁也无法预料自己的下场。卿希望是哪个人掌握权柄?”
羊祜与辛敞都轻轻点头。
几个人谈论了一会时事,辛宪英的夫君羊耽也来了。时间到了这里,羊耽便留在家中吃晚饭。
冬季的白日很短,何况天上云层密布、下着大雪。时辰或许不算太迟,不过等膳食端上来时,外面的光线已逐渐黯淡了。
……白日短,今天却注定是漫长的一天。
早上朝堂上发生的事,并未完全结束。天黑之后,廷尉的人也没下值,长官陈本直接带着官兵,急匆匆地向夏侯玄府上赶去。
只经过不到一天的审问,廷尉便大致弄清了李丰等人的密谋过程,他们决定在事成之后、推举夏侯玄为大将军!而且几个官宦经过严刑拷打,交代了夏侯玄有知情的可能;只是宦官们没有与夏侯玄直接联络,详细内情只有李丰许允知道。
但李丰、许允二人不愿意攀咬夏侯玄。于是陈本连夜带着人来到了夏侯家宅邸,想尝试从当事者夏侯玄口中、得到明确的答案。
夏侯玄家的奴仆见到廷尉、还有一群官兵,根本不敢阻拦,只能大开府门,然后跑着回去禀报夏侯玄。奴仆满脸忧惧,慌慌张张,在庭院里摔了一跤,摔得身上全是雪。
当陈本来到厅堂时,见夏侯玄正跪坐在小几案旁边吃饭。夏侯玄姿势端正、面不改色,十分从容镇定。
陈本道:“尚书右仆射,似与李丰、许允等人之阴谋有关,须得请右仆射到廷尉走一趟。”
夏侯玄吃得已经差不多了,他端起桌案上的一只汤碗、倒了一些汤在饭碗里,然后不紧不慢地喝了下去。这时他才从筵席上起身,向陈本揖拜。
陈本愣了一下,也拱手弯腰,向夏侯玄还礼。
夏侯玄淡然地简单说了一句:“我早知有这一天,走罢。”
陈本好言道:“事情还没查明,须得泰初亲口叙述,最好当着廷尉属官、书佐的面说出来,以便有人见证、见著于卷宗。泰初且放心,我们不会轻易对卿定罪,更不会用刑。”
夏侯玄点了一下头,转头对奴仆道:“夜里寒冷,把我的裘衣取来。”
奴仆这才恍然,急忙抹了一把眼泪,说道:“仆马上去拿,君侯稍等。”
夏侯玄转身对陈本道:“耽误诸位公务了。”
陈本叹了口气道:“无妨无妨,我也不希望泰初真的与之有牵连。”
官场上许多人,对夏侯玄的气度和学识,都有敬重之心。陈本这番话,也是出自真心。
然而事情并不会按照人们的期望发展,陈本将夏侯玄请回廷尉府之后,一番询问后发现,夏侯玄确实脱不了干系。
夏侯玄自己交代,事发之前,便听许允提起过,最近可能要出事、有性命之危,暗示将会做大事。但具体的谋划,并未告诉夏侯玄……这样的供词,已经有了参与谋划的嫌疑。
除此之外,因有苏铄、李贤等皇帝身边的宦官参与其中,皇帝明显也有关系。但廷尉没那么蠢,自然不会涉及皇帝,连提也没提一句;就算有宦官犯蠢,陈本也会让他们闭嘴!
陈本立刻依据夏侯玄的供词,亲自去提审许允。他谎称夏侯玄什么都招了,想诈许允、说出更多的实情。
但是许允竟然矢口否认,声称夏侯玄与此事毫无关系。
至于许允提起的大限将至、有性命之危,许允认为自己不是在暗示大事,而仅仅是因为私情。有关对羊徽瑜的情意。
案情忽然又牵涉到了男女之事,这是大伙喜闻乐见的情况,几个书佐对案件事不关己、却也露出了极大的兴趣。不过陈本只是叫人详细地记录在案,对此不作置评。2
第三百三十二章 廷尉的烤肉
一觉醒来,大雪仿佛在忽然之间停了。厚厚的积雪覆盖在地面上、房屋楼阁的屋顶上,一夜后的景色好像换了些许的画风。
周围一片宁静,既无鸟雀的声音、也无虫鸣。风很小,银装素裹的树梢一动不动。
秦亮刚出内宅门楼,便见一个穿着黑色裘衣的人、从白茫茫的路面上走来。来人走得很快,因为不好判断、积雪下面坚实地面的深浅,姿势显得深一脚浅一脚。
很快秦亮就认出了人,正是校事令隐慈。清晨的空气寒冷,隐慈平整的脸颊上泛红,他远远就拱手行礼,走近后立刻说道:“将军,陈本把夏侯玄抓了。”
秦亮顿感有些诧异,脱口问道:“夏侯玄也参与了李丰等人的密谋?”
隐慈道:“此时还不太清楚。昨晚的事,抓人的时候天已黑了。仆得到消息,一早便来了卫将军府。”
“我知道了。”秦亮简单回应一句,暂且没有表露态度。
他说罢径直往前走,循着地面上依稀可辨的道路,朝邸阁方向走。卫将军府大多数机构都在邸阁南边,隐慈也跟着秦亮往南走。
秦亮一早起来,脑子还没完全清醒,便听到了这样一个消息,此时正借着去邸阁的过程、在心里琢磨。
当初扬州起兵反对司马懿时,夏侯玄在关中的态度也是想起兵的。这才过去不到一年,夏侯玄就想用这样极端的手段、对付王秦两家?
主要是夏侯玄这个人物比较棘手,秦亮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一个三角关系。三个角分别是曹芳、毌丘俭、夏侯玄。
莿杀事件中,因为有几个皇帝亲信宦官坐实了罪行,所以大家都应该知道、曹芳多半脱不了干系。而夏侯玄与毌丘俭是至交好友,动了夏侯玄,极可能进一步莿激到毌丘俭。
秦亮不能轻视毌丘俭的胆子,几年前与毌丘俭见面时,秦亮就有这样一个印象:此人有点头铁。
如今毌丘俭还手握幽州重兵,算是一个历史遗留问题。
去年毌丘俭军灭了高句丽,至此魏国在东北方向的威胁公孙氏、高句丽先后覆灭,乌丸鲜卑诸部亦已散伙。幽州方向已不再需要那么多精锐防备外患。
但那时郭太后失踪,司马懿与曹爽相互提防,没顾得上毌丘俭。到今年初,曹爽覆灭,扬州起兵,王凌家与司马家再次发生大战,更没人去动幽州的人事。
于是毌丘俭的幽州刺史兵权,一直维持到了现在;那个方向的强敌威胁不再,毌丘俭却仍手握大量兵马。
好在朝廷此前已发出诏令,毌丘俭大概会在明年初回京述职,到时候可以稳住他、设法先将其调离幽州。当然不能直接杀掉毌丘俭,副作用太大,魏国还有那些多在外带兵的大将,这么干、以后大家恐怕都不太敢回来。
秦亮沉默着走到邸阁附近,隐慈拱手揖拜,正要道别。
“卿与我去一趟廷尉。”秦亮先开口道。
隐慈道:“喏。”
傅嘏在家中养伤,卫将军府的日常事务暂由司马王康负责。秦亮遂带着吴心、饶大山等一众随从出发,一早就离开了卫将军府。
以前高柔还是廷尉时,秦亮就是这里的常客,印象里廷尉府的烤黑猪肉味道还可以。
而身边的吴心应该也对廷尉府的印象很深,不过主要来源于监牢。果不出所料,吴心重新踏足此地时,脸色变得苍白,也可能是因为空气太冷的缘故。
陈本还没到廷尉府,一个奏谳掾接待了秦亮等人。
廷尉奏谳掾说,陈府君连夜审案,离开得很晚,今早可能会迟些来上值。
秦亮要见夏侯玄。廷尉属官和书佐带路,竟未去监牢那边,而是带着秦亮等人、去了邸阁旁边的署房里。
夏侯玄必定是有牵涉的,不然不可能被抓到廷尉府来,但居然没收监。秦亮这才想起,陈本好像也与夏侯玄的私交不错。这夏侯玄在大魏士林中,简直就是社交达人。
秦亮刚走进署房,不仅看到了跪坐在筵席上的夏侯玄,还见到了一个意外之客。钟会。
钟会跪坐在夏侯玄的身边,一条手臂搭在夏侯玄的肩膀上,面带笑意正与夏侯玄说什么话。夏侯玄一脸嫌弃,端坐在那里目不斜视。
两人见到秦亮在门口,其中的钟会愣了一下,从筵席上起身揖拜。秦亮也还礼。
秦亮不知道、钟会跑到这里来干什么,也不好问。不过钟会好像比较喜欢去招惹一些特定的人,大概是清高、有仪表气质的名士。譬如夏侯玄,还有嵇康。
夏侯玄也淡然起身,与秦亮揖拜见礼。
秦亮故作诧异道:“泰初为何在廷尉府过夜?”
夏侯玄道:“刀笔吏替我写了罪状,秦将军可以看看他们给我定的罪。”
奏谳掾忙道:“只是询问,并无定罪。”
秦亮转头道:“把卷宗拿来,我先看看是怎么回事。”
奏谳掾拱手道:“喏。”
秦亮有个录尚书事的头衔,但管不了九卿廷尉。不过大将军在魏国、实际已形成了统领军政大权的局面,大将军征吴之后,明说叫秦亮镇守洛阳;秦亮过问廷尉的事,大家似乎也觉得理所当然。
昨日下午钟会也来探望秦亮的伤情了。等待的时间里,秦亮便与钟会闲谈,用私交好友一样的口气道:“士季的消息挺灵阿。”
此时钟会略微有点尴尬,不过他一向能应付各种场合,这时也例外,用随意的口气道:“仆也是从兄长那里得知。”
秦亮点头道:“原来如此。”
钟会的兄长就是钟毓。曹爽还在时,可能察觉了钟毓倾向于司马家的迹象,把钟毓外放到了魏郡做太守。司马家铲除曹爽之后,马上就把钟毓调回了洛阳做侍中,如今就在朝廷做官;昨天早上发生莿杀之时,钟毓也在场。
因此无论怎么看,颍川钟氏与夏侯玄都不是一条船上的人。难怪钟会毫不避讳地,一早就跑过来探望夏侯玄。
没一会,廷尉属官就把卷宗送来了。秦亮找了张几案,在旁边跪坐下来,抬头招呼道:“大伙都随意,找地方坐。”秦亮飞快地看了个大概,很快发现里面居然有羊徽瑜的名字。这事不知怎么牵扯到了八竿子打不着的羊徽瑜,秦亮细看了一下相关内容,心里渐渐冒起了一团火。
羊徽瑜名分上还是司马师之妻,而司马师又是秦亮的敌人。秦亮没有名义为此生气,但见到别人惦记着羊徽瑜,他心里还是不舒服。
就好像何骏惦记王玄姬,秦亮也很恼怒。
许允似乎想引起羊徽瑜的同情和敬重,这种在美女面前表现的心态、倒让秦亮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尹模。不过许允与羊家大概没什么关系,只有夏侯玄才能创造机会、让两人认识。
秦亮心情复杂地抬头看了一眼夏侯玄。夏侯玄依旧面不改色,神情坦然,看不出畏惧之色。
此刻秦亮才想起了夏侯玄的更多关系,不仅与毌丘俭有关。夏侯玄的堂侄是夏侯霸、如今的凉州刺史,而夏侯霸又是羊祜的丈人。
就在这时,廷尉属官走到门口道:“秦将军,府君来了。”
秦亮放下简牍,对钟会说了一声:“我去见休元(陈本)。”然后用询问的目光看着钟会。
钟会抱拳道:“仆便不必见廷尉了,先告辞。”
秦亮又与夏侯玄揖拜道别,然后走出署房,来到了邸阁台基上。很快见到陈本从庭院里走了过来。
陈本估计也听说了秦亮来访,遂加快了脚步。
陈本的父亲做过三公,算得上是士族出身,他能位列九卿、主要还是因为出身。本身的才能如何,秦亮并不了解,反正陈本对于复杂的案件好像不太擅长。之前的郭太后失踪案,廷尉从高柔换到陈本后、便毫无进展。
秦亮与他的私交来往也不多,不过陈本还是个守规矩的人。他刚走到跟前,见礼时就说:“此案案情,还请秦将军指教。”
“那些想杀我的人,我确实想了解一下原因。”秦亮随口道,然后侧目看了一眼邸阁大门。
陈本恍然道:“我们进去说,请。”
两人走进邸阁厅堂,陈本又干脆把秦亮请到了阁楼上,寻个清静的地方。吴心等亲近随从自然也跟着上了楼。
秦亮来到阁楼上,恍惚之间,宛若闻到了烤猪肉的香味。他走到窗前,往外面庭院里看了片刻。
这时秦亮深吸了一口气,转身道:“把夏侯玄放了罢。”他心里不高兴,但还有理智,至少暂时需要忍耐。
陈本沉默片刻,点头回应。
秦亮道:“从供状上看,并不能断定夏侯玄参与了谋划。我们应该就事论事。”
陈本松了口气,拱手道:“秦将军英明!”
显然陈本也不想治夏侯玄的罪,只不过有人供出夏侯玄,他只能照规矩审问。
秦亮接着沉声道:“羊徽瑜不可能与许允有什么干系,没有必要牵扯到她。将羊徽瑜的名字写在这样的简牍上,对羊家的名声不好。卿叫人重新写一遍卷宗。”
陈本点头道:“言之有理,将军所虑周全。”
第三百三十三章 阿母救我
太阳还没出来,下午又起了风,风刮起地上的碎雪、在地面上乱飘,仿佛飞沙走石。如此严寒的天气,何骏自然没出门闲逛,他正守着一只温暖的炉子、一脸惬意。
这两天洛阳的气氛不太好,时不时就在抓人,中军巡逻的人也增加了。何骏当然已经听说、秦亮在朝堂上被莿杀之事,可惜听说没死。虽然有点遗憾,但也是一件喜闻乐见的事。德不配位,就是这样的下场,当着满朝文武的面、被往死里整!有趣,实在有趣。
事不关己,何骏的心情当然不受影响,反而更加高兴。
炉子上的锅里温着一壶酒,旁边的几案上摆着一只小瓶。他小心地拿起小瓶,把里面的粉末倒在布帛上,接着“啪啪”拍了两下手、将残留的粉末拍掉,伸手去试探酒的冷暖时、他的眼睛却满心期待地盯着粉末,憿动地哼哼了两句曲子。
就在这时,门楼处传来了一阵说话声。何骏侧耳一听,便听到奴仆的声音道:“你们不能这样闯进来,待仆去通报。”
另一个人的声音道:“廷尉亲自带人拿人,很给何家脸了。汝一个家奴还敢阻拦?快在前面带路!”
何骏听到这里大吃一惊,起身打开房门,走到了檐台上。
果然见走在前面的、正是身穿官袍的陈本,身后还带着一群官兵士卒,一些人手拿兵器、一些人拿着锁镣,气势汹汹地往天井这边走来!
这么大阵仗要干什么?何骏愕然问道:“尔等是不是走错了地方?”
陈本循声看了何骏一眼,抬起手轻轻向这边一挥,说道:“此人正是何骏,拿下!”
“干啥,干啥?没有王法了!”何骏大急,他刚后退没两步,立刻就被几个人按住了双臂。“哗啦”一声,铁链也被后面的人递了过来。
陈本冷冷道:“卿认得我吗?”
何骏虽然没做官,但以前他爹是吏部尚书,亲朋好友里也不乏官场上的人,便道:“汝是廷尉陈休元。”
陈本听罢微微一笑:“那不妥了?”
廷尉好几百年前、就是向天子负责的九卿,管的正是司法审判,最能代表王法的人就是廷尉。
何骏仍是一头雾水,一边挣扎一边喊道:“家母是公主,汝等岂能胡乱抓人?”
但他哪里能犟得过一群士卒?很快就被铁链锁住了双手。
一番嚷嚷之后,金乡公主终于赶到了前厅庭院,看到何骏那副模样,金乡公主也是满脸诧异。何骏见阿母来了,心里顿时有了依靠,脸上一喜,忙道:“阿母救我,阿母救我!”
金乡公主一双幽怨的眼睛看向陈本,问道:“休元为何要抓我儿?”
陈本见到金乡公主,倒也算客气尊重,先走上前揖拜见礼,然后说道:“罪犯许允招供,曾在夏侯泰初府上、将密谋暗示于何骏。何骏因与卫将军有怨,便在密谈时出谋划策。”
何骏听到这里,气得不哭反笑,大笑了一声骂道:“我与那许允无冤无仇,为何要害我?”
这时金乡公主公主也紧蹙眉头,毫不犹豫地说道:“许允又不蠢,这种事怎么能与伯云(何骏)密谋?伯云这样的人,许允能信得过吗?”
何骏立刻冷静了一点,尴尬道:“这……”
陈本拱手道:“殿下勿急,仆只是依律行事。”
金乡公主冷冷道:“许允不过是血口喷人,伺机报復!先夫得罪了爽府的一些人,许允又与夏侯玄等爽府的人来往甚密,必是想趁机攀咬,栽赃何家。如此简单的道理,休元岂能不知?”
陈本沉吟片刻,说道:“既然许允有供词,仆必须拿人,随后定会查明真伪。”他说罢向向金乡公主拱手,语气忽然加重,“得罪了,带走!”
何骏被推了一把,几个人在前后左右看着,挟持着他、往门楼那边走。何骏心里焦急万分,万般不情愿朝南边走,他抗拒着扭头道:“阿母,阿母,廷尉那地方,不是人呆的阿,我不想去!”
金乡公主一脸焦急,向前走了两步,但她没有阻拦官府执法,只好望着何骏道:“卿不要太怕,我会想办法的。”
这时何骏忽然想到了什么,顷刻间便有一种羞愤与心痛骤然充斥心间,竟然压住了畏惧!
他的眼前仿佛看到了卢氏就在自己面前,被某个同学压在身下、一脸羞愧的红晕;其实不应该是卢氏,意象带来的冲击比这更加强劽百倍。他用力地甩着脑袋,连想像也不愿意去想!
何骏拼命地挣扎,扭头道:“阿母不要去找人,万勿被羞辱。我宁愿死,也不想阿母那样做阿!”
他犟不过一群人,只能被推攘着越走越远,但还不放心地喊道:“阿母听到了吗?”
……金乡公主眼睁睁看着一群人出了门,她只能站在天井里,不顾严寒来回踱着步。
儿子是个什么样的人,金乡公主一清二楚。她知道何骏成天不务正业、浪荡不羁,但毕竟是她自己生的儿子,而且何骏即便一无是处,却对她这个母亲很敬重孝顺。
不管怎样,金乡公主心里也着急,想赶快把何骏救出来,让他少吃点苦头。
这时卢氏终于快步来到了前厅庭院,她的衣领还没收拾整齐,估计天气太冷、先前她在午睡。这会才急匆匆地出来。
卢氏忙问道:“夫君呢?”
金乡公主遂将何骏为何被抓的事,简单说了一遍,然后对卢氏道:“我们先去找元明(秦朗)。”
卢氏却轻声道:“不如径直找秦仲明。”
卢氏说得当然有道理,秦朗只是宗正、这种事最后还得要秦亮出手才行。这么简单的道理,金乡公主哪能想不到?但她想起何骏撕声力竭的话,还是有些于心不忍,遂不动声色道:“汝也跟我一起去。”
卢氏神情复杂道:“妾一起去、还不如不去。秦仲明想见的人是阿姑。”金乡公主脸上顿时有点烫,却不好说什么,随口问了一声“什么意思”,不等卢氏回答,金乡公主犹自说道:“去我长兄家。”说罢便急匆匆地往回走,准备去换衣裳。
正如何骏听到秦亮被莿杀受了伤之时、表现得幸灾乐祸,秦亮若知道何骏被牵连其中,估计反而会在暗地里高兴。金乡公主一边走,一边蹙眉叹了一口气。
没一会,金乡公主便准备好了,带着府上的几个奴仆侍女,轻车简行地前往秦朗府邸。
兄长秦朗听闻金乡公主来访、赶回家之后,又听妹妹诉说了遭遇。秦朗果然马上提议,叫金乡公主去找秦亮帮忙。
秦朗知道何骏与仲明不和,但不知道金乡公主居然与秦亮有些说不清的隐晦关系。自己亲儿子的事,金乡公主若还要回避仲明,反而有点欲盖弥彰,会让兄长察觉蹊跷。
金乡公主只能退而求其次,请求兄长跟自己一起去卫将军府。
毕竟是他的同母异父妹妹,秦朗不再推诿,立刻跟金乡公主出门,两人带着随从前往洛阳城东北角。
已近年关,又是大冷天,秦亮果然在卫将军府中。他立刻把兄妹俩迎接到了邸阁。
金乡公主心情复杂地讲述了事情原委,便在秦亮跟前说道:“我很清楚何骏是怎样的人,他平素确实胡作非为,但肯定不敢参与这样要命的密谋。李丰、许允那些人,也不可能信得过他!”
秦朗也帮腔道:“敢于密谋谋刺朝廷重臣的人,他们知道后果严重,至少在自己心里会错误地认定、乃出于大义,才敢如此胆大。伯云沉迷享乐,不像是那样的人。”
秦亮听到这里,点头道:“如果何骏真的与之无关,此事反而无大碍,不用那么急。何骏不会有什么事的,殿下稍安勿躁。”
他稍作停顿,又道,“我今天早上才去了廷尉府,直接叫陈休元把夏侯玄放了,如果马上又去,会显得有点过于干涉司法。对于廷尉的权威不利,陈休元可能也会不满。不如等他们查明了实情,自然会把何骏放了。”
听秦亮的口气,他好像不太愿意出手!金乡公主也不怪秦亮,想想何骏的心思,不过是人之常情。秦亮没有落井下石,已经算是仁至义尽了。
不过金乡公主心里能感觉出来,秦亮应该是暗中垂涎她风韵犹存的美色。之前第一次见面,金乡公主主动愿意就范,秦亮却没有趁人之危,可能是想对宗室示好、不想胁迫金乡公主。
而这次的事与秦亮无关,他可能是想交换?
但是现在金乡公主带着兄长秦朗一起来的,明显就没有急着回报秦亮的意思。
金乡公主忙道:“先夫得罪了很多人,此时他们岂能放过何骏,必定会罗织凭据供词,千方百计陷害何骏。纵是何骏不成器,我只有他一个儿子了……”说到这里,金乡公主的声音已有些哽咽。
果然秦亮对金乡公主是有好感的,见到她伤心、也好言安慰。
第三百三十四章 总有办法
皇帝曹芳要置秦亮于死地,想杀秦亮!这几乎是明摆着的事,就差一点胆子、在那天亲口喊出“秦亮是奸贼”!如今秦亮却只能装傻,假装不知道,只要曹芳没有亲口喊出来,那便只能忍了……似乎还得庆幸、曹芳没有当众撕破脸。
李丰等居心叵测的人要推举夏侯玄为大将军,夏侯玄也可能事先得到了暗示。秦亮也只能忍耐,还得亲自去帮忙,叫陈本好声好气地放夏侯玄走。
秦亮心里确实很生气,不过这些都是必要的妥协,没有办法。只要稍微仔细推敲其中的干系,权衡利弊之后,他便只能这么做。
但如今何骏这样的废物、曾经还羞辱过秦亮,也要帮他?
因为秦亮这两天心情不好,比平素多了几分戾气与攻击性,此时即便尽力克制了,却也没太多好脸色。
若只是权衡利弊,他才懒得管何骏死活。何骏确实不太可能参与那样的大事,但他家也只是自作孽而已,谁叫何晏临死前出卖好友、还攀咬了一群人?
这事跟秦亮没有半点关系,金乡公主等宗室、也不能把帐算到秦亮的头上!
不过秦亮看到金乡公主伤心落泪的样子,只见她冰清玉洁的肌肤、颜色鲜明的脸庞上,那幽怨的眼睛里自有几分楚楚可怜的模样,着实叫人怜惜。秦亮想起金乡公主去除深衣给自己看过,那略厚的柔软嘴唇、也在秦朗府上给他亲了。毕竟占过金乡公主的便宜,他的态度也有所松动。
秦亮叹了口气,心里稍稍冷静下来。
最近因为性命受到威胁,他确实比较容易愤怒。但其实想想,此时的处境、比以前好了不知多少倍。
以前他在洛阳像孙子一样,不管是司马家的人还是谁,不公的待遇、他全都得自己消化。那时不也照样熬过来了?
如今深居简出、寻常人根本都见不到的公主,身份尊贵,却还是不得不自己上门。而秦亮只要一句话,就能帮她解决问题!秦亮这么一想,心里的恼怒便又冷却了一些。
况且何骏虽然与秦亮相互看不顺眼,但既没有深仇大恨,也不是个有威胁的人。如今何骏对秦亮来说,还不如皇位上那个没怎么说过话的年轻皇帝可恨。
秦亮终于开口道:“何骏是公主之子,我会提醒陈本,让他考虑到宗室,确保何骏受到公正的对待。何骏不会被冤枉的,殿下不必担心。”
族兄阿蘇听到这里,便对金乡公主道:“仲明是言而有信的人,他既然这么说,妹可以放心了。”
金乡公主的声音尤道:“若何骏能摆脱囹圄,我必定不会忘记仲明的恩惠。”
秦亮听到她的音色语气,觉得似乎是某种暗示?
他不禁看了一眼金乡公主,但还是没来得及捕捉到她的眼睛里的心意。她的脸虽然面对着秦亮,此刻眼神却已转移到了旁边的阿蘇身上,仿佛是在余光里关注阿蘇。
但在她乌黑的睫毛下,秦亮仍能感受到她复杂的情绪中、大概带着犹豫与屈辱。
想想也是,以金乡公主的尊贵身份、以及年龄较长,却只得用色相来获得秦亮这样一个年轻人的帮助,这样的处境可能真的不太容易让她接受。
秦亮与金乡公主有过身体的接触,他至今还记得那硌人的感觉。从金乡公主茺恤的反应看来,她显然并不排斥与秦亮亲近。但要她这样的贵妇、甘愿对年龄小的弟弟有一种屈服的心态,可能秦亮此时还有某些欠缺。
毕竟他虽然打败了司马懿、得到了权势,但坊间仍有一些说法,他是靠了丈人家,或者说他对付司马懿时取了巧。
秦亮沉思了稍许,又侧目留意到在场的族兄阿蘇,更加认定自己此时的猜测。金乡公主既然说“不会忘记恩惠”,她却没有回报的意思。不然先去找阿蘇做什么,做灯泡吗?阿蘇在这件事上,根本使不上力,原本只需要金乡公主自己来找秦亮就够了!
秦亮不动声色道:“都是自家人,不必说什么恩惠。”
金乡公主看了一眼秦亮的腰间,微微示意道:“仲明的伤势要紧吗?”
秦亮淡然解释道:“幸好在当天,我在里面披了一层锁子甲。”他也不是真的对此事看淡,只不过回答的次数多了,便没有了感觉。哪怕就是一颗黄连,放在嘴里嚼许多遍,也会失去味道。
金乡公主叹道:“我也听兄长说了,没事就好,幸亏如此。”
秦朗也点头道:“亏得仲明机警,那些人真是胆大妄为!仲明今后仍得多当心。”
三人在邸阁里谈论了一会,秦朗兄妹不愿留下用晚膳。秦亮也没有过多挽留,最近的气氛不太对,不仅是他自己受了伤,金乡公主也担心儿子,所以没必要聚在一起举行家宴。
送别时,金乡公主又叮嘱秦亮、好生养伤。她说话的语气与神态都很诚挚,应该是真的关心秦亮,真心不愿意他出事。
金乡公主与何骏是母子一家人,但她的心思与何骏确实不一样。她若真的仇视秦亮,也不会在沛王面前、说秦亮的好话,让嵇康也愿意跟秦亮来往。
秦亮把两人送到前厅庭院的长廊上,方才止步。
王康很快就返回了,追上秦亮,两人一起往北边走。王康感慨了一声道:“出身高门的人,遇到事总是有办法阿。”
秦亮随口回应道:“那是当然。”
朝廷也有法律文书、有律令,但终究还得靠人来办事。人们的关系很重要,否则没有那么完善详尽的制度,大家都出工不出力,什么事也别想干成。
这时秦亮忍不住又说道:“李丰、许允的家势和姻亲也不一般,但神仙也别想救他们。”
王康的声音愤愤道:“确实该死!”
既然李丰许允等要秦亮死,秦亮也不可能放过他们。而且事情发生在朝堂众目睽睽之下,道义和理由都十分充分,报復起来、没有人会说秦亮的不是。
秦亮在魏国这么些年,从来不去树敌。即便司马懿家的人被屠戮,秦亮也只是为了自保,而且司马懿兵変对付曹爽时、过程中确实有谋反的行为,后来也走的是廷尉审判的合法流程。秦亮不想给自己找仇家,但若有人主动想弄他,他也不会手软。
第三百三十五章 有人要害朕
不两天就是除夕,今年的最后一天,正始七年真正走到了尾声。
洛阳城四处都烟雾腾腾,空气中弥漫着烧竹简、烧纸和焚香的烟灰气味,夹杂着各种烤肉的香气。祭祀的人一多,烟雾就会累积,无孔不入,到处都能闻到那股特别的、拜鬼求神的味道。
就连皇宫里也不能例外。
祭祀曹家祖先、以及有名号的皇后妃嫔时,皇帝曹芳穿冕戴旒,一丝不苟地祭祀。但当郭太后祭祀她过世的母亲时,曹芳就离开了。
毕竟郭太后的先母不算皇室的人,郭太后也不想与他计较。
上次郭太后因为先母的事生气,乃因她伤心落泪、曹芳竟然在旁冷笑,由是才激怒了郭太后。郭太后早年就丧了父,母亲与她相依为命,有太多心酸苦辣的回忆,所以她特别上心,也非常怀念母亲。
而今天曹芳只是拂袖而去、并未表现出嘲讽,何况已经过年了,郭太后遂忍了下来、没有发作。
及至中午,皇后甄瑶在昭阳殿设宴,邀请郭太后、皇帝来吃饭。平时郭太后都居住在北边的西游园灵芝殿,虽然西游园也属于皇宫区域,但离太极殿庭院、以及太极殿后面的西阁等地方比较远,母子很少在一起日常用膳。
如今由皇后出面,家宴设在中间的昭阳殿,郭太后与曹芳便都来参加了。
饶是郭太后对曹芳生气,但曹芳名义上还是她的养子,母子之间的表面关系、最好还是要稍微维系一下。
家宴上,笑脸最多的人竟然是甄瑶。
她贵为皇后,但曹芳没什么实权不说、还与她关系不好,当此除旧迎新的佳节,她也只能陪着笑脸从中撮合。甄瑶与郭太后是亲戚,她应该真的希望郭太后母子和睦。
“咚咚咚……”远处传来了击鼓的声音。甄瑶便用些许稚气的声音说道:“这是宫里的人在驱赶疫疬之鬼,明年大魏定能风调雨顺、国泰民安,让庶民少一些饥馑病痛。”
郭太后称赞道:“皇后贤明,心怀百姓。”
曹芳的神情虽有些凝重,但表现得倒还平静。
就在这时,宫女端着一晚菜汤上来了,先放在了曹芳面前的几案上。曹芳忽然脸色一变!他那张年轻的脸、瞬间变得煞白,眼睛里充斥着震惊与恐惧。
郭太后感受到曹芳的反应,不禁侧目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瞪眼盯着面前的菜汤,那菜汤是红色的!
曹芳愣了片刻,转头看向皇后甄瑶,狠狠道:“汝竟然给朕下毒,汝要毒死朕?”
他猛地从筵席上站了起来,端起菜碗,毫无征兆地竟向皇后砸了过去!“哐当”一声响,菜碗带着里面的菜肴汤汁、撞到了甄瑶面前的几案上。
接着便是甄瑶“阿”地一声惊呼,碗砸了个稀碎,里面的菜、汤泼了甄瑶一身。接着她惊恐地用手捂住了另一只手的手指,只见削葱一样的娇嫰手指被划伤了、血马上流了出来,她下意识地放到了嘴里。
所有人都震住了,宦官宫女大气不敢出,呆若木鸡地站在原地。看着地上如同血迹的汤汁、而鸩酒确实是红色的,人们仿佛正等着一场即将到来的佂变!
过了片刻,依旧跪坐在筵席上的郭太后总算回过神来,她转头看了一眼呆立在旁边的宫女,说道:“把菜汤端过来。”
“喏。”宫女战战兢兢地小心走过来,把刚端来的另一碗菜汤、轻轻放在了郭太后面前的几案上。
郭太后蹙眉看了一眼曹芳,拿起一只勺子,舀了一勺里面红色汤汁,然后送到了朱唇边,毫不犹豫地一口喝了下去。
“皇后怎么可能下毒?她是汝的皇后!”郭太后吞下菜肴,冷冷地看着曹芳。
接着她提起筷子,埋头从碗里挑出一筷子菜,将筷子挪向曹芳的方向,示意道,“这是苋菜,味道是腌制过的,汤汁不应该是红色?”
甄瑶委屈道:“冬天的素菜少,不是白菜就是萝卜。我怕殿下、陛下吃腻了,就叫人把之前腌好存放的苋菜拿了些出来,不想惹怒了陛下。”
曹芳见状,脸上青一阵白一阵,说不出话来。十几岁的他,眼睛里却露出了非常复杂的神情,有担忧、后怕,还有尴尬,全都糅杂在了一起。
一碗苋菜就能让他反应这么大,必定是心虚!
之前謀杀秦亮的事,他当然参与了密谋,而且是其中关键的人物!这会倒害怕起来了?
曹芳没有解释,一拂宽袖,便迈步愤然而去。
郭太后见他这个态度,顿时怒不可遏,声音也走样了:“汝给我站住!在我面前,还有没有礼仪?”
曹芳不理郭太后,犹自走出了殿门。
郭太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却仍然无法舒缓心中的恼怒与气愤。郭太后强忍着走到皇后跟前,跪坐在她身边,伸手把她的手抓过来看:“一会涂点药。”
皇后甄瑶没有吭声,再看时,她埋着头已是泪流满面。大概是伤心,也可能是刚才被吓坏了。甄瑶虽是皇后,年龄却不大,不过是个十余岁的女郎,哪里受得了这么一惊一乍的粗爆对待?
郭太后饭没吃成,倒是吃了一肚子气!
她本来就对曹芳干的事非常不满,这几天只是强忍着,这会感觉心情几乎彻底失去了控制,就像一批脱缰的野马、在方寸之地横冲直撞,怎么也找不到出口!
曹芳想得倒是简单,以为权臣勾结内外、能把他毒死了事?别说杀皇帝,就算废他的皇帝位,此时也没那么容易。
郭太后在原地踱来踱去,立刻叫上张欢等一众随从,从昭阳殿直接步行去南边的西阁。
皇帝曹芳平时都住在这里,但这会儿竟然不在。周围的人见郭太后怒气冲冲,没人敢主动说话。不过曹芳十分宠爱的愚婉、张美人在这里,听到风声迎接了出来。
动不了皇帝,就动皇帝在乎的身边人!这是皇室惩罚的常规手段,以前的皇帝对付太子、皇子经常都这样做。
何况愚婉、张美人这俩人也不冤枉,她们一向就恃宠而骄,没少谗言皇后!说的坏话之多,恐怕都能写成一本书了。郭太后的目光冷冷地从她们脸上扫过。不知是天气寒冷,还是她们预感到了不妙,隐约打了个寒颤。
张美人上次被打之后,知道了畏惧、相比之下已有所收敛。只有愚婉还很骄狂,而且曹芳最宠爱的人、就是她,名字好像也是曹芳给取的。
郭太后停下目光,盯着愚婉道:“汝不知上下尊卑,极尽谗言之能事,该当何罪?”
愚婉忙道:“妾没有阿!”她急忙向张美人投去求助的目光,又向旁边的宫女递眼色。
郭太后却马上道:“谁敢去报信?来人,把愚婉拖到曝房,打三十棍,以儆效尤。”
宦官黄艳等人应声,立刻冲了上去,将愚婉逮住。不顾她的讨饶,几个宦官就拖拽着愚婉而去。
曝房就是宫中染布、浆洗晾晒衣物布料的地方,经常用来惩罚宫女宦官,死在里面的人也不少。所以那地方让宫女宦官们十分忌讳,听说还闹鬼,若非万不得已、谁也不愿意在曝房当值。
郭太后听到愚婉的哀嚎,心里仍不解恨,但一时间也没有别的法子,只能如此少解一口恶气。
她离开了西阁之后,来到昭阳殿、继续与皇后说话。不料没一会,宦官黄艳就急匆匆地赶来了,禀报道:“殿下,那愚婉身子弱,一口气没上来,被打死了!”
皇后甄瑶听到这里,顿时一惊,顫声道:“陛下不会原谅我了。”
黄艳忙跪地道:“请殿下治罪。”
郭太后蹙眉道:“起来罢,我叫你们打的,你们何罪之有?”
她说罢叹了口气,只觉心里乱糟糟的,神情随之黯然。即便郭太后这阵子心烦意燥、愤恨交加,今天她也没想着杀人。出了岔子,非她所愿。
但这样的日子里,堂堂皇后竟被如此对待、还见了血,他曹芳就做得不过分吗?
……曹芳这时也赶到了曝房,看着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的宠妾,急忙跪坐在旁边、将她抱起,“小婉,小婉。”曹芳唤着她,却已听不到一点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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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婉的身体还没僵硬,还是软的,就像活着一样。曹芳伸手轻轻拍她的脸庞,接着拿手指在她鼻间一探,这才意识到,愚婉真的死了!
曹芳把她放下,又想继续抱她,一副手足无措的样子。他仰起头,想哀嚎,张着嘴却发不出声音来,抬头只能看到宫阙重檐上、冰冷白茫茫的积雪。
周围的随从都面露悲切之色,默然看着皇帝。曹芳悲从中来,不可自拔。
毕竟是亲近的人,曹芳的感受十分直观。比起为他效忠的李丰许允等人下狱,愚婉之死带来的伤心情绪更为强劽。
曹芳又想到自己贵为天子,堂堂皇帝,竟然连自己心爱的女人也保不住!妖妇不是在杀愚婉,而是在诛曹芳的心阿。
这算个什么天子?他恨,恨不得立刻手刃权臣,夺回属于自己的大权。此刻就想杀人,杀得血流成河,让万人为愚婉陪葬!
悲愤之下,曹芳满面通红,愤怒地吼道:“母子之义,从此恩断义绝!”
第三百三十六章 除夕之味
如同往年除夕在洛阳的光景一样,秦亮送出去了很多礼物,也会受到许多回礼。不仅送家人和亲戚,同僚、好友、属下都有份。其中给属下的礼物主要是财货,相当于年终奖。
不过如今秦亮来往的圈子进一步扩大,人太多了,他不再像以前一样、亲自上门送礼,而是派府上的属官佐吏代劳。礼物里依旧有一条鱼,里面藏着有祝福词句的尺书。
祭祀、家宴一样少不了,族兄秦朗要在自己府上过年,不过长兄秦胜夫妇来了的。本来就是亲兄弟,好不容易都在洛阳,自然要一起吃团圆饭。
到了晚上,秦胜、王康以及他们的家眷才告辞,各自回家守岁。
秦亮的卧房分内外两屋,他就在外屋准备了泥炉,油灯,一些干果,遵照着习俗,与家眷守着灯闲聊。
温暖的屋子里,泥炉里冒着颜色鲜艳的火光,空气里飘散着干果咀嚼之后的香味,让人觉得挺温馨。
王令君的生孕都七八个月了,秦亮担心她的身体,便叮嘱她困了就进屋睡一会,大伙就在外屋陪着。孕妇好像有点嗜睡,夜深后,她确实有点熬不住,便听从秦亮的劝说,进去睡觉。而翁氏带着的阿余只有一岁大,小孩更不能熬夜,早早就睡了。
莫邪还是像以前一样,一到晚上就打瞌睡,坐着都能睡着。
秦亮有一搭没一搭地与玄姬闲聊,没有把自己的情绪表现在脸上,仍是一副休假过节的轻松模样。不过今年除夕的心境,确实不怎么愉快。
腰上的伤口虽是皮外伤,但才过去几天时间,陆凝给他缝合的线还没拆。
不仅是这件事,别的事也有些沉重。好几万魏军精锐、仍在江陵敌境,至今秦亮还没收到王凌撤军的消息。还有东关死了一两万人,其中牵涉到的家庭人口更多。
一想到无数士家还在丧期,如此佳节、秦亮也很难高兴得起来。
已经发生的事,他也不愿再去多想。但尚未发生的事,隐约也很复杂!
现在就等毌丘俭回京述职,只要用温和手段安抚好毌丘俭、夺了他的幽州兵权,事情才能让人暂时放心。这个只见过一面的大将,最近却叫秦亮非常上心。
与之相关的,秦亮还在琢磨程喜。征北将军程喜驻扎在蓟县(北倞),属于幽州的地盘,如今也得想办法拉拢程喜。以便在毌丘俭卸任左将军、幽州刺史时,能受到牵制,让事情进展更顺利一些。
程喜有个问题,曾陷害了杜预的父亲杜恕。如今秦亮帮杜恕平了反,可能会引起程喜的不安。
秦亮守着炉火的时候,心里已经盘算好,年一过,便尽快派出使者、前去面见程喜,对程喜进行安抚。毕竟程喜曾结怨过的人、可不止杜恕,还有并州的田豫;程喜应该希望能得到一些朝廷不算旧账的许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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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这时,秦亮趁着火光转头一看,果不出其然,莫邪坐在筵席上、歪着头靠着木柜,已经睡着了,睡得很香。
不过屋子里除了莫邪,还有江离等人。
秦亮顾不得那么多,起身活动了一下手臂,便掀开木门,来到了外面。夜色中天井里的积雪、白光隐约可见,他吸了几口冷空气,似乎能缓解心中闷闷的感觉。
没一会,玄姬也披上裘衣走了出来。
秦亮看了一眼不远处的阁楼,心里立刻想到高处呆一会,可能心胸会开阔一些。他便对玄姬道:“我们去阁楼上看灯火。”
玄姬那双瑞凤眼很明亮灵动,好像会说话一样,她向秦亮投来一个眼神,立刻就仿佛包含了许多内容。
秦亮这才想起,当初在六安城时、两人在郡府的望楼上干的事。记得他们忽然推开窗,外面满天灯火仿若银河。在古代很难看到那样的场面,玄姬的印象应该挺深。这会她似乎想起了旧事。
饶是两人已很熟悉了,玄姬有时还是有点羞意,她没有吭声,不过提着灯跟着秦亮来了。
二人来到阁楼上,推开一扇木窗,观望外面的夜景。却发现这里的灯光,看起来竟然不如那夜的六安城壮观。
洛阳城的繁华、当然远超六安。但六安郡府中那座望楼、几乎是全城最高的建筑,视线更加开阔;另外卫将军府这里的位置也不利于看城中的景色。
北边是武库、太仓等机构,然后就是城墙;东边是东宫。东宫此时没有主人,而且占地极广、没那么多密集的房屋和灯光。加上一些宫阙高楼的阻隔,晚上看不到什么东西。
秦亮寻思片刻,便轻轻拉着玄姬的手,来到了阁楼南面。重新推开一扇窗时,果然能看到更多远处的灯火。
玄姬的眼睛里,映衬着油灯的亮光,此时也露出了欣喜之色。
秦亮不禁从后面拥抱住玄姬,把手伸进了她温暖的裘衣中。玄姬身材凹凸有致,而且身子很软,她虽然已二十多岁了,不过在秦亮眼里仍是软妹子。
这时玄姬忽然道:“仲明身上有伤,别这样,要当心一点。”她接着转过头,柔声悄悄说道:“明天卿到我那里来,我到上面,免得碰着卿的伤口。”
秦亮只得点头应允。
玄姬又道:“仲明好像有心事呢。”
秦亮随口道:“在亲近的人跟前,果然掩饰不住情绪。说来太复杂了,不提也罢。”
玄姬没有追问,过了一会,她喃喃说道:“每当除夕,总是能想起好多事。有时候是充满欢笑的场景,有时候是愁眉苦脸的冷清。”
秦亮“嗯”了一声,安静地倾听着。
他的心绪也暂且抛弃了满脸胡须的毌丘俭大汉,眼前仿佛看到了一个漂亮的小女孩,她的个子一会高、一会矮,穿梭在节日气氛的院子里、穿梭在光阴里。
这时他回应了一句:“说的是外祖罢?”
玄姬轻声道:“还有阿母。有阿父的除夕,总是很欢乐;但他忘记了的时候,家里便十分冷清。尤其是这样的日子,还能听到别家传来的笑声。”
“唉。”秦亮叹了一声,拥抱玄姬的手臂稍微箍紧。他想了想说道:“今夜一过就是春天了,外祖很快就会回洛阳。”
第三百三十七章 南国春季
节日只是人为的标记,而自然是渐进的。不会出现昨天腊月就该冰天雪地、今天正月就要春光明媚。不过按照季节划分,正始八年的春天,着实已经来临。
江陵城外的王凌已经收到消息,尚书右仆射李丰、侍中许允勾结内外,意图在朝堂上莿杀卫将军秦仲明,发动佂变!
事情虽未成功,相干人等都已被廷尉逮捕问罪。不过此事又在王凌的心头、蒙上了一层阴影。
一旁的王公渊看完书信,感慨了一句:“难为仲明了。”
王凌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公渊的意思,大概是说东关之役、江陵攻城战的无功,连累了秦亮。
公渊说得似乎没错。前线接连失利,尤其是东关王飞枭损失惨重,必然会影响到国内的形势。此时不知有多少人、想质疑掌握军政大权的辅政者,又不知有多少人在蠢蠢欲动!
李丰许允不过是其中表现最憿烈的一些人,他们没成功、事情却并非就解决了。世上最多的人,还是满肚子牢骚和不满,但是因为一时无法聚拢实力,或者不敢冒险,没露出水面而已。
王凌走到帐外,抬头观望着远处的光景。
去年腊月的时候,江陵也下了雪;积雪已化得差不多,此时空中正飘着小雨。蒙蒙的雨幕深处,残破不全、如同废墟一般的江陵城,依旧矗立在视线中。
小雨似乎慢慢浇灭了城中零星的火堆,却仍残留着烟雾、飘荡在空中。如同王凌的心,长时间被钝刀子慢慢割伤了。那一缕缕烟雾升到空中,与如雾似雨的绵密小雨搅在了一起,一时叫人难以分辨。
王凌终于忍不住吐出心中的一口恶气:“毫不要脸,纯做乌龟。只因一直拖延时间,竟又让竖子成名!”
那朱然也是个老将,但年龄确实比王凌小,王凌叫一声竖子,朱然也当得起。
就在这时,在南边设防的孙礼骑着马、找到了王凌的旟旗。见到王凌在大帐外面,孙礼便下马步行了过来。
几个人一起观望了一番雨中的破城,孙礼终于开口劝道:“大将军,我们不如退兵。”
王凌不置可否,亦未马上拒绝。他此刻心里是百感交集,还在自己消化。
其实一个多月前,王凌已经发觉,这次攻打江陵、正是一嘴啃到了硬石头上。但此番出征阵仗很盛,耗费靡大,他不想半途而废。
然后又同意了王飞枭、胡质等人在东线请战。当时王凌有过多方考虑,但如今回想起来,他也想从别的方向弥补失败、这样的心态还是影响了决策。
结果输得更惨!眼下已面临,无论如何也不得不离场的尴尬处境。
公渊的声音也道:“看样子,江陵城一时半会打不下来,我们耗下去似乎没什么好处。要不了多久,春潮水涨,天气渐渐变得湿热,各处水网通航,对我们更加不利。父亲应早作决策。”
王凌终于长叹了口气,点头道:“召集诸将,安排撤军罢。”他回望工事后面的一架架投石机,又道,“这些东西太重了,烧了再走。”
……
江陵城的守军也不轻松,城池毁了大半,朱然必定高兴不起来。
但东线濡须坞的诸葛恪等人,倒是整天兴高采烈、弹冠相庆。
这边没有发生死缠烂打的消耗战。先是对峙了很长时间,但真正开战,最重要的战役也就一天一夜,后面的角逐也只是相互追逐的小规模战斗。
诸葛恪上书建业,认为魏军东线精锐损失惨重,已经退回寿春,吴军应乘胜追击、增调兵马攻打合肥新城。
孙权没有正面回复,只是下令诸葛恪等人、在濡须坞建造各种攻城器械,接着又派侍中孙峻前往视察。
朝中大臣对诸葛恪的主张、几乎全都反对!唯有孙权的态度不明。合肥城,确实吴国皇帝孙权的一块心病,这么多年来他惦记合肥、已吃过好几次亏,却一直未能如愿。
外都督马茂曾为孙峻出谋划策、有效地帮孙峻解决了一些麻烦,如今很受孙峻重视。此番出巡,马茂也在孙峻的身边。
孙峻在濡须坞附近溜达了一圈,参加了诸葛恪为他们准备的野味宴席。诸将的兴致很高,各种回忆讲述东关之役的事,笑声喧闹声不绝于耳。
丁奉在酒席上说,此役十分美妙。唯一的遗憾,曹魏主将不是秦亮,惜与击败曹魏名将的机会、失之交臂。丁奉以为这么重要的大战,应该是秦亮带兵的。
相比立了大功的诸将,客人孙峻倒有点强作欢笑。
除此之外,马茂也闷闷不乐。他的心仍然是魏国人,如今看到魏军死了那么多人、魏国大败,他心里当然难受。
几个人看了一番前线的情况,次日就离开了濡须坞南下,走的是陆路,要等到大江边上再乘船渡江。
孙峻等人带着一众随从将士,刚到浦子山附近,便在大路上碰见了一对男女,都是庶民。男女路人见到马队,早早已避让到大路外面。
部将上前盘问了一番,没一会就过来禀报:“二人是兄妹,乃石头城附近的百姓,都是吴国人。他们有官府的过所,汉子声称,他要去蒲之山寻妹夫。”
孙峻心情不好,立刻说道:“我看他们恐怕是乔装打扮的奸细!”
部将一脸茫然。旁边的马茂听到“奸细”二字有些敏感,接着又用不可思议的目光、看向孙峻。
哪里看出来是奸细的?身边的马茂就是奸细,马茂却觉得两个普通的路人似乎没什么问题,即便真的是奸细、只问了这么几句话也无从判断。
马茂心道:我看汝倒是没事找事!
孙峻回顾四下,发现不远处有几间破败的茅草屋,便道:“把那两个奸细带过去,我亲自审问。”
部将抱拳道:“喏。”
没一会,几个人就来到破屋内,那对男女也被押进来了。
孙峻找了块石头,坐在上位,斜着眼睛审视了一番路人,却又不开口问话。两个人都小心翼翼地弯腰拜见。
这时孙峻终于开口问道:“你们是兄妹?”
汉子点头道:“是。”
孙峻想了想,指着汉子道:“汝去,帮她脱衣裳。”
汉子脸色一变,愕然道:“仆岂能做如此禽兽之事?”
孙峻没由来地忽然大怒,“唰”地一声金属摩擦的声音,他伸手就把住了腰间的环首刀柄、拔出了一截。汉子急忙讨饶。
马茂皱眉看着孙峻脸上的怒色,寻思孙峻与他的同姓堂姑有歼情,听到是“禽兽之事”,因此以为这汉子是在骂他?
但马茂这样的作为,十分不讲理!如果汉子歼婬了身边的妇人,那便可以说两人不是兄妹、说谎欺骗了官员,进而被认定是奸细;反之,他们违抗了孙峻的命令,也可能被孙峻怒而杀之。
孙峻身边的部将也是看热闹,声色俱厉地帮腔呵斥二人。
马茂实在看不下去,遂上前对孙峻低声道:“仆有话要说。”
马茂好不容易攀附上一个吴国宗室,他不想得罪孙峻,只能用这样的法子,希望能帮到这对无辜而倒霉的男女。
孙峻听罢从石头上起身,还不忘一脸杀气地指了一下那俩人。
马茂找借口打断了孙峻的“审问”,来到外面后,寻思一番,便开口道:“大将军(诸葛恪)在东关之役方立大功。即便陛下有意攻打新城(合肥),也不可能再叫大将军主兵。将军回朝奏报时,应考虑陛下的心思。”
马茂忽然把孙峻劝离屋内,竟说起了这样的话题、多少有点不合时宜,但这番话、无疑对孙峻是有用的。
并不是所有人都能考虑周全,能揣摩出陛下的心意。
譬如孙峻的盟友、同时也是情敌的全琮,便曾卖力举荐周瑜的儿子,结果在皇帝孙权那里触了霉头。孙权当着全琮的面,骂周瑜之子人品败坏。周瑜曾为孙权立下汗马功劳、尤其是赤壁之战时,但孙权一向对周瑜十分忌惮,哪怕周瑜早就死了。全琮不顾及孙权的心思,当然容易被骂。
孙峻踱了几步,点头道:“卿所言有理。”
两人谈论了几句,马茂便趁机劝道:“我们尽快回建业罢。”
但孙峻还没忘记屋子里的“奸细”,犹自返回了屋子里。接着里面就传来了孙峻等人的笑声,其欢乐的声音,比在诸葛恪那里赴宴还要开怀。
孙峻与诸葛恪没有什么私人恩怨,不过在太子与鲁王之间,两人的立场不同。所以孙峻虽然表面上与诸葛恪的关系还行,实际上极不愿意看到诸葛恪坐大,甚至巴不得想看诸葛恪倒霉。
过了一会,孙峻的声音便道:“果然是欺瞒吾等的奸细,杀了!”
马茂听到这里,顿时双手握紧了拳头,他仰头叹了一口气,接着又冒出了一个强劽的想法:他好想回魏国。
这时马茂终于忍无可忍,迈步走进了茅屋,径直劝道:“将军,算了罢。我们又不是校事府的人,不用管这些事。”
孙峻愣了一下,目光在马茂脸上观察着。
马茂一直讨好恭维孙峻,今天算是产生了隔阂。原因很简单,马茂如果表现出看不起孙峻所作所为,那么孙峻反过来也会对马茂反感。
不过孙峻权衡了片刻,还是点头道:“既然马将军开口,不能不给面子,我们走!”
第三百三十八章 大痲烦
春暖花开、冰雪渐融的时节,何骏总算从廷尉监牢里出来了。
做九卿宗正的舅舅秦朗,也来到了何家宅邸,见到何骏便说了一句:“案情并不复杂,不过是因为有人故意栽赃。只要让伯云受到公平对待,避免廷尉用屈打成招等手段、凡事要找真凭实据,伯云正该无事。”
秦朗故作淡定。最高兴的人还是阿母金乡公主,她脸上带着笑容、眼睛却有些湿润,声音异样地说道:“回来了就好,他们没打卿罢?”
何骏犹自让阿母在身上检查了一番。他好生生的,但神情有点颓然,说道:“没有,就是有点吓人。”
卢氏道:“夫君先换身衣裳。”
何骏没多少劫后重生般的狂喜,反而心情有点低落。
阿母金乡公主没提其中内情;但以前就习惯了、有事便立刻找关系的何骏,很容易就猜到,阿母肯定是找了人!
否则何家得罪了那么多人,何骏去了廷尉那地方、怎么可能一点事也没有,这么快就出来了?
何骏的感受十分复杂。按理秦亮与他有隙、相互鄙视对方,却仍然在关键时候愿意帮他,他应该感激才对。
然而何骏无法领情,他总觉得秦亮的动机很龌龊,居然惦记着他的母亲!
自己曾经看不起的人、甚至几乎撕破脸的关系,却要何骏万分敬重的阿母去求那人,此中难受、不足为外人道也。就好比酒醉了已经吐出去的东西,现在要自己舔回来?
何骏换了身干净的衣裳出来,金乡公主正在与秦朗说话:“我们本应在府上设家宴,不过毕竟丧期未过,不太恰当。”
秦朗的声音道:“算了,家宴也只有我来,什么时候都可以来吃饭。仲明不会来的。”
察觉到何骏走进厅堂,金乡公主侧目看了一眼,果然没有多说秦亮。何骏被逮之时,情绪憿动地叮嘱过阿母、不要去找秦亮,阿母应该记得。
秦朗解释道:“不是别的原因,妹不用多想。只是因为仲明最近很忙碌,也可能没有心情。朝廷有大痲烦了!”
金乡公主忙问:“朝廷又出了什么事?”
秦朗道:“事情很多。扬州王都督等大败、死伤惨重,大将军在江陵正在撤军,这些事你们应该都已知晓。
最近还有奏报,诸葛恪在濡须坞还没撤走,正在建造军械,据说在仿制大魏的投石机!凉州的胡族、羌族忽然反叛,蜀汉正在向凉州方向增兵。
雍凉都督郭伯济拿不准情况,蜀汉究竟会出动多少人马。郭伯济生怕蜀军以举国之力、趁机北伐,遂急报朝廷,欲请中军增援西线。”
他顿了一下,喃喃道:“吴蜀两国同时有攻势,好像商量过了一样!”
在何骏出狱的高兴时候,秦朗谈论起这些事、却神情凝重。金乡公主也受到了影响,关切地问道:“大魏家大业大,应该不怕外患罢,境况很危险?”
秦朗皱眉道:“大魏的人口国力自是最强,但也经不住各个方向折腾,尤其是这种时候。中外军主力在大将军手里,正是兵马疲惫之时;扬州、青徐、兖州的人马刚经历大败,损失很大、且士气低落。此番正是朝廷虚弱之时。”
他的声音降低了一些,沉声道:“说句不好听的话,国家可能还承受得了,但执政者却不一定。强盛的大国,往往并不会被外敌攻破,危险常来自于内部。”
别看秦朗那乌黑粗亮的山羊胡、反而没多少勇悍之气,说话的声音也不够粗犷,但秦朗其实很擅长带兵打仗,对兵事很有见解经验。
金乡公主当然相信兄长的判断,她的眼神里也露出了担忧的神色。秦朗则“唉”地长叹了一声。
虽然金乡公主、秦朗,与大将军王家的关系不大,但他们和秦亮关系不错,好处也得到了照顾。尤其是秦朗,能重新回朝做到九卿,全靠秦亮。
何骏也感到有些意外,没想到被捉进廷尉府没多长时间,出来之时、大势又要发生剧变了?
此刻何骏却没法一心一意地幸灾乐祸,他的心情再次变得复杂,只是感受又与刚才的五味杂陈、不太一样。
想到那群执政者有危险,一旦完蛋,秦仲明也要跟着完蛋,何骏不禁有了快感!这样的感觉很直观,宛若把手伸进雪堆里、便能感觉到寒冷一样简单。
但稍微冷静一琢磨,既然阿母舅舅都忧心忡忡,何骏以后的下场可能也不太好。到时候何家的仇人再度报復,再找人救命恐怕就没那么容易了。
……就在这时,一个更危险的消息、报到了郭太后跟前。
左将军、幽州刺史毌丘俭奉诏进京,人马刚过邺城,毌丘俭见过了从洛阳过去的密使之后,竟忽然掉头回去了!
带来这个消息的人、是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而张欢得知消息、来自中书监王明山,所以郭太后是最早知情的人之一。
大魏的系统有很大一部分承袭于汉朝。收发奏章的官员起初是尚书,后来汉朝皇帝为了集权,又设立了中尚书;这便是中书省的由来。
奏章依制是直接送到中书省,曹爽时期又改为尚书省、先给曹爽看。现在则是先送到尚书省,然后也要送到中书省。所以邺城的奏报进京后、中书监那里的消息是比较快的。
然而郭太后早早知情,也没多大的作用。她只能干着急,情急之下脱口道:“毌丘俭想干什么?”
她并不是要问张欢,张欢一个宦官哪能回答这样的问题?上位问话,张欢又不能不回应,只得支支吾吾道:“仆不知。”
郭太后终于强自稳住心神,片刻后维持住了仪态。在宦官面前,确实没必要表现出太多情绪。她缓缓说道:“等一阵子,他应该会上书解释缘由。”
张欢忙道:“殿下所言极是。”
郭太后转头一看,又留意到了另一个宦官,便是新任黄门监黄艳。原先的黄门监是苏铄,已经到了廷尉监牢里等着砍头。这个职位比较重要,郭太后很快就重新安排了亲信、由黄艳担任。
黄艳的眉毛长得向两边倾斜,让他的面相有些滑稽。他给郭太后讲述洛阳发生的逸闻趣事时、既有动作也有神态,表演惟妙惟肖,所以很早就在郭太后身边。
但今天,郭太后显然没有闲心观赏黄艳的表演。而且黄艳也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站在那里一直没吭声。
郭太后沉默片刻,便抬起宽袖轻轻一挥,说道:“我知道了。”
张欢见到她的动作,便揖拜道:“仆请告退。”
郭太后这时才看着窗外的景色,头也不回地说道:“有什么话就说罢。”
身后的黄艳这才开口,小心翼翼地说道:“仆听说了一件事。去年除夕,陛下在曝房见到愚婉之时,曾说了一句话,从此与母后的母子之义、恩断义绝!”
郭太后立刻转过身来,冷冷道:“为何现在才说?”
黄艳忙弯下腰道:“仆也是昨天才听到风声,又找人暗中查了一下真伪。那天在曝房里的宦官宫女,都是陛下身边的人。他们应该有畏惧心,害怕担当离间殿下母子之情的罪责,故而过了一阵才传出话来。”
最近郭太后听到的,都是不好的消息!此时曹芳说过的绝情话、仿佛就像骆驼背上最后的一根稻草,刹那之间、郭太后的情绪有点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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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好一阵没有出声。黄艳也不敢多嘴,弯着腰低着头,犹自站在旁边。
郭太后忍不住寻思,难道毌丘俭见的密使、是宫里的人?
她在木窗前踱了几步。琢磨着,宫里的宦官宫女、一般不敢离开皇宫太久,如果真的有人能凭借皇帝的口头诏令、跑到邺城那边去,那便有迹可循。
郭太后终于开口道:“汝去查一查,最近有没有宫里的人离京。”
黄艳面露诧异之色,随即急忙拜道:“喏!”
然而郭太后又想到了另外一种可能:密使也不一定是宫里的人,宦官宫女或许可以先与洛阳的朝臣联络、然后由外臣派亲信北上?
不过郭太后的命令已经说出口了,让黄艳先查探一下,也不是坏事。
郭太后并不怎么管军政大事,然而她此刻还是很心慌。这些年来,她见过一次又一次的大權更替。若是现在再次发生,她与秦亮、阿余等人,必定全都没有好下场!
大将军王凌出征之后,秦亮负责镇守洛阳。不管是郭淮的急报、王飞枭的奏章,还是毌丘俭半路北返的消息,秦亮肯定知道,多半还比郭太后先得知。
此时此刻,面对如今处境、却不知秦亮有没有办法。
郭太后忽然很想见秦亮一面,这个念头从心里冒出来之后、便愈发强劽!就好像偶尔她想吃某种东西,没有什么理由,却会一直想着、直到满足愿望。
她仍旧在窗前踱着步。只见灵芝殿外的积雪已经融化了一些,残留的雪迹十分不规则,反而显得很凌乱。
第三百三十九章 湖蓝色
已有一阵没与甄夫人见过。秦亮看到信号,又去甄夫人的别院、相见了一面。
如今秦亮很少再去王家宅邸、路过宜寿里外面,因此他与甄夫人的暗号换了地方。放到了洛阳东北角这边的永安里、南边的那段里墙。
若是在秋季,那个位置最好确认,通过气味。记得每年秋季,那里就会飘荡起一片浓郁的桂花香,桂花香味的辨识度非常高,闻着很上头。
大概是因为刚见了甄夫人,秦亮在某一瞬间、不知怎地想起甄夫人穿过一身衣裙,上衫的颜色很有意思,大概是烟绿色。多半是天然染料不够明艳的缘故,那绿衣的料子,绿中泛蓝、泛灰,色泽有点奇怪。
这两天秦亮想的东西太多了,睡眠质量相当差,整夜都在做梦。当晚他就做了许多破碎的梦,场景之间毫无关联。
不过梦境似乎常有由来,还是能在现实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譬如其中有一个梦境,秦亮便梦到了一只英雄牌塑料钢笔,颜色有点奇特,不蓝不绿,似乎叫湖蓝色。
他醒来后觉得很奇特,因为即便是前世、他也有好长时间没用过钢笔了。循着回忆的线索,他似乎想起了在很早很早以前,邻桌的漂亮女同学、就曾有过那么一支钢笔。秦亮连那女同学的相貌都记不清了、名字也许久想不起来,唯独那钢笔的塑料颜色,十分清晰地留在了记忆里。
之所以会忽然梦到这样的场面,他又觉得,可能是白天见甄氏时、想起了甄氏穿过的那件衣裳的颜色。
秦亮清醒之后,对于这些莫名的意境、他也没再多想,毕竟有更多的事要思考。要说他对此时的形势一点也不担心,那必定只是表面上、为了做给身边人看而已。
《基因大时代》
不过到了下午,他还是乘车出门,去了永安里北边、卫将军府后面的一条街。因为在昨日,他便与甄夫人约定好了时间地点。
如同在六安城郡府时那样,府邸附近的大多房屋都被卫将军征用了。
虽然这里是大魏都城洛阳,但好在这里的房屋又破又旧,很容易与屋主达成买卖。以前曹爽任大将军时,对大将军府进行过扩建,必定霸占拆掉了许多民房,剩下的房屋没占、但也没人愿意去修缮。
地方很近,秦亮让吴心停车之后,步行了一小段路。
路上的积雪融化了大半,天空虽未下雨,道路却很泥泞。幸好这里的路面铺了砖石,否则恐怕还会有淤泥,更加难走。便像是在稻田里行走那样,一脚陷进去很深,湿泥虽滑却很緊,尤其是赤脚的时候,被淤泥緊緊箍住仿佛有拽力,每一次要把脚提起来都挺费力,那样走路更加艰难。
前面的木门的边边角角、有风吹日晒后形成的污垢,看起来有点腐朽古旧。秦亮沿着泥泞的路,小心地走上前,然后进了院门。
秦亮先看到了甄氏,两人关上院门才揖拜见礼。他接着往里面瞧了一眼。
甄氏也随之回头,接着轻声道:“来了的。在屋子里面,不用叫她,我们过去就见到了。”
秦亮不禁脱口道:“真的来了阿。”
甄氏道:“殿下住的地方在西园灵芝殿,北边的景阳山就在华林园(芳林园,避讳),去华林园挺近的。华林园是皇室的园林,不属于皇宫之内,殿下以前却也经常去那里散心。”
秦亮不动声色地回应了一句,“现在到春天了,那些没什么忧愁的人,都跑去了城外踏青。殿下去华林园走走,倒也不奇怪。”
相比甄氏以前的紧张畏惧,如今从她的神情语气看来、好像减少了许多。甄氏原先比较忌惮司马家和曹爽,而如今的王家、在她看来则是秦亮的盟友,直觉上似乎没那么可怕?
不过秦亮与郭太后还是很谨慎,已经有很久没有单独见过面了。见面的地点也只限于皇宫里。
甄氏道:“华林园(芳林园)中有一大片湖泊,比西园这里的灵芝池大得多,名为大海。那片水域连通了东宫里的湖泊,实为同一片水域,在东宫的部分叫苍龙海。
所以华林园与东宫是有门相通的,当初修建这些地方、可能也为了方便皇太子到皇家园林里游玩,便于皇室的人在华林园享受天伦之乐。”
甄氏经常进出皇宫,说起来如数家珍,比秦亮还要熟悉。秦亮不仅不熟,其中的皇家园林、他连去也没去过,经常去皇宫的地方,只是“殿中”区域,以及太极殿庭院。
甄氏的声音道:“而卫将军府所在的永安里,紧挨着东宫,只有一墙之隔。东宫如今没人居住,门楼的守卫很少,且都是秦将军安排的人。”
秦亮点了点头,他之前考虑到了来自皇宫方向的人、夺武库的微小可能。不过可能性确实微乎其微。
甄氏接着说:“殿下去华林园游玩,在大海岸边时,遂‘临时起意’沿着大海去东宫。到了东宫,她趁着在宫殿里休息,便装扮成侍女,跟着我出来了。将军不是叫人打过招呼,叫将士不要阻拦我进出东宫吗?”
她想了想道:“这个法子倒是顺利,不过妾觉得,殿下身边那些亲信近侍,多半能发现殿下此时已不在东宫。”
确实有无法避免的疏漏之处,但人都已经出来了,即便冒险,秦亮也不想再多纠结。
他便说道:“至少外朝大臣无法直接知情,皇宫里的密事,与外面总是隔了一层。何况殿下出宫,谁也不知道她究竟要去哪里。”
两人一边说着话,一边沿着天井一侧的檐台,走到了里面。
郭太后似乎听到了说话声,打开了一间屋子的木门,站在了门槛旁。
秦亮抬头看过去,脚下顿时稍微慢了一些。
倒不是因为在古朴而破败的建筑反衬下,郭太后美艳的脸依旧光彩照人,主要是她身上穿着甄氏的衣服、便是那件烟绿色的宽袖上衫。
秦亮其实不太喜欢去想那些玄乎的东西,但此时他却有一种冥冥之中、有什么关联的错觉。他的心里、也浮上了一层若有似无的神秘;便如同这座院落,一看就没人常住,各种木料砖石的气息、很有点年代感。
第三百四十章 冷酷的慰藉
一连两夜都没睡好,醒过无数次、做过许多梦,十分影响秦亮的精神状态。不过他向郭太后走近的时候,特意把眼睛睁大了一些,好让自己看起来没那么疲惫。这简直是秦亮的本能反应。
因为他刚从大魏朝醒来时,很快发现自己竟然有了一次新的人生,便曾回顾前世循规蹈矩、谦逊勤勉的一生,以及糟糕的人生体验、毫不美好的结局;那时他就下定决心,告诉过自己,这回一定要自信,并且要胆大放肆,好人没有好下场。
性格很难彻底转变,但秦亮有意识地、确实改变了很多。
于是他与郭太后见面时,表现得还算从容镇定,好像一切都成竹在胸。
郭太后也留心多看了他一眼,向甄氏轻轻侧了一下头,却对秦亮说道:“我有话与仲明说。”
甄氏立刻道:“你们好不容易见一面,先说说话罢。”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甄氏,点头向她示意。
只见甄氏的瓜子脸上的妆容艳丽。郭太后的打扮反而挺素净,尤其是她那身烟绿色的上衫、配上深色的长裙,本就是甄氏的旧衣服。大概是因为郭太后要装扮成侍女、混出东宫的缘故。
不过郭太后的嘴唇上涂了胭脂,她好像很喜欢把唇涂得很红、且特意不涂嘴角。加上她那秀丽雪白的下巴,确实挺有韵味。
甄氏的衣裳都精心裁剪过,哪怕是素雅简洁的衣服,看似寻常、实则十分浪费料子。收腰的裁剪对郭太后没什么问题,但胸襟显然太紧了。郭太后鼓囊囊的胸襟侧面,料子绷起了一道道折痕。
她个子高挑,仪态依旧端庄,哪怕没有穿宫廷蚕服,也隐约能让人想起她在庙堂上的仪表。
郭太后为秦亮生过阿余,但是秦亮很久没亲近过她,此时一见面,秦亮竟马上就想那事了。他有时候便是如此,不分气氛和场合,随时都有可能胡思乱想。
不过郭太后显然心情不佳,她的眼神便很明显。
甄氏出门之后,郭太后端着的表情松懈下来,从声音听着、情绪有点崩溃,“除夕那天,我真没想杀愚婉。皇后是皇帝的发妻,总是被人说坏话、被冷落甚至粗爆对待,皇后也可怜。我本也对皇帝的作为不满,只是想惩罚一番愚婉,让他们有所收敛。但没想到,她就这么被打死了。”
愚婉是谁?秦亮只能从郭太后的话里猜测,多半是曹芳身边的宠妃。若非皇帝的女人,也没法掺和宫斗。
秦亮耐心地听着,没有出言安慰,不过把手放在了郭太后的削肩上,感受她柔软肌肤触觉和体温的同时,抚摸的动作也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郭太后仿佛总算找到了个可以倾述的人,情绪再也不再伪装,顫声道:“毌丘俭过邺城之后,私见的那个密使、可能与皇帝有关。现在皇帝对我愤恨万分,他当众大喊,要与我的母子之义、从此恩断义绝!”
“呵!”秦亮听到这里不禁冷笑了一声。
郭太后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秦亮的脸。秦亮的颧骨稍高,俊朗的脸颇有棱角感,不过线条也不是特别硬朗。
秦亮顷刻收住笑意,好言道:“他并不是殿下亲生的,我记得他以前与殿下的关系也不好,何必在意他的话?”
他环视了一下这间古朴简陋的屋子,幸好旁边有两张新筵席,几案也收拾干净了的。他便搭着郭太后的削肩,说道:“我们坐下慢慢说。”
郭太后抚了一下长裙,端庄地跪坐到筵席上,声音有些哽咽,叹声道:“虽非亲生,总是我的养子,我此前仍愿维护他,愿他好生坐在皇位上。”
她平时算是大气的人,不过毕竟是妇人,好像更加重视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不容易看得太淡。
郭太后接着说道:“在这样的时候,我没能稳住宫廷,反而出了节外生枝的事,唉!”
秦亮听到这里,立刻说道:“毌丘俭见的人,不一定与皇帝有关。朝廷内外不服我们的人,并不少。有些事不是某一个细节的问题。”
郭太后立刻侧目,直视观察着秦亮的脸。
秦亮也转头看着旁边的郭太后,也只有在这样的场合、才能如此直视她的脸,在朝堂上肯定不行。
郭太后不禁问道:“最近那些消息,仲明都知道罢?”
“知道阿。”秦亮故作轻松,毫不犹豫地回应道,“我都不用去尚书省,自会有人径直把事情报到卫将军府。”
郭太后问道:“仲明是怎样的想法?”
秦亮忽然想起了博弈中的一个经典模型,遂开口讲述道:“有五个盗匪,抢到了一箱金饼、共一百枚,他们回到山林后就开始分赃。
规矩是这样的,第一个人提出分配的法子,如果没有半数人同意,则会被杀掉;默认是人多的一方、能打过人少的。若被杀掉,则第二个人提出新的法子,直到法子得到至少半数人的同意,并执行。”
他接着问道:“第一个人该怎么分,才能利益最大化,且不会被杀掉?”
秦亮忽然讲起了寓言一般的故事,郭太后也要思索怎么办,注意力倒被分散了。两人谈论了一会,她的心情也从刚才的忧心、伤感中走了出来。
古人没听过这个故事,但在现代很出名,秦亮当然知道全部内容。
他说出了答案,第一个人最多可以独占九十八个金饼,法子是进行倒推。
其中会出现一个基本原理。按顺序从一到五,下一个盗匪、天然想弄死前一个盗匪;而对方也知道。因为只要弄死上一个分金者,分配权就到了自己的手里。
秦亮说完故事,遂道:“如果按照这样的推理,我与王家的矛盾就是不可调和的!
好在世间与故事不一样,没有那么简单,会有各种各样的影响因素,譬如联姻、感情,还有外界复杂的人心。而且人不是完全理性的,也没必要完全利益最大化、这样守不住利益。事情才没有变得全然残酷而冰冷。”他转头看向郭太后:“但简化之后的原理,亦不得不考虑。”他又沉思了稍许,说道,“所以殿下不要慌,我外祖空耗无功、王飞枭大败损兵折将,确实让执政声望一落千丈,但也不见得、完全就是坏事。”
这样的言语,也只有在郭太后面前说。在她面前、可以完全理性地谈论与王家的事,郭太后不怎么在乎王家。
而王令君、玄姬,秦亮与她们也很亲近,但她们毕竟是王家人,说得太冰冷,感受上确实不好。
不过即便是郭太后,听到这样的说辞,大概也会能感觉到權力争斗的冷酷。她的心情完全变了,正目不转睛地看着秦亮的眼睛,嘴角甚至露出了一丝笑意。
“我还在担心吴蜀的威胁,还有毌丘俭,仲明心里却想着王家。”郭太后轻声道。
秦亮的冷酷表现,似乎反而给了郭太后一些信心。
果然是这样,大丈夫遇到事情的时候,哪怕心里没底,亦切忌表现得哭哭唧唧、慌慌张张,自信才能给盟友以信心!
秦亮点头道:“王家要是没有危机,他们就会盯住我不放。”
妇人大概比较依赖于直观形成的感觉,饶是秦亮没有谈起化解办法,但他的表现,已经让郭太后的心态改变了。郭太后这样大气的贵人,大概也对男子的强势气息受用。
她脸上露出了若有若无的笑意,声音也温柔了一些:“仲明能把目光放到别处,应有法子应对局面?”
秦亮没有正面回答,只说道:“那些事,殿下可以在太极殿庭院召见我、在皇宫里也能说。现在没必要把时间浪费在正事上。”
郭太后侧部的布料皱褶、早就叫秦亮浮想联翩了,因为布料的皱纹线条会让事物轮廓更立体,更容易叫人想像美妙自然的形状。好比素描要画出立体感,也要用线条疏密来表达。
此时郭太后的情绪好转,渐渐有了心情,秦亮的手也就不再客气。
她有点扭捏地看了一眼虚掩的木门,轻声道:“我今天着急出宫,只是想见仲明一面,并不是卿想得那样、忍不住。”
秦亮道:“我知道,殿下本就是高贵端庄之人,只怪殿下生得太美了,我忍不住阿。”
大概是许久没见,两人之间的感觉有点生疏,郭太后不好意思之下、又有了点端着的感觉。秦亮倒是理解,鲜有妇人会认为自己放浪,何况是郭太后这样身份的人。
果然她很快就不置可否地娇声说道:“只待事情过去了,我定找机会,想办法好生服侍仲明。”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今天秦亮当然不愿意就此罢手。
郭太后并不抗拒秦亮的亵渎,当初两人私会,就是因为甄氏传达了那样的事。郭太后泛红的脸颊、呼吸的节奏,仿佛在暗示着她的心情。
过了许久,不知怎地秦亮忽然想起了来时的光景、雪融的泥泞,以及稻田中的感受。
第三百四十一章 猜忌
春雨绵绵。路上行人都来去匆匆,或乘坐马车,或打着伞、戴着斗笠。
街道上行色匆匆,莫名让人觉得有点慌张;阴云之下的雨幕,又有几分阴郁晦暗之感。
洛阳城还是那样,大量的房屋在围墙里、里墙内,有无数的墙把城池分成了层层大大小小的方格,彼此隔离。唯有在那修得很高的阙楼阁楼,才能有俯览城中光景。
羊徽瑜又与弟弟羊祜一起,来到了叔父羊耽家里。大家都是羊家人,但他们主要为了来见婶子辛宪英。
辛宪英不时便会品评洛阳内外的士人,谈论一些朝政的见解。她的品评不能登堂入室,无法决定九品官人法的执行,但私下倒让人们很是认可,她在士族圈子里也颇有些名气。
羊祜爱听婶子的见解,常常也会叫上住在娘家的姐姐同往。羊徽瑜在家里本来就没什么事做,这样的亲戚走动、她是愿意出门的,毕竟婶子是妇人,少了许多麻烦。
料峭春寒中,摆上一壶酒,辛宪英谈论道:“如果毌丘俭的消息若再灵通一些,身在幽州尚未出发之时、便能听说了洛阳发生的事,事情大概还有缓解的余地。他不离开幽州还好,走到半路再回去,朝廷能不猜忌?”
在场的几个人都点头附和,称辛宪英言之有理。
辛宪英又道:“毌丘俭必定也知道,他那么做、会让朝廷猜忌,从半路返回之时,应已有过反复权衡。经过了权衡的决定,反而十分危险。”
羊祜沉声说道:“谋刺之事,冗从仆射李贤、黄门监李贤等人参与其中,确实没那么简单。不过卫将军已是仁至义尽,曾亲自到廷尉府,下令放了夏侯泰初。”
夏侯玄是夏侯霸的堂侄,夏侯霸又是羊祜的丈人。所以秦亮做的那件事,羊祜是很满意的,他当然不想让事情牵连到丈人。
辛宪英却道:“没什么用。毌丘俭仍会猜测,朝廷本想对付夏侯玄,只是为了稳住毌丘俭等人、才进行暂时妥协。抓了又放,自然有这样的迹象。
因为李丰等人已经招供,只要行刺成功,便举荐夏侯玄为大将军、毌丘俭为卫将军;这样的隐患,朝中辅政者岂能毫不在意?”
羊祜神情凝重地点了一下头,叹道:“还是因为当堂谋刺、你死我活的事已经做出来了(皇帝迟早可能被废)。如果没有发生此事,局面尚能维持。李丰、允许等人自诩忠臣,可是所作所为,却不是什么好事。”
在场的人都是自家人,宪英的弟弟辛敞今天也不在这里。叔父羊耽便毫不避讳地问道:“此番王家、秦家的辅政地位是否有危险,会被赶下去吗?”
大伙对此事很关注,但显然不怎么在乎。
辛宪英看向沉默的羊徽瑜,估计觉得羊徽瑜正是乐见其成。毕竟羊徽瑜做权臣家的夫人好生生的,今天的处境、全拜王秦两家所赐。
但羊徽瑜一瞬间没多想,竟然挺担心秦亮!
羊祜的声音道:“从兵势上看,如果毌丘俭要反叛,此时确实是难得的机会。错过了此时,今后再想发动,更不易成功。没有人愿意明知不可为、而去送死。”
弟弟羊祜虽从未带兵打仗,但对兵法挺有见解。他继续说道:“朝廷这边,吴蜀两国的攻势、会牵制住大量兵力,且王彦云、王公翼新败,各州中外军士气低落。朝中人心不稳,还得留兵在洛阳防备。
毌丘俭则在幽州经营了很长时间、旧部极多。两番征讨高句丽,履立大功,追随毌丘俭立功封侯的人不少。何况幽州有精骑,朝廷早先就该把毌丘俭调离幽州,只因内斗才让毌丘俭的根基愈发深厚。”
羊徽瑜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朝廷正在对付外敌,毌丘俭趁虚而起,不怕被天下人诟病不义?”
羊祜却摇头道:“打仗不是儿戏,乃存亡之道!春秋之后,哪个诸侯打仗讲义气?为了争胜负、你死我活,世人为此已是不择手段。毌丘俭常年领兵,以地方反叛中枢,正当趁虚而起。”辛宪英颔首道:“秦仲明在扬州起兵时,也不会与司马家讲义气。”
见辛宪英再次投来目光,羊徽瑜脱口道:“就算王彦云、秦仲明败了,夏侯泰初、毌丘俭等人也不可能把司马子元迎回洛阳。”
辛宪英沉吟道:“此役很有可能发生阿。叔子以为,哪边胜算大?”
羊祜想了一会,才开口道:“毌丘俭并非完全没有机会。仆能想到的是,若打起来、两边的决战会很快。”
他抬起头回顾左右,又道:“毌丘俭麾下的将士家眷、很多都在外地,他要一路获胜、进展迅速,才能维持住军心。而朝廷最怕中途有变数,一旦东线、西线再有一处溃败,大局就会糜烂,也有速战速决的动机。”
羊徽瑜听得心慌,好像忽然之间、秦亮就要完了一样!她甚至对羊祜的话,感到有些气恼。
不过她稍微冷静一点,便知弟弟只是在就事论事,他没必要在这里吹捧秦亮。
这时快到中午了,羊家人总算不再谈论大事,聚在一起吃了顿午饭。
午后姐弟二人便向叔父叔母告辞回家,羊徽瑜上了弟弟的马车,与他同乘一车。趁有说话的机会,她便在车厢里提醒道:“卫将军好像挺欣赏弟。”
羊祜点头道:“姐说得对,我也不知为何、卫将军对我很是看重,他应该想辟我为掾,只是还没说出口。”
羊徽瑜想劝弟弟,既然别人看得起、不必忤了好意。
但她了解弟,羊祜年纪不大、却已是个颇有主张和谋略的人。以前司马家与曹爽明争暗斗,他便不愿意介入;此时羊祜估计也不会轻易表态。
因为毌丘俭那边,牵涉到夏侯玄、又干系到夏侯霸……不过羊祜最愿意看到的,应该还是双方不要翻脸。起先羊祜对李丰等人有怨言,可见他的心思。
显然时机不对,羊徽瑜到了嘴边的话,终于忍住了。
第三百四十二章 快生了
有时人的心灵很复杂,也可能很简单。即便只是把手放在她肩膀和后背上,通过手掌轻抚的动作力度与角度,也能叫人真切地感受到态度。触觉反而比千言万语更加直观。
抑或心里完全接纳别人进入的时候,那样的心情、郭太后难以言表。升高的情绪能让她忘却所有,有种不顾一切的错觉。
次日一早郭太后在朝堂上,再次见到了站在下面的秦亮,她不禁又回忆起了昨日的情形。
秦亮在说那句“不见得完全就是坏事”之时,彼时他的神态、语气,郭太后几乎能模仿出来。
不只是处乱不惊的沉着,还有点厚黑的神色。
郭太后一直以为正直而光明磊落的人,更让人敬重,起初秦亮给她的印象、也是个正派坦荡的人。但她此时才发觉,当仲明表现出坏的一面,照样挺有意思,反而让人能稍微安心。
或许她想得太多了,脑海里浮现出了各种画面,竟然一大早在文武百官面前,便觉得深衣中有点不适。好在隔着帘子,人们不仅看不清楚帘后之人的脸色,甚至都不敢抬头直视。
早朝上没谈什么重要的事,结束之后,郭太后与曹芳一起离开了东堂。
母子二人简直形同陌路,曹芳完全没有理会郭太后。当着这么多宫女宦官的面,郭太后还是主动与曹芳说了话,让场面显得不那么尴尬。不过作为长辈,郭太后的语气自然有架子:“我听说皇后生病了,汝抽空去看看她。”
曹芳一脸不情愿地点点“嗯”了一声,也算是回应。
显然曹芳只是当耳边风,根本没当回事。他径直走太极殿后面的长廊,去了西阁方向。
眼看养子这样的态度,郭太后心头又腾起了一团怒火。但如今这个时候,她也只好忍了。
一行人往北走,郭太后只能自己去看望皇后甄瑶。她来到昭阳殿寝宫,只见皇后独自躺在榻上,身上盖着厚厚的棉被、头发却被汉水浸湿,她闭着眼睛憔悴的模样,就像是不省人事似的。
郭太后问旁边的宫女:“叫御医看过吗?”
宫女拱手道:“回殿下,看过了,奴儿们已熬制了汤药,皇后殿下刚喝下一碗。”
郭太后坐在塌边,伸手在皇后额头上摸了一下,只觉烫手。这时皇后甄瑶醒了过来,伸手抓住了郭太后的手,睁开眼睛,可怜兮兮地说道:“陛下不会原谅我了,他会恨我一辈子。”
郭太后蹙眉道:“卿还想那些做什么,好生养病罢。”接着她转头道,“去拿布巾来,用凉水浸湿,放到皇后的额头上。”
宫女忙答道:“喏。”
这个十余岁的皇后,看起来就是个女孩儿,白净的脸上还带着稚气。郭太后与甄家是亲戚,皇后按辈分是郭太后的姑姑辈;但年纪毕竟小,甄家人把这么小的女郎交到郭太后这里,结果郭太后竟然没法照顾好她。
眼见甄瑶病成这样,郭太后心里分外难受。
想起皇帝连看也不来看一眼,郭太后更气。李丰许允等忠于皇帝的人,虽已下狱,但外镇还有毌丘俭等,或许这才是皇帝还能任性的缘故?
郭太后忽然很想知道,如果毌丘俭能被仲明收拾,皇帝是否会收敛一些?到时候看他怎么办!
……秦亮离开东堂后,在尚书省的奏章中,发现了一份毌丘俭的上奏。毌丘俭在奏章中声称,妻子荀氏快生了,他在半路得到急报、妻子生产艰难,所以要急着赶回去,想见妻子一面。
秦亮看到内容,忍不住冷笑了一下。若要问秦亮为何发笑,因为他的妻子也快生了,所以很高兴。
这毌丘俭找的理由确实挺牵强,不过秦亮琢磨、毌丘俭是真的不好找借口。毕竟人都已过邺城,才忽然返程,实在不好解释。
毌丘俭胆子这么大,皇帝与王秦两家的矛盾激化、却多半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大家都知道、秦亮对皇帝非常不满,但毕竟皇帝还没被废呢。
关键还是王家大败、朝廷面对的问题很大,让毌丘俭看到了机会。若不想出事,一开始朝廷就不应该给别人丝毫幻想。
秦亮在尚书省庭院没逗留太久,早早就回到了卫将军府。
门下掾朱登告诉秦亮,王经、杜预、辛敞等几个人来访,正在邸阁厅堂闲谈。王康又说,王家人也来府上了。
秦亮片刻后就决定,先回内宅见王令君、以及王家亲戚,然后才到前厅见客。
快到二月间了,算日子令君的预产期就在二月。生孩子并不是生病,令君的肚子挺大,但人挺好,可以在宽敞的内宅各处走动,散心看风景。
陆凝也住到了卫将军内宅,免得临时再去找产婆,耽搁时间。
秦亮倒不太担心,因为郭太后那样算是高龄产妇的人都没事,昨天秦亮才确定过,郭太后身体各处都恢复得很好,就跟没生过孩子似的。令君这么年轻,髋部也挺宽,多半能顺利生产。
此时西侧的庭院里、是一院子的妇人,不仅令君的继母诸葛淑来了,连白夫人也在这里。
大伙相互见礼,王令君随口问了一声:“今日君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秦亮道:“我在宫里没呆太久,听说外姑、姨婆来了,便先回来看看。”
诸葛淑还是那样,表现得有点拘谨。
倒是白夫人一下子就把话接了过去,说道:“令君虽不是诸葛夫人亲生的,可诸葛夫人却很心疼令君呢,非要来照顾女儿。我也想来看望令君,顺便也能见玄姬一面,便跟着来了。玄姬也是,这么久了,也不回来看看。”
玄姬听到白夫人的话,修长的眉毛微微一蹙,好像有点不高兴,但她没有表现出来,说话也很客气:“阿母不用担心,我在后面的庭院里,平时很清静。”
诸葛淑刚才本来有话要说,不料她的话、都被白夫人说完了,于是抿了抿朱唇没吭声。
令君看了一眼炉子,遂去拿茶末、蜂蜜等物。诸葛淑这才上前开口道:“我来罢,本就是来照顾令君,反倒让令君忙里忙外。”
令君笑道:“我能动,每天时间那么长,我总不能一直躺着罢。”
因为令君是自家人,秦亮也道:“活动一下,其实不是坏事。”
一家人煮了茶羹,便坐在卧房外屋闲谈。妇人们谈论的都是家长里短的事,秦亮没有多话,他准备呆一会,便去前厅庭院。
秦亮走出房门,在檐台上看了一眼天井。昨日下午、下过一阵小雨,加上积雪消融,天井的砖地上仍然湿漉漉的。
这时诸葛淑也走了出来,秦亮转头见到她,便向她拱手致意。
诸葛淑穿着上俭下丰的衣衫和长裙,上衫是对襟的,此时没有纽扣、只能用一条宽衣带系在腰间,能看到里面深红色的里衬布料。
她刚走出来,背对着房门那边,竟然轻轻撩起了上衫下摆,把长裙的裙腰露了出来。裙腰上系着一条布带,那系结竟然是蝴蝶结。
秦亮的眼前几乎看到了一个画面。那次诸葛淑回到家后,独自呆在房间里,仔细研究着那个系结,不知道坐了多久。
他神情复杂地看着诸葛淑,轻声道:“令君是很细心的人。”
这个如同邻家小姐姐一样的丈母,看似性格腼腆、表现拘谨,其实内心有些野性,胆子很大。人不可貌相阿。
诸葛淑小声道:“我知道,这不在衣衫里面吗?”
秦亮又好言道:“我们一家人的关系挺好,外姑不必多想。”
诸葛淑乖巧地“嗯”点了一下头。
就在这时,王玄姬也走到了门口。秦亮抬头看去,故意让头的动作幅度大一些。果然诸葛淑也随之回头看了一眼。
玄姬道:“天气渐渐暖和了,里面烧着炉子,感觉还有点闷。”
秦亮说道:“是阿。”
诸葛淑道:“我去尝尝令君煮的茶。”
玄姬站在秦亮身边,沉默片刻,她便轻声道:“没见到阿母时,我也会挂念她,想知道她在王家过得是否顺心。但真的见面了,不知道为何总是有点厌烦她,也听不惯她说的话。我是不是不孝之人?”
玄姬曾经陆陆续续谈起过、有关她儿时的琐事,秦亮忽然想起一句话,便随口说了出来:“有的人用童年治愈一生,有的人却要用一生来治愈童年。”
两人站在一起没再说话。秦亮也不知道,玄姬是否理解这样一番话,对于古人来说、确实有点稀奇。
过了一会,秦亮觉得时间差不多了,不算是来去匆匆、故作忙碌。他便回到屋里,向长辈们揖拜,说道:“前厅还有几个好友客人,我去打个招呼。”
令君问道:“君要回来吃饭吗?”
秦亮道:“一会看杜预等人会不会在府上用午膳,若我要陪他们,便由卿招待外姑、姨婆。”
白夫人大方地说道:“仲明去陪他们,不用客气。都是一家人,还要什么招待?”
秦亮强笑道:“那倒也是,我先告辞。”
第三百四十三章 掀桌之人
卫将军府的邸阁、乃曹爽所建,邸阁前厅非常宽敞,可以在这里大摆筵席,坐个百八十人没问题。
上位的木台子上,秦亮叫人设了多张筵席。这样在人少的时候,可以坐得更近。
杜预的喉结两侧、长的小包还没有散,应该是一种病,但多半不太要紧,杜预的气色很好。
辛敞的额头不饱满,略凹很平。按照面相之说额头饱满的人、儿时和前半生才会过得很好;看来面相之说也不能全信,这辛敞出身官宦世家,前半生必然是锦衣玉食。
这时杜预径直说道:“程喜是可以拉拢的,仆无以为报,请缨为使者,前往幽州说服程喜。”
秦亮立刻回应道:“太危险了,这种时候、也没有了太多必要。”
长史傅嘏赞同道:“毌丘仲恭镇守幽州多年,有灭国之功,对待部下也十分厚道,深受将士爱戴。其麾下因他向朝廷请功、而封侯者甚众,程喜斗不过毌丘俭。
即便能拉拢程喜,他手下的兵马能不能带走、问题也很大。但若程喜跟着毌丘俭反叛,并州田豫与程喜有旧怨,必会站到朝廷这边,不见得是坏事。”
秦亮看了傅嘏一眼,开口道:“元凯(杜预)到了幽州,瞒不过毌丘俭的。”
杜预道:“仆可以去劝说毌丘俭。如此大事,毌丘俭必然也有犹豫之心。仆去劝他,一来可以彰显秦将军的仁厚,二来可以为将军争取时间,得到主动。”
如此一说,好像挺有道理。秦亮沉吟道:“程喜与令尊有隙,卿要当心一些。”
杜预坦然道:“仆自有办法安抚程喜。”
秦亮便不再劝他,说道:“毌丘俭还不到年迈之时,我们若用太尉的官位拉拢他,显得有点不合时宜(而且有夺兵权之嫌)。元凯到了幽州,可以许诺毌丘俭,豫州刺史,再加将军号,或增加食邑,都不用吝啬。”
杜预拜道:“仆领命。”
豫州刺史韩观年龄大了,这回在江陵之役中表现非常糟糕,本就应该卸任、受召回来养老。许诺毌丘俭豫州刺史的官位,显得有可操作性、比较有诚意。
而且豫州是很重要的位置,乃大魏腹地最重要的根基地盘之一,虽然治所在安城,但治下也包括许昌重镇。
如果毌丘俭不头铁,有投降的意愿,用豫州刺史回报他、已经很不错了,而且他还可以继续掌兵。
此事决定之后,秦亮又看向王经道:“卿可愿去南安郡做郡守?”
王经拜道:“仆愿听从将军安排。”
秦亮点头道:“这几天就给彦纬下诏令。”
王经以前做过江夏郡守,自从曹爽给了他二十匹绢、叫他去东吴做生意,他感受到羞辱擅自离职、结果挨了几十棍,之后他就一直赋闲在家,直到被秦亮辟为从事郎中。如今重新外放,还是先给个郡守比较恰当。
南安郡在陇右,是抵抗蜀军的前线地方,以前郡守是邓艾。邓艾回京后,现在被秦亮叫去许昌做颍川郡守去了,南安郡守还空缺着。
如今西线压力增大,中军根本派不出援兵,秦亮只能派个郡守去。
而且王经已向秦亮表明了态度,秦亮也有趁机向西线安插自己人的诉求。在这种时期,秦亮自己决定安排个郡守的职位,既不明显,王凌也应该没什么意见。
雍州刺史是陈泰,王经去西线那边做官、必定要与陈泰合作,但王经好像与陈泰的关系不怎么好。
秦亮转头看向长史傅嘏,傅嘏出仕走的就是陈群的路子、他与陈泰的来往十分密切。秦亮遂道:“陈玄伯(陈泰)可能不太了解彦纬(王经),彦纬是个有带兵经验、可堪大用之才。”
傅嘏点头道:“确实如此。”
秦亮听罢,又对王经说道:“彦纬到了陇右,定要与陈玄伯等人齐心合力,不要给蜀汉以可乘之机。”
王经拱手道:“仆当不负将军重托。”
这时傅嘏皱眉道:“外患威胁在即,毌丘俭能被元凯(杜预)说服吗?”
杜预道:“仆只能尽力而为。”秦亮的眼前,又浮现出了毌丘俭那一脸黑胡子、头铁的长脑袋。他对杜预此行的效果、也持怀疑态度,不过没有说出自己的想法。
不过无论如何,至少要提前做好军事斗争的准备,不能有侥幸心理!
此时秦亮想起了去年初的洛阳兵変,司马懿对付曹爽,便是先在军事上、让曹爽觉得有了劣势,然后才劝降。不得不说,司马懿的那次兵変做得很漂亮,策略值得学习。
秦亮最关注的人是王凌,不过两家至少还算是盟友;而像毌丘俭这样、要直接掀桌子的人,不用考虑太多,首先便要想办法按住弄死。否则就是对方以武力上位。
而且秦亮也觉得,王凌还没回京,这是自己的一个带兵机会。勤王之役后,虽然秦亮分到了足够的回报,有了极大的權力,但若一直这么困在洛阳、不让他领兵,也不是办法。
杜预辛敞等没有留在府上吃午饭,秦亮也未过多挽留。送走了他们,秦亮又在长廊上见到了王康。
秦亮考虑了没一会,立刻选定了王康、交待道:“汝准备一下,尽快南下,去寻大将军的中军。见到大将军,汝便把朝廷的情况详细告诉他。尽力说服大将军,同意皇室给我假黄钺、领兵对付毌丘俭。”
王康应道:“喏。”
王康出身庄客,自然没上过正经的太学,不过据说王康儿时的家境殷实,读过不少书。秦亮也发现,王康做说客的时候、挺有点办法。
像王凌在家族内部传达消息时,一般都是派亲信劳家的人。王康在秦亮家、就像劳精对于王家,由王康去谈这件事也很恰当。
卫将军在案牍上的职权描述,是守卫京城。王凌出征之前,也只是交代秦亮镇守洛阳……所以秦亮并没有带兵征讨的权力。
假黄钺就是代表天子出征的意思,只要得到这个名分,秦亮就可以纠集从中央到地方军队、前往讨伐不臣。如今这样的风声下,秦亮趁机加上一个假黄钺的權力,应该很有希望。
而要用兵,也得先有名分、并获大将军的同意才行。
第三百四十四章 依样画瓢
杜预受命前往幽州,还在路上。
毌丘俭自从邺城南返程之后,此时已经回到了蓟县。
他头上的名号很多,左将军、幽州刺史、护乌丸校尉,封了县侯,爵位比秦亮还高。幽州未设都督,否则毌丘俭早就应该是都督了。
蓟县(北倞)是幽州刺史的治所,而护乌丸校尉的驻地在昌平,两座城中都有毌丘俭的府邸。不过他常呆的地方是蓟县,一回幽州、便来到了蓟县的刺史府。
乌丸鲜卑人寇娄敦兄弟,以及毌丘俭家的子弟都来到了内宅。
寇娄敦效力于毌丘俭麾下、最近正好在蓟县,但他的另一个身份可不小,乃乌丸大单于(国王)!不过乌丸人已经被魏军打服了,否则也不会自愿交保护费、包括不限于供奉人力马力牛羊,并受“护乌丸校尉”的保护。
单于寇娄敦十分支持毌丘俭起兵造反……勤王,简直没有半点犹豫。
毕竟一旦起兵,就是向南打,南边的冀州、豫州等腹地,不仅气候温暖,而且是大魏的心腹之地,人口稠密、豪族富庶。打过去屠城,正是乌丸将士们喜好之事。
有魏国人带领着、去打魏国人,既有名义,而且更容易进入魏国腹地。即便将来重新败退回来,寇娄敦也可以说、自己是听从大魏官员护乌丸校尉的命令,大不了再投降一遍大魏朝廷。
无论胜败,大军都能深入魏国腹地。寇娄敦一想到、可以让将士们随便歼婬魏国的女郎,不管什么年龄都不放过,心里就充满了期待。当然少不了肆意屠杀、搶劫财物,部下将士们的士气必定很高。
在苦寒之地的各部落,搶劫杀戮是没有道德枷锁的,道德这东西本来就是人定,并非天道。地广人稀的地方,强者才是天道!劫掠杀戮、就像中原人种地一样平常,只是一种谋生手段,有时候遇到天灾、不抢就得饿死冻死一大片人畜。
于是寇娄敦毫不避讳,径直用汉话说道:“回想前年,将军带着我们打进高句丽都城,真是让人怀念阿。女郎多得都玩不过来,脱了衣裳在大伙面前哭哭啼啼,至今吾还记得那美妙的声音。路上见人,一刀一个,痛快!不过高句丽穷乡僻壤之地,便是国主的妃嫔公主也长得不怎么样,还是中原的女郎嫰一些。只等毌丘将军带着我们,前去长长见识!”
单于的弟弟阿罗槃附和道:“中原女郎腿好看,身段也顺。”
毌丘俭的弟弟毌丘秀闻声转头,眼神复杂地看了一眼寇娄敦,但没有接寇娄敦的话。毌丘秀犹自说道:“进了冀州之后,不知哪座城的粮草最多,起兵之前,最好先找人问问。”
部将也没理乌丸人,只附和着毌丘秀。兵马未动粮草先行,将领们此时就开始考虑粮秣,正是兵家的眼光。
不料寇娄敦接过话,说道:“冀州、豫州那么多人口,会缺粮吗?还能挑着吃,不嫰的、皮糙的不吃。”
乌丸人不是真的就会那么干,但寇娄敦喜欢这么说而已。魏军将领们顿时愕然。只有寇娄敦兄弟不以为然,他们习惯了要把狠话挂在嘴上,越凶狠的人、越受人尊敬。像羊一样的弱者,是会被人唾弃的!
武将们也没与乌丸人争执,大伙心里都很清楚,魏军并不宣扬这些残爆的事,但若准许将士屠城狂欢、有释放极端情绪的机会,确实能提高战力士气,就跟许诺重赏一样的效果。生死存亡的大战,谁还在意庶民的死活?
几个人说了好一阵,却只有毌丘俭没有吭声。
毌丘俭坐在北边的阴影里,一直沉默着。不过毌丘俭身高八尺、满脸黑胡须,这么大个人坐在不宽敞的屋子里,即便不说话,大家也不可能无视他。就好像有一头象在屋子里,人们会当它不存在吗?
又如朝廷里发生的事,毌丘俭也不能假装看不见。
皇帝的亲信宦官、李丰许允等人要杀秦亮,事情已经到了这一步,权臣不想废黜明帝之子?他们现在还没干,只是忌惮外镇还有毌丘俭等人。
夏侯玄要被推举为大将军,被抓了又放,恐怕也是这样的缘故!
不过饶是如此,毌丘俭也还在权衡,毕竟一旦起兵失败、真的会被杀全家!至少现在这个时候,他想起兵的意愿、仍不是特别强烈。人哪有完全不知恐惧的?
他有时候也在寻思,如果听从朝廷的安排,即便会被削弱兵权、也可能会被善待?
但当时毌丘俭还是决定、从半路返回了幽州,并不愿意自己到洛阳送上门。因为他已经考虑过了,只有这个时间、胜算才是最大的!
洛阳中军的兵力比各州都多,而此时正面临兵力不足、捉襟见肘的局面;王凌刚入主洛阳一年,又遭遇大败,声望不够,地方大将可能不太愿意听从他们的调遣。
就在这时、毌丘俭终于发出了声音,不过只是一声叹息。
世事往往就是这样,机会摆在面前的时候,路还很宽(投降自保);等没有路走了,那时的时机、恐怕没有现在这么好!
二弟毌丘秀听到哥哥叹息,便道:“朝廷还没问罪,要不再等等看?究竟是什么情况。”
毌丘俭却道:“再等一阵,形势或许就变了。去年初秦亮就是抓住了机会,突然发动、打了司马懿一个措手不及,才能从扬州长驱直入。”
他紧皱眉头道:“彼时司马懿可没有威胁王凌,反而不惜加封太尉去拉拢。司马懿与王凌的私交也很好,远未到撕破脸的地步。秦仲明却力主王凌突然发兵,当时可能连司马懿都没想到。
事后看来,秦亮的想法是对的。王凌乃并州河东领袖,司马懿迟早容不下他。与其等到后面司马懿慢慢想办法对付王凌,还不如抓住时机、主动出击!”
毌丘俭这么一说,弟弟、部将们都觉得有道理。
“如今我等已成了秦亮等人的眼中钉,我等猜忌权臣的时候,他们不也会猜忌?”毌丘俭感慨道,“我们与王秦两家的情况,可比当初司马懿与王凌之间糟糕多了,几乎到了不得不发的地步。”
毌丘秀仍然有些犹豫:“阿兄若再次前往洛阳,听从朝廷的任命,朝廷一定会赶尽杀绝吗?”
毌丘俭冷笑道:“去年曹昭伯也这么想。”
此言一出,诸将顿时沉默下来,不愿再劝毌丘俭。去年曹爽什么下场,大家都知道。
劝降之所以经常有用、尤其是同僚之间,便是如此情况,人们总是有侥幸心,觉得自己只要不反抗、对方就没必要赶尽杀绝。
先安抚,再劝降,接着突然翻脸,以最小的代价获得胜利。前人的经验就在面前,这样的招数屡试不爽。司马懿会这一招,秦仲明可能也会依样画瓢、故技重施!
“秦仲明的性情或许与司马懿不同。”二弟沉吟道,他接着又道,“仆只是想提醒阿兄慎重,但若阿兄心意已决,仆自当从命!”
毌丘俭起身道:“今天就这样罢,随后再议。”
众人揖拜道:“喏。”
大伙告辞之后,毌丘俭便转身背对着门口,看向了墙上的一副地图。
他的手指沿着太行山东面,轻轻抚过冀州安平、邺城,来到了大河(黄河)旁边,一条线的地盘上都是一马平川的大平原。至此,南边是兖州,往西是司州河内,洛阳便近在跟前了!
毌丘俭的心情十分复杂,不仅有期望、忐忑,也有些难过。他的四个儿子都在洛阳做人质,唯有次子毌丘宗没在洛阳。
一旦翻脸,四个儿子都要完了。即便毌丘俭戎马一生、杀人无数,但要看着自己的亲儿子死几个,还是于心不忍。
毌丘俭走出了房门透气,却看到走廊上杨瑛的身影。
杨瑛是他的宠妾,长得挺不错,以前是曹爽府上的舞姬。
毌丘俭平时很宠爱她、几乎对她千依百顺,以至于夫人荀氏都看杨瑛十分不顺眼。这也是难以避免的事,荀氏虽然出身颍川荀家(名臣荀彧家的人),身份尊贵,但毕竟年龄大了,毌丘俭还是喜欢年轻的身体。
此时毌丘俭的脸却拉下来了,他的脸长,这么个表情、显得更长。毌丘俭招手示意杨瑛过来,他警觉地问道:“汝在此地做什么?”
杨瑛道:“这里就是内宅呀,妾听到院子里有人,刚想出来看看。见到从屋子里出来的人、都是些将领,妾不便过来,正要回屋。”
毌丘俭观察着她的脸:“汝方才过来?”
杨瑛点头道:“听到说话声之时,妾才知道有客人在这里。”
“怪我疏忽了。”毌丘俭不动声色道,他接着问道,“汝是不是曾经收了卫将军秦仲明的钱财?”
杨瑛一脸困惑,“君何处听说、妾受过卫将军的钱?”
毌丘俭皱眉道:“那些金饼。”
杨瑛恍然道:“那只是我的嫁妆阿!”
第三百四十五章 隐秘的旧事
毌丘俭知道杨瑛有金饼、来幽州之前就带着,他以前没有问过。这时他竟问道:“那金饼是何人所赐?”
先前毌丘俭还质疑、杨瑛收了秦仲明的钱财,自然猜测东西来自秦仲明。但杨瑛发觉了事情蹊跷,临时决定说谎,答道:“前大将军曹昭伯赏赐的嫁妆。”
反正曹爽已经死了,死无对证,很难再查实。
“曹昭伯那么大方?”毌丘俭随口道。
既然谎言已经说出口了,杨瑛便撇了一下嘴,强辩道:“他是个喜怒无常的人,有时待人很好,有时又很暴躁。”
平日里毌丘俭总是让着她,只要她假装生气或伤心,毌丘俭就会纵容她。杨瑛也不是想与毌丘俭胡闹,只是这样一来,既能让毌丘俭表现出溺爱,也能让相处的气氛更好。
但今天毌丘俭十分严肃。他没有回应杨瑛的故作生气,忽然说道:“乌丸单于寇娄敦一向听从我的号令,征战时十分尽心,我却没赏过他什么东西。他喜欢美人,汝愿意去跟他吗?”
“什么?”杨瑛大吃一惊,脸色骤变,“将军是为了吓妾吗?”
她仔细观察着毌丘俭的神情,发现他不是在开玩笑!毌丘俭一脸都是黑胡子,但杨瑛平时并不怕他的相貌,此时却隐约感觉到了可怕。
不管以往有多少宠爱和纵容,转眼之间,说翻脸就翻脸?
杨瑛坚持了一会,见毌丘俭仍旧面不改色,她终于跪倒在地,哀求道:“将军不能这么做,妾知道错了。妾人都是将军的,还要钱财做什么?妾这就把金饼拿出来。”
“我要你的钱财做何用?”毌丘俭回道。稍作停顿,他这才说道,“汝不能把听到的密事,告诉任何人。”
杨瑛忙抽泣道:“妾刚到庭院里,将军与客人们说了什么,妾真的没听到!”
毌丘俭暗示道:“任何密事都不能说。”
杨瑛不管那么多,急忙先回应道:“是。”
毌丘俭看了一眼杨瑛苍白的脸,这才稍微满意,伸手又将杨瑛扶起来,脸上露出笑容道:“只要卿明白、吃里扒外没有好下场,我哪有那么狠心?”
毌丘俭再度笑脸相迎,但杨瑛看在眼里、仍是不寒而栗。
她究竟知道什么密事?杨瑛回忆了一会,这才想起、有一次不小心听到的密议。
好像是说,当今皇帝曹芳是在许昌宫中悄悄生的、实乃魏明帝的亲生儿子;魏明帝曹叡却不是文帝的亲子。曹芳的身份,除了毌丘俭知情,还有司马懿等知道。其中还提到了卞太皇太后、郭太后(郭女王)等人的名号。
不过杨瑛并没有太在意,毕竟宫廷离她很远,跟她没什么关系。
如今毌丘俭这么严肃地告诫杨瑛保密,杨瑛反倒多想了一些。难道当初表面上只有司马懿、曹爽是托孤大臣,实际却有毌丘俭等人?
……没过几天,杜预终于赶到了幽州。他来得很快,只带了几个随从,轻骑简行。
《一剑独尊》
相比毌丘俭,程喜好像更在乎杜预。杜预刚进城,就被程喜的人守住,请到了府邸。
程喜的相貌叫人猜不透年纪,他的皮肤皱纹不多、鬓发却已花白,也许在五十岁上下。他的一双眼睛里有狡黠的光,见到杜预就假意道贺道:“听说令尊已回到洛阳,实在是值得恭喜的好事。”
杜预没有对程喜的惺惺作态、有什么反应。
当初程喜陷害杜预的父亲杜恕,治的是死罪!朝廷考虑到杜家前辈死在任上的功劳苦劳,才法外开恩、减死发配。这时候如果彼此都假装没有发生过、任谁也不会信,程喜当然也不信。
杜预不想逃避,遂直面旧事,说道:“家父在蓟县做官时,鲜卑首领之子带兵秘密入城,有人告家父知情不报。仆也知道,此事是将军告发到了朝廷。”
程喜神情微微一变,有点尴尬地没有吭声。
杜预又道:“后来仆见过家父一面,赞同家父的说法。有些事,并不是家父与程将军可以决定的,我们都是棋子罢了。”
程喜顿时一愣。此事在幕后布局的人,确实就是司马懿。
“务伯(杜恕)不恨我?”程喜的语气诚恳了一些。
杜预摇头道:“家父从未怨恨过将军,那事躲得过初一,亦逃不过十五。”
程喜顿时沉吟不已。
杜预见状又不动声色道:“仆在洛阳受卫将军赏识,只是去年的事,卫将军看在仆的情面上、才帮家父脱罪。此事与卫将军毫无关系,卫将军与程将军也素无恩怨,将军大可不必担心。”
程喜忙沉声问道:“卫将军怎么说?”
杜预道:“没说什么,只说程将军多年镇守边关,既有功劳也有苦劳。程将军不用担心什么,君不如劝劝毌丘将军,倒可以在朝中新添一项功德。”
之前在洛阳时,秦仲明等人听说杜家与程喜有仇,还担心杜预此行会被程喜对付。杜预保证说有办法应对程喜,果然三言两语下来,程喜就被说服了。
程喜起身在屋子里踱了一会,说道:“毌丘仲恭几度率军作战,诸将多是他的旧部、并得到了许多好处,他不会听我的。”
杜预问道:“毌丘仲恭在幽州可有什么动作?”
程喜左右调整角度,观察了一会外面的门窗,靠近了才小声道:“场面上暂时没什么动静,不过各地的大将都在蓟县。乌丸单于寇娄敦也在刺史府。”
看着程喜那紧张兮兮左顾右盼的动作,杜预不太喜欢这个人,果然从仪表就能看出来、正是一个容易在背地里告密的人。
不过为了大局,杜预没有表现出内心的喜恶。
程喜问道:“卿还要去刺史府劝说毌丘将军?”
杜预直言不讳道:“仆此行身负使命,便是为了毌丘仲恭而来。毌丘仲恭履立战功,卫将军许诺将任命毌丘仲恭为前将军,并出任豫州刺史,加食邑,绝不会亏待毌丘将军。”
杜预到了幽州,打算见人就说朝廷许给毌丘俭的待遇,在程喜这里也不例外。杜预也知道,光靠三寸不烂之舌想说服毌丘俭很难,但可以让当地人都知道朝廷的态度,先占住道义再说。
两人谈论一阵,杜预便道别程喜,重新来到了蓟县城的街头。
春天早已来临,但幽州的天气还很冷,风也很大。城中的路人很少,飞沙走石之中,还是一派萧杀的气息。
第三百四十六章 假黄钺
二月春风似剪刀。
派到南边去找王凌的王康,亦已返回洛阳。王康骑快马南下,在王凌军中没耽搁太久。与他一起回洛阳的人,还有倵卫将军王广。
洛阳发生过佂变,毌丘俭有起兵造反的可能。在这种时候,王凌没有太多犹豫,痛快地同意了让秦亮假黄钺,可以随时调集军队平叛。
但王康临行前、秦亮叮嘱的另一件事却不顺利。秦亮建议让邓艾领冀州刺史,王凌以邓艾是降将、又没立过大功而婉拒了,带的话是,可以让邓艾“行冀州刺史事”。
果然州一级封疆大吏的人事权,王凌还是不愿意轻易交出来。
这样也行,秦亮立刻遣快马去许昌送诏令,叫邓艾行冀州刺史事,接替吕昭留下的兵权、在冀州整备防务。
吕昭在去年底死在了冀州安平郡,病死的。去年吕昭就想回来养老,他的长子吕巽也想为父亲求一个三公之位,但没来得及。这可怪不得秦亮,吕昭死得太快了;而吕巽此前只是暗示而已,这么高的官位、亦非秦亮一个人说了算。
冀州牧吕昭算不上什么鞠躬尽瘁,因为之前两三年吕昭就没怎么管军务了。冀州反正不是边关、常年平静无事,但此时形势有变,需要立刻有个人去主持局面,邓艾就挺合适。邓艾原先是司马懿的人、如今道德名声挺差,他不可能与毌丘俭等人有什么勾搭。
随后秦亮得到黄钺的过程,又出了点问题。
钺就是一把似斧非斧的古代兵器,又笨又重,起初是兵器,后来就是礼器,只有象征意义。皇帝曹芳不愿意给黄钺。
秦亮遂顾不得吃相,径直与宦官张欢商议,然后请郭太后下诏。
诏书由中书省起草,中书监王明山是王家人、中书令陈安是秦亮的好友,秦亮就这么得到了假黄钺的诏令。严格地说,这样违背皇帝的意愿、属于矫诏,但至少程序是合法的。
难怪当初曹芳自愿给王凌以“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如萧何故事”的殊荣时,王凌连假装婉拒的过场也没有,直接笑纳。若是客气错过了机会,皇帝真的可能不想给!
接着秦亮就开始整顿中军,准备调兵出京。毌丘俭还没反,所以名义是奉诏带兵外出屯田。
同时派使者前往并州、徐州传诏,送绢布赏赐,诏书内容是称赞田豫、胡质的功劳,听说二人勤于军务、百姓称颂,以示嘉奖。暗示他们是自己人,做好出兵的准备。
就在这时,扬州王飞枭再次上奏,东吴正向东关持续增兵!
朝会廷议时,许多大臣都发言了。涉及到外敌的事,大伙说话反而不用那么谨慎。
大多人都认为,东吴要打合肥新城、甚至寿春!迹象实在是太明显,东关之役魏军已经败北撤退、不能再威胁到吴国占据的东关,吴军还继续增兵是什么意思?肯定不是为了防守。
秦亮发言的看法,也是吴国有进攻的意图,但他没有多说。
不久前从荆州中线、有消息传了回来,王凌在撤军的时候、把十几架笨重的大型投石机烧了,于是被敌人事先判断出魏军要撤兵。吴将陆抗率轻兵、伺机袭击了魏军的后军,魏军损失不大,但殿后的人马被击溃。
尚书右仆射夏侯玄因此事说道:“投石机会不会没烧尽,让吴军夺去了?”
诸官员议论纷纷,认为有这种可能。那投石机的木件都是结实的实木,一时半会确实不易烧尽。
夏侯玄又道:“若是叫吴国得到了攻城利器,重兵聚集于东线,合肥、甚至于寿春危矣!”
只见夏侯玄仪表端正,神情严肃,秦亮也看不出来、他究竟有没有幸灾乐祸……即便夏侯玄没有这个意思,朝中肯定也有人心怀叵测,就等着王、秦等家完蛋!
有时候外患也不能让内部团结、并转移矛盾。毕竟魏国不像是能被横扫吞并的样子,但执政集团倒有要玩完的气质,必定不止一两个人等着、想看洛阳再度换旗的大戏!
秦亮没有出面争执,反正在朝堂上争论也没有实际用处。何况最近中军正在准备出行、说法只是外出屯田,此时让人们先以为中军的目标是敌国、亦不是什么坏事。
郭太后似乎很上心,等朝会结束后,她就叫宦官留下了秦亮。在东堂旁边的小房间里,单独召见秦亮。
太极殿是大魏朝规格最高的正殿,在这里召见大臣,即便耳目众多、大家都知道太后召见了秦亮,但也算是正大光明。
当初扬州起兵时,郭太后本来就支持王凌。如今王凌家的重要盟友、受郭太后召见,商议军国之事,实属正常。
郭太后先入座,依旧隔着帘子,只能隐约看到她美妙的身影。秦亮脱鞋进门,小步快走,俯拜行礼,礼仪一样没落下。
郭太后的声音道:“诸卿在朝堂上说的事,合肥、寿春会不会有危险?”
秦亮想了想道:“短时间内不会有太大问题。不过青徐都督胡质、及其兵马不能再轻动了,当初朝廷设置青徐都督,本是作为东线后援。”
简单的回答后,郭太后似乎仍不放心,只说道:“但愿如此。”
秦亮遂解释道:“当初臣与马钧在庐江郡制作投石机,经历过从无到有的过程,原理与主要结构很简单,但实际要投入使用,一些材料、细节上须反复调试,很费时间。并不是诸臣说的那样,忽然就能做出来。”那东西的原理本来就不复杂,只要见过、都能看懂,不过就是用重物蓄力、以杠杆把石弹抛出去而已……一旦面世了,只要有人重视,迟早能被人仿制出来。不过任何器械,都涉及到工艺细节,能实用需要时间。
秦亮又道:“诸葛恪去年底就在东关制作投石机,那时大将军在江陵还没退兵,投石机残件也不可能被俘获。今年初、陆抗才可能获得没烧尽的投石机,运到东线要花时间;而且也只能得到一些木炭残件。
所以朝廷还是应该先对付毌丘俭,免得河北糜烂,削弱国力。他若不反、便调到豫州来,要反则以武力平叛。臣已做好前期准备,殿下勿虑,只须在宫中等待即可。”
郭太后沉默了一会,开口道:“毌丘俭在洛阳时,我见过此人,身材高大、满脸胡须,十分凶悍。我还听说幽州精骑、以及乌丸骑兵骁勇善战,仲明能调动的兵力不多,定要当心阿。”
秦亮也在曹爽府上见过毌丘俭,至今还有印象,长脸,确实脸上的胡子很多。毌丘俭的胡子与关羽那种美髯不一样,而是整个侧脸都是络腮胡。
不过当时夏侯玄等名士都在毌丘俭身边,也许是毌丘俭为了合群?总之秦亮觉得好像没多少凶悍之相,只是胡子多而已。
秦亮好言道:“殿下明鉴,打仗要靠布阵用兵,不太依赖主将勇力,况且毌丘俭若要与我单打独斗,他不一定是我的对手。而乌丸人凶狠,却仍要受大魏朝廷的保护。”
郭太后好像对这样的回答、挺受用的,她的身影晃动,人在垂帘后面挪动了一下。
她的声音小声道:“记得上次见面时,我说过的话,定不会食言。愿仲明旗开得胜,化解危局。”
上次见面、在东宫的东侧一座旧院子里,秦亮自然记得。但当时郭太后说了不少话,不知道究竟是哪一句?
秦亮回想了一会,寻思其中有许诺意思的话。他想起来,郭太后确实说过,大意是待事情过去了,她会找机会、好生服侍仲明。
当时秦亮没太在意。郭太后以身相许已经有过不止一次,若是有什么新奇的方式、在秦亮这里好像也不会太新奇。然而郭太后此时再度提起,秦亮倒不禁有点好奇了。
秦亮先回应了一句,便揖拜道:“臣请告退。”
郭太后发出“嗯”的一声,秦亮遂退出了房间,在门口穿上鞋子。他走到宽阔的太极殿广场,依旧走东殿门出庭院。出东殿门后,秦亮才暗自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对外战争失利,自然会招致人们的不满,但光靠人心、没法从物理上重洗權力格局。此时的毌丘俭会怎么办,可能才是那推墙的最后一铲。
第三百四十七章 无可避免
先前算出的预产期比较准确,令君果然在二月生了个儿子。很顺利,府中事先请来的郎中、也只在外面呆一阵就走了,全靠陆凝和几个侍女完成了接生。
因为阿余的小名也是借用了月份的别名,秦亮便照这样的规矩,给儿子取了小名叫阿朝。
二月有花朝月的说法,由是而来。大名暂时不用取,幼儿都养在家里、只需要小名,至于字则要等冠礼之时。
阿余的奶娘翁氏还有艿水,好像只要妇人不停喂奶、一直都会有。阿余已经一岁有余了,早已在吃一些粥,最近才开始断奶。
但秦亮好像听过一个说法,母乳时间长了、艿水里会缺乏抗体。所以事先就叫人物色到了一个新的奶娘。
做奶娘的妇人通常出身都不好,这个新的奶娘姓柳,也是个附农家的妇人。黄远引荐的人,柳氏本是洛河南岸庄园的附农、就是秦亮名下的一座庄园,别的都不重要,主要是来历清楚、艿水足。
仿佛每次秦亮刚有孩子、就会遇到一场战争似的。阿余出生的时候是腊月,次年初、秦亮就与司马懿开始争战。这次则可能是毌丘俭!
最近秦亮大多时间都在军营,不过令君要生了、他才有两天没有出门。
外出“屯田”的军队正在分批出发,最先出城的人马是走东边、出皋关(虎牢关附近)。大多时候出兵都是这样,要分开走,不然数以万计的人马容易堵在路上;而且在国内行军,可以就地补给、不用带太多粮秣,便得分成几个方向,免得人太多、沿途城池的存粮不够。
接着王广、秦胜、秦朗等几家亲戚都来向秦亮道贺,金乡公主也跟着秦朗来了。于是秦亮在内宅接待大伙。
丈人王广是秦亮的丈人、令君的生父,他与张氏都去了卧房看望令君。秦亮则还在庭院里与亲戚们说话。
金乡公主此番与她的兄长阿蘇一起来访,除了祝贺秦亮喜得儿子,还顺带亲自上门、为上次秦亮帮助何骏脱罪而道谢。
两人站在阁楼外面的走廊上,金乡公主说过谢意,又解释道:“何骏还年轻,以前没吃过什么苦头,这回他没有来,但心里还是领情的,仲明不要往心里去。”
秦亮强笑了一下,点头道:“无妨无妨。”
以何骏的性格,大概不会领情,反而巴不得秦亮倒霉。不过现在秦亮也不在乎,他本不想理会何骏,不过是看在金乡公主与族兄的情面上罢了。
金乡公主幽幽的眼神、看了一眼秦亮,轻声道:“我也听到了一些风声,有些事不支持王彦云与仲明。不过仲明放心,曹家宗室并不愿意看到毌丘俭获胜。”
秦亮听到这里,心中顿时有点不解。难道金乡公主在宗室里的影响力那么大?
金乡公主犹豫了稍许,接着沉声道:“皇室有一些秘闻,外人不知道,事情比较复杂。”
这时阿蘇走了过来,似乎听到了刚才金乡公主说的话。他看了一眼金乡公主,相互见礼之后,阿蘇便知趣地说道:“我正要去阁楼见伯遇(秦胜)。”
金乡公主回应道:“我一会就来。”
秦亮站着没动,等阿蘇离开之后,他不禁问金乡公主:“怎样的秘闻?”
金乡公主缓缓走动了两步,悄悄说道:“当初明帝(曹叡)因为争位,传出来了一些密事。后来文皇帝(曹丕)病笃,明帝被立为太子时,明帝与宫中的郭皇后(郭女王)、卞太后,以及文帝的亲信大臣、宗室,达成了共识。便是明帝之后的皇位,要重新让文皇帝的子孙继承。”
金乡公主说得语焉不详,她之所以没有明说,估计是不好说。涉及到以前的宫廷旧事,秦亮确实是个外人,他也就不便逼问。
“起初只是大家不得已的妥协,但之后的事情当然不会那么简单。”金乡公主继续道,“明帝后来食言了,终究还是由其子继承了皇位。”
秦亮道:“陛下不是明皇帝的养子?”
他虽然这么说,但这会也想起来,人们确实不知道、曹芳究竟是哪家宗室的儿子,世人莫知所出。而且明皇帝曹叡并非没有生育能力,妃嫔给他生过几个子女,可是生的儿子全都死了!事情就是那么巧,几个儿子、活不下来哪怕一个。
秦亮不禁沉声问道:“当今皇帝来自何处?”
金乡公主道:“许昌宫。”
秦亮寻思片刻,脱口道:“陛下是明帝生子?”
金乡公主轻轻点了一下头:“有可能,但先帝一直把人藏着,后来也只是以养子的名义接到宫中。因此没人能确定此事。”
秦亮听到这里,不再吭声,神情却更严肃。关于曹魏皇室的密事、他不是很在意,此时却不得不在意毌丘俭。
毌丘俭是忠心于明帝曹叡的人,且极可能是曹芳的托孤大臣。所以毌丘俭的执念是曹芳的皇位,以及对旧主曹叡的承诺。
现在曹芳的皇位还在,至少没有走到被废的一步,可是已有了很大的危险。毌丘俭极会愿意继续等下去、错失时机?
自从毌丘俭半道返回幽州之后,秦亮已经对他有了防备之心、并在积极备战,却不能确定毌丘俭究竟会怎么做,只是为了防患于未然。
如今听到金乡公主的提醒,秦亮差不多可以作出判断,毌丘俭几乎必反!
金乡公主的声音道:“不是所有人都愿意看到,毌丘俭入主洛阳。我便希望仲明能不负众望。”
秦亮道:“殿下安心,我们已有准备。”
金乡公主不置可否,抬起头仔细看着秦亮的脸。
秦亮的个子挺高,但气质确实不够凶悍,只要有一段时间没有在外奔波晒太阳、他的皮肤就会养得挺白净。金乡公主有一次还提过,仲明是个爱干净的武将。
金乡公主没有多说什么,秦亮也不想解释,拱手正待要离开。
这时金乡公主又小声说道:“对了,我们之间的事、卿不要让伯云知道,不太好。”“我们之间本来就没什么事。”秦亮不动声色道。
金乡公主垂眼道:“好像也是阿。”
她见秦亮拱手,也揖拜还礼,两人匆匆离开了走廊。金乡公主向阁楼那边走、去见阿蘇,秦亮去了卧房。
嫂子张氏还在里屋,王广与诸葛淑夫妇已在外屋。秦亮拱手道:“女郎中把过脉,令君的身体很好,外舅外姑不用担心。”
大胡子王广与十几岁的诸葛淑还礼,王广应了一声,说道:“听令君说,汝外姑年初就在这里照顾令君?”
秦亮不动声色地解释道:“我每天忙着军务,幸得有外姑照料。”
诸葛淑的目光有点闪烁,轻声道:“我与令君相处得很好。”
三人在几案旁跪坐下来。刚才秦亮提到军务,王广便道:“毌丘俭将会造反?”
秦亮点头道:“我估计是打勤王的旗号。”
王广思索了一会,说道:“有我们在洛阳,仲明不用担心后方。战端一开,此役干系存亡,切不可有失,我等只待仲明捷报传来。”
诸葛淑这时也道:“仲明是儒虎,善战之名、早已闻名天下,毌丘俭一定不是仲明的对手。”
王广问道:“听说前军已出皋关,仲明何时出发?”
秦亮道:“须要抓紧时间,大概数日之后启程。幸好外舅赶回了洛阳,我离京之后,还得外舅与表叔坐镇洛阳。”
一家人谈论了一会,王广便起身要去阁楼与秦家人相见。秦亮也起身陪同,一起向卧房门外走去。
先前王广与王康只有小队人马、快马赶路回洛阳很快,但王凌的数万大军要走荆州回来,便需要很长时间。
秦亮这次能出动的中军人数不算多,洛阳必须要随时留下可靠的人马、并由信得过的人掌握兵权。等到王凌麾下的中军回到洛阳,如果还赶得及、那时才能向北方增派援军。
此时确定的人马,有中垒营、中坚营一半的步骑三万余众,另外再从各营抽调纯骑兵。中军加起来共近四万人。
洛阳剩下不多的兵马由秦胜、令狐愚、王广分掌兵权,镇守洛阳,等待王凌回来。
另有并州刺史田豫麾下的中外军一万余,邓艾行冀州刺史事、能召集吕昭留下的中外军数千人,都是精锐专业的中外军。从冀州、司州陆续动员的兵屯、民壮不算其内。
不过估计毌丘俭也能召集起至少数万人马,幽州地盘很大,虽然辽东那边数郡的人口不多,但毌丘俭还能找乌丸的鲜卑骑兵、作为外援。
程喜是冀州的官,手里的冀州兵马、不知是否会被毌丘俭夺占。冀州的军队在幽州驻守,这是很正常的事,就像当初令狐愚是兖州刺史、典兵的地方却在淮北平阿县。
毌丘俭若在这个时间反叛,确实是抓住了空档。否则在太平无事的时期,单是洛阳中军就能调动十万大军,以多打少,幽州军几乎没有胜算。
第三百四十八章 何时君归
一大早天还没亮,令君便已起床,正在卧房里为秦亮收拾个人物品、换洗衣裳等。玄姬在旁忙活,帮着秦亮把两层甲胄穿到身上。
里面是锁子甲、被李丰刺破的地方已经修复,外面则是军用的黑色札甲。
以前秦亮临时才去武库领甲胄,而今他可以把一两件铠甲放在家里备用。外面这层札甲就比照身材修改过,有收腰的部位,如此一来、重量不用全部压在肩膀上,穿着更加舒适。
门外依旧漆黑一片,黎明时分非常安静,几乎听不到任何声音。
在秦亮的印象里,每次与王令君玄姬分别,都好像在黑漆漆的时辰。不过如今玄姬不用算着时间、赶在天亮前离开,她可以一直陪在秦亮令君身边,直到秦亮出门。
王令君看到秦亮身上的甲胄、以及挂在包袱上的剑,神色有些伤感担忧,“君要上阵,妾恨不能陪伴君侧。”
秦亮故作轻松道:“我从不去前方厮杀,还穿着两层甲胄,没什么事。”
令君忽然问道:“去年攻东关之事,祖父若让君带兵南下、而非去攻打江陵,我们或许就不用面对如今的局面了?”
秦亮寻思片刻,没有发生的事、谁也无法确定好坏。但让他去的话,事情多半会有些不同。
令君虽是王家女,但她已出嫁,一个妇人要影响家族的决策、可能性不大。
秦亮看向令君,沉吟道:“已经过去的事,事后再追究没有用。有些事是人之常情,没有必要去怪谁。令君只是女子,深在宅中,更与卿没什么关系,不要想太多了。”
令君默默点头。秦亮遂伸手握住她的纤手。
只见令君垂足坐在榻上,生完了孩子之后,她的腰身又恢复了原来的纤细柔韧。她也不再穿宽大的衣裳,身上穿着衣裙相连的深衣,而且腰髋比例确实很美,坐着的时候、髋部与腰身形成了起伏流畅的美妙线条。
秦亮把她的身段看在眼里,心说等从北方回来,令君的月子也早就坐完,又可以与她亲近。
他再度想起了自己以前的愿望,只与她们两个人每天在一起、什么都不用考虑,便能心满意足。
秦亮不禁道:“卿与姑在家等着,待我一举平定毌丘俭,再回来与你们厮守。”
令君忙道:“君不用挂念我们,好生做自己的事。过阵子,我与姑可以回王家宅邸住一段时间。”
玄姬的声音道:“仲明定要当心。”
秦亮点头,说了几句宽慰的话。这时外面的天色已隐约泛白,他提起包袱,与令君道别。玄姬送出门来,两人一起沿着长廊向门楼方向走。
也不知道、坐月子究竟有没有用,不过人们大多相信,秦亮也叫令君不要出门。
走廊上只有秦亮与玄姬同行,玄姬低垂着凤眼、神情亦有些黯然。秦亮一边走,一边说道:“大丈夫在世上总得做些正事,才能维持生计。领兵是我的分内之事,姑安心在家里,照顾好令君。”
“嗯。”玄姬应了一声,“仲明大致何时回来?”
秦亮想了想道:“快则两个多月。”
玄姬轻声道:“那时已是夏天。”
两人并肩慢慢走到门楼,秦亮站定,转身说道:“前厅有长史傅嘏、诸将等着我,姑不用再送,就到这里罢。”
玄姬点头应声,停下了脚步。秦亮抱住她,她随即也抬起双臂、用力地搂住秦亮的腰。
跟在后面的侍女见状,立刻把头扭到了别处。
这时秦亮才意识到、刚才可以不用穿甲胄的,这会隔着两层铁甲拥抱玄姬、感受不到她的体温了。不过他仍然能感觉、玄姬的身体很柔软,尤其是秦亮胸甲下面的位置。
此番秦亮出发的阵仗,至少在场面上、全然比不上去年秋季王凌出征的情况。
或因去年王凌是对外作战、秦亮则是在内“屯田”的缘故,皇帝曹芳不愿意出宫相送。曹芳虽未亲政,但终归是皇帝,他不愿做的事、别人也很难勉强他。这种事,也没有必要强求。
像当时的平乐观典兵,主要还是礼仪和表演,没有实际的作用。当时典兵之后,许多人马根本没出城,又重新回到了军营等了几天。
今日一早有许多同僚好友、以及宫里的张欢等人,一路送秦亮的人马到建春门外,场面很热闹。只是没有皇帝亲自送行,礼仪的规格确实低了不止一星半点。
秦亮甚至怀疑,曹芳不给面子、纯粹是因为对征讨毌丘俭的事不满!说不定郭太后猜测的,曹芳的密使与毌丘俭联系过、也可能真的。
什么屯田只是个说辞,毕竟毌丘俭还没叛、就谈不上平叛。此时的动静,已经完全瞒不住世人。
因为文钦带领的骑兵部队,走的是孟津关渡口,直接过大河(黄河),明显是冲着北方而去。
孟津关在邙山北面、靠近大河的地方,渡过大河就是河内郡。那是其中一路人马,而秦亮的军队也分成前后几路,先走皋关去东边,然后分别选渡口过大河。
各路人马须得先分开走,等靠近幽州时,再汇合到一起。
秦亮带着上万步骑、刚到大河渡口,大军还未全部通过浮桥,他先过了河。就在这时,骑着马的杜预忽然寻到了中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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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寥寥数骑望着大旗而来,秦亮也勒住坐骑,观望着来人。杜预从大路一边行至跟前,下马揖拜,不及寒暄、径直说道:“毌丘俭反了!”
秦亮脱口道:“果然是反贼,早有反心。”
他心里早有预料,忽然听到这个消息,谈不上震惊,却也有点意外。毌丘俭动手真是相当果断!
杜预引荐身边的人时,秦亮才知道,与杜预同行的人里、竟然有程喜!秦亮没见过程喜的面,所以没人介绍就不认识。不过秦亮在洛阳时、自然了解各地的大将的情况。
程喜什么都没带,居然直接跑路?他那么大的官位、做事必定不用听杜预的意见。秦亮暗骂一声,忽然想起了诸葛诞。
第三百四十九章 鸿门宴
已经是二月间,大河(黄河)北岸的风仍然带着寒意。灰白色的天幕上镶嵌着一片片黑云,好在没有下雨,空气和地面都挺干燥。
此地东北边有泰山、西北边有太行,西南有嵩山,不过都相隔至少数百里,靠人的肉眼什么也看不到,只能在地图上找到这些山。
秦亮坐在马背上,位置比步兵要高,但他依旧看不见什么标志性的地形。除了大河,周围十分平坦。
大河南边是兖州,北岸就是冀州地界,毫不例外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南岸还有许多将士,人们都坐在地上等着。大河上有两道浮桥,人、马、车都在浮桥上排成两条长龙,有序地渡河。人们过了河之后,又变成了三四条长龙,沿着麦田之间的大路向北行进。
秦亮收起眺望北方的目光,看向第一次见面的程喜,开口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程喜道:“大概在正月下旬,仆等察觉到事情不对,就赶快走了,没有等到毌丘俭公开谋反。”
他接着说道:“二十五那天,毌丘俭设宴邀请,明显就是鸿门宴。必是为了逼我同谋谋反,我便叫元凯(杜预)一道,提早离开了蓟县。行至半道,部下也从蓟县赶路南下,追上我们之后告知,果然毌丘俭矫诏反了!”
程喜说到这里,把手伸进了袖袋,但面露犹豫之色,迟迟不肯把手从袖子里拿出来。
就在这时,杜预开口道:“毌丘俭声称回京述职的路上,得到了陛下的血诏。谋反之时,已向诸将展示血诏,并向各地发出了檄文。”
程喜听到这里,才把一份简牍拿了出来。
刚才程喜犹犹豫豫的样子,秦亮已有心理准备,估计檄文骂得比较难听。这也很正常,既然要公开起兵反对王凌、秦亮,哪能不设法找茬?只要有心,鸡蛋里也能给你挑出骨头来。
然而秦亮看了檄文之后,顿时仍觉十分上头,心里说不出的恼怒!
什么专权,残害忠良,矫诏,胁迫皇帝、不让皇帝亲政,祸害将士百姓、丧师辱国云云,都是基本的罪名。檄文最不耻的地方,竟然还攻击秦亮的私德,侮辱郭太后的清誉!
其中编得是有板有眼,说是秦亮引誘了郭太后的义妹,合谋在郭家别院中挖了地道;趁郭太后回家祭祀时,将郭太后诱骗至别院中,然后从地道中将人掳走!所以郭太后失踪一年之后,忽然出现在了扬州。
自然还有大骂秦亮等人丧心病狂的内容,无恶不作,人神共愤!
连司马懿都没有拿这件事瞎编胡造,踏马的毌丘俭简直是疯了!
秦亮的脸憋得红了,一阵白一阵红。这怎么说理,有些事、解释只会越描越黑。他确实带走了郭太后、说是掳也说得通,但根本不是别人以为的那么回事。
这檄文到处发,迟早会传到洛阳去。郭太后是很在乎名声的人,不知道她看到这样的描述作何感想,或许不止愤怒,还会有羞愧等各种难受。
秦亮暗自忍着,抬头看时,见程喜、杜预都在留意自己的神色。秦亮的反应确实不高兴,但被人骂、不高兴很正常。
“口口声声自称忠臣,却连陛下母后的清誉也不顾。”秦亮开口道,“还有他那份血诏,必是伪造!”
众人顿时附和,有人嚷嚷着说、怎么可能是陛下的血书?甚至有武将口无遮拦地说:“是不是人血都不一定,说不定是猪血。”
部将们当然要这么说,秦亮也一口咬定是矫诏,却忍不住在心里纳闷、说不定那份血诏是真的?
杜预拱手拜道:“仆未能说服毌丘俭,有负使命。”
秦亮呼出一口气,说道:“世事常非一两个人可以扭转,元凯既已尽力,能平安回来就好。”
想起金乡公主语焉不详的密告,毌丘俭与明帝的关系、多半非同寻常。要让毌丘俭改变主意,仅仅是空口讲道理恐怕不行。任是杜预头脑清楚,但始终拿不出与毌丘俭等价交换的实在之物。
秦亮又看向程喜。他对程喜挺不满,因为此人没起到任何作用。但是程喜跑路也算是个表率,幽州那边还可能有别的人投降,要做个榜样、让人们明白投降就没事。
于是秦亮没有责怪程喜,反而说道:“程将军深明大义,知对错。”
程喜忙道:“仆是朝廷的官,当然不会与地方叛将同流合污!”
杜预与程喜留在了秦亮的中军。秦亮临时给杜预任命了个参军的职位,让他在开会时、能名正言顺地出谋划策。程喜是青州刺史,现在成了光杆,不过他长期驻扎在蓟县、比较了解幽州的军政地理,也可以作为咨询人员。
两人是骑马南下的,速度很快,而消息扩散需要时间。秦亮遂派出两路信使,分别前往安平郡、常山郡,传达毌丘俭已于正月下旬起兵谋反的信息。
安平郡就是冀州刺史部所在的地方,如今由行冀州刺史事邓艾主持。
常山郡在后世的石家庄附近,秦亮一提到这个地名,脑子里就会浮现出一句话“常山赵子龙”,估计就是这地方。不过此时常山郡的重要性主要体现在位置上,紧靠太行山、与西边的并州太原郡也在同一条线上。
郡守是皇后的父亲甄俨。曹爽、司马懿时期,好像对皇帝的外戚有防备心,堂堂国丈,长期只是在广平郡一个叫曲梁的县、做曲梁长。去年常山郡守空缺,郭太后才给国丈要了个郡守的位置。
郡守的实力比州一级的刺史都督差很多,王家、秦亮都没有阻拦,很给郭太后面子。倒没想到,此时这个位置一下子变得重要起来。
次日,秦亮军的上万步骑才全部渡过大河,大军继续向北开拔。
平叛中外军共有五路,其中一路是并州田豫部,他们要穿越太行山、才能进入东部战场。
太行山附近、从春秋战国时期就是战争频发的地方,世人早就把这片山脉摸熟了,并找到了几条横谷通行军队的路线,叫做“陉”。太行有八陉,田豫肯定是走常山郡那边的井陉最近。
另一路则是文钦部,他手下是从城北五校营、中坚营等处抽调的数千骑兵,走孟津关入河内郡。然后沿着太行山东麓北上,属于大军的西路。
秦亮率领的中路,走的是兖州州治西边的渡口渡河,正对着冀州州治安平郡;附近还有一路由杨威率领。再往东靠近青州地界的地方,则是熊寿麾下的中垒营左军一万余众,属于东路军。
如此分开进军,速度会更快。不至于每天出动时,后面的人马到了中午还在排队、没开始动身。
黄河北岸的地形平坦,道路众多,秦亮的一路人马,又分成三四条路同时行军。只有万余人马,场面亦是浩浩荡荡,十分壮观。
大多人都在步行,骑兵也在步行,各队有条不紊地向前运动。秦亮等人骑着马,速度更快,不过也只能跟随大军的进军速度。
不远处有一片荒草地,秦亮便带着随从离开了大路,先到了荒地上驻足。装饰着耗牛毛的大旗依旧在中军,只有写着“秦”字、装饰鸟毛的旟旗,跟着秦亮离开了大路。
秦亮看了一会路上的情况,便跳下马背,从随身包袱里掏出了一副地图来看。
河北虽是一马平川,无险可守,但有几条东西流向的河流、以及在此基础上修建的城池,仍有战略作用。只不过在北方平原上作战,欲像山区那样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是不可能的,这些地形也只是在运动战时、起到迟缓以及部署的作用。
从幽州南下,有三条较长的河流阻挡,一条是巨马河一线,大致位置在幽冀两州的交界处。毌丘俭如果不在蓟县摸鱼浪费时间,而是果断南下出击,那么要在巨马河对决是来不及的了。
下来的呼沱河不远、也赶不上,这条战线上,只有最西侧的常山郡需要守住。否则并州田豫部可能赶不上热乎的。
再南下就是漳水一线,冀州治所安平郡城就在正中间、位于漳水南部。因为早先就有邓艾在安平郡主持防务,所以漳水流域不能完全拱手让人。
毌丘俭前期最大的目标一定是邺城!那里不仅是大魏的统治中心之一,且有大量的士家。这么大的目标,不仅毌丘俭能看到,秦亮也知道,明摆在所有人眼前的目标。
然而争夺邺城的战役,却不能在邺城。如果叛军已经到了邺城,那意味着河北广袤的地盘、已经在毌丘俭的控制之下,变成了类似官渡之战前袁绍一样的怪物。
除了邺城,人们首先想到的北部重镇、就是冀州治所安平郡(衡水市南)。
但之前秦亮便看到了另一座城,位于安平郡东边的渤海郡治南皮。
尚在洛阳时,秦亮已关注到了南皮。但他已经让邓艾主持冀州防务,当时不想在防务细节上进行微操,所以才想等邓艾先禀报他的策略。
第三百五十章 南皮士载
大军西侧,一骑信使插着羽毛在大路上奔走,“哒哒”的马蹄声中,土路上溅起一朵朵尘土。
那条路上没有军队,只有一些游骑。魏军游骑见到信使背上的羽毛,又是从南边来,遂未阻拦。信使看到秦亮的旟旗,穿过一片麦田过来,经过了将领的盘问,便到了秦亮这边的荒草地上。
信使拿出了一份有漆印的佐伯纸封的信件,双手呈了上来。傅嘏把信交给了秦亮。
“皇太后殿下派人送来的信,令卫将军遣使、将信送到常山郡太守府。”信使的声音道。
秦亮看了一下信封上的字,字体娟秀而瘦,却非郭太后的亲笔。他便问道:“谁传的诏令?”
信使拜道:“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
秦亮听罢不动声色地捏了一下信封里的东西,终究没有撕开来看,随手就递给傅嘏道:“派人快马送去常山郡真定,不要毁漆印,我们是信任甄郡守的。”
傅嘏点头道:“喏。”
旁边大路上的军队、已经过去了大半,路上的各种螺驴车辆越来越多。秦亮正待要离开,北边又有人从反方向骑马过来了。
来人叫段灼,乃邓艾在南安郡做太守时征辟的年轻人,他送上了邓艾写的简牍。不过书信写的内容不太详细,段灼又向秦亮口述邓艾的意见。
邓艾口吃、口述有问题,但他找的人倒口齿清楚、思维敏捷。
段灼道:“贼军调集幽州大部精锐,并乌丸等族胡兵南下,人势甚众。冀州兵少、且无险可守,邓将军以为仅凭冀州军,要阻止贼军于漳水、不能办到。
冀州州治安平城位于中央,利攻不利守。若冀州军固守安平,一旦被围、作用便不大了。
故而邓将军已率大部东出,前往南皮。并在安平城的粮仓准备好了桐油柴禾,一旦城破,便叫亲信点燃粮仓,留给贼军一座空城。”
秦亮听到这里,立刻点了点头。
果然以寒门出身、能青史留名的人,总有几把刷子,有些眼光。邓艾至少不是庸材,料敌先机、能事先预判的情况,他几乎都能看到,不容易出现明显的错误。
刚才秦亮正在坐骑旁边看地图,这时手里的地图也没收。他再次看向图纸。
此时能找到的地图,大多都很粗糙。不过河北这种地方,地形比较简单,河流、城池这些明显的标志都十分便于上图。平原上的情况很适合画平面图。
渤海郡治南皮在清河上,北边就是清河与漳水的交汇处,再往北则是平虏渠。
从这种人工渠水的名字、就能看得出来,修建的目的就是为了沟通水系之间的水路,用于军事辎重走水路的调动。人工挖渠,若不是位置关键,朝廷根本不愿意耗费那么多人力挖渠。
就像洛阳南面,沟通汝水与颍水的渠水、叫做讨虏渠,也是这种东西。
邓艾以有限兵力屯驻南皮,至少能起到两个作用。其一是威胁叛军从幽州调粮的水路。
因为通过平虏渠南下的船只,可以直接从蓟县(北倞)、范阳郡涿县过来,都是幽州最重要的城池、以及屯粮之地。
其二,南皮就在清河北段的岸边,卡住这里,能防止幽州军丧心病狂地不要后路,水陆并进、直插魏郡邺城!
清河大概算是冀州最大、最长的河流,有个郡就叫清河郡。秦亮的出身地平原郡,就在清河郡旁边。通过这条河流,几乎可以竖穿冀州地盘。
这个时代的河运就是交通线,类似于后世的铁路干线。对于大军机动有极大的优势,因为船只运输的装载量大、速度快,节省人力。不需要召集太多民壮运粮,就能通过船运维系大军一段时间的辎重所需。
秦亮的目光从地图上挪开,对段灼道:“汝回去告知邓士载,冀州军由他全权负责。收到中军调令之前,诸事自行判断,只需派人告知情况即可。”
段灼揖拜道:“卫将军英明!”
邓艾兵少,大概没法阻挡贼军进入漳水,更不能切断平虏渠;毌丘俭只要派兵盯住南皮,邓艾军便不易北出袭扰。但因此可以让毌丘俭分兵。
而南皮在清河上,毌丘俭的船走清河就绕不过去了,强行通过必有损失。毌丘俭若想路过南皮、直接长驱直入的风险极大,应该不敢那么做。
这样一来,秦亮就可以把五路大军先聚集起来,然后攻守都会变得从容、且可预知。
在秦亮的认知里,一旦进入决战的战场,首先便不能太分散,决战最忌添油战术。送完一波人头、又一波,拧不起成势的力量。
其次河北平原广阔,斥候的侦查范围也可能出现疏漏,一旦两军靠近,军队在大平原上乱窜是不行的。需要预判对方的位置与行动,免得出现被突袭之类的意外。
朝中有些人的印象里、秦亮是个十分胆大的人,尤其是扬州那些将领的看法。
但秦亮打仗其实比较保守,他不喜欢太大的意外、以及太多不可控的因素,完全依靠上去赌。战争终究是赌搏,不过大致上还得有脉络可循,才能在丧失掌控感之前、上下建立信心!
……此时面对茫茫的平原,以及远在北方不可见的敌人,秦亮心里、已渐渐地提前有了脉络。
他准备先把大军尽量全都聚集在一片区域,然后战线要尽量往北推。如此可以挤压贼军的纵深、缩小征粮的物资来源地,让其不能久持。
前期要争取时间的人是秦亮,秦亮比毌丘俭心急。因为秦亮军越早聚集起来,便越能把战场向北推。
秦亮的手指在图上使劲地按了一下、放在了呼陀河西端的常山郡。
常山郡不能这么早丢掉!否则田豫没法直接东出了,要在太行山中绕行,除了费时间,路程一长、要准备的辎重粮草人力也不是一回事。如此一来,前期秦亮直接就少了一万多精兵!并州军还是挺能打的,老将田豫也颇有经验才能。
此次出征,朝廷能调出的人马本来就不太够。雪中送炭的田豫军,一下子就变得重要了。
第三百五十一章 说客不易
驻守常山郡真定的人、正是甄俨,当今皇后的祖父,文昭皇后甄宓的亲哥哥。
甄家在曹魏皇室出了两代皇后,但混得还没郭太后家好。甄家人最高做到过伏波将军,只干了三个月就被解除了将军号;如今老将甄俨几乎就是甄家官位最高的人,郡守。
甄俨已经六十多岁了,中等个子,身材也不够雄壮、显瘦。这把年纪、这样的身材,一看就不善于带兵拼杀,毕竟一般能打的武将都是膀大腰圆。
不过甄俨的身材倒还板正,年纪大了却腰不弯背不驼,站在城头的姿态伸展,白了大半的稀疏胡须、在风中自有几分飘逸。
城上兵甲聚集、旌旗猎猎,甄俨已经把常山郡的郡兵大多聚集在了真定。他在城楼上来回踱着步子,此时却看不到什么动静,城外十分平静,只有风吹起尘土、像雾气一样在大地上涌动。
恰似此刻的局面,大战还没打起来,但是各方都在四处活动。
就在这时,数骑从城东的大路上过来了,他们举着一面旗帜。前边一个人对着城楼上大喊,自称是毌丘成、欲见常山郡守甄将军。
甄俨见他们当着大伙大喊大叫,遂对身边的部将道:“放下吊桥,把他们带到郡府中见面。”
下令罢,甄俨也转身向斜梯那边走去。
甄俨的官做得不大,以前长期只是县令。但甄家先是河北袁绍的姻亲、后是曹魏的姻亲,一直能接触到權力高层。甄俨活了这么大岁数,对北方士族的了解是不少的。这个毌丘成,应该是毌丘俭的侄子,便是毌丘秀之子。
平素几乎无人问津的甄俨,一下子成了香饽饽,幽州头号大将毌丘俭,把自家人派过来,可见一斑。
二人在郡府中见面,礼仪罢,毌丘成立刻呈上了毌丘俭的帛书。
甄俨展开来看,一时没有吭声。
毌丘成哽咽道:“陛下自破指尖,以血为亲笔诏,密送于伯父,殷殷期盼伯父率兵、救驾于虎狼之手。其中悲愤,八尺儿郎亦为之落泪。故我毌丘家已顾不得自家安危,誓将率十万将士南下,铲除权奸,勤王救驾,匡扶社稷!
将军之孙乃当今皇后殿下,岂能眼见亲眷受害、而无动于衷?仆恳请将军明辨忠奸,果断举义旗,加入我军,共图大事。”
甄俨一边听他说话,一边已把帛书上的文字看完,他轻轻叠了两下布帛,然后把手放在上面,眼睛垂下看着帛书。他的眼睛挺圆,垂目时也是目光如炬。
毌丘成见状,问道:“亲疏有别,将军何故犹豫?”
甄俨道:“我只是个郡守,麾下只有些屯兵,恐怕难以帮到毌丘将军。”
毌丘成摇头道:“并州田豫军必走井陉,只要真定奉诏,伯父的援军克日方至,堵住山口,可叫田豫军出不了太行。守住真定之后,呼沱河南北,便尽在我军之手!将军居功甚伟,当为勤王首功。”
甄俨仍然没有马上回答。别看就是一句话的事,只有一个“是”或者“否”,但甄俨明白这是很关键的抉择,影响的不止一个人的命运、也不只一年两年的前程。
一生之中往往会突然遇到这样的事,让人没什么准备,但刹那间的决定之后,剩下的一生都要活在那一刻的阴影里。
毌丘成的声音先斩钉截铁地说道:“权奸败像显著,覆灭已在眼前!”
随后他继续道:“扬、徐、兖诸军新败,伤亡惨重;王凌军将士疲敝、士气低落,远在荆州。其胡乱用兵,方止国事糜烂、内外交困,朝野士人百姓无不唾弃。
《控卫在此》
而秦亮人品败坏,在洛阳胡作非为,人神共愤,宗亲官民无不愤慨,忠臣李丰许允虽莿杀功败垂成,但人人有诛杀权奸之心!洛阳权奸人心尽丧,必败无疑!”
毌丘成接着劝说:“当此之时,左将军幽州刺史起精兵十万,奉诏勤王,正是顺应人心,大势所归。强弱、是非就在眼前,将军勿错失良机。”
甄俨想了想道:“将军且在官寺短住,此事不仅干系我一人生死,须与家人商议后,再答复将军。”
“将军!”毌丘成注视着甄俨,眼睛里仍然充满期待。
但甄俨已经决定,便叫来亲信,把毌丘成请走。
甄俨还在郡府前厅中。不多时,又有人禀报,卫将军秦亮的信使到了。属官问甄俨,见不见?
果然两边都在争取甄俨!先前毌丘成的话里、有一些确实是对的,便是阐述常山郡在此时的重要性。看样子秦亮、毌丘俭都发现了此地的作用。
反正两边的说辞都可以听听,甄俨遂亲自接见了秦亮的来使。
然而秦亮派来的人,只是个低级武官!从衣着、神态就能看出来,来人多半连字都识不得太多。
相比毌丘俭派来的自家人,卫将军秦亮这是没把甄俨放在眼里?
这样一个使者显然没法当说客,道理可能都说不清楚。甄俨只看了一眼,便心道、其实不用亲自见人,只要叫人把书信拿进来就行了。
不过当甄俨眯着眼睛、心不在焉地接过书信时,刹那间他的眼睛便睁开了几分,变得挺圆。因为信封上的字、是他的亲孙女甄瑶的笔迹!
甄俨的坐姿也挺直了一些,很期待地拿了起来。
他最疼爱的就是这个孙女,甄瑶长得、与甄俨的妹妹甄宓有点像,见到孙女,他能想念起逝去的亲妹妹。甄瑶待人也很好,一向乖巧懂事。
最主要的原因,还是因为甄瑶早年丧父,无依无靠的,甄俨这个祖父自然要承担起抚养的责任。后来甄俨与曹爽、郭太后等人商议,才让甄瑶选为了帝后,算是为她找到了一个光鲜的归属。
不过这样一来,高高宫墙阻隔、甄俨又常年在外做地方官,便没法与孙女见面了。祖孙俩好几年都没再见过一次。
甄俨翻来覆去看了一下信封,上面有漆封、粘得很严实,没有拆过的痕迹。他这才撕开信封,拿出里面的信来看。果然是甄瑶写给祖父的信,从封面到内容全是孙女的字迹。
显然卫将军秦亮只是转手送信,并非派人来做说客。毕竟如今冀州南部到处都是官兵,只有通过秦亮转送,信件才更容易顺利到达常山郡。
甄俨刚看一会内容,他的脸色就变了,眼神十分复杂。有气愤、心痛,还有一些无奈,各种情绪都在他的老脸上变幻着。
皇后一开始就写,去年除夕她在昭阳殿设宴,陛下怀疑她下毒,幸好有郭太后庇护,不过因此不慎让陛下宠爱的愚婉死了。陛下对她的恨意更深。
甄瑶的信中又写,不久前她生了重病,差点就死了,陛下没有管她,也是郭太后日夜关切、寻医问药,才有幸捡回了一条命。她在宫里全靠郭太后保护,不然早就死了。
甄瑶的信写得很简单,只是大致叙述过程,字句也很平淡。
但她的姑婆文昭皇后就是被皇帝赐死的,甄俨哪能不知洛阳宮的险恶?甄俨从字里行间、便可以判断,如果没有郭太后庇护,甄瑶迟早也得走上她姑婆的老路!
郭太后其实与甄家没有血缘关系,两家有亲戚名分、主要还是名义上。
当初明帝的女儿平原公主早夭,明帝怕爱女没有人祭祀,就在甄家选了个已故的人甄黄、与平原公主举行冥婚。两个都是死人,当然没法生出后代,于是又在郭家选了郭德过继给甄黄夫妇、改名甄德。亲戚关系就是这么来的。
不过郭太后也是早年丧父,是真把甄家人当娘家人阿。
甄俨放下信件,几案旁边又放着毌丘俭的帛书。他站了起来,来回踱了几步,便忽然喊道:“来人!”
属官进门拜见。
甄俨立刻拿起帛书,下令道:“把毌丘成砍了!再将头颅与帛书一起入匣,派人送去卫将军军中。”
属官愣了一下,但甄俨说的话挺大声、又清晰,属官便接过帛书,揖拜道:“喏!”
没一会,毌丘成就被将士从官寺中押了出来,他虽有些抗拒,但无可奈何,只得问将士发生了什么事。
等到毌丘成看到了郡府外的旗帜下面、那修劈成了弧形断头台的木墩时,他才憿烈挣扎起来,扭头看向郡府大门,喊道:“甄将军,我要见甄将军!”
“走罢。”后面的武将推了他一把。
提着砍刀的大汉走到木墩前,准备好了东西,就跟要杀猪似的!如此可怕的场面,让毌丘成完全明白了处境,他又怒又惊又急,大声喊道:“甄俨!汝是老迈昏庸了吗?汝杀了我,毌丘家定不会放过汝,毌丘家将与甄家不死不休、势为世仇!”
将士们只是奉命行事,对毌丘成的痛骂充耳不闻、不为所动,而甄俨根本没露面。
毌丘成一脸恐惧的惨白,同时十分恼怒,一边被迫向前走,一边扭头对着大门大声唾骂,“甄俨,汝为陛下姻亲,却擅杀陛下之忠臣,是非黑白不分,背叛姻亲,真叫天下人不耻!”
第三百五十二章 再相见
河北平原上、下起了绵绵春雨,大地上白茫茫一片。春雨细得、叫人分不清是雾还是雨。
不过之前有一阵的雨稍大,以至于将士们的衣裳都浸透了。
秦亮麾下的各营停了下来、已经安营扎寨,中军征用了个村子,于是秦亮等人有了房屋住。普通村民都很穷,屋中也是又黑又矮。但是再差的房屋,也比军中携带的涂桐油的小帐篷舒适。
许多人在树下、屋檐下升起了火,脱下布衣在火上烤。
一些人光着膀子、一些人穿着五花八门的里衬,缺乏了一致着装的将士们显得有点乱糟糟的,就好像是某旱涝灾害的地方、迁徙过来的难民。不过大多都是青壮汉子、年纪大的士卒很少,军中也没有妇人。或许辎重营那边干杂活的民夫、会有妇人。
秦亮从村子里巡视到村口,回头对身边的部将说道:“原地扎营、做好防卫,明天一早先去元城,看雨什么时候停。”
诸将抱拳道:“喏。”
秦亮军只要直接往正北方向走,就能到安平郡地界。他们不是最后面的人马,东路的熊寿部的路线有点绕,他们应该才是最慢的一路。所以秦亮这股人马不用太急着赶路。
他麾下这些步骑,建制是中垒营左校军,兵员有半数是原先庐江郡的屯兵,另外一些是中外军编进来的、弥补了屯兵近战格斗经验不足的弱点,将领大多是庐江军武将出身。大伙都知道,秦亮的军法一向严禁袭扰平民,避免引起不必要的反抗。
这回人们在沿路也没惹事,最多破坏了大路附近的一些麦田庄稼地,很难避免的情况。但是沿途的大多庶民还是跑了、或者躲了起来。
秦亮站在破落的村口,看着空荡荡的土路。白茫茫的雨雾之中,只有魏军将士的帐篷、以及将士的身影。
眼前的情况,会给人以缺乏旁观者的错觉,好像这支军队、只是静悄悄地来到了河北。但实际上、全天下人都在关注着这场战役!不过条件所限,大多人没法上战场来亲眼看而已。
整个冀州平原、甚至全大魏的命运,都在这一场战役的胜负上。谁的军队被赶出冀州,剩下的一方就能主宰整个河北平原、上百万的人口。
大魏的前景、甚至吴蜀两国的境遇,都会因这场大战的结果而不同。秦亮甚至觉得影响会更加深远,或许会干系这个世界的长期格局,因为他还有一些事没机会干。
内战就是这样,往往一战就能定乾坤,因为只要形势稍微明朗,双方的人员投降起来、阻碍没那么大。
秦亮深吸了一口气,定神看着北方,让自己的眼神变得坚定。然而或许是阴云小雨天气的缘故、光线不佳,他的眼睛仍然隐约显得有点阴郁。
他站了一会,转身向村子里走。至少眼前这几天,大军在此地不会遇到什么事,算时间毌丘俭的人马最多还在幽冀交界的地方活动。
秦亮刚回到居住的茅屋,便有将士带着常山郡的使者来了。
使者带着一只木匣子,双手呈上来。秦亮坐在一条胡绳床上,长史傅嘏站着、便过去接过了木匣。傅嘏向后侧微微侧目,伸手打开了木匣,他的眼神顿时一变!
傅嘏把木匣放低、展示给秦亮看。只见里面放着一只头颅,脸上还撒着惨白的粉末、仿若给死人抹粉画妆过一般,不过应该只是石灰粉。
“谁的头颅?”秦亮问道。
使者道:“回禀卫将军,此人乃毌丘成,毌丘俭之侄。”
秦亮听到这里,立刻就明白怎么回事了,下意识里感觉到了一丝欣喜,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呵”地笑了一声。显得拥挤的破屋里,大伙也笑了起来,并且开始交谈,很快气氛就热闹了不少。
傅嘏从木匣里拿出了一份帛书,放下木匣,把帛书递给了秦亮。
果然是毌丘俭的劝降书、还盖了印。毌丘俭那络腮胡大汉,长期领兵,但是字写得还挺好,而且语句文辞也不错,之乎者也读起来十分通畅。
秦亮道:“甄将军礼重,汝回去之后替我感谢将军。将军行果决,明大义,叫人深感敬佩。”
信使拜别,秦亮又亲口叫人给他安排食宿,并提供路上所需之物。
没一会,程喜、杜预也来到了茅屋里,程喜上前察看,确认道:“真是毌丘成!”
程喜长期在蓟县,与毌丘俭住在同一座城,应该与毌丘家的人有来往,经他确认、应该没错了。程喜感慨道:“上个月我还见过他,没想到再相见时,他已在匣中。”
傅嘏的声音道:“谋逆大罪,死有余辜。”
程喜道:“毌丘俭派出侄子去常山郡,态度诚恳。甄郡守却直接给杀了,让其身首异处、置于匣中,毌丘俭恐怕会恼羞成怒!幽州军会先去打常山郡吗?”
杜预道:“真有可能!既能泄愤,且毌丘俭这么做、也或许想各个击破我军。田将军(田豫)走井陉,文将军(文钦)走太行东麓,二人离常山郡最近。毌丘俭若率大军走西边,可以先设法击破田豫军、文钦军。”
秦亮看了一眼面前的地图,常山郡北边、往幽州方向,有几条东西流向的河流阻隔。北方的河流不难横渡、何况是春季,但依旧会禁锢大军的运动方位,对后勤也有影响。
以田豫的丰富经验,他发现打不赢、肯定不会轻易去送人头。文钦在秦亮军的西边,可以临时派快马去提醒军情。
如果贼军攻常山郡,双方不断朝那边聚拢、发展成决战,情况就会对毌丘俭十分不利!
毌丘俭也是个能征善战的大将,他估计能看到事情坏的一面。但是人都不是完全理智的,憿烈的情绪确实可能影响人的判断,连秦亮自己也不能例外。而且毌丘俭也有攻取常山郡、先吃掉田豫文钦部的侥幸心。
决战的时机,便要这样出现了吗?
第三百五十三章 灭贼下邺城
若是冬季,幽州的河流全都会封冻,骑兵可以在无险可守的平原上来去纵横。如今已近晚春时节,也有个好处,辎重可以通过水路运输,大军奔袭的速度更快。
毌丘俭军分作数路、先后南下,中路由他亲自率领,从蓟县(北倞)出发,向正南方向挺进。
成功起兵之后,毌丘俭的速度很快,避免了任何不必要的耽搁,已经向南进军!檄文也是在出城之后才发出。
幽州大部分地方地广人稀,尤其是辽东的昌黎、乐浪等郡,被司马懿屠杀之后人口很少,物产丰富。如果军队分散在辽东各地,肯定不缺吃的,光是捞鱼都饿不着、只是有点冷。但幽州作为边地,也是兵民人口比例畸形的情况,如果大军聚集起来,却困守幽州、那肯定养不活。
只有立刻前进,才能稳定军心士气。
毌丘俭部在平原上几乎以直线行军,此时已到泒水流域,前面就是冀州河间郡高阳县。
他观望着远处隐隐在望的城楼,已经派出小队前去劝降。
幽州那边的郡县、本来就归幽州刺史管,大多郡守都是毌丘俭安排的人;即便是朝中派来的官,也只是听从上峰的命令,他们也什么兵,所以没人愿意头铁反抗幽州刺史。只有进入冀州之后,沿途城池才需要劝降。
毌丘俭收起眺望的目光,转头看向身边的乌丸人寇娄敦。
他不禁提醒道:“投降的城池、郡县,不能滥杀,尤其是官吏士族豪族家,绝不能动!否则后面的城全都不降,一个个打下去,不知要耗费多少兵力时间。只有顽抗不降的地方,才可以纵兵屠城,至少有个理由,亦可以儆效尤。”
寇娄敦以手按胸,在马背上弯腰道:“奉左将军令。”
毌丘俭仍不放心,又说了一句:“如果胡作非为影响了大局,我胜不了,你们也绝不会有好处。”
毌丘俭这句话、说得并不大声,但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冷意。寇娄敦见状,他的神色也严肃了不少。
寇娄敦跟着毌丘俭打过不少仗,相处的时间也不短了,他还是了解毌丘俭的。
这个汉人大将跟寻常鲜卑人完全不一样,不会动不动就喊打喊杀、声色俱厉地说狠话,相反毌丘俭平时待人不错,恩怨分明、很讲义气。
之前高句丽那边有个人,名叫沛者得来,多次劝说高句丽国王,不要去招惹魏国、不要去招惹魏国。高句丽国王就是不听,经常在边境上挑豆袭扰魏军,结果引来了灭国之战,魏军带着一帮胡人攻入国都,把国王的妻妾女儿先歼后杀,且大肆屠城,杀得血流成河。毌丘俭听说了沛者得来的事,专门保护了他的家眷。
寻常有些骄兵悍将礼仪不恭敬,毌丘俭也是恩威并济、有容人的度量,很多人只服毌丘俭一个人。
但是若有人以为毌丘俭是个厚道人,那可就大错特错了!此人翻脸起来是六亲不认,而且叫人猝不及防,会突然变脸。
寇娄敦清楚这一点,所以不得不重视毌丘俭的提醒。
就在这时,大路上有两骑向这边赶来。不过,来人并非从高阳县城方向来。
毌丘俭的弟弟毌丘秀很快认出了人,“这是毌丘成的随从,怎么不见吾儿?”
来人寻到了毌丘俭这边,下马禀报道:“常山郡守甄俨杀了使者!把头颅往南送走了。”
毌丘秀听到这里,脸色顿时煞白,接着由白转红,他紧要着牙关,腮帮上的肌肉也鼓成一股股,眼睛里渐渐闪烁起了泪光。
众将哗然,有人大骂,有人在劝毌丘秀节哀顺变。
秀的声音异样道:“甄俨不是皇后的祖父吗?他怎能如此对待毌丘成!”
毌丘俭属于保皇的大将,这一点真不只是打个旗号,很多人都相信他的心。所以,此事确实让人很意外。
旁边有人说道:“有些人为了自保,什么事都干得出来,或许甄俨以为洛阳的胜算大。”
一直没说话的毌丘俭,立刻开口道:“此时洛阳的形势不利,秦亮军逆势明显。瞎子都能看到的情况,甄俨不知兵罢了。”
秀又悲又怒,抱拳道:“请兄长发兵,前去灭了常山郡!愚弟愿为前锋。”
立刻就有好几个将领附和。尤其是寇娄敦,他不见得关心毌丘家的人被杀,但见大伙义愤填膺,情知攻下常山郡、必定可以纵兵狂欢了。所以寇娄敦也跟着请战。
不过没一会,部将见毌丘俭不表态,也稍微冷静了下来。将不可因怒兴师,大伙尽起幽州兵,不是来报仇的,而是为了获胜!
秀拿出地图道:“我军只需渡过泒水,从泒水南岸向西进击,则可兵临真定城下。先灭甄俨、田豫,再击破秦亮!”
毌丘俭对河北地形已了然于胸,不过仍然看了一眼秀手里的地图。
常山郡北面,有好几条河流。呼沱河、滋水、泒水、恒水等,不过这些河流在此地南面的河间郡内,都汇入了泒水,然后向北流向。
在图上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横放着、朝向东面的手指骨。
所以二弟说得也对,大军去常山郡,自然不用横渡多条河流。只要从沿着泒水南下,然后从泒水东岸向西折行,就能直抵常山郡真定!
看上去不错。但毌丘俭很快就发现了问题,常山郡那地方、此时的形势有点像个口袋。
西边是太行,北边有多条河流影响通行,南边可能有敌军。如果秦亮军从西南侧的安平郡方向来,便能形成了一个弧形攻势。
彼时幽州勤王军的活动区域会大受限制,而且从泒水来的船只辎重、也暴露在敌军的打击之下。如果到时候两军陷入对峙局面,将对毌丘俭十分不利!
关键是幽州军去西边之后,中路、东面就没法有效掌控,那边恰好是人口稠密的富庶地区。只要幽州军无法速胜,那么在粮草人力方便就无法新增来源。
毌丘俭终于开口道:“我们此时的目标只有一个,击败秦亮军。”
他看向情绪失控的弟弟道:“只要勤王获胜,或者只要击退秦亮军、掌控了冀州,要报仇,那时不是轻而易举之事吗?”
毌丘秀问道:“长兄之意,不应攻打真定?”
毌丘俭点头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我们也不用十年,再留他一个月两个月又如何?”
弟弟终于用力颔首道:“愚弟当听从长兄安排。”
毌丘俭伸手轻轻拍着弟弟的后背,回顾左右道:“不去常山郡,我们得去先去冀州州治,安平郡。我军要先灭掉洛阳来的军队!这才是现今的关键,别的事都不重要。”
诸将愤慨又憿动的心情,渐渐消停了一些。
冀州河间郡,就在幽冀二州的边界,从蓟县(北倞)南下,正前方就是河间郡。此时毌丘俭等人所在的高阳县,亦已进入河间郡地盘。不过河间郡的郡治乐成、在靠南的位置,仍在前方。
河间郡南边,西南侧就是安平郡,东南侧是渤海郡。一个是州治,一个是冀州人口粮秣最多的地方之一。
在决战之前,毌丘俭最想占有的是这两个地方。除了得到物资丁口,这片地区的位置也十分好!
毌丘俭的船只可以通过平虏渠南下,进入四通八达的水系,运送粮秣、重型器械、兵器铠甲都十分省事。走这条水路,相对也比较安全,不容易受到敌军的袭扰。
毌丘俭沉吟稍许,又说道:“当此之时,吴蜀两国牵制了大量人马,洛阳中军主力在王凌之手,攻打江陵数月无功,如今还远在荆州。王凌、秦亮等人在朝中已不得人心,到了大臣在朝堂莿杀奸臣的地步,他们还得在洛阳留亲信人马防备。
由是秦亮能调动的洛阳中军、加上并州田豫,总共大概也不到五万人,比我们的兵少。况我军常年在边关征战,乃沙场精兵。兵多且善战,焉有不胜之理?眼下时机大好,应抓紧时间、逼秦亮军决战,勿要在别的地方耗费时日。先灭贼军,再下邺城!”
许多将士的魏军家眷就在邺城附近,相比替毌丘秀的儿子报仇,人们更在乎自己的家眷。毌丘俭一提到邺城,众人都从刚才的义愤填膺中转移了注意力。
将士们顿时士气大振,纷纷呐喊道:“灭贼军,下邺城!”
唯有毌丘秀还在悲愤之中,毕竟是他亲儿子被杀了。不过毌丘秀是毌丘家的人,当然要以家族大局为重,并未反对兄长的决策。
毌丘俭又对寇娄敦道:“冀州南部、兖州等地才是大魏最富庶的地方,且常年没有兵祸。只要击败秦亮,占据整个冀州,钱财、美人还会少吗?”
寇娄敦等人拜服。
就在这时,前方劝降的人回来了,禀报城高阳县已经打开城门、恭迎勤王军!
高阳县归冀州管,但是幽州刺史也是魏国官员。县城没什么兵、靠本县的力量不可能守得住城,抵抗只能迟滞幽州军、有利于秦亮,对当地官员却没半点好处、因为城破必定被杀!
毌丘俭听罢大喜,挥手道:“进高阳!”
人们一阵欢呼,簇拥着中军大旗,大举向南行进。起兵到现在,除了常山郡的阴霾、诸事都进展得非常顺利。
……
……
(祝书友们有一个愉快的国庆假期。)
第三百五十四章 对错取舍
毌丘俭并未西去常山。邓艾遣快马来报,发现数路贼军、正从泒水与平虏渠之间数路南下,至少数万之众!
一般的计谋,似乎在毌丘俭面前毫无作用。
秦亮上一次遇到这样的对手、便是司马懿,当时秦亮连用计谋的信心都没有,直接放弃取巧,换以抓紧战机、正面硬干的策略。
邓艾的军报里用了“南下”这个词,显然泒水是指河间郡那一段;因为泒水比较长、流域数郡,但方向不一样。而平虏渠是人工挖掘出来的一段不长的水路,在河间郡与渤海郡的交界处。
按照邓艾的消息,首先受到威胁的,便是河间郡治乐成、以及渤海郡治南皮。乐成肯定是守不住了,甚至漳水南岸的冀州州治安平也守不住、只是离得更远。
邓艾把冀州军大部聚集在南皮,就看邓艾守不守得住南皮。
此时秦亮军已经来到了冀州一个叫青渊的县城,前方的清河上有一道桥、叫界桥。
这个名字很有意思,大概是分界的意思,很适合此时秦亮的心情,他感觉自己正走到了一个十字分路口。是召集各路军队去东北方向策应邓艾,还是去西北方向、先与田豫汇合?
天气刚晴了几天,此时又下起了春雨。
不过今日不再像上次那样、是绵密如雾的小雨,这阵小雨稍大,淅淅沥沥的。
好在大军各营刚到县城,有更多避雨的房屋。许多士卒挤在一间屋子里,也好过在雨天蜷缩在小帐篷中。
县寺邸阁不再作为中军行辕,因为那是县城里最大的建筑、可以容纳不少将士。秦亮把中军设在了县寺大门内、一间小屋子里,晚上他就在这屋子里垫一张席子、又能当作卧房。
秦亮在不甚宽敞的小屋子里来回走动,一张地图正挂在侧面的墙上。他走几步,来到墙边,又会驻足对着墙观摩一会。
有时他也会在门口站立稍许,只是看雨。
屋檐下的砖地凹凸不平,雨虽然不大,却也在低洼的地方形成了积水。雨水沿着筒瓦边缘流下来,汇聚的大滴水珠、击打在水坑里,水沫飞溅,形成一个个圆圈、经久不散。
此刻秦亮相信,历史不止有必然性、肯定有偶然性。偶尔某一个人的抉择,真就能改变历史。而抉择如何、并不是注定的,因为事先不能确定结果,怎么选择都有一定的道理;无关对错,只是取舍罢了。
这时县寺出现了一个从远方来的熟人,劳精。
劳精是王凌的亲信,秦亮离开洛阳时、他好像在洛阳。
果不出其然,秦亮问他从哪里来,他回答说从洛阳来、奉的是王公渊的令。
劳精道:“朝廷收到了郭伯济的求援奏书。不久前凉州已发现蜀汉费祎、姜维两路来袭,姜维出洮西,勾结上了反叛的胡族羌族。郭伯济、陈玄伯(陈泰)尽起雍州兵,前往救援夏侯霸和王经。”
“嗯。”秦亮听罢点了一下头。他出洛阳之前,西线就有奏报,此时蜀汉军真的来袭了、也不算太意外。
南边暂时还没听到什么消息,不过先前也有王飞枭声称、吴国在东关增兵。以孙权对合肥的执念,说不定这次东吴皇帝要亲征?
劳精的声音道:“郭太后召见倵卫将军王公渊,建议王公渊、不用急着送西线消息,以免叫卫将军分心。不过公渊相信卫将军能镇定面对,让卫将军及时了解全局更好。”
秦亮看了劳精一眼,心道,告不告诉我都是一样的。现在我分身乏术,对别的地方没办法了,何况手里只有这几万人马。
“先前就有迹象,卿不来送信,我也能猜到七八分。”秦亮道。
劳精听罢又道:“倵卫将军很关心幽冀的战事,此番遣我前来,也是来看看进展如何。”
秦亮道:“目前没有什么问题,皇后殿下的祖父甄郡守、杀了毌丘成,坚决拒绝了贼军劝降。双方大军相距只有一两个郡的地盘,终究还是要有一场会战、才能决定胜负。”
劳精回头看了一眼,上前一步沉声道:“秦将军明鉴,此时已容不得半点闪失,一旦冀州有失,恐怕局面便无法维持了。”
秦亮侧目看向劳精,心道:我还不知道吗?
他不动声色问道:“外舅、表叔镇守洛阳,应无事?”
劳精沉吟片刻,吸了口气点头道:“暂且无事,就是有一种死寂般的气息。诸臣三缄其口,都不愿意对时政多言,好像都在等待。等着幽冀这边的结果!”
秦亮道:“我知道了。”
这时长史傅嘏送奏报进屋,秦亮与劳精便没再多说。
秦亮接过几卷简牍,问道:“田豫有消息了吗?”
傅嘏摇头道:“尚未收到田豫的信。”
田豫名气不小,但秦亮从未与这个老将见过面。先前田豫倒是一口答应、愿意听从朝廷调遣,可别在关键时候拉胯!
秦亮面对着墙上的地图,头也不回地问道:“熊寿在何处?”
傅嘏道:“前天的奏报是,东路军已进入平原郡境内。文钦部已过魏郡,到广平郡了。”
文钦没有得到新的调令前,一直是沿着太行山东麓进军的。
那条路的城池最多,大概是因为靠近太行山的军事地理考虑,汉魏两朝在那边的大小城池都设置了一路,包括邺城也在其中。
各地的粮秣物质一般都聚集在城池里,城池多就补给充足。当初秦亮安排文钦的全骑兵部队走西边,也是如此考虑,同样数量的骑兵、对粮秣的要求远远超过步骑混合人马。远途战略机动,如果补给跟不上,骑兵比步兵还慢。
过了一阵,看天色可能临近黄昏时分了。淅淅沥沥的小雨,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空中也变得干净了一些。
秦亮也走出了房门,向邸阁那边走去。劳精跟着他过来,秦亮也没管他。
邸阁里住满了人,雨一停,许多人来到了外面,在庭院里升起了火,台基上、屋檐下都是人。
将士们见到秦亮等人,纷纷在周围揖拜见礼。秦亮不时拱手、偶尔点头回应,从人群中间走进了大门。麾下近半的人、都是庐江兵屯出身,与秦亮也算是熟人了。
秦亮到厅堂里时,发现有个人还仰躺在席子上,脸上盖着一顶草帽。直到一员武将踢了他一脚,他才拿开脸上的草帽,扭头一看、便站了起来,拱手时还拿手捂着嘴“咳咳”压抑地咳嗽了一声。
“汝染上风寒了?”秦亮问了一句。
那汉子急忙道:“不打紧,俺身子很好。”
他站起来之后,果然看上去身体高大壮实。
秦亮听到声音,又道:“汝没在淮南呆过,冀州人?”
汉子嘿嘿笑道:“仆也算是将军的同乡,祖籍冀州平原郡人士,仆叫东方治,不过家眷早已迁去了邺城外。”
秦亮随口道:“东方是平原郡的大姓阿,汉朝东方朔就是平原郡人。”他说罢伸手在汉子衣襟上摸了一下,有点潮濕。
秦亮便转头道:“给东方治安排一间人少的屋子,叫随军郎中给看看。汝生堆火,先把衣裳烤干。”
东方治急忙摆手道:“不用劳烦将军,仆没那么精贵。”
秦亮主要是觉得感冒可能会传染,这邸阁厅堂的人太多了。但只要军队出动,就会有很多人聚集在一起,所以军队很怕役疾流行。战争会有很多不可控因素,役疾就是其中之一,秦亮总觉得战争有赌搏的感觉、便是如此。好在冀州这片土地已经开发成熟、极少爆发传染病。
不过他也没多说,只道:“我麾下的将士都很精贵。”
一行人接着巡视,来到了阁楼上。阁楼中也铺满了席子,放着许多被褥。不过人们大多都到外面去了,此时楼上倒没多少人。
秦亮转了一下,便来到了木窗旁边。
县城里的邸阁,通常都是城中最高大的建筑,青渊县也不例外。站在阁楼上,视线穿过县城内的低矮房屋,甚至能看到城墙外面的光景。
城外仍是一望无际的平原。黄昏时分,视线竟然更好了。
雨停之后,隐约的太阳光辉出现在了天际,把地平线也染成了土黄色。景色变得辽阔而宽广,秦亮不禁站在原地多看了一会。
不过视线再好,人的肉眼终有限,除了天地间的自然景象,秦亮几乎看不到任何东西。
傅嘏的声音道:“天晴之后,明日一早就能拔营。路面或许还有些泥泞,不过淋不到雨了。”
秦亮这才收起目光,转头看了一眼傅嘏,说道:“一会卿来写,我签名上印。传令文钦、杨威、熊寿都向巨鹿郡会合。常山郡也派人去送信,等田豫一到真定、便向南面的主力靠拢。”
傅嘏揖拜道:“仆遵命。”
如此一来,暂且是顾不上邓艾了。邓艾兵少,面对毌丘俭主力会比较危险。但愿邓艾能稳住,别在内战中就玩完。
好处是秦亮能以最近的路线,把主力聚拢起来,而且巨鹿郡后面的后勤路线、也很稳妥。这也是他刚出兵时、便想好的策略。
巨鹿这地方,应该就在项羽打巨鹿之战的附近。冥冥之中,世间仿佛有某种轮回一般。
第三百五十五章 漳水北岸
秦亮军从界桥渡过清河,到了安平郡南部。没两天,又从一处叫“薄落津”的地方西渡漳水,按计划进入了巨鹿郡地界。
先前邓艾遣属官段灼来禀事,秦亮派黄远护送段灼、回到渤海郡南皮。
黄远回来后,说了一些南皮发生的事,“邓将军把城中百姓都召集了起来,准备了许多金汁(粪水)、桐油,滚木石块。贼军派人把劝降书射上城,邓将军叫我带回来了。”
秦亮伸手接过帛书,见到上面的字迹、认出又是毌丘俭的笔迹。这是他第二次得到毌丘俭的书信。
黄远接着说:“邓将军当众称,卫将军尚未出洛阳,便对他委以重任,之后更是信任有加,他岂能不尽心尽力?若守不住南皮,他当提头谢罪!”
秦亮点头回应、未作评论。他当然也不相信、邓艾会投降毌丘俭,否则见人就降的话,邓艾真会变成人见人嫌的吕布了。
然而,邓艾想在南皮为秦亮卖命的愿望、亦未实现。
很快秦亮便得到了消息,毌丘俭劝降不成,却没有再去攻南皮的迹象。毌丘俭军已占据了漳水北岸的成平、河间郡治乐成,并在漳水与清河交汇处、修筑营寨工事,防备邓艾袭击粮道。
秦亮一看形势,心头顿时明白了,毌丘俭什么都不管、也不想长驱南下,这是冲着主力会战来的!
毌丘俭军势头很猛,看起来信心十足。
毌丘俭算是很能忍的人,几番受到激怒与引誘,都没有被影响决策。但他也十分头铁,认定的事、似乎谁也无法改变。
按理敌军越要实现的企图,己方便越要避免其实现。因为交战双方是矛盾体,只要是于对方有利的事,那必定对自己不利。
但是恰好此时秦亮也不想避战。
朝廷正值多事之秋,战事往后拖延、可能会有难以预料的变数。何况秦亮已经下达了聚集兵力的命令,如果这时候选择退避,气势上就先输了一截!
秦亮遂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延续之前在青渊县城的部署。
不过每到傍晚、大军扎营后,他都会问一句身边的人,有没有常山郡来的消息。
从洛阳出发的四路人马,都从冀州南部过来,虽然分开进军、但相距不远,各路军队之间都是平原,也很好机动。中军要在巨鹿郡会合是很简单的事。
只有田豫军要穿越太行山,又是从北边过来,既不好联络、也隔得远。
关键是田豫不算秦亮的人,他只是听从洛阳的调令而已。他若是想阴奉阳违,秦亮也拿田豫没办法,尤其是现在。
雨已经停了,不过天空没有放晴,依旧有灰白色的云层覆盖、不见阳光。前方有一片极其宽阔的湖泊,叫大陆泽。
秦亮站在军营寨门口,已经隐约能看到北边的水域。那湖泊就像一片大海一样,看不到对岸。
这时身边的参军杜预开口道:“我们可先在大陆泽南岸等待数日,如果田豫不能及时过太行,我军或可向东面安平郡调动。再令邓士载的冀州军、沿清河西下。大军聚集在安平郡,再与毌丘俭周旋。”
秦亮点头道:“这也是个办法。”
他当然知道,一旦邓艾调离南皮、渤海郡将完全落入贼军之手。而且邓艾在南皮,暂时没有机会与贼军开战,却也牵制了毌丘俭一部人马、起到了分兵的作用,毌丘俭必须在漳水河口防备邓艾。
但如果田豫军不能及时会合,秦亮手里就只有洛阳中军的不到四万人马。兵少的一边要决战,更需要聚拢兵力,向邓艾靠近是必要的做法。
就在这时,两骑带着羽毛,从大陆泽西北方向绕行而来,他们寻到中军营寨,出现在远处的平地上。
秦亮等人怀着期待的心情,观望着来人。经过游骑盘问之后,一个使者过来了,果然是甄俨的部下。
使者呈上甄俨的奏报,田豫部已经出井陉!甄俨把秦亮的军令送到了田豫手里,田豫没有停留、正在向巨鹿郡方向继续行军。
秦亮看完奏报,立刻拿给了身边的属官部将们看。
使者道:“府君(甄俨)见到田将军时,感慨将军终于赶来了。田将军道,大军在井陉时遇到下雨、山路湿滑,故耽误了一些时日。但大丈夫应言而有信,既已许诺秦将军出兵,他便是手脚并用爬山、也要爬到冀州!”
“好!”秦亮高兴地赞了一声,回顾左右道,“田老将军还是可靠的。”
大伙纷纷附和,说话的嘈杂声也随之响起。本来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无法就是友军奉命前来会合,但此时诸将倒忽然露出了些许欣喜之色。
这时秦亮才想到,田豫以前是跟过公孙瓒、曹操的人,几乎经历了整个汉末以来的乱世,已经七十好几了,年纪似乎比王凌还大!老将军似乎还头脑清醒、意志坚定,秦亮没见过面,顿时却也多了几分好感。
秦亮很快就离开营寨门口,转身果断地简单说道:“明日一早拔营,从大陆泽东岸去巨鹿。”
诸将抱拳道:“喏!”
回到中军帐篷,秦亮又拿着地图来看。这张地图都被他捏皱了,上面的标注也早已烂熟于心,不过他闲下来还是会瞧,或许是因为图上比较直观,能节省思维力。
杜预的声音道:“将军用兵沉稳,选了个好地方,巨鹿确实适合作为大营立足之处。”
秦亮头也不抬,点头道:“邺城附近囤积了粮草辎重,可以沿洺水、或漳水北运至巨鹿。且此地靠近太行,南边有大陆泽、数条河水为屏障,粮道、侧后都不容易受到威胁。毌丘俭只有从东边正面来,没有耍花招的空间。”
傅嘏道:“毌丘俭定会主动来攻?”
杜预说道:“南皮邓士载威胁平虏渠,毌丘俭连南皮也不管,就是想寻秦将军大战!但若我军选好地方,凭借河流、城池事先构筑工事,毌丘俭也可能不会太着急。”
秦亮听到这里,心里也赞同杜预的判断。毌丘俭麾下有不少骑兵,除了幽州精骑,还有乌丸人的骑兵。平原上预设战场,仍可以用工事对付骑兵,诸如拒马枪、陷马坑等简单的工事都有效,只是难以移动而已。
从毌丘俭的战绩来看,此人至少很有作战经验,一旦发现战场对他不利,极可能不愿意自己送上门。
若官军采用保守的策略,毌丘俭的兵力就可能渡过漳水,把控制范围向安平郡、甚至清河郡等地扩散。到时候秦亮主动去找他,反而可能进入毌丘俭预设的战场。
既然此时两边都似乎有会战的意愿,秦亮也不想回避了。
幽州军和乌丸人以凶狠自称,两军尚未交战,秦亮要是表现得畏畏缩缩,好像怕了他们似的!
数日之后,秦亮军便来到了大陆泽的北边。
熊寿、杨威、文钦三路,也先后在巨鹿郡治廮陶县靠近中军,田豫已到了巨鹿郡北边的赵国南部。官军主力渐渐完成了集结,开始沿着漳水北岸、缓慢向东推进。
双方的大股人马还离得挺远,但战斗已经开始。每天两军的游骑活动、会在各处拼杀追逐,都想把对方的斥候游骑驱逐走,以缩小对方游骑的打探范围。
毌丘俭也应该明白、秦亮军有会战的意愿。
否则秦亮军主力会出现在漳水南岸。隔着一条比较宽的河流,更容易形成对峙的局面。
不断有斥候报来各种各样的消息,这时候长史傅嘏、参军杜预等人反倒更加忙碌。大多消息都让他们处理,总结之后再报到秦亮跟前。两人都颇有才干,能独立判断哪些消息重要、哪些消息可以忽视。经过军中的相处,秦亮觉得此二人应该可以独当一面。
此时秦亮可以明确判断了,毌丘俭亦正向官军推进!因为白马渠上出现了多道浮桥,每天都有大量人马西渡。
白马渠是连接呼沱河与漳水之间的渠水,贼军从那里大量渡河,便是冲着巨鹿郡方向来的。
大战已尽在眼前,除非有某一方先退缩回避,否则两军主力的距离只会越来越近。贼军过了白马渠之后,甚至中间已毫无障碍!
既无河流,也无山脉,甚至连县城也鲜见,只有巨鹿郡东部边界的一个孤零零的县城。
这会秦亮的心情反而平静了下来,比起之前不断算计双方的地形、兵力、形势等利弊,原先复杂的心态已变得简单。
毌丘俭写檄文辱骂秦亮,趁势反叛落井下石、想把秦亮往死里整,其中的恼怒、仇视等都不再重要。过多去担忧结果、更没有作用,只会影响自己的决心!
现在秦亮只是想怎么冷静地弄屍毌丘俭。
漳水向着东北方向缓缓地流淌,朝阳刚刚探头,天气终于放晴了。
秦亮转头看过去,或许是因为迎光的缘故,漳水上景色很黯淡,只有水面上的波澜、在反射着星星点点亮晶晶的光辉。无数的人马排成多路长龙,远远看去,人们就像一条条黑影。
第三百五十六章 下手轻点
漳水在巨鹿郡境内,流向是朝东北方向。
沿着漳水北岸,两军在鄡县城南的原野上不断靠近,都没有回避的迹象。虽然军队号称、都有夸张的成分,甚至把征召的丁口也算进去,毌丘俭就号称十万;但这片不大的地区中,此时双方的实际兵力,总计必定已经超过了十万!
一场规模浩大的决战,已是难以避免。
两边对进,速度虽然不快,但照这样下去,一天之内、两军主力就会遭遇!
不过,又一场春雨、让炙热的气氛短暂地稍稍冷却了。
今年春季,河北的雨水好像比往年要多一些。尤其是此时刚进入三月,到了晚春时节。毌丘俭已在鄡县附近驻扎,停止了前进、先行避雨。
大战是需要条件的,有很多条件都会阻止大战的进行,包括天气、地形等各种原因。正常情况下,几乎没有将领会选择在雨天出兵开战。雨天弓弩的胶体会损坏,道路泥泞不便行走,长时间穿湿衣可能生病,会出现各种各样的困难。
虽然困难情况、同样不利于对手,但对手可以选择防御,依靠工事不出战,以拖延时间。
然而雨终究会停,下午时分小雨就停了。
毌丘俭观察着漳水,原本在雨点中毛糙的水面、此时已变得光滑,空气清新而干净。
他不禁说了一句:“今夜是秦仲明退却的最后时机。”
众将听罢笑了起来。
秦亮军当然不会忽然撤退,否则他为何要从正面进军那么多天?
毌丘俭这么说,只是表达一种心情的方式。他接着说道:“兵力比我们少,且他的右翼有漳水阻隔、无法迂回穿插进攻;左翼则处于不利一方。凭什么敢在这里、正面迎战我军兵峰?秦亮不过是一个投机取巧的年轻儒生,我倒真觉得有点以大欺小、胜之不武了。”
毌丘俭说的是一个骑兵战术细节,一般在侧翼都会尝试以骑兵迂回进攻。左翼和右翼的战斗有区别,因为人的左右手灵活度不一样。常有人赞誉一个武将的武艺高强,会有“左右开弓”的说法,但大多数将士还是右手拉弓、握兵器比较方便。骑兵从右翼包抄是更好的选择。
部将的声音道:“管他武不武呢,先灭掉秦亮再说!”
毌丘俭瞟了一眼说话的部将,心说、有些武夫确实不懂言辞的修饰方式。
决战胜利后,至少整个冀州、就没有能反抗毌丘俭的力量了,有这样的战果,毌丘俭还会心慈手软吗?何况毌丘俭打的旗帜是勤王,但在洛阳那边就是谋反,你死我活的战役,什么以大欺小、胜之不武谁还在乎!
毌丘俭刚才那句话,乍听是风度,实际只是在侮辱和鄙视对方主将罢了。
反倒是乌丸人寇娄敦听明白了其中的意思,一脸嘲弄地回头大声问道:“从洛阳来的书生,在我们的铁蹄面前太可怜,左将军有了恻隐之心,我们要不要下手轻点?”
阿罗槃等乌丸将领听到这里,纷纷唾骂,有的人朝地上吐口水,有的人在讪笑。鲜卑人最瞧不起弱者、尤其是男人,弱者就是天生有罪!管他是不是读书人、以及什么礼仪,何况那些洛阳军还是拿着兵器的男人,弱的话只会被鄙视,不可能得到同情。
“不用俘虏,杀光洛阳军,再霸占他们的妻女!”有人喊了一声。众鲜卑人纷纷赞同。
寇娄敦立刻鞠躬道:“请左将军让我们在右翼,我先攻击敌人的侧面,冲散他们的队伍、践踏他们的头颅,将军再从前面一举击败敌人。”
毌丘俭道:“洛阳中军的骑兵也很多,汝首先要对付的是他们的骑兵,在此之前靠近不了大阵。”
毌丘俭还是了解洛阳中军的。地方上的中外军精兵、与洛阳的中外军没多大区别;不过毕竟天下钱粮都向中泱运输,洛阳中军的骑兵占比,比大多中外军都多。
寇娄敦遂道:“我先率本部骑兵冲散敌骑,左将军再派出幽州精骑,给予最后一击。”
毌丘俭听罢,点头道:“甚好!此役立功的将士,都有重赏,我定不会偏心。”
寇娄敦弯腰道:“奉左将军令!”
毌丘俭回顾诸将,大伙都战心十足,这是好事!
大战意味着巨大的伤亡,人们难免都会緊张惧怕,但毌丘俭必须打这一仗。
洛阳那边不可能愿意、就这样把大权交出来,根本没有丝毫妥协的余地。毌丘俭只有通过大战,集中消灭敌军,才能顺利挺进到邺城。
毌丘俭看着云层中露出了湛蓝天空,心里已有了准备,明天、最迟后天就是决战!
……今天的雨下得不大,下午就完全放晴了。潮濕的地面,只要晾过一夜,明日一早应该就不会再影响进军。
此地周围,在漳水北岸数十里内都没有城池,最近的城就是巨鹿郡边境的鄡县。
南岸不远处倒有属于安平郡的县城。隔着宽阔的漳水河面,甚至能看到河边有百姓在观望,通常城池附近的人口、确实更稠密。人们隔着一条河看热闹,似乎也有安全感一些。
漳水北岸这边的庄稼地中,还能找到豪族的庄园。庄园的主人早就不见了踪迹,秦亮估计,这些庄园说不定是南岸安平郡人士的产业。
黄昏时分,秦亮在庄园里设宴招待各营的大将。不过食物很简单,只有一样放了菜叶、肉、食盐、猪油的炖菜,也没有酒,主食倒是既有麦饼、也有饭板煮的大米饭。
田豫带着部将到来时,秦亮等一众人迎到了门外。
先前田豫军位于最北侧,一直在军中统兵,联络都是靠部下信使。今天彼此是第一次亲身相见。
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奇怪,有时候第一次见面、感情便能比住了多年的邻里还要好。大伙见礼后,气氛十分热情,嘘寒问暖仿若是多年好友,又像是他乡遇故知。
秦亮直接上手,用力握住了田豫的臂膀,看着田豫的眼睛道:“早已闻老将军之名,今日终于得见,幸甚、幸甚!”
田豫看起来确实比王凌还老,脸上的皱纹很深,头发胡须白了大半。不过他腰粗臂圆,气势倒还不弱,且眼睛也不浑浊,看起来仍堪使用。
对于这样的礼遇,田豫也十分受用,眼睛里露出了憿动的光辉,说道:“卫将军年轻名盛,有幸得见,果然是气度不凡,英雄不在年高阿!”
秦亮立刻感慨道:“真是相见恨晚。”
有时候年纪大的人、不一定都老奸巨猾,田豫的性情似乎就比较直率。他立刻解释道:“只因遇到下雨,不然吾定能更早到来。往年太行山中少雨,今年却不同往常。”
“我知道,田将军是信守承诺之人。现在也来得不算晚。”秦亮点头道。
诸将见面谈论了一会,秦亮便邀请田豫等人,到堂中入席。
几筵已经摆好,菜肴吃食也端上来了。秦亮转头说道:“中垒中坚营的将军们都知道,我们在战场上时,将、士的吃食是一样的。田将军莫要嫌弃,待获胜之后,到洛阳相见,我定不吝美酒佳肴。”
田豫却道:“卫将军体恤将士,用心相待,将士亦必以命相报。将军长居洛阳、锦衣玉食,倒不是个矫情的人。将军不必介怀,吾这样的老头,一辈子什么苦没吃过?这样的宴席很不错。”
秦亮道:“老将军为国效力数十载,真乃干实事的大将。”
田豫笑道:“以前家乡有兵祸时,我们逃到山里,连树叶也不够吃,有粮食就不错了。”
诸将陆续入席。因为大战在即,大伙一边吃,一边很快就谈论起了战事。
军中都是以勇悍为风气,武将不会轻易主张避战,在人前都会一副求战的心态。主要还是因为每个人考虑的角度不同,考虑全局的事、一般都是主帅的职责,部将不用管那么多。
于是秦亮表明态度时、明日一早向敌军进击,诸将大多都不反对。
或许此役算不上秦亮发动攻击,毌丘俭也在主动出击,多半会打成遭遇战。但在这边的将士看来,只要官军在主动前进,气势上就是在进攻!
文钦主动请缨,要在左翼最前面列阵,先以骑兵发动侧翼攻击。
但秦亮委婉地说道:“文将军善于近战拼杀,若在最前方反而容易失了锐气。我决定以熊寿的一股骑兵在前面冲阵,待双方交战之后,文将军再率部掩杀,方能起到最大的作用。”
文钦对这样的说法很认同,立刻认可了秦亮的布置。
不过宴席上、也有一两个官员委婉地说出了主张,有点不赞成秦亮急于大战的决策。他们认为、毌丘俭已经被阻挡在漳水一线,完全可以先稳住形势,等着敌军出现某种不利的迹象。
幸好这是在军中,大多都是武将。若是在洛阳决定战场上的事,恐怕持这样态度的人更多。毕竟书上就有一句话,上兵伐谋、不战而屈人之兵。但光谈大道理必定是不行的。
秦亮心中明白,计谋不是随时都有用,毌丘俭叛军也不可能主动投降。这时候如果惧怕正面对决,一味想着取巧,缺乏勇气与决心,反而会影响最关键最重要的事件:主力会战。
第三百五十七章 包抄
昨天下午雨后天晴,空气清新。但夜里降温之后,一大早湿润的大地上、便笼罩上了茫茫的雾气。
天刚蒙蒙亮,将士们就起来吃了饭食,然后陆续向东北方向开拔。昨夜大家都睡得早,将领们声称如果敌军也在前进、今天就能开战,众人都做好了准备。
先前住在清苑县邸阁的东方治,是中垒营左校的将士,他是一个伍长,算不上将领,只是几个盾兵士卒的头领。此时他也带着自己的几个人,加入了行军的队伍。
那天在清苑县、东方治说了他是平原郡人士,但有件事没好意思说。他以前是司马懿麾吓的士卒,卫将军秦亮曾是他们的敌人。
只不过司马懿战败了,东方治等人降了之后、居然重新被编入了秦亮的军队。不过以前是洛阳中军,现在也是。
同一个部中有近半人是庐江郡人。据他们说,原先的盾兵是配弩的,后来秦将军认为盾牌比较重、才把弩配给了铍兵(就是以前的戟兵)。如今盾兵的战术比较简单,只负责近战和冲杀。
不过庐江兵对东方治等降兵还不错,对他们也算敬重,因为东方治等长期做中外军的人、格斗技巧很娴熟;而庐江兵是兵屯出身,起初主要是种地、训练荒疏,只是最近两年跟了秦亮才勤于训练。
光线黯淡,雾气朦胧,稍远的地方就看不清楚了。只见雾中人影攒动,路上到处都是人。好在同一屯的人、相互都认识,东方治只需要跟着前面认识的人走就可以。
穿梭在朦胧的雾气之中,叫人有一种好像在梦境里的感觉。不同的是、梦境里有妻女的笑容,这里只有铁血的气氛。
起初走得很慢,百人将骑着马在路上说道:「若是一会太阳出来了,大雾很快就会散。如果不出太阳,我们就找地方重新扎营。」
将领说话的声音并不大,不过大家都听清楚了。
人们显得有点沉默。周围有各种各样的噪音,脚步声、兵器器械的碰撞声,偶尔的咳嗽声,一声声马叫,也有人说话,但谈不上喧嚣。
雾水吸入鼻中,十分冰凉,以至于潮濕空气中复杂的气味、也没那么明显了。
众人走了几百里的路,先前都希望早点打。但大战真的摆在前面时,大家也难免有些緊张。队伍里几乎都是经历过战场的老兵,都知道战阵上是怎么回事。
何况这是一场恶战,东方治等人早就听说了,毌丘俭的叛军人数、比自己这边多!敌众我寡,此役并不乐观。
但东方治也懒得想那么多,反正上面的将领叫干什么、那就干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天空越来越亮。茫茫的东边,冒头的太阳露出了红彤彤的颜色,光辉在雾气中有点发散。远远看去,就仿佛是颜料画在了布帛上,边缘并不光滑清晰。
太阳升起,空中的雾气果然逐渐开始消散,视线也越来越宽广。只有路边荒草上的露水,仍会打湿人们的鞋履裤腿。日上三竿之时,各营早已组织好队伍,将行军纵队换成了无数的方阵、继续向前缓慢推进。
数万之众聚集在鄡县南边、漳水北岸的狭小区域,横面极其宽广。阵中的将领们观望左侧,完全望不到头。
反倒是对面的敌军大阵、已经出现在了视线之内。远处旌旗如云,黑压压一大片人马,仿佛完全占据了东北方向的整个地平线!
大量的斥候游骑、都被压缩靠近了各自的军阵,还有一些轻骑兵在中间的战场上游走。
不到中午就接触到了敌军,显然毌丘俭军今早也在主动出击。双方对进,才能在此时遭遇!
昨晚秦亮军便已部署好各营的位置,眼下只是在稍微调整阵列。大军没有复杂的阵法,就是在敌军正面部署成一线。
因为官军数量不占优,无法形成包围之势;但也没有布置那种、面朝四面的防御阵型。正面靠战线,侧面靠骑兵,以攻对攻!没有丝毫怂的气势。
此处的地势平坦,而且不复杂。除了南边的漳水,四周都是原野。离漳水不远的地方,有一座庄园,已经被官军占据。
庄园周围的麦田、菜地,早已被大量的人马践踏破坏。战场中间能看到一个小村落、一片小树林,还有大片的旱田和荒草地。
人们停下来聚集之后,反而喧闹了起来。风中吹来的人声马嘶不绝于耳。
双方的大阵离得越来越近,虽然距离远远在箭矢射程之外,但也到了可以攻击的范围。
大伙已经可以看清对面大旗上的图案、以及装饰物了,甚至一面写着「奉诏讨贼」的旗帜,上面的字亦能看见。不过很多士卒不识字,根本不知道叛军写了什么。
或许是毌丘成在常山郡被杀的缘故,毌丘俭此时没有派使者上来废话。秦亮也觉得毌丘俭如此来势汹汹,若派人上前劝降、完全是多此一举。
战场上嘈杂声很大,一时间却给人一种短暂平静的错觉。
不过两军已经摆在阵仗,这样的对峙不会持续太久,人们都在等待着厮杀开始!排在前边的官军将士,无不瞪眼盯着对方。
尤其是左翼前方熊寿的近两千骑,先前大家都站在地上、牵着马,此时在武将「上马」的大声吆喝中,人们正在陆续翻身上马。人群里有个骑兵脚踏马镫、坐上马鞍后,鼓起了腮帮,长长地呼出了一口气。
果然不出所料,昨夜秦亮等人就判断,叛军要从北侧、用骑兵寻找突破口。此时正见叛军大片马队在西北边,率先开始出动了!
因为官军的右翼是宽阔的漳水,缺乏迂回的地方。只有左翼一片平原、最适合敌军包抄攻击。
远处一片「叽里哇啦」的叫嚷声,大片的敌骑喊叫着蔓延而来。看那些人的衣帽衣甲,打前阵的正是幽州那边的乌丸鲜卑人。
但是他乌丸军的包抄,并不会遇到防御的官军。官军用骑兵屏蔽左翼,骑兵护卫的方式是反击!
在亲兵的簇拥下,熊寿的坐骑也开始向前迈步,他试了试手里的马槊,马槊在他手里显得十分轻巧。
熊寿是个浑身都是肌肉的大汉,穿着盔甲、反倒显不出他臂膀上的那些成股的肉,整个人看上去就像一个铁疙瘩、加上一副模样奇特的盆领。坐骑上也有甲,主要集中在前半部分,马胸上挂着的札甲、迈步时便「哗啦」直响。
熊寿转头一看,发现了写着「秦」字的鸟雀羽毛旗。他再次回头观望了一下,果然发现了骑在战马上的卫将军秦亮,熊寿遂抱着马槊,朝秦亮那边抱拳一拜。
因为熊寿身边有军旗,秦亮应该也看到了熊寿,两人默默地相互致意。熊寿已顾不上秦亮了,随即举起马槊喊道:「杀胡兵,灭叛贼,魏军必胜!胜利万岁!」
众军顿时喊叫起来!趁着大伙都在呐喊,几乎每个人都加入了其中,仿佛在发澥着复杂的情绪,喊声震耳欲聋。「胜!胜」的大喊响彻天地。
鲜卑骑兵乌泱泱一大片弥漫过来,轰鸣的马蹄声、仿佛雷鸣一般。
熊寿这边的骑兵阵仗没那么大,不仅因为他这股从各营抽调的骑兵、人比乌丸人少得多,而且此时无数战马还在走路,没跑起来。
过了一会,熊寿估计了一下距离,立刻一声大喊,诸将也吆喝声起。此时成队列的骑兵才开始慢跑,马蹄声也迅速变大。
官军的骑兵横队排得非常紧密,战马慢跑时本能地想散开,甚至能擦碰到两侧的战马马镫。对面的乌丸人马队就是那样,跑得遍地都是,马儿不是人、它们可不喜欢拥挤。
「砰砰砰!」弦声像是天空中忽然下起了冰雹一样,稀薄的雾气中黑点一片、仿佛蝗虫。鲜卑骑兵的一轮驰射来了!
官军将士举起左手的圆盾,片刻之后,箭矢便打得盔甲「叮叮当当」直响,或是落在木盾上、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熊寿见状高举起马槊,扯着嗓子大喊道:「杀!」
列队的战马开始加速。潮濕的荒草地上,无数马蹄飞速地翻飞,沉重践踏着地面的声音汇聚成一片,整个大地似乎都在颤抖。
最后的距离,将士们踢着马身,奋力冲刺。马鬃在风中飘扬,马头在向前聳动,姿态在全力向前、向前!
在黑压压的马群之间,绿的、褐的空地面积迅速减少。跑成了弯曲战线的马队,像洪水一样涌去,没有丝毫停下的迹象。
人们抬起了右臂夹持的配重长矛,无数长兵平指着前方,仿若密林。又如同硕大的一片床弩弩矢一般,离弦飞去!
将士们都在吼叫,几乎不成言语。此时此刻,无论是热血沸腾的人,还是心怀畏惧者,都不能停下,左右没有腾挪之地,后面的骑兵还在跟着猛冲。
「杀!杀阿……」无数人拼命吼叫。骑兵的机动迅速,让战场仿佛在顷刻间就沸腾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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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七章包抄免费阅读.
第三百五十八章 勇胜
密密麻麻的长矛骑兵,在不足一百步时才开始奋力奔跑,看那些战马的姿态,马身前倾、快速地聳动,便是铆足了力气。
「隆隆……」如雷鸣般的马蹄轰鸣声之中,每一眨眼的时间,前方的官军整条蜿蜒的战线、都会靠近几分!
广阔的平原上,远观大地上的一切事物都很缓慢、乍看像是静止的一般,但骑兵群的运动是肉眼可见地快速。
寇娄敦瞪圆了双眼,盯着前方的场面。一时间,他几乎没有任何反应的时间。
但即便让他作出反应,此刻亦已无计可施了!双方的战线尽在眼前,这种时候只能冲上去,只要停下来、立刻就会处于劣势。
骑兵对冲,谁怂谁死!
马匹毕竟是牲口,它们的视力不太好、但对于成排的长矛可看得很清楚!对面的一排奔跑的骑兵、虽然不整齐,但队形非常密,中间几乎没有可以钻的空子。活生生的动物可没那么傻,它们总能找到办法回避。
乌丸人的战马跑近之后,不顾骑士们的踢打,前面的战马全都拼命地自己停了下来、以躲避障碍物!甚至偶尔有骑士没注意,被自己的马给甩了下去。「嘶……」一匹战马在停下时,径直把前蹄扬了起来。
仿佛电光火石之间,一阵阵「轰轰」的长矛撞击声,官军骑兵直接从乌丸人的空隙之间、猛揷进了马群。骑矛过处,人仰马翻,速度非常之快!战场上的声音更大了,突如其来的场面、非常疯狂。
寇娄敦大张着嘴,整个人都呆了,这是什么玩意?
连敌军的人样、他都看不清楚,只见冲锋的骑兵在人群里飞速穿过,耳边有一种「飕飕」作响的错觉。
前边一大片乌丸骑兵,连招式都没能使出来,停下来的马兵、在快速突袭之下毫无办法。
密集的长矛,直接冲倒了一大片人!景象就好像遭遇到了一阵飓风,许多乌丸人都从马背上消失了,一下子就变出了无数空马。
只一会工夫,周围仿佛炸开锅了一样,吼叫、惨呼响彻云霄。
马群深处,忽然「哈呀」一声大吼,一个乌丸骑兵瞠目直视,正见到一杆长矛向自己直刺而来,他双手持矛、猛然挡开了对方的攻击。那官兵的长矛又长又笨,被打偏之后就没有变招,乌丸兵刹那间反击,一下子就打向了敌兵的腹部。官军骑兵的战马还在奔跑,「哐!」人已撞到了马槊上!
只听得官军骑兵惨叫之下,人便像是飞到了半空似的,坐下的战马已经向前跑掉了。接着「哐」地一声沉重地摔在地上。
但那乌丸骑兵忽然察觉眼前有黑影闪过!侧目一骑飞奔而过,那骑兵的超长矛向侧面猛地一扬,「啪」地结实地打在了乌丸兵的面门上。这一下非常重,长矛都被撞折了,乌丸兵只觉得眼前先亮后黑、恍若听到了自己头骨破裂的「咔咔」声音。
那官兵扔掉了手里的断矛,连左手的木盾也扔了,双手交替、娴熟地从背上抽出了一种双面开刃的长柄兵器。他换武器的动作之快,必定是专门练过。他不再继续向正面冲锋,而是与其他人一起,向侧后方向冲杀。
奔袭速度稍微慢下来的官军骑兵,都转向朝侧后迂回,正好为后面持续冲击的马兵、腾出了空位。
乌丸人的阵营中间一片骚乱,还有许多无人控制的空马、朝后面奔跑了回来。大多人都停止了前进,幸好骑兵之间的间隙大,人们还可以骑着马到处跑。
两侧许多马匹受到惊吓,不自觉地向更宽敞的地方跑,整片马群仿佛是受到惊吓的鸟兽一般、向着四面八方散开。
寇娄敦见势不对,挥着单手刀,赶紧退走。他可不想留在原地、被那些成群的密集长矛兵撞到!那帮人根本不讲道理,仿若只是绑在箭矢上的人一样,就靠人密与速度直撞。
马蹄声、撞击声、惨呼吼叫,一刻也没消停,寇娄敦觉得自己的耳朵都快聋了,根本听不清旁边人说话。
潮濕的地面还没干透,泥土被马蹄甩得飞溅,但没什么尘土腾起来,空气中只有稀薄的雾气。其中夹杂着非常复杂的臭味,有血腥、马粪味、汗臭,甚至人失禁后的屎脲气味。
寇娄敦一阵干呕,眼泪都快被熏出来了。他感觉脑袋里「嗡嗡」直响,几乎是一片空白。
这时右边传来了一阵「杀!杀」的呐喊,一面装饰着羽毛的大旗在迅速移动,上书「文」字,一员彪形大将冲在最前面,手中挥舞着大刀,吼叫着杀将上来了。
乌丸人的两翼、都冲来了成股的官军骑兵,那些人以纵队冲锋,人数极多,声势浩大。
刚冲来的官军马兵、没有起初那帮人笨,那些骑兵技巧十分娴熟,一边跑马、一边驰射。
骑阵左侧边缘、有一个没跑掉的乌丸骑兵,正在惊恐地「哇哇」大叫,他一边踢马腹,一边拼命地抖动着缰绳。「嗖」地一声,一枝箭矢直接飞到了他的背上。
乌丸兵痛呼了一声,声音立刻被「噼里啪啦」的一阵弦响覆盖了。他就像变了戏法一样,刹那间身上就长满了箭羽,变得好像一只刺猬一般。
或许是有甲胄的缘故,他身中多箭、居然没有立刻死掉,还转头看了一眼,不料「啪」地一声,一枝箭矢正中眉心,他连「哼哼」也没一声,人就像一只麻袋一样从马背上栽倒。
不远处那姓文的官军将军、整个人好像比普通将士大一圈,手里的长柄大刀、连刀柄都是铁的!他追上一个乌丸兵、一刀从上劈下时,刀柄受到弯刀的格挡,发出「铛」地一声清脆猛烈的金属撞击声。
文将军的重刀从上落下,单手刀根本格挡不住!一刀下去,亮光闪了一下,火星都撞了出来,乌丸兵连人带弯刀一起被斩落下马。
左右的卫士尽力护住文将军的两翼,但文将军骑了匹良马,有时候跑得很快、让同伴都一时追赶不及。他手里的铁刀、仿佛轻飘飘的,被他随意舞动。他杀进散乱的乌丸军人群中,娴熟地左右挥砍,两侧立刻就有乌丸兵惨叫中刀。
前方一个在泥地里没摔死的乌丸兵,见此可怕的景象,立刻跪倒在地,扔掉兵器、捧着手直拜,「叽里哇啦」地说着什么。不知道他是根本不会说汉话,还是情急之下忘记了。不管怎样,官军大将根本听不懂他在说什么。
文将军骑马飞奔而过,暴躁地吼了一声:「操汝母!」然后提起铁刀,从下往上一挥,坐骑便冲了过去。「嚓」地一声,血珠带着皮肉被铁刀甩到了半空,兴许还夹杂着骨头碎屑!
那声大骂,即便在喧嚣的战场上,起码百步之外也能被听见。
乌丸军的攻势、在先前接敌的顷刻之间、就被遏制了,正面被密集的长矛兵一波又一波冲杀,像是遭遇了巨浪一般。待文将军的多路骑兵纵队冲过来之后,乌丸军将士的气势几乎已经丧失,无法再继续拼杀。
大伙见单于寇娄敦都跑了,更没了硬干的心思,乱糟糟的马群直接向东北方向退走。官军骑兵在后面追击,简直是鸡飞狗跳、乱作一团。
荒地上、旱田里,到处都是奔跑的马群,许多马背上面甚至没人。「隆隆隆……」马蹄声一直没消停过,马队仿佛是草原上的群兽、遭遇了火灾一样,都在争先恐后地向背朝灾难的方向逃奔。
寇娄敦带着这么多人,通常情况下的话,能先后投入战斗、拼杀几个时辰不在话下,但今天败得实在太快了,简直就只是一会儿的工夫!
刚开战的时候、空中的雾气就很稀薄了,直到此时,雾气竟然还没完全散去,时间之短可见一斑。唯有右前方的太阳刺眼,散发着惨白的强光。
单于寇娄敦一边跑,一边大骂,心情沮丧到了极点。
这场战斗,对他来说简直一点意思也没有!人还没回过味来,就莫名其妙地被追着跑。
兴许此次跟着毌丘俭南下,本身也是个错误。大伙什么都还没抢到,上来就撞到了硬石头上,白死了那么多人!
本来乌丸骑兵是从右翼前出、去包抄官军的左翼,现在被追得遍地跑,已经溃逃到了毌丘俭军的大阵这边,侧面的幽州军步兵阵列、此时已清楚可见。攻守之势瞬息改变。
而幽州军步兵还没开打,仍然在原地列阵,人们无不侧目,都茫然地看着跑回来的乌丸人马队。
幸好寇娄敦与幽州人是联军,溃败之后、没一会就能得到友军步骑的接应;若是在草原上这么溃败,不知道要被追多远。
侧翼的幽州精骑队伍整肃,严阵以待,人们已经上了马,备好了兵器,随时准备出击!
就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了官军的号角声。寇娄敦回头观望,发现那些敌兵终于不追了,正在收兵回撤。他惊魂未定,这时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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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八章勇胜免费阅读.
第三百五十九章 弹指
胜!胜……」一阵阵欢呼此起彼伏。官军阵营那边恢弘的呐喊声,在平坦的原野上蔓延,在空中稀薄的惨舞中飞旋,仿佛直冲天幕,达到了湛蓝天空中的那一片云霄。
毌丘俭好一会都没完全接受这样的情况,听到那么多人的喊叫,这才有了一种如梦初醒般的感觉。
他的眉头往中间挤着,意外之余,心中百感交集的乱流、渐渐冲上了头顶。
刚刚开战,这才多长一点时间?有没有两炷香时候、都不好说!时间过于短暂、且战斗失败突如其来,毌丘俭甚至有一种只有弹指时间的错觉。
人往往就是这样,思绪与感受会有一种连贯性。一场大战、从出兵到开打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事情发展得并不快;不说行军、聚集、部署的时间要以天旬来计算,即便是一早布阵,也花了很长时间。
结果就一会儿工夫,只是吃一顿简单饭的时间,右翼万计的骑兵直接被打崩?
就在这时,寇娄敦等一些将领向这边骑马过来了。
因为毌丘俭事先就已部署好、要在右翼率先发动马战攻势;所以在预计中,在大战前期的阶段、右翼才是最重要的地方。毌丘俭也就没有呆在大阵中间,而是骑马亲自来到了右侧。
如此一来,溃败回来的寇娄敦,找到毌丘俭的位置倒是很近。
见到寇娄敦,毌丘俭身边的部将们、都快被气得胸炸了!
尤其是擅长马战的部将,开口就讥讽道:「打了那么多骑战,就没见过如此怕死的骑兵!冲上去竟然停在原地,等着挨打。汝等在草原上作战,都是这么冲杀的吗?」
寇娄敦顿时大怒,说道:「嘴皮子一翻当然容易,汝那么厉害,汝怎么不上?」
幽州军部将反问道:「就在几天前,是谁主动请缨、抢着要头功?说什么洛阳来的书生、在汝铁蹄面前发抖,还想着别人的妻女,现在可好,汝连书生都打不过!不仅打不过,还一触即溃、软如弱鸡,简直是丢人现眼,影响士气。」
寇娄敦气得眉毛、胡须都要竖起来了,「唰」地一声拔出腰刀,便要去砍死那嘴毒的将领!
刚才一直沉默的毌丘俭,此时终于无法缄口了,喝道:「住手!」
那部将以手按刀柄,冷冷道:「汝这么勇悍,去杀对面的贼军阿。」
毌丘俭转头对将领道:「汝也少说两句。」
他接着对寇娄敦道:「将军把刀收起来,仗还没打完。将军阵前战败,若是幽州军将领、斩首也不为过,别人就是骂了汝两句,有什么不能接受的?何况我说将军什么了吗?」
寇娄敦这才放回腰刀,说道:「我不是看在左将军的情分上,何必跑这么远来、掺和你们的厮杀?我向各部落的兄弟们许诺,到了中原有数不尽的财宝、粮食、美女,现在这里有什么?只有流血,白白流血!」
毌丘俭道:「打赢了什么都有,万一打不赢、还想那些有何用?」
寇娄敦还要说什么,毌丘俭却用手指捏着眉间,接着轻轻摆手道:「事已至此,暂时不要去管过去了的事。汝立刻去收拢溃兵,尽快恢复可用的样貌。」
寇娄敦这才点头应允。
毌丘俭转过头,正色看着寇娄敦道:「我们在蓟县曾歃血为盟,望将军不要忘记誓约,否则咒语必会应验!」
寇娄敦以手按胸致意,勒马调头,带着随从离开了大旗。
这时,刚才与寇娄敦争吵过的部将道:「这帮乌丸人是许多部落的人捏在一起。他们遇到抢妇人、财货的事就跑得飞快;遇见堂堂之阵要牺牲拼命,个个便腿软如羊。别看他们平日里凶神恶煞,实际欺软怕硬有一套,却打不了硬仗、不堪使用,走了就走了!」
这个部将也很生气,大概是想起寇娄敦问他怎么不上,当即又抱拳道:「硬仗还得靠幽州军阿,请将军下令,仆愿率军为前驱!」
弟弟毌丘成观察着兄长,主动开口道:「稍安勿躁,主帅自有部署。」
毌丘俭果然没有多言,再度陷入了沉默思索之中。他刚才捏着眉间苦思时,眉间都捏出了一道短短的血红印子;这时他抬起头,又观望着对面的情况。
此时毌丘俭已经意识到,形势隐约正处于某一种节点的地方!
战场上经常就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根本不是事先能预料准备好的,所以需要主将临机立断,临时做出决定。
漫长的战役时间里,这样的关键时刻却往往很短暂,弹指即逝!
先前乌丸人的包抄侧翼进攻,毌丘俭没有亲自上阵,但是他在后方大致看到了一些场面。洛阳中军使用了新的战术,根本不是以往的中外军常用的马战战术。
所以刚才那幽州军部将、或许是气愤太上头,言语确实有点过分了。当时就算用幽州军骑兵打头阵,恐怕也讨不到多少好处。
这样明显的大败、非常影响士气,在一开始就造成了不利的形势,整场战役都会受到影响。而且第一次遇到新战术,骑兵完全来不及做好相应的准备。
因此毌丘俭在考虑,是否要及时调整部署,从这一刻开始、尽快转入防御战!
如果这么大规模的大军,及时调整阵型、临时构建简单工事,完全以自保为作战目的,敌军是拿毌丘俭没办法的。毌丘俭可以保存实力,伺机先退出战场。
但是有个问题,退出战场的一方、自然会被大伙公认为战败!毌丘俭即便保存了实力,后续的士气与形势,都会急转直下!
想到了了无期的前路,以及内部因此而产生的、各种难以预料的变数,毌丘俭心里便十分犹豫。他实在不甘心,这么快就接受战败。
另外,方才的部将请命、要率幽州骑兵再度发起进攻,其实也是一个选项!
敌军的侧翼骑兵先前虽然取得了胜利,但是马力、人力有极大的消耗,队形也散了。而幽州精骑还没参战,按理更有战斗力。这是一个战机。
但同样也很冒险,因为敌阵中还有一些预备骑兵,可能阻挡一段时间。
如果幽州军新的攻势不能迅速见效,让敌骑大部恢复了战力、并且反击;那么幽州军的大部骑兵被消耗,接下来的战斗就会变得非常被动了。先前乌丸人被轻易击溃的场面,确实让毌丘俭心里充满了疑虑。
冷静,冷静!毌丘俭默念、暗示着自己。
情绪确实会影响人的判断,让人看不起迷雾中的真相。好在他还是一个很从容理智的人,之前侄子被杀、也没有影响他的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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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五十九章弹指免费阅读.
第三百六十章 命运
太阳当空,蓝蓝的天幕上飘着一片片云朵。时常阴雨绵绵的春天,终于展现出了它春暖花开的一面。
号角声中,一群群骑兵从左翼前方跑回来了。步骑军阵里的欢呼声,良久都没有消停,时不时就传出一阵呐喊,人们举起手里的各式兵器、挥向上方,仿佛在欢迎着英雄的归来!
辽阔的魏国版图上、空旷而无垠的河北平原上,万众聚集在此地欢呼,仿佛是一场准备充分的盛会。
此役敌众我寡,起初在声势上官军是有些劣势的。秦亮巡视的时候,也隐约能感受出、将士们的紧张与凝重。但开战初期,一场痛快而迅速的马战大胜,很快就扫空了阴霾,人们士气大振!
中外军都不是新兵,即便是原庐江兵屯、也经历过两次大战。战场上的人们都期待胜利,得到的不仅是荣光与奖赏,还能避免失败的痛苦。因为大战失败,意味着的就是逃亡、艰难、伤痛、死亡。
「文将军与熊将军勇猛,勇冠三军!」部将们议论纷纷。
此时似乎只有秦亮没有跟着欢呼,他依旧坐在驻足的马背上,明亮锐利的眼睛、在关注着左翼前方的一切,显得额外沉默。
不过他也没有露出诸如担忧、沉重之类的负面情绪。做了那么多年官,经历了许多事,他在表情管理上也取得了一些提升,不会将喜怒轻易表露在脸上。
秦亮并不想搅了将士们的心情。大家振奋高兴,信心增强,在战场上是好事!所以顺风战,基本要比逆风战容易。
然而,此刻确实还不是庆贺的时候,哪怕是阶段性的胜利、也还有悬念。
便宛若那天上的景象,蓝色的晴空中不全是白云,有些地方的云层还很厚、白云中透着灰黑的颜色。
如果毌丘俭立刻投入新的马队力量,趁机反扑、并取得成效;那么这场骑战的战斗就还没中止,刚才的获胜也会被后续的失利所掩盖。
骑兵的效率很高,看起来也异常凶猛迅速,常有一种秋风扫落叶般的气势。但不管怎样,如今的战斗、也脱离不了完全依靠人畜力量的范畴。人马的体力、精力都有虚弱的时候,而且消耗得非常快,一些喂养不好的战马、甚至只要奋力冲锋一两百步,马力就会迅速下降。
况且敌军主将遭遇突然的失败,更可能被激起恼羞成怒、报復心,毌丘俭重新投入骑兵力量的可能性极大!
命运有时候不是渐进的,而是在某一刻决定的。
这时文钦骑着马、竟然朝羽毛大旗这边跑了过来。文钦「哈哈」大笑,大声道:「简直是砍瓜切菜,痛快!」
他嚷嚷完才骑马来到秦亮跟前,在马背上就拱手见礼。文钦一向礼仪荒疏,秦亮早已见怪不怪。
秦亮不等他多言,径直说道:「文将军勇猛,立了大功,吾心甚慰。现在卿须先回到军中,约束将士、尽快重整队伍,并且补充箭矢兵器,就地歇息。」
说完一句话,秦亮盯着文钦的眼睛,缓缓地点了点头表示认可。
文钦大概也明白了秦亮的意图,终于收住笑容,拱手道:「遵命!」
长史傅嘏道:「仆见熊寿军的长矛折损了大半,仆请前往辎重营,安排诸将,尽快运送兵器上来。」
秦亮立刻回应道:「甚好。」
他没有在战场上大喊大叫,情绪很平稳,说话的语气也镇定;但是眼睛很明亮、反应很迅速,在人前表现出了精力充沛的样子。
这时远处传来了一阵喧嚣、夹杂着密集的弦声与喊叫声,秦亮循声望去,只见两军军阵的正面发生了冲突。轻步兵、和一些轻骑在最前面,后面还有偏军,都在用远程相互攻击。
秦亮只瞧了一眼,便没管远处的战斗。两军将士都有甲胄防护、排列在前边的人尤其会披甲,光靠射箭很久都分不出胜负。
此刻只有左翼的动静,才是形势变化最迅猛的地方!
时间一点一滴地慢慢流逝着,秦亮觉得此时的时间仿佛慢了下来,每一刻都变得十分漫长。太阳的高度,也好像很久都没有变动似的。
先前秦亮军已经取得了战斗成果,把乌丸军的大量马兵击溃、杀伤无算,打掉了他们的气势;此时秦亮当然希望,阶段性的战斗结果能够坐实,而不是再出现什么变数。
只要再等一段时间,官军的侧翼骑兵主力重新恢复战力,那时候再打、就算是另一场战斗了!
直到此刻、毌丘俭的侧翼还没有动静,秦亮仍无法判断毌丘俭的企图。有时候占到便宜的一方,比吃了亏的那边更焦急。
胯下的马儿,似乎也能感应到主人的心情,它在原地慢慢提起马蹄,前蹄在泥地上刨着,有点站立不安的感觉。
秦亮沉默了一会,忽然开口道:「派人去传令杨威,立刻发起楔形攻势,攻势一定要猛。」
身边的部将顿时赞道:「乘胜进攻,将军英明!」
秦亮没有解释,军令不需要解释!但他的考虑当然不是乘胜攻击,而是为了吸引毌丘俭的注意力,影响对手的判断。
原先下达军令的令旗、是由长史傅嘏管,傅嘏现在去辎重营那边了。参军杜预负责下达军令,他用嘴舔了一下毛笔,先写好了简短的文字、呈给秦亮过目。
秦亮接过纸笔,看了一眼、便在上面签字,拿出腰间的印绶蘸上颜料,盖在了纸上。杜预随即叫来卫士,将军令、令旗、羽毛等物交到了卫士手里;接着又安排人去擂鼓。
背上插着羽毛的骑士,翻身上马,一刻不耽搁,举着令旗、便向着杨威的军旗那边飞奔而去。
最左翼的步骑阵列是田豫的军队,杨威军靠近田豫、就在田豫的右边。不过秦亮不太了解田豫的人马,还是自己提拔和训练的将士更熟悉,所以让杨威在正面打头阵。
杨威所在的方位、已经靠近中军位置了,但仍在左翼这边的视线所及之处。
毕竟刚才侧翼的骑战十分憿烈,秦亮估计、毌丘俭也不会拘泥于坐镇中军,极可能也在北侧这边。不过两军之间、还隔着至少两百多步的距离,战阵上的人实在太多了,秦亮没有看到毌丘俭在哪里。
彼此间没能照面,但都在心里默默地关注着对方、琢磨着彼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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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一章 对阵
战场上人山人海,蹄声如雷。在远处看对方的阵型,都是大大小小、不甚规则的方阵。
成千上万的人,不可能全部挤在一起,也不能离得太远。人们也没必要排列得太整齐,主要是为了实用。而且即便在平原上,也有庄稼、田坎、甚至房屋影响地面的平整,所以看上去并不怎么整肃。
各处的轻步兵和偏军早就开打了,空中飘荡着箭羽、以及各种各样的噪音。
官军中军那边,擂鼓声「咚咚咚」地直响,仿佛在激励着人们的情绪,又像是某种催促的信号。
中垒将军杨威已经收到了军令,他亲自带着三个部、约六千多步骑,以品字形率先向前推进。更多的人马则在后面策应。
延续原先的编制,每个部总共有步骑三千余众。不过其中有许多人,是负责看管辎重、干杂务、救治伤者、修路铺桥的杂兵,他们是不会到战阵上来冲杀的。
即便是在三年前,杨威也不敢想像,他能在整个魏军中、甚至洛阳官场上,变成一个有名有姓、还有些名气的将军!
以他的出身,以前只是打算历练好武艺、与行军布阵的技能,靠本事有口饭吃而已。干不成中外军的将领,还能受大族招募为私兵武将。
但现在完全不一样了,杨威不仅是将军,而且已算是现今执政群体中的一员。因为毌丘俭的反叛、是要取而代之,所以杨威对毌丘俭的仇视,不亚于秦亮对贼军的敌意。
另外他还能想到,这场规模浩大的大战,还是提升名气的极好机会。以后无数将领、甚至喜好兵事的士族官员,必定会详细地谈论此役的过程,总结其中的得失。杨威部作为在正面首先发起冲击的人马,他的名字必定会不断被人提起!
官做大了之后,想的事情就是容易变多。杨威深吸了口气,尽力抛却头脑中的杂念,专注着战斗本身。
此刻前部的人马已经与敌军交手了,还在弓弩对射的时候。
「砰砰砰……」弦声像炸豆一样络绎不绝,十分密集,比起其它方位的景象、这边的箭矢成倍增加。
敌军已经出动成阵型的偏军,前来投射。如此火力,比起那些游兵轻兵要猛烈得多。
中垒营这种混合建制,在弓弩对射时,是吃亏的一方。因为官军一个部里什么兵种都有;单是弓弩手的数量,自然比不上对方专门负责投射的偏军。
以前的庐江军是靠扭力投石车、在远距离上压制对方的轻兵,迫使对方用正军来交战。但这次中军奔袭数百里,投石车等重型武器没有及时运过来。
不过问题不大,前面有盾兵抵挡一些敌兵的平射。阵中的将士们也都穿着甲胄,箭矢一般射不穿铠甲,只有运气不好刚好被射中薄弱的地方、才会受伤。偏军对阵、射半天都射不出结果,便是因为大家都有甲;胜负还是要靠正军,敢冲过去近战的精锐。
「攒射!」前方的将领一声大喊。前排的刀盾兵立刻停止了前进,一齐蹲了下去。后面的综合弩兵端着强弩,「噼里啪啦」一起向远处发射。
后方的弓兵也在拉弓抛射,半空和前方、到处都有箭羽飞驰,几乎占满了整个空间。现在的中垒营,因为补充了大量中外军兵员,早已不缺训练有素的弓兵。
接着又是一声「再攒射」,第二排的弩兵从人群间隙中上前两步,又是一轮齐射。刚刚发射完的士卒们、都在緊张地忙活着,给蹶张弩上弦。
各队如此走走停停,一边用弓弩反击,一边让后面重步兵列队推进。中间那些重步兵扛着超长矛,成横队之后机动不怎么快。
这时杨威下令道:「前部骑兵,可出击了!」
挂在士卒身前的牛皮鼓「咚咚咚」一阵敲响,杨威身边的两面旗帜,有节奏地摇动了起来。这里的皮鼓比较小,在嘈杂的战场上声音传得不远,但让前部的将领听到响动、还是很容易。
没一会,前部两翼的马队就出动了,能驰射的轻骑兵先上,有的人大喊着「杀」,有的人则边踢马、边骂对方的女眷,众军直扑前面的敌军轻兵。
骑兵驰射是射不过步兵的、但机动速度很快,只要先驱逐敌军游骑,冲近了敌阵就可以换刀冲杀。敌兵轻步兵也很机智,根本没有要抵挡轻骑的尝试,见势就立刻撤!
有个跑得慢的叛军弓兵,在骑兵迂回横冲而过时、背上直接挨了一刀。「阿」地一声惨叫,那人扑倒在地,人还没死,在泥地里挣扎着往前爬动。
「杀!杀……」对面的军阵中传来一阵喊叫,马蹄声「隆隆」作响,一群群马兵挥舞着双手兵器、杀将上来了。
官军轻骑是纵队,绕了个圈,一边驰射、一边迂回避让。后面的成群的长矛骑兵,已拿起配重长矛,从正面杀将过去!
两边的骑兵纵队来回冲杀,叛军骑兵一开始被密集的长矛冲垮了不少人,处于下风。失去了长矛的官军马兵换上双手铍,与对方拼杀起来。
马战占据了地方之后,官军步兵不再停下,持续向前推进。随着前方的空间越来越小,马队越来越密,无法冲起来的马兵陷入了混战。双方都不愿意这么打,渐渐地开始分开,号角一响便收兵了。
对面叛军的正军步卒也上来了,前面是拿着长戟的纯队,黑压压一片头盔铠甲,看起来也是精锐步兵!
来势汹汹的长戟叛军,却在官军前部的正面慢下来了。因为前面是密集的长矛,不仅队形密,而且第二排的矛也伸到了前方来,看上去就是密密麻麻的荆棘。
人们也不傻,这么奔上去,不被密集的长矛戳得浑身漏血?
叛军步兵也只能慢下来,形成了密集的阵列,拿着长戟试图打掉对方的长矛。场面变得非常诡异,两边无数的人都在挥起长兵器、利用重量自上而下地敲打对方的木杆。
「噼啪噼啪……」木头撞击的闷响,密密麻麻地响成一片。远远看去,仿佛是两群农夫、正在争抢挖掘着中间的什么宝物。
叛军将领的叫骂、连官军将士都能听见了,「冲上去,冲垮贼军!」
但无论将领怎么叫喊,没有人愿意这么冲上去,因为先冲的那批人必死无疑!人是活的,谁会愿意自杀?求生的本能也会阻止大伙那么干。人们能做到的事,只是不敢后退。
随着阵前的推进,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了,众人都睁大眼睛盯着对方。「哎呀」地一声痛呼,一个叛军士卒的手率先被矛尖打中受伤,鲜血直淌,长戟也被他丢弃了。
官军的矛长一截,叛军的长戟根本够不着!此时官军的长矛还刺不到对方,但可以通过上下挥动、开始不断地打伤对手。
叛军前排的将士处境真是糟糕透了!后面全是自己人挡着、根本没地方退,左右也都是人,前边是密密麻麻的长矛。简直是上天无门,下地有路!
愤怒而恐慌的叛军将士,此时甚至开始出言辱骂,有的人在向这边吐口水!「操汝母阿!」「你他嬢的佉死……」嘈杂声中的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终于有人被逼急了,一个叛军士卒丢掉了长戟,从腰间拔出了环首刀,从地上往前面爬!但很快就被官军将士发现了,刚好被一杆长矛击打在地上,然后背上遭到了一下斜刺,「啊呀」的惨叫声、十分瘆人。
不过那叛军士卒给出了示范,很快就有几个士兵依样画瓢,从下面往前爬。
官军的长矛非常长、并不灵活,前面有梯次两排矛,只要地面上爬行的人能躲过那两排矛,就能完全避开长矛的攻击。
终于有个叛军士兵爬到了对面,拿着环首刀就砍人腿。「操阿!」中刀的人惨叫之下,还在骂。很快就有官军士卒扔了长矛,拔出环首刀往地上的敌军身上乱砍,人群里血雾乱飞。
两边的人,都在时不时地扔掉长兵器,爬在中间厮杀。叛军是被逼无路,官军是为了防止那些人过来砍腿!
然而不管怎样挣扎,等到长矛的矛头距离更近之后,官军士卒就开始往前捅,杀伤力更强、铠甲也挡不住这么不断捅莿。叛军前排的长戟兵死伤惨重,不断往后面退。
原本有点潮濕的泥地、已经不怎么影响通行了,此时地上却出现了一片片稀泥,那是血水和着泥土!
这时叛军将领大概已经发现、正面没法遏制官军的矛阵,从远处别的方阵调来了更多的重步兵,向官军前部前侧冲杀了过来。
不过官军是品字形的三个部,在同时进攻。此时侧后的友军开始用弓弩射击,以掩护前部的侧翼。后面的几队骑兵也上了马,等待着将领的命令。
大地上的杀声震天响,远处冲杀过来的步兵人群里,刀枪长戟晃动着,就好似沸腾的水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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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一章对阵免费阅读.
第三百六十二章 激战
敌军长戟兵蜂拥冲来!不过官军前部的侧翼有综合铍兵、以及刀盾兵护卫。
铍兵就是以前的戟兵,后来又配了弩。他们起初在前方用弩射击,现在正面由长矛兵在维持战线、铍兵已经来到了侧翼。
刀盾兵起初也有一部分在前方,现在也全都到了两翼。
东方治就是前部的刀盾兵伍长。他们这一部属于中垒营左校,从洛阳出兵后、他们一直在卫将军秦亮的带领下行军。不过卫将军是此役的三军统帅;到了战场上,大伙照原先的建制,实际都属于中垒将军杨威的部下。
「飞枪……掷!」前部左翼的将领一声大吼传来。敌兵已经冲近了!东方治等人不敢迟疑,立刻右手提梭枪,向上前方投掷了出去!
对面冲过来的敌兵多人中枪,惨叫声起。
然而单靠飞枪,根本遏制不住敌军的冲阵,敌军丢下死伤的人,疯狂地大吼大叫继续冲来了,喊杀之声震耳欲聋。
盾兵后面的铍兵齐声呐喊道:「杀阿!」一群人便端着铍,越过了盾兵、向敌军反冲。
顿时沉闷的撞击声、金属碰撞的清脆声音、惨叫声大作,人群里甚至能看到火星飞溅,血花飘荡。人们简直像疯了一样,也许大家都很恐惧,只是特意想表现出一股狠劲、以便吓退对方。
东方治等人也冲了上去,正见一群长戟兵杀将过来。东方治稳住下盘,微微侧身、举起木盾护在中间,把刀举到了盾牌上方,紧紧盯着自己正面的位置,不退反进。
几十斤的铠甲挂在身上、可以用全身力气扛住,身上最费劲的东西反而是木盾。至少好几斤重、比环首刀重多了,全靠手臂的力气举盾。
刹那间,对面的敌兵已冲近,那人站定之后、才挥起长戟从上面打过来,「砰!」东方治用盾挡了一下,立刻「操」地大吼一声,向前方猛冲!东方治颇有格斗经验,身体也很强壮,这也是他能从普通士卒被提拔为伍长的原因。刀盾兵虽然多了一块盾牌防护,但在近战之时、不是善于防御的兵,反而要积极进攻,否则必死无疑!因为在远距离上、根本就够不着对方,不进攻被动挨打,盾牌可护不住全身,不是腿被砍、就是身体露出破绽被莿中。
这时东方治身边的弟兄,也往前冲来了,各自对付一个敌兵。
东方治面前的敌兵好像也很有经验,距离近了之后、敌兵的长戟已打不到东方治,但敌兵没有慌,而是继续往前奔。
就这一瞬间,如果东方治反应不及,极可能冲过头了,被那敌兵从后面反击。东方治收住了脚步,用盾牌短暂地压住对方的双手戟,距离不远不近时、东方治立刻把举起的刀向对方劈砍过去。「哐当」一声,砍在了那人的盆领上,但刀锋依旧划伤了那人的脸,「啊」地痛叫传来。
趁敌兵受伤迟疑,东方治又用木盾向前猛推一下,一盾砸在对方的面门上,同时扭动上身、灵活地换成右手攻击,又是奋力一刀用力劈过去。那人连中几下,整个人都失去了活动能力,东方治这才冲上去、对着那人的腹部快速地不断捅莿。惨叫了几声,那人终于跪倒在地。
「好!」侧后传来了喝声。东方治以为是上峰武将的夸奖,飞快地回头看了一眼。
不料只是阵列中的一个长矛兵的叫嚷,那人正用钦佩的目光看着东方治。东方治微微有点失落,但也点头致意了一下,立刻把注意力回到了阵前。
那帮阵列矛兵,多半都是庐江兵屯出身,根本不需要多少武艺。只要身体够好、因为那种超长的长矛确实也挺重,然后不怕死、列队熟练,论近战技巧与经验,确实比不上中外军老兵。
两军在左翼的战线已经犬牙交错,众人都在吼叫着奋力拼杀。不远处一个地方被击退了几步,一个官军士卒被掀翻在地上、没来得及跟着阵线后退,便陷入了一群人的围攻,被推翻在地。无数的敌兵长戟往地上乱戳,仿佛在发澥着愤怒,那官军士卒简直惨不忍睹,血贱了周围的敌兵一身。
拼杀良久,左后方向的友军骑兵终于出动了!
敌兵重步兵、没能击溃前部的刀盾兵和铍兵,见此情况也在吆喝声中陆续退走。
双方的人马都有很大的纵深,后面很多人根本没机会与对方短兵相接,但人们都要跟着大队进退。一会冲杀、一会调动撤退,带着几十斤重的铠甲兵器来回奔走。战阵之上,最考验将士们的地方确实是体力。身体弱了根本扛不住,不是被敌人击败、自己就把自己走垮了。
官军骑兵来到了前部侧翼,但没有继续追击。后方反而出来了一阵号角声,前部所有人都准备梯次撤退了。
东方治在人群里张望,什么也没看到,只见到处都是铁甲、如林的刀枪盾戟。
这时百人将的声音道:「我们这一队先走,到后面去列队!」
有了上峰的军令,东方治等人便调头就走,跟着百人将的军旗往西南方退兵。百人将这时才道:「贼军调来了更多骑兵,我们刚经历拼杀、挡不住,让左右两部的弟兄顶上。」
这么一说,将士们大致心里有了数,刚才好像是自己这边打赢了?
先前在正面,反正矛兵已经击溃了一个敌军方阵。后来东方治等人又遭到了敌军重步兵的突袭、完全没讨到便宜,接着敌军又在骑兵威胁下退走。来来回回就是一笔糊涂账。
胜负不太明显,但即便是东方治这样一个伍长、也隐约觉得己方是占了便宜的。毕竟对方有一个方阵溃散了,而且发起冲锋的那几股戟兵、一时半会也没法再继续作战。
东方治所在的前部二千余人,各队步骑也有混乱的迹象,损失了不少人,但总体还没溃散。回去整顿一阵子,随后还能参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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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二章激战免费阅读.
第三百六十三章 算计
阳光刺眼,光盘已经到了头顶偏西的位置,正向原野上洒下万丈光芒。
方向很好判断,秦亮军大阵面对着东北方向,右翼是漳水。大阵的左后侧就是西边。
「噗!」秦亮的坐骑停下来之后,从嘴里发出一个声音,马头还左右摇摆。它似乎也闻到了空气中复杂的气味、随着风吹到了这边,弥散得到处都是。
秦亮此时已经离开了大阵左翼,带着鸟雀羽毛装饰的「秦」字将旗,赶来了杨威军后方,观察着这边的情况。
他也不知道、毌丘俭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总之等了很久,毌丘俭一直没有在左翼继续发动进攻。现在已经到了午后,仍然没有动静。
也许是杨威在正面的持续攻击,给足了毌丘俭压力、影响了他的判断;也许有其它原因。秦亮无从得知过程,但只需要知道结果就行。
前方不断有官军人马撤退回来,有的还维持着大致的队列;有的人则是乱糟糟一群人,不知道是在战斗中被击溃了逃奔回来的,还是在撤退的时候、没维持好秩序走散了。
陆续有将领上前拜见,叙述着他们在战阵上的遭遇。
「大批敌骑来了,他们无法击破军阵正面,迂回到了我军两翼,想驱逐我们的马队。我们马军人数处于了下风……」
秦亮一边观望,一边听着武将的叙述,时不时看着对方点头「嗯」一声,表示自己在听。秦亮已经有了更多生活经验,回应的时候,只要直视对方的眼睛、就不会给人心不在焉的感觉。何况他现在的地位高,直视别人也算不上失礼。
他坐在马上,位置比徒步的人高一点,能看到局部的厮杀景象、以及无数步骑的运动。但是视线所及的地方,依旧十分有限;尤其是对面千军万马、成片旌旗挡着,他看不到敌军更后面的情况。
这还只是杨威这边的状况,战场横面更远的地方,他连厮杀也看不到了。光靠眼睛的视力,根本不可能观察到、超过十万人的大战场全貌。
秦亮也只能通过将领们的描述,观察局部战况,以及巡视退回来的将士情况,从而对战事进行大致的估计。
他与两三个将领见面之后,得到了一些有用信息,杨威这边经历了几波大股骑兵的反击。考虑到幽州军的正军骑兵比例,秦亮渐渐有了一个判断:毌丘俭把左翼的纯骑兵部队,调动了一部分来到中路!
骑兵的战术机动很快。当出现不利情况时,用骑兵来救火、尝试扭转形势,确实是反应最快速的方式。
杜预的声音道:「仆去前方找杨伏德(杨威)等人,尽快问问情况。」
此时长史傅嘏已经回到了秦亮身边,负责辅佐。秦亮便点头道:「可以。」接着又回头招呼一个将领,叫其带小队人马跟着杜预。
杜预揖拜告辞,重新上马,带着小队骑兵向前方而去。
就在这时,中军那边来了一骑快马,从方阵后面飞驰而来,骑士背上插着的羽毛在疾风中向一边倒。骑士见到秦亮的将旗,立刻赶了过来。
骑士翻身下马,弯腰拜道:「报!右翼敌军猛攻潘将军部!」
秦亮这边,时不时就会得到一些战况变化的急报,连麾下的随从将士的表情、也会随之出现变化。所有人都关心着战事的进展,当然地位越高的人、越上心,毕竟干系切身利益。
众人瞪着眼睛,转头看向秦亮。秦亮却面不改色,只是简短地回应道:「我知道了。」
人们都以为,这位年轻的主帅只是因为镇定自若、心态好,才表现得如此沉稳。
但实际上,不全是这么回事。与大多人对战况的直观感受不同,影响秦亮心情的因素、却要抽象得多。他仿若能听到心头「噼里啪啦」的算盘声,估算着双方的各种情况对比,包括兵力消耗、精神士气等方面。
其实秦亮综合各种信息来看,在他的初步判断中,毌丘俭叛军已经渐渐处于了劣势!
敌军被击溃、被消耗的人数似乎更多;短期或长时间之内,无法恢复建制和战斗力的队伍亦是如此。为了扭转杨威军这边的形势,毌丘俭甚至从别处调兵、叫来了幽州精骑纯队。
此时毌丘俭又在靠近漳水那边、发起大规模进攻,由此也可以稍微揣测他的心态。便是意图通过新的战斗进攻,来翻转持续不断的劣势。这场会战的胜负结果,毌丘俭当然是不会愿意轻易放弃的!
只不过现在这样的形势,还不太明显。
乌丸人虽然在一开始就遭受重大打击,但叛军整体上的士气还没有崩溃,战心仍在。只有毌丘俭那样的统筹全局的人,才能在各种蛛丝马迹中、判断出抽象的形势。
秦亮埋头琢磨了一会,终于下定决心,转头对傅嘏道:「传令,熊寿部在前,文钦部在侧后两翼,从军阵左翼发起骑兵攻击!令田豫部,从正面攻击、牵制敌军的右翼。」
傅嘏看了秦亮一眼,点头道:「仆立刻为将军下令。」
是时候让毌丘俭认清现实了!
秦亮的这个决定,风险在于乌丸人的那一股马兵力量,人数极多。这么长时间过去了,溃逃回去的乌丸人,按理可以恢复部分战斗力。
洛阳中军的骑兵比例,并不比幽州军少。但有那帮乌丸人骑兵的加入,叛军的骑兵数量是远超过官军的,毕竟官军的总兵力也更少。
但是秦亮就是要赌,赌乌丸兵在初期败北之后,对官军已无法形成太大的威胁!
乌丸鲜卑人的组织结构与魏军不一样,他们从上到下都很在乎损失、以及会得到什么实际好处,跟吴国那些私兵一样、可能组织还更松散。如今乌丸人遇到官军这样的硬茬,已经尝到了痛苦的滋味,真的愿意继续为毌丘俭拼命?
恍惚之间,秦亮隐约想起了斗剑的经验技巧。有时候心态越保守、越不愿意冒险,可能危险还更大。反而在直觉有机会的时候,果断出手、说不定更容易成功。
战争只要发生,不管自己是什么样的意愿,都会一直处于危险之中。
要接触危险,只有一个办法,彻底把对方赶出战场,彻底剪除他们的武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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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四章 胜负
不仅洛阳军那边的主帅在设法了解情况,毌丘俭亦在各处走动,紧张地观望着战斗的进展。
幽州玄菟郡守王颀劝道:“仆以为,不能再进攻了,应尽早收缩右翼、成防御部署,先拖延到天黑。离开战场之后,重新寻机会再战!”
毌丘俭立刻被这句话吸引了注意力,不禁转过头去,神色复杂地看了王颀一眼。
周围的随从也无不侧目,有部将立刻道:“王郡守虽一开始就不想起兵,但事到如今,何必在阵前说丧气话?”
但毌丘俭不认为王颀在故意捣乱。王颀也算是老部下了,曾跟着毌丘俭远征高句丽,灭国之后立石碑,王颀的名字也在上面呢。一起浴血奋战过的兄弟,王颀也因追随毌丘俭而建功立业,即便意见不合,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跟主将对着干!
这个王颀的为人,确实挺保守。之前毌丘俭决意起兵的时候,他就一个劲劝阻。
不过他确实还是有战场经验的人,应该也看出来了,幽州军损耗的速度、明显比敌军更快!所以王颀的老|毛病又犯了,主张的策略非常保守。
两人对视了一眼。王颀欲言又止,终于没再多言,毕竟他说的那些话、挺影响在场将领们的士气。
毌丘俭也不再理会王颀。
王颀的建议并非没有道理,但毌丘俭不可能就这么轻易地放弃战场!形势确实不利,然而毌丘俭还有大量可用之兵,无论军力还是战心、都可以继续作战,一定还有机会能扭转局面!
面对艰难而不放弃,这算得上是将军的勇气与坚毅。但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毌丘俭根本输不起这场大战。
此役并非国与国之间的争战,将士们的想法是不一样的。很多将士的家眷都在邺城等地,幽州起兵后、大家都很担心在内地的家人,此时的境遇也是个未知数。
毌丘俭带来着大伙往南打,将士们还有战心;反过来如果退却、被向幽州方向压缩,诸军必定会陷入担忧、厌战的心情之中。到了那时候,出现大量的逃亡、甚至投降的情况,几乎是可以预料的定事!
就在这时,忽然有快马来报:“贼军在右翼大举进攻了!”
毌丘俭听到这里,立刻带着随从赶去右翼,亲自察看情况。
还没走到地方,毌丘俭一眼观望过去,心里立刻就“咯噔”一声,一颗心仿佛猛然掉入了一个冰窟!
“隆隆隆……”雷鸣一般的马蹄声很近,仿若在眼前轰响。敌军的密集骑兵一波波地冲杀,已经冲到了勤王军方阵的侧翼。
在太阳下烤了半天多的荒草地、此时已经干燥,马群中笼罩着一片尘土。大地被无数战马踩踏,变得就像在云层里一般。幽州军在侧翼的骑兵纯队、显然没挡住敌军的冲锋,震天的杀声、叫喊声已经弥漫到了大阵的反方向,便是东北边。
而那帮乌丸人、在游击驰射,正与敌军的轻骑兵相互追逐着,但有个屁用!不敢上去冲击敌军,就没法遏制敌军占据有利地形、阻止其威胁大阵的右翼。
操汝嬢阿!毌丘俭几乎当众要骂出脏话来了。
之前那寇娄敦在蓟县的时候,嘴上说得、那叫一个凶狠残爆,一会儿要屠城,一会儿要吃人|肉!还说什么可以挑着吃,不嫰的、皮糙的不吃,连军粮也不用准备,吃人就行?
吹了那么大的牛,没想到真遇到硬仗,竟怂成了这个鸟样。
一行人骑马往前走的时候,连毌丘俭身边的低级武将脸上、也露出了颓然的神情。此时此刻,大多人都能看出来了,胜负确定的时刻、已经到来!
其实败北的迹象,在更早的时候就已经出现了。只是当时还不太明显,唯有经验的大将,如毌丘俭、王颀等才能察觉到;毕竟局部上的溃散、死伤、甚至被俘虏都是正常现象,敌军那边也会有这些状况。
但现在已经掩盖不住了!再等一阵,右翼被敌军步骑包抄夹击,溃败的军阵会更多,失败的情绪会在军中蔓延。
毌丘俭脸上的神色青一阵、白一阵,却仍然没有乱说话,总算保持着沉着。
过了好一会,他终于开口了,但没有骂人、只是冷冷地下令道:“命令漳水那边的将领,停止进攻。”
属官作揖道:“喏!”
右翼的各军阵,不等毌丘俭下令,诸将便自行改变了阵型,陆续形成了四面防守的阵法。
大伙没有办法,幽州军侧翼的马队被大量击溃,侧面的空间被敌军骑兵占据,将士们便要随时防备出现漏洞、被敌骑抓住机会冲垮。
于是下午大半天时间,都是敌军在进攻、毌丘俭军各营在收缩拖延。
饶是如此,因为防御的准备不足、工事也没有,右翼先后被击溃了许多个军阵。有些溃兵,还能被后面没出动的策应军收拢、并且重新聚集,而有些人跑得到处都是,或许已趁乱直接逃离了战场。
不过幽州军算是地方驻军里的精锐,终于熬到了太阳下山,大阵总体上仍然维持着阵脚。
夜幕渐渐降临的时候,双方都各自收兵了。马上就要天黑,人都看不清楚,双方继续打下去、已经失去作用。
温暖的阳光不在,刚刚入夜,空气中就隐约有了浸骨的寒意。也许三月天的天气没有那么冷,只是毌丘俭的心冷。
中军周围的营寨里,到处都亮起了火光。空中一直飘荡着声音、若有似无的痛苦砷吟,伤兵的叫唤交织在一起,如同夜色里出现了鬼魅魍魉。
毌丘俭吃了一顿饭,连味道也没尝出来,吃东西的时候也在走神,就差没有往鼻子里塞。他也是人,此刻的心情没人能够安抚。
诸将聚集到了中军帐中,刚开始还有人相互指责,很快诸将连指责都懒得了,许多人聚集在一起、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这时玄菟郡守王颀又开口了,忽然轻声说道:“秦亮能在战阵上击败司马懿,必定不是全靠取巧。彼时司马懿是没准备好,但终归是占据着洛阳、还有那么多人听他的号令。”
王颀接着说道:“观秦亮的军阵,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没什么疏漏。他选了巨鹿郡这个地方,背靠太行,南边有粮道,亦是先立不败之地。此人是有些见识的。”
毌丘俭没有反驳,但心里不太高兴。不过也无所谓了,现在就算说一些积极的话、又能怎样?大家都不是三岁孩童,光凭几句鼓舞人心的话、人们就不知道败局已定吗?
毌丘俭今日经过交手,此时嘴上不说,心里确实也觉得,秦亮用兵比较沉稳,没有给对手什么机会;但秦亮此役取得优势、主要还是在治军上,有些战术大伙都没见过。
敌军从骑兵到步兵的具体战术、都让幽州军有些措手不及,细处的些许优势累积起来,渐渐就会在千军万马的大战中占据上风。
“唉!”毌丘俭自己也忍不住叹了口气。
他慢慢地想起了开战初期的情况,便是乌丸人被击溃之后,如果当时他采纳部将的主张、继续叫幽州骑兵冒险进攻,结果会不会有所不同?
这种事,没有真正去做、永远也无法知道结果。毌丘俭似乎感受到了一些懊悔,也许罢?
有时候就是那么一瞬间的抉择,会产生巨大的后果,甚至要用生命作为代价。
无论如何,毌丘俭感觉自己在这场关键的战役中、并没有发挥好!可是又说不上来、究竟哪里犯了错。
事后回想,当时他既没有冒险、用骑兵继续猛攻;也没有在胜负迹象刚刚出现的时候,及时采取防守、保存实力的做法,以至于后续遭受了极大的损失。
可是这也算不上错误。因为即便是此时,毌丘俭仍不愿意认输退出战场!他知道希望渺茫了,但还有选择吗?
这时弟弟毌丘成问道:“今夜是否……要做些事?”
毌丘俭依旧沉默不言。弟弟说得委婉,不过他的意思显然不是夜袭敌营、而是带着军队趁夜离开。
王颀侧目观察着毌丘俭,似乎明白了他的为难,便劝说道:“如果今晚不退兵,明天继续开战,恐怕会阵前大溃。到那时候想走也走不了,将军离开战场之时、或将输光一切!现在也不算太迟,至少还能保留大部兵力。”
毌丘俭冷冷地看着王颀,心道:无非也只是长痛与短痛的区别罢了!
王颀想了想又道:“将军会面临将士不断逃亡、投降的困境,然而只要保存了一些实力,便仍有机会!假以时日,吴蜀边境、朝廷中有可能出现变数,将军以拖待变,指不定又可以重新打回来!”
毌丘俭听到这里,忽然有一种醍醐灌顶般的感觉。他一直沉迷在失败的沮丧与恐慌之中,一时间倒没想到那么多。
看在旧部的情分上、毌丘俭忍了王颀很久,但此刻王颀总算是说了句有用的话!
……
……
(感谢“啦啦啦啦啦啦菲”、“拯救宅女”、“地利123321”、“君南海”、“风絮飘残”、“孚若的米兰”等书友,在近期的大力支持。)
第三百六十五章 饭菜不好吃
秦亮抬头看了一眼,黯淡的天幕上已经出现了上玄月,正在云层里穿梭、若隐若现。他从马背上跳下来,把马鞭递给身边的随从。
诸营的许多将领都来了,不过统兵的大将还在各自的军中。
众人迎上来,几乎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秦亮的身上。“秦将军!”“卫将军!”“拜见将军……”大伙陆续向秦亮揖拜,声音里压抑着憿动。有个将领说道:“卫将军真乃常胜将军阿!”
秦亮随口回应道:“仍赖诸将士,奋不顾身、勇猛向前。”
那将领道:“仆等甘愿在卫将军麾下效力杀敌!”
秦亮回顾左右,说道:“都返回营寨罢,传话叫诸大将整顿好军务、休息好,战斗仍未完全结束。”
大伙齐声拜道:“喏!”
毌丘俭实际上已经在会战中战败了。不过这种好几万人的大阵,很难在一天之内完全被击溃。因为人畜力量的杀伤效率是有限的,何况大多战兵身上都有铠甲,一个人就是让人砍、可能也要好一会才能杀死;何况军队移动速度、以及持续力也不强。
若非敌军出现了某些意外、自己出了问题,诸如耗牛毛大旗被夺、军心动摇等等;否则经常都是这样的情况,胜负已定,却又不能完全消灭对方的力量。
又或是敌军自己不想退,分出胜负之后还在战场上硬抗,那崩溃的时刻迟早就会出现。伊阙关大战时,司马懿就是那样的状况,他是没地方退,只能坚持到最后倾覆的一刻。
但毌丘俭会像司马懿那样做吗?他愿意熬下去,等到变成乞丐似的一无所有、才退出战场?
秦亮回到一间简陋的茅草屋里,傅嘏、杜预等人也进来了。几个人坐在一起吃着煮菜、泡饭。身边人见秦亮一边吃东西、一边眼睛还在瞧手里的图,便都没多言。
泡饭其实是煮的,不过是加工食品,吃起来不干不稀的、有点奇怪,像是泡发的食物。
这是秦亮在庐江郡时就捣鼓出来的军粮,方法很简单,就是煮熟、晾干、再蒸,来回十来次,不断挑出里面的杂物,最后形成一块块像转头一样的饭板。这种压缩军粮完全没有水分、而且体积小得多,便于运输,使用也很方便,本来就是熟的、煮开就能马上吃;缺点就是不好吃。
地图上其实看不出什么东西。此地北面,在图上标注了个鄡县,除此之外、周围一片空白,他主要是靠想像。
秦亮虽然是冀州人士,即便是现在的他、也曾在平原郡守孝两年,但也不可能把家乡所有的地方都了解清楚。秦亮觉得自己对冀州的熟悉程度、可能还比不上淮南。
这时杜预的声音道:“此时邓士载若离开南皮,向西插向白马渠,必定可以迟滞毌丘俭,让其再遭大败。”
秦亮抬头看了杜预一眼。杜预的面相还可以,只是喉结两侧有两个包,看着确实让人有点不舒服。人在潜意识里都喜欢健康的、匀称的意象,对于病态的东西都有抵触,人之常情罢了。
与秦亮关系好的人,恰好不止一个人有问题,不是结巴、就是有寎。
秦亮沉默了片刻,才点头道:“元凯言之有理。”
话说得有道理,却没什么用。因为来不及了。
估算一下,从南皮到白马渠大概有两百余里;叛军从此地退到白马渠,估计也差不多这个路程。
但是从此地送军令到南皮,却有三四百里之远,等秦亮送达军令、邓艾再出兵,黄花菜都凉了!
一两天之内,南皮邓艾那边也没法及时了解战场上的情况。实在毫无办法,毕竟此时还没有电报,信息传递速度有限。
邓艾在不了解情况的时候,也不可能贸然向白马渠方向过来。
不仅是因为南皮北面、还有一支敌军在防备着邓艾,而且邓艾出击的位置也不太好。从南皮向西走,要先横渡清水、漳水两条河;之后就到了一片四面河流包夹的地区,而且此地北部还有一座较大的城池、河间郡治乐成,此刻在叛军手里。
邓艾根本没有理由跑到那里去送屍。
秦亮也没能提前部署好一切,毕竟他在今天会战之前,全部注意力都在怎么打赢大战上。在当时看来,只要能赢就已经很满足了;秦亮也输不起这场会战!一旦输了的话、全盘都要玩完。
只有当胜负已定的此时,他才会关注怎么扩大战果。就好比一个人买彩票中了五百万,开奖之前只会想着能不能中奖,开完奖才会去想、我为什么不全押上直接买一百注?
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哈哈”的哄笑声,大概是某个军营里的将士在庆贺。
茅屋里的秦亮,在这样喜庆的时刻,反倒显得有点焦躁。
毌丘俭虽然战败了,但主力仍在。如果让他跑掉,秦亮只能带着兵马、继续往幽州追击,说不定还会面临攻城等状况;战场上的优势很难发生什么转变,但时间就拖长了。
在此之前,关于淮南、凉州的军情,秦亮都没理会;劳精说洛阳的气氛不太对,秦亮也顾不上。战事拖延下去的预期,让秦亮心里不适。他也很快明白了那种焦躁的来源,主要是有点失去掌控的感受。
秦亮放下碗筷,在小桌板旁边踱了几步,渐渐才让自己平静下来。无论如何,毌丘俭的处境会更加糟糕,相比战前、秦亮现在面对的情况却已经改观太多了。
“尽快向洛阳送捷报,遣快马回去。”秦亮忽然开口道。把捷报传回去,至少能起到稳定人心的作用!
傅嘏把碗筷放到了地上,拱手道:“遵命。”
秦亮说道:“先吃完饭。”
傅嘏道:“仆已经吃好了。”
这时侍卫走进了茅屋,过来收拾东西。秦亮这边有一条胡绳床,还有张小桌板;而傅嘏与杜预的条件更差,他们只有地上的草席,跪坐在草席上端着碗吃,菜碗也只能放在地上。
侍卫收走了东西后,秦亮也从随身包袱里取出了佐伯纸、毛笔等物。正好要送公文回朝廷,秦亮便打算写封家书捎回去,反正佐伯纸的重量也轻。
但忽然提笔,倒不知从何写起。他寻思一会,先写道军中的食物不太好吃,想念起了家里做的饭菜。
第三百六十六章 搞点事情
邓艾戴着一顶草帽,骑在马背上。人们不留意的话,根本不知道、他就是这支好几千人军队的主将。
太阳当空,阳光洒在人们的身上暖洋洋的,将士们都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许多人耷拉着脑袋、就好像是被晒奄的瓜果。
冀州军将士的精神气不佳,估计心里都挺不满、觉得邓艾是没事在折腾人!
不久前大伙风尘仆仆地从安平郡治、开拔到两三百里远的渤海郡南皮;如今又从南皮往回走,这么远、拖着那么多东西来回溜达,众军都不知道邓艾想干啥。但也没办法,邓艾拿着诏令和卫将军的军令、兵权在他手里,诸将不得不从命。
邓艾显得有点沉默,若非必要,他懒得跟别人解释。毕竟他自己说话费劲,别人听得也吃力。
偶尔间,邓艾才伸手拨一下脑袋上的草帽,警觉地向北面观望一眼。
北边就是漳水,不过邓艾军并未靠近漳水行军。那条水路上,有部分敌军辎重船队偶尔经过、从平虏渠过来的,邓艾不想轻易被敌军发现他的踪迹。
三天前他从南皮开拔时,就曾做出过迷惑敌军的举动,先派人去河流交汇处的叛军营垒下战书,做出要去攻打敌军营垒的姿态。接着他却放弃了南皮,在凌晨天没亮的时候、就率军离开了。
南皮附近的有清河、漳水、平虏渠。在地图上,河流就像一个(顺时针)倾斜的“人”字型。
中间交叉的地方,就是叛军的营垒、防着邓艾袭击平虏渠粮道;南皮城则在“人”字的右下侧,紧靠清河,离河流交叉口也不远。
邓艾军先渡过了清河,来到了“人”字水系的中间下方。再往西走就是漳水,就像“人”字的左下侧。
但邓艾没有过漳水,而是位于漳水东南边,往西走。之前邓艾军从冀州州治安平来时、就是走这条路线,不过方向是反的。
起初邓艾去南皮城,一则是防着叛军从东面长驱直入,二则是想袭击叛军的粮道。但毌丘俭并未来攻打南皮,而是沿着漳水北岸,向巨鹿郡那边去了。
而且毌丘俭还修了个营垒在关键的地方,专门防着邓艾搞事。
于是邓艾在南皮啥也没捞着,这边似乎也搞不了什么事,那只能换个地方搞!
恰好几天前,邓艾有了一些自己的判断。叛军主力的行进方向、以及官军各路向巨鹿郡聚集的情况,让邓艾觉得大战可能会在巨鹿郡东北部地区。
于是邓艾果断地向西摸过来,想看看有没有机会、给毌丘俭来一个惊吓。比如忽然有一支军队,在恰当的时候、忽然出现在叛军大阵的后方,那就有好戏看了!
众军一路往西边行军,已经离开南皮城一百多里地。此时正位于清河与漳水夹峙的平原上,属于河间郡的地盘(河间、安平、渤海三郡,依次组成一个类似“品”字方位的北西东位置),再往前走,便是安平郡的地界。
就在这时,大路南侧的麦田里,有数骑朝着反方向寻了过来,把麦田边上的庄稼踩踏了一片。其中有个人应该是冀州军的将领,邓艾看着隐约有点面熟,应该是见过面的人。不过邓艾到河北来“行冀州刺史事”没多久,军中的人还认不全,叫不出名字。
邓艾拉动缰绳来到大路边,勒马停住。
面熟的武将上前拜见,指着旁边的人道:“禀使君,此乃卫将军派来送信的人。”
信使东张西望,看了一会大路上的步骑长龙,说了一声“没想到在这里遇到邓将军”,说罢拿出了书信,双手呈上来。
邓艾已发现了秦仲明的一个习惯,写信喜欢用纸、而非竹简。
看了书信,邓艾立刻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么快、大战的胜负居然已经决出?!
秦仲明并未在信中下达军令,只是派人知会情况。邓艾从头看到尾、没找到日期,可能因为秦仲明在战场上想的事情太多了,也有疏忽细节的时候。
邓艾便问道:“大、大战是什么时候的事?”
信使道:“前天。仆是昨天凌晨奉命出发,一早就渡过漳水了。”
邓艾点点头不再说话,他收起信纸、信封,揣进了怀里,接着转头四处张望,又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的方向。
真是巧了!白马渠就在此地的西北边。邓艾只要设法渡过漳水,最多一天时间就能到白马渠!
如果毌丘俭要带兵撤退,最好的路线当然是渡过白马渠;白马渠上必定有浮桥,因为毌丘俭前往战场的时候,就是走的那条路。若到了退兵之时,叛军只要过白马渠,就能沿着泒水东岸、直接北上幽州方向。
邓艾几乎没有犹豫,立刻下令道:“派人去北、北面漳水,架浮桥。我们不朝西……走,调转方向,去漳水北岸。”
正好有辎重营的将领在身边,将领也没多问,立刻揖拜道:“遵命!”
巨鹿郡战场,位于呼沱河与漳水之间,呼沱河则通泒水。而白马渠就是连接呼沱河与漳水的河段。
毌丘俭军要撤退,先东渡白马渠、则可以绕到泒水的东侧;否则只能选择北渡呼沱河,水面更宽不说,过了呼沱河、很快又要渡泒水。加上还没有事先准备浮桥,必被官军追上攻击!
邓艾算了一下时间,毌丘俭最早前天晚上离开战场,赶到白马渠西岸,至少要三到四天。毌丘俭还得阻击迟滞官军的追击,说不定需要的时间更长。
而邓艾军此去白马渠、距离要近得多,时间足够赶在毌丘俭军之前到达!
于是邓艾军调整了行军方向,当天就赶到了漳水南岸。
接着杂兵就在漳水上开始架设浮桥。幸好辎重营里带着一些船只,且漳水南岸的武邑县等地、还听从冀州刺史部的调令,可以就近找到一些小船。
当时邓艾率军过来,本来也是打算找地方渡过漳水的、因为战场在北岸,所以事先准备了一些渡河的小船和器械。这会算是歪打正着,正好派上了用场。
但大伙一时间找不到太多船只,只能勉强建好一条桥。于是诸营连夜渡河。
先渡河的将士、就在对岸挖沟设寨,就地等待后续的人马陆续过河。狭窄的浮桥通行不快,人多了怕把下面的小船踩翻,好几千步骑耗费了极长的时间。
此时邓艾也顾不得隐藏踪迹了,大张旗鼓行军。他们这股人马、迟早也会被敌军斥候发现。
次日,邓艾不顾将士疲惫,下令继续向白马渠方向开拔。众人昨天就走了一天路,连夜渡河、一些将士没睡好精神不好。
这会邓艾终于向诸将解释了情况,然后当众问道:“建功……就在眼前,军功要不要罢?”
众将由是拜服,鼓足精神、约束部下继续行军!
毕竟大家得到军功机会并不多,即便出兵了,大部分时间都在走路、扎营,干一些琐事;就算有机会对阵了,还可能打败仗。机会难得,咬咬牙坚持一下。
上午斥候沿着白马渠打探,果然发现了渠水上、叛军架设的数道宽敞的浮桥!而且有军队驻守,大概有数百人。
邓艾立刻带兵赶往浮桥的方位,准备直接击溃守军,夺占浮桥!
下午时分,邓艾军靠近了敌军的营垒,远远看去,已经能看到叛军的旗帜了。于是各营开始整顿人马,准备开打。
不料忽然有将领前来揖拜,禀报道:“将军,对岸好像不对劲呢。”
邓艾听罢转头看向西边,没发现什么情况。那将领跳下马,把一个皮鼓一样的东西埋进土里,耳朵贴上去听,接着又道:“好像有骑兵,大量骑兵!”
没过一会,地平线上果然隐约出现了一条黑线!真的出现了骑兵,而且可以看出来、人数极众!
邓艾心里“咯噔”一声,暗忖道:这他嬢的,哪来的骑兵!?
叛军退兵时,还得随时准备战斗,骑兵不可能丢下步兵不管,自己先跑了两百余里罢?
但不管邓艾信不信,反正眼见为实,骑兵就是先跑到这里来了!邓艾观望着远处河岸上的营垒,叛军驻兵虽然不多,但修了工事、有所防备。邓艾军要攻下营垒问题不大、但需要时间,这种情况下已经来不及了。
那几道浮桥是叛军预留的退路,建造得十分宽敞,骑兵要冲过来会很快。此时,邓艾军别说能不能先一步占据桥头,能跑脱都很难了!这就叫偷鸡不成蚀把米吗?
因为冀州军大部分是步兵。其中的骑兵要跑不难,剩下的大部步军怎么办?
“完了,完了!”旁边的将领把心里的话、直接给嚷嚷了出来,“我们将士疲惫、兵力不多,又跑不过骑兵,这下死定了!”
邓艾皱眉看了一眼将领,严厉喝止道:“住口!不、不要惑乱……军心!下令……各营,靠水立营,立刻布四面对敌阵。赶挖……陷马坑!”
这么急的情况下,邓艾说话还是不利索,实在没有办法。
诸将抱拳道:“得令!”
第三百六十七章 眼前的桥
来的骑兵是大批胡人,衣甲与魏军不一样。有些人没戴帽子,披头散发、或秃头扎发辫的打扮就能看出来,与寻常的魏国人大不相同。
陆续有马队冲过了浮桥,正在白马渠东岸重新列阵。
平原上的光景一览无余,胡兵很容易就能观察到,邓艾这边的人马规模。胡兵的人数更多,而且都是马队,明显占据极大的优势!
如果邓艾军能占据桥头、堵住浮桥,那还有办法。可是此时桥头有贼军驻守,那几个几百人组成的营垒、完全杜绝了邓艾主动出击的念头。
此时邓艾军各营只能倚靠白马渠,形成防御阵型。
“可惜阿,运气太不好了。”又有人在军中嘀咕道。
邓艾听得心头火冒,但此时大敌当前、他也没工夫再理会那些啰嗦念叨的人。
其实昨夜邓艾组织诸军渡漳水的时候,就曾派出斥候、乘小船从西边的漳水上偷偷渡河,到大战战场的方向去打探情况。然而直到现在,邓艾并未得到贼军位置的消息。
因为有河流阻隔,斥候回来可能遇到了一些困难。也可能在路上遇到了敌军游骑,既没有打赢、也没能逃脱。又或许是贼军骑兵的行进速度很快,斥候没来得及禀报。此时的情况,确实让邓艾等将领感到意外。
越来越多的胡兵,从几道宽敞的浮桥上、径直冲过了白马渠。
邓艾军中的将士都瞪着眼睛、瞧着远处,有些人甚至屏住了呼吸。看着胡兵在聚阵,大伙都等着大战的开始。
许久之后,胡兵几乎全都渡过了白马渠,骑兵军阵在东岸摆开。其中一股马队、终于率先出动了!
邓艾也从腰间拔出了佩剑,握在手中。
然而、此时忽然出现了让人目瞪口呆的事。胡兵竟未朝邓艾军这边杀过来,而是纷纷调转马头、迂回着向东北方向跑了!
“这……”正紧张备战的将领,说出了一个字,仿佛也变成邓艾一般的口吃、讲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不仅邓艾军这边的人惊诧,连桥头营垒里的叛军好像也很诧异,那边传来了一阵喧哗的声音。也许是叛乱的魏军将士在叫骂、吆喝,声音嘈杂,听不太清楚他们说了什么。
已经聚阵的胡兵,分批陆续离开了河畔,都朝着东北方向走了。只在大路上的上空、留下一大片尘雾。
这景象让大伙都有点懵。人们眼睁睁地看着大批胡兵离去,终于有部将开口道:“他们不打,列什么阵?只是为了欺骗我们吗?”
年轻的属官段灼道:“怕是为了欺骗叛军、桥头营垒里的那些人。”
部将没反应过来,又道:“乌丸兵好像是毌丘俭的人,他们应该是自己人阿!”
段灼道:“胡兵要是作势不打,营垒里的叛军堵着桥头、不让他们过来,岂不麻烦?”
部将想了想道:“好像有道理耶。”
邓艾没吭声,听到这里、也转头看了一眼河西人段灼,觉得段灼这个解释确实说得通。
众军等了许久,邓艾遂扶住马背、翻身上马,回顾左右道:“召集人、人马出发,继续过去……夺浮桥!”
心有余悸的将领仍不太放心,问道:“胡兵会不会是诱敌之计,诱使我们出击,然后杀个回马枪?”
邓艾也懒得解释,直接说道:”不会!此处浮、浮桥至关重要,立刻出兵!”
于是众军改变了队列,再次向远处的桥头营垒挺进。前军接近一箭之地时,邓艾下令段灼、前去劝降。
段灼举着一面旗,只带了两个随从,到了阵前,他便对着营垒工事大喊道:“毌丘俭在巨鹿已经战败了!尔等莫要再做无谓抵抗,现在投降,可免谋逆之罪!”
“嗖”地一声箭羽破空的声音,一支箭飞了过来,幸好距离比较远,没射中人。
段灼见状,勒马调头而走,但还是有点不甘心地扭头回去,又喊道:“胡兵都先跑了,汝等这点人马,必败无疑!”
接着那藩篱后面“砰砰砰”直响,更多的箭矢射了过来。段灼已经离开有效射程的范围、身上也穿着甲胄,并无大碍,急忙拍马而走。
很快邓艾军中一阵鼓响,前军轻步兵从正面率先开始推进。最前方是散兵,大伙猫着腰,有的拿盾、有的拿弓箭,以稀疏的队形散开前进。
散兵冒着箭矢,陆续把地上的杂草、细土拨开,将那些大的陷马坑找出来。
宽数尺、阔一尺的土坑,在人的面前根本藏不住,很容易就能找到,然后被扒掉伪装。只见坑里面倒揷着许多削肩的木头、竹竿,里面还散发着一阵阵恶臭,恶毒的叛军竟然在木尖上涂了金汁。
人们直接把杂草踢到坑里,泼上桐油,放火点燃。
步兵继续向前推进,便发现了另一种陷马坑。这种陷马坑专门对付骑兵,土洞很小、像是老鼠洞似的,不仔细搜就找不全。人不小心踩到坑,一般都没多大的事,但对奔跑的战马威胁很大,马腿陷进去之后会被折断!
一时间营垒前方喧嚣起来,喊声、弦声笼罩在平地上。陷马坑里的桐油燃烧起来,黑烟滚滚,空中的箭矢像满天的砂石一样乱飞。
很长时间官军都没法接近敌人,主要是偏军在对射。
营垒前面还有壕沟、土墙、藩篱,以及一些拒马枪。邓艾军的骑兵继续在侧后翼观望,前面的步兵先上,要破坏了敌军的工事之后、骑兵才能进行冲击。
不管什么工事,都需要人来防守、消耗,否则人们破坏工事、肯定比修建时要快得多!叛军守军人少,如果没有援军到来,被击溃是迟早的事。
但邓艾的心情仍然有些着急,他下令诸将、要尽快拿下营垒!但愿叛军的援兵不会那么快到来。
他一直在留意着渠水对岸的光景,不断观望渠水上的那些桥,目光里充满了期盼。白马渠上的那些浮桥、叛军主力最便捷和重要的通道,若不出意外、应该会落入邓艾之手。
第三百六十八章 铸成青史
白马渠上燃起了几长串大火,搭建浮桥的船只、木板等物在水面上燃起了熊熊大火。
一股幽州军骑兵赶到西岸时,火势已经成形。在这太阳西垂之时,那耀眼的火光、仿佛比残阳还要明亮,照亮了周围的一切阴影。
火光之中,还能听到“噼里啪啦”的声音,那些木头被烧过之后,不时在断裂中发出爆响。
于是两军虽然只隔着一条渠水,却没法交战、只能相互观望,人们就这么面面相觑。
幽州军将士发现、敌军并未把浮桥全部烧掉,而是事先拆了一些小船和材料下来。对岸一些官军士卒还在抬着小船,正从河边离开。
看这样子,幽州军将领估计、敌军还想在什么地方渡河,极可能是想渡呼沱河。
白马渠是连接北面呼沱河、以及南边漳水的渠水,三条河水就像一个“工”字。敌军在白马渠东岸,破坏了浮桥之后、似乎还想派人去呼沱河北岸寻找机会,所以才需要在这里收集材料。
瞧见旗帜,白马渠东岸的将领应该是邓艾,之前邓艾就在南皮,确实可能就是他。此人确实不像是好人,真是要把事情做绝阿!
幽州军将领看清楚了情况,便下令马队调头,同时派人先回去、把详细状况禀报毌丘俭……
此时的毌丘俭军,还在白马渠西南边的近百里外,离漳水北岸不远。照此时的退兵速度,大军要到达白马渠、还得将近两天。
这两天每当夜色降临之后,毌丘俭的心情就十分沮丧,因为一到晚上,就会有很多将士设法逃走。严苛军法,也没法制止这样的现象。不仅是普通士卒逃亡,连中高级将领、也偶尔有人悄悄逃到敌军那边投降!
营地上各处都亮着火光,远远看去,似乎比蓟县城晚上的灯火还要多,摆在平原上、如同漫天的繁星。
“站住!”远处传来了吆喝声。毌丘俭听到声音,知道又有人想逃跑时被发现了。而那些没被发现、成功逃脱的人又有多少?
玄菟郡守王颀的声音道:“都是事先预料到的事。”
放弃了会战之后,王颀倒很少再说沮丧话了。毌丘俭看了他一眼,随口回应道:“是的,都是预料中事。”
王颀又道:“艰难时刻,方显英雄本色。将军退兵的部署已经很好了。”
毌丘俭没有再说什么。他毕竟有过不少战阵经验,只要大军还没有溃散,退兵该怎么做、他不会犯明显的错误。
他用最亲信的人马作为后卫,并且尽量让各部不分散,经常亲自到军中鼓舞士气。甚至昨天还亲自督战、尝试了一次小规模的伏击战……假装退却并设伏诱敌,此类战场伎俩、与退兵时伺机反击,其实战斗部署方式有类似之处,两者的处境与目标不一样而已。
只是对面的秦亮用兵、确实很少有纰漏,没给毌丘俭什么机会。
敌军哪怕在大战中获胜了,追击时也不敢掉以轻心。行进的人一多,许多简单的事、哪怕吃喝拉撒都会变得很重要,追兵要是不注意维持战力和队形,很可能被撤退的军队反咬一口!
而且行进过程中,也不可能像决战时一样、出现大规模聚集。要把主力聚集在一片战场上,本是一件十分复杂的事,没有对方的配合不太容易办到。
不过在内战中退却,确实更让人绝望,完全看不到反转的希望。
要是在别的战场,像这种情况、军心士气根本不可能跌落这么快。毌丘俭甚至可能利用好地形、城池等条件,一路走,一路通过不断寻机反击来恢复士气,反败为胜也不是不可能。毕竟他手里还有几万全副武装的军队!
然而内战不一样,所有人的心情都更加浮躁和急切。
别说军中的将士,就是毌丘俭自己,此时也几乎坚持不下去了。
一想到战败之后渺茫的前路,以及茫茫无期、没有出路的未来,那种感觉简直让人窒息!
偶然之间,毌丘俭想起了河东郡家乡的一个同乡、姓李。很早以前的旧事了,当时毌丘俭在家乡时才十几岁,听说那个同乡遇到了什么打击,大概是他妻子卷走了他积攒多年的钱财、跟着一个贩夫走卒跑了,诸如此类的事,太久了记不清楚。反正毌丘俭记得当时那个同乡的模样,成日都在酗酒,整个人都很颓然,别人不敢把任何重要的事交给他做。
当初毌丘俭曾在母亲面前说,那个人是个废物,读书识字之人、年纪轻轻却已在等死了。如今毌丘俭想起来,看法倒有了些许改变。
人真的比自己想象中要脆弱,尤其是看不到希望的时候。
毌丘俭现在还在坚持,也许正如玄菟郡守王颀的说辞,他们还有些许机会,那便是熬着等大势的变故。
机会很小,但不能一点也没有!这便是毌丘俭还在坚持的理由罢?宛若这夜黑,无论那星光与火光多么微弱,但只要有一点光亮、情形是完全不同的,否则真的就是伸手不见五指漆黑一片。
毌丘俭一夜没睡好,次日黎明时分就醒了。
不过醒来之后才听到了帐外“哒哒哒”的马蹄声,原来是被别人惊醒的。
接着帐外传来了说话声,亲兵将领掀开桐油布探身进来了,他见到坐在席子上的毌丘俭,便揖拜道:“将军,有急报,从白马渠方向来。”
毌丘俭跪坐起来,说道:“叫进来。”
来人没有带书面文字,不过是毌丘俭认识的将领。将领说了一个惊人的消息,邓艾军夺占了白马渠浮桥!而且当时寇娄敦的人马也遇见了邓艾,寇娄敦没有去攻打邓艾,甚至未留下协防、等待援军。
最重要的退路津口,就这么拱手送给了邓艾!
就在这时,王颀等人听到声音,也赶来了中军帐中,几个人交谈着、让报信的将领把情况重新说了一遍。
王颀的声音道:“乐浪都尉弓守不是专门盯着邓艾吗!河间郡的乐成也在我们手里,怎么让邓艾走了两百多里毫无察觉?”
武将道:“我们也不清楚状况。”
王颀找出了地图,看着图面道:“邓艾在南皮,要到白马渠,要渡几次河!这个弓守简直太蠢了,比他战死沙场的兄长弓遵、差得不是一星半点。还有那个寇娄敦,狗曰的!他明明见到了敌军来袭,多等半天会死吗?”
旁边有个将领、就是在战场上与寇娄敦争吵的人,此时冷冷道:“我早说了,乌丸人完全靠不住。”
毌丘俭跪坐在席子上、埋着头,许久都没有吭一声。
或因这几天他的心思比较多、一直都在想事,又或是心情太低落,他总是会忽如其来地想起各种各样的旧事。毌丘俭想起了辽东那边的一片沼泽地,就在辽河的西边。
当年司马懿带兵去平公孙渊的时候,毌丘俭也在军中,彼时公孙渊就是想倚靠那片巨大的沼泽地、以阻挡司马懿突袭。那条路确实很可怕,毌丘俭没有亲自掉进过沼泽,但能想像得到、踩进去之后的感受,尤其是救助不及的时候。
人会慢慢往下掉,怎么挣扎都没用,越挣扎可能陷得越快!起初还只是惊慌、但还不想放弃,等到稀泥离口鼻越来越近,整个人都被淤泥包裹时,那种绝望与无力,简直会叫人难以忍受。
偏偏陷得很慢、不会马上死,却知道必死无疑,一点办法也没有!
“将军!”王颀斩钉截铁的一声呼唤、把毌丘俭从思绪中惊醒了。毌丘俭抬头看向王颀。
王颀沉声道:“追兵紧随在后,前有水路阻挡,临时找船、无法再让数万大军及时渡河了。何况邓艾军可能会去呼沱河北岸堵截。”
毌丘俭若有所思地“嗯”了一声。王颀说的这些情况,毌丘俭在刚才收到禀报的一瞬间就明白了,无须多加评论。
王颀又道:“将军应带上亲随、设法尽快渡过呼沱河,然后想办法派出信使、叫南皮北边的弓守北撤,弓守那里还有好几千幽州军人马。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阿……”
毌丘俭没有回应王颀的建议,任由他说着。这时毌丘俭忽然感慨,开口道:“由于各种各样的缘由,我大魏社稷要倾覆了。”
诸将顿时愣在原地,神情凝重地看着毌丘俭。
毌丘俭长叹了一声,回顾左右道:“青史就是这样铸成,大势便是如此渐成。我们在一点一滴地做事的时候,每一件小事、都在影响着大事。勤王大事失败之后,今后很难再有什么力量、去阻止那些狼子野心的权臣,一切都已成定数!宗庙即将倾覆,国家会不复存在……”
众人听到这里,脸上无不露出悲切之色。
太过宏大之事,毌丘俭也承担不起,只是有感说说而已。他此刻的悲鸣、心凉,主要还是因为感受到了自己的命运,无可挽回的绝境。
此刻他心里有个念头没有说出来:战败,真的是太可怕了。
第三百六十九章 叙叙旧
寇娄敦率部过白马渠之后,沿着泒水东岸一路北行。诸部马队行了两百里,寇娄敦找到浮桥,又渡过了泒水,来到了西岸。
因为他们没粮了,准备去河对岸的高阳县索要补给。马兵到了河北,需要大量谷物豆类为粮秣,劫掠那些村庄太慢了、还得分散兵力。最好的法子,还是找幽州军的官员要粮。
此时驻在高阳县的人是乐浪郡守刘茂,乃寇娄敦认识的人。以前征公孙渊、高句丽的时候,寇娄敦与刘茂曾在一起并肩作战,交情不错,。
刘茂这次没有参战,带着人马南下后、就负责督运粮秣,有权调用各地的粮草。
一群骑兵来到了高阳县城下,却见城门紧闭。寇娄敦遂派人向城上喊话,讨要粮秣。
这时一个官员来到城楼上,向城下喊道:“乌丸军为何会出现在高阳县?”
寇娄敦听罢,转头随口道:“这里的人还什么都不知道。”部将点头称是。
前面懂汉话的乌丸人仰起头,对着城楼上大声道:“毌丘将军已经战败了,诸军都在后撤,毌丘将军令我等先回幽州。快把粮草送出城!留着也是给贼军。”
寇娄敦在后面等待,此时他也隐约认出了城上的官儿、正是之前投降的高阳县令。不过寇娄敦一时想不起、那人叫什么名字,看着倒是面熟。
县令道:“可有毌丘将军的调粮军令?”
寇娄敦听到这里,用乌丸话道:“告诉他,把刘茂叫来!”
城楼上下一番叫喊交流,过了一会,城门果然打开了,随即护城河上的吊桥也放了下来。刘茂带着一行人亲自迎出了城池。
寇娄敦松了一口气,笑道:“还是熟人管用,不认识的人总会问你、要这要那。”
寇娄敦也从马上跳下来。刘茂上前揖拜,寇娄敦则鞠躬还礼,两人寒暄了几句,刘茂问了一番前线的境况,脸上又是惊讶、又是失落感慨。
刘茂叹息一声,接着回过神来,恍然道:“请单于的人到城中修整,我会叫人备好粮草,送到军中。”
寇娄敦笑道:“不要毌丘俭将军的军令了?”
刘茂淡然道:“使君令我督运粮秣,此事并不违令,请。”
旧友二人相视一笑,寇娄敦遂招呼部下,一起入城。寇娄敦与刘茂带着各自的随从,走在最前面,两次一边说话、一边牵着马步行。
寇娄敦谈起以前在辽东征讨公孙渊、高句丽的胜利,以及肆意屠戮当地百姓的快意,再瞧如今、只能狼狈后撤,寇娄敦一时间也颇有些感慨。
一众人交谈着过了浮桥,进了城门。
就在这时,忽然听到后面传来一阵嚷嚷声,寇娄敦转头看时、便见吊桥忽然被拉起来了!“嘶……”地一声马叫,还在桥上的一起乌丸兵在桥面倾斜时、人马已站不稳,径直从桥上滑了下去。
寇娄敦顿时大惊失色,正还有点纳闷,城门也发出了“嘎吱”沉重的声音。接着城门两侧的持刀甲兵就冲了过来,径直向城门位置包抄!
“刘将军,何意?”寇娄敦一边问,一边从腰间拔出了刀。
刘茂已躲到了随从的身后,一群人随从“唰唰……”拔出了环首刀。
此时城楼上的县令,就是先前那个假装什么都不知道、阻挠寇娄敦入城的官,也带着人披甲持械,从斜坡上冲了下来。
刘茂骂道:“背信弃义之徒,人人得而诛之,杀!”
寇娄敦又惧又怒,转头看城门那边的甲士很多,只有眼前的刘茂身边人最少。寇娄敦立刻挥起刀、带着部下向刘茂杀过去。
刘茂是个地方官,却也经常带兵作战,他会武艺、此时身上也披着甲。但刘茂并不与寇娄敦拼杀,只让身边的随从顶着,这么躲着、更让寇娄敦怒不可遏!
“叮叮哐哐”一阵拼杀,城墙斜坡上的甲兵也冲过来了。寇娄敦接连砍倒两人,盯着刘茂正待要冲过去,忽然腰间一阵剧痛传来!
“啊!”寇娄敦大叫一声,转头一看,侧腰正被一个端着长矛的幽州兵刺中,那地方的甲胄薄弱,铁甲也被刺穿了!
寇娄敦身边的部将大吼一声,哇哇叫喊着冲了上去,“哐”地一刀砍到那人的头盔上。那甲兵被震得七荤八素,手也放弃了矛杆。
但乌丸部将很快就挥舞着单刀,在几杆长兵器的攻击下退了回来,只剩下刀砍在木杆上沉闷的声音。
寇娄敦左手握着腰间的矛杆,好像力气从身上消失了似的,人也支撑不住向地上坐了下去。旁边一个随从急忙扶住寇娄敦,伸手稳住了他腰间的长矛。
周围的乌丸人越打越少,一群幽州兵围着他们拼命地捅莿,惨叫声不断在耳边震响。
接着扶着寇娄敦的人,也惨遭毒手。其中一个幽州兵的长矛上淌了太多血、以至于矛杆濕滑握不住了,他却还不停手,扔了长矛继续拔出环首刀加入砍莿,把最后的那个乌丸兵砍得面部全非、方才罢手。昔日的盟友,此刻竟仿佛有深仇大恨一般!
刘茂这才走上前来,夺走了寇娄敦的刀,连插在他腰上的长矛也给拔了扔掉。寇娄敦按住伤口,血立刻从衣甲里、手指间冒了出来。
寇娄敦按着侧腰,抬头盯着刘茂恼道:“我就不该出兵帮你们!”
刘茂径直拽住了寇娄敦的头发,右手提起环首刀、便对着他的脖子一刀砍下。
没一会,刘茂提着寇娄敦的头颅,登上了城墙。城外的大群马兵已是一阵喧哗,在外面来回奔走叫骂。
刘茂把头颅提到女墙外、向乌丸人展示,并大声道:“乌丸单于寇娄敦背信弃义,已被我斩杀、以儆效尤!”
外面的人群里一阵哗然,叫嚷声震天响,但完全听不懂他们说了什么。总算有人用汉话叫喊道:“待我们攻破高阳县,杀光你们所有人!”
刘茂道:“尽管放马过来攻城!”县城的城池不大、城墙也不太厚,但这帮乌丸兵没有准备攻城器械,要攻破城池须得时日。南边还有数万官军追赶,乌丸人一时半会想破城、显然不太现实。
……从巨鹿郡战场到白马渠、或者呼沱河岸,有两百余里的距离。两军总计超过十万人之众,还在这片平原上追逐,但是双方行进的速度都不快。
神奇的是,逃亡的幽州军一方,至今的兵力数量、仍不比官军少。
官军似乎并不着急,就在后面不紧不慢地跟着,前锋有时候离得太近,还会摆出防御姿态、并在立营的地方修建简单工事。
这让王颀等人想起了在辽东捕鱼、围猎的情形,大鱼可能会奋力挣破渔网,渔人常常还得划着船顺着它逃跑的方向走、不能一上去就逼得太狠。
但总有收网的时候,那便是等幽州军被白马渠、呼沱河阻挡去路之时,彼时真的没地方走了!数以万计的人马,在浮桥被烧毁、对岸有敌军的情况下,想渡河是一件几乎不可能办到的事。
距离河岸已经不远,王颀甚至觉得、大军根本到不了河边就得崩溃。因为这时毌丘俭兄弟,已经趁夜划着小船过了呼沱河,离开了军中。此事瞒不了多久,很快就会被许多将士察觉,紧接着必定就是流言四起。
于是王颀与中军诸将商议,准备去找官军主将、谈谈投降的事。
其中有人反对,认为大伙即便投降、也会被治谋反之罪,必被诛三族!左右都是死,不如聚集人马,与敌军拼了!
王颀说了一句话,如果能拼得过、毌丘将军会走吗?
他环视左右道:“当初使君(毌丘俭)力主起兵,我多次劝诫,并非想背叛使君,只因不愿意看到幽州军弟兄们送命!事到如今,我还能做的事,只有尽力让将士们免遭屠戮之厄运。”
诸将听罢神情黯然,有人仰头长叹。
接着王颀又道:“胜负已定,再打下去于事无补。我先前往敌军大营谈,使君(毌丘俭)就是我劝走的、罪责我担,争取让诸位免罪。”
有将领急忙劝阻,叫王颀不要去送死。许多人都纷纷附和,认为秦亮不会放过大伙。因为此番幽州起兵,抓住了朝廷虚弱的机会,确实对秦、王等家族威胁很大,秦亮以少胜多好不容易赢了,还不得发澥心中的恐惧与愤怒?
但王颀决心已定,临走前还告诫同僚,如果他被杀了,接下来大伙也不要冲动、应该继续为将士们争得活路。
诸将无不动容,在王颀离开后卫军营时,许多将领都前来送别。
王颀带上印信、只叫两个亲随跟着,与大伙揖拜告别后、三骑便沿着大路而去,王颀头也没回。
敌军的前锋斥候跟得很近,王颀等人沿着大路过去,没一会就能看到敌骑游兵。前路生死未卜,王颀也暗自叹出了一口气。
不过这样也好,王颀至少能在临死前、亲眼见敌军大将一面,看看打败自己这边的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第三百七十章 明辨忠奸
秦亮在洛阳时看公文,就大致了解过王颀,据说高句丽灭国之后,毌丘俭等人在其都城刻碑留念、石碑上就有王颀的名字。最近叛军那边陆续有人投降过来,也提起过玄菟郡守。不过彼此见面还是第一次。
在一座茅草檐顶围墙的夯土院子里,侍卫把王颀带了进来。只见他是个壮年汉子,下颔骨的线条凸出明显。据报是主动来见,所以将士们没有绑他。
王颀向秦亮拜见,不忘朝秦亮身边的属官部将揖拜。
见礼罢,两人相互打量着,王颀似乎也对秦亮挺好奇。秦亮二十多岁手握军权,算很年轻了,不过在大魏也不是很稀奇,司马家还在掌权时、司马昭的年纪就跟秦亮差不多,官位也很高。
王颀站直了身体,坦然道:“仆前来请降,亦知死罪难逃,要杀要剐绝无怨言,但请将军饶恕幽州将士。他们只是听命于上方,实属无辜。”
秦亮心道:无辜不无辜不好说,但我看起来像是个滥杀的人吗?
数万魏军将士,背后的士家起码超过二十万人!如果把那些败兵全屠戮了,内部就多了二十万人会仇视他。魏国总共才多少人口?人心是很抽象的说法,但若被太多人仇视,那肯定不得人心。
秦亮沉默了一会,这才淡然地开口道:“不管汝等降不降,我也不可能杀俘。魏军在战阵上流的血,已经够多了。”
王颀道:“将军仁义!”
旁边的官军部将道:“我们已经知道,邓士载把白马渠上的浮桥烧了,尔等走投无路,还有什么资格讨价还价,赶快降了!”
王颀没有回应,拱手向秦亮道:“秦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傅嘏转头看向秦亮,秦亮却抬起一只手,目视傅嘏轻轻点头示意。
秦亮根本不担心这个敌将能干什么,单挑秦亮没怕过谁,何况现在身上披着甲、带着剑,而对方赤手空拳。
于是两人便先后来到了后面的茅草屋内,屋里采光很差。长史傅嘏也随后跟了进来。
秦亮观察着王颀的举止神情,直觉这人应该可以利用。王颀一副视死如归的作态,但秦亮看得出来、其实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真正觉得没有活路的人是很绝望的,甚至只是前程黯淡、也会表现出颓然的迹象。秦亮至今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司马懿时、司马懿表现出的老态龙钟。
所以秦亮曾经感慨,人是在一瞬间变老的,跟年龄没有多大关系。如果对未来还有期望、心态必定完全不同,譬如以前还在掌权的六十几岁的司马懿,又如眼前这个大概四五十岁的王颀。
而像秦亮前世才三十几岁,其实已经老了,便是因为没有了未来,甚至觉得注定会越过越差。
秦亮在茅屋里找到自己的胡绳床,垂足坐了上去。屋子里是泥地,席子已经卷起来了,这下别人没有地方坐,王颀与傅嘏只能站着。王颀主动开口道:“仆曾在军中多次出谋划策,昨日凌晨,还力劝毌丘将军先行离开军营。诸将同僚相信仆、心向幽州军,仆启程来见将军之时,大多将领都来相送了。”
秦亮“嗯”地应了一声,抬头看了一眼王颀。
王颀接着道:“将军既已当众许诺、不会屠戮幽州军将士,只要将军信得过仆,将仆放回去,仆愿劝说诸将,放下兵器向将军投降。待事成之后,仆当自缚于军前,引项受戮,绝不会逃走!”
秦亮听到这里,立刻从胡绳床上站了起来,来回踱了一步,转头对傅嘏道:“王郡守是个忠义两全之人阿。”
傅嘏不动声色地揖拜道:“将军品评得是。”
先前在院子里、有个武将说得对,幽州军此时已经走投无路了,失败注定!但怎么善后,区别还很大,毕竟敌军有好几万人马,争取让他们成建制、有秩序地投降,当然最省时间,而且代价更小。
王颀忙道:“仆只想临死前做好最后一件事,并不为虚名也。”
秦亮一脸诚意道:“孔硕是毌丘俭的部下、在他手下为官,不愿做出背弃之事,正是仁至义尽之举。何况毌丘俭起兵谋反之前,孔硕亦曾多次劝阻,这是为毌丘俭好、是卿的见识,但也是对朝廷的忠阿。”
孔硕就是王颀的字,幸好王颀是个男的,不过他长着山羊胡的嘴、确实生得挺大。
王颀在品行、才能上得到了认可,虽然他脸上的表情没怎么变化,但眼睛里的目光、隐约已明亮了几分。
只要看他的眼神,哪里像是一心求死、未来无期之人?
这个时代礼仪道德崩坏,但做人还是要有些讲究的,譬如像吕布那么干、就会被所有人诟病。毕竟无论是哪里掌权的士族,也不希望手下动不动就反噬其主,至少不能为这种事正名,一定要污名化。反之则应该鼓励。
王颀叹道:“仆亦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但终究是大罪难逃。”
秦亮反应很快,立刻回应道:“汝只要成功劝说诸将,不要抵抗,接受我的军令,便是大功一件!可将功补过。我定会为上奏卿的功劳,卿无须担忧前程。”
他看了一眼王颀,又沉声道:“只要毌丘俭伏法,大多将领都能减罪。很简单的道理,即便诸将忠于毌丘俭,但那种忠心只是上下级关系,又不是父子,不至于要为毌丘俭报仇罢?毌丘俭一旦死了,隐患就会减少大半。”
王颀怔了一下。话虽不太中听,但好像是那个道理耶。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王颀立刻拍胸膛道:“仆必将对诸将晓之以理,不会坏了大事!”
秦亮道:“那些为了功劳地位、一心簇拥毌丘俭谋反的人,自然不会被放过,但大多将领都罪不至死。普通士卒更不会有什么危险。”
他不用把好话说尽,有一部分人必定要被铲除、能让人理解。何况这样说的话,反而更加可信。秦亮稍作停顿,又暗示道:“首恶(毌丘俭)越早伏法,越多的人会被赦免。”
王颀显然听明白了意思,而且说不定有什么办法。此人在辽东做官,似乎有些年头了。除了王颀,还有一些幽州将领也是长期在当地做官。
这时王颀感慨道:“不少人都相信,毌丘仲恭也是出于忠心阿。”
秦亮心道,毌丘俭最多也只是忠于曹叡、曹芳而已。
他径直说道:“谋逆就是谋逆。程序不合法,那他做的事就一定不合法!否则人人都不遵守规则律令,只谈心思,如何辨忠奸,只凭写文章、还是一张嘴呢?若是他谋反成功,会做什么事,又有谁能知道?
而毌丘俭在檄文中指责的事,都是子虚乌有的编造之词,毫无真凭实据。我们辅政经过了皇太后殿下、陛下诏令,平素并无逾制,此番平叛亦是假黄钺,乃以天子的名义。费心辅佐朝政,仅凭一张嘴说、岂能轻易变成奸臣?”
王颀没有再辩驳,只是轻轻点头认同。他估计也不想争辩,刚才说两句毌丘俭的好话、不过是为了表明他不是背主求荣之徒。
反倒是一旁的傅嘏,对秦亮的言论深表赞同,颔首道:“将军有治世之风也。”
这时秦亮甚至谈起了细节:“待幽州军将士上缴甲胄兵器之后,一部分依旧留在幽州戍守,一部分将整编入洛阳中军。前者先放回邺城等地,回家探亲,之后再回到驻地。后者跟着我们继续北进,待班师之时回家。”
许诺士卒回家。只要王颀愿意把话带回军营,秦亮可以预料、幽州军将士瞬间就会丧失战心!
三人当面交谈之后,王颀应该相信了秦亮的受降诚意。于是秦亮也没难为他,随后便派人将其礼送出营。
秦亮返回土院子的时候,见到程喜刚刚赶来。程喜来迟了,听说了王颀祈降之事,他见面就揖拜道:“秦将军以少击众,旬月平定毌丘俭叛乱,真乃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必将震动天下,仆等敬佩之至。”
诸将听罢纷纷附和,院子里一阵嘈杂。
秦亮笑道:“先等叛军投降。但愿王颀的能耐不负所望。”
这时他感觉有点燥热,抬头看去,今日正是艳阳高照。晚春的阳光照射下,天气越来越暖和了,阳光笼罩在身上,叫人浑身暖洋洋的有些困意。
一阵温暖而疲惫的感受袭来,却也让秦亮有了一种轻松的感受。
此役正面大战的时间、只有不到一天,大部分时候都在盘算利弊,秦亮没有亲自去拼杀,仍是感觉十分劳累。“呼”地一声,他缓缓吐出一口气,心道:等接受了降兵之后,便找时间偷闲。
不过事情没有完全结束,秦亮还得继续去幽州,对当地的人事做些调整。还有毌丘俭本人,秦亮也想尽力捉住,以绝后患。
至于吴蜀两国,还有洛阳的人在主持局面。此刻王凌大概已经回到洛阳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 南望家乡
追击还在继续。大路两侧常常种着树,这样的习惯、似乎延续了千百年。阳光透过树梢之后,在将士们的身上投下了斑驳的影子,身披铠甲的人群、也在光暗交替的色彩之中行进。
“哗啦哗啦……”无数铁片摇晃的声音,交织成一片噪音。前军步兵即便是在行军,也披着盔甲、带着全副兵器,因为战斗随时还可能发生。
连续晴了几天,大量人马在夯土大路上走过,黄褐色的尘土弥漫在周围。秦亮立马在路边,觉得满嘴是土,有时候吞咽唾沫、也会有吃了沙粒的不适感。
秦亮在树荫里,观望着前面的光景,他并未越过前军队列,跑得太远。
没一会,各队步骑便停下来休息了。这两天的行军速度明显慢了不少,军营也不再派出人马、寻机对敌军后卫进行袭击,只是派遣一些游骑观察敌军的动向。
敌军离北面的呼陀河越来越近,前无去路,此时秦亮也不想逼得太紧了。加上王颀回去之后、或许会给幽州军将士带去些许希望,秦亮正等待着情况的转变。
就在这时,有一股游骑沿着大路反方向奔回,他们很容易就在大路一旁、找到了秦亮的鸟羽旟旗。一骑赶来之后,下马揖拜道:“禀秦将军,敌军大部停下来了,正在前方扎营。”
身边的傅嘏道:“叛军可能要投降了!”
秦亮点了点头,说道:“传令潘忠、熊寿部署战斗阵型,向敌军军营靠拢,并把军情知会各部将领。”
傅嘏抱拳道:“喏!”
果不出所料,敌军真的要投降了。先是王颀前来告知情况,接着秦亮带着人马来到军前,便见敌军大片人马排列方阵,却把甲胄和兵器都堆放了起来,或摆放在阵前、或放在车上,并无准备作战的迹象。
人们单是穿戴铠甲就是一间繁琐费时的事,这么多人若要临时分发铠甲兵器,必定会发生混乱。秦亮观察了一阵,心里彻底放松了下来。
这时周围的官军军阵里,忽然传来了一阵喧闹声,渐渐地欢呼声越来越大,人群各处都叫嚷了起来。“胜!胜……”人们挥舞着刀枪,呐喊声此起彼伏,仿佛阵风吹过密林、发出一阵阵的声浪。
对面的大片人群却显得很平静,没有穿铠甲的将士、衣裳并不统一,远远看去甚至有些凌乱,这样的光景确实有一种败军的气象。
良久之后,王颀回去带着一大群人、从正面的空旷地上过来了。那帮人都骑着马,有的还穿着铠甲,有的没有穿。
官军将领带着骑兵上前,降将们没有反抗,陆续解下了佩刀佩剑、交了出来。
过来的这群人,秦亮大多都没见过面,但显然都是幽州军的高级将领。因为即便是中层将领百人将,幽州军也有几百人,不可能都过来。
这时秦亮才带着随从,骑马向那群人过去。
人们纷纷下马,站在原地。王颀此时站在前面,显然成了这些将领推举出来的人。毌丘俭等人逃走之后,王颀虽只是个郡守、但主动投降就是他的主张,俨然成了带头人。
王颀弯腰揖拜道:“拜见秦将军!”他说罢微微抬起头,神情复杂地看着秦亮。
此刻王颀看起来也很紧张,他似乎盼望着秦亮能信守承诺。以此时两军的部署情况,即便秦亮反悔要大开杀戒,幽州军诸将也是完全没有办法的。
毕竟几天前双方还在战场上厮杀,如今忽然会面,一种微妙的气氛仿佛笼罩在人群中。
“拜见秦将军。”“卫将军……”诸将纷纷揖拜,姿态甚是恭敬。
秦亮左右环视众人,立刻就察觉到,向自己瞩目的许多眼睛里、都充斥着恐惧。
幽州军将领的处境,已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无论秦亮的年轻形象如何、只要他站在生杀予夺的位置上,此刻显然都是可怕的。何况有时候年轻人的杀心更重(本章未完!)
第三百七十一章南望家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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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渐渐沉默下来,大伙仿佛在屏气等待着命运的安排。
秦亮有一阵没说话,他观察着这些人,一时也看不出什么情况,因为大多都是陌生面孔。具体的状况,还得仔细详查。
秦亮做过校事令、郡守等长官,他心里明白,此时大魏的各个机构、主官权力太大了。所以有些人根本没法反抗主官的意愿,否则马上就会被轻松拿下。所以其中必定有被裹挟的人。
但毌丘俭下属也不是都是无辜的,尤其是一些属官、说不定曾经从中怂恿,认为毌丘俭谋反是一个机会,一旦成功可以跟着鸡犬升天。这种人当然要跟着毌丘俭一起承担灭族大罪。
秦亮观望了一会,这才开口道:“诸位今日所为,乃明智之举,避免了许多无谓的伤亡,算是功劳一件。尔等暂且在我军营中住下,幽州军的兵权,现由我接手。”
人群里乱糟糟地一阵回应,“罪将等遵命。”
秦亮说罢转过头来,立刻发现周围的将士都面有喜悦之色,大伙只等着论功行赏。他看向潘忠示意,潘忠抱拳一拜、带着人向降将那边过去了。秦亮则踢马继续向北走。
一队骑兵追随而来,旗手举着写“秦”字的旟旗。
秦亮骑马来到了敌军大阵前方,面对着成千上万的降兵,他在阵前勒马、向人群里喊道:“幽州中外军、及屯兵将士,从此刻起,我秦亮便是你们的主将!”
他接着大声道:“战斗已经结束了,尔等应听从中军号令,随后即可分批回家休假。”
此时幽州军阵中立刻传来了一阵喧哗,许多人都嚷嚷起来,其中“回家”的呼声尤其众多。
这帮士卒背井离乡,为官府卖命和屯田,家眷则在家里有服不完的劳役、交不完的田税。不管他们有罪没罪,如今人们只是想着回家而已。
秦亮拉动缰绳,很快带着一众骑兵离开了阵前。幽州军那边的嘈杂声渐行渐远,官军大阵上的喧哗声也没有消停。在隐约的“回家”呼喊声之中,秦亮寻思了一下方位,不禁朝着南面偏东的地方、扭头瞧了一眼。
冀州平原郡就在那个方向,此时已不是很远。秦亮这会儿才想起来,自从受曹爽府征辟离乡之后、他有七八年没回去过了,尤其是兄长嫂子一家都去了洛阳之后,他更没有回乡的念头。
也许家乡并不只有亲人值得留恋,但大魏国的家乡、对秦亮来说确实没有太多牵挂。
……平虏渠岸边的大路上,幽州军南下的步骑、此时还剩最后一股人马,有好几千人之众,他们是弓守的部下。而毌丘俭、毌丘秀等人都在军中。
那天毌丘俭等夜渡呼沱河之后,因为人数少,趁夜逃过了邓艾军的游骑,向东来到了弓守营中。彼时弓守还在营垒中,位于南皮城北面的河流汇合处。众军留在原地已没有作用,遂追随毌丘俭、拔营向幽州北撤。
弓守的兄长叫弓遵,原来是带方郡守,在追随毌丘俭征讨高句丽的时候、带兵追击高句丽败兵,结果没注意被反击阵亡了,当场与敌将同归于尽。弟弟弓守则成了毌丘俭的部将。
玄菟郡守王颀对弓守的评价没错,此人比他兄长的能耐差得远,也不够勇猛。毌丘俭叫他盯着邓艾,不料竟会被邓艾轻易骗过。
若非弓守的糟糕表现,白马渠上的浮桥就不会被邓艾烧毁,幽州军退兵、也不至于无路可走。毌丘俭哪会像现在这么惨?简直如同丧家之犬!
但是毌丘俭到来后,一句责怪的话也没有再提,因为现在毌丘俭只剩下弓守这股兵马。
毌丘俭虽是幽州军主将,但以前要统领多部人马。而弓守毕竟与他手下的部将更熟悉、关系亲密,毌丘俭明白此时不是与弓守交恶的时候。
这股兵马完全没有机会与敌军交战、一箭未放,便已变得垂头丧气,士气低落。人们也不知道自己(本章未完!)
第三百七十一章南望家乡
在干什么,只是因为诸将平素的积威,将士们习惯听从军令而已。
此时不说寻常将士,就是毌丘俭自己、也觉得前路茫然,不知道接下来究竟该怎么办才好。
如果秦亮带兵紧追到幽州蓟县,毌丘俭仅凭剩下的这点兵马,即便是能征召到一些兵屯、民壮,也守不住幽州。关键是人们没有抵抗的意愿。
或许根本等不到敌军兵临城下,就是现在、毌丘俭也觉得这股军队像是要散架了似的,完全没有了精神气。有时候将领们为表决心、会声称要战至最后一兵一卒,显然只是一种态度而已,没有谁能做到。只要失败的气息在军队里蔓延,即便还有成千上万的兵力、也很难再继续战斗。
毌丘俭骑在马上,不禁回头南望。奔吴国是很难办到了,扬州是王飞枭的地盘、徐州是胡质控制的地方,都是洛阳权臣的人,恐怕毌丘俭刚过去就要被捉住。
至于心心念念要带兵打过去的洛阳,此时更是完全回不去了。
第三百七十一章南望家乡
第三百七十二章 洛阳天热
洛阳的天气越来越热了。还没到四,皇宫里许多人都还穿着青色的衣裳;不过连续晴了多日之后,空气里的热气,已然有了夏日的气息。
或因天气炎热的缘故,郭太后的心情有些烦躁。
她在西游园的阁楼上向南望去,有一道宫墙挡着那边的景色,但昭阳殿中的那两座硕大的龙凤铜像、却能看得十分真切,修得实在太高了。阳光照射之下,铜像闪耀着泽,与周围古朴的土木建筑相气质迥异,略显突兀。
昭阳殿是皇后的寝宫所在,宫殿主人、却完全没有铜像那样惹眼的气象。她此时就郭太后身边,起来心神不宁、颓然消沉。
皇后甄瑶喃喃道:“祖父杀死了丘俭之侄,多半是因为我写那封信。现在陛下还不道我写过信,不过迟早会知道罢?”她说到这里,警觉地转头看了一眼大殿远处的宦官。
殿室很宽阔,两人说话的声音不,远处的人应该听不清楚。
郭太后随口应道:“皇后只是写了实情。汝父早逝,有什么事不告诉甄将军、娘家还谁说去?”
道理是这样,但郭太后的话,显然没法有效安抚甄。
甄瑶又道:“今早见到陛下,他前一步还在与宦官有说有笑,看到我之后脸色就拉下来了。他对我说了一句话,早就道你们甄家是什么心,果然如此,以后有好果子给你们吃!
太后听到这里,也是一怔。
皇帝那句话,似乎不只适用于甄家。郭太后在皇帝眼里“是什么心”,恐怕也是不言自明。
郭太后神色复杂地脱口道:“这种时候,他还能有说有笑?”
甄瑶轻声道:“陛下听到大臣们的谈论,毌丘俭在冀州好像很有胜算。”
郭太后从玉鼻中发“哼”的一声,不置可否。但她暗里也不得不承认,如果毌丘俭在战场上获胜,情况确实会变得非常糟。
之前郭太后对王家其实有些不满,而这种时候,王家在洛阳的辅政地位出现了问题、仍会影响很多人。秦亮必定无法独善其身,郭太后当然也很危险。
毌丘俭的檄文,郭太后已看过了)她一时间不敢想像,一旦权换成了毌丘俭会发生什么事!
而且就算在大世人眼,扬州王的时候,郭太后也站在了王家那边。一旦王家完了,郭太后将来被软禁起来、大概就是最好的结果。
或许样的结果,也只是奢望!帝似乎很期待毌丘俭打进阳,到时候皇帝不得找机会报復?
母子分的二人、变成了如今这样的关系,当然是大大小小许多情累积的缘故。不样,郭后已能感觉到芳深的恨意。
加毌丘俭的诋毁,如果这臣二人掌了大权,郭太后寻思自己的下场、可能不只是被暗中处死那么简单!
此时天气挺热,哪怕人在阴凉处、也觉得空气热烘烘的。但郭太后竟忽然觉得手脚有些冰凉,她把在腹前的手拿了起来,发现白皙修长的指尖上、明明还点汗意潮濕。
就在这,新任黄门监黄艳来了,刚刚急匆匆地走上楼。黄艳步上前,揖拜时不及说恭敬话,开口便径直说道:“毌丘军被卫将军击了!”
太后、皇后都被吸引意力,两人一起侧目。太后脱口道:“听谁说的?”
黄艳道:“亲眼看到急报的人进宫,往尚书省。因是捷报、送信的人到处说这事,很多人都已知道。这会儿信使应该去了大将军府!”
他比划着动作,接着:“战场在巨鹿郡鄡县,开战不到两炷香工夫,(洛阳)中军马兵在左翼、便冲垮了乌丸人的上万骑兵!大战一整日,丘俭军当晚便败逃了。”
这时郭太后才从惊讶中稍微缓过来,听到细,心里也完全相信了这是事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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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七十二章洛阳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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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情的急剧转变之下,她一时已顾不上掩饰,脸上露出了嫣然一笑,不禁开道:“我一开始就没错秦仲明,他平常显山露水,但确有宰相之才。”
她长长地松了口气,转头看了一眼甄瑶,又道:“秦仲明能击败司马懿,便能击败毌丘俭。有人想到毌丘俭带兵打进洛阳,但永也不可能生!”
提到毌丘俭,郭太后再次想起了篇檄文,复杂的心情之中、她心里时掠过一幸灾乐祸的快意。她的嘴角也不禁浮现出了一丝冷笑。
黄艳忙弯腰道:“殿下知人善用阿。”
皇后甄瑶愁苦的神色有所改观,她附和道:“母后说得是。”
郭太后看在眼里,心道这个十几岁的皇后、似乎也渐渐明白朝廷各方的利害干系。郭后当初十岁就进了宫,也是么过来的。皇室里的关系夹杂了太多东西,若得太单、确实不利于生存。
当时甄瑶给她祖父写那封信,虽然受郭太后指使,若甄瑶不情愿、郭太后也不好逼迫。她毕竟是皇后)
郭太后又想到彼此是亲戚,遂更加直白地暗了一句,“只要有在,卿不用整日那么忧愁。”
甄瑶轻声道:“幸有母后照顾。”
反倒是宦官黄艳的表情反应更大些,他悄悄抬眼,眼睛里露出了敬仰的目光。
一阵风从窗灌了进来,郭太后的衣裙轻飘动,清凉的自然之风、顿把她深衣里的香汗吹散,让她感受到了一阵惬意的凉爽。
她侧头看到上边的琴案,眼前立刻闪过了一个意象。衣衫在中轻轻飘荡,琴声在空中悠扬。
郭太后兴致盎然地问道:“皇后会弹琴吗?”
甄瑶道:“还不太熟练。”
郭后微笑道:“那我弹,卿来听。”
黄艳等皇后头,立刻揖拜道:“仆也有耳福了,这就是去取。”
人的感受确实很奇妙,不久前、郭太后还对么事也提不起兴致,这会觉得许多事都变得有趣了。……此时宜寿里的王家宅邸,也变得热闹了起来。王凌亲自交代,晚膳时加两个肉菜,还叫公渊去把地窖里的葡萄酒、取一坛出来。
征讨江陵城的中军将,此时已经到了洛阳,王凌自然也回来了。
王凌平素住在大将府,便是皇宫东南侧的那座大府邸、以的太傅府。不过今日他恰好在宜寿里的王家宅邸。
报是先到大将军府,然后很快被人给送来了宜寿里这边。不过经过一次转送,时间仍稍微晚了一。
于是王公渊最知道巨鹿之役的消息、不是从公文上得知,而是出自女王令君之口。王令君收到了秦的家书,马上告诉公渊、秦亮在巨鹿郡打了胜仗。
公渊起初还有点不信,算时间太快了!仲明二月间才离开洛阳、到巨鹿郡走路就有千余里之遥,这才到四月,战事就已经有了结?
但随后他就收了从大将军府送来的捷报,佐证了令君的话。公渊等人有丝毫耽搁,立刻赶去了王凌住的庭院,好消息也随之传开。
一家人在王凌的子里说着话,大家的心情都很好。连妇人诸葛淑也谈论起了这件大事,她说道:“前些日阿翁与夫君忧心重重,妾便想劝说,既然是仲领,毌丘俭便不是他的对。阿翁在扬州时不是过,仲明是儒虎。”
公渊心情好,只是笑道:“现在见到了捷报,这么说,当然不会错了。妇人能什么?”
诸葛淑轻声道:“之前我便也如此认定。”
王凌又看一遍简牍,把东递给了公渊。他总算不再在屋子里走来去,安稳地跪坐到了几案后,开口道:“毌丘俭不是等闲之辈,当年公孙渊、高句丽人没少忌惮他。此事看似幽州一州反叛朝廷,但在巨鹿场,仲(本章未完!)
第三百七十二章洛阳天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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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的人马有劣势,没那么容易。”
公渊道:“阿父言之有理。”
凌点了点头,感慨道:“仲明知兵阿。”他脸上也随之露出了欣慰之色。
不管怎样,秦亮回确实是解决了一件关键的大难事。
最近国事不顺、大魏国内有许多人不满,但大多事还只是隐患;公开传檄征讨王家的毌丘俭,才是最要命的燃眉之急、心腹大!只有平息了毌丘俭起兵叛乱,这次危机才算是勉强化解。上下众人都提心吊胆的心情,也能安心一些了。
不与妇人们遇到好事、便简单地只顾高兴不一样,公渊察觉到阿父在欣慰之余、看起来仍有些忧虑。有些事不用说出口,公渊也明白是怎么回事)
之前家当然希望秦仲明获胜,因为那是死攸关的一战。此时捷报真的传了回来,却又会有新的问,秦仲明的声望与实力将再次坐大,势非常迅猛。
秦仲明是姻亲、盟友,而且在几次大事中都起到了至关重要的用,功劳很大,这些公渊当然都明白!
但公渊是王家的嫡长,此刻心里仍是十分复杂。
第三百七十二章洛阳天热
第三百七十三章 待遇不同
秦亮离开洛阳时,在王令君玄姬跟前说过、或许到了夏季便能回去。但此时已进入四月间,他还在率军北追,估计没法如期回到洛阳了。
战场上决出胜负、没有花多少时间,关键的时刻往往十分短暂。最费时日的事,还是行军和善后。
目前幽州军还有一股残余,便是之前位于南皮城北面的弓守部。秦亮估计毌丘俭就在弓守的军中,他已经派出斥候、打探到了那股人马的方位。
弓守部沿着平虏渠北上,似乎要去幽州州治蓟县。
秦亮军没有去东边绕行;而是在渡过了白马渠后、径直沿着泒水北上,先去范阳郡涿县,抄近路去追叛军残部。
不出所料,叛军残部直接去了幽州蓟县。他们好像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
就在这时、前锋忽然派人来报,叛军残部在蓟县打开了城门,已经降了!
次日前锋军文钦、熊寿又遣人来到涿县,禀报毌丘俭和弓守都不在降军中,已带兵去刺史府抓了毌丘俭的家眷。
秦亮遂下令大军在涿县就地驻扎,不再北进。等了数日,文钦亲自押解着毌丘俭的家眷、以及叛军残部的将领,回到了涿县。
秦亮在县寺邸阁里,见了俘虏们一面。当毌丘俭的家眷被带到厅堂上时,场面隐约有点奇怪。最前面的一个中年贵妇没被绑,反而是杨瑛被麻绳绑着。
于是秦亮径直指着杨瑛道:“给她松绑,放了。”
杨瑛被反绑着手臂,仍旧立刻向秦亮弯腰道:“妾谢将军宽恕。”
前面的贵妇转过头,用异样的目光打量着杨瑛:“汝果然是卫将军的人?”
杨瑛忙摇头道:“妾几乎未与秦将军联络过。”
“汝便是荀夫人?”秦亮问那妇人。
妇人揖拜道:“是。”
秦亮走上前,在她面前走了两步,转头看了一眼旁边的文钦。文钦拜道:“她出身颍川荀氏,仆寻思还是让卫将军处置比较妥当。反正她也不会逃跑,要跑早就跑了!”
文钦果然不是那种没心思的莽夫,他那高大雄壮的身材、傲慢的表情,只是给人的错觉而已。此人很知进退,甚至该跑路的时候、比谁都跑得快。
颍川荀氏最出名的人,应该是曹操时期的荀彧、名声很好。在后世也很出名,他不是苟或。
当年荀彧是自杀的,有人解读原因是他内心忠于汉室、追求理想的一种选择。但荀彧究竟为何服毒自裁,如今也没法确定。
然而仅靠名声好,便能有那么多士族敬重荀氏、是有点玄乎。秦亮倒觉得,更现实的原因、可能还是荀彧重用提拔了很多人;而那些受过知遇之恩的家族,现在还活跃在魏国官场!
譬如秦亮麾下的杜预,杜预的父亲杜恕就受过荀彧的举荐。还有傅嘏的好友陈泰,他爹陈群也受过荀彧的恩惠。
所以在大魏,不管有多大的仇,打生打死、最后总能清出沾亲带故的关系。
秦亮想到这里,便对文钦道:“汝说得有道理。”
他转头看向荀氏,问道:“毌丘俭何在?”
荀氏不卑不亢地答道:“妾不知道。夫君带兵出门后,再也没回来过。”
杨瑛的声音道:“荀夫人说的是实话,最近毌丘将军没有回蓟县刺史府。”
荀氏再度微微侧目,神色复杂地从余光里瞟了杨瑛一眼。两人的关系好像有点奇怪,平时多半相处得不是很好。
秦亮下意识又瞧了一眼荀氏的腹部。荀氏竟不动声色地拿手臂轻轻抱在了前面,一副抗拒蜷缩的作态。秦亮并没有好色的名声,不过妇人被抓成了俘虏、确实会担心被人娒辱。
“夫人去年底没有生孩罢?”秦亮简单问了一声。
荀氏听到这里,眼睛里露出恍然之色,犹豫了一下轻轻摇头。
去年毌丘俭本来要到洛阳述职、半道回去了,后来上书找了借口,说是他妻子快生了、可能难产,他才赶着回去见妻子一面。如今可以证实,毌丘俭就是在说谎、想尝试稳住洛阳朝廷,他妻子根本没怀孕。
秦亮不再多问,挥手道:“让他们都下去罢。”
文钦抱拳道:“喏。”
秦亮看向杨瑛,杨瑛果然没有离开的意思。文钦也不管杨瑛,他显然已从刚才的话里知道、杨瑛早就认识秦亮。
秦亮回到厅堂上位的几筵,转头对杨瑛说了一声:“卿也过来坐。”
杨瑛揖拜道谢,跪坐到几案一侧,两人一时间相顾无言。
正如先前在荀夫人跟前说的话,杨瑛确实不算是秦亮的人。她本来是曹爽府的家伎,有一次在宴席上,毌丘俭看中了她,然后是令狐愚想安排杨瑛服侍服侍毌丘俭。
秦亮顺口帮她说了句话,后来毌丘俭愿意纳杨瑛为妾、秦亮又送了她嫁妆。
既然有过恩惠,秦亮便觉得,杨瑛应该不会太过怨恨自己、破坏她的家庭。毕竟她只是个妾,又不是荀夫人。
杨瑛开口道:“妾庆幸带兵平叛的人,正好是秦将军。”
秦亮“哦”了一声,稍微一想,便点了一下头:“我不会为难卿。不过谁也想不到,事情会变成如今这样。当初本以为卿能有个归宿,算是一件好事。”
杨瑛竟然苦笑了一下,轻轻摇头,叹声道:“从出身就注定了,不会有多少好事。别人再高的地位,做妾也好不到哪里去。”
她稍作停顿,接着又轻轻说道:“比物件好不了多少,不久前妾就差点被送了人。毌丘将军想把妾赏赐出去、给乌丸单于寇娄敦。”
秦亮顿时眉头一皱,张了一下嘴却不知说什么好。
因为他很容易想到,大多士族对妇人都是这样,又不是明媒正娶的妻子。小妾和家伎送来送去,实在是太正常了。这种事也不是毌丘俭一个人的问题。
秦亮没有再多言,他从筵席上站了起来,说道:“卿先跟我回洛阳罢,以后想回家、或者去哪里都可以。毌丘俭谋反,与卿没有半点关系。”他离开几案旁边时,杨瑛仍跪坐在旁边,俯身向他作拜。
杨瑛曾是毌丘俭的宠妾,不过秦亮认为她没有丝毫威胁,也不想多管。
毌丘俭,才是秦亮此时最关心的人。官军在战场上虽然获胜,但没抓住毌丘俭、仍然是个大问题!尤其不能让毌丘俭躲在东北这边,因为他在幽州的旧部极多,终究是个隐患。
第三百七十四章 海风吹拂
毌丘俭已经放弃了军队。他在下令诸将回蓟县后,便带着一队人马悄悄离开,接着从平虏渠北边、向东面走。东面就是大海,清河入海口。
大伙在这里找了一条船,准备从海路南下、前往东吴。
夏季的海面颜色湛蓝,景色更加漂亮,尤其是在阳光明媚、风平浪静的天气。但所有人都知道大海的可怖,一旦起了风浪,那恢弘的力量、根本不是凡人能抵挡的。海洋蕴藏的危险,便如同那深不见底的海水,离开了陆地的人们、不过只是渺小的浮萍。
而且此时的船只、全都是平底船(世人还没有想到、船底可以造成尖底的),风险极大。像楼船之类的大船是肯定不能入海,一吹就翻!与大多人想像的不一样,目前走海路反而得小船。
但此时毌丘俭只能冒险,他最近已经反复想过,东吴是唯一的去处!
幽州呆不住、也守不住,一旦官军进入幽州,任命官员开始行使權力,毌丘俭就会丧失大權、沦为大家立功升官的猎物。而且幽州军将领刘茂、已经把乌丸单于寇娄敦给捕杀了,此时幽州北面的鲜卑人也不太靠得住。
那除了走海路,还能怎么办?
一行人准备好了船只,正暂住在一处渔民留下的木棚里。随从已经去附近的村庄买东西了,大伙要囤一些补给,打算明早就启航离开河口……如果没有风浪的话。
“哗啦”的海浪声中,毌丘俭拿出了包袱里的笔墨,正准备写点东西。此时他却忽然察觉,外面火光闪动,遂急忙起身走到了简陋的木门外。
只见用铁链锁在岸边的那艘木船,不知为何燃起了熊熊大火!
弟弟毌丘秀也察觉了,随后赶了过来,大声问道:“谁放的火?”
毌丘俭很快就意识到了问题,暗呼不好。
果然弓守向木棚这边走了过来,身边还带着好几个甲士。铠甲已经没用了、大多人都已经丢掉了甲胄,弓守的手下却还保留着几套甲!
毌丘秀等人立刻把手伸向了腰间的佩剑,他厉声质问道:“弓将军,汝叫人放的火?”
弓守不答,走到了不远不近的地方站定,回顾左右道:“我们如此乘船出海,必定都会死在水里!毌丘将军不如给兄弟们一个人情,让我们将功补过。”
毌丘秀怒道:“汝兄曾追随使君,战死沙场。汝竟是这样的人,想着背叛使君?”
弓守隐约有点心虚,辩解道:“我一向尽心效力,未曾有过背叛之心。彼时我守平虏渠南口,未能阻击成功邓艾军,乃因上了邓艾的当。”
他稍作回忆,接着说:“邓艾派人送来挑战书,我以为他要攻打营垒,便加紧防备。不料邓艾凌晨时分、便已悄悄离开南皮,等斥候察觉的时候,已经追赶不及了。”
毌丘俭这时才开口道:“战场总有胜败,此时再去计较,已是于事无补,我也没怎么责怪弓将军。”
弓守冷冷道:“只是现在不计较!哪怕我们侥幸能走海路逃到东吴,将军能放过我吗?”
他起初还有些抹不开面子,此时把心里话说出来之后,语气反而渐渐变得坚决,“左右没有活路,大伙何必一起白白送死!”
毌丘俭道:“此役从开战之初的半个时辰、便几乎已经注定了结果。即便邓艾没能烧毁白马渠上的浮桥,战事仍无法扭转,无非是时间会拖得更长。幽州军将士的家眷不在幽州,一旦正面失利,军心就不在了。我岂能把失败的责任,尽数怪罪到弓将军的一支偏军上?”
毌丘俭说得很诚恳,因为他确实也是这么认为的。
有时候人们只看到表明上的兵力对比,但占据了洛阳中枢的人、一向都有优势。秦亮就应该经得起暂时的失利,但毌丘俭不行!
所以当初扬州起兵,勤王军一个月就打进了洛阳;否则一旦被迟滞在路上没有进展,军心必出问题,结果就不是那样了。
弓守听到这里,稍有些犹豫,但他转头看了一眼已经烧起来的船只,以及此时剑拔弩张的气氛,眼神又是一凛!弓守沉声道:“请将军兄弟二人交出兵刃,免得事情太难看。”
“唰!”毌丘秀终于从腰间拔出了佩剑。
毌丘俭看了一下对方的人数与甲胄,又瞟了一眼远处的大火,伸出手制止了弟弟,忽然叹道,“没必要了。”说罢从腰带上解开扣子,果断把剑带鞘扔到了地上。
弓守立刻招呼部下,上前拿走了几个人的兵刃,然后取绳子将人绑了。但没有杀毌丘俭。
出海的准备也就此中止,弓守当天就派出快马,去寻官军的大营。
……官军几万大军在涿县,很容易就能打听到。弓守的信使去了涿县,刚到县寺被人一盘问,他便把事情说了出来。
荀夫人住在县寺前厅庭院,她也恰巧听到了此事。
荀氏根本就没有被关押,大多时候只是被软禁在一间厢房里,不过偶尔到庭院里走动、也不会遇到多少为难。
在卫将军手下做事的杜预,昨天甚至过来拜访过,对荀夫人十分敬重,礼节自是周全。还有卫将军府的长史傅嘏,也专门来过一趟,叮嘱侍卫在膳食上不要亏待夫人。
这些人与毌丘家没什么关系,他们显然都是看在荀夫人的娘家、颍川荀氏的情面上,特意对荀家人以礼相待。
当秦亮从邸阁里出来、向马厩走去时,便在走廊上碰见了荀氏。她揖拜见礼,立刻问道:“卫将军会杀我夫君吗?”
秦亮沉默片刻,镇定地答道:“暂时不会,但毌丘俭谋反,死罪难逃。”
荀夫人又问:“将军要去清河河口?”
秦亮点头道:“好不容易抓住了他,我正打算跟着骑兵队,亲自去见一面。”
荀夫人急忙恳请道:“请将军准许我也同去、见上一面罢,以后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见到了!我会骑马。”
这时旁边的杜预开口道:“荀夫人与毌丘俭毕竟有夫妇名分。”
秦亮听到这里、点头道:“好罢。”说完不等荀夫人道谢,迈开脚步就走。
大队骑兵离开了涿县,向东南方向出发。次日人们就赶到了清河河口,军中有弓守的信使带路,众人很快便找到了海边一处荒凉的地方。
秦亮骑马来到一处木棚前面,见到一个叛军将领、带着几个人走过来了。将领看了一眼秦亮身后的旗帜,弯腰揖拜道:“罪将弓守,拜见秦将军!”
秦亮依旧坐在马背上,只是点头致意。后面的邓艾拍马上前,拱手道:“我乃、乃邓艾,幸会……弓将军。”
弓守的神情难堪,回礼时,仍不禁多观察了邓艾几眼。
秦亮问道:“毌丘俭呢?”
“禀秦将军,看押在棚内。”弓守回头道,“把人带出来!”
没一会,手臂被麻绳反绑着的毌丘俭,被人从木棚里押了出来。秦亮见到这个长脸的大胡子,立刻就认出,确实是毌丘俭!
以前秦亮只在曹爽府上见过毌丘俭一面,但最近两年、他可是经常都惦记着此人。如今再次相见,秦亮只觉心情有点复杂。
曾经因为受到毌丘俭的威胁、檄文的辱骂,秦亮对这个并不熟悉的人充斥着仇视与恼怒。
但人的感受,确实会受到处境的极大影响。毌丘俭终于变成了此时落魄狼狈的模样,秦亮对他许多情绪、竟也随之淡去了。此刻秦亮最大的感觉,反倒是一种轻松。终于可以放下牵挂忧虑的惬意。
而且这次幽州反叛,秦亮等人面对的情况很危险。如今渡过了难关,他也不禁有些许难言的感慨。
秦亮翻身下马,站在了毌丘俭面前。毌丘俭依旧被反绑着,两人没有礼节,只是这么相互平视。
毕竟彼此在大战前后、必定都经常琢磨对方,若是要交谈,应该也有许多话可以说。然而此时说太多、已没什么作用,秦亮主动开口道:“仲恭似乎也可以松口气了。”
秦亮是从毌丘俭的眼睛里观察出来的。虽然毌丘俭的眼神看起来很颓然,但确实也有一种放弃般的轻松。
还想挣扎的人才会焦虑。到了走投无路之时,放弃之后反而能轻松一些。
毌丘俭看着秦亮,点头道:“是阿。”
他是秦亮的敌人,不过秦亮也觉得、他确实有些大将气质,能平静地面对大风大浪。毌丘俭自然不会像寻常人绝望时那样,大喊大叫、甚至痛哭讨饶,他也没有骂人。
毌丘俭欲言又止,看向了秦亮身边的属官部将。秦亮见状,便犹自踱步向海边走去,回头说了一声:“不必拦他。”不过饶大山仍然跟了上来,留心看着毌丘俭。
先前秦亮等人在海岸上骑马走了挺久、来寻这座木棚。直到此时,他才忽然注意到,海风、以及海面上的海浪,以及周围的风景。
海风可能是咸度高的原因,吹在脸上,皮肤的触觉确实有别于寻常的清风。
第三百七十五章 东临碣石
秦亮以为,毌丘俭应该有什么话要说。他不吝时间,耐心地等着这个曾经的敌人、听他究竟要说什么。
海岸就在眼前,海浪声的喧哗、足够掩盖住二人的对话,但秦亮久久没有听到毌丘俭吭声。
来到海边的第一天,都能闻到海水中的腥味,但以秦亮的经验、如果在海边再多呆一阵子,那股腥味就会消失。浪声也很有意思,声音其实很大、却不会让人感到烦躁。它有迹可循,一次次潮水的声音并不凌乱,让人心里有准备;却也不是单调的重复,仔细听、能分辨出它的变化。
宛若秦亮此时的心境,已经完全不焦躁了。
秦亮观赏了一阵海面,终于忍不住转头看向毌丘俭。毌丘俭仍然沉默着,但眼睛里已经出现了厌恨与仇视。他的眼睛一点也不浑浊,表现出的情绪十分清晰。
因为就在刚才、毌丘俭还显得很平静从容,此刻忽然的改变,让秦亮心里也是微微一愣。
很快秦亮就接受了这样的憎恨。就好像人们总以为有好心分手、体面的结束,那只是因为她不是被甩的那方,也不是付出了大量沉没成本的一方、需要品味着高昂的代价只是便宜了一个陌生人。
毌丘俭这样的目光,都可以理解。不过他刚才的镇定,只是因为有许多士人与将领在场?
秦亮这才想起,毌丘俭不仅是个大将,也是个名士,哪怕生命已不能自己掌控,但他依旧在乎名声。这个时代的文人与武将,在士族这里融为了一体、并不分家。
此时秦亮已隐约感觉,毌丘俭是个翻脸如翻书的人。
秦亮不想与毌丘俭争吵对骂,见此情况,他不再等待了,便主动开口径直问道:“去年底,仲恭过邺城之后、见过洛阳去的人,那人是谁?”
毌丘俭冷冷道:“我没有见过谁。”
秦亮皱眉看着他,顿觉彼此的对话已失去诚意。秦亮道:“汝上奏声称、妻子即将生产,这是在欺君,汝妻根本没怀孕。”
刚说到毌丘俭的妻子,荀氏就找到这里来了,并且发现了毌丘俭在海边,正向这边快步走过来。她只是个妇人,将士们也没有阻拦她。
荀氏远远就唤了一声“夫君”,毌丘俭转头道:“卿怎么来了?”
秦亮没理会荀氏,继续说道:“仲恭既然自诩忠臣,何不把事情说清楚?免得牵扯到陛下。”
他先预设皇帝与此事无关,这样能让毌丘俭更有辩解的动机。但只要他想解释,而解释中一旦出现漏洞,秦亮就能得到一些有用的信息。
不料毌丘俭冷笑了一声道:“我做过的所有事,不管成与不成,在青史上已经是忠臣了。而汝注定是奸臣,最多叫奸雄!”
秦亮一语顿塞,他已发现、好像没法让毌丘俭说出实话。毌丘俭都要死了,死猪不怕开水烫,秦亮确实拿不出交易的筹码。撕破了脸起兵的人,不可能再用性命来交易。
唯一的办法只有严刑拷打,但毌丘家世代为官、这种法子不好操作,而且也不一定管用。
不过秦亮也没有被他激怒,反而笑道:“我就当是称赞,乃对手的认可。”奸雄也是雄,毌丘俭若认为秦亮没有能耐,不可能把一个二十几岁的年轻称为奸雄。
荀氏走到了跟前,先对秦亮揖拜道:“秦将军。”
秦亮点了一下头,踱步沿着海边走了,让他们夫妇二人说话。
只有饶大山还在附近,饶大山的脸与眼神看起来不太聪明,但这种人其实更能让人放下戒心、以为他听不懂。饶大山以前确实不识字,但最近几年好像在自学、能识得一些字了。
海岸上,又一个浪头攀上沙滩,向秦亮袭来。迎面的海风在影响呼吸节奏的同时,也让秦亮感受到了些许压抑。
他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了司马懿的脸,最后一次见到时的神情。接着是刚才的毌丘俭,在一瞬间毌丘俭居然隐约还有某种得意,好像在嘲弄秦亮、以后注定会名声狼藉。
秦亮不想与毌丘俭争辩是非,但他心里清楚,自己一次次打败了对手,却从未让他们心服过。
他面对着海面,过了一会终于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心里也觉得无所谓了。
或因后世个人主义流行,秦亮的观念与古人不太一样,对于那些盖棺定论的身后名、也不是太重视,最重要的还是能继续活着!而不是像司马懿、毌丘俭这样失败之后,面对家破人亡、走投无路的无奈境地。
这么一想,秦亮的心情顿时舒畅了许多。
此时他发现不远处的海边有些礁石,忽然倒想起来,大魏的太祖曹操,当年在海边吟诵大名鼎鼎的“东临碣石”,好像也是在幽州、于战场获胜之后的作品。
不过曹操东临碣石,肯定不是在这个地方,应该在辽东那边,辽东也属于幽州地界。而此地则在清河入口,秦亮估计大概离天津不远。
魏太祖曹操那首诗还是有胸怀的,不限于征伐本身,而是写到了日月、星汉,如此一些宏大的意象。
秦亮久久看着无垠的海面,蕴含丰富的海浪声中,他仿佛又听到了战场上的厮杀声、金属撞击声。但那些声音,亦已渐行渐远了。
蓦然之间,秦亮也仿佛有一种情绪在胸中,需要某种方式表达。
譬如吟诵曹孟德那样的诗。但秦亮没有吟诗,也没有慷慨激昂的神情,过了好一会,他才想起了一句名言,遂凝视着海面缓缓道:“大海为每个人带来新的希望,如同睡眠,带来梦境。”
这时秦亮察觉后侧有人,他转头一看,见荀氏已经走了过来。
荀氏神情异样地看着秦亮的眼睛,在原地稍微站了一下。
荀氏这样出身名门望族的妇人,必定读书识字,见识会比平常人多,复杂的经书都能理解,自然能听明白、秦亮背诵那句话的字面意思。但她必定无法猜测到、秦亮究竟在想什么,毕竟有些东西脱离了古人的见识范畴。
“我夫君到这里来,是想出海去东吴罢?”荀氏的声音道。
秦亮听到这里,立刻明白、荀氏听懂那句名言的字面意思。
毌丘俭虽然嘴上说着忠、奸,但求生欲是人的本能,即便是输光一切的时候,他显然也在谋求出路和生路。人得看他做了什么,如此看来,他又比秦亮勇敢无畏多少呢?
“是。”秦亮一边想着,一边随口回应,接着看了荀夫人一眼,又道,“应该是罢。”
荀氏道:“妾见秦将军也是知书达礼之人,还望秦将军勿羞辱我夫君。”
秦亮点头道:“若无必要,我不会那么做。”
毕竟彼此都身居高位了,做事的方式,还是要有别于一文不名之时,总得稍微讲究一些。
眼前这个荀氏就是毌丘俭的正妻,秦亮也没羞辱她。傅嘏、杜预等人与颍川荀氏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秦亮心里也清楚,不过这种事没必要太计较了。当年曹操麾下的人,还与袁绍有很多关系呢。
荀氏终于回过神来,再次向秦亮揖拜行礼。
秦亮看了一眼海面,便转身离开。就在这时,他忽然想到,荀彧有可能是忠于汉室、而不惜生命的人;而毌丘俭刚才还在说忠奸。
于是秦亮不禁驻足,对荀氏说了一句:“当年的汉臣,也称魏太祖为奸雄。”
荀氏顿时一脸惊诧,怔怔说不出话来。
秦亮不再理会荀夫人,向前走了几步,又转头去看了一眼反绑着手臂、昂首站在海边的毌丘俭。
还有些事可以与毌丘俭谈谈,比如金乡公主暗示的事、关于当今皇帝曹芳的身世。但毌丘俭憎恨秦亮,根本没有诚意交谈的意愿,那还谈什么?
秦亮此时仍然是手握重柄的卫将军,而毌丘俭已经沦为了败将。秦亮亲自来见面,还面对面与他交谈,算是给他的面子和重视。既然毌丘俭不愿意继续谈,秦亮也没必要再勉强。
秦亮便径直离开了海岸,招呼部下,押解毌丘俭回涿县。
第三百七十六章 背叛者
幽州官员将领被关押了一批人,只等押回洛阳,由廷尉问罪。罢官或者处死,该怎么办、依照魏国律令即可。不过仍有一些参与了起兵谋反的人、没有遭到逮埔。
抓住了毌丘俭本人之后,幽州降将要么倾向王家,要么向着秦亮,或者中立、只听命于朝廷诏令;没有了别的选择。王颀弓守等受了秦亮的恩惠,应该不会再投奔王家。
尤其是弓守,因为出卖毌丘俭,如果不投奔秦亮,很快就会被算计!立功也没用,朝中仍有同情毌丘俭的官员,他靠自己根本无法自保。
一行人回到涿县,大伙聚集在了县寺厅堂里。秦亮正是高兴的时候,便许诺道:“弓将军立了大功,待我回洛阳之后,定会上奏陛下,给弓将军封侯,以示嘉奖。”
弓守立刻跪伏在地,当众拜道:“将军知遇之恩,仆没齿难忘。自今日起,仆愿忠于卫将军,为将军效犬马之劳!”
秦亮发觉,弓守在战场上虽被邓艾蒙骗戏耍了,但其实是个脑子很清醒的人,而且反应很快。他十分识时务,在毌丘俭要出海逃跑的时候,做出了果断的决定;此番回到涿县县寺,他似乎也立刻明白了、只能抱住秦亮的腿。
不过厅堂里的诸将应该都知道,弓守虽然立功受赏,但不可能成为秦亮的心腹。他那样的干法,今日能背叛毌丘俭,明日能不能背叛秦亮?
秦亮当然不会表现出来。有时候用人、不一定非得那种死心塌地非常可靠的人才行,也不必太在乎自己的喜恶。相互利益一致,有什么不能合作的?
如果利益不一致了,即便是感情曾经非常好、还是亲戚的王家,关系也可能发生一些变化。
秦亮高兴地走上前,一脸热情地扶起弓守,安抚道:“我们都是魏臣,将军只需忠于魏国。毌丘俭反叛了朝廷,魏臣捉拿他、正是人臣本分。”
众人纷纷附和。弓守没有在道德上受到大伙的羞辱,起身之后,还紧紧抓着秦亮的手臂,眼睛里充斥着诚挚、至少此时对秦亮十分真心。
不过秦亮此刻的所为所言,大致只是在作戏而已。相比之下,秦亮对邓艾的重视,反而是真心的。
一群官员将领在邸阁厅堂里谈论了一阵,便纷纷告辞散伙了。秦亮起身出门,把诸将送到邸阁门外,相互揖拜道别。
邓艾还在秦亮身边,两人在台基上站了一会。
邓艾正微微侧目、目光下移,又专门观察了一番秦亮腰间的佩剑。他应该辨认出来了,秦亮的佩剑还是邓艾送的那一把。此时的物品都是手工打造,每把剑的剑柄上花纹不一样。
这事真的不是因为秦亮常念旧谊,睹物思人;主要还是旧剑的磨损很小、还能凑合用。
就像这次的一场大战役下来,秦亮的剑就没出过鞘,估摸着剑身为了防锈、抹上的油都在。秦亮的佩剑几乎不使用,没事换它做甚?
不过总体来说,秦亮与邓艾的关系确实不错,小小的误会、并不会让两人的交情变得虚假。
情谊究竟是真的、还是装的,秦亮认为只要经常见面来往,能够感觉得出来。人的眼神、感觉都是很微妙,日常演戏没那么容易。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话不多的邓艾,淡然道:“弓守对待旧主、如同背后捅刀。他能逮住毌丘俭,我们当然高兴,但如此作为、难免影响人品。”
邓艾点头道:“是,诸将没、没说出口……罢了。”
秦亮又道:“当初司马懿败局已定,士载并未背叛他,只是拒绝与我为敌罢了。面前明明有个火坑,人们想避开,我觉得是人之常情。况且在此之后,士载对我以诚相待、毫无隐瞒,我岂能以虚情假意待卿?”
邓艾叹了口气,“可是世人……并不会这、这样看我。”
秦亮也感慨道:“还得亲近相处,才能真正了解一个人阿。道听途说是不行的。”
邓艾看着秦亮的脸,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道:“秦将军待仆……信、信任有加,仆感怀之甚。”
秦亮不管那么多,直白地说道:“我一直都很欣赏士载,不管是待人之诚、还是才干见识。”
邓艾这样人官位也不低了,除了封赏、应该也很在意自身价值受到认可。人与人之间是相互的,邓艾虽然表达有点费劲,但眼神看起来对秦亮颇有好感。
秦亮笑了笑,心说、显然不是所有人都憎恨自己,盟友对自己不就很满意?
这时秦亮收住了闲聊的神态,眼神也变得锐利了一些,沉声道:“巨鹿之役后,士载及时插到白马渠、断了叛军的退路,此乃大功。我到朝廷里,定会上奏此事,尽力让士载的‘行冀州刺史事’坐实为冀州刺史。”
邓艾立刻面露惊喜之色,感激之情溢于颜表,他比划了一下手势想说什么,但终究只是拱手向秦亮深深揖拜。
大魏国的仕途,郡守是一个大坎;到了郡守之后,州一级的刺史都督又是质的飞跃!只要做到过州级官位,将来甚至可以期待一下、进入朝廷到三公位置的殊荣,那真是魏国的核心家族了,而且必将留名史册。
任何一个有追求的魏国官员,面对此时的机会,都不会不为之动容!
这种跃升,根本不是只靠军功能成事的。秦亮自己就走过一遍,当初司马懿曹爽执政,朝中没人真正信任和重用秦亮、他能靠军功做到刺史吗?秦亮回想起来,觉得完全不可能!
所以最关键的环节,还是要朝中有实权的人,要为邓艾说话。
这时邓艾不动声色地小声道:“成不成,仆……并不执着。”
是吗?秦亮不置可否,他刚才已把邓艾深揖的动作、看在了眼里。
不过邓艾这种出身寒门爬上来的人,显然早就认识到了大魏仕途晋升的根本。所以他才会这么说,也好留些余地。
事情的重点并不在邓艾,执着不执着都没用;而是在秦亮,看秦亮能不能做到。
之前洛阳的權力格局,王家才是主政。秦亮有兵权、权势,但在司马懿之后、他还没有举荐成功过州一级的人事!
无论是都督雍凉的郭淮,还是雍州刺史陈泰,抑或是兖州刺史鲁芝、扬州都督王飞枭。诸如这些州一级的人事调动,都是大将军府在主持。剩下的都督刺史,以前就是封疆大吏。
但这次机会确实很好。邓艾的军功是实打实的,几乎没有争议;而秦亮此次获胜,那是保住了整个执政集团的核心利益,受益者包括王家、令狐家。
从去年秋冬起,王家主持的对外战争,结果一塌糊涂。秦亮这是在给大伙挽回局面,王凌能不领情?
所以秦亮趁机要染指州一级的人事权,并且形成一种朝政共识,对于这样的诉求、王家应该是有妥协余地的。
第三百七十七章 携胜而归
平叛大军留在范阳郡涿县,没有再继续北上。
秦亮在涿县接待幽州各地的官员,并对降兵进行了拆解整编,提拔了一些将领。但州郡主官、及重要职位,还得从洛阳发诏令才能合法。
程喜先前带着青州兵驻蓟县,但未起到任何作用。秦亮也不好拿程喜怎样,只得叫他带着青州兵返回青州,接受胡质的调遣、用于防备东吴。
并州刺史田豫曾经征讨过乌丸人,很有经验。秦亮遂叫田豫暂且取代毌丘俭,行幽州刺史事、行护乌丸校尉事,又叫文钦行护鲜卑校尉事。让这两人在幽州带兵,继续对北逃的乌丸军进行武力瑱压。
一番具体的事干下来,不知不觉间已到五月。
秦亮带着洛阳中军、一众收编的降军将士离开涿县,分路先去魏郡邺城。
在魏郡时,秦亮见到了大将军府的信使。秦亮得到了一个重要消息,诸葛恪依旧在东关屯驻,不过吴军在东关的兵力正在日渐减少。
看来孙权对合肥的觊觎想法,暂时正在减少。秦亮也不知道吴国那边是什么情况,可能吴国有奸细已经打听到了幽州的战事;也可能纯粹是东吴国内的反对声音太多?孙权应该有进取心,但东吴大多数士族、对于北伐的兴趣似乎并不大。
年初四面阴霾的压力,此时仿佛已逐渐开始消除。世事往往就是如此,看似一团乱麻,但只要解决了其中的关键,乱绳就会随之松开。
这几天邺城的天气,也是万里晴空。
夏日的阳光明媚,亮得刺眼。白云蓝天之下,城中古朴的土木建筑、仿佛笼罩着一层光泽。平坦的地形一览无余,叫人心胸畅快;西边甚至能看到远处黑漆漆的山影,十分壮丽。
邺城旧城的北面、有新城,便是曹操建造的地方,包括铜雀台在内的三台也在北城。之前秦亮来冀州的路线,没有经过邺城、更没有心情过来游览,此时班师路过、他便专门去了一趟铜雀台。
铜雀台一日游,秦亮在某个时刻、倒忽然想起了后世游览西安时的感受。许多古建筑还在、却总觉得少了什么,少了那些人,少了当年的气质,它们就死了、宛若成了照片。反而是历史底蕴没那么深厚的北倞,气质是不一样的,因为它还是人才汇聚的地方。
邺城也是一样,当初的建安文人早已不再聚集于此,铜雀台里的美人也不在了;如今来到这里,纯粹只能看风景。
由于扬州的压力在减小,秦亮也不必在东边逗留太久。大军修整两三天,众人便继续南下,准备横渡大河。
大部人马依旧走皋关(虎牢关附近)进洛阳。熊寿部这次走河内郡,从洛阳北面渡大河回京。
……秦亮部是走皋关,从东边过阳渠上的石拱桥,再去洛阳城的东阳门。队伍刚到外郭城,路边围观的人就非常多了,因为北边有马市、码头,南边有小市,在外郭城看热闹的多是百姓贩夫走卒。
等到大队人马进了东阳门之后,大街两侧围观的人就不一样了,除了百姓、奴仆,许多官员也在观望。
洛阳城虽是大魏都城,但城内宽敞的驰道上、平素的人其实不多,显得有点冷清。洛阳城是棋盘格局,一道道里墙、围墙把人们分开在各处区域,而且买卖东西有大市、小市,人们一般不会没事在大街上闲逛。
今天的驰道两侧却聚集了很多人。如今已是六月上旬,盛夏时节,骄阳当空,洛阳非常炎热;如此天气,仍未阻碍人们的兴致,无数挥汗如雨的人、驻足在烈日下观望。
毌丘俭的名气不小,且是魏国的封疆大吏。可惜世人没有机会、一睹他身陷囹圄的模样。
押解回洛阳的毌丘俭、毌丘秀兄弟,以及毌丘俭妻子、儿子等人,并未当街示众,大家甚至不知道他们在哪里。
但一些部将官吏就没有那么好的待遇了,他们被装在木栏大车里,四面只有稀疏的木头栏栅,完全沦为了囚犯的模样,脏兮兮的像牲口一样被关在里面。
嘈杂的人群里,不断有人对着囚车辱骂,“反贼!”“犯人罪大恶极……”
车上的囚犯都是在幽州做官的人,洛阳大多人根本没见过,人们却莫名对陌生人生出了恨意。兴许大家并不恨这些囚犯,只是趁机发澥情绪而已。这种时候辱骂当官的,不会被人制止,更不用付出代价。
囚车旁边的将领甚至在鼓励人们,用马鞭指着里面的人,对大伙嚷嚷道:“这就是参与谋反的下场!”
但当卫将军的仪仗通过时,大伙就不敢造次了,无不面露敬畏之色,一些人的站姿也下意识地恭敬了一些。毕竟卫将军是现在有权势的人,属于洛阳的权贵。
各种旗帜、礼器在大路上通过,皇帝赐予的黄钺,甚至专门用一辆马车来装载,周围一众将士护卫。
不过卫将军本人却没在仪仗队伍里,他一身玄甲、还戴着盆领,直接骑着马从队伍旁边通过,全身几乎就露出个眼睛。身边全是披坚执锐的骑兵,只有一杆羽毛旟旗。
有见识的人依旧辨认了出来,在人群里说道:“骑马的人,才是卫将军。”
众人纷纷张望,一些人不禁向大路上揖拜。那骑马的将军,竟然转头向这边拱手,然后骑着高头大马从路上掠过,接着就是一大群骑马通过时发出的“隆隆隆”马蹄声。
路边大多都是百姓,顿时有人激动道:“卫将军向我们还礼?”
大伙立刻四下张望,果然在后面发现了身穿长袍、气质不凡的人,猜测应该是个官。还在不远处发现了停靠的马车,以及在车上观望的贵妇。
人们猜测,卫将军可能只是对同僚还礼,但也不能确定。因为刚才向旟旗揖拜的人很多,兴许卫将军并没有忽视庶民。
人群里议论纷纷,“幽州刺史毌丘俭拥兵十万(虚数),几个月就被卫将军拿下了,变成了阶下囚。”“司马懿不是十几万人?照样大败于伊阙关,战场就在南边,出城不远就能找到。”“此乃大魏国年轻一代的将星阿……”
后面那个穿长袍、气质不凡的人并没有掺和,他确实是当官的,正是夏侯玄。
夏侯玄乃魏国名士,认识他的非常多,但主要还是在士族圈子里交游。庶民百姓自然很难有机会见到他,所以大街上的人几乎不认识。
在夏侯玄身边的年轻人,额头光洁饱满,也不是个普通人,他是羊祜。羊祜的丈人是夏侯霸、与夏侯玄是亲戚,所以两人同行。
与大多人看热闹不嫌事大不一样,夏侯玄看到卫将军携胜而归的阵仗,心里必定是充斥着负面情绪,大致是一种兔死狐悲的感觉罢?
不过夏侯玄确实是个淡定从容的人,完全没有忧惧的表现,只是淡然说道:“我也该准备受死了。”
羊祜本想劝慰他,却无从劝起。他想到开口只是废话,终于没有吭声。
去年夏侯玄牵连到李丰谋刺案,但在秦亮的干预下、廷尉认定夏侯玄无罪。当时确实没有夏侯玄参与谋刺的证据,按律法定不了夏侯玄之罪。李丰许允等人自己打算、事成后推举夏侯玄为大将军,而夏侯玄并不知道,这事不能成为定罪的理由。
但羊祜当然也知道,廷尉遵守律法不是最主要的原因。彼时还是因为毌丘俭手握重兵,而毌丘俭与夏侯玄又是知交好友;秦亮等人要稳住毌丘俭,一时间必不能动夏侯玄。
现在情况不一样了,毌丘俭战败下狱,威胁解除。当初李丰要推举夏侯玄做大将军的事,定会让当權者如鲠在喉!
如果非要治一个人的罪,总能找到理由。
羊祜寻思,要治夏侯玄,估计朝廷会先解决夏侯霸。因为现在夏侯霸是凉州刺史,还在西线带兵。
夏侯霸是羊祜的丈人,不过羊家作为姻亲、应该不会受到太大的牵连,毕竟士族之间联姻的人太多了。饶是如此,羊祜的心情也挺沉重,他与夏侯霸两家的感情一向很好。
此时仪仗、囚车都过去了,街上全是列队行军的步骑,大量人马的马蹄声脚步声非常嘈杂,天气也很热。羊祜便开口道:“我们走罢。”
夏侯玄却转头道:“叔子稍等一会。”
他说罢向不远处的一辆马车走了过去,对着车窗揖拜道:“幸会殿下。”
马车上身段很好的美妇戴着帷帽下来了,向夏侯玄揖拜回礼:“我这些年很少出门,泰初却还认得我。”
夏侯玄道:“亲戚间的走动确实少了,上回我到府上时,平叔(何晏)尚在,却没能与殿下见面。”
美妇道:“我是妇人,多有不便。吾儿何骏倒是时常去泰初府上赴宴。”
夏侯玄点了点头,拱手道:“此地不便多谈,等有时机了,我再登门拜访。”
美妇还礼道:“告辞。”
羊祜听到他们交谈,已猜到美妇是金乡公主。以前羊家与何晏家的关系一般、来往不多,这次羊祜也没主动过去结交金乡公主。但羊祜是认识何骏的。
只要在洛阳的大族子弟,相互之间总有一些场合能见面。
第三百七十八章 卸甲
傅嘏等人带兵回卫将军府,秦亮自己先去王家宅邸,顺道也好把王令君她们接回家。
大将军府常驻三千兵,王家宅邸则只是私宅、只有些家丁庄客。秦亮最近两年仍然常来王家,但司马懿死后、他便没再去过皇宫东南边的那座大将军府。
前往宜寿里这边的宅邸,秦亮简直是轻车熟路。
“嘎吱……”聒噪的蝉又不知在何处鸣叫,据说这是蝉虫在求偶,听着确实又急又燥。
庭院里的一切如同往昔,连午后树荫下留下的斑驳阳光、炎热的空气,也叫人十分熟悉,以前不止一次经历这样的环境。秦亮来过王家无数次,秋冬来过,盛夏时也来过。
王家奴仆也都认识秦亮,他们立刻过来拜见,并照顾马匹、安顿秦亮带来的将士随从。
这时王广、王金虎、王令君等好几个人迎出前厅门楼来了,秦亮顾不得卸甲,只得把盆领、头盔取了,便迎上去与王广相揖拜。
旁边的王金虎迫不及待地说道:“两个多月前,我们就知道仲明击败了叛贼。着实厉害,仲明不愧汝外祖称为‘儒虎’!”
秦亮听罢,立刻转身向王金虎拱手,他故意长吁一口气,回应道:“挺不容易,总算是胜了。”
王广的声音道:“汝外祖也在前厅。”
秦亮点头道:“仆这就去拜见外祖。”
这时他才与妻子王令君见礼。刚才一行人走到门楼,秦亮最关注的人就是王令君、以及在人群后面的玄姬。但以人们的社交习惯,亲近之人在人前,反而不能做得太亲密。刚才秦亮也先得与丈人王广、甚至王金虎寒暄。
王令君的眼睛里早已露出喜悦热烈的目光,然而她的礼节姿态依旧一丝不苟、不紧不慢,揖拜的姿势十分平稳。她就是在乎这些细枝末节的人,尤其是在人前。
“妾恭迎夫君归来。”王令君轻声说道,用词甚至显得有点生疏。
不过稍显生疏更好,久别胜新婚,一下子有了些新鲜感。
秦亮着实很喜欢妻子王令君,尤其是她的外表仪态。绝美的精致五官中,那常显冷峻的单眼皮眼睛、上翘的嘴唇给人的感觉很奇妙,加上挺拔的脖颈、胸襟,整个人看上去颇有气质。而且秦亮隐约觉得,她生完孩子之后,身材好像更有韵味了。
当然也可能只是错觉。秦亮数月不近女色,当初在幽州、见到毌丘俭那半老徐娘的妻子,也觉得长得似乎还不错。更别说眼前王令君这样的美人。
秦亮用关心的口气问了一声,“卿在王家住得还习惯罢?”
王令君字句清晰地答道:“有阿父、继母照顾,妾一切都挺好。还有长辈帮忙照看阿余和阿朝。”
王广笑了一声道:“自己家里,有啥不习惯?”
“那倒是。”秦亮陪笑道,说罢向门楼方向看了一眼,又与诸葛淑、王玄姬等人拜见。
王玄姬吊在人们后面,脸上又出现了一种懵懂无神的神色,好像在梦游似的。秦亮与她相处的时间不短,他心里知道,玄姬这种时候不是在走神。
她用不经意间的眼神、看向秦亮之时,一双瑞凤眼里才会偶尔出现丰富明亮的神色,饱含着急切的光。秦亮看在眼里,差点没控制住浩然正气。
夏天的衣裳轻薄,玄姬的上衣里衬可能有点厚,但那胸襟鼓囊囊的,料子的轮廓依旧圆潤而美好。秦亮没敢多看,毕竟此时还有诸多亲戚在这里。
在这样的场合,玄姬的事并不能名正言顺地摆到台面上。所以她仍然走在人们后面,王家人多半也觉得不光彩,让玄姬的处境显得遮遮掩掩。每到这种时候,秦亮心里便觉得亏欠了玄姬。
王广大方地做了个“请”的手势,说道:“我们到前厅说话。”
秦亮也稍微做出客气的姿势,便与王广走在前面,大伙一起进了门楼。
王凌竟也迎出了厅堂,站在台基上与秦亮见面。寒暄两句,王凌便道:“仲明一战平定幽州判断,堪称神速阿。”
秦亮道:“毌丘俭如此起兵反叛,战事没法拖延,胜败就看一场大战。仆不敢大意,只得全力以赴。”
王凌叹道:“幸得仲明善战,否则让毌丘俭在冀州的声势渐大,后果不堪设想!”
秦亮点头苦笑道:“确如外祖所言。大战之前,仆连觉也睡不好。”
王凌转身道:“令君亲手做了豆汤,我们到屋里喝汤。等到时辰差不多了,晚宴就设在这里。”
秦亮拱手道:“仆恭敬不如从命。”
不管是王金虎、还是王凌称赞秦亮的表现,秦亮都没有过多谦逊。然而他也只谈内战,绝口不提江陵之役、或者东关之役。
平叛战争刚刚胜利、自然值得庆贺,但若当着面,踩王家捧自己,那面子就不太好看了。
虽然两家人在私下里、必定都会有各种各样的想法,但如此再次见面,相处的感觉还是那么亲切热情。一些不利于感情的事,大家都还没有表达到明面上。
关系似乎没有什么变化,又隐约有了些许不同。哪怕双方都是知趣的人,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只是那种微妙的感觉难以言表。
秦亮能准确算出来,王凌已经七十五六岁了,在大魏官场堪称年迈。现在秦亮也不想咄咄逼人,最好还是等王凌老死、或病死。
娶了王凌的貌美如花的孙女,秦亮却是这样的心思,好像有点不太厚道。但人没法欺骗自己,他内心就是这么想的。
几个人喝冰镇绿豆汤的时候,女人们已不在厅堂里。秦亮转头看门外的阳光,时辰离傍晚还有一阵,他便起身道:“仆先去把身上的铠甲脱了,一会晚宴,再来拜见外祖、外舅、三叔。”
王凌点头道:“卿刚到洛阳,去先歇会罢。”
秦亮向亲戚们揖拜道别,从厅堂里走了出来。
他径直出前厅门楼,然后往东边令君住的庭院走。此时脚步也不自觉地加快了,脑子里浮现出了令君那漂亮的小嘴、美妙婀娜的身段,以及玉白的肌肤。
之前几个月他身边都没有女人,只要不去想、其实还好,可一旦惦记起来,那几乎是一刻也不想等。何况在这样的大热天,似乎让人的心情更容易着急!
玄姬的美貌当然也不遑多让,可惜白天在王家府邸、不便单独与她见面。
但是秦亮没见到令君,碰见了侍女莫邪,一问才知、令君好像正在前厅厨房里。
不等秦亮感到失落,他就在阁楼门外、见到了刚走出来的玄姬!旁边没了外人,玄姬也无须掩饰心情,她见礼时脸上立刻露出了惊喜的神色。
秦亮连礼节也省了,径直说道:“姑来帮忙,把我的甲卸了。有些地方的皮绳、我自己够不着。”
他的目光从卧房那边扫过,然后直接进了前面的阁楼,带着玄姬就往楼上走。玄姬跟在后面,秦亮转头看她时、见她的脸颊已经浮上了红晕。她显然猜到秦亮想做什么。
玄姬小声道:“这处庭院,已不如以前那么密实。或许是因为有了阿余和阿朝,阿母、诸葛夫人时常都会来。我也住在这里。”
秦亮随口问道:“姑不是有自己的院子吗?”
玄姬的神情顿时稍微黯淡了一些,“没有了,公渊此前又买了新的家伎,发现我的院子没人住,已经安排了别人。我与令君回来后,只好住在令君这里。”
秦亮也感觉到了她似乎有点伤感,遂好言道:“今晚我们就回卫将军府,那里有姑的庭院,比这里修得更漂亮。”
玄姬美艳的凤眼终于出现了一丝笑意,点头道:“我也想回去。”
两人来到阁楼上,秦亮便在玄姬的帮忙下,先把身上的两层铁甲弄下来。不管他多心急,身上这玩意确实碍事。
等到秦亮把甲胄卸下之后,玄姬的衣衫也被他弄得不再整齐。她的宽袖上衫已经被拉歪了,肩头圆润的削肩一览无余,以及锁骨下方丰腴的肌肤也露在了空气中。
天气挺热,哪怕在屋子里、玄姬的皮肤上也有一层潮濕的细汗。不过她的肌肤十分细腻,雪白如缎,有点汗水反而更显得有光泽,看起来非常水灵美丽。
“哐当”一声,秦亮把最后一块札甲扔在地板上。两人四目相对,情意与热情仿佛已在空气中无形地流淌,秦亮解开了她的衣带。
不料就在这时,木梯上竟然传来了“嘎吱”的一声轻响。玄姬神情一变,急忙埋头去拾地上的绸缎衣裙,她一边手忙脚乱地穿,一边顫声道:“我先前说了罢,这庭院不如以前那么密实了。”
来人好像是故意小心翼翼上来的,等发出动静时,没一会她已经走到了楼梯口。此时玄姬仍然衣衫不整、风光显现,秦亮也在帮她整理衣裳,场面十分尴尬。
诸葛淑站在了楼梯口,看到这样的景象,红着脸开口小声道:“之前我就猜到,你们的关系不一般,果然如此。”
第三百七十九章 接风洗尘
刚才玄姬帮秦亮卸甲时,能听到阁楼外面有不知名的鸟雀、各在一方越唱越急,这时好像却没听到了。
慌张与难堪过后,玄姬把交领拉拢遮住肌肤,羞意难当之余、忽然又感觉很生气,便蹙眉看着诸葛淑,没好气地说道:“汝去告诉别人好了!”
秦亮的袍服形状十分显眼,神情也挺难堪。但见到来人是诸葛淑,他好像稍微松了口,开口道,“姑不用太担心,外姑应该不会说出去的。”
诸葛淑用诧异的眼神瞧着玄姬,“妹还挺泼辣的呀。”
诸葛淑才十几岁,年纪比玄姬还小。但她的夫君王广是玄姬的长兄,所以玄姬还是她的小姑子、也可以被她叫作妹妹。
玄姬没好气地说道:“汝就算说出去,也只能让我在王家的人面前难堪。除此之外,不会有什么用!”
诸葛淑的声音软了一些,轻声道:“妹真的怀疑我会乱说?我不会说出去的……我、我只是自己对妹的事有点好奇。”
玄姬横眉相对,反倒是诸葛淑感觉尴尬起来、好像是她做错了什么事似的。诸葛淑手足无措的样子,忙道:“那我先下去,我帮你们看着,不让别人上来。”
说罢诸葛淑提起深衣下摆,逃也似的转身走了。
阁楼上又只剩下两个人,彼此面面相觑,沉默了一会。秦亮把手轻轻放到玄姬的削肩上,轻言道:“姑在王家的处境不好,我却仍没办法改变。”
最近几年玄姬深居简出,生活没再依靠王家。但女子结交的圈子本来就有限,家人亲戚是最重要的人群,玄姬尴尬的身份、确实给她带来了不小的困扰。
这时玄姬却撇嘴看了他一眼,转身瞧着木窗外面。她偏了一下头,终于看到了外面的房屋瓦顶。
秦亮也循着她的目光,朝外面看去:“有什么东西?”
玄姬道:“没有了,以前那里出现过纸包豆腐……呀,来了只白鸽!”
秦亮顿时恍然,笑道:“我想起来了,那不是我们约定过的见面信号?”
玄姬的凤眼垂下,心情有些复杂地轻声道,“每次我等仲明的时候、时间难熬,总会想起这里的景象,那块瓦上的豆腐。”
她稍作犹豫,便用很小的声音悄悄说道:“仲明还不明白吗?只要时常能见到卿,比什么都重要。”
秦亮没有说话,立刻从背后緊緊搂住了她,触觉与力度已准确传达了他的感受。
他的手掌用力绷着,却只是轻抚玄姬的身体,仿佛是初学书法者临摹着笔画、仲明也在临摹她的身材曲线,他的口鼻在玄姬的颈窝里深深地吸着气,发出贪婪而迷恋的细微声音。玄姬的身后感觉着秦亮贴紧的身体,心里也变得乱糟糟的。刚才被诸葛淑搅了的情意,迅速又重新升高。
木窗发出了声音,玄姬一下子把面前的这扇木窗关上了。不过没能关严实,玄姬从木头缝隙之间、依旧能看到外面的景象。
那片倾斜的青色筒瓦,在下午时分、正好处于阳光阴影里。白鸽好像在阴凉的地方歇息,一直没有飞走。不过它的白影又好像在远处飞快地晃动着。
不知过了多久,阁楼上的哭声虽然很压抑低沉、却也好像惊扰了白鸽,“哗”地一声,它忽然展翅惊走了。
白鹤振翅高飞,快速地扇动着翅膀,猛地冲向了广阔的天空!在高处久久地盘旋回味,循着它的身姿、背后正是湛蓝的天幕,天幕上飘着惬意的朵朵白云,叫人观之赏心悦目。不管是辗转反侧的想念、还是等待的煎熬,都在重逢的此刻,得到了满心的慰藉。
然而夏日的晴天,该炎热还是会热,一点也不会因为人的心情而改变。秦亮已经热得满头大汗,靠坐到了墙边的木地板上。玄姬也把头靠在他的臂膀上,嘴唇微张、口鼻一起呼吸着空气。
过了一会,玄姬的心情渐渐冷静下来,脸依旧红扑扑的,这才有点难为情地收拾了一下衣衫。
她确实很喜欢与秦亮亲近的感受,如果许久没见面,她会忍不住去想,觉得时间过得特别慢,晚上也会辗转反侧。不过这并非她等待秦亮时的全部心情,只因身体上的感受比较强、才掩盖了她内心深处的某种执着。
在玄姬的人生经验里,某一个特定的人出现、意味着欢乐与无忧无虑,那是个男子、某一个有掌控力的人,可以影响全家人的心境起落。儿时那个人就是阿父王凌,曾经一次又一次的期待阿父出现,如此意象已在玄姬心里留下了某种执念,非得见到那个人心里才能踏实。
秦亮的声音,忽然把玄姬从恍惚中惊醒了。
秦亮道:“安排家伎的人是外舅罢?外祖应该没管这事?”
之前玄姬只是随口提了一下那件事,秦亮居然听到了心里去!
他每天应该在考虑很多大事,不过对玄姬倒是很细心,并不只是在意她的胸襟、也会留意她的心思。譬如他先前就提到了玄姬在王家的处境,显然平时在关心玄姬在人前的感受、才能说出那句话。
而玄姬曾经对秦亮提起过儿时的事,关于过年、阿母、阿父的那些琐事,秦亮应该能理解玄姬对王凌的心情。
玄姬看了秦亮一眼,只是轻轻摇头道:“应该没管,我也不太清楚。”
过了一会,她又说道:“其实没关系了,仲明已变成了阿父。”
秦亮随即侧目,目光在玄姬脸上徘徊着。玄姬没再多说,她从袖袋里拿出了手绢,轻轻擦拭秦亮头上的汗水,柔声道:“一会还有晚宴,卿要不要先沐浴?”
秦亮起身穿好袍服,低头观察了一会,说道:“不用,我刚回洛阳、衣裳本来就有点脏,等回卫将军府再沐浴更衣。”
玄姬整理了一下衣衫,说道:“我得回房换身衣裳。”
秦亮笑道:“姑的房间就在这个庭院,这下倒也方便了。”
玄姬却没动弹,低头看了一眼地板,轻轻上前一步挡住地面。秦亮道:“那我先下楼,打凉水洗个脸。这天气真热阿。”……秦亮走下了木梯,顿时愣了一下,看到诸葛淑、他才又想起诸葛淑也在阁楼里。
诸葛淑居然还在,她看了一眼楼梯上的秦亮,急忙转身就要往外走。秦亮见状脱口道:“站住!”
诸葛淑的身子一颤,真的就站在了原地。秦亮发觉自己的口气不对,立刻缓下语气道:“刚才外姑要走,我心急才叫住外姑。”
“我真的不会说出去。”诸葛淑转过身来,埋头小声道。
秦亮沉声道:“我知道。上次外姑干的那件事,我会对别人说吗?”
诸葛淑的脸“唰”地红了,抬眼看向秦亮,悄悄说道:“那我们彼此都要相互保守秘密!”
她稍作停顿又道:“仲明在我面前说得头头是道、道理明白,怎么能与玄姬做那种事?她可是令君的长辈,你们这样合乎礼法吗?”
秦亮有口难辩,想了想只好道:“说来话长。”
他接着正色道:“到了一定位置的人,道德不是最重要的。”
诸葛淑脱口问道:“那什么重要。”
秦亮轻声道:“外舅王公渊。”
诸葛淑看着秦亮的眼睛,好像明白了他的意思。
她沉默了一会,仰头看向秦亮道:“我挺喜欢阿余和阿朝,没事就会过来逗他们。先前听到阁楼上好像有人,我才上来看看,不是故意要打搅你们的雅兴。”
秦亮点了一下头,心说玄姬所言不差,现在这个庭院不像以前那么清静了。
正如整座王家宅邸,这次回来还是那么熟悉,但又在不知不觉间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诸葛淑转头看了一眼门口,说道:“我先走了,告辞。”
秦亮向她揖拜,她也赶紧还礼,转身就快步而走。
这时太阳已经西斜,庭院中间的亭子也笼罩在了阴影里。秦亮做了些琐事,便离开庭院,去往前厅赴宴。
说是晚宴,其实就是一家人聚到一起吃晚饭。不过席间有酒,饮酒的时候王家亲戚陆续祝贺秦亮,也算是为他接风洗尘。
王令君亲自下了厨,桌子上有两道菜确实像她的手法。她在席间也是一副素雅的打扮,浅灰色的深衣,脸上很干净、丝毫不着粉黛。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次王令君在娘家忙里忙外,在王家人面前显得格外殷勤,好像在用行动强调、她是王家的人。
大家谈笑风生之间,秦亮留意到、玄姬与诸葛淑不时有短暂的眼神交流。玄姬的年龄比诸葛淑大,不高兴地瞪了诸葛淑一眼,反而是诸葛淑有点不好意思地目光闪躲。
王广以前的妻子是薛夫人,记得薛夫人在时、会时不时地调侃玄姬。但现在王广的续弦太年轻了,这方面比不上薛夫人,看着就不是玄姬的对手。
席间充斥着说话谈笑的声音,在闷热的傍晚更显嘈杂,若非一直留心那两个女子、所有人都不会注意到她们偶尔细微的小动作。
第三百八十章 欢乐的团聚
晚膳吃得差不多了,秦亮离开席位、与王广一起走到了庭院里。
直到现在、夕阳还没完全下山,回望前厅阁楼的檐顶,依旧能看到上面的青瓦铺着阳光,黄昏时分橙黄色的光辉、颜色饱和度很高。然而院子里的一切景物,颜色却已变得昏暗,似乎比阴天还要黯淡。
从厅堂里飘散出来的烤肉香味、也变得若有似无。秦亮记得到前厅来时,闻到的气味很浓郁,大概还是因为此刻自己吃饱了。
丈婿二人谈了一阵李丰许允的事,秦亮依旧没提荆州扬州的败仗。
这时秦亮主动说道:“平定毌丘俭之战,邓艾、文钦、熊寿的军功最大,杨威、田豫、潘忠也表现很好。尤其是邓艾,他先去南皮、杜绝了毌丘俭长驱直下的通道,把战场限定在了漳水流域;接着及时赶到白马渠,断了叛军的退路,可谓功不可没。”
有些话对王广说,与告诉王凌是一样的。
四叔王明山主要是沟通大将军府与皇室、并守朝廷机要。而王广是倵卫将军,现在算是王凌的臂膀,经常进出大将军府。
王广在廊芜里站定,转身面对秦亮,说道:“居功至伟之人,还是仲明。仲明是主将,没有仲明主持此役全局,别人的功劳也无从谈起。李丰许允谋刺、毌丘俭起兵谋反,都是想趁朝廷空虚时起事,仲明镇守洛阳、平定内外叛乱,若非仲明、难以平息局面。汝外祖绝不会亏待了卿。”
话说得很中听,问题却不是这么回事!
给秦亮封赏和爵位,不能说没用,不过再怎么升官,此时秦亮的位置、也不可能居于王凌之上。以前他是朝廷实权大臣里的老二、以后也是,本质上并没有改变。
人类社会的權力和资源分配,实际上就是一个排位问题。
所以秦亮自己的头衔爵位无所谓,反正老二的位置暂时变不了;而让手下的人加官进爵、才是他最在意的事,只有这个方法才能进行權力扩张。
王广说完了好听话之后,目光从秦亮脸上扫过。他故作不经意,眼神却很关切。
秦亮瞬间露出来的不悦,王广应该也看在了眼里。
此刻秦亮的情绪并不憿烈,若要隐藏自己的心情、现在对他来说并不难。然而秦亮没有节制,直接把心思表露在了脸上。
毕竟有时候不能装过头,应该让对方了解自己的真实态度。见面交流,常常就是为了沟通、而非迷惑别人。
就在这时,王令君母女从廊芜一侧走过来了。两个女子按照辈分,先向王广揖拜,然后与秦亮见礼。
秦亮的话也说得差不多了,就是想把自己的诉求、与王家进行交流。他便最后对王广说了一句:“此事须上奏殿下、陛下。诸将也是为我们的事尽心尽力,不能亏待了他们。”
王广点头道:“当然不能忽视有功将士!此事不能拖延,我们尽快商量好。”
诸葛淑抬眼看了一眼秦亮,鼓起勇气道:“仲明与汝外舅在说正事吗,我们是不是打搅了?”
秦亮道:“随便谈谈,仆与外舅在一起、难免会说一些朝廷里的事。”
王广也笑道:“正是如此,大丈夫哪能一直谈论家里家常?”他随即岔开了话题,对王令君道,“卿出阁之后,厨艺大有精进阿。”
说到这里,王广转头对秦亮笑道:“今日晚宴上的菜肴,便是令君亲自操持。”
秦亮道:“尝出来了。不过家里有厨娘和许多侍女,本来不必令君亲自下厨的。”
令君微笑着开口道:“这是妾的心意。”
王广道:“妇人本应做这些事,以前汝母太过溺爱了,生怕卿十指沾了阳春水。”
只见王令君依旧穿着浅灰色的麻布深衣,挽起的发式很简单、身上没有一件首饰,正是一副居家贤惠的打扮。她也不只是在着装上如此,今晚这么多人的膳食、她也能准备得不错。
然而令君的相貌气质,却不是朴素的衣裳能改变的。她挺拔的姿态、明亮的眼睛,让秦亮觉得,她在娘家这么贤惠,多半有她的理由。
光线渐渐黯淡的廊芜里,令君那白皙水灵的容貌、依旧散发着清秀美丽的光彩。旁边的诸葛淑气质倒是真的清白素雅,却目光闪烁。空气中不仅有着家常温情的东西,似乎也流淌着很复杂的意味。
几个人闲谈了一会,秦亮回顾庭院里的景色,便道:“时辰已不早,我们得回去了。今天我一进城、就来了外舅外姑家里,衣裳都没换,身上全是尘土汗水,还要回去沐浴更衣。”
王广道:“仲明舟马劳顿,我们便不多作挽留。你们随时带着阿余阿朝回来,就跟以前一样。”
王令君点头道:“我们先去与祖父道别。”
一行人返回厅堂,与王凌等亲戚言语了几句。王广、王金虎以及几个妇人,又把秦亮夫妇送到了前厅门楼外,直到他们上马车。
至少在形式上,大家的关系似乎还跟以前一样,正如王广所言。不过涉及到核心利益时,双方的处境、不知不觉间已与以往不同。
秦亮再度回忆王广先前的态度,觉得王广并没有要主动妥协的意思。
想来丈人王公渊似乎是一个比较容易退缩的人,当初司马懿当政时,王公渊就不支持与司马懿翻脸对抗。所以如今王广的表现,有可能只是在传达王家人的共识。
但是也不一定。毕竟大家惦记的东西,是那无人制约的大權权柄;王家如果能保住如今的地位,王公渊作为嫡长子,他的收获是非常大的。也许王公渊自己、也没那么愿意甘心放弃。
并不是秦亮的贡献大、他就一定能得到合理的回报。以大家现在的地位、上面已经没人能主持公道了,论功行赏的规则并不适用。
王令君的声音道:“姑带着阿余阿朝、先上了后面那辆车,还有翁氏和柳氏。”
秦亮回过神来,发现马车刚刚离开王家宅邸大门,他看着令君道:“难怪刚才送别的时候,没见到他们。”
他说罢轻轻握住令君的纤手,那些抽象的东西、他暂且不愿继续去想了,还是眼前的令君更吸引人。令君稍微侧身,轻轻闻了一下秦亮的胸膛,轻声道:“趁我做饭,君与姑偷吃了。”
秦亮道:“我是想见卿,才去东边庭院。”令君撇了一下上翘的秀气小嘴,“晚上就能回家,君那么着急做什么?”秦亮笑道:“几个月不见,就是心急。”
令君想了想,小声问道:“君带兵攻入幽州,当地官吏没有向君献美人?”
秦亮摇头道:“或许因为我不好女色的名声,传得太远了。再说那些寻常的女子,比起卿相差甚远。”
令君的单眼皮眼睛笑吟吟的,看着他道:“可是新鲜阿。”
秦亮道:“新人总会变成旧人,我想要与之厮守的人、从一开始就是令君与姑。”
令君的目光流转,眼睛里多了几分柔情。她见秦亮正在仔细观察着她的腰身髋部,又轻声道:“是不是变丑了?”秦亮道:“穿着衣裳看不出来。”令君有点不高兴地瞪了他一眼。
久别重逢的当晚,秦亮当然知道、应该说点好听的话调节气氛。不过他刚才还是忍住了。
等到回到卫将军府内宅沐浴之时,他看着令君的身子才说了许多赞美的话。幸好这会玄姬还没来,不然秦亮的话可能都说不出口,确实是口不择言、有点过分。
生了孩子之后,妇人好像都容易担心自己的身材。秦亮眼见为实,才愿意肯定她的身段,听起来会更加可信;而不只是随口的安慰话。有了确定的自信,令君才不吝展示她的美妙之处。不过秦亮也不全在胡说,他觉得令君恢复得确实很好,就像没生育过似的,线条似乎还比以前更有女人味。估计还是因为条件好、注意保养确实有作用,何况还专门找了奶娘。
令君对于“可信的”甜言蜜语十分受用,她平时深居简出、神态清高,常会给人与众不同的错觉,但令君也不能免俗,她其实挺在意别人的称赞与认可、尤其是出自亲近者之口。
她还提起了秦亮写回来的家书,虽然落到纸上的字句、不如当面说私密话那么直白,但她很喜欢秦亮写的信。
秦亮本质是个将帅,不过也曾在太学深造过,文采与字迹没有太大毛病,自然是有些水平的。
入夜之后,玄姬才推开卧房的门走了进来。房里摆着一副铜灯架、就在焚香的镂空铜炉旁边,灯架上下至少放着十盏油灯,光线十分明亮。玄姬顿时有点羞涩地用宽袖轻轻挡住了衣襟。
天黑后空气照样是热的,玄姬回来后换上了很轻薄柔软的上衣下裳,这也她今天换的第三套衣裳。反正晚上这边没有外人了,以玄姬的身材、穿这样的料子,走光在所难免,不过应该很凉快。
忽然走进屋,玄姬的难为情不仅是因为着装清凉,估计一下子看到秦亮等两人的场面、也有点惊讶。玄姬平素的礼仪比令君随意很多,但她的性情其实更保守一些。
好在铜鼎里正散发着驱虫的香雾,古朴的房间里有点烟雾缭绕的样子,稍微减轻了景色暴露在明亮灯光下的难堪。
在这样有点闷热、但很宁静的夜里,白烟缥缈之间,秦亮不禁已沉迷其中,早把诸事抛到了云霄之外。
第三百八十一章 邂逅太极殿
不巧的是,次日就是六月十五,这是规定朝见的日子。何止春宵苦短,夏夜也苦短。
当然秦亮就算不去,好像也不会有什么问题。但是平叛的军队刚刚回洛阳,这时候、如果秦亮能当众露个面,应该是有好处的。
今天又是一个晴天,秦亮来到太极殿的时候,一缕朝阳的流光已透过了大殿门窗,照亮了宽敞明净的东堂。早上应该是一整天最舒服的时候,热气散了一夜、在此时最凉快。
空气还有点湿润,雾气中细小的水珠在光线中飞舞,使得大殿上也恍若多了一层朦胧的感觉,叫秦亮想起了昨夜的熏香缭绕。
当然也可能是错觉。秦亮睡得太迟、起得太早,此时精神还有点恍惚,看什么都有雾沉沉的样子。
熟悉的朝堂陈设,熟悉的人,甚至同僚们的热情与恭维都在意料之中。唯一的期待,大概还是隔着帘子、等一会能听到郭太后的声音。
许多人都围上来见礼寒暄。“恭迎卫将军班师回朝。”“祝贺秦将军大战获胜。”“卫将军知兵善战,真乃我辈之榜。”“秦将军别来无恙……”
“挺好,挺好。季乐别来无恙。”秦亮一边拱手,一边注视着别人、点头致意。
他往北面走的时候,见到王广、令狐愚,又停下来与他们简单说了几句。倵卫将军王广代表大将军府,令狐愚是领军将军,这两个人在朝堂上才是实权派,高柔等三公都没那么重要。
在嘈杂声之中,秦亮靠近两人交头接耳,故意说道:“我在冀州时,见了劳精(王家亲信)。劳精说起洛阳的气氛压抑,我看朝堂上的感觉还不错阿。”
令狐愚笑道:“此一时,彼一时。”
王广也点头微笑,沉声道:“无论什么想法的人,现在都得忍着。”
秦亮回头看了一眼朝堂上的人群,再度向二人拱手、便往前侧的位置走去。
此时许多人都在交谈,场面有点散乱,秦亮的脑子也昏昏沉沉的,但一切都是表象。他能感觉得出来,真正混乱的事物、此刻已经恢复了平衡与安定,至少目前如此。
东堂后侧的门内传来了宦官的声音:“陛下、殿下驾到!”
人们很快就停止了交谈,各自回到位置,然后如同往常一样行大礼。
过了一会,终于又听到了郭太后熟悉好听的声音,“卫将军平定叛乱,得胜班师,我心甚慰。”
秦亮向上位揖拜,临时才琢磨回应的词句,这次上朝之前、确实没顾得上准备。
他随口应付道:“幽州刺史毌丘俭行谋反之实,臣奉陛下、殿下诏令,假黄钺,代天子征讨叛军。毌丘俭战败,已被捉拿回洛阳问罪,东北方的兵祸已经平息,陛下可以高枕无忧了!”
坐在皇位的曹芳久久没有回应。秦亮也不能抬头观察,不知道他什么神情。
秦亮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这番话好像有点过分,毕竟皇帝期待的、必定是毌丘俭获胜。只是话已经说出了口、他也懒得管那么多,反正从字面意思上看,没什么毛病!
不过曹芳也可能只是误以为、秦亮的话没说完,还在继续倾听。这么大的胜仗,秦亮刚才的陈述确实过于简单。
这时郭太后的声音道:“卫将军劳苦功高,真乃朝廷肱骨。”
秦亮揖拜道:“谢殿下。”说罢退回了自己的位置。
周围隐约有人小声议论起来,有个声音隐约道:“卫将军谦虚,不愿多出风头。”
此时此景、无论秦亮什么表现,大伙大概也总能帮他找到理由。就好像嵇康有时候嗑了五石散、光着膀子在太阳下捉虱子,世人也会认为,他是在表达某种深奥的哲学。
秦亮没再吭声,全部精神都用在了控制自己打哈欠上。他终究不是嵇康,一般不会表现出乖张举止。
好不容易熬到了散会,秦亮今天不准备去尚书省了,打算直接回家。
但他刚到太极殿庭院的广场上,又被黄门监黄艳喊住了。秦亮与这个宦官不太熟,不如与张欢的交情,不过也知道、黄艳是郭太后的人。
黄艳拜道:“卫将军留步,殿下在东边的署房召见将军。”
秦亮对傅嘏道:“兰石也操劳了,卿先回去罢,这两天都不用到卫将军府上值。”
傅嘏道:“仆先告辞。”
秦亮与黄艳一起朝东边走去,来到一间明亮的房屋外面。黄艳不再跟过来,说道:“殿下就在里面,卫将军请。”
亲信宦官也不进去,显然署房内没有别人,秦亮顿时放松下来。他便慢悠悠地脱了鞋子、放在门外,然后穿着麻布袜子往里走。
他十分随意地进了门,不料却忽然发现,帘子后面除了郭太后、还多了一个人。
既然有外人在场,秦亮只得趋步上前,揖拜道:“臣奉诏请见殿下。”然后微微转了个方向,向那个人影也揖拜了一次。
帘子是半透明的,比东堂那道帘子更透,何况秦亮被单独召见、离垂帘更近。秦亮一眼就能判断,郭太后身边的年轻女郎不是普通人。
她穿着宽大的青色打底的蚕衣,鬓发上戴着纯金首饰。绶带青红相间的大红色、以及首饰金色,却未给她带来喜庆的气质。或许因为衣裳主要是老气的深青色为主、较大的黄金饰物也有稳重感,竟让这么年轻的一个女郎缺少了活力气息。
女郎的肌肤倒是非常白净,唯有嘴唇涂得十分红。如此艳丽又死气沉沉的气质,让秦亮觉得有点怪异,一下子瞌睡都被激得醒了五分。
郭太后的声音道:“这是皇后。”
秦亮心下恍然,刚才就猜测,皇宫里的年轻贵人、能与郭太后几乎平起平坐,应该就是皇后了。果不出其然。
有郭太后的引荐,秦亮便若无其事地往帘子后面看了一眼。他作为权臣之一,总体上保持着上下礼仪、给了皇室足够的尊重,但他也不用像普通大臣那么小心谨慎,偶尔胆大一点没什么问题、不太过分就行了。
这一眼,正好接触到了皇后投来的目光。她的眼睛倒是非常明亮,而且表现出的情绪十分清晰、但有点复杂。看到她的一个眼神,秦亮有一种错觉、这个女郎仿佛从来没笑过。那种幽怨不同于金乡公主,竟比金乡公主的消沉更加深刻。
这时秦亮才大致看清,皇后其实长得身材匀称、五官颜色明艳。尤其她的肌肤非常好,有一种不染烟尘的干净。
有半透的垂帘阻隔,皇后的脸更是增添了几分朦胧的神秘感,在朝阳的光辉下,那玉白有光泽的肌肤、仿佛在朦胧中多了一层光晕。
秦亮淡定地避开目光,见礼道:“臣亮拜见皇后殿下,愿殿下凤体安康。”
皇后的声音道:“卫将军免礼。我早就听说过卿,不过今天才见到。”
她的音色与郭太后迥异,挺清脆动听的。
秦亮知道、皇后曾写过信给常山郡守甄俨,然后甄俨就把毌丘成给杀了!若非甄俨的果断立场,巨鹿之战可能会更麻烦,并州田豫部、极可能无法及时出太行。
大战往往是许多方面、许多步骤汇聚而成的结果,局部的变化,也可能影响最终结果。所以不能忽视任何一个因素。
秦亮一下子对皇后多了几分好感,加上皇后给他的一种感觉、他还生出了些许莫名的同情与怜惜。秦亮立刻暗示道:“甄老将军在常山郡,属于冀州。臣在幽州见了许多人,却没能与甄将军见面,实属遗憾。”
皇后轻声道:“我也几年未见到祖父了,在宫里只有母后最亲近。”
郭太后的声音道:“毌丘俭勇悍、又有野蛮的胡兵助阵,兵马比仲明的人多;我得到捷报之前,很为卿担心。仲明终究不负所望,实乃万幸。”
皇后也在瞧着秦亮,明眸善睐的眼睛里出现了一些好奇之色,“看秦将军儒雅随和,竟如此能征善战、精于兵事,叫人好生意外。”
巨鹿之役时间很短、却相当有压力,秦亮在胜负决定之前,一直亦是忐忑不安。但如今既然已经获胜,他不想再去谈论过程的艰辛。
秦亮遂镇定地说了一句:“打仗倒不是特别复杂,至少敌友清楚明了。”
皇后转过头,小声对郭太后道:“卫将军说话挺有意思。”
郭太后看着秦亮问道:“仲明立了大功,想要怎样的奖赏?”
秦亮拱手道:“臣只是做好分内之事,不敢居功。能让殿下心满高兴,便是臣莫大的荣幸。”
郭太后听到这里笑了笑。她随后收住笑容,轻轻摇头道:“如果让毌丘俭成了,我实在难以推测、会是怎样的景象,没有比那更严重的事了。”
秦亮想了想道:“那些追随臣左右、浴血奋战的将士,还请朝廷论功行赏。”
郭太后发出意味深长的“嗯”一声。
秦亮一时不能准确揣度郭太后的意思,便径直把之前的一个想法说了出来,“最重要的是排名,臣无论得到什么封赏、改变不了实质。”
皇后听到这里,再次投来了明亮的目光。
郭太后道:“我知道了。”
虽然皇太后殿下在太极殿庭院里召见秦亮,也算是正大光明;但毕竟后宫与外臣身份特殊,见面的频率不能太高,时间不能太长。
于是秦亮要抓住机会、向对方表达准确的态度。告辞之前,他遂比较直白地提醒道:“皇后殿下亦有恩于臣,臣定不敢忘。”
第三百八十二章 猜忌之人
昨天中军到洛阳,毌丘俭等一行人被随军押送回来,直接就进了廷尉监牢。
与那些被游街示众的人相比,毌丘俭倒没有受到如此对待。进了监牢后,廷尉陈本也异常小心,没有多问毌丘俭什么话;而且包括廷尉府属官在内的各种人等、也不能轻易靠近毌丘俭。
但毌丘俭肯定是死罪、而且要诛三族,无论是谁也没办法改变。
幽州起兵,必须要给毌丘俭定一个谋反罪,否则就相当于承认毌丘俭勤王的名义,这是当政者万万不能接受的结果!谋反罪,按照律法就是诛三族。除非修改朝廷律法条文,不然结局就是注定的。
毌丘俭独自呆在一间简陋的牢房里,空气里弥漫着臭味。不过他并不怎么在意眼前的环境,心中时常所想、大多是战场上人马奔腾的光景。毕竟所有的一切,关键还是决战失利的延续。
他有时候也会想,在部将弓守背叛之后、大概就应该挥剑自裁的。活到现在已没有了作用。
就在这时,廷尉陈本忽然出现在监牢门口。这么快就要给他定罪了吗?
随着“哗啦”一声铁链声,狱卒把牢门给打开了。陈本身边还站着个身材单薄、面白无须的男子,毌丘俭很快看出来,此人是个宦官。
廷尉陈本神色异样地打量了一番毌丘俭,转头对宦官道:“张公公,他就是毌丘俭。”宦官点头道:“有劳陈廷尉。”
宦官走进监牢,其他人便回避了。他转头看了一眼牢门,踱了几步,这才开口道:“我乃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
毌丘俭抬了一下手镣,点头简单地回应道:“幸会。”
张欢沉声问道:“去年底毌丘将军在邺城见过密使,信使是谁的人?”
在清河河口见到秦亮时,秦亮与他总共没说几句话,其间也问过这个问题。毌丘俭遂答道:“我没见过什么密使。”
张欢皱眉看着他:“毌丘将军已落到了廷尉手里,何不痛快招供?省得多吃些苦头。”
毌丘俭道:“既然尔等已经想好了回答,何不自己写好了供状,让我按印画押?”他示意手上的铁镣,“我还能拒绝吗?”
张欢沉默了一会,说道:“敬酒不吃吃罚酒!我们总有法子得到真相。”
毌丘俭忽然问道:“大长秋的谒者令,汝是皇太后的人,还是皇后的人?”
张欢只是淡然地回答道:“我是宫里的人。”说了等于没说,宦官是宫里的、还会是哪里的人?
宦官张欢说完正要离开,却又回头道:“殿下何曾招惹过毌丘将军,汝在檄文里污蔑殿下清誉,那样做不过分吗?”
毌丘俭寻思,当时为了成功起兵、哪里顾得上那么多?而且在扬州起兵的时候、郭太后出现在扬州,不知道她为什么站到了王凌那边,毌丘俭只是进行推测罢了。
他看着宦官点头道:“汝是太后的人。”
张欢盯着毌丘俭道:“汝死得不冤阿。”说罢转身走了。
毌丘俭“嗤”地从舌尖发出一声轻蔑的冷笑,心道:若非战场上没打赢,轮得到你们这些阉人从中玩弄权术?铁蹄一过,直接砍了!
然而想要那个问题答案的,显然不止宫廷里的人。大概到了下午,又有人过来问话。若非中途狱卒送了一次饭、毌丘俭都不好判断时辰,这地方连一点阳光也看不到,大概是属于关押重犯的地方。
这次来的是中书监王明山。毌丘俭虽成了阶下囚,但朝中的人、仍然认可他曾为封疆大吏的地位,中书监也亲自来了……不过若非重要人物,也不容易见到毌丘俭。王明山还有个身份,便是大将军王凌的儿子。
中书监王明山问了同样的问题。
毌丘俭不厌其烦地答道:“我没见过密使。”
王明山果然也对这个回答相当不满,冷冷说道:“去年汝回京述职,身边必定有随行之人,我们会对你的亲信一个个拷打,必能问出实情!”
毌丘俭听到这里,心中忽然生出一股怒火:“那尔等为何还要问我?”
“哼!”王明山发出一个声音,一甩袍袖,阔步走出了牢门。
毌丘俭更是怒不可遏,冲到木栏栅旁边,对着王明山的背影大骂道:“不就是想对付陛下?尔等既胆大妄为、欲以臣谋君,还须找什么理由,奸贼!”
王明山是个文人、据说擅长书法,但这会也回骂道:“该死的叛贼!”
毌丘俭还想骂王明山,但王明山走得很快,身影没一会就消失在远处的楼梯口。毌丘俭遂颓然地坐回了墙边。
一种懊恼与沮丧袭上心头,种种迹象表明,权臣对皇帝的猜忌心正在加重。明帝之子的皇位,如今已是岌岌可危。毌丘俭干的事,显然没起到任何作用,只是白忙活了一场,还搭上了举族性命!
如今毌丘俭仅存的慰藉,便是长子毌丘甸、以及孙子逃走了。毌丘俭至今没听到他们被抓获的消息,极可能已经成功逃出魏国!至少还没绝后。
当时毌丘俭在邺城南边、确实见过密使。派遣密使的人,便是在洛阳做官的长子毌丘甸。
毌丘甸受人之托、秘密与毌丘俭联络,因此也很早就了解了内情,才能赶在毌丘俭正式起兵之前逃走。否则毌丘家在洛阳的府邸、必会被人控制,恐怕一到那时,毌丘甸等人就再也没有机会逃脱了。
毌丘俭呆在昏暗的地方,又琢磨了一会。觉得权臣们不仅在猜忌皇帝,可能也想顺藤摸瓜,查出朝中哪些人与幽州起兵有关。党同伐异、抓出反对他们的人,正是权臣习惯干的歹事!
“奸贼阿……”毌丘俭犹自仰头大骂。
不料,他的声音似乎激发了监牢里的其他囚犯,渐渐有人也跟着嚷嚷起来。“冤枉阿!”“天大的冤枉……”叫喊的人越来越多,无数声音笼罩在周围的牢房里,仿佛成群的鬼魅冲出了地府。
第三百八十三章 议事之地
当天下午,卫将军府前厅庭院里、便飘扬起了丝竹管弦之声。
府上并不是在开庆功宴,秦亮离京数月才回到洛阳、大家只是过来拜访。亲戚好友陆续到来,人渐渐多了,秦亮遂叫人摆上水果干果美酒,又叫来家伎歌舞助兴,于是很快变得十分热闹。如同在摆宴席似的。
金乡公主一家、与她的兄长阿蘇都来了。大多人都在旁边的邸阁厅堂里,一边饮酒谈笑一边欣赏歌舞;有一些妇人则呆在旁边的一间屋子中吃东西闲聊。
沿着石阶走上这座邸阁,正面就是厅堂,东西两侧还有门和房屋。几个妇人就在西侧的房屋内,他们透过木窗、也能欣赏中间厅堂里的节目。
像秦亮的嫂子张氏,便在隔壁厅堂里。金乡公主当然没有过去,儿媳卢氏也在西屋这边。
这样也好,儿媳卢氏与张氏好像有些尴尬的旧事,不在一起反而更轻松。
不过卢氏刚认识了令狐愚的妻子、也姓张,两人正在谈笑。乐工伶人就隔着一道木窗演奏,声音挺大,卢氏等两人在说什么、金乡公主也听不清。
金乡公主在房屋里稍微走动了一阵,来到屏风前面的一张大胡床旁,垂足坐了上去。这件四四方方的家具本就是一件大型坐具。
胡床边缘还有扶手,金乡公主把手臂轻轻放上去,顿时觉得不舒服。那扶手的木头修葺得倒是硕大而圆滑,前端却向上翘着,木头非常硬、小臂放到上面挺硌人,不知道木工是怎么做的东西,完全不考虑实用。
前面的木案上,还摆着一只青瓷盘子,里面放着冰块与西瓜,西瓜已经去皮切好了。金乡公主顺手拿起一块放在嘴里,果然冰凉惬意。这西瓜很不错,汁水十分丰裕,她不留神、西瓜汁便从厚实的朱唇嘴角溢了出来,她随手轻轻用手指揩了一下。
这时秦亮来到了外面的台基上,他走到门口时,几个妇人都起身揖拜。
秦亮笑着还礼道:“诸位夫人不必多礼,随意就好。招呼不周之处,可别介意。今天来的都是亲戚好友、不是外人,隔壁有舞蹈表演,大家可以过去坐坐,我嫂子也在厅堂里。”
人们陆续回应,“多谢秦将军款待。”“叨扰府上了。”
秦亮摆手道:“亲戚好友,就是要多走动才行。”
他往里走,来到一道门前,把木门掀开,回头对金乡公主道:“这房间有道后门,殿下可以到邸阁后方散心。”
金乡公主走了过去,看到这边确实也有台基石阶,远处还有回廊亭子。邸阁北侧不见官吏奴仆走动,看起来倒是清净不少。
这时秦亮从袖袋里掏出了一块手绢,不动声色地递了过来。金乡公主微微一怔,便见秦亮拿手指轻轻指了一下他自己的嘴角。
金乡公主恍然,忙接过手绢,轻轻侧身仔细揩自己的嘴唇。可能是刚才吃西瓜,溢出的西瓜汁没揩干净。
她握着手绢,走出木门之后,这才伸手还给秦亮,不禁仔细看了他一眼,“多谢仲明提醒。”手绢有一股干净好闻的淡淡气味,就像秦亮给金乡公主的感觉。他平时好像总是带着手帕,挺爱干净的一个人。不过金乡公主立刻又想起了昨日之事、在街上看到的场面。秦亮一身铁甲,骑着高头大马掠过大街时矫健雄壮的身影,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压迫感。
而且秦仲明显然不是样子货。毌丘俭带兵参与过攻打公孙渊、攻灭高句丽国,绝非等闲之辈,何况幽州精骑能征善战……但依旧不是秦仲明的对手,一战就被击败了!
中午兄长阿蘇到何家宅邸、邀约金乡公主等人,她本来是不太想来的。不过,她想起了当初跪地哀求司马家的经历,以及何骏被廷尉的人从家里抓走的心情。金乡公主觉得与秦亮这样的人保持来往、似乎能得到某种安慰。
此番秦亮带兵平叛回来,金乡公主对他的印象、确实有了挺大的改变。
秦亮指着北边,说道:“那里就是内宅门楼,殿下去过一次。”
金乡公主幽幽地瞅向他的脸,回应道:“我知道。去年仲明在府上大摆宴席,女客们的宴厅也在邸阁后面。”
“殿下记得不错。”秦亮微笑着往石阶上走。
金乡公主不自觉地跟着他,一起走下邸阁台阶。
她平时深居简出,连见何家男性亲戚、也须得有何骏等在场,但此时倒并不抗拒与秦亮在一起散步。
大概是秦亮大方热情的态度感染了她;也可能是这邸阁建在高高的台基上,两人在房屋外面、完全可以正大光明地相处。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又道:“这座府邸是曹昭伯所建,各种房屋设施一应俱全,我搬进来之后、几乎没有改建过。”
金乡公主随口道:“可惜曹昭伯守不住他的东西。”
秦亮的嘴角立刻露出了一丝勉强的笑意,眼神似乎意味深长。
当初何晏就是经常出入爽府的人,秦亮也做过曹爽的掾属,所以金乡公主如此感慨很正常。
秦亮问道:“这里是大将军府的时候,殿下以前来过吗?”
金乡公主摇头道:“从未来过。”
秦亮看向台基上方道:“以前曹昭伯接见同僚官员、多在邸阁厅堂。”
金乡公主轻轻点头,她知道先夫应该经常去那里,不过秦亮没有明说。
秦亮接着说道:“其实曹昭伯等人经常见面的地方、还有一处,我带殿下去看看。”
既然是官员们见面议事的地方,应该是宽敞明亮之地,金乡公主也没太在意。不料秦亮把她带到了邸阁台基下面、站在一个隐秘入口,这是一处地下券洞。
里面倒是宽敞,但只有一道厚实的门,连窗户也没有。在外面的阳光反衬下,里面显得黑漆漆的。
金乡公主诧异道:“这是议事之地?”
秦亮道:“肯定是,以前桓范时常到这里来,殿下一会问他便知。进来看看。”金乡公主犹犹豫豫地走进房门,这地方气息不太流通,弥漫着一股奇怪的气味。
秦亮轻轻把房门关上了!金乡公主急忙往后走了一步,说道:“仲明要做什么?”
秦亮的目光变得有点火热,沉声道:“自从第一次见到殿下,我便难以忘记当时见到的美妙风光。可那一次殿下误以为、要受我的胁|迫。我不想如此对待殿下,只得忍着,也因此似乎生出了一个执念。”
空气里的气氛忽然就改变了,金乡公主的脸色绯红,顫声道:“外面那么多人。”
秦亮道:“这地方很密实,关上门之后,外面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
金乡公主顿时緊张得有了一种窒息感,但仍旧十分犹豫地摇头道:“我们真的不应该做那种事。”
秦亮的眼睛明亮了几分,竟然说道:“我最喜欢做不该做的事。”
“你……”金乡公主抬头与他对视,一时间无言以对。
秦亮靠近她的鬓发,轻声道:“那次初次相见,只是误会。但上回在族兄的家宴上,我们彼此亲近,应是你情我愿。何必总是半途而废,叫我心里一直惦记着?”
金乡公主听到这里,心里渐渐有点动摇。仲明所言、好像也有道理耶,她第一回就自己宽衣给他看过了,去年在秦朗府上、只隔着一层布料而已。什么清白,早已不在,她忽然有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思。
她的语气也变了,“卿也不嫌我的年纪。”
秦亮听到这里,轻轻把手放在了她削肩上,然后试探地用指背、轻柔地抚过她的脖颈,“殿下的肌肤如玉,一点皱纹也没有,依旧光彩照人。”
金乡公主的皮肤很白、不是那种细腻柔软的肤质,确实保养得很光洁。她的眼睛幽怨,此时更是有一种迷离的模样,反而鼓励了秦亮。他的另一只手已经到了她的衣带上,金乡公主下意识伸手、用力抓住了秦亮的手掌,她深吸一口气,全身都仿佛绷緊了。
秦亮的声音道:“先把衣裳去除放好,免得弄皱了,殿下在这里可不方便换衣裳。”
金乡公主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抓着秦亮的那只手、也渐渐松开了。她小声叹息道:“就这一次,算是回报仲明善待我家,卿不要张扬。”
秦亮道:“放心罢。”
此时已是下午,晴了大半天、天气其实很炎热,但是这处地下券洞里很凉快。没一会,金乡公主的肌肤就接触到了冰凉的空气,在这盛夏时节居然感觉有点冷。
她心里笼罩着一种莫名的恐慌,那种惧意、就好像她对五石散的抗拒。
记得当初第一次与秦亮见面,只是被他从身后拥抱了一下,她就无数次地回忆过彼时的触觉,乱七八糟的东西在脑海里挥之不去。上次从阿蘇府上回去后,她更是经常睡不着觉。即便先夫还在的时候,金乡公主就不知多少年没想那些事了。不去想其实还好,这要是一旦沾上、那不是与自己过不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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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四章 人间荒唐
一下子打开券室厚重的木门,阳光宛若有力的有形之物、蓦然照射进了幽深密闭的邸阁地下室,充斥了整个空间。光线的强烈反差,让人仿佛听到了“哗”地一声。
金乡公主的深衣很整齐,仍站在门内、用手轻轻抚弄了一下鬓发,她小声问道:“怎么样?”
秦亮转头看过来,观察了片刻,点头道:“没问题。”
金乡公主的神情仍然有些緊张担忧,像是为了安慰自己似的、红着脸说道:“仲明心细,卿也这么说,应该不会让人看出来。”
邸阁上面厅堂里的丝竹管弦声音、正飘荡在空中,隐约还能听到人们的说话声,离得如此之近。而刚才在地下券室里,竟然听不到外面的所有声音,曹爽建造这地方时、密闭性确实做得很好,果然是密议之所。
金乡公主听着邸阁上的声音,抬头看向秦亮,红着脸小声道:“简直太荒唐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
秦亮微笑道:“什么也没发生。”
金乡公主垂下美目,又担忧地说道:“外面的人好像听不到罢?”
秦亮应了一声,刚走上石阶,便回头看落在后面的金乡公主。金乡公主吸了一口气,慢慢抬脚跨步上来,两人对视片刻,相顾无言。金乡公主的眼睛很好看,那种幽然迷离的神态,仿佛平白有一种脉脉情意。
不料就在这时,忽然传来了何骏急切的声音,“阿母去哪里了?”
两人抬头一看,只见何骏正从东边的台基上赶过来,走得很急。金乡公主见状,脸色也变了。
秦亮却很坦然,沉声道:“我又没动他妻子,长辈的事关他何事?”
何骏急匆匆地迎上来,隐约间已露出一副恼羞成怒的神情。
他看到秦亮在金乡公主身边,眼神更是非常复杂,上前便问道:“阿母为何与秦将军同行?”
金乡公主不动声色道:“我与汝舅(秦亮)在庭院里谈论一些事情。”
金乡公主很心虚,毕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但她还是沉住了气。
何骏沉默了稍许,他的声音道:“是吗?”
金乡公主点了点头。
旁边的秦亮一脸不悦地看着何骏。不过金乡公主既然不愿承认,秦亮也没有多言,显然是为了顾及金乡公主的感受。
何骏欲言又止,看了一眼秦亮,终于不再多言。这时金乡公主察觉到,何骏竟然向那地下券室的门、飞快地瞟了两眼。
他知道那个地方?金乡公主想了想,他的先父何晏曾是爽府的常客,何骏以前也来过爽府,即便没去过那券室、也可能听说过。
这个儿子不成器,行事乖张,但并不是个蠢人。何骏不仅能猜测她与秦亮做过什么,竟连地方也猜了个八九不离十!
好在何骏没有发作,至少避免了更大的尴尬。
三人走到台基上,何骏红着脸向秦亮揖拜道:“多谢秦将军款待,仆请告辞。”
秦亮淡然面对,回礼道:“不过是尽地主之谊。”
至少表面的礼节还保持着,金乡公主见状也松了口气。毕竟今天是何府的人、自己主动过来拜访,本就有讨好结交的意味;如果何骏当场翻脸,确实会理亏说不过去。
金乡公主也揖拜道:“那我们不多打搅了。”
秦亮道:“都是亲戚,无须客气,殿下可以时常过来走动。”
几个人从后门进屋,走到邸阁上的西屋。叫上卢氏,他们又与诸宾客道别,遂离开了这里。
金乡公主与卢氏同车,何骏竟也走上了这辆马车。一行人离开卫将军府,同车的何骏忽然开口,问了一句:“你们谁在上面?”
起初金乡公主没回过神来,片刻后才蹙眉看着对面的何骏,恼道:“没大没小,岂有此理!”
何骏没有回应,只顾埋着头、一副憋屈心痛的样子。以前他为人嚣张跋扈、玩世不恭,如今性情却也好像变了不少。
卢氏也一脸吃惊,立刻转过头来,上下打量着金乡公主。
金乡公主看了一眼卢氏,气道:“没有!”
卢氏竟然小声说道:“其实不是什么坏事。如今我们大魏国,哪些人是最有权势的?秦仲明虽位在大将军之下,可他更年轻阿。”
何骏面对卢氏就没那么克制了,立刻大怒,扬起手就打。金乡公主沉声喝道:“住手!”
卢氏躲到一边,捂着脸仍旧幽幽道:“我只是说实话罢了。”
何骏咬牙道:“阿母身份尊贵,声誉清白,冰清玉洁,一直是儿最敬重的人,怎能与那些世俗妇人一样,做出丑陋之事?”
金乡公主只得说道:“汝不要胡乱猜测。先前在卫将军府,汝不是还能与秦仲明拜揖行礼吗?汝不相信我说的话?”
何骏道:“我若在他面前谈论此事,除了让他得意,还能有什么用?”
金乡公主叹了口气道:“去年底,廷尉冲进家里,从我面前把汝抓走,谁把汝救出来的?我们与秦元明(朗)是一家人,与秦仲明也算亲戚,经常来往不是什么坏事。我与秦仲明也不是汝想的那样。”
何骏紧皱眉头看着金乡公主:“真的?”
金乡公主暗吸一口气,轻轻点头。
卢氏也帮腔道:“夫君既然愿意让别人帮忙,那便别再恨他了。我们家与他其实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再去计较旧怨,没什么好处!”
何骏忽然仰头笑了起来,笑声里却有些悲意,他长叹一声道:“明明是出身卑贱之人,当初谁都看不起,竟然混成了这般景象。简直苍天无眼,叫人做梦都不信!”
金乡公主不动声色道:“汝只是不能正视秦仲明。他确实有非常之才,本事很不一般,否则毌丘俭怎能沦为阶下囚?”
何骏冷冷道:“这种人只是一朝得志罢了,迟早会倒霉!显出原形。”
金乡公主轻轻叹了一声。何骏对秦亮的看法非常执拗、毕竟两人很早就结交认识了,她实在没法说服何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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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五章 余辉闪烁
王令君与玄姬大概睡到中午才起来。宾客刚到的时候,她们没能出来接待,后来也未再露面。
不过今天本就不是特定的日子、节日或者宴会,只是熟人过来走动拜访。秦亮在洛阳有了权势之后,平时府上一直不缺宾客,今天更多而已。
秦亮在前厅陪着剩下的客人用过晚膳,然后才回到内宅。在西侧庭院没见到令君,他便走北边的小门出去、来到了后面玄姬住的院子里,果然在这里见到了她们。
今天招待宾客的寒瓜,也送了一些到内宅。这东西是稀罕物,基本只有皇室士族才能品尝到,以至于连士族食用寒瓜时、往往也是仪式感十足,有人吃了之后,专门为之写过一篇诗赋。
所以有时候快乐或许只是一种比较。物以稀为贵,别人都吃不到的东西,自己吃到了就能得到莫大的慰藉。若是在后世,各种各样的水果大家都能在超市唾手可得,吃个瓜能有什么心理满足感?
但秦亮不会这么对待一种水果,在他眼里寒瓜与葡萄没什么区别,甚至将二者放在一起。
他好像还更爱吃葡萄,觉得果肉更加细腻。一颗葡萄被他放在手里把玩着,果皮里面充盈了血红的果汁之后,果子变得坚挺,秦亮端详片刻,便握住五指、把它握在了掌心里。不过稍微用力捏葡萄,仍能发现它的弹性,毕竟里面只是果肉和葡萄汁。肚子吃饱了就是这样,并不会拿起食物、就马上想到吃。
玄姬又把一盘水果端了出来,秦亮的目光从她衣襟上扫过,随口道:“吃不了那么多了。”
“那我给仲明煮碗茶。”玄姬轻声道。
屋里王令君道:“我来罢。”
这时秦亮的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些意象、有关不久之前见过的金乡公主。金乡公主的衣襟鼓起不如玄姬,但特定的时候,拥抱她能感觉比玄姬还要稍微硌。忽然间,他又想到了金乡公主说的那句话,真的不该做那种事。
金乡公主说的可能是真心话,而秦亮也没骗她。他确实有种逆反心,越不让他干的事、他越想干,没有任何理由。
过了如许多年、历经两世,秦亮这时候才能理智地寻思其中的来历。大概是在小时候、父母总是会逼他做各种事,尤其是母亲看不得他稍微高兴轻松一点。于是他心里常常充斥着莫名的怒气,渐渐有了一种心理奖赏机制,别人让他向西、他非得想往东,对着干会有一种莫大的愉悦,好像奇怪的怒气得到了释放。
印象最深的一次,他偶尔偷偷跑去打游戏,被母亲逮住了。母亲质问他打游戏有什么用?他辩解说只是娱乐。娱乐?!母亲的眼神至今仍然十分生动深刻,那难以置信的眼神,仿佛正在看儿子进行伤天害理不可饶恕的犯罪。先母早已过世了,但她的眼神仍活在他的记忆中,让人缅怀。
而且女人似乎总是希望看到、自家的男子一副奋斗的模样。包括前世他的丈母、对他的评价也是不勤快,因为丈母来的时候,总能看见他懒洋洋地瘫在沙发上,毕竟她不能去公司看他加班的样子。
这一点、大概也是秦亮非常喜欢王令君的原因之一,王令君从来不嫌他懒散。她也不是装的,从言行神态中、便能感觉出来。
秦亮坐在了屋子外面的檐台上,火熏的木板被打扫得一尘不染。他干脆直接躺在在木板上,用手臂枕着脑袋,立刻看到了黄昏深蓝的天空,以及上面令人眩晕的云朵。
不知过了多久,王令君款款走了出来。她的姿态依旧端庄平稳,正身跪坐在旁边,把碗里的一大块冰、放进了旁边的青瓷盆里。
秦亮转过头去,正看她时,她明亮的单眼皮眼睛也迎上来,嘴里露出了一丝笑意。
令君用随意的语气说道:“寒瓜是稀罕物。”
秦亮道:“只是瓜果而已,吃了也不能长生不老。”
令君的声音道:“那君专门叫人送到内宅来,原来不是想让我们容颜永驻阿。”
秦亮听到这里,顿时笑出了声,却见令君没有笑,只得随口道:“可以尝尝鲜。”
他终于从地上坐了起来,盘腿坐在木板上,姿势仍然很放松。他看了一眼北面的邙山山影,又转头道:“姑这个庭院还真的不错,近处有草木、溪水、山石,清幽的水潭。远处又能看到邙山,显得山高天阔、并不闭塞,确有一种世外桃源般的景色。”
王令君轻声道:“而且在府邸中的位置比较偏,来往的人更少,挺清静,妾有时也爱到这里来坐坐。”
这时屋内传来了“咕噜咕噜”的声音,王令君“呀”地轻呼一声,目光从秦亮脸上拂过,“水开了,妾去煮茶。”
秦亮换了个坐姿方向。看着她从跪坐的姿态站起来,然后加快脚步往里走。她平稳的动作中多了些许心急,动作稍快、腰身髋部也随之微微摆动。但令君从不做出故意扭腰的举止,不过身段如此,稍微走快了便会有一种自然的柔美姿态。
令君在屋子里做着琐事,不时隐约传来她与姑的闲谈。等了一会,秦亮就喝到了煮茶,果然放的各种佐料里面、必有蜂蜜。
秦亮端起碗,对着水面吹着,立刻闻到了蜂蜜特有的气味、气味就能想到甜味。
若是王令君,几乎从不会做出这样的动作。她说道:“等一会,小心烫。”
秦亮执拗地在边缘抿了一口、才放下碗,他“哈”地叹出一口气,颇有些感慨地说道:“我一直觉得这样的日子挺好。人要是不去想未来,估计会过得舒服很多。”
王令君笑了一下,不过眼睛里的笑意似乎有点勉强。她的目光在秦亮的脸上徘徊稍许,开口道:“君只需做自己应该做的事便行。”
秦亮脱口道:“我恰恰喜欢做不该做的事。”
他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的话没头没脑,解释起来又很麻烦,便接着道,“只是随口胡说。”
王令君沉默了一会,轻声道:“不过君不必在心中埋怨王家,王家不止一个人、或许也不止一家,常身不由己。”
秦亮点头道:“我明白这个道理。”
不仅是王家,即便秦亮也是如此。大部分人聚集在卫将军府,当然都有各种各样的理由。毫无理由、无条件追随秦亮的人,大概只有王康等出身庄客或兵屯的人,他们是因为没有选择。
同时秦亮也明白,他与令君的感情挺好,彼此都很满意,即便是秦亮偶尔找别的妇人这种事、在她这里也根本不算事,她也不在乎;然而令君毕竟是王家人,且是士族出身,当然会顾及王家的处境。
但以秦亮如今的处境,其实也没有退路了。所谓功高盖主,以秦亮之前的突出表现,忌惮他的人恐怕不止王家,还有更多人。一旦他丧失了自己能掌控的权势,下场简直不堪设想。
放在木板上的蜂蜜茶也变温了,秦亮端起来一口饮尽。先前他一副懒散缓慢而放松的模样,在刚才的瞬间、动作变得果决了不少。
令君的目光如清风一般拂过秦亮的脸庞,轻声说道:“以前阿父便曾说过,仲明是思虑周全之人。妾相信君有法子可以维系局面。”
秦亮“嗯”了一声。
令君又喃喃道:“君亦能相信我,我既为君妇,便不会有二心。”
秦亮忽然想起了王令君以前的一个毛病,特别爱干净,每次洗手要洗很多遍。他隐约能感觉到令君的一种执念,于是他不需要解释,径直回应道:“当然相信。”
这时夕阳的最后一缕余光,穿过了假山旁的草木照射过来。人只要稍微动一下,那屡光便时而隐匿、时而显现,好像是在闪烁一般。秦亮看着令君的脸,只觉她的脸上也好似泛着流光,倒让她秀丽的脸上更有一种独特的气质。
他的目光渐渐下移,看到了她挺拔白净的脖颈下方、红色有质感的丝绸料子。虽然夫妻好些年了,但此时秦亮仍觉得隐约有点神秘。人会对一些无法随便看到的事物,产生一些联想,总觉得在美好的外表下、似乎蕴藏着什么未探知的内涵。实际上可能并没有什么隐藏,不过是天生自然的形状颜色,正巧生得比较美妙而已。
王令君察觉他的眼神,回头看了一眼屋内、说道:“刚才姑烧水去了,稍后妾与姑一起服侍君沐浴更衣。”
秦亮笑道:“自己家里,倒不用那么周到。”
令君柔声道:“只要君高兴,很多事妾都心甘情愿。”
秦亮听到这里,心里随之一暖。卫将军府内宅这地方,真是又暖又軟的温柔之乡。
大概是因为东汉外戚的厉害往事,魏国君臣都对妇人干政有戒心,但防备是没有用的。秦亮此时相信,即便像王令君这样深居简出的女子、只要她愿意,肯定能影响各种大事的决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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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六章 天气未下凉
昨天骄阳高照,今早却有阵雨,此时地面还是濕的。昨日卫将军府来了许多宾客,王广没来,直到现在他与诸葛淑才登门拜访。
秦亮立刻离开前厅邸阁,把诸事交给长史傅嘏,将王广夫妇接到了内宅。
王令君与玄姬也迎出来了,一行人一路去了内宅门楼正对着的高台。此时还不到中午,秦亮又吩咐侍女,取出酒水、干果、水果等物摆上来。
日常相处时,秦亮对王广还是很热情的,毕竟秦亮去王家、王家人对他也很好。
秦亮转头对石梯上并肩而行的王广道:“一会我们就在这里用午膳,我把家里的舞姬叫过来表演,好让外舅鉴赏一番。”
王广精通音律,也懂舞蹈,王家那些家伎、有时他也会亲自调教。
王广捋了一下又黑有密的大胡子,笑道:“我不是说客气话,去年的宴席上、仲明这里的音律歌舞真不错。尤其宴会刚开始的那场剑舞,挺新鲜。”
诸葛淑的声音在后面道:“仲明不也精通音律吗?”
秦亮扭头拱手道:“只是略懂,外舅才算得上精通。”
这座高台上有一间大敞殿,旁边还有几间屋子。一行只有五人,秦亮便带着大家到了一间稍小的屋子里入座,房间小点更方便交谈。
高台西侧还有一道飞桥,与附近的一座阁楼相连。秦亮早就觉得,这座建在半空的飞桥耗费人力、却没有太大的实用价值,因为附近的建筑并不密。不过皇宫里好像也有这种飞桥,曹爽当初建造府邸、大概就是仿照了皇宫形式。
几个人入席,谈论了一会家常琐事。侍女们把东西端进来之后、也让秦亮屏退了。
玄姬的位置在诸葛淑旁边。但她多半不是为了挨着诸葛淑,而是在刻意回避王广。因为与王广在同一侧,王广如果要与玄姬说话,就得扭头到侧面、还得隔着诸葛淑。
而王广与秦亮、令君说话就方便多了,抬头便能看到对方的脸。
不说王广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但今天这样时机、前来拜访,必定有正事。
果然他主动说道:“仲明有大功于社稷,汝外祖欲为仲明请功,升为骠骑将军,仍兼任护军将军、领中垒中坚二营,并加爵为成皋县侯。”
王广刚一提起,秦亮马上就回过味来了。
人们说话就是这么奇怪,先说好话的时候、通常都不是什么好事。而且王广急着强调封赏秦亮,那意思必定是要秦亮、在扩张实权方面妥协!
秦亮对权力扩张的诉求,除了让邓艾等人得到更大的權力,便是想染指中泱人事权、即决定和干预州级官员的任命。如果都督、刺史的人选,秦亮也能说了算,局面就会完全不同。
王广话音刚落,跪坐在秦亮身边的令君也转过头来,明亮的目光从他脸上拂过。
秦亮的心情有点复杂,但表情毫无改变。他甚至一时间有点走神,眼睛正看着敞开的木窗外面。此地位于高台之上,从窗户可以直接看见天空、远处的邙山。
此时还是六月中旬,秋天没到,下了雨也没怎么下凉,空气仍然有热气;偶尔灌进来的风,也没什么凉意。天空布满云层,邙山的影子也是灰黑色的、朦朦胧胧不如晴天时那么清楚。
秦亮侧目与令君对视了一眼,眼神之间、就好像默默的交谈。
接着秦亮淡定地开口,直白地对王广说道:“毌丘俭是谋反罪,然而大家都知道,他反的不是皇帝、而是我们。我率军平叛,其实只是为了保住我们自己的东西,都是应该做的事。若是因此给自己加大封赏,世人会不会觉得太难看了?”
王广强笑道:“无妨。”
两人说的话都很好听。秦亮一口一个“我们”,言语也挺谦逊。
然而那个骠骑将军,没有实际意义!地位上有些许差别,卫将军在卷宗上的描述是“位亚三公”,骠骑将军是“位同三公”,就这点区别。
问题是如今的那两个三公,既无兵权、也无实权,秦亮何苦与三公比较?比较也要与大将军比,那么所有将军都在大将军之下。魏国并没有吴国的“上大将军”之类的称号。
秦亮接着说道:“有个县侯就可以,骠骑将军就算了。反倒是那些参战的将领、在内战中站在了我们这边,更应该受到安抚封赏。”
王广点头道:“仲明所言极是,朝廷最近就得发出诏令,对诸将士论功行赏、封侯加爵,绝不能吝惜。可以从太仓、常满仓中调拨布帛钱财,赏给有功将士。”
他稍作停顿又道:“不过邓艾的名声不太好,给他封个侯,仍镇守许昌,等再有机会的时候、再升官职如何?
冀州刺史让孙礼去做,仲明以前做过孙礼的属官,知道他的才干和为人,孙礼应能胜任冀州刺史。荆州刺史,提拔一下安丰郡守王基就行了。
幽州刺史让何桢去接任毌丘俭。田豫回并州之后,仲明任命文钦的‘行护鲜卑校尉事’,改为护乌丸校尉、也给他封个侯,协助何桢惩治乌丸。”
秦亮没有打断王广,但心头已是一阵火冒!或许是天气仍未下凉的缘故,此时秦亮直觉自己火气很大。
何桢是个什么玩意?秦亮想了想,好像是个郡守。大魏有点名头的人、秦亮都还是多少了解的,他没见过何桢的面,不过看过何桢的文章。此人颇有文才,算是个名士。
还有孙礼与秦亮的关系、确有些渊源,孙礼从荆州刺史到冀州刺史,也只是平调。但这种左右倒腾一番的操作之下,最后竟让王基从郡守升到刺史?王基很早以前就做过王凌的别驾。
魏国的大权虽然渐渐从曹家旁落了,但皇权与集权有区别,魏国仍是三国之中、中泱集权做得最好的一国。不可能说秦亮在内战中打下了幽州,幽州就是他的,魏国还没到内部裂土分疆的地步。当初司马懿打下了公孙渊,幽州也不能变成他的,他能做的只有把当地人杀光。然而像王家这么安排,当然会让秦亮十分不满!
此时秦亮居然忍住了情绪,完全没有表现在脸上,大抵还很冷静,只是沉默了好一会。
前天秦亮刚回洛阳,便去了王家宅邸,当时他在前厅庭院里、已与王广交流沟通过了。彼时秦亮明确地传达了自己的态度,面对面的交流下,相信王广已然清楚地了解到秦亮的诉求。
所以今天见面商议,秦亮显然没有多少必要、再度表达情绪了。
此时秦亮亦已了解王家的态度:并不愿意继续放权。
秦亮此时若要诚心与王家斗,并非没有办法。诸大事总得要借皇室的名义,秦亮只要与郭太后联手、中书省也有他的人,王凌想把事情顺利安排下去,也会面临各种困难!
以这种方式与王家争斗,却没什么意义,只会不断让矛盾螺旋升级、内斗趋于频繁,并影响执政局面。此事还得从长计议,重新想办法。
但若只在自己心里暗暗不满、那是不行的,除了陷入精神内耗、没有任何好处。有什么情绪就该马上发澥出来,如果考虑利弊不能表达,那就自己想办法消化掉,忍着没用!
于是秦亮马上提出了新的方案:“韩观年迈,在攻江陵之役时表现糟糕,把他调回洛阳做京官,让邓艾接任豫州刺史。”
秦亮这么一说,王广倒仿佛长松了一口气。
既是商量,讨价还价很正常。只要秦亮还愿意提条件,那么事情就能继续下去。
王广道:“当初邓艾在南安郡干得不错,不如还让他去凉州、做凉州刺史好了。我们可以先把夏侯霸从凉州调回洛阳,随后让邓艾去接任夏侯霸。”
豫州是大魏心腹之地;而凉州要人口没多少人口、要赋税没赋税,只有很多胡族羌族,而且经常反叛。何况西线最有势力、兵权最大的人郭淮,乃王家姻亲。
不过凉州是对抗蜀汉的最前线。秦亮很早就盘算着、怎么往雍凉地区安插自己人,这会倒忽然有了机会。
秦亮遂未反对,只是说道:“夏侯玄等人如惊弓之鸟,恐怕凉州夏侯霸召不回来。”
王广想了想道:“他能怎么样?”
从豫州刺史换到凉州刺史是吃了亏,秦亮又说道:“傅嘏、杜预等人随军出谋划策,亦有功劳。熊寿在大战初,率骑兵冲垮了乌丸兵,军功甚大。”
王广道:“熊寿是中军校尉,为他加四品将军号、位同五营将军,并增食邑户数。傅嘏等为佐僚,可累功。”
秦亮又道:“城门校尉空缺。傅嘏原先做过河南尹,让他出任城门校尉?”
王广点头道:“我会将仲明的话,禀告汝外祖。”
两人在谈着正事,旁边的女子都没有多言。因为三个女子都是自家人,丈婿二人也没刻意避着她们。
这样也好,王令君亲眼目睹、亲耳所闻,她当然能看明白:秦亮在尽力顾全两家关系。
秦亮心里火大,至少没表现出来,继续与王广正常地讨价还价,气氛与语气也在控制范围内。
不管怎样,王令君也姓王,秦亮这样的态度,也是一种心意。就好像他给令君玄姬截留鹿肉、寒瓜等琐事,她们想不想吃、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秦亮有那份心。
当然秦亮也不是为了做给王令君看。他昨晚就想明白了,此时与王家激化矛盾、无论从哪方便看都没有丝毫好处!王凌七十五六岁了,秦亮的机会根本不是现在。
从客观上看,秦亮等得起,时间反而不在王家那边。
第三百八十七章 云层涌动
以往秦亮一直对王家人颇有好感,觉得他们待人热情诚恳,也很重感情。
至今秦亮还记得,芍陂之役后,在都督府邸阁厅堂里那欢笑热闹的庆功宴。那时的鼓声、笑声,仿佛仍在耳际,王凌王广王飞枭王金虎等人齐聚一堂,如同只在昨日。
当时秦亮还不知道王广想嫁女另有心思,有意出嫁的女儿、可是王广秀外慧中的绝色嫡长女。秦亮对王家人的好感简直爆棚。
但这一回,秦亮觉得、王家实在是处事不公。
秦亮不满是不满,不过此事似乎也在情理之中。如今王秦两家在谈人事安排,谈战后利益分配,但本质上,谈的却是最高權力!
不管有什么道理,只要王家因战功不断向秦亮让权,渐渐地最高决策权就会发生转移。秦亮的主要目的也在这里,而不是为了争那些或多或少的利益。
一旦到那个位置,天下的一切道德、律法都不再起作用,因为上面没有人来执行干涉、制裁等事务了。而且除了生老病死,几乎可以为所欲为。
如果这事能主动谦让,秦亮真会对王家刮目相看。
“别日何易会日难,山川悠远路漫漫。郁陶思君未敢言,寄声浮云往不还。涕零雨面毁容颜,谁能怀忧独不叹……”乐伎在奏清商乐,音律之中舞姬翩翩起舞,女声漫声齐唱。而秦亮与王广等人,面前摆上了美酒佳肴,正观赏着家伎们的表演。
先前说好了的,要让王广鉴赏歌舞。哪怕秦亮心情不怎么愉快,亦未食言。
秦亮也没摆出一张不高兴的臭脸,他甚至还能边观赏、边面露微笑,偶尔举杯向王广夫妇祝酒。大事不满意,亲戚还是亲戚。
不过秦亮也忽然意识到,自己好像变了。以前他不是这样的人,大抵仍是一个比较直率的性情中人,但如今他明显更能逢场作戏。
几曲舞蹈过后,大家吃喝得也差不多了,便时不时喝杯酒、吃点果蔬,然后陆续有人离席,在周围走动游逛。
这座高台与寻常的阁楼不一样,楼上的格局更繁复一些,敞殿外面还有栏杆走廊、迂回的回廊。建筑雄伟,风景秀丽,有游览的价值。
秦亮也起身走到敞殿外,扶着木栏杆透气。他一转头,便看见丈母诸葛淑与玄姬正在转角处,她们竟能私下在一起说话?
玄姬向秦亮看了一眼,凤眼十分有神。一会她就走了过来,秦亮随口问道:“姑与外姑在聊什么?”
玄姬轻声道:“只是女子间的琐事。”然后进屋去了。
诸葛淑随后也走了过来。秦亮向她拱手道:“外姑在这里不用客气,就像在自己家一样。”
诸葛淑站定揖拜还礼,她没有回应秦亮的客套话,继续往栏杆旁边走了两步,然后看了一眼厅堂上舞动的人影,轻声说道:“前两天,汝外舅与外祖多次见面商议事情,我见汝外舅一直心事重重、做什么都心不在焉,可能也在寻思什么事呢。”
“是吗?”秦亮听到这里,神色顿时一怔。
这时诸葛淑又轻声暗示道:“阿翁(王凌)年纪那么大了,很多事怎能不在意汝外舅的想法?”
好像是这么个道理,王凌在安排大事的时候,很难不在乎嫡长子的态度。毕竟王凌七十好几了,嫡长子王广才是那个能顺理成章地、继承王家人脉和一切的人!
而且从诸葛氏提供的信息来看,王凌父子经过了反复权衡、可能还有点意见冲突,因此才有“多次商议事情”。难道秦亮一直误会了王凌王广父子,或许王广不只是大将军王凌的传声筒、他也主张不放权?
这样的猜测尚不能确定,但秦亮越想越觉得,可能性不小。
秦亮与诸葛淑对视了一眼。她的目光闪躲开了,他还在打量诸葛淑。
诸葛淑似乎不善交际,言行举止也不够大方,但不时便会让秦亮感到意外。譬如上次冒充她姐姐的胆大,以及刚才的几句话表现出的见识。
不过想来倒是正常,诸葛淑年纪不大、却是大族出身的人。即便她只是个女流之辈,但大族家里人口一多、总会涉及资源分配,她多半是见过不少事的。
秦亮在打量诸葛淑时,不经意间看向了她胸襟侧面的料子皱褶。布料的折痕,仿佛红花外的绿叶,更能衬托身体的轮廓。
他想起了那次在乐津里院子、与诸葛淑见面,光线不太好,他起初一不留神、没认出人来。当时秦亮解开了她的衣襟,才忽然发觉了异样,只看了一眼,便立刻停止动作。
之后每当秦亮见到诸葛淑,不小心想起那白生生的意象时,都会立刻把画面强行抛诸脑外,并产生一种负罪感。大概是以他自己的观念,也觉得这种事不道德。
但是此刻秦亮察觉了自己的心态变化,竟然与以往不同、好像没有了多少负罪感?当然他也不愿意做什么,毕竟关系太复杂、事情会变得相当麻烦,不过那种想也不能想的忌讳、已在悄然之中消失。
诸葛淑有时胆子十分大,但面对面相处时,她又有些局促。她的目光游离闪躲,偶尔之间定神飞快地看了秦亮一眼,小声道:“仲明没有厌恶我?”
秦亮摇了摇头道:“没有,外姑不必多想。”
就在这时,王广从侧门走了出来。而诸葛淑似乎正要说什么,秦亮却立刻抢了诸葛淑的话,镇定地说道:“我涉猎过音律,不过在平原郡时、没有机会接触舞蹈,确实所知所限。还得外舅见多识广。”
诸葛淑听到这里,抬头看了他一眼,很快就察觉了秦亮的眼神、正朝她身后看去。诸葛淑轻声道:“我看罢,就是图个热闹。”
秦亮这才向王广揖拜,招呼一声:“外舅。”
王广拱手还礼,信步走到栏杆边上,他张望着外面,转头道:“仲明这里风景真不错。”
秦亮微笑道:“晴天更好。外舅、外姑有空时,可常来走动。”诸葛淑也转过了身,埋着头道:“我刚才与妹妹(玄姬)说话,见仲明也出来了,便闲谈了几句。”
秦亮心道,丈母也不能说没有见识,但确实不太善于与人打交道。她原本不需要解释的,刚才王广应该隐约听到了两人在谈歌舞家伎,碰巧听到的内容、其实更可信。
不过王广也没太在意,他好像有些忽视年轻的续弦。
王广说道:“刚才那几曲清商乐,曲调舞蹈都没有大问题,不过只是旧曲,我观赏过很多次了。仲明府上有人精通歌舞,不是随便找来的家伎。”
王广刚才走到门口时、大概听到了秦亮与诸葛淑说的话,所以才又提起了这个话题。
秦亮道:“外舅一看便知,果然瞒不过内行。姨母(白氏)有时也会到府中帮忙教习技艺。”
那些家伎大多都是曹爽以前留下的人,曹爽覆灭之后,她们散落各处,秦亮把她们找回来还费了不小的工夫。另外还有个别司马家留下的人,如朝云。
王广点头道:“在摆宴席时确实有用。如今仲明身居高位,往来皆是贵胄士族官宦,宾客看得出来好坏。”
当时秦亮也是这么考虑的,入乡随俗罢了。本来他就是靠带兵发家的,如果太不讲究,不好与士人相处。
这时诸葛淑的声音道:“你们谈着,我先进屋了。”
没一会,栏杆旁边只剩下丈婿二人,两人也停止了闲聊。不过秦亮的神态举止仍然比较放松、随意,好像今天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他把手肘放在木栏杆上、支撑着俯身的重量,然后仰头眺望着天空。太阳藏在厚厚的云层后面、一整天没出现,阴天的光线也不怎么明亮,中午时分却如同黄昏。
天上的云层乍看不动,不过细看之下,能看到一团团乌黑或苍白的气云在涌动着,那是高处的风在暗中流动;云层缓慢的姿态,却有一种不可阻挡的恢弘之感。
敞殿里的音乐声,夹杂着“咚咚……”的鼓乐,但此时听在秦亮的耳中,倒像是云层里传来的雷鸣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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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广也随之观望着远处的风景,他伸手顺了一下被风吹乱的胡须,转头看了一眼秦亮:“仲明若有什么想法,我们都可以商量。”
秦亮站直了身体,转过身面对王广,正色道:“当然应该如此,本就是一家人。”
王广点头道:“那就好。”
秦亮不动声色地淡然提醒道:“还有一些人在蛰伏,等待机会想推翻我们。那些人隐匿在暗处,不能再让人看到机会阿。”
王广沉思了一会,抬头看了一眼秦亮,说道:“仲明非虚言也。”
忽然之间,秦亮有一种感觉,王广这个大胡子的面相有迷惑性,他大概一向就不是那种耿直粗犷的性格。当初嫁女的时候,王广便曾算计秦亮。当然,那件事秦亮并不怪他,反而得感谢王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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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八章 胡传密事
在大多官吏眼里,朝廷进行了一番人事调整,过程简单枯燥但通畅。
大概便是大将军府写了奏章送进皇宫,皇室同意中书省下诏,然后事情开始实行。
不过在此之前、私下发生了一些事,寻常人无从知晓罢了。譬如秦亮与王家有过两次协商。后来郭太后又派少府马钧、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去过卫将军府,赏赐了许多绢、嘉奖秦亮的平叛功劳,张欢此行又与秦亮私下交谈过。
正因参与决策的人们已经有过沟通妥协,事情开始后才会那么顺利。否则若拿到廷议上的争吵博弈,不仅低效,而且难看。
秦亮如同往常一样,接受了皇室的赏赐、但没有自己留下。他叫卫将军司马王康、负责效验阵亡伤残的将士名单,将财物全部分给伤亡将士的家眷,并上奏分给耕地、牲口、铁犁,以为抚恤。
州级官员的安排,秦亮不甚满意。不过对有功将士的封赏,参照以往的常例、倒是没有亏待。至少战场获胜之后,大家多少都得到了一些好处,而不是反被自己人凊算(历史上邓艾钟会麾下的魏军将士下场)。
秦亮婉拒了骠骑将军的名号,只接受了平皋县侯的爵位。毕竟是内战,他并不想大张旗鼓地给自己加官。但为部下争取好处,他倒是很积极。
跟着秦亮打仗,获胜机会大、并且总能得到收益。不断地给将士们这样的经验认知,才是实实在在提升军中声望的途径。
没过几天,卫将军府便宴请了许多宾客,在府邸中设宴庆功。
这时候王家人对秦亮开庆功宴、很是满意,王广等人都来了。王家应该也知道、秦亮心里多半有些不满,而这样的宴会,能给外界传递一种信号:秦、王两家在此事之后并无多少矛盾,仍在亲密合作。
王广在宴会时来到卫将军府,见面交谈时,便夹杂了一句话:仲明识大体。
“叮叮咚咚”的丝竹管弦声音,正在宏伟壮丽的卫将军府邸阁中飘荡。成队的侍女、家伎时常进出厅堂。宾客越来越多,开宴之前、人们在前厅庭院中各处游逛,府邸上比平时热闹多了。
这次宴会出现了一些新面孔,如尚书省的夏侯玄。之前夏侯玄在长安做都督,现在是重要的京官、身在洛阳,自然应该来赴宴。不过诸如嵇康等人没有出现。
天气仍未放晴,太阳在厚厚的云层里时隐时现,即便偶有阳光洒下,有云层的阻隔、光线也仿佛有点苍白。空气十分闷热,估计还会下雨。
但没有了强烈的阳光,人们在开席之前,倒更愿意在屋子外面走动。
吕巽与钟会是好友,两人没有同行赴宴,不过在卫将军府见面之后、很快就走到了一起。
吕巽的父亲于去年底去世,他作为儿子要守孝两年一月,最近也一直在家服孝。不过按照大魏士族的规矩,只要宣称自己在服用五石散,酒肉女色什么都没有忌讳。卫将军现在是洛阳权贵,吕巽只是来参加一下卫将军府的庆功宴,低调一些、别当众饮酒吃肉与家伎调笑,自觉应该问题不大。他赴宴也不是为了酒色享乐,只是不想离开这样的圈子太久而已;如果长期不露面,以前结交的关系都要淡了。
卫将军府以前就是曹爽的大将军府,曹爽在世时,两人都几乎没来过,对这里不太熟悉。两人边聊边在周围走动,意外地在厅堂旁侧的屋子里、找到了一道后门,遂信步来到了邸阁后面的台基上。
坊间大概有一些传言,说是钟会有龙阳之好、不喜欢妇人。但吕巽作为钟会的好友,倒没有看出来。
而且钟会的相貌也颇有大丈夫气质,才二十出头的年纪,浅浅的胡须已经长到了脸颊上;等他年纪稍长,大概是个须发浓密的大汉。
因此传言不一定可信,大致只因钟会身为士族子弟、二十余岁还不娶妻的缘故;但此事根本证明不了龙阳之好,相反吕巽认识真正有此好的官宦子弟,因为要继承家业,反而早早就成婚生子了。也许钟会只是喜欢结交有气度仪表的名士而已。
台基上有白石栏杆、宽敞的铺砖走廊。这边的人少一些,钟会便对好友吕巽说起了一件密事:“秦将军与羊夫人,大概关系非常。”
“司马师之妻羊徽瑜?”吕巽问了一声。
钟会点头沉声道:“正是羊徽瑜。”
吕巽忽然隐约感觉有点不妙,心里顿时“咯噔”一声,忙问道:“士季何以如此说?”
钟会轻松地笑道:“我自然不是在胡传密事。去年底夏侯泰初被捉进过廷尉府,长悌知道此事罢?”
忽然又说到了夏侯玄,吕巽一时也没想明白是怎么回事,他便点头回应,继续听着。
钟会道:“有关夏侯泰初的卷宗里,几处提到了羊徽瑜。大概是许允招供,他对羊徽瑜有意,在准备干谋刺大事之前、遂求助于夏侯泰初;夏侯泰初与羊家有亲戚关系,可从中引荐。廷尉属官记录此事,大概是想旁证、夏侯泰初可能提前知道了密谋。
后来秦将军亲自到了廷尉府,看到了卷宗,遂叫人把羊徽瑜的名字从案件卷宗中删去了。说是没必要牵连到羊徽瑜,对羊家的名声不好。所以后来入库的廷尉卷宗,没有记录有关羊徽瑜的那件事。”
吕巽沉吟片刻,不禁开口道:“士季如何得知这些内情?”
钟会已对吕巽的反应有点诧异,但还是解释道:“家兄与廷尉陈休元(陈本)相交不错,廷尉府的这种文书、虽经过删改,但不止一人经手,我想知道还不简单?那天我也亲自在场,在廷尉府见过夏侯泰初和秦将军。”
钟会带着笑意,小声道:“那羊徽瑜是司马师之妻,若非秦将军对她有意、何必专门去管此事?那样还会影响案件的审理。”
吕巽刚才心里的隐约不妙,渐渐也变得清晰起来。他总算想起了一个细节,上次来卫将军府赴宴时发生的琐事。
当时吕巽喝了酒、头脑不是很清醒,忽然在走廊上见到羊徽瑜,发现司马师这个落在洛阳的妻子,竟然长得异常美貌、身段相貌绝佳。他便没太注意自己的言谈与神态,似乎表现出了觊觎之心?且当着秦亮的面!
那司马师是王家秦家的死敌仇人,羊徽瑜是败逃者司马师之妻、这样的身份又生得美貌绝色,吕巽乍见之下有点想法、不过是人之常情。关键是他根本不知道、卫将军竟然也对羊徽瑜有意!
何况秦仲明不好女色,这是洛阳几乎人尽皆知的事。彼时吕巽哪里想得到那么多?
虽然他没做什么,但这种若有似无的琐碎细节,仍让吕巽心里有点不踏实。
吕巽不想让钟会看出来尴尬的心思,便开口故意说道:“此事对秦将军来说、倒也不是坏事。司马家结交甚广,如今覆灭了,与之相干的人仍然很多。如果秦将军与羊徽瑜的事传出去,多少能让人们安心一些,觉得旧事已经过去了。”
钟会点头道:“似乎有道理耶。不过我们别说出去,私下里谈论就好。”
就在这时,夏侯玄也径直从厅堂侧室的后门出来了,很快也到了台基上。夏侯玄以前和曹爽关系亲近,当然对这座府邸十分熟悉。
夏侯玄一眼就看到了吕巽钟会二人,不过他仍旧坦然地阔步走了过来。三人遂相互见礼寒暄。
没说两句话,夏侯玄便沿着北侧的石阶离开了。夏侯玄对钟会十分冷淡,只有揖拜礼节,基本没和钟会说话。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果然夏侯玄刚走到石阶上,钟会便有点气恼,冷冷道:“李丰许允曾密谋要推举夏侯玄为大将军,已让大将军王彦云心生芥蒂。夏侯玄又为羊徽瑜牵线,不也得罪了秦将军?我看他还能傲气几时。”
钟会只是对夏侯玄不满,但说者无心、听者有心,吕巽此时忍不住又想:连钟士季也认为,打羊徽瑜的主意、必会得罪秦仲明?
羊徽瑜不是友人之妻,连妾也不是,但有些事没法讲道理。
吕巽沉默片刻,说道:“别管泰初了,我们回厅堂中入席罢。”
钟会点头称是,遂与吕巽一起离开台基。
两人刚走进厅堂,立刻遇到了一些认识的熟人,自是一番见礼招呼。
吕巽马上从余光里察觉,大司农桓范也在看自己这边,但桓范只是投来目光、完全没有要上前结交的意思!从桓范的眼神里,吕巽似乎察觉到了看不顺眼的感觉。
见到桓范,吕巽心头便火冒,而且很憋屈冤枉。
当年不愿屈居于吕昭之下、拒绝赴任冀州的人是桓范自己,后来桓范与妻子争吵发生意外,也是他自己的事。吕家什么都没做,却莫名其妙地得罪了桓范。
上次吕巽想为父亲在洛阳求个高位,让父亲回来养老,因为没多久他父亲就因病去世了,事情便未办成。然而吕巽不得不猜测,桓范多半在卫将军面前说过什么坏话!遇到这样机会桓范不从中作梗?
吕巽的心情已不太好了,心头莫名烦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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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九章 时隐时现
与曹昭伯做大将军时相比,这座府邸几乎什么都没变,让人十分熟悉、但又似乎有点不同。大概是人的心境不同了。
夏侯玄从邸阁后面的台阶走下去,沿着一条铺砖小路往侧面走,没一会就见到了一个穿着大红色深衣的身影,正是羊徽瑜。她从假山后面出现,沿着幽径走来,身边还有两个妇人。
其中一个是吴夫人、司马师的前妻,另一个似乎是甄夫人、郭太后的义妹。甄夫人是个女道,夏侯玄偶然间在太极殿见过她。
羊徽瑜也发现了夏侯玄,她向这边看过来、接着与身边的女伴小声说了什么。另外那两个美妇也注意到了夏侯玄。
几个人见面后,便在路上站定,相互揖拜见礼打招呼。
甄夫人面带笑容观察夏侯玄,似乎马上就发觉了、夏侯玄是来找羊徽瑜的,她遂道:“我们先去宴厅。”
羊徽瑜与甄夫人大概不熟,她只对吴夫人道:“卿在前面稍等,我一会就过来。”
吴夫人应道:“好罢。”她转头看向夏侯玄,微微弯腰一礼,然后与甄夫人一起继续往前走。
夏侯玄等了一会,才开口说道:“去年许允说他命不久矣,彼时他们已密谋好谋刺卫将军,但我并不知道、他竟然想干那样的事。”
羊徽瑜垂目蹙眉,沉默了稍许,轻声道:“泰初还提那旧事做甚?不如就当没发生过罢。”
夏侯玄叹了一声,说道:“但此事不止一两个人知情,许允被捉到廷尉后,把前因后果都招供了,还录了口供卷宗。”
“什么?”羊徽瑜顿时神色一变,她震惊之余、又是一脸不可思议,一张鹅蛋脸上的表情不断地变幻着,隐约露出了厌恶而无奈的心情,“当初你们提出那样轻辱的话,我未曾怪罪你们,已经忍了。我什么也没做,他为何还要说到廷尉府去?”
夏侯玄道:“应该是被逼问出来的,廷尉府大概想查清、我是否知道密谋。不过羊夫人不用太担心,口供卷宗都改过,卫将军去廷尉的时候,要求属官重写了,已经没有羊夫人的名字。卫将军大概是说,此事没必要牵连到羊夫人,对羊家的名声不好。我当时也在廷尉府。”
羊徽瑜听到这里,“唉”地叹了口气。
夏侯玄沉吟道:“大事莫过于生死,彼时士宗(许允)说得诚恳决绝,声称命不久矣、不像是胡诌,他本就不是个爱说玩笑话的人。我实在不忍拒绝,还望羊夫人见谅。”
许允那时确实隐约有一种悲壮的表现,记得他还对羊徽瑜说了一句、以后羊夫人会为他惋惜。
但显然许允只是一厢情愿。后来他干的事震动天下、现在整个洛阳都知道了,而羊徽瑜却没有为他惋惜。羊徽瑜的神情,夏侯玄都看在眼里;对于许允干的事,她显然毫无敬重之心。
夏侯玄也在想,妇人对于国家大事,也许并没有那么看重。
这时羊徽瑜的声音道:“事已至此,还有什么办法,我怪罪泰初又有何用?算了罢。我毕竟是个妇人,以后羊家与夏侯家的事,泰初与我弟说更合适。”
夏侯玄欲言又止,但听羊徽瑜这样说,他只得暗叹一声,终于没有把心里的话问出口。即便问了、估计羊徽瑜也不会承认,她与秦亮有什么私下往来。
夏侯玄并不是个愿意强人所难的人,他也放不下面子。于是他便淡然道:“羊夫人言之有理,那我告辞了。”
羊徽瑜看了他一眼,回礼道:“我也先过去了,二位夫人还在等我。”
夏侯玄点了点头,转身离开了此地。
他仰头看了一眼天空,空中覆盖着云层、一片复杂纷乱的形状,太阳透过云层、阳光不甚明亮,但直视那个方向,依旧刺眼。夏侯玄被阳光一晃,甚至觉得庭院里的景色也变得有点朦胧了。
宛若此时夏侯玄的心境,他能隐约预料到一些状况,但又看不清楚。世间有些事就是这样,并非都那么脉络清晰道理明白,反而是时隐时现。而且它隐匿在各种各样的人心里,只能边猜边看。
夏侯玄最近还知道了一件事,廷尉已经审出、有关毌丘俭秘密联络洛阳的情况。
去年毌丘俭回京述职的路上,刚过邺城又返回了,早有传言他见过从洛阳去的密使,影响了他的决定。
廷尉通过刑汛毌丘俭的属官随从,已经确定,毌丘俭真的见过洛阳密使!而且得到了皇帝的诏令。所以毌丘俭在幽州起兵时、展示的那份血诏,极可能是真的,而非伪造。
密使的身份也确定了,是毌丘俭长子毌丘甸派遣的人。
但不幸的是,线索已就此中断。因为毌丘甸等人提前逃出了洛阳,至今没被抓到;所以廷尉也就只能查到此处,无法继续顺着毌丘甸审汛出,毌丘甸又是受谁的委托、从何处得到消息。
牵连到皇帝是确定的事,这事最终的源头必定是皇帝!哪怕没有直接凭据,人们猜也猜得出来。
不过中间断了的那一段线索,还牵连到谁?有没有可能,是夏侯玄在皇室与毌丘甸之间联络?毕竟夏侯玄日常去殿中上值,要见到皇宫里的人太容易了。
然而夏侯玄自己知道,这事他真的不知情!更没有参与其中。
但他已是有口难辩,向谁解释去,解释之后谁信?说不定越描越黑,主动去否认,反被人误以为是心虚。
夏侯玄已经走到了邸阁后面的台阶旁边,不禁看了一眼下面的一道不起眼的木门。木门后的券室还在,外人多半不知道那地方,不过夏侯玄知道里面别有洞天。
府邸很热闹,空气中笼罩着各种各样的声音,但来这边的人倒是很少。夏侯玄结交认识的人非常多,只有这会才能清静一点,能独自想一些事。
……羊徽瑜与女伴已经来到了宴厅,仍是上次接待女宾的地方。此厅虽未建造在高高的台基上,气势没那么雄伟,但地方其实很不错。
】
很宽敞的一个厅堂,重檐芜顶用木柱支撑着,两侧都有好多道门,门全部打开之后,就像一个大亭子似的、十分通透。尤其在这盛夏时节,穿堂风一过,能让人感觉凉爽不少、而且也不气闷。
饶是如此,人一多,厅中也弥漫着各种各样的气味,胭脂水粉的香气、汗味、食物酒水的气味,甚至隐约还飘荡着一丝狐臭。不知道谁有狐臭,这么多人也分辨不出来。
在这样的场合,若没人说话、独自干坐着,将会有点尴尬,所以羊徽瑜找了吴氏作伴。
而吴氏又带了个女伴,便是这个甄夫人。羊徽瑜以前没见过甄夫人,不过引荐之后她就立刻知道是谁了。
甄夫人是皇太后殿下的义妹,以前鲜有人听说过她;后来郭太后失踪了,彼时司马家的人推测过、事情可能与郭太后的义妹甄氏有牵连,羊徽瑜在司马家也听到过这样的说辞,所以知道此人。
羊徽瑜见过秦仲明之妻王夫人后,便入席与吴氏等在一起,她时不时与同伴闲谈几句,表现得很自然寻常。她不愿意被人注意,但仍旧不断有人向这边看过来。
当然不是因为羊徽瑜的衣裳颜色,大红色虽然鲜艳,但在夏天人们本来就爱穿红色,像女主人王夫人今天也是一身红色衣裙。跟大家穿差不多的颜色,反而更合群。
多半还是羊徽瑜的相貌。不仅男子爱看美人,妇人们也会更注意人群里姿色突出的人。
就在这时,许多人都转过头去,看向了宴厅敞开的侧门。羊徽瑜也循着方向一看,便见秦亮竟然走过来了,跪坐在筵席上的妇人们陆续站了起来。
秦亮一边拱手,一边走到王夫人旁边。
他面带微笑,向宴厅里的女宾揖拜道:“今日高朋满座,诸位夫人女郎光临鄙府,真乃蓬荜生辉。若有招呼不周之处,大家不要多心阿。有什么需要,可以吩咐侍女。”
陆续有人拜道:“恭贺秦将军。”“贺喜将军大胜……”
秦亮笑道:“多谢各位,只是为国尽心、分内之事罢了。我过来见个面,打个招呼就过去,这里由拙荆陪大家。”
在人声嘈杂之中,羊徽瑜听到不远处有妇人小声道:“卫将军好生年轻俊朗。”
羊徽瑜的视线本来故意避开了秦亮,因为之前的一些事,她有点难堪和不好意思。
此时听到议论,她仍下意识抬头向秦亮那边看了一眼。只见秦亮一身红袍,不管是身材仪表、还是相貌,着实十分耐看。他的神态热情大方,举止儒雅端正,有时候羊徽瑜都无法想像,这样一个人、正是数次击败强敌的勇悍大将。
她立刻又想起了先前夏侯玄说过的话,秦将军亲自去廷尉府、专门叮嘱官员删改重写卷宗,说是对她与羊家的名声不好。
羊徽瑜此时见到秦亮,不知不觉间隐约又多了一种安心的感觉。
不料羊徽瑜投去目光时,秦亮很快也朝这边看了过来。羊徽瑜的眼睛立刻看向别处,但还是从余光里留意着秦亮。他好像也特意看了一眼旁边的甄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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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章 席间清商
郭太后义妹甄氏竟也来赴宴了。以前秦亮与她并未公开来往,甚至偶尔幽会、也很谨慎,便是为了避嫌。不过她忽然出现在宴会上,似乎也没太大问题。
秦亮请了甄德(郭德),甄氏可以作为甄德家女眷的身份赴宴。甄氏与黜妇吴氏有来往(秦亮初次认识甄氏,便是在吴氏府上),好友一同前来、人们似乎也不会觉得奇怪。何况今日卫将军府的宾客很多,估计大多人也不会注意到甄氏。
于是秦亮未再多想。他回到邸阁厅堂上时,宴席很快就开始了。
趁着舞姬没上场,秦亮当众祝酒,与宾客们同饮,大家也纷纷道贺敬酒。等到乐工奏起了清商乐,舞姬们到厅堂中载歌载舞,偌大的厅堂里、大家便开始各自交谈饮酒。因为前厅很宽敞,有音乐干扰、还有人多的嘈杂,离得稍远根本听不到别人说话。
夏侯玄的名气确实很大、结交也很广,他这时候麻烦缠身,仍然陆续有人前去敬酒交谈,身边常有三五人组成一个圈子。
清商乐舞是魏国最流行的宴饮助兴节目,歌词内容基本不涉及朝政,以男女之情为主。据说来源于汉乐府,后因从曹操起、曹丕曹植等人都很喜欢清商乐,并编写了许多作品,到现在已成主流歌舞之一。朝廷官方的女乐机构,名字就叫清商署。
这次宴会,卫将军府准备的歌舞、便以清商乐舞为主,没有多少新内容。一来秦亮没时间准备,二来所庆之功、毕竟是内战胜利,秦亮也不想搞得太过隆重。而且现在西线的战事还没结束,宴会规格差不多就行了。
令狐愚、秦朗走上来,跪坐在旁边,秦亮也是这么说的,“不久前闻报凉州羌胡叛乱,蜀汉军大举北上,战事至今未了,我们在洛阳大摆宴席,稍有不妥阿。”
王广劝道:“汝外姑公(郭淮)常年镇守西线,对付蜀军很有经验,仲明不用担心。”
令狐愚也道:“凉州有什么情况会上奏朝廷,如今国内稍安,到时我们可以上奏调中军去增援。”
秦亮点头道:“外舅、表叔言之有理。”
没一会,钟会走上来敬酒,与几个人谈笑了几句。钟会年纪不大、与人交往却有分寸,不会让人感到尴尬。之前秦亮以为是他出身士族,耳濡目染的缘故;但并不全是这样的原因,有些士族子弟日常也不好相处。
当然也可能只是因为秦亮与钟会没什么恩怨,才能相处融洽。钟会对付起友人来、照样不会手软,譬如对待嵇康。
秦亮问钟会:“士季觉得,厅中的清商乐舞如何?”
钟会笑道:“挺好,没什么问题。”
秦亮听他的这口话,遂面带笑意道:“看来歌女舞姬们的技艺,还是有些欠缺。”
钟会道:“舞姬能如此娴熟已经很好了,但若要她们具备独特之处,还得名家指点。”
秦亮毕竟不是士族出身,对这些东西确实不怎么了解,他遂问道:“士季是否为名家?”
“不敢不敢。”钟会摆摆手,笑着淡淡说道,“颍川荀公曾(荀勖),算得上是清商乐名家。王将军应该也知道。”
秦亮听到这里,忽然隐约明白了,钟会似乎正在趁机向自己举荐人。
钟家也是颍川郡人士,这帮同一个地方的士族豪族,几乎都有关系;荀家与钟家好像还是姻亲?魏国的士族们,都有大大小小的圈子,秦亮此时也没办法。
王广点头道:“荀勖在中书省做官的时候,我与他有过来往,他确实对清商乐颇有心得。”
秦亮也不点破,顺着话问道:“那荀勖现在何处?”
钟会立刻说道:“荀勖起初在曹昭伯府上做过掾属,后来做中书省的官。司马家谋反之后,荀勖就被罢官回家了,此时大概在许昌。”
“原来如此。”秦亮一副恍然的样子。
王广接着之前的话题道:“士季最有造诣的还是书法,那是得到了钟太傅的真传。”
钟会忙道:“无法与先父相提并论。”
钟会的先父钟繇,那确实是书法鼻祖人物,稍微接触过书法的人、也不免受其影响。不过秦亮出仕的时候,钟繇已经去世了,确实有点遗憾。
后世的那个拈花小楷,据说出自钟繇的徒弟卫夫人,但应该是杜撰的事。秦亮随口问道:“钟太傅真有个弟子叫卫夫人?”
钟会想了想道:“确有此人,有机会仆将她引荐于秦将军。”他接着用随意的口气提了一句,“不过年纪有点大了。”
秦亮顿时笑了笑,说道:“无妨,书法与年纪无关。”
秦亮下意识感觉哪里不对,他的名声一直是不好女色,可是一提到夫人,钟会怎么就开始提醒年纪了?
钟会在这里谈论了一阵,便回到了席位上。陆续又有人上前来敬酒交谈。
这时令狐愚要去如厕,习惯性地叫上了秦亮。秦亮也未推诿,与王广打声招呼,叔侄二人便离开了席位。
秦亮出宴厅之后,在外面走一圈透气,人也好像清醒了一些。邸阁上面的嘈杂声依旧清楚可闻,但到了外面、确实更清静。
两人走到水缸旁边,这会儿周围没人来,秦亮洗了手拿出手绢擦水,站在一旁等着令狐愚。
令狐愚转头观察了一下,发现没人过来,遂开口道:“皇帝还真是对我们恨之入骨阿。”
令狐愚提起皇帝,应该是因为毌丘俭去年在邺城见密使、收到血诏的事。此事不久前才让廷尉给审出来。
目前能确定的事,只是毌丘俭见了洛阳密使、并收到了诏书;但王秦令狐几家都相信、那血诏是出自皇帝之手!否则若要伪造诏书,为啥要从洛阳悄悄送过去?
秦亮不动声色道:“应该是罢。”
令狐愚小声道:“去年李丰许允密谋行刺仲明,还有宦官参与,背后主使多半也是皇帝。如果现在派人去廷尉、对那几个宦官严刑拷打,必能得到真相。”秦亮也相信这个说法。
令狐愚洗完了手,走近旁边又悄悄说道:“当今皇帝昏暗,又接连与我们过不去,不如把他废了?”
如此直白的话,秦亮也微微吃惊,但反应不大。
表叔令狐愚好像对曹芳一直都没好印象,当初在扬州起兵时,令狐愚就主张直接废掉曹芳、另立新君,以新君的名义讨伐洛阳。
当时秦亮必然不同意,主要是起兵还没成事、便行废立,给天下人的感官实在太坏了。
但现在秦亮没有再反对。拥兵支持曹芳的毌丘俭已死,趁着震慑朝廷的时机,此时行废立并无不可。
曹芳干的事也很恶劣,直接就想要秦亮的命!无论是李丰许允、还是毌丘俭,其实背后的关键问题显然都是曹芳。别人想要秦亮的命,秦亮能对他满意?
去年秦亮不想把谋刺案牵连到皇帝,只是因为当时朝廷内外的局面不太好,他不得不避免节外生枝,力图勉强维持现状,不得不忍!然而此一时、彼一时,现在报復,也能出一口恶气。
秦亮沉声道:“此事先与外祖商议才行。”
令狐愚点了点头:“我找机会与公渊言语一声。”
两人往回走时,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靠近邸阁这边,常有人来往走动。很快他们就遇到了一个人,乃正要上邸阁台阶的羊祜。三人碰面见礼寒暄了几句。
秦亮主动说道:“我们走一会再回宴厅,透透气。”
羊祜点头应允。令狐愚听罢却道:“我先回去陪汝外舅喝酒。”
秦亮与羊祜慢慢来到走廊上,秦亮开口道:“兰石(傅嘏)要出任城门校尉,我正准备邀请元凯(杜预)来接任卫将军府长史。”
秦亮在羊祜面前提到杜预,乃因羊祜与杜预是有来往的。而且杜家与辛家的关系非常好,羊祜又是辛敞的亲戚。
羊祜思索了一会,恍然拱手道:“元凯很有才能,秦将军慧眼识珠。”
但秦亮要征辟杜预为长史,当然不只是考虑才能,还因觉得、杜预可以成为更可靠的人。
巨鹿之役前后,杜预在军中出谋划策、从旁辅佐,十分卖力,看得出来他有心向秦亮靠拢;毕竟他爹能翻案洗掉罪名,便是秦亮从中出力。
杜预虽与荀氏有点关系,但那是因为感激当年荀彧对杜家的恩惠,只能算是知恩图报、人情来往。实际上如今杜预与荀家人已经不是一个圈子的人、没什么来往了,他与毌丘俭之妻荀氏更是不认识,自然也牵连不到毌丘家……否则讨伐毌丘家时,杜预的立场便不会那么清晰。
长史主持整个卫将军府的日常事务、且朝夕相处,很能培养起相互信任的关系。
如今秦亮举荐傅嘏出去做官,便是觉得傅嘏已经很可靠了,没有必要继续在卫将军府做官。去年朝堂上发生莿杀案,傅嘏那是霍出性命在保秦亮,因此屁鼓大腿上挨了好几剑。
第三百九十一章 宛若表白
提过了杜预之后,秦亮忽然问道:“卫将军府还有从事中郎的职位,叔子可愿受辟?”
羊祜面露意外之色,但没有马上回应。
此时的人们入仕,颇有点双向选择的意味,经常发生士人拒受征辟的事。譬如秦亮起初就拒绝过何晏的征辟。羊祜拒绝的次数更多,先是谢绝当地兖州刺史部的几次邀请,后来还拒绝过曹爽。
所以有时候征辟人才,如同表白似的,极可能不成功。就像表白、只是男女関系到了那步后的一个形式,秦亮邀约人才,基本也要先了解对方的意愿之后、才开口。
但羊祜此人比较难搞,表现得像个绿茶,他与各方势力都有来往、就是不愿轻易委身于人。当初他娶了夏侯家的女郎,却拒绝了爽府的征辟;姐姐羊徽瑜嫁给了司马师,他照样不愿到司马家做官。
或因羊祜的性格不喜欢争斗,所以才想置身事外;亦或因为他看到了危险,才要自保。羊祜是个颇有谋略的人,多半看得比较远。
何况秦亮当初拒绝何晏的征辟,也是为了明哲保身;那种连秦亮自己都做不到的事,也不好因此责怪他人。
不过羊祜这种人,征辟的时候不容易,一旦他接受了,做事应该还是比较讲究的。否则他若会轻易背叛,也没必要如此慎重。
然而秦亮现在还是直白地开了口,因为如今已没法再继续试探下去了。按照议定的人事安排、朝廷不久便会把夏侯霸从凉州召回来,中间可能会出问题。羊祜是夏侯霸的女婿,秦亮须得提前向羊祜表明态度。
羊祜沉吟片刻,开口道:“秦将军英雄人物,却一直对仆十分看重,仆荣幸之至。”
秦亮观察着羊祜的脸,羊祜也转头看过来,从眼神里看、他的态度好像挺诚恳。
他接着说道:“仆无寸功,只在兖州徒有些许虚名,却能入秦将军眼,颇感汗颜。”
秦亮道:“我相信自己的眼光,叔子必是能做事的人。”
羊祜想了想道:“容我考虑几日何如?”
至少没有马上回绝,事情有希望。秦亮顿时露出了些许笑意,点头道:“这种事哪能强求?叔子想好了再回答我。”
羊祜站定,向秦亮缓缓揖拜。
秦亮拱手还礼,又循着人声嘈杂、丝竹之声的方向,抬头看了一眼邸阁那边,说道:“我们该回宴厅了。”
羊祜道:“秦将军请。”
二人同行走到石阶上,秦亮忽然想起钟会举荐的人,便问羊祜:“叔子可知荀勖?”
羊祜点头道:“见过面。”
秦亮问道:“卿以为此人的才干、品行怎么样?”
羊祜略加思索,说道:“洛阳兵変之后,曹昭伯举家被杀,牵连被杀者数无算。彼时洛阳人心惶惶,人们生怕与曹昭伯有关系。唯有荀勖,最先独自前往、祭奠哀悼曹昭伯,因为他曾做过曹昭伯的掾属。有了人带头,一些受过曹昭伯恩惠的人,才敢跟着去祭奠。”
秦亮“哦”了一声。魏国有些士人确实不会一味去攀附讨好强者、而且胆子很大(当然得先有条件,具备一些实力或家势,才不会死得太快),他们会遵从自己的行事原则,至少要人前如此表现,以此安身立命。
冀州人王经可能也有点像这种人。当初曹爽给他绢布、让他去吴国做生意,他也是直接就挂印回家了,差点被治大罪。征辟的时候可以拒绝,但若已经做官了、擅自离任,那就触犯了律令。
羊祜对荀勖别的方面不作评价,只是提起那件事。大概是因为羊祜的观念,也认可荀勖的做法。
两人进了厅堂,从诸多席位后面的过道往里走,不断有宾客打招呼。秦亮走到少府马钧身后时,马钧也扭转上身拱手。秦亮便走了过去。
羊祜道:“仆先入席。”
秦亮点了一下头,上前与马钧言语。
马钧磕磕碰碰地说道:“仆已用竹浆、芦苇造出纸,不过写字时……有问题,太容易浸透。”
秦亮道:“不用急,过阵子卿拿着东西过来,我们细谈。”
马钧颔首道:“仆、仆再想想办法。”
秦亮笑道:“德衡今日只管吃好喝好。”他说罢又与周围的几个人招呼了一声,便继续往上位走,回到自己的席位。
如同往常的宴会一样,以秦亮的酒量,喝醉是必然发生的事。
不断有客人上来敬酒,一边喝,一边与秦亮、王广等人交谈,因为只有靠近才能听得到说话。时不时也有人、趁秦亮的目光看向席间的时机,举杯遥祝,秦亮只得隔着空气与他对饮。
待到秦亮再次离席出门时,已经醉了。酒精会影响人对距离和速度的判断,卫将军司马王康陪着秦亮去如厕,秦亮走起路来深一脚浅一脚的。
此时的酒能醉人,不是秦亮酒量差的问题。譬如魏文帝曹丕的文章里,在推广葡萄酒的内容里就说“葡萄酿以为酒,甘于曲檗,善醉而易醒”,可见葡萄酒能醉人、但易醒,而用了酒曲的粮食酒没那么甜、也不容易醒酒。文帝的酒量应该比秦亮好,也是能喝醉的。
这会已经陆续有人离开宴会。先走的人多是妇人,妇人们大概不愿酗酒。
秦亮与王康正要返回邸阁时,正见羊徽瑜等人走到了西侧的走廊上。秦亮遂上前去送别。
羊徽瑜身边有吴氏、甄氏,她们三人平时应该有来往。但除此之外,陆凝居然也与她们在一起。
莫非陆凝已把自己当成了卫将军府的人、承担起了送客等琐事?但秦亮上前交谈了两句,便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陆凝竟然在传教,她想说服妇人们信奉五斗米教。
她还真是找对了地方,卫将军府的女宾,基本都是些贵妇。只需拉拢到一两个人信奉五斗米教,贵妇随便供奉的钱粮、必不仅有五斗米那么点。
说了几句道别的话,秦亮又对羊徽瑜道:“我先前与汝弟谈了一些事。”
王康听罢,便对吴氏、甄氏等揖拜道:“我送二位夫人去放马车的地方。”
羊徽瑜回头道:“我一会就过来。”
秦亮与羊徽瑜继续沿着走廊往南走,不过走得比王康那群人慢不少。羊徽瑜问道:“将军与我弟说什么了?”
秦亮却轻轻摇头道:“我不这么说的话,会显得太特意。毕竟刚才有三个女宾,我偏偏单独与羊夫人交谈,岂不是容易让人留心?”
羊徽瑜听到这里,一副垂目的姿态,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但她又带着些许笑意,轻声道:“秦将军走路摇摇晃晃,心里倒不糊涂。”
她稍作停顿,又不动声色道,“现在天下人都知道秦将军之名,席间也听到好多人在谈论将军。盛名之人真要注意言行,不然很容易被人议论。”
秦亮道:“喝醉了酒,情绪与胆子会受影响,但心里肯定是清醒的,除非当场睡着。那些发酒疯的人,多半都是以酒醉为借口,才好放枞言行。”
“好像有道理耶。”这回见面,羊徽瑜的神情似乎温柔了不少,“秦将军为人倒挺可靠,哪怕喝醉了酒,也不会乱说。”
秦亮笑道:“我这人还算稳定。”
他很快就收住笑容,拿手在揉了一下太阳穴,恍然想起了自己要说的话,“对了,李丰许允在东堂谋刺之后,我没有找到恰当的机会、与羊夫人交谈,一直就想向羊夫人道一声谢的。”
羊徽瑜轻声问道:“谢什么?”
秦亮道:“若非羊夫人事先告知、许允自称病入膏肓的事,我的防备心必定还会少一些。这种阴谋,本就在于保密与突然发动,多一点迹象,结果可能也会大不相同。”
羊徽瑜沉吟道:“秦将军因为那句话,便推测出了密谋?”
秦亮摇头道:“没有,但隐约觉得有点蹊跷。”
羊徽瑜小声道:“我丝毫没有察觉到什么,将那事告知将军、也不是为了提醒将军。”
秦亮叹道:“羊夫人是无心,但确实起到了作用。这算是救命之恩阿。”
羊徽瑜忙摆手,抬眼瞧了秦亮一下,说道,“妾不敢如此居功,秦将军说得太严重了。”
“但我仍对羊夫人心怀感激。”秦亮接着轻松地笑了一下,“羊夫人会给人带来好运。”
羊徽瑜的声音道:“妾也该向秦将军道谢的。”
秦亮有点疑惑道:“何事要谢?”
羊徽瑜的脸有点红,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终于说道:“罢了,不提也好。吴夫人在等我,我先告辞了。”
秦亮拱手道:“既然如此,便不多挽留,欢迎羊夫人下次再来作客。”
羊徽瑜弯腰,款款拜道:“宴席很丰盛,谢秦将军、王夫人招待。”
秦亮站在原地,目送羊徽瑜的身影。羊徽瑜虽是司马师之妻、司马师现在也还活着,但秦亮与她相处下来,确实没有感觉到她的恨意,也感受不到危险。他对羊徽瑜的印象还挺好。
羊徽瑜走到转角处,又回头看了一眼秦亮。她的双手依旧放在腹前,微微屈膝、再度向秦亮致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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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二章 公心守志
热闹宴席直到下午,陆续有人尽兴而去了。其中一些宾客、可能会在卫将军府吃过晚饭才走,但女宾不可能等到天黑。
羊徽瑜等人离开得更早,几个妇人还不尽兴、又去了吴家宅邸煮茶聊天。
吴家的人口更少,丑侯吴质已经离世,此间主人就只有吴夫人等姐弟二人。相比人丁比较多的大族羊家、郭家,吴夫人这里确实要清静自在一些。
何况此时吴夫人的弟弟还没回来,也去了卫将军府、参加庆功宴。三个女子在吴家前厅阁楼里谈天说地,无人管束十分轻松。
妆容艳丽的甄夫人要寻铜镜,查看脸上的脂粉是否弄花。吴氏便叫侍女带她去了前厅隔壁的房间。
那房间就是上次羊徽瑜躲避的地方,彼时她藏在一副架子后面、听到了不该听的动静。羊徽瑜目送甄氏过去,竟觉得心里有一种心慌,身上也觉得挺燥热,大概是天热又喝了酒的缘故。
吴氏的声音悄悄说道:“甄夫人不知与多少人有染。曾有大市上的商贩供认,趁着买丝绢的工夫,甄夫人与商贩躲到茅房、便草草地做了一回那种事。”
羊徽瑜有点走神,听到吴氏说话的声音、却联想起了她好似痛苦的另一种声音。
过了稍许,羊徽瑜才回过神来,大致明白了吴氏说的内容。羊徽瑜以前没和甄氏有来往,只有吴夫人与甄氏认识;不过羊徽瑜也察觉到,吴氏与甄氏的关系、远不如与羊徽瑜交心。
羊徽瑜没多想,脱口回应了一句:“甄夫人不是郭太后家的人?以她的身份,不太可能罢?”
吴氏却道:“反正都记到廷尉的卷宗里了,很多人都知道,她的名声就是那样。“
羊徽瑜听到这里,脸颊顿时微微有点发烫。因为许允的供状里,有关她的事、也曾出现在廷尉的卷宗里。虽然最后删改过了,但也不知道会不会传出来。
一时间她的心情有点烦躁。她不禁轻声道:“有些传言不可信。以甄夫人的身份,她就算真的有什么私情,应该也会找个可靠的人。”
甄氏不仅是良家妇人、还是大族贵妇,她何必要让自己被别人看不起?世上无论士族庶民,没有人会认同放浪的妇人。所以羊徽瑜才判断,传言甄氏的那些事、不太像是真的。
吴氏想了想,说道:“姐说得也有道理。”
这时羊徽瑜又想起了秦仲明。先前在卫将军府、她曾欲言又止,本来想要向秦亮道谢,要谢的事情便是秦亮去年在廷尉府、试图挽回她的名声。只因她觉得不好意思,才作罢没有说出口。
妇人大概只有在安心的时候、才会去想那种事,秦亮确实让她有了某种信任感。而且羊徽瑜也因此能感受到、秦亮在为她作想,这样的感觉会有一种微妙的温情。
这种非亲非故、却相互为对方作想的亲密感受,羊徽瑜真是第一次体会到。
先前在卫将军府告别时,秦亮还提到了救命之恩。羊徽瑜不愿承认那样大的恩情,但秦亮的感激之心,反而让她觉得彼此的关系更好了……羊徽瑜早已没有了被强權胁迫的屈辱,当初的怨气也淡了不少,她亦不再处于不利地位、须以身体换取搭救的境地。
恍惚之间,羊徽瑜还想起了去年遍地积雪的时节,她跨坐在秦亮怀里的场景,虽然穿着衣裳,但那时的姿态确实不堪,而且她能清晰地记得秦仲明的形状。此时她便下意识地并拢了修长的双蹆,感觉有些不适,心里七上八下的一阵凌乱。
事情真的有点乱。羊徽瑜跟寡妇甄氏、黜妇吴氏都不一样,她是有夫之妇的名分,丈夫司马师不在洛阳、却仍在人世。而且她已嫁到司马家为人妇,按理秦亮应该是她家的敌人。
“隆隆隆……”一阵闷雷让羊徽瑜醒过神来。她向敞开的大门看过去,发现光线已经黯淡了。
羊徽瑜随口道:“什么时辰了,快天黑了吗?”
吴氏道:“应该还早,看天色可能要下雨了。”
今天一早天上就有云层,之前在卫将军府上时、还能看到太阳光,不过太阳在云中穿梭、不太明亮。加上这闷热的天气,好像要下暴雨。
这时甄夫人从旁边的房间走了出来。羊徽瑜最先告辞,想趁暴雨还未下来,先赶回家。
羊徽瑜倒是坐马车来的,不过天气太热、她的马车没有毡顶,车顶只有木头,如果雨太大了还会漏水。
吴家府邸已在西城,离羊家并不太远。羊徽瑜乘车回去,没过多久就到家了。
果然羊徽瑜到家没一会,空中便电光闪烁,骤然下起了暴雨。雨下得非常大,豆粒大的密集雨点砸在屋顶上“叮叮当当”清脆作响。羊徽瑜还是很有先见之明的,如果在吴家宅邸多耽搁一阵,这会在路上就得打湿衣裳。
弟弟羊祜也回到了家,羊徽瑜去拜见阿母时、见到弟弟正在阿母身边。
阿母蔡氏年纪很大了,身体也不好,弓着背正伏在案上,一会凑近、一会又把竹简拿到远处尝试,念叨着:“看不清了唉。”
羊祜伸手轻轻揉着阿母的太阳穴、眼眶等位置,好言道:“看字费神,阿母少看一会养养神。”
相比那些服五石散喜好玄学的士族子弟,羊祜还是一个挺遵守儒家伦理的人,孝道之类的没什么疏漏。
阿母蔡氏字贞姬,她的名声也很好,确实配得上贞这个字;只是没有她姐姐的名气那么大。阿母的亲姐姐、羊徽瑜的姨母,便是蔡文姬。
羊徽瑜上前道:“我来罢。”
阿母蔡贞姬回头看了一眼,她眼神不好、还能认出人,说道:“徽瑜也来了。”
过了一会,蔡贞姬喃喃道:“汝兄回来了吗?”
羊祜道:“阿兄(羊发)在淮北做护军,有公事在身,离洛阳很远,一时回不来。”
蔡贞姬道:“汝二哥呢?”
阿母好像神志有点糊涂了,她偶尔就会变成这样。羊祜的二哥早就夭折了,因为过去了太多年,羊徽瑜等人平常都想不起、还有个二哥。反倒是糊涂的阿母一直记得。
姐弟俩在阿母身边呆了许久,侍女过来侍候,他们才走出房门、来到了外面的檐台上看雨。暴雨往往不会一直下很大,此时渐渐变小了,不过瓦顶上的积水已经成势、顺着屋檐往下淌,地面上横流的积水仿佛溪水一般,让人有一种雨仍很大的错觉。
羊祜转头道:“对了,数日前我才收到阿兄的家书,一会拿给姐看。不过不用告诉阿母了。”
羊徽瑜道:“怎么?”
弟弟羊祜道:“阿兄在信中说他身体不好,怕阿母看了心忧。”过了一会,弟叹了口气接着说道,“阿兄若再辞官,羊家隐约要家道中落了阿。”
弟才二十多岁,以前一直是个洒脱随性的人,今天的情绪倒好像与往常不一样。
羊徽瑜轻声道:“不至于。”
弟沉吟道:“还有夏侯家可能也会遇到一些事,上次见到夏侯泰初,他自己就说、该准备受死了。”
羊徽瑜微微张口,终于小心说道:“卫将军年轻有为,权势日盛,他不是很欣赏弟的才干吗?”
“嗯。”羊祜点了点头,“羊家已有数代人担任两千石官位,起初我以为秦仲明看中了我们的家门,多次相处,却觉得他确实是看重我这个人。我从没做过什么大事,倒有点奇怪。”
他转头道,“今天秦仲明还邀请我,去做从事中郎。”
卫将军府的属官,最大的是长史、司马,除此之外,从事中郎的地位也比较高。仕途若走权臣的路子、然后再做朝廷的官,当然会得到极力举荐;加上羊家的家势地位,羊祜若到卫将军府做掾属,升官会非常快。
所以羊徽瑜先前才说不至于,弟弟只要想上进,不需要那么长吁短叹。
羊徽瑜问道:“弟答应了吗?”
弟说道:“我没有谢绝,只说考虑几日。”
没一会,他又感慨道:“我本想安分在朝、以公心做事,不想去攀附权贵,此志怕是无法坚持了。”
羊徽瑜默不作声,她想起了自己的志气、亦是打算安分守节一辈子的。
但既然谈到了这个话题,她本想劝弟弟几句。但此时听到弟弟这口话,她已觉得没有必要了,遂不再多言。
羊徽瑜寻思,弟一向是一个挺有智谋的人,若非判断跟着秦仲明有前途,他怎么可能愿意违背自己的心意?可弟弟偏要长吁短叹,好像多不情愿似的。弟弟羊祜不还是觉得,击败了诸多敌人的秦仲明、年轻有能耐,且待人诚恳,乃可佐之主?
但羊徽瑜察觉自己的心态,顿时又感到有些汗颜羞耻。她想到羊家的名望,心道自己真的从来不想给家族抹黑。
羊徽瑜也“唉”地轻叹了一口气。弟听到声音,侧目看了羊徽瑜一眼,他观察了片刻,却无从猜度羊徽瑜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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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三章 冷落清秋节
数日后,羊祜主动来到了卫将军府。
秦亮听到禀报之后大喜,立刻走出邸阁,并走下了台阶、亲自前去迎接。
刚下石阶,便见有几个人从走廊上过来了,除了门下掾朱登,来客羊祜,还有羊祜的表兄弟辛敞、姐姐羊徽瑜。
羊祜等人加快脚步走上来。见秦亮一脸的热情高兴,羊祜揖拜时、也不禁多看了秦亮一会。
毕竟羊祜作为司马师的姻亲,司马师现在都没抓到。而司马家是秦亮的仇敌,羊祜没被牵连就罢了、他估计也想不到秦亮完全没再计较。
秦亮看重羊祜,起初自然是因为羊祜在历史上的名气,心里早就知道、这是个有才干的人;如同秦亮对邓艾的看法,几乎不需要怎么了解,第一次见到邓艾、他就对邓艾很重视。当然羊祜在后世的名气,似乎比邓艾要差一些。
但真正开始拉拢羊祜之后,秦亮也意识到了别的重要作用。
羊家多代人在朝做高官,是真正的士族。而且羊家与几个大族是姻亲、或世交。只要羊祜做了属官,卫将军府便能得到好几家大族的认可。其中好处无法量化,却不能轻视。
自汉朝以来、直到大魏,士族的影响力都很大。情况就是这样,秦亮也没有办法,只能暂且面对现实,有时候主动去适应环境、才是务实的做法。
即便是一个国家,新建立政權的时候,也会四处遣使外交,希望得到周围各国的承认。无论古今,盖莫如此。这是增强合法合理性的途径之一。
相互寒暄了两句,羊祜、辛敞又专门向秦亮身边的吴心拱手见礼。吴心也默默地揖拜了一下。
吴心的相貌细看很匀称,其实长得挺漂亮,模样很耐看。但她的皮肤苍白、从不涂脂抹粉,又穿着灰色的麻布衣、头发束成男子的发髻,所以乍一眼看上去,她便缺乏女郎的那种精致艳丽感。幸好她沉默寡言,要是一开口,那沙哑略粗的声音、更缺少女人味。
加上她本身也不怎么爱说话,所以常常被熟人无视。以前傅嘏还在卫将军府时、经常见到吴心,他就不会给吴心行礼。
而羊祜与辛敞还不太了解状况,见吴心离秦亮很近,所以才特意关注。
吴心一言不发,但她其实心里有数,对出现在秦亮身边的人、都会暗自默默观察判断。
后面的羊徽瑜向秦亮揖拜,轻声解释道:“妾想来拜访王夫人,听说弟要来卫将军府,方与弟同行。”
“我叫侍女带引羊夫人去内宅。”秦亮道。
他正要叫人安排,却见走廊上有个熟悉的身影过来了。秦亮观望了一眼,正是陈安。
陈安与羊祜不熟,应该认识辛敞,但他显然不是与羊祜辛敞一起来的。
秦亮见状,便转头吩咐王康、朱登,“卿等请叔子、泰雍到前厅入座,我迎了中书令陈季乐就来。”
于是几个人先上了石阶,秦亮在下面等一会。
羊徽瑜正待要走,秦亮便随口说了一句:“羊夫人想来卫将军府见面,不一定非得挑时机,平时也可以来。”
人道是女人的心情如天气,变化莫测。几天前的宴会上见到羊徽瑜,记得她说话还挺温柔的,不料此时又变得有点冷了,“妾以前就说过,妾的身份是有夫之妇,秦将军似乎没当回事。”
秦亮不动声色道:“杜元凯(杜预)马上就任卫将军长史,辛泰雍(辛敞)也会来卫将军府做军谋掾,加上羊叔子今日前来、应该也要答应出任从事中郎。羊家交好的几个家族,陆续在转变立场,羊夫人与司马师的夫妇关系还能一直维持下去吗?”
羊徽瑜无言以对,显然秦亮说的话有道理。她看了秦亮一眼,神情也在微妙地来回变化着,好像很纠结的样子。
秦亮寻思,虽然司马家是自己的敌人,但眼前这个古典气质的端庄美妇、原本应该是能追谥皇后名分的人。客观上秦亮确实影响了她的命运。
不过事到如今,即便秦亮什么也不做,羊徽瑜的身份、也不可能再达到原本的高度了。
秦亮看了她一眼,说道:“有些事是大势所迫,羊夫人怪我也没用。但以后我不会伤害夫人,反而希望夫人能过得稍微好一些,有我能效劳的地方,夫人也不用客气。”
好不容易让羊祜加入卫将军府,秦亮就算看在羊祜的面子上、也不可能再对羊徽瑜怎么样。
至于她是司马师之妻这件事,秦亮也懒得在意了。毕竟现在司马家已经败亡,可以说是树倒猢狲散。
羊徽瑜的目光在秦亮脸上拂过,心情好像仍然很复杂,又多了几分困惑。
这时陈安已经走出廊芜,朝台阶这边过来。羊徽瑜回头看了一眼,轻轻屈膝道:“妾去拜访王夫人了。”
秦亮道:“我叫个侍女来。”
羊徽瑜道:“秦将军顾自己的客人罢,那边的侍女认识我。”
羊徽瑜刚走没一会,陈安便走近了,上前与秦亮见礼。陈安径直说出了来意:“仆刚得到消息,雍凉郭伯济(郭淮)遣快马进京上奏,蜀汉兵马已从凉州主动退走。魏军损失不大,不过叛乱的胡族、羌族首领率众投靠了蜀汉,跟着姜维等人去蜀国了。”
秦亮听到这里,暗暗松了口气。
陈安想了想又道:“这几天将军没去殿中,仆想着此事挺重要,便顺道前来告知将军。”
秦亮道:“正好羊祜、辛敞来了,他们将要做卫将军府的属官,季乐也去坐坐,我给你们引荐。”
陈安拱手道:“恭敬不如从命。”
陈安到中书省任职,那是秦亮刚打败司马懿进洛阳后不久、便安排的人事。接着秦亮也得到了“录尚书事”的头衔,可以名正言顺地管尚书省的事务。
但秦亮这时发觉,自己在尚书省几乎没有亲信心腹,还是有点不太便利。不像当初的曹爽,好几个尚书都是他的人。
两人一边走,一边谈论,秦亮道:“毌丘俭战败不久,蜀军便退走了,我感觉洛阳也有蜀汉的奸细。”陈安点头道:“有可能。”
几个人在前厅里入座,陈安果然与辛敞认识,因为他们都做过曹爽府的掾属,算是旧识同僚相见,无须引荐。唯有羊祜与陈安未曾结交。
秦亮也做过爽府掾属,职位便是军谋掾。不过当时秦亮只干了几个月,便主动跟着孙礼去了淮南;辛敞是后来才受辟加入爽府,时间上与秦亮是错开的。
陈安不一样,他在爽府干了好几年属官,很长时间没挪窝。辛敞来的时候,陈安也还是大将军掾属。
大家相认寒暄之后,又谈了一些旧事。之后羊祜在席间明确表达了态度,愿意接受秦亮的征辟。不过秦亮觉得仪式感还是要有一点,准备过两天就派人去羊家、礼聘羊祜过来就任。
此时已是下午,来客并不留在卫将军府吃晚饭。
秦亮送客人离开时,再次见到了羊徽瑜,而且看见陆凝又与羊徽瑜在一起。
先前秦亮与陈安交谈,提到蜀汉奸细。他这时才想起来,这个陆师母算是真正的蜀汉奸细,而且身份在秦亮这里没有隐瞒。不过她的任务、只是游说秦亮投奔汉国。
这个任务显然是很难完成了,司马懿覆灭之后,秦亮在大魏已属于权臣之一,没有理由还想跑路蜀国。
把客人送走后,陆凝便在秦亮跟前说:“妾已为夫报仇,费将军托付的事,我恐怕已不能做到。如今妾在洛阳没什么事了,今年春本就想回汉国,吴心劝我应该等将军回洛阳、当面向将军辞行,妾方等到现在。”
秦亮听到这里,忽然有些许伤感,不禁问道:“仙姑在洛阳过得不好吗?”
陆凝摇头笑道:“日子很惬意轻松,妾都觉得变懒了。不过妾的亲戚好友都在蜀国,还得回去才好。”
秦亮感慨了一句:“六月底,马上到秋季了。”
陆师母问道:“秋季有何不同?”
秦亮道:“有词言,多情自古伤离别,更那堪冷落清秋节。”
陆凝沉默片刻,小声道:“我会记得与秦将军之间的事,一辈子都不可能忘记将军。”
秦亮点了点头。
其实以一个人的时间精力,身边能经常来往的、大概就只有二十余人。何况秦亮还得与士族、同僚、属下等各种人相处,无法成天与女子在一起,他顾不过来很正常。
但相识的人要走,此时交通不便、山高路远难相见,他还是有些舍不得,没有什么缘由。秦亮想来、自己确实是个念旧的人。
就在这时,陆凝观察着秦亮的神情,忽然说道:“要不我再多住一些日子,以后再说?”
秦亮马上微笑道:“好,有时我们确实没必要想太远。”
陆凝低声道:“妾要派个随从回蜀国,带信回去告知费将军情况,如今已无法说服秦将军。免得答应了费将军的事、过了这么久却了无音信。”
秦亮当即同意了陆凝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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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四章 闷热的一天
七月初一秦亮在太极殿庭院见到了令狐愚,两人就在皇宫里、悄悄提了一下废皇帝的事。令狐愚简单告诉秦亮,王公渊反对此时废立、建议等两年再说,态度很明确。
因为谈话的场合不对,秦亮也不便多说。不过他自己猜测了一下原因,这个时候废立皇帝,好像对王家确实有害处。
王凌是大将军,废立皇帝、不得算到他的头上?何况去年、王家父子在对吴作战中战败,事情才过去不久,如果他们接着就在朝中行废立之事,必会进一步影响声望。
秦亮寻思自己要是王凌的处境,应该也不愿意急着行废立之事。所以对于王家的态度,秦亮倒可以理解。
不过秦亮对于皇帝曹芳的不满,并未因此减少,反而因一时出不了气、心里更恼火。
曹芳做过的事,在秦亮心里、比毌丘俭还要恶劣。行刺这种事在朝政之中,根本就是完全不讲规矩的行径!如果不让曹芳付出点代价,秦亮心头便没法痛快。
进入七月之后,时节已经算秋季了。不过这几天感觉不到秋意,即便太阳不大的时候,依旧十分炎热,而且是闷热。气温似乎比六月还要高。
除了初一那天去上朝,秦亮几乎没怎么出门。直到数日后,王令君要回王家宅邸祭祀,他才与她们一起去宜寿里。
马车直接驶入王家宅邸的府门,前面就是前厅门楼,周围有两排房屋、包括多间奴仆住的倒罩房。如同往常一样,马车、坐骑都留在这里,让王家奴仆照顾马匹,秦亮等人要步行进门楼。
驽马刚一停下,秦亮弯腰先从尾门跳了下去,便与同车的王令君闲谈:“车上闷热,外面还凉快些。”
他伸出手,做出要扶王令君下来的动作。
王令君见状眼睛里露出了微微的笑意,她向尾门弯腰走过来,刚要伸出纤手、神情却骤然一变,看向了秦亮的身后。
秦亮下意识转头一看,只觉亮闪闪的东西晃了一下,一个上来牵驽马的奴仆、竟然已从袖子里抽出了一把短剑!
马车里令君的惊呼一声,喊道:“当心!”
毫无征兆的情况让秦亮猝不及防,他的眼睛已经瞪圆了,手立刻摸到腰间、但什么都没抓到,只有柔软的丝绸衣料。他毫不犹豫地全力向旁边跑。
但那奴仆已经提着剑、加速冲了过来,几乎已到跟前!秦亮心里“咯噔”一声,眼前又闪出一个人影,片刻后他才意识到闪身过来的人是吴心。
等他稍微明白状况时,吴心已发出一声闷哼,她今天也没带兵器,正张开双臂拦着那奴仆、好像立刻被刺了一剑!
秦亮趁机已向马车右侧奔出,不忘喊道:“吴心,先跑!”
“唰唰……”一阵金属与木头擦出的声音,许多刀剑出鞘了。
但是那刺客没有追来,一击失手、竟然没有丝毫停留,顷刻间已向大门狂奔而去!
时间非常短,大伙几乎才反应过来,刺客已经快到没几步外的大门口了。大门还没关闭,门子作势要拦,但见刺客拿着兵器,那门子一脸惧意便往旁边躲。刺客直接跳出了大门,夺门而奔。
这时饶大山等一群随从涌了过来,把秦亮与马车团团围在了中间,周围一片哗然。
秦亮伸手指道:“你们两个,快骑马去追!”
两个侍卫抱拳道:“喏!”
秦亮赶紧回到尾门,去看吴心的情况。只见她的手按在左肩下方,血已经浸湿了上衫,手指上也全是血水,脸色苍白地看着秦亮。
秦亮问道:“伤在何处?是否在要害?”
吴心还能站着,也能说话,她的声音有点沙哑,开口道:“应未刺中肺腑。”
饶大山神情难看道:“俺错了!俺全未想到会出事,刚才马虎了。”
秦亮随口道:“我也没想到。”
秦亮看向大门,一时间竟然感觉有点恍惚,如同做梦一般。事情突如其来,却又在顷刻之间结束,他甚至有一种什么都没发生过的错觉。
不过吴心手上的血迹、以及大伙拿到手里的刀剑,可以让人明白,刚才真的出现了刺客!
这里是王家宅邸,大伙经常跟着秦亮来这里,进了府邸之后、精神显然都比较放松。连秦亮自己也没什么防备,刚才心里想着的只是闷热的天气,顾着与令君说话。
秦亮回顾左右,一张张脸上都充斥着震惊的神色,整个惊魂未定的场面。秦亮也能听到自己的心跳,此刻仍未平静下来,事情发生得太快了!他朝前厅门楼方向看去,目光上移时,只见天空乌云密布、阳光惨淡。
令君的声音道:“王家为何会发生这样的事?”
秦亮没吭声,他也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令君已经出了马车。这时玄姬也从另一辆马车里下来了、急切地问道:“仲明,你没事罢?”
秦亮摇头道:“吴心受伤了,姑照顾一下她,按住伤口、不要让她血流过多。”
玄姬忙快步赶上来,扶住吴心,埋头察看她的伤势。
事发突然,秦亮一时间也无法弄清是怎么回事,但渐渐地他已经意识到、此事的严重性。
通常王家人知道秦亮到了府里后、应该过一会就要出来迎接,但此时还没来。秦亮顾不得恼怒、震惊等自身的情绪,强自冷静下来想了想,便做出了眼前的决定,开口道:“先回卫将军府。”
遇到事情的时候就是这样,根本来不及想太多来龙去脉,最好的做法,便是先顾眼前、不要出大错。
刚到王家宅邸的一群人,很快重新上马、上车,大伙先后出了大门。
王令君依旧与秦亮同车,她的脸色已经非常差了,声音有些异样:“那人确实是王家的奴仆,妾见过他,记不得名字了。”
秦亮点头道:“我也觉得面熟,他若不是王家的奴仆、便无法靠近我们,恐怕连王家宅邸的大门也进不来。”
王令君道:“不过此事应该不是王家人所为罢?祖父、阿父他们不至于做这种事!”
秦亮也希望如此!若真是王家人的部署,那么形势就简直太糟糕了。本来远远没到那个地步,但矛盾如果突然激化到派刺客直接杀对方,内斗还能控制住烈度吗?
到时候无论胜败,事情都会变得非常复杂。说不定那些本来就不满的人,又将再度看到机会!不知道还会弄出什么幺蛾子来。
最要命的是,莿杀不成,今天的事就结束了吗?
但无论如何,秦亮至少是信任王令君的,她不可能牵连到这件事!
秦亮想到这里,如同往常一样、伸手握住了王令君的手。他握的力气不是很大,但轻重很平稳、动作也很干脆,微妙的触觉,仿佛在传达着他坚定、毫不犹豫的判断和信任。
王令君把另一手也放在了秦亮的手背上,明亮的单眼皮眼睛直视着秦亮的脸,眼睛忽然流出了眼泪。
秦亮伸手用指背轻轻擦她的泪水,说道:“卿一向算是沉稳大方的人,不要着急。”
王令君道:“妾全然不知今天的事,君还信妾吗?”
秦亮遂复述了一遍以前说过的话,“我若连令君与姑也信不过,那真的什么都没意思了。”
王令君听到这里,反而越哭越厉害。秦亮的手指已经挡不住她的眼泪,只好从袖袋里掏出了手帕递过去。记得秦亮第一次说这句话、是在淮南庐江郡,那时候令君的反应都没这么大。
不过她只哭了一小会,便自己消停下来了。车厢里渐渐变得有些沉默。
秦亮挑开竹帘一角,观察着街面上的景象。路上起来十分正常,仍与往常一样,行人稍显稀疏、不怎么热闹,或因今天的阳光不强烈,一路上倒是很容易看到行人。看人们走路的快慢动作,没有人惊慌,便能感受到此时城中的大概氛围。
“大山。”秦亮把帘子掀开更多,朝外面喊了一声。
没一会饶大山就骑着马来到了侧面,他弯下腰、坐在马背上向车窗拱手:“仆来了。”
秦亮道:“追刺客的人有消息,立刻禀报。”
饶大山点头道:“喏!”
秦亮朝马车后面看了一眼,又沉声道:“叫两个人,尽快去大将军府附近,不用一直在大门口,便在周围走动一阵看看情况。”
饶大山又应了一声。
秦亮寻思,如果事情还没完,那么大将军府那三千兵,相比之下才是最容易调动的人马。
不过洛阳大部分兵马都没有甲胄兵器,包括大将军府的兵马。军械都存放在内城东北角的武库,而卫将军府正好位于去往的武库的关键位置,这是当初曹爽选的地方。
去年大伙刚打败司马懿入主洛阳,在分配權力的时候,秦亮专门要了原大将军府的这座大宅邸。不是因为曹爽把府邸修得漂亮,主要还是看中了这个位置。平常没什么作用,地方还有点偏、出行不太便利,但关键时候确实很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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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九十五章 以防万一
卫将军府的属官都知道、秦亮不久前出门去了宜寿里祭祀,这会忽然回来,时间显得过短。异常的情况让长史杜预、司马王康、门下掾朱登等人陆续来到了跟前。
追随秦亮回来的侍从,刚刚经历了危机,神情举止自然与平时不同,很容易被看出端倪。等到属官们见吴心走下马车、一身血迹时,几个人顿时明白出了事,立刻上前询问发生了什么。
秦亮在人群里看到王康,便说道:“去把陆师母叫来。”
王康拜道:“喏。”
秦亮恍然想起了一些细节,遂专门叮嘱道:“记得告诉陆师母,清洗伤口的水、器械、包扎的布料,全部都要先用沸水煮一遍。”
秦亮基本不懂医术,但他有一些见识、譬如高温可以消毒杀灭部分细菌,总比不做好。会医术的古人,却不懂原理。
王康应了一声。吴心听到秦亮说得详细,也朝这边看了一眼。她应能从片言只语中感受到、秦亮的关心与感激,毕竟这时候的情况仍有些危急,但秦亮依旧惦记着、给她处理伤势的细枝末节。
不过秦亮并未把关心表现得太显眼刻意,他也没有丝毫慌乱、言行都很镇定,只是在恰当的时候、语速很快地亲自吩咐一些小事。
一行人往北边走,蓦然间、秦亮注意到了大门附近的一座望楼。他想起来,当初洛阳兵変时、司马懿带人去夺武库,爽府的一个部将拿着强弩在望楼上、差点把司马懿给当场射杀了!因为奸细干扰才没成功。那座望楼,大概就是眼前这座楼。
所以干阴谋这种事,对于发起的一方、危险也不小。
秦亮临时生出一个念头、又想上去看看,他遂对王令君等人道:“卿先回,我在门口走走。”
令君的眼睛有点红,但大抵已经恢复了冷静,她轻轻屈膝一礼,便与玄姬、吴心等人先走了。
秦亮与两个随从进了望楼下面的门,快步向楼梯上走去。
杜预、辛敞他们没有跟上来,他们趁着这个时机与下面的人说话,了解发生的情况。秦亮在王家宅邸遇到的事,身边的人都亲眼看到了的,无须秦亮再亲口叙述。
快速攀爬陡峭的楼梯、到了望楼上,秦亮感觉心跳又加快了。他的体力还算好的,身边两个随从这么奋力跟上来,已经开始喘气。
秦亮不是第一次到这座望楼上。这里确实是个制高点,北去武库的那条大路经过此地、大致都在弓|弩射程之内。
今天本来就多云,这会儿太阳干脆完全看不到了,天空变得阴沉沉一片,黯淡的光线仿佛要天黑了似的。但秦亮与王令君玄姬等人午膳后就去了王家宅邸,来回一趟,中间都没怎么停留,此时的时间只能算午后。
阴云之下还起了风,风刮起府外街道上的树叶、杂物、尘土飞扬,从高处看去,有一种说不出的动荡气息。
秦亮上楼后紧皱眉头,一声不吭,身边的侍卫也没敢多言。三人就这么在望楼上,默默地观望了一阵外面的光景。
突如其来的意外已经过去了许久,秦亮亦已回到自己的府邸、到了相对事发地更安全的地方。他确实没有先前那么紧张了,但心情竟变得更差!
之前一门心思顾着应对急事,顾不得多想。这会稍微冷静下来,自然会不知不觉地想得更宽、更远。
扬州起兵时,秦亮借用了王家的大部精锐,但勤王战争不是为了秦亮个人的利益,最后王家也分到了最大的權力。到了如今,王家的势力和人脉、显然又有了极大的增长。
秦亮压根不想用这种憿烈的手段取代王家,他最想要的方式、当然是平缓顺利地进行權力转移。那样一来,他便能以王家姻亲、亲密盟友的身份,慢慢接收王家的庞大人脉,势力因此还能得到大幅增强……反之像现在这样的情况,与王家有关系的那么多人,反而会变成秦亮的敌人或隐患。情势似乎有失去控制的迹象!
如果反对自己的人越来越多,秦亮在魏国朝廷怎么稳当地经营下去?这还只是基于、能斗败王家的假设。
没有人愿意主动把自己置于高风险、混乱的处境下,不仅秦亮是这样,王家应也如此。
先前平定幽州叛乱,秦亮虽对人事分配不满,整体局面却算平稳。这种不满其实很正常,即便是大家族里的一家人,也会对资源分配产生怨言、甚至因此勾心斗角。
按理王、秦两家有一些矛盾,但确实还是彼此帮助的盟友,与当初曹爽、司马懿的情况不是一回事。
秦亮也渐渐回过味来,如果王家人真的想处心积虑地弄屍自己,那么今天的部署、简直形同儿戏!
而且秦亮如果真的被杀了,对王家整体是一件好事吗?
要是毌丘俭叛乱的那个时机、不是秦亮去带兵,以彼时的朝廷局面,不知道事情会发展成怎样。王家现在有没有解决困难,恐怕都不好说。
不过秦亮也没法就此掉以轻心,王令君有一次说得对,王家不是一个人、甚至不是一个家族。
他在望楼上站了一会,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转头下了楼。
杜预等人上前揖拜,“秦将军。”“将军……”
秦亮道:“到邸阁里说。”
王康居然这么快回来了,秦亮专门看了他一眼。王康拱手道:“仆已吩咐拙荆去请陆师母。”
秦亮点了一下头。王康是卫将军司马,这是管府邸里兵事的官职,虽然卫将军府的兵马不多,但在紧要时刻这些人马能争取到时间。
果然见祁大等护卫部将,亦已跟着王康来到了这里。
一行人快步走到了邸阁前厅,王康说道:“王夫人等没来得及回内宅,尚在前厅隔壁的房里为吴心疗伤。”
秦亮点头回应,大伙一起到了厅堂里,聚拢在上位的筵席间。
王康入座,沉声问道:“是否要派人去中垒、中坚二营,知会杨伏德(中垒将军杨威)、以及将军长兄秦伯遇(中坚将军秦胜),先告诉他们情况。”
此言一出,属官们纷纷侧目。秦亮马上开口道:“别急。”
新任长史杜预道:“此事不像是大将军府的周密布置,仆也赞同先稳住形势。事情牵连甚广,没那么简单,卫将军府须从长计议。”
秦亮对杜预点了点头,又道:“暂不要惊动中军,倒可以派人去找傅嘏,让傅嘏增派人手到各城门,清查刺客。”
杜预一脸恍然,立刻起身道:“仆马上去写简牍,将军只需签名用印,很快就能派遣快马送去宣阳门。”
此时的情状,倒让秦亮回忆起了在战场上,傅嘏与杜预辅助秦亮下达军令的场景。傅嘏认识杜预的字迹,也做过秦亮的长史,这样的手令就够了。
没一会,杜预就拿着竹简回来,手里还拿着毛笔等物。
秦亮接过简牍一看,大致内容如刚才的商议。不过其中有一句,叫傅嘏重点设防建春门!
两人对视了一眼,不用多说,心里已经了然。
城门校尉当值一般在洛阳正门宣阳门,而刺客逃离的地方是宜寿里、位于内城靠东南的位置。刺客如果急着想逃出城,也不可能绕道走东北方这边的建春门,况且建春门靠近卫将军府。
显然这份手令的目的、不仅是为了清查刺客,也有以防万一的打算。
中外军的一些军营并不在内城中,傅嘏控制好内城各门、尤其是靠近卫将军府的建春门,到时候万一临时要调中外军,也更容易让军队迅速入城。
秦亮签字用印之后,杜预重新走出了前厅。
秦亮随后也走到了厅堂门外的台基上,目送走廊上杜预急匆匆的身影。他转头看了一眼饶大山:“之前先后派出去的四个人,回来禀报了吗?”
饶大山弯腰道:“还没有。”
秦亮遂对朱登道:“重新派人去大将军府那边看情况,把之前的两个人叫回来。”
当时情况紧急,秦亮身边的侍卫、并不是干打探消息的人。这会再派有做奸细经验的人去,应该更好一些。
朱登拱手应喏,然后轻声道:“将军可要派人去校事府,把情况告诉隐慈?”
秦亮点了一下头。
王康走到旁边沉声道:“前面营房的仓库中有一些拒马枪,仆已叫人准备好。事情紧急之时,可以抬出去,把府邸西边那条路封了。”
秦亮道:“甚好。”
城中绝大部分兵马都没有军器,如果有人夺取了武库,要临时分发兵器、甲胄是需要时间的。尤其是甲胄,穿戴有点麻烦,人一多更费时。但先做好迟滞行动的准备,倒不是什么坏事。
秦亮在台基上踱步了一会,仍然判断、事情应该不会走到那一步。
然而,即便此事不是大将军府的谋划,王家人不也会反过来防着秦亮?因为莿杀发生在王家宅邸内,秦亮怀疑王家是情理之中;那么王家人也能想到、秦亮在怀疑他们。
所以刺客哪怕不是受王家指使,危险亦会存在。
看大魏芳华.8.2...m。:
第三百九十六章 我不信邪
位于皇宫东南边的大将军府,便是以前司马懿住的太傅府。此时府中的人们、简直如同热锅上的蚂蚁,王凌也是一会跪坐在筵席上、一会又站起来踱步,有点坐立不安的样子。
王家除了还在扬州的王飞枭,父子数人全都来到了大将军府。中书监王明山之前在殿中上值,闻讯后也急忙赶回了大将军府。
大胡子公渊在一旁说道:“刺客叫李勇,确是王家的人,乃一马夫。青州齐国人士,原先是王家庄园上的庄客,到洛阳宅邸做奴仆已有数载。”
王凌以前干过青州刺史,在齐国(郡)那边确实得到了一些庄田。但是依附王家的人实在太多,王凌对这个什么李勇没什么印象,若是见到人、应该能认出来是王家奴仆,但名字确实记不得。
“这两年真是多事之秋阿。”王凌皱眉感慨了一声。
公渊道:“彼时我就在宜寿里宅邸,听到奴仆通报,正想去前厅门楼接仲明和令君。不料发生了这等事,我出门楼之后,仲明等已离开了宅邸。”
一旁的王明山道:“事发意外,先前一点迹象都没有。”
王明山面白少须、个子瘦高,在王家父子中间,他是最有文人气质的人。
除此之外的几个人,都是一副武夫的相貌,哪怕是精通琴棋书画的公渊、也是一脸大胡子。王凌和身在扬州的次子王飞枭,则是圆脸少须、但身材壮实;三子王金虎长着一嘴硬胡须,一看就是武夫形象。
这时长着硬胡须的王金虎进了门,他拱手与父亲兄弟招呼,随即说道:“城门校尉傅嘏正在召集一些兵屯,往各城门增派人手、搜查刺客。”
王凌背着手,又来回走动着,忽然站定,开口道:“我去卫将军府,往见仲明一面。”
属官立刻紧张地提醒了一声。
王凌转过身来,见儿子们也望着自己,他便暗示道:“我还是比较了解仲明的。”
金虎抱拳道:“儿请与阿父同往。”
王凌点了点头:“去叫人备车罢。”
……这时门下掾朱登来到了卫将军府邸阁,抱拳拜道:“禀将军,大将军出门了。”
秦亮把手从脑门上挪开,抬头看向朱登,见他还弯着腰、遂沉住气想等他继续说。一旁的司马王康却忍不住问道:“带了多少人马,去往何处?”
朱登道:“有一队人,大概一二十骑。仆得到消息时,一行人已出大门、正在东行。”
校事令隐慈亦来到了卫将军府,他就在下侧的席位上,见秦亮点头、隐慈便对朱登道:“卿继续叫人看着,瞧那些人去了何处。”
朱登应了一声,又向秦亮揖拜,转身走出邸阁前厅。
等了一阵,朱登再次禀报,大将军王凌等人竟往卫将军府来了!
果不出其然,秦亮刚走到天井旁边的走廊上时,便碰见进来通报的奴仆,声称已将大将军等人迎入府门。
秦亮深吸了口气,加快脚步往南走,很快就见到王凌王金虎二人阔步走过来。秦亮远远揖拜,热情地招呼道:“外祖、三叔。”
王凌父子上前还礼,王凌环顾周围道:“这府邸,我是第一次进来。曹昭伯覆灭之后,我就觉得此地阴气重。”
去年初爽府中人、以及相干人等死了几千人之多,王凌大概是指那玩意。
这府邸的前厅庭院里就有假山、草木等装饰,看起来确实风景更丰富,但那些东西影响视线,难免显得有点幽深迂回。
秦亮却笑道:“那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仆便不信邪。”
“哈哈!”王凌大笑了一声,又发现周围的人都没笑出声、只是面露笑意作陪,他便抬手指了指秦亮,转头看向王金虎道,“这个仲明,还是原先的性子。”
几个人一边闲谈,一边往邸阁方向走。
其实秦亮还是有点信邪的,先前在王家宅邸遇到事、他便第一时间离开了王家。现在他倒觉得、此事可能不是王家的阴谋,但仍然没觉得当时自己做错了什么。
王凌作为王家之主、亲自来到卫将军府,秦亮心里已是长长地松了口气。他心情一好,与王凌王金虎谈论时,话也稍多了几句。
整件事显然都不是什么好事。只因先前的心情太糟了,事情忽然有了一点好转,秦亮才反而感觉到了些许高兴。
一行人进了邸阁前厅,秦亮自然请王凌坐到上位。王凌辈分高两辈、又是大将军,在卫将军府已不能用宾主排次。
王凌跪坐入席,开口道:“看来大伙都知道仲明很重要,短短两年、已发生了两次针对仲明的歹事。”
秦亮不想掩饰自己的情绪,顿时将心里的恼怒、流露到了脸上。
王凌侧目,也注意到了秦亮的反应,又沉声道:“须要查出幕后指使者,不然只会亲者痛、仇者快。”
秦亮深吸一口气,终于忍住了心里的怒火。
愤怒确实是粗矿而有破坏性的情绪,很容易随便逮着一个人、就把心情撒到他的头上,所以有一种说法是愤怒使人变蠢。若不能找出真正干坏事的人,那人躲在暗处、欣赏所作所为造成的破坏,岂不是会暗自窃喜得意?
起初秦亮便没有太冲动,如今看来应该是对的。不能让愤怒影响了判断,否则之后会更生气!
秦亮道:“一定要找出那个用心险恶之人,若不让他付出代价、他还得躲着偷笑。我们要让他哭都哭不出来!”
王凌点头道:“此人确实用出了个毒计。”他接着说,“刺客姓李、叫李勇,青州人,乃宅邸里的马夫。李勇应该与仲明没什么关系。”
果然是王家的奴仆,也只有王家的人才能提前知道、秦亮夫妇今天要去祭祀,若是毫无相关的外人、很难在操作层面准备好谋刺,甚至连靠近秦亮也不容易。
譬如去年的李丰许允,那是三品大臣、皇亲国戚,甚至与皇帝、近臣有勾结,才有可能威胁到秦亮。
“仆几乎与青州人没有来往。”秦亮回应道。但这时他立刻想起了另一个青州人、白夫人,便是王玄姬的养母,明面上是玄姬的生母。
王凌道:“李勇只是把刀,握刀者另有其人。”
秦亮想了想问道:“李勇的家眷还在青州吗?”
王凌转头看了一眼王金虎:“汝可知?”
王金虎摇摇头道:“我们听说出事了,都赶着来大将军府,未及细问。此人既是王家奴仆,且已在王家数年之久,随后必能问清他的来历、家世等所有情况。”
秦亮可以作出判断,此事至少与王凌本人无关。不过王家确实有漏洞,奸细在家里那么久、他们竟然一点疑心也没有。而王家的疏漏,到头来却是秦亮倒霉?
王凌作为王家说一不二的祖父辈家主,从刺史做到大将军,可以调动的资源绝不少;如果事情是王凌部署的,刺杀场景必定不是现在这样的情况。而且王凌干了这种事,怎么可能马上亲自跑到秦亮的地盘上来?
秦亮想了想道:“现在不知道刺客走哪道门出城。他既在外祖府邸数年之久,那府上认识他的人便不会少。还请外祖下令,派府中的奴仆分散去各城门值守认人,如此比画像可靠。”
王凌听罢,侧目道:“公美叫人回去,安排此事。”
金虎拱手一拜,又问道:“要不叫四弟去宫里请诏书,把洛阳城门都关了,戒严搜查。”
秦亮道:“多半来不及了。事情很意外,没能当场抓住刺客,这时候刺客可能已经出城。”
说到这里,秦亮又回忆起了先前的情况。那刺客真的和泥鳅似的,突然发动,一击不中马上就跑!整个过程如同弹指之间那么短,刺客没有丝毫犹豫,显然是事先就想好了策略。
而且秦亮猜测,李勇不是被收买的,而是很早就经过训练和挑选的人。因为普通人没有经验,干这种事必定会紧张,多半干不成。譬如史书里记载荆轲刺秦王时,同行的秦舞阳就紧张到拉胯了,实际面对大事时、普通人的反应极可能与预想中不一样。
金虎道:“仲明言之有理。”
秦亮接着建议道:“诏令可以送给各州都督刺史,让他们发通缉,有可能在地方上抓住刺客。”
王凌立刻接受了秦亮的建议,点头道:“就这么办。”
大魏整个社会都缺乏活力,除了军户和少数商人,各地的流动人口都很少,乡下也大部分是豪族庄园、或官府屯田。所以此时的通缉令,比后世那些朝代更有效,毕竟需要盘查筛选的人数本就有限。
此时秦亮最想做到的事,便是抓住刺客、查出幕后指使者,不仅仅是想报復罪魁祸首、出心里的一口恶气。
王凌主动亲自登门,秦亮也很知趣,直接咬定是别家的阴谋。面对面的沟通之后,形势已经得到了极大的缓和;但两家的疑虑,其实仍未能完全化解。
秦亮此时并未被愤怒冲昏头脑,他心里十分清醒,要想尽可能地让形势可控,最直接有效的方式,便是查出真相、用真凭实据说话。
看大魏芳华。
第三百九十七章 有惊无险
羊祜不知从何处听到的消息,下午也来到了卫将军府。
秦亮听到通报,告诉外祖王凌、自己已征辟了羊祜为掾属。接着又说了一句,这些出身士族的儿郎有点傲气、要等礼聘之后才来赴任。
不过礼聘羊祜,实是秦亮主动安排的事。
上次见面时,说话有点冷淡的羊徽瑜、竟也跟着弟弟来了。她的表现确实挺纠结,如果真的想对秦亮冷淡,又何必关心他?
王令君没有回内宅,仍在邸阁前厅隔壁的偏厅内。羊徽瑜来了之后,自然要到偏厅中拜见女主人。
王令君先前守着陆师母、给吴心清洗伤口上药,得知祖父等来了之后,她也没有出面,省得打搅他们谈正事。不过前厅与隔壁之间有窗户,并不隔音,王令君先前听了一会前厅中的交谈。
陆师母与吴心此时还在里面的屋子里。王令君与玄姬在偏厅中接待了羊徽瑜。
羊徽瑜详细地问情况,王令君一边讲述,一边也感觉到了羊徽瑜对秦亮的关切之心。
因为有一次宴会上羊徽瑜弄脏了衣裳,令君借衣服给羊徽瑜穿,后来又有多次来往,两人结交相处得不错。令君也对羊徽瑜挺有好感,觉得她做事还算讲究。
而且令君平时也懒得管秦亮身边出现的妇人,反正那些妇人最多只能做妾、做妾还得经过令君的同意。秦亮几乎没有把妇人带回家里来,这么多年只有一个吴心。令君对吴心很满意,尤其是这回的情况。
但是今天令君见到羊徽瑜,心里却隐约有点不安。
此妇是司马师之妻,但毕竟姓羊。羊家的家门底蕴,应该不比王家差!不过王家因为勤王的胜利、忽然辅政,权势上才超过了几乎所有家族。
何况羊家、辛家的人都来卫将军府做掾属了,羊家明显想改投门面、并向卫将军府靠拢。羊徽瑜没生过孩子,此时的情况下、与司马师离婚并不难。
王令君不禁留心观察着羊徽瑜,只见她生得一张美貌大方的鹅蛋脸,圆润的额头下、五官端正艳丽,眼睛顾盼有神,略厚的朱唇倒别有韵味,身材也相当好,得体的举止、仍掩不住那凹凸有致的身段。
羊徽瑜看了一眼令君,轻声道:“秦将军待人宽厚诚恳,对我有救命之恩,我弟也很敬重他,羊家人都不愿见到秦将军遇到危险的事。”
王令君道:“所幸有惊无险。”
羊徽瑜好言道:“王夫人也受到了惊吓罢?”
王令君轻叹道:“多谢羊夫人挂念,我倒是无碍。”
羊徽瑜问道:“究竟是谁,要用这种手段对付秦将军?”
王令君蹙眉道:“现在还不太清楚,王家、秦家人正在商议怎么抓捕刺客,查出幕后指使者。卿的兄弟也在前厅中。”
这时董氏从里屋走了出来,向王令君等见礼。王令君遂将董氏引荐给羊徽瑜。
董氏出身寒微,秦亮的嫂子张氏等人习惯对她呼来喝去,但董氏现在是司马王康的发妻,实际是有些地位的妇人。妇人的身份与其夫君相关,王康作为卫将军府司马,在官场上已不是随便能被轻视的官员。
不熟悉董氏的人、譬如羊徽瑜,对董氏倒是客气有礼。
王令君遂让董氏、玄姬作陪,自己再次去了里屋看吴心。
掀开帘子走进去,吴心已经包扎好伤口、换了衣裳,正在坐塌上与陆师母交谈。
吴心见到王令君,立刻起身揖拜。王令君还礼道:“坐着罢,自家人不要那么客气。”
王令君转头询问陆师母、吴心的伤情。
这时吴心略显沙哑的声音道:“妾大概只是多此一举。回想当时,好像犯不着挨这一剑,秦将军自己便能走脱。只是事情紧急,妾没机会看清情状。”
王令君那会还在马车里,也是猝不及防,她也把场面看得很清楚。确如吴心所言,当时秦亮已经察觉危险、应该来得及跑开,而且令君了解秦亮的身手,他的反应速度很快,不太可能愣在那里、等刺客的剑刺来。周围有许多侍卫,只要秦亮暂时避开,刺客就没有机会了。
但王令君没有多说什么,在她心里,当然不愿看到秦亮冒险。
王令君轻声问道:“通常人都会躲开,汝却拦在那里,心里不害怕吗?刺客极可能刺中汝的要害。”
吴心淡然道:“挺怕,还会后怕。那一刹之间,妾已以为自己要死了。”
她露出了一丝勉强的笑容,喃喃道:“不过人反正都要死,这么死掉,至少不用担心身后事,秦将军应会将我厚葬。而且他会一直记得我。”
王令君看着她的脸,心道如果当时自己有机会、也想为秦亮阻挡刺客。
吴心说到这里,似乎意识到了交谈的人是令君,很快又解释道,“妾深受秦将军厚待信任,妾这样的人若为保护将军身死,本是一件值得的事。”
王令君沉默片刻道,“幸得汝没有丢掉性命,否则夫君必定会非常难受。汝好生养伤罢。”
吴心揖道:“谢夫人。”
就在这时,侧厅里传来了一阵说话声,秦亮好像来了。果然没一会,秦亮与玄姬便走到了里屋门口,掀开帘子。
吴心又要站起来,秦亮伸手做了个手势,“卿不用动。”他径直问陆师母,“吴心的伤势如何?”
陆师母道:“未伤筋骨、内脏,只是皮肉伤,不过最近别沾生水。”
秦亮的神情顿时明显放松了一些,随口道,“事情终究还不算太糟。”
王令君这时察觉,玄姬显得尤其沉默,她的神情像是在走神,仿佛有点魂不守舍。
令君忽然想起来了,先前祖父王凌在前厅里谈起刺客、乃青州齐国人士,而白家也是那个地方的人。前厅传来谈论声时,玄姬也在旁边听到了。
刺客难道与白夫人有关?看玄姬的模样,她应是想到了其中的关系。
秦亮的声音道:“对了,外祖是卫将军府的稀客,一会我们留外祖四叔吃晚饭。卿吩咐一下,准备酒菜。”
王令君转头道:“好,夫君不用管这些琐事,妾会安排妥当。”
看大魏芳华。
第三百九十八章 油盐不进
王凌的酒量不错,但兴许是年纪大了,他并不怎么劝酒。而王金虎却特别嗜酒,秦亮单是陪他喝、也喝了个摇摇晃晃。秦亮送走王凌父子,回到内宅时,天色已尽黑。
庭院里零星挂着几盏灯笼,油灯的亮度只是聊胜于无。酒精还影响视力判断,幸亏有侍女搀扶带引,秦亮才能好生生地从庭院中走过。
不过这种微光的环境,倒让人有一种十分静谧隐秘的错觉。夜色中的空气也似乎有了点凉意,只有到晚上,秦亮才能隐约察觉到、真有一点秋天的气息了。
王令君与玄姬在西边的庭院里,两人的情绪都不太好的样子。
相比之下,秦亮更关注令君的状态。别看令君平时更加沉稳大气,但某些时候,她的情绪反应会更极端。秦亮至今还记得,某个风雨交加的夜晚、她那诡异的笑声。
秦亮正想说点安慰的话,不料王令君倒问起了玄姬:“姑有什么心事?”
玄姬看了一眼秦亮,那双瑞凤眼确实没有半点笑意、愁绪很浓。她欲言又止,终于开口道:“仲明以前问过两次,有关阿母在青州时的情形。刺客会不会与阿母有关?”
秦亮听罢沉思不语。酒醉也会影响人的反应,他的思维好像也变得稍慢了。
白天的时候王凌一提到刺客李勇是青州人,秦亮便联想到了白夫人;但并未建立详细的推测链条,联系起来的缘由、只因他们同是青州人士。
玄姬的声音道:“仲明以前就曾担心,阿母与我的秘密、是否已被外人知道,比如司马家的人。然后阿母被人要挟了。”
秦亮开口道:“我确实琢磨过,司马家在王家安插了卧底。而且朝云是司马师的奸细、又与白夫人有来往,所以才注意过白夫人。
不过后来细想,白夫人被要挟的可能太小。毕竟白夫人亲生的儿子、刚出生不久就夭折了,算起来差不多已有二十年之久。那么多年前,司马家便在算计王家?那时候朝政舞台上活跃的人、并不是现在这批人,司马懿的触角应该没有那么广。不过……”
事情也不是完全密不透风,譬如玄姬的生母、白夫人的妹妹还在青州。司马懿的人,后来这些年才偶然获悉秘密,也不是完全不可能。
这样的推测,概率实在有点低。只是表面上很容易联想到一起,毕竟朝云是司马懿的人、这次的刺客又是青州齐国人。
玄姬叹了口气道:“但愿如此。”
秦亮好言道:“姑不用想得太多,此事与其靠猜测,不如等着各地通缉清查、以及校事府的暗查,刺客在大魏境内是有可能被抓住的。刺客肯定不想死,他若真是死士,刺杀失败便当场自裁、线索不就完全断了?”
王令君也劝道:“夫君说得有道理。”
玄姬遂不再多言。
但第二天上午,秦亮听到王令君说、姑回了王家宅邸,多半是去找白夫人了。
果然没到中午,白夫人便与玄姬一起来到了卫将军府。
秦亮走出邸阁前厅,在台基上见到白夫人,只见穿金戴银的她已是一脸焦急。白夫人向前厅探视了两眼,沉声道:“我们换个地方说话罢。”
秦亮寻思了一下,便带着玄姬母女到了邸阁后面、下方那处地下室。
曹爽建造这地方、不仅为了干一些不登大雅之堂的事,似乎也是密议之地。没有窗户的地下室,隔音非常好、唯有一个出口,人们在这里密谈、几乎不可能被别人探听到。
“什么气味?”白夫人一进门便拿手指掩住口鼻,下意识露出了嫌弃的神色。
此时此景,秦亮恍惚想起好几年前,白夫人来到乐津里那座院子的表现。不过当年秦亮心里挺生气,现在却没有什么感觉。因为当年白夫人的嫌弃、是一种歧视,歧视秦亮穷。人只有在真的缺钱时,才会在乎这种歧视;而眼下白夫人纯粹只是觉得通风不佳有气味。
秦亮遂借着黯淡的光线,观察着白夫人的神情举止。
白夫人很快就把手拿开了,心急地说道:“我对天发誓!我在青州不认识那个李勇。”
她皱眉想了想,接着说道:“别觉得都是青州人,便怀疑我!当年王家主母不准我们母女进门,根本不认识王家的庄客……况且李勇在青州庄园上做庄客的时候,我们大概已不在青州了。仲明不信便问玄姬,我们在青州何曾与王家庄客来往?”
秦亮“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玄姬问道:“阿母与司马家也毫无来往?”
白夫人道:“我怎么与司马家来往?原先只与何家的人有些交情。”
玄姬沉默了一会,忽然说道:“我们不如把身世秘密告诉王家人,省得担心被人当作把柄。”
白夫人瞠目,怒道:“我怎么养了汝这个白眼狼!我白养了汝那么多年?”
玄姬顿时说不出话来。
白夫人看向秦亮,哭诉道:“玄姬乃王家女郎,却被汝引誘走了,连个名分也没有,只能遮遮掩掩,我在王家都抬不起头、生怕别人打听这事。可事已至此,我也没办法,再恨汝也没用。汝看不到我做的事吗?时常还过来帮仲明教习|家伎。你们怎么能这样对我?”
秦亮顿时感觉十分头疼。
妇人与妇人之间差距很大,像王令君玄姬等女子一般都比较含蓄委婉,但白氏这样的妇人说话就比较直白刺耳。她不一定说错了,只是确实不中听。
不过白夫人想让秦亮愧疚、也是白费工夫,秦亮早已被这种手法历练过,不可能轻易跟着白夫人的说辞走。若他有愧疚之心,也只能是对玄姬。
何况白氏并不是秦亮的娘、亦未养育过他,否则还可以说全部希望都在他身上、他出生就背负了巨额恩情债务之类的话。
玄姬却生气道:“我自己愿意的!”
秦亮只好说道:“好了,我们不是为了扯那些恩怨。我何曾要挟过白夫人?此事我不会告诉王家,玄姬若想说出去、我还会劝她。白夫人骂我做什么?”白氏暂且住嘴,她似乎也想起来,一直都是玄姬在要挟她,秦亮未曾干过。
而玄姬毕竟是她的养女、且有血缘关系,女儿要挟白氏倒问题不大。无论她们母女是相互讨厌还是什么,多年的亲情没那么容易割裂,尤其是以儒家孝道为主流观念大肆宣扬的时代。
白氏没消停多久,又哭哭啼啼地说道:“朝云以前是伎馆的舞姬,她找我真是因为仰慕我的技艺才能,何况我又是王家人、有身份!我一直不知道她竟是司马家的人……”
秦亮忽然打断了她,冷静地问道:“白夫人怎么知道朝云的身份?”
玄姬轻声道:“我先前告诉了阿母。”
秦亮听罢点了点头。
白氏愣了一下,可能已经察觉秦亮不为所动、油盐不进,一下子又安静了一会。
秦亮趁着有说话的机会,便不动声色道:“我不是不愿意让玄姬有名分,现在确实是不好办。但不管怎样,看在玄姬的情面上,姨母在卫将军府也有一席之地、至少有个退路。望姨母多想想其中干系。”
白氏皱眉稍许,一脸恍然道:“肯定是柏氏那狐狸精!”
秦亮踱了两步,说道:“如果幕后指使者,起初计划的谋刺对象就是我,让柏氏参与有什么用?多一个人知情,便多一份泄密的风险。”
白氏却不管那么多,犹自说道:“柏氏才真正是司马家的人,明摆着是司马懿的妾,还给司马懿生过儿子!如今她的儿子也被杀了,必定对我们怀恨在心。我不知道汝外祖为何还要把她留在身边,对我却不问不理?”
秦亮不想再听她啰嗦,转身向外走,说道:“事情差不多说清楚了,走罢。”
三人离开券室,走到了门外。
本来觉得阴沉沉的天气,因为刚从更黑的地方出来、秦亮一下子倒觉得光线十分明亮。哪怕没有阳光,白天终究是白天。
他拱手道:“姨母既然来了这里,便多留一阵,请到内宅用午膳罢。我得回邸阁前厅去,恕不能作陪。”
白氏还礼道:“仲明忙自己的事,有玄姬在呢。”
相互道别,白氏往北边走了几步,回头看向玄姬。玄姬道:“阿母先走,我一会就过来。”
没一会,玄姬便小声道:“我也不知道阿母是否说了实话。她这个人、最厌恶别人说谎,自己却经常说谎。”
秦亮沉吟片刻,淡定道:“我认为,白夫人牵扯其中的可能性极小。对了,只要白夫人没有强迫姑做什么事,姑也别总是拿那件事要挟她。”
玄姬轻轻点头,“嗯”地应了一声。
秦亮道:“即便白夫人真的想杀我,我对姑的心意,也不会有任何改变。”
玄姬抬头看着秦亮,她的眼睛里终于露出了些许笑意。
秦亮拱手道别,又叮嘱了一声:“姑与令君多说说话,让她宽心,其实现在的情况还好。”
第三百九十九章 打起来了
下午的灵芝殿很宁静。宽敞的楼上厅堂里,皇后甄瑶又在郭太后这里。
宦官张欢走上楼时,甄瑶仍跪坐在北侧的筵席上。郭太后则起身来到了楼梯口这边,站在窗户旁边。
郭太后回头看了一眼皇后,面对弯着腰的张欢道:“说罢。”
身材略显单薄的张欢躬身道:“仆见到了卫将军,卫将军未受伤,不过他身边的侍卫中了一剑。昨日大将军王彦云、骁骑将军王公美(金虎)亲自去过卫将军府,晚膳后才离开。”
郭太后修长的黛眉紧蹙,她听到这里,不禁叹出一口气。不知是庆幸的放松,还是不满的感慨。
张欢把声音压得很低,他也侧目悄悄看了一眼皇后那边,继续小声说道:“卫将军与领军将军令狐愚,都赞成那件事,不过王家人不同意。”
宦官说的“那件事”,便是指废黜当今皇帝。这种事必定要权臣策动才行,但明面上又必须借郭太后的名义,因为郭太后与皇帝有母子名分,所以秦亮之前便找机会知会了郭太后。
郭太后的双手捧在在蚕衣宽袖内,轻轻走了两步,说道:“我知道了。”
张欢却依旧弯腰站在原地,没有要走的意思。
郭太后明亮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张欢微微一怔,终于支支吾吾地开口道:“仆还听到了一些传言。”
郭太后心情不太好,语气生硬地说道:“直说。”
张欢道:“今早陛下的心情很好,还在寝宫里说了一句话。”他模仿着语气、只是声音仍然挺小,带着一种兴奋的口气道,“好!打起来了,打起来了!”
宦官里只有黄艳说话喜欢拿捏语气、比划动作,往往演得惟妙惟肖,没想到张欢也会模仿别人。不过张欢刚表演完,立刻就恢复了原本的严肃,变化太快的神情、让人觉得有点怪异。
张欢把话说了出来,隐约松了口气的样子。
但郭太后却被他模仿的兴奋语气一下子给莿激到了,仿佛听到心里“腾”地一声,一股火气毫无防备地涌上心头!
郭太后好不容易才强忍住了心头的气愤,那股气好像有形一般、把肺腑都填饱了。她一时间也只能忍,曹芳毕竟是皇帝。
之前廷尉刑汛了毌丘俭的亲信,郭太后得知结果后,几乎可以确定,毌丘俭收到的皇帝密诏、必定不是矫诏,只能出自曹芳之手;幽州叛乱与皇帝脱不了干系。
而且去年谋刺秦亮的事,曹芳肯定也参与了其中,否则乐敦等近侍宦官、怎会与李丰许允勾结?
但是曹芳做过的所有事,都不用他本人付出什么代价!他几乎是在明目张胆地胡来,人们知道是他干的、也拿他没办法!
郭太后不禁寻思,这次谋刺秦亮的事,会不会也与皇帝曹芳有关?
曹芳的年纪只有那么大、应该无法提前在王家安插卧底,但那些暗地里“忠于”皇帝的大臣,是能做到的。只要曹芳密诏,某些大臣就可能发动阴谋。
郭太后看了张欢一眼,一言不发地转身而走。
张欢揖拜道:“仆请告退。”
郭太后长呼一口气,在甄瑶对面的筵席上跪坐下来。甄瑶抬眼观察她的神情,说道:“母后与张欢在谈秦仲明的事?”
郭太后点了一下头。
“咳咳……”甄瑶拿起手绢遮住嘴,咳嗽了几声。
郭太后沉住气,问道:“卿不舒服?”
甄瑶叹声道:“最近几年身体不好,体凉。夏天还好,天气稍微有点下凉了,便觉畏寒。”
郭太后想起甄瑶刚进宫的时候、还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单纯女郎,一脸的稚气,做了皇后这几年却一直被人折磨,还被打过。要是年纪大点的妇人或许还能忍受,甄瑶这种年纪的女郎可能是有些受不了。
郭太后便好言劝了一声:“卿少去见他,眼不见心不烦。凡事也要往好处想,别与自己过不去。”
甄瑶一脸感动,声音异样道:“今年还好点了,幸好有母后照顾。”但郭太后觉得自己也没怎么帮到她,只是稍微对她说了两句好话,她就要哭出来似的。
甄瑶又道:“上次见过秦仲明,我觉得他对人诚恳用心,仪态端正有礼,不像是个奸臣或坏人。为何总有人想害他?”
郭太后听罢立刻又想到了曹芳,不禁沉声道:“恨不恨一个人,与他是不是好人无甚关系。”
甄瑶怔了一下,看着郭太后若有所思。
皇后年纪不大,起初也懂得不多,但她应该是个聪慧的女郎,十几岁就能听懂很多事了,哪怕郭太后有时候说得很隐晦。
甄瑶轻声道:“难怪母后如此生气。”
郭太后不禁把修长的手指轻轻放在艳丽的脸庞上,意识到自己把气愤表露到了脸上,她脱口道:“何意?”
甄瑶道:“上次见面时,秦仲明说了句话,只要能让殿下(郭太后)心满高兴,便是他莫大的荣幸。”
郭太后不动声色道:“卿记得很清楚阿。”
甄瑶道:“秦仲明对母后这样的心意,不怪母后为昨日之事生气。母后与他的关系应该不一般……”说到这里,甄瑶恍然明白自己说错了话,急忙解释道,“因为毌丘俭的檄文里有提过、母后与秦仲明的事。”
这简直是越描越黑!甄瑶也终于明白过来,颓然地住了口。她想了想,轻声道:“母后对我那么好,我其实不会在背后说君的坏话,望君明白我的心。”
郭太后有点心烦道:“罢了。”
过了一会,甄瑶又道:“下次母后召见秦仲明,还可以叫上我。我觉得他说话挺有道理的。”
就在这时,几个宫女走上了楼,弯着腰站在门口。甄瑶回头一看,恍然道:“我告诉了她们,晚膳之前要回昭阳殿,请先告辞了。”
眼看时辰不早,郭太后也不便多挽留她,从筵席上站了起来。
皇后站定款款揖拜,郭太后随后还礼、目送她向门口走去。
看\大魏芳华\就\记\住\域\名\:\\
第四百章 应景之地
此时李勇已渡过了大河,正前往约定的地方。
司州即洛阳所在京畿之地,司州河东郡、弘农郡便是以大河(黄河)为分界。南岸是弘农郡,有几处典农校尉、典农中郎将的屯田,许多土地都是屯兵耕作的庄田,很是危险;北岸则是青要山,地形复杂、人口稀少,还有一些猎户药农在山中活动。
李勇沿着蜿蜒的道路北行,已能看到青要山南麓的山丘。远处那片山区,传说便是黄帝三祖会盟之地,蔡弘选在这地方会合,倒也十分应景。
前面隐约传来了人声,山丘间一处小小的集市出现了,李勇牵着马驻足观望了一番方位。青要山南麓的那些山坡上,能看到黄绿相间的草木之间、裸露的山石。
李勇心道:远看就像石头上长了青苔。
正是这个地方。他伸手拉了一下头上的斗笠,压低斗笠遮住脸,循着一条蜿蜒的小路往西走,并不去北边的市集。
“吱吱!”忽然有什么飞禽发出了声音,李勇迅速抬起头,循声声音望去,手也伸到了腰间的剑柄上。当他看到空中翅膀扑闪的影子时,这才长长地松了口气。
毕竟招惹了魏国目前最有权势的权臣,李勇心里一直提心吊胆的,确实有点过于敏感了。
当他看到前面的一座茅草屋时,心里才稍稍安心了一点。接应的人已然近在眼前。
人大概是一种抱团的东西,哪怕李勇这种干着刀口舔血勾当的人,也需要团体、以得到必要的接应和帮助;单靠自己很难立足,往往一件小事甚至一文钱也能难倒英雄汉。蔡弘就象征着一个团体,他是司马师的心腹亲信、司马师背后又有姜维、甚至整个汉国。
这样的心态,随时都能感觉到。就像现在李勇看到了人们聚集的集市,心里也会有一种亲切感,虽然他不敢过去。
李勇来到了茅屋外面,把马拴在一根木桩上,上前“笃笃笃”敲了三下木门。
里面传来了声音:“谁阿?”
李勇开口道:“仆来了。”
木门“嘎吱”一声开了,果然见一身麻布短衣的蔡弘站在门口。李勇立刻拱手揖拜。
蔡弘向外面看了两眼,说道:“进来说话。”
李勇道:“喏。”
两人进了门,来到一张糙木案旁边,跪坐到草席上。只见屋子里还堆放着几只麻袋,里面露出了一些树皮草根之类的东西,蔡弘似乎乔装成了收购药材的商人。
这时蔡弘提了一坛酒放到案上,又利索地搁上两只粗碗,沉声道:“怎样?”
李勇道:“秦亮身边有侍卫,仆刺中了一个侍卫,没伤到他本人。”
蔡弘镇定地问道:“事情发生在王家府邸?”
李勇点头道:“因为刚到秋季,当天早上、仆便听说秦亮要来王家庙里祭祀,一早就准备好了。”
蔡弘道:“无妨。杀掉秦亮更好,但这样也不错。司马公没有白养你们。”
李勇忙道:“仆早年丧父,幸得司马公收留仆与阿母,仆方未饿死荒野,心中感怀司马公恩德,只等有朝一日能报养育之恩。可惜未能杀掉司马公之仇敌,终觉遗憾。”
蔡弘好言道:“洛阳如今尽是那三家的人,做事并不容易,卿有胆量动手、便算是英雄了。”
李勇嘴上说遗憾,但心中明白,自己也算立了功!在王家杀秦亮,明显会引起两家的相互猜忌、极可能引发两家的内閗!这大概就是姜维司马师的计谋目的,无论是否成功、都能起到作用。
李勇遂小心地问道:“仆之阿母、妻儿已到汉国?”
蔡弘道:“卿放心,姜伯约乃汉国卫将军、录尚书事,养几个人不过是小事一桩,卿的家眷现在很好。要不了多久,卿就能与他们团聚了。”
李勇点了点头,心情却有些复杂,因为他不止一个妻子,此时的处境却大不相同。
早年李勇是在司马家的庄园上长大的,在那里干活、接受训练,并娶妻生子。几年前在别人的安排下,李勇到了青州的一处庄园上做庄客,那处青州庄园正是王家的产业;接着王家人又给他娶了一个新妻子。
在青州娶的妻子,他没办法提前接应,只怕引起怀疑。现在李勇只能顾及发妻、长子,主要还有生母与发妻在一起。
蔡弘开了酒坛,往两个粗碗里倒了酒,端起一个碗递给李勇。
“借一碗薄酒,暂且先为卿庆功。”蔡弘道。
李勇双手接过碗,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酒水,喝之前又闻了一下。他一开始就是司马家的人,蔡弘又是司马师的心腹,彼此是自己人,李勇不过是习惯了小心行事而已。
想来这几年睡觉都不踏实,心态一时间确实改不过来。
他觉得应该没几个人喜欢干卧底的差事,那种朝不保夕的不安稳感,一般人实在受不了。
不过一想到很快就能去汉国、与阿母妻儿在一起过活,李勇心里还是一阵高兴。至于王家给他娶的妻子,只能忘了,世事难两全阿!
而魏国、汉国对他来说都差不多,汉国立国也有三四十年了、算是安稳的地方,汉国人还说曹魏是篡汉的逆贼呢。
李勇呼出一口气,说道:“谢蔡公。”然后仰头一饮而尽。
“哈!”李勇喝罢还舒服地叹出了一口气,“酒真不错,在这偏僻之地,蔡公从何处所得?”
蔡弘笑了笑,也把碗里的酒一口喝尽,“砰”地一声放在案上。
就在这时,李勇偶然间发现、后窗背后隐约有人影晃动,他脱口喝道:“谁?”
木案对面的蔡弘脸色一变,肩膀动了、似乎要拔剑。李勇不及多想,猛地从草席上跳了起来,二话不说先往房门口跑。
“唰!”一声剑出鞘的声音,蔡弘竟不去察看后门,却向李勇追了过来。
李勇心下一沉,立时仿佛掉入了冰窟。他没时间想前因后果,直觉却是蔡弘要对自己不利!
片刻间,李勇已打开房门冲了出去。幸好察觉危险比较早,他发现自己的马还拴在原处、没来得及被人偷偷牵走!他奋力冲过去,一剑斩断了拴马的麻绳,毫不迟疑地翻身上马,一脚踢到马腹上。
就在这时,蔡弘也紧追了上来,一剑刺向李勇。李勇挥剑格挡,“铛”地一声打开了攻击!但蔡弘位于马匹的左侧,李勇右手握剑有点够不着,随着马蹄向前迈动,蔡弘的第二击从侧后方刺来、李勇便没法拿剑格挡了。他睁眼看着明晃晃的剑捅过来,下意识甩了一下左臂,想把剑挡开,一剑立刻刺中了他的小臂。
“哎呀!”李勇痛叫了一声。
这时被踢的马匹终于倏然向前冲了出去。
“站住!”蔡弘的声音道,片刻后,他又喊道,“汝回来,我们有事好商量。屋后那两人只是防备官兵的人,汝是将杯弓当蛇影了。”
李勇听到这里,竟然还有些心动。因为前路一片茫然,他也不知道离开这里之后、该怎么办才好,而且家眷还在汉国!如同一个被家人殴打的孩童,无论如何总是想着回家。
但李勇看了一眼还在滴血的左臂,听到了茅屋后面传来的马嘶,心里一下子清醒了不少。
他一咬牙,没再理会蔡弘,急忙拉动缰绳、夹紧马腹,马匹立刻循着蜿蜒的土路往山下跑。
“为什么?为什么!”李勇一边跑,一边自言自语。他心里又酸又担忧,只想大哭出来。
没一会他便骑马跑下了山坡,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那条曲折的小路,有山丘挡着、此时还没看到追赶的人。
那山丘两侧仍能见到裸露的山石,远远看去,依旧像是石头上长着青苔。
山下便是一条稍宽的土路,通往北边的市集。李勇很快来到了岔路口,四下看了一眼,北面是市集、南面那条路过去是大河,只有往东西两边能跑得更远。
李勇随便选了一个方向,向东踢马而奔。
许久之后,李勇仍是一头雾水,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如今秦、王两家是魏国最大的权臣,李勇行刺了秦亮,在魏国几无立足之地,不可能再背叛蔡弘等人,他们却为何要杀自己?
灭口也没必要。等到两人一起跑回汉国,他们在魏国干的事、根本不用担心被人知道。
李勇寻思了一阵,估摸着蔡弘是担心、带着他李勇回不到汉国!
因为魏国官府必定会拿着画像,在各处碍口、道路上搜查刺客。蔡弘可能怕李勇被认出来,连累他也无法走脱。多半就是这个缘故!不然李勇实在想不出、蔡弘为啥要杀自己。
此前蔡弘曾叮嘱过李勇,出手之后、不管是否成功,应立刻设法逃走,不要被捉住。
但蔡弘的部署显然不是为了保全李勇,只是为了阴谋顺利进展!李勇在王家的卧底身份败露之后,确实没有什么大用了,要牺牲他一点也不含糊。
那些人终究还是只把他当作一个工具、一把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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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零一章 他乡遇故知
李勇循着一条山谷,好不容易穿过了河东郡境内的中条山。此时他的左臂受了伤,又饥又渴,几乎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
地势依旧起伏,但比中条山中的山势平缓了许多。李勇知道、如果继续往西边走,要不了多久就能到达一片平原;他以前来过这个地方,不过是多年以前。
他没有去平坦的地区,而是吊着一口气改道往北走,一边走一边观察地形、寻找印象中的景象。如果没走错路,周阳邑应该就在北边那个方向。
次日傍晚,李勇终于找到了一片村落。成片的粟呈现出土黄的颜色,还在田间的村民直起腰,毫不避讳地站在那里仔细打量着李勇。这里应该很少有外地人,那几个村民似乎想辨认、来人是哪家的。
李勇压低破烂的斗笠,用尽力气、快步往前赶路。
远处有一座低矮宽阔的山,山不大亦不陡,等他来到了山坡跟前、甚至觉得这里的平缓地势不像是一座山。
一座宅子就在半山腰上,大多房屋是草屋,但中间有几间板瓦房。宅子前面是一片夯土坝子,土坝下方有一条小溪;两侧是小松林。挨着松林不远,还能看到几处房屋。
推开藩篱的时候,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头开口道:“关上,别把鸡放跑了。”
另一个熟悉的声音道:“鸡知道自己回圈。”
太阳已经下山,天色黯淡,家禽也到了回圈的时辰。
李勇听到声音,心头一阵憿动,抱拳道:“陈石兄弟!”
陈石埋头观察了片刻,恍然道:“李……卿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李勇叹道:“说来话长。”接着又高兴道,“好在终于见到贤弟了!”
陈石立刻放下手里木筐,向周围了一眼,说道:“请兄进屋说。”
两人就近走进一道木门,里面是灶房,再进一道门,便能看到木案和草席。陈石请李勇入座,先去灶房盛了一大碗粟米饭、一晚菜汤进来。
李勇毫不客气,二话不说拿起筷子就吃。他这几天完全没吃过一顿像样的饭。
陈石与李勇其实有类似的经历,也是还没成人的时候、就因为战乱役疾等灾祸家破人亡了,而且家族中人丁稀少、没什么依靠;然后被司马家收留抚养,成为庄客。
不一样的是,陈石父母皆亡,李勇还有个母亲。而且陈石之前好像一直在司马家的庄园里,只是帮忙管理附农;而李勇则被选为了卧底。另外有些人还成为了司马家的私兵。
李勇还在河内郡庄园里时,有一段时间与陈石居住在同一个庄园,算起来、两人至少认识了十余年之久。
他乡遇故知,李勇刚见到陈石时,心里感觉那个亲切!
但半碗饭下肚后,李勇渐渐冷静下来,感觉陈石似乎没有那么热情。
兴许是李勇一副落魄的样子形同乞丐,被昔日好友嫌弃了?有时候自己把人当兄弟,人不一定就有多看重,只不过是多年不见、忽然见面有一种错觉罢了。
仔细一想,当年同在一个庄园的时候,两人也没有好到在同一个锅里吃饭,毕竟不是一家人。时间的流逝,会让人误以为、过了那么多年会让情意更深,就像酒一样,实际上可能并非那么回事。
主要还是因为现在是李勇有求于人,却不能给陈石带去什么好处。
陈石跪坐在对面的草席上,问道:“兄遇到了何事?”
李勇想起,刚才在坝子里时、陈石观察周围的动作,似乎担心被邻里发现似的。官府应该正在通缉刺客,陈石或许已经知道了李勇干的事?
但也可能是李勇想多了,他这些年过着提心吊胆的日子,确实疑心很重。
李勇道:“本来想去河内郡找个熟人,不料路上遇到几个汉子、起了口角,动起手来,我慌不择路跑到了中条山这边。想着贤弟在河东郡,便过来让贤弟接济一下。给贤弟添乱了。”
陈石摆手道:“无事无事,兄能想到我,我真心高兴。只是没料到,兄还记得我这个地方。”
李勇皮笑肉不笑道:“贤弟刚置办这块地不久、我便曾来过,确是好多年前的事了。先前我也寻思,贤弟可能已不在此地,没想到一来就寻见了人。”
陈石感慨道:“这地方有点偏僻,但挺好的。时至今日,我只想安生本分地找个地方过活。”
李勇点头道:“如此挺好。贤弟放心,我在这里呆不了太久,稍稍养一下伤,借一些干粮就走。”
陈石曾是司马家的人,躲到这么个地方就是怕被牵连;他与李勇也曾是好友故交,所以应该不敢对官府说什么。
而司马家亦已覆灭,只剩下司马师躲到了千里之外的汉国。司马师的人、比如蔡弘,很难找到此地,甚至记不记得有陈石这么个人也难说。
陈石也不是奸细卧底,与蔡弘那种人没多少关系,临时要联络也千难万难。蔡弘现在何处,谁知道?
因此李勇过来找陈石接济,只要别长期住在这里,应该不会有什么问题。主要是李勇也没什么选择,他现在确实很需要别人的帮助。
这时陈石拉下脸道:“刚来兄弟这里,怎么就说要走?卿只管安心住着,兄弟家里条件不太好,山珍海味没有,粗茶淡饭、卿别嫌弃便是。”
他接着说道:“一会我为兄烧些热水,找一身干净衣裳,兄先沐浴更衣、好生歇息一晚。明早我再为兄寻药……臂上的伤便是歹人所伤?”
李勇点头道:“对方人多,寡不敌众,挨了一下,大概只是皮肉伤。”他立刻岔开话题,“贤弟打算就在这地方安家度日了?”
陈石道:“此山周围一大片地都是我的,还收了些附农。地方不错。”
李勇随口问道:“贤弟娶妻了?”
陈石笑着摇头道:“还没有。”
李勇比陈石大不了几岁,已经娶过两次妻了。李勇便用随意的口气道:“早该娶妻生子了,这样才能安生下来。”一边说,他一边还暗忖,安分一点好、安分的人不主动去找事。
陈石点头道:“乡间这些妇人,实在是言行粗鄙,我有点看不上。我看上的人,她又不愿意到乡间来踏实过日子,唉!”
李勇看了他一眼,说道:“娶妻后成天在一块,看久了是一个样,妇人能有多大的差别?不都是两个蛮头一碗粥?”
陈石“嘿嘿”笑了一声,说道:“差别还是挺大阿。”
这时李勇把粟米饭、菜汤都吃完了,陈石问了一声吃饱与否,便收了碗筷,去灶房烧水。李勇长吁一口气,借着油灯犹自察看手臂上的伤口。
……陈石提到的那个、不愿到乡间踏实过日子的妇人,便是朝云。
数日之后,朝云在卫将军府听到奴仆说,府门外有个老头指名要见自己。她只好去了府门口,果然在门楼里见到了个老头,但不认识此人。他的年龄似乎并不算太大,身体很好的样子,不过一看就是风吹日晒经常劳作之人、粗糙的皮肉与脸上的皱纹显得老。
老头也不认识朝云,见面后反复确认了一番,才将一卷竹简交到朝云手里。
朝云一看上面的字,马上就认出是陈石所写。两人以前几乎是一块长大的、常以姐弟相称,朝云当然熟悉陈石的笔迹。
陈石在信中写得挺简单,称有要紧的急事、欲与姐商议,但此时他走不开,不能来洛阳;遂请朝云尽快赶去河东郡周阳邑,见面相谈。
朝云问老头:“陈石为何要与我商议,他要娶妻了?”
老头摇摇头道:“仆不知,没听说婚事。”
朝云把竹简放进袖袋,忽然看到了卫将军府里的武将祁大也在门口,祁大发现屋子里有妇人、正往里探视。
朝云遂揖拜招呼道:“烦请祁将军帮忙,暂且安顿一个客人。”
祁大看了一眼旁边的老头,点头道:“女郎放心,卫将军府的房屋多得是。”
朝云揣着竹简回到前厅,在走廊上慢慢走着。
陈石在信中说得很简单,好像朝云能随便离开洛阳、不需要解释似的。但也不怪陈石,他应该还不知道、秦将军早已得知朝云与司马家的关系。
别说擅自离开洛阳,便是今日的事、朝云也不敢太大意。她见了一个陌生人,收了一份密信,事情就发生在府门内,不止一个人看到了。
朝云权衡了一会,已走到了邸阁台基下方,她从这里回到家妓们住的庭院、要经过邸阁。
两个侍女端着木盘从石阶上下来了,朝云看了一眼不远处的侍卫,选择问侍女:“卫将军在前厅中?”
侍女答道:“将军正在会客。”
朝云抬头看了一眼台基上的邸阁,终于提了一下长裙,循着石阶往上走去。
她来到台基上,并未进去打搅秦亮,只在门外来回走了一遍。朝云几乎不来邸阁见秦亮,她到这里来,必然是有事求见。
第四百零二章 好像牢笼
秦亮送客到前厅门外,傅嘏、秦胜、杨威、隐慈等几个人揖拜告辞。秦亮还礼道别之后,站在台基上,目送了一会,然后转头向右侧看了一眼。果然见到朝云还在西面的栏杆后面。
两人相见,朝云从袖袋里拿出了一卷竹简,抬起双手呈上:“此乃妾义弟遣人送来的书信,刚才收到。”
秦亮左手握住竹卷,右手拉开来看。
他一边浏览竹简上的字,一边听朝云小声道:“以前妾住在一个叫‘洛闾’的伎馆中,听命于司马师。去年洛阳形势剧变,妾心里害怕,逃出了洛阳。妾到卫将军府之前,落脚之地便在义弟家,他在河东郡。这封信正是陈石派人急送而来。”
书信上没写什么东西,不过字里行间有急迫感,大概是邀约朝云到河东郡周阳邑见面,有什么要紧的事。
秦亮问道:“陈石也是司马家的人?”
朝云道:“他与妾是一样的,自小便被司马家收养。不过他没有做奸细,曾是河内郡庄园里的庄客。”
秦亮又看了一遍书信,拿着竹卷踱了几步,随口道,“我想起卿说过的话了,好像说在陈石那里像一个牢笼?”
朝云的声音喃喃道:“将军还记得阿。想来义弟那地方很开阔,宅子在半山腰上,前面有土坝,山坡下有条溪水,站在土坝里,能看到起伏的山坡、田地、树林。不像洛阳,修了许多墙。”
她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不过里外的活很多,每个季节、每天该做的事,都已经安排好,成天都要在那块土地上忙活。总让人觉得很闷,真的像一个没有墙的牢笼……”
秦亮说话的时候有点心不在焉,听朝云讲述也不怎么认真,他还在寻思那个义弟陈石。
因为信息有限,秦亮无法推测陈石与刺客之间的联系,但他们都是司马家拳养的人,所以总觉得有点关系。
其实很多事不需要想明白道理,往往可以不断去试错。
于是秦亮忽然走到了栏杆旁边,左右看一眼,便对一个侍卫喊道:“汝赶去府门那边,叫隐慈留下,回来见我。”
侍卫听到声音,仰头抱拳道:“喏!”
朝云住了嘴,神情一变,问道:“陈石有什么问题吗?”
秦亮沉吟道:“现在还不能确定。”
朝云想了想,又问:“那个刺客是司马家的奸细?”
秦亮只能摇头重复了一遍回答,人都没抓到、也没捉住同伙,眼下从何得知?所以要尝试各种途径。司马家的余党只能算是嫌疑之一,与秦亮有恩怨、利益冲突的人并不止司马氏一家。
朝云又问道:“此事与陈石有关?”
秦亮看了一眼手里的竹卷,想了想道:“别担心,卿义弟应该没事。”
没一会,隐慈便返回了邸阁,他阔步走来,快步攀上了石阶,来到秦亮跟前揖拜。
秦亮把竹卷递给隐慈,说道:“卿亲自带校事府的人出发,尽快赶去河东郡周阳邑拿人。”他恍然转头,问朝云,“送信的人还在洛阳?”
朝云道:“祁将军将信使安顿在了卫将军府。”
秦亮道:“卿去换身衣裳,也跟着隐慈去周阳邑。不要怕,若真的能拿住刺客,卿义弟还能立个功。”
朝云点了点头,轻轻屈膝道:“妾这便回房,请告辞。”
秦亮转头对隐慈道:“卿回校事府选人。”他忽然想起、数年前隐慈去太原郡捉温家那人的光景,不禁提醒了一句,“抓活的。”
隐慈拱手道:“将军放心,仆定会把事情办妥!”
安排好诸事之后,秦亮也没再多理会,他心里其实觉得、希望不是很大。正如朝云所言,那个叫陈石的人受司马家收养、却只是庄客,刺客逃走之后,没必要去找那样一个人。而且乡村里是熟人社会,村子里忽然出现个来路不明的青壮汉子,迟早可能遭人挙报,并不适合作为据点。
不料没过几天,秦亮便收到了急报。隐慈派出快马、先回到洛阳禀报消息,竟然真的捉住了李勇!
事情虽是秦亮下令操办,但此时他还是感到了些许惊诧,心里也有点惊喜。
这时秦亮才考虑后续的事,下令送信的人回去找隐慈,告诉隐慈、直接把犯人抓到廷尉府,不用带到卫将军府来。
卫将军府没有执法权,但问题不大,没有人会用这种细节找秦亮的麻烦;何况校事府是有执法权的,把人关到校事府完全合法。但秦亮主要考虑了别家的心思,想尽量把事情做得透明清晰。
待到刺客到了廷尉府之后,秦亮才带着一群随从、自己前去廷尉府见人。
刺客刚到廷尉府,还没有送到监牢里,正被关在邸阁旁边的一间署房内。秦亮见到人时,见他脚上已经上了铁镣,但手臂没绑,只是身边有两个人抓着他的臂膀,一个郎中正在看伤。
廷尉陈本这么快就找来了郎中,似乎生怕刺客死在了廷尉府!
秦亮走近房门,顿时与李勇面面相觑。当时秦亮在王家宅邸遇刺、没仔细看李勇,但事情才过去没多久,秦亮见面还能认出人来,果然就是此人。
“汝先下去,一会再来疗伤。”陈本对郎中道。
郎中拱手回应,立刻收拾木箱退走。
秦亮先与陈本揖拜见礼。陈本看了一眼门口。
秦亮道:“疑犯本就该休元审问并定罪。不过此人既然要谋刺我,我便想与他谈几句话。”
陈本道:“校事府捉来的人,秦将军尽管问。”
只见李勇眉头紧皱,偶尔还叹一口气,神情有些复杂,但看起来人倒是清醒。
秦亮沉默片刻,先说了一句简单的话:“我记得汝一击不中就跑了,谁将汝的手臂刺伤?”
果然犯人最好的应对是沉默,古今盖莫例外。
秦亮又说:“陈石以前是司马家的庄客,他知道汝的一些底细。汝即便什么也不愿说,我大致也能猜到指使者是司马师。”李勇依旧紧皱没有,好像在用力思索着什么。
秦亮不动声色地接着说道:“以我对司马师的了解,没用了的人、他是不会留着的。何况汝已被官府捉住。”
李勇的眼睛里忽然露出了深深的恨意,但他应该不是在恨秦亮,哪怕他曾企图莿杀秦亮。
李勇在青州的妻子是王家人给婚配的,他不可能把秘密告诉妻子。在他谋刺行动之前、也没管青州妻子的处境,因此秦亮猜测,他应该另有家眷被司马师控制了。
这时李勇终于开口道:“蔡弘刺伤了我,他想杀我,怕我拖累了他!安排密事的人正是蔡弘、司马师的心腹,我与蔡弘见面时,在青要山南麓的一个市集附近,大概半个月之前的事。”
青要山?大致在洛阳西边、位于大河(黄河)北岸,从方位判断,蔡弘可能要走关中。但时间过去太久了,要捉住蔡弘只能靠郭淮、陈泰等人的部下,就看官府巡检能不能在碍口、要道上查获其人。
陈本转头看向秦亮,眼睛里露出了钦佩之色。毕竟秦亮既没有用刑、也没有恐赫罪犯,轻描淡写三言两句让人开口了。
李勇道:“蔡弘也只是个给大人物带信的,不能擅自对我们下令,他带着司马师与姜维的密令。”
“密令还在吗?”秦亮问道。
李勇说道:“当场便烧了。”
“姜维……”秦亮不禁沉吟片刻。
司马师非常恨秦亮,正因为秦亮打赢了勤王之役、才让司马氏家破人亡,司马师想杀秦亮是意料中事。但是姜维与秦亮无冤无仇,无非是各为其主,何必把事情做得如此难看?
此事若无蜀汉当權者的支持,蔡弘恐怕想潜入魏国、也很难办到,姜维必是毒计的主导者之一!
秦亮对青史留名的人、通常会另眼相看,像邓艾以前是受司马懿恩惠的人,秦亮与邓艾相处得仍然不错。姜维也算一个名人,秦亮便清楚地记得、据说此人胆大如斗。但此时秦亮对姜维的印象已经很差了。
李勇的声音道:“照蔡弘的意思,仆能否行刺得手、并不是最重要的,但必须在王家宅邸动手。”
秦亮冷笑了一声,不再多问。他转头寻了一下,看到了站在门口的吴心,便招呼吴心过来。
“唰”地一声,秦亮伸手就从腰间拔出了邓艾的礼物,然后轻轻旋转剑身,把剑柄递到了吴心跟前。
吴心疑惑地看着秦亮,随后还是伸手接住了剑。
秦亮道:“他刺了卿一剑,卿还他一剑,两不相欠。”
刚才面无表情的吴心,这时眼睛里露出丰富的神色,看着秦亮的眼睛好一会,好像不认识他了似的。她苍白的脸色,也隐约变得有点红了。
周围的人们都一脸意外,屏住呼吸看着眼前的场景。毕竟秦亮刚刚还好言好语与李勇谈话,至少没有情绪上头。
此时连陈本也未阻拦。陈本生怕李勇死在他手里,但如果是秦亮要伤人,陈本估计也懒得管。
第四百零三章 远观邙山
陈本算得上是士族出身,不过陈家以前姓刘、是汉末才起势的家族,初时受辟于陈登。比起羊家那种从汉朝就做官的底蕴,自然是差点。
北方建立曹魏之后,陈本的爹陈矫自然跟着陈群混,因为陈群是陈登的亲戚。
所以陈家起初不是司马懿的人。明帝初期,曹叡曾问陈矫,司马公为人忠正、是不是社稷之臣?陈矫的回答是,司马公很有名望,社稷之臣就难说了。
不过后来陈群一死,司马懿就开始整合陈群留下的人脉势力,那时陈矫的儿子陈本、才刚受到了司马家的拉拢。显然陈本与司马家还没建立比较牢固的关系。
现在陈本既不是王家的人,也没有投靠秦亮,一时间没人考虑动他。所以直到此时,他还能在廷尉这个重要位置坐着。
但陈群的儿子陈泰、看似中立,应该是比较倾向于秦亮的人。因为傅嘏与陈泰的关系非常亲近,而傅嘏做过秦亮的长史。
离开廷尉府后,秦亮的心情仍然很复杂。
虽然他抓住了动手的刺客,但只能在表面上出口气。幕后指使者司马师、姜维远在蜀汉,几乎不用付出任何代价。
秦亮心里有气,一时半会却没什么好办法。魏国朝廷不可能管得了蜀国人,两国是敌对关系,说不定蜀国那边的人、还会称赞刺客干得好!
报復刺客李勇,秦亮并没有多大的快意,毕竟此人只是别人手里的工具。
不过在秦亮糅合的情绪中,仍然有一种松口气的感觉。不是因为复仇,而是想到抓住刺客能消除误会、至少可以暂时平稳内部的关系。
如今从朝廷到地方,大多是士族的人材掌权;无论谁执政,不与士族达成一些共识,内部必然会矛盾重重,且可能征不上来钱粮……当初曹爽就是争取士族不太成功,关键时刻一堆人都不站他那边。
台面上做大官的人只是他们的带头人,下面一些不太出名的官员、甚至佐吏,往往也与士族有千丝万缕的关联。譬如秦亮当初勤王,打到项县取粮,随便遇到个县令,也与陈安攀上了亲戚。
形成这样的局面,还是与曹家衰微有很大干系。曹家祖上做过官,不过从曹操起、实际就是一群軍阀,初期多是宗室、同乡掌兵权,用依附的士族掌内政。
而现在,士族蚕食了大部分军政大权。尤其在曹爽覆灭之后,宗室最后的力量的也被削弱了。
其中的并州、河东士族已蔚然成势,早在秦亮刚入仕不久之时,便察觉了这个趋势,并州河东人渐渐成了大魏最有势头的士族。司马懿当初的士族支持者主要就是那帮人,现在则是王凌成了并州河东士族的领袖人物。
秦亮若是处置不当,必然不是什么好事。而且他也没有必要急着对抗,以秦亮的身份条件、完全可以设法先收为己用。
目前亲近秦亮的士族,主要还是中原人士,包括傅嘏虽是西州人、其结交最深的陈泰却是颍川士人;羊家是兖州人,也属于中原,其姻亲辛家也是颍川人士。秦亮要想得到司州河东、并州士人的支持,最简单的路子自然是借王家的声望。
秦亮不想与王家发生憿烈的冲突,但他还是觉得,或许应该给予更大压力、看看会怎么样。
不管如何,至少眼前的局势一下子平稳了不少。秦亮回到卫将军府内宅,看到天井边上的水缸,已经有了心情做琐事,他遂走过去,然后解身上的佩剑。
王令君闻声走出阁楼厅堂,走下檐台,依旧一丝不苟地揖拜道:“君回来了。”
秦亮在忙着把剑鞘取下来,便点头道:“令君帮我拿着东西。”
王令君这才缓缓直起腰,端正地走过来。秦亮拔出佩剑,把剑柄递给令君,然后转头去拿瓢舀水,冲洗剑身。
令君见秦亮这样的举动,单眼皮眼睛里总算露出了一丝笑意。她嗅了一下:“剑上沾了血?”
剑身上看不出来,先前秦亮拿东西擦过。他不禁抬眼道:“卿的鼻子是真的灵。这把剑不常使用,沾了血若不洗干净、放在剑鞘里估计要发臭。”
令君道:“晾干了还要上油。”
秦亮点头道:“卿说得对。”
令君这才问道:“谁的血?”
秦亮道:“李勇,便是在宜寿里行刺我的那个马夫,今天刚捉回廷尉府。他刺了吴心一剑,我便让吴心刺回去出气。”
他看了一下令君眼睛里惊讶的神情,又向她背后瞧去。玄姬从阁楼门里走出来了。
玄姬招呼道:“仲明今日回来得挺早。”
秦亮道:“我们刚才正谈到,抓住了刺客李勇。果然是司马师的奸细余党,直接听命于司马师的心腹蔡弘,与别人没关系。”
玄姬一双艳丽的瑞凤眼、很容易表达心情,一下子就让人看出来,她隐约松了口气。
秦亮又说道:“我早就认为,白夫人是有些小事做得让人不高兴,但没什么大问题。”
玄姬轻声道:“我只怕阿母糊涂。”
秦亮转头对令君道:“李勇什么都说了,当时廷尉陈本等人在场,供词应该会入卷宗。外祖外舅很快也会知道此事。”
令君抿了一下秀丽的小嘴,点头“嗯”了一声,却说道:“这样的事,也只有夫君做得出来。”
秦亮很快就明白过来,令君说的是刚才有关吴心的话题,遂笑了一下。
他冲洗了一番剑锋,若无其事地说一声“好了”,然后让令君拿着剑沥水,他继续拿瓢舀水涮洗剑鞘内部。
水缸里,大半是下雨时接的雨水,经过静置之后却也非常清澈,乍看像井水似的。“哗啦”一声,秦亮顺手把瓢放进水缸舀水,见溅起的水花、反射出了晶莹的亮光。
他不禁抬头一看,留意到了今天的天气非常好。天上有一些白云笼罩,但捰露着大片湛蓝明净的天空,西侧的太阳正散发着明亮的光芒。今天秦亮回来得确实挺早,他的表现轻描淡写,但其实就是心急、想把消息赶快告诉王令君等人。
做了一会琐事,秦亮甩了几下剑鞘,把剑要过来放进剑鞘。难得这么好的天气,他见这天井里视野不太好,遂带着王令君玄姬,径直向阁楼走去。
这座庭院在府邸的西边,坐西向东的方位、阁楼位于北侧。秦亮上了楼,便走到最里面的窗户边,把木窗大敞开,立刻看到了远处的邙山。
早已看腻的风景,但遇到天气好的时候,这样的景象仍然能让人心胸开阔。
最壮阔的景色往往并非在平地上,需要远处有山,才能有种参照物、让人感觉到高远的意象。当然山不能太陡太密了、像秦岭中那样会有封闭感,邙山这样的就恰到好处。
或是秦亮长身而立眺望远处的姿态,给了旁人一种从容的气质。秦亮察觉、玄姬正用仰视的眼神看着自己。
玄姬自己有点避世的心态,她却好像很喜欢看见秦亮自信的样子。
但秦亮并不总是如此,大概还是境遇的缘故。现在的他,觉得最有成就的自己、还在未来,自然没有前世那种消沉的心态。
他也没有仔细寻思过,具体为什么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看,反正无数人的努力坚持,都是为了防止阶层滑落。而此时秦亮自己的念想,大概是觉得高处更安稳、更自由,而且他也可以做很多自己想做、目前又束手束脚的事。
不过秦亮没有把心里的设想说出来,主要是涉及王家,谈这个话题太复杂了。
今天他想让气氛轻松愉快一些,调节一下情绪,一会好与王令君玄姬亲近。毕竟最近半个多月以来,她们的心情都不太好。
这时秦亮笑道:“姑唱首歌来听听,可愿意?”
玄姬有点不好意思地看了一眼王令君,目光又投向颇有兴致的秦亮。
王令君微笑道:“姑的声音确实挺好听。”
秦亮干脆在筵席上跪坐下来,一副做好等着欣赏的姿态。
玄姬见状,低垂顺眼地道:“我都没有准备,仲明既有雅兴,我只好献丑了。”
她稍微清了一下嗓子,唱出第一句“长相思”时,秦亮立刻就听出了曲目。曲子确实是秦亮自己改的乐府曲,词是抄的李白。
歌声悠扬动听,唱了几句之后,秦亮甚至听到了她口中生津的声音。舌尖挤压搅动舌底的唾沫、发出了细微别致的水声。字正腔圆的歌声中,这样的声音算是杂音;不过秦亮听来、倒有一种更加微妙真切的誘惑感受。
难怪古人常把声色二字放在一起,美女动听的声音、相比容颜模样确实稍显抽象,却有着可以与视觉画面相提并论的美妙。
秦亮不禁仔细欣赏着那声音的来源,看着玄姬光洁柔软的朱唇,以及唱歌之间不时露出的洁白贝齿。玄姬从秦亮的眼神里看到了认可,羞涩的眼神也渐渐显得大方了一些。
第四百零四章 阴魂不散
当天下午,中书监王明山就得到消息、遂去了廷尉府一趟,接着回大将军府。
公渊正好也在府中,遂与四弟一起去邸阁见王凌。
阿父王凌听到王明山的叙述,应了一声,便拿起勺子、大口吃起了端上来的粥饭。阿父虽没有笑,却在吃粥的时候一副惬意享受的样子,显然听到消息之后、心情已变得非常好,整个人都放松随意了很多。
热气腾腾的一碗粥下肚,王凌掏出了手绢、轻轻揩了一下额头上的汗腻。他这才问道:“你们要不要来一碗,柏氏煮了一锅。”
两兄弟都摇头婉拒,大概只有牙不好的人、才喜欢喝粥。
公渊看了一眼后面无人的帷幔,不动声色地说道:“柏夫人对我们家心怀怨恨,阿父不必让她常在身侧。”
王凌看了公渊一眼,淡然道:“汝放心,我还是识人的。”他稍作停顿又解释道,“那马夫李勇,我只是平时没注意到此人。”
其实公渊并不会质疑阿父的话。王凌确实曾辨别、并提拔了不少人才,譬如即将赴任荆州刺史的王基,以前受辟为王凌的别驾、就得到了重用;另外王凌起初也对秦仲明十分信任看重,显然秦仲明也是个很有能力的人。
公渊想到这里,不禁道:“李勇已经逃出洛阳,天远地阔,半个月后就被抓住了,仲明是怎么找到此人的?”
王明山道:“先前去廷尉府,没来得及细问此事。”
提起仲明,王凌遂道:“先前汝等太紧张了。仲明显然不会借机做什么事,他就不是那种人,他也不会相信、李勇受我们指使。若是王家真有那般心思,当初为何要让仲明守武库?”
秦仲明位居大将军之下,在洛阳的权势比不上王凌,但要是学习司马懿兵変的方式,秦仲明反而更有优势。因为他的府邸离武库最近。秦仲明可不是曹爽,别人想从他家门口去夺武库,没那么容易。
公渊与王明山听到这里,先后点头称是。
不过之前王家出现了刺客,紧张的人可不止“汝等”,王凌自己也坐立不安。那事太过突然,而且就发生在王家宅邸,真的有点说不清楚。
王凌思索了一会,又摇了一下头道:“仲明不会胡来,李勇这事别担心了。”
公渊道:“上次仲明为邓艾请功,想让邓艾做冀州刺史不成,心里大概不太高兴;然而,当时我与他当面商量过,最后也同意让邓艾做凉州刺史,此事不是什么大问题。”他停顿了一下,接着说,“姜维与司马师干的事,就是想嫁祸给我们王家!用的是离间毒计。司马家的人真是阴魂不散。”
王凌道:“司马懿与曹爽是开了个坏头,不过我们与秦仲明是亲戚,没那么严重。”他说到这里,不禁叹了口气。
公渊觉得阿父叹气,是因为刚才四弟提到了王飞枭。
阿父之前应该更看重二弟的能耐,哪怕公渊才是嫡长子。二弟王飞枭的相貌甚至性格,确实最像阿父;公渊与三弟王金虎都一脸胡子,只有王飞枭长着一张与阿父类似的圆脸、且胡须不多。而且王飞枭有多年带兵的经验。
不过二弟有个问题,在洛阳没什么声望,加上他去年又在东关之役中大败,更不受世人的认可。
公渊附和道:“荆豫、关中等地都是我们的人,二弟还在都督扬州。仲明的根基不甚牢固,还是要靠王家才能维持局面。”
王明山道:“仲明遇刺之后,只是派人抓捕刺客,抓住了人立刻送到廷尉府。他似乎还是看重亲戚关系的。”
这时阿父又叹了口气,沉吟道:“我还活着的时候,应该不会出什么事。等我走了,你们不能像曹爽一样,弄得所有人都不满。如果实在接不住大将军府,最好推举仲明为大将军,仲明这个人、总比外人可靠。”
阿父王凌年纪大了,不过想问题还算清醒。王凌的根基、声望、资历有那么深,秦仲明应该不可能造王凌的反。
王凌说罢专程向公渊看了过来,目光在公渊的脸上停留了一会,似有些许愧意。
公渊心里却不怪阿父。
因为阿父也曾尝试过为后人铺路,七十几了还带兵攻打江陵,便是这个目的,结果战役变成那样、谁没办法。但当时如果战果不同,公渊觉得、将来二弟反而更有接任大将军的可能。
公渊拱手道:“阿父身体硬朗,定会高寿。”
父子三人谈论了一会,公渊、王明山向王凌道别,这时公渊提起:“明日仆去卫将军府一趟,与仲明谈谈刺客李勇的事。”
王凌只是点头回应。
之前秦仲明在王家宅邸出事,前去卫将军府的人是王凌与王金虎,公渊并未同往。公渊有一阵子没去和仲明见面了,此时形势变好,他正想去走动走动。
次日一早,王公渊准备出行,妻子诸葛淑又想与他一起去。
王公渊里正琢磨事情,没多想就答应了。诸葛淑与王令君相处得很好,而且有妇人在一起、也更容易产生家庭的感觉,见面变成亲戚家人聚会、不是什么坏事。
他心里正想着当初司马懿的情况。司马懿多年经营在朝廷里的权势,盯着大權多年,经历了很多波折,不料曹爽上位便咄咄逼人争夺權力,所以才有了洛阳兵変。
但阿父王凌不一样,王公渊能察觉,同为年迈的老人,阿父对朝廷大權的执着与疯狂、远不如司马懿。王家在地方上做了多年的刺史都督,忽然进入洛阳掌权,起初也只是为了自保。而且秦仲明确实起到了关键的作用。
秦仲明即便在王家宅邸里遇刺、也没表现出太大的猜忌,大概也有这样的原因。不仅仅是因为亲戚关系。
王公渊夫妇带着一队随从,走南边的宜寿里北行,要穿过大半个洛阳城才能到北边的卫将军府。到了地方,已是日上三竿的时辰。
秦亮一身秋白色的袍服、印绶挂在腰间,很快就在前厅庭院迎到了王公渊夫妇。
寒暄了几句,秦亮在走廊上叫住了一个侍女,小声说道:“去内宅,叫夫人起床,我外舅外姑来了。”
虽然回避了王公渊诸葛淑、但离得不远,王公渊等都已听见,他不禁诧异道:“什么时辰了,令君还没起床?”
秦亮道:“昨晚她有事睡得晚,所以早上要多睡会,偶尔如此。”
诸葛淑问道:“阿朝没事罢?”
秦亮摇头道:“外姑放心,阿朝被照顾得很好。我们先去内宅高台上,一会令君便会来拜见。”
三人一边走一边谈论,很快秦亮与王公渊都骂起了司马师,称其怀恨在心、用心歹毒云云。
言谈之间,秦亮随口说了一句:“等司马师见到夏侯霸,不知是什么场面。”
王公渊愣了一下,“司马师怎么会与夏侯霸见面?”
秦亮道:“夏侯霸跑了!今早我得到消息、也是从中书省的人口中听到,外舅还不知道吗?”
王公渊恍然道:“我们一直住在宜寿里,今早没去大将军府和司马门。”接着他又感慨了一声,“此前仲明便说,夏侯霸可能召不回来,果然如此!”
秦亮道:“我早知道他极可能往蜀国跑,从凉州跑蜀国很近。朝廷诏令一到,以夏侯霸的实力没法反抗,他要么听从朝廷诏令,要么只能走这条路。看来夏侯霸等人还是很不信任我们。”
王公渊皱眉道:“还是因为夏侯玄有问题,夏侯霸心虚。这下可以把夏侯玄抓了。”
秦亮道:“用什么罪名好?”
王公渊道:“他可能与毌丘俭谋逆有关。”
秦亮道:“但是没有证据,我猜测、他可能还真的没有牵连此事,不过只是与毌丘俭的交情不错。”
王公渊一语顿塞,若要讲道理、确实如秦亮所言。王公渊这时才回过味来,自己对夏侯玄的印象很差,最主要的原因还是李丰许允谋划密事的时候,准备推举夏侯玄为大将军、取代王凌。
秦亮的声音道:“如今几乎已经查清了,李丰许允密谋之时,夏侯玄也并不知情。我们没必要把事情做得太难看,夏侯玄结交甚广,有心人都知道、这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我觉得还可以等等,待找到真凭实据不迟。我们尽量守住是非曲直,不是没有好处,省得人们朝不保夕人心惶惶。”
他转头又沉声道:“大魏宗室的实力已经不行了,大势明摆着,看那些真正的宗室、并没有多大的反应,我们不用急。谋反的人、李丰许允毌丘俭,反而全都不是宗室。”
三人一路走上了高台,便是内宅门楼正对着的那处高大建筑。来到敞殿旁边的廊道上,秦亮说道:“上次家宴时,我便说天晴的时候、这里的风景更好。”
王公渊循着方向眺望,果见远近的景物颜色明净、壮丽中带着秀美,十分赏心悦目。
第四百零五章 尽余欢
外舅外姑在府邸吃了午饭才走,下午孙礼来了。
按照大魏朝廷多年的习惯,外任的官员在临行前,都会到辅政大臣家里来一趟,听听执政者的指导。大概也是因为此时的沟通、以口头方式为主,这是必要的交流。秦亮当初赴任庐江郡守之前,也拜见过曹爽,并见了司马师;因为郡守的级别不如州级官员,才没有专门去见司马懿。
不过此次是孙礼赴任前的拜访,感觉还是有点不同寻常。毕竟秦亮做过他的下属、甚至掾属。
这种情况是最难相处的关系。譬如桓范,只是因为出仕的时间比吕昭早,便不愿意在冀州位居吕昭之下、而拒绝过出任冀州牧。
无论如何,孙礼愿意来,便是承认秦亮在朝廷中的辅政身份。
秦亮自然以礼相待、亲自迎出了邸阁,与孙礼一道并肩走进前厅。
这种会面算是私下交谈,前厅除了刚进来的秦亮等二人,偌大的厅堂上一个人也没有。孙礼一边走,一边侧目看向两侧摆放筵席的空位置,他似乎在寻找坐过的地方。
兴许这就是物是人非的感受,同时也会有一种光阴流逝的顿悟。
秦亮不禁侧目观察孙礼,孙礼身材魁梧、依旧有一股勇武之气,但明显比八九年前苍老了很多,两鬓白发也十分显眼。
曹爽还在时,孙礼应该对曹爽、以及身边那些人都不满,因此后来还和司马懿勾搭。不过现在人都没了,孙礼若回头再看以前的恩怨,多半都会看淡不少。
秦亮道:“去年春我回到洛阳,来到这里时,亦有一些感慨。”
孙礼闻声转头看向秦亮,点头道:“是阿。”
秦亮已叫人在上位稍高的木台上、铺了两张筵席,中间的几案横摆着。秦亮走到西侧,做手势请孙礼在对面入座。
孙礼的权势、官品比秦亮低不少,但这是从曹操时代过来的人。秦亮不看以前孙礼是自己的上司,也要看他的资历,应尽量给予尊重。
孙礼显然也感觉到了这点,入座时拱手说了声谢。
两个侍女走了过来,跪在案侧,将一坛葡萄酒、两只水晶打磨精细的杯子放在了几案上,然后弯腰一拜,轻轻起身退走。
“葡萄美酒夜光杯。”秦亮伸手示意案上的东西,笑了一声道。
两人顿时相视一笑,看来孙礼似乎还记得这首诗。好诗确实容易被人记住,不过秦亮是抄的。
秦亮一共就只抄了三两首诗,想来其中两首就与孙礼有关。这首葡萄美酒,正是当年芍陂之役后,秦亮心情一好、当众吟诗一首而来。
接着旧诗的话题,两人便谈论起了往事,开始叙旧。
秦亮根本不说指导孙礼政务的话。孙礼这种人做了一辈子的官,他有自己的原则和经验,总体还是一个办事公道、遵守现行规则的人。秦亮跟他说什么都没用。
而且孙礼当初向司马懿靠拢,主要是因为对曹爽不满。孙礼不是特例,在曹爽时代、许多士族的感官与态度都是如此。
所以孙礼不是王家的人,当然也算不上秦亮的人,只是与王凌秦亮都共事过,而且交情不错。王家让孙礼出任冀州刺史,其实是挺公允的安排。不过这次人事安排的主要问题、在于荆州刺史和幽州刺史,来回倒腾了一遍而已。
整坛酒都喝得差不多,两人聊着往昔,这时隔壁传来了两声“叮咚”的琴声。
前厅与西侧偏厅之间有窗户,空气可以在窗棂之间流通,自然不隔音,声音十分清晰。接着一曲弘一法师的长亭外,便悠扬地传到了席间。
此曲的旋律很简单,但大音至简,简洁的调子却清晰地传达出了浓烈的离愁别绪。琴声没有词,且不是一个时代的音律,孙礼却马上听出了它的意境,并侧目循声向西看去,神色略显伤感。
曲罢,孙礼拿起酒、与秦亮对饮,痛快地把满满一杯葡萄酒一饮而尽。
秦亮道:“我叫侍女再去取一坛酒。”
孙礼摆手道:“不用了,今日已然尽兴。凡事不应过度,感怀亦是如此,若是我们二人便喝醉了,会显得不合常理。”
秦亮有点昏乎地附和道:“那倒也是。不久前,蔽府摆过宴席,来了很多人,可惜那时使君尚在荆州、未回到洛阳。待使君以后回洛阳述职时,多停留几日,再到府上畅饮。”
孙礼露出一丝笑容,从筵席上起身,拱手道:“一言为定。”
秦亮见状也从席子上起身还礼。
孙礼道:“我便不多叨扰了,请告辞回家准备行程。”
秦亮遂点了一下头,又送孙礼出门。两人并行来到邸阁台基下面,秦亮方止步,叫佐吏送孙礼离开。
孙礼走到此地熟悉的长廊上,回头看了一眼。秦亮道:“莫愁前路无知己,天下无人不识君。”
孙礼笑着向秦亮挥了挥手。
没能参加卫将军府庆功宴的人,不止孙礼,还有邓艾。朝廷诏令对他们的人事调整,是同时进行的,两人回京的时间、赴任的期限也差不多。
不同的是,孙礼要去冀州,而邓艾刚从冀州回来不久,要去凉州。现在凉州刺史夏侯霸跑路了,邓艾正好去直接接受凉州的烂摊子。
邓艾是次日上午来的,秦亮对邓艾便没那么多讲究,找来了长史杜预、司马王康、从事中郎羊祜等一众人,在邸阁中一起吃午饭。巨鹿之役后,杜预与邓艾见面相处过,王康也与邓艾认识,大伙在席间相互交谈,并不限于秦亮对邓艾的指导。
直到下午,邓艾要走之前,秦亮才单独与他一起登上了府门内的望楼,两人在狭窄的楼上单独相处了一会。
站在高处看了一阵外面的街景,秦亮遂开口直言不讳地说道:“西线那地方,最主要还是人事问题。当年曹昭伯伐蜀,大伙诟病过他的很多部署,但最大的问题、其实还是因为内部原因造成的。郭淮把曹昭伯害苦了。”
邓艾听罢,露出了一脸吃惊的神色,他随后想了想道:“郭伯济为……前锋,被阻挡在、在兴势山,乃故意为之?”
秦亮不动声色道:“我当时就在郭淮麾下做参军。”
不仅如此,秦亮在出发前往西线之前,还见过司马师一面。司马师以郡守加将军号的条件许诺秦亮,暗示秦亮不要捣乱、也别乱说话!
如果郭淮没有与司马家达成什么交易,魏军是否能突破兴势山仍不好说,但那件事从一开始就肯定有问题。
曹爽时代,作为并州士族的郭淮明显是倾向司马懿的人,却能做前锋;还有司马昭那会是一点战阵经验都没有,也做了副帅。事情就是双方达成妥协的结果。没想到司马懿不讲武德,已经谈好的事、却仍然暗中做手脚,以确保曹爽干不成大事。
秦亮接着说道:“王经是冀州人,他在洛阳时,我们相处得很好;他去安南做郡守就是我举荐的。雍州刺史陈泰与傅嘏交情甚笃,算得上是世交。他们两人应该不会算计士载。”
邓艾抱拳道:“仆、仆明白了。”
秦亮道:“士载与郭淮以前有过来往,应该有些交情。”
邓艾忙道:“将军再造……之恩,待仆甚厚,亲近信任,仆至死……绝不、不会背叛将军。”
“你我之间,不必解释。”秦亮看了他一眼,说道,“士载也谈不上背叛司马懿,背后捅一刀才算。我想说的是,郭淮若要与士载来往,卿也不用避他,正好可以进一步搞清楚、究竟哪些人对郭淮唯命是从。”
邓艾点了点头。
刚才邓艾赶紧自证,是因为他以前在西线做过安南郡守。当时司马懿还在,郭淮与司马懿有勾搭,邓艾作为司马懿提拔的人、与郭淮应该有一定的互信。
但一切都在变化,刻舟求剑是看不到真相的。司马懿曹爽的时代已经结束了,现在并州河东士族有了新的领袖人物,便是王凌。邓艾不可能再与郭淮搞在一起。
临别前该说的话已经说了,秦亮便道:“士载离京那天,我再叫杜长史去送送卿。凉州的条件不比洛阳、许昌,士载自己保重。”
邓艾揖拜道:“仆已习惯……清贫,以前在……南安郡,觉得挺好。将军亦、亦保重,后会有期。”
与邓艾交谈有点费劲,秦亮仍耐心地与邓艾多说了几句离别之言。邓艾下楼去了,秦亮仍站在原地。
没一会,一辆马车与随从骑士数人出了府门。马车的竹帘掀开了,邓艾又探头出窗,向府邸里面的望楼仰望上来。
秦亮目送人马变得越来越小,这才把视线从街面上移开。他一转头,便看到了不远处古色古香的壮丽宫阙。那些宫阙亭台并不是皇宫里的建筑,而是挨着卫将军府西侧的东宫。
秋日的阳光下,洛阳虽算不上锦绣,却也有一种典雅。而凉州那地方,紧靠与蜀汉的边界,经常遭到战火的破坏,必然是另一番光景。
第四百零六章 汉国之秋
成都的秋色,要比北方迟缓一些。
尤其是才下了一场雷雨之后,草木变得更加繁茂了,城中葱葱郁郁的景色、乍看仿佛还是盛夏的风光。按照人们的经验,每当雷雨天气后,植物就会明显生长,确实如此。不过潮湿的风中带来的凉意,总算能让人们感受到,秋天真的到了。
卫将军姜维的府邸里,水池边的杨柳依依,两色的菊花颜色明艳,反倒是周围的亭台房屋、显得朴实无华。土木建筑经历了岁月之后,呈现一种烟灰色,比北方的房屋还要显旧。
蔡弘已回到了成都,刚与司马师一起走进这座府邸,正在奴仆的带引下去见姜维。
姜维回来也没几天,他主要带着军队、要安排各种军务,所以耽搁了不少时日。姜维的心情也很不好,与司马师刚见面一会儿、便没忍住长吁短叹。
三人来到一座铺着筵席的敞亭里,司马师一入席、便向蔡弘示意。
蔡弘拱手道:“仆等安插在王家的细作李勇,在王家府门内攻击了秦亮,可惜未能成功,只刺伤了秦亮的护卫。”
姜维立刻说道:“无妨,秦仲明根基稍浅、却功高盖主,必受王彦云猜忌,出了这件事,曹魏有可能还得内乱。子元(司马师)也是这样的看法。对了,李勇行刺之后走脱了?”
蔡弘神色有点难看道:“当时倒是走脱了,不过与我们汇合的时候,又逃跑了。”
姜维听罢,随即侧目。
蔡弘接着解释道:“事发之后,洛阳的诏令、很快就以快马送到了各地,四处道路碍口、都有人拿着画像通缉李勇。仆没法将李勇带回汉国,遂在会面时安排了随从、想将他就地除掉;免使其被曹魏抓住,受不了严刑拷打供出我们,致使计谋失败。不料李勇十分警觉,仆等尚未发动、便不慎被他察觉了。”
姜维毕竟是有身份的人,谈起这种兔死狗烹的事,自己也觉得卑劣、确实有点上不了台面,一时间也不好说什么。
不过他并未觉得、这一切做错了。
为了实现丞相的遗志,为了心中的志向、匡扶汉室的伟业,牺牲一些人算得了什么?如果能够成就大事,要姜维自己粉身碎骨,也不会有丝毫犹豫!大丈夫何须拘泥小节?
姜维皱着眉头,说道:“李勇能跑到何处去?”
蔡弘道:“仆追击时,刺伤了他的手臂。他既无医药,也无接应,可能会伤口化脓死在山林里。”
“罢了,此等计策本就不一定成功,不过功败垂成,着实有些可惜。”姜维又叹了口气。
蔡弘不动声色道:“即便事情败露,曹魏也不能把我们怎样。”
司马师观察着姜维,这时终于开口问道:“将军还有何事烦恼?”
姜维沉思了一会,不禁道:“今年着实是诸事不利。年初王彦云在江陵铩羽空耗国力,魏兵在东关大败损兵折将,又有曹魏北方内乱,那么好的机会,就这样浪费了,唉!”
他又叹道:“大将军费文伟实在太保守。彼时曹魏朝廷自顾不暇,洮水流域的羌族、胡族都反了,我多次劝他去攻安南、天水,他偏不同意。”
司马师怔了一下,一向积极赞成北伐的司马师,却忽然转变了态度,说道:“将军大破洮西、安平郡等地,斩获俘虏无算,迁走了当地不少羌胡和屯户,立了大功,朝廷定会嘉奖将军。”
司马师的说辞,实在有点不像是他平素的立场。姜维一边看向司马师,一边随口道:“可惜了战机。”
去年司马师刚到汉中,姜维与他会面时、便未掩饰自己与费祎之间的政见矛盾,如今司马师显然早已清楚了状况。刚才姜维提起自己的烦恼,显然是因为费祎的阻挠。
所以司马师是担心姜维找他干什么事?
先前蔡弘有句话倒是说得没错,即便离间曹魏权臣的事情败露、也不能把他们怎样,因为大伙都在汉国。但若是牵涉到汉国内部的事,后果恐怕没那么轻巧了。
司马师这个人确实挺精明,姜维并没有提起那种事,刚有了点隐约的苗头、司马师就立刻回过味来了。
姜维遂不再多言,很快起身道:“今日我还得去一趟宫里,二位留在府中,等我回来了,一起用晚膳。”
司马师也站了起来,揖拜道:“将军只管办事,我们先告辞,等有了李勇的消息、定然及时禀告将军。”
姜维道:“也好,过几天空闲了再聚。”
送走了司马师等客人,姜维便吩咐属官:“把西平人郭循带上,一起进宫面见陛下。”
属官拜道:“喏。”
郭循是西平郡的名士,他虽然没有出仕,但在西洲名气不小,其功绩德行广受当地人的称颂。所以姜维俘虏了这个人之后,对他以礼相待,好不容易才劝降之。
俘获郭循也是个意外收获。因为起初费祎与姜维都没打算去西平郡。
年初费祎和姜维两路北上,汉军首先攻掠的地方是洮水流域的陇西郡,正值羌族胡族叛乱,汉军十分容易就得手了。当时若照费祎的意思,获胜之后便要迅速退兵,也就根本不会去西平郡。
姜维自然不同意,他觉得这次的战机非常好,想继续东进,去打安南郡、天水郡!这两个地方才是凉州最重要的要地,且靠近关中。
但费祎认为天水是重镇,贸然攻打危险很大,遂不赞成。费祎是大将军,他还不给姜维足够的兵马,姜维实在没办法,才退而求其次、率偏师去了西平郡。
西平郡位于洮水的西北边,也是凉州人口较多、比较富庶的地方,乃最重要的郡之一。不过西平郡因为离关中远,很难得到及时支援,故相比之下比较容易攻打一些。
果然姜维一击得手,又在西平郡抢到了不少人口,其中就包括名士郭循。
拉拢凉州人士几乎是汉国的国策,不管是羌族胡族、还是汉人。像是马超那样害死自己全家的人,到了汉国之后,也得到了高位。
早在诸葛丞相在世时,这方面就做得很好了。当年丞相第一次北伐,率军到了西洲,各地士人便是望风而降;可惜街亭失守、让丞相没有时间经营陇右,否则丞相全据凉州、俯视关中,亦不是不可能!
于是按照习惯,像郭循这种在西洲当地有名望的人,当然是要尽力拉拢的。
姜维回成都没两天,直接就带着郭循去皇宫。两人同车,姜维许诺道:“陛下一向善待西洲人士,待卿见了陛下,必有高位封赏。”
郭循并不是很高兴的样子,这也不怪他,因为他不是自愿来到汉国、而是被姜维抢来的,起初还不太愿意投降。
姜维见状便道:“我也是凉州人士,天水的。你我都知道,曹魏对西洲人是打心底里不信任,无论是关中、还是关东的士族,都会排挤西洲人。孝先(郭循)即便在当地有名声,想在曹魏有多少成就也是无望。”
他接着又说道:“曹魏是篡位的国贼,大汉才是天下正统。卿只要归心大汉,即刻就能身居高位。名垂青史、光宗耀祖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事,有何不好?”
果然郭循被说动了,拱手道:“将军以礼相待,仆甚感激。”
一行人还没到皇宫,半路上马车就停了下来。姜维在大街上遇到了老将廖化,遂停车揖拜,把郭循引荐给廖化。
姜维转头看了一下不远处、武乡侯诸葛瞻的府邸大门,问道:“廖老将军去拜访武乡侯了?”
廖化是个乐观的人,并不避讳,反而笑道:“思远(诸葛瞻、诸葛亮的亲儿子)确实颇具丞相的风仪。”
姜维笑了笑,说道:“我们还要去宫里,先不多说了。”
于是三人没寒暄几句,便各自上车分道扬镳。
诸葛丞相是汉国荆州士人的领袖,丞相临终之前、向皇帝推举的人才,皇帝都照办不误,所以如今朝中担当重要职位的大臣、也多是荆州人。廖化主动与丞相之子结交,确实没什么问题。
还是因为诸葛诞才弱冠年纪,确实太年轻了,有人看见廖化这么个老头、对诸葛瞻前倨后恭,所以才偶尔笑他。
有人曾当面与廖化开玩笑:卿都这么大年纪了、还有多少年奔头,何必再去讨好年轻后辈?
好在廖化这个人开得起玩笑,倒没有生气。
刚才与廖化见面之前,姜维正巧在劝说郭循,这时他不禁又道:“廖老将军以前曾在吴国做官,因心怀大汉,用计诈死,携母千里投奔先主。大汉才是大义所在、人心所向阿。”
郭循听得频频点头。
当然,其实姜维心里觉得,廖化从东吴跑回汉国,主要是还是因为廖化是荆州人、在汉国有很多老乡做官,而在东吴却不受信任重用。
但那些小节都不用太在意,反正廖化不惜冒险、历经艰难主动来投是确有其事。
第四百零七章 王业不偏安
姜维带着郭循进了皇宫,来到大殿前面的铺砖广场,正遇到费祎与张翼从殿门出来。
汉国尚未还都中原,宫里的房屋广场修建得都比较小。前面的大殿也不甚宽阔,不过因为建造在高台上、墙壁修得比寻常房屋高,才在感官上增添了几分气势。
几个人迎面走到一起,遂相互揖拜见礼,姜维自然把郭循引荐给了同僚。一说名字,费祎就知道郭循的来历了,应该此前便已听说汉军俘获郭循的事。
姜维心里对费祎不满,却也只是政见不同,其实也认可费祎的性情,觉得他为人真诚宽厚,对待别人也很热情。果不出其然,费祎见郭循身材雄伟、气质不俗,言语之间便生出了爱才之意。
郭循也有点受宠若惊的样子,揖拜道:“久闻大将军盛名,今日有幸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费祎看着郭循,淡然点头回应道:“哪里哪里。”费祎相貌气度也很好,面相平整、手长脚长,给人一种从容随意的感觉,看着十分舒服。
姜维见张翼与费祎在一起,情知张翼与费祎十分谈得来、政见也很相近,姜维便不禁问道:“大将军与伯恭(征西大将军张翼)何事觐见陛下?”
费祎道:“只是日常道贺而已。”
这时张翼说了声“请”,一边与郭循闲谈,一边回避到了广场边缘。
姜维终于忍不住当面问费祎道:“昔日大将军不惧秦川险路,亲率大军,走小道断曹爽退路,意气风发。如今为何无视战机,不愿多进取一步?”
费祎道:“年初曹魏内乱,但雍凉未乱,哪里来的战机?”
胡族羌族都反叛了,彼时洛阳也应该调不出援兵,什么样的内乱才叫乱?但姜维不想与费祎争论这些细节,只是感慨了一声:“不知何时才能实现丞相遗志。”
汉国朝廷多是荆州人士掌实权,包括大将军费祎也是荆州人。提到诸葛丞相,汉贼不两立、王业不偏安才是一切正确主张的底色,费祎也不能反驳。
姜维是西州人,但他曾授业于诸葛丞相,乃继承丞相衣钵的人。所以姜维也算荆州派,无须看出身地。
果然费祎只能默认姜维的感慨。但片刻之后,费祎便伸手摸了一下下巴的山羊胡,忽然反问道:“当今汉国中的大臣、士人,算上你我,谁的才能,可与丞相相提并论?”
姜维不得不答道:“丞相之才,今人皆不如也。”
费祎一直是这样的说辞,但今日的说法又有些不同,并没有像姜维预料中那样、开始老生常谈。
费祎接着说道:“丞相北伐,以夺取凉州全境为要,并力图消灭曹魏西线的主力,逼得曹兵不敢出战,只能固守要点、拖耗汉军粮草。丞相至少有希望能恢复中原。
而今北伐,我们只能出洮水以西,除劫走曹魏人口之外,无法在雍凉立足,亦不能在大战中攻灭曹兵西线兵力,一点成就大业的希望也没有。为此消耗大量兵力粮秣,是否合算?”姜维皱眉道:“可以先削弱曹魏在雍凉之地的实力,然后再徐图之。如若什么也不做,坐视曹魏在西线的人马不断壮大,我们岂非打定主意要偏安一隅?”
费祎执拗地说道:“没有机会的时候,不如保国治民,养精蓄锐,等待有能者继承丞相的遗志。”
姜维听到这里,已是十分不悦。费祎的意思,是说他没资格继承丞相的遗志?
这还不算什么,费祎接着说道:“不说别人,便说吴国皇帝(孙权),也是想攻取合肥、寿春,全据淮南之地。朱然之辈,只想着夺一些荆州的百姓,能成什么大事?”
姜维顿时怒了,脸也因此漲红!
孙权是皇帝,汉国都已承认了的,孙权也以谋略闻名;但说到用兵,姜维实在看不起孙权、比诸葛丞相差远了!费祎言下之意,姜维得到诸葛丞相的传道受业之后,用兵策略还不如孙权?
姜维冷冷道:“多年前大将军曾出使东吴,据说,吴国皇帝对大将军甚是器重。大将军莫不是、至今仍与吴国皇帝惺惺相惜?”
费祎有点诧异地看着姜维,继而微笑了一下,不予辩驳。
姜维也意识到自己刚才冲动了,有点口不择言。再怎么攻击费祎,但说他勾通内外、确实是毫无道理。
于是姜维又道:“大将军多半是受了益州本地士人的蛊惑。那些人多半只想偏安、守着自己那点土地财宝,大将军切不可因此消磨了大志。”
费祎却不避讳地说道:“益州人不是我们的敌人。”
姜维冷笑道:“所以大将军已与某些益州士人志同道合?”
费祎脸上已毫无笑意,只是说道:“我的看法主张,已经说过了。”
姜维心里憋着一口气,无奈叹道:“大将军为何一定要阻拦汉军进取,有什么好处?”
费祎正色道:“你我皆是带兵之人,还不知用兵是什么样子?当然是能让士卒少流一些血,能让百姓多过几天安稳日子。”
姜维长叹一声,拱手道:“罢了罢了,君是大将军,我争论不过。”
两人虽仍揖拜道别,没忘了礼节,却是不欢而散。
姜维与郭循向大殿台基走去,没一会姜维又回头看了一眼费祎的背影。一时间,他只觉费祎不适合带兵,简直是妇人之仁!也几乎忘记了诸葛丞相的遗志,枉费当初诸葛丞相对他的多般信任重视。
打仗当然会死人,但大业不都是万千枯骨铺成吗?大丈夫处事,使命重于泰山,哪怕使命意味着无数人的牺牲!
刚才两人谈及了诸葛丞相,姜维的脑海里、此时仿佛又浮现出丞相的脸庞。他谆谆教诲大义道理的声音,他北望中原的眼神,殷切、失落,大志未成,都仿佛近在姜维的眼前。
姜维的眼神渐渐变得坚定。没有任何人能动摇他的志向、更无人能改变他的决心,他相信自己所做的一切都是值得的!这时两人一道进了宫室。皇帝已不在大殿上,退至了后堂,不过仍然召见了姜维等人。
宦官掀开珠帘,两人入内,随即行稽首大礼。郭循也叩拜于地,口称“陛下”,并说了一段道贺之词。
郭循既向汉国皇帝行大礼,并称陛下,那便是归顺大汉的意思了。吴国人、魏国人不一样,吴国人是可以称汉国皇帝为陛下的,因为两国之间相互承认;但魏国人若承认汉国皇帝,那立场就是天下正统在汉国、曹魏则是国贼。
世事就是如此,不同的人之间说不清对错,只看自己站在哪里。
如姜维所言,皇帝十分大方,当即下诏,要封郭循为左将军。外人初来乍到便得到这样的名号,地位是给足了的,不过不会那么快掌实权而已。
郭循十分激动,便要近前拜谢。
姜维也没多想,但忽然直觉有点不太对劲,遂一把拽住了郭循的宽袖,小声道:“就在这里谢恩。”
郭循这才转头看了姜维一眼,点头之后,再次跪伏于地,拜道:“臣谢陛下盛恩。”
上位说了一句什么话,宦官转述道:“郭孝先归心大汉,朕心甚慰。”宦官说罢向姜维示意。
姜维躬身道:“臣等请退。”遂带着郭循先向后退,背部接触到珠帘时,他才转身掀开珠帘、直起腰离开宫室。
两人回到先前的那处铺砖广场上,姜维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郭循的宽袖,又时不时观察他的袍服。
如同司马师到汉中投靠时一样的待遇,郭循虽不是主动来投,姜维亦在成都是给郭循安排了一座宅子居住;今天两人进宫,因为郭循是跟着姜维来的,便没有人搜身。姜维一时间便琢磨,难道郭循在衣服里藏了什么东西?
默默地步行一段路,姜维却没多说什么。他开口说话,问了不相干的事:“以前司马仲达常在西线带兵,孝先见过他吗?”
郭循答道:“在一次宴席上见过,但未能结交。”
姜维道:“司马仲达长子、子元此时也在成都,我为你们引荐一下。”
郭循拜道:“仆幸甚。”
出了皇宫,姜维称还有别的事,便与郭循告辞,让郭循自己乘车回住处。
最近陆续有人投奔汉国。没过两天,北边的阴平郡忽然来报,曹魏凉州刺史夏侯霸来投。将士正将其送往成都。
一般投降汉国的人就止于县令、郡守也极少,这回曹魏的刺史也主动来了!而像司马师那种做过领军将军的人,毕竟是在内战中的战败方、实在走投无路,属于特殊情况。
成都君臣很是重视,皇帝亲自派遣了使者依仗,北上迎接夏侯霸。
夏侯霸的父亲夏侯渊是在与汉国交战中战死的,但战场上死人很正常。夏侯霸在汉国还有个关系,他的堂妹外出时被张飞掠走做了妻子,生下的女儿、便是当今汉国皇帝刘禅的皇后,而且还给皇帝刘禅生下了儿子。
第四百零八章 终究一场空
夏侯霸刚到成都,便得到了汉国皇帝的召见。皇帝刘禅当着群臣的面,指着身边的儿子说,这也是夏侯氏的外甥啊。
诸臣纷纷附和,相比其他新附者、大伙看夏侯霸的眼神也有些不同了。
不久之后,大将军费祎在府上设宴,招待夏侯霸等魏国投奔的士人,同时邀请了正在成都的许多官员。郭循、甚至司马师自然也在宴请之列。几个魏国人正好熟悉环境,多认识一些汉国的当朝文武。
夏侯霸由是在宴席上见到了司马师,两人在汉国成都再度相见、着实挺尴尬,起初也没什么话可说。
待到酒过数巡,鼓乐声、谈笑声弥漫在席间,气氛渐渐热烈,司马师这才主动上前攀谈。
嘈杂声有点大,司马师只能靠近说话,反而显得两个魏国来的人有些亲密。宾客中不了解内情的人,恐怕会以为他们这些人会抱团。
司马师道:“昔日曹昭伯所作所为、确实有诸多不妥,方招致朝中诸臣不满,先父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他说罢叹了一声,“谁知道洛阳争斗,却叫别家渔翁得利,终究也是一场空。”
夏侯霸忍不住说道:“姑且说大将军曹昭伯有不对的地方,司马家要夺权也说得通。但汝等许诺过曹昭伯,只要投降、便不会赶尽杀绝,司马公为此、曾指洛水起誓!”
司马师道:“那是因为先前没查出曹昭伯有谋反之实,后来才有人招供他谋逆,谋逆大罪如何宽恕?”
夏侯霸顿时冷笑了一声。
司马师这才神色黯然地沉声道:“曹昭伯不是一个人,只要他还活着,形势便可能有反复。不过此事也仅限于曹昭伯家、及其党羽,我不可能同意对夏侯家下手,我们是姻亲阿。”
提到姻亲,夏侯霸想起了去年初的事。
当时扬州起兵,秦亮送来的信中指出、夏侯徽就是司马师毒杀的!按照夏侯玄的看法,也比较相信这个说法,夏侯玄还说了一句话、真想当面问问司马师!
夏侯霸顿时想替夏侯玄问一句,司马师,汝究竟有没有毒杀妻子?
但夏侯霸还没喝醉,暗自权衡了一下,终于暂时忍住了。
刚才提起杀曹爽全家的话题,即便说起来很不愉快,可这是天下皆知的事、故意回避也只是掩耳盗铃,没什么不能说的。
然而杀夏侯徽的事、至今尚不能确定,又是直接干系夏侯氏与司马氏之间的仇怨,一旦提起、那便几乎是一种决裂的态度。
夏侯霸寻思自己初来乍到,司马师却去年就来到了汉国、今天赴宴司马师也与卫将军姜维同行,于是他才暂且忍住了没提夏侯徽。
司马师既然主动前来攀谈,那便是想缓解关系的意思,哪怕彼此间的关系只是流于表面、面和而心不和;但目前先稳住一段时间,夏侯霸认为是必要选择。
况且问了司马师也得不到答案。完全可以预料、司马师当然会一口否定,他不可能承认!
两人就这么一边时不时谈论、一边喝酒,在席间干耗着。
就在这时,未能预料的事发生了!忽然上位传来了“阿”地一声痛呼。
只见那西州人郭循、不知何时拿出了一把短剑,已经快速地向大将军费祎胸口刺出了两剑!
所有人都震惊了,席间的谈笑几乎是声戛然而止。夏侯霸也是一脸惊诧地愣在席位上,完全搞不清楚这是怎么回事。
费祎旁边终于有反应迅速的人,刹那间奋身扑倒了郭循,将其按翻在地。人们这才反应过来,纷纷向上位涌去。
“大将军!大将军!”有人的声音呼喊着。
顷刻间有两个人便靠近了血泊中的费祎,其中一人在后面抱住了费祎,另一人急忙捂住费祎的伤口:“大将军!我们马上叫郎中过来。”
人群里传来悲愤地大骂声:“郭循,我曰汝娘!”“大将军待汝如何?汝这恩将仇报的牲口……”
费文伟平素带人宽厚,无论是本地的蜀西人、东州人,或者荆州士人,显然都很敬重这位大将军。一时间宴厅里,人们已是群情激奋。
混乱之中,忽然又传来了一声惨叫。愤怒的官员捡起了莿杀费祎的短剑,趁乱在郭循身上乱捅,疯狂地在郭循全身捅莿,痛得郭循大声撕声叫唤。旁边还有不止一个人拳打脚踢,人们简直怒不可遏。
终于有人清醒过来,大声呼喊道:“住手!别急着杀他!”
但是已经迟了。围着郭循的人散开之后,只见他已四仰八叉地躺在地上,浑身多处都在冒血,四肢像是轻微羊癫疯发作一样抽搐着。连脖子上也挨了一剑,血红的皮肉翻了出来,他大睁着眼睛看着上方,嘴里在不断地吐血,已是出气多进气少。整个人不可能救得回来了。
费祎没有那么惨,但也好不到哪里去。
虽然成都的条件是汉国最好的地方,很快就请来了当地名医、皇室御医,但人们依然没能救活费祎。费祎的胸腔被剑莿入过,数日后断气身亡。
费府挂起了白布,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
这时府上来了夫妇二人、自称是道士,得知费祎已遇刺身亡,只得来到灵堂上拜揖。费家人都不认识两个道士,但办白事的时候只要有人来吊唁,主人一般都不会赶人。
道士夫妇拜灵之后,徘徊在灵堂庭院里、仍不愿离去,似乎有点不知所措的样子。
费祎的长女费氏注意到了两人,过了一会她便来到庭院里,问他们与先父是什么关系、还有什么事。
费氏大概也就十二三岁,但长得有点随父,小小年纪一脸稚气、个子却显高挑。两个道士见她的孝服规格、以及身边人的恭敬,亦已相信了费氏的身份。
两人自荐了一番,男道士姓张、女道姓袁,并拿出了费祎的信物。费氏认出了先父的东西,顿时又是一阵掩面哭泣,随后把两个道士带到了旁边的厢房谈话。
原来两个道士都是投靠了费祎的细作。他们的首领叫陆凝、现在还在魏国洛阳,陆凝派他们回来、是向大将军复命的。但是不料大将军费祎已经死了,他们便不知道向谁复命,一时间不知该怎么办。
费氏听说他们是先父的细作、几乎等同于死士,且又与朝廷里其他人没有关系……否则他们也不会在此徘徊,不知该去何处。
于是费氏便忍不住把心里的秘密告诉了他们:“刺客郭循,可能是受卫将军姜维唆使的人。”
张道士与妻子面面相觑,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缄口不言。
费氏接着咬牙说道:“我刚才听到前来吊唁内臣说起,那个郭循、起初便只是假意投降。人也是姜伯约俘获的,他与先父被害必定脱不了干系!”
张道士见费氏小小年纪便丧父,一边说一边哭的样子甚是可怜,遂开口叹道:“仆与朝中当官的人没有来往,能为大将军做什么事?”
费氏哽咽着继续道:“先父与姜伯约都是诸葛丞相器重之人,所以大臣们才不愿意深究,避免这种丑事公诸于众。正好郭循死了,找不到真凭实据。你们能不能想办法、查出凭据来?”
这么小的年纪,竟然能把事情说得颇有条理,张道士也很诧异。他想了想道:“以前直接听命于大将军的人、乃袁家先师,先师去世后,当面接受大将军使命的人是陆师母。吾等真的是道士,负责为袁师母传信而已。”
他稍作停顿,接着说道:“仆只能返回魏国,把大将军与女郎的事、禀告师母,余事让师母定夺。先师是投了大将军的人、师母则是先师的妻子,她理应愿意为大将军的事出力。”
女道士袁氏好言安慰道:“兴许不幸之事、真的只与郭循有关,卫将军姜伯约也刚俘获郭循不久,两人的关系应该不深才对。妾听说郭循已被斩杀,大仇已报,女郎节哀顺变,不要伤心过度了。”
费氏摇头道:“姜伯约与先父一直都不和,他们的主张完全矛盾,先父去世,正是姜伯约得利。此事没有那么简单,若想得知真相,需要有经验的人暗中去查。”
她看向张道士,说道:“不过既然你们这么说了,我也不能勉强,那便先告知陆师母罢。”
两个道士听罢,遂揖拜告退而出。
他们回汉国的使命没完成,商量了一番,还得回魏国见陆师母。路上的盘缠是不小的开销,结识了大将军的长女也不是没有用,正好可以在临行前请女郎资助,这种花销本来也该大将军亲自给予。因此过了两天,张道士夫妇又去大将军府,见了女郎费氏一面。
费祎家也好像比较清贫、无多余财,但费文伟终归是汉国的大将军,还是要比道士们有财力得多。
做信使的道士,在成都没有呆几天,便又踏上了旅途。好在他们已经习惯了奔波。
第四百零九章 愧疚的背叛
陆师母派去蜀国见大将军费文伟的道士,尚未回到洛阳。
魏国的人们也无从知晓远方发生的事。此时无论魏国的内乱、还是外敌威胁都在缓和,洛阳重新恢复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一切都已平静下来了。
秦亮在卫将军府前厅庭院的西侧、自己熟悉的那间署房里,亲自召见了陈石。
陈石就是朝云的义弟。究竟是什么样的义弟,秦亮不甚清楚。不过秦亮也无所谓,朝云只是卫将军府的一个舞姬。
多年前、秦亮刚到洛阳做爽府属官时,有几次对朝云挺殷勤,但彼时那种殷勤,如同男人去夜总会、也可能对相熟的美女很好很大方。其实朝云对秦亮的心态、心里也有数,否则她当初便不会是那样的态度,毕竟秦亮家有庄园、族兄是曹操养子,在爽府做属官时、大小也是个官员。
之前隐慈带着人马,去河东郡周阳邑南部、抓捕刺客李勇时,把陈石也一并带回了洛阳。不过秦亮认为陈石有功无罪,很快就给放了。
今天秦亮召见陈石,朝云知道后跟着来了,她也关心此事。当然还有默默不语的吴心,经常都在秦亮身边。
见礼之后,秦亮便直入主题,说道:“活捉李勇,对我是一件很重要的事,解决了不小的烦恼。汝立了大功,想要什么?官职、财物、土地,尽管开口,不必客气。”
陈石的神情有点复杂,他皱眉道:“仆并不想出卖李勇、为自己谋取好处。不过他干了大事,已成为朝廷通缉的要犯,这种事一旦败露,仆收留窝藏他、必受牵连。仆只想在自己的土地上安生过活,不用成日提心吊胆,晚上能睡得踏实,才打算与姐商量该怎么办。”
他叹了一口气道:“多年前仆就与李勇住在同一个庄园,算得上是发小,相处的日子不短了。仆真的不想看到、他落得如此下场!”
陈石说到这里,脸上的伤感与愧疚,黯然流露,他应该是真心话。
秦亮只是“嗯”地应了一声,用等待的眼神看着陈石,好像在等待他提条件、可以加重封赏;便如讨价还价一样,别人总先要强调自己的付出、才好要价。秦亮那眼神又如在说:事情干都干了,说这些有什么用?不如多要点好处罢!
陈石又开口道:“若能得到卫将军的资助,仆想要一片百亩之地,不在河东郡、或河内郡便行。”
秦亮微微有些意外,问道:“这点东西没问题,还有吗?是否要出仕做官?”
朝云听到这里,顾不得礼仪,伸手轻轻拽了一下陈石的后襟、以便提醒他。
陈石却仍摇头道:“有一块新地就够,因为原先周阳邑那地方、已经不安稳。”他接着沉声道,“司马家很有势力,我不能做官,土地也要在偏僻一些的地方。”
秦亮打量了一眼陈石,沉吟片刻,说道:“人有风险意识很好,但也没必要太谨慎。报复需要调动资源,也会有代价。司马家的势力已总体崩溃,千里办事更费劲。
如果目的够大,譬如能离间大魏高层,他们还可以在机缘巧合的条件下、不计代价发起一场阴谋。但若要费力报复汝这样一个人,恐怕没多大的动机。”
秦亮对待帮助过他的人,还是比较有诚意的,他稍作停顿又道:“人生没有那么多机会,错过就是错过了,汝已想好?”
秦亮的一番话似乎没有说动陈石,却让朝云颇为触动。她也认同秦亮的话,如果太在意别人的威胁,必然会处处受气、经常被人欺负!
她甚至发现,跪坐在侧面一声不吭的吴心,也向秦亮投去了欣赏的目光。大多妇人似乎都不喜欢看到、大丈夫过于胆小怕事。
朝云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将军的话颇有道理,弟再想想。”
朝云对此事上心,也有自己的想法。万一以后再遇到走投无路的时候,陈石是当官的,她去投奔也要住得习惯一点。
但这不是在害他,朝云同时也在帮他。并不是定要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才是对人好。有自己的私心,也可以替别人着想。
不料陈石依旧抱拳道:“仆希望能安生过活。”
秦亮遂不多言,呼出一口气点头道:“人各有志,我不勉强。一会我叫王司马来办妥这件事,给汝在冀州找块地,那里的土地平整、没那么辛苦,另外再赠送汝一些财物。”
陈石拜道:“谢将军赏赐。”
秦亮淡定道:“这是汝应得的。”他转头看向朝云,“朝云也立了功,可卿是妇人,没法给官职。我先送卿一些绢布,将来卿想要去何处、做什么事,我也定会尽力帮忙。”
朝云弯腰揖拜道:“妾谢将军。”
她礼毕直起腰时,不禁又悄悄看了秦亮两眼。见到秦亮镇定从容的气质,朝云又想到了刚才秦亮说的话,与旁边的义弟陈石一比较、她顿时觉得秦亮的性情要勇敢得多。
而有些人真的是给他机会、他也抓不住!性格天生就不是能成事的人。
这时朝云自己也有些懊恼,想当初秦亮官职低微的时候,她却没看出秦亮会干这么大的事。她也不是看走眼了,实在是没怎么上心。朝云能见到的洛阳达官显贵、随便一个人也比爽府属官的地位高,她当然不会觉得谁真的会娶自己、也无必要对秦亮另眼相看。
但朝云现在才醒悟,如果当时与秦亮关系更亲密一些,此时她在卫将军府的地位、必定不是现在这样。所以很多事,大概也只有事后才能恍然大悟。
陈石揖拜告退,秦亮也还礼道别。
朝云道:“妾去送送义弟。”
秦亮点了一下头,随后从筵席上站了起来。
姐弟二人沿着前厅庭院的长廊、默默地往南走,朝云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弟应该向卫将军要个官,不仅是现在过得好,而且后人也不一样。在大魏做过官的人,子孙再做官会容易得多。多少人做梦都想要的前程,弟就这么轻易舍弃了。卫将军刚才的意思,必定舍得赏弟一个官职。”
陈石道:“姐知道司马家的势力,我怕是等不到有子孙的时候。各人有各人的命,我大概就不是那种命罢。”
朝云只得“唉”地叹一口气。
陈石转头问道:“姐在卫将军府过得怎样?还是做舞姬?”
朝云不太高兴地回答道:“不然我能做什么?”
陈石立刻说道:“这行终究是吃年轻饭呐。”
朝云道:“秦将军许诺过,大伙愿意嫁人就给嫁妆,不愿意走、卫将军府会一直养着我们。以我的技艺,我以后可以负责教习歌女舞姬,不用担心生计。”
陈石问道:“卫将军会不会说过之后,以后给忘了?”
朝云道:“应该不会,这两年府上也没赶人走。”
陈石又感慨了一句:“我还是觉得非长久之计……姐不如这次就与我一起去冀州?”
朝云想了想,回忆起了在周阳邑乡间那无趣而苦闷的短暂日子,苦笑着轻轻摇了摇头:“又说这种话,我一直是把卿当兄弟一样对待的。”
陈石嘀咕道:“又不是亲的。”
其实当初在周阳邑乡间,也谈不上多难过,她却总觉得时间过得很慢、不容易熬住,大概因为已经不习惯那种日子了。或许长远看、陈石说得有道理,但妇人确实更重视眼前的自身感受。
况且朝云也担心以后有更多问题,诸如邻里、陈石的态度等。
陈石对她也不见得有多么死心,否则他明知道朝云过不惯乡间的日子,为何不愿意冒一些危险、接受秦亮赏赐的官职?当然若是陈石真的做了官,是不是还愿意娶朝云为妻、恐怕不好说。
朝云想到这里,再度露出了一丝勉强的笑容。相比陈石虚无缥缈的许诺,她反而觉得秦亮要可靠不少……不知道为什么,秦亮的年龄也不大,但朝云总觉得他做事挺周全。
而且秦亮为人很实在,几乎从来不说那些无益的空话,考虑的都是别人实实在在需要的东西,譬如一个舒适的落脚地方、一份简单却安稳的保障。
兴许十几年前的朝云,会更容易被陈石这样的应许打动,但如今的她,想法不太一样了。
两人来到府门口,朝云道:“弟还住在外面那处房屋里,王司马应该很快就会来拜访、安排诸事。我就送弟到这里。”
陈石揖拜道:“此番一别,一年半载便不能再见面了,姐保重阿。”
朝云笑道:“王司马给弟安排地方,我自能知道弟在哪里。”
两人遂相互拜别。朝云转过身,刚才的笑容立刻消失得干干净净,心里泛起了些许酸楚。
人们之间的关系大多都是这样罢,相处过不短的日子、会有一些真切的情谊,却还是不够深。团聚、别离,抑或是背叛,自己的日子总得想办法过下去。陈石对待李勇,不也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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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章 明灯熄灭
九月上旬,去蜀国给费祎送信的人、忽然回到了洛阳,时间比预计中要早很多。
之前陆凝请辞要走,秦亮挽留住了她;然后陆凝说要派人回蜀国,向大将军费祎复命。所以秦亮知道她派遣信使的事。
这会日已西斜,秦亮回到内宅了,陆凝却仍然前来求见。秦亮见到她时,便得知了一个让人惊讶的消息:蜀汉大将军费祎被刺身亡!
秦亮当着王令君与玄姬的面,有一会儿无言以对,心里一阵难过。
其实秦亮与费祎连面也没见过,离得最近的一次、应该是在秦川中的山谷狙击战时,但当时离得太远了,只能隐隐约约看见个人影、猜测那人是费祎,根本没看清楚。
然而对于这样一个未曾蒙面之人,秦亮心底却藏着一种莫名的情绪。细想起来,大概是他在最艰难、最有危险的时候,费祎的主动示好、给了他一点希望的幻觉,仿若黑暗中的明灯。
那时秦亮想到最后的退路,就是跑路蜀汉、投奔费祎。听说费祎待人真诚厚道,陆凝也说费祎的微笑很真,秦亮对他的印象很好。
秦亮的反应,也似乎超出了陆凝的预料。她怔怔看了一会秦亮,说道:「从汉国回来的人,还在卫将军府前厅,将军要亲自面见他们吗?」
秦亮点了一下头,简单地回应道:「好。」
陆凝道:「妾去叫人。」
秦亮道:「把他们带到门楼对面的高台下,在那里见面。」
陆凝揖拜道:「喏。」
令君道:「我们等君回来用晚膳。」
秦亮又点头道:「应该要不了多久。」
信使是夫妇两人,都是道士,男道姓张、女道姓袁。主要是张道士讲述费祎被刺的过程,袁氏是妇人,在这种场合的话不多。张道士谈的刺杀过程,都是在成都听别人说的,刺杀的时候他并未在场。
不过张道士夫妇与费祎的长女费氏见过面。费氏猜测、刺客郭循是受了姜维唆使!她还谈及了一些从宫廷内臣那里听来的细节。
秦亮当然没法准确判断、姜维究竟有没有参与阴谋,毕竟离得太远了。成都的情况、都是从道士口中听来,以此为依据判断,着实过于草率。
但有一点可以推测,费祎被刺,姜维、甚至蜀汉皇室可能都是得利者。所以姜维与此事有关,存在一定的可能性。
姜维自不必说,他的方略主要就是费祎在阻止,费祎的官位、资历、声望都很高,姜维还没办法抗衡。另外大将军费祎这样的人死了之后,蜀汉皇室的權力显然也能得到扩张。
张道士道:「费家女郎说,姜伯约可能事先知道了郭循有问题,却并未深究细查。她从内臣口中得知,郭循进宫面君时,曾欲靠近汉国皇帝,姜伯约阻止了他。」
秦亮听到这里,脱口道:「内臣既然知道,为何也未及时追究?」
道士自然答不上来,他们把知道的事说了一遍,遂请告退。秦亮便道:「你们走了那么远的路,先回去歇着罢。」
还穿着麻衣的陆凝又与秦亮说了几句话,也要告辞。秦亮的两个孩子都是陆凝接生的,关系比较近,他便邀请道:「夫人已准备好了晚膳,仙姑既然来了,一起用膳罢。」
陆凝推辞了一下,只好答应。
二人来到西侧的庭院,到了阁楼下面的厅中。王令君马上察觉了他们的情绪,问道:「夫君与费文伟曾相识?」
秦亮摇头道:「倒谈不上,我只收过他的亲笔信。」
片刻后,玄姬才恍然道:「我们还在庐江郡时,仲明提起过,实在没办法时、便带着我们一起去投蜀汉。」
陆凝顿时转头看了一眼秦亮,她应该此时才知
道,原来秦亮真的考虑过去投奔汉国!
秦亮感慨道:「世上大概并无世外桃源,蜀汉的内斗激烈程度也不逞多让。」
他从来没觉得蜀汉是净土,但印象里蜀汉的内斗似乎不像魏国一样、动辄杀全家灭三族。这也是秦亮当初盘算后路之时,想要舍弃更近的吴国,琢磨怎么去蜀国的原因。有时候距离感产生美,不甚了解、反而多让人多了几分美好的想象。
玄姬的声音道:「皇帝的姓氏不同罢了,能有多大的区别呢?」
秦亮不禁转过头,在玄姬那张鹅蛋脸上瞧了片刻。他忽然觉得,玄姬的生活看起来避世,其实观念又很入世;而秦亮自己看似进取,心里却似乎还保留些许避世的浪漫幻觉。
现在秦亮应该不至于、会走到跑路那一步了,费祎那条路已经失去了作用。
然而保留那种感觉,依旧很好。就好比进城后的人,已经不想回到老家,但一想到老家还有一亩三分地、混不下去了还能回去有口饭吃,心里仍然会生出几分慰藉。
费祎在蜀汉有权势威望,秦亮从各方面打听过他的为人,还是比较相信,自己万一要跑路、投奔费祎最可能得到善待。
不说从别人口中听来、有关费祎的言行风格,便是秦亮通过与费祎打过的交道,亦能了解一二。秦亮在秦川之役中坏了费祎的大事,但费祎依旧在拉拢秦亮时、言辞诚恳颇有欣赏之意,他显然是一个有心胸的人。
秦亮见木案上摆着酒,遂走过去提起酒壶、拿起杯子,来到了门外。
太阳已经落在房屋背后,东边的门楼檐牙上、还能看到残阳留下的余晖,天井里的光线亦已黯淡。秦亮倒了一杯酒,面对西南方向,仰头道:「魏国卫将军秦亮,遥敬汉国大将军费文伟,请大将军魂归故里,自此安息罢。」
三个女子都默默注视着秦亮,不过她们的心态应该不太一样。陆凝是有些触动、眼睛也湿润了,她的立场显然比较倾向于蜀汉的费祎。毕竟她们夫妇算得上是投奔效忠了费祎的人。
魏国人称蜀汉政权为「汉国」是不太对的,因为曹魏不承认其合法性。但在自己家里,秦亮不用在乎这些细节,既然是对费祎表达正面情绪,自然要用汉国、以示敬重。
秦亮在伤感之余,眼睛里又渐渐露出了一些怒气。
目前其实还不能确定费祎之死、是姜维的阴谋,但姜维明显是得利者。而且今年秦亮遇到刺客,也与姜维脱不了干系,秦亮对姜维的不满愈深!人的感官与敌意,是不需要证据的。
秦亮也不了解姜维,以前看法都只是书上的东西。如今秦亮对他的印象、大概也只是觉得他似乎比较偏执,因为位高权重者采用刺杀这种手段,本身就比较极端。
不过姜维是个什么样的人,并不重要。秦亮对他的喜恶,与他的好坏无关,只看秦亮的立场站在哪里而已。
譬如曹爽那种人,秦亮还觉得他为人不错。那只是因为曹爽对秦亮的安危没多大的威胁,反而征辟了秦亮、多少都有些恩惠。
以秦亮的观念,也没觉得姜维有多么正义。甚至于整个蜀汉的事业,在秦亮眼里都是意义有限,主要还是同文同种、艰难活着的人们在自相残杀。
当然此时的人们、应该不是这样的观念,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人心怀执念,做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事。
陆凝抹掉刚才的眼泪,忽然沉声道:「秦将军对汉国……」
她在琢磨时,秦亮开口道:「汉朝是最辉煌的朝代之一,曾是所有人的自豪,但它腐朽了、就该灭亡。想千秋万代的人,都是在做梦。」
陆凝叹出一口气,放弃了措辞。
秦亮因为自己的情绪,便愤愤地说了一声:
「姜维在我眼里,比不上张角!」
王令君玄姬顿时侧目,诧异地看向秦亮,而陆凝的神情则十分复杂,张角毕竟是道教祖师人物。当然张角在主流社会里,乃毫无悬念的反贼!
秦亮解释道:「如果一定要自相残杀,忍无可忍的民众组织起来、去推翻(反动的封建地主)统桎者,焚烧他们的宫阙、摧毁他们的根基,显然更有意义。即便没能建立起更好的制度,起码让那些作威作福的人付出了代价,让人们在血与火之中真正明白,水可载舟,亦可覆舟。这是自组织性社会、自我调整的必要经验。而魏国的士卒、与蜀汉的屯兵,能有什么怨什么仇呢?」
王令君好一会没回过神来,她可能也知道、自己有时候比较极端,但今天大概才明白,其实秦亮更极端、且是更深层面的问题(以这个时代的观念)。
陆凝则一副苦思的样子,但秦亮认为她想不出什么东西来。
有些东西,多少人皓首穷经、阅历丰富看遍人间,也找不出一条正确的真理。何况她一个年轻的道士,无非只是从道家典籍中得到了一些启发而已。不过一个妇人愿意想这样的问题、倒不多见,秦亮记得还与她谈论过类似的话题。
几个人默默地回到饭厅,秦亮见木案上摆着大米饭,不禁端详了片刻。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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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一章 聂政介子
永安里南边那条大路边,从里墙后面飘来的桂花香闻不到了。秦亮留意到这件小事,才仿若忽然醒悟,此时已到九月中旬,离冬天不远了。
九月十五,秦亮去参加朝会,先要向南走,然后才东行,正好路过永安里那边、秋天会飘着桂花香的地方。现在秦亮一般每个月只去两趟朝会,便是朔望之日(初一和十五)。
东行之后,他们便从皇宫东门进去,穿过殿中、再到太极殿庭院。
吴心是妇人,没有到太极殿庭院来,不过现在秦亮上朝、身边常带着杨威。
杨威是洛阳新五营的中垒将军,完全有资格来上朝。城门校尉傅嘏、有时候也会提早先来卫将军府,接着与秦亮同路。这两人不仅官位高,且都是武艺不错的人,杨威在战阵上相当勇悍,傅嘏的剑术不错、长得也是孔武有力。
最近发生的事,确实让秦亮在预防刺杀方面、多留了一些心。
按理说庙堂高层是有征治规矩的,大家都要照着规矩来、系统才能良好运行,通常不会经常出现刺杀这种极端事件。动不动就无视规矩、进行刺杀,是一种系统无法持续的现象,对所有统桎阶级都不是什么好事。
此时三个国家已经稳定维持了多年、却似乎仍然比较混乱,秦亮自己就遭遇了两次莿杀,刚不久前蜀汉大将军费祎、也被莿杀身亡了。局面显然没有表面上那么稳定。
秦亮等人来得迟,刚走进东堂,嘈杂声便骤然变大。大多官员已经先到了东堂,正在三五成群地揖拜、谈论着。
照样有许多人向秦亮拱手见礼,然后把中间的道路让开。秦亮一边向北边走,一边拱手点头招呼。
这时他发现尚书右仆射夏侯玄、也正向自己揖拜,秦亮立刻站了片刻,拱手向夏侯玄还礼。两人对视了一眼,夏侯玄的眼神看起来意味很丰富,但秦亮不能准确解读。
秦亮来到了靠前的位置,卫將军王广、中书监王明山、领军将军令狐愚、司空蒋济等人正在谈论着什么,此时都转身与秦亮拜见打招呼。
大胡子王广道:“蜀国大将军费祎被郭循刺杀而死,仲明知道了?我们刚才正在谈及此事。”
秦亮点头道:“已经听说过。”
秦亮知情的时间更早,应该是整个魏国朝廷最先知道此事的人,因为他的消息来源于信使。不过朝臣获知此事的时间、也没迟多久。
主要还是因为大将军费祎的名气很大,估计蜀汉那边连坊间都在传消息。只要消息到了民间,魏国校事府的奸细、甚至来往两国的商队都很容易打听到,那便不再有任何保密可言。
王广道:“郭孝先(郭循)被俘虏之后,还心向大魏,此事须得表奏陛下殿下,诏令嘉奖郭孝先的事迹阿。”
这个时候,秦亮不禁表达了自己的真实态度:“郭循并没有做官、不领俸禄,对大魏朝廷没有效力的义务。他要是不想做蜀国人,大可以不投降以明气节。”
虽然是敌国的大将军,但秦亮显然对费文伟本人没什么仇怨、甚至有好感,无非各为其主罢了。秦亮还是选择遵从自己的本心、替费祎说了句话,秦亮其实本身还算是一个性情中人,不过在仕途中学得老练了一些。
脸上比较干净的王明山道:“郭循若是坚决不降,还是可能被杀,却难以出名了。他想要的就是大魏朝廷对他的认可,以及给他家人的褒奖。”
秦亮赞同道:“应该就是为了出名,想搞出一件大事、让天下人都知道。”
拿自己的生命去换名气,多半只有古人干得出来。反正秦亮不会干这种事。
王广道:“不过这也是大魏国人的气节,宣扬此事对朝廷有好处。”
秦亮不再反对,因为王广说得也有道理。秦亮毕竟是魏国官员,本就不应该在魏国朝堂上、为蜀汉大将军说话,刚才那句话已经能够表达情意。
而且郭循是西平人、又姓郭,可能与郭太后也有点亲戚关系。只是秦亮没听说过,郭太后有这么个亲戚,与她比较近的亲戚都在洛阳当官。
秦亮遂不置可否,既不再反对、也不继续谈论郭循。
这时他说了一声“对了”,然后说道:“费祎被刺之后,蜀国内部反对姜维的声音会有所减弱,我推测、姜维很快会发动大规模北伐。”
王广沉吟道:“蜀军今年初才攻打过凉州……”
旁边的另外几个人都一副思索的样子,好像一时不好判断。确实除了费祎被杀的事,西线那边还没有任何迹象。
秦亮却道:“姜维会来的。”
就在这时,宦官的声音喊道:“皇太后殿下、陛下驾到!”
朝臣们马上停止了交谈,纷纷回到了自己的位置。秦亮转身时,并没有抬头直视北边的台基,但在余光里、仍然瞥到了一眼郭太后青红相间的蝉衣下摆,长裙边缘上绣着漂亮的花纹。
先前有些黯淡的东堂,此时也仿佛忽然之间亮堂起来,大殿里的色彩也好似鲜艳了几分。应该是太阳马上要从东掖门那边升起了,或许也是秦亮此时的心情稍有变化。
除了朝见,秦亮已有将近三个月没与郭太后相见。这么长时间没见面,连她的气味、秦亮都好像有点淡忘了,不太能准确地想起来。
最近郭太后好像表现得也相当谨慎,去年底她说好了、要怎么奖赏秦亮,现在连见面也很困难,自然没能兑现。不过郭太后本来也是个谨小慎微的人。
群臣行了礼之后,皇帝曹芳竟然主动说起了郭循的事迹。曹芳还没亲政,他一般是不管事的,今天应该也听到了费祎被刺的事,好像情绪很高。
曹芳道:“西平人郭孝先被执去蜀地,在大庭广众之下、手刃伪大将军费祎,其心怀大魏,忠义可嘉。此等事迹,忠勇远超聂政、介子也!朝廷应行表彰,追封官职。”
一时间朝堂上没有任何人劝诫、或是提出反对意见。王广先前说的话,确实是有道理的,魏国朝廷的立场和看法、对此事总体是正面的,显然与蜀汉人不一样。
但是秦亮听着曹芳那压抑着激动的语气,怎么听、怎么不对味。
曹芳把一个刺客抬得那么高,对比聂政、介子那样名垂青史的人物,也要用“远超”这样的形容?难道曹芳的内心是想号召义士、继续干刺杀的事?
秦亮暗忖道:但这样能把權力拿回去?
司马懿完了,立刻又有王、秦、令狐三家,曹芳还不明白为什么吗?他应该是不明白,毕竟年龄阅历确实差点。
曹家的根基盘太小了,诸曹夏侯的人才凋敝之后(否则也轮不上曹爽做大将军),已经没剩下几个人愿意拼死拱卫皇权。即便还有,那些人也没被吸纳进皇室的亲信体系,现在没兵权怎么维持局面?
果然连郭太后此时也没出声,哪怕郭循可能是她的亲戚。倒是曹芳暂且放下了对郭家的不满,力主褒奖郭循。
听出曹芳的咋呼,秦亮心里当然十分不悦,对曹芳非常看不顺眼。
这位皇帝的城府不深、能力似乎也不太行,其实威胁反而不是那么大,但就是让人感觉很不爽!此时秦亮心道:迟早废了他的帝位。
不过眼下,秦亮觉得还是要先忍耐一阵子。秦亮经历了多年仕途之后,亦不得不时常权衡得失,往往难以快意恩仇。很多事都不能马上发作,只能静等时机。
犹如姜维勾结司马师的人、指使卧底干的那件事,秦亮心中恼怒,亦没法立刻报復回去。
不过现在、便有了对付姜维的机会!秦亮虽然去不了蜀汉,但若在战场上遇到姜维、就可能找到机会把他往死里整!至少能设法挫败他的嚣张气焰。
而且以这种方式报復,还能得到额外的好处。通过对外战争获得的声威,显然要比内战胜利的军功更让人认可,且没有争议。
秦亮想到这里,便从高柔后面走了出来。垂帘后面的身影微微有点晃动,郭太后似乎马上就注意到了秦亮的动作。
秦亮向垂帘方向揖拜道:“费祎一死,伪卫将军姜维必会大举北伐,臣请朝廷在西线多作准备。”
很快东堂里便响起了小声的议论声。
郭太后的声音道:“秦将军言之有理,以卿之见,朝廷应该提前调兵去雍凉增援?”
秦亮道:“臣请朝臣集议,再禀奏殿下、陛下。”
郭太后毫不犹豫道:“准请。”
秦亮并非要当朝提什么具体的方略,因为根本没有必要在朝堂上说。现在的朝堂,只要王家、秦家商量好了,基本就只需要走个过场、就可以直接实施。
但秦亮还是在朝堂上当众提谈了此事。主张是他提的,到时候如果大伙觉得、有必要向西线提前增兵,那么按照习惯,带兵的人就应该选秦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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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二章 老树逢春
朝会罢,王广、王明山兄弟离开皇宫,都就近去了挨着皇宫西南边的大将军府。今天前来走动的人,还有朝中的几个官员、以及大将军府的属官。
大将军府邸阁前厅的格局陈设,与别处邸阁略有不同。进深里面有一处空间、在稍高的木台上,前面挂了一道帷幔;此时虽然卷起了,却仍仿佛把偌大的厅堂、分成内外两室。
里间的摆设也不太一样,除了几筵,还有屏风坐床、香鼎等物件,看起来更有居家气息。
不过这里的窗户又高又小,不如外间采光好。外面秋冬之交的阳光依旧明亮刺眼,王凌忽然走到黯淡的里间,甚至觉得空气都更冷了。
大伙谈了一阵朝堂上的事,除了提到费祎、郭循,便是秦仲明的预料:姜维会大举北伐!
公渊狐疑地说道:“今年初大魏国内幽州叛乱,魏军又在与东吴作战,蜀人以为有机可乘,姜维今年才攻打过凉州,真的又会来?”
众人议论了一阵,语气都不太确定。确是因为判断的依据太少,雍凉那边相关的奏报、一点也没有。
但也没人直接否定秦仲明的推测,甚至讥笑。即便是大将军府的属官、以及与王家亲近的官员,如今也都比较认可秦仲明的能耐见识。
这也是身份、名望不同了。
王凌不禁想起多年前在淮南,芍陂之役前秦仲明就认为、吴兵要来;当时的情况就大不相同,许多人都想无视秦仲明的看法。当年吴兵没来,甚至有一些人讥讽秦仲明是胡思乱想。当然结果是第一年春夏之交、吴兵真的来了。
在场的一个尚书省官员道:“皇太后殿下下诏,准朝臣集议。集议之时,我们是否应该赞同卫将军的推测?”
中书监王明山道:“仲明已当廷提出了主张,我们也没理由认定姜维就不会北伐,仆以为不必反对仲明的看法。”
裴秀等人都点头以为然。
公渊开口道:“既是仲明的主张,若要提前调兵去西线,便应该同意让仲明领兵。”
他犹豫片刻,接着说道:“蜀军北伐了那么多次,都没能占据凉州,哪有那么容易?雍凉有姑父郭伯约、陈泰、邓艾的人马防备蜀兵,洛阳不用急着增援,应该也不会有什么事罢?”
大伙听到这里,陆续向上位的王凌看了过来。
王凌的目光则从长子王公渊脸上拂过,公渊的神情在浓密胡子的衬托下、显得很严肃。
王凌心里明白,公渊还是想争取一番、要继承王家在朝中的最高地位。
有时候王凌琢磨,自己要是公渊那个年纪、恐怕也难以放弃这样的念头。不过看似快要登上了顶峰的时候,情况仍然是十分复杂的,也许比想象中更危险。
王凌回顾屋子里的人,除了王家自己人,还有大将军府的属官,甚至朝廷里的官员。有些话显然不能在这种场合中、说得太明白,刚才公渊的言语也很委婉;不过王凌毕竟还是了解自己的儿子,话不用说出来、他也能明白公渊的心思。
王凌不禁从筵席上站了起来,在木案后面背着手踱了几步。
公渊其实不是那种孤注一掷的人,根本没有司马懿那样押上全部身家的狠劲,甚至做不出来像秦仲明一样的决定、如同去年在扬州那样主张全力与司马家拼命。
当然现在的情况也不一样,大家不仅是姻亲有退路、且曾经同仇敌忾,表现得都很谨慎。
秦仲明要出京去领兵,想用军功提高名望、这都是正常途径,反而表明了秦仲明稳定的姿态。
王凌遂看向公渊道:“仲明若想去领兵去西线,便让他去罢。只要他有所斩获,便照例给他增加食邑。”
王凌的意思很明白,秦亮立了军功,也不可能因为这样的原因、取代大将军。
公渊正要点头,贾充忽然开口道:“以雍凉二地的中外军与兵屯,卫将军再从洛阳中军调几万精兵过去,能不能径直把汉中给拿下来?”
王凌顿时一怔。夺取汉中的军功确实非同一般,他也不得不认真思考。
但没过一会,王凌便毫不犹豫地摇头道:“武皇帝(魏太祖曹操)当初到汉中打过仗,回来后说起过那个地方。南郑(汉中郡治)是天狱,秦川道路只是五百里石穴。汉中不可能轻易能攻下来。”
大伙纷纷附和,很快就达成了一致。
王凌稍晚多想了一些,更觉得贾充的说辞只是灵光一现的念头、并没有经过深思熟虑。
不仅是汉中易守难攻的原因,而且秦仲明也没说要去攻打汉中,他的诉求显然只是去反击姜维而已。
以仲明一直以来的行事方式看、以及他想表明的姿态,应该也不会干这种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事。如果他真要去打汉中,必定会先与王家商量。
何况这么大的目标,要调动部署的人非常多,不先在内部达成一致,前线的情况会变得很复杂。那样的局面根本不利于攻坚。
众人商量好了正事,便纷纷揖拜告辞,并不留在大将军府用膳。三个儿子又谈了一会家常,也离开了。
随即从后门进来的人不是柏氏,却是王凌多年的妾室白夫人。
白夫人端着一只大碗快步走过来,急忙放在木案上,收走垫手的布巾,她一脸笑容道:“妾自己下厨,给君炖了一只鸡,又软又香,君快尝尝。”
“好,好。”王凌也露出了笑容。
王凌不动声色地朝敞开的后门看了一眼,隐约发现外面有人影,兴许柏氏也来了、但白夫人不让她进来。
妇人之间的小心思,王凌心里明镜似的,不想说破而已。白夫人以为、柏氏受宠是因为会按照王凌的口味煮东西,她自己便也跟着学。
但白夫人显然没有搞清楚情况。
这时白夫人果然开始进谗言,小声道:“柏氏那种身份,进大将军府也没多久,哪里值得相信?妾跟了大将军二十余年,自然会为大将军着想。”
王凌哪能想不到那些事,当然观察过柏氏。大多妇人,其实总是愿意想办法活下去,现在王凌才是柏氏的依靠。
不过王凌没有多说,只是感叹道:“仿佛没有过去多久,却真的有二十多年了。那时我五十余岁、已年过半百,卿还很年轻呢。”
白夫人道:“妾跟着君时,比现在的柏氏年轻。”
王凌勉强地笑道:“当时我便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偶尔会怀念年轻意气风发的岁月,却不料现在又怀念五十余岁的时候。五十余岁……”
他沉吟时,回想彼时的情况,至少还能把白夫人的肚子槁大。确实是挺好的年纪。
所以白夫人以为、现在的王凌只是因为柏氏煮东西好吃,完全是想错了。她以为王凌这么大的年纪、不会再有那种想法,其实只是对白夫人没有想法而已。
相比太熟悉、也没什么感觉的白夫人,柏氏一开始吸引王凌的事,便是在这座前太傅府里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时王凌似乎忽然有了一种神奇的自信。作为司马懿的妇人、哭泣哀求的柏氏,竟然让王凌觉得自己好像又行了。他还记得自己把柏氏带到一间厢房里,迫不及待地命令柏氏脱。可惜的是,终究还是没能成功,他确是太年迈了。
但蠢蠢欲动的心情,仍然让他有了老树逢春般的悸动。那般仿佛还有希望的心境,感觉非常好。
王凌接过白夫人盛的鸡肉鸡汤,问道:“柏夫人是不是在门外?”
白夫人愣了一下,没有吭声。
王凌道:“她来了,就让她进来罢。”
白夫人不能违抗王凌的意愿,只得道:“喏。”
果然柏夫人也在这个时辰煮好了粥饭,进屋时便顺带拿来了。王凌微笑道:“鸡肉煮得很好吃,不过光吃肉也不行,粥饭也要吃两碗。”
柏夫人立刻露出了很有意思的神情,隐约有点欢喜、又带着些许抗拒。对,就是这股子劲。
她的抗拒是因为身份,有时候王凌想触碰她的肢体时、她也是这样的神情。
王凌能感觉得出来,她不是在厌恶王凌的皱纹与皮肤上的斑,仅仅是因为侍奉二夫的羞耻感、且王凌还是她前夫的死敌。即便有这样的身份阻碍,柏氏仍然半推半就地想得到王凌的宠爱、想分享王凌的财富地位,这该是多么仰慕王凌的权势、声威、气度阿。
王凌当然清楚,柏氏的态度、完全是因为他的大将军身份,否则没人会喜欢七老八十的人。如果他这个年纪、只是个普通人,肯定会被年轻美貌的妇人弃之如敝履。
但他不在乎妇人的贪图、也没法在乎,毕竟權势才是他现在拥有的东西。
王凌隐约感觉,自己仍有机会找回丢失的能耐,可以让柏氏的肚子变大。到时候柏氏能名正言顺地分享王家的富贵,王凌的本事也能让老臣们羡慕,七十几的人又如何?
第四百一十三章 胆子很大
朝中讨论事情,有廷议和集议等形式。皇帝不出席集议,朝臣们自己讨论、得出结果后再呈报皇帝。
集议西线情势,于九月底在殿中举行,并在十月初一奏报殿下、陛下。
结论几乎没有什么悬念,即是要防备姜维北伐。因为是秦亮提出的主张,大将军府内部已经商量过了,集议就成了一个过场;别的人只能提出建议,反对或赞同都起不到决定性作用,除非能说服王家或秦家。
情况与皇帝掌握实权的时候是一样的。皇帝若有决策权,集议的结论、便也只有参考价值,皇帝只会被说服、同时需要参考朝臣的意见,但不必对讨论结果照做。
在殿中集议之时、很多人的看法是,姜维就算要大举北伐,时间也会在明年秋收、或后年春耕之后。
因为蜀汉的兵民比例、较魏国还要夸张,蜀军穿过山区北伐,粮秣是一个须要考虑的问题;今年初敌军刚刚劫掠过凉州人口,多半要缓一年,以囤积粮草。
同时凉州地区的冬季很寒冷,蜀军选择春夏北伐、气候更好,秋季则粮秣充足,可能性也存在。
而秦亮没有对具体时间进行预测,因为他也不知道。姜维的脑子、并不长在秦亮的脖子上。
一时间秦亮想起了多年前在寿春的事,他也是预测吴兵要来,还依据当地的水文状况,预计时间是第二年秋季。结果吴兵真的来了,但时间上差错较大。
他至今还记得、当时的心境相当差,且还得忍受人们的讥笑与嘲讽。
所以这次他并不预判时间,反正只要达成共识、让他有机会带兵去西线就行。眼下时节已进入冬季,秦亮遂提出建议、明年初春率军去雍凉屯田,可以就地积累军粮。一边种田,一边防备姜维。
王家这次总算没有反对,秦亮的心情很好!
早在去年初,勤王之役刚刚结束,秦亮便曾在郭太后跟前说过,因为他的根基和名望不足,想顺利掌权、可能需要灭国之功。
后来考虑到攻打吴国本土、须先跨越大江(长江),水军不能太弱,准备时间较长、容易被外祖王凌摘桃子;秦亮最终认为,尝试攻打蜀汉是更好的选择,只需要陆军。当然蜀汉也很难打,吴国有江、蜀汉有山。
因此攻灭蜀汉、是秦亮最初就有的目标。
但随着秦亮平定毌丘俭,且他这两年内、在洛阳拉拢了许多士族和人才,权势与声望都有所增长;王凌、王飞枭又经历了对吴战争的失败。此消彼长之下,形势已有变化。
如今秦亮觉得,现在似乎不一定非得攻灭蜀汉,若能拿下汉中、声望就差不多够了。
当然汉中无法被轻而易举地攻下,魏军穿越秦岭、远途进攻非常难搞。几年前曹爽曾想拿汉中、以稳固自己的地位,那次魏军内部的问题也很大;但兵力是足够的,曹爽竟是一点胜利的希望都没看到。秦亮也只能面对现实,不敢太过心急草率,否则一旦翻车、反而要把此时的局面全葬送掉。
战争确实就像赌搏,可以得到很多,也可能输得很惨。今年初王凌就睹输了,若非秦亮稳住局面,当时王家就得输光一切,连带让同盟秦家、令狐家一起倒霉。
所以秦亮这次去西线,并不打算急着攻下汉中。他主要还是想报復送上门的姜维!削弱蜀军;并进一步摸清西线的情况,先做好实现目标的准备。
秦亮也没有打算欺骗王家。毕竟王凌七十好几了,如今两家的关系依旧比较平稳,他觉得还可以再等等。
十月上旬,卫将军府便开始准备宴席。大概在明年初,秦亮就要离京,短则数月、长则一年,他打算在出发之前再摆几次宴席,更多地与洛阳好友的来往。
现在傅嘏已经离任长史,杜预与羊祜等人,在筹备卫将军府的事宜。
宴会之前,门下掾朱登忽然禀报了一件事,“夏侯霸逃走之后,家眷还在洛阳,但已没什么人再去走动,因其叛國,人们都与夏侯霸家撇清了关系。唯有羊叔子仍然经常去看望其家眷、礼数不减以前,昨天羊叔子又去了。”
朱登以前是校事府的校事,与隐慈的关系很好,号称“过命的交情”。但因校事府的人很杂,起初秦亮并不相信什么过命交情。直到勤王战争时期,朱登多次从洛阳密送消息南下,秦亮才相信他比较可靠。
此人长得有点丑,脸型不规则、五官不协调,比桓范的相貌还要差。桓范只是脑袋有点像萝卜,须发看起来枯槁、没有光泽,但五官挺对称。
不过相比那些士族、靠家族实力也能做官,朱登这种人一旦得到卫将军府的重用,其实会更加可靠。因为他们的利益来源于秦亮的权势,彼此已经绑在一起了。类似的人还有王康、饶大山、隐慈,以及军中的杨威熊寿等武将,没有秦亮,他们什么也不是。
秦亮听到这里,也只是说道:“我知道了,卿做得不错。”
朱登便不再多说。
羊祜毕竟娶了夏侯霸的亲女儿,这么对待丈母家、好像也说得过去,秦亮不用太在意。何况羊祜已经自愿来卫将军府、做了属官,他应该不是反对秦亮的潜在力量。
秦亮想起了另一个士族子弟,干的事类似羊祜、却比羊祜胆子大得多,那便是荀勖。
荀勖因为做过曹爽的掾属,在洛阳兵変后,第一个跑去吊唁曹爽,给曹爽哭丧。当时的形势更加恐怖,与曹爽相干者被杀了几千人,那时的人们、真的是千方百计地要与曹爽撇清关系,而荀勖还敢去哭丧。
相比之下,夏侯霸确实是叛國,但当權者并没有那么恨夏侯霸,也没凊算与夏侯霸有关系的人。羊祜的作为,也就那样。
第二天摆宴席的时候,荀勖还真的来了。
荀勖是跟着钟会来的,秦亮起初以为他是不请自来。不过羊祜找机会轻声告诉秦亮,是自己让杜长史在邀请的时候、加上了荀勖的名字。
秦亮曾问过羊祜、荀勖这个人怎么样,因此羊祜才想到了他。
荀勖也十分给面子,一请就来。大概是因为颍川士族发现,秦亮用了不少中原士人,遂也有心靠拢。
钟会、荀勖等人应该都是一个结交圈子的人,几个家族愿意与卫将军府来往,算是好事。
这些士族本来就有实力,愿意与哪个权臣结盟、那是看得起对方,不反对就算好了。譬如曹爽一直都想拉拢士族,许多士人还是在背地里骂他。
秦亮等人在邸阁台基下面迎客,见到了羊徽瑜。她此次赴宴,未与吴夫人同路,自然也没与郭太后的义妹甄氏在一起。
羊徽瑜穿着秋白色的深衣,里面能隐约看到紫色的坦领里衬,稍显素雅的打扮,让她的气质仿佛又有了些不同。她的眼神看起来、似乎有什么话要对秦亮说,但碍于旁边有别人,才给人一种欲言又止的感觉。
秦亮也能看出来,她是故意想回避自己,连客气寒暄客也没几句,便与弟弟说起了话。
秦亮在这里迎客,觉得有点无趣,遂不动声色地说了一声“我去去就来”,让杜预、羊祜等人留在这里,自己回到了邸阁台基上。他沿着台基往西走了几步,便从偏厅穿过去,来到邸阁后面。
邸阁后面来往的人很少,偶尔才能看到、有女宾从旁边的砖石道路上路过,此时府上的属官奴仆几乎都在邸阁南边活动。
没一会,羊徽瑜便从路上过来了。秦亮遂不紧不慢地迈步,沿着石阶走下去。他也有点好奇,羊徽瑜刚才究竟想说什么。
羊徽瑜看见了秦亮,上前再次揖拜,说道:“原来秦将军来了这里阿。”
秦亮也不多问,顺着话题暗示道:“在这座前厅庭院里,只有邸阁后面稍微清静一些。羊夫人现在就要去宴厅吗?”
羊徽瑜“嗯”了一声,便踱步沿着砖路往前走了两步,却走得很慢。
她终于转头道:“此前秦将军在宜寿里遭遇刺客,与司马子元有关?”
秦亮微微一愣,这会才刚想起来,羊徽瑜仍是司马师的妻子。上次那件事虽然严重,但他确实没想着牵连到羊徽瑜身上。因为他不觉得羊家与司马家、如今还有多大的关系。反倒是羊徽瑜自己,多次强调她是有夫之妇。
秦亮点了一下头,如实道:“卿应该也知道,叔子是肯定知道的,刺客李勇、乃司马师几年前安插在王家的卧底。李勇谋刺行凶,受命于一个叫蔡弘的人,而蔡弘是司马师的心腹。此事的幕后指使者,应该是姜维与司马师,即便谋刺不成、也能起到离间计的效果。”
“唉。”羊徽瑜听到这里,轻叹了一口气。
秦亮说罢,一时没再吭声。他仰头时,只见今天的天气很好,冬日的阳光、让气温也仿佛暖和了一些。
第四百一十四章 佳人如玉
冬季的明亮阳光下,羊徽瑜的脸脖上白皙的皮肤、泛着漂亮的光泽,仿佛是丝绸散发的那种收敛光辉。
她上次说自己的年龄比秦亮大,应该超过三十岁了,但兴许是没生过孩子、日常起居条件也很好的缘故,她的模样看起来几乎没有岁月的痕迹。即便今天羊徽瑜的衣着颜色比较淡雅,她那乌黑的秀发、眼珠,雪白的皮肤、贝齿,朱红光洁的嘴唇,仍然颜色鲜丽。
即便秦亮离得很近,定睛仔细看,也看不到寻常三十多岁妇人那些、在时间里留下的明显瑕疵。秦亮甚至看到了她发际之间,那里细软发丝下面的髦囊细微凸起。清风拂来,秦亮闻到了一股自然的清香。这是非常健康、干净、生活优渥的女人才有的气息。
她的眼睛十分明亮有神采,有时垂眉顺眼的样子,偶尔又转头看秦亮一眼,隐约流露出愧意。
但秦亮并未开解羊徽瑜的心情,他甚至有点心理晦暗地期待、羊徽瑜会不会自愿补偿自己?
其实秦亮并不喜欢用这种方式对待妇人,好像自己在强求什么似的。不过如羊徽瑜这般的美妇,几乎什么都不缺,她要的东西、或许正好是秦亮给不了的。
好比羊祜那样的士人,秦亮要拉拢他也不太容易一样;但若换作一个普通人,给他官做、那不是一种恩赐吗?
秦亮转头向邸阁方向看了一眼,正好看到了台基下面、那处隐蔽的券室木门。但他没多想,目光很快从洞门移开了。
这时正见两个人、出现在了邸阁后方的台基上,好像是钟会与吕巽。
秦亮遂道:“拙荆在那边的宴厅,我就不过去了,羊夫人自便,在这里不用客气。”
羊徽瑜揖拜道:“妾过去拜见王夫人,先告辞。”
秦亮还礼道别,便转身向邸阁台基上走去。
当初曹爽修建这座邸阁时,不知是设计的纰漏,还是故意如此,台基周围的走廊有点问题。台基上、周围有一圈走廊,边缘还用白石与木料修建了栏杆;但奇怪的是,走廊分成了前后两部分,两侧是不相通的。
所以人们不能在房屋外面的走廊上到处活动,通常只能在前半部分。要想去邸阁后面的台基,只有走西侧偏厅里面、穿过偏厅才能来到后方。
此时哪怕庭院里很热闹,邸阁后面的台基上却几乎没有人。
钟会与吕巽以前应该很少到曹爽府来,现在却让他们熟悉了地方,竟能找到那条通道。
秦亮走上石阶,与两人交谈了一会。
钟会的家世更好,颍川钟氏的名望非常大;吕家的吕昭虽然做到过镇北将军、冀州刺史,但吕昭一去世,吕家的家世就开始下滑了,底蕴终究比不上钟氏。
不过秦亮还是比较关注吕巽,言谈之间也多次投去目光。还是因为秦亮还没出仕的时候,便与吕家打过交道。
吕巽此人日常还是比较好相处的,他并没有提起以前帮助过秦亮的事,或是抱怨、上次没能让他父亲做上三公。当然秦亮也没觉得对不起他,他父亲死得太快了,要想安排三公、哪能是几句话能立刻做成的事?何况还有桓范厌恶吕家。
秦亮也不提那些扯不清的往事,只是随口闲谈,“我通常只在邸阁前厅接待男宾客,大多人不知道怎么到后边的台基来,二位倒是找到了地方。”
钟会笑道:“上次拜访,我们就寻见了怎么过来。”
就在这时,前厅传来了琴声萧声,秦亮便道:“我们先到前厅去,要开宴了。”
三人便一起从偏厅的后门返回。
这次宴会又出现了一些新面孔,除了颍川荀勖,秦亮陆续又认识了吕巽的弟弟吕安等人,这些人都在与钟会来往。
还有一个年轻人陈骞,是廷尉陈本的弟弟。他们则是另一个圈子,大概是陈登、陈群下面的人,城门校尉傅嘏便与这些人交情不错。
而卫将军长史杜预,其实与辛敞的关系好,而羊祜则是辛敞的亲戚。
大司农桓范带着一个十来岁的半大小子,来到了上位。桓范提了一句,秦亮立刻想起来,小子正是文俶、乃文钦的长子。去年初文钦一家人、如丧家之犬来到庐江郡,秦亮便见过他们。
桓范与文钦好像关系并不好,或许是经历过一起跑路的患难,桓范对文钦的儿子好像还可以。
文俶像模像样地倒了一杯酒,便想敬秦亮:“阿鸯(小名)敬恩公。”
秦亮见他的模样,顿时仰头“哈哈”大笑,接着严肃道:“汝叫我叔就行。我不能把汝教坏了,这杯酒我喝,汝以茶代酒。”
侍女倒上茶水,秦亮把茶递给阿鸯。
阿鸯双手捧杯,一本正经地称呼道:“叔父。”
秦亮也拿起酒杯,微笑道:“汝父远在幽州,阿鸯家有什么事、都可以来找叔父。”
桓范在旁边道:“有汝叔父这句话,文家在洛阳不会有什么事的,快谢叔父。”
阿鸯再拜,然后把茶水一饮而尽,小小年纪,举止竟也有了些许豪爽。
酒至半酣,秦亮又与令狐愚结伴出了宴厅。待到二人正要回去时,又在邸阁一侧见到了吕巽。
吕巽揖拜道:“仆正欲向一个亲戚引荐秦将军,她十分敬仰秦将军的文才武功。”
秦亮醉醺醺地笑道:“甚好,一会长悌与他一起过来饮酒,说说话。”
吕巽却沉吟道:“她似乎不便到前厅来。”
令狐愚听到这里,说道:“是女宾,我先回前厅入席了。”
秦亮这才回过神来,好像是这么回事。令狐愚的酒量确实要好得多,而且他也没秦亮喝得多,脑子更清醒。
秦亮拜别令狐愚,便随口问吕巽:“人在何处?”
吕巽道:“在东边的厢房,仆带秦将军过去。”
这是在卫将军府内,秦亮也没多想,便跟着吕巽去了一趟。两人进得一间厢房、绕过木屏风,秦亮顿时站在原地怔了一下。
不仅是因为眼前的妇人非常年轻,而且十分美貌,而且美妇已经喝醉了,竟然趴在了木案上。
妇人长得细皮嫰肉,看上去可能不到二十岁。她偏着头伏在案上,脸对着秦亮这边,正好能让秦亮看到她的容貌,醉酒后脸上浮现着一种惹人遐思的謿红色。她长了一张漂亮的瓜子脸,单眼皮眼睛、嘴唇稍薄,年纪不大竟有一股媚气,弯弯细长的柳叶眉下、眼睛闭着的,不然说不定更让人觉得妩媚。
吕巽道:“她是仆之弟媳徐氏,在家里说起秦将军时,一向对秦将军有仰慕之情。怎么喝成这样了?拙荆带她来的这里,仆去问拙荆是怎么回事。”
有点发昏的秦亮,一下子忽然似乎清醒了几分。眼前这美人已喝得烂醉,吕巽一走、只剩下孤男寡女二人,那怎么说得清楚?
秦亮不动声色道:“人都醉倒了,我看等下次有机会的时候,让仲悌(吕安)一起来坐坐罢,自然便能相识。”
吕巽忙致歉道:“仆不知道弟媳已醉酒……或许是她一个人在这里等着,只是无趣睡着了罢?”他说罢上前摇了几下徐氏。
徐氏果然悠悠醒转,半睁着迷离的眼睛道:“夫君。”
吕巽回头一脸无辜道:“人都不认识了。”
“欸……”秦亮见她要倒,下意识上前一步,反应还挺快地伸出拽住了徐氏的胳膊。徐氏竟软软地靠到了秦亮的身上,身体的触觉十分柔软,一股酒气夹杂着香味扑面而来。
吕巽见状,说道:“秦将军先扶着她,仆去见拙荆过来,过一阵好带她走。”
这下实在太明显,秦亮也不能不明白过来、吕巽是什么意思。
秦亮顿时心里有点纳闷,自己明明有不好女色的名声,为何吕巽还要送美人?关键是吕巽的这种方式,让秦亮觉得有点不适。
而且秦亮忽然想起来、那篇名垂青史的《与吕长悌绝交书》背后的故事,吕巽的弟媳好像受不了名节受辱、而自杀了!
秦亮赶紧把徐氏的上身放到木案上,意味深长地看了吕巽一眼,说道:“我们先走罢,一会叫人过来照顾她。”
吕巽听罢,只好说道:“仆一会把二弟(吕安)叫来,安排他自己的妻子。”
秦亮想了想道:“我看还是别惊动吕仲悌,叫汝妻先把徐夫人送回家就行。”
吕巽点头道:“也好。”
秦亮这才松了口气。徐氏这样明媒正娶的正妻,与那些小妾家伎是不一样的,她夫君容易因为这种事上头。此事还是别让吕安知道更好,免得节外生枝,让吕安猜忌多想。
两人走出厢房,秦亮忍不住拍了一下吕巽的肩膀,好心提醒道:“长悌的好意,我心里知道了。不过这样的妇人,卿要慎重阿。”
吕巽道:“仆当谨记将军之言。”
二人结伴回到宴厅,秦亮留意到、桓范正向这边张望。秦亮也懒得管那么多,他们之间的恩怨,关秦亮什么事?
秦亮重新入席,歌舞宴会照常进行。
第四百一十五章 城楼传鼓声
卫将军府宴请宾客,居于深宫中的郭太后自然也知道。
除了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一向与卫将军府结交来往,郭太后的义妹甄夫人也去参加宴会了。郭太后十来岁就进了宫,多年来、她了解宫外的情况,大多都是通过别人的转述;还有宦官黄艳,几个月前已出任黄门监,仍然常在郭太后跟前、谈论洛阳发生的事。
甄氏是跟着黜妇吴夫人去的,她也没机会与秦亮相处。甄氏来灵芝宫之后,只能谈一些王令君的衣着之类的话题,女宾确实与王夫人呆一起的时间更长。
甄氏自己就很喜欢打扮,所以把王令君的服饰瞧得很细。
“她的里衬是白色的,镶边是秋白色料子、带着一点灰,并不扎眼。可这么简单的装饰,看起来却更显精致贵气。”甄夫人手里拿着碗筷,心思却不在食物上。
同席一起用晚膳的,正是郭太后与甄皇后。甄夫人却不管那么多,仍然在皇太后与皇后面前谈起了贵气。
那王令君、郭太后当然见过,而且在庐江郡时见面的次数还不少。郭太后觉得,王夫人穿什么根本不是重点,人家本来就生得美貌。而且王夫人的眉宇间常带着冷傲的神态、才会有那种气质罢,与衣料镶边又有多大的关系?
郭太后遂未搭腔。不过甄皇后倒似乎对卫将军府的事、很有兴趣,她一边吃饭、一边侧耳倾听,吃东西也不太认真。
就在这时,远处隐约传来了“咚咚咚……”的大鼓声音。
甄夫人循声看了一眼,说道:“呀,已经是酉时了,妾吃过饭之后,便得赶紧出宫才行。”
“是阿,应该是酉时的鼓声。”郭太后随口回应了一句。
洛阳城楼上的这种鼓声,通常是报时工具。不过有时候人们忘记了鼓声存在,忽然听到、偶尔会被惊一下,那声音确实就像出了什么事一般。
恍然之间,郭太后又想起了以前,当时做过的难言之事。甄氏曾与郭太后约定,在酉时鼓声响起的特定时刻与秦仲明幽会,并把郭太后穿过的里衬拿给秦仲明,好叫他心里想着郭太后。然后郭太后在那个时刻想象得到安慰。
后来郭太后在写给秦亮的密信中,也提到了鼓声时刻,她正在灵芝宫阁楼上,看到流水潆回、大雁远飞等意象。她当然不好意思在书信里写婬秽之事,所以比较委婉,只是暗示思念之情。
郭太后走神了一会,脸颊便觉发烫。好在大家都在吃饭,吃着热菜热汤,脸有点红是很寻常现象。
一时间她更觉得、时间愈发难熬,想想都有多久没见过秦亮了。
不过考虑到朝廷里微妙的平稳,郭太后似乎还可以继续忍耐。
其实郭太后一向都是谨慎自律、且非常能忍耐的性情。她经历过许多恐惧,见过可怕的事,明白虽然平淡乏味却安稳的日子、实际上很可贵。
便如同眼前的精美的杯盘中、细致烹饪的佳肴,连大米饭也是精挑细选的贡品。只因这样的食物,在宫廷中唾手可得,郭太后等人都没觉得饭菜多么有滋味。郭太后从瓷碗里挑起一小块菜丸、小口吃着的姿势,便不像很香的样子。
只有当失去这些、要饿肚子的时候,人们才会醒悟锦衣玉食的难得罢?
因此只要王家还是执政、秦亮还在小心维持局面,郭太后的表现便也十分谨慎。上次说过、要好生服侍秦仲明的许诺,她亦未找到机会,暂且只能食言了。
上回郭太后是先去东宫、然后换衣裳私自出宫,那个办法当然有败露的危险;幸亏运气好,才未走漏消息出去。
郭太后主要是情绪受到了刺激。当时的形势本来就很危险,大臣内侍又把毌丘俭的人马说得很厉害,她在压力之下、反而变得胆大,做事也没考虑太多。
如今在煎熬与压抑忍耐之中,郭太后自然地产生了一种直观的喜恶、对王家不满;大概因为王家还是最大的权臣,郭太后才会过得束手束脚,诸事都要忍。哪怕王家曾是盟友,郭太后对王家的信任感、仍然不如秦亮。
没一会晚膳就吃过了,甄氏没有继续逗留,有点匆忙地告辞,赶着要出宫回家。皇后见状,也与甄氏一起道别,离开了灵芝宫。
过了两天,宦官张欢又禀报了秦亮的事。
秦亮最近每天都会去军营,似乎在临时安排洛阳中军将士休假。洛阳中军有固定的规矩,四分之一的人休假,剩下的人都要在营中戍守、训练,或是屯田。
秦亮安排休假事宜,应是想在出发去雍凉屯田之前、先让将士们轮流回家休假一段日子。
防备姜维的事,郭太后当然也知道。却不知道秦亮这次西去,需要多久的时间。
想到此事,郭太后便心烦意乱。不过秦亮想寻找建立军功的机会,也是为了尝试获取大权、以后不用再担心王家的掣肘。郭太后只能继续等下去。
……不料在十月十五的朝会前,宫里忽然得到了一个消息。雍凉都督郭淮上奏,发现大量蜀汉兵出陇右、大举北伐!
秦亮之前就曾预测,费祎一死,姜维可能会再次北伐。但没有人料想到,姜维来得这么快!此时已经入冬,凉州那边的天气、只会比洛阳更寒冷。
此前朝臣集议时、大多人的看法,甚至是蜀军会在明年秋,或是后年春出动。
十五日朝会当天,许多官员都在谈论此事,秦亮反而没说什么。
只是在朝会结束之后,在太极殿广场中、秦亮见到宦官张欢,两人才谈论了一会西线的事。
秦亮并未预测过姜维北伐的时间,不过如今看来、即便预测时间也没用,显然洛阳中军已经来不及去增援雍凉。
二人交谈时,秦亮向皇室表明了态度,他不打算改变带兵出京的时间。
因为如果现在部署增援,等洛阳中军准备好出发、行军近千里赶往前线,可能战事都已经结束了;毕竟蜀军运粮也很困难,不能把战事拖得太久,只要没法占领凉州立足、蜀兵要不了多久就会退兵。
此役洛阳中军已经失了先机,若再临时改变时间、匆忙出发,没有什么好处。
不过到西线屯田的决策,经过了与王家商量、朝廷集议、皇宫诏令等过程,整个部署好不容易等待实施了,所以秦亮打算、明年春仍然要去西线屯田。
至于此次蜀国大规模北伐、怎么应对,只能看郭淮陈泰等人的能耐了!
连邓艾都不一定起到多大的作用。邓艾今年秋才从洛阳去西线,此时他或许连人都没认全,夏侯霸跑了之后凉州是个烂摊子,邓艾这几个月能重新部署好凉州防务、便能算做得不错。
事情在朝会上议论之后,洛阳的士族几乎都知道了蜀国北伐之事。
太常羊耽家自然亦已知情,他在去上朝之前就听到了消息。
毕竟侄子羊祜是卫将军府的从事中郎;妻子辛宪英的亲弟弟,也是卫将军府的军谋掾。大将军府、卫将军府这些地方,对于军务的了解,比朝臣还要早。
虽然秦亮也没猜中时间,但辛宪英仍对此事的评价很高。
弟弟来拜访时,她便在家人面前说道:“卫将军可称知兵,他只是得知了蜀汉大将军费祎遇刺之事,便提前预计到、姜维会大举北伐。如今西线的奏报传来,果然所料不差。”
丈夫羊耽也赞同道:“若只是随意推测一番,却不稀奇,秦仲明把看法拿到朝堂上说、便是另一回事。公诸于众之后,如果没有猜中,难免会让众人非议。秦仲明对于此事,必定很把握。”
弟弟辛敞则道:“我在卫将军府听说过一件事,当年芍陂之役,秦将军也提前一年多、便预料到吴兵要进攻。”他接着道:“不过两次都没有猜准时间。”
辛宪英道:“各国相隔千里、洛阳朝廷与之互无来往,这种事能事先有个大致判断,便已算得上是神机妙算。”
辛敞点头道:“姐所言甚是。”
最近两年,辛宪英对秦仲明的品评、几乎都不低;她可不是只说好话,有时候在自家人面前评价一些士人,也会说不中听的话。所以羊祜、辛敞陆续接受卫将军府的征辟,辛宪英并未反对……但之前她弟弟辛敞接受曹爽征辟时,辛宪英却不太赞成。
羊耽道:“姜伯约确是蜀汉主战派。年初蜀军刚来过凉州,没想到一年之内、竟出动两次。不仅洛阳诸公没想到,恐怕郭伯济也猝不及防。郭伯济正在长安、此时还得靠他的安排,但愿西线不会出什么问题阿。”
辛宪英与辛敞都随之附和。
蜀汉长期在西线进攻,数不清已经北伐了多少次,比国力更强的吴国、进攻还要频繁得多。然而以前蜀汉的每次攻击,都未能改变西线的大体形势。
从经验上看,羊耽等大魏朝臣,自然也认为这回不会出大问题。只不过结果未知之时,羊耽还是很关注、且有些担忧,人们对未知、难免会有如此心情。
第四百一十六章 冬季薄冰
雍州刺史陈泰早已到陈仓了,雍凉都督郭淮也在途中、正在带兵赶去陈仓。
大军沿着渭水北岸的陆路行军,河上白帆如云,水陆并进、阵仗非常大。渭水上的船只都比较小、数量很多,辎重走水路运送,仍比陆路要省力得多。
昨夜气温骤降,渭水河面上、竟结了一层薄薄的冰,船只撞破薄冰,不断从河上传来“喀喀喀”的破碎声音。
姿势四平八稳的郭淮,也被那声音吸引了注意力,不禁侧目观望。
不过十月的关中,并没有到河水封冻的时候。郭淮常年呆在西线,当然很清楚情况。此时的冰面,只是昨夜骤冷的偶发情况。他回头看了一眼东边升起的太阳,估计稍迟一会儿,河面的冰块就会自行消失了。
就在这时,西北边的田垄上飘起了一片黄尘,有一队人马反方向在朝这边移动,但没有走河岸的大道。因为大道上此时全是军队步骑。
好在渭水北岸、仍属于关中平原,周围一马平川,道路四通八达,无论怎么走几乎都不会堵住。
南岸就是另外一番光景,仅仅隔了一条河,对面的地形就能看到明显起伏。今天天气好,目力所及之处,远处隐隐约约的黑影、如同乌云一般立在天边,便是秦川的山势了。秦川北麓、真的像是平地起山一般,山势来得非常急,但也因此显得分外壮观。
没一会郭淮就看清了旗帜,原来是雍州刺史陈泰、估摸是前来迎接郭淮的。
雍凉地区最有实权的官,此时就三四人。郭淮与陈泰自然是最大的,另外还有凉州刺史邓艾。不过邓艾此时不在关中,正在凉州州治武威郡,离长安的路程、比洛阳到长安还要远得多;邓艾应该还在捣鼓夏侯霸留下的人事。
除此之外,五品破虏将军、安南郡守王经手里也有一部陇右军兵马,毕竟安南郡是前线。
果然陈泰见面之后,立刻就说道:“安南郡王彦纬(王经)禀报,贼军数万分三路进袭。”他一边说,一边把厚厚的一卷竹简呈递过来。
郭淮见状,把马缰绳丢给随从,在旁边找了一块空地。随从士卒立刻在地上铺上了草席,郭淮这才不慌不忙地跪坐在上面,展开竹卷来看。
陈泰也只好跟着郭淮坐下来,稍安勿躁。
陈泰的五官很端正,脸部棱角分明,不过皮肤过于好了、比雍凉这边的武将们都光滑。毕竟是名门望族之后,他前半生必定过的是锦衣玉食的好日子。
相比陈泰父亲陈群在朝廷里的名望、可谓士族领袖之一,陈泰确实是远远不如其父。人脉、名望这种东西,往下一代传承时确实会大打折扣;陈泰显然不如其父会经营人脉。
在郭淮眼里,陈泰反而是在做实事的时候、比较精明强干。就像刚才见面,陈泰几乎连一句寒暄的话也没有,径直就说起了正事,有一种雷厉风行的作风。这一点倒有些像郭淮年轻的时候。
这王经写的字太多了,郭淮还没看完,便头也不抬地、给王经的奏报评论道:“王彦纬被姜维的迷惑计策给骗了,姜维不可能兵分三路进攻。即便调动蜀国全部兵力、姜维在雍凉也占不到多大的兵力优势,他又不是傻的。”
陈泰赞同道:“都督言之有理。”
郭淮回头伸手,接过一张帛书图纸,照着王经的奏报,在帛图上找到了三个地方,“石营、为翅方向,祁山道,洮西地区,三路发现贼军,玄伯(陈泰)以为姜维要走哪条路?”
三条路都在陇右,属于雍州地盘。
祁山道就是当年诸葛孔明曾进军走过的地方,通天水郡;石营方向在其西侧,可前往安南郡、陇西郡。洮西便是洮水以西的地盘,离得远了,在更西面,通凉州方向,金城(兰州)就在那边。
陈泰道:“仆以为,姜维可能想图谋安南、天水二郡;洮西那条路,今年初蜀军就去过。那时姜维便似乎想进攻安南、天水,或因费祎阻止,姜维后来才去的西平,从时间先后看、很像是临时起意。”
郭淮却摇头道:“姜维还会去洮西。”
陈泰沉吟道:“洮西本就贫瘠,刚被劫掠。而南安郡、天水郡是陇右地区的粮仓,都有大量存粮,如果姜维能攻破这两郡,便能极大地缓解粮道的运力不足。”
郭淮微微笑了一下,说道:“如果姜维是夏秋季节来,我便会赞同玄伯的看法。”
郭淮却没有解释,让陈泰自己去琢磨。
不过原因并不复杂。天水安南境内确实有很多麦田、粟田,一到成熟的时节,金黄色的麦浪便连绵成片;蜀军若是在入境之后、没遇到进攻,光是自己动手割麦,也比从汉中运粮要省事得多。
但这次姜维是冬天来的,他在天水安南什么都捞不着,除非能攻破郡治重镇。
陈泰也是去年才到雍州做官,对当地的熟悉程度、显然不如郭淮,这也怪不得他。甚至于对蜀国诸将的了解,陈泰更比不上长期与蜀军打交道的郭淮。
郭淮觉得,姜维应该不是那种、愿意轻易去啃重镇的人,虽然只要能打下来就作用巨大。姜维大概还是比较急功近利的一个人,他多半是想要消灭魏军的兵力,而不是来攻城略地、占领什么地方。
陈泰琢磨了一阵,没有反驳。估计他也吃不准姜维究竟是什么企图、要走哪条路,加上郭淮是雍凉都督,在此地的權力最大,陈泰也就没有过多争辩。
无论如何,两人也算是有一些共识,便是都否定了王经的见解。什么贼军兵分三路、全面来袭,根本不可能!
王经来西线的时间最晚,大概更不熟悉情况。蜀军占据汉中地区,包括汉中、武都、阴平三郡之后,要北伐确实有很多条路,魏国只能分兵把守;王经面对这么长的战线,估摸着还有点迷糊。
王经提出的建议是,他从安南郡出发,率陇右军一部去石营防备蜀军;陈仓方向的关中军,则去天水郡上邽,在祁山对敌;然后下令驻扎在金城(兰州)的凉州军一部南下,去洮西抵挡蜀军西路。分兵把守,各路阻敌,把贼军拒之境外!
因为这个主张,王经的奏报才写得那么厚。
这时郭淮随手把竹卷丢在在地上,就好像是随手扔一件废弃物似的。
陈泰把郭淮的小动作看在眼里,目光从地上的竹卷上扫过,问道:“都督欲作何部署?”
郭淮指着布帛上的图,一指准确地按在了狄道的位置,“王彦纬离得最近,叫他率军先去狄道守城。再派快马传令,金城的凉州军一部南下增援。我们则率大军,沿渭水西进,到达狄道后与姜维决战!”
陈泰竟然说道:“王彦纬靠得住吗?”
这句话把郭淮给问住了,一下子郭淮还不知道陈泰是什么意思。
陈泰那好友傅嘏、可是做过卫将军长史的人,而且据说在卫将军朝堂遇刺时,傅嘏奋不顾身……而王经是卫将军的同乡,都是冀州人,他能被重新启用为郡守,便是卫将军从中帮了忙。
郭淮这样的老油条,当然在第一时间想到的是、陈泰在试探自己?
郭淮遂道:“年初蜀军肆虐陇右,王彦纬守南安郡还算中规中矩,因此朝廷还给他加了破虏将军号。我看他守城是没有什么问题的。以前他不是还做过江夏郡守?必不是第一次带兵打仗。”
陈泰又道:“我在洛阳与彦纬打过交道,此人自视清高,能耐却不太行。”
郭淮立刻巧妙地回应道:“总比陇西郡守胡奋靠得住。”
陈泰听到这里怔了一下,他的神情看起来……便好像此时才恍然大悟,郭淮讲得是立场上的可靠、而不是在谈军事!
弄得郭淮也有点迷糊了,难道刚才两人真的是在各说各的、鸡同鸭讲?
郭淮谈的胡奋,便是徐州刺史胡遵之子。司马懿败亡之后,胡奋本来已经回凉州老家赋闲了。
但后来他爹胡遵追随扬州都督王飞枭打东关,奋勇杀敌十分卖力。虽然东关没打赢,但朝廷的人觉得胡遵挺可靠,正好石苞跑路吴国之后、徐州刺史空缺,胡遵便因深厚的资历、功勋而补了徐州刺史的官位。
既然司马懿的势力已经树倒猢狲散,胡遵也重新做了刺史,他儿子胡奋便又被启用,去陇西郡当太守。
然而这个胡奋以前的立场是有问题的,司马懿在外带兵时、胡奋曾经以平民的身份服侍过司马懿,深得司马懿赞赏。所以郭淮才有那么一句话“总比胡奋靠得住”。
其实郭淮自己以前也与司马懿的关系不浅,但他不一样,他同时又是王家的姻亲;胡奋却与勤王之役中的扬州集团、没那么深的关系,所以他更有问题。
郭淮说的话题没得到回应,他便悻悻作罢。
不过此役总体部署,当然还是以郭淮的安排为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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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一十七章 半渡
姜维率大军翻越了重峦叠嶂的西倾山脉,忽然出现在了枹罕小城!
这一片区域都属于陇西郡,位于凉州金城(兰州)的正南面,几乎全是山地。陇西郡最重要的河流就是洮水,大致南北流向、竖贯陇西郡。
其中的狄道县,便是陇西郡最重要的城池。
狄道县虽然不是陇西郡治,但位于洮水之上、陇西地盘中间的腹地。而郡治襄武、则在渭水上游,位在陇西郡的东侧边缘,不太方便控扼整个陇西郡。
除了陇西郡治襄武,还有南安郡、天水郡等重要地方的郡治,全在渭水流域,大概是为了方便增援与运输的缘故。诸多重镇在同一条河流上,自然是可以相互策应,不易被攻下;但蜀军也没去攻那些地方。
姜维军出现的地方枹罕,则在狄道县的西北方向。
魏国人根本没料到、姜维会先到枹罕,因为蜀军从南边来,按理应该先打位于南边的狄道,何况狄道要重要得多!但姜维偏要绕道、先去西北边,谁也没办法。
于是几乎没有防备、也没多少兵的枹罕,象征性地抗拒了一下,不到半天就被攻下了。
十月下旬,天气愈发寒冷。
王经率陇右军数千步骑、加上陇西郡的郡兵,共计万众到达了一个叫故关的地方。
故关在枹罕与狄道之间,位于洮水河谷地西侧的一条山谷里。蜀军要从枹罕进攻狄道,必经此路!
同时金城方向的援军南下,也要走洮水河谷地。如果敌军占据故关,不仅前往狄道县不再有险阻,还能同时阻挡从金城方向来的魏军援兵。
所以在此时的战场形势下,故关是非常重要的地方。
然而陇西郡守胡奋,却正力劝王经赶紧走、放弃这个地方!
胡奋刚做陇西郡守不久,他父亲就是现在的徐州刺史胡遵。(胡奋有个弟弟叫胡烈。)
胡奋的理由很简单,指着故关前面的大山谷,言简意赅地判断道:“这地方守不住。”
王经站在破败的关楼上,迎着寒冷干燥的风,观望着前面宽阔的谷地、两面地势并不陡峭的地形,一时也似乎有点犹豫。
中居山谷的关楼,正好在风口上,耳边能听到“呼呼”的风声,远处的大山坡上,枯黄的荒草间尘土被风刮起、烟雾弥漫,仿若失火了一般。
此地控扼南北东西,确实很重要,但地形似乎不怎么险要。
王经沉吟道:“若我们放弃驻守此地,北面来的凉州军也要被贼军堵住了,那时我们只能寄托于东边援军、关中的人马早日赶到。”
那姜维非得绕道西北、走枹罕,估计就是这样的打算,想先灭王经,再灭金城增援的凉州军!进行各个击破。
周围的几个将领只是纷纷点头附和。王经长了一张鞋拔子脸,此时的人们不太喜欢这种窄脸,看起来就不和善;不过加上王经的眼神冷峻,倒也有几分威势。胡奋的声音道:“我们兵少,没办法阿。”
王经没有马上做决定,接着下了关楼,到周围巡视。
不久之后,枹罕那边溃逃的两个人到了故关,向王经禀报:贼军数万之众,可能有四五万人!
敌军数倍于己,王经终于也觉得这个地方不够险要,确实守不住。他遂下令,全军向狄道方向撤退。
众军浩浩荡荡地循着山谷东行,很快地形就豁然开朗,来到了更加宽阔的洮水河谷地。这道河谷东西横宽有十几里,看上去就像一片狭长的平原,更没有险要地形,几乎是无险可守。
魏军继续南行,当晚在洮水西岸扎营,次日一早渡过了洮水。
虽然敌众我寡,但王经并不惧敌,这时他又与诸将商议,想在洮水东岸立营,等着贼军来渡河时、半渡而击。
又是陇西郡守胡奋反对,胡奋道:“郭都督、陈使君叫我们守狄道,何不撤到城中守城?吾等不用想那么多,做好自己的事则可。狄道县城虽小,但城墙、护城河完备,乃一座坚城;贼军纵有数万,但从大山中出来不久、缺乏攻城器械,一时也攻不下狄道。”
王经却道:“我刚到狄道,便清点了粮草,最多只够大军一个月之用。汝把陇西粮秣都囤积到了襄武,现在已经来不及运调。”
胡奋尴尬道:“陇西粮秣,以前就主要囤在襄武,并非我上任后所为。我们便守一个月,那时援军应该也到了。”
王经反驳道:“最先到的援军、必是金城来的凉州军一部,如若我军龟缩在狄道城中,金城军人少、救不了我们,在北边就会被挡住。关中军此前还远在陈仓(宝鸡),距此地千余里,行军就要近一月之久;稍微出点差错,我们困于城中,自己便要饿毙!”
他接着说道:“我们以攻代守、半渡而击,亦是为了守卫狄道城。守城,并非必须缩在城里不出来。”
胡奋仍然劝说道:“洮水虽尚未封冻,但冬季水浅,多处可以徒步涉水过河。我们的兵马不多,无法分散,守不住洮水,也很难抓住半渡而击的机会。”
两人都是五品太守,但王经今年从朝廷得到了一个破虏将军号,手里有雍州陇右军的一部,所以他还是陇西郡战场的最高将领。所以最终还是王经的决策最管用。
十一月初,蜀军果然来到了洮水西岸,并在狄道城北十余里处,找了一处水浅的地方扎营、与魏军隔河对峙。
此时的河水已经有了冰面,太阳出来后、白天一整天也不能溶解,河上不再有水光闪动,代之以冰块一动不动的反光、叫人觉得有点死气沉沉。
但冰层只是假象,人马一踩上去就会碎。大军想渡河,还得涉水、或者架浮桥。
然而这样的对峙只持续了两天。今日一早,王经便得到斥候禀报,贼军一部聚众于北面数里地,正在涉水渡河!
王经立刻调集精兵,以陇右骑兵先发、步兵在后,并叫胡奋留在大营防备。
魏军骑兵大队很快就跑到了蜀军涉水处,王经果然见到蜀军还在河水里跋涉,已经来到东岸的敌军人群与队伍,都还不太整肃。王经眼前浮现出了一个景象:乱糟糟的贼军在骑兵冲锋下,一冲就散、四面溃逃!
就在这时,北面有一阵轰鸣的马蹄声传来,有人喊道:“敌骑来了!”
蜀军是有骑兵的,总数当然远不如魏军。不过现在王经这股人马,骑兵也不多。
没一会,远处就传来了“乌啰啰……”的怪叫声。人们循声看去,只见那群骑马的人手拿弓箭、身上装饰着羽毛,有些人甚至没戴头盔、披头散发的乱发在风中飘荡。如此奇怪的装束,与魏军、蜀军都不一样。
魏军马队中,终于有人认出来了,脱口道:“无当飞军!”
那股奇装异服的马兵中间,旗号也能被看清楚了,西边的旗帜上写着“王”、另一边写着“张”。魏国陇右军将士经常与蜀军交战,彼此打过无数次仗,很快就有武将猜测道:“应该是王平和张嶷。”
但忽然增援过来的敌骑,人数并不太多,前后加起来可能还不上千。
王经紧皱眉头,心道:我不管汝什么飞军还是地军,照打不误!
王经看了一眼河滩上的蜀军步兵、正在整顿阵列。战机稍纵即逝,此时不攻,一会对方步兵形成严整阵型,单靠骑兵冲击就很难凑效了!
“唰”地一声,王经拔出佩剑,下令前军去冲河滩上的步阵。他自己则率一股人马,准备抵挡远处来的奇装异服敌骑。
河滩地的地形稍低,魏军马兵很快就俯冲着蜂拥而至。
就在这时,敌军步阵中的人群忽然挥舞起了手臂,好像在奋力往前扔东西!
片刻之后,魏军马队的攻势、立刻就迟滞在了原地,“嘶……”许多马都发出了嘶鸣,必定是踩到了什么东西。一些骑士被从马背上甩了下来,大声惨叫起来。
前面有人喊叫道:“嬢的,地上有铁钉!”
正在冲锋的马队前方忽然受阻,人声马嘶,简直乱成一团。后面冲上来的马兵甚至撞到自己人,被自己人撞得人仰马翻,却连敌军的汗毛都没摸到。
魏军前部只得暂且停止了进攻,纷纷向后撤退重整旗鼓。
此时无当飞军的马队也杀到了!王经亲率骑兵迎战。两军尚未接敌,贼军便先发箭矢。
这帮蜀地来的人、竟会弛射!别看他们奇装异服、还有人披头散发,但刚一接敌的弛射,便能瞧出这是经久训练的精锐。
两边的人都穿着铁甲,甲胄对于箭矢的防护很好,一般都死不了。但人群里忽然有人提醒了一声:“无当飞军的箭矢有毒,当心!”
这一声提醒显然起了反作用,本来不怕箭矢的魏军将士,一下子也更怕受伤了、因为有毒!士气刹那间就受了影响,还有少数一些人骑着马到处乱窜、想躲避箭矢。
王经顿感不妙,这仗刚一接敌就处在了下风。
第四百一十八章 围点
王经带领的马队,未能冲溃刚刚渡河的敌军。
轰鸣的马蹄声中,荒草地上的黄土飘荡,整个河谷地、仿佛都笼罩在了乌烟瘴气之中。朦朦胧胧的地面上,马队来回奔冲杀奔走,巨大的喧闹声在谷地里“嗡嗡”作响。
河滩上的蜀军步兵,不仅没有溃散,竟然敢主动反冲击骑兵!王经在江夏郡带兵时,真没遇到过这样的步兵。
而且无当飞军的数百骑兵、还在分批弛射或冲击,配合步兵作战。王经部马队一时没讨着便宜,还被扔在地上的、奇形怪状的带铁钉之物阻挡,折损了一些人马。
本来王经打算半渡而击,便是要趁对方立足未稳、先获一阵胜仗,以壮声威。但眼下这情况,继续拿不多的骑兵去与蜀军步骑硬拼、显然已得不到什么好处。
王经遂率领马队向南撤退,找到了还在路上的多股步兵队列。步军各队立刻停止了前进。
王经寻思、敌军已经占领东岸河滩(狄道城位于洮水东岸),自己的几千人这么打下去,渡河的贼军只会越来越多。实现目标无望,此时已经丧失了战机!
他随即又下令,步骑一起向南回撤。赶着去找胡奋的陇西郡兵。
但是撤军也不太容易。洮水河谷宽达十多里,河流在河谷中位置偏西,便是东岸的平地更加宽阔;四面透风的开阔地势,显然阻击追兵比较困难。
无当飞军的那股骑兵最先追到,不断袭扰魏军。
王经大怒,早已顾不得读书识字的风度,大骂一声:“懆汝嬢!”便提着一把汉剑,拍马反击敌军游骑。部将与侍卫见状,急忙跟随王经,奋勇冲杀在前。
众人刚冲过去没一会,一个姓王的同乡部将便脱口嚷嚷了一声“懆”,一枝箭矢正中他肩甲下面的铠甲缝隙、射伤了他的手臂。部将的脸上,立刻露出了恐惧的神色,因为听说无当飞军射的是毒箭!
王经却更恼怒,奋不顾身地挥剑直冲。骑兵混战一番,无当飞军终于退走。
这时王经收兵,方顾得上去察看同乡武将的伤势。众人把武将身上的甲胄卸下几块,发现箭头似乎有倒刺,遂挥剑将箭杆斩断,没有拔箭。
王将领抬起胳膊,闻了一下伤口,说道:“有股奇怪的味道,可能有毒……半条胳膊没有感觉了!”
但即便有毒,应该也不是什么见血封喉的毒药。中箭良久、这会伤者还能说话走路。
据说在益州的南中地区,能找到有毒的蛇虫、植物,无当飞军估计就是从南中搞来的毒药。不过蛇虫之毒难以保存,拿到陇西地区来用的毒物、可能是某种草木汁液。
不管怎样,疑似中毒的人无法再作战,只能先送回军营。
许久之后,王经部步骑尚未退回大营,蜀军的步兵却又追上来了。王经便亲率马队,再次向蜀军步阵发起了进攻,这回没有遇到敌军扔铁钉,但魏军骑兵连续迂回冲杀了两次,依旧未能击垮敌军的步阵。
反倒是一股蜀军骑兵绕行去了南边,抓住了一群正在后撤的魏军步兵,趁机迅速将其冲散了。王经急忙调转方向,回军去救。
两军马队冲杀了一阵,王经这才注意到旗帜上的字,而且竟然亲眼看到了一个熟人,夏侯霸!
此刻王经心里很不是滋味。王经来到西线、出任南安郡守的时候,夏侯霸还没背叛大魏,仍是凉州刺史,王经与他相处过。时隔不久之前,彼此还能一起谈笑,如今却成了你死我活的敌人。
王经大喊了一声:“夏侯将军,怎忍杀戮魏国人?”
两人已相距不远,夏侯霸听见了王经的喊声,转头看了一眼,其盆领上方的脸部神态有些复杂。夏侯霸没有向王经冲杀,换了个方向拍马而走。
但夏侯霸用行为表达了他的立场,很快遇到了魏军骑士,他双手挥起马槊、攻势毫不留情!
夏侯霸一招就挑开了魏兵的长矛、并斜击到了魏兵的脖颈上,力道非常大,隐约能听到“呼呼”的劲风,“哐当”一声沉重的撞击声,魏兵惨叫着摔下马去。夏侯霸的先父夏侯渊就是一员猛将,他的武艺确实相当不错,一二般的将士挡他不住。
蜀军步骑一起追击王经部。撤退中的队伍,陆续有人群溃散、使得撤退几乎变成了溃逃。
好在王经部离开大营不远,此刻南边的营垒藩篱都能看见了,马上就能回到工事中!
在此关头,陇西郡守胡奋率军来接应,这才逼退了蜀军。
胡奋眺望着远处,观察了一会正在整顿人马的蜀兵,便对王经说道:“此时得东岸,贼军人数还不多,但渡河增援的人马、会持续不断。我军应趁此机会,立刻退到狄道城中!”
这次王经没有多言,马上采纳了胡奋的建议,抓紧时间开始部署各军撤兵。
敌军就在眼前,临时撤军,自然造成了一些混乱。军营里的辎重器械丢失无算,一些人马在慌乱之中、简直是溃不成军。幸亏蜀军先期来到东岸的人马太少,虽然在追击袭扰时有所斩获,但无法将近万的魏军尽数击溃。
王经十分沮丧,亲自留在最后,带着骑兵不时反击追兵,掩护大队进城。王经以及身边的侍卫、几乎是最后一批进城的人马。
之前他做出各种决策时,情势都比较紧迫,其实没有太多情绪。直到此时,诸多感受才像潮水一样涌上心头,仿若后知后觉。
吊桥拉起之时,王经在马背上,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外面尘土飞扬的开阔地景象、渐渐被吊桥挡住。
接着城门也发出了“哗啦”沉重的摩擦声,缓缓关闭。
王经的心也被那声音牵动,他顿时明白,这下是真的出不去了,只能困守孤城,干等遥遥无期的援军。
因为一朝被围城中,随后几天,狄道城外的敌军只会越来越多,王经等魏军将士、已不可能靠自己脱困。
第四百一十九章 孤城
不出所料,驻扎金城的凉州军一部,最先增援到了洮水河谷。
金城(兰州)就在陇西郡北部旁边,赶来狄道的路程近得多,自然先到。
但凉州州治、远在河西走廊那边的武威郡,无法那么快调集凉州军主力,所以兵马不多。只有少数人可以骑快马赶路,如凉州刺史邓艾便赶到了军中。
金城军沿着洮水河谷南下,到了故关东边就停了下来。
邓艾没披甲、未戴头盔,脑袋上覆盖着一顶草帽,他就没打算近期与蜀军交战。他抬起头、稍微掀了一下草帽,观望了一眼故关方向,便又让草帽帽檐垂下,以遮挡刺眼的阳光。
他说话不甚流畅,话也不多,只说一些重要的言语。他对诸将简短地说了一下自己的判断:姜维取狄道是假、想吃掉魏军援兵是真。
所以邓艾并不继续南下靠近狄道,只在北边扎营。且不渡洮水,军营位于洮水西岸,狄道西北方向。
邓艾兵少,但姜维想先吃掉他没那么容易。
此时姜维大军在洮水东岸的狄道城外,正围困狄道县。如果蜀军渡河、然后北来攻邓艾,兵少了不一定打得赢;而若重兵来袭,邓艾必定不会留在原地,那便调头往北走。但蜀军要是完全不理邓艾,那邓艾在洮水西岸、也许能找到机会袭扰一下姜维的粮道。
因此邓艾根本没打算去救王经,至少目前、并不在乎王经的死活。
邓艾还自己生造了一个词,叫壮士解腕。意思是救不了的胳膊,与其看着它化脓,不如砍掉!
为今之计,只能耗到关中军到来,魏军有了足够的兵力,才可能找到更多的战机……
而王经此时在狄道城,简直已是望穿秋水。
明明算时间、金城的援军应该到了,他却一兵一卒也没见着!城外除了敌军,没有再看到别的任何人马。
从狄道城城楼上望出去,四面八方都是敌军活动的人影,简直把狄道城围了个水泄不通。单是这样的形势,就叫人心中万分压抑。
陇西郡冬季雨少,天气寒冷、却仍未下雪。干燥的地面上人马密集,整天都有种烟雾沉沉的气象。但空气中明明并没有雾,近处的场面看不太清楚,反倒是远处的山影猎猎在目。
尘土朦胧之中,蜀军的营垒帐篷成片,看不见边际。如许多人、全部聚集在洮水河谷,姜维这次北伐应该是下了血本!恐怕把整个蜀国能调动的军队、几乎都带出来了。
王经在城楼上踱来踱去,眼睁睁地看着敌军在眼皮底下建造工事,连高崧的望楼都修建了好几座。
不过蜀军围城近半个月,竟未发动过一次蚁附攻城。他们整天都在修建各种工事,并派人在四城运土填护城河,同时应该也在建造攻城器械。
狄道城虽然城防完善、算是坚城,但毕竟只是一座小县城,规模并不大。从洮水引流的护城河也不甚宽阔,冬季的水也缺乏,护城河深度大减,敌军要填护城河的工程并不大;经过蜀军一通捣鼓,护城河基本已经失去了作用。
若是坐等敌军这么搞下去,狄道城破只是时间问题!
王经却无计可施,除了叫人在城墙上射箭,一点办法也没有。外无援军,守军冲出去只是送屍而已。
这种感受,就好像一个人知道别人要杀自己,但对方却迟迟不动手。自己眼睁睁地瞧着,对方在找刀、磨刀,然后在自己脖子上试试手感……简直就像酷刑!
时间渐渐耗到了十一月下旬,天空下起了小雪。
此时蜀军基本做好了所有攻城准备,以其兵力优势,王经感到、狄道城已是岌岌可危了!关键是随着时间的拖延,城中的粮草也日渐匮乏。
援军还没来!
算一下时间,即便是关中军、也该能走到陇西郡了。王经在煎熬之中,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已被所有人抛弃?
在这样焦愁的心情下,王经晚上连觉也睡不好。
当然也可能是他身上的甲胄没有完全卸掉的缘故,他估摸着敌军很快就要发动攻城,晚上也不敢把盔甲脱完,所以睡觉确实不太舒适。佩剑等物,也是随时放在塌边。
十一月二十二日半夜,再次惊醒的王经从塌上爬起来,重新躺下后却怎么也睡不着。他遂起身,提起佩剑准备出门。
当值的几个侍卫正裹着毯子打瞌睡,听到动静才站起来。王经看了他们一眼,说道:「吾等去各处巡视一番。」
侍卫们缩着脖子、看了一眼外面的雪花,神情有点不情愿,但也只能回应道:「喏。」
轻飘飘的雪花之中,四下寂静得可怕,简直不像是内外有几万人的地方。天寒地冻的夜晚,大伙都缩在屋子里不出来。只有一些当值的将士,才会偶尔出现在城墙上走动巡逻。
王经到西城上走了一圈,下来后便重新上马,沿着城墙往北走,准备再转悠一会、便返回邸阁。
就在这时,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叫喊,隐隐约约似乎在喊「干甚」,没听太清楚。
王经循声侧目,再次倾听时,北边的喊叫声又响起了,这次不止一个人喊。
「快过去!」王经招呼身边的人道,顾不得多想,立刻夹住马腹奔出。
周围的光线十分黯淡,只有城墙上依稀的火把、散发出微光。幸得马匹在晚上比人的目力好得多,依旧能沿路急奔。
没一会,王经便冲到了北城门附近,眼前昏暗的景象让他大吃一惊。只见此地已聚集了一群人,竟然打起来了!
地上死了几个人,还有个没死的在雪地里慢慢爬行。余者一二十人正在拿着刀枪拼杀,全都是魏军。本来半夜的光线就弱,一时间王经根本分不清谁是谁!
不远处的斜坡石阶上,也有一些人在格斗,好像是城上当值的人想要冲下来、却被暂且阻挡住了。
这时陇西郡守胡奋的声音传来,喊道:「叛贼要开城门!」王经顿时从混乱的场面中,注意到了最重要的地方。果然有两个人在城门口,正在抬城门内的巨木栓!
「驾!」王经一脚猛踢马腹,同时拔出汉剑、扔掉剑鞘,向城门直冲而去。身边的侍卫有两骑反应很快,也随即跟了上来。路上有两个不知敌我的甲兵挡住去路,但在马蹄声的震撼中、那两人下意识地躲开了。
新加入混战的王经,得以迅速冲到城门口,眼看要撞到门上,他赶紧勒马。不过坐骑比王经更早发现了障碍,急停之下、前蹄也扬了起来,发出「嘶……」地一声嘶鸣。
王经二话不说,趁着坐骑转向,他侧身挥剑就砍!火把的朦胧光亮中,人影晃动,传来了「啊呀」一声痛叫,王经大概砍中了一人的胳膊。
「哐当!」一根大木头的一端撞到了地上,发出沉重的声音。
身后再次传来了胡奋的喊声:「戴珎在那里,将军留活口!」
王经其实不熟悉戴珎是谁,只是好像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但胡奋既然提醒了他,王经便没继续砍杀。他从马背跳下来,随从侍卫也跟着下马,一起扑向剩下那个没受伤的人。
没一会,从斜坡上冲来的将士、也掩杀而来。叛贼已无法支撑,似乎有人想投降。但光线不太清晰,愤怒的魏军将士没管那么多,一边大骂,一边在疯狂地劈砍捅莿,冰冷的空气中腥味令人作呕……那气味就像是快过年时、在池塘里打鱼时的气息,又冷又腥。
战斗很快就渐渐到了尾声,一个武将被几个人死死按在地上,大概便是
胡奋声称的戴珎。
王经这才回过神来,立刻沿着斜坡爬上了城墙,他站在女墙后面、往外面黑漆漆的夜色中观望。
靠近北城门的这片地方没有火把,但王经盯着仔细观察了一会,已经可以发现、隐约有人影在黑暗中动弹。
「呼!」王经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马上明白这是怎么回事了。
刚才急着拼杀、反而没想那么多,直到此时,他才感觉到后怕。多亏了今夜运气好,否则真被叛贼打开了城门、外面已经准备好的蜀军蜂拥冲进来,那后果简直不堪设想!
此时大多守军还在睡觉,城却破了,魏军将遭遇的情况、恐怕就是一场屠杀!若是如此、王经必定也不想活了,仗打成这样,还有什么脸活下去?
「咚咚咚……」的心跳声在胸口响起,如同擂鼓一般。
王经的脑子一下子清醒了十分,后怕之余,他渐渐又感觉到一股怒火涌上心头。狗曰的姜维,兵力那么多,却还要用这种女干计对付自己!
王经扶在女墙上,已经完全不顾自己的形象与风度,对着黑暗的夜色里破口大骂:「姜维,我懆汝嬢阿!」
过了一会,城外的敌军似乎也意识到女干计出了纰漏,火把陆续点燃,一团光接一团光地亮起。敌军也不再隐蔽,人声慢慢嘈杂起来,许多人对着城上大声辱骂。
城外仍然全是敌人,毫不见援军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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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章 伏援
真正的援军,已经快到了。
雍凉都督郭淮、雍州刺史陈泰,一起率领关中军精锐,从陈仓方向远道而来;大军已经到了狄道县东南面的高城岭。
这股大军,才是真能解救狄道的力量。此乃整个雍凉地区装备最精锐的人马,其中包括了大量西线中外军。步骑人数也够多,陆续赶来的人,总计能达到数万众!
郭淮、陈泰离开陈仓之后,行军路线是沿着渭水一直西进;进入南安郡之后,折道西北,依旧沿着渭水进军,直到首阳县(渭源)。
高城岭就在首阳县附近,离得不远。大军从这里就要离开渭水流域,因为已经到渭水的源头了。
此时大军只要从高城岭出发,进入前面的一个山谷,顺着山谷向西北方向直走、便能径直抵达狄道城!
这条山谷位于山区,两边山势夹峙,地形也是高低起伏;但已算是最好走的一条路,道路比较宽敞,山势也不太陡峭,很适合大规模进军。
郭淮两天前就已经率军到了这里,却没有急着进山谷,而是先让各部在高城岭附近、就地驻扎修整。
郭淮站在高城岭上,眺望着西北的狄道方向,良久之后才转头对陈泰道:「我说过姜维急功近利,并未言错。他图谋甚大阿,是想一战定乾坤,一口吃成大胖子!」
陈泰不置可否,因为他不了解姜维,只有长居西线的郭淮才了解。
郭淮接着镇定地说道:「姜维的目标不是王经,也不是狄道、而是我们,围城攻援。他想的是一举灭掉关中精锐,然后才能图谋整个陇右!」
陈泰这才附和道:「其志不小,用心险恶。」
战场形势发展到现在,陈泰也不得不认可郭淮的揣测。姜维军的规模与迹象、确实好像有一种极大的图谋!
蜀军攻陇右地区的粮道,因为道路崎岖、极为艰难,所以蜀军攻下陇右地区的任何地方、城池都是没用的。只能搞破坏,却立不住。
狄道城虽然位置重要,但姜维也没必要围攻良久。无论多重要的城,既然攻下来守不住,攻坚又有什么大用?除非姜维是一员庸将,不然就不会为了攻下狄道、耗费大力。
姜维是庸将吗?反正郭淮还是比较重视他的。
所以郭淮才会判断,姜维的目标是关中军精锐!
姜维大概是想,先灭掉魏军西线的主力,接下来再面对、从洛阳来的源源不断的中军精锐。因为大魏不可能放弃陇右。
无论如何,姜维第一步就要先搞掉西线魏军精锐,否则什么地方都占不住。
两位西线最高级的魏国大将,各自沉思了一会。郭淮再次眺望近在面前的山谷,遥指前方道:「此谷中,必有伏兵!」
陈泰循着郭淮指的方向看了一眼,不禁侧目看向郭淮、只见他长身而立一副成竹在胸的样子。
郭淮也转头看了陈泰一眼,又说道:「蜀军骑兵少,在开阔平地上、不容易打赢我们,姜维毕竟不是诸葛孔明。但在这条山谷中交战,地形会限制我军骑兵;姜维若再能伏击成功,那胜算确实很大!」
郭淮不愧为老将,陈泰还是赞赏其见识的。
两军尚未相遇,斥候也什么都没探到,郭淮单凭推测、就把姜维的意图说了个清楚。郭淮是否真的说中了、暂且无法确定,但听起来很有道理!
陈泰想了想,点头道:「况且,此道是大军去往狄道的必经之路,贼军在此设伏,不容易落空。」
他稍作停顿,便建议道:「我军可先多派斥候进谷,将山谷南部的那些山沟挨着搜寻。」
郭淮却微笑道:「不用,只需遣一支偏师,大张旗鼓进谷迷惑敌军则可。再把树枝拖在马后,造出漫
天黄尘、人数极众的假象,叫姜伯约先高兴一下、以为我们中计了。」
陈泰沉吟道:「但……狄道的王彦纬怎么办?」
陈泰虽然不喜欢交游,经营人脉的能耐远远不如先父,但他从小耳濡目染、看也看会了,对征治和立场方面的见识,自不含糊。这一点陈泰与邓艾不太一样,陈泰是明白的,有没有用、能不能做到并不重要,救王经只是一种正确的态度。因为王经是卫将军的人。
救援的态度一定要有!平时不用帮王经说话,但死生存亡的关头,一定要表现得可靠。
现在关中军立营于高城岭,大军能走的路、只有眼前这道山谷。如果光是迷惑姜维,不去救王经,那便是见死不救、有点不厚道了。
就在这时,郭淮笑道:「还有一条路的。从南边的山里、可以直接到达狄道东南方的山岭。加紧行军,一天一夜之内、我军便能突然出现在姜维军的侧后翼!至少能把他吓个半死。」
陈泰平声「哦」了一声、略带问意,立刻转头看向西南面的山区。只见那边山势起伏、整片山区是重峦叠嶂。
但陈泰没有急着质疑,因为他知道,郭淮是西线宿将、非常熟悉当地地形道路;并非陈泰这个去年才来西线的人,可以比拟的。
郭淮的目光从陈泰脸上扫过,淡然道:「很多人都没听说过那条路,陈使君须问过当地人之后、才会知道。在山沟里绕行,确实容易迷路,但我不会迷路,放心罢。」
郭淮的神情自信,明显是完全不怕迷路。
陈泰听到这里,执空首礼道:「都督英明!」
郭淮见状也立刻回礼,接着恢复了四平八稳的姿态,说道:「我军明日出发,出其不意、迅速到达预定地方,后天姜维就得考虑退兵。此番他劳师动众,却什么也捞不着!」
只要魏军能忽然出现、来到蜀军的侧后翼,那么姜维确实没什么坚持下去的必要了。
到那时,即便蜀军没有被突袭,战场却在洮西河谷地;开阔的河谷平地上,蜀军野战没什么优势。正如郭淮所言、蜀军的骑兵太少。
陈泰遂回应道:「仆谨遵郭都督之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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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二十一章 突围
天亮后便是十一月二十三日。
狄道县寺中,人们在邸阁这边也能听到、从监牢里偶尔传来的一声“啊”的惨叫。昨晚抓住的叛贼,好像已被用上了大刑!
王经听到声音,又想起了昨夜的险象。
他不禁有些后怕地感慨道:“昨夜未卸甲、睡得不好,半夜起来巡视城防,才发现了戴珎等人的阴谋。真是天助我也,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但陇西郡守胡奋、好像比王经还先发现情况,王经问道:“卿又为何半夜出门?”
胡奋沉声道:“我早就不放心这个戴珎,所以先前就安插了家仆盯着他。叫家仆一发现什么蹊跷,便立刻禀报于我。”
王经问道:“此人有什么来历?”
戴珎确实是个名不经传的人、说他的履历也没什么用,胡奋想了想便道:“府君可听说过戴陵?”
王经道:“听闻过名声,但未曾见过面。他好像已经过世了。”
胡奋点头道:“当年戴陵曾劝诫文皇帝、不要沉迷狩猎,言语不妥、大不敬,惹得文皇帝发怒,差点被杀。司马懿为戴陵求过情。戴陵被罢职之后,又被重新启用、并受重用到西线掌握精兵,此间司马懿对他是有知遇之恩的。”
王经恍然道:“原来如此。”
戴陵与此时监牢里的戴珎是一个姓,王经离开便猜到、他们有关系。
胡奋好像也去讨好过司马懿、并受到了司马懿的喜欢,难怪他对司马家的一些旧事那么清楚。
王经遂问道:“戴珎是戴陵的什么人?”
胡奋寻思了一下才道:“大概是族子。”他接着用极低的声音耳语道:“张儁乂(张郃)的事……”
张郃是大魏名将,只要不是目不识丁的附农,魏国人都知道他的名字。
王经忙问:“壮侯(谥)怎么了,与他们有何关系?”
胡奋小声道:“当年张将军死在诸葛孔明阵前,恐怕这个戴珎与其兄长戴忠、便起到了一些作用。”
他回忆了一会,接着说道:“那一仗大概是在太和年间(诸葛亮第四次北伐),诸葛亮退走祁山,司马懿令张将军(张郃)追击。张将军深知兵法,劝诫勿追,但又不能违抗军命,只好率军追至木门,苦战而死。当时戴陵的两个族子,都在张将军身边。”
王经听到这里,也降低了声音:“壮侯是被司马懿故意害死的?”
胡奋道:“这就不清楚了,谁也没见到真凭实据。”
不过司马懿也是精通战阵的人,通常他不应该会犯兵法上的简单错误。何况还有人劝过他,提醒过的事、至少不能算疏忽。
而张郃那样深受大魏皇帝信任、名气极大的名将,确实没人能陷害得了他,除非借刀杀人,让他死于敌国诸葛亮之手!
王经忽然灵光一现,想起了一个细节,忙问道:“那戴忠在何处?”
胡奋道:“这事我倒没注意,我从凉州来陇西郡上任后,便没与戴忠见过面。不过他们兄弟一直都在西线,戴忠大概在长安为将。”
他说到这里,也意识到了什么,顿时与王家面面相觑,两人的神色都不太对。
二人不约而同地从席子上站了起来,王经道:“去看看戴珎。”
没过一会,一行人便进了县寺监牢,里面传来了戴珎的讨饶声:“不要,不要阿!”
只见戴珎趴在一张木板上,头与手都被木枷固定。狱卒正拿着竹签,要揷他的指甲缝!他其实可以闭上眼睛,狱卒便没法强迫他看了。但戴珎自己睁着眼睛盯住,只顾在那里叫唤。
戴珎见到王经、胡奋等人,挣扎着仰起头喊道:“将军,给个痛快罢!”
王经抬起手示意,先阻止了狱卒用刑,接着便径直问道:“汝兄戴忠在关中军任职?”
戴珎道:“是。”
王经又问:“他有什么阴谋?”
戴珎道:“我不知道。”
王经转头看向狱卒,轻轻点了一下头。
狱卒见状,提起一把小木槌,准确地敲到了竹签上,几乎与此同时,戴珎便发出了一声嘶声裂肺的惨叫、听起来简直就像在杀猪,被锁链铐住的双脚、也拼命地上下踢打着门板。王经看在眼里,也不禁用力捏了一下自己的指甲盖,感觉有点不适。
过了片刻,王经便拽住戴珎的发髻,又问道:“汝兄有什么阴谋?”
戴珎顫声道:“兄长远在关中,此前我没有与兄长联络过!我确实与司马子元的人事先见过面,收过他的书信!狄道被围之后,我叫人打着旗号、到城上巡视,只等司马子元的人留意到旗帜,我便将刻字的箭矢射出了城外。”
王经问道:“刻的什么字?”
戴珎急忙回答道:“二十二日夜北城。”
此叛贼说的应该是实话,他若是没有与司马师约定好,昨晚蜀军怎么会事先在城外备兵?
一提到那事,王经便气不打一处来,说道:“嬢的,继续用刑!”
戴珎喊道:“我知道的,全说了!”
但王经纯粹就是为了出气,根本不管他的讨饶,随后便与胡奋一起离开监牢。胡奋建议道:“戴珎能背叛大魏,兄弟俩以前应该就曾商量过,否则他独自干这种事、不是害了他兄长?其兄戴忠在关中军任职,必是个隐患,得想办法告诉郭都督。”
王经越琢磨、心里也越急!
贼军在城外已经准备好了攻坚,狄道城本来就守不住,何况还缺粮草;现在唯一的希望,便是有援军来救!
如果郭都督的援军再出了什么差错,那狄道就必定完了,王经等以下近万将士、全都要交代在此地。
于是王经立刻赞同了胡奋的建议。
但狄道被贼军围得水泄不通,怎么派人去告诉郭都督?似乎只能派兵突围!没有别的办法。
二人登上了城楼。只见城外的景象与之前一样,到处都是贼军的营垒,唯一不同的、只是空中飘起了雪花。所有景象都在朦胧的雪中。
王经与胡奋观察了一会形势,便单独站在一起秘密商议。决定等到晚上,趁蜀军防备疏忽的时候,忽然开城、派一支精锐骑兵冲出去,杀出一条血路去找郭都督。
狄道城内外兵马极众,白天反而没什么战事、多是双方用箭矢攻击。反而到了黑漆漆的晚上,一连两晚都有人搞事。
是夜,一群魏军将士聚集在东城。王经一声令下:“开门!”
随着沉重的木门被开启,一队铁骑中的火把也陆续点燃了,将士们随即吼叫着冲出城门。
王经立刻快步走上了斜坡,站在城墙上看外面的光景。没一会,城外的宁静便被打破,嘈杂声、马蹄声、喊叫声夹杂在一起,随即飘荡在夜色之中。
冬天的夜,仿佛更加黑暗。
王经等人几乎看不见任何拼杀的场面,也不清楚蜀军的情况,只能看到城外更多的火把点燃了,星星点点亮成一片、仿佛群星落到了大地上。
王经只顾盯着那股突围的魏军骑兵火把,目光循着那亮光移动着。一串亮光移动得很快,好像没有遭遇有力的阻击。他们迂回着运动,越跑越远,直到消失在雪夜之中。
突围的马队是陇西郡郡兵,王经没有挑选训练更勤、装备更好的陇右兵,便是因为陇西郡兵更熟悉当地地形。只要他们冲出了包围,多半都能脱身。
狄道所在的洮水河谷地,东边是大片的山地,地形很复杂。郡兵中有当地人做向导,他们进了山区,便很难再被敌军追上。
王经久久站在夜色中的城墙上,他不仅在目送东去的魏军骑兵,也在盼望援军的到来。关中军就应该从东边来!
按理关中军即便从陈仓出发,现在天亮后就是十一月二十四日了,援军也应该赶到了。郭都督的增援、好像走得有点慢。
第四百二十二章 匹夫
郭淮军三天前就已到达高城岭,按照昨日与陈泰商量决定的方略,今天、即十一月二十四日,大军即从高城岭出发!
西北方向的那一条宽敞的山谷道路,郭淮认定必有贼军伏兵,所以大军并不走主道;而是走南边山区里的秘密小路。
这条小路鲜为人知,一些陇西郡的人都没走过。而且只要行军速度够快,经过短暂的急行军,便能突然出现在姜维军的侧后翼!此计要想达到出其不意的效果,并不太难。
郭淮二十四日出发,明早之前就能走出山沟。
难点只是那条路不好走,军队很容易迷路,尤其是昼夜兼行的情况下。所以郭淮的决策,基本属于反常识的行为。
各部已进入山道,大量人马在蜿蜒迂回的山沟里行军,偶尔还会在恰当的地方、翻过高高的山坡。
地形十分复杂,郭淮能找到这条路,确实在经略西线时是用了心的;他自己居于前军、便认识路,甚至不必依赖于向导。
周围的视线也不开阔,四面几乎都是起伏的土山,满目干燥的黄土、枯萎的荒草,除了军队,人影也见不到一个。
大伙翻越山坡时、便能登上地形较高的地方,这时就能发现,周围无数起伏的山势、仿佛是飓风中的海浪一样。人们在山沟里不管弄出多大的动静,也没法传出去。
到了晚上,各营只歇了一两个时辰,便又陆续出发,加紧行军。郭淮下令,前军要在明日天亮前、抵达狄道东南山岭。
将士们非常劳累,但还能忍受。毕竟急行军的路程是有限的,很快就能到达地方,只要有希望、有个盼头,将士的忍耐力便会成倍增加。郭淮也深知这样的道理。
东边隐约已泛白,大概要不了多久、天就要亮了。前军离目的地的路程,也不会太远。
陇西郡的第一场小雪,不知在何时已经停了,地上只能看见稀疏的积雪。山间很宁静,不过谷地里倒很嘈杂。这么多人打着火把、还有马在跋涉,各种声音都弥漫在山沟里。
忽然有人来到郭淮的跟前,说道:“都督,此地好像有点不对劲!”
郭淮皱眉道:“哪里不对劲?”
来人道:“仆好像听到了什么声音。”
郭淮跑到路边,勒马回顾四周,停下来侧耳倾听,除了周围自己人弄出的动静、什么也没听到。
突然之间,北边的山坡后面隐约传来了“咚咚咚咚……”的鼓声。
不止郭淮一个人吃惊,顿时就有人喊道:“有伏兵!”
郭淮一时间也愣在了原地,心道: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此番计策,郭淮是很自信的!以他多年的带兵经验,此次几乎不可能在中途出现什么问题。
一来寻常人不知道南边连绵的山区里、还有路能通往洮水谷地。二来就算别人知道,也不会料到魏军敢走这条路,此路并不适合军队行进、太过冒险;何况郭淮还专门派了疑兵,去了西北那条最可能走的谷地,起到了迷惑敌人的作用。
最主要的情况是,郭淮昨日动身,预计今早就能到达地方!这么短时间里,姜维就算运气好、用斥候和细作发现了魏军的动向,也来不及做出部署了。
除非姜维能未卜先知,事先就用推测、完全判断出郭淮的企图。但这也太神了罢?
而且很奇怪的是,南山地形复杂,姜维怎么知道郭淮走哪里出山?
但不管郭淮如何满头雾水,眼见为实、也只能相信亲眼看到的东西,旁边真的出现了伏兵!北边的山坡上,无数打着火把的人翻过了山脊,沿着缓坡冲过来了,乍一看去、就好像一片能发光的洪水一般,正在向山下蔓延。
不远处还有一条山沟,山沟里也冲出了许多人。大股人群直冲而来,“轰隆隆”的噪声在山间响起,如同山洪爆发了一般!
郭淮转头大喊道:“各营就地备战!”
此时郭淮终于发现了值得庆幸的地方,他的前军将士是披甲行军,临时列阵、亦能迅速形成战力。
虽然郭淮不觉得会在路上遇袭,但因为快接近目的地了,所以前军将士披了甲;另外郭淮在前军之中,诸将大概也更谨慎一些。
而寻常人们在行军的时候,如果认为不会发生战斗、几乎是不会披甲的,因为铁甲确实比较重;若是那样的话,郭淮这会更完了,恐怕完全抵挡不住准备妥善的伏兵。
没过一会,贼军便冲到了魏军的阵前,双方立刻杀成一片。火光闪动之中,惨叫声、金属撞击声、喊杀声震天动地。
就在这时,忽然西边出现了一队敌骑,十分勇猛,直接击穿了魏军侧翼的一个方阵,怒吼着向郭淮这边杀来。
前面一员蜀军大将、在几把火光之中疾驰而过,郭淮一瞬间看得真切,那人正是夏侯霸!
夏侯霸可能是看见了郭淮的羽毛帅旗,就是专门冲着郭淮来的!果然他挥着马槊大吼了一声:“郭淮,拿命来!”
郭淮心道:他嬢的,汝与我究竟有多大的仇、多大的恨?不管怎么样,不也曾同朝为官并肩作战?大概是勤王之役时,夏侯霸想起兵,郭淮没让他干成!兴许不止于此,夏侯霸在陇右带兵的时候,郭淮在他的部下里安排了不少自己人,弄得夏侯霸什么都做不成、大概不太高兴?
郭淮遂骂道:“夏侯霸,叛君背祖的叛贼!”
身边的部将提起长矛,说道:“都督不必与匹夫一般见识,君先退走,仆去战他。”
郭淮点头道:“将军忠勇,甚好。”
那夏侯霸确实就是一个匹夫,非常勇悍!郭淮当然会武艺,但对上夏侯霸、确实觉得有点吃亏,何况他是全军统帅,根本不想与之打斗。
郭淮遂让部将带着骑兵去与夏侯霸厮杀,自己带着护卫向东后撤。
不料刚走没多远,北面的一股魏军又被冲溃了。人群里传来一声声“乌啰啰……”的怪叫,郭淮等人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意思,反正不是汉化方言。
忠心的护卫将士、立刻从郭淮身边往北冲,前去抵挡突进过来的敌兵。
片刻后,半空中一片箭矢忽然飞了过来。天还没亮,黑漆漆的空中出现箭矢影子时,大伙儿完全没法躲避。
“哎哟!”郭淮一不留神,从嘴里发出了声音。他感觉后腰一痛,扭头一看,一枝箭矢正好刺穿了背后的甲胄薄弱处,莿入了他的躯体。不过有铠甲挡了一下,箭矢射得并不深,应该只是伤了皮肉。肩膀上还有一枝箭矢,好在完全没能射穿铠甲。
身边的部将道:“贼军有备而来,我们挡不住了。都督受伤,请先往东走,陈使君的人马在后面。”
郭淮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后腰上的箭矢,背手挥剑砍成两截。他抬头回顾周围,四下一片混乱,双方的战线早已犬牙交错,很多地方径直开始了混战。
郭淮心头十分烦躁,暗骂了一声:姜维,你嬢的!
就在这时,数骑从东边的山谷打着火把过来了,很快就找到了已经退到战场东侧的郭淮。
其中一个衣甲破损、脸上有伤的骑兵下马道:“仆等奉南安郡之王太守军命,自狄道突围而出,前来禀郭都督,关中军里有个名叫戴忠的将领,应是司马师的人!”
骑士说到这里,不禁转头看向西边的景象。
郭淮心道:现在才来禀报,还有什么用?
来人又解释道:“我们在狄道东边的山谷里遇到了阻截,几乎全队阵亡,王郡守的信也丢失了。仆仅以身免,绕路好不容易才到高城岭,故而来迟了一些。”
郭淮深吸一口气,点头道:“我知道了。”
第四百二十三章 威震天下
雍凉都督郭淮,可能要死了。
他刚中箭时还能活动、并无大碍,遂不太担心;常年在西线这种地方带兵的人,偶尔受伤也不稀奇。但过了一阵,他就发现后腰伤口周围一大片、失去了知觉,渐渐地骑马也变得困难。
显然射中他的箭矢上有毒!
无当飞军的箭毒不太稳定,有时候毒性不够,有时却很要命,或许是运输毒物时、存储上的问题。射中郭淮的这一箭,毒性却不小。
后来随军郎中说,中了蜀军毒箭的人,伤口还容易溃烂!像郭都督这样、许久无法得到救治,毒箭簇上的气味还杂有金汁(粪水),伤势多半要化脓。
郭都督已无法骑马,部将将其伏在马背上,为他牵马而行。
关中军前军亦已大败!溃散的将士自然都向东边逃跑,因为后方还有自己人,往自家阵中跑路、至少还可能得到接应。
幸好雍州刺史陈泰没有惊慌失措,确实在后面接应到了败军。
陈泰在得知前军被伏击之后,他没选择调兵压上去,只是对诸将说:此地地形局促,太多人马前去、容易拥挤成一团,且视线不清、敌情不明,为今之计,最好是在原地防守、稳住阵脚再说。
于是魏军败兵从山沟里向东涌过来之时,陈泰已派兵占据了周围的高地。放溃兵过去之后、待蜀军追兵至,魏军便布兵在山坡上,以杛弩齐发,覆射山沟;又以重步兵从两翼冲杀,很快就稳住了战线。
这时天色已经亮了,太阳虽未升起,东边的天空却已是一片惨白。
然而魏军曾经定下的目标、天亮前达到目的地,明显无法实现了。狄道东南山岭,仿佛近在咫尺,又似乎远在天边。
人们陆续扔掉了火把,地上的余烬飘起一缕缕青烟,山沟里、山坡上到处都是丢弃的兵器军械,还能看见一些损坏的车辆。尸体横七竖八地被丢在稀薄的积雪中,简直一片狼藉、惨不忍睹。
两军东西对峙,地形不太好展开,只能在前方时不时继续冲突,但与天亮前的混战相比、战斗已经缓和。随着时间的推移,因为杛弩箭矢不断,以至于近战冲击的频率也更低了。
二十五日天黑之后,两军不约而同地、各自离开了战场。
受限于地形不开阔,雍州刺史陈泰很难继续在南路取得突破、完成先定的中军方略。众军遂带着受伤的郭都督,先行返回高城岭。
关中军遭遇败仗,但陈泰依旧主张继续去救王经。
因为狄道现在不只是一座城,还有好几千陇右军精锐、加上郡兵屯兵,有多达上万的将士。如果援兵不救,王经部迟早要被姜维全部灭掉!
郭淮遂召来自己的部将,叮嘱诸将听从陈使君的调遣,违令者以军律论处。郭淮遂留在高城岭治伤,雍州刺史陈泰则带领军队、走西北面大谷,重新进逼狄道……
两军主力在山间角逐、对峙的时候,邓艾不知怎么察觉到了机会,竟然率军跑到了狄道城的南边!此时汉军在狄道,除了洮水河谷地、周围多是复杂难行的山地;所以位于狄道的汉军,业已魏军分割成了三股,分别是狄道城的王经部、西北面的邓艾部、东南面的郭淮陈泰部,魏军相互之间很难沟通。
加上狄道东南山区发生的伏击战、就只在一两天之内,邓艾不可能得到郭淮的军令消息。
所以邓艾的做法,多半是通过一些迹象、连猜带蒙,进而做出的判断。
邓艾军步骑加起来也只有几千人,却从洮西西岸南下,越过了狄道、过去袭击了汉军的粮道!正有一群汉军运粮人马、刚到洮西西边的山谷里,突然遭到邓艾军袭击,不可避免地损失惨重。
邓艾这么干的风险很大。如果汉军能及时出动重兵,根本不用太复杂的动作、只需直接西渡洮水,邓艾就要完!因为他袭击粮道之后,便回不去了。
但偏偏就是这么一天时间,姜维分不出兵马来!
姜维率重兵在东南山区设伏,要对付郭淮;狄道还得保持围城态势,不然王经若是趁机突围跑了,那么姜维只能得到狄道空城的土城墙、有何用处?
等到姜维腾出手来、带人西渡洮水察看,此时邓艾已然向北跑路。
汉军将士赶到西边的山谷地里,只见整个山谷烟雾弥漫,粮车上的火光亦未完全熄灭,此时人们还在慌忙中到处救火。好不容易运出山的一批粮食、已经损失了大半。
形象气质颇有风度的姜维,忍不住也骂出了一句话:“结巴邓艾,我懆汝嬢!”
部将建议道:“郭淮中了毒箭受伤,关中军已向高城岭退却。将军可去北面攻打邓艾军,先灭掉邓艾。”
姜维“哼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他心道:邓艾的援军来得最早,却一直在北边观望、完全不急的样子,根本不管王经的死活。汉军若去攻打邓艾,邓艾不跑还等什么?
且二十五日凌晨的伏击,汉军的斩获不小、据说郭淮也中毒箭受伤,但汉军并未能灭掉关中曹军主力。东边的关中曹军仍是一个巨大威胁!
果不出其然,狄道方向的张翼派人送来了急报:曹魏关中军走西边的山谷大道,正在向狄道进军!
几乎在刹那之间,姜维便萌生了退意。
此时的形势,与其说是汉军把曹魏兵分割成了三路,难道不也是郭淮、邓艾两路援军对汉军形成了半圈反包围?
曹魏关中军人数甚众、现在也有了警觉,汉军要想再次伏击、不可能实现了。
曹军走谷地大路过来,姜维仍可以选择不利骑兵的地形、与关中曹军周旋;但因为北谷那条路比较宽阔、地形不险峻,姜维需要大量兵力才能对付关中敌军!
洮水河谷地里的邓艾军、人数最少,不过邓艾在洮西西岸,时不时可以威胁到汉军粮道。那股人马不能击败汉军,却像一块狗皮膏药、非常令人厌烦!
何况汉军的粮草补给,如今也渐渐不支了。
姜维顿时仰起头,却又忍住了、没有当众长叹,只得倒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
真是天不助我大汉阿!
汉军突袭陇右,如果在起初阶段、没能出其不意地歼灭曹魏主力,后面的战机就会越来越少。经过了几次角逐,双方都渐渐了解了对方的部署和动静,便会陷入对耗的阶段,拼的就是国力与实力。
姜维军的粮道、本就比曹魏困难,运粮损耗很大,拼消耗必定是不行的!
姜维心中很闷,他知道,欲实现心中的大志、恐怕又将再一次延后。
等到姜维率军回狄道军营时,将士们都向他欢呼起来。诸将纷纷上前道贺,“卫将军神勇!”“好几个人看见、郭淮中了无当飞军的毒箭,已不能骑马,郭淮多半活不成了。”“将军大败雍凉伪都督郭淮,几将其阵斩,大获全胜,威震天下……”
然而大伙还是没有真正理解他姜维,以为有军功、他就满足了?
姜维要的不是这个,他想要的、是一次机会,哪怕一次!抓住战机歼灭关中曹军主力,全据陇右、关中,还于旧都,实现诸葛丞相之遗志!
然而姜维强忍住了心中的气闷,故意做出了一副得志的神态。
因为姜维看到了征西大将军张翼。
如今在朝廷里、最反对姜维北伐的人,正是张翼!张翼也不愿意参与北伐,但姜维强行要求、他才随军北上。
就是要张翼亲眼看看,姜维是怎么打败曹军的!好让他在成都闭嘴。
张翼以前与费祎的关系也很好,两人的主张相近。姜维还记得、费祎诟病他只想劫掠曹魏人口,尽干无用功;但当时姜维手里的兵马太少,除了袭扰陇右,也干不成大事阿!
即便抓住了战机,也得有足够的兵马、才能消灭曹魏西线主力。若不消灭曹魏的军力,怎么能攻取陇右、凉州?
没一会,司马师、夏侯霸先后迎了上来。姜维见状,下马之后才还礼,他不禁伸手,结实地握住了司马师与夏侯霸的手腕,言辞诚恳道:“子元、仲权助我,有大功。”
司马师转头看了一眼狄道的城楼,说道:“可惜狄道城的内应失败,不然我军便能轻而易举拿下狄道城,王经等人此时已身首异处矣。”
姜维心里以为然,他倒是对狄道城的兴趣不大,但破了城、可以灭掉王经的上万兵马,这也是削弱曹兵的机会之一。
这时司马师上前半步,耳语道:“戴忠提前送家眷离开长安,寻机走陈仓道回汉中。仆担心他会坏事,可是难以及时联络,无法阻止他。却没想到,戴忠在关中军没出事,反而是陇右军中的戴珎(狄道城内)出了差错。”
不过此事也怪不得司马师。姜维遂道:“计谋有时能成(伏击郭淮),有时不能成,诸位都尽力了。”
司马师揖拜回应。姜维与夏侯霸说了几句话之后,遂继续往前走。
这时姜维才暗自松了一口气,不过稍晚放松的心情、仍然十分复杂……这次不得不放弃,只待以后重新寻找战机!
第四百二十四章 如丧考妣
洛阳与陇西的维度差不多,洛阳的海拔更低、所以气温应该要高一些。不过今年洛阳的雪来得早,不到腊月、洛阳便下过了第一场大雪,一夜之间改变了洛阳城的颜色。
人道是瑞雪兆丰年,世人一向觉得冬天下雪是好兆头,然而秦亮此时的心情、却不是很好。
他现在得到的消息,是王经被敌兵围困在了狄道县。从王经的一系列动作看,秦亮此时才意识到、王经对战场形势的判断不太行!
据报姜维军多达数万,且蜀军的战斗力一直不弱;而王经大致只有东拼西凑的万人,他是先率军去了故关、位于狄道西北好几十里,当时还曾想单独对抗姜维?
接着王经总算明白了凭借故关的地形、不容易打出以少敌众的战绩,遂又返回洮水河谷;接着他在洮水河谷被击败,随后才被逼入城。
秦亮寻思王经有带兵经验,曹爽时代曾做过江夏郡守,那边是边境、郡守当然要带兵作战。可王经在陇西的表现、却不尽人意,估计是因为他对战场的预估不太敏锐。秦亮也多次带兵打过仗,明白战阵上消息纷乱、看又看不到,很多情况就是靠感觉,甚至说不出什么道理来。
记得王经尚在洛阳之时,他好像在秦亮面前说过,陈泰有名气、能力一般。如今看来,恐怕只是因为、王经对陈泰的印象不太好而已,评价并不客观。有时候是骡子是马,还得真正试试才知道,只听评价、并不准确。
因为王经是秦亮举荐的人,如果他在西线坑了人、影响全局,秦亮身在洛阳也会非常难堪。
于是腊月初一朝会之时,秦亮遇到王广、王明山等人,便想商议、提前带兵出京,以防万一。
但秦亮刚说起西线的战事,王广便信心满满地说道:“仲明且放心,有汝外姑公在雍凉,必定不会出什么事。”
秦亮听到这里,犹豫了一下,终于把到嘴的话咽了下去。他故作淡定地改口道:“外姑公郭都督确是西线宿将。”
王广点头道:“姜维远途跋涉而来,兵力也不比雍凉兵多,遇到姑父(郭淮)讨不着多少便宜。”
秦亮只得语气平和地随口提了一句:“汉中、阴平、武都三郡在蜀国之手,关中陇右地区的大魏兵力布置、是比较分散的。”
他也不再说提前出兵的事了。
秦亮想着之前的一番决策过程,反复商量、集议、诏令,确实有点麻烦。现在已是腊月,离明年春季只剩下一个多月,不如等着既定时间。
不料数日之后,秦亮在卫将军府、忽然收到西线急报,郭淮竟然死了!
郭淮率军救援狄道时、不幸遭遇了蜀军的伏击,前军大败;郭淮中箭受伤,射中他后腰的箭矢、乃无当飞军的毒箭!
受伤后的郭淮,留在高城岭疗伤。随军郎中说要剜肉治伤,割掉被毒物、金汁浸染的皮肉,但军中的郎中没人敢干这事;毕竟伤口不是在手脚上,躯干上剜肉,一不小心失血过多、也要死人。
接着军中便派出人马、护送郭淮去天水郡上邽。郭淮还没到上邽便毒发,高烧不退而亡!
不过好在姜维粮草不济、未能久持,又被邓艾的凉州军袭击了一阵粮道,已经退兵。
秦亮亲自见了西线来的信使,然后回到内宅住处,随即把消息告诉了王令君与玄姬。
她们俩似乎都未有太大的反应,这里没外人,二人只是简单地说了两句哀悼之言。
想来好像也很正常,别说郭淮、即便是郭淮之妻王氏,与王令君也是隔辈的亲人。虽然郭家、王家都是太原郡人士,但他们是官宦之家,在家乡呆的时间有限,两家相处的时间不多;见面少的亲戚,确实难以有多深厚的感情。
令君与她姑婆王氏、后来陆续有书信来往,还是秦亮起了作用。更何况死的人不是王氏,只是王氏的丈夫。
而玄姬应该叫郭淮姑父,亲戚关系要近一些;但玄姬名义上是妾生女,在王家本就不太受重视,同样与郭淮也没多少联系。
秦亮见她们的反应,便也不掩饰自己的感受,感慨了一声道:“这大概就是宿命罢。”
他说罢向王令君看过去。令君穿着狐青裘,本就白净水灵的脸、在深色毛皮的衬托下显得更白,她回应了秦亮的目光,眼神里先是有点不解、接着又露出恍然的神色。
几年前秦亮在秦川中、差点被郭淮坑死,王令君后来也知道那事,所以应该明白秦亮此时的心情。
郭淮当然是一员经验丰富、可独当一方的良将,死掉之后对魏国损失巨大。但人都有好恶,客观上秦亮不会全盘否定、郭淮的能力与为人,但他个人对郭淮、是从来没有丝毫好感的。
秦亮与王令君对视片刻,便又道:“郭都督被伏击,与司马师的奸细有关。以前郭都督与司马家勾结、暗地里坑了曹昭伯(秦亮也被司马师和郭淮坑了,而且是吃闷亏、不好说出来),现在郭都督也被司马师谋害,这不就像是宿命吗?”
这时玄姬的声音道:“姑父(郭淮)本领出众,王家人都称赞过他。姜维虽有司马师帮忙,却也是挺厉害。”
刚到腊月,玄姬也穿上了皮毛狐裘,不过她的裘衣是白色的。白色毛皮本身看起来不错、显得贵气,但皮肤若不是特别好的女子、会有点压不住,因为会衬得脸黄。而玄姬穿起来没问题,她的肌肤细白如缎,一张鹅蛋脸长得很艳丽,尤其是那双瑞凤眼、睫毛扑闪扑闪的,非常耐看灵动,眼睛就像会说话一样。
另外这种毛皮大衣的毛领虽然暖和,却不能衬托脖颈。如果脖子不够挺拔、裘衣反而会影响气质。王家女子的脖颈都长得美,穿着狐裘很自然。有时候气质不仅看出身,也与长相有关阿。
秦亮还有心思欣赏美色,他的悲伤可见一斑。
偶然之间,他从玄姬的凤眼中察觉了些许忧色,遂道:“姜维已经退兵,我明年开春去雍州、多半真的只能屯田,遇不到姜维。以蜀汉的国力,支撑不起这么频繁的北伐。”
稍作停顿,他接着有些愤然地说道,“如果什么时候遇到,我也不怕他。”
玄姬听到这里,眼睛里隐约露出了一丝微笑,却又意识到气氛不太对、片刻后便收敛了。
王令君的声音轻声道:“陈玄伯(陈泰)与兰石(傅嘏)的关系很亲密,邓士载曾受夫君的恩惠、人们都知道。姑公不幸亡故之后,夫君若还要去雍凉屯田,雍凉的官员应该都很拥戴夫君。”
秦亮看了一眼王令君,想了想“嗯”地回应了一声。
所以对于郭淮的死,秦亮只是感到意外与吃惊而已。他甚至暗自寻思,这事真的不一定是坏事。
不过郭淮之死、白白便宜了姜维,着实让人不快。恰好秦亮对郭淮没好感,同样也对姜维无甚好印象,甚至还有憎恶之感。
姜维在后世名盛,此时的名声还算不上很大;但大魏都督雍凉的郭淮一死,姜维的名望声威、必定要闻名天下了!
无论如何,秦亮与令君玄姬商量之后、还是打算要表示一下哀悼。
郭淮的丧事、应该会在长安置办,秦亮等人因为亲戚关系稍远,无甚必要赶路去奔丧;因此秦亮夫妇打算先去王家一趟,在王家人面前致哀,随后送信去长安、对郭淮的家人表达问候。
这种事就像灵堂上那些哭丧的人一样,不见得每个人都是在真心落泪,但是演也要演出来。礼仪就是如此,什么身份应该表现什么感情、都是有规定的。
不管秦亮与郭淮有什么恩怨,总归是亲戚关系,遇到郭家的白事,礼节应该要做到。
次日一早,秦亮便与令君玄姬一道、带着随从出门了,径直去宜寿里王家宅邸。
秦亮发现,今天王令君已换了外套,穿着一身青灰色的厚实麻布深衣。腊月初她才穿上裘衣,今天又专门换回了布衣,应该有所考虑。
兴许遇到哀事,穿麻布料子更加素净?但好像没必要,大家都没换丧服,黑色白色的裘衣没多大区别。玄姬便穿着狐裘衣上了马车。
到了王家,秦亮才明白王令君换衣裳的原因。她与长辈们见礼之后,很快就去了厨房那边帮忙。
狐裘衣如同后世穿貂一样,非常不适合做家务事,而一身麻布衣裳就方便多了。
令君等人离开前厅后,秦亮还在与丈人王广说话。同样是王家人,王广与女子们的表现完全不一样。丈人是真心哀痛、不像是装的,其言语神情看起来,长吁短叹,简直如丧考妣!
秦亮不禁想起了之前薛夫人亡故的时候,丈人死了结发妻,似乎也没有今天这么痛心。
不过有时候人们的感受,并非仅从感情出发。郭淮只是王广的姑父,感情真的有那么深吗?
第四百二十五章 不应是计
勤王之役之后,秦亮已然知道了内情,当时夏侯玄、夏侯霸都想起兵,攻打洛阳司马懿的腹背。大概是秦亮胡猜司马师毒杀发妻之事、真的起到了作用,挑起了夏侯玄的猜忌。
但郭淮只想观望,才导致夏侯玄等人未能及时起兵。
因此郭淮究竟有多看重与王家的姻亲关系?郭淮首先是并州士族,考虑的是自己家族的存亡,别的人都没那么重要。关键时刻,郭淮才表现得靠不住。
然而那都只是以前的事了。
司马懿败亡后,并州河东士族的领袖便是王凌。并州士族没有别的选择,加上郭淮的发妻是王凌妹妹,所以郭淮又似乎变得可靠了!
世事往往都在变化之中。对于司马懿那样一个死人、一个已经崩溃的集团,人们的忠诚还能存在吗?尤其是士族的忠诚,别人本来就有自身的实力。
所以郭淮对于王家确实很重要。郭淮不是并州河东士族里、唯一都督两个州的封疆大吏,还有一个王昶都督荆豫两州;但郭淮应该是最能打、最有实力的人。
秦亮想明白了这一点,便对丈人公渊的心情、暗自表示了理解。
王广跪坐在筵席上,再次仰头叹息。秦亮见状说道:“逝者已矣,外舅节哀。”
见王广只是点头回应,没什么闲谈的兴致,秦亮便又道:“仆去看看令君,一会再回来。”
王广道:“汝外祖今天也要回宜寿里,仲明留在府中,一会我们一家人一起吃午饭罢。”
秦亮答了一声“好”,便与王广揖拜告辞。
秦亮与王令君玄姬每天都能见面,也不是非要每时每刻都得关注着、妻子在做什么。他刚才只是随便找个借口、好离开前厅而已。
因为王广的心情不好,秦亮与他在一起感觉有点无趣,当然也没心情陪着丈人、在那里痛心郭淮之死。
秦亮对王家宅邸很熟悉,不过毕竟是别人家,一时间他也不知道要去干什么。于是他临时起意,朝灶房那边走去,把借口当成了行动、过去找令君说话解闷。
他在宅邸里轻车熟路,很快就来到了宽敞的灶房。回顾厨房内的光景,却没看到妻子。灶房里只有一个美妇,便是柏氏。
柏氏是司马懿的妾,她在司马家的时候、秦亮从未见过;不过后来在王家宅邸见过一面,也听说过她的事。
只见她确实年轻貌美,端正大方的脸、尖尖的下巴又显得有几分秀丽。这么年轻的美妇,竟甘心委身于司马懿和王凌,难怪世人为权势疯狂;有权有势的人,哪怕是糟老头子,也可以拥有很多东西。
柏氏美貌,不过秦亮如今不缺美女,所以只是看看而已。
柏夫人转头看了一眼秦亮,立刻麻利地把手在围裙上擦了一下,将手侧放在腹前,轻轻屈膝,“见过秦将军。”
这娘们不仅长得漂亮,神态也颇有韵味,虽然见过大世面、却是羞中带怯,低眉顺眼的样子。
秦亮寻思这是王凌抢的女人,辈分在那里,便也揖拜还礼,叫了一声“姨婆”,接着他客气地说道:“姨婆只管忙,不用管我。”
柏氏立刻回应道:“我先将豆腐做出来,招呼不周,秦将军别多心。”
别人正在与自己说话,秦亮也不能太敷衍,遂又道:“我来王家,就像回家一样,无须什么招呼,姨婆随意便好。”
只要没被激怒,秦亮平素待人还是挺有礼貌的。
不料柏氏又主动温柔地问道:“古人云君子远庖厨,秦将军是君子,怎会到厨房来?”
秦亮答道:“我有几句话要与拙荆说,本来是来找令君的。”
柏氏看了一眼窗外,明亮的眼睛又注视了秦亮片刻,随即眼神闪躲,轻声道:“刚一会她还在这里,大概是去找什么东西了。”
秦亮道:“无事,也不是什么紧急的话。”
他说到这里,便作势要走。
柏氏却略带娇嗔地怨道:“卿不用叫我姨婆,叫得好老。”
秦亮只好应付道:“辈分无关年纪,姨婆不必介意。”
柏氏侧目瞪了他一眼:“又这么叫!”
这美妇的一个眼神、几句话,竟让秦亮心里有了一点波澜,他顿时觉得好像哪里不太对。柏氏的声音小声道:“我只是照顾汝外祖的饮食起居,汝外祖也未明说过纳妾,所以秦将军真的不用叫我姨婆。”
秦亮遂痛快地改口道:“原来如此,柏夫人。”
柏氏再次转头看了一眼,柔声道:“王夫人一会就回来了,卿就在这里等一会罢。我也不用跟王夫人说、秦将军来过。”
她说得好像还挺有道理耶。
秦亮遂离得远远的,在厨房门口站着,回头看了一眼外面。
“啪、啪、啪……”灶台上传来了清脆的声音。柏氏白生生的手,拍打着盛装豆浆豆渣的麻布袋。那布袋里面的东西还是液态,箍紧鼓脹后很有弹性,一打就荡漾摇晃开来,很有动感。接着柏氏又用力糅搓着布袋,布袋四面此消彼长,变幻着形状,一些乳色的豆浆从纤维间隙里被滤了出来。
秦亮一本正经地看着,本来也不用多想。但柏氏却变得脸红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劳作后有点热的缘故,她用力压豆浆的时候,贝齿轻轻咬着朱唇使劲,偶尔又羞涩地悄悄看秦亮一眼。
秦亮不再逗留,说道:“我去外面看看。”
庭院里的积雪还没融化,冷风一吹,秦亮更清醒了几分。
不知怎地,他忽然想起了貂蝉,以及董卓吕布之间的故事,那可是美人计的经典。而且寻思起来似乎还有点渊源,貂蝉大概应该就是、王凌叔父王允的义女……其实就是养的家伎,不过比较重要的家伎,给予了更高的地位。
当然,多半是秦亮想多了!只是自己胡思乱想而已。
而且美人计对董卓吕布那种人可能有用,毕竟书里的吕布董卓常年在边疆、见的世面少;对于王凌那种人必定没用。王凌不是董卓,他的反应、说不定是直接要把柏氏送给秦亮,只是这种事传出去确实难听、太不体面了。秦亮亦非吕布,不可能中计。
……
……
(明天请假一天,请书友们见谅。
纵横的全勤奖规则,一个月可以有一天不更新、仍然算全勤。我通常一个月也要请假一天。
下月中旬纵横有年会,我要耽搁几天、又没有存稿,正好能趁请假尽量存两章备用,希望下个月仍然能拿全勤奖。)
第四百二十六章 无事发生
“嘎吱、嘎吱”轻微的声音传来,秦亮转过头,便看见王令君的身影出现在了天井积雪地里。
她平素并不习惯微笑,没有任何表情的时候、也好像有点不太高兴似的,稍显冷傲,令君并不是个有亲和力的人。
这时王令君也看到了秦亮,她的脸上立刻露出了些许惊喜的笑意。今年夏天秦亮回洛阳后,他们经常都在一起、至少每天都能见面,不过刚才王令君显然没想到、在这里能看到秦亮,小小的意外,也能让她的心情产生变化。
令君拿着一只罐子,走了过来,款款见礼,清晰的声音问道:“夫君怎么来了这里?”
秦亮随口道:“顺便过来看看卿在做什么事。”
王令君顿时笑了笑,说道:“外边挺冷,君站在屋外做甚,进来说罢。”
秦亮道:“柏夫人在灶房。”
令君轻声道:“我知道。”
两边一边说话,一边走进灶房门口。秦亮又问道:“姑呢?”
“没见着。”令君回应了一句,接着小声道,“大概让白夫人叫走了。”
柏氏一边干活,一边侧目观望两人闲谈,眼神似乎有点复杂。令君进屋后,又向柏氏见礼,称呼“柏夫人”,接着继续与秦亮说话:“罐子里是碱水,一会用它把豆浆点成豆腐。中午做一个豆腐炖鱼,祖父爱吃。”
秦亮笑道:“豆腐越炖越嫩,外祖牙不好,确实嚼得动这道菜。”
令君放下罐子,对柏氏道:“我先去生火。”
秦亮穿着毛皮大衣,站在旁边看,没有要动手帮忙的意思。
令君一边忙活,一边转头看了他一眼,淡然说道:“我什么都会做的。以前住在太原郡,很小便帮阿母做些琐事。”
秦亮道:“我还以为太原王氏的人,什么都不用做。”
令君笑了一下:“大族中的人,也有日子艰难的时候。”
秦亮不置可否。令君所言不是没有道理,譬如叛洮去蜀汉的夏侯霸、他的堂妹夏侯氏被张飞劫走,便是因为夏侯氏亲自出门打柴;夏侯家与大魏宗室的关系相当近,算得上半个宗室,也有人过穷日子的时候。
不过王令君应该没有经历过多少窘迫,因为她出生之时,王凌已是刺史级别的大官了。而王凌在年轻时吃过苦,秦亮觉得倒很有可能。
两人闲谈了一阵,不时也与柏氏说话。一个侍女进来捉鱼,她对秦亮提起,大将军已经回王家了。
秦亮在灶房无事可做,便与令君、柏氏告辞,返回前厅去见王凌。
果然王凌的心情也很低沉,看起来有点伤感。
秦亮想起孙礼说过的话,他回想了一下、遂用来劝说王凌:“孙德达说过一句话,凡事不应过度、感怀亦是如此,仆觉得很有道理。事已至此,外祖不要太过哀伤。”
王凌回顾左右,看了一眼王广与秦亮,说道:“我是想到吾妹可怜阿,年纪轻轻就要守寡了。”
秦亮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公渊也只是叹气。
王凌接着说道:“谁能想到,郭伯济竟会遭此厄运?吾妹也不容易。”
秦亮道:“开春后,仆到了西线,去长安看望外姑婆,定将外祖的挂念转告她。”
王凌听到这里,眼睛里的神情有些微妙的变化。秦亮提到去西线的事,估计王凌也顿时想到了雍凉的局面。
不过秦亮去西线屯田、是许多人商量好了的决策,王凌此时也不好突然变卦,遂只能沉默。
果然公渊的声音道:“蜀军被迫撤退,却已在西线击败了姑父,斩获不小。尤其是姑父正在雍凉都督任上、殂于姜维之手,影响必大。”
王凌点头道:“我们为辅政,外战不利、都得算到我们头上阿。”
秦亮没吭声,反正他一直负责打内战,且都赢了,事情不能算到他头上。
不过大伙起兵推翻了司马懿之后,新的辅政集团确实表现得不太好;特别是对外战争的胜负、非常直观,比起内政的好坏,见效更快!
这时奴仆前来通报,领军将军令狐愚也到了。
公渊向王凌拜道:“儿出门楼去迎公治。”
王凌再次点头。
秦亮与令狐愚一样,身份上也只是王家的亲戚,遂继续留在前厅等着。
有一阵子前厅里只剩下王凌与秦亮二人。秦亮又想到了柏氏,先前短短几句交谈、柏氏竟然给他留下了挺深的印象。
考虑到柏氏曾是司马懿的妾,还有个儿子在勤王之役后被株连;秦亮本想提醒一下外祖,却不知从何说起。毕竟王凌的辈分比秦亮长两辈,这种事确实不该秦亮说什么,遂作罢了。
过了一会令狐愚也来到了前厅,几个人再次谈及郭淮之死。令狐愚来得迟一些,没多久就到了午饭时间,一家人便在一起吃饭。
今日因悲事聚会,因此这顿饭不能叫午宴,王家人连酒也不让王金虎喝,当然也更没有歌舞助兴。
午饭后,秦亮也未多逗留,表达过哀悼、便告辞离开。
一行人马离开宜寿里,往洛阳城东北角走。刚到永安里西侧大路上,忽然有人拦住了秦亮的马车。
如今有人要拜见秦亮,通常都是直接去卫将军府,很久没有人在路上等过他了。秦亮遂挑开竹帘问道:“谁在前面?”
饶大山的声音道:“禀将军,路边是个侍女。东侧路口还有个女郎,背对着我们,认不出来。”
秦亮听罢、来到右侧,掀开车帘看了一眼,果然见一辆毡车停在永安里的路口,一个身段苗条婀娜的女子站在马车一侧。女子的侧背很眼熟,秦亮忽然想起来、像是吕巽的弟媳徐氏。
“我下去看看。”秦亮对令君道。
令君回应了一声。
秦亮跳下尾门,饶大山也翻身从马背上下来。秦亮回头看了一眼,吴心刚从后门的马车下来,他便说道:“让吴心跟我过去就行。”
那女子随后走到了毡车后面。待秦亮来到她的面前、看到她的脸,认出她确实是徐氏。徐氏的五官挺特别,而且生得细皮嫰肉、气质妩媚,所以秦亮只见了一面、便记住了她的模样。
她藏在毡车后面、并背对着街面,对秦亮揖拜见礼,她弯弯的细长眉毛下的眼睛、小心翼翼地打量着秦亮:“君便是卫将军?”
“是。”秦亮答了一声,随后恍然大悟道,“当时卿在醉酒状态、几乎一直闭着眼睛,大概没看清楚我。”
徐氏脸上一红,飞快地看了秦亮一眼,神情却变得十分严肃:“卫将军对妾做了什么?”
秦亮皱眉道:“什么也没做阿。”
徐氏的手紧紧拽住深衣腰间的布料,问道:“真的?”
秦亮愕然,脱口道:“汝完全不知道?那种事,酒醒后也能检查出残留罢?”
徐氏的脸更红,埋着头用蚊子扇翅膀一般的音量、顫声道:“妾只想知道,将军到哪一步了?”
秦亮回忆起来,那时徐氏差点摔倒,他便扶过她一下,应该问题不大。但他没说出来,立刻重复道:“什么也没做,完全没动过夫人。”
他神情复杂地看了徐氏一眼道:“再说,我像是那种人吗?”
徐氏缓缓松了口气,喃喃道:“秦将军的名声挺好的。”
秦亮不置可否,说道:“徐夫人放心罢,那天什么也没发生。吕仲悌(吕安)带着家眷来赴宴,我岂能在自己家里干那种歹事?”
徐氏抬起头观察着秦亮的眼睛,立刻又垂目道:“夫君与吕家长兄长嫂、平时有些龃龉,关系不太好,所以妾才更担心。”
秦亮点头赞同,想到《与长悌绝交书》背后的故事,徐氏受辱后不惜自尽;推测还是因为事情闹大了,人尽皆知、她实在没办法才会那样做。
他不禁感慨道:“这种事若让别人知道了,确实下不来台,只能奋力争个对错黑白,不然一辈子都抬不起头做人阿。”
徐氏轻声道:“秦将军是明事理的人呢。”
秦亮道:“夫人且安心,那天在我府上没出什么事。不过夫人确实喝多了。”
徐氏蹙眉嘀咕道:“嫂子一直劝酒。”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街上,说道:“此地不方便说话。卫将军府就在前面,夫人与我们去坐坐?”
徐氏忙摆手道:“叨扰将军,还望将军勿怪。今日不敢多扰。”
秦亮笑道:“我明白的,无妨。”
徐氏屈膝道:“妾请告辞。”
秦亮听罢还礼道别,刚走两步,徐氏的声音忽然又道:“妾对将军非常感激。”
秦亮侧目淡然道:“不必,我只是没有趁人之危而已。”
徐氏道:“妾知道,那件事不是秦将军的主意。”
秦亮“嗯”了一声,没再多说,继续往前走,回到了马车上。
车马重新前行。王令君若无其事地坐在旁边,除了羊徽瑜,她似乎对别的妇人都没什么兴趣,完全不在意秦亮与谁来往。
秦亮主动说道:“吕巽的弟媳徐氏,上次在我们府上喝多了,专门来问我,那时是否发生过什么事。”
王令君不动声色道:“有夫之妇,都会在乎名节。”
秦亮道:“在卫将军府能出什么事?只见过她一面,刚才我差点没认出来。”
卫将军就在永安里,没过一会,众人已回到了府中。秦亮便叫令君来写信,然后才好派人带着书信去长安,问候王氏、表达哀悼之情。
第四百二十七章 再聚长安
不知不觉之间,正始八年、已经到了尾声。
腊月十五日、是今年秦亮最后一次去参加朝会。明年春他便要离京,今日的朝会过后、他至少得有几个月不会再来太极殿了。
于是朝会刚结束,宦官张欢又留住了秦亮,传旨皇太后殿下召见。
依旧是东堂东边的一间署房,秦亮与张欢一起从太极殿庭院中间走过去。
庭院广场上的砖地、一早上应该有人清扫过积雪,但雪还在下,此时砖地上又覆盖上了一层白雪。而周围的宫阙殿顶上、更是一片银装素裹。
天气很冷,不过宫廷里的冬季景色、仿佛更加漂亮了。积雪遮掩了地面上的很多砖土细节,只剩下浅金色的墙面门窗、红色的柱子,在雪白的颜色中,被衬得更加鲜艳。少了一些地气,多了几分仙境一样的华丽。
秦亮在门外“啪啪”拍打了一下肩上、臂膀上的雪花,便脱了鞋、穿着袜子走进去。他立刻发现,半透的垂帘后面、又是两个人,皇后好像也在这里。
郭太后的声音道:“仲明不必大礼。”
乍然听到她的声音,依旧觉得很好听,还是那种庄重的女性中音、辅音中带着娇声。当然她在另一种场合发出的声音,才是秦亮最爱听的。
秦亮遂上前空首揖拜,开口道:“臣贺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凤体安康。”
刚这么说,甄皇后便掩嘴发出压抑的“咳咳”两声。
郭太后侧目道:“皇后身体不太好,我叫她不用出门,她却想过来走走透气。”
甄皇后的声音道:“我不太喜欢冬天,天冷时容易体寒。不过不要紧,这几年都这样,习惯了。”
秦亮谨慎地说道:“请皇后将息贵体。”
甄皇后竟小声道:“多谢秦将军挂念。”
这时郭太后的声音问道:“仲明确定好行程了吗?”
秦亮道:“前两天臣与拙荆等家眷、诸属官部将商量好了,打算正月十六出发。”
郭太后轻叹一口气,听起来略有些伤感,离别似乎总是这样的气氛。她说道:“至少能过完元宵节。仲明何时回洛阳?”
还没出发,便问什么时候回来。秦亮想了想才道:“春小麦是在二三月间播种,我们大概在二月初到达关中,稍微修缮一番房屋、耕松土地,正好能赶上播种时节。等到六七月间就能收获了,屯田只有几个月时间,大概秋季回京。”
他稍作停顿,又补充道:“如果没有战事的话。”
郭太后道:“郭伯济是大魏能征善战的宿将,却丧于姜维之手。仲明去西线,要小心姜维。”
秦亮心道:郭淮确实是在阴沟里翻了船。
他拱手道:“臣领命。不过蜀汉北伐耗费很大,明年姜维应该来不了。”
他接着说道:“臣离京后,拙荆要带着阿余、还有阿朝回宜寿里王家宅邸住,长兄将搬到卫将军府住几个月。另外城门校尉傅嘏仍留在洛阳,朝廷诸事亦有大将军府辅佐,殿下无虑也。”
秦亮说到阿余的时候,稍稍加重了一点语气。
而卫将军府不仅是秦亮的家,它还有一个重要的作用、便是扼守武库!中坚营的将士秦亮不会全部带走,将留下一部分人马,让中坚将军秦胜住在卫将军府,也可以防守武库。
郭太后这样聪慧的人,秦亮不用细说,只要略一提安排、她必定就能明白其中含义。
果然帘子里的人有了动作,郭太后轻轻点头示意,说道:“我从未去过卫将军府,不过听张欢说,仲明那里的风景很好,汝兄嫂应能住得习惯。”
秦亮笑道:“在家里就可以看见邙山,尤其是晴天,眺望远景十分壮丽。”
帘子里艳美的容貌若隐若现,郭太后似乎也露出了笑容。过了一小会,她轻声说道:“上次仲明平定幽州,我给卿的奖赏太少,可是现在也没有机会,只能等到仲明屯田归来。”
秦亮听到这里,忍不住抬眼、向帘子里面看了一眼,看向甄皇后的位置。甄皇后在这里,有些话不好说,不过她年纪不大,应该听不明白其中的隐晦暗示。
虽然隔着半透的帘子,但这间屋子不大、彼此离得比较近,秦亮一下子又看清了甄皇后的脸,不禁怔了一下。
在青红相间的宽大袍服下、以及金玉华丽的首饰映衬中,甄皇后那种缺乏活力的气质、本就有点怪异,不料冬天她的脸色更白。加上她把嘴唇抹得朱红,反而更显得艳丽而死气沉沉,实在是让秦亮印象深刻。
十几岁的女郎,真的不适合这样的打扮。而且甄皇后的气色不太好,看起来好像不像是长寿的模样,着实有点可怜。秦亮虽然对皇帝不满,但其皇后又是另一回事,因为甄皇后的祖父在关键时刻、站在了秦亮这边。
秦亮沉住气道:“只是臣分内之事,不敢邀功。”
郭太后道:“正月十六,我叫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去送送仲明罢。”
在太极殿这种地方召见,秦亮也不能呆得太久。他听到郭太后的言下之意,便道了谢、向郭太后与甄皇后拜别而出。
随后的一个月,秦亮变得十分忙碌。除了过年的祭祀、送礼等事,主要是过问屯田的准备工作。
诸如从荥阳等地的铁官那里、运调新造的曲辕犁,还有种子、耕牛等来源,事情比较琐碎。
秦亮这次西行,便要带上卫将军府的属官,长史杜预、司马王康、从事中郎羊祜、军谋掾辛敞等人都要随行。到时候在关中屯田的具体事务,可以叫他们帮忙。
到了正月十六,王令君与玄姬一早便给秦亮收拾好了行李,依依惜别互述衷肠。
不过这次出行,秦亮不是去打仗,她们至少没那么担心。因此秦亮也带了两个女子,吴心与陆凝。陆凝在蜀汉那边有认识的人,而且会医术,秦亮带着她去关中,觉得可能用得上。
王令君与玄姬送秦亮到了前厅庭院,此时天已经大亮了。回忆里秦亮与她们道别、多次都在黑漆漆的黎明时分,如今却已不同。
秦亮与吴心一起走到长廊上时,转头见王令君玄姬还在门楼前,他便又说了一句:“春小麦的生长时间短,我很快就回来了。”
当然秦亮此番去西线、重点并不是为了种地。
出京的中军将士,便是秦亮直属的两营。包括中垒营、以及中坚营大部,总人数约四万众。诸部也不是在今天一起出发,仍与行军一样、分批出动。元宵节之前就有人马离京了。
……各路人马都是走潼关,秦亮这股军队最多、有近万人步骑。大伙带着许多种地的工具,半个多月才到达长安。
雄伟的长安东城门外,已经有一群人迎接到了城外。
秦亮拍马来到前面,只见除了雍州刺史陈泰等人,凉州刺史邓艾、南安郡守王经等人都赶到长安来了。众官站在护城河边,纷纷向秦亮揖拜。
秦亮先翻身跳下坐骑,站在地上还礼。两边的人步行走到这里,顿时寒暄交谈,人声热闹。
陈泰与秦亮不太熟悉,只是因为傅嘏的关系、两人才显得比较亲近。不过当初傅嘏去做卫将军府长史,应该问过陈泰的意见。
现在郭淮死了,西线最高级别的官员、便是陈泰和邓艾,陈泰要尽地主之谊,最先与秦亮交谈。
他好像是个雷厉风行的人,见面便说道:“关中人口凋敝,不缺耕地。仆在五丈原的东边,为卫将军腾出了几片土地,附近有渭水、武功水等水源,不知秦将军是否满意。”
秦亮道:“骆谷口也在那边,我以前去过,熟悉的地方、挺好。”
旁边的邓艾道:“去年……一别,仆以为、为要数年,不想如此快、便能重逢。”
秦亮笑道:“是阿,没想到会在长安相见。去年姜维攻打狄道,士载袭击粮道、打得不错,我已在朝廷为士载等人请功。”
王经听到这里,神情微变。秦亮看在眼里,寻思王经自己可能也知道,去年的陇西之战、他表现得不太好。
王经引荐了身边的一个官员:“这是陇西郡太守胡玄威(胡奋),仆去年在狄道,便是与玄威一道守城。”
秦亮第一次与胡奋见面,不过对这些人的名字都有耳闻,遂转头打量了一眼胡奋。胡奋执礼道:“仆奋拜见卫将军。”
秦亮还礼道:“令尊(胡遵)去年腊月送过奏书到洛阳,我在殿中看了。胡使君目前在徐州很顺利,并无战事。”
胡奋道:“多谢卫将军挂念家父。”
旁边的陈泰道:“请中军将士到城中暂且安顿,仆等已为将军备了几桌薄酒。”
秦亮不动声色地说道:“酒我便不喝了,一起吃顿饭罢,下午我再去祭拜郭都督的灵位。”
陈泰点头道:“将军请。”
护城河边的柳树新发了枝叶,远远看去一片绿意。虽然陈泰先前说过关中凋敝,但在春季、长安看起来倒是生机勃勃。
待大伙骑马来到城内,宽敞的驰道上行人稀少,这时才能叫人感觉到,这么大的长安城、确实缺少了往昔那种都城的繁荣。
第四百二十八章 素菜素饭
秦亮不是第一次到长安城,但城中占地极广的汉宫、仍然让他觉得震撼。皇宫通常都在城池的北部、如洛阳魏宫,而汉代宫室却有点奇怪,它们在长安城的南边。
宫阙早已荒废,朝廷设在长安的官邸、位于城中北侧。陈泰是雍州刺史,接待秦亮等人的地方、自然在刺史府。
让秦亮有点意外的是,雍州刺史府却是以前的都督府。
刺史府、都督府两个地方,秦亮都来过;上次秦亮来长安时,郭淮还是雍州刺史、夏侯玄是雍凉都督。结果郭淮升任雍凉都督之后,并没有换地方住,好像就换了个牌匾。
所以大伙入席吃饭的邸阁前厅,便在秦亮曾经拜见曹爽和夏侯玄的前雍凉都督府内、现在是雍州刺史府。
胖子曹爽已不在人世,夏侯玄倒在洛阳活得好好的。故地重游,秦亮心里难免想起了在这里见过的人,心中有几多感慨。
不过他自然没有表现出来。在场聚集了雍州凉州最有权势的官员,秦亮又是大伙瞩目的人物、言行容易被过多解读。
到了吃饭的时候、也是如此光景,虽然膳食简单,但不怎么放松。秦亮有时候想与旁边的陈泰、邓艾等人闲聊几句,他一开口,许多人都侧目倾听他说话,仿佛等着训话一样。
所以宴席还是要歌舞助兴才好,吵吵闹闹的场合、至少更加随意。
午饭过后,侍女上茶。邓艾陪着秦亮去如厕,秦亮这才与邓艾闲谈,说起以前曹爽伐蜀时,驻地就在这座府邸。不过邓艾说话不甚流畅,交流着实有点费劲。
两人返回邸阁,在台基上碰见了胡奋。
胡奋长着一张宽脸,眼睛小、下巴的胡须却不少,看起来比秦亮年龄还要大一些。不过胡奋执礼甚恭。
秦亮问道:“在打仗时搞鬼的戴家兄弟,怎样了?”
胡奋道:“禀秦将军,戴珎想在夜里开狄道城门,后来被拷打审问时受了伤,死了。关中军里的戴忠,在高城岭悄悄逃跑、去给蜀军送信,没再回来。”
秦亮点了点头,又问:“卿怎么发现了戴珎有问题?”
胡奋沉声道:“仆早先就认为、已经过世的戴陵与司马家的关系匪浅,戴家兄弟或许有什么把柄在司马师手里。仆故而多留意了几分。”
秦亮听到这里,又看了胡奋一眼,心道:你们家与司马懿的关系,好像也不一般阿。
徐州刺史胡遵以前在司马懿麾下打过仗。眼前的胡奋,传言也服侍过司马懿。
但是司马懿一死、司马家的势力也迅速瓦解,便是人走茶凉。俗话言树倒猢狲散,不只是说说而已。原先那些与司马家结交的人,确实没有必要继续一条道走到黑,除非是有人想跟着司马师去匡扶汉室。
而这个胡奋应该没有问题,不然也不会坏了司马师的大事。当时狄道城内,可是有上万的魏军;城已被围,如果城破、那些魏军将士不可能跑得掉。秦亮道:“原来如此,玄威(胡奋)思虑缜密,不错不错。”
胡奋忙道:“仆不敢当。”
秦亮拍着他的手臂道:“不必谦逊,卿忠勇有智谋,可堪大用。”
胡奋立刻躬身揖拜。
秦亮也曾在地方做过官,十分明白胡奋此时的心情。仕途到了一定级别,光靠军功便没用了,需要在洛阳说话管用的人赏识。
三人回到邸阁前厅,秦亮便不继续饮茶。按照事先的安排,他现在便要去郭淮府上吊唁。
又是一大群随行,除了在长安的大官,还有一些武将,其中不乏郭淮以前的旧部将。人太多了,陈泰引荐起来,秦亮也记不住,只能看个眼熟。
郭家府邸离得不远,在曹爽时期、这里还是刺史府。秦亮上次在长安,便住在这座府邸中,毕竟是亲戚家。
郭淮的大小几个儿子、郭统等人闻讯迎到了府门口,带着大伙儿去灵堂。
丧事已经过去了近两个月,府上已看不出多少白事的痕迹,只是郭家人还在守灵。估计再过一段时间,他们都得离开长安,带着郭淮的灵位回洛阳、或者太原郡。
朝廷已下诏让郭统继承郭淮的爵位、以及食邑,但大魏的官位是不能继承的。魏国的士族很容易做官,不过朝政总体还是中秧集权制度。
郭统将来要做到大官并不难,唯独做不了雍凉都督,按照习惯亦不能在西线做官……否则子孙继承一方势力,很容易形成割据。
此时只有吴国才会出现这种情况,父死子继、连兵马都能继承。而魏国的军队是国家的,尤其是驻扎在各地的中外军精兵、本就属于中秧军编制。
秦亮来到灵堂时,便看到外姑婆王氏跪坐在门口的席子上、正迎接吊唁的人。
王氏一身粗糙的生麻衣,看起来却挺俏丽,尤其是那长腿、身段,随便裹块布也挺好看。她一脸悲伤,更添了几分楚楚可怜。
王氏发现秦亮,立刻抬眼看了他一眼、随即又垂下眼睛,眼神依旧有一种丰富的韵味,复杂到难以描述。她接着便跪坐在原地,向秦亮揖拜行礼。
人们对跪礼的观念不一样、平素基本不会行跪礼,此时王氏仅仅是因为跪坐的姿势。
王氏是长辈,秦亮便也立刻跪坐下来、面对王氏揖拜,说道:“请外姑婆节哀。”
刚这么一说,王氏顿时就掩面发出了泣声。刚才她不哭,一提到哀字就哭。不过好像这是规定的礼节,只要一提到死者相关之事,近亲就应该表达悲恸的举动。果然后面的郭统等人也哭了几声,众人纷纷劝解。
秦亮也露出悲意,叹了一声气。但他本来就毫不伤心,刚才看到王氏俯拜的姿势、前低后高,一时间竟然有点走神了,想到了上次在洛阳王家宅邸时、她的另一种模样。
那时也要避免危险,秦亮用了以前与玄姬亲近时的办法。因此刚才秦亮看到王氏俯拜,脑海里才会浮现出乱七八糟的意象。
在如此肃穆的气氛中,秦亮也觉得、自己暗地里的心思有点不太像话。关键这里是郭淮的灵堂,秦亮赶紧努力抛却心中的胡思乱想,尽量让自己严肃起来。
秦亮一边这么想,一边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郭都督薨于战场,为国捐躯,朝廷诸公、皆感怀郭都督的功勋。”
后面的郭家人、武将们纷纷看过来,秦亮从余光里发现,有几个人脸上露出了欣慰之色。郭淮在西线那么长时间,必定对一些将领有恩惠,如此场面是在意料之中。
郭淮死了之后,他的部将还在西线、自然也会树倒猢狲散,跟先前那个胡奋是一样的,须要重新找靠山。但是郭淮与司马懿不一样,司马懿是谋反罪,郭淮却算是阵亡;秦亮当众如此表态,应该是人们希望看到的场面。
有时候,人便是身不由己。秦亮明明对郭淮不满,此刻也只能表现出相反的心情。
秦亮稍作停顿,改变了称呼,“外姑公的消息送到洛阳后,外祖也很难过。外祖担心外姑婆悲伤过度,叫我到了长安之后、定要劝外姑婆将息身体。”
王氏哽咽道:“家兄的好意,我知道了,你们不用担心。”
秦亮这才起身道:“仆先去给外姑公上香。”
他说罢走向灵堂里面,准备找香。这时王氏也过来了,她从木案下面拿出了三炷香,动作轻柔地递给秦亮。秦亮这才拿到油灯上点燃,向桌案上的木牌揖拜鞠躬,然后恭敬地把燃香插在香炉里。
行过礼之后,秦亮与王氏一起往回走,秦亮又说道:“外姑公的仇人是姜维和司马师,仆愿有朝一日,能斩获此二贼头颅,以祭外姑公在天之灵。”
这时有几个将领陆续回应道:“杀姜维,除司马师!”“仆等愿追随卫将军,以报此仇!”
秦亮回顾左右道:“甚好。”
陈泰、邓艾等人去年底都在长安,郭家办丧事的时候应该来过了。不过这会人们既然又来到了灵堂,众人便陆续前去拜谒灵位。
秦亮走出灵堂时,王氏轻声问道:“仲明此番到长安,住在哪里?”
也许只是秦亮想多了,王氏这么一问、他立刻想到了别的事。然而郭淮才死两个月左右,近亲的服丧期得两年多;且郭统等几个儿子都在府上,人多眼杂,秦亮也觉得不该胡作非为,急忙又屏除了念头。
他回答道:“麦子播种的时节快到了,我们不能在长安久留,得赶紧去屯田之地布置诸事,明天就出发。”
王氏道:“仲明到了长安,可以把外姑婆这里当成家里一样,我一会给卿收拾一间房间出来。”
秦亮拱手道:“不用劳烦外姑婆。晚上我到玄伯(陈泰)那里住,正好可与玄伯再交接一些屯田事宜。”
王氏没有勉强,轻声道:“好罢,那仲明一会过来吃晚饭。”
秦亮不再推辞,“有一些素菜素饭就行。”
第四百二十九章 无所不在
下午秦亮又来了郭府一趟,在这里吃晚饭。
众人在内宅阁楼厅堂里用的膳,各自一张小木案、一张筵席,饭菜是分开的。所以待客的菜有肉食,王氏与儿子儿媳则只吃素。
秦亮吃过饭、没留一会便离开了郭府。王氏等送走了客人,此时天色仍未黑尽。太阳已经下山,光线渐渐黯淡,不过西边的天上还残留着晚霞。
一家人返回内宅阁楼里,没一会大儿子郭统便与其妻一起告辞,请阿母早些歇息。孩子们也都陆续回了自己的住处。
剩下王氏独自在厅堂里,刚才还挺热闹的地方、一下子竟然变得冷清起来。她顿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郭淮在世时,王氏也经常见不到他的人,好像没有什么不同。以前连郭淮的几个妾也很少看到,现在那几个妾反而每天会来问候,生怕主母把她们赶走。
其实王氏知道,自己只是在刻意回避某种心思。那便是秦亮刚刚来过,现在又走了。
有些事就是这样,没被拨起念头、不去想的话,便不会有多难受。如同王氏与郭淮有好多年没同房,她以前也很习惯;直到秦亮上次在长安干了荒唐事之后,她才会觉得时间难熬。
王氏犹自叹了口气。现在回房休息还太早了,她遂习惯性地往楼梯上走。
刚走到阁楼上,她下意识地侧目,向旁边敞开的木门里看了一眼,立刻就看到那木柜边缘、隐约有一道道指甲划痕。
几年过去了,如此笨重的家具没人去动、已经重新蒙上了浮尘,而那点痕迹亦无人注意、一直留在那里。
王氏的眼中,仿佛看到的是自己在木柜上、而非一个空柜子。一些意象宛若一张张画了画的布帛似的,时不时地冒出了脑海。她怔怔地看着木头上的细微划痕,甚至好像听到了指甲发出的声音。声音记忆犹新,听起来让人心慌难受。
“呼……”王氏长吁出一口气,觉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她一下子对任何事好像都失去了耐心和兴趣。
片刻之后,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忍不住自言自语道:“我不该去想那些事的。”
她回过神来,急忙抬头回顾周围,却见附近一个人也没有。下面厅堂上的侍女收拾桌案之后,已经出去了。
王氏心里仍然七上八下。郭淮在世时,王氏并不太怕他、只是有点担心被他发现而已,而且郭淮一向没有怀疑,对王氏十分放心;却不料他去世了,她反而感到有些惧怕。
毕竟活人没有法术,有什么能耐可以预见;鬼魂的能耐却无法预料,仿佛无处不在。
王氏心里默默道:汝不要怪我,又不是我引诱了他,第一回是他强行把我那样了,我怎么敢声张、说出去呢?
王氏想了想,那事也怪郭伯济在伐蜀之役时救援不及时,让秦亮几乎死在秦川、心生怨愤,才用那种方式报復郭伯济。
虽然事后秦亮解释说,什么外姑婆太漂亮、他没有忍住才犯错之类的鬼话。但王氏心里知道,秦亮起初就是想报復郭淮。
王氏在楼梯口站了一会,本来想在阁楼上消磨一会时间,但看着旁边小屋里的柜子、以及阁楼上窗前的位置,她终于没法冷静地在这里逗留,遂又转身走下楼梯。
整夜她都没睡好,到了凌晨才累得昏昏睡着。她知道,想也不能想、只是想也是错的,用尽了全部精神去克制心魔,所以什么也没做、便觉得很累。
之后的几天,王氏同样做任何事都心不在焉,而且心情有点烦躁,不管是站还是坐,过一会就觉得心慌不自在。
数日后,王氏在府中着实烦闷,便吩咐儿媳,去别院把之前养的鸡捉来了几只,又取出了一些去年底放在冰窖里的咸肉。她接着收拾了两套被褥,自己动手包好。
郭统进屋发现阿母在做事,看出来阿母要出门的样子,他开口问道:“阿母要去何处?”王氏一边忙碌,一边用随意的口气道:“我们已在这里住了多年,也算是地主。现在虽然开春了,晚上还挺冷。秦仲明过来屯田,身边都是些官吏将士,别在关中生病了,我们心里也过意不去。我正想送些被褥去武功县,顺便看看,秦仲明那里还缺什么。”
郭统沉吟片刻,说道:“儿陪着阿母一起去罢。”
王氏看了他一眼。知道他并没有什么怀疑,估计只是想去与秦亮结交关系。郭家虽是大族,但郭伯济去世了,郭统没什么威望功劳,想要维持郭家在士族里的地位、他多少还得靠自己。
王氏与秦亮相差两辈,连郭伯济以前都丝毫没有怀疑,别人更是做梦也想不到什么。
不过王氏刚才也没有欺瞒儿子,她真的只是想去看望一下秦亮,时期不对、她并不愿意做什么。秦亮好不容易来一趟关中,就呆了一天、见了两面,第二天就走了,王氏确实想与他再说说话。
她便沉声道:“只能是妇人去。大丈夫做这种事,哪能给人好印象?”
郭统顿时恍然:“还是阿母想得周全。”他看了一下放在旁边的东西,“这些咸肉之类的,都不值钱阿。”
王氏道:“本就是亲戚,秦仲明要什么值钱之物?用得上的东西、以及关心才重要。”
郭统点头道:“是这么回事。”
王氏又淡然地说道:“王家、秦家、令狐家都是亲戚,汝舅家自然最亲。不过秦家人比令狐家对我们好,令君还写过几封信给我,平日也有过嘘寒问暖。”
于是郭统派了一队人马、护送王氏。王氏叫他不用担心,便带着两个侍女、几名随从出发了。
武功县同在关中平原,离长安不足百里;早上出发,下午很早就能到。
而且确实也没什么危险,蜀军以前攻打过关中,现在很多年没来过了。何况武功县还在渭水北岸,当年连诸葛孔明、也未曾到过那个地方。
第四百三十章 田间郎
屯田区域主要在渭水南岸、武功水以东,渭水北岸也有一些土地。此地离故道(褒斜道)、傥骆道很近,有大量官田和荒地。
四万将士,以五十人为屯、组织生产,平均每人负责耕种十多亩地。因为绝大部分将士没带家眷,还得分出人手干内务。
魏国的土地度量,用的是汉制大亩,即一步宽、二百四十步长为一亩。秦亮草算了一下,四万将士耕作的土地加起来、大概三万平方公里,还不足一个区县的面积大。
这已经完全能满足四万将士屯田了,而且人均耕地不小,大伙还得卖力干才能耕作得过来。好在秦亮出发前就做好了准备工作,有曲辕犁和耕牛,效率应该更高。
想来魏国的户籍上一共才几百万户,土地却有数州之地、东西版图数千里,即便有不少隐户,地方也是够大了。难怪各地都是缺人,而不是缺地。
秦亮的驻地在扶风郡武功县的县寺,军队的屯田大多在周围,可以就近巡视各部屯田。
他要在武功县呆一阵子,等到春耕播种之后再说。秦亮又在武功县东边、得到了一片土地和一个村庄,让王康带着一部侍卫耕作。
于是,王氏等人下午来到武功县寺时,竟未见到秦亮。县寺的官吏接待了王氏,声称秦将军出城去了,要她等到晚上才能见到人。
王氏在县寺待不住,又叫一个佐吏带着她们,出城去找秦亮。她先前便是从东边来的,只好又出东城往回走。
好在路不远,乘车出城没一会,佐吏就让大伙把马车停了下来,说是有一段小路、无法行车,只能骑马或步行。
一行数人循着田间小路走了一段,王氏很快就认出了田里一个熟悉的身影,正是秦亮。
王氏用不可思议的眼神观望着那边,只见秦亮身穿短衣,身上挂着粗麻绳、扶着一把犁,赶着一头牛,竟然在亲自耕地!
三个年轻的带剑妇人朝王氏等走了过来,中间那个是秦亮身边的女护卫吴心、经常都在秦亮身边。王氏回顾左右,远近也能看到几个警戒的侍卫牵着马慢行。
吴心上前拜道:“王夫人。”
王氏站在原地还礼。
吴心道:“妾去禀报将军。”
王氏摆手道:“不用打搅他们。”她观望了一下,“一会他们调头时就看到我了。”
王氏站在田坎上,见田间有四个人,又问吴心:“另外三人是谁?”
吴心道:“耕田的是陇西郡守,姓胡。在田里捡拾石块的人,是卫将军府长史杜预、从事中郎羊祜。”
王氏一语顿塞,一个卫将军、一个太守在土里犁田,还有两个士族子弟在那里捡石子。
有时候地方长官出巡劝农时,也会亲自下田,不过主要是做个模样、相当于礼仪。但看秦亮的干法,并没有让官民围观,他是真的在耕田。
没一会,秦亮果然发现了王氏。他朝这边看了两眼,便取下了挂在身上的绳索,把手里赶牛的树枝丢下,从田间走了过来。
秦亮近前拱手道:“外姑婆怎么到这里来了?”
王氏道:“我给仲明送几床被褥,再看看武功县这边缺什么。我在县寺没见到仲明,便请人带引到了此地。”
秦亮爽朗地笑道:“县令把官邸让给我了,住在城里不缺什么,不过多谢外姑婆关心。”
王氏道:“仲明来了长安,我们可不得如此?”
这时陇西郡守胡奋等人,都陆续转头观望,不过他们看到是妇人,便没有停下来、依旧继续干活。
走得近了,王氏才发现、秦亮的头发湿漉漉的粘在皮肤上,衣裳也被汗水打湿了一点。清风徐来,她立刻闻到了一股汗味,男子的汗味当然不香,但王氏竟然觉得秦亮身上的气味很好闻,下意识地悄悄用力吸了几口气。便如同这田间的泥土气息,谈不上清香,却很特别。
王氏故作若无其事地嘀咕道:“二月初的天气仍然挺冷,卿倒出了那么多汗。”
秦亮并未解释干活费力,却微笑着随口道:“是阿,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
王氏不禁看了秦亮一眼:“有趣的诗句。”
她看向田坎上的罐子,遂弯腰拿起了一只小的,问道:“这是喝的水?”
秦亮点头回应。
王氏便拔开布塞子,把罐子递给秦亮。
此情此景,王氏忽然想到了民间男耕女织的场面,汉子下地劳作,妇人送水送饭。正有几分简单的温情。
秦亮仰头大喝了一口去,发出惬意的叹气声,把罐子还给王氏封好。他接着便轻轻揉着肩膀,皱眉发出“嘶”的一声。
王氏见状轻声道:“卿要拿东西垫着,不然皮肉不得磨破?”
秦亮道:“垫了,用的牛皮。不过很久没干活,垫什么都没用。”
王氏“哼”了一声,用责怪的语气道:“那边几个青壮汉子在那里遛马,你们一个将军、一个郡守非要去耕田。”
秦亮淡然道:“将士们都在卖力屯田,我们也干点活没什么大不了。再说整个国家,不就是在地里刨食建立起来的吗?”
王氏听到这里,目光顿时在秦亮脸上徘徊。她当然能听出来,简单的话里,意味并不简单。秦亮年轻俊朗的皮囊之下,好像很有想法。
而且他不像有些年轻后生,说的道理只是从书上来。王氏觉得秦亮说话时很自信、很坚定,仿佛有过实践阅历后才有的信心。
但秦亮没有继续说道理,他说道:“我在平原郡时,也会干农活,不过出仕之后、确实有好多年没粘泥了。”他看着地里,又道,“这块地已抛荒了几年,元凯和叔子都不会干,只能叫他们捡石头、以免把铁犁硌坏。”
王氏小声道:“卿叫郡守、长史做这种事,他们愿意吗?”
秦亮道:“愿意,因为我也在干。胡玄威还很高兴。”
他转头看了一眼,又道:“今天我们打算把这块地收拾完,还要一阵子。外姑婆不如先回武功县,等我回县寺再谈。”
王氏道:“此地空气很好,我就在这里等罢,仲明去忙活好了。”
秦亮遂拱手一拜,重新向远处牛站的地方走去。
王氏继续在田坎上走动,旁观秦亮耕地的一举一动。无事可做,确实有点无趣,但她竟然不觉得乏味。
大概因为秦亮在这里,她即便只是做一些琐事、或是什么也不做,也会感觉不太一样;她竟然又变得很有耐心了。
秦亮有时候很专注地耕地,有时方位恰当、也会朝王氏这边看一眼。王氏也把他的忍受皮肤疼痛、使劲用力时的神情看在了眼里。
王氏明亮的眼睛里却神情复杂,尝试着琢磨秦亮的想法、感受。此时她才醒悟过来,自己好像还不太了解秦亮。
傍晚时分他们才干完今天的活。秦亮牵着他的牛,去了南边的一个小池塘,王氏也跟了过去,两人又有机会闲聊几句。
黄牛被赶到了池塘里,秦亮站在岸上,拿一根木棍裹了一团布巾,蘸水洗刷黄牛身上的泥土污秽。这时秦亮伸手拽起了牛尾巴,用布团洗刷,他把布团放进水里涮了涮、竟又对着牛尾巴下方钻进稍许清洗。“牟……”牛叫了一声,尾巴甩了起来,甩了秦亮一脸水。秦亮只是笑了一声。
王氏却顿时面红,觉得耳朵有点发烫,不动声色地躲开了目光,假装什么也没看到。一阵风吹来,王氏竟闻到了一股粪臭味,她立刻用袖口轻轻掩住口鼻,不禁又向那头牛看了一眼。明明它在池塘里洗过了,不至于那么大的臭味罢?
秦亮牵着牛上来,见到王氏的动作、便指着不远处的一对黑漆漆的东西:“那边有堆肥,里面有不少马粪。”
王氏随口道:“原来如此,我说怎么臭气哄哄。”
“好东西。”秦亮一本正经道,“马粪是酸性,以前人们不会用,还嫌弃它。但只要法子用对,拌上粪水、草木灰、各自草叶树叶泥土等物一起堆肥发酵,马粪还能增快腐熟。军中上万的战马,我们屯田的肥料完全不缺。”
王氏想起刚才秦亮随口念出的“春风剪刀”,又听他说马粪,只好微微笑了笑。
秦亮把牛交给侍卫和村民,随后去田坎上收拾了一下自己的东西。他拿起两只装茶水的罐子摇了一下,听“哗啦”的声音、两只罐子里的茶水都喝过,但都没喝完。
只见秦亮拔开布塞,王氏以为他要倒掉。不料他把其中一只罐子里的茶水、倒进了另一只罐子,好装到一起。那瓷罐应该不是盛茶的容器,而是酒罐,只有酒罐为了防止跑味、才会做成细颈。因此罐口塞不进去,只能放进去头部一小段,对准后晃了晃、便将茶水注入了另一只茶罐内。秦亮做完琐事,转头道:“走罢。”
王氏抬眼观察了他一眼,见他的神情有点疲惫、但很沉稳没什么异样,她也暗自呼出一口气,觉得只是自己没事胡思乱想而已,反而觉得有点汗颜。王氏便道:“我乘坐马车来的,还在前面的大路边。”
第四百三十一章 肩膀的伤
王氏从长安乘车而来,一天之内、她本来就无法来回。何况秦亮等人傍晚才收工,回县城时天都快黑了,王氏只能在县寺里歇一晚,最早也要明天才能回长安。
前几天秦亮吃晚饭,都是和属官部将们一起吃。但今天来了亲戚、且是妇人,席间便只有他们两人。
今日大伙回来得有点晚,厅堂里摆上膳食时、夜幕已经降临了,屋子里也点上了油灯。昏暗的光线下,秦亮与王氏呆在一起吃饭,气氛便有点噯昧。偶尔一个眼神,秦亮也能隐约感受到王氏的心意。
秦亮回头看彼此的关系,至今仍觉浑浑噩噩,那时真的只是被愤怒冲昏了头脑。
记得王氏不止一次说过、这是最后一次,而秦亮也觉得,两人这样的关系不太好。
但眼下王氏大老远主动送到武功县来,真的只是为了带几床被褥、几只活鸡吗?不管怎样,当初坏了王氏清白的事、确实是秦亮强迫她的。如果翻脸无情,秦亮有点做不出来,因为王氏不仅在第一次忍气吞声、后来一直对他还挺好。
秦亮借着昏暗的油灯灯光,朝侧前方看了一眼。王氏仍然穿着粗糙的白色生麻衣,却也掩不住那垇凸有致的身段。尤其跪坐的姿势,身后的轮廓甚美,加上一双长腿,那身材与年轻女郎纤细柔美的清新感觉、不太一样,多看两眼便容易叫人上头。
王氏察觉到秦亮的目光,也默默地抬眼看过来,她的眼睛里泛着灯光,仿若有些迷离。她稍微走神,朱唇间的贝齿便不慎轻轻咬了一下筷子。看得秦亮也愣了一下。
秦亮很快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说道:“内宅东侧有一个庭院没人住,外姑婆便在那里将就一晚罢。”
王氏的眼神躲着秦亮,声音微微有些异样:“明天一早我就赶回长安。”
过了一会,秦亮见她放下了筷子,便也起身揖拜道:“时辰不早了,请外姑婆早些歇息,我也回去沐浴更衣,准备睡觉。”王氏微微俯身道:“仲明今天做了力气活,去歇着罢。”
秦亮暂且回到了县寺内宅。等到半夜,他才从塌上起来,慢慢走出了卧房。
整个庭院只有微弱的光线,若非秦亮已经熟悉了此地,怕是路也看不清、很容易摔跤。他不动声色地摸到了东侧的门楼,伸手轻轻一推,竟然闩上了?不知道是谁干的。
不过秦亮很快就到附近的一间杂物间里、搬出了一把木梯,借助梯子,他很快翻过了围墙,还不忘收了梯子。接着秦亮径直去了王氏住的房间。房间是他安排的,他自然知道在哪里。
他轻轻走到房门外,伸手一推,发现又闩住了!
这让秦亮顿觉意外,心道:难道自己会错了意,王氏主动到这边来、不是为了来幽会?但他想了一下,还是觉得应该没有理解错。
眼下来都来了,秦亮反而不想半途而废。刚才因为一直回忆着王氏的各种神态与模样画面,他心里已有期待,甚至感觉到了浩然正气,更不愿意轻易放弃。
不过屋子里面依稀有灯光,秦亮干脆抬起手,轻轻敲了两下门。
过了一会,王氏的声音便道:“谁阿?”
秦亮对着门沉声道:“是我。”
没一会,门便打开了。秦亮立刻闪身进屋,顺手关上了房门,然后把王氏柔軟的身子拥抱在了怀里,立刻闻到了她脖颈头发间的香味。王氏无力地推了一下秦亮,小声急道:“我还穿着丧服。”她只说了一句话便没再吭声,但确实在抗拒。
没一会,她便被逼到了一副木架旁边,俯姿双手扶住了木架,终于红着脸扭头过来,看了一眼拥抱着她的秦亮,顫声道:“卿说他会不会看见?”
王氏的眼神有种幽深的感觉,仿佛潭水一般、藏着许多情绪。
“谁?”秦亮脱口问了一声,稍作停顿,便道,“如果人死了还更厉害,那世人为何怕死?”
王氏犹犹豫豫地小声道:“仲明说的,似乎也有道理。”
此刻秦亮才回过神来,王氏不是故意欲拒还迎,她是真的在害怕一些未知之物。
片刻后,她转头时的眼神又有了一些变化,眼睛里好像多了几分怒气和怨气,但应该不是针对秦亮。夫妇之间、也容易产生积怨,估计王氏想起了某些怨愤的事,譬如扬州起兵时、郭淮便不想管王家人的死活。
王氏呼出一口气,柔声道:“不要急,我们去塌上罢。”秦亮这才放开了她。她弯下腰,把袍服往下拉了一下遮掩腿部,便与秦亮一起来到了睡塌旁边,她又小声感慨道:“我们还从没在睡塌间……休息过。”
“是耶。”秦亮点头道。
王氏看了他一眼,温柔地说道:“卿把里衬解开,我看看伤。”
秦亮遂一边宽衣解带,一边说道:“没事,应该不要紧。”
王氏看到他肩膀上磨伤的皮肤时,顿时露出了心疼的眼神,她伸出修长的手指,轻柔地抚过他的肩膀。秦亮一边感觉到她柔猾的指尖,一边感觉伤处被触碰、一阵疼痛,秦亮不禁深吸了一口气,感受十分奇妙。王氏轻轻揉着秦亮的肩膀,俯下来在他身边吐气如蘭,耳语道:“我并不是仲明想的那样,连丧期也熬不过去,自己便急不可耐地到武功县来、要与卿做什么坏事。”
秦亮也不知道,她究竟在对谁说话。但这里只有两个人,王氏应该是对他说的,不然就只是在自言自语、为了自我开解。
王氏的声音在耳边继续道:“不过我确实想见到仲明,想与仲明说话。兴许不说话,只要卿在身边、能看见卿,我心里也觉得很高兴。即便什么也没做,我也想到这里来一趟。”
秦亮听着轻言细语,慢慢地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温柔乡里,浑身都軟绵绵的;又好似正泡在温泉之中,疲惫放松袭上心头,整个人都被温暖的触觉包裹住了。
第四百三十二章 世事变迁
昨日用晚膳时,王氏亲口说了,今天一早便要赶回长安。不过等她醒来时,一问时辰、已经快到中午了,只好等吃过午饭后再说。
王氏看了一眼外面阴云的天空,伸手摸着额头,不动声色地对侍女道:「昨日出门时吹了凉风,大概染上了一点风寒,一早就不太舒服。」
身边的侍女、其实还算能信任的人,但王氏不好意思让任何人知道,其中关系确实说不出口。
跟着从长安来的侍女忙道:「妾去为夫人找郎中。」
王氏却立刻摇头道:「不用,汝去烧些热水,我暖和一下身体。」
侍女道:「喏。」
没一会,侍女们就搬来了木桶、木瓢等物,又将木桶里装满了热气腾腾的水。今天没出太阳,天气好像比昨日更冷;刚放进去的热水,遇到屋子里的凉气、立刻弥漫起了白烟。王氏拉上草帘,便要沐浴。
这时帘子外面的侍女碰到了木架,沉重的架子微微移位,发出了沉闷的一声响动,听起来就像「牟」地一声动物叫唤。不知怎地,王氏的眼前忽然浮现出了耕牛、池塘等景象。她转头向外面看了一眼,幽深的眼睛里神色复杂,脸颊在白汽中也变得有点红。
等她慢慢沐浴更衣,收拾好了,便到了午膳的时间。秦亮大概早已出门去了,王氏只能自己吃饭。
膳食端上来后,她刚吃了一口,嘴里立刻便觉又麻又辣,变得火辢辣的,她眉头一蹙,便拿勺子盛汤。
侍女见状,面露得意道:「妾专门为夫人放了花椒、茱萸、姜。以前妾着了凉,便吃一些辣的,出一通汗就好啦。」
王氏没有责怪侍女,不过她被浓郁的佐料一激,不只是感受到嘴里火辢。刚吃下一口菜,她的脸也觉得烫了。
因为菜味辣,王氏没注意、吃了不少麦饼,不料又被麦饼噎住了,只觉自己被食物撑得满满的,赶紧又舀汤来喝。她这一顿饭吃得是心不在焉,心情也乱糟糟的,不管什么时候、好像都能想起昨天的事。
侍女见王氏被噎了,便跪坐在木案一侧、拿起茶壶,往小碗里倒茶水。王氏侧目瞟了一眼,脑海里又浮现出了一个场面,昨天秦亮耕地收工后、在那里倒腾两只罐子里的茶水。
午膳过后,有个年轻女子提着木箱、来到了庭院里,来人长着一双妩媚的柳叶眼。
见礼时,女子才自荐道:「妾姓陆,本来是个道士,不过以前跟着先父学过一些医术。听说王夫人染了风寒?妾看看夫人的脉象罢。」
王氏转头看了一眼那个侍女,只好转身到木案后面跪坐下来,伸出手腕道:「有劳女郎。」
道士陆氏打量着王氏身上的生麻丧服,轻声道:「妾已成过婚了,不过先夫不幸被歹人所害,不久前才过丧期。也请王夫人节哀顺变。」
王氏这才想起,自己还在丧服期,立刻强自露出一副悲伤的神情,叹了一口气。
陆氏一边伸出手指,一边问道:「夫人有何症状?」
王氏只好吞吞吐吐地说道:「身上软软的,没什么力气,精神也不太好,觉得疲惫。」陆氏点了点头,伸过手指来切脉,等了好一会,才道:「夫人无大碍,可能是劳累过度了。」
王氏忙道:「我在长安很少出门,昨日在路上忽然颠簸了大半天。最近也没睡好。」
陆氏道:「夫人别太伤心,多休息养养身子,不必服汤药。」
王氏顿时觉得、这个女道士应该不是庸医,她真的能从脉象瞧出别人是否生病。
王氏微微侧目,又留意了一眼跟着自己来武功县的侍女,说道:「我们只是来看仲明这里缺什么东西,本打算今天下午就回长安的。」
陆氏劝道:「夫人
不如在县寺歇两天再走。」
侍女也道:「夫人还是听郎中的罢。」
就在这时,屋外传来了「沙沙沙」的声音,三人陆续转头观望们窗外,只见空中已飘起了小雨。陆氏道:「现在夫人走不了,下这种小雨,路上又湿又滑,最是难行。」
王氏无奈道:「只能等雨停了。」
陆氏起身要走,这时王氏才留意到,女道的身段十分柔韧,腰身好像水蛇一般。加上她媚气十足的柳叶眼、又是个寡妇,王氏顿时想到,她与秦仲明会不会有什么关系?但有点奇怪的是,女道好像并未怀疑过王氏,全然想不到那种事。长得媚的妇人、性情也可能挺正经呢。
王氏送女道出门,随口问道:「秦将军又去侍候那块田了?」
陆氏点头道:「一早就出去了。」她看了一眼天井里的雨幕,「他们可能一会就要回来。」
王氏道:「我给夫人找雨伞。」
陆氏摆手道:「妾走屋檐下过去。王夫人请回罢,少吹一些凉风。」
两人便相互揖拜道别。
……秦亮等一行人果然返回了县城,大伙都戴着斗笠,不过因为骑马、只是头上没淋到雨而已。
几个人走到邸阁台基上,胡奋取下斗笠,望着雨幕道:「仆本想播种完再走,这么一耽搁,可能在武功县待不了那么久。」
这个下巴长着黑胡子的壮汉、对种地还挺上心,耕田时也颇像那么回事。
秦亮微笑道:「还是陇西郡的事更重要,玄威过两天就回去襄武罢。」
胡奋道:「将军言之有理。」
秦亮看着雨景,头也不回地说道:「陇西郡是前线,过阵子我便上奏、请朝廷给玄威一个将军号,领一部陇右军,也好防备蜀军。」
胡奋立刻揖拜道:「奋谢秦将军栽培!」
秦亮道:「谈不上。玄威在狄道城有功劳,正该给卿请功的。」
胡奋躬身道:「仆只是做了分内事。」
秦亮要在雍凉呆几个月,还可以继续与当地文武熟悉来往,但要调整人事、则需要一些理由。像胡奋这样、刚在狄道立了功的人倒是好办,大部分人却没法动。光是屯田种地,事情进展当然很慢。
就在这时,样貌精悍的隐慈走了过来。因为雍凉是对蜀前线,校事府下属有个西曹、专门负责对蜀工作,所以隐慈也跟着秦亮来了雍州。
隐慈向秦亮揖拜道:「禀将军,仆刚得到了一些消息。」
秦亮站在原地道:「说罢。」
隐慈道:「蜀国伪镇北大将军王平死了。」
几个人听到这里,纷纷侧目,都露出了关切的神情。
王平在魏国的名声很大,还是因为当年曹爽伐蜀时的败仗、遇到的蜀国大将就是王平。对于魏国雍凉地区的人、王平也非常重要,因为他是镇守汉中的主将。
秦亮不禁问道:「怎么死的?」
隐慈沉吟片刻,回应道:「我们的人始终没能混入蜀国仕途,大多消息、都是来自市井之间。没听说王平在去年底北伐时受伤,多半是病死的。」
杜预揉了一下脖子上的疙瘩,叹道:「王平乃蜀国大将,蜀汉再次痛失良将阿。」
秦亮听罢,也是颇有些感慨。
最近几年,确实陆续已经死了不少有名气的人。陆逊、蒋琬、费祎、郭淮、王平,加上大魏国内因为内战,也有不少大人物死了。
一些人物的影响力很大,随着他们的离世,秦亮也仿佛感觉到了时代的变迁。
此时已是下午,大伙谈论了一阵便告辞而去。
隐慈说、校事府的人还没能进入蜀汉官场
,但秦亮马上想起来一个人,之前便与蜀汉高层有联系,正是陆凝。陆凝的人从关中去蜀国也很容易,因为她们本来是费祎的人、有费祎发的过所和信物,而且不是伪造的。
秦亮回到内宅,遂先去见了陆凝。
陆凝与秦亮见面,却先说起了琐事:「王夫人不舒服,妾刚去给她诊过脉。」
秦亮随口问道:「我外姑婆生病了?」
陆凝道:「倒没什么大碍,她只说身子没力气、疲惫,大概有点着凉罢。」
昨夜王氏的神态、动作闪过秦亮的脑海,他顿时「哦」了一声,心下恍然。片刻后,秦亮才想起自己的事:「之前送信的那两个道士、能见到费文伟之女费氏,费氏又能从蜀汉宫廷内官那里听到消息?」
陆凝看着秦亮的脸,轻轻点头。
秦亮沉吟道:「王平一死,蜀国可能会有一些内部调整。卿再叫他们回成都一趟、面见费氏,然后打听一下蜀国的消息。」
陆凝的眼神变幻不定。她与先夫、本来都是为费祎做事的人,现在反过来要帮魏国人干女干细之事,她可能是觉得有点迷糊。
秦亮便好言道:「只是打听一些消息而已。我再写封信给费氏,对费文伟的子女表达问候。我与费文伟虽各为其主,但也算得上有私交,这样的事并不稀奇。」
陆凝终于松口轻声道:「好罢。不过他们的盘缠……」
秦亮痛快地说道:「要多少,去找王司马领取便是。回来了我还要额外奖赏他们。」
蜀汉那边的官员,好像大多收入不高。但魏国公侯却完全不一样,单是合法来源就不少,秦亮当然不缺钱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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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三章 既然不服
王平死后葬在汉中,接任者是张嶷。张嶷随即被任命为前监军、荡寇将军、督汉中。
而姜维等人已回成都去了,没能参加王平的丧礼。
此时姜维在陇西大败曹兵、击杀曹魏雍凉都督郭淮的事迹,早已传遍川西;人们得知姜维回来,无不想一观卫将军姜维的风采。无数人在驰道旁翘首以盼,场面拥挤、热闹非凡,仿佛过节一般。
姜维的威名在汉国到达了一个顶峰,要不了多久、名声定然还会东传至吴国。
皇宫里的汉国皇帝刘禅闻讯,专程召见了侍中陈祗,当面询问:“应该怎么奖赏有功将士。”
陈祗原来早有准备,立刻从身上拿出了一小卷竹简,躬身一拜,将竹卷双手呈上。
片刻后,“哗啦”一声轻响,宦官黄浩便走出了珠帘,伸手接过竹卷。两人对视了一眼,黄浩轻声道:“仆为卿转呈陛下。”
黄浩以前就受宠,很得皇帝信任和喜欢。
不过董允还在主持内政之时、十分厌恶他这个宦官,严禁黄浩干预任何政务,而且限制黄浩的權力、不让他升官。而董允又是诸葛丞相留给皇帝的人,皇帝很愿意听董允的谏言;所以黄浩哪怕有皇帝做靠山,也拿董允没有一点法子,只能装孙子。
待到董允一死,黄浩才终于解脱了束缚。现在接任董允的人是陈祗,陈祗的资历声望便比董允差了一些。陈祗的性情也没有董允那么刚烈,选择了与黄浩和睦相处,对黄浩自然也无法限制了。
黄浩贴心地把竹卷展开,然后摆了个很恰当的角度、递到皇帝眼前。趁这个机会,他也大致看到了陈祗的奏书。
这时黄浩看清了内容,眉头便皱了一下。他的脸挺瘦、皮肤有些松弛了,眉头一皱、额头上的皱纹便非常明显。
黄浩等了一会,才弯着腰在旁边低声道:“陛下,让姜伯约做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会不会太快了?”
刘禅“嗯”了一声,不置可否。
刚才黄浩说话的声音很小,不过陈祗显然还是听到了。
陈祗开口道:“费将军薨,论才干只有姜伯约可堪大任。如今姜伯约大败曹军,杀曹魏伪都督郭淮、立下奇功,陛下可趁此时机厚待之,让姜伯约名正言顺地主持军务、为陛下分忧。”
陈祗稍作停顿,又道:“有功将士皆有封赏,如夏侯仲权为车骑将军、司马子元为前将军,朝廷不能反而亏待了北伐主将姜伯约阿。”
刘禅点头道:“陈侍中所言,很有道理。”
黄浩听到这里,马上附和陛下,再委婉地说道:“加都督中外诸军事,亦可名正言顺地主持军务,大将军的官职,陛下不如等下次封赏罢。”
等了一会,侍中陈祗没有反对,于是事情就这么定了。
黄浩的身份是皇室的家奴,但他与益州本地人、以及皇室姻亲也多有来往。在汉国朝廷,皇室当然是很重要的力量之一;但皇室不只有皇帝刘禅一个人,内部也不完全是相同的诉求。所以才有刚才主仆之间的几句简单对话。
黄浩等人对姜维并不放心,对其主张亦不满意。
而皇帝却很放心姜维等人,甚至对诸葛丞相留下的所有人、都比较信任。毕竟荆州派分担了朝廷的大部分繁琐事务,这是皇帝喜闻乐见的局面。
对于皇帝的心思、黄浩心里明白,他当然不会与皇帝争锋相对,进言须掌握技巧和分寸。
皇宫这边商量好了封赏,没过多久、姜维等一众人果然便来面圣了。前线的大将回到成都,通常都会立刻来觐见。
黄浩便拿着陈祗的奏书,把封赏的内容当众念了一遍。夏侯霸、司马师等人拜谢了皇恩,遂在帘子外面相互恭贺,唯有姜维的神情严肃,一言不发地沉思着什么。
黄浩收起竹卷,不禁对姜维多留意了几分……难道姜维事先已从陈祗那里得到了消息,此时发现少了个大将军的任命、所以不满意?
就在这时,姜维揖拜开口道:“臣有上奏,请改变汉中防御之策。”
皇帝刘禅的声音道:“卫将军但说无妨。”
姜维道:“原先在汉中武都等地布置连绵防线、拒敌谷外的方略,没有什么用。臣欲拆除傥谷等地的工事,敛兵聚谷,或可诱敌深入、聚歼来犯之敌。”
黄浩听得一愣,但此事轮不到他一个宦官出来争论。旁边的张翼等人很快就变脸了!
张翼急道:“汉中原来的方略一直好好的,曹爽十万大军来犯、也只能铩羽而归!卫将军为何要冒险改变原状?”
一向爱开玩笑的老将廖化,此时也正色劝道:“军国大事,卫将军切不可草率。”
姜维转身先对廖化道:“我还在陇西郡时,便已在考虑此事,想了很久,绝非一时兴起之言。”
廖化虽然也与姜维的主张不同,不过相比张翼、还算是个比较好说话的人,为人处世也要圆润一些。
但姜维不能无视张翼的话,张翼乃征西大将军、持节,官位不比姜维低,而且也曾多次追随诸葛丞相南征北战,资历摆在那里。
姜维终于直视张翼道:“曹爽发起兴势之战,乃因曹魏国内争权,若非如此、曹兵根本不会来攻打汉中。”
他接着说道:“反倒是曹真攻打汉中那一次,丞相(诸葛亮)的方略就是聚兵于汉、乐二城,以逸待劳,准备寻机破敌。”
张翼道:“吾等岂能与丞相相提并论?”
姜维冷冷道:“吾等正应继承丞相之遗志,歼灭曹魏西线精兵,方可全据雍凉,还于旧都!
我军北伐,粮道艰难,一击不中、很快就只能退兵,容不得半点失误;即便没有失误,曹军也经常避战、只想拖延时间,我军不易找到歼灭曹军主力的机会。
但若曹军贪功、来攻汉中,形势就完全不同了。曹军粮道艰难、兵马疲惫,汉军则坚壁清野、以逸待劳。若是我们堵住了其退路,曹军便如在牢笼、插翅难飞,又没有粮食,必败无疑。”
张翼道:“曹军兵多将广,若是堵不住谷口,丢了汉中,我等如何见先帝于地下?”
姜维皱眉道:“汝真是畏敌如虎!不久前陇西之战,汝也看到了,曹军并非不可战胜。”
廖化劝道:“伯约确实要三思阿,伯恭(张翼)并非虚言。原本连成一线的部署,一旦改变,始终是个隐患。”
姜维道:“郭淮兵败身死之后,曹魏伪卫将军秦亮便带领重兵、到了雍州屯田,我看秦亮是心里不服。既然不服,那我们便把傥谷敞开,看他敢不敢来!”
姜维似乎是想争取廖化中立,语气顿时缓和了一些,“战场设在汉中,反而比我们翻山越岭、远道北伐的风险更小。若是秦亮不敢来,防线不是还能改回去吗?”
伪雍凉都督郭淮是曹魏的名将;而秦亮的名气也不小,虽然秦亮的战绩主要是打內战,但对手司马懿太有名,因此在汉吴两国同样出名。
如果姜维击杀了郭淮之后、又能灭掉秦亮,那么姜维的威望名气之盛,必将流传于青史!
这时皇帝刘禅的声音道:“卫将军先深思熟虑,与诸卿多加商议。”
姜维转身向珠帘揖拜道:“臣领旨,谢恩。”
本是大胜回朝、论功行赏的好日子,却在一阵争吵之中结束了。不过黄浩对此、也算是习以为常,只要姜维与张翼在朝堂里谈正事,争吵便不稀奇。这两人的主张完全是反的。
两天之后,黄浩出宫要办点事。他路过卫将军府,便看到姜维府邸外面车水马龙,里面应该正在办庆功宴。
黄浩没去姜维府上赴宴,路过前大将军府时、他却临时决定去看看费氏。
费氏便是费祎的长女。黄浩以前与她见过面,算得上是熟人。上次告诉费氏、姜维于内廷中不让刺客郭循靠近陛下,便是黄浩说的话。
见到费氏时,黄浩忍不住提了一句,“姜伯约家,估计要热闹好几天呢。他这回确实是出尽了风头,差点做了大将军,不过仍然得到了都督中外诸军事。”
费氏沉默了一会才道:“先父从来没有私心,并非故意要拦着他、不让他建功。先父所为之事,皆以国家为先。”
黄浩点头道:“那是当然,从来没有人质疑过费将军的忠心。”
说到这里,黄浩才故作恍然道,“对了,如今陛下亦有意做主,想恩封女郎为太子妃,这便是信任费家阿。”
费氏抬头看了他一眼,随即垂下眼睛道,“黄公可将此事告知阿兄。妾在服丧期内,还请陛下酌情推迟。”
黄浩打量着费氏,年纪不大却出落得亭亭玉立,她又是前大将军的长女,必定有不少人会来提亲。黄浩道:“不急,我也是忽然想到了,顺便一说。待汝兄进宫参加朝会,我再与他商议。”
没一会,黄浩便要告辞。费氏留他用膳,他婉拒之后、拜别而出。
第四百三十四章 忽然的来信
陇西之战,让姜维在汉国风光无两。他又广邀宾客、大摆庆功宴,于是有人在私底下议论,说他姜维得意忘形。
很多人都是因为不理解姜维而已,也许朝中只有侍中陈祗最清楚他的心思。
姜维不仅没有得意高兴,反而对陇西之战的战果很不满意,心中颇为失落。
国内有很多人并不支持姜维,他需要声势、无非只是为了更顺利地做大事。陈祗来参加庆功宴时,便悄悄告诉姜维,陈祗与几个大臣上书推举姜维、接任费祎为大将军,因宦官黄皓谗言才未办成。
宾客陆续散去后,司马师与夏侯霸留在了最后。这两个降将,对汉国不见得多忠诚,但对魏国权臣都有怨和恨,所以是支持姜维北伐的。
姜维走在长廊上时,仍在沉思,他忽然问道:“秦亮敢不敢来?”
夏侯霸没吭声,司马师却毫不犹豫道:“他肯定敢。”
姜维不禁侧目看向司马师。
司马师见状道:“此人平时为人并不嚣张,表面上也装得谦逊,仆也曾被他迷惑。但他的胆子确实很大,没有不敢干的事。”
真是巧了,姜维的胆子正好也很大。
姜维点头道:“此人应有不同常人之处,以前费文伟便很欣赏他。”
司马师听到这里,瞬间拉下脸,一张长脸显得更长,“秦亮就是胆子大而已,连皇太后也敢婬辱。”
夏侯霸忍不住开口道:“有这种事,我怎么不知道?”
司马师道:“仲权不觉得、毌丘俭的檄文写得挺有道理吗?以前我一直想不明白,郭太后失踪之后、怎么会突然出现在扬州。勾结甄氏掳走郭太后的人,有没有可能就是秦亮?”
夏侯霸听到这里,皱眉思索着。
夏侯霸身材魁梧,不过埋下头时、竟然比司马师矮了一头。司马师看起来不如夏侯霸雄壮,但个子确实挺高,比姜维等人都高;不过看起来有点奇怪,便是头长、躯干长,显得腿并不那么长。
姜维对这种宫闱秘闻不感兴趣,很快就说回了正事,“王彦云不会阻拦秦亮?”
司马师道:“如今秦亮假黄钺,手里那么多精兵,加上雍凉的兵马不下十万人,王凌不一定能拦得住。如果他与郭太后有私情,那更没人能轻易阻止。”
他沉吟片刻,接着说道:“王凌父子在对吴之战中大败,短短两年间又有毌丘俭传檄天下、起兵讨伐。如果秦亮只想攻打汉中,王凌不一定想拦着。”
司马师说罢,转头看向姜维,“秦川乃阻挡魏军的一道天堑,将军若放魏军进汉中,仆倒认为是有危险的。将军是否有必要主张此略?”
姜维只是“哼哼”出声回应,不置可否。
因为司马师问的方式有点奇怪,是否有必要?好像姜维是被逼无奈、只能如此选择似的。
姜维刚取得陇西之役的胜利、击杀曹魏雍凉都督,威名传诵天下,这种时候谁能逼迫他呢?即便是汉国国内反对他的人,眼下也不是好时机。
其实诱敌深入、关门打狗的想法,姜维不是今年才想到的。
不过以前他想出了法子,也没有丝毫作用。蒋琬、费祎根本不可能给姜维那么多兵,去实现如此宏大且冒险的方略。
而这次北伐大获全胜、却仍无法动摇曹魏西线的力量,姜维失落之余,才又郑重地想起了以前的构思。
如果司马师能理解他,他要的并不是什么功名、利禄,只是为了实现理想;司马师便不会那么问了。
无论立再大的功、获得多大的名声,姜维都不会真正高兴,他要的是歼灭曹魏西线主力!
司马师提醒道:“魏军的投石机,攻城很厉害。虽然王凌没能破江陵城,将军亦不得不提防。”
姜维道:“大汉在北面经营的地方,主要是武都等陇右地区。西面防御、包括关城(阳平关)不能撤防。东边的南乡(西乡县)、黄金,防线也不能动,最多放开兴势等地的工事。
魏军在西线攻不下武都郡的关隘营垒,便走不了陈仓道。而拿不下黄金,想从襄阳走沔水(汉水)也无望了。秦亮只能走傥骆道,之后最多还能走故道(褒斜道);这两条路运不进来大型军械,即便运粮也十分艰难。
到那时秦亮面对的只有坚城、以及我们伺机而动的大军,我倒要看看他怎么办。”
姜维想了想又道:“不过我们既然准备妥当、严阵以待,只怕秦亮不会再愿意过来。”
夏侯霸的声音道:“隔着巍巍秦川,即便将军拆除了工事,说不定秦亮都不知道。”
司马师却立刻用肯定的语气道:“秦亮必定能打探到消息,汉国有魏国奸细。”
夏侯霸沉吟道:“校事府?”
司马师点头道:“校事府有个西曹,专门收集汉国的消息,便是秦亮出任校事令之后才建立的。如今的校事令叫隐慈,应该也是秦亮的人。秦亮要得到汉国的消息,或许比王凌快。”
司马师在魏国时、地位比夏侯霸高,知道的事也更多,所谓知己知彼百战不殆。而且司马师心思缜密,姜维觉得他对自己的帮助更大。
因为夏侯霸与大汉皇室有亲戚关系,官位却比司马师更高。不过司马师好像不在乎,他只想报仇而已。
三人谈论了一会,司马师与夏侯霸也告辞了。姜维遂在长廊上站定,相互揖拜道别。
……然而秦亮打探消息的路子,不止依靠校事府。
没过多久,两个道士便径直来到了成都。
两道士是夫妇关系,男的姓张、叫张羽,女的姓袁。若是校事府的人要来汉国,还得通过商队混入,过程十分复杂、且不太方便。而道士本就是汉国人,且有汉国的过所印信,过了魏国关隘之后,他们一路是畅行无阻。
在大将军费祎的丧礼上,费祎的长女费氏便见过他们,还看到了先父的信物。以前打过交道,这次见面便很容易。
费氏掩上厢房门,主动问道:“卿等见过陆师母了?”
张羽点头道:“师母本是听命于大将军的人,如今大将军却已仙逝,师母也要回汉国。不过因为曹魏卫将军挽留,师母才打算过一段时间回来。”
费氏又问:“陆师母怎么说,愿不愿意帮我办事?”
张羽道:“仆等可以帮女郎打听一些消息,不过没有了大将军倚靠,我们得小心为上。”
他说罢,从怀里拿出了一枝木簪,从里面抽出了一卷纸来,递给了费氏:“这是曹魏卫将军写给女郎的书信。”
费氏拿在手里,立刻发现这种纸不太一样,摸起来十分柔韧、也很白净。她没多想,先展开了看,映入眼帘的、是一篇很好看的楷书小字。
费氏随口道:“这纸不错,字也很好、颇有大家风范。”
张羽的声音道:“此乃曹魏少府马钧所造新纸,用的是竹浆。女郎好眼光,卫将军秦仲明在洛阳时,便经常临摹钟繇的帖子,可不是有大家之风吗?好像就是因为秦将军送了这种纸给钟会,钟会才把临摹他先父的字帖还赠秦将军。”
费氏抬眼道:“卿与曹魏卫将军很熟悉?”
张羽忙道:“仆很少见到,只是听陆师母说的事。秦将军对大将军(费祎)十分敬重,听到大将军遇害,伤心不已,且在内宅中洒酒遥敬,称费将军为‘汉国大将军’。陆师母受命于大将军,便是想让秦仲明来汉国、为大将军效力。”
费氏一边听,一边看书信上的内容。
果然秦仲明的亲笔信里、对费祎十分尊重,表达了惋惜悲痛之情;并担心费氏伤痛过度,字里行间颇有关心之意。其中还夹着一句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以前先父在家里曾经提起过秦仲明,但费氏没上心,无非是父亲称赞过的一个敌将对手而已。
而如今父亲已经去世了,费氏忽然收到了秦仲明的亲笔信,反倒多了几分好奇,什么样的一个人、才会让先父也称赞他?
费氏脱口问道:“秦将军是怎样的人?”
袁氏笑道:“身如玉山,年轻俊朗,长得很好看,而且文武双全。洛阳好多女郎都惦记他,不过秦将军并不好女色。”
“谁问卿这些了?”费氏道。不过她听在耳里,又见信上的字迹刚劲有力、整洁漂亮,不经意间、脑海里倒有了一个朦胧的人影。
其实秦亮也是个名将,要了解他的事并不难,成都便流传着一些事迹。只是费氏以前不太在意此人,才没留意他的传言。
费氏又问:“我听说他在关中屯田,莫非想要进攻大汉?”
张羽摇头道:“仆不甚清楚,不过秦将军在关中只是种地。我们出发前,他还在武功县外耕田。”
“耕田?”费氏一时间没回过神来。
张羽道:“就是赶着牛、把土地犁松,每天回县寺时,浑身都是泥。”
“我知道怎么耕地。”费氏的嘴角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
她的身材挺拔、长得颇有英气,眼睛却天生有些迷离之感,穿着麻布孝服露出笑容的样子、便也显得有点勉强。
袁氏的声音道:“过段时间,我们还要回关中、与师母同行。女郎是否想给秦将军回信?”
费氏犹豫了片刻,说道:“虽是敌国将领,却是先父生前所欣赏之人,如今又专门写信来慰问费家人,我们家也不能失礼了。我便回信致谢罢。”
袁氏赞道:“女郎真是通情达理之人。”
第四百三十五章 谅他不敢
道士张羽等人返回关中武功县时,秦亮耕种的那片土地、已经变成了绿油油的一片。
天气也日渐暖和了,春小麦生长的时间段、正是光热条件比较好的季节,长得确实快。难怪从播种到收获只需几个月,这在北方地区、算是长得挺快的粮食作物了。
道士们带回来了一个消息,说是成都官场的人在议论姜维的主张,姜维要敛兵聚谷、诱敌深入!
姜维的主张在蜀国官场并不是秘密,还在朝堂上争吵过几次,蜀国宦官、文武私下也在议论。所以只要接触到蜀国官场的人,想打听到此事很容易。
费文伟的长女费氏以为,两个道士都是费文伟的人,遂把他们留在费府招待了一段时间。他们因此听到了这个消息。
不过秦亮通过校事府的途径、也得知了一些迹象,即便没有那两个道士,他迟早也能确定此事。
前几天有一支运输蜀锦的商队走沔水(汉江)到荆州,里面就有校事府的细作。贩卖蜀锦是蜀汉国的国策,当年诸葛亮自己家也种了许多桑树、用来养蚕制作蜀锦的原料。所以不管三国之间怎么打仗,生意照做不误。
细作路过汉中时,发现蜀军正在新修南郑、乐城(城固)、赤阪(洋县)等地的城防,且在拆兴势的工事。校事府细作到了襄阳之后,绕了一大圈才把消息报到关中。
那姜维明知、秦亮此时正带着大批洛阳精兵在关中屯田,却在这个时候把兴势的工事给拆了,这简直是在挑衅!谅秦亮不敢去打汉中?
而且地方也很有象征性、颇具嘲讽意味,当初曹爽大败,便是因为被阻挡在了兴势!
陆凝在麦田间找到秦亮时,看起来竟有点纠结。她把消息告诉秦亮之后,便解释道:「先夫曾忠于费将军和汉国,妾本不该为秦将军做这种事。可是将军数次有大恩于妾、又为先夫报了大仇,妾实不忍见将军被姜伯约算计。」
稍作停顿,她又正色道:「姜伯约处心积虑、想要诱使将军中计,将军定要当心阿。」
秦亮听到这里,神色复杂地看向陆凝,忍不住说道:「仙姑不用担心,用计谋哪有那么神奇?并不是我中了姜维的计,我就一定会一败涂地。」
陆凝怔了一下,幽幽道:「妾确不懂军事。」
秦亮沉吟道:「姜维是想算计我,但并不一定想瞒着我。他想设计、我也愿中计,如此而已。」他又看了一眼陆凝,「有些事就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常有的事阿。」
最后那句话、好像让陆凝多想了,她的眼神有点闪躲。那双细长的柳叶眼很有意思,有时候好似用余光在看秦亮、又好像没看,十分微妙。
她轻声道:「只是妾多虑了。」
秦亮听罢,说道:「卿的心意,我知道的,也很感激。」
但陆凝身边那两个道士打听到的消息、只有笼统的方略,确实作用不大。
要想通过女干谍影响大事,至少得弄到姜维的具体部署、具体战术才行。譬如姜维的各路兵力都放在哪里,人马多少、什么配置等等。
道士必定接触不到这种东西,估计费祎的长女费氏倒有可能。费祎虽然去世了、但他儿子还在做官,据说蜀国内臣也与费氏有来往。
然而要费氏帮忙搞到汉国的机密,基本不可能!她没有理由做这种事、给她父亲的气节抹黑。
这时陆凝伸手到袖袋里,拿出了一卷布帛,说道:「对了,费氏给将军回了信。」
「哦?」秦亮发出一个声音,意外之余,仍伸手接了过来,把布帛拉开。
字迹一看就像十余岁小女郎的手笔,字体秀气漂亮、笔法也不甚成熟,不过因为在布帛上写字会洇墨,所以影响了工整感。
内容中规中矩,无非就是回应秦亮的慰问,表达致谢,又写了一些她的父亲费祎对秦亮的评价、大体都是好话。
但秦亮毕竟是敌国大将,费氏愿意回信、本身就是一种态度。而且她的回信字数不少,写得也很认真。
信中有一些回应秦亮来信的内容,也表明她仔细读过秦亮的书信、说不定不止读了一遍。比如她专门提到了月亮,大意是说成都常有阴天,虽是同一个月亮,但她那里、只有夏秋最容易看到月光。
秦亮看了一遍书信,收起了布帛,不禁抬头观望天空,接着用随意的口气对陆凝道:「毕竟是大家闺秀,还挺有礼貌。」
陆凝轻声道:「那是因为她认为、秦将军与费将军有私交。」她顿了顿道,「汉国皇帝有意让费家女郎做太子妃,费将军离世了、汉国皇室对费家仍有恩宠。」
秦亮点了一下头,稍作寻思,也不觉得有什么办法、能让费氏为自己办事。
上次秦亮就知道,费氏怀疑莿杀事件与姜维有关;不过那是私仇,费氏考虑到她父亲的意愿、也不太可能背叛汉国。
两人一前一后,沿着田垄继续往前走。秦亮伸出手掌,稍微侧身弯腰、才让手心从麦尖上拂过。
秦亮偶然间转头时,看见陆凝在观察他的动作,便随口道:「看着亲手种下去的麦子,一天天长高,莫名觉得挺稀奇的。不过那些每天都面朝黄土背朝天的附农,感受应该大不相同。」
陆凝的声音道:「先前听秦将军言下之意,将军明知姜伯约有备而来、也要去攻打汉中?」
秦亮在原地站了一会,但没有回答。
陆凝抬头看他的脸,又问:「将军用兵,是为了结束兵祸、造福百姓?」
秦亮终于开口道:「最直接的动机,还是为了征治利益。」
陆凝幽幽叹了一口气,只是伸出手指,轻轻捏着秦亮亲手种的麦株绿叶。
秦亮看了她一眼,想了想道:「但天下一统、结束内战是对的,长年累月地这么相互厮杀,没有多大的意义。魏国实力大得多,只能由魏国来兼并各国,否则死的人更多。魏军举国有五十万兵力以上,如果是吴国或蜀汉来一统,要打多少仗、死多少人才能成事?等打完仗,怕是人口都打没了阿。」
陆凝沉吟道:「秦将军所言,好像也有道理耶。」
秦亮站了一会,恍然道:「仙姑问我是否去攻打汉中,我现在无法回答。因为魏国的对外战争,很多时候都有内部问题。」
陆凝露出一丝笑容:「原来如此,妾还以为、将军只是不愿向我泄露军机。妾也是汉国人阿。」
秦亮随口道:「费文伟死了,你们要重新效忠姜维吗?那得先问他要不要你们。」
两人继续往麦田对面的路上走去,渐渐沉默了下来。秦亮也走了神,犹自琢磨起了事情。
刚才秦亮对陆凝说的是实话,魏国对外作战、问题往往却在内部。只要一想曹爽伐蜀的来龙去脉就明白了。
其实在曹爽时代,魏国的国力兵力、便已经具备了灭国的条件。
虽然魏国经历了曹爽伐蜀的失败、勤王战争、王凌王飞枭对吴的失败,以及毌丘俭起兵;但是内战的兵力损失都不大,失败的一方太容易投降了。死伤最多的一战、反而是王飞枭在东关的局部战役。
秦亮也几乎没杀降兵,魏军远远没有到伤筋动骨的地步……现在他的麾下,就有一些士卒曾是司马懿麾下的人,还有一些人是幽州军降兵。
不过兼并战争依旧拖到了现在,几乎毫无进展,魏军反而经常处于战略防御地位。
之前是司马懿与曹爽相互拖后腿;现在秦亮主要是打內战,王凌去
打江陵,一遇到挫折、幽州马上反叛。
但眼下这次、确实又是个机会。秦亮手里四万余众中军精兵、正在关中屯田,这时姜维竟然故意把兴势给敞开了!
姜维击杀了雍凉都督郭淮之后,气焰似乎愈发嚣张、越来越狂,真的以为秦亮不敢去打他?
秦亮的仪仗里有一柄黄钺,只要给洛阳送一份奏书,他就可以调集雍凉地区的兵力、进而自己发動战争。不过为了得到大魏全国的支持、让战争动员不仅限于雍凉,譬如汉中的沔水就通往荆州;秦亮此时仍然打算、先与王家说到明面上。
这也是给王家施压的时机。
原先秦亮通过军功、与王家讨价还价的方式显然没用,几乎无法改变现状。
而在雍凉地区发起对外战争,情况就完全不一样了。无论成不成功,秦亮都能借机对西线的人事进行调整,进而扩大自己的势力。
当然若能打下汉中,影响会更大,到那时、秦亮几乎就成了接任王凌的不二人选!那么大的功劳威望摆在世人面前,谁还有脸出来争、能不能争得赢?
而且秦亮已经感觉到、王家内部的规划并不统一,也不太坚定,尤其是丈人王广、一向就不是个性格坚毅的人。也许施加更大的压力,反而能改变王家人的立场,让形势尽早进入更稳定的平衡状态。
第四百三十六章 可遇不可求
秦亮回到县寺,在庭院中的水缸里舀凉水洗手。来到邸阁台基上,他又换了双牛皮屐。
没一会,杜预和羊祜便都来到了邸阁拜见。
秦亮一早就想到了,攻打汉中的部署会有点麻烦。但不料杜预与羊祜二人都不太赞成,秦亮一时间不禁又陷入了沉思。
杜预羊祜虽然年轻,但秦亮一向觉得、他们是有见识谋略的人,所以还是比较重视他们的看法。
杜预站在旁边道:“将军,只有傥骆道,攻许昌的投石机运不进去罢?”
秦亮回过神来,循着杜预的说辞,脑子里顿时浮现出了傥骆道上的画面。那条路不是所有地方都难走,但其中有几段确实很崎岖、甚至有狭窄的栈道。
秦亮亲自走过那条路,当然知道是什么情况,遂回应道:“梢杆太重太长,必定运不进去。”
杜预琢磨了一会又道:“照攻打江陵城之前的准备,制作投石机的木料、须要先阴干,临时伐木来不及。汉中或有造船的木料,但若姜维提前烧掉,我们便无法就地造出投石机了。”
秦亮用肯定的语气说道:“一开始我军没有投石机攻城。”
杜预揉了一下脖子上的疙瘩,皱眉道:“那得从沔水运木件阿。”
这时吴心把秦亮的包袱拿出来了,从里面取出砚台等物,她抬头问道:“还要磨墨吗?”
羊祜等人来之前、秦亮叫了吴心去拿东西,他说要写奏书。吴心其实挺敏感,刚回到厅堂、她便察觉几个人还有分歧。
秦亮点头道:“先磨好。”
这时羊祜才说道:“姜维定会把主力聚集在汉中、武都等地,必有万全准备。而我们则是临时才发现机会,诸事尚不完备,恐怕要出现很多问题。”
秦亮点了一下头,见吴心翻东西的时候,把一叠地图放在了木案上。他便从一叠纸中找出一张地图,展开来看。
秦亮瞧着地图,头也不抬地说道:“走荆州方向,循沔水(汉水)而上,虽是逆水而行,但应该也能船运军械。”
杜预点头道:“沔水可通汉中,当年武皇帝(曹操)在汉中大战,被断水路之前、粮道便是走的东路。”
他走过来,跪坐在了木案一侧,指着地图又道:“但南乡(汉中西乡县)的贼军,必会截断沔水水路。从这里、直接东出,便能到达沔水。”
羊祜也坐了过来,与杜预瞧着地图商议了一阵。
地图上看不出来详细的地形,但他们都似乎有所了解,照着图只是更好表述。汉中的东面是荆州魏兴郡西城(安康),如今还在魏国手里;但从魏兴郡西进非常难走,地形易守难攻。魏国荆州的军队从襄阳过去的路也很远,而且毫无准备。
就在这时,秦亮忽然再次开口道:“不管怎样,进入汉中的机会、是可遇不可求的。”
二人顿时停止了讨论,不约而同地转头看向秦亮。
秦亮回顾左右道:“要是等我们准备完善的时候,姜维还会敞开傥谷吗?”
杜预点头叹道:“是阿。”
这时吴心把砚台里的墨磨好了,秦亮毫不犹豫地提起毛笔,便开始写奏书。先前已经想好了大致内容,他很快写好了一篇草稿。
秦亮稍微删改了一会,便拿给杜预和羊祜看。
杜预双手接过未干的纸,又抬眼看向秦亮:“将军已决定要攻打汉中?”
秦亮不动声色地“嗯”了一声。
杜预和羊祜都没再言语。秦亮把毛笔放在了砚台上,从筵席上站了起来,在空荡荡的厅堂里来回踱着步子。
过了一会,秦亮忽然转身道:“叔子回去送信罢,然后去拜见大将军,事情还是要与大将军谈谈。”
羊祜执空首礼道:“仆与处道(王沈)有交情,去大将军府也要方便一些。”
秦亮道:“要叔子辛劳一趟了。”
羊祜道:“仆愿为将军驱驰。方才劝诫将军,也是出于本分。”
秦亮露出些许笑容道:“我知道。”
他接着说道:“如果大将军不反对此事,便叫少府马德衡、尽快前往襄阳造投石机。叔子从我长兄那里带上一些兵马,去襄阳协助马少府,并准备从东路船运木件的事宜。”
羊祜拜道:“喏。”
两人见秦亮心意已决,遂不再多劝,一起告辞而出。秦亮继续留在厅堂里,先用工整的楷书、亲笔抄写了一遍奏书,然后写家书。
……三天之后,羊祜从县寺取了东西,遂拜别秦亮出发了。
从武功县到洛阳,有八九百里的路程。不过羊祜带着印信,可以到官府驿城换马,几天时间就赶到了洛阳。
羊祜先去了宜寿里一趟、将秦亮的家书送到王家宅邸,接着去殿中,把奏书送去尚书省。如此安排,等他从宫门出来、去大将军府就很近;因为大将军府在皇宫东南面,挨着宫墙不远。
王令君收到书信后很高兴,走上了阁楼清静之处,才拆来书信来细读。
读着秦亮写的信,感觉很特别。
虽然书信上不能看到人、无法听到他的声音,只有文字;但书信仿佛是在专门对她一个人说话,有一种受到了用心与专注对待的体验。
这与平常在一起说话也不一样。因为写信的时候,人不能做别的事,心里只能想着她一个人;而且要落到书面上、需要斟酌字句,更具仪式感。
不过秦亮在信中提到,蜀国姜维拆了兴势工事,他正准备部署进攻汉中。王令君看到这里,心情又变得复杂起来。
年初秦亮出京本来只是屯田,没想到每次出行、终究还是离不开打仗!
下午祖父王凌也回宜寿里了。于是傍晚时分,一家人都聚到了祖父的庭院里、一起吃了一顿饭。
晚饭过后,王令君没有马上走,她估计祖父、阿父等人在一起,可能会提到攻打汉中之事。
果不出其然,他们很快就谈起了战事。三叔、四叔见令君跪坐在她父亲身边,王广没有管她,大家也就默许了她的存在。令君毕竟是王凌的嫡长孙女。
公渊的声音道:“我听说,羊祜已经把奏书送去了殿中,奏书不也是写给我们看的吗?”
跪坐在上位的王凌却道:“还有郭太后。”
公渊沉吟道:“难道郭太后会下诏、直接准许仲明上奏所请?”
王凌用不经意的口气道:“不用,只需下诏、让秦仲明酌情部署西线军务。仲明有假黄钺的名义,他若决心要对蜀国开战,便没有什么问题了。”
公渊神情异样道:“这……”
王凌竟向令君看了一眼,接着对公渊说道:“王家本来也应该支持仲明的方略。前年仲明提出、拔掉东关吴军城寨的主张,只不过因为后来诸公议定了声东击西之计,汝二弟公翼又在扬州,才没让仲明去东线;如今仲明在关中,姜维既然挑衅,我们为何要阻止仲明的主张?”
“阿父说的是道理阿。”公渊微微叹了口气。
王金虎的声音道:“仲明知兵善战,会不会真的忽然攻下汉中?”
王凌道:“恐怕不容易,郭伯济在西线也吃了大亏,那姜维不是庸将。不过让仲明带兵出击,并不是坏事。我们折损了雍凉都督,只要能够打回去,至少不失气势!”
令君听到这里,忽然有些担忧。祖父虽然在江陵城没打赢朱然,但毕竟是带了一辈子兵的老将,对兵事的见解、不可能毫无道理。
王凌的声音继续道:“当然我们最希望的结果,还是能攻下汉中。到那时,朝廷气象必可重振,那些在背后骂我们、说难听话的人,也没什么话可说了。”
公渊又开口道:“羊叔子今天谈的是仲明的方略,处道(王沈)也在场。正好处道与羊叔子交情不错,便让处道去西线、做仲明的参军罢。到时我们了解西线的情况,也能更加详尽。”
这时王凌看了一眼门外,起身道:“可以这么办。”
大伙见状,跟着从筵席上起身,向王凌揖拜。
令君与阿父一起出门。等叔父们走远了,她才故意带着笑容问道:“阿父不希望仲明打赢蜀军?”
王广转头道:“谁说的?”
令君勉强地笑了笑。
王广皱眉道:“汝一个妇人,不要管这些事。早先便应该与汝后母一起走。”
令君没回应阿父的话,犹自轻声道:“祖父倒是想开了,都是自家人,仲明若能大战获胜,振奋气象、稳固形势,对王家也是好事阿。”
王广只好继续道:“唯愿仲明别在汉中吃大亏。”他沉吟片刻又道,“应该不至于。”
令君忙道:“仲明是常胜将军,姜维有那么厉害吗?”
王广捋了一下大胡子,转头道:“战场很复杂,不能只看带兵之人谁更厉害。汉中那地方,一条石孔通天狱,姜维在那里设重兵以待,能把人马带回来、便算名将了。”
令君“唉”了一声,说不出话来。王广也沿着廊芜默默地往前走。
...
第四百三十七章 关切之情
羊祜送过了奏书和书信,接着前往少府见马钧谈事,然后才回到家、去看望阿母。
他在家里呆不了多久,等马钧准备好行程、羊祜便要与马钧一道去荆州了。
在出发之前,羊祜还要与王沈见几次面,最好能让好友王沈在家书里引荐一下自己。因为羊祜与马钧要去荆州办事,而荆豫都督王昶是王沈的叔父,从小把王沈养大、跟父亲差不多。
看望阿母的时候,姐姐羊徽瑜也在在场,羊徽瑜问了不少关中的事。羊祜之前在关中屯田,但他在交谈时,倒感觉姐姐对秦仲明的事、似乎更加关心。
然而这也不稀奇。羊家姐弟俩,一个是夏侯霸的女婿、一个是司马师的妻子,现在夏侯霸与司马师全都在蜀汉;此时朝廷掌權的几家,也只有秦仲明在诚心拉拢羊家。
不仅羊徽瑜,叔母辛宪英平常也是比较关注秦仲明的。
羊祜的父亲已经去世了,哥哥羊发在淮北,只剩下叔父羊耽在洛阳;叔父家就在附近,于是羊祜随后又赶去拜见叔父。羊徽瑜也跟着过来了。
闲谈了一会,叔母辛宪英便听说了汉中的事,果然露出十分惊讶的神情。
羊祜见状便道:“诸事准备不足,我尽到了劝诫之责。但卫将军认为机会难得,已然下定决心。”
辛宪英头上束着一块朴素的布巾,气质颇有几分智谋士人之感,她说道:“关键是蜀汉军这次更有准备。当初曹昭伯率十万大军伐汉中,正是因为发现了汉中兵力不足、只有两万多人;蜀国大部兵力还在涪县,远水救不了近火。
曹昭伯走的也是傥骆道,其无功而返、险些将大军葬送在秦川。秦仲明在关中的形势,比曹昭伯那时好;但姜维在汉中的兵力,亦非当初王平可比阿。”
羊徽瑜忽然开口问道:“卫将军去汉中将有危险?”
辛宪英的亲弟弟辛敞也在秦亮军中,辛宪英的小动作看起来有点紧张,她修长的手指从宽袖中伸出、刚做了个手势,随后又收了起来,沉吟道:“秦仲明可称名将,应该可以做到全身而退。”
羊祜附和道:“秦将军必有自己的考虑。”
辛宪英回头看了一眼旁边的夫君羊耽,低声道:“郭伯济死后,卫将军想调动雍凉兵力开战,各部人马一旦上了战场,便必有功过;那时再对中间的武将进行拉拢、赏罚,会更容易。我看此役不会有多大结果,秦仲明只要保守用兵、不遭大败,便吃不了亏;对名气不利,但得到了实利。”
羊耽随即赞同了宪英的推测。
羊祜也没有反驳叔母的见解,他亦觉得、多半就是这么回事。
大魏朝廷里,人们的主张和所作所为,很多时候都是为了权势,而不是真的想干什么大事业。或许秦仲明亦不能免俗?
辛宪英又品评道:“秦仲明才二十余岁,倒有了几分老成的谋算。”
今天羊祜赶着办了正事,回来拜访叔父的时辰已比较晚,此时天都已经黑了。姐弟俩便不久留,随后向叔父叔母揖拜辞别。辛宪英又热情地邀请,叫羊祜明天中午过来用午膳。
羊祜却把时间约到了晚上,他明天还得去拜访王沈。
……西线的奏书到尚书省、中书省走了一遍,没两天朝中许多大臣都知道了。秦朗的官职是宗正,但他是九卿之一,宫中要商议什么大事、或者大臣们私下议论,他都经常参与,所以也听到了此事。
秦朗管的就是皇室亲族、外戚各家的事务,金乡公主家的事也该他管,而且金乡公主是他同母异父的妹妹,因此秦朗常去妹妹家走动。
来到金乡公主家,秦朗自然就谈论起了秦仲明要攻打汉中,这在最近是一件大事。
秦朗颇有些忧心地感慨道:“这仗不好打阿。”
此言一出,倒先让一旁的何骏来了精神,立刻侧目观察秦朗的神情、看秦朗是不是说的实话。
阿母金乡公主几乎不会单独面见男性宾客,不管是什么年龄、什么关系。何骏那十几岁的堂弟来何府,如果何骏正好不在家里、堂弟连主人也见不着。
秦朗虽是金乡公主的哥哥,但金乡公主接待兄长时、也会叫上何骏。
秦朗当着宗正的官,重回洛阳后、一直跟兵权没有关系。但何骏当然知道,他这个舅舅其实是个武将,带兵打仗的能耐不比谁差;当年秦朗在洛阳中军做将军、带兵攻打鲜卑人的时候,那秦亮还在冀州种地呢。
舅舅打仗也几乎没有输过,何骏相信他的见识!
见舅舅秦朗从筵席上站了起来、在屋子里踱步的样子,何骏顿时也期待起汉中战事了!看样子,秦亮极可能大败?
金乡公主问道:“仲明应该也能谋算胜负罢?”
秦朗回头道:“兴许他的看法与我不一样,胜负也不好说,但此役应该危险不小。”
他坐回席位上,接着道:“我刚听说奏书的内容,便觉得十分意外。从前几次大战来看,仲明用兵算是一个比较稳妥的人。当初司马懿、毌丘俭的兵力都比仲明多,但那两仗是迫不得已,不打不行。此番则不同,汉中之战可以不打的。”
何骏终于忍不住开口道:“十年前秦亮还是个泥腿子,去太学读了两年书、仍与大伙格格不入。他这种人,一朝得志,很容易得意忘形,心性哪能与舅舅相比?”
他说到这里侧目看了一眼阿母,“秦亮就是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攀附上权贵后、权势不小,但本性能改吗?”
金乡公主察觉何骏的眼神,蹙眉不语。
秦朗却摇头道:“王家人若非看出仲明乃人杰,怎会把嫡女嫁给他?再说寻常人就算与王家联姻,也干不出大事来。”
何骏只能很轻地“哼”了一声。
秦朗转头打量着何骏的脸,语重心长地说道:“按理仲明与我们家是亲戚,伯云(何骏)又曾是仲明的太学同窗,你们好生相处,对何家是大有裨益的事。”
他说到这里,用不经意的目光看了卢氏一眼,“有些恩怨过去便过去了。我听说,只是有流言、实际并没有什么事。”
卢氏微微张了一下薄嘴唇、欲言又止,终于一声不吭地避开了目光。
提到旧事,何骏心里顿时又是五味杂陈。
起初何骏一直看秦亮不顺眼,确实有卢氏的关系,而现在他怀疑、秦亮居然还与他阿母金乡公主有什么事!因此心里的厌恨更甚。
何骏出身大族,其实有识时务的见识,他当然知道舅舅的话有道理。有时候他也想过利弊关系,但有些念头画面一冒出脑海,情绪便会直冲脑顶,简直不由自主。
譬如阿母金乡公主的言行气质很大气,她可能不愿被动躺在秦亮下边,何骏便会自行想象出一些场面,推测阿母坐着的动作和神态,甚至仿佛能看到那头乌黑的头发摆动的样子。同时他又觉有点难以想象,阿母那样冰清玉洁端庄大方的人,如何能一改常态、做出那般举止?
何骏心里很难受,却又忍不住会去想。因为即便是痛苦,只要情绪足够强烈,也很容易占据人的内心;比五石散带来的感受,还要强得多。
何骏没想到,以前自己在太学不怎么在意的那个秦亮,竟会变成他多年来最关注的人、成为最伤他心的人。
更让他愤怒的是,极大地伤害他的秦仲明、却根本不在乎他!如今何骏也没办法与秦亮争吵斗法,只能在背地里默默地诅咒这个人。
这时金乡公主的声音道:“当初大将军曹昭伯,十万大军攻汉中,最后也只能铩羽而归。要不阿兄送一封信去关中,提醒一下仲明?”
秦朗沉吟道:“朝廷兵事是王、秦、令狐家在管,我现在只是宗正,按理不应该对兵事指手画脚。”他想了想又道,“而且仲明打的仗比我大,伊阙关之战两方近二十万之众,巨鹿之役也有十几万人。我若在仲明跟前谈用兵,说不定要被他笑话呢。”
金乡公主道:“伯云说得不无道理,仲明毕竟年轻,即便很有才能、有时候也难免疏漏,与阿兄这样的宿将不太一样。”
她稍作停顿,语气变得有点焦急,“不用公文,阿兄是仲明的族兄,写家信罢。”
秦朗终于点头道:“可以这么办。”
何骏又开口道:“秦亮手握重兵,正在风头上,劝不住的,要吃点苦头才行。”
金乡公主转头看了他一眼。
这时何骏已忍不住开始想象秦亮大败的情形。起初他脑海里出现了一个场面,秦亮被围在山上、将士们饥饿难捱,然后秦亮拔出佩剑自刎。
但何骏觉得、这样好像缺了点什么,他忽然醒悟,自己并不愿意看到秦亮死!
若是秦亮就这么死了,何骏近十年的恨意、岂不是到头来一场空?何骏最愿意看到的事,还是秦亮王凌都因大败而失势,秦亮被打回原形。
而何骏的母亲还是公主、妻子卢氏也是士族,出身不会改变,那时秦亮还得来巴结、结交何骏!何骏又能想办法羞辱他,慢慢折磨他了!这种事何骏是轻车熟路,以前他与邓飏顽弄臧艾的姨母,其实兴致来源便不是妇人、正是臧艾。
何骏想到这里,心情忽然有点激动,只想马上来一点五石散助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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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三十八章 局外人
大将军王凌决定派出骁骑将军王金虎,率洛阳中军骁骑营西出增援。不过军队人数多,行动较慢;先出京去关中的人、是大将军府掾属王沈,王沈将出任秦亮的参军。
王沈出发之前,见到了宗正秦朗。秦朗是卫将军的族兄,托王沈给带一封书信,这点小事、王沈自然是义不容辞。
接着秘书郎钟会又来找王沈,主动想去西线做参军。王沈只得将此事禀报大将军王凌,帮钟会办妥此事。然后两人结伴而行,前往关中。
关中的天气,越来越热了。关中平原与洛阳一样,冬天的时候挺冷,但是炎炎夏日持续的时间照样很长。
秦亮早已不管自己亲手种的那块麦地,最近一直在布置出兵的准备工作,勘察地形、修缮骆谷段道路。骆谷中有部分路段缺乏水源,秦亮便派人去山上开挖水道、构筑水塘,趁夏天雨水多的时候收集积水。
王沈等人来到武功县时,外姑婆王氏也在这里。
秦亮引荐了王氏,王沈与钟会立刻提起郭淮,声称明天便去长安、祭奠郭都督的灵位。
王沈见王氏神情疲惫、有气无力的样子,又揖拜劝道:“请王夫人节哀保重。”
忽如其来的一句话,倒让王氏没回过神来,片刻后她才恍然做出悲伤的表情,以袖掩面、哽咽着道谢。妇人看起来柔弱、不如大丈夫坚强,但对生活苦难的忍耐力似乎更强,哪怕遭遇了一次又一次的艰难,仿佛在生死边缘挣扎悲鸣,她仍然能坚持下去。
王氏的声音道:“听说仲明要去攻打姜维,我便过来探望他。本想今天返回长安,仲明挽留,我才准备明天回去。”
王沈道:“明日一早,仆等要去长安谒郭都督灵位,正好护送夫人。”
几个人寒暄一阵,便离开台基、一起进邸阁厅堂。外姑婆王氏主动去准备午膳,遂不再参与正事。
秦亮等人来到前厅入席,王沈先转述大将军的话、然后又拿出了一卷竹简书信。
原来是族兄阿蘇的信,这倒让秦亮感到有些意外。族兄阿蘇是知兵事的人,写信劝诫也应该是出于好意,但正因如此、才让秦亮又仔细多想了一会。
而这个王沈,却可能是来监视秦亮的人。因为王沈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扬州起兵的时候,王沈便受命于司马懿,跑到寿春来传诏、诏令晋升王凌为太尉,其实他就是来看扬州的迹象。
司马懿败亡之后,王沈显然又成了王凌的人;因为王凌已是毫无争议的并州士族领袖,王沈是太原郡人士、叔父王昶也投奔了王凌。后来马钧去荆州造投石机,王沈也跟着去了。
这次王沈到来,秦亮自然心里有数;而且听说三叔王金虎也要来,还要带着骁骑营。秦亮对此的理解,是王家想确保秦亮只打汉中!而不是直接干成灭国之战。
相比杜预、羊祜、秦朗等人的劝诫提醒,秦亮发现最看得起自己的、竟然是王家人。
不过三叔王金虎在许昌之役、伊阙关之役时曾与秦亮并肩作战,比起当年郭淮在伐蜀之役时的表现、王金虎必定可靠得多。王金虎和王沈、应该只是为了代表王家的态度。
秦亮观察了一眼王沈,又看向跪坐在一侧的钟会。
钟会转头迎着秦亮的目光,笑道:“仆是局外人,只想上战阵亲眼看看,秦将军如何运筹帷幄击败姜维。”
王沈发出“呃”的一个声音,张了一下嘴,欲言又止的样子。
钟会那句话是有点意思,他是局外人、言下之意王沈便是局内人?不过钟会一脸笑容,说得也是轻描谈写,王沈也不好说什么。
秦亮露出笑容,用玩笑的口气道:“士季既然做了我的参军,便不能尸位素餐,须得出谋划策才行。”
钟会在后世的名声不太好,秦亮却觉得、与他日常相处还可以。先前秦亮与王沈谈话,气氛比较严肃,这会在不经意间,语气便已轻松了不少。
而且钟会说他是局外人,应该没胡说。钟家是颍川大族,结交的人不少,但与王家确实没多大的关系。
钟会拱手道:“仆可以做一些查漏补缺之事,以辅佐秦将军。”
秦亮毫不犹豫地对王沈说道:“士季虽年轻,却对兵事很有见解,我相信他的才干。”
对于钟会的能耐,秦亮根本不需要仔细考察,史上攻灭蜀汉就有钟会带兵。
王沈点头道:“将军所言极是。”
秦亮下意识地拍了一下放在木案上的竹简,那是族兄的书信。他不禁又琢磨了一会,钟会带兵攻蜀的时代、与现在的形势应该是不一样的。
史上姜维已经北伐了十来次、连年用兵,越到后面,蜀汉的情况越差。而现在蜀汉内部的形势,还没有到难以维系的地步,此番姜维的准备、也不可同日而语!
不过事情干到现在,秦亮当然不能再回头。有些东西,只是偶尔影响他的心情而已。
这时正事谈得差不多了,钟会便从旁边的布袋里拿出了一叠纸。他起身走过来,放到秦亮面前的木案上,说道:“仆知秦将军对先父的字帖感兴趣,离开洛阳前,又动笔临摹了一些带过来,将军看看如何?”
秦亮立刻翻看了一会,赞道:“好东西阿。”
钟会笑道:“比不上先父的真迹,可是先父的遗物、仆确实不能拿来赠友。”
秦亮道:“临帖已是不错了,尤其出自士季之手。”
书法泰斗钟繇的真传,并未传给长子,反而教给了钟会,似乎对这个暮年才生的儿子、相当宠爱。如今人们称呼的书法“大小钟”,小钟便不是钟毓、而是钟会。
所以钟会的临帖、水准自然相当高,秦亮并不是故意恭维。
钟会确是个挺会来事的人,明明有意结交、却做得并不明显,社交手法十分圆润自然。
当时钟会写了一篇文章《贺捷》送给秦亮,祝贺秦亮在幽州平叛中大胜。
秦亮见钟会的字写得非常好看,恰好马钧再次改良了纸张的制作工艺、送来一批竹浆纸到卫将军府;秦亮便还赠礼物,送了一大叠白纸给钟会。
钟会收了纸张,又亲自临帖,把先父留给他的真迹、临摹了多篇送给秦亮。来来往往之中,既不俗气,又增进了交情。
当然这种事也要双方配合才行,钟会就曾写过文章送给嵇康、想要结交,但嵇康不回应、钟会也没办法的,反而显得有点自作多情。
而秦亮只是个俗人,才不管钟会的人品好坏,只看他是不是敌人。
王沈的声音道:“原来秦将军不仅精通兵法、音律、诗赋,也对书法颇有深究。”
秦亮转头笑道:“就是为了字写得好看点。”
他稍作停顿,继续道,“书法这种技艺,基础还得学宗师的东西,否则写得好看、依旧会被人称为江湖体,不上台面。”
钟会饶有兴致地说道:“江湖体,挺有趣的说法。”
秦亮这才发觉刚才的话不严谨,毕竟开创者没法学大师手法。譬如后来的宋徽宗,便自创了瘦金体。
秦亮遂道:“除非是开创流派的人物,毕竟凤毛麟角阿。大多人还得临古贴,才能有点造诣。”
他收起了钟会的礼物,说道:“那便多谢了。”
钟会道:“能得秦将军欣赏,仆甚感荣幸。”
秦亮随口道:“不过最近没工夫练字了,只等打完了仗、带回洛阳再练。”
就在这时,秦亮的属官杜预、辛敞、王康一起来到了邸阁厅堂。一番引荐寒暄之后,差不多到中午了,侍女们把菜肴摆上桌案,秦亮又叫人拿来了酒水。这便算是一场宴席,为初来乍到的王沈和钟会接风洗尘。
有钟会在场,大伙谈着洛阳的逸闻趣事、又能聊清商乐,席间谈笑风生,忙里偷闲倒多了几分乐趣。
及至晚上,秦亮回到县寺内宅沐浴更衣,正要关上卧房门睡觉,想了想还是没有闩门。不过王氏昨夜才来过,今天看起来精神不好,今夜应该不会再来了。
不料秦亮睡着没多久、就因细微的动静而惊醒,他察觉有人进了黯淡的卧房,借着依稀的月光认出了人。果然没一会,来人便默默地进了被褥。
秦亮好言问道:“身体无碍罢?”王氏紧緊搂住秦亮,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过了一会、她的声音道:“我不能在县寺住太久,上午王处道不也说了,明日一早要送我回长安。”
处道当然想不到是怎么回事。而且王氏自己解释说明天要回去了,这事也怪不得别人。
王氏又用担忧的声音道:“汝外姑公便殂于姜维之手,仲明出发后定要当心阿。”
秦亮“嗯”地回应了一声:“没事,别想太多了。”
他说罢轻轻掀开了被褥,转头看了一眼,不禁又抬头看向墙上的窗户。里屋的开窗又高又窄,不过月光正好能从窗户进来,白椛花的光辉洒落塌上一片。至少在此时,屋里仍然很宁静。
……
……
(感谢书友“草知雨”的盟主。今天来不及码字了,明天加更啊。)
第四百三十九章 旗开得胜
外姑婆王氏次日与钟会王沈同行,要返回长安。
王氏临别时,声称这次回到长安之后、便不好再来武功县了,叮嘱秦亮照顾好自己。
但秦亮无法确定、外姑婆还会不会来,因为之前她已经来过三次,每次都是这么说的。然而过不了多久,她又能找到理由、前来看望秦亮。不过每次都只敢呆一两天,她还是担心别人怀疑。
待到王金虎抵达关中时,已是六月间。
三叔王金虎有酗酒的习惯,但这次秦亮不用担心自己的酒量。宴席就是为了给王金虎接风洗尘,好几个属官、武将都算地主,可以陪他喝个痛快。
到第二天早上,大伙再次到邸阁前厅见面,才终于谈起了正事。
刚到的人、心情往往比在关中呆了几个月的秦亮更急,王金虎问道:“仲明打算何时攻打汉中?”
秦亮回顾左右,除了卫将军掾属、两个参军,便是军中大将。有王金虎、杨威、熊寿等,秦亮便道:“暂定下个月上旬。屯田种的麦子差不多熟了,收了麦子再去。”
春小麦比冬小麦的收割时间要迟一些,但冬小麦播种的时间、要提前不少。
王金虎愣了一下:“关中有囤粮罢?”
秦亮道:“当然有,伐蜀的难处一向不是粮草,而是粮草运输。”这时他解释道,“最近秦川那边常下雨,雨后山路湿滑,不利行军,等一个月出发更好。”
王金虎这才点头道:“有道理。”
过了片刻,王金虎又不禁沉吟道:“据说姜维已把兴势山敞开了,但拖得太久的话,他会不会再派兵修筑营寨工事、把我们堵在傥谷?”
秦亮想了一会,简单地说道:“不会。”
但这种事其实说不定,姜维的脑袋长在他自己脖子上,秦亮没法替他做决定。
不过秦亮又想起了在芍陂之役前的心情。他曾当众推测吴兵要来,所以很期待吴军真的要来进攻、以验证自己的先见之明。
如同此番姜维主动敞开兴势、费劲修缮城池,他的看法自然是魏军会趁势去攻;如果秦亮不去,说不定姜维反而会感到失落。
人们都有一种希望被认可的心理需求,姜维大概也不例外罢?
当然如果姜维反悔了,又重新修复了兴势防线;那时秦亮劳师动众,可能要白跑一趟。在秦川的关键地势上、只要蜀军死守,确实很难被突破。
到时候想骂娘的人,应该就是秦亮了!
秦亮沉默了一阵,好像是说给自己听似的,“越是这种时候,越不能太执着,心急容易被人算计。”
他环视左右道:“先叫各部将士安心收麦罢。”
杨威等人抱拳道:“喏!”
武功县城外那块麦地,秦亮已经很久没去管了,最后一次去拔草,还是陆凝带来成都消息那天。当时的麦苗绿油油一片,高度刚到膝盖;不过后来是有人去照料的,侍卫们会干施肥、浇水、锄草之类的活。
秦亮估摸着这会麦子该成熟了,方才临时起意,打算亲自去看看。
本来是无关紧要的东西,不过当初流了那么多汗,秦亮还是想去瞧一下成果。
今日去地里的阵容依旧不俗,几个将军,还有钟会、辛敞、王沈等士族子弟。不过只要有兴致,人们做事、也不一定非要有什么用处。
好比曹爽喜欢带着朝廷重臣出去狩猎,那点猎物对于大将军又有多大的用呢?无法是图个心情而已。
天气晴朗,艳阳高照,田地里非常炎热。秦亮依旧沿着田垄,朝麦田中间走去。果然侍卫们照料得不错,田间的杂草不多,麦穗已经变得金黄。
没一会,远处的大路上有数骑过来了。周围警戒的甲士观望了几眼,没有什么反应,估计是认识的人。
果然等两个人下马、步行到南边的小路上时,秦亮也看清了来人,原来是邓艾和陈泰。
只见邓艾戴着一顶草帽,秦亮便转头对身边的人笑道:“士载更像是来侍候庄稼的人。”
几个人转头看向邓艾的草帽,立刻明白了秦亮的揶揄,一行人发出了几声“嘿嘿”的讪笑。
两个刺史沿着田垄走到麦地中间,站定了见礼。大伙便又相互揖拜。
邓艾与王金虎见礼时,话也多说了几句,大概是因为王金虎刚来西线的缘故。
邓艾道:“我听说、说骁骑将军……在路上了,便先赶到、到长安。今日果然得见,幸会。”
王金虎拱手道:“幸会邓使君。”
大伙寒暄了一阵。秦亮伸手在麦穗上捏下两粒麦子,放在手里观摩了一番,回头道:“这块地的麦子可以割了。”
杨威附和道:“收割之后,若是天气还像今日这么好,麦子几天便可装仓。”
秦亮忽然想起了曹爽伐蜀时、山谷里坐地大哭的民夫,他立刻把麦粒用力握在了手心里,目光从陈泰和邓艾脸上扫过,说道:“传令各地官员,民壮运粮时损失了骡马,一匹牲口只赔一石麦或粟。除非有确凿证据,有人故意害死了骡马,那便全赔。”
陈泰立刻道:“将军仁义。”
钟会笑道:“这个法子好,不是自己的东西、便不愿好生照料。但是一石麦,那也是自己的麦阿。”
钟会确实一下子就发现了问题,秦亮还是不太相信、人之初性本善。
秦亮接着说道:“只要我军能拿下汉中,所有参与伐蜀的人,包括民壮、兵屯、中外军,田税全部减半,连续三年。有功将士,则论功行赏。”
诸将纷纷揖拜道:“得令!”
秦亮又道:“诸将可以在各营宣讲,我们攻打蜀国,是为一统天下、早日结束战乱,等战争结束了,大家的日子才能好起来。”
几个人陆续附和了几句。
当然秦亮也知道、这些东西大概没什么用。
此时的兵卒、民壮打仗大多都是被迫的,按照律法、抗命逃亡叛乱都要拿家眷问罪;人们只在乎吃不吃得饱饭,战争的意志主要来源于统桎阶层。
不过宣扬一下战争的正义性,总不会有什么坏处,聊胜于无。毕竟应该没有人愿意看到,自己原来是站在邪恶的一方。
大伙顶着大太阳、在麦田里转悠了一圈,周围没有阴凉的地方,实在是很热。于是一行人很快就离开了此地,一起骑马回去了。秦亮也不想再亲自去收割麦子,他现在已经没有了那种心境。
邓艾、陈泰到来之后,秦亮身边参与决策的人也差不多齐了。
回到邸阁,秦亮刚翻开自己画的地图来看,陈泰便问道:“将军过兴势山之后,先取何处?”
同是士族出身,相比兴趣广泛的钟会,既懂歌舞音律、又擅长书法、还会谈笑;陈泰的性情便不太一样,他应该是个雷厉风行干实事的人。
秦亮指着地图,也很简洁地说道:“南乡。”
旁边杜预的声音道:“汉中的关键在阳安城(阳平关),但我军的战术不同,需要先运大型投石机去战场。攻下南安,投石机梢杆便可以走沔水、船运至汉中。”
秦亮点头道:“元凯所言极是。”
邓艾道:“司马、马师在蜀国,他知道……我军攻城靠、靠投石机。”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邓艾,说道:“士载说得有道理,姜维应该会注意到此事。不过还有一条路,能运投石机过去,便是沿褒水水路、走故道(褒斜道)。”
从关中到汉中,道路一共就四条,自西向东,分别是陈仓道、褒斜道、傥骆道、子午道。
都不太好走,相比之下,陆路走陈仓道最宽敞平坦;但中间那条褒斜道,过斜谷段之后可以沿着褒水走,有水路。最难走的就是傥骆道和子午道。
秦亮接着说道:“在姜维看来,只要我们拿下褒斜道的出口箕谷,大型器械照样可以船运至汉中。而且褒中城、汉中治所南郑都在褒水一线上,有好几处重要目标,姜维不一定敢把主力全部押在南乡(西乡县)。”
邓艾看着地图,也点头道:“有、有道理……”
杜预估计觉得邓艾说话费劲,便帮他说道:“南乡离最近的乐城(城固)也有一百多里远,离赤坂(洋县)百里;到西边的南郑、阳安(阳平关)更远。如果蜀军主力部署在南乡,那其它重要地方便会兵力空虚,且南乡蜀军难以临时前往驰援。姜维那么做的话,与豪赌无疑,应该不敢。”
邓艾点头道:“正是元凯、凯所言。”
陈泰道:“如此一想,姜维大抵能猜到、我们可能攻打南乡,并有所防备,但不会把主力全部放在那里。”
秦亮沉吟道:“正常部署应该是这样。姜维第一阶段的部署,除了防备东路沔水(汉江),主要的防线应该是褒水到沔水一线,箕谷、褒中、南郑。他要等魏军兵马疲惫、粮草不济,想要退兵时,才会防守反击。”
王金虎道:“先奇袭南乡,打通沔水水路,我们便用投石机砸过去!”
王沈也拱手道:“卫将军定可旗开得胜,一举攻下汉中!”
众人遂纷纷拜道:“愿将军旗开得胜。”
第四百四十章 好征兆
趁陈泰和邓艾都在武功县,秦亮遂安排了调兵部署。
洛阳中军的中垒、中坚、骁骑三营六万余众精锐;邓艾率领的凉州中外军一万多人;讨寇将军(新任)陇西郡太守胡奋率陇右军、关中军一部。总兵力八九万出傥骆道,加上关中兵屯,第一波人马便达到了十余万,计定七月上旬出击。
此役前期调动的兵力,已经超过了当年曹爽伐蜀的规模。
另有陈泰率关中军屯陈仓,除了作为后备增援力量;他也要准备在战役后期阶段,走陈仓道取武都、阴平二郡的军事据点。
破虏将军、南安郡太守王经,则率部布防陇右军务,并准备协助陈泰攻占武都郡。
秦亮还留下了卫将军长史杜预在关中,带兵协助陈泰督运粮草辎重。
所以伐蜀需要掌握了朝廷大權的人才能发动,都督两州的大将也不行,调动不了那么多兵力和资源。只要大魏朝廷还在争斗和相互掣肘,攻蜀便无从谈起,只能在西线僵持!
世事不是简单的重复,却又常常似曾相识。曹爽伐蜀那次,也是走的傥骆道。秦亮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当年的经历。
当初处处受制,秦亮还得亲临前线拼杀;如今他作为全军统帅,处境显然不可同日而语。但还有最不同的地方,这次他得自己承担一切风险和后果!压力也是不一样的。
面对许多纷繁不可控的因素,秦亮也不能免俗,会有一些奇怪的心情。
便好似人们会相信运气、预兆等事物;产生大年初一不能看病服药之类的图吉利的习俗,或者生日那天要吃个煮鸡蛋,希望下一岁像煮蛋一样、圆滚滚地顺利度过。
完全毫无道理,但就是能联系起来。
不过出兵之前,各种迹象似乎挺顺心的,颇有点祥瑞的感觉。
收麦那几天,天气一直很好、每天都艳阳高照,麦子很快就晒干了。等麦子装仓之后,这会竟忽然便下起了暴雨!
秦亮站在檐台上,看着天井里的雨幕,听着“哗啦”的雨声,不禁出声道:“好征兆!”这时陆师母的声音道:“将军在与谁说话呢?”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指着灰蒙蒙的天空道:“对它说话。”
陆师母细长的柳叶眼露出一丝笑意,随即又收住了。
一阵风迎面吹来,空中的雨水也偏了方向,朝着檐台这边飘过来。秦亮的红色袍服下摆、立刻在雨点中变了颜色,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脚跟踢到了门槛上。秦亮干脆转身,走进了房门躲雨,回头道:“又有一阵大雨来,快进来罢。”
陆师母加快脚步,走了房门,轻轻拽着裙摆抖了几下。
陆师母开口道:“妾熟悉傥骆道附近的小路,将军要带着妾去秦川吗?”
她刚说到这里,神情忽然有点尴尬,接着“唉”了一声。她大概意识到自己是汉国人,亲戚还在汉国。
秦亮道:“那地方我已差不多摸清了。战场上一般不带妇人,何况是仙姑这样的美妇。”
陆师母走过多次秦川、确实有经验,但对整体地形的把控、应该是比不上秦亮的。
当初秦亮走傥骆道的时候,甚至在某些地段画了等高线,把各处的山脉走势也记录清楚了;这几个月他与雍凉各地的官员来往,也从谈论中了解到了更多情况。
陆师母抬眼投来一瞥,接着微微侧身、把手掌轻轻放在了自己的脸颊上。
大雨天无法出门,秦亮放松地跪坐在筵席上、翻开了一张地图。他指着上面道:“我们相识的地方,大致就是这里。确实是缘分阿,周围百里崇山峻岭,几无人烟,竟能相遇。”
陆师母轻声道:“太白山附近看似险峻,但那里是道士趋之若鹜之地,每年都有人去亲近仙气。”
秦亮又道:“当时我的处境很糟糕、几乎性命不保,但时隔数年,再回头一想,倒有几分怀念。兴许很多事都是这样,当时觉得了不得,回忆起来却没那么严重。”
两人仿佛都陷入了一阵回忆。这时陆师母道:“将军不必瞧不起我的品性,我真的不是那种放浪之人。当时哪里会想到,偶然在那种地方遇见的人、还有机会再见面呢?”
陆师母说到这里,似乎也意识到了解释有问题,脸颊一红。
她却继续小声解释道:“只怪将军引誘,那种时候竟然还能心生邪念。我也很奇怪,为何衣裳那样夸张?我以为不会再见面了,便想看看是怎么回事,没有别的心思。”
秦亮抬头看了她一眼,并不想争论。怪他也没什么,于是他便笑了笑,不置可否。
但秦亮随意的反应,竟然反而让陆师母有点生气,妇人的心思确实有点不一样。她蹙眉道:“后来将军对我那么好,不仅在洛阳救我,还写信给费将军提议交换俘虏、帮我救先夫。我不相信只是秦川中那点饮食的恩义!将军图什么,我能假装不知道吗?我就是不想欠君之情,所以在庐江郡才给将军看。”
有些事是越描越黑,陆师母说到这里,脸颊已是通红。她只得叹了口气,终于沉默下来。
这时秦亮一副严肃认真的神情,开口道:“卿说得很对。哪怕有恩义,卿也顾忌自己有夫君,后来又是丧期,我们之间本来也没做什么。若是放浪之人,哪能如此?”
陆师母轻轻咬了一下朱唇,稍微平静了一些。
秦亮又简单地说道:“不过现在丧期过了。”
陆师母微微一怔,站在原地一言不发。秦亮刚才虽然只有一句话,但说到了重点。
秦亮忽然发现她紧张了起来,正用上衫下摆的布料、缠着她的手指。这样的小动作,让秦亮看得有点难受……好像他自己变成了那根手指,正被什么东西緊紧地缠绕箍住,有种难以呼吸的错觉。
过了一会,陆师母才开口喃喃道:“汉军虽善战、又有地利,但将军有那么多人马,应该不会遇到上次那样的危险罢?”
秦亮随口道:“既是主将,便要承担胜负的最大责任。十万大军若是有什么闪失,比直接阵亡还要惨阿。”
他只是说出了心里的实话。
陆师母听到这里,立刻抬头向秦亮看过来。她想说什么话、却好像觉得身份立场不符,那神情叫人看得有点纠结。
第四百四十一章 不吉之言
一阵风带着雨点灌进了房门,连屋子里靠近门槛的地面、也被洒上了雨水。“哗啦”一声,木案上的地图图纸被吹得飘了起来,秦亮迅速伸手按住,才没让纸张飘得满屋子飞。
他抬头看了一眼木门,见陆师母还站着,便道:“卿去把门关上罢。”
但等了一会,陆师母竟然在原地没动弹。
平时秦亮对身边的人比较宽容,但毕竟身份地位有差距,他已经习惯了轻松地使唤别人。陆师母此时不听,他便觉有点不习惯,不禁又抬眼向她看去。
但见她的神情,以及拿布料使劲缠绕手指的琐碎动作,秦亮马上回过神来,她好像是误会了言下之意。
秦亮正想开口说话,却见陆师母转身挪动了步子,于是他立刻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
她这个女道挺特别的,一对内双眼皮的柳叶眼、颇具勾人的媚气,衣襟被撑得不高、但腰身细长,身段相当好。而且她的脖颈脸庞、有些许风吹日晒的痕迹,但衣裳经常遮掩到的肌肤、在不经意间露出来,又很白净,这让人感觉仿佛有一种山林间的妖气。
难怪之前洛阳那个姓朴的道士,因为对她有非分之想,不惜出卖同门。陆师母并非国色天香,却容易让人想入非非。
秦亮一直没有太勉强她,还是因为家里已有绝色妻妾。而最近几个月秦亮呆在武功县,虽有吴心偶尔跟他同寝,王氏也来过几次,但他也经常独睡。此时秦亮见到陆师母扭捏的模样,不留神一下子竟生出了浩然正气。
“嘎吱!”陆师母把木门掩上了,犹豫了一下,又取来木闩放上。她慢吞吞的样子,手指无力地在木闩上摩挲着拂过,才缓缓地向下垂落。那样的动作叫人看得心慌,秦亮仿佛又觉得自己就是那枚木闩。
她转过身,走得时快时慢,犹犹豫豫地向木案这边轻轻走过来。门关上后,屋子里的光线也稍微黯淡了一点,但她的柳叶眼里的目光、反而显得更明亮,饱含着复杂的情绪。
其实陆师母没有胡说,她确实算是个保守的人。虽然她与秦亮来往后、谈不上守身如玉,但观念应该是以色为耻。人不可貌相,陆师母那隐约有妖气的媚气外表下,似乎还是挺正经的一个人。
直到此时,她的神情看起来、好似内心仍在挣扎!也许是怕秦亮看不起她,或者真的觉得那种事很羞耻?不过她为何又要主动这样做呢?
秦亮忽然意识到,刚才两人的谈论有点不吉利,诸如陆师母问有没有危险、秦亮说什么战败比死还难受之类的话。
难道陆师母是担心秦亮可能一去不回,所以要在临行前将自己给他,免得他遗憾?
秦亮顿时感觉气氛不对,心里忍不住腹诽。
面前的陆师母是个道士、却有野性的妖气,加上此时的气氛,秦亮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诡异!
秦亮见过不少美妇,其中气质最诡异的两个、便有此时的陆师母。另一个是甄皇后,艳丽之中给人死气沉沉的感觉。
或许秦亮真的没有猜错、陆师母的动机。她走到了秦亮跟前,主动开始拉开衣带,一副要满足他心愿的模样。此时秦亮已有了一点抗拒的心态,但他已看到了她的锁骨位置,布料还在轻轻往下挪,好奇又占据了上风。于是秦亮跪坐在木案后面,一动也不动,也不出言阻止,反而仰着头,瞪眼盯着站在面前的陆师母。
直到“哗啦”一声树梢摇动的声音传进来,他的注意力才偶尔有所分散,向外面看了一眼。
前阵子关中多是晴天,偶尔下雨、也不太利索,刚刚浇濕了土地,起一阵风便把云层给吹走了。而今天的暴雨,终于下了个痛快。
暴雨当然不能一下一整天,风雨是一阵一阵的。风和雨时不时会变小,细雨轻柔平稳、清风徐来,但只需一小会,忽然又变得风急雨骤。夏季的大雨仿佛倾盆一般斜泼而下,飞速的雨点直接击打在天井底部的砖石上,激得水花飞溅。空中的雨点快得让人看不清,一闪而过,连绵不绝,越下越大。积水也汇聚成溪,沿着角落流淌。
雨大的时候,风也不曾停息,盛夏季节的茂盛浓绿的树梢、在风中拼命地摇晃,形如瀑布状如青丝,“哗哗”直响,接纳着锰灌而来的大风。树枝树叶都緊紧缠绕在了一起,凌乱不分彼此。四下电闪雷鸣,天井中没有人,整个庭院却像笼罩在激烈的喧嚣之中,宛若有许多哭喊的鬼魅魍魉。
暴雨持续了大半天,终于慢慢变小了。落尽了雨水后的乌云逐渐散开,西陲的太阳竟然从云层边缘、透出了一缕金光。数度阵雨过后,这次是真的放晴了。
天地间终于恢复了宁静,留下一片被暴风雨摧残的狼藉。院子角落的荒草已经东倒西歪、不复之前的生机,雨水和泥土糊在了歪倒的杂草上,糅杂成了一团。不过躲起来的鸟雀终于得到了歂息,很快就回到了树梢之间,鸣声仿佛在尽力呼吸。
屋子里秦亮也察觉了雨停,西边的窗户间竟然有些许余晖照射进来,因为天气的原因、叫人颇感稀奇,秦亮不禁开口道:“好像没下雨了。”陆师母“嗯”了一声,她原来是醒着的。
两人有许久没有交谈,这时秦亮又拾起了先前的话题,强笑道:“我没那么容易战败,也死不了。别说得像生离死别似的,不太吉利。”
陆凝睁开眼睛,仰面观察着秦亮的脸,只回应了一声“好”。过了一会,她低声道:“妾以前有夫君,却不知道是这个样子。”接着又问了一句,“将军何时出发?”
秦亮静静地坐在筵席上,说道:“我似乎提过,七月上旬。”
陆凝道:“那行程没剩下几天了。”
秦亮点头道:“要不了多久,我很快就会回关中。卿到长安等着罢,吴心也会留在长安。”
第四百四十二章 再临太白
七月很快就到来了。秋季方临,洛阳的天气依旧很炎热,关中应该也差不多。
郭太后一早在太极殿东堂、接受了百官的朝见。每逢朔望都有这样的礼仪,一般不谈正事。郭太后没有立刻回后宫,却到了东边的那间署房逗留了一阵。中书省的人随即抱着一些奏书走了进来。
她见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在身边,随口问了一句:“西线的兵马是七月初出发罢?”
张欢躬身道:“卫将军正是这几天进骆谷。”
郭太后当然记得时间,只是故意用了询问语气而已。
她随即转头看向房门对面的后窗,只见太阳刚刚升到一座宫殿的旁边、仿佛挂在重檐上一般。这里虽有宫阙阻挡,但地形平坦开阔,必定与秦川中的景象全然不同。
郭太后没有去过秦川、但听人说起过,她对那个地方至今还有一些心理阴影。
当初她真的以为,秦亮死在了那崇山峻岭之中、尸骨无存!
但是这次,郭太后依旧没有阻止秦亮带兵重入秦川。毕竟此事是秦亮自己的主张,她当然不能因担心危险、故意去拖后腿。
何况在当今天下,真正干大事的人,无一不参与军事。士族司马家的人如此,远宗曹爽也是这样。
在勤王之役刚结束时,郭太后便希望秦亮能够执政,不过当时的时机、确实远未成熟。
郭太后记得当时与秦亮密谈过此事,秦亮的看法是要有灭国之功;不过时至今日,只要能拿下汉中、威望便不小了。此役非常关键!必定能改变朝政格局。
郭太后跪坐到几案后面,翻开竹简,却仍觉得心慌,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她暗叹一口气,只能提醒自己、除了沉下心等待结果别无它法。
……西线的兵马,其实六月底就开始出动了。
提前出发的是邓艾部。作为先锋,邓艾军除了修缮部分道路,关键是要占据兴势山的有利地形。
而秦亮的人马,则是在最近这几天才分批开拔。主力走傥骆道,偏师走东侧的子午道。
在姜维没有拆围的地方,故道(褒斜道)、陈仓道很难有什么进展;秦亮只是用屯兵作为疑师佯攻,但估计骗不到姜维。
譬如褒斜道出口叫箕谷,山势十分陡峭、还得走栈道,只要附近的褒中城派出部分蜀军,便能把路堵死;基本不用指望。
但无论如何,此次用兵、至少魏军内部的情况要比曹爽伐蜀那次好。
前锋邓艾与郭淮的强弱不知道,因为是自己人没打过。但邓艾对于秦亮,相比郭淮对于曹爽、显然更加可靠。
即便军中有王金虎、王沈等王家的人,秦亮与王家也达成了一些共识。此时的朝廷处于微妙的平衡之中,内部矛楯并未憿化到曹爽时代那样。
秦亮只要在汉中之役中获胜,便能打破这种平衡,占据更有利的位置。更妙的是,打破平衡之后、还能很快重建平衡!
因为此役的战果、能强化三家的辅政地位,对大家都有好处。
机会难得,成不成就看这一次!
否则这么等下去,在外祖王彦云老死之前,秦亮必须继续小心维持关系,谨防出现意外。待到七十多岁的王凌去世,因为秦亮的地位并非毫无争议,權力更替的时刻,可能还会出现风险。
所以无论是杜预羊祜的劝诫,还是族兄阿蘇提醒,都没有动摇秦亮的决定!
大军已经渡过渭水,无数人马沿着大路南行。秦亮等人正骑着马,沿着斜道爬坡。
虽然有坡道,但此时的地形总体还是很平坦,尤其是向西北边看,几乎是一望无际。渭水南岸的地势、有一种像阶梯一样的“原”,每上一个坡,地势就会高一截;因此人们回头看来路,视线比在平原上还要开阔。
没过多久,南边忽然出现了连绵的黑影,远远看去、便好像是天边的黑云似的!秦川北麓的地势确实显得突兀,骆谷口仿佛近在眼前了。
看到了秦岭之后,走过去却耗费了大半天时间,次日大军才进入骆谷。
刚进入山区,秦亮还有点不习惯,两侧是连绵的大山,压迫感很强。他确实很不喜欢钻山谷,尤其抵触在山沟里作战。因为一些非战斗力的不可控因素,与平原上那种拼实力的场面相比、更多了不确定性。
不过刚到骆谷这一段、其实是很好走的。道路沿着河谷,比较宽敞、高低落差小,水源也不缺。除了景色不同,与在平原上行军的区别不太大。
走完这段数十里的谷地,之后就要翻山了,道路也变得狭窄。
骆谷段的栈道、就在这一段路上,军队以蜿蜒的队形行进,前后都看不到头,宛若长蛇。
山路又走了两天,秦亮等人来到了太白山的南麓,抵达一个叫都督门的地方。太白山南侧,一条宽敞的大谷东西延伸,此时的地形便豁然开朗了!
但傥骆道并不沿这条大谷,而是要穿过去、向南继续进山沟。
秦亮下令安营扎寨,在宽敞的地方先修整一夜,明早再继续前进。
一行人出营,沿着大谷向西走了一段路。秦亮站在谷地里,看着熟悉的山谷,顿时勾起了回忆。
“当年我带兵阻击费文伟的地方,就在前面了。”秦亮牵着马停下时,回顾左右颇有些感慨地说了一句。
钟会的声音立刻赞道:“五百对五万,秦将军真用兵如神阿!”
秦亮转头道:“关键还是依靠了地形。士季有机会过去看看,便知怎么回事了。”
而且费祎军应该没有五万;不过因为秦亮只有五百兵,阻击五万、或是两万大军,其实区别不大。阻击待援,也有时间限制,实际上秦亮只抵抗了两天,差点没死在山沟里!
钟会叹道:“费文伟会不会来,走哪条路,要判断准确、并不容易阿。”
秦亮听到这里,不禁侧目道:“正是如此。”
钟会应该还没带过兵,不过对兵事确有见识。
这时秦亮从马背上的包袱里拿东西,取出了一张总体地图,他一边抬头看前面山谷,一边在图上找到了标注的位置,“从山脉走势来看,当年费祎必定是沿着西边的胥水、走小道北来。蜀军循着胥水河谷、向东迂回到傥骆道上,实际上一共有四条路。”
秦亮遥指前方,“这就是最北侧的一条路,也是最好走的。”
接着他看向南边的大山脉,其中重峦叠嶂、一山比一山高,顿时又想起了陆师母。当时遇到陆师母的地方,正在那片山脉之中。
时间确实是很神奇的东西。秦亮仔细回忆起来,刚遇到陆师母时、并没有多大的感受,心里就顾着怎么保命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再回想起初偶然相遇的场面、便又多了一些令人怀念的意味。
就像两个人一起压马路,当时甚至觉得有点无聊。然而只要有时间的发酵,多年后重新来到那条路上,或许就会开始怀念、当初那些简单的事,当初在身边的人。
秦亮沉默了一会,终于收住了心神,继续说道:“南边那片大山脉的南麓,还有一条山沟能插到傥骆道一侧。不过以前我派人去看过,灌木丛生人迹罕至,需要先开路。”
众人点头附和,钟会、王沈二人探头过来看地图。但这张图是总体图,看不出来地形,只是有标注而已。
秦亮转了一下身体,指着南面的傥骆道山沟入口,“明日我们再次进山,大概走两三天时间、便能到达华阳集。华阳集又是一处比较宽敞的地方,剩下两条小路,都是通往华阳集的山沟。”
他说到这里,便回顾周围、目光从属官部将们脸上扫过。
钟会问道:“秦将军要在四条路上设军寨、防备敌军偷袭粮道?”
秦亮点头道:“主要就是两处,一处在此地,另一处华阳集。此地南边那条山谷,只需一两百人在最狭窄的地方修工事、便能完全堵死道路。”
钟会好奇地看着秦亮包袱里更多的地图,又道:“偌大秦川的地形。难道将军都看遍了,确定只有四条小路能偷袭粮道?”
秦亮毫不犹豫地点头道:“确实如此。有些山脉连绵,军队要翻越几乎不可能,耗费的时间也太长。只要看明白道路附近的山脉走势,便能总结出情况。”
他想了想又道:“东边的子午道南段、也有小路能穿插到傥骆道上。不过我们在子午道上有偏师,一旦进军到黄金谷,蜀军便绝无可能从子午道、穿插傥骆道了。”
钟会点了点头,若有所思道:“将军用兵神速,但仆以为、将军的战策往往比较稳妥谨慎,此番亦是如此。”
秦亮微笑了一下回应,不置可否,随即大方地拿起包袱:“士季若有兴趣,拿去看看罢。”
钟会全笑道:“多谢。”
这时秦亮的目光停留在了一个年轻大汉脸上,问道:“卿是马孝兴(马隆)?”
马隆拜道:“隆拜见卫将军。仆跟着骁骑将军到关中的。”
秦亮当即决定道:“我叫潘将军、调两千兵到卿麾下,负责防备北侧的两条路。”
马隆立刻应道:“仆定不会有丝毫闪失!”
秦亮接着说道:“等我军进军到褒中城附近之后,蜀军便无法再走胥水小道。那时孝兴可率军南下,加入大军作战。”
马隆抱拳道:“喏!”
秦亮再次回头,看了一眼南边那片山脉,在这里当然看不到那处茅屋静室;他随后又北望太白山,但此地地形太低、也看不到什么东西。他遂呼出一口气道:“回营罢。”
第四百四十三章 又是兴势
四百里傥骆道,其路程长度、不足洛阳到长安的一半,乃秦川蜀道中最近的一条。只因要翻山越岭、道路难行,人们才不愿轻易来打汉中。
不过只要修缮好道路,或未遇到恶劣天气、产生拥堵,军队八九天就能抵达傥谷出口,即兴势。
刚抵达乐城(城固)的姜维,马上收到了急报:“曹军前锋邓艾,已过华阳集!”
身边的众将都紧张了起来,人群里议论纷纷。
华阳集是傥骆道南段最宽敞平坦的地方,汉国在那里有屯民、并有个集市。最近人们知道曹兵来袭,大多军民已经跑了,但汉军经营过那个地方,自然能很快发现曹军的动向。
而且曹兵过华阳集之后,便是一段宽敞的河谷地,可长驱直入南下!能抵挡其兵峰的地形,便只剩下兴势了!
如果没有受到阻击,曹军过华阳集,三天之内就能占据兴势。
姜维沿着斜道登上了乐城的城头,随行的文武也跟着上了墙。
众人站在女墙后面,仿佛都不由自主地向东北方向观望。胥水水面上波光粼粼,水流向南汇入了沔水;远处能隐约看到山影,但那不是兴势。人们在乐城看不到兴势,当然也不可能在这里看见曹兵。
汉、乐二城,正乃汉中东西两线的屯兵节点!
此地的乐城,便是汉中平原东部地区最大的城。虽然离兴势最近的城、是东边的赤阪,但赤阪没什么兵;控扼汉中东侧战线,包括傥骆道、子午道、东三郡方向的军事重镇,仍然是乐城。
就在这时,接任王平督汉中的张嶷走上前,终于直面姜维、开口劝道:“昔日曹爽大军至傥骆道来,安汉侯(王平)便因在兴势占据了有利地形、方保汉中无虞。请卫将军三思,现在调兵去兴势,还来得及!”
征西大将军张翼、对曹魏的主张一向保守,此刻也是欲言又止的样子。
张翼都不用说话,姜维就知道他是什么看法。张翼大概也有自知之明,他与姜维已经争吵过几次了,此时由他来劝的话、很难有什么成效。
而且姜维什么都准备好了,曹军也真的来了!要姜维临时改变决心、恐怕没那么简单,那样会让姜维显得软弱易变。姜维毕竟都督中外诸军事,已经得到了最大的兵權。
张翼遂看向廖化。
老将廖化一直都不是猛将,跟着诸葛丞相的时候,经常干的事就是扎营、防守之类的事。不过现在老一批大将死了太多,廖化说话也便有了分量。廖化与姜维相处得还可以,至少表面上算和睦。
廖化果然开口道:“仆请带一千五百兵,前往黄金,必能堵住子午谷贼兵。将军则亲率人马前往兴势,曹魏贼军不能进汉中,定将无功而返。”
几个朝廷大将都在劝姜维,姜维眉间出现了三条竖痕,却一言不发。
身边还有夏侯霸,在陛下跟前也挺受人敬重。夏侯霸应该会站在姜维这边,可是夏侯霸刚投降没多久,此时并未多嘴。姜维只得“嗯”了一声,心中也再次盘算起了双方的形势。
……山间忽然下起了雨。初秋的雨没那么曝虐了,下得并不大,但也不是那种春雨绵绵、而是淅淅沥沥的雨。时大时小,一下雨就不停。
关中此时大概还很炎热,而山里要凉快一些,尤其是昼夜温差很大。到了晚上,被雨水淋湿的魏军将士们冷得簌簌发抖,还要在潮濕的环境里想办法生火来御寒。
但这些问题都不大,毕竟不是冬天。主要问题还是道路变得泥泞了。
无数人沿着道路走过之后,路上的杂草早被踩没了,已变成一片黄泥。将士们在烂泥里跋涉,十分艰辛。而且稍微有坡度的地方便湿滑难行,简直苦不堪言。
雨整整下了两天两夜,但每到行军的时候、邓艾仍不准人们停下休息,严令各部,必须按时抵达兴势!
很多人都摔过跤,浑身尽是泥污,加上诸军行军时没有穿甲胄,身上的衣裳五花八门,又脏又狼狈的人们、军容更差了。远远看去,仿佛是一大群逃荒的难民似的。
人们几乎全都赤着脚,把靴子挂在身上跋涉。倒不是因为赤脚可以用脚趾抓地,而是穿着鞋根本没法走,鞋子陷进烂泥里、拔不出来。
邓艾军已经到了兴势,道路反而比较好走了。但兴势不是一座山、而是一片山区,真正难行的路段,还在南边。
几条平坦的大山谷交汇在此地,人在山谷里回顾周围,四下都是高大的山脉。但若把山势画在图上,或者心里对山脉走势有数,便能发现,这地方真的有点像个“兴”字(而且是草书或简体)。
南下的谷口并不算险要,挺宽的一条路。不过如果有一股大军堵在这里,并在两边的山坡上修营寨工事,确实要经历恶战、才可能突破。因为这片地区没法绕路。
好在此时的谷口、根本看不到一个蜀兵,营寨工事也拆了。大群魏军人马直接进了山谷!
走完一段谷地道路之后,前面又是一片山区。
但相比后方那几道大山脉,这边的山坡并不算髙耸、也谈不上陡峭,有点像一片山地丘陵地带;只是仍比普通的山丘要高大。
平时要通过这片山路,问题应该不会太大;但下了两天雨之后、那样的坡度就很难行走了。大量将士都堵在了路上,动弹不得!
邓艾从人群中间继续往前走,将士们纷纷执礼道:“将军。”“拜见使君。”
邓艾依旧戴着草帽,但黑着一张脸,神情阴沉中带着怒气。
前边一个武将抱拳见礼,说道:“禀使君,前面要翻一座山,坡度太大,路上全是稀泥,上不去。仆等正派人在掘阶梯,修缮道路。”
邓艾“嗯”了一声,继续往前走,很快来到了山下。他抬头看了一眼正在掘土干活的将士,又观察了一会坡路上的情形。
没一会,邓艾便叫人拿来了一根长矛,赤脚杵着长矛、径直往山路上走。部将急忙劝道:“使君当心,山坡上极易滑倒。”
邓艾没有回应,让自己的脚趾向内抓紧,一鼓作气往山坡上爬。身边的部将侍卫,也立刻学着他的样子,身上挂着鞋子,手里杵着木棍、长矛等物追随邓艾上去。
那些干活的将士也不再掘土,在前面继续往山上走。
邓艾的鬓发已经花白,又是凉州刺史、伐蜀前锋大将,他亲自带头爬山,众将士便陆续在后面开始移动。
又有部将说道:“人过去了,辎重也上不来阿。”
邓艾终于开口,简单地说道:“几天,饿不死、死人。”
这山路不算是盘山路,却在半山腰有个曲折,斜着到山脊。忽然上面传来了一声大叫:“懆!我懆阿……”
一个士卒从上面摔下,连滚带梭,正向下面的路上滚落!
在山路上排成长队的人躲闪不及,立刻有两人被掀翻在地,其中一人也喊叫起来,沿着山坡往下面滚落;另一个人眼疾手快,伸手拽住了旁边的一颗灌木,他的衣裳又被上面摔下来的人抓住了,两人都趴在地上、浑身泥水,总算没滚下去。
众人纷纷转头,探头往山下看,观望刚才摔下去的那个士卒。这座山坡不是悬崖,坡度也不甚陡峭,那人在山坡上连滑带滚、应该没摔死,但受伤是难免的。
邓艾回头冷冷说道:“若叫贼、贼军抢占了地形,要攻下来……伤亡更多。”
诸将士喘着气,稀稀拉拉地应声附和。
邓艾率众终于翻过了这座山坡,继续带着前军将士沿着山沟南下。
往前走依旧是山区,道路高低起伏、不太好走,但山丘比起秦川深处那些大山、已经小了很多。于是周围便有了更多山沟,若在天气好的时候、离开道路要翻山也不是太难。
如此地形,蜀军再想把魏军堵死、便很难办到了。
不过邓艾依旧没有停下脚步。直到黄昏时分,他爬上了一处稍高的山坡,发现了前方已经出现了一片平地,这时才站在了原地。
邓艾杵着一根长矛,站在山坡上眺望远方,慢慢转动视线,仔细观察着地形。只见西南边的起伏山势、亦在逐渐平缓。
邓艾终于回头喊道:“停,择地……扎营,叫后面的尽快……跟上来。”
这时他掀了一下草帽,仰面朝天,发现不知在何时、下雨竟已停了。不过此时仍然看不到夕阳,如果接下来还是这样的天气,那么路上的烂泥、没个三两天根本干不了。
刚这么想,邓艾忽然察觉,西面的山顶上,黑云边缘隐约冒出了些许金光!只有一点余晖,但也足够让潮濕阴冷的感受有所改观。邓艾眯着眼睛面朝西边,脸上的皱纹、也仿佛渐渐放松了。
目力所及之处,连一个敌兵都没看到。从地形上观察,前方应该就是赤阪!
汉中,已是无险可守,此时正敞开在邓艾的面前。
第四百四十四章 江陵故事
太阳出来后,大风却沿着汉中平原肆虐。南边的沔水水面上一片波光粼粼。
“嘶……”战马的鸣叫与呼啸的风声,一起向着西北方向传来。
无数汉军将士离开了乐城,在浮桥上排成长队渡过沔水。从乐城东城望去,视线迎着朝阳,金光闪闪的水面刺眼,人马却恍惚只剩下黑影,光暗交替之间、一大早的景象呈现出了奇特的风景。
在汉中防线东部、乐城乃最重要的军镇,但此时汉军几乎要放弃这座城池了,只会留下部分人马固守。
原先在乐城屯兵,汉军便可以控扼兴势、黄金等地;但曹军已进入汉中,这座城便肯定会被围困。即使有沔水和湑水夹峙,也不能幸免。
然而姜维竟然要聚集几乎全部可以机动的人马,前往南乡!这就很不合常理了。
如此奇特的调动,自然让诸将感到难以理解。
南乡在赤阪(汉中平原东缘、洋县)以南一百里地外,中间隔着一大片山区,已不属于汉中平原。那块群山环绕的小盆地,汉国有所经营,主要是作为防备东三郡的基地。
而今曹军自北面关中来,南乡作为孤立的目标、离得又远;人们对姜维的决策感到奇怪,乃人之常情。
如果姜维是为了提前防备东三郡,那也没必要将几乎全部军队南调!
姜维终于开口说道:“军器有变,吾等亦不能故步自封、只靠以往的经验。曹军要攻城,所依赖者、乃马钧所造的投石机。曹军虽从关中来,但他们的投石机、要从荆州走沔水转运。故此秦亮定欲先取南乡!”
众人听到这里,又议论了起来。
姜维起初不想解释的。他是都督中外诸军事,别人只能劝他,意见不合、最多也就比较烦人而已。
而且这些老将仍然忠于国事,并不会因为争论而坏大局。譬如邓艾军占据兴势之后,汉军诸将就没再劝姜维改变主意,因为已于事无补。
不过姜维还是难得耐心地解释了一通。他有时候也想听听老将们的看法,譬如这次自己都有点犹豫。
果然张嶷这时说了一个中庸的主张:“不如兵分两路,一路驻褒中,一路去南乡,先看看形势再说。”
姜维听到这里,几乎想采纳张嶷的建议了。
姜维回顾左右,又看向夏侯霸:“云梯、冲锤都可以就地伐木修建,投石机是否一定要事先制作?”
夏侯霸却沉吟道:“马钧的投石机,在秦亮起兵勤王的时候才面世,我从来没见过那东西。此事得问司马师,他在许昌亲眼见过。”
“子元呢?”姜维随口问道。
夏侯霸道:“前几天我见他在南郑。”
姜维遂转头道:“派人去南郑找司马子元,让他来军中议事。”
部将揖拜道:“喏!”
姜维随后对身边的人道:“自从曹丕派人攻打过江陵之后,二十几年了,曹魏还有人想去打江陵吗?但王凌去了,他凭什么敢攻伐江陵?”
廖化道:“王凌以为有投石机可以攻破坚城?”
姜维点头道:“正是如此!一种军械,便可以影响决策。若用寻常见识去推测,当初连吴国人、也没能提前预见到江陵之役,诸葛元逊(诸葛恪)还带重兵去了东关。”
他又道:“曹军投石机高大如楼,梢杆又粗又長,走傥骆道、子午道没法运送,栈道便过不了。所以我才判断,曹军会先打通沔水,走水路运投石机。”
廖化问道:“褒水何如?还能顺流而下。”
姜维道:“褒中与箕谷都在我军之手,敌船如何通过箕谷?”
廖化想了想道:“先以重兵围褒中,再以铁链锁江,猛攻箕谷。打通谷口,在箕谷新建码头。”
姜维道:“箕谷军寨易守难攻,没有那么容易被攻下来。除非曹军把主力聚集在褒中等地,围死诸城,否则褒中兵马一出城便能策应箕谷。”
诸将谈论了一阵,姜维便率众离开了城门,一起往沔水浮桥而去。就在这时,司马师骑着马,从西边循着大军过来了。姜维派人去南郑的命令、刚下达一会,司马师当然不是被人叫来的,而是自己寻来面见姜维。
姜维立刻勒马江畔,在北岸等着司马师。
没一会司马师便看见了姜维,过来下马见礼。
司马师拉着一张脸,本来就长的脸、显得更长,他的脸色也发黑,一副阴沉的样子。
姜维看在眼里,便问道:“子元遇到了什么事?”
司马师微微侧目、看了一眼旁边的人,拱手道:“无事。仆听闻邓艾已到兴势,便赶着来见将军。”
姜维身边的夏侯霸忽然开口道:“司马家对邓艾有知遇之恩,子元派个人去劝劝他,可否弃暗投明?”
两个魏国降将的关系并不和睦,虽然平时鲜见争吵,但偶尔也会这样挖苦对方。
司马师冷冷看了夏侯霸一眼,忍着气反问道:“现在还能给邓艾多大的好处?”
夏侯霸道:“此人有才无德,品性不行阿,当初司马公提拔他,或是看错了人。”
姜维开口打断了二人的相互暗讽,问司马师道:“曹军的投石机,能否在围城之后、就地伐木制作?”
司马师道:“仆曾画出过投石机的样子,在汉国使节出使东吴之时,赠送给了吴国人。后来发生了江陵之役,诸葛恪又派人去江陵实地看过投石机。为何吴国人尚未能仿制出来,并去攻打合肥?”
姜维沉吟道:“仿制之物,形似而神不似,须得不断改进。”
司马师点头道:“马钧原先用干木头造投石机,如果要换木料,他们也会遇到这样的问题,恐非一时之功。除非秦亮早有准备,提前几年便尝试用濕木制作。”
姜维犹自寻思了一阵,抬眼问道:“子元这几日在南郑做甚?”
司马师忽然压低了声音:“仆等着见了一个人。”
姜维见状,招呼身边的将领们道:“卿等先过江,吾随后便来。”
第四百四十五章 南乡没错
司马师在南郑等了几天,所见之人、正是从魏国返回的奸细信使。
当年司马懿毕竟做过多年辅政,司马师也掌过护军将军、领军将军等关键职位,而且很多密事都是他亲自负责的。所以在魏国、司马师至今还有少量残留人脉。
其中的校事府,便还剩一个以前安插的人。
士族在校事府安插细作并不稀奇,各家都有人,不止司马家。大伙都想盯着、那个地方在捣鼓什么,因为以前校事府办事、是不经过官府机构的。
不过因司马家覆灭,校事府最重要的两个奸细已经被清查出来。原先不起眼的一个奸细,反而成了司马家在校事府唯一的棋子。
司马师上次派蔡弘潜入魏国、安排李勇莿杀事宜,离开洛阳之前便曾密见过那个人;对他进行威胁和利诱,以便重新启用。
前阵子司马师再次派出信使,混入洛阳,遂从校事府搞到了一些消息。除此之外,前妻吴家留下的一个奸细、也联系上了。
司马师今天心情糟糕,便是因为从吴府打听到的私事!
姜维带着司马师、沿着沔水江畔走了一段路,终于在江边驻足。
“哗啦……”水声十分喧嚣。有风的天气,江面并不平静,动荡的水面、反射着朝阳的碎光,形成了浪子,一阵阵地迎面袭来。
空中的风也扑在脸上,让人呼吸不畅,十分压抑。
司马师深吸了一口气,压制住心中的不快,转头对姜维道:“从洛阳返回的信使,先去成都了,所以仆在南郑逗留一阵,等着面见信使。”
姜维立刻问道:“有什么消息?”
上次司马师劝降的关中军将领戴忠,便带来了郭淮走小路的机密。姜维算是尝到了甜头,这会他的脸上也露出了期待之色。
司马师道:“校事府的细作没能坐上重要职位,其中只有一个有用的消息。马钧早已带着人去襄阳了,正在沔水附近造投石机。”
姜维听到这里,露出了些许笑容:“南乡,没错!”
司马师点头道:“在襄阳附近所造之投石机,若不走沔水,而绕行关中故道,路程则远达两千里之遥。”
姜维仰头呼出一口气,又笑道:“甚好,子元做得很好。”
他满意之余,这才关心地问司马师:“子元何事不悦?”
附近江边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司马师终于说了出来:“秦亮那婬贼,歼污了吾妻和前妻!”
姜维面露尴尬之色,说道:“我好像听过传闻,秦亮不好女色,却没想到做出了此等歹事。卿如何得知?”
司马师道:“以前我与秦亮私下密见,便在前妻吴氏家中。因先父提醒,我便在吴家安插了两个耳目,其中一人没地方可去、至今还在吴家。
有一次秦亮去了吴府,拙荆羊氏、前妻吴氏都在府上。秦亮登堂入室,三人都在前厅里。随后吴家侍女便在前厅里听到,侧屋传来了不堪入耳的声音!”
“这……”姜维发出一个声音,皱眉劝道,“家眷既已沦落敌手,发生这种事也不稀奇,子元不用太在意了。”
司马师神色复杂道:“仆猜测她们不是被迫的,尤其是吴氏,极可能很早就与秦亮有歼情!我当初竟毫无察觉。”
姜维又劝了一句:“那便不是子元之过,品性败坏的人是妇人阿。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子元更不必在意。”
司马师心说:被歼污者不是汝妻,汝当然看得淡了。
其实以前司马师也觉得、这种事好像无所谓。先父曾提醒过他,让吴氏在中间联络、可能与秦亮搞在一起,司马师当时亦不怎么在意。
但忽然确定了歼情、甚至知道得十分详细,司马师才真正感受到了羞愤!
尤其是羊徽瑜,比起很快被废黜的吴氏、她做司马师妻子的时间更久,司马师很熟悉她的为人;与她相处的那些年,夫妻关系也挺好。他简直不敢想,羊徽瑜在别人怀里是怎样的不堪。
司马师受激之后,恼羞成怒、怒不可遏,握紧拳头沉声道:“秦亮,我要将汝碎尸万段!”
姜维不动声色道:“此次就是个机会。”司马师盯着姜维,用力点头道:“国仇家恨不报,仆实难安心。”
姜维招呼道:“走罢,随我渡沔水,去南乡!”
……邓艾带着部分人马,已经走出了兴势山,出山后往西没走多远、便到了傥水之畔。疲惫不堪的将士们,有的还在坚持修筑营地,有的聚集到了傥水边洗身上的泥污。
只等前锋的后续人马陆续走出兴势,大伙沿着傥水南下,很快便能抵达赤阪了。
邓艾却忽然对部将说道:“叫他们别……修营寨了,这里的人都、都召集起来,准备出击!”
部将们顿时哗然,有的人忍无可忍,当着邓艾的面便开始发牢骚。
司马段灼也道:“将士们跋涉四百里秦川路,冒雨过兴势,道路泥泞濕滑,此时已是疲惫不堪,请使君准许诸部修整一日。”
段灼追随邓艾,从西平郡到许昌,又从许昌到冀州,经历过邓艾打的大小战役,如今仍然追随邓艾、做将军司马。他算得上是邓艾的亲信,所以说话一般是管用的。
邓艾却翻出地图,指给段灼看:“南乡城西、西北,这里……叫城关。尽快占、占住。”
段灼劝道:“此地至南乡,尚有一百余里;要过沔水,且是山路。我军这番模样,人也没到齐,若是在半路遇到蜀军袭击,岂不大败?”
邓艾皱眉道:“蜀军……从何处、袭击?”
段灼道:“赤阪城就是此地南面。”
邓艾摇头道:“早跑了,姜维、有病,才把兵……放在赤阪。”
就在这时,一个背上插着箭羽的人骑马过来了。行至邓艾的旗帜下,骑士从马背上吃力地下来,“噗通”便跪倒在地,抱拳道:“仆等看见,乐城贼军正在南渡!”
邓艾点了一下头,埋头又看图。
段灼忙道:“来人,快扶下去疗伤。”
这时邓艾抬头说道:“休然带兵……赶去、城关。占据要冲,死守!”
段灼神情凝重,带着些许悲壮之色,揖拜道:“仆得令!”
第四百四十六章 地利
段灼率部、过沔水后向南急行军近百里,赶到了南乡县的西北边城关。一看情况,他心里便顿时“咯噔”了一声。地方已经被蜀军占了!
魏军将士沿着一条山沟走了许久之后、才到达此地。但山沟正面已经全是蜀军,还占据了一处稍高的路段,很远就能让人看到黑红相间的旗帜迎风飘荡。
只见蜀军在山沟里修好了一条鹿角,许多人还在那里掘土挖壕沟。那些人忽然看到魏军,纷纷直起腰、转头向这边引项观望。
魏军南下以来,这是双方稍有规模的人马第一次相遇!一时间人们却在山沟里面面相觑,没什么反应。
段灼得到的军令,是占据城关、并死守待援。
但他是邓艾的掾属出身,读书识字、明白事理,当然明白邓艾的意思。邓使君所欲者、是一个迅速进入南乡盆地的机会,而不是这条什么都没有的山沟!
现在蜀军已经把路口堵了,段灼若是再继续守在这里、显然没有了用处。
如果北边有另一批蜀军过来,段灼还要被围在这山沟里,死无葬身之地!
他当即下令道:“退!”
果然话音刚落,段灼便发现鹿角后面的敌军、正在聚集人马,定是要反击魏军。
魏军人马疲惫,且刚经过好几十里的急行军,这会乱糟糟的阵容,不仅看起来好打,而且确实很吃亏。段灼还没站稳脚跟,马上带着大伙北撤了,总算没有与蜀军交战。
次日邓艾在赤阪刚听到消息,脸色便阴晴不定,但他没有把气撒在段灼头上。因为稍微一想、邓艾就知道,此事怪不得段灼。
抢占城关打的就是一个出其不意!如果蜀军有所防备,段灼那点狼狈疲惫的人马,自然无法达成目标,谁去都是一样的结果。
加上先前斥候打探到,蜀军大批人马从乐城出发、渡沔水南下,应该是要去南乡。邓艾不得不作出判断:姜维已经事先知道、魏军要去攻打南乡了!
事情确实有点邪门,因为以历次汉中角逐的经验,关中来的军队未曾有过这样的事、会把重点放在南乡。
看这情况,不是有奸细打听到了魏军高层的决策,便是姜维很重视投石机、推测出了魏军的意图。
邓艾遂不再南渡沔水,在赤阪、兴势等地开始构筑营垒,就地停留。只是向四面派出斥候,打探军情与地形。
……数日之后,魏军后续大军行至了兴势。
秦亮率众路过故地,看到了当年郭淮与王平对阵的谷地。观望着周围的地形、他仍然有种熟悉的感觉。
只不过郭淮、王平都死了,叫人有一种物是人非的感觉。此地亦已看不到蜀军,而且没经过战斗、邓艾便打通了兴势出口。
众军走过兴势地区的一条大谷,之后便分作多条山谷、都可以出山。秦亮走的是最西边的一条谷地,这条路能最快走出山区,然后来到傥水岸边。
傥骆道南段,因为靠近傥水才叫傥谷;北段叫骆谷。所以这条路才叫傥骆道。等到赤阪小城在望之时,邓艾率众迎了过来。两边的人都下马揖拜,一阵寒暄。
邓艾结巴地描述道:“姜维在南乡城关,提前构筑了工事;乐城蜀军赴南乡,人马多达数万!故此仆未能打通南乡道路。”
秦亮听到这里,刹那间脸上也闪过了诧异之色。
蜀汉军能聚集到汉中地区的全部兵力、肯定不到十万,姜维这么早就把重兵聚集去南乡了?
秦亮甚至有一种错觉,好像魏军高层在关中议事的时候,姜维正在旁听!
不过秦亮没有把心里的感受说出来,依旧镇定地说道:“很好,我军能顺利到达汉中平原,士载为前锋、功不可没。”
邓艾揖拜回应。
秦亮遂翻身上马,转头向南看了一眼,说道:“来都来了,先去赤阪看看。”
诸将亦重新上马,跟了过来。邓艾道:“城中……兵不多,几番劝降,蜀军不降。”
赤阪城已在视线之内,大伙沿着傥水继续南下,没一会就到了魏军的一个营寨。地面上尘土滚滚,许多魏军将士正在挖沟修篱、建造望楼。而赤阪城楼上仍挂着蜀军的旗帜。
秦亮观察了一会,转头道:“此城守不住。如果蜀军不降,便准备攻城。”
诸将抱拳道:“喏!”
大概因为魏军屠徐州的事迹、被吴蜀两国一直宣扬,几十年了也不能消除恶劣影响,魏军在蜀汉的名声确实不太好。赤阪这种没多少兵力的城池,竟然也不愿意轻易投降。
而且太祖武皇帝防御汉中的时候,也没干什么好事,把汉中数十万百姓强行迁走了,但是后勤跟不上、路上至少死了一大半人。
不过这些因素、并不能消除物理悬殊。
毕竟守城并不是只靠城墙,终究还是人的战斗;只是防守的一方有地利,消耗起来占着极大便宜罢了。很快将有超过十万大军涌入汉中,赤阪已成孤城,人少了根本守不住!
秦亮牵动缰绳,转向离开了此地,向东去了邓艾军修的一处营寨。
此地是兴势山地区几条山谷的出口,有个村庄。秦亮带兵进了村庄,打算在这里等着后续人马全部进入汉中。
更多的将领先后到来,大伙都到了秦亮住的瓦房院子里,相互见礼、交谈。有的人在天井里走动,有的人在找茅房。不甚宽敞的院落里,一时间显得有些拥挤。
嘈杂之间,秦亮的话反倒很少,他正盘腿坐在上位的草席上。木案上和侧边的草席上,都放着纸张。
其中有些图是邓艾画的,秦亮也会简短地问邓艾几句话,不时还会召见斥候、当面问话。
整个秦岭和汉中的地形地图,秦亮当然早就收集到了。不过像南乡方向那种更细节的地方,并不能在任何文书里找到地图,只有派人实地去打探。
邓艾现在比秦亮更了解南边的地势,因为他先到几天。
秦亮从草席上起身,活动了一下腿脚,见侧面有道门,他便往黯淡的屋子里走去。后面的屋子采光不好,但后门那个方向很明亮。秦亮很快就走后门出去,来到了一处小小的后院。
有房屋的阻隔,这里一下子就安静了不少。
没过多久,邓艾、王金虎、钟会、王沈、隐慈等人都从后门走了出来,纷纷向秦亮揖拜。
这时王金虎的声音沉吟道:“我们在武功县谈论南乡时,应该没有外人听到罢?”
邓艾道:“除了……杜元凯、陈玄伯,余者都在军中。”
隐慈道:“军中有奸细?”
秦亮回想了一下、当时在武功县寺邸阁里的光景,他便转头道:“也可能是姜维猜出来的。
王金虎又道:“姜维把几万人带去了南乡那边的山里,我们不如去打乐城、褒中!看他救是不救。”
秦亮道:“不拿下南乡,投石机如何运过来?”
旁边的王沈道:“将军明鉴,只须攻下褒中、打通故道,粮道可沿褒水顺流而下。到那时,姜维想反击我军,必将变得遥遥无期。”
秦亮不置可否。
姜维这次显然有所准备,且对褒中等城进行过修缮加固,褒中的守军应该不少;没有投石机,恐怕没那么容易攻下重镇。
一座城几个月攻不下来、也很正常,很多时候攻城的法子就是围死,比谁的粮多。攻城一方在外面,可以得到补给,仅靠这一点优势耗死对方!
秦亮发现钟会在场、却一直没有吭声,只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自己,偶尔一副所有若思的样子。钟会不提建议,他这次也没问钟会。
秦亮一向是个不喜欢犹豫太长时间的人,当即便开口道:“还是进攻南乡。”
他的声音不大,但众人都很快安静下来,转头看向秦亮。
秦亮又道:“此番伐蜀,本就不是偷袭。既然姜维先到了南乡,那便分个胜负。”
邓艾磕磕绊绊地说道:“蜀军堵了城关,南乡四面皆是山地。我军多骑兵,蜀军则善山地战。战场若在南乡北面的山间,我军不能扬长避短。”
秦亮点头道:“士载言之有理。不过正因如此,姜维才愿意把重兵布置在外,不惜要与我一战。”
大伙相互看了片刻,陆续向秦亮揖拜道:“谨遵卫将军之令!”
秦亮还礼,说道:“过两天等各部都到了汉中,诸位再到此地议事,重新部署军务。”
众人道:“喏!”
秦亮站在小院子里没走,他暗自深呼吸,终于慢慢压住了心中复杂的情绪。
只要姜维与司马师搅在一起,便会生出一种阴谋的气息。无论是费文伟之死、还是秦亮遇刺的事,似乎都跟那两人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现在的战场上、隐约又充满了那种味道。而且姜维的部署、是一种要便宜占尽的姿态,否则就龟缩不打。秦亮作为他的对手,感官上当然十分不爽。
不过秦亮也明白,战场上能占便宜、那是本事。确实没有必要太上头。
第四百四十七章 鸡肋
魏军从赤阪东边渡过了沔水(汉江),大致循沔水的支流沙水、沿河谷地南进,这便是通往南乡盆地的道路;也是最近的一条路。
秦亮过了沔水之后,才忽然明白、小城为何叫赤阪。
沙水流域有一种风化的岩石,河水夹带着红褐色的砂粒冲到了沔水河滩,有时能看到一片红色。据说这种砂粒,当地人称作斑鸠砂,斑鸠砂地很贫瘠,但种的豆薯口感反而很好。
大军沿着沙水南下,到达了一处名为龙坝的地方。
虽然称作坝,实际找不到太大的平地,乃一处低山丘陵之地。不过在倒“品”字的三面山脉夹峙之下,这一片丘陵、确实算是难得的平坝。
魏军若从龙坝直接南下,只剩约三十里地、便能到达马源水(牧马河),进入南乡盆地西缘。
然而现在此路不通。姜维在一个叫城关的地方、修建了工事,凭借地形之利,已堵死通道。
于是秦亮军只得暂且驻扎在了龙坝。
这一片山区位于汉中平原以南,从汉中平原通往南乡的山地、宽度近百里。
其中有山脉、低山丘陵、河流,其地势险峻完全不能与秦岭相比,亦无法与南面的米仓山相提并论;但是正因如此,小山形成无数山谷,使得地形道路、比秦岭中更加复杂纷乱……
正在马源水河畔扎营的汉军中军大营,此时是一片嘈杂。众人听到大股曹军到了龙坝,反而一阵庆贺、无不称赞姜维。
在乐城没有多嘴的夏侯霸,这时也惊叹道:“太神了!将军简直是神机妙算!”
又有部将道:“除了卫将军,没人能预料到曹军稀奇的进军方向!放着乐城、南郑、褒中,那么多地方不去,偏要来东南角的南乡,谁能想到?”
姜维却故作淡定地说道:“曹军攻城所赖者,正是马钧投石机,不是每条路、都能运投石机进来。而且我听说,曹军在襄阳建造投石机;那不走沔水、将走何处?”
一向与姜维不和睦的张翼,也向姜维拱手行礼,颔首致意。
对于姜维诱敌深入汉中的策略,张翼一直都不赞同。但现在曹兵已经到汉中,张翼不再谈敛兵聚谷的对错;但对于姜维力排众议、聚兵南乡占据先机的决策,此时张翼无疑也认可了。
这真是难得阿。
姜维心情一好,也暂且放下了成见,用默契的目光看着张翼点头回应。
所以形势顺利的时候,往往也能缓解内部矛楯。
督汉中的张嶷主动问道:“将军以为,曹军接下来将何去何从?”
姜维从容道:“要不了几天,秦亮就会从龙坝退走,然后围困乐城、南郑,攻打褒中!我已在褒中布置好了精锐,待曹兵半渡褒水时突袭,再败他一阵。”
夏侯霸附和道:“应该是打褒中,曹军拿不下南乡,定会试图打通故道水路。”
司马师不甘落后,恭维道:“秦亮也算尝到了一步失算、步步被动的滋味!”
张嶷想了想也点头道:“很快秦亮就会发现,无法向南突破,只能派兵向西南摸索,于山沟里与我军周旋。地形复杂,难以调度,吃一阵亏应该就要退兵了。”
姜维耐心地听完大伙的意见,这才又淡定地说道:“曹兵要控制兴势山、傥水、赤阪,并留兵守卫沔水浮桥,以保南下的粮道畅通。分兵之后,曹兵兵力对我军并不占优。何况他们不善山地战,一直与我军在山里周旋、没有什么好处。只要秦亮摸清了情况,便会知难而退。”
他微笑着回顾左右道,“不过还要给他几天时间。秦亮初来乍到,不甚了解地形,尚未清楚具体形势,需要时间才能恍然大悟。”
其中几个将领发出讪笑的声音。
这时一员武将暗示道:“秦川之中,也给秦亮准备了礼物!”
夏侯霸立刻向那将领递眼色。
姜维却好言道:“无妨,这里都是自己人。何况此时奇兵已经从乐城出发,就算秦亮现在知道,亦是晚了!”
先前大伙在乐城的时候,司马师还在南郑、没有参与议事。这时司马师忽然说道:“曹爽攻汉时,费文伟曾带奇兵、欲断曹爽后路,那次阻击汉军奇兵的人,正是秦亮。”
姜维点头道:“我知道此事,费文伟提起过不止一次,正因那次交手,费文伟才对秦亮赞赏有加。但是秦川之中、可不止费文伟走过的两条路。”
他沉吟片刻,又道:“最了解雍凉之地的人是郭淮。郭淮一死,长期不在西线的秦亮、要想摸清西面千里山川,恐怕没那么容易。”
就在这时,张翼终于开口道:“费将军、司马仲达、毌丘俭,谁不是名将?都在秦亮面前吃过亏。卫将军不应太轻视他。”
这个张翼、刚才还对姜维有示好的意思,但他还是忍不住与姜维唱反调了。如果有一次不这样、他大概就会浑身不舒服罢!
但此时姜维不想与他无益争执,而且张翼只是把话说得不太应景而已,却非毫无道理。姜维遂微微点头,犹自想了一会。
只不过张翼不该提到司马仲达。果然司马师冷冷道:“将军亦不用把秦亮看得太高。此人从来没有过什么奇谋妙策,他擅长的是抓住倚强凌弱的机会、争勇斗狠。”
因为司马师是降将,哪怕他为汉国立了大功,但像廖化这种资历老的汉国老将、仍不会太把司马师放在眼里。廖化当即就用玩笑的口气道:“总能倚强凌弱,不正是深谙兵法之道吗?善战者无赫赫之功,除非遇到太差劲的对手。”
姜维立刻为司马师说话:“子元说得也有道理。现在一切尽在掌握之中,先维持几天罢。”
司马师立刻投来感激的目光,随即又献策道:“仆可修书一封,请将军遣使送给邓艾。”
姜维微微有点意外,因为几天前司马师自己说过、无法给予邓艾足够的好处。
司马师又道:“仆只需在信中细诉,邓艾起于微末、司马家对他有知遇之恩。不能劝降邓艾,亦能起到离间的作用。”
反正没什么坏处,最多损失个信使。姜维立刻赞同道:“善!”
……南乡盆地的西缘,距离城关只有几里地。使者一过城关营垒,沿着一条大山沟北上,二十余里之外就是龙坝,乃魏国大军驻扎的地方。
邓艾很快就收到了司马师的亲笔信。他二话不说,先下令把信使砍了,然后没拆漆封、径直便送到了中军大营。
毕竟两军交战才不斩来使。现在两军在山沟里周旋、还没打过一场像样的战役,大概不算两军交战罢?
其实双方在山沟里对峙转悠,没有人好过,蜀军将士也很憋屈、而且艰苦;但姜维就是要这么干,占了地利便宜、还是不想打……会战这种事需要相互配合,若有一方不想打、情况就会变得更复杂,只能重新调整部署。
不过秦亮没有当众表露情绪。他从侍卫手里接过竹卷,立刻看到了漆封印章。
秦亮单手托住,不禁问了邓艾一句:“司马师送这卷东西,有什么用?”
邓艾愣了一下,如实道:“大概是离、离间计。”
秦亮却摇了摇头,随后递出竹简道:“拿去,扔粪坑里。”
侍卫差点没笑出来,红着脸道:“喏!”
就在这时,王金虎的声音嘀咕道:“南乡这地方就是鸡肋,我军没必要这么耗在山里,还是撤兵罢。我们宁愿去汉中平原上蚁附攻城!”
秦亮听到鸡肋,忽然才想起,曹操说鸡肋的时候、也是在汉中。
不过当年是曹操自己念叨鸡肋,才会被部下过多解读。今日说这个词的人是王金虎,秦亮可没有说。
当着诸将的面,秦亮立刻转头说了句话、以正视听,这句话之前就说过的。他冷静地说道:“不拿下南乡,我怎么把襄阳的投石机运过来?”
王金虎叹了口气,抱拳道:“卫将军是主将,将军说了算。”
秦亮皱眉道:“到了现在这个地步,姜维想避战没那么容易,我有办法逼他一战。否则他就把南乡盆地让出来。”
这时钟会忽然侧目,仔细看了一下秦亮的脸。秦亮心里有火、但总体举止还算镇定,至少没有表现出愁绪和徘徊。
秦亮从席子上站了起来,专门交代祁大道:“把图收起来。”
祁大拜道:“喏。”
秦亮带着一行将士出了院子。大伙骑马离开了中军营寨,一路去了西南面的山沟阵地上巡视。
有时候在将士们中间走走,根本不需要问什么话,只要细心一点、便能感觉出将士们的士气。如果人们满腹怨气,各种细节都是不一样的。
目前来看,秦亮觉得士气还好。尤其是洛阳中军的将士,都知道秦亮等大将的饮食、与将士们是一样的,并没有出现大伙在前面受罪、主将在后面享受的事。
而且屯田的时候,秦亮也在种地,事情当然会在军中流传。
在战场上与将士们同甘共苦,至少有个好处,众军更能忍受艰苦条件。
……
……
(感谢至尊书友“书友简”的又一个盟主。今天来不及码那么多字了,明天加更哦。)
第四百四十八章 对等
魏军除在兴势、赤阪、沔水的三处营垒,各部人马都陆续来到了南乡县山中。
秦亮驻扎在中间的龙坝、已有十天以上。
在这一片区域聚集的各部人马、共约七八万之众,又过了这么长时间,秦亮早已把周围的地形水文搞清楚了。
他还没有动弹,是因为要等关中第二批粮草、以及扭力投石器部件等军械物资运抵。大军穿越秦岭过来作战,运输确实是个大问题。
诸将显然很不喜欢在山沟里活动,之前三叔王金虎曾说,宁肯去蚁附攻城、也不想耗在山沟里。话虽说得糙,不过应该是许多将领的心声。
何止王金虎是这样,秦亮也是一样的。甚至因为在太白山南麓的经历,秦亮对山间作战有心理阴影!
但是,人常常须要克服自己的感受。就好像以前秦亮非常不喜欢掉头发的工作,却仍会铆足劲干活,因为前面有自己想得到的东西。
此刻秦亮耗在这山沟里,也有一个简单而纯粹的原因:拿下南乡,运来投石机攻城。
七月下旬,军需物资差不多已经准备好了,众人再次来到了龙坝一个村子里议事。
人还没到齐的时候,堂屋里闹哄哄的,其中不乏有人发牢骚。
在秦亮的印象里,主将为了坚定方略,可能会说再议退兵者斩、诸如此类的话。秦亮当然没有这么干。
不过他从来不表现出、有丝毫犹豫和动摇的意思。兵權在他手里,只要他的态度很确定,大伙自然就不会再多说什么。
诸将、参军都到齐了,众人站在屋子里,纷纷向秦亮执空首礼道:“拜见卫将军。”
秦亮揖拜还礼,到草席上跪坐下来,挥了一下手说道:“诸位请坐罢。”
祁大等人立刻把一张画在纸上的大图挂了起来,秦亮遂指着图上道:“时机差不多了。两天之后,除了一部机动人马、我军主力都离开此地,向西南方向进军。今日召见诸位,便是要部署各营的位置。”
秦亮说得很干脆,而且还显得有点随意,声音也不大。但话音刚落,屋子里便是一阵议论。
讨寇将军胡奋拜道:“姜维重兵在南面,相聚不过二十余里。如果我们就这么离开龙坝、绕道西南,姜维定会调兵北上,那我们的粮道与后路便全断了!”
秦亮看了一眼胡奋,说道:“龙坝这一片地方,乃低山丘陵地带,几乎无险可守。就算姜维占领了此地,我们想要夺回来也不难。此番我军大部出动,随军辎重粮草可以维系一段时间,说不定等粮草耗尽之时、大战早已结束了。”
他转头看向图纸,又道:“我军为何先向西南绕行,然后折返东进?主要还是因为地形。
我在这张图上也有标注。城关之西面、山体高低落差大概有八九百尺(汉尺二十三厘米);东面山脉落差更大,最高处有一千余尺。且有蜀军在山中布防。我军若向南推进,必定非常缓慢、甚至可能寸步难行。
但向西南、朝大沙水方向的这片地区,地势便要平缓许多。所以我们即便选择绕远路,也好过僵持。”
中垒将军杨威道:“姜维看到战机,极可能主动北上,切断龙坝粮道。我军兵马甚众,何不兵分两路,一路在龙坝布阵迎战蜀军、一路向西南进兵?”
此言一出,立刻就有两三个武将点头附和。
带兵的武将对于粮道后路、确实非常敏感,越是有战场经验的人,越是忌讳这个。
杨威这么一说,秦亮没有马上回应,心里又不禁琢磨了一遍。
过了一会,秦亮才开口道:“不管姜维如何选择,他都不可能坐等我军绕路、从西南方向直接进抵南乡盆地。否则就是互断后路与粮道,姜维面临的问题比我们严重得多;到那时我们仍有退兵的选项,姜维往何处退?”
他伸手准确地放在地图上,“我们出动之后,大致在这一片地区,应该会有一场大战。”
稍作停顿,秦亮接着说道:“主力决战才是重中之重,我军应在关键战场上集中优势兵力,尽一切可能赢得决战胜利。当此之时,别的事都可以暂时舍弃。
卿只需一想,平时的各种小冲突之中,要杀伤一千人,得发生多少事、需要多长时间?但决战的时候,一天之内就可能伤亡数万!一旦兵力损失太多,发生了力量悬殊,无论什么位置、部署都于事无补了。”
秦亮这么一说,大伙又纷纷点头,觉得好像有道理。
有时候人就得选择。是选择直观的经验,还是选择相信抽象的战争理论?秦亮这次选择了后者。
完全消灭敌人、或把敌人彻底赶出战场,才是战役的唯一目标!
大伙相互讨论了一阵,终于确定了大致方略。秦亮便起身活动,叫侍卫端茶水进来,先休息稍许、打算等一会就开始部署具体军务。
每个地区的民宅,建造时都有一些趋同的特点。汉中稍微殷实的人家,修的院子便有一个小后院。秦亮在赤阪住的宅子是这样,这座筒瓦宅子亦是如此。
古人便有退而三思的说法。秦亮刚刚与诸将谈过大事,这会又穿过屋子,来到了比较清静的后院。
不过钟会和王沈很快就跟了上来,他们似乎不想让秦亮清静。
钟会的声音道:“秦将军是我见过最坚毅的人。君反问骁骑将军的那句话,最是有大丈夫气概。对,就是那句,不拿下南乡、我怎么运来投石机。”
秦亮听得有点奇怪,不禁转头看了一眼钟会。
大概是因为钟士季没娶妻的缘故,坊间传言他有龙阳之好。映入秦亮眼帘的,却是个年轻的、胡子长到了脸上的大汉。
秦亮犹自笑了一下,觉得似乎不太像。
钟会轻声道:“将军的声音不大,面无表情、稍显冷酷,却有一种让人信服、不可置疑的气息。”
王沈听到这里,也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秦亮的脸,他好像想说:我怎么没感觉出来?
注视着秦亮的人、是钟会这个大汉,秦亮略觉不自在,便随口道:“坚毅与顽固,往往只有一墙之隔。”
钟会饶有兴致地问道:“如何区别?”
秦亮笑道:“赢了就是坚毅,败了就是顽固,成王败寇如此而已。”
钟会也跟着笑了两声,随后又沉吟道:“胜败何如,还是要有自己的判断。并且须得自信、相信自己的眼光。”
秦亮缓缓点头道:“有道理。”
钟会又道:“将军用兵谨慎持重,此番将军倒有些冒险。”
之前秦亮已经想过几遍了,他便不动声色道:“风险是对等的。”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后门,拱手道:“时间差不多了,士季、处道,一起回堂屋罢。”
……姜维原以为,曹军将会知难而退。这不是姜维一个人的看法,好几个大将都这么认为。
但曹军在山间已经耗了十余日,竟完全没有要退走的意思!事情显然脱离了预计,并没有按照姜维等人的想法进展。
这会肯定不是曹军将领不了解地形、形势的缘故。他们有那么多兵马,无论多蠢的将领、十余天也足够探明方圆一两百里的所有情况了。
姜维不禁暗忖:那秦亮是不是有寎,耗在山沟里究竟要干什么?
时间这么耗下去,姜维自己心里反而有点没底了。
“黄金的守兵还在吗?”姜维埋头看着布帛上简单的图形。
身边的部将道:“昨日刚有黄金谷的人回来过,城寨还在。不过因无援军前往,城寨内的人太少、不敢下山阻击贼军,未能挡住从子午谷西去的贼军。”
姜维点了一下头,没有什么反应。
沔水在黄金谷那边、就像一个向右倾斜的“凸”字上部,黄金堡则在凸字的左上角,可以俯览沔水。
同时,那个地方又是北面金水与沔水的交汇处,所以能控扼离开子午道、向西插向汉中的小道。
汉国先在黄金修了一座小堡,后来又修了一座。地势都很险要,因此之前张嶷主张拒敌国门之外,才敢提出只要一千五百兵、去抵挡子午道来的贼军。
从黄金到南乡这边,崇山峻岭,基本无路可走。子午道的贼军若想南下,只能沿着沔水的崎岖道路而来,然后进入马源水(牧马河),太容易被阻挡了。
如今有姜维数万大军在南乡,敌军从东边不可能突破过来!
姜维遂将目光移到了地图上的西边。
就在这时,忽然有风尘仆仆的将领、被带到了屋门口。姜维转头一看,只见那人浑身衣甲破烂、简直就像个乞丐。
姜维瞪眼道:“发生了什么事?”
将领弯腰一拜,立刻哭出声来:“仆刚从秦川返回。兄弟们还没走到对方,忽然在山谷里遇到了曹将马隆的偷袭,几全军覆没!仆、呜呜呜……”
姜维好一会没回过神来,这他嬢的是什么事?奇兵去偷袭粮道,竟能反被偷袭?没用的东西!
第四百四十九章 爬海
“唧唧……”麻雀的叫声传来,站在坝子边的姜维循声回头,朝后面看了一眼。果然见到几只鸟雀、刚从土坝里惊飞而起,朝着屋后的山林里飞去了,留下一阵翅膀扑打空气的动静。
那座山后面有一条山沟,循着山沟北上,正有好几万敌军!此时说不定双方仍在发生冲突。但有山林的阻隔,眼下这个地方却一点声响也听不到;鸟雀鸣叫的声音,反而叫人觉得多了几分宁静。
姜维呼出一口气,继续在土坡边缘埋头踱着步子。
在云层里若......
“小侯爷,您快点起来吧,轮到我们巡逻了。”
“我这是在哪啊?”
秦虎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感觉身上凉嗖嗖的,外面还呼呼的刮着大风,顿时心里一阵奇怪。
“哎呀小侯爷,您怎么迷糊了,我们在军营啊。这个时辰轮到咱俩放哨,再不起,军法处置啊,现在老侯爷也护不了你了。”
“什么?”
秦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呆在一个帐篷里,眼前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兵。
正在他想张口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信息流冲入了他的脑海,几秒钟之后他知道自己穿越了。
他从一名现代特种战士,穿越到了一名也叫秦虎的小侯爷身上,乃京城七大恶少之首!
而这个叫大虞朝的时代,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
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粗暴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掠过空旷的原野,把几只火把吹的明明灭灭,更犹如无数把飞刀切割着人的皮肤。
“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娘的,连小兵都给收买了,想冻死老子!
这是个规模很小的营寨,大概有二十座帐篷,周围以马车环绕,外围连拒马鹿角都没有排列,附近更是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一看就没打算长期驻扎。
根据秦虎前世的记忆,这里驻扎了大约两百人,他们是虞朝征北将军李勤的先锋营。
而此次李勤两万大军的目标则是虞朝在边境上的宿敌,辽东国。
“咳咳,小侯爷,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秦安整个身体蜷缩在雪地上,嘴唇和脸都是青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死。
秦虎心里叹了口气,秦安纯属是被自己连累的,而事情若是照此发展下去,他俩是必死无疑的了。
那些想让他死的人,在朝堂上没整死他,就在军营里下黑手打闷棍,把他往死里整。
可秦虎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明摆着就是被人陷害的事儿,他可不能干休。
人生本来就是无休止的挣扎求存,等着吧,老子不但要活下去,还会杀回京城,与你们算算账。
“秦安,我们出门的时候,带了多少银票?”
“没有银票了啊,我身上只有二十两银子。圣旨上说了,我们是充军发配,家产封禁。”
秦安今年才16岁,是秦虎的贴身书童,长的很瘦弱,早已经不堪折磨,看上去就剩一口气了。
其实秦虎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几天先锋营每天行军30里,干的工作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砍柴烧火,挖沟挑水,搭建营寨。
而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每天和几百个五大三粗的丘八待在一起会是什么状况?
肯定是干最累的活儿,吃最差的饭,挨最毒的打,受最大的气……
秦虎估计,他的前身可能就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也算是他罪有应得吧。
只是这份苦,现在必须要他扛下去了,扛不住的话,他也会死。
“给我。”
秦虎想好了,他必须先设法保住秦安的命,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而要保命其实也不困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行贿,俗话说财能通神,这个办法虽然原始,但永远都好使。
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不可能去贿赂高官,因为没人敢跟他沾边。再说也没钱。
所以他的脑海里面想到了一个人,百夫长李孝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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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章 死心
马源水之源头,在米仓山中。河道先是向北走向,到了大沙集附近、便曲折向东,流向南乡县盆地。所以这一段河流,在图上的形状就像一个“厂”字。
西北方向又有一条支流,名曰大沙水,于大沙集之东、汇入马源水。于是两条河组成了一个弯弯曲曲的“丁”字。
姜维军走乐城来的路,便在大沙水南岸。那条路很好走,可以通乐城、也能到南郑;之前汉军的粮道也是此路。
曹军一旦进占大沙集,汉军之前的粮道就断了。
但南边......
“小侯爷,您快点起来吧,轮到我们巡逻了。”
“我这是在哪啊?”
秦虎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感觉身上凉嗖嗖的,外面还呼呼的刮着大风,顿时心里一阵奇怪。
“哎呀小侯爷,您怎么迷糊了,我们在军营啊。这个时辰轮到咱俩放哨,再不起,军法处置啊,现在老侯爷也护不了你了。”
“什么?”
秦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呆在一个帐篷里,眼前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兵。
正在他想张口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信息流冲入了他的脑海,几秒钟之后他知道自己穿越了。
他从一名现代特种战士,穿越到了一名也叫秦虎的小侯爷身上,乃京城七大恶少之首!
而这个叫大虞朝的时代,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
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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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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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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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个规模很小的营寨,大概有二十座帐篷,周围以马车环绕,外围连拒马鹿角都没有排列,附近更是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一看就没打算长期驻扎。
根据秦虎前世的记忆,这里驻扎了大约两百人,他们是虞朝征北将军李勤的先锋营。
而此次李勤两万大军的目标则是虞朝在边境上的宿敌,辽东国。
“咳咳,小侯爷,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秦安整个身体蜷缩在雪地上,嘴唇和脸都是青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死。
秦虎心里叹了口气,秦安纯属是被自己连累的,而事情若是照此发展下去,他俩是必死无疑的了。
那些想让他死的人,在朝堂上没整死他,就在军营里下黑手打闷棍,把他往死里整。
可秦虎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明摆着就是被人陷害的事儿,他可不能干休。
人生本来就是无休止的挣扎求存,等着吧,老子不但要活下去,还会杀回京城,与你们算算账。
“秦安,我们出门的时候,带了多少银票?”
“没有银票了啊,我身上只有二十两银子。圣旨上说了,我们是充军发配,家产封禁。”
秦安今年才16岁,是秦虎的贴身书童,长的很瘦弱,早已经不堪折磨,看上去就剩一口气了。
其实秦虎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几天先锋营每天行军30里,干的工作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砍柴烧火,挖沟挑水,搭建营寨。
而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每天和几百个五大三粗的丘八待在一起会是什么状况?
肯定是干最累的活儿,吃最差的饭,挨最毒的打,受最大的气……
秦虎估计,他的前身可能就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也算是他罪有应得吧。
只是这份苦,现在必须要他扛下去了,扛不住的话,他也会死。
“给我。”
秦虎想好了,他必须先设法保住秦安的命,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而要保命其实也不困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行贿,俗话说财能通神,这个办法虽然原始,但永远都好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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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五十一章 后路
当天下午,前方的邓艾再次派人送来了急报。蜀军兵分三路、主动渡过了大沙水。
秦亮身边的参军掾属和部将们,都下意识地认为:姜维兵势迅猛,似乎已改变龟缩避战的策略、采取了攻势!
但秦亮很快回过神来,用不容置疑的口气判断道:“姜维决战的意志不坚定,这是在预留后路!”
身边的几个人陆续出声附和,但从神色看、他们大概不太相信,只是给秦亮面子而已。因为这种时候,秦亮作为主帅、有鼓舞士气的动机;即便是大将和属官,也需要好消息来建立信心。
秦亮不易解释清楚,便从包袱里挑出了一张图来瞧。琢磨方位还是图上更方便。
此时人们画的地图,有些是坐北向南的,便是下方为北、靠近自己的位置。但秦亮画在纸上的图,全是上北下南,习惯而已。
马源水与大沙水交汇之处,在图上像一个弯曲的“丁”字;右边部分如“厂”字形的河流、便是马源水。
其中左侧的大沙水,有一段向南曲折;形成了一个大河湾,仿佛“v”状。魏军主力现在的位置,就在河湾地西北边的大沙集。
蜀军三路进击,逐渐展开之后,蜀军的正面、大抵朝向西北方向。数万大军横跨大沙水南北,主要部署在大沙水北岸的河湾地……这处河湾地在两道山脉的夹峙之中,宽度约二十里,地形主要是低山丘陵地带,且有河流交汇。
而魏军到了大沙集之后,将折向东南方向推进,便与姜维军正面对上了!
秦亮认为姜维是在预留后路,正是因为蜀军抢先来到了马源水西岸。姜维此时要退兵,只能向西面走,不可能再向东、返回南乡县盆地了。
当然也不是一定,或许姜维只是认为、这一片地区便于大军展开?何况在开战之前、主帅先想好后路,这本来也是主帅稳重的常规操作。
秦亮不太了解姜维,甚至从来没有见过面。
不过琢磨起来,姜维此时的想法、好像是有点多,而且复杂。
而秦亮此时的心思倒是很纯粹,甚至比较简单。不计一切代价,以会战消灭蜀军主要力量、或将其完全赶出战场!然后进占南乡盆地,打通沔水东段。
没过多久,中军人马便到达了大沙集以东,于一处小村庄附近停止了前进。
此地离魏军前线已经很近了。日已西斜,将士们须提前扎营、以便修筑防御工事。
小村子里几乎没有村民,人早就跑光了。山区的村民,修的房屋比较分散,而且对于战乱的反应已经形成了习惯、那便是往山林里跑;等军队离开后,又重新回家。
秦亮从未下令过屠戮平民,但百姓们不知道,先跑路确实是更稳妥的选择。
不过秦亮在战场上,却不会手软。即便是同文同种的人们,甚至像毌丘俭叛军那样、不久前还是魏军,一旦以组织形式敌对,也没法控制烈度。
刚开始人们可能还会有些许悲悯之心,但随着自己人的伤亡越来越大,彼此都会杀红眼,起初的怜悯便显得毫无意义、反而会贻误战机。只有早日分出胜负、结束战争,杀戮才会真正停止!
秦亮不管中军修营寨的事务,他先下令去通知几个大营的大将、傍晚时派人来中军议事。随后他便带着随行人马,寻到了一座稍高的山,又开始爬山。
这一路上秦亮不只一次爬山,随行武将算是学聪明了,不管靠近战场的危险、好几个人都没穿盔甲。
秦亮在爬坡的时候一言不发,呼吸也很均匀。很快等到了山顶,他终于站了一会、嘴里发出“呼”地一声长叹,稍歇口气,他又继续往前走。
前面的将士拔出剑、斩开半人多高的锯齿草,一行人随即来到了一片山边的麻石上。秦亮身上穿着铁甲,但手背皮肤还是被草叶划伤了,感觉又痒又痛,他不禁搓了两下手背,抬头眺望远方。
没有了草木遮挡,人在高处,视线顿时豁然开朗了!
山区里的视线不甚开阔,但只要到高处来,也许比在平原上看得更远。秦亮估算距离,三五里地外的光景随便可以看清。
东南面的潘忠部将士正在山谷里忙活,人马、旗帜一清二楚。秦亮极目远眺,甚至能看到远处山上的人影活动,那便是蜀军!
秦亮看着人影,脱口道:“离得不远了,明日一早就能开战。”
随行的人们还在喘气、听罢纷纷点头,王沈神情凝重地附和了一句:“是阿!”
然而天气还是不好,阴一阵晴一阵的,这几天都是如此。不过这样也不错,否则若是骄阳当空,人们在军阵里时间一长容易脱水。
秦亮望着蜀军那边的动静。不过看不太清楚他们的部署,只能瞧见哪个山头上有兵;尤其是山沟里面,因为有低山丘陵阻挡,根本就看不见。
秦亮站了好一会,有时在琢磨地形,有时在思索战阵。但偶尔间他也会走神,什么也没想、脑子里一片空白,或是纷乱的念头夹杂着复杂的情绪,没有多少头绪。
什么龙坝、大沙集、大沙水,秦亮以前是闻所未闻。这地方最有名的河流、应该是马源水,但也不见记录在册。寻常图册上,一般只有沔水、以及褒水等主要支流。
他偶然间意识到,如此重要的战役、却与这些名不见经传的地名联系在一起,倒有一种恍惚之感。
关键的战役不在有名的阳安(阳平关)、也与定军山等地无关,却在这么个山沟沟里,还是因为投石机改变了双方的关注点。
秦亮颇有些感慨地开口道:“当年刘玄德与太祖武皇帝(曹操)争夺汉中,男为兵女为运,蜀国砸锅卖铁、倾举国之力于一役,终于拿下了这块地。今日姜维再次把汉中押上赌桌,得失也在这一战了!”
刚提到当年的汉中之役,众人立刻激发了心情,顿时议论纷纷,感慨万千。各国建立基业都很不容易,何止刘玄德,魏太祖当年也被袁绍打得几近绝望。
钟会的声音道:“明日一战,将军一旦获胜,便可得到南乡盆地。得到南乡盆地,则可用投石机一路力摧坚城。攻伐汉中的关键之战,确实就在此时阿!”军谋掾辛敞道:“姜维也是这般认定?”
钟会道:“当然如此,否则姜维一开始就不会调主力来到南乡。”
所以大家争的从来不是这块地皮,而是战场形势。一旦双方大军离开这里,这片山区、便又只是不起眼的山沟沟。
王沈沉声道:“此役必将名垂青史!卫将军盛名于世,正在此时。”
秦亮转头看了王沈一眼,但未说话,立刻又继续观望西南方向的山势。
他的目光越来越冷峻、慢慢地转动方向,仿佛在仔细审视着整个战场、乃至天下。
这时他抬起了手臂,指着天边的一条山影,开口道:“那段山脉后面、有一条开阔的谷地,不过这里看不到。由北向南,直接延伸到大沙水北岸。”
钟会瞄着秦亮遥指的方向看了一会,又埋头看地图。
秦亮稍作停顿,接着说道:“熊伯松在山谷北段,明日一早、让邓艾军向熊寿部靠拢,便先从那条谷地重点突破,直接分割姜维的大阵!”
“妙!”钟会忽然合掌赞道,“我军若能插到大沙水之畔,不仅能破坏蜀军的战线,还能动摇姜维的信心。到时候只要派兵渡过大沙水,便能威胁到姜维军的侧背。”
王沈道:“开阔地形,利于骑兵冲阵,姜维在谷地挡不住我军。”
钟会沉吟道:“蜀军有车阵,当年诸葛孔明的八阵图、便是靠车阵对付骑兵。”
秦亮镇定地说道:“姜维不是诸葛孔明,他用车阵、我亦有办法破解之。”
他说罢收起了远眺的目光,转身面朝来路。这时他才注意到脚下凹凸不平的石头,埋头用鞋子碾了一下。
山坡上这种像癞蛤蟆一样的麻石,十分奇特,而且风化的痕迹很明显。南边那条河叫大沙水,兴许就是因为、山石冲成了砂子的缘故罢?
众人跟着秦亮,又穿过那片锯齿草丛,然后一路下山,返回中军大营。
傍晚时分,各部派来了一些将领,秦亮照事先的安排、部署了各营的攻击方位。
先前双方渐渐靠近战场的过程中,姜维率先抢渡了大沙水、兵势比较激进。但秦亮军也没打算采取保守的策略,此番最先发起攻击的、正是魏军。
在这片宽度约二十里的战场上,虽然山林密布、河流交错,地形复杂;但大多是些小山,地势不算险要,大军可以在横面摆开。
战场宽度能够拉开、战斗的接触面便可保证,相比之前的小规模冲突、杀伤效率必定不可同日而语!
这场战役决策胜负的时刻、或许会比预料中来得更快!只看明天熊寿部的中垒营左校、邓艾的凉州中外军,在左翼谷地的突破程度。
……
……
(感谢书友“难得一笑sky”的盟主!恭喜书友“书友598229527”升为盟主!感谢“地利123321”、“月巴宅”、“monk08”等书友们的大力捧场!今天写不了那么多字了,明天加更哦。)
第四百五十二章 阵战
清晨的山野之间,笼罩着一层依稀的白雾。
本是宁静的风景,却传出一阵阵“咚咚咚”的鼓声,惊醒了沉睡的山川。渐渐地,马蹄声、呐喊声此起彼伏,在四面山间回响起来了。
秦亮甚至听到了人们的齐声呐喊:“统一!”大概是之前他在军中宣扬的大义说辞,统一天下、结束战乱,当各部武将再次拿出这句话鼓动士气时,将士们便有了简短的呼声。
前线所有的山沟里都是人马,山坡也有人。起伏的地形上人马成群、旗帜如云,各部兵马在低山丘陵之间展开,朝着东南方向推进。乍一看去,人马简直是漫山遍野。
此役与平原上的战场不太一样,山林把地形分碎了,应该会由多处发生的战斗组成。主要战场,就在大沙水北岸、那一片河湾地。
不过重点突破方位,还是在东边一条宽阔平坦的谷地。
昨天傍晚秦亮爬上山坡、已经看清了大谷的位置,只因那条山谷的西侧有一道山脉阻挡,所以瞧不见山谷里面的光景。
今日一早,秦亮便带着人马离开了山村、向东南方向移动,把旗号锣鼓都搬到了一处高地上。中军设在此处。
此地的角度很好,站在高地上,视线能穿过山脉间的一处缺口、看见后面的山谷。只不过现在熊寿部尚未推进到缺口位置,目前隐约能看到的人影、其实是蜀军的人马。
美中不足的是,高地上有个庙、乃皇天庙,里面还供奉着个头戴冕旒的泥菩萨。秦亮不喜欢庙,对这些东西的态度一向是敬而远之,这一点倒是很符合古代圣贤的观念。
不过正因有个庙,上来的路才好走;传达消息的士卒甚至可以骑马、直接冲上高地。世事总是难两全。
……熊寿的中垒营左校军四个部,正在谷地中间行进。
两翼也有友军共进退,看山坡上挥舞旗帜的将士、便知道友军的前进位置。右翼(西)是杨威部,二人麾下的人马都属于中垒营,所以离得不远;不过右翼的山高一些,视线阻隔、看不到杨威的主力。
左翼则是邓艾的凉州中外军,在山谷里的某些角度、便能直观地看到他们的活动位置,起伏的山坡之间到处都是人。
大概因为地势低的地方、容易蓄水,谷地中间居然有稻田。稻子已经收割了,稻桩上又发了芽,田间一片嫩绿。只看那颜色,直教人把深秋当作初春。
稻田两边都有成群结阵的步骑,水田里也有人跋涉来往。嘈杂声、马嘶声、鼓声充斥着整片谷地。
将士们的铠甲上漆之后、基本只有黑色红色两种,魏军又多玄甲,于是谷地里的光景、仿佛是涌来了一大股黑压压的洪水!
这时蜀军数骑举着旗帜跑了过来,在百步外勒马,指着远处书“熊”字的旗帜道:“曹将何人?”
熊寿以前只是个马军部曲督(百骑长),如今总算有人专门在阵前问他的名号了!他便踢马上前,大声喊道:“本将乃大魏建武将军,中垒营左校校尉,万岁亭侯,熊寿!字伯松。”
而对面的蜀军军阵中、能看到一面羽毛装饰的“张”字将旗,但熊寿一时不知来将是张翼、还是张嶷。蜀国这两个大将比较出名。
这时前方的敌骑交头接耳两句,其中一人竟然回应道:“没听说过,籍籍无名之辈耳!”
熊寿大怒,心道蜀国太远的人不知道,但投奔了蜀汉的司马师和夏侯霸、应该知道自己的名头罢?!
他立刻挥舞马槊,冲出阵前,抬手指着对方道:“有种来军前一战!”
但蜀将没理会他,掉头就走。
侍卫骑马也跟了上来,护住熊寿左右。但熊寿观望了一下,敌军守在一个缓坡上,上面全是弩手。他便没追,随后也掉头回到军中,并立刻下令轻兵在前,发起进攻。
前方很快就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弦声,稻田对面的魏军、也开始放箭了。
“攒射!”武将的吆喝声传来,两排弩手再次发射,后面的弓手也斜向天空调整角度放箭。熊寿抬头看去,空中的黑点密密麻麻,仿佛是谁捅了马蜂窝似的,双方的箭矢都飞到了半空。
接着军阵里便响起了“叮叮当当”的金属撞击声,不时传来一声痛叫。轻兵队列前面的地面上,一下子布满了一大片箭羽。揷入地面的箭矢没那么密,但是乍一看去已是一大片,仿佛忽然长起来了一片成熟的芦苇。
有人把受伤的士卒拖下去了。但人们并不停歇,换下来的弩手纷纷坐到了地上,用脚撑住孥弓,双手费力开始上弦。
两边在前的士卒都有甲,轻兵这么对射、很久也分不出胜负。而且对面蜀军占了坡度,虽然位置不高、但在射箭时也占便宜。熊寿遂下令前部的骑兵出击!
“咚咚咚……”一阵密集的鼓声敲响了,将领们的叫喊声再次传来。前边的轻兵步卒纷纷向两侧后退,拿着配重长矛的铁甲骑兵前出,简单地重整着队形。
中间一员武将把手里的长矛高举起来,大喊一声。众骑发出“喝”地一声齐声呐喊,一群战马立刻向前出击。
马群开始加速,马蹄声的轰鸣震耳欲聋,“隆隆隆”的声响仿佛在向半空升高,越来越大,回旋着攀升!
“杀!杀……”人们吼叫起来,仿佛一股钢铁洪流、夹杂着漫天的黄尘在地面上奔涌。
对面小坡上的蜀军轻兵也退了,远处很快出现了许多武刚车!远远看去,仿佛军阵里的大刺猬一样。
那些武刚车并没有组成一排、堵死军前,而是错落有纵深的排列,并有各种步兵配合。
两侧上坡上的魏军游兵早就看到了武刚车,骑兵冲上去之后并不意外。然而那武刚车上有弩兵、长矛,尤其是车载的长矛非常长,毕竟可以架在挡板孔洞上,比魏军的配重长矛还要长得多!骑兵显然没法直接尝试破阵了,只能驱散蜀军弓弩轻兵。
武刚车不是用马拉的战车、而是用人力推的偏厢车,移动比较缓慢,却也不会有驽马受惊的事发生,防御力很强。
前方的魏军骑兵开始勒马减速,“嘶”鸣的战马叫声此起彼伏,魏军将士一手拿圆盾、一手拿长矛对着步兵戳去。但蜀军步兵竟不畏死,直接以纵队进行反冲击!
一些魏军骑士干脆把配重长矛扔了,娴熟地从背上取下了双手铍。只见敌步兵蜂拥而至,魏军数骑立刻踢马斜冲而去,企图驱散敌兵。一个骑士居高临下,双手挥舞着铍向前侧劈砍,“哐当”一声,一个敌兵应声被斩杀。
但就在顷刻之间,那骑兵两侧都有步兵冲近了。左边的敌兵拿长矛忽然刺了上来,骑士痛叫了一声、盔甲上传来令人牙酸的摩擦声。
幸好双手持兵器比较灵活,他立刻换方向挥动铍,但接着忽然就被人拽住了衣甲,让人从马背上拖了下去。“哐”地一声,骑兵带着重甲摔倒在地,一群蜀兵立刻围上来,长矛、环首刀便胡乱向他身上乱砍乱戳!
“阿!阿呀……”惨叫了好一会,那骑士的声音才消停,身披重甲也挡不住一群人围攻。
骑兵没有了速度很吃亏,主要是与步兵混战本身就不划算。魏军众骑且战且退,骑兵已经听到了角声、跑得非常快。蜀军重步兵无法扩大战果,两军迅速脱离了战斗。
就在这时,在魏军阵中、许多不起眼的投石器已经部署完毕,还有一些人在大白天举起了火把!
那是魏军的扭力投石器,投石器并不大,远远比不上高大如楼的配重投石机,甚至比起蜀军的武刚车、还要小得多。操作的人也比较少,其中有两个人在那里脚踩木轮、拉紧牛筋。
“砰!”像大勺子一样的梢杆向前弹起,撞击到了前面的挡板上!梢杆上裹着桐油布的瓦罐从空中飞了出去,桐油燃烧时冒黑烟,在半空留下了一道黑漆漆的轨迹。
起初发射的频率零星稀疏,但那是魏军将士等着看落地的方位、好调整角度。
一枚火球直接落进了蜀军的军阵,瓦罐砸碎之后,桐油摊开一地,火光飞溅,火焰迅速蔓延。蜀军阵中已是一片哗然,被点燃的士卒在那边惊恐地大喊大叫,周围的人急忙救火,使得队列也有点乱了。
然而砲击才刚刚开始,魏军这边的投石器“砰砰”直响,不断有燃烧的油罐火球飞向半空。一条条黑漆漆的烟雾轨迹划过,黑烟扩散之后、仿佛弥漫着整片天空!
弓手轻兵也点燃了火箭,加入了抛射的行列。叫他们救火!只要还有油、便能不断给点燃!
黑烟沉沉之中,旋转的火球、萤火一样飞舞的无数火箭飞窜,简直比天幕还要明亮。
随着投石器的持续攻击,魏军步兵也开始向前推移。刀盾兵在前、综合铍兵在后,成队列前进。
第四百五十三章 火攻
在砲击与火箭的覆盖之下,许多武刚车都陆续中招了,火油撒在车辆木头上,燃起了熊熊大火。周围的蜀军将士嘈杂异常,正拿各种东西在扑火。
蜀军的军阵里烟雾滚滚,火光冲天之间、简直是乌烟瘴气。
魏军这边却是一片欢呼。综合弩兵已经收了弩,换上了双手铍,一边向前推进、一边把铍刺向天空,呐喊之声不绝于耳,“火攻!火攻……”
熊寿激动之余、又未消气,遂坐在马背上对着前方破口大骂:“宵小之辈,记住了,以后见着熊将军,要叫爹!”
“哈哈哈……”周围的将士一阵哄然大笑。
先前退回来的马队重新整顿了队形,从步兵两翼杀出,再次向敌阵发起了冲击!
“火!火……”众骑齐声呐喊。伴随着轰鸣的马蹄声,铁骑直接冲上了缓坡。
蜀军步阵上很混乱,许多人拿到了树枝、甚至沙土,还在扑火,冒着浓烟的武刚车上已经没有人了。成排的骑兵冲至,乱糟糟的蜀军步兵立刻到处乱跑。
这时南边出现了一股蜀汉军骑兵,从军阵侧后方增援上来了。近至二三十步,敌骑便开始弛射。
敌骑穿着奇装异服,一个个稀奇古怪,有的人还披头散发。这应该是属于无当飞军的一部骑兵,据说射的是毒箭!
但魏军中垒营骑兵、乃精锐中的精锐,补充了大量善于马战的兵员、装备有精良的札甲。他们不管那么多,迎着骑射,直接向敌骑杀将过去!成纵队的骑兵疯狂冲锋,掠过了燃烧的车辆。
战马驰骋之间,“叮叮哐哐”的沉重打击声在四下响起,顷刻间到处人仰马嘶。
因为地形不甚开阔,还有燃烧的车辆阻挡,魏军马队只能以纵队穿插纵横,前方很快就与敌骑形成了混战。许多魏军骑兵扔了冲阵的盾矛,挥舞双手铍与敌军拼杀起来。
无当飞军的马队不敌,很快就落了下风。人的精力始终是有限的,善于骑射的骑兵在近战拼杀之中、武艺总体不如魏军的冲阵铁骑。
魏军后方阵中,“咚、咚、咚……”节奏缓慢的鼓声敲响,还夹杂着一阵吹奏乐声。全军开始向前推进。
熊寿也骑马在军中缓缓行进,打算把战线整体前推,进抵到前方那道缓坡之上。
坡度很小,本来也无法给蜀汉军带去多少地势优势。但是斜坡下面有稻田,不仅占地方、还把魏军军阵分割成了两股;中间的稻田稀泥里并不适合军队活动!
魏军只要推进到坡道上,谷地就能连成一片,战场将变得更加开阔。对于魏军来说,开阔的战场更加利于骑兵机动。而且利用投石器,还能对蜀军军阵纵深的武刚车、继续进行火攻!
前方的步兵已经上坡了,在魏军的步骑压制之下、战线正在向南推移。
就在这时,熊寿忽然感觉鼻子上一凉。刹那之间,他便暗觉有点不妙,伸手摸了一下,指尖没有颜色,两指一捏、感觉是水。
他立刻仰头看天,只见黑烟之中,已有雨点隐约闪过。
几乎只过了一会儿,雨点就越来越密了!
人声马嘶的各种喧嚣嘈杂、汇聚成“嗡嗡嗡”的噪音,但“沙沙沙”不大的雨点声却无孔不入,已经传入人们耳中。
刚刚还在欢呼呐喊的将士们,很快就消停下来,无数人都抬头仰望天空。好像天上忽然出现了什么稀奇之物似的。
下雨并不稀奇,但此刻确实引人瞩目。
腰圆膀粗的熊寿,此时脸上露出了悲愤的神情,他拿着马槊向天上猛莿,大吼道:“贼老天!贼!”
身边的部将沉声道:“将军,得收投石器了。”
熊寿长叹一口气,无言地用力点头。
部将立刻扭头喊道:“熊将军令,把投石器收了,放到车上、盖上毡。”
不远处有人应道:“得令!”
蜀军战阵上的火还没被雨水完全浇灭,但是魏军这边的军械要赶紧收了。
因为投石器用了牛筋、胶质等材料,在雨中使用很容易损坏,走秦川道运过来、并不容易阿。
不仅是投石器,连弓弩也不能再使用,否则远程兵器会大量损失、短时间内很难补充!弓弩同样用了各种筋腱、熬制的鱼鳔胶等材料,照样怕雨天。
雨越下越大,在空中变成了一片雨幕!潮濕的风顺着山谷一阵阵地呼啸而来,阵阵雨幕在半空斜飞。
漫天的尘土渐渐消失,武刚车上燃烧的余烬、仍然飘着烟雾,一时间叫人分不清是烟、还是雨雾。
拼杀仍未停止,蜀军前阵的马步兵直接向南退走了,留下了纵深处更多武刚车的车阵。魏军步兵杀将上去,大雨中刀矛闪烁的寒光、如同波光粼粼的水面。
“铮!”刚冲到的魏兵双手持铍,大开大合,挥起铍便向前斜劈下去,双刃劈开雨幕、发出了铁器的震动嗡鸣。“哐!”重击之下,前面立刻传来一声惨叫。
马上就有更多人冲到了一起,双手铍、长矛在中间挥舞捅莿,人们的喊声震天动地。从侧翼冲上来的魏军盾兵、也杀进了战线,沉闷的木头撞击声、与清脆的金属碰撞声响混成一片。
有些魏军已经杀到了武刚车前方,那是一种偏厢车,前面有一道木挡板、挡板上镶着铁锥刀片,还开有孔洞。弩箭没法再使用了,但车载长矛仍然可以通过孔洞攻击。
魏军一股骑兵向侧翼冲杀而去,铁蹄踏得泥水、像泼水一样。
有时马兵纵队能冲破蜀军步兵队列,但是没法迅速击穿军阵,错落布置的战车会挡住去路,马队只能在车阵之间曲折游动。速度被减缓之后,便要遭遇敌军步兵的反冲击!
此时双方的步兵战线已犬牙交错,简直便成了混战。
人们踩踏在积水之中,浑浊的泥水飞溅,无数人都是浑身污秽,场面十分疯狂。血肉和排泄物直接混进了泥水,流淌得遍地都是,雨中笼罩着一股令人作呕的腥味和臭气。
第四百五十四章 扛住
这几天一直有云,阴一阵晴一阵的,但之前并没有下雨;却不料这种时候忽然下了。它不管是早一些、或者迟一些都好,偏要在大战开始之后下雨!
秦亮站在皇天庙外的雨地里,盯着东边的山谷方向,站了很久都没动弹。
从远处看,那段山脉后面,还在飘着寥寥烟雾,但是相比之前的大片黑烟、已经渐渐淡了。熊寿之前已然发动火攻,但这一场雨、又把火攻给破坏了!
此时秦亮依旧看不到那边战场上的情形,但脑海里已经浮现出了清晰的场面……火势在渐渐熄灭、火苗在萎缩,只留下寥寥青烟中的余烬。
秦亮铁青着脸一言不发,眼睛盯着远处那残余的几缕青烟,任由雨水沿着铁盔往下滴,只在眼睛进了雨水之时、他才会偶尔眨一下眼。
留在中军的参军、部将侍卫,都陪着秦亮在土坝里淋雨。旁边的王沈抬起手掌,在脸上抹了一把水,叹息道:“可惜阿……”
听到王沈的声音,秦亮才回过神来,发现自己身上的甲胄、里面的衣裳早已濕透。周围的人们也淋成了落汤鸡。
这一阵雨谈不上是暴雨,毕竟此时已到八月了,但也不算小雨。才没多久,坝子边上已经有了积水,正往山坡下流淌。
不过秦亮的表现还很冷静、更没有大吼大叫,只是声音不大地说道:“诸位进屋避雨罢。”
钟会听到秦亮开口,专程转头看了一眼。
一众人回到了皇天庙里,正面那尊硕大的神像、立刻映入了眼帘。泥像塑得比较粗糙,但神奇的是居然能看出表情,一副高高在上俯览众生的模样,跟活的一样。
秦亮抬头看向泥像,偶然间心里闪过了一个奇怪的念头,难道是早上没拜它的缘故?但也不至于罢。
他仰头与神像直视,心道:糊涂阿!你要是真的能保佑益州人,就不该下雨。我们是来统一蜀汉的,本来都算是自己人,人们的仇怨总会过去,让战争早点结束、不应该更是一种悲天悯人吗?
或者玉皇大帝被架空了,手下的河伯神不听号令?
秦亮收起目光,深吸一口抛却脑海里乱糟糟的想法和情绪,向泥像下面的木案走过去。
祁大过来了,双手递上一块干燥的布巾。秦亮接过,胡乱擦了几下脸上和手臂上的积水,然后在草席上重新跪坐下来。
他把上面的一张图拿来,又看自己画的战场整体图。这时参军、部将也聚到了旁边。
王沈的声音道:“士季果然没说错,从前方的消息看,姜维确实用了车阵。”
钟会应了一声,道:“姜维是得到过诸葛孔明的教导,而诸葛孔明当年便善用车阵。”
接着大伙又不吭声了,众人都神情凝重,且表现得比较谨慎。
秦亮抬头回顾左右,见状语气缓和了不少:“仗还能打下去,不可能因为一场雨、便会完全改变形势。否则容错那么低,我就不会打这一仗。”
钟会沉吟道:“不过……我军的意图要落空了,恐怕再难迅速从中间突破。”
秦亮点头认同,用叙述的口气道:“是的,中秧突破的意图已失败。姜维摸清了我们的战术,雨停之后,他应该会在大谷里修工事重点防御。”
钟会立刻转过头,注视着秦亮。
秦亮说罢,自己心里也明白处境:中秧突破的战术没成,这下又要打成阵地战了。
所以谋略往往需要条件配合,条件也许还比较苛刻。一旦谋略取巧不能成功,终究还是拼实力。
当年的诸葛亮、以及最近两年姜维北伐,也曾面临这样的处境!蜀汉硬实力相对较弱,他们就是想通过谋略操作,达到以小博大的效果;但总体来看并没有成功,大小无数战役、最后几乎都整成了对耗。
秦亮遂又镇定地说道:“蜀军坚韧,我军一时难以撕开战线,这仗估计要打一阵子。”接着又冷冷道,“谁先熬不住,谁就放弃南乡盆地!”钟会的声音道:“将军坚毅,心境极好,直面得失、不动如山,仆敬佩之至。”
秦亮没有多言,想了想便对辛敞道:“泰雍来写几份军令,叮嘱前线的几个大将,注意保持战场阵线、留意侧翼友军位置。不必急于突破,而以杀伤消耗敌军兵力为主。”
辛敞拱手道:“喏。”
秦亮想了想又道:“都加上一句,可相机自决、然后上报。”
辛敞立刻拿出了纸张,跪坐在侧面的一张破木案旁边,提起毛笔在砚台里蘸了一下。
秦亮从草席上起身,立刻走出了庙门。不过他不再去雨地里淋雨,只是站在檐台上、观察着远近的动静。
雨幕已经遍布整个天地之间,便如同起了大雾似的,远处的景象在雨幕之中、变得朦朦胧胧。每当有风吹过,空中便有白色的雨雾飘荡,仿佛一阵缥缈的烟云。
“哗啦”的雨声笼罩在周围,没有半点间隙,但仍然不能掩盖住、东南方向传来的厮杀声。人声马嘶、此起彼伏的呐喊,依旧清晰可闻。
下雨之前,两军就在各个山谷、山坡上打起来了,忽然下雨亦未能中断战斗!
因为军队临阵撤退、本身就有很大的风险。除非双方都有默契地各自撤退,不然战斗就会持续下去,直到天黑。
秦亮沿着屋檐下的檐台,走到了神庙边上,观望东南方向,中军正面是潘忠部。站在这里,秦亮就能看到一些山坡上的景象。
潘忠部不仅与蜀军在山沟里作战,山林上亦有将士在争夺制高点。
只见有人从山坡上滚落下来了,雨声中隐约传来了叫喊声,但远处的声音很快就淹没在嘈杂之中。那处山坡上的人群非常分散,根本没有列阵的地势;两军现在连弓弩也没法用了,依然在各个地方格斗,简直就像是在打群架。
但是因为整体战场摆得够宽、这样的小队战斗自然非常多,一整天下来,双方也会消耗大量兵力。
第四百五十五章 雨中怒火
熊寿军的右翼,正是杨威的人马。山沟里、山坡上的战斗尚未停歇,不断有将士被调上前线。
东方治等人爬上一座山丘,浑身衣甲都被冰凉的秋雨浸透了,但爬了一阵山之后、他身上却感觉璪热,又濕有热。
小队刚到地方,便见前面的山脊上、一群魏军士卒退回来了。蜀汉的追兵一脸凶神恶煞,边追边砍,而且还在不断辱骂魏军将士的母亲。狭窄的山顶上一片混乱。
魏军之中、有人看到友军上来了,急忙大喊:“快帮忙,顶住!”
东方治听到那些辱骂声,又见追兵得势不饶人、牛气哄哄的样子,他心里“腾”地便冒起了一股无名火,立刻操起刀盾、带着部下踩着稀泥冲杀上去。
“砰!”地一声,东方治拿盾牌全力冲撞,直接撞到了蜀汉兵的木盾上。那蜀兵被锰力一掀,立刻向后仰倒,幸得有伙伴在后面撑住了他。
“哐当!”东方治一刀砍到蜀汉兵的盾牌上,随即骂了一声“你嬢”,接着又是一刀。砍得盾牌木屑翻飞,方向也偏了。但东方治没停下来,就盯着对方的木盾猛砍,砍一刀骂一声,“会用盾是罢,叫你挡!”
蜀兵已把盾牌缩回去、直接贴到了胸口与面门,拿身体撑住,但下盘到处都是空挡。东方治却只对着那木盾砍,发懈着心里莫名的恼怒。
就在这时,“铛”地一声撞击、几乎在东方治的耳边响起,震得他耳朵都快聋了。原来是旁边挤过来了另一个蜀兵,一刀砍到了他的盆领上。
东方治不惧更怒,他左手拿盾,右手拿刀立刻抬到头顶,身体左侧前倾,摆好架势扑向了砍自己的人。“砰!”两人木盾撞到了一起,东方治的右手是举着的,立刻一刀自上而下、向对方的面门斜刺过去!那人把头一埋,“铛”地一声,环首刀刺到了头盔上。
东方治借着身体和盔甲的重量,再次往前猛地一扑、奋力撞击蜀兵。蜀兵一不留神,被撞得向后仰倒。但东方治的脚在稀泥上一滑,加上重心前倾、也跟着扑倒下去!
他的右臂一痛,撞到了一块石头上,环首刀也不慎丢了。
东方治立刻扔掉了左手的盾牌,用左手奋力抓住对方的右手腕、按在了稀泥里。接着东方治便挥起拳头,对着那人的脸“砰”地一拳挥了过去,骂道:“我懆汝嬢!”
锺拳之下,那人口鼻立刻血水模糊,东方治趁机从腰间拔出了一把短剑!那人瞪圆双目,先拿盾牌用力击打东方治的后膀子,马上也扔了盾牌,急忙抓住东方治的右手腕甲。东方治对着那人脖子上的盔甲缝隙,全力把剑尖往下压。那人顫声道:“停停!不要阿……”
直到剑尖莿入敌兵的皮肉,撑着东方治手腕的力量才骤然消失了,只剩下耳朵里瘆人惨叫后的“嗡嗡”作响。东方治自己也顿感精疲力尽,只顾大口喘气。
不止东方治一个人在扭打,周围好几个人都在泥地里挣扎着。东方治转头一看,旁边一个认识的同伴正在四肢抽搐,他大睁着眼、却无神地认不出人来了。
东方治刚冲上来的时候,那是怒气冲顶,杀气腾腾;但敌军浑身都是沉重的甲胄,没一会工夫,他那种浑身充斥怒火与力气、想要大杀四方的冲动就消失得干干净净,只剩下泥泞里的死缠烂打。
……不断有伤兵从前线回来,有的人被扶着,有的人杵着木棍自己走,还有被滑竿抬回来的。通往后面营寨的路上,狼狈的伤兵已经排成了一条长蛇。
这还只是受伤有救的汉军将士,那些死掉的、重伤救不了的,此时当然没能顾得上,都扔在了战场上。
姜维坐在马背上、驻马在大路边,一言不发地咬着牙,牙都要被咬碎了。
“哎哟,唉……”刚刚过去的伤卒,仍在滑竿上不断地叫唤。从竹竿上滴下来的积水也泛红,流淌着血水!
呻妗与痛叫弥散在雨声中,阴沉的天空下仿佛有无数怨魂在飘荡。
姜维踢了一脚马腹,拉动缰绳,从泥坑里向前继续走,随行的人马、举着旗帜的将士都跟了上来。一行人来到了一座山坡脚下才停。
这时司马师的声音道:“秦亮军用的那种投石器,我在许昌时就见过。投石器寻常只是攻城,用在战阵上十分少见。不过当时秦亮军投掷的是石块,速度慢、经常打不中人,主要用来打破轻兵的弓弩对射。因为那投石器的距离比弓弩远一些。
后来的伊阙关之役,贼军用投石器抛掷过火油,不过作用仍然不大。我一时间没想到,那东西可以用来火攻武刚车!武刚车移动慢,目标也大,容易起火,确实管用。”
旁边的部将先回应道:“幸好有这场雨,下得及时。”
司马师点头道:“是阿。”
姜维一想到此事,早上刚一开战,汉军差点就吃个大亏;他的心跳仿佛也快了几分,隐约感到心有余悸。
如果没有这场雨,而让曹军突然从战场中间迅速贯穿,那么汉军整个战线都要动摇!到那时汉军必得被迫仓促调动,或许还会造成混乱。
不过现在好不到哪里去。姜维观察各处战阵,心里只有一种感觉,秦亮要跟自己拼到底!
众人在山下沉默了好一阵,姜维终于抬起头,回顾左右道:“得想办法把曹军调动起来,在行进之中寻找战机、进行分割伏击!”
诸将纷纷点头附和。
姜维回头看了一眼东边,便是马源水和南乡盆地的方向。接着他又向左边观望,那边是大沙水;只要主力渡过大沙水、便能脱离河湾地主战场。
姜维遂道:“我军可寻机渡过大沙水,向西南方向调动。曹军以为我们要退兵,应该会往西运动、试图对我军进行围追堵截。到那时候,便会出现新的战机。”
他出神地揣摩着对手,想得非常细致,声音也变小了、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东西似的,“两军离得不能太远,不远不近,叫他们觉得,找到路、抄近道就能很快追上……”这时张翼却皱着眉头,直接说道:“我们往西南方向走,那南乡便保不住了。贼军循马源水东去,立刻就能占据整个南乡盆地!”
汉中督张嶷也道:“是阿,我军一走,南乡怎么办?秦亮如此铁了心南进,应该就是为了打通沔水,要从襄阳运投石机。”
两人的推断,姜维哪能不知?
然而形势发展成了这样,摆在姜维面前的选择、根本没有了两全其美的法子!
秦亮死命攻打汉军的必救之地,用心甚是歹毒。姜维要确保守住南乡盆地,便要被耗在这里。但若想改变局面,南乡盆地就不安稳,总得有取舍。
后者虽然冒险,至少还有机会。如果姜维能在运动之中、抓住战机,把曹军那八九万主力打残,那么形势便能立刻完全扭转!
只不过难度确实很大。
张翼的声音忽然道:“从一开始,便不该放曹军进汉中!”
自从邓艾军占据兴势山之后,张翼便没再提这事了,因为事已至此、抱怨无益。而此时此刻,他终于忍不住了、又说起了这个话题。
张翼接着说道:“让曹军运来攻城投石机,褒中城便可能守不住!褒中守不住,曹军则能走水路、运粮草辎重到汉中,我军形势越来越恶化,毫无办法。如果叫曹军打通褒水、以水路运粮,他们还有什么理由退兵?”
一时间没人回答张翼的问话。
张翼仰头长叹一口气,感慨道:“先帝披荆斩棘呕心沥血,为得到汉中之地,汉国军民流了多少血汗、才有此天下必争之地?后人要葬送出去,却在须臾之间!”
姜维怒道:“不设法歼灭曹军西线主力、不过是坐以待毙,迟早而已!”
目前大将廖化、夏侯霸等人都在前线,司马师只好不太适宜地开口劝解:“大敌当前,诸位将军都各自少说两句罢。”
张翼“唉”了一声之后,终于住嘴了。
其实在这个时候,不要张翼多嘴!姜维自己也感觉到了一种窒息的压力。汉中对于汉国,也许比当年的荆州还要重要,尤其是当下的大势之下。
此役,姜维的赌注确实很大,但他并不是想葬送汉中,而是想要赢、歼灭曹军西线主力!
打大仗当然要冒险,任何一次大战,无不如此。只因现在面临了艰难的处境,姜维感受到的压力与危险才骤然增大。
在仔细权衡得失之间,姜维只觉胸甲太紧、箍得胸膛十分闷气。尤其是想到失去了南乡盆地的后果、然后顺着形势推测,姜维便觉十分沉重,且在心里纠结不已。
姜维道:“此战到了万分艰难的时候,诸位应合力一心,先打赢曹军!”
大伙点头称是,张翼也终于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绪。
一行人没再说话,姜维等陆续翻身下马,沿着泥泞的山坡、向附近的一处高地上跋涉而去。
第四百五十六章 鸠占鹊巢
战役打成僵持的形势之后,对双方都是煎熬。
秦亮以为这种难受的煎熬、还要持续一阵子,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却不料很快他就听到禀报,蜀军退走了!
一晚上秦亮根本没睡好。他回到大沙集东边的村子时、已经很晚,在塌上依旧是辗转反侧,难以放松,想得越多越难入眠。直到半夜,他才迷迷糊糊地睡着。
“将军,秦将军……”秦亮听到有人叫自己,一骨碌就从塌上爬了起来。
秦亮看到祁大那张糙脸、还有旁边的属官王康,这才恍然回过神,自己在魏朝,身在汉中郡南乡县、以前从来没来过的不知名小村庄。
接着秦亮看了一眼土墙高处小小的窗口,土洞外面黑漆漆一片,天还没亮。很快他又发现,已听不到外面的雨声,不知道什么时候雨停了。
祁大又上前一步,身上的甲胄“叮哐”响动,揖拜道:“潘将军派人来禀报,发现蜀军已拔营而走。”
秦亮听到这里,眼睛里顿时闪过一丝喜色。他隐约中感觉到,仿佛有某一条绷紧的弦、一下子突然松开了!
秦亮呼出一口气,问道:“来人还在吗?”
祁大道:“还在院子里。”
“甚好!”秦亮点了一下头,起身迅速穿上了上衣。
昨日衣甲被雨淋湿,他回来后遂卸甲换了干燥的衣裳,之后便未着甲。接着他拿起案上的剑鞘挂在身上,便大步走出了房间。
见了报信的武将之后没多久,王康、辛敞、钟会、王沈等人,还有一些部将都来了。显然蜀军不是在一个地方撤军,魏军中很多人都收到了消息。
果然陆续有各营的大将派人来报信。众人在中军一阵庆贺。
魏军并未击溃姜维军,姜维军是在凌晨时分忽然拔营的,所以胜利来得有点突然。不过,这当然也算胜仗!
胜负有各种结果,除了歼灭对手、击溃敌军,把敌人赶出战场也是战胜方……若是姜维打赢了的话,他为何要让出战场?
此役的战场很重要,否则姜维必定不愿意打这一仗!
房屋外面仍然黑漆漆的,黑暗之中、隐约能听到远处将士们的欢呼之声。姜维败退的消息,已经不胫而走。
就在这时,五大三粗双下巴的潘忠也来到了中军。潘忠进屋揖拜,请命道:“仆请率本部人马,西出拦截蜀国败军!”
秦亮回头看了一眼门外黑漆漆的光景,随口道:“潘将军不要急。天亮后先占领战场,据有大沙水河湾地。”
叫他不要急,潘忠却仍然面露急色,有点不情愿地抱拳道:“喏。”
片刻之后,潘忠果然又开口道:“将军,贼军南渡大沙水、是往西南方向逃窜;西南边是米仓山,他们终究要折道向北,才能回到汉中。若我军直接西出,追击起来比贼军退路要近。”
秦亮把目光从案上的地图上移开,看向潘忠,心道:如果武将完全没有贪功的念头,反而不正常。
于是秦亮问道:“我们到南乡山区,是干什么来的?”
潘忠想了想道:“占据南乡盆地,打通沔水。”
秦亮淡然道:“正是如此,目标直接、明确。姜维敢让出战场,我们就夺占南乡,别管他了。”
钟会也开口道:“山区地形复杂,本不利于我军作战。何况蜀军将领在自家地面上、更熟悉地方,我们最好不要贪功。若要专门对付蜀军主力,还是在平地上更好。”
潘忠再次向秦亮揖拜,说话也干脆了许多:“末将谨遵将令!”
秦亮点头示意。他的目光又从钟会脸上掠过,心下倒是很赞同钟会刚才的说辞,只觉英雄所见略同。
主要还是因为蜀军根本没有被击溃,此时还保持着几乎完整的战斗力。纯粹是姜维熬不住,自己退走了。
如果秦亮就此收手,或许会错过一次扩大战果的机会;但是战役目标已经达成,便能很快坐实这次战斗的胜利!接下来就算再有战事,那也属于另一场战斗了,新的战斗、有新的目标。
否则若去追击姜维,那这一次战斗便尚未结束;现在夺得战场的优势,也是暂时的。说不定在追击的时候、还会被反咬一口。
姜维不愿意结束此役的话,他就该继续耗在这里。但他离开了战场,秦亮便要单方面结束战斗了!
秦亮遂转头看向辛敞,辛敞察觉秦亮的目光、立刻拱手示意。
辛敞常帮忙写军令文书,乃因长史杜预还在关中。
他的额头平坦、不怎饱满,以面相的说法,这种面相的人前半生过得不好,所以会给人出身贫寒的错觉。而且辛敞在军中从不穿甲胄、也不戴冠,发髻上常常戴一块幅巾,颇有几分朴素读书人的气质……不过辛敞其实属于士族子弟,他父亲是大官、只因得罪权贵才没做到三公。
秦亮开口道:“卿写几份军令,叫各营将领、明早率军占领姜维留下的营寨,占据大沙水北岸河湾地。”他寻思片刻,又道:“邓士载在最东边,叫他先派游骑东出、摸清南乡盆地的情况,然后作为先锋、走马源水北岸去南乡。”
辛敞拱手道:“喏。”
从大沙集这边,沿着马源水北岸直接东进,便能到达南乡盆地西缘。
这是去南乡盆地最近的路,抵达盆地边缘、大概只有四十里路;而且不用渡河。但是这条路在两道山脉的夹峙之间,某些地形有点狭窄,很容易被堵住。
所以姜维主力没离开南乡的时候,魏军没法走这条路。只能作势继续向南挺进,绕行远路去南乡,便是为了让姜维阻击魏军的战场、能摆得更开。
但现在姜维率军已经退走了,魏军不用再绕路,直接东进四十里、即可到达南乡盆地……半个月多来秦亮心心念念的地方。
一早邓艾军先走,仍为前锋。待前锋将士确定马源水的道路通畅之后,秦亮军的各部人马也开始先后开拔,分批向西出动。傍晚时分,斥候在北面的山林里抓住了几个蜀汉国百姓。魏军将领问了他们一些情况,便给放了。
秦亮这才得知,原来姜维征用为蜀军中军驻地的宅子、就在这附近。于是秦亮去了姜维选中的地方,也把这里当作过夜的驻地。
姜维挺会选地方,这座夯土墙筒瓦的宅子虽然不怎样,但周围的风景很不错。
背后靠山、前面临水,清风徐来;而且马源水对岸还有一大片低矮的平地,让正面的视线很开阔。山清水秀的地方,黄昏时分到土坝边走走,人的心胸也仿佛随之放宽一些。
秦亮等人在这里歇了一晚,有灶房、还能煮顿热饭吃。
次日早上,秦亮又来到了土坝边看河面,看着对岸的风景、心情颇为复杂。他几乎能确定,姜维驻扎在这里的时候,肯定也在这个土坝边上转悠过。
“哒哒哒……”东面的土路上响起了急促的马蹄声,接着那边传来了说话的声音。
不多时,两个甲士快步走到了土坝里,见到秦亮、其中一人便上前拜见,拿出了一张纸道:“仆拜见卫将军。邓使君报。”
秦亮接过来展开一看,邓艾的笔迹、盖有印章。他很快就看完了内容,随即递给了身边的参军们。
传了两个人,王沈看罢诧异道:“姜维军不是南渡大沙水了吗?怎么如此之快、便派兵到了龙坝?”
秦亮不紧不慢地说道:“毕竟没有直接击溃其大阵,姜维还是不太甘心,他还想打。姜维昨日凌晨退兵,就是想把阵战变成运动战。见我们不配合,他才又派人去北面断粮道。”
大伙只要留意秦亮的表情、说话的语速,就能感觉他淡定得很,一点也不慌。
司马王康很少在议事时说话,不过每次议事他都侧耳倾听,一副专心致志的样子。
钟会则开口道:“此时急行军赶到北面龙坝的敌军,不会太多。我军可以不变应万变。”
秦亮回头道:“士季所言甚是,我们先看看姜维要干什么。”
钟会微笑道:“也许调度得当,姜伯约的几万人、能把我军包围在南乡盆地罢?”
众人听到这里,顿时一阵讪笑。
秦亮倒是没有笑,最近几天言行一直都比较严肃。不过他现在的心情已经放松多了,而且一想到姜维无计可施的样子、他心里不禁还有几分快意。
王沈沉吟道:“姜维会不会北上攻赤阪、兴势山营垒?”
秦亮道:“有营垒工事、易守难攻,我军可以从容增援。何况即便姜维能突袭占领兴势山,现在也没什么大用了。我军粮道还有子午谷、东三郡水路。”
大伙以为然,纷纷附和。
于是秦亮与中军的将领官员们、一起吃完了早饭,才下令中军开拔。众军继续向南乡盆地挺进。
天空还有云层,道路也没干透、仍然泥泞难行。不过雨早已停了,至少一路上人们不会再被淋湿。
第四百五十七章 什么也不是
姜维在马源水北岸曾经驻扎的地方,秦亮去过。而秦亮在龙坝住的那座筒瓦宅子,姜维也来了。
一行人骑着马刚赶到南乡北面的龙坝,姜维在周围转悠一圈、观察曹军此前留下的工事,便径直去了那座宅子。
随行的司马师遂推断,姜维应该认为、这里就是曹军曾经的中军驻地。
否则这么一座普通的破宅子,根本不值得姜维四处细看。
就在这时,汉中督张嶷也进了这个夯土院子。最先率军来到龙坝的人、正是张嶷,而姜维司马师等人刚刚才赶到。
张嶷上前见礼,拜道:“将军,曹军去南乡县了、仍无北上的动静。”
姜维还礼道:“再等等看。”
张嶷沉默片刻,点头道:“唯有如此。”
交谈了没一会,又有个武将走到了院子门外,张嶷告歉一声,又返身走出院门。
姜维仍在各处转悠,很快他来到了房屋后面的一处小院,在檐台站了一会。檐台上的痕迹看来、之前这里应该堆放过柴禾,不过有重要的人驻扎这里时,为防火灾、柴禾已被搬走。
姜维转头见司马师在身边,便开口道:“秦亮应该不会急着来龙坝了。”
司马师只得附和道:“是阿。”
之前汉军在战场上佯退,时机和距离都掌握得很好,但曹军根本没理会汉军!连追击的尝试都没有。姜维自然未能调动起曹军。
如今再突袭龙坝,能达到目的的可能性当然更小。
果然姜维自己也叹声承认道:“秦亮不是庸将,一般的谋略对他没用。从大沙水河湾撤退之前,我便预料到了如此情况;不过,当时已不得不走了。”
司马师听到这里,心里像打翻了五味瓶,十分不是滋味。
姜维其实是个心气很高的人,又是秦亮的敌人;能够得到姜维的认可态度,秦亮真够幸运的!
司马师埋头继续为姜维苦思良策,但没有什么头绪。
秦亮这种以不变应万变的干法,汉军除了与他硬拼、确实很难取巧。司马师忽然觉得,之前张翼的看法、也许是对的,便是从一开始就不该放曹军进来!那才是最稳妥的办法。除此之外所有的策略,都有落空的风险。
如今这局面,曹军打通沔水东路后、运投石机进来,如果继续步步为营,形势便对汉军相当不利了。汉军只能苦熬下去,等待一个变数。
忽然之间,司马师发现、秦亮竟然似乎有了一战攻下汉中的希望?
这是当年魏太祖、曹真等英雄人物都没能办到的事阿!还有司马师的先父司马懿,南征北战那么多年,也无法在汉中建功。
虽然以前与现在的天下形势、完全不一样了,但毕竟有那么多名人折戟此地。如今攻下汉中的奇功、依旧足以震动天下,不知道会被人们吹捧成什么样!
隐约有一种妒忌之意、冷不丁地涌上司马师的心头,但他绝不愿意承认、自己在心里也要坚决否认这一点。那种酸楚的感觉,十分怪异而复杂。
司马师拉着一张脸,冷冷道:“汉中之战注定是一场苦战,时间一长,总会出现变数。”
姜维点头道:“我军确实需要变数。”
司马师沉声道:“这次没有找到机会,将军可再等一等。”
姜维也陷入了沉思,两人站在小小后院里沉默良久。
兴许秦亮驻扎在龙坝那半个月时间里,也曾在此地思索过罢。
……秦亮军沿着马源水北岸,缓缓东进,午后才抵达南乡县城的西面。
远处一座陈旧古朴的小城,渐渐映入了眼帘,城墙与城楼看起来粗糙黯淡。秦亮一边骑马慢行,一边不时地抬头眺望前面的城。
当他再次观望时,忽然发现灰褐色的城楼变了颜色,这才察觉、太阳刚从云层里出来了!
下雨的那天是前天,当天半夜过后就停了;不过从昨日到今日,仍然是阴天,天空云层笼罩。直到此时,天气才终于放晴。
本来远观十分陈旧的小城,在阳光照射之下,竟仿佛笼罩上了一层金光。建筑和风景也立刻多了些许光泽与质感,变得明艳了几分。
大路上的将士们也感受到了天气转好,加上南乡城马上到了,人群里传来了一阵此起彼伏的欢呼声。此时的气氛,顿时显得十分应景。
其实从昨天邓艾军东进的时候,战果就已经确定了,秦亮早已知道魏军能占据南乡。但有时候心情需要一个小小的契机,哪怕只是并不稀奇的一个晴天、也能叫人顿觉舒畅明朗!
秦亮抬头迎着清风,不禁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来。阳光照射之下,顿时一股叫人懒洋洋的暖意就袭上心头。
也许叫人高兴的、并不是放晴后的光线明媚,而是一种看得到希望的感受!
阴云的天气,总会有拨云见日的时候;苦战也终将有结束的一天。
大伙从西边来,已经偏西的太阳、让南乡城正好露出了迎光的一面,众人都抬头目视着前方、重新观赏着那座城的样貌。
就在这时,熊寿的声音道:“很普通的一座小城,看上去无甚稀奇之处。”
秦亮赞同道:“山中的一座县城而已、且很陈旧,什么也不是。”他接着轻声道,“但它又意味着一切。”
话说得有点玄虚,一时间大伙都若有所思。钟会则露出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一众人马继续前进,良久之后、才能看清城楼上的旗帜图纹。南乡盆地四面都是山区,不过县城周围是一片平坦的原野,大伙老早就看见了城楼,走到城下却花了不少时间。
城上插上了魏军的旗帜,邓艾军已占领县城。
来到城门外迎接秦亮的人,除了凉州军的武将,便只有当地的几个豪族、县寺的佐吏。据报县城里的官员提前跑了,走得晚的几个人,竟然直接进了崇山峻岭的米仓山!
南乡盆地是一处比较孤立的地盘,蜀军主力一走,这里的防守价值确实不多了。而且魏军要的并不是这座城,就算没拿下县城、也对形势几乎没有影响。
秦亮率众进城,直接进驻县寺。大伙离开关中已有一月,这是第一回住进像样的官邸。
下午邓艾才回到城中,立刻来了县寺邸阁。
见礼之后,邓艾便磕磕碰碰地说道:“早先子午谷的人马、便去了安阳(荆州魏兴郡),从南乡去安阳的水路应该通了。只等探路的人回来报信。
黄金城寨建在险要之处,极难攻下,至今仍在蜀军之手。不过城寨中的兵马很少,如今被我军堵住了下山的通道,得不到补给。我军可以先派诱饵船只、从黄金谷经过,消耗蜀军储存的箭矢桐油等物,然后再让运送投石机的船只通过。”
邓艾要描述军情、花费的时间比普通人长一些。秦亮趁空,一边耐心地听完,一边从包袱里拿出了地图。
待邓艾说完,秦亮遂简单地回应道:“甚好,士载考虑得很周全。”
其实沔水东路最主要的问题、便是之前姜维在南乡的大股军队,现在魏军占领了南乡,蜀军已没法再堵塞通道了。
即便舟船在黄金谷还会受到威胁,也能在过了魏兴郡之后、走马源水进南乡。从南乡县北上汉中平原,虽然也有一片山区、但地形并不险峻,什么东西都可以运输,大不了用牛车。
秦亮琢磨了一会地图,随口说了一句:“这下姜维的口袋阵破了。”
钟会附和道:“尚有赤阪、黄金暂且还在蜀军之手,却已没有多少作用。将军占据南乡之后,局面渐成东西对峙之势矣。”
秦亮抬头看了一眼钟会,又道:“诸番战役,确实很容易陷入比拼对耗实力的境地。”
钟会道:“将军所言极是。”
当然打仗又不完全是这样。就像曹操与袁绍的决战,前期整体局面上袁绍已稳操胜券,曹操亲自率队的一次突袭、竟忽然改变了形势。只不过战机可遇而不可求,对双方来说都不可控,说不定还有点运气的缘故。
但终究还是看结果,袁绍背上各种耻笑骂名,曹操至少成了奸雄;若是官渡之战的结果不同,也许曹操与袁绍在今人眼中、根本就是完全不同的人。
这时秦亮转头一看,头戴布巾的辛敞也在邸阁里,他便说道:“泰雍来办此事,给羊叔子写信,叫他们准备的投石机、可以从沔水上来了。”
辛敞拱手道:“仆即刻去办。”
过了一会,王沈走到辛敞身边说道:“我也有书信给羊叔子,泰雍派人送信时、帮我带过去罢。”
辛敞点头应允,王沈道了一声谢。辛敞又随口道:“举手之劳耳。”
王沈与羊祜以前就有交情,相互通信很正常。
不过羊祜将带人运送投石机来汉中,要不了多久大伙就能见面,没必要再以书信来往。秦亮估计、王沈不是为了给羊祜写信,而是要羊祜帮忙把信送去洛阳。
……
……
(只是出门理个发就阳了,书友们也要保护好自己啊。)
第四百五十八章 仍是低估
魏军占据南乡之后,沔水东下的道路就打通了。羊祜与马钧收到消息,立刻组织船只与人手,着手将制作完成的投石机木件、沿着沔水西运。
同时还有奏章信件要送往洛阳,羊祜遂安排信使,走襄阳北上。
秦亮在奏章中如实上书,魏军在大沙集击退了姜维的阻击,进而占据南乡县。但辛敞的家书、因为是私人信件,写得就比较夸张,描述姜维不只一场战役没有达成目标,而是几次周旋失败、吃了大亏!
太常羊耽刚从太极殿议事回来,辛宪英放下弟弟的书信,便对夫君道:“原先我对汉中之役的揣测似乎错了,卫将军不是为了借机调动雍凉地区的人事?”
羊徽瑜也在叔父家。她过来拜访,是为了告诉叔母,羊祜离开襄阳、去了汉中。
这时叔父羊耽的声音断然道:“秦仲明多半要强取汉中。姜维盛名在外,连雍凉都督郭伯济、也折于其手,又有地势之利;我本以为秦将军此役艰难,不料姜维也不是仲明的对手。秦仲明用兵滴水不漏,我早先就知道他能征善战,却还是低估了他阿!”
羊徽瑜听到这里,立刻侧目看向叔父。
羊家是累世为官的士族,如今也不止一个人在朝为官,不过叔父羊耽目前是地位最高的人,位列九卿。叔父竟然会这么说,羊徽瑜自然有点意外。
“妾还以为,秦将军在南乡只是小胜姜维。”羊徽瑜故意开口说了一句。
果然羊耽立刻摇头道:“南乡非常重要,否则姜维也不会举全国之兵、聚集在南乡附近。”
他沉吟稍许,接着说道:“自从武皇帝退出汉中之后,大魏进攻汉中最难的事是没有通路、无处立足。后来魏军多次进攻汉中失利,无不是受制于此。
现在好了,姜维退出南乡,两军成了各占东西之势。蜀军在汉中东面的一半防线、几乎不复存在。大魏众军从东路涌入汉中,且能走沔水运大型军器进入,汉中之战有得打了。”
辛宪英转头对羊徽瑜道:“情势正如汝叔父所言。这两天许多人都在谈论,但寻常人见识不足、故说不清楚。”
羊徽瑜“嗯”了一声。
羊耽道:“此役调用了大魏半数精锐,当然受人瞩目。有一点消息,不就会议论纷纷?”
他想了想又道:“姜维也是见识不俗,竟能提前料定魏军攻打南乡,占了先机。不过,此事或有司马子元的功劳。”
辛宪英不动声色地向夫君递了个眼色,羊耽立刻会意。但羊徽瑜心里早已是五味杂陈。
不知怎地,羊徽瑜心里的欣慰依旧占据着上风。她不想听到秦亮出什么事,听到秦亮受人称赞,也会下意识地为他高兴。
只是被提醒之后,她才忽然醒悟,秦亮得到的声誉原来与她没什么关系,反而司马师与她有关。这时候,羊徽瑜心头不禁又泛上了一丝心酸。
……王令君则是另一番处境,她的心情也不可能那么复杂。
原先王令君挺担心仲明,只怪人们把汉中说得太可怕,什么一条石窟通天狱,让人觉得仿佛是有去无回一般。但两天前收到仲明从汉中送回来的家信之后,她已放心不少。
最近王家人谈论时、把仲明说得用兵如神,已然在汉中打开局面;她便更加安心了。
令君听说祖父回到了宜寿里,遂在厨房洗了手,去往前厅拜见。走廊上有王家侍女迎面走来,急忙让道一旁,恭敬地向令君揖拜,等她走过去了,侍女们才敢直起身离开。
兴许只是令君的错觉,觉得这两天王家的奴仆侍女、好像也比平时更恭敬了一些。
她来到前厅,先拜见了阿父、四叔、继母等人。
没一会祖父走上了台基,令君又跟着王家一众人迎出门,向祖父执礼。祖父还礼之后,回顾儿孙们,打量了一眼令君、竟单独指着她被水泡红的手指问道:“卿在家里做什么?”
令君屈膝道:“临近中秋,妾在帮忙做雄粗饼。”
祖父王凌立刻露出慈祥的笑容,回顾左右道:“王家女子中,令君最是贤惠勤快。”
阿父公渊赶紧谦虚道:“她就爱做些琐事。”
话虽如此,叔父叔母等人却投来了羡慕的目光。聚在一起的人们都是一家人,但王家有老少一大家,各人还是希望得到王家长辈、大将军王凌的重视。
令君在娘家没有穿金戴银,因为要干活、穿得也很朴素,但仍然不影响她在王家的地位。
有了祖父的一句话,连阿父王公渊也面露满意之色,向令君轻轻点头。
令君毕竟是嫡长女,王公渊还是疼爱她的,不过以前对她其实不怎么满意。
令君知道,就算自己的婚事、阿父当初也只是为了省事不丢人,否则阿父必定更愿意与士族联姻。哪想到现在,她的夫君成了整个王家最关注的人。
祖父王凌迈步走进前厅,很快就提起:“看这形势,或许仲明真能打下汉中!”
公渊道:“短短一个多月,形势就变成了这样,确是超乎预料。当初我担心仲明在汉中吃亏,如今看来,着实多虑了。”
当着一家人的面,阿父这句话没什么问题。不过令君挺了解阿父的心思,细听之下、倒觉得阿父的语气有点复杂。
四叔王明山的声音道:“以处道在信中的说辞,姜维临阵佯退,后断粮道,却全在仲明的庙算之中。照这么打下去,姜维根本找不到战机,汉中的重镇、一个个都得被仲明用投石机拔掉!”
王凌感慨道:“这个仲明,带兵沉稳如山。平定毌丘俭的大战也是如此,汝根本不用担心他会出什么纰漏。”
公渊与王明山只得附和称是。
令君辈分小,站在后面一声不吭,但听到长辈们说的话,她心里也悄悄地高兴着。令君平素为人清高,不怎么爱出风头,但她其实很喜欢被人恭维,当然恭维仲明也是一样的,因为她的身份就是秦亮妻。
就在这时,身边的继母悄悄耳语道:“名将如姜维,遇到儒虎仲明,也只能自求多福。”
大家去快可以试试吧。】
……
……
(谢谢书友们的关心。现在基本痊愈了,但不知怎地脑子还有点发蒙、反应慢,可能还要几天才能恢复满血满蓝的状态。)
第四百五十九章 俯览汉中
天下大部分地方是雨热同期的气候。秦川这边却是例外,八月间天气下凉了,雨水仍是断断续续、几乎下了一个月。
以前有一次魏军伐蜀,便是因为大将们不了解情况、以为秋季凉爽干燥,结果大军中途被堵在秦川一个多月,毫无进展。
今年八月,汉中的雨水同样很多。以至于小小的赤阪城,整个八月都没有受到攻击;城里的守军很少,却至今尚在蜀汉军之手。
九月初,天气总算晴了。
此时魏军已在乐城(城固)、南郑、褒中三地构筑了工事,展开下一步部署。姜维军主力则在沔水南岸、北山东麓,与魏军各营隔水对峙。
北山就是米仓山北麓的余脉,位于汉中平原内、定军山东侧的一片山区叫北山;南边的山区叫南山。
秦亮听说羊祜快到了、正押运第一批投石机木件抵达赤阪,遂带兵赶回了赤阪城外,准备先攻取这座小城。
河滩上,浪头依旧冲刷着红褐色的沙砾。几只木船漂浮在沔水上,光秃秃的桅杆上、船帆已经降下,数人划着小船冲到了岸边。
羊祜从小船上跳下来,袍服下摆立刻浸泡到了河水里,他一边向岸边的秦亮拱手,一边大步向前跋涉。
沔水之畔立刻热闹起来,羊祜拜见秦亮之后,又与王沈、辛敞等好友熟人寒暄。另外羊祜与钟会也认识,但好像关系比较冷淡,士族子弟们应该也不是铁板一块,也分地方出身和交情。
羊祜走到秦亮身边,再次拱手道:“贺喜将军在南乡击败蜀军,仆与马少府闻讯,倍感振奋。”
属官部将们纷纷附和,再次道贺。
秦亮抱拳还礼道:“全赖诸位同心协力。此时我军只是打开了通路、有了攻坚的器械,战事尚未结束,还得将士勠力,方可一举拿下汉中。”
羊祜神色有点复杂地说道:“仆在关中之言,还请将军勿怪。”
秦亮道:“劝我的人不只叔子一人,我倒觉得卿等说得有道理,此役确实略显准备不足。”
他话锋一转,“不过机会难得,总要有个取舍。叔子是好意提醒,虽在出兵前晓以利弊,却在开战后克服艰难险阻,逆流而上、及时运来了军器。杜长史也劝诫过我,现在正在关中,为我用心督运粮草。汝等皆是我的臂膀阿。”
同是卫将军府掾属的辛敞听到这里,立刻点头赞同。
羊祜感慨道:“将军有决断主见,亦能听取谏言、怀容人之量,仆拜服。”
秦亮摆手笑了一下,问道:“马德恒何时到来?”
羊祜道:“马少府在后面的船上,大概两三日之后抵达汉中。”
秦亮点了一下头,目光瞟了一下邓艾,想起了马钧也是个口吃。
这时北面传来了一阵马蹄声,秦亮等纷纷侧目观望。一行十几骑正向这边奔来,看衣甲似乎是魏军的人马。
赤阪这边除了城里的守军,当然也不可能出现蜀汉军的人马。现在魏军大部分军队都到了沔水北岸,多达近十万人,附近的平原上已无蜀军活动的空间。
没一会,秦亮就认出了骑马在前面的年轻人,原来是马隆。秦亮叫他在傥骆道上屯兵、阻击可能走小路来的蜀军;因为马隆表现得很好,秦亮便没管他了,这会差点忘了还有这号人。
马隆的人在十余步外勒马,他自己也翻身下马,步行过来,揖拜道:“隆拜见秦将军。仆听说将军已调兵围褒中,遂照将军此前的军令、率部离开骆谷,南下听从调遣。”
秦亮上前握住了马隆抱拳的双手,顿时一脸欣慰之色,寻思这回姓马的总算没有坑自己!以姓氏来区分人,大概只是一种偏见!
秦亮高兴地说道:“姜维派兵欲劫我粮道,却反被孝兴伏击,打得好!我没有看错孝兴。”
马隆此时的名声不显,因为这次伏击战,大伙才都投来了关注的目光。马隆见状忙道:“皆因将军部署得当,仆不敢居功。”
秦亮观察马隆长得精壮高大,脸上少须、但颇有勇悍之气,不禁认为这是个能办事的人,便说道:“潘将军给孝兴的两千兵,仍由汝统领。我命汝为中坚营参战将,兼领我的帐下督何如?”
马隆脸上一喜,却随即沉吟未已。
秦亮会意,便笑道:“我知孝兴在我表叔麾下任职,不过我只是跟他要个人而已,他必定不会吝啬。”
马隆听罢当即拜道:“仆愿为将军驱驰,以效犬马之劳!”
秦亮顿时笑了几声,部将们也随之向马隆道贺、称呼马将军,众人聚集在河边一阵谈笑风生。
就在这时,中坚营的校尉张猛带着一群人,也向沔水河岸过来了。
原先秦亮还是校事令时,收了杨威等几个从中外军失业的将领。其中就有张猛,是个长得五大三粗的阔脸大汉。
后来秦亮起家的庐江军、便是由那几个人领兵,张猛是第七部部校尉。如今他还是校尉,但中坚营的校尉、与当初的部校尉已不是一回事。
目前张猛正负责围困赤阪,准备趁天气转好攻城。因为秦亮到了赤阪城外,张猛这会才赶来拜见。
不料一众人靠近后,其中一匹马的背上还绑着个人,好像是个蜀国将领。
张猛下马拜道:“秦将军,此乃赤阪守将傅著,他独自出城,求和来了。”
诸将听罢纷纷看向后面的马背。秦亮也有点纳闷,脱口道:“主动出城、求和,不是投降?”
那受缚的蜀将竟然“哼”了一声。
张猛答道:“回将军,此人不降。”
羊祜瞧了一会,在秦亮身边小声道:“应是蜀国大将傅肜之孙。傅肜在猇亭之战中为刘玄德殿后,兵败被俘而死。”
钟会恍然道:“仆知道是谁了。据说陆逊抓住傅肜,叫他投降,却被骂作吴狗。”
秦亮看了一眼蜀将,心道:你自己出城的,别骂我曹狗就好。
这时张猛与另一个部将上前,把傅著从马背上拽了下来。张猛一脚踢在傅著的腿上,傅著一个踉跄,愣是咬牙没跪下去。
“慢着。”秦亮开口道。
傅著闻声转头看向秦亮,随后又看着沔水岸边正在卸船的大木件,说道:“吾此番出城,不为偷生。将军若愿许诺、不屠赤阪百姓,吾即命城中将士打开城门,向将军献城。”
秦亮道:“汝是识时务之人。我早知赤阪兵少,如今已是孤城,继续顽抗,毫无益处。”
傅著默认了秦亮的说辞。
秦亮根本没打算屠城,即便是强攻下了赤阪、也不至于屠戮平民。他便点头道:“我答应汝的条件。”
或许没想到秦亮回答得如此痛快,傅著怔在那里,有一会没吭声。
秦亮做了个手势,环视周围,又道:“赤阪小城已是囊中之物,我何必当众失信?”
傅著终于点头道:“既然如此,请带我去城下。”
秦亮转头道:“给他松绑。”
傅著扬起头道:“将军不必多费口舌,吾不会投降。丢城失地,但求一死!只请给个痛快。”
秦亮想了想道:“当年吴军背叛,杀关云长、夺荆州,刘玄德怒而兴兵,在猇亭大战死伤惨重,汝祖亦殂于吴军之手。但如今蜀、吴两国已重新结盟,难以报復吴国人。汝不想活着看魏军如何对付吴国?”
傅著再次沉默,神色微妙地变幻着。
秦亮露出了一丝微笑,情知蜀吴两国的盟友关系也就那样。因为形势与利弊才结盟,却并不见得看对方顺眼,尤其是蜀国的荆州人、恨意怕是难以消弭。
秦亮抬头观望了一下远处的赤阪城,对张猛道:“召集将士去东门。”
张猛抱拳道:“仆领命!”随即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带着随从先行。
众将也纷纷上马,离开沔水河岸,前往赤阪东城。
钟会拍马上前,面带笑容道:“仆听说将军审问刺客李勇,并未用刑,只是三言两语便叫刺客开口了。如今这傅著也被将军轻易说动,当真令人佩服。”
秦亮觉得与钟会相处比较轻松,当下便玩笑道:“我若去干廷尉,或许也能干得好。”
钟会笑道:“只怕卫将军是大材小用。”
大伙来到赤阪城外,等了一会,只待张猛召集大量人马、聚集到城下。接着傅著来到城楼前,往城上叫喊了几句,果然城门缓缓开启了。
困了两个多月的赤阪,终于被魏军占领。
秦亮率众随后入城。他沿着大路穿过小城、登上西边的城楼时,只见四面都换上了魏军的旗帜。
赤阪城北面、循着傥水过去,便是兴势山,乃傥骆道的入口。后方的黄金谷,则是从子午道插到汉中平原的通路;从荆州过来的沔水水路,也在东边。自此,魏军已完全控制汉中平原的东缘。
赤阪的位置也很巧,正在沔水河拱之上。秦亮站在城头向西观望,只见西边是一望无际的原野,此地仿佛正是俯览整个汉中平原的高地。
第四百六十章 穿堂风
日已西斜。从赤阪城头西望,人们迎着刺眼的阳光,只见辽阔的原野深处的景象、仿佛隐匿在了光晕里,叫人不能仰头直视。
高处的风也急,西风顺着汉中平原呼啸而来,恍若横贯汉中平原的穿堂风。劲风压在人的口鼻上,呼吸也不甚轻松。
赤阪是汉中平原最东边的一座城,可以直接控扼兴势、黄金等地。但是魏军涌入汉中平原之后,这座城对攻守双方的意义是不同的。
对于秦亮军,必须要攻取,由此可以保障进出汉中的东面通道;而对蜀军则几乎失去了作用,主要因为是孤城、且城小兵少守不住,若要重新攻下来、则首先要在野战中获胜。
蜀汉军在东部的重镇、实际上是成固,便是诸葛亮命名的乐城。
此城离兴势山等人有一段距离,但因背靠沔水,且是经过多次修缮加固的大城,实乃蜀汉军在汉中的屯兵据点之一,也是防线的重要节点。
】
循着沔水西去五十余里、渡过浅狭的湑水,便是乐城,目前仍在蜀军之手。秦亮却没有打算去攻打这座重要城池。
从乐城沿沔水继续向西走,在沔水北岸最大的一处河湾地之中,则是汉中郡郡治南郑(汉中市)。而南郑西北方向,是褒水与沔水的交汇处;北边距离不远,褒水西岸又有褒中城。
这两座重镇,夹峙褒水;加上褒中城北的故道入口箕谷,沔水南岸的北山,实际上可以形成一条东西对峙的防线……不过这条防线中的褒水可不算什么天险,当然挡不住魏军,只能起到节节抵抗的迟滞作用。
所以姜维并没有把主力放在此地,凭借南郑、褒中与褒水部署完整防线。
魏军遂已迅速渡过褒水,进围了褒中城。
汉中平原大部分在沔水北岸。姜维放弃褒水防线之后,汉中平原几乎无险可守;魏军在平原上就像穿堂风一般,可以在大部分地方来回纵横了!
只不过大城全在沔水北岸,都在蜀军之手,就像沿着沔水北岸的一颗颗钉子。而且在汉中平原中部、沔水河面比较宽阔,姜维军主力也可以在沔水南岸活动,照样能沿着汉中平原东西调动。
两军控制的地方没有明显的分界线,活动地区简直是犬牙交错。
蜀军在沔水北岸龟缩在几座坚城之中,机动兵力则在沔水南岸。秦亮军一时无计可施,只能分兵看住三座坚城。
因此秦亮军已分成了两个部分。乐城北面的营垒,与赤阪城、兴势驻军,形成掎角之势,成为一处防区。秦亮叫邓艾坐镇赤阪,主持东面军事。
魏军大部主力则在褒水流域。其中一部人马靠近南郑城建造营垒;剩下的兵力都在褒中城南,并以铁链锁河、在褒水岸边建造工事,让褒水东西两岸的军营可以相互策应。
秦亮在赤阪部署了军务,又召集诸将、确定邓艾在东部防区的最高兵权。次日他便带着人马出城,向西赶去了褒中。
……沔水在汉中平原中间、有个大河湾,就像一个“v”字,汉中郡治南郑的位置便在河湾里。南郑西北边、沔水对岸是北山,属于米仓山的余脉。
姜维部数万主力,正驻扎在北山军营。
诸将聚集在北山的垭岭山脚下,此时十分嘈杂,都在谈论目前的形势。
敌将秦亮用兵确实有点邪门,至少与以往的曹将很不一样;譬如一开始跑去攻打南乡,便出乎了大部分人的意料。如今曹军的布置也很诡异,放着乐城、南郑这样的区域重镇不打,却直奔褒中,把大军阵型拉成了一条长线,而且侧面还在汉军的威胁之下!
本来诸将已议定了固守坚城、以拖待变的方略;这会看到曹军摆出这么个长蛇阵,越过重镇长驱直入,大伙又心慌了起来。
不过因为汉军与秦亮交过手,众人才不敢大意。
一向主张保守的张翼便开口提醒道:“秦亮之计,或是为了想引诱汉军主力决战。”
立刻有人附和道:“曹军凭借兵马众多,沿着汉中平原东西布置。看似分散,东西两端、实则相距不过百里。我军若攻击一处,兵少了打不下来;一旦出动大军,曹兵亦可在一两天之内聚兵大战。我军从何处攻打,定要从长计议!”
降将司马师却毫不犹豫地说道:“或许诸公想得太复杂了,秦亮就是想强攻褒中,企图打通褒水故道。”
汉中督张嶷竟与司马师看法相同,神色凝重道:“昔日先帝与曹操在汉中大战,曹操粮草不济而退。但那时关中十分凋敝,曹军粮草要从河东运来,粮道一千五百里!如今曹军从关中调粮,如果让其控制了褒水,数百里水路顺流而下,局面将如何收场?”
姜维听到这里,不禁侧目看向张嶷,接着目光又从司马师脸上扫过。
司马师这个曹魏降将、内战中的失败者,好像也没多少带兵经验;但姜维与之相处下来,倒觉得司马师对兵事颇有见地,大概得到了其父司马懿一些真传。
姜维依旧没有吭声,他抬头看了一眼,目光越过沔水河面,向东北眺望、观望褒水方向。但肉眼看不到太远的地方,接着他便展开了手里的图卷,目光立刻找到了图上的褒中位置,心里还不禁默念了两遍:褒中!
大将张翼,以及司马师、张嶷等人的看法,确实都没有错,只是看问题的角度不同而已。
双方一二十万之众、在汉中这么小的地方周旋了两个月,仗打到现在,双方的部署已是难以隐藏。很多时候,主将根本没有对和错的选择,只有轻重取舍。
如果姜维去救褒中,多半会发展成双方主力的大战。汉军在南乡山区与曹军对决、都没有占到便宜,要是在平原上野战,姜维实在难有信心!
但若不救,褒中究竟能不能守住?
姜维实施敛兵聚谷的方略之前,对褒中等城经过了大量加固修缮。不过曹军现在有投石机,褒中仍有被攻陷的危险!
而且褒中与江陵城不一样。吴将朱然可以聚集几乎所有荆州兵马于一座城、死守江陵城。姜维却不能如此,否则主力被困在一座城内,以汉国的国力没法救援;况若西面缺少援兵,曹军可能先取武都郡等陇右地区,那汉中的处境便更糟糕了。
先前不少汉军将领都认为,曹军的长蛇阵很危险。若非大伙知道曹军主将是秦亮,恐怕还会有不少人认为、遇到的是一个不知兵的蠢材!
但秦亮就是这样,用兵角度刁钻,总能找到一个突破点,让人没法安心地按兵不动。姜维先前铁了心要龟缩固守,此时也有点坐不住了。
姜维在营寨外面缓缓走动,来回踱起了步子。
这时汉中督张嶷建议道:“褒中不能不救!将军可先派人大张旗鼓去南郑,引褒中的敌军南下增援;然后我军主力从北山出发,忽然渡过沔水,与褒中守军里应外合,攻破褒中敌寨、烧其军器!”
姜维皱眉不语。他心知,不管用怎么计策、终究要在平原上击败敌军,方能解褒中之围;不可能把曹军转晕了,就能不经历拼杀而不战取胜。
偏偏姜维没法与张嶷说理,除非当众承认、汉军野战打不过曹军!
虽是显而易见的事,但此时没有人会承认,不然太影响士气了。
姜维不能正面回应张嶷,只能岔开话题说出自己的见解:“曹军在沔水北岸布兵成长蛇,从赤阪到褒中有百余里;其中赤阪到乐城这一段地方,最是狭窄,且曹军在东边兵力较少。我军可在沔水南岸设一座营垒,伺机渡河、袭击此段粮道。”
张嶷想了想道:“除非把北山主力全部东调,不然只能袭扰,仍无法解褒中之围阿。”
姜维故作镇定道:“褒中城十分坚固,我们不要急着改变方略,以免陷入被动。目前仍应以固守待变为上。”
司马师立刻附和道:“卫将军运筹帷幄,稳如泰山也。”
张嶷听到这里,不禁转头看向司马师、隐约有讥讽之意。司马师的判断、明明与张嶷相似,但姜维一发话,他就立刻改变了语气;此子与其说是投降了汉国,倒像是投奔了姜维。
不过调动主力大战,确实不能轻率,诸将也不好着急。而且大伙也必定知道,现在的兵力对比、对汉军很不利。
果然司马师与张嶷对视了一眼,又道:“当此之时,若无极大的变故,汉军并无办法扭转局面。轻举妄动,倒不如先沉住气,再等等时机。”
话说到这个份上,张嶷便不再极力劝说,而大将张翼的看法也很保守,并不赞成急于与曹军决战。于是大伙又恢复了嘈杂、各自议论。
姜维面对着沔水,长身而立,久久观望着北面。战火并未蔓延到北山这边,河岸的水浪一次次地扑打着滩地,如同姜维的起伏不定的心境。
第四百六十一章 硬啃石头
褒中城南喧闹嘈杂异常,无数箭矢在空中乱飞,时不时传来“轰”地一声巨响,如同雷鸣一般。南城门外新建的瓮城城楼,已经被投石机砸烂了一半,残败的重檐矗立在烟雾之中,观之十分凄凉。
城外的云梯上燃着熊熊大火,黑烟滚滚、弥漫在空中,夕阳透过烟雾照射下来,仿佛变成了一片血红色。
瓮城西侧的护城河、已经被堵塞填平了一段,只见有一架云梯正在靠近城墙。不断有魏军将士从云梯里冲出去,跳上城头拼杀。“杀!杀啊……”上面的将士们大声叫喊着,城墙上下、箭矢乱飞,守军还在搬起石头滚木往下砸。
就在这时,云梯上亮光一闪,被泼上桐油的地方被火箭点燃了!叫喊声骤然变大,有个士卒浑身是火,从云梯上惊恐叫喊着掉了下来。
许多人纷纷从云梯里往下跑,急忙逃离火灾。没过多久,周围的杛弩兵也开始后撤,步兵推着剩下的云梯、缓缓远离城墙,人群像潮水一样退去。
此刻太阳快下山了,魏军的攻城器械也在战斗中损坏大半,今日的战斗只能渐渐暂停。
鹿角后面的秦亮收起目光,转头回顾诸将,不得不说道:“此城无法急攻,须改变战术,徐徐图之。”
众将观望着远处的场面,纷纷附和。
这时一个将领遥指城楼上的旗帜道:“将军,褒中守将可能是傅佥,正是在赤阪俘获的傅著之父。何不派人去赤阪,把傅著捉来劝降?”
秦亮侧目,毫不犹豫道:“别费力了,褒中蜀将不会管儿子的死活,要挟不到他。”
身边的辛敞也道:“那傅著一心求死,必不会帮着劝降。”
出主意的武将遂不再多言。
不远处的拒马被搬开了,一队人骑着马奔入工事。没一会,一嘴胡须的王金虎便翻身下马,把头盔取了抱在怀里,走过来拜见,他说道:“蜀军事先得知我们会用投石机攻城,城门内外好像都新修了墙。”
秦亮再次抬头眺望,看着褒中南城外的半圆形瓮城。
类似瓮城的建筑很早就有了,只因以前破坏城楼的手段不多,于是几乎所有城池都没有修建瓮城。但现在魏军有了破坏力巨大的投石机,可以很容易摧毁城楼、进而撞开城门,敌军也自然跟着改变了工事。
当初江陵城的朱然,是在城门里面增设了土墙。姜维则找到了更好的法子、直接修瓮城,魏军只是攻破瓮城门是没用的。
新出现的军械与战术,显然在最开始的时候才能出其不意、效果最好,随着时间的推移,敌人也会想办法应对。
秦亮观望了一会,冷静地开口道:“所以我们重点攻打城墙。”
钟会听到秦亮的声音,不禁转头看向他的脸。
秦亮随即又道:“从明日起,继续填平护城河。同时运土去墙下、堆起斜坡,建立仰攻通道。”
王金虎脱口道:“城墙高达三四丈,用堆土的法子垒上去,时间拖得就长了。”秦亮道:“我军越过乐城、南郑,直接攻打褒中,已是最快的路线。只要攻下褒中,即可打通故道(褒斜道),进而扩大优势。姜维军主力龟缩不战,没有速胜之法,只能如此。”
王金虎听罢点头称是。
秦亮拉了一下缰绳,说道:“回营了。”
一众人遂纷纷上马,簇拥着秦亮返回中军。褒中城南是一片平原,其中有残存的村庄;不过中军的位置、只考虑围城工事的方位,所以中军选在了一片空地上,用油布搭建了一座稍大的帐篷。
大伙刚骑马走进营寨,便有一个武将迎面上来拜见。武将是从赤阪而来,奉邓艾之命送信。
原来在赤阪城的西边,魏军的粮道忽然被劫了!
秦亮想了想,之前已经给了邓艾在东部防区的最高兵权,现在邓艾也没说兵力不足,那便自己想办法!秦亮遂道:“知道了。”
见秦亮反应冷淡,许多人都露出了不解之色。秦亮便对辛敞道:“给邓艾回信,问他有何需求、再派人来报。”
辛敞道:“喏。”
就在这时,又有人骑马赶到了营寨外。秦亮看着面熟,认出来人是潘忠身边的人,不过记不住名字。
来人拿出一张纸,弯腰拜道:“潘将军遣仆禀报,发现北山大量贼军东行,往南郑方向去了。”
诸将听罢一阵哗然,王金虎高兴道:“攻城是有力使不上,总算能摆开阵战了吗?”
熊寿急忙抢先拜道:“只要将军一声令下,仆愿率军先行,前去南郑迎敌!”
秦亮却道:“伯松一走,褒中正面的围城兵马、便得重新部署,明日如何立刻开始垒土?”
一身肌肉的熊寿怔了一下:“北山贼军调动,不是要渡河攻打我们?”
秦亮做了个手势道:“伯松稍安勿躁,若是姜维主力真的渡过沔水,潘将军定会派人急报。”
王金虎面对着秦亮,沉吟道:“姜维军忽然向东调动,他想干什么?”
秦亮心道:我又不是姜维,怎么知道?
但有时候当众说实话、不太中听,秦亮只是说道:“姜维若愿意野战,可能不会等到现在。诸位不用受其干扰,目前只要想尽一切办法、全力攻打褒中城!”
众人纷纷拜道:“喏。”
王金虎、熊寿等大将道别,随后离开了中军。秦亮则走向自己住的帐篷,弯腰迈步进去。
名为中军大帐,空间却并不宽敞,里面十分简陋。好几个人一进来,账内就显得有点拥挤了。幸好刚才那些将领没有跟着进来,不然只能挤作一团。
辛敞在唯一的木案旁跪坐下来,拿出纸墨开始书写。秦亮则背对帐门站着,看裱糊在一副木框上的汉中地图。
钟会的声音在身后道:“将军用兵,一向目标明确阿。”
王沈道:“我军步步为营,立于不败之地,姜维军故意拖延,也只会越来越不利!”
辛敞正忙着写信、只有王沈附和钟会,没听到羊祜的声音。羊祜与钟会的关系,确实不太好。
既然大伙看起来挺乐观,秦亮便未过多解释。
但秦亮的心情、其实与王金虎等大将是一样的,根本不想这么耗下去,更不想去啃褒中等城防完善的硬骨头,他最想干的还是主力会战!一战定乾坤,早打早完事。
关键的问题、还是姜维似乎不想打。秦亮毫无办法,与其跟着敌军围绕沔水两岸、到处转悠,还不如继续攻打褒中。
如果秦亮一心求战,心慌的人便是他自己,生怕会错过大战的时机。
但若秦亮不去找姜维,只盯着重要的城池硬啃,那么发慌的人就变成了姜维;因为再坚固的城池,只要兵力不够多,总会有破城的危险。
南乡之战结束之后,魏军进入了汉中平原,沿着汉中平原来去纵横,姜维却一直在避战。原因其实很简单:在开阔平原上进行主力会战,蜀军打不赢。
秦亮知道这一点,姜维在南乡山区交战之后、大概也终于发现了。
即便在诸葛亮去世之后,蜀军于陇右地区也不怕与魏军野战。除了陇右是山区的地形原因,雍凉地区的骑兵、与洛阳中军也是不一样的。
洛阳中军的中垒、中坚二营骑兵,装备的马镫、马蹄铁经过了改进;骑兵战术也重新训练,逐渐完善,不仅有机动性,冲击力也更强!蜀军步兵野战不惧魏军,吃亏主要就在骑兵上。
不过正是骑兵的差距,蜀军大战时才会非常不利,需要有苛刻的条件、以及复杂的战术才能偶尔克制住骑兵。
一旦骑兵战术成熟、便是无解的问题,最优秀的将帅也找不到很好的办法……冷兵器战争打了上千年,直到后来的近代,军事家们仍不得不承认一个简单的理论:克制骑兵的办法,是用另一支骑兵。
姜维是一员良将,必已明白魏军中军的不同,所以才会一直避而不战。
野战如果打不赢,仅靠将帅的谋略,那限制就太大了!秦亮也不会配合姜维、遂他的意。
不知道姜维发现这一点之后,有没有后悔之前敞开傥骆道、放魏国大军进汉中。
秦亮把目光从地图上收起,转过身来,忽然问道:“最近有陈玄伯的消息吗?”
辛敞停笔抬头道:“仆未见到关中的书信。”羊祜也拱手道:“暂且没有收到消息。”
秦亮“嗯”了一声,转头继续看着地图。
隔着秦川道路,汉中与关中的沟通确实不太及时。不过事先秦亮已经安排了陈泰,叫他伺机从陈仓出兵。陈泰把关中军、陇右军以及一些兵屯召集起来,还能凑够几万人。
此时姜维一大股机动兵力在沔水南岸活动、袭扰魏军,还是因为压力不够大。
只等陈泰的人马走陈仓道南下,攻武都郡、武兴等地,参与汉中之战的魏军总兵力将达到十几万,那时看姜维还怎么到处流窜莋案!
第四百六十二章 沟壑阡陌
风在空中呼啸,裹挟着城墙上下的烟雾和尘土涌动,弥漫在破败的城楼上、阙楼马面上方,飘向东边的褒水水面。
远处传来了一阵木头摇晃摩擦声,闻之叫人牙酸,数架高大如楼的投石机梢杆、同时转动起来。粗壯的木杆前端、被配重框带动往下猛坠,木杆后面翘了上去。
下面数十斤重的圆石、黏土疙瘩在木轨上被向后拖拽,发出“哗啦”的噪音。越来越快的木杆“砰”地被挡板挡住,硕大的石弹在半空脱离了网兜、呼啸着向半空飞了出去。
“轰!轰……”沉重的石弹土弹落在城墙内外,发出雷鸣般的巨大声响,大地也在随之颤栗!木头器械经过巧妙的构造,竟也爆发出了非凡的力量。
单是城南外面,便有十几架巨大的投石机。
攻击已经持续了很多天,那些东西会根据落弹的远近、调节距离。只要石弹的重量形状大概一致,砲弹的轨迹就比较稳定,现在几乎都能砸到城墙附近、不会偏移太远。
又是一声巨响,一枚干燥的粘土砲弹正好落到了城墙上!
震耳欲聋的声音之中,厚达数丈的夯土城墙、亦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地上的砖石碎裂、直接被掀了起来,干土砲弹破裂四溅,“啊呀!”立刻有汉军士卒被土石打中,血水从头盔下方流淌在了脸上,大声地惨叫起来。
叫喊声尚未消停,又有一枚硕大的石弹击中了女墙,发出沉重的轰鸣之声。城墙上的一截女墙直接被掀翻,石弹跳了一下,朝城内滚落出去。
众军一阵哗然叫嚷。城上的土灶被石弹击翻了,灶内的火星、烟灰腾空而起,燃烧的木头、炭火四散。
最糟糕的是灶上的大锅也倒了,里面是沸腾的金汁,忽然倾覆在地上、白烟滚滚,热辣的恶臭刺鼻,简直让人不能呼吸!
“救命阿!”一个士卒趴在地上撕声大哭。他不仅是被烫得疼痛才哭喊,脸上更是充满了恐惧与绝望。烧金汁的人、自己当然知道,被这玩意大面积烫伤,根本医治不了!而且一时半会还死不了,皮肤化脓后是生不如死,非常悲惨。
这时汉军大将傅佥从斜坡上快步上来了,他的鬓发已经花白,身材壮实、姿态昂首阔步;脸上严肃而有凶悍之气,面对着城外人山人海的敌军,却毫无惧色。
傅佥观望了一下城墙上的光景,立刻喊道:“别留这么多人在墙上,快把人带下去!等砲停了再上来。”
墙上立刻传来几声应答,诸将招呼将士,立刻向斜坡石阶上奔跑。铁甲发出“叮叮哐哐”的声音,与伤兵的哭喊夹杂在了一起。
将军傅佥却不退反进,快步走到了墙垛后面,犹自往城下观望。部将急忙劝道:“石砲不长眼,将军先走罢,让仆等守在此地。”
傅佥不为所动,依旧站在墙内眺望。
这东西只是看命!并非所有石弹都能准确砸中城上,就算击中了城墙、要正好打中傅佥这个位置的可能也不大。
不过多架投石机从早到晚,一直在断断续续地发射,时间一长,累积起来杀伤也会非常大!傅佥已看明白情况,汉军不能在砲击的时候、留太多人在墙上挨砸。
地动山摇般的动静之后,投石机已发射了数轮,终于渐渐消停了。傅佥站在墙垛后面,并没有被击中。
“弓箭手!”傅佥身边的部将来到墙垛对面,对城内喊了一声。先前离开城墙的将士,又重新往墙上冲了上来。
就在这时,城外壕沟纵横之间人头攒动,无数推着独轮木车的人、沿着土沟过来了。
很快就有人推着木车,沿着坡道离开了壕沟,他们将车里的土推到了墙根下,把土一倒、拉着木车调头就走。那些木车前面有木头挡板,显然是对城上的攻击有所防备。
傅佥当然能看明白、外面那帮敌兵在干什么,他们竟然在汉军眼皮底下运土,想用土石在城外垒出一个坡道!
城外的壕沟、土墙如同阡陌纵横,横竖斜弯非常复杂,此时一些敌兵仍在卖力地挖沟,把壕沟往城墙下推进!城外泥土翻飞,尘土弥漫,一片忙碌之中,简直是乌烟瘴气。
这样的干法,愣是把平地掘得沟坎复杂,傅佥真是第一次遇到。要什么不择手段死缠烂打的脑子,才能想出如此稀奇古怪的法子?
就在这时,傅佥眼尖,发现远处有一群人簇拥着中间的一个人。那人手里拿着东西,一边向城外工地上指指点点,一边发号施令。只要仔细观察周围那些人的姿态,便能猜出、中间那个人必定是一员大将。
说不定正是曹军主将秦亮!
那秦亮攻城不计人力和时间、非常死心。傅佥一想到视线内那人可能就是秦亮,心里的气便不打一处来。
傅佥火冒三丈地转头环视周围,发现墙垛后面还有一架重型诸葛连弩、完好地没有被破坏。他立刻招呼身边的将士,遥指远处疑似秦亮的人,下令道:“来人,对准那人发弩,射死他!”
几个人立刻冲了上去,忙着给重弩上弦。忙活了一阵,城外那人不知怎地、竟察觉了城上的军械威胁,忽然提前转身就走。
片刻之后,“砰”地一声响起,近十枝弩矢脱离了重弩、朝着远处飞了出去!傅佥在墙上看得真切,只见弩矢方向全都偏了,完全没有威胁到敌将。
此时傅佥才意识到,连弩一发多箭,距离近的地方效果比较好,远射的弩矢反而会散开、失去准头。刚才还不如寻找一架床弩,机会更大一些。
】
可惜那贼将已迅速退走,汉军没有了第二次机会。
“啪!”傅佥一掌拍在墙垛上,脱口骂了一声,“曹将不过是个贪生怕死之徒!”
旁边的部将也跟着讥讽道:“他以为是在修建水利呢?”
这时周围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声音,许多汉军杛弩手在墙垛后面,对着城下开始放箭了。
“叮”地一声,忽然有一枝箭矢撞到了女墙墙垛的砖头上,箭杆折断,猛力打得砖石上的浮尘飞溅、仿佛溅起了一团白烟。部将急忙又劝道:“将军当心流矢。”
话音刚落,右侧忽然传来了一声闷哼,一个汉军士卒的面门上、忽然中了一根箭矢!那士卒软了下去,手里的弓箭掉落在地上,身体向前倾倒,上身在女墙上撞了一下、整个人便向城墙下栽倒而下,片刻后传来“扑”地一声沉闷的响动。
接着不断有箭矢朝城墙上飞上城来了,零星稀疏,却络绎不绝。
城下的那些敌军,正躲在壕沟和土墙后面,拿着弩瞄准城上的将士、各自射击。好在守军将士身在高处,有女墙射孔等工事屏障,可以在放箭之后躲避箭矢;不过人数一多,时不时也会有人运气不好中箭。
这时汉军点燃了火源,开始朝城下的车辆发射裹着油布的火箭。虽是大白天,空中却是尘土弥漫、烟雾滚滚,火箭从空中飞下,如同朵朵萤火虫一般闪亮起来。
随着城墙上的反击越来越猛烈,敌军运土的士卒陆续退走了。
傅佥见状,立刻又招呼众将士、让大伙赶快离开城墙,疏散城上的人群。他自己也带着人,走斜坡入城。
不出所料,一会城外就传来了巨大的噪音,硕大的石弹、土弹旋转着飞了过来,砸向城墙内外,贼军的砲击再次开始了。轰鸣的砲弹落地时发出一声声巨响,又如一阵雷鸣。
“轰!”一枚硕大的石弹飞过城墙,砸到了城内的地面上。猛烈的震动,让一些汉军将士脖子一缩、神色亦为之而变。
这东西最主要是阵仗吓人!
不过贼军这样的干法,可以持续不断地消耗守军的力量、还能减少攻城的伤亡。
要是汉军干等着、叫贼军这么一直捣鼓下去,兵力便会逐渐耗竭,越到后面问题越大。况且城外那些贼兵仍在挖沟、垒土,慢慢向墙角推进;只要时间足够长,恐怕真的能让他们垒出坡道、仰攻上墙。
敌将如此用兵,进展缓慢,却至少能让军中上下看到成功的希望。
而傅佥却困在城内无计可施,即使褒中一时间还没有破城的危险,坐以待毙的感受、亦让他十分难受。冲动之余,他直想召集兵马出城,立刻与贼军痛快地决一死战!
可是贼军的主力就在褒中,目测便有数万之众!傅佥手里的兵力确实不够。
权衡过后,他又想起姜维的叮嘱,只得强忍心头之怒、打消了意气用事的念头。
褒中城紧靠褒水,东门外离褒水很近、摆不开军队;城北的敌军也不多,只有几处营垒。贼军在褒中周围修建了围城工事,但重兵主要还是在城南,未能完全围死城池。所以汉军若以小股人马突围、并不困难,可以迂回走北边的箕谷。
傅佥遂决定,派人突围出去求援。
第四百六十三章 希望所在
褒中傅佥派出了信使,突围之后从箕谷绕道;然后走汉城(勉县)东边的黄沙小城渡过了沔水,向姜维求援来了。
姜维中军已到了北山东麓,与南郑城隔褒水遥遥相望。信使送上傅佥的急报,一脸焦急地描述褒中苦战的情形,因为心急、连话也说得不太通顺。
但姜维只是一边听,一边点头,他高大的身躯依旧一副四平八稳的姿态,并未急着下令做出什么部署。
身边的将领们都知道,姜维若想全力去解褒中之围,早就该出动了;从此地渡过沔水,马上就能攻击到曹军的营垒……如果早一些渡河大战,北面的褒中城守军尚有战力,可能还有机会里应外合、南北夹击。
可姜维拖到了现在,便是因为不愿意立刻与曹军决战。
已至九月中旬,沔水水面的风愈发冰冷。姜维站在沔水西岸,抬头就能看到对岸的南郑城楼;一些汉军正在沔水上修建浮桥,于对岸建造的工事也有了大致形状。
然而南郑城北面的曹军营垒、依旧没有多大的反应,只是偶尔派出游骑、过来观望一眼。更北面褒中城附近的曹军主力,亦是不为所动。
曹将秦亮不是个容易被调动的人,根本没有理会汉军的动静!姜维的尝试、欲吸引秦亮调兵南下,又是毫无作用。
同时姜维主力也几乎按兵不动,并未被吸引去褒中救援。
双方似乎又陷入了一个怪圈,看谁稳得住,都这么耗着!
之前姜维构思的“固守据点,以拖待变”的策略,至今还没有被放弃。
这时西面的北山方向、有人赶过来了。来人沿着鹿角外侧走到沔水岸边,立刻拿出了一份竹简,揖拜道:“蒋将军遣仆来报,曹将陈泰率军出陈仓,前军抵达武都郡河池县了!”
此言一出,众人顿时一阵嘈杂。
姜维却依旧没有慌张,犹自看了蒋舒的奏报,然后传视众将。
派人禀报的蒋舒乃武兴督(略阳),离武都郡治武街、以及河池县还比较远。武兴也不是武都郡的郡治,不过武兴是重要关隘,蒋舒手里的兵马不少。
诸将议论了一会,渐渐向姜维瞩目。
姜维遂道:“传令蒋舒带兵去增援武街。陈泰若不拿下陈仓道侧翼的武街,必不敢继续南下。”
他回顾左右,看向巴郡太守、参赞军事柳隐,说道:“柳参军从汉城调兵去武兴,接替蒋舒驻防。”
柳隐抱拳道:“喏!”
敌军投入的兵力越来越多,大伙儿的脸上更多了几分忧急。
征西将军张翼终于忍不住说道:“曹魏看到了机会,这是举全国之兵、都要来西线了!”
张翼从一开始就不赞同姜维的主张,随着局面变得复杂,张翼必定心中不满,但事到如今、说那些话还有什么用?
这时司马师开口道:“曹魏发起进攻汉中,到现在已近三个月,时间越长,便越可能出现变数。汉国早已遣使联络东吴,吴国应该会出兵东面、牵制曹魏兵力。”
此言一出,一个荆州出身的将领马上就抱怨了一句:“吴国人靠不住!”
司马师又道:“曹魏朝廷并不安稳,如果他们那么容易能聚集人心、大举对外用兵就不会等到现在!秦亮出兵,乃因临时发现兴势拆围,国内并未准备好;此役调动了那么多人马,战事只要僵持下去,其内部出现变故、便并非不可能。”
因为司马师曾经做过曹魏的高官,由他说曹魏内部的问题、至少比汉国人更了解。于是刚才这番话,便没有人与之争执。
姜维听到这里,也向司马师投去了认可的目光。
这个降将在汉国需要庇护,反而一直站在姜维这边,令人欣慰。
现在汉中的形势愈发危急,但拖延时间、等待更好的机会,依然是姜维的希望所在!
如此等待敌人先出问题的策略,确实不可控;然而姜维一时间也没有更好的办法,只能暂且如此打算。
姜维根本输不起主力决战,汉国也输不起,几乎全国军力都在此地,一旦主力受损,后果不堪设想。决战的时机,必须要等到有胜算的时候!
就在这时,东边又有人马赶来禀报军情,正是汉中督张嶷的人。
张嶷派人禀报,汉军在乐城东北、与曹将邓艾交战,张嶷派出无当飞军的奇兵,再次袭击了曹军的粮队!
总算有了一个好消息,压抑的气氛稍稍有所改变。
一向为人乐观的廖化道:“伯岐(张嶷)着实勇猛善战阿。朝廷诸公心里也明白,当初让伯岐接替镇北大将军王子均,朝堂上没有一个人反对。”
大伙纷纷附和,尤其是益州本地人杜祯等更是不吝美言。因为张嶷也是益州人,不过投靠先帝的时间比较早、资历能让荆州人和益州人都服气。
姜维平时与张嶷有点意见不合,但此时也高兴道:“曹军从关中运粮到汉中,四百里傥骆道崎岖难行、大半都要损耗在路上。到了汉中的粮草一旦被烧毁,曹军损失更大!”
廖化笑道:“邓艾也曾偷袭过我军粮道,这回正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司马师道:“秦亮数万人围攻褒中,粮道不通畅,假以时日,必难久持。”
姜维抬起头,久久凝视着北面远处,观望着褒水汇入沔水的水口;褒水北面,正是进行褒中攻城战的地方。
褒中城是姜维亲自监督修缮的,他当然知道褒中不会太容易被攻破。守将傅佥也是忠勇可靠的将领,如今又有张嶷时不时成功袭击曹军的粮道,褒中城应该还能坚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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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曹军拖不下去了,选择退兵、重新去攻乐城,便只能一个个拔除坚城。时间拖得越长,其补给就会越难!那时姜维或许就能找到战机、进行反击。
姜维来回踱着步子,心里想着褒中,不经意间却把傅佥的名字念出声来。
在姜维跟前没有说傅佥的不是,大家都知道,傅佥深受姜维的信任与重用。
……夜色已然降临了。褒中城南的魏军中军大帐,白天是议事的地方,晚上把筵席撤去、然后在地上垫上桐油布和草席,便是秦亮睡觉的地方。
汉中的昼夜温差挺大,尤其是现在临近冬季了,晚上的寒意甚至有浸骨之感。
最不舒服的地方还是湿气大。帐篷直接搭建在野地里,哪怕睡觉的地方垫了桐油布,但夜里的湿气依旧会凝结在帐篷顶、被褥上,睡上一觉头发都会变得潮濕。
天黑之后,秦亮着实有点疲惫了,便卸下盔甲、躺到席子上好好睡一觉。
那些在战场上夜不卸甲的人,只能靠坐着休息,不然盔甲铁片硌人、根本睡不着。秦亮想休息好,还得卸甲才行。
不知过了多久,秦亮迷迷糊糊的,忽然被惊醒。接着他便听到了隐约的嘈杂声,立刻紧张地坐了起来。
又是王康守在大帐旁边,他很快走了进来。
秦亮看见王康,忙问道:“什么声音?敌军袭营?”
魏军早就修建了各种沟墙、鹿角工事,如果敌军打开城门冲出来袭营,那也造不出多少破坏。
王康的声音道:“好像是城墙那边传来的声音。”
这时秦亮回过神来,南城的墙上、有几道魏军垒土修好的斜坡,蜀军应该是想趁夜破坏工事!
他立刻掀开被褥,从草席上爬起。顿时一阵寒意袭来,他浑身都是一颤。
没一会祁大等将士也进了帐篷,秦亮穿好衣裳,便在部下的帮助下披甲。
忙碌收拾一番,秦亮便拿起剑,带着随从走出了帐篷。侍卫牵马过来,秦亮遂骑马循着嘈杂的方向过去。战马的夜视目力更好,骑马反而更稳当。
果不出所料,魏军的营寨这边虽然点起了很多火把,但并没有厮杀的动静。秦亮走到前面的鹿角位置,才发现城墙下面火光晃动、杀声一片,两军在城下混战起来了。
很快熊寿也骑马走了过来,身边带着一群骑兵。
见礼罢,秦亮径直道:“此地当值的将士,应是伯松麾下之人。汝亲自去前面部署战阵,不要乱冲。”
熊寿抱拳道:“喏!”
秦亮在原地站了许久,终于又回到中军帐篷里继续休息。不过他没再卸甲,只是拿被褥盖在衣甲上,在席子上靠坐了半晚上。
次日天刚蒙蒙亮,秦亮便带着人去前线看情况。此时厮杀早已消停了,不过昨日便修好的斜坡工事、果然被挖掘破坏了一截!
不管怎样,攻城都要继续。今天将士们须得依靠轻重火力的掩护,重新修复登城的斜坡工事。
“咚咚咚……”中军那边传来了鼓声。秦亮转头看了一眼,立刻派人去通知各营大将、随后到中军议事。
既然敌军发动夜袭,秦亮遂决定改变战术,重新部署各营兵力,以便轮流进攻、昼夜攻城!
这守将傅佥,看样子是要死守城池。但恰好秦亮也一定要拿下褒中,除非姜维愿意摆开主力决战。
第四百六十四章 霸王硬上弓
数日后的褒中城南,仿佛已变成了一片残桓断壁的废墟。
城上的女墙、墙垛被石弹大量破坏,夯土外面的包砖也成片坍塌了。城墙外有几处垒土,好像是城墙垮塌后的土石堆一般;远远看去,整片城墙狼藉得不成形状。
成群结队的魏军将士沿着土堆斜坡进攻,城头上人头攒动,刀枪挥舞。
守军抵抗顽强。两三处垒土工事的通道、也比较狭窄,两军遂堵在了城墙上混战。战线僵持之下,交战的地方变得愈发拥挤。
胆怯的人在大张着嘴哭喊,勇猛的将士高喊着“杀”声、在巨大的噪音中怒吼,但所有人都进退不得!
地方太窄、人群拥挤,连队形也没法保持,前面的魏军将士无法|轮换。于是拼杀了一阵,众军只能陆续往城下退走了。人潮消退,到处都是横七竖八的尸体,以及被拖走的哀嚎伤兵。
魏军退到了远处的壕沟之间。没一会“轰轰”的巨响便再次响起,如同雷鸣,肉眼可见的硕大土弹石弹从天而降!
汉军守兵冒着砲击,仍在斜坡缺口上抢修工事。两个士卒刚搬来拒马枪和荆棘,便有一枚土弹落到了缺口处,惨叫顿起,拒马枪与土弹一起变成了碎片、土木夹杂着尘土飞溅。
不远处的一架床弩也被砲弹打中,那沉重的床弩竟然翻滚着飞到了半空,过了一会才摔进了城中、发出一阵轰响。
良久之后,投石机的攻击再次消停了。城外的土坡上亮光刺眼,被泼上火油的地方、大火成势,四面黑烟滚滚。
无数魏兵又出现在了城下,推着独轮车的士卒在前面,覆土灭火。弩兵涌到墙下的壕沟里,城墙上下“噼噼啪啪”的弦声络绎不绝。
战斗一直持续到傍晚。但厮杀并不会因此消停,魏军只是换了一批人过去攻城。
趁着太阳下山后仅剩的依稀亮光,守将傅佥站在残破的城楼上、再次眺望着褒水斜对面的原野。他瞪圆了眼睛,心里不断默念:援军,援军何时到来?
夜色渐渐降临,城外的大地上四处都是篝火,比秋冬之际天上的繁星还要明亮,游动的火把、看上去恍若火龙一般。那些亮光之下的人影不是援军,全是轮换上来的曹军人马!
大量曹军将士再次攻上了城墙!即使双方都有大量的火把照明,但火光之于白天的阳光、便如萤虫之于皓月,能见度依旧不足。
早已苦不堪言的士卒,更难被武将们控制。拼杀的场面比白天还要混乱!
“懆!”一声大吼,一员曹将忽然双持长戟、奋不顾身地猛冲了过来。“哐”地一声,长戟莿入了一个汉兵的衣甲。汉兵痛叫着,不由自主地往后倒退,径直被推进了后面的人群里。
曹将一收长戟,左右横扫,又是几声“叮哐”沉重的金属撞击声,黯淡的光线中,隐约可见火花飞溅!一个汉兵士卒的腿部被猛力击中,惨叫着单膝跪了下去。但立刻就有汉兵从两侧扑了上去,拿着长矛和环首刀莿砍,“铛铛”作声招呼在了曹将的身上。
将领身后的曹军士卒也是大急,奋力向前猛冲,想去营救将领,双方拼命地相互砍杀撞击。刀兵与盔甲反射着火光,清脆的金属声音、沉重的木盾撞击声“叮叮哐哐”响成一片。
“阿!”有个曹军士卒脑袋上挨了一击,整个人都懵了,这时血水流淌到他的眼睛上、他才眨了一下眼睛。但他还没反应过来,马上就被一个人扑到了地上。仰面摔倒在地的曹军士卒、耳朵正对着汉兵的嘴,接着他的耳边就响起了“哈呀”的大声惨叫起来,简直能把人的耳朵震聋!
拼杀持续了良久,汉军渐渐落了下风,混乱的战线不断沿着城墙推动。汉军人群后面,传来了大声的喊叫:“顶住!顶住!”
然而混战厮杀之中,任人喊破喉咙也没用。汉军人群里、不断有人在朝后面乱窜,战线迅速崩溃。
这时远处的城墙石阶上传来了“哗啦”的巨大噪音,无数脚步声与盔甲的响动,混杂一片,一股汉军步兵从石阶斜坡上增援上来了!通道上一片火把的火光闪动。
不过曹军在城墙上拓开了地方,循着垒土工事冲上来的人更多,成群结队的兵将已经占据了大片城头。
前面的曹军散兵开始后撤,后面结阵的长矛队列、渐渐露出了阵容,其中有将领大喊道:“胜利就在眼前,后退者斩!”
“胜!胜……”曹军众人一阵呐喊,士气大振。前面两排的长矛最先往前放下,队伍缓缓向前推进。
刚刚增援上来的汉军以纵队冲杀而去,但攻势很快被阻挡住了,纵队根本无法冲破敌军两三排齐出的密集长矛!
两军只能在中间拿着长兵器相互击打,缓慢靠近。反而在两翼、双方兵将后发先至,先打起来了。
震天的杀声之中,汉军的阵列正面没打赢,再次被向后挤压。阵型一旦开始后退,便不断有人趁乱逃跑,执法队在后面也止不住,因为大多人只是被推攘着被迫后退。
这时城墙内响起了一阵马蹄声,傅佥带着人马来了、急急忙忙地赶到了这边。
部将抬头一看、城墙上到处都是曹兵,便立刻劝道:“太多敌兵上墙了,要将他们赶下去、已不可能!将军,突围罢。”
傅佥也很快看清楚了形势,却提起环首刀怒道:“大丈夫马革裹尸,有死而已!”
旁边的将领又伸手拽住了傅佥的缰绳,沉声道:“卫将军的兵马尚在北山附近,将军应以大汉国家为重,留得身家、继续与曹军作战阿。”
诸将纷纷劝诫,旁边那人干脆猛拽傅佥的缰绳、让马匹调转了方向,然后不由分说地在战马后面挥了一鞭子,喊道:“将军先走!仆去传将军之令,命令各部随后突围。”
“嘶……”傅佥的坐骑吃痛,向北面奔出。众将士也调转马头,踢马追随了过去。
傅佥终于没有勒马,他仍在不断回头、观望南城城墙上的光景。
城防完善的重镇,一般只会在兵力耗竭、箭尽粮绝的时候才会失守。但褒中城竟然被强行攻破了,直到此时、傅佥的心里仍然很不甘心;而且是又羞又恼,总觉得自己没发挥好。毕竟城中守军还有大量兵力,尚有余力!
……不过从古到今,守城一方只要丢了城门城墙,战役基本就算结束了,几乎没有守将会在城里组织巷战。
据报蜀军已冲出了城西、城北,正在朝各个方向突围。秦亮之前并没有将褒中城围死,除了防止守军死战到底,还因城池靠水、不便四面围困。
战事尚未结束,阻击战、追击战仍将继续。
此时夜深了,视线不清,谁也不知道能扩大战果到什么程度。但秦亮的战役目标、本来就只是攻下褒中,而非全歼傅佥部。
南城墙上传来了一阵阵欢呼声,将士们的呐喊也是此起彼伏。秦亮下马观望,犹自松了一口气。
一众人牵着马继续朝褒中城走,正从壕沟间的狭窄木板上步行通过。
王沈的声音感慨道:“初时秦将军把数万人聚集于褒中,暴露了一百多里的粮道。兴势、乐城、南郑亦要分兵把守,我军纵有十万大军、也有兵力不足之忧。仆曾担心主力在褒中耗下去,终将因粮草不济、被迫撤围。却不料将军居然霸王硬上弓,就这么强攻下了褒中!”
旁边的钟会附和道:“仆原也认为,攻打大城非旬月之功。”他接着回顾周围纵横的壕沟,“但将军之攻城手段着实新奇,如何想出的法子?”
秦亮无法回答这个问题,只能应付了一句:“总得想办法突破才行。”
钟会点头道:“我军先前的布置,实难久持,幸得将军战无不胜、攻无不克!”
秦亮不禁转头看了钟会一眼,觉得他似乎吹得太过了,却从钟会的神情间没看出什么异样。
但想来也有原因。沟堑推进等攻城手段、秦亮不觉得稀奇,此时的人们确未见过。
后世随着战争经验的累积,各个时代都有许多战例、理论可以借鉴,只是秦亮没法对钟会等人解释而已。
比如近代出现了棱堡之后,因为很好用,有一段时间近代国家遍地都是棱堡,战争变成了旷日持久的对峙。后来法国人沃邦才总结出了一种攻城体系,被称为“沃邦攻城法”,其中就有大量沟堑推进的内容。
虽然如今的兵器、战术都不一样,但秦亮发现攻城有了远程火力、沟堑工事便依旧管用,改变一下壕沟的具体形状即可。
这时大伙已通过了狭窄的木板,秦亮停了下来,脚踏马镫、矫健地翻身上了马背。随从的掾属和将士们也纷纷上马,继续前行。只见前方的褒中城上下一片火光,到处都是人影、四面人声嘈杂,以前估计从来没有这么热闹过。
第四百六十五章 存亡之秋
曹军追击掩杀数十里,一直持续到清晨。
从褒中突围的汉军残部在夜间跑散了,大部被俘或被杀。直到剩下的一些人到了汉中西部最大的重镇汉城(勉县),另一些人逃到了沔水北岸的黄沙,敌军的追逐才渐渐消停。
大将傅佥奔入黄沙小城时,身边的将士已所剩无多,几是仅以身免。他接着从黄沙乘船渡过沔水,沿沔水南岸东行、去了姜维的大营。
一过北山,傅佥便自缚于军前。
姜维听到禀报,急忙走出一间房屋,果然在院子里见到了傅佥!这傅佥是受命防守褒中城的大将,如今竟出现在了这里?姜维愣了一下,顿感不妙。
而且傅佥的样子十分狼狈,发髻散乱、衣甲破损,脸脖上还有伤。姜维不禁脱口问道:“褒中丢了?”
众将无不震惊,目光都聚集在了傅佥脸上。
傅佥进院子之前就反绑着手臂,他一脸惭愧地弯腰道:“贼军昼夜攻城,仆有负卫将军重托,被攻破了南城……仆本欲以死殉国,只因部将力劝,方才率部突围,前来请受军法!”
果不出所料,如果褒中没有被攻陷,傅佥此刻便不可能出现在北山。但姜维仍是好一会说不出话来,心里只有一个声音: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司马师也是一脸意外:“曹军虽于八月间便进围褒中,但九月才开始攻城,至今不到一个月。将军统领重兵,固守坚城,如何这么快就被攻破了城池?”
傅佥颓然地叹了一口气。
不过别的大将没有再出言怪罪,连在场的征西大将军张翼也未多言。
傅佥不仅与姜维关系亲近,而且他的先父在夷陵之战中、曾奋不顾身掩护昭烈皇帝(刘备),兵败被俘后宁死不屈,英勇就义,实乃大汉忠臣。
因此大伙不管是看姜维的面子,还是念及傅佥之父的忠诚,也都愿意留些情面。
姜维也相信傅佥尽力了,他回过神来、遂上前先给傅佥解开绳子。傅佥动容道:“卫将军……”
姜维打断他的话,一边往屋子里走,一边转头道:“曹将秦亮用了什么计谋?”
傅佥便又将贼军的攻城手段、描述了一遍。
贼军连通壕沟、推进至城墙下,修建土墙藩篱等工事掩护攻城人马。
汉军将士在城墙上防御,远处的敌军就用投石机轰击城墙,杀伤将士、破坏守城的重弩金汁灶炉等设施;汉军被迫从城上疏散,以减少伤亡,投石机便又停止发射,贼军则随后冲出沟堑工事、靠近城墙继续垒土造山。
之前姜维就收到过傅佥的求援信,但他确实没有料到、贼军能这么快强行攻破褒中。
傅佥叙述完,又道:“贼军垒土之法,减少了攻城伤亡,可以保存士气。我军却多次被投石机压制,又兼遭遇贼军昼夜攻城,军中将士疲惫不堪、士气低落;因此不慎丢失一处城墙高地之后,便再难收复了。”旁边司马师的脸色愈发难看,他的眼神很复杂,既有怨恨、又有羞愤。司马师深吸了一口气,冷冷地说道:“此贼做事不择手段!不拘常理,以奇取胜,常常叫人难以防备。”
这时张翼开口沉声道:“褒中一失、褒斜道落入贼军之手,贼军从关中调粮,即可顺褒水而下、囤粮于褒中城内。秦亮没有了后顾之忧,接下来必会直接攻打汉城、阳平关,卫将军要如何克敌?”
姜维看了张翼一眼,暂且没有回应,先翻开了一卷图帛。
他也不再多问褒中之事。不管怎样,褒中已经丢失,如今过多追悔已是于事无补,毕竟接下来摆在面前的形势更加严重!
图帛上面,在故道(褒斜道)中间的褒水上、还有一个汉军据点的标注,叫作赤岸。但赤岸肯定守不住了!因为褒中、箕谷落入敌军之手,赤岸便没有了增援与补给。
赤岸西边有一条小路、便是东狼谷,通往沔水上游。
汉军想要增援赤岸,还可以走阳平关、循着沔水上游北上,过沮县后去东狼谷。然而这条路十分崎岖曲折,不仅运输非常艰难,而且很绕路。若等汉军援军和补给送达,走陈仓道南下的陈泰军、恐怕早已分兵插向赤岸!同时褒中的秦亮贼军北上,也能很快进逼东狼谷。
赤岸据点与东边的黄金谷不一样,区别就在难以补给。自汉中平原东去险峻的黄金谷、道路比较好走,还有沔水可以顺流而下,所以更容易经营。
故黄金谷至今仍在汉军之手,曹兵只能派人看守堡垒、难以攻取。相比之下,故道的关键却只有箕谷口的褒中城;褒中一失,则难以阻止贼军打通故道了。
姜维不得不认可张翼的判断,贼军控制故道之后,接下来必会直接图谋汉城、阳平关!
一时间众将面面相觑,向来乐观爱开玩笑的廖化、此时也变得十分严肃:“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汉城与阳平关绝不能丢失!不然武都、阴平等陇右之地全失,门户大开,汉中还如何守得住?”
大伙纷纷附和,都明白此时的处境十分糟糕!
当年昭烈皇帝(刘备)与曹操在汉中大战,汉军是进攻一方,确实也没有提前得到侧翼的武都阴平。
可形势是完全不一样的!那时曹魏的国力没有现在强,且关中无粮,其粮秣补给来源、远在河东;而汉军的荆州兵精锐,尚未在夷陵之战中损失殆尽,正值军力强盛之时,加上益州上下一心,男为兵女为运,全力以赴才攻下了汉中。
但如今汉军一旦丢掉武都等地,后方补给便又只能依靠成都平原,根本不可能再与曹军对耗。
张翼的声音道:“卫将军应遣快马南下,将情势急奏朝廷。”
姜维转头道:“自当如此。”
此事本来就不能瞒着成都。朝廷当然也不会临时换将,没有人敢在这种时候、来承担姜维的责任。不管什么事,也得等到曹军退走之后再说!
不过姜维去年底才于陇右击败曹军、攻杀伪雍凉都督郭淮,名声大噪;现在却忽然传回消息、他在汉中不敌秦亮,那秦亮在汉国的威名恐怕还要压过姜维。
一个二十多岁的人,竟把姜维几近逼到了绝境!姜维此时心中五味杂陈,仍然觉得难以置信。
姜维神情凝重,终于下令道:“传令各营,向西开拔,回定军山!”
众将陆续揖拜道:“遵命。”
定军山在阳平关南面,隔着一条沔水,正是当年赵烈皇帝的屯兵之地。时隔数十年,一切仿佛只是个轮回。
……秦亮登上了褒中城北的城楼。之前魏军在城北没有部署投石机,此地的建筑尚且完好无损。
天色已经大亮,周围仍笼罩着白茫茫的雾气。按照秦亮的生活经验,一早起雾的天气,通常都是晴天。他想到这里,转头观望向东边,果然看见了红彤彤的太阳。红日因为雾的散射,绯红的颜色饱和度很高。
但秦亮相信,等不了多久、阳光便必将驱散天地间所有的雾气!
褒水也在东边,白雾在水面飘荡,远远看去、如梦如幻。秦亮无暇欣赏风景,又回头眺望北面的箕谷方向。
身边的王金虎等人也在北望,果然都关心着褒斜道的情况。不过褒斜道应该问题不大了。
蜀军防守褒斜道,主要就是靠褒中城,这也是城池修建在箕谷口的意义。汉中守军只要屯驻褒中城,出城便可在箕谷口阻挡关中来敌;关中来的军队被堵在山谷里,既摆不开,又要靠后面数百里的补给线,劣势极大。
然而魏军这次从汉中平原来,情况则大为不同。
这时军谋掾辛敞也走上了城楼。他向秦亮揖拜,寒暄几句后,拿出了一份代拟的奏章呈上。
秦亮看罢内容,想了想说道:“骁骑将军率部于南城正面,奋勇杀敌,功劳甚大,泰雍可在奏章里多写几句。”
骁骑将军王金虎转头过来,忙道:“诸部轮流攻城,不只有我们骁骑营的人马。况且大家都知道,仲明绘制工事图纸、亲自部署各营人马,此战之功、首在仲明阿。”
秦亮本就是全军主将,无论如何也影响不到他的军功,他便又道:“最先占领城墙的将士、正是骁骑营将士,三叔不必谦虚。”
王金虎遂笑了笑抱拳一拜。
辛敞拱手道:“仆即照将军之意,重写奏章。”
秦亮点了一下头回应。
此时的局面正是一片大好。不过近些年来魏军各次对外战争,皆无甚进展,原非国力限制、主要还是内部有问题。
秦亮不禁琢磨洛阳的王凌、王广等人,是不是真心希望他拿下汉中?好在大将军属官王沈在军中的势力有限,三叔王金虎也不像是在背后捣乱的人,应该没有人能影响到汉中之战了。刚才秦亮要为王金虎请功,只是为表明一种团结内部的态度而已。
……
……
(感谢书友“悠悠望古今”的盟主!阳了还没好利索,今天的字不够,明天加更哈。)
第四百六十六章 杞人忧天
汉中的奏章,不到十日就送达了洛阳。
此时已经入冬了,一早太阳照射在人们身上、仍是十分暖和。太极殿的气氛也比平常热烈,大臣们议论纷纷、对汉中形势各有说法,但大多都很乐观。
皇太后殿下在东堂亲口吩咐,要派人去汉中,传诏嘉奖前线的有功将士。
九卿之一的宗正秦朗并不管兵事,但今日亦颇受人关注。因为许多人都知道,秦朗以前是洛阳中军的将军、是懂兵事的人,同僚们谈论时专门叫上他,就是想听听知兵者的见解。连三公之一的高柔,也与秦朗谈论了几句。
直到离开殿中,秦朗高涨的情绪仍然久久不能平复。宫门外的景色一片亮堂,火红的阳光照射在身上、他甚至觉得穿着裘衣有点燥热。
秦朗想起之前曾与妹妹金乡公主商量过事情,遂径直去了金乡公主的府上。
如同往常一样,妹妹在厅堂里与秦朗见面、还叫上了儿子儿媳,并不会单独会客。秦朗倒也习以为常。
见礼之后,秦朗看到木案上摆着茶壶茶碗,便自己提起茶壶倒茶水。他伸手稍微拉开裘衣领子,仰头灌了两大口茶水,用手擦拭了一下浓黑胡须上的水渍,然后不禁呼出一口气来。
金乡公主静静地看着兄长,今日秦朗的举止着实有点异样。她大概已从秦朗的神情间发现了端倪,这时便主动问道:“兄长遇到了什么好事吗?”
秦朗故作镇定地说道:“刚在殿中听到了消息,仲明率大魏军已攻下褒中!”
“好事阿,难怪长兄这么高兴。”金乡公主微笑看着秦朗,但她的神情看起来、似乎还没真正明白事情是怎么回事。
秦朗意识到妹妹毕竟是个妇人,对战事确实了解不多,遂又换了一种说法道:“仲明快要攻下汉中、武都、阴平三郡之地了!”
这么一说,果然金乡公主的眼睛睁大了几分,整个人愣了一下。连何骏、卢氏也一起侧目,向秦朗看了过来。
秦朗感慨道:“仲明出兵之前,我们还专门送信去关中,提醒他慎重行事,生怕他吃大亏。”他摇头笑了笑,“果然只是杞人忧天,仲明是打大仗的人阿。其用兵之才,绝非常人可比!”
何骏的脸色变幻不定,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何骏应该看到了秦朗的脸是红扑扑的,所以不好说太扫兴的话。
但过了一会,何骏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仆记得汉中郡治是南郑,汉乐二城也是大城。为何攻占一个褒中,舅便说快要攻下三郡之地了?”
金乡公主也回过神来,一双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秦朗,似乎也很想听兄长的说法。
秦朗转头道:“正如伯云所言,汉中有几座大城,沿着沔水、镇守各处要地。之前仲明率军顺利进入汉中平原,经过了南乡之役,但只是在汉中立住了脚。
随后仲明径直从东到西摆开兵力,前军直达褒水、并进围褒中,大魏军几乎涌到了整个汉中平原上。不过此时几座重镇仍在蜀军之手。”
何骏插嘴道:“汉中的要害,在阳平关罢?”
秦朗顿时看了何骏一眼,心说这外甥虽然大多时间不务正业、更不懂兵法,但总算是进过太学的读书人,多少还是有些见识。
秦朗点头道:“伯云这句话没错。只要攻下汉城、阳平关,汉中平原上的所有蜀军就被断了退路粮道;西北面的武都、阴平二郡对外的联系,也极易被切断。可称咽喉之地!”
他稍作停顿道,“但是大魏军从东边进入汉中,粮道在傥骆谷,不能直接攻打汉城。否则侧翼的沔水上还有几座蜀军大城,粮道必然出事,难以维持前方大军长久攻城。其实我觉得仲明径直围攻褒中,也算比较激进冒险的方略。
而今攻下了褒中,形势就完全不一样了!大魏军粮道可以改走故道(褒斜道),沿褒水顺流而下,径直送到褒中城。此时大魏军便有了攻打汉城、阳平关的条件。”
何骏语气复杂道:“那也得先拿下阳平关才行。”
秦朗却笑道:“褒中同样是极其重要的城池,况姜维率举国之兵在汉中,必定不愿轻易放弃褒中。可仲明攻下褒中用了多少时日?从奏章公文上看,仲明九月上旬才开始攻城,不到一个月就拿下了褒中!
我不知道仲明究竟是怎么攻下了褒中城,但既然他能强攻褒中,那么汉城、阳平关必定也能攻破。姜维要完了!”
金乡公主轻叹一声,幽幽道:“当年我在阁中,常听先父提起阳平关,先父在汉中便吃过大亏,为此抱憾多年。不想如今仲明也到了此地。”
曹操是秦朗的继父,不过一提到继父、秦朗的心情就有点复杂。他沉默了一会才道:“今日不同往昔。若无意外,此番从阳平关被赶走的人,多半是蜀军。”
这时卢氏的声音也轻轻道:“秦仲明竟然那般厉害?”
秦朗毫不犹豫道:“以我之见,当今天下,恐怕无人能及!”
卢氏低头想着什么,接着问道:“攻下汉中这么大的功劳,定将闻名天下罢?”
秦朗沉吟片刻,眼睛炯炯有神、不禁沉声道:“以仲明之才,成就远不止于此,我们秦家必将在青史上留下重笔。”
三人都怔怔地看着秦朗,但他们的神态、又各有不同,心情大概也不一样。
……朝臣们离开殿中,王公渊王明山照例去了大将军府。兄弟二人进邸阁拜见阿父王凌时,大将军掾属裴秀、贾充等人也在场。
前线奏章刚刚送到洛阳,朝会上也廷议了此事。今日众人在邸阁厅堂议事,话题仍是谈汉中的情况。
不过大伙的言论,只是站在朝廷国家的角度、议论汉中攻守之势。
在场的人里面,王公渊的心情最是沉重。他当然能很容易想到,一旦秦仲明攻下汉中,其名声之盛、军功之大,恐怕除了大将军、王家其他人都难以匹敌了!
议事之后,众人陆续向大将军辞别,公渊是最后走的。
厅堂里屋的木地板稍高,公渊刚跨下木台,不禁又回头看了一眼。只见父亲王凌还站在木案后面,目送着自己。
王凌发现公渊的动作,朝这边轻轻点头示意。公渊转身再次揖拜,犹豫了片刻,重新向门外走去。
刚才公渊本来打算留下、单独与阿父谈谈,但终究还是作罢了。
道理他都明白,攻下汉中对几个辅政家族都有好处,可提升威望、稳定人心云云。
不过对于王家人、尤其是嫡长子王公渊,利弊何如,又岂是三言两句能说得清楚的?有些东西除非完全不让人看到机会,否则实难调整心态。
阿父是七十好几的人了,自然与公渊的感受不一样。
公渊走出邸阁,随即乘坐马车回宜寿里。他是倵卫将军,平时并不住大将军府,仍居住于宜寿里的王家宅邸。
回到家里,便见妻子诸葛淑迎了出来。公渊吩咐诸葛淑取来居家衣裳,把身上的官袍换下。
诸葛淑一边忙活,一边高兴地说道:“妾听说仲明又打了胜仗,打败了姜维?”
公渊听到这里眉头微皱,随口道:“汝的消息挺灵通阿。”
诸葛淑道:“阿父不也在殿中做尚书吗?妾今天与姐姐见过面,听姐姐说起了汉中之事。”
公渊默默穿好宽松的袍服,这才道:“魏军的局面不错,不过只要仲明平安无事、把洛阳中军带回来就挺好了。”
诸葛淑兴致勃勃地说道:“听说仲明很可能攻下汉中,获得大功!”
公渊“嗯”地回应一声,转身走出了房门。空中隐约传来了丝竹管弦之声,他又见阳光明媚、天气很好,遂信步去了东侧庭院。
一直待到黄昏时分,公渊才回自己住的庭院。
正当他入席用膳,放松下来,以为这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却忽见一个侍女急匆匆地走到了门口。侍女揖拜道:“禀君侯,大将军府出大事了!”
公渊放下筷子,转头看了一眼门外黯淡的光线,脱口问道:“这会能有什么事?”
侍女说不清楚,慌忙道:“大将军府赶来的人,还在前厅门楼。”
公渊立刻从筵席上起身,看向同样一脸诧异的诸葛淑,说了一声:“我去前厅庭院问问。”
第四百六十七章 悲从中来
大将军王凌忽然薨了!
大将军府派人来宜寿里的时候、王凌还没死,只是神志不清。所以前来宜寿里的人不是报丧,传话的侍女也说不太明白。
但等王公渊与王明山赶到了大将军府,二人奔进内宅中的卧房时,便已见阿父王凌躺在塌上毫无动静。
卧房里的所有人皆是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大将军府的内宅庭院,除了王家人、通常是不准男子入内的;不过此时人们显然顾不得那么多了,郎中和奴仆等人都在卧房里。
郎中摸着王凌的手腕,抬头看向王公渊,一脸沮丧地摇了摇头。
王公渊与王明山“噗通”跪倒在地,顿时大哭。众人也跟着跪了一屋子,哭声此起彼伏。
“阿父,阿父……”四弟王明山拍抓着胸襟,顷刻间泪流满面。
公渊哭道:“上午阿父在邸阁与诸官议事,人还好好的,怎么会这样?”
公渊记得很清楚,当时他是最后离开邸阁的人。本来他还想继续留下来、与阿父私下里谈谈;只因觉得有些话不好明说,才临时作罢了。却不料当时转身的一拜,竟是父子永别!
悲从中来,他伏在王凌身上,哭得更凶。
但悲痛之余,公渊心里又觉蹊跷。他终于抬起头来,观察着卧房里的情形、以及跪在后面的人们。
这时公渊发现、四弟侧目看着什么东西,他也循着四弟的目光看去,只见案上有一条布绳!
公渊立刻让自己冷静下来,想了一下,马上朝柏夫人看了过去。
柏夫人也察觉了公渊的目光,脸上露出一阵慌乱。
公渊从地上爬起来,拿起案上的布绳,转身问道:“谁放在这里的东西?”
一时间屋子里没人吭声,只有白夫人愤愤地盯着柏氏,说道:“此妇害了大将军,想上吊畏罪自杀!”
众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了柏氏身上。她又惧又怒,使劲摇头道:“没有,我没有害大将军!姓白的,汝为何要一直与我过不去?”
白夫人冷冷道:“柏妇与王家有仇。大将军虽待之深厚,但她仍是怀恨在心,伺机害人。她什么心思,瞒得了别人,瞒不了我!”
公渊问道:“最先进我父亲房里的人是谁?”
有个侍女低着头,怯生生地开口道:“妾听到动静,来到门外时,只见大将军与柏夫人在房中,别无他人。大将军衣着单薄,敞着胸襟躺在塌上呼冷。妾便敲门进来,要为大将军取被褥,柏夫人不准。”
王明山立刻转头沉声道:“不能让柏氏死了。找人日夜看着,或有幕后指使者。”
公渊怒视柏氏,立刻下令道:“来人,把柏氏关起来,身边不能离人。找绳子绑住!”
旁边的奴仆俯拜道:“遵命!”
柏氏一脸苍白,看着向她走过去的奴仆侍女,只顾重复一句话“大将军不是我害的”。
公渊不再理会她,又问塌前的郎中:“能查出原因吗?”
毕竟王凌是权倾朝野的大将军,郎中非常谨慎、小心翼翼地说道:“仆请同僚一起查验,最好有太常羊公在场。”
太常是羊耽,属官里有太医这个官职,但太常主要还是管祭祀礼仪的官员。
公渊寻思,叫羊耽这样一个不相干的人、来掺和王家的家事,恐怕会徒增闲话。他便不同意郎中的提议,只派人去多叫两个郎中,并传令大将军府的属官前来。
……柏氏暂且没有离开内宅庭院,只是手臂被麻绳反绑,让人关进了一间厢房,身边还站着两个侍女。
她不能掌握身体平衡,挣扎了一阵,才从地上爬起来、坐到了一张筵席上。侍女们只是冷漠地看着她的举动,却没人上来帮忙。
柏氏久久坐在筵席上,脑海里几乎是一片空白。但她至少很清楚,王凌不是她毒死的!
她难寻毒药,最重要的是、她根本不可能把毒药带进大将军府。
不过刚才她被人怀疑,应对之时,确实表现不好,有点心虚。因为之前她真的动过殺死王凌的念头!
司马家覆灭之后,柏氏一个妇人毫无办法,只能任人宰割。即便王凌与她有仇,把她抢到了府中,她也只能逆来顺受。既无法拒绝,更不能选择。
王凌对柏氏倒是不差,但王家别的人可没那么好说话、尤其是妇人们。
因为柏氏经常在王凌身边,人们是不敢虐待柏氏,更不敢动手;但可以用语言攻击。她们经常指桑骂槐地侮辱柏氏,其中最过分的人就是白氏!大致是说柏氏不要脸,引誘仇人,生性放蕩、人尽可夫。
有时候还有人说闲话,把外面坊间的流言蜚语、也拿到王家来说。
以前司马家是举世瞩目的权贵家族,柏氏又是司马懿的宠妾、常在司马懿的身边,朝中官员也时常见到她。因此她在洛阳算是颇有名气的妇人,如今委身于王家,当然会有人议论。
柏氏也知道,她这种经历必定不符合道德评价,受世人唾骂在所难免。
于是柏氏这两年过得非常压抑,活着其实也没多大的意思。不过她已经有点麻木了,一时间难有寻死的勇气。
后来柏氏胡思乱想,曾想到过一个非常离奇的法子!
便是破罐子破摔,想去引誘王凌的孙婿秦亮,意图挑拨两家内斗,如当年董卓吕布故事。
如果将来世人知道、柏氏忍辱负重是为了家国之仇,那么人们对她的评价必定会不一样。王凌与秦亮都是当朝权臣,当然会有人仇恨他们,迟早也一定有人愿意帮柏氏说话。
柏氏琢磨这件事,并非突发奇想。之前秦亮在王家宅邸遇刺,便险些引起两家内讧;后来也查清楚了,刺客正是司马家留下的人,谋刺正是离间之计。
但是柏氏发现、秦亮很难引誘,又听说秦亮不近女色,她才明白自己的计谋无法实现。柏氏几次留意到秦亮之妻王令君的容貌身段,更觉无从得手。事情才就此被她放弃。
然后柏氏又生出了谋莿王凌的念头。只是相比美人计,这种事一定会付出全族性命的代价!
毒杀是柏氏最先琢磨的方式。但叫人无法觉察的毒药很难找到,而且根本不可能把毒药带进大将军府。
窒息也很难办,王凌七十几岁了、却是个常年带兵打仗的武将,说不定醒过来之后,一脚就能把柏氏踢翻。唯一的法子,大概还是趁王凌睡着的时候,用利刃或钝器袭杀!
不过正如柏氏也想过寻死,有些事的想象与真干出来、中间还差着很长的距离。
第四百六十八章 奇效之物
夜幕降临,哪怕在大魏的都城洛阳,放眼望去四面也是一片黑暗,其中只有依稀不明的点点灯火。
唯独大将军府里灯火通明,还点上了火把。不过在风中摇晃的火光、以及弥漫的烟雾,反而更增了几分人心惶惶的气息。
大将军府的属官,裴秀、贾充、劳精等,皆先后赶到了内宅。几个郎中正在仔细检查王凌的尸身。
劳精到塌前哭拜之后,便悄悄请求公渊、借一步说话。
公渊遂暂且离开卧房,劳精立刻跟了上来。两人走到檐台上,公渊见劳精神情凝重、仍不吭声,他便又走进了旁边一间无人的厢房。
这时劳精忽然双膝跪地,顫声道:“仆该死!请君侯降罪。”
公渊愣了一下,问道:“汝罪在何处?”
劳精道:“仆受大将军之托,找人配了五石散,今日一早才送到大将军跟前。”
公渊皱眉道:“五石散不是毒药,天下那么多名士服用,岂会立刻要人性命?”
劳精道:“话虽如此,甚至有人说五石散有延年益寿之功效,但每年都有人因服用五石散不当而丧命,或是瘫痪。”
公渊怒道:“阿父把汝当心腹,汝既然知道害处,为何还要进献?”
劳精哽咽道:“仆自己也没有服用五石散,从未想过进献此物。但大将军召仆办事、配制五石散,仆不能忤逆阿。何况此物并不稀罕,大将军既然想尝试,不必非得由仆进献。仆去配制,反而更加可靠。”
公渊道:“五石散有问题吗?”
劳精毫不犹豫道:“配方绝对没有问题!大将军房中应有剩余,君侯找到了,一验便知。”
公渊深呼吸了一口,在地上来回快走,忽然站定道:“原因不一定就是五石散,先让大伙查查再说。”
他想了想,又指着劳精道:“但汝也该事先告诉我们!”
劳精一脸悔恨,磕头道:“大将军不让仆说出去,不过仆确应告知君侯。”为什么阿父不愿意劳精说出去?公渊很快就想明白了。
这么多年来,大将军从来不沾五石散,根本不愿尝试那些名士所言、什么超凡脱俗,忘却烦恼、延年益寿。因为那东西会成瘾,沾上的人一直都要服用。
不过五石散还有一种大家都知道的作用,服用之后、在那方面有奇效。
驸马何晏就曾当众推荐过五石散,此事在洛阳坊间早已传为逸闻。何晏一直都很好铯,但起初他并没有吃五石散,很快就因为日夜沾花惹草、身体不行了;直到尝试过五石散之后,他便对好友说,自己神明开朗、体力变强,劳烦一下子就解决了!又声称服用之后“好铯之心、无可抑制”,一时间洛阳人尽皆知。
公渊由此揣测,阿父找劳精配制五石散、就是为了那种功效。多半因为柏氏那狐狸精进了大将军府,才让阿父动了念头。
大将军以前也是风流倜傥之人,可谓御女无数,根本不在乎世人说他好铯。他对此事遮掩,大概还是不想承认自己年老体衰不行了。
公渊知道阿父向来是一个要强、要面子的人。
想到阿父一世英雄,乃公渊最敬仰之人,公渊权衡之后、便对劳精道:“既然先父有此意愿,事情便不要告诉外人。”
劳精忙道:“仆谨遵君侯之意,绝不会多说半句!”
公渊又问:“为何有些人服用多年都没事,先父一用便如此严重?”
劳精道:“除了用量的干系、大将军毕竟年迈,此物还非常奇特!服用之后浑身红热,但一定要饮用热醇酒,并活动身体,保持走动。接着会全身变冷,却又不能穿厚衣裳,而应寒衣、寒饮、寒食、寒卧,越寒越好。如果处置不当,便可能邪气反噬。”
他缓了口气,接着道:“不过仆进献五石散之时,已反复叮嘱过大将军。大将军还曾复述用法,应该记住了其中事项。却不知何处出了问题。”
这时公渊忽然想起、先前侍女说过的话,她看到大将军衣衫单薄敞着胸襟,柏氏却不让侍女给大将军盖被子。由此看来,那柏氏应该看出大将军服用了五石散,而且也了解此物。
既然柏氏要让大将军寒衣寒卧,那她应该不想害大将军才对?
公渊道:“我们先说到这里,汝起来罢。”
劳精遂从地上起身。
公渊走出厢房,带着劳精、原路返回。走在檐台上时,正好碰见了裴秀。
裴秀拜见道:“刚才郎中们声称,大将军可能服了五石散。仆驱前察之,又询问了两个侍女、有关大将军今日的举止情状,也觉得大将军服用了五石散。”
裴秀便在服用那种东西,应该比较熟悉。
公渊问道:“五石散会害人性命?”
裴秀道:“通常不会。但若不注意发散,确实有人会变得神志不清、瘫痪在床,甚至丧命。”
有个郎中也过来了,禀报道:“大将军全身没有任何刺伤、击伤,也无勒痕,定非薨于凶器。仆等还要详查,是否与中毒有关。不过以仆等行医经验,或许与服用五石散有关,还请君侯派人询问府上的奴仆侍女,问清大将军是否服用了五石散。”
公渊侧目看了一眼劳精,遂道:“我知道了,汝等继续详查。”
郎中揖拜道:“喏。”
这时白夫人走出房门,泪眼婆娑地向公渊行礼,哽咽道:“我早知那柏氏不是好东西!她却凭借姿色迷惑大将军,实在是罪无可赦。”
公渊不置可否,岔开话题道:“不管怎样,府上要发丧。明日便有很多人前来吊唁,姨母先去为大家准备好丧服罢。”
白夫人恍然道:“是该如此,我是气昏了。幸好有公渊主持局面、安排正事,否则不知会乱成什么样。”
公渊拿手抹了一下眼泪,“唉”地叹了一声:“这里有我守着,姨母去忙罢。”
白夫人揖拜告辞,转身走了。
公渊回头看了一眼,问身后的侍女:“柏氏关在何处?”
侍女弯腰道:“就在那边的厢房,妾带君侯前去。”
第四百六十九章 节哀顺变
王广与劳精一起走进厢房,看见柏氏坐在一张筵席上、双臂被麻绳反绑着。王广马上想起来,先前是他专门下令要绑住柏氏的。
柏氏抬头看了王广一眼,一声不吭又垂下了头。她整个人像晒焉的白菜一般,颓然而无精神,既不挣扎、也没有再辩解。
柏氏应该知道大将军服用了五石散,按照侍女的说法,她坚持要大将军寒衣寒卧。王广直觉,今日柏氏应该没有要谋害大将军的打算。
于是王广开口道:“把绳子给她解开,不用绑着了。”
侍女应了一声,走了上去。柏氏很顺从地让侍女们帮忙解绳,然后轻轻活动了一下松开的手臂。
王广这时才问道:“我父亲去世时,汝在身侧?”
柏氏点头道:“嗯。”
王广又好言问道:“吾父有没有遗言?”
柏氏竟然像没听到一样,完全没有回应。如果她说没有遗言也好,偏偏不吭声,难道是阿父有遗言、她不愿意说出来?
王广的情绪本就很差,见状顿时火大。他深吸一口气,想了想转头对劳精道:“卿去问问庭院里的侍女,大将军去世前,还有谁在身边。”
劳精揖拜道:“遵命。”
没一会,白夫人竟也走进了房门。王广吩咐过她、去准备麻衣丧服,不知道她怎么又来了。
白夫人看到丢在旁边的绳子,柏氏好生生地坐在筵席上,立刻对王广道:“此妇必定脱不了干系,君侯可叫人严刑拷打,让她交代罪状!”
王广对白夫人同样没啥好印象,只觉她是个把刻薄表露在外的人。但不管怎样,白夫人是先父公开认可的妾室、且生有王家之女,王广任何时候都要叫一声姨母。
而柏氏不一样,她是没有名义的。原先的身份是司马懿的宠妾,先父只是把她带回府上,什么说法都没有。众人都不知道把她当侍女,还是什么人。先父在世时,王广最多也就客气地叫一声柏夫人,不客气的时候直接称柏氏。
这时柏氏又惧又怒,满面漲红,忽然开口道:“白氏,汝以为我很想沾王家的光?”
她越说越激动,声音也变了,“我在王家过得什么日子,早上盼着天黑,天黑盼着天亮!如此消磨光阴有何意味?还要受你们的冷落排挤,甚至阴阳怪气的侮辱!谁在意我每天是怎么过的,心里是何感受?”
泪水从她的眼角滑了下来,她接着说道,“汝以为我想争宠?我与大将军从未有过男女之事,今天也没有,大将军那么大年纪,身体早已……”
王广急忙维护父亲的脸面,怒道:“住嘴!”
白夫人也气得手脚也无处安放,几乎要冲上去扇柏氏的耳光!
若是地位高贵的人骂她,她或许还能忍受,但柏氏这样的人竟敢顶嘴?白夫人简直是火冒三丈,指着柏氏的鼻子道:“汝不是做贼心虚,大将军房里的布绳怎么回事?汝是要畏罪自杀吧!”
柏氏好像豁出去了,她情绪崩溃,仰起头道:“是,我知道你们会把大将军之死怪罪到我身上,那时我正是想一死百了!以前我还想过引誘秦仲明,离间你们的关系,怎么样……”
“蕩妇!不要脸阿。”白夫人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柏氏。
王广眉头紧皱,却反应不大,只是对妇人们的争吵感到头疼。王广心道:先父有过多少女人,汝又没有名分、先父会受汝的挑拨?
两个妇人继续吵着一些不相干的话,王广终于忍不住打断了她们,直接问道:“五石散是汝怂恿阿父服用的?”
白夫人愣了一下:“大将军服用了五石散?”
这时柏氏发懈完情绪,已经冷静了一些,她冷冷道:“我为何要做那种事,嫌白氏还不够恨我吗?我愿意照顾大将军起居,不过是别无选择、也无容身之处,讨好大将军能得到一些庇护罢了。”
王广换了一个说法:“汝知道先父用了五石散。”
柏氏道:“我是自己看出来的,大将军忽冷忽热、不能自已。但我以为服过五石散的人都是这样,等一阵发散出来就好了。”
王广听到这里,转身便走,并叫上白夫人:“姨母先别管她了。”
白夫人这才愤愤地与王广一起出门。
王广整夜都守在大将军府的内宅庭院中,几乎没有睡上觉。因为习惯了天黑就睡,他实在熬不住了,直到凌晨、才找地方小睡了一阵。
次日一早,住在宜寿里的王家女眷、包括王家四兄弟的妻儿,以及王令君、王玄姬等王家女子都来了大将军府。一家人换上了丧服,怀着悲痛的心情在大将军府备好了灵堂。
果不出所料,前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很多人、王广也不认识,直到对方报出官职和名字,他才觉得有印象。
王广见到那么多面生的人,有时候甚至忍不住想,这帮人说不定是来看热闹的!大将军去世之后,朝廷的情况有点复杂,关注此事的人自然也非常多!
但王广仍然要露出悲痛的神情,对来访者都以礼相待。
不到中午,皇宫里的大长秋谒者令张欢来了。劳精过来俯首耳语,王广听到通报,依旧跪在灵堂里等着。王广知道,张欢是皇太后殿下的人,不过毕竟只是个宦官。
没一会张欢就走进了灵堂,先上前上香拜灵,然后来到王广跟前。两人跪坐在席子上互相行礼,张欢道:“皇太后殿下听闻大将军薨,深感悲伤,便命仆前来吊唁,并劝王将军节哀顺变。”
一提到大将军,王广立刻面露悲痛、掩面恸哭,哭罢回应道:“请张公公回禀殿下,臣谢殿下恩典。”
二人再拜,张欢起身朝王明山过去了,又去和王明山说话。
此时在洛阳的王家成年男子,便只有他们兄弟二人。另外二弟王飞枭在寿春、做着扬州都督,三弟王金虎在汉中打仗,他们收到讣告之后,尚不知能否及时赶回洛阳奔丧。
就在这时,劳精忽然又急急忙忙地弯腰走进灵堂,跪坐到王广身边,俯首小声道:“陛下来了!”
王广听罢顿感十分意外。大将军毕竟也是臣子,皇帝是不用亲自来的,何况来得这么快。
片刻后,外面就传来了唱词:“皇帝陛下驾到!”
王广不能在灵堂里等着了,立刻带着四弟等迎出灵堂,朝大将军府的正门方向走去。这时官员和宦官们簇拥着皇帝、已经进了前厅庭院。大伙便迎上去、纷纷深揖拜见,皇帝曹芳则以空首礼回礼。
曹芳道:“大将军乃社稷之臣,竟不料如此突然。”
王广依旧拿手捂着眼睛,一阵哭泣之后才道:“臣不知陛下驾临,有失远迎。”
曹芳道:“我先去灵堂,为大将军上柱香。”
于是曹芳去了灵堂,灵堂内外的王家家眷、属官和宾客,都向曹芳揖拜行礼。
曹芳只在灵堂呆了一小会,很快就出来了。王广立刻请皇帝设座于大将军府邸阁。
众人登上台基,皇帝带着随从先走进了前厅。后面的人们正要跟随入内,冗从仆射李波却拦住了大伙,说道:“诸公方才已面圣过了,陛下未召,请勿擅入。”
在场的人不少都是大官,根本不把一个宦官看在眼里,但毕竟皇帝在这里,面子还是要给的。
这时有个宦官转身出门,传诏道:“陛下召倵卫将军王广觐见。”
王广拜道:“臣奉诏。”
毕竟在大将军府里,王凌昨天才去世,大将军府的属官、直属将士们当然都会听从王家人的号令。王广略微一想,便觉得不用太担心,遂独自走进了邸阁厅堂。
大将军府邸阁厅堂很宽敞,里面的木台上有间里屋。虽然内外是贯通的,不过里屋中挂着帷幔,看起来仿佛是一间单独的屋子。
只见随从宦官们几乎都在外间,皇帝曹芳设座的地方在里面,身边只站着一个宦官。王广便走上木台,拜见皇帝曹芳。
曹芳跪坐在上位的木案后面、便是以前王凌经常坐的地方,他做了个手势道:“公渊入座罢。”
王广道了一声“谢陛下赐座”,走到木案侧下方,轻轻拂了一下生麻衣袖,跪坐了下去,他目光下垂、并不与皇帝对视。
曹芳道:“汝父为大魏朝廷镇守边疆多年,忠心耿耿,居功甚伟。辅佐朝政的几个大臣之中,我最敬重的人还是大将军,卿应知我心意。”
王广琢磨皇帝的意思。秦仲明在朝堂上遭遇过莿杀、皇帝也有嫌疑;而令狐愚一向都不喜欢曹芳,不止一次提出过废帝,曹芳也可能有所耳闻。此时曹芳的言下之意,是指他唯独与王家没什么私怨?
王广沉住气,仍旧保持着君臣之仪,拱手哽咽道:“有陛下此言,先父在天之灵,定感欣慰。”
曹芳点了点头,又沉吟片刻,说道:“我欲下诏,让公渊暂任抚军大将军。”
抚军大将军是文帝曹丕时期有过的官职,名字里面虽有个大将军、但与大将军不是一回事。抚军大将军是二品将军,主要职责是留守京城。不过曹芳的话里有个“暂”字,好像话还没说完。
果然曹芳稍作停顿,接着小声道:“然后我们让陈泰统领前线兵马,将秦亮召回洛阳复命,卿以为如何?”
王广顿时一怔,不禁皱眉寻思着、皇帝究竟想干什么!
第四百七十章 振聋发聩
王广几乎可以确认,皇帝今日赶着来吊唁、就是为了与自己见面。否则在皇宫里召见,王广很可能找借口不去,那皇帝就尴尬了。
大将军王凌去世之后,王广作为嫡长子已是王家家主。
按理即使进了皇宫,王广也不用太担心人身安全,因为他还有两个兄弟在外手握重兵!然而皇帝年龄尚不到弱冠、做事相当不靠谱,王广自然不敢完全以常理度之。
王广遂开口道:「诏令须得皇太后殿下同意才行。」
曹芳立刻说道:「只要公渊赞成,我即刻与母后商议!」
王广道:「先父刚去世,臣满怀悲痛,无心它事,只怕耽误国事。」
曹芳更直白地说道:「公渊先以抚军大将军主持洛阳局面,以后理应接任大将军之位。」
王广趁挪动身体,轻轻抬头,观察了曹芳一眼,说道:「臣恐声望不足以胜任。」
曹芳道:「太原王氏累世为官,德高望重,公渊不必太过谦逊。」
过了一会,曹芳又道:「守卫太极殿的殿中校尉严英,乃中坚营校尉潘忠的部下,兵将也都是中坚营左校的人。公渊与诸将商议,把严英换了,以后我们君臣相见也更方便。」
王广却马上说道:「此事要经过护军将军才好。」
厅堂里屋里顿时安静下来,曹芳的提议、王广一件也没有痛快答应,估计此时曹芳已经有点生气了!
但曹芳没有发作,沉默稍许,他依旧好言道:「公渊再想想,考虑一下,想好了随时可以觐见。」
王广跪坐在地上稽首道:「臣领旨,请告退。」
他说罢起身,倒退了几步,然后转身向邸阁厅堂外面走去。
很快宾客们就陆续离开了大半,因为大将军府是不提供膳食的,王家近亲则是三日不食、只喝水。寻常宾客可不愿意挨饿,所以赶着在午膳之前离开。皇帝的车驾没一会也离开了,王广等自然恭送出大门方止。
下午来的人就少了一些,守在大将军府的人、多是王家眷属,以及一些亲戚。
公渊的小姑王氏也没走。她不久前才从长安回到洛阳居住,为先夫服丧的丧服还没脱,哥哥又去世,悲事可谓是一件接着一件。
郭淮虽镇守西线多年,但一去世,郭家人就没必要留在关中了。按照魏国的规矩,郭家子弟不仅不能世袭雍凉都督的官位、甚至还不能继续在雍凉做官;所以郭淮在关中呆了很多年,关中也不是郭家的家,只有太原才是他们的家乡。当然雍凉都督的子弟要在魏国做官相当容易,所以郭家人无须回家乡,主动搬到洛阳来才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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道坎!」
公渊「唉」地叹了一声。
王氏接着说道:「直到我听说,勤王军竟然大败司马师,数日攻下了许昌!过了一段时间,好消息一个接一个,勤王军又在伊阙关击败司马懿十万大军。卿等知道我那时是什么感受吗?而那两场生死存亡的大战,又是谁的功劳?」
公渊点头道:「仆知道的。」
王氏好言劝道:「仲明是卿的长婿,公渊定要念一家人的亲情、以及以前共患难的情分,维持好与仲明的关系阿。」
公渊道:「仆与仲明的关系最近,姑不用担心。」
王氏叹了一口气道:「那就好,我先去灵堂了。」
公渊遂离开台基,准备在廊芜中走动一会,手脚舒缓后再回灵堂守着。
不料身披麻衣的妻子诸葛淑接着过来了。诸葛淑也是先说了一些有关王凌的琐事,几天前才见阿翁身体硬朗之类的话,按照礼仪,提到死者、近亲就要马上表示悲伤,公渊在妻子面前也要如此。
没一会诸葛淑便道:「仲明是非常有才能的人,只要有仲明掌兵、别人都不是他的对手,君不必忧心忡忡的样子。」
公渊忽然问道:「这是外舅(诸葛诞)的意思?」
诸葛诞是王家姻亲,正在洛阳做尚书,当然会来奔丧。今天诸葛诞来大将军府时,便见过女儿诸葛淑。
诸葛淑却摇头道:「阿父没有提过此事。」
她停顿了一下,说道:「我自己的看法罢了。刚才我们说起阿翁,仲明的「儒虎」之名、不就是阿翁取的吗?」
公渊遂道:「妇人不要管这些事。」
诸葛淑只好悻悻住口。
公渊不想再在外面多留,与诸葛淑道别之后,转身回了灵堂。灵堂上除了四弟夫妇,令君与玄姬也在。
令君与秦亮的夫妻关系很好,估计也会向着秦亮。公渊倒没想到,王家的妇人们竟然一个个都在帮秦亮劝自己……大概还是因为众人都知道,今日皇帝与王广见过面。
夜幕渐渐降临了,公渊对王明山道:「四弟先去歇一会,这里有我们守着。」
三天不吃饭、只喝水是能坚持过去的,但若三天三夜完全不睡觉,那是真的不容易熬住。公渊叫四弟先去休息,一会也能换自己歇一阵。
兄弟之间说话不用多少客套,王明山点了点头,便向公渊等揖拜离开。
一时间灵堂里只剩下王令君、玄姬、公渊三人了。公渊想起,与仲明来往不太多的妇人、也帮他说了话,令君与玄姬恐怕也会趁此机会言语。
公渊不动声色地跪坐在一侧,果见令君转头看了过来。
但令君没有出声,不慌不忙地拿着胡麻油瓶,动作平稳地往油灯里倒油。玄姬则拿着一个东西,轻轻挑灯芯,灵堂里的光线一阵阵地亮了几分。
令君为好几盏灯添了油,终于开口道:「我听人说起过,权臣便是架空了上位、下面全都是自己的人。」
公渊听到这里,立刻侧目,因为令君一开口说的话就挺刺耳。令君平素是个比较含蓄的人,此时却一改常态,果然她与仲明是夫妇、关系又与别人不同。
令君稍作停顿,眼睛看着油灯,手上倒油的姿态依旧十分稳当,她头也不回地接着说道:「阿父若去争那大将军的名义,有什么用?」
公渊伸手放在下巴的大胡子上,仿佛忽然打开了另一个思路,一边垂目苦思着,一边随口说了一句:「抚军大将军,不是大将军。」
公渊说完才想起,令君并不知道、之前皇帝与他的谈话内容,当然也没听到皇帝想要晋升他为抚军大将军的话。
他立刻抬头看向令君,见?????
??????????她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回头与王广对视了一眼。
公渊转头看玄姬,玄姬也注视着他轻轻点头,不过玄姬是妾生女、兄妹俩的关系不太亲近,有令君在这里,玄姬便未多言。
但令君没有接父亲的话,只是说道:「大将军也是臣,不是皇帝。若只有个名义,要换人并不难。」
公渊听到这里,忽地有一种恍然大悟之感!令君的声音冷清,说话声也不大;但刚才那两句话,竟然叫王广有一种振聋发聩之感,浑身都是一颤!
这时令君注视着他说道:「朝廷不止有王家人,阿父之后该如何控制局面,与仲明又要如何相处?」
「啪!」王广一掌拍在了自己的脑门上,不禁瞪眼盯着令君的脸。
他忽然醒悟了,之前完全想错了方向。此时的最关键、其实只有一个,便是自己能否抓住表态站位的机会!
王广暗自推论着各种可能发生的事,那是越想越后怕,差点在重要关头昏了头。但还是因为先父王凌去世太突然,他被太多情绪缠住了,而且没准备好、来不及调整心态。
先父王凌在时,王广确实有些不甘心。毕竟不管怎样,大家起事的本钱大半是王家的人,太原王氏也是名门望族;况且王凌已是大将军,王广则是王家嫡长子。
但现在的局面、已经完全变了,王广是一整天都没回过神来。竟要靠女儿提醒!
王广一脸诧异地凝视着长女王令君,好像有点不认识了一般。他是真没想到,令君一个女流之辈,以前不过是个内向沉默的女郎,还犯过大错、做过非常愚蠢的事,却竟有如此见识?
那些油灯在添油拨芯之后,火焰更亮了,从她身后照射过来,仿佛在令君的身体轮廓周围形成了一个光圈。
王广怔怔地看着令君,这时又发现了她身后的灵牌。王广终于想起了父亲曾经的暗示,大致是说,如果公渊接不住大将军的位置、最好是主动拥护秦仲明。
过了一会,王广缓缓松了一口气,这才察觉,里衬背心上、居然出了一身冷汗。
第四百七十一章 又是新城
洛阳还没有下雪,但十月间已是寒意袭人。一夜过后,太阳没出来,阴云天气下的气温更是久久未能回升。
平常不逢朝会的日子,郭太后几乎都呆在灵芝宫那边,不过今日她早早就到太极殿庭院来了。太极殿属于殿中,这里才是离皇宫内外各级官府最近的地方。
太极殿庭院内有三处主体建筑,中间的正殿一般不使用,只用于登基等重大典礼。西堂是皇帝起居的地方,不过皇帝曹芳也不住在那里、昨日才又留在西堂。东堂则是日常朝会、赐宴、召见大臣的地方。
不过郭太后也没在东堂,而在东堂东边的一间署房内。
房中并无大臣官员,此时却仍然挂着一道垂帘。郭太后正在垂帘后面缓缓踱着步子。
她昨夜没有睡好,脸色苍白、还有带着些疲惫。但她的姿态动作未显露出慌乱,只是没有安静地坐着,犹自在不甚宽敞的地方走来走去。
房里没有取暖的火源,郭太后如????????????????此走动良久,倒能驱除寒意。她穿得也很厚,里面是蝉衣礼服,外面还披着狐裘,洁白无杂色的毛领让她端庄的姿态、更添了几分贵气。偶尔之间,她才会有一些琐碎的小动作,把感觉僵冷的手拢进袖口里。
这时黄门监黄艳进来了,接近帘子不远,黄艳便弯着腰趋步上前。他绕过帘子,向郭太后揖拜,小声道:“陛下在西堂,先后召见了尚书右仆射夏侯玄、度支尚书诸葛诞、光禄勋郑冲。”
郭太后心里顿时非常生气,但未发作,她只是冷冷道:“我知道了。”
自从昨日传出大将军王凌去世之后,皇帝便忙得不得了,先是去大将军府与王广见面,然后就召见各种人等。郭太后当然知道,皇帝以为有了机会、正在想方设法地搞事!
同时她也能从曹芳明目张胆的作为中感觉到,曹芳对秦亮的极度怨愤与仇恨。
虽然殿中这边的侍卫是秦亮安排的人,皇宫正面司马门、则是倵卫将军的人;但曹芳毕竟是名正言顺的皇帝,只要魏国还姓曹、便没人敢软禁他。否则天下人都会诟病软禁皇帝的人,谋逆之心昭然若揭。所以曹芳要去哪里、要召见谁,还是可以办到的。
黄艳又沉声道:“黄门从官庞黑、与冗从仆射李涛是同乡。仆吩咐了庞黑,找机会打听西堂里说了些什么话。”
郭太后点头“嗯”了一声。
夏侯玄是尚书右仆射掌选举,诸葛诞是尚书,光禄勋郑冲是九卿、管的事也很多,这几个人都是有实权的官员。但是那些实权在平时管用,在危急时候没多少作用,某些时刻兵权才最重要。
而且那几个人就在殿中上值、被皇帝召见不好拒绝,是不是真能与皇帝达成什么共识、现在还不好说。譬如诸葛诞虽与夏侯玄交好,却也是王家的姻亲。
此时王凌一死,秦亮还远在千里之外的前线,洛阳关键之人,还是倵卫将军王广、以及领军将军令狐愚二人!其中王广的态度,眼下尤为重要。
之后才是留守卫将军府、守着武库的中坚将军秦胜,以及城门校尉傅嘏。
黄艳小心翼翼地问道:“殿下,仆等要不要派个人去汉中,将洛阳的消息急报卫将军?”
郭太后道:“王金虎在汉中,他父亲去世,王家必定一早就发讣告去了,卫将军很快就能得知王彦云去世。别的事,再等等。”
没等一会,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也快步走进了房里。
张欢揖拜道:“禀殿下,仆见过城门校尉傅嘏了。傅嘏昨日去过大将军府吊唁,接着又去了卫将军府。”张欢回想了一下,才谨慎地复述道,“傅嘏说,他与中坚将军秦伯遇一定恪尽职守,在卫将军班师回朝之前,恭请殿下主持朝政。”
傅嘏只提到了三个人,除了仲明的长兄秦胜,便是卫将军秦亮与郭太后。其态度大致在意料之中,就是只愿意听从郭太后与秦亮的安排。
那傅嘏不仅做过卫将军长史,而且在东堂莿杀事件中奋不顾身、身受多处剑伤,????????????????世人都知道他心向着谁。郭太后也觉得、傅嘏不会轻易背叛,所以没有召见他,只是派宦官张欢去问一下傅嘏的说辞。
至于留守洛阳东北角卫将军府的秦胜,毕竟是仲明的亲兄弟,郭太后暂时没有顾得上他。
张欢接着道:“仆随后去了领军将军府,见到了领军将军令狐愚,传殿下旨意召见他。稍等一会,令狐愚便会到太极殿觐见。”
他的话语刚落,马上察觉手里拿着的竹简,忙双手呈上:“此乃中书省送来的急报,都督扬州诸军事王飞枭的奏章。”
郭太后接过竹简,跪坐于筵席间。
她看罢内容,心里更紧张了起来。王飞枭上奏,吴军在东关大量增兵,有进攻合肥新城的迹象!
蜀吴两国是结盟的关系,汉中遭到攻击,吴国出兵必定是为了呼应蜀国,竟恰好又遇到了大魏洛阳出现危机。此时对于魏国朝廷,简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郭太后问道:“中书省是今天才收到奏章?”
张欢拜道:“是,仆在殿中遇见了中书令陈安,陈安专程叫仆送来请殿下过目。”
郭太后没有继续问话,她把竹简丢在面前的木案上,又从筵席上起身走动着。
王凌是前天晚上离世的,而王飞枭是王凌的嫡子,讣告必定最迟昨天就送出洛阳了。王飞枭得知其父去世,必定想回洛阳奔丧;即便朝廷拒绝他的请求,让他以朝廷为重,王飞枭也必定会受到影响。
而且大敌当前,没法临时更换扬州都督,否则刚到任的大将、对下面那些人都不熟悉,问题更大。
这大魏朝廷,似乎从来就没有长时间安稳过。这么多年来,不是内部出事、就是有外敌威胁,或者干脆内忧外患同时出现!郭太后心里又盼着,秦亮究竟什么时候能回来。
郭太后沉默了一会,停下脚步,拾起木案上的竹简,对张欢道:“汝拿去大将军府,把消息告诉王广。”张欢面露不解之色,但还是接过竹简拱手道:“喏。”
王凌刚刚才离世,前线的军报、必定会同时去禀报大将军府。张欢没有必要专门跑一趟,所以他刚才有一瞬间的神情异样。不过郭太后叫他去,自然有她的道理。
郭太后又道:“若是卫将军之妻王夫人、或是王广妹妹王玄姬要与汝说话,汝便与之见一面。”
张欢忙道:“仆记住了。”
这时门外传来宦官的声音:“领军将军令狐愚觐见!”
穿着袜子的令狐愚走进了署房,快步向帘子这边趋步而来。他的名字有点滑稽,却长着一张国字脸、相貌正派严肃,礼仪也没什么问题。令狐愚稽首道:“臣愚奉召,拜见皇太后殿下。”
郭太后隔着帘子还礼,说道:“领军将军请起。”她说罢重新走到木案后面,正身跪坐下来。
待令狐愚面对垂帘躬身站定,郭太后便问道:“大将军薨,领军????????????????将军之见,朝廷应该用谁来辅政?”
令狐愚几乎没怎么想,迅速地回应道:“等卫将军秦仲明回来,由仲明辅政,对大家都好。”
郭太后的黛眉微微一挑,不过隔着帘子、别人察觉不了她细微神态。她沉住气、隔着朦胧的垂帘观察垂目的令狐愚,不动声色地说道:“倵卫将军、领军将军都是秦仲明的长辈阿。”
令狐愚道:“庙堂如军中,公私分明,不论亲疏。”
郭太后沉吟稍许。
令狐愚又痛快地说道:“殿下明鉴,没有很能打的人威慑内外,还会有人跳出来作乱。何况仲明救过臣的命,臣当然支持他。”
郭太后暗自松了口气,脱口问道:“还有这等事?”
令狐愚压着怒气道:“臣还在做兖州刺史时,司马师便收买了臣的亲信杨康,待到起兵勤王,那杨康竟用毗霜给臣下毒!此事让秦仲明看出来了,随后派人暗查,才查出杨康的歹事。臣起初真没想到,身边亲近之人、却有此歹毒之辈,只以为自己是染病了。”
郭太后道:“原来如此,我之前没听说过此事。”
她稍作停顿,便又道,“昨日我派大长秋的谒者令去大将军府致哀,陛下则亲自去了。听宦官说,陛下单独召见了倵卫将军王广?”
令狐愚是王凌的亲外甥,昨天肯定去大将军府了,当然应该知道此事。郭太后便等着,听令狐愚会怎么说。
令狐愚随即道:“公渊有什么话,必定会与臣等、以及王家人商量。下午臣还要去大将军府,见到公渊,先与他谈谈。”
郭太后道:“甚好。”
令狐愚也不多留,听到这里,遂揖拜道:“臣不敢多扰,恭请告退。”说罢躬身退走,然后转身往门口走去。
郭太后依旧端坐在宴席上,隔着帘子沉思着,接着抬头看了一眼令狐愚的背影。
第四百七十二章 容易退缩
汉中的魏军主力已至黄沙。黄沙是汉城(西端勉县附近)东边的一座小土城,位于沔水北岸的河湾里。此地应该是一处集市,四面用夯土墙围定,就成了一座小城。
秦亮在小城中,四面望去、都是没有包砖的黄土墙,院子外面还有一丛槐树,已经掉光了叶子、只剩下光秃秃的刺。这满目灰色和土黄色的景色,有一些北方荒凉之地那感觉了。
他在这里最先收到的、是王广急送来的讣文!
秦亮看到竹简上的内容,心里便“咯噔”一声,顷刻间就意识到了不妙。
外祖王彦云七十好几了,但秦亮年初离京时、见他还身体硬朗,不像是个将死之人。虽说人都会死,但王彦云死的时间实在不妥!
以秦亮的角度,最好的时机,当然是等他攻下汉中、携巨大的军功与声望回到洛阳之后。如果王凌到那时去世,才便于秦亮平稳地接过大将军的辅政大權。
可现在????????????????是好巧不巧,秦亮的人不在洛阳,而且汉中的战事还没打完!
秦亮见送信的人外面套着丧服、面有悲伤之色,周围的属官和将领都纷纷侧目,他情知事情肯定是无法瞒住了。
大将军去世是一件大事,很快关中的文武官员也会得到消息,汉中前线与关中来往密切,要不了多久,很多将士都能听到风声。
秦亮立刻掩面而泣:“这怎么可能?外祖阿!”
信使忙道:“仆出发之前的晚上,大将军便去世了。仆离京时,大将军府业已发丧,许多人都穿上了丧服。”
秦亮只是为了表达震惊的心情而已,他随即将讣文拿给了身边的羊祜。
众人顿时一阵嘈杂,羊祜展开看了一会,然后递给辛敞、王沈等人。大伙看了讣文,皆面带悲伤之色,不过也在各自寻思事情,譬如羊祜与辛敞便对视了一眼,想交换见解、却终究没有当众说什么话。
这时秦亮故意做出用手指楷眼泪的动作,说道:“立刻把讣文拿给吾三叔罢。”
部下应了一声,拿过竹简出门。
司马王康忍不住提醒道:“将军,仆等是否要尽快准备回京?”
秦亮心里也在估算此时的危险性。司马懿之后,掌权的就是王、秦、令狐愚三家,大将军王彦云一去,其中潜在的竞争者首先就是王广。
其一王家确实是根基最深厚的家族,其二以前王广就曾表现出、想父终子继的心思。
不过秦亮心里还有一个判断:丈人王广不是个狠人,遇到大事容易退缩!
在琢磨的一小会时间里,秦亮用悲伤的举动、把刚才的短暂沉默掩盖过去了。
他用余光瞟了一下在场的王沈,便哽咽着回应司马王康道:“忽闻大将军薨,我悲痛万分。但如今十几万大军在各处战场,我不敢因私情而全不顾朝廷大事。况我外舅、表叔在朝中辅佐殿下陛下,诸位无虑也,暂不要慌张,更不能影响军务。”
众人纷纷附和,也有的人只是点头、不置可否。
事情当然没那么简单,某些时候、提到的亲戚也并非只有亲亲相爱;秦亮这么说,至少可以稳定一下人心。无论对于自己麾下的将领,还是王沈等大将军府的属官,多少都有作用。
秦亮故作镇定,心里却有些犯难。
按理此时若能赶回洛阳,就可以很快确定辅政的權力核心,这是不能不考虑的选择。
古代受限于技术和组织方式,權力核心就是一个人,组织都是围绕着一个有名正言顺權力的上位者而形成的;核心人物不确定、那组织就不可能稳定得了。
正如寻常时候最终權力集于国君,有天无二日、国无二君的说法,便是因为国君周围会形成一个排他性的權力组织。
但是,秦亮如果这个时候离开汉中,几个月????????????????的仗便几乎白打了,死那么多人也白死了!而且一旦放弃这个机会,下一次再来打汉中,姜维还敢再次敞开道路?想到这里,秦亮当然不甘心。
因为秦亮若回洛阳,必定要带着嫡系中垒营、中坚营数万大军回去,不然还不如不回去!至少在外面手握重兵,洛阳的人不敢轻举妄动。
此役魏军看似有超过十万大军,但战力最锐者、仍是洛阳中军三营。精锐中的精锐,是中垒中坚二营……二营中的骑兵、以及已经完备的装备和训练,便是确立对蜀军野战优势的重要因素。
一旦秦亮把精锐带走,姜维手里还有一支集中全蜀力量的机动军队,汉、乐、南郑三座重镇也在蜀军之手。如此打下去,魏军处境可能会相当不利。
而若部分人马退兵、只防守要点,褒中等地则全都守不住!魏军一旦丧失控制汉中全局的优势,蜀军可直接把褒中一围、堵上箕谷,褒中便成孤城。
局面太过不利、谁来主持军务都没用。良将只会因势导利,准确判断形势,势强则动如突兔,不利则潜龙在渊、选择不战;而无法发动天降陨石之类的必杀技大招,直接靠一人之力便摧毁敌军。
魏军的粮草仍然要靠关中供给,没有了粮道,留在汉中的兵马迟早要完。
与其那样把胜利在望、大优局面,主动变成被动劣势;还不如直接放弃,早点部署、有秩序地退出汉中!
才过去二三十年的战例、曹操刘备争汉中的大战,曹操就是在战场上处于了劣势、坚持不下去了,最终只能直接放弃汉中全部,临走前还想把百姓也一起迁走。当时曹操是防守方,汉中的城池几乎全在曹操手里,他也不敢局部防守。
就在这时,骁骑将军王金虎到中军来了。满脸胡须的王金虎一边哭着抹眼泪,一边急道:“请秦将军准许,我要赶回洛阳看阿父最后一眼!”
带兵在外的将领,肯定不能擅自离开,那种事与临阵逃脱差不多。但若主将秦亮下达军令,就没多大的问题了。
秦亮正在想怎么安排。
王金虎忽然要跪下去,秦亮眼疾手快、立刻拖住了王金虎的手臂,说道:“三叔勿急,我当然会准许三叔回去奔丧。外祖忽然离世,我也很悲痛,但不能因此不顾大事阿。三叔出发之前,先把兵权安排妥当了。”
王金虎抽泣着,用力点头道:“仲明说得对!”
秦亮满脸悲痛,哽咽道:“犹记正月出城当日,外祖谆谆教诲、嘘寒问暖,声音如在耳畔;外祖慈爱之色、英武之相,尤在眼前。不料当时一别,竟成永别!我应该在送别时停留,与外祖多说几句话、多看他几眼阿。”
王金虎没有再说话,听到这里却又嚎啕大哭,越哭越凶。大概只有在面对父母之死时,王金虎这样满脸凶悍的八尺大汉、才能哭得像个孩子。
虽然秦亮的话说得更中听,但实际上没有言语、只顾哭的王金虎,感情才最真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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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许除了写好祭文照着念的时候会不一样,通常一边哭一边诉说的人、多少都有表演的成分。毕竟说辞要分散注意力,需要思考拿捏词语。
不过这也怪不得秦亮。王凌与秦亮不是没有血缘关系的问题,本来相处的时间就不多。
王金虎与王凌则是亲生父子,只要平时能和睦相处,从一睁眼出生就把王凌当亲人,几十年下来、即便不是亲儿子,感情也不会浅。所以那些没相处好的父子,纵有诸般恨意,等父亲一死,往往也极可能会选择原谅。几十年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了,回忆实在太多,回忆加上时间的发酵往往又会走样美化。
而秦亮的悲伤相当有限,他最大的感受、只是暗叹不是时候!觉得外祖王彦云可以再熬个一年半载的。
秦亮甚至觉得,此时的王凌走得应该比较安详。相比之下,史上王凌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三族注定被灭的情形,为朝廷带兵打仗干了一辈子,结果啥也没留下还要死全镓,终是一场空,他在绝望中服毒自杀,可谓死不瞑目;如今则是年过古稀、死在自己家里,那不是好得多了?
活了近八十岁,死前位极人臣,儿孙满堂,不久之前还抢了别人的美妾;死后荣誉加身,无数人为之哭丧……外祖王彦云之死,秦亮觉得确实与悲哀没多少关系。
最重要的是,王凌没有尝到要死不死的痛苦挣扎阶段,直接干脆地走了,这样的死法完全是积德的结果。
秦亮想起前世自己临死前的那段时间,想活又治不好,想死却不能,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大概就是那样,一段时间之内、就能把一个人从身体到精神尊严的一切全部破坏殆尽。死亡对于很多人来说、并不是最可怕的事,有时候或许竟是一种解脱。
这时大将杨威、熊寿、潘忠等也闻讯赶来了。
在汉中前线,王金虎作为死者的儿子、正是丧事的主人之一。诸将看了讣文,便向王金虎致哀,并劝他不要太过悲伤。
第四百七十三章 为难
在众将的劝解下,王金虎才暂且收起悲伤,向秦亮告辞,返回军营。过了许久,他便带着骁骑营的两个校尉、几个参战将回到中军院子。
王金虎当众对部将道:“吾父去世,我不能不回洛阳赴丧,此事卫将军已经应允。卫将军是自家人,我离开军营后、尔等应听从主将将令,不得有误!卫将军赏罚有度,有功者赏、有过者军法处置,诸位更应管好将士,继续尽心效力。”
众将向秦亮拜道:“仆等愿对将军马首是瞻,听从将军号令。”
秦亮听到这里,凝重的心情顿时有了些许喜悦,不过因为大将军是他的外祖、此时他不能面露喜色,才没有表露出来丝毫。他只是缓缓地点头回应。
此役秦亮本来就是全军统帅,可以直接对骁骑营左右二校下达军令。不过勤王之役后大家商量好的,早已把洛阳中军的兵权给分了,骁骑营是王金虎的直属军队;因此秦亮通常不会干涉骁骑营的军务,有什么部署,会通过王金虎下达。
但王金虎丢下军队一走,临走前还说了这么一番话,秦亮便可以更有效地控制骁骑营了。现在他有了六七万中军人马,实力又得到了增强,可谓好事。
秦亮遂痛快地吩咐辛敞、写好准许王金虎离营的公文,然后提笔签字,取下卫将军的印绶、在纸上盖上印。
“三叔何时出发?”秦亮一边做着琐事,一边问了一句。
王金虎转头看了一眼门外,拱手道:“明早天亮便走。”
秦亮道:“大军在外,我身负朝廷重任,不能及时赶回赴丧,甚感遗憾。”
王金虎道:“阿父在天之灵,定知仲明身不由己。”
秦亮又道:“一会我写好给外舅、令君的家书,三叔顺路捎回去。”
王金虎点了点头,揖拜道:“仲明,我便告辞了,洛阳再会。”
秦亮道:“明早我送送三叔。”
骁骑营的大将们纷纷道别,跟着王金虎一起回营。
剩下的将领们议论纷纷,时不时朝秦亮看过来。秦亮故作镇定道:“大将军薨,亲戚都很伤心。不过这主要还是王家的丧事,尔等用心军务就是了。”
潘忠沉吟道:“洛阳应该没事罢?”
秦亮道:“能有什么事?朝政一直都是皇太后殿下主持,王家、令狐家也是亲戚自己人。”
潘忠还想说什么,杨威轻轻拽了他一下,率先抱拳道:“仆等先行告退,若有军务,再到中军拜见将军。”
秦亮点头道:“好。”
诸将这才陆续行礼,离开了陈旧的堂屋。
此时秦亮的中军设在黄沙集小城里,有宅子住。宅子里不止一间屋,便不会出现议事和睡觉的地方、同在一处的情况。他看一眼站在下首的隐慈,便转身走进了里屋。
果然隐慈很快跟了进来,在身后揖拜没有说话。
秦亮转身道:“卿收拾一下,先回关中去,然后派人与朱登联络。洛阳若有什么事,及时派人送信到汉中来。”
隐慈拜道:“遵命!”
这里就是秦亮晚上睡觉的地方,破旧的木塌旁边,墙上挂着一张纸质的地图。秦亮走到墙边,看了好一会图,又在采光不太好的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
此情此景,秦亮倒有点理解当年曹操的心情了、便是听到杨修解读鸡肋二字后勃然大怒!
杨修之死,除了大家都知道的深层原因外,秦亮忽然觉得有一种可能,曹操就是因为心情差临时起意、而暴起杀人!当时汉中之战本来就不利,曹操处境很艰难,杨修还要出风头表现他有多么聪明,不拿他出气还有谁?
那时曹操的问题是打不赢,要是打得赢、就不会丢了定军山。定军山起初在曹操手里,并且那地方肯定会派兵驻防,因为定军山就是刘备在侧翼的突破口。刘备是先派兵去北侧马鸣阁道(据当地县志考证,马鸣阁道在阳安关北,而非南)没得逞,然后才走南侧去定军山,曹操那样的军事家肯定能事先料定。
现在秦亮也面对着艰难的处境。
不过他的问题不再是打不赢,相反此前可谓是优势占尽;只要再坚持一下,拿下汉城和阳安关,汉中之战基本就分出胜负了!现在秦亮的问题是朝廷里出了变故。
到手的汉中、武都、阴平三郡就这么放弃?这不是普通的三郡之地,乃魏蜀两国必争的要害之地!两国打了几十年,历次死伤军民加起来,至少是数以十万计。
而且魏国上下对蜀国的敌视、要远远超过吴国。因为吴国曾接受过大魏皇帝册封的吴王、吴国也就变相承认了大魏皇帝的合法性;而蜀国是一直把曹魏叫作贼,篡汉的窃国贼!魏国皇帝是贼,那么效忠魏国皇帝的臣子是什么?
收复三郡之地,其功劳威望之大,绝非打几次内战可以比拟!
秦亮之前就估计过了,如果能拿下汉中,想取代王凌、在声望上就已经够了,不再须要灭国之功;即便王凌在世,他也能迫使王凌让渡一部分權力,甚至王凌主动晋升到大司马的位置、也并非不可能!
结果事情变成如今这样,秦亮因此恼火。
问题是即便选择撤军,也很可能出问题。到时候将士们听说可以回去了,难免归心心切;而姜维主力可还保存着战斗力,一不注意、魏军退兵的时候吃个败仗,那就尴尬了。
到时候秦亮不仅无功而返,又吃败仗损兵折将,此次攻汉中之役、基本就可以被定性为败仗。想要的威望没搞到,或许还会被人诟病内战内行、外战不行。
秦亮不禁仔细寻思着,自己赶回洛阳终究是为了什么?当然是为了争权,争的是位极人臣的执政大權。大将军只是个名号,大将军、太傅、大司马都是一回事……而曹操是司空、便是现在当菩萨供着的无权三公之一。
有几种法子,像曹爽司马懿那样、来源于先帝遗诏别想了。要么是靠威望功劳,众望所归,这种情况上位最能服众,看不顺眼的人在台面上也无话可说。
要么是靠威胁、让所有人因畏惧而被迫服从,或者幹掉不服的。而且必胜的仗都不打了,急吼吼地带兵赶回洛阳,安的什么心、简直是一目了然!要继承皇位这么急倒还正常,然而大将军并不是皇位,卫将军也能假黄钺。
当然秦亮若不撤军,又会有别的风险。否则他也不会想那么多。
秦亮独自在里屋呆了一阵,终于若无其事地回到了堂屋,只见几个属官都还在。这时门外只剩下最后的余晖,大伙便在中军一起用晚膳。
没有武将们在场,席间的气氛尤其沉闷。秦亮未主动提起,大伙也比较谨慎,毕竟此事牵涉甚广,涉及到王家等亲戚。
秦亮之前当众说过亲戚之间的感情,所以有些话、属官们确实不好轻易摆在台面上说,除非秦亮主动在私下里询问。
晚膳过后,秦亮过问了一下各营的军务,亲自见了几个游骑。天色渐晚,大伙便各自回房歇息了。
迷迷糊糊之中,他似乎忘记了自己在魏朝,却又到了高楼大厦的地方。忽然有人通知他、可以收拾个人用品滚蛋了。然后事情片段断断续续的,大概是意识到已经负债累累、且交不起房贷,要走拍卖。但是拍卖不够,仍要继续偿还剩下的钱。意思是干了那么多年,一夜回到一无所有,还倒欠别人的?不知怎地,他来到了天台上,并没有什么打算,但旁边有个人、忽然从让人窒息的高度一跃而下!
秦亮猛地从塌上坐了起来,伸手一摸,竟是满头大汗。
片刻后,一股夹杂着湿气的尘土味进入鼻腔,借着依稀的微光,秦亮看到了房间里落后而粗笨的木头家具。
他很快就回过神来,明白了自己身在何处;而且即便是在前世,也没走到那一步,只是曾经看到了风险而已。他松了一口气,但仍觉心口咚咚直响。
秦亮以为自己已经治好了精神内耗,面对很重要的事、往往下决定也会很快。但没想到此时竟又勾起了尘封依旧的心魔。
“笃笃笃!”木门外传来的敲击声,王康的声音道:“将军,秦将军?”
秦亮开口道:“没事,忽然口渴了,想找水喝。”
王康的声音道:“仆去为将军取水。”
秦亮答道:“甚好。”
没一会,王康便一手拿灯台,一手拿着瓦罐走进来。他跪坐在旁边的草席上,把东西放在塌边的木案上,说道:“虽是凉水,昨夜烧开过,放凉了。”
秦亮垂足坐到塌边,“嗯”了一声,抱起瓦罐喝水。
两人一人垂足而坐、一人跪坐,呆了一会,秦亮开口问道:“我们认识了多少年?”
王康想了想道:“得有十几二十年了罢?仆追随将军离开平原郡,已有十年。”
秦亮点头道:“是阿,超过十年了。”
……
……
(感谢书友“赫子敬”的盟主。
感谢至尊“爱萌萌真是太好了”的又一个盟主。
感谢“pepsili”、“丨因爱斯坦丨”、“金小川jl”、“peettteeee”、“书友60778667”、“孚若的米兰”等书友,在近期的慷慨捧场。)
第四百七十四章 大起大落
南郑城的西北边是北山、属于米仓山的余脉。北山、米仓山、秦岭等山脉,在汉中平原的西端形成了一个窄小的盆地;盆地循着沔水流域、朝东当然是敞开的。
定军山也在这个窄小盆地内,位于汉城南面、沔水对岸。
当年曹孟德与汉昭烈皇帝在汉中对峙,主要区域便在西端这片盆地。
如今双方又来到了同一片地方!曹军主力在黄沙,姜维则在定军山。
姜维沿着山路来到定军山南麓,他环视四面,只见北面的山脊上、西边的山下到处都是营寨和旗帜。汉军数万大军正在附近,阵仗浩大。
在定军山山脊以南的下方,一片荒草丛生,姜维却忽然停了下来。他拔剑拨开枯黄的杂草,总算依稀分辨出、此地似乎有个土台子。
姜维回头道:“先帝曾在此督军?”
廖化先四面观察了一下地形,点头道:“应该是这里。”
姜维听罢,便又在原地逗留了好一会,一时间难免有几多感慨。
汉中之战时,姜维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且是魏国人,当然没有参与。如今须发已经花白的廖化年龄大,其实也没有在场,他那时应该在荆州关羽的麾下。
亲自参与过那场战役的大将,全都已经死了。姜维想起来,当时诸葛丞相应该在成都管后方诸事,大名鼎鼎的法正也还在世。
就在这时,司马师从山路上赶来了,看起来挺急,人在远处、便唤了一声:“卫将军!”
姜维转过身,等着司马师过来。
没一会,司马师便上前揖拜道:“卫将军,仆刚得知一个消息,大事。曹魏伪大将军王凌死了!”
几个人怔了一下,姜维忽然仰头“哈哈”大笑了一声。诸将一阵哗然,气氛也渐渐热闹了。
主要还是最近的情势实在太糟糕了,忽然听闻这样的变数、姜维的心情从谷底扶摇而上,故而波动非常大!
姜维回顾左右道:“我说什么来的,以拖待变,这变数不就来了?”
诸将一阵附和,“曹魏内部不稳,伪大将军一死,要出大事阿。”“且不是一般的变数。”“卫将军英明!”
姜维看向那荒草间的土台子,大声道:“此乃大汉昭烈皇帝显灵也!”众将感怀先帝,都跟着向那土台子作拜,正是群情激动。
大伙热烈地谈论了一阵,遂跟着姜维继续向西走,然后下山,来到了定军山西边。
此时汉军在定军山附近有数万之众,山上驻扎不了那么多人,太多人挤在山坡上也没作用。于是大部分营寨,在定军山的西面、位置较为平坦的地区。姜维的中军也在下方。
姜维一路寻思,回到中军时、便用十分肯定的语气说道:“如果秦亮在汉中等不了,唯一的选择只能退兵,别无它法!战机就要来了,一旦曹军退兵,我军便趁其军心不稳之时反击,定可大获全胜!”
大伙的情绪再次被调动,几个月以来、汉军处处受制,不断后退避战,这回终于要出一口恶气了吗!
姜维竟还有点遗憾地说道:“不过归军不能堵、只能追,无论如何,此役亦很难全歼曹军主力。”
廖化忙道:“若能反击贼军,将其赶出汉中,已经很不错了,险阿!”
征西大将军张翼问道:“将军以为,秦亮一定会退兵?”
姜维冷笑了一声,随即又换了一个神情,环视身边的人好言道:“我们平常虽是见解不同,时有争吵,但都心念大汉,忠心社稷。”
大伙纷纷点头称是。
姜维接着道:“但曹魏不一样,那些人是把争权夺利放在首位。此时秦亮不心急着回去、争王凌留下的大将军位,还在汉中与我耗什么?”
这时司马师沉吟道:“王广这人在洛阳有很长时间了,我比较了解他。此人豁不出去,尤其是有退路的时候。”
姜维道:“曹魏朝中的问题,应该不止王广一人罢?”
司马师点头道:“那倒也是。”
姜维翻开了图帛,寻思了一会,便提起案上的毛笔,在图上画了三处记号。
曹军要退兵,必走故道、傥骆道,也许少部分人会走子午道。而且他们必定不会从一处走,因为人太多了,目前在汉中平原内的曹军人数起码超过十万!
等到时机到来,汉军从后面追击掩杀,还是要从两座尚未失陷的大城出击,即南郑、乐城二地。
另外姜维可率军返回北山,便是之前驻扎过的地方。伺机从北山渡过沔水,则可追击从箕谷跑路的魏军。
姜维把毛笔放回檐台上,在破屋里踱了几步,又道:“可写一封劝降信给秦亮,劝他率军投降大汉,弃暗投明,一起匡扶汉室。”
众人不禁莞尔,有人已经笑出声来。
司马师有点尴尬道:“此路恐怕不是秦亮的上选。”
姜维微笑道:“多给他一个选择,终归不是坏事。”
于是只有司马师委婉说了一句,再无别人劝阻姜维,反正成不与不成,都没多大的损失;而且诸将也分不清楚,姜维是在劝降,还是在得意之时故意想羞辱秦亮、出一口恶气。
姜维说干就干,立刻拿出竹简,开始亲笔写信,并叫人安排好信使。
诸将留在中军的房屋内,意犹未尽,久久不愿散去。等姜维写好了劝降信,大伙仍旧在堂屋里议论说话。
姜维把毛笔放下,再次默默地舒出了一口气。
直到现在,姜维一回头仍然感到后怕。当初他决定诱敌深入的时候,确实对情况的判断出了差错,差点就酿成大祸!
一是现在的曹军不太一样,尤其是骑兵的战力,姜维随后还要好生究其原因。二是曹军竟然在东西两面出动了十几万人马,这也大大超出了姜维的预料;因为此役并没有给曹军太多准备时间,曹魏忽然要聚集那么多兵马于一人、并不容易。
姜维此时甚至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手脚都感觉有点无力了一般。而且期待了很久的变数终于到来,突如其来的希望,又激起了他的情绪。
在如此大起大落的复杂心情中,姜维的脸色隐约出现了一种怪异的殷红。
第四百七十五章 冬日的太阳
不两日,姜维的劝降书便送到了。信使乘坐小船,刚渡过沔水就被魏军游骑逮住了。将士问出是敌军信使,随即押到了黄沙集。
秦亮在中军宅院里拿到了书信、写在竹简上的信,他展开看了一遍,先是脱口说了一声:“荒唐。”
以现在这种情况,何况死仇司马师也在那边,他怎么可能选择投降蜀国?
此事与以前费祎的劝降更不一样,当时秦亮很可能在内斗中走投无路,费祎属于雪中送炭;而且费文伟的书信也极其有诚意、给人一种真诚欣赏秦亮的感受。
这姜维现在送来书信,怕不是为了劝降,只是为了侮辱自己!
秦亮顿时大怒,把竹简摔在木案上,说道:“来人,将姜维的信扔进粪坑,信使砍了!”
一旁的祁大弯腰拾起案上之物,揖拜道:“遵命!”
上次姜维写给邓艾的信,就被秦亮扔到了粪坑,当时部下听到他的命令、笑出了声。但这次屋子里没有人发出笑,大家都很谨慎,生怕惹恼了秦亮。
秦亮这几天确实比较暴躁。他几乎没有把情绪表露在脸上,不过诸属官经常呆在他的身边,还是能感觉得出来。
收到王广送的讣文之后,几天过去了、尚未有洛阳别的消息传来。秦亮转头看了一眼司马王康,有点想派王康先回洛阳。
但转念一想,从汉中到洛阳、再送信回来,要好多天时间;到时候长兄秦胜等人应该早已送信来了。不如再等等。
刚想到这里,便有侍卫走到门口拜道:“禀将军,洛阳信使到了。”
秦亮脑海里刹那间闪过“快请”二字,但他还是沉住气说道:“带进来。”
侍卫道:“喏。”
出现在门外的人,竟然是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秦亮一眼看到张欢,心头便颇感意外,顷刻间不知是忧是喜!因为郭太后派出张欢,只能说明她很重视这封信。
张欢风尘仆仆的样子,一脸疲惫,进屋便向秦亮拜道:“仆拜见秦将军。”
秦亮回礼道:“张公公车马劳顿,辛苦了。”
张欢道:“这是仆甘愿做的事。”
他说到这里,伸手到怀里,接着侧身回避,马上传来了“噼啪”的缝线断裂的声音。张欢掏出了一卷纸,上前双手呈送上来:“皇太后殿下遣仆送来的诏书。”
跪坐在草席上的秦亮先行稽首礼道:“臣亮接诏。”然后才双手接过来。
纸张就是马钧造出的纸,之前秦亮得到新纸,曾进献给郭太后。不过这纸张仍旧是卷起来的,并没有用折叠的方式存放。多半还是习惯,毕竟以前常用的竹卷和帛书都是用卷。
秦亮展开诏书,一眼就认出了郭太后的笔迹。
片刻之后,秦亮的情绪便有些激动,额头上的皮肤泛红,静脉也微微鼓了起来。
落在纸上的内容都写得很简单。先是表彰秦亮等诸将士作战勇猛,接着便提到倵卫将军王广上书之事。
皇帝陛下在大将军府召见王广时、提出任命王广为抚军大将军,王广遂在奏书里言及此事,称自己功劳不足、又在悲伤之中,不能担此重任,奏请陛下收回成命;并称卫将军秦仲明有功于社稷,推举秦仲明为大将军!
难怪秦亮一看内容就情绪有变,这是外舅王公渊的公开表态阿。
用奏书的形式,可不止郭太后、皇帝能看到,基本等同于告诉满朝文武,明确表明立场。这样一来,王公渊几乎没法再改变态度,否则就会向天下人展现其言而无信和虚伪狡诈……王广若有二心、不当众表态就行了,根本没有必要那么干。另外郭太后在信中还提到,领军将军令狐愚也有此意。
公渊阿公渊,虽然平素各种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事情,他干得有点不厚道,但是关键时刻还是可以的!
不过,举荐只是人们表达立场,秦亮要在汉中受命大将军、没多大作用,他本来就是卫将军假黄钺,兵权极大……只要现在没人抢着去做大将军,那卫将军就是大将军!就好像如果有人做了大司马,大将军也不是真正的“大将军”了。要想真正确立执政地位,还得先回到洛阳。
秦亮放下诏书,暗自缓缓呼出一口气,抬头道:“张公公远道而来,在院子里腾出一间屋子、让张公公先歇息。”
张欢忙躬身道:“仆谢秦将军以礼相待。”
秦亮道:“战场上条件就是这样,没有办法,张公公将就一下。”
祁大走过来,道了一声“请”,便带着张欢出门了。
秦亮从草席上起身,在屋子中间来回走动了一会。羊祜、钟会等人有意无意地瞅向木案上的诏书,诏书是摊开放在那里的。
秦亮一时间竟不知从何说起,遂犹自走出了房间,把诏书留在木案上。他来到屋檐下,很快看到了院子里的祁大,便问祁大、张欢在哪间屋。
很快秦亮就来到了一间瓦房门外,唤了一声“张公公”。
张欢立刻迎出来,又与秦亮相互见礼,然后请秦亮入内。
两人在同一张草席上跪坐下来,寒暄了两句,张欢主动说道:“仆以为,倵卫将军王公渊是诚心如此。仆曾去过大将军府,见过秦将军的夫人,王夫人也是如此看法,公渊已经想通了其中干系,决定全力支持秦将军。”
秦亮点了点头。
张欢接着说道:“另外据王夫人言,公渊曾与令狐公治、其四弟也商量过,在自家人面前亦是如此态度。殿下曾召见过领军将军令狐公治,令狐公治在殿下面前言,当此之时正须秦将军这样的人,方能震慑内外,稳固大局;由秦将军辅政,对大家都好。”
此时只有两个人坐在一起,秦亮便不客气地说道:“吾表叔是明白人。”
张欢道:“对了,公治还说起,秦将军于他有救命之恩。”
秦亮过了片刻、才恍然想起是怎么回事,便是关于勤王之役时的那个杨康、令狐愚身边的亲信。
张欢不提,秦亮几乎快忘了。因为那时令狐愚带着兖州兵,乃勤王军中的一股重要力量,秦亮当然不愿意看到、在关键时刻令狐愚被人暗算。所以秦亮对那事的心态,一直是为了帮自己,并没有当作对令狐愚的恩德。
秦亮在不经意间转头看了一眼门外,这座宅子坐北向南、而两人所在的房间在西侧,从门口看出去,正好能看到东南方向屋顶上的朝阳。
半空还飘着些许雾气,不过太阳已经当空露面,在冬日的白雾中、更显嫣红艳丽。
第四百七十六章 尽心辅佐
两人对坐在一张草席上,只要抬头、就能看到墙洞里透进来的一缕阳光。
粗糙开裂的土黄色夯土上,有一个又高又小的土洞、也许可以称之为开窗。阳光便是从那里斜射入房间,光线里一些微小的东西在急速而轻飘飘地舞蹈,好像是灰尘、也可能夹杂着尚未完全消散的水雾。
但就算是这么个环境、也比住在帐篷里舒坦,秦亮深有体会。
秦亮当面听着张欢口述诸事,张欢除了谈朝中的情状,还提及了吴军增兵东关、威胁扬州。
这也是郭太后要派张欢跑一趟的作用之一,有些事书面上不好写,正须要口头交流。实际上因为纸张未普及等原因,官府处理政务也往往依赖于口叙。
张欢说完沉默了片刻,这时秦亮道:“张公公回到洛阳之后,恭请皇太后殿下出面、主持朝廷诸事。”
“仆定会在殿下跟前,转述秦将军之言。”张欢道。
秦亮为防张????????????????欢不理解而不够重视,又说道:“我也会给兄长、城门校尉傅嘏、宗正秦朗、中书令陈安、殿中校尉严英等人去信,叫他们完全听从殿下的安排,尽心辅佐殿下。另外我外舅家,包括回去奔丧的三叔、中书省的四叔,以及领军将军令狐愚那边,我也会写信叮嘱他们。”
此时张欢的神情果然更加严肃慎重,用力点头道:“仆记住了。秦将军何时班师回朝?”
秦亮道:“汉中聚集了魏蜀两国的大量兵马,还得等一阵子再说,那时我会上书殿下。”
张欢再次点头称是。
皇帝曹芳在曹爽司马懿时期没能亲政,扬州起兵后,三家用武力强行打进洛阳、控制了洛阳所有兵权,自然也没让曹芳亲政;尤其是毌丘俭武力支持曹芳失败,曹芳更没法掌权。朝廷的诏书,依旧是经过郭太后下诏;因有辅政大臣们执政,当然郭太后的实權也相当有限。
但是郭太后有名分。如果此时朝中掌兵的大臣、以及许多要害位置的官员都听命于她,她应该能够维持局面一段时间。
秦亮与郭太后之间的私情很隐秘,尤其是秦亮在扬州起兵之前、彼此都相当紧张,可谓一向小心翼翼。这个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多半也不知道其中内情。
秦亮遂不动声色地说道:“当初司马懿在洛阳谋反,扬州起兵勤王,便是奉殿下诏令。臣等都信赖依仗殿下,有殿下在朝中主政,臣等在前线才会安心。”
宦官张欢的眼睛里,微微露出一丝喜色,说道:“殿下也以秦将军等为忠臣。”
两人谈得差不多了,秦亮从草席上站了起来,说道:“张公公在这里先歇息一阵,有什么事可以告诉祁大,便是带张公公到这屋的帐下督。”
张欢拜道:“仆听从秦将军安排。”
秦亮遂走到了房门口,接着转身道:“张公公留步。”张欢送出门外,两人再度揖拜。秦亮这才转身离开此地。
在王广的讣文送到汉中之后,有几天秦亮没有收到洛阳的消息。但从接到了郭太后的诏书过后,很快就有多个信使陆续来到了黄沙,一下子信件纷纷而来。果然什么事都要让它飞一会、需要时间,之前秦亮还是有点心慌了。
送信的人都是走故道(褒斜道)、先到褒中城,得知魏军中军在黄沙,然后才赶到黄沙。
除因秦亮之前曾上书奏报、魏军已攻破褒中,还有杜预在关中,可能派人告诉了信使怎么走。杜预是卫将军长史,手里有一些兵马,在关中主要负责督运粮草。故道打通之后,魏军的粮草辎重,便主要是走褒水水路,先运抵褒中城。
有王广、令狐愚的书信,还有秦胜和傅嘏的信件。秦亮事先已从张欢那里得知了不少事,后来收到的信,重要的内容便都不是什么新消息。不过秦亮回信时,正好可以用洛阳派来的信使。
最后秦亮竟然收到了陈泰的信,陈泰在陈仓道上、此时应该在武都郡地盘。他要派人来汉中,只能让信使先回关中、然后走故道下来,因为陈仓道尚未打通。
陈泰在信中禀报了陈仓道的用兵情况,但在后面居然写了一些别的内容。
大意是说,他与傅嘏是至交,傅嘏在就任卫将军长史时,评价秦将军处事公正、治军严明、待人厚道,后来陈泰在关中与秦亮相处了一阵,亦觉将军乃德才兼备之良臣。今后他也愿意听从卫将军将令,唯将军马首是瞻。
秦亮当然马上就明白了陈泰的意思,不过倒觉得他没什么必要急着来信表态。
正如陈泰所书,谁都知道傅嘏与陈家的关系,傅嘏又做过卫将军长史,秦亮要是倒霉了,陈泰根本没有好处!
况且陈泰是朝廷任命的雍州刺史,听从卫将军假黄钺的将令,乃理所当然之事,与朝廷里的那些事关系不大。陈泰的性情也不喜欢掺和内斗,他作为陈群之子,在魏国这种规则下当个大官很容易,外任雍州刺史离开朝廷、当初也是他自己的请求。
这些信件,秦亮都已给属官大将们看过了,当然也包括大将军掾属、在军中做参军的王沈。
秦亮走进堂屋时,大伙纷纷揖拜,招呼“秦将军”,并主动攀谈,气氛已与之前两样。
见礼罢,秦亮走到上位木案后面,先站在墙边、又看了一会墙上的地图。
此时的处境已大为好转,继续打下去、虽然多少仍然在冒险,但秦亮不是个喜欢犹豫太久的人。反复权衡,确实非常消耗精神。
世上难有十拿九稳的事!冒险如果成了,得到的回报、必定远超退兵。只需要想想,收复三郡的功劳在魏国的影响。
秦亮最后思量的时候,稍微有点走神,又想到了吃相。这种东西也许不是最重要的,但谁又喜欢让自己顶上一个狼藉的名声、遭人骂呢?
偶然间他甚至想到了姜维和司马师,派人想杀他,还想离间王秦、看内斗的戏!还有费文伟之死,与那两人也可能有些关系。秦亮心头火冒,暗道:不敢干、我是你孙子。
秦亮转过身来,见熊寿也在屋子里,便道:“去城南召集一些附近的将士,我有话要说。”
熊寿拜道:“仆这便去。”
秦亮回顾左右道:“我觉得,仗还能打下去。”
人们纷纷附和,羊祜道:“冬季水浅,不利于吴军行舟,最多只能威胁合肥、六安。况吴军北伐,一向不能齐心,若扬州都督王将军能克制悲痛,坚守职位,此时东线应不必太过担心。”
钟会道:“仆知将军坚毅沉稳,不是个容易放弃的人!”
秦亮道:“那我们去军中,给将士们一个明确的态度。”
于是大伙出了宅院。黄沙土城很小,一行人骑马去城南,一会就到了。
小城内外都驻扎着军队,城外各军营的人更多。附近有好几万将士,刚才那段时间也召集不起来多少人。不过也没有必要叫来太多人,人太多了、反正也有人听不见说话;而且只要秦亮当众说了,将士们自己就会流传。
秦亮率众从????????????????土墙里面的坡道上、登上城门,他身上依旧披着重甲,不过爬坡时步履却很稳当,好像铁甲是纸扎的一般。上面有一座敞亭一般的简陋建筑,姑且算作城楼。
城外陆续有将士们聚集过来,人们刚到来,还很嘈杂,一边说着话、一边抬头看并不高的城头。前面的将士在抱拳向秦亮拜见,秦亮也朝几个方向拱手还礼。
等了一阵,秦亮遂开口道:“诸位应知,大将军薨了,骁骑将军亦已赶回洛阳奔丧。但我们有职责在身,应以前线战事为重。皇太后殿下亦已派人传诏,嘉奖前方将士作战英勇。”
下面的喧闹声小了一些,众军都向土墙上瞩目过来,秦亮能感受到无数目光的注视。
秦亮接着说道:“我们已经打赢了两场至关重要的大战,最后拿下阳安关,大胜就在眼前!”
先前去召集将士的熊寿也在城下,他喊了一声:“大胜!”于是将士们纷纷跟着呐喊道:“胜!胜……”
秦亮稍等一会,接着说道:“攻打汉中以来,已有不少将士伤亡,血不能白流。诸军应一鼓作气,攻取汉中!到那时,我军要载誉而归,论功受赏!”
众军的喊声此起彼伏,比刚才更加喧嚣。
秦亮抬起双手做了个手势,严肃地最后说了一句:“传令各营,在汉中之役完全胜利之前,谁敢言退、惑乱军心,定斩!”
前面的武将们向城上抱拳道:“仆等谨遵号令。”
秦亮向将领们回礼,又看了一眼远处的沔水水岸,便转身朝后面的土坡走了。
大伙来到拴坐骑的地方,秦亮扶着马肩,转头对辛敞说道:“传我的军令,叫潘忠备好舟船,就在黄沙搭建浮桥。准备进攻定军山的姜维部!”
辛敞拱手道:“喏!”
……
……
(感谢书友们的支持。因为快过年了,亲戚时常宴请,这段时间我更新会比较慢,请大家谅解。同时也预祝书友们过个好年。)
第四百七十七章 欲送妇人衣
汉军游骑主要在沔水南岸活动。黄沙集那边动静很大,曹军架设浮桥,大举渡河,很快就被汉军斥候打探到了。
姜维在定军山闻讯,颇感意外!
但他没有立刻做出反应,又在中军稳了半日。之后他便爬上了定军山西面的山脊,这里也是最高的位置,当然凭肉眼看不到什么、只能看周围的地形。
接着斥候来报,曹军大军好几万步骑,循着沔水南岸来了!这是真的要来进攻汉军主力。
曹军之前驻扎的黄沙集,在沔水北岸的河湾地里,渡河就在北山西侧。他们只要沿着沔水西进,很快就能到达定军山的东麓余脉,不是来打姜维的主力大????????????????军、还会是什么目的?
姜维把司马师叫到一边,两人站在一颗灌木旁,姜维便沉声问道:“洛阳是不是又有什么情况?”
司马师皱眉拱手道:“仆亦未收到消息。洛阳若有重要事宜,那边的人要送到汉中也需要时间。当此之时,只能混到运粮的队伍里,走故道或傥骆道南下;又或先去襄阳,从东三郡绕道而来,不太容易。”
“嗯……”姜维若有所思地应了一声。
司马师欲言又止,终于没有多言,只是犹自沉思着什么。
这时又有几个大将上山来了,他们见到姜维也在这里、遂走过来拜见。
众人攀谈议论了一会,征西大将军张翼说道:“莫不是秦亮急着要回去,所以欲寻我军主力决战,想以一场大战决定胜负?”
此言一出,立刻有人附和道:“有这种可能。”
姜维也未否认这样的说法。不过姜维在汉中已与秦亮交过手,直觉上又觉得有点不太对劲。这种直觉是在多次带兵打仗之中、形成的感觉,很难具体描述理由。
姜维踱了几步,抬头眺望远近的山势。
定军山是西高东低,主峰就在西面、正在姜维脚下,这座山大又高。往东那山就要低矮一些了,中间隔着一条山沟;继续往东就到了沔水南岸,那里只有一座不大的山丘。
所以能布兵守山的地方,主要还是西侧主峰这边。
姜维又回头看西面,西面就是米仓山。两山之间隐约有些丘陵,但中间有一条宽阔的平坦地带。
一会工夫,姜维便做出了判断。双方总计超过十万大军若是交战,战场不可能局限在定军山主峰、单是这里根本摆不开,而会在附近周围的地方上演变为野战!
当年夏侯渊与昭烈皇帝在此攻防对峙,乃因此地双方都是偏师。两军的主力实际在阳安门那边对峙,因为汉军那次是进攻方,打通阳安门、才能从正面突破。
哪怕是在同一个地方,形势不????????????????同,一切都会不一样。完全照搬以往的经验不行,只能根据实际情况中的多种考量、重新做出判断。
这时有武将建议道:“曹军后方有变,军心不稳。我军此时站着高地,何不在此与之大战?”
姜维说道:“勿急,战场上一定要沉得住气,切勿心浮气躁!”
他接着说道:“我军起初的方略,便是固守以拖待变。如今已有变数,但曹军兵马未变。此时我们没有必要与之摆开大战,应该再等等。等曹军回师、向秦川中撤退时,再从后面掩杀、必可大获全胜!”
张翼也难得地支持了姜维的看法。
姜维手里是全蜀国的主力,张翼这种人一向不愿意拿最后的力量、与曹军主力硬拼。
姜维再度观察定军山时,心里忽然冒出了一个念头,此山的形状拼起来、不就像一座大土坟?土坟正是这样,前面垒土比较高、也比较大,往后面则逐渐降低。
这种不吉的念头,让姜维心头又莫名多了一分不祥之兆。
他遂下令道:“除了留守定军山主峰的营垒,主力诸部立刻向西撤退,往米仓山山谷遁走避战。”
诸将纷纷道:“遵命!”
……秦亮率军浩浩荡荡地沿着沔水进军,远处已能隐约看到定军山的余脉了。他一边在马上慢行,展开地图看,一边左右观望,认定定军山就在附近!
就在这时,斥候却来禀报,大量蜀军正在向西调动、往米仓山里走了。
秦亮还没反应,周围的部将们就大骂起来,以各种方式问候姜维的母亲。
熊寿正在身边,当即说道:“姜维如此胆小怕战,我们给他送一身妇人衣裳去罢!”
众将士听到这里,顿时“哈哈哈”一阵哄笑。
秦亮也觉得,那姜维真是龟缩上瘾了。虽然他事先也想到了、姜维仍可能不愿意大战,但姜维一直这么拖,也让秦亮感到恼火。
不过秦亮想到,自????????????????己刚砍了姜维派来劝降的信使,这会要是送女装去羞辱姜维,信使多半也要被砍。没有必要白送人头,遂未回应熊寿的提议。
前军最先靠近定军山东麓,秦亮带着部下和骑兵赶到了前军。
只见远看是一座山丘的地方,实际却是一座真正的山。乃因定军山越往西越大,便显得东端这边的山坡很小。
但这座山并不险要,秦亮找准了稍微平缓的方位,带着骑兵直接骑马冲到了山上。他勒马停下来一看,站在这里的视线一下子开阔了!
西面是一座更大的山、便是定军山中段,地势也更高,面对东麓山丘这边是居高临下的形势,视线也会好一些。
然而秦亮不会被唬住,关键还是要从具体角度去看。以此时的兵器,没有射程极远的炮,西边的远程倵器打不到这边的山脊上;从西边的山上进攻过来,也得先下山,然后仰攻东坡。
所以此地依旧可以作为一道屯兵的屏障。
秦亮遂转头下令道:“传令前军,立刻派人上山、构筑营垒工事。诸部到来后,在东边择地修整,准备扎营。”
部将拜道:“喏!”
两军主力的距离越来越近了,就隔着这一片定军山山脉,上次那么近、还是在南乡之战。然而姜维主力往米仓山里钻,秦亮还是没有什么好办法。
第四百七十八章 跑得了和尚
定军山东麓,在沔水南岸,位于沔水河拱上;对岸就是一望无际的平坦河湾地。
魏军驻扎的地方,西面是一道山坡,坡山在修筑工事;北面是沔水,南面有一条小河。只有西南角有一处完全无险可守的豁口。
秦亮的中军设在了一个小村子里。他要扎营,能找到房屋的话、一般不愿意住帐篷。
站在门外,最吸引秦亮注意的地方,是南边小河畔的一座突兀的山,周围都是平地,就那么一座半圆如嬬的山丘耸莅在那里。这倒让秦亮想起了广西的喀斯特岩溶地貌。不过汉中很少见这样的山,通常山坡都有一个逐渐升高的正常坡度。
????????????????部将走过来禀报道:“将军,定军山西侧的山脊上,还有蜀军营垒没有撤走。”
“我知道了。”秦亮随口说了一声。
他转头看见羊祜、钟会二人,便道:“敌军小部兵力在西侧主峰,占据险要,还修了工事,那是易守难攻阿。何况我们若要全据占领定军山,也没多大作用。”
羊祜等都认可秦亮的看法,先后点头道:“将军言之有理。”
因为定军山太有名了,是当年魏武皇帝与刘玄德争汉中的关键地之地,所以秦亮也自然会想到那次汉中之战。
不过那时汉中之战、与此番的情况很不一样。当时蜀军是进攻方,只要占据定军山、便能由此进入汉中平原,威胁到魏军在汉中平原的各处要点……如果比较起来,二三十年前的定军山加上阳安门,作用倒有点像是这次的兴势山和赤阪,或者是箕谷和褒中。
因此当时夏侯渊等几个大将,必须屯兵在定军山下、看住刘玄德,甚至对定军山形成了一个半包围的工事。结果不幸被人从局部突破。
这次秦亮拿定军山、却没多大的用,因为汉中平原上还有三座大城在蜀军手里,在这里堵姜维毫无必要。
然而对于姜维这种龟缩策略,秦亮自有一套对付他的手段!
秦亮想了一会,便对身边人说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看他能往哪跑。”
钟会道:“将军这个说法挺有趣,去打汉城、阳安门罢。”
羊祜说道:“我军确不如去攻阳安门,到那时姜维军便没法到处走了,必然要将主力部署在阳安门附近。否则我军分兵走马鸣阁道(阳安关北)去打武兴,武兴后背受敌、多半守不住。”
秦亮的目光从两人脸上扫过,不禁感慨道:“真乃英雄所见略同!”
羊祜、钟会二人虽没有什么带兵经验,但秦亮就是认为他们对兵事有见识,大概是一种天赋和兴趣?听到他们的主张、与自己的看法相同,秦亮多少增加了几分信心,很????????????????快便决定调整方略。
于是下午秦亮召集各部大将、到中军议事,重新部署军务。
之前大军走黄沙集渡过沔水,本是来定军山寻姜维军大战,但现在姜维又跑了。秦亮亦不可能原路返回,走黄沙集重新北渡沔水;这样多少会影响士气,在同一条路来回走,会让将士们误以为、魏军被人调动得团团转!
秦亮将对更大范围的兵马、进行调动,准备先抽调出别处的军队到此地的北岸,就地架设浮桥。大军主力便从定军山东麓渡河。
而整个汉中的兵力部署,秦亮决定要从东部开始收缩!东面只守兴势山,赤阪、南乡二城留一些关中屯兵守城,变成半放弃的状态。
盯防乐城(城固)的兵力,直接撤防西调!
魏军在汉中平原的兵力已超过十万,但是摊子铺得太开,兵力依旧不太够。所以秦亮要收缩军队,向西部集中。
如此一来,秦亮几乎放弃了从傥骆道、子午道、东三郡水路运粮。辎重粮草主要是走故道,从水路沿褒水南下。辎重船运直接从褒水进入沔水,然后沿沔水水路运抵汉城前线!
粮草从关中出发,上了褒水的船只后,便一路都是水运。此中节省的人力畜力、以及损耗,将不可估量!
但沿沔水西来这一段水道,很容易遭遇蜀军的袭扰(尤其在北山段)。所以秦亮把东部兵力收缩之后,决定在沔水上另外设置两处大营。
定军山东麓这个位置,便是大营之一,在沔水两岸都修建营垒屯兵。
此地不仅能攻击从定军山、米仓山来的敌军;也能向东进击北山地区。而且北岸营垒离汉城(勉县)不远,魏军大军在汉城附近,还可以迅速分兵南下驰援;可谓南北呼应,成掎角之势!
第二处大营则在褒水和沔水的交汇处,此地位于南郑城的西北边,相距不远。大营设置,依旧是营垒工事南北夹峙沔水。
此地往东仍可以看住南郑守军,使其不能随意进出活动。往北可????????????????以与褒中守军一道控扼褒水流域;南岸营垒直接位于北山地区,又可以反击蜀军袭扰。
当运粮的船队一到、且未遇大量敌军袭击,两座大营上的浮桥会先撤掉,但材料与船只都囤积在营垒中;作为浮桥骨架的铁链也放松沉到河底。这样可以不影响粮草通行。
一旦有大量敌兵来袭,多到南岸营垒的魏军兵力也不够了;则可先以铁链锁江,然后迅速用木轮机械拉紧铁链、搭建好浮桥,以便兵马从北岸增援!
即便出现了意外、发生了最不利的情况,只要有褒中城在手,粮草仍能先送到褒中城,然后走陆路送往前线。
秦亮在屋子里指着木架上的地图和标注,向诸将描述了新的部署安排。
这时钟会忽然开口,面带激动之色道:“妙!秦将军布阵之工整精妙,竟不似行军布阵,而是以汉中之地为布帛、甲兵为笔墨,是天地间的书法,平原上的丹青!”
众将听到这里,也是一阵哗然。
秦亮在具体战术部署上,确实一向比较谨慎、考虑得也很多,譬如平幽州之乱时,选择巨鹿郡为战场,便有过反复思量。但是钟会说得太夸张了!
可是看钟会的表情,确实又不像是在费尽心思拍马,他那激动的神态,看着地图像是在欣赏艺术品般的眼神,实在太真。
第四百七十九章 耗什么
太阳已经偏西,冬日的太阳靠南方、比其它季节的位置更低,看这光景一个多时辰后就会天黑。
宅院外面传来了“哒哒哒……”的马蹄声,数骑在一起奔跑、立刻有了些许轰鸣的感觉。秦亮在檐台上站了一会,目送传达军令的人马渐行渐远。
时间挺迟了,不过他们在天黑之前、应该能赶到黄沙集,可以在黄沙歇一晚上。
传令节制东部军队的人,依旧是邓艾。不过邓艾要从赤阪城、西迁搬到南郑城的西北边,在褒水和沔水交汇处筑营,然后统率南郑附近的兵马,以及北面褒中的驻军。当然也包括留守兴势山、赤阪剩下的少数兵力。
东面兵力的目标,主要是要保障粮道通畅,以及监视南郑城等地敌军。但是离中军较远、东面大将要临机决策,并调动兵马攻防;此时在汉中的诸将,也只有邓艾最适合。
参战将、帐下督马隆也颇有才干,但是官职太低。甚至讨寇将军、陇西郡守胡奋的官职也略显不足。还得是刺史级别的邓艾,统领诸部更能服众,而且???????????????在此之前、秦亮便曾当众确立过邓艾在东面的兵权。
听着马蹄声逐渐远去的声音,秦亮收回了目光,转头对中垒将军杨威道:“大军去汉城之后,伏德留在此地统领驻军。”
杨威立刻抱拳拜道:“仆定不负将军重托!”
秦亮点了点头,又观察了一眼日头,遂唤人备马。过了一会,秦亮带着一群随从和护卫,骑马出了中军军营。
他找到了之前上山的方位,依旧从原处骑马冲上了定军山东端的山丘。
“噗……”坐骑被勒停后,嘴里发出一个声音,摇了摇马首。秦亮依旧骑在马背上,观望四下的情形。
这地方在定军山脉里面算是最矮的,但又几乎是沔水南岸最高的地方,视线很不错。
此时秦亮与姜维、相距可能只有十里!秦亮回头循着定军山的走势看去,情知定军山西端主峰上就有蜀军;再往西就是米仓山,姜维军主力就在那米仓山的山谷里。
但周围几乎看不出来紧张的迹象,敌兵踪迹更是一个也看不到。
附近只有一些魏军的辎重兵还在干活,山坡东边是大片的军营和人马,不过全都是魏军将士。
观摩了一会山川形势,秦亮忽然又想到了邓艾。
因为他听说过一个关于邓艾的逸闻,大概是说邓艾还在做守稻草的小吏时,每到一处便指指点点、评论哪里适合行军扎营,众人都嘲笑他心比天高命比纸薄。
不过如今再看这个传言,倒可见邓艾还没做将军时、就有了做将军的兴趣和见识。
天时地利与人和,地形在战场上确实也挺重要。所以秦亮在攻打褒中时,粮道不时被袭扰破坏,他也从来没怪罪过邓艾。当时的情况所限,没有办法。
从赤阪到褒中百余里粮道,侧翼完全是暴露的,邓艾的兵力又有限,根本无法保障粮道不被袭扰。关键是当时魏军在沔水南岸、几乎没有部署兵力。
蜀军沿着绵长的沔水南岸区域随意活动,并可建立营寨驻军,随时找一处地方渡河、便能在极短时间内攻击到粮道。魏军实在是防不胜防,除非是在全局上重新部署。
秦亮回过头来,眺望着北边的沔水,不禁说道:“此番我军攻阳安关,粮道走水路,反而比上次稳当。”
羊祜道:“可能被袭的地方,还是北山段。”
秦亮向右转头观望,说道:“对。”
他看的方向是东边,正是北山所在的方位。北山位于沔水南岸,山脉连绵,东麓直到褒水沔水交汇处。
(沿着蜿蜒曲折的沔水,大致从西向东,地名分别是汉城、定军山(南岸)、北山(南岸)、南郑、乐城。另有褒中城,在南郑西北边的褒水上。)
粮船从褒中南下后,褒水这段水道比较短,因有褒中城与邓艾军大营夹峙,不太可能受到威胁。所以羊祜说得对,薄弱点仍然在北山附近的连绵数十里沔水水道。
钟会道:“建安年间汉中之战,蜀军威胁武皇帝(曹操)粮道,正是在北山营???????????????垒。”
秦亮做曹爽掾属期间,看的旧文书实在不少,他想了一会便道:“好像是赵云在北山营垒?后来黄忠也去了。”
钟会这种世家子弟,更是有着当世的信息优势,他似乎也想起来了,点头道:“正是此二蜀将。”
秦亮道:“但这回蜀军在北山立不住营了!我军在沔水南岸、有东西两处大营,怎会由他进军北山立营?蜀军来的人少了立不住,人多了我军便从此地出击,先断其补给北山的粮道。”
他接着说道:“南郑守军没法去北山。他们只能先渡过沔水,然后沿沔水南岸去北山;然而这段路至少有二三十里的开阔地,邓士载就在沔水交汇处,不会放任从东边来的敌军。
所以多半要由姜维军分兵,从西边的米仓山调兵,走定军山南路。那里也有数十里低山丘陵地区,杨威径直从此地南下,也能侧击敌军。”
钟会道:“同样的地方,可知魏蜀两国经过了三十年经营,军力强弱已经全然逆转了。”
秦亮马上认同了钟会的说法,随口道:“因此两次的攻守之势,也换了位置。”
当时魏军在定军山这边就没打赢,更是无力去北山拔除赵云的营垒。
有钟会与秦亮说话,羊祜的话就比较少。秦亮的目光从羊祜脸上扫过,但不想勉强,遂与钟会谈道:“此番北山的威胁,比建安中那次更小;亦不如上个月赤阪到褒中的沿路袭扰,那时蜀军几乎能控制沔水南岸的全部地区。”
秦亮稍作停顿,接着沉吟道:“假设蜀军一部摸到了北山,并到了北山北麓的沔水边;他们要对付河上的粮船,便也需要准备船只,在船上以水战破坏部分粮船。或者分兵渡河,控制南北两岸,以铁链锁江截断水路,但在我们东西两营威胁之下、能控制多久呢?”
羊祜开口道:“将军所言极是。蜀军多半会派兵去北山袭扰,但无法截断粮道,无法造成太大破坏,从而影响大局。”
钟会看向秦亮微笑道:“秦将军统领全军,却能洞察秋毫,仆佩服之至。”秦亮只得回应道:“再好的战略,也要通过具体而繁琐的战术才能实现阿。”
三人暂且停止了交谈,又在一起向沔水眺望。
此地离汉城(勉县)已经很近了,只要渡过沔水,就到了汉城的东南方向;大军再循着沔水西进,很快就能兵临城下!
冬季的沔水水面,水面明显有所收缩变窄,两岸都能看到大量沙土地、以及碎石鹅卵石,本来被水淹没的地方也躶露了出来。不过能走褒水南下的粮船,必定都是一些小船,在沔水上航行完全没有问题。
……不出数日,还在米仓山中的姜维便收到了消息,曹军一部沿着沔水北岸东进、南北两股人马正在定军山东麓架设浮桥。
本已觉得不太对劲的姜维,听到这个消息,心头顿时像是被泼了一瓢冷水!
汉中督张嶷道:“贼军这是要去攻汉城?”
姜维心道:恐怕是这样。
否则曹军没有必要重新搭建浮桥,更不用从???????????????北岸另外调来人马。曹军要退兵,原路返回、走黄沙集渡河最省事。
姜维没有回应张嶷的话,却皱眉说了一句:“秦亮不回洛阳,还在这里与我耗什么?”
诸将说不出一句话来,连司马师也无言以对。另一个曹魏降将夏侯霸没有在这里,因为他的先父夏侯渊就死在定军山下。当时夏侯渊亲自跑去前线修鹿角,被汉军黄忠部将士阵斩。
司马师不吭声,姜维却专门向他看了一眼,沉声道:“即便是以贼军攻下褒中的情况看,先后也耗费了一个多月。秦亮若去围攻汉城,必得耗费日久,这是顾头不顾尾、不打算走了?”
征西大将军张翼道:“汉城难破,但阳安门不赶快救的话,数日之内、便会落入贼军之手!”
此言一出,诸将纷纷附和。
阳安门是汉军所建,是防守汉中郡的关隘,所以朝向的是西边。如今曹军是走汉中腹地过来,只要来到阳安门下,城门在内侧、城墙里面还有方便上城的石阶通道,可不是一攻就破?
面临类似窘境的地方,还有西北边的武兴(略阳)、陈仓道上最重要的关隘之一。贼军到了汉城,若派偏师沿着马鸣阁道去武兴,武兴关隘立刻就会被拿下!
姜维已别无选择,当即下令道:“传令各部,渡沔水,去走马谷!”
诸将迅速就达成了共识,纷纷揖拜领命。
姜维军主力在米仓山山谷里,向西走出山谷,便能抵达沔水南岸。渡河到沔水北岸,北岸的山脉便属于秦川范围了;那地方靠近沔水的山脉,名曰走马岭。走马岭南的金牛道通路,便叫走马谷。
阳安门的位置,也在走马谷。
汉军几乎不能再有任何迟疑,必须到走马谷去,与曹军对峙!并防曹军从走马岭北麓的马鸣阁道、前去攻打武兴。
否则汉中的不利局面,便要向武都郡地区蔓延!那可是汉中郡的侧后翼,大汉多年经营武都郡所在陇右地区、比汉中平原用心多了。
第四百八十章 天塌了
蒋舒投降了!
姜维双手拽着竹简,脑子“嗡”地一声,又仿佛听到了从天而降的晴天霹雳!
但是当他抬头看天时,天空虽有云层、太阳在山巅的云层里若隐若现,却并没有电闪雷鸣的迹象。何况冬季也几乎不会打雷。
他脱口骂道:“蒋舒,操汝嬢的,对得起我吗?”
身边的人听到这句话,又见姜维铁青着脸、瞪圆了眼睛,眼神简直要杀人!大伙都脸色大变,无不露出了感觉不妙的的神情。
张翼急问道:“发生了什么事?蒋舒不是去武街了吗,怎么了?”
姜维咬牙切齿的样子,仿佛要把竹简撕碎,但还是把竹简递给了张翼。
张翼一看,便回顾左右道:“蒋舒降了陈泰!”
众人顿时哗然,也许刚才还觉得姜维失了风度的人、也破口大骂,有人愤怒异常,有人沮丧不已。
姜维不禁再次抬头看着天空,看那变幻莫测???????????????的云,看那深不见底的天幕。他暗道:悠悠苍天,为何如此对我?!
蒋舒是武兴督,乃大汉北部最重要的守将之一。此前姜维得知陈泰率军数万、进入陈仓道,姜维迅速做出了反应,命令距离最近的蒋舒从武兴出发,增援武都郡;同时派柳隐率军去武兴,增强关隘防御。
结果变成了这样,蒋舒去了武都郡,不仅没有起到增援的作用,还把武都郡治武街城给打开、献给了敌军!兴许是因为蒋舒惧于陈泰人多势众的阵仗,也许是汉中的战事不利、让其失去了信心。
无论什么原因,这件事的后果极其严重!基本等同于把整个武都郡、大半陇右地区全部送给了曹军。
武街是武都郡的郡治,也是当地最重要的屯兵囤粮的城池。武街一失,西北方向的建威督、兰坑等地不仅会腹背受敌,还失去了原本是后方的兵力增援和粮草供给;只能马上走,稍微一迟,想走也走不了!
姜维收到的急报,正是建威督送来的。
建威督在曹魏天水郡的南边,乃大汉围守陇右曹军最重要的据点、没有之一。之前建威督还在抵挡曹将王经,王经那兵事水平、姜维领教过,拿建威是一点办法也没有。这下倒好,建威督只能拱手送人。
陇右全失,大家简直觉得天都塌下来了!
就在这时,督汉中的张嶷漲红了脸,弯腰抱拳道:“此事仆有责任!”
众人纷纷侧目。
张嶷道:“仆刚被朝廷任命为前监军、督汉中,对汉中诸将有过一些调整。蒋舒的职位重要,仆便没敢擅作主张。遂先向朝廷上书,蒋舒在任、没有做出什么值得称道的事,且对大汉的忠心不足,请朝廷下诏解职,另则贤良守备武兴。”
他顿了顿,叹息道:“不知是谁泄露了奏书内容,此事可能被蒋舒听说了,故而怀恨在心。”
立刻有人为张嶷说话,“如今看来,张将军识人,并未说错!蒋舒把那么重要的武街献给贼军,对大汉可有忠心可言?”
此言甚有道理,随之便有将领附和。姜维这才想起来了,当时他还在成都,陈祗问过姜维、蒋舒此人才德何如?蒋舒认识姜维,而且每次见到他都执礼甚恭,很尊敬他。因此姜维便随口告诉陈祗,蒋舒平时没什么过错。
但姜维根本没想到,蒋舒会干出这样的事来!
想到这里,姜维也不好责怪张嶷,便上前扶住张嶷的小臂道:“此事不能怪伯岐。”
张嶷又气又沮丧,重重地“唉”地叹息了一声。
姜维忍不住想到了一个细节,朝中究竟是谁把消息、透露给了远在武兴的蒋舒?又或是谁在挑拨离间?
但是这种细事确实是难以查证,除非让蒋舒自己说出来。
如今姜维才忽然回过味来,随着战事的拖延僵持,出现“变数”的情况恐怕不只曹魏一方。苦战的时间一长,可能还会发生更多的变故。
姜维一向认为大汉臣民要比曹魏更忠心,但细想之下、汉国朝廷中亦不是一派相亲相爱,问题同样不少。只不过曹魏那边的内閗确实更激烈而已,兵変、???????????????政変也时有发生。
北面的走马岭依旧巍巍矗立,南边的沔水上流水如故,只有山川不受形势的丝毫影响。姜维心里苦闷,却还得尽快调整自己的心态,因为大军仍旧要去阳安门驻防!
形势有变、武都郡丢了,但武兴(略阳)不能丢!否则武兴一失,陈仓道也就被曹军打通了。
陈仓道一通,不仅是汉中曹军与陈泰军连成一片、兵力再次大幅增加的问题,而且关中与汉中的通道也会更加顺畅。
从关中到汉中的各条道路,相比之下,其实陈仓道才是最宽敞、最平坦好走的大路。曹军以前图谋汉中基本不走陈仓道,就是因为陇右地区的武都郡在汉军手里,而且还有武兴关隘,曹军过不来。
而时间一长、阳安门或许守不住,但守住走马谷没有问题。双方都有数以万计的兵马,在走马谷分不出胜负,只能比谁更能耗!
姜维仍然期待,秦亮会因曹魏内部问题而退兵。
按理秦亮是等不下去的!如果秦亮在曹魏朝廷失了权势,他即便打下汉中又有什么用、孰轻孰重分不清吗?
姜维深吸了一口气,把一切都强忍在了心头,沉声道:“继续向东进军!”
……等魏军中军收到武街的消息时,人们自然是另一番心情。同在汉中地区,秦亮收到急报、却迟了好几天时间,因为陈仓道还没有通,陈泰送信只能绕行。
中军大帐内,大伙简直兴高采烈,激动万分。吵闹之中有人说道:“陇右得手,我军胜券在握阿!”
秦亮也马上下令道:“立刻派人去各营传达消息,叫将士们也高兴一下。”
部将拜道:“喏!”
此时属官部将们都在帐篷里,秦亮又住上了帐篷。还是因为这次扎营、要优先考虑位置,没有在恰当的地方找到村庄。魏军主力已来到了汉城(勉县)城外,却没有修建围城工事,而是在城池西北面、建造了好几座坚固的营垒。
因为姜维军早已到达阳安门内。阳安门修建在走马谷比较狭窄的地方,姜维部入阳安门后,把阳安门东边、剩下的没那么宽敞的谷地也全给占了。
魏军若要去堵死姜维军向东的通道,剩下的地方实在太宽,兵力少了根本堵不住。如果在汉城这边再分兵四面围城,兵力太分散、便要谨防蜀军里应外合反击。
所以秦亮暂且没有围城,只是想办法要切断阳安门、汉城之间的联系,准备先攻姜维部!
只要把姜维部驱逐出阳安门,魏军占据阳安门,那时要防守西面姜维部、便容易得多,之后才好攻汉城。毕竟阳安门本来就是朝西修建的,是汉中平原这边防御外敌的关隘。
中军大帐里来的人愈来愈多,很快就显得拥挤不堪。大家都在高兴地说话,狭窄的空间里闹哄哄一片,十分嘈杂。
秦亮遂干脆起身,走到了帐篷外面。本来在各自攀谈的人们,也跟着他走了出来。
刚刚走出帐篷,秦亮顿时觉得心胸一阔,呼吸也更顺畅了。明亮的阳光照射在大地上,仿佛让黄土、荒草地也少了几???????????????分荒凉之感。
此地的营垒,建造得更加完善。秦亮虽然住在帐篷里,但中军大帐周围还专门围了一圈藩篱,如此更方便侍卫对中军大帐进行警戒。
众人在帐篷外面,仍然位于一个相对独立的空间里。藩篱外的大多景象都看不见,不过只要人们抬头,就能看见不远处的望楼。营垒门口的两座望楼修得像模像样,观之竟有几分典雅的姿态。
这种一次性建筑、大军一调动就会被废弃,其实修得挺简陋。也许并非望楼建得不错,只是秦亮此时的心情很好。
不过秦亮渐渐收起了情绪。形势已有所改变,他要立刻开始重新审视部署。
正是责任不同,想法也会不同。诸将并不负责整体战事,所以可以长时间尽情地享受喜悦的心情;秦亮却不能一直停留在庆贺之中,他要的是正常战役的最终胜利!
陈泰拿下了武都郡之后,首要目标肯定是攻下武兴关隘、打通陈仓道,与汉中魏军主力建立直接联系。
秦亮环视周围,目光在马隆脸上稍作停留,又看向陇西郡守胡奋。周围的人都注意着秦亮的举动,二人立刻察觉了秦亮的目光、先后向秦亮拱手示意。
秦亮开口道:“玄威(胡奋)与孝兴各率精兵出发,玄威为主将、孝兴为副,走马鸣阁道去攻武兴。”
当此之时,魏军的胜势已经非常明显了,只要有领军出战的机会,便有立功的机会。二人大喜,一起揖拜道:“仆等定全力以赴!”
秦亮又叮嘱道:“马鸣阁道附近,必有姜维偏师阻击,尔等要当心。”
胡奋与马隆拜道:“遵命!”
秦亮军到汉城已有近十天之久,但他之前一直没有派兵去打武兴,便是因为料定姜维有备,不易取得什么进展。
姜维那种人在战场上、还是很有眼光的,一般的计策对他没用。
但现在情势有变,陈泰必定以重兵逼武兴,蜀军的军心也受到了影响;魏军此时从汉中这边背击武兴,机会又变大了。
第四百八十一章 当头雷劈
远处传来了“哐哐”木头撞击的声音,数枚土石弹飞向了天空。姜维等人抬头一看,能看见高空的黑影,向这边斜飞而来;却无法判断砲弹落地的地方,仿佛正迎面飞来!
部将劝说姜维往后退,但姜维站着没动。
硕大的砲弹越落越快,伴随着一阵阵呼啸的风声,接着就听到“轰轰轰……”震天动地的巨响。砲弹果然没有打到汉军后方,而是在前面的工事附近落地。石弹径直砸进泥土中,腾起一片尘土,干燥的土弹则四散飞溅、乍看仿佛爆炸一般。
汉军修建的鹿角、藩篱只要一被石弹击中,立刻就遭破坏,木头能被猛力击得、飞向半空打转。临时构筑的土墙太薄,也经不起石弹轰击,一旦被击中也极易倾覆。
姜维的目光越过空中渐渐消散的灰尘,便能看到远处敌军阵营上、如楼矗立的投石机。
那东西不仅被秦亮用来攻城,只要放得下、有时间架设,对付野外工事也能用上。姜维已经看出投石机???????????????的特点,只要不调节远近,它每次发射的石弹落地的地方都差不多、很稳定,用来破坏工事确实有用!
在巨大投石机的侧后方,曹军的几座营垒也隐隐在望。高高的箭楼在一两里地外都能看见,上面有人挥舞着旗帜,应该是在传达进退的号令。
投石机消停下来了,多路曹军步兵开始向前出动,刀盾兵、弓弩手,以及推着独轮车的辎重兵一起上来。远远看去,黑压压的像几股人潮洪水似的。
汉军在土墙、鹿角等工事前面还挖了壕沟,在壕沟里安上了各种陷阱,主要是削尖的竹子再涂上金汁(粪水)。但是曹军并不强攻,而是先用土填沟,里面什么陷阱都挡不住土的掩埋。
先前躲开投石机攻击的汉军将士也喊叫着上前,重新涌到残破的工事上。“噼里啪啦”的弦声与无数喊叫声夹杂在了一起,前方的喧哗越来越大。
双方看着只是在持续攻防,但这样的战斗着实罕见,几乎没有人会这样打仗!
寻常的战役,只要一方构筑营垒、固守不出,敌军通常只会不断挑战;或者找到了什么疏漏,才发起强攻一击破营。而像秦亮这样,不断发动进攻的方式几乎没有。
姜维也未找到反击的机会,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攻打工事的敌军后面、有严阵以待的预备兵马。步骑都有准备,那些牵着马站在原地的人群、就是骑兵!
而且姜维没法撤退,只能在阳安门后面构筑多道防线,进行节节抵抗。
否则便会让曹军占据阳安门!那时曹军守住阳安门,回头就能围攻汉城,汉城连得到增援都很难。
好在姜维用这种法子,看似被动,实则很耗时间。贼军的进展非常缓慢。
就在这时,西边阳安门方向有人骑着马过来了。来人举着旗、赶到姜维的羽毛旗帜附近,便翻身下马上前拜道:“禀卫将军,我军在马鸣阁道(走马岭北麓)大败!残部向武兴退走。”
姜维心头“咯噔”一声,脑海里一片空白。旁边的部将们顿时哗然。
武兴乃陈仓道上的重要关隘。但此时最重要的是,陇右武都郡丢失后,建威督等地的人马刚退到武兴、走西汉水而来;一旦武兴有失,汉军之前在陇右部署的军队,恐怕要损失殆尽!
马鸣阁道是崎岖的山谷道路,不利于骑兵冲阵,按理不该这么快被击败。
姜维一问才知,汉军在正面遭遇曹军猛攻、本就不支,曹将马隆忽然从北面的山里、摸到了汉军侧翼,汉军因此大溃!大势不利,汉军将士的士气明显下降了。
正在大伙沮丧之时,当天下午北面又有信使来报。柳隐带兵去了武兴东边的山谷,凭借地形、遏制住了曹军的攻势!
诸将的心情简直是一会在冰窟,一会又在山顶。
一时间姜维有种失而复得的庆幸,当众说了两遍:“休然(柳隐)还是可靠的!”
不过庆幸的心情转瞬即???????????????逝,如今汉军在各处的压力愈来愈大,由不得姜维高兴太久。
当天傍晚,姜维便权衡了一番形势,决定派人去下令,叫乐城的守军趁夜撤军,放弃乐城、退到南郑。
下达军令时,气氛有些沉闷。不过没什么人反对,尤其是征西大将军张翼亦未提出异议。
因为战线已经来到西面,无论是两军角逐、还是曹军主要粮道都不在东面;东面最重要的屯兵据点乐城,在当前已经失去作用。乐城最大的作用,还是在曹军退兵时,作为反击的发起地点之一。
姜维已经顾不得那么多了,先开始收缩兵力再说!
毕竟武兴的情况没有好转多少,据报陈泰军前锋已经抵达武兴西面,柳隐此时实际已经陷入了重兵压境、腹背受敌的局面。
这么打下去,迟早还是要让柳隐沿着西汉水继续南下,在河谷地设防;只要放弃武兴,柳隐就能摆脱东西两线作战。
陇右已经丢了,武兴的作用就是阻挡陈泰军与汉中贼军会合。一旦武兴丢失,贼军在汉中平原的兵力会得到极大增强;所以姜维才认为,收缩兵力已是必要之举。
……苦战十余日,武兴、阳安门附近每天都在厮杀。双方的部署变化不大,但形势对汉军相当不利。柳隐那边已经做好准备弃守武兴了,姜维的营垒也被推进到阳安门不远、回头就能清楚地看到关楼!
忽然下了一场雨,总算让战火稍微消停了下来。雨下得不太大,断断续续的,却也让空气变得潮濕阴冷,地上是一片泥泞。
按照否极泰来的说法,汉军也总该有个好消息了!比如曹军有退兵的迹象。
这时司马师终于见到了从洛阳赶来的信使,但不是什么好消息,简直就是噩耗!
司马师与蔡弘听完了禀报,他手里还拿着一张帛书,只觉得布帛沉重似铁。他转头看了一眼阳安门城楼,只见姜维正站在女墙后面、眺望着远处敌军的营垒。司马师迟疑了一下,仍带着人上城去了。
几个人见到姜维,见礼时,姜维似乎察觉到了司马师的神色,主动问道:“有什么消息?”
司马师叹了口气,沉声道:“王广投靠了秦亮,上书要推举秦亮为大将军。”
周围顿时死寂一般,唯有远处传来的人声嘈杂。姜维愣了片刻,又道:“洛阳朝廷不只有王家罢?”
司马师又道:“郭太后也是支持秦亮的人。前几年她一直在垂帘听政,据校事府的人说,王凌死后不久,她便在东宫另设了一处地方、专门用于召见亲信大臣,以维持洛阳局面。”
姜维皱眉沉吟道:“郭太后?”
司马师小声道:“当年郭太后在洛阳失踪,迹象便有些诡异。王凌在扬州起兵时,失踪近一年的郭太后却忽然出现在寿春。仆在成都便说过,那秦亮狗胆包天,可能与郭太后早有歼情!”
姜维脸色难看道:“我记得汝说???????????????过。”
但当时姜维完全没有重视,以为只是宫闱秘闻。
司马师道:“王家和令狐愚掌握着洛阳大部分兵权,在郭太后出面之后,又有许多曹魏大臣愿意听她的意思。于是反抗曹魏权臣的人、在洛阳的实力就不够了,一时恐怕难以起事。”
王凌死了差不多一个月了,汉中的秦亮军仍然完全没有要撤退的迹象,司马师等人早先已察觉不对。这会总算是明白了原因,洛阳的威胁并没有预料中那么大,秦亮才敢冒险、在汉中不死不休地打下去!
如果蒋舒投降之事是晴天霹雳,这个消息就是当头雷劈!
上次姜维还破口大骂,此时他竟未有激烈的反应。不过他整个人仿佛在一瞬间、就变得十分憔悴了许多,接着姜维抬头看天,依旧没有说话。
司马师循着姜维的目光,也仰头看了一眼天空。天上灰蒙蒙的,几乎什么也没有,连云层也看不清楚,灰色早已连成了一片。四面的光线也有些黯淡,如同在清晨时分,又像是黄昏。
姜维没有出口的感慨,司马师也大概能猜到:天亡我也!
其实同样前途晦暗的,又岂只姜维?
姜维一旦失势,司马师在汉国的处境也十分堪忧,还有一个汉室的亲戚夏侯霸恨他,没有了姜维的庇护、他在汉国朝廷还怎么自保?
但与姜维的极度失落相比,司马师的心情不太一样。主要是仇恨与愤怒,已经盖过了他对前景的担忧。
以司马师对战场军事的见识,汉中之战打到现在这个地步,基本无解了!魏军夺取汉中、武都、阴平三郡后意味着多大的优势,秦亮会因此役捞取到多大的威望,司马师心里非常有数。
一想到秦亮那样的寒门出身、居然能得到那么大的声威,甚至极可能获取曹魏朝廷的大權,司马师便感觉有说不出的酸楚、以及恼羞成怒。简直是老天不开眼!
第四百八十二章 尚未结束
雨已经停了,空气却依旧潮濕,又湿又冷。这样的天气,寒意仿佛无孔不入。
姜维沿着走马谷行走,步行了一阵、进得阳安门,靴子上已全是泥泞。他爬上了城楼,累得张嘴喘息着,忽然间感觉、身体好像一下子就变差了不少。
正喘着气,高处一阵刺骨的寒风、便扑面而来,仿佛有形之物压到他的脸上,他顿时感觉有些窒息。
姜维抬头看去,整个天空都笼罩在灰蒙蒙的云层之中,仿佛不是云,只是雾霭。连天空也显得很低,叫人更加压抑。
鬼天气!姜维暗骂了一声。雨停了却不出太阳,而且天气很冷,这泥泞难行的路、三两天都不一定能干透。姜维想起粮道,这种路面上运粮、显然会非常困难!
汉军在陇右地区的粮草不少;可惜因为蒋舒的投降,大部分粮草都落入了敌军之手,只有建威督等地的少数囤粮才被自己人烧毁了。
虽然汉中平原物产丰富、更方便耕作,但姜维在陇右搞的军队屯田更多。毕竟之前北伐要走陇右,而不能从汉中直接进攻关中,在陇右就地屯田、能减少运粮损耗。
现在陇右几乎全失,姜维军主力在阳安关对峙,粮草只能从西南面的关城运来。道路泥泞,姜维还得留意前线的军粮。
不过从关城的囤粮调运,至少距离比较近。如果时间一长,单是姜维部主力就有好几万人马,关城的存粮也不够,最终就得从涪县、成都等地调粮,那距离就更远了!
姜维在城楼里刚坐下来歇息、想到粮草,张翼好像知道他在想什么似的,愤愤地开口道:“关城的粮草耗尽之后,便得大量征召百姓,从涪县调粮了。翻越米仓山,千里运粮阿!”
周围的人皆无言以对。
姜维知道,前线的情况一直都有人报往成都。尤其是武都郡失守的大事,现在成都可能已经知道了。
此时成都对姜维不满的人必定非常多!但是有胆量主张退兵的人、可能没几个,众臣肯定是想,要姜维自己把所有责任都扛下来。等一阵子,就看皇帝会不会下旨让他退兵。
姜维的心情非常复杂。他常常不敢去想后果,关乎大汉朝廷的国运!在此之前,他确实没有仔细去想过,一场大战下来、竟会改变整个天下的形势!
张翼见没人理他,又说道:“此时的局面,几乎已变成了建安年间的汉中之战。”
廖化点头道:“是有点像。”
姜维翻看地图,听他们这么一说、暗自也认同。起码两军对峙的位置,与当年相差不远。
张翼道:“不同的是,此番贼军聚集了更多兵力,兵马也更强。”
这时张嶷也开口叹道:“并且此役打了几个月,现在是兵马疲惫、士气受损。用兵已老,再想像当年一样进攻突破,不太容易办到了。”
姜维看了一眼张嶷,心道:建安时汉中之战,汉军也不是靠大战击退了曹军。同样是对耗,曹操坚持不住自己跑了,损兵折将最多的时候、反而是在秦岭山中被围追堵截。
不过姜维没有多言,因为他十分清楚,现在汉军耗不过曹军。
建安中,曹军是从河东运粮,粮道一千五百里;现在曹军是从关中调粮,只有数百里路,还有褒水和沔水水道。
还有变化更大的事情。当年诸葛丞相坐镇成都,筹措督运粮草,益州本地人都决心举全国之力、支持攻打汉中,一时间男女人口都号令了起来;而现在,谁还能像当年一样,有能耐把益州士族百姓全都召集起来、拼命往前线运粮?
姜维沉默良久,终于把目光从地图上移开,转头对张嶷道:“挑选人马,从定军山出发、前往北山,设法袭击烧毁贼军的粮草!”
张嶷迟疑了一下,仍旧抱拳道:“遵命!”
……数日之后,地面总算干透了,但寒风依旧。无数人马在前面踩踏活动,风一吹,尘土是漫天飞扬,远远看去、只能看到朦胧的尘土中活动的黑影。先前一整天都没有出太阳,傍晚时分,西南面的天边倒出现了一片赤红的晚霞。
秦亮站在原地观望了许久,朦朦胧胧之中、已能肉眼看到阳安门的城楼。
“秦将军!”后面传来了一声呼唤,秦亮转头看了一眼,看见辛敞等人骑马走了过来。
辛敞翻身下马,上前揖拜,随后从怀里拿出了一份竹简、一张纸来,说道:“刚收到的信。中垒将军杨伏德报,贼军一股人马遁入北山,昨日沔水上被焚毁粮船十余艘,好在余下的船只都到达了定军山东面营垒。
讨寇将军胡玄威报,贼将柳隐苦战不支,沿西汉水南撤,我军已占据武兴。雍州刺史陈玄伯正引军向汉中而来!”
大伙听到这里,立刻激动地议论纷纷,气氛也热闹起来。
秦亮接过东西没看,见钟会和羊祜在旁边,遂径直递给了他们。因为辛敞见就迫不及待,已把内容说了出来,那便没必要再看。
趁着钟会等人交换看信的工夫,王沈高兴地说道:“武兴一下,陈仓道通往汉中的大路打通,陇右亦尽在将军之手。我军胜券在握,将军攻占汉中,指日可待阿!”
众人一阵附和之声。
秦亮也道:“我军优势很明显。”
但他的情绪并未表露太多,只是瞧了一下属官部将们的表情,接着又观察远处成队列移动的步骑将士。
汉中之战已经持续三四个月,双方人马都很疲惫,时间一长难免厌战。
但相比之下,魏军的士气必定比蜀军高,因为魏军将士有获胜的希望!希望这种抽象的东西,作用却非常大,所以大多时候、有优势的顺风仗一向会更加容易。
小小的汉中之地,两国聚集主力、竟然打了几个月还没结束。除了因为汉中这边地形比较复杂之外,以及姜维总是在避战;秦亮还有了实践经验、国家之间的战争与魏国內战确实有很大的不同。
蜀军即便遇到艰难的情况,也没那么容易倒戈投降,甚至那个蜀将傅著被抓了也不降。不像幽州叛乱那样,形势一旦不利,军队就有可能倒戈,甚至要拿毌丘俭来顶罪!毌丘俭不得不尽快进行主力会战,以便确立军中将士的信心。
这时秦亮步行向后面的营垒走去,众人都陆续跟随了上来,牵着马的人也没有骑马。
没一会,秦亮忽然又在尘土弥漫之中、转头看了一眼阳安门那边,接着对辛敞说道:“派人去告诉张猛,在汉城西门外、修一座最高的望楼,日夜观察汉城里的动静。”
辛敞抱拳道:“仆记下了。”
秦亮又说了一句:“汉城守军要突围。”
众人听到这里,大多人一脸诧异,有人把疑惑说出口来:“汉城坚固,比褒中有过之而无不及,蜀军要弃守汉城?”
这时羊祜说道:“姜维只剩下招架之力,汉中已经守不住了,但姜维部依旧在西面苦苦支撑,固守阳安门内的工事不退。此时姜维的意图,只能是想接应汉城守军!”
秦亮听到这里,不禁向羊祜侧目看去。暗自认同羊祜说得对,姜维既然无法再反攻魏军,确实没有必要再死守阳安门;所以很可能有别的想法。
羊祜虽然年轻,但应该已能独当一面。不过只有自主领兵的情况下,才容易发挥出才能,而做谋士始终只能建议,秦亮自己也做过谋士、深有体会。
而且在秦亮这种主将下面做谋士,更不好发挥,因为秦亮自己就有系统性的想法。相反像孙礼做扬州刺史时,没有什么特别的部署,秦亮才能以孙礼掾属的身份、假借刺史權力主持干出一些事情。
秦亮遂道:“叔子知兵耶。”
钟会的声音道:“仆也想到了,不过是听说将军要修望楼之后,才明白其中缘故。将军着实是胆大心细,想得很周全。”
秦亮点头道:“只是有这种可能。”
刚才的部将诧异道:“我们要赢了?”
秦亮回应道:“应该不会太久。”
因为战斗还在继续,所以秦亮保持着冷静、并未得意忘形。前面那么长时间都熬住了,最后这段时间、他更不愿意松懈。
哪怕胜利在望,秦亮也不想给姜维半点机会!
陈泰军还没有抵达汉城,秦亮就已经想好了安排。等陈泰一到,便把他派到沔水那边去,在北山附近再立三个大营,重兵控制水道。秦亮心道:看谁耗得过谁?
就在这时秦亮转过头看了一眼,便发现了钟会的目光。钟会在秦亮面前的举止倒是大方,见秦亮回头,他干脆抱拳道:“将军心思之沉稳,实属少见。”
这时秦亮才留意到,部将们一个个都兴高采烈,有人的脸都快笑烂了。
秦亮便不动声色地对身边人说道:“只要敌军还未消灭、或者没有被完全赶出战场,战役就一定没有结束。”
第四百八十三章 老马识途
南郑城的蜀军要跑!
游骑发现靠近南郑城的沔水上、蜀军正在搭建浮桥,邓艾一听到部将的禀报,心里立刻就冒出了这个念头。
邓艾正在帐篷里睡觉,他掀开身上的被褥,立刻从毛毯上站了起来。
他开口便对部将道:“擂鼓,传令……各营,召集兵马!”
站在左侧的另一个将领道:“外面下雨了,一片漆黑阿。”
邓艾简单地说道:“南郑城……贼军,要跑。”
刚才进帐的部将一脸不可置信,愣在原地脱口道:“南郑是汉中郡治,蜀军连南郑也不要了?”
邓艾催促道:“还不快去!”
部将这才回过神来,抱拳道:“喏!”
邓艾说话不麻利,但是动作很快,几步就走到了帐门,掀开帐篷往外看。果然在火把的亮光中,能看到空中飘着稀疏的小雨。前阵子下了一场雨,阴了好多天,今晚又开始下了。所幸下得不大,连地面都没湿透。
邓艾返回帐篷,拉了一下身上的袍服,长身而立,对身边的士卒道:“披甲。”
很快帐外就传来了“咚咚咚……”的擂鼓声,在黑夜里十分引人注意。
一众将领陆续来到了中军大帐,大伙七嘴八舌地说着话,几乎都不相信、蜀军会这么快放弃南郑!毕竟西面的汉城和阳安关,都还在蜀军手里,仗还能打下去。
其实大伙的意见是有道理的,连邓艾自己也吃不准。正如此时在场的一个武将说的话:“傍晚时,我们的游骑看到河上在建浮桥,可蜀军不一定会在今晚渡河,渡河也不用弃守南郑罢?”
然而邓艾就是有一种直觉,敌军要跑。这是他听到奏报消息后、心里冒出的第一个念头。
事情往往便是如此玄虚,有时候人越是经过了深思熟虑,越会被太多理由左右、从而影响判断!
邓艾也不是突发奇想的念头,而是对形势有一种自己的见解。汉中之战,姜维获胜的希望已经很小了,南郑守军撤退的时机、反而可能选在彼此都意想不到的时候。何况卫将军秦亮也有此猜测,还派人来提醒过邓艾、要注意南郑守军的动静。
但是这些想法,阐述起来有点太复杂,其中还包含了一些不好说的揣测、以及感觉。尤其对于邓艾来说,让他口头上说清楚几乎是不可能办到的事!
将领们还在议论,“使君何不派出斥候,再去打探一下?”
邓艾的掾属段灼道:“今夜看不到月亮星辰,斥候也容易迷路。等来回耽搁一番,怕是天也亮了。”
这时邓艾放弃了解释,开口磕磕碰碰地问道:“军功就在眼前,功劳要不要罢?”
诸将顿时面面相觑。
冬天晚上很冷,还飘着小雨,确实不是出兵的好时候。但军功可遇不可求,人们在这里守了那么久,也没捞到多大的功劳,今晚再艰难、也只是一晚上而已。
这时有人提醒道:“夜里看不清楚,谨防贼军设计伏击我军。”
邓艾点头道:“嗯。”
另一个人道:“我军出兵也容易迷路。”
邓艾道:“我能……找到路。”
他接着看向段灼,结巴地道:“我先率南岸兵马出发。汝带我的将令去北岸,召集人马渡河,随后增援过来。”
段灼抱拳道:“遵命!”
邓艾又部署了一阵,等到各营将士整装待发,便率军出击,他亲自在前军中带引将士。
诸部点燃火把,先后出营,黑漆漆的夜色之中,火光渐渐形成了一条长龙。偏偏邓艾身边的人不打火把,好在邓艾的中军将士都骑着马,战马走夜路还是不错的。
邓艾的眼睛适应了黑暗,仅凭夜空中的一点微光,亦能看到南侧的山影。虽然黑漆漆的看不甚清楚,但山体形状大致能看清。
行军良久,邓艾坐在马背上仔细观察着山势,忽然下令道:“传令……前方将士,右转进山!”
后面传来了一声应答。随即有人嘀咕:“邓使君真能辨别山形?”
众军转向南面,果然在低山之间发现了一条路。循着山谷里的道路,不知走了多久,各部陆续走出了山区。
前面的地势仍有些起伏,但没什么显著的特点了。即便遇到村庄,因为能见度低、视野很近,人们也分不清这个村庄、与那个村庄究竟有什么不同。
邓艾带着前军一直向行,后面的军队也跟着火把行军。漆黑的天空中、飘着点点冰冷的细雨,此时估计将士们谁也不知道是否走错了路。
但邓艾并未迷路。他在这方面很有天资、也有兴趣,当年还在做小吏的时候,他便喜欢观察地形与环境,而且会将其与兵法联系到一起。
当地形完全变成了平原之后,刚派出去不久的游骑忽然回来了,向邓艾禀报道:“报邓使君,仆等发现敌军!敌军大队人马在前方,火光见尾不见首!”
众将士一阵嘈杂,有人说道:“邓使君简直是神算!贼军真的出了城。”
邓艾问道:“在哪个方向?”
骑兵想了想才道:“继续往前走,前边有一条小河,此时左转,循着小河往上游走,便能看到贼军队尾。”
旁边有人道:“幸亏使君当机立断,径直出兵,不然就追不上啦!”
邓艾即刻下令前军转向,朝西南方向斜插过去。
走了许久,侧前方忽然出现了几只火把,一个人在远处喊道:“汝等是哪一部的人马?”
邓艾立刻抬起手,转头道:“告诉他,是、是张将军的人。”
部将立刻回过神来,遇到蜀军的散兵了!因为魏军在附近的游骑,知道大军的大概方位,不可能这么问。
于是有人操着陇右那边的口音,用邓艾的话回了一句。
张姓是大姓,对方一时也没搞清楚是哪个张将军。邓艾示意身边的将士,一边沉声下令、一边做出左右包抄的手势。
就在这时,远处一人突然大叫道:“是曹兵!贼军追来了!”
邓艾前边的骑兵将士立刻喊叫着,拍马冲杀上去。
邓艾又呼来一个骑兵武将,命令他率本部人马加速行军,追上敌军大队、立刻发起冲击!
随军掾属提醒邓艾,防备伏击。但邓艾没有听从,也不解释。
众人继续向前赶路,没多久就听到了远处传来了人声马嘶的嘈杂。
邓艾率众绕过一片小树林,立刻便看到远处一片火光,其间一队人马打着火把正在人群里快速运动;应该就是魏军的先锋骑兵冲入敌阵了,因为步兵跑不了那么快,若是蜀军自家的骑兵、却不可能在自己的队伍里乱窜!
邓艾对掾属道:“传令,前军……列阵、阵进攻。”
属官大喊道:“邓使君将令,前军列阵,进攻!”
魏军队伍里闹哄哄一片,众军大致聚集到了自己的将领身边、并横向展开,顾不上整顿队列便开始向前步行。骑兵则抱团位于两翼,跟着步军缓慢前进。
蜀军后方已经被魏军骑兵来回打穿,人群十分混乱,他们见到有敌军成群结队地压上来、哪里还顾得上阵战?
光线十分黯淡,只有火把周围一圈能看清人。被骑兵冲开的蜀军纵队简直是一哄而散,跑得非常快!
邓艾见状来不及多想,他的反应非常快、可惜说话跟不上,依旧磕磕碰碰地大声喊道:“步兵不要追,保持阵型。骑兵掩杀!”
很快将士们就会发现、邓艾的军令十分及时和明智!
没过太久,追击的魏军骑兵就回来了,无数人叫嚷着正在试图重振队伍。远处出现了一片几乎静止的火光,殿后的蜀军已经列阵以待。
如果刚才魏军步骑一起乱糟糟地追上去,此时肯定打不动军阵,而且在晚上还很难重新整顿将士。毕竟大伙看不太清楚旗帜上的图案和装饰,一旦跑散、可能半天也找不到自己的武将。
空气有些潮濕,不过并不难影响弓弩使用。
魏军散兵先行,对着敌阵射了一通箭。接着列队的轻兵进抵了百步之内,立刻开始攒射,“噼里啪啦”密集的弦声响过,远处的火光晃动,一片人声嘈杂。
须臾之间,魏军队列里忽然响起了“叮叮当当”清脆的声音,偶尔夹杂了几声痛呼。等人们察觉时,箭羽已从头上飞来。
三次攒射之后,魏军步兵出动了,刀盾手在前、长矛兵在后,人们一片吵闹叫喊,但大致还保持着队列阵型。
不一会两军便冲杀在了一起,即便有火把照明,远处的人也看不太清情况,只能听见巨大的嘈杂声。
邓艾回头一看,后续的一部人马已经到了,那些人停了下来、好像要换阵备战。邓艾遂把这里战场交给部将,带着卫兵拍马朝后方奔去。
此地一片平原,蜀军那点殿后的人马已经被缠住、根本拦不住魏军。邓艾要带着刚到的军队,直接绕行去追蜀军大部。
震天的厮杀声在夜空里飘荡,今夜注定是一个艰难的不眠之夜!
第四百八十四章 夜袭
今夜濕冷,确实不是好时候。
秦亮被人惊醒之后,已迅速从被褥中起来,他快步走到帐门口,掀开油布观望。迎面一阵寒风袭来,其中还夹杂着冰凉的细雨点,他没忍住打了个寒颤。
入睡之前秦亮没有卸甲,但也清楚地记得、那会还没下雨。铠甲里面穿着厚实的衣裳,但这样和身盖着被褥、睡觉时没有活动,猛地一下吹了风,感觉实在太冷了。
刚进来不久的祁大的声音道:“姜维军忽然发动了夜袭!”
秦亮已经听到了西边传来的动静。若非前线发生了情况,此时又冷又黑,不可能还有那么多人声嘈杂!
秦亮退回账内,踱了两步,对祁大道:“再等一阵,汉城那边必有人来急报。”
祁大怔了一下,抱拳道:“将军英明。”
此时秦亮的心情倒比较复杂,除了紧张,渐渐回过神来后他还有些高兴。其实像之前那般一直对耗下去,秦亮也非常不愿意。
没一会司马王康最先走进了帐篷,接着羊祜、王沈、钟会,以及一些部将都陆续来了,大伙纷纷拜见秦亮。
秦亮还礼之后,跪坐在了简陋的木案后面,埋头看手里的一张图纸。他当然记得附近的地势、以及布兵情况,但看着图上的标记,更容易想起形势。
因为最近魏军主力还在重点进攻阳安门,便不可能有足够多的兵力、把汉城完全围死。而且汉城靠着沔水,即便三面被围,也还有南面的沔水可渡。
魏军只在汉城西面修了一些工事,然后在城池西北边筑了几座营垒,并留驻兵马控扼汉城。所以汉城蜀军要想冲出汉城、并不困难,尤其是在视线不清的晚上;但他们若要脱险,还得与姜维的接应兵马会合才行!
外面传来了“咚咚咚……”大鼓敲响的声音,接着多个号角一齐响起,以一种特别的长短节奏反复吹响。晚上的旗语几乎无用,只能依靠鼓乐等声音、传递简单的军令。
不久之前还比较宁静的军营,一时间笼罩在了粗犷雄壮的战斗气息之中!
就在这时,钟会的声音道:“幸得秦将军早已做好防备。”
秦亮回应道:“我猜到了蜀军可能会突围,倒没想到姜维挺果决,这么快就要放弃汉城了。”
确实幸亏有备!否则魏军在阳安门与汉城之间、若是忽然遭到城内外夹击,加上又在晚上,发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也并非毫无可能!
毕竟单是姜维手里,便有好几万大军、仍然保存着战斗力。如同一个拿着刀的人,只要他手里的刀没放下,即便落了下风,也有危险。
忽然一个部将诧异道:“不是西边的姜维袭营,而是东边的汉城在突围?”
掾属们都不开口,倒是秦亮说了一句:“姜维部袭营,正是为了接应汉城守军,否则袭营的作用很有限。”
部将道:“原来如此。”
秦亮沉吟道:“我们事先虽然商议好了如何应对,但此番遇到夜战、光线不清,容易造成混乱。这种时候,更不能犯错。如果在最后关头给了蜀军机会,不是要悔之莫及?”
众人纷纷附和道:“是阿!”
秦亮回顾左右,目光停留在羊祜脸上,说道:“我叫马孝兴调一队精骑给叔子,叔子去汉城西北的军营,传我的将令,约束诸将、不要心急乱追。”
羊祜揖拜道:“仆遵命。”
秦亮立刻提起毛笔,在马钧纸上飞快地写了一会,又拿起大印蘸上印泥,在纸上一盖。羊祜上前接了过去。
马隆是帐下督,部下的将士就在中军附近。此时他也在大帐中,便与羊祜一起向秦亮拜别。
秦亮的笔还没放下,接着又亲笔写了两份军令用印,交给辛敞道:“分别派人送给潘忠、熊寿。”
辛敞道:“喏。”他拿到军令,自己先看了一遍,然后才出帐篷去安排人手。
这时秦亮拿起了木案上的剑鞘、挂到了腰间,起???????????????身向帐门走去。如同往常一样,他打了几个月仗,身上的佩剑依旧没用过一次。
大伙也陆续跟了出来。中军大帐的材料是单薄油布、根本不保暖,却能挡风。秦亮等人出帐之后,寒风一吹,感觉又冷了几分。人一多,便有人干脆说出口来:“今晚好冷!”
秦亮继续往前走,到了藩篱外,这才停下脚步,面朝西边观望了一阵。
今夜的雨其实很小,雨点又细又稀疏,不过空气潮濕、气温又下降了,空中有点雾沉沉的。西边人声喧哗,大片的火光映得天边也变了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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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除了西边前线方向,别的方向、所有景象都笼罩在夜色之中,至少在这里看不到什么特别的动静。
此时负责驻守阳安门前线营垒工事的大将,正是潘忠。先前辛敞派人送给潘忠的军令,亦没什么新的内容,无非还是提醒潘忠照事先议定的法子,一面防卫姜维军反击,一面聚集军队列阵,谨防汉城守军、冲到西边的魏军军阵后方来了。
夜战对双方都不是好事,姜维应该是被逼急了、才会在晚上发动。
军队人数太多的情况下,白天都很难看清楚战场全貌、晚上更看不清楚,此役必定容易造成混乱。
过了一会,远处便有声音道:“秦将军,有急报!”
很快有甲士下马,步行上前禀报。
果然是东边魏军营寨的急报,汉城蜀军从西城和北城冲出来了!
旁边顿时传起了人们的说话声,武将们向秦亮揖拜道:“秦将军真是料敌先机,末将拜服!”“汉城贼军果然突围了,姜维等人必定是先商量好的。”
不料就在这时,又有信使快马来报:“走马岭中的关山沟,有贼军冲出来了!”
当场许多人的反应很大,又是一片喧哗。
目前的情况、若是乍一看,仿佛是敌军发动了全线反攻!西边阳安门、东边汉城、北面走马岭山沟里都有敌军冲出,而魏军就在中间位置。但秦亮当然不会慌!不管战斗发生的位置,魏军主力在这一片,人数、战力都超过了蜀军。
秦亮环视周围,开口道:“勿急,按理熊伯松部兵马未动,先前我又派人提醒过他。现在贼军从山沟里钻出来,会立刻遭遇熊伯松的进攻。”
有部将道:“神了,将军好像能事先知道姜维要干什么!”
秦亮顾不上理会说话的人。阳安门东边的地方只有那么大,秦亮已经在此地耗了很多天,当然早就打探清楚了周围的地形情况,甚至哪里有个村子他都知道。
他随即对祁大道:“派几个人去熊伯松那边,看看情况。”
祁大道:“遵命!”
这时秦亮朝远处看了一眼,那边隐约有火光、但雾沉沉的基本看不到什么东西,他便道:“马孝兴、祁大,你们把本部人马带过来,我们往东北边过去,看看东侧战场的情势。”
王康立刻劝道:“天黑不易看清旗帜,将军不如坐???????????????镇中军,勿要轻出。”
秦亮几乎从不上阵冲杀,但他习惯跑到战场上去关注战斗的进展。这会几乎什么也看不到,他心里总觉得不太安心。人的一些行为习惯,确实不好改。
他遂说道:“周围还有多处军营,不会有什么事。何况马孝兴与祁大的兵马凑在一起也有两千余众,遇到贼军亦可一战。”
秦亮接着唤来辛敞、王沈二人,下令道:“卿等留在中军,若收到重要消息,即刻派人送到东边来。”
辛敞等一起揖拜应允。
秦亮回头看了一下藩篱寨门,以此为参照,又给他们指了一下方向。
这时马隆祁大的军队陆续到来,到了中军营寨前面。无数的火把聚集在一起,附近的光线很快就明亮起来。
秦亮带着钟会、王康等随从,在护卫的簇拥下,便朝东北方向行进。
深夜最是容易打瞌睡的时候,但秦亮此时的精神非常好,完全没有了半点睡意。规模这么大的战斗很久没有发生了,虽然发生得有点突然,但是秦亮已经意识到、这应该就是两军在汉中的最后一次角逐。
四面火光冲天,人声嘈杂。中军周围的军营里非常热闹,一些人马已经列队出营。
秦亮带着护卫兵马继续往前走,渐渐地前方的厮杀声、马蹄声愈发清晰了。
右前侧远处,无数火光在运动,闹哄哄一片;看情况应该是敌我双方的人马打起来了!若非以中军营垒为参照、进行想象,大伙现在估计已经搞不清楚方位。
秦亮观望了一会,寻思那个方向的敌军、多半是从汉城过来的蜀军!而正在战斗的魏军,或是汉城西北边营垒的人马、正在追击敌军。
而左前侧方向,也有大片的人马,应该属于熊寿麾下的一部。
秦亮大致已能猜到姜维的部署,西边阳安门前线的战斗最先开始,却可能是佯攻!真正的大战是在东面,汉城西北、靠近走马岭的地方。
第四百八十五章 寒夜杀意
万岁亭侯熊寿麾下的中垒营左校,兵马多达一万余众,分别驻扎在三个营垒中。离走马岭中的关山沟最近的驻军,正是他们。
东方治也属于熊寿的部下,但他只是个屯长,他认识熊寿、熊寿不认识他……不过全军统帅、卫将军秦亮可能认识东方治,同乡阿。
众军列队出营之后,约两千步骑排列成纵队,大致朝着东北方向进军。
中垒营的建制与别的洛阳中军不一样,倒与当初的庐江军差不多,约三千人为一个部。其中战兵两千余人,但最近熊将军从各部抽调走了一些骑兵,每部战兵就只剩下两千人左右、或许还不到。
先前东方治等人在军营里聚集列队,但并未出营。直到有人赶到营中传令、其间提到走马岭山沟里来了敌军,上峰才下令全军出营!
从附近两个军营先后出发的人马,是三个部。三路人马并未聚拢在一起,虽然相隔不远,但形成了梯次位置,朝同一个方向进军。东方治所在的部,便位于中间。
右前方(东北)除了中垒营左校第一部的友军,远处还另有一大片火光!
即便魏蜀双方将士都举火照明,但离得稍远根本看不清旗帜、也看不到衣甲,大伙甚至连敌友也搞不明白。
不过上峰将领有斥候打探,很快就有人在队伍边上说道:“从东边来的人,是从汉城突围的敌军!”
果然没一会右前侧就响起了弦声和喊杀声,第一部魏军与敌军打起来了。
但东方治等人并未停下,继续以纵队向前行进。
大伙本来位于第一部的侧后翼,但继续前进、很快就能与第一部所在的位置平行;甚至超过第一部,来到其左前方。
连东方治这样一个屯长也看出了情势,这样走下去,不多久便能对汉城蜀军形成侧击!但是敌军当然不可能以行军队形、等着大伙冲击,必定会安排人马对阵。战斗厮杀又要开始了!
东方治深吸了一口气,默默地搓着冻得发僵的手,又慢慢活动着手腕。他的盾牌在背上,两把环首刀,一把系在背上、一把挂在腰间,虽然身上负重不小,但双手是空的。
他自己也搞不清经历过多少次厮杀,起初是跟着司马家打仗,后来跟着秦亮打毌丘俭,现在又打蜀兵。即便是他这样久经沙场的人,也知道在战阵还是要靠运气,运气不好、无论谁都有可能丢掉性命。因此东方治每次临阵,从未感到轻松。
周围的将士们大多都没说话,不时能听到粗锺呼吸的声音,偶尔夹杂着一声咳嗽。此外便是“叮叮哐哐”的一片响动,那是身上的挂件撞动铠甲的声音。空气中的气味有点呛人,却又带着些许焦香味,不知是松脂的气味、还是桐油里面的籽没有滤干净。
旁边有个同伴突然小声地说道:“陈三在南乡山里残了,还不如痛快地走。”
东方治转头道:“自己当心点。”
他说罢从怀里掏出了一条布巾,轻轻缠绕在了左手手腕与手掌之间,然后反复握拳试了一下。
就在这时,东方治听到了武将的吆喝声。他探头朝远处观望,很快发现、左前方有一片火光!那边大概是北方,过去就是走马岭,魏军根本不可能从那边过来、多半是另一股敌军!
果然上峰将领在不远处传来了说话声:“这是姜维的人马,从走马岭山沟里出来了。”
“列阵!”夜色里传来了一声叫喊,接着又有人吆喝道:“朝左前方!”
各大队都停了下来,“咚咚咚”的小鼓声急促地敲击,鼓声持续不断。步军部曲将招呼着部下,立刻按照顺序排列横队。
此时将士们已经越过了第一部,正在最前方。不过三部人马因此组成了“品”字阵型,右翼的第一部早就打起来,左翼侧后方还有一部友军预备。
东方治所领的几十个人都是刀盾兵,位列部阵的左侧。部阵形成横队之后,开始以更慢的速度向前推进。
双方渐渐抵近百步之内!东方治借着对面的火把光亮,已经隐约看到了黑红色的军旗、以及上面的图案装饰,正是蜀军的旗帜!
“攒射!”“攒射……”一声声大喊传来。魏军迎敌,依旧是先以综合弩兵、齐射数轮,不过中垒营后来补充了许多熟练的弓兵,所以前面还有用弓箭的轻兵。
忽然之间,东方治感觉头盔上好像被人敲了一下,听到“铛”地一声,他立刻回过神来,这是敌军抛射的箭矢!果然四面都响起了清脆的金属撞击声,偶有受伤的人叫唤。
以前东方治总觉得、箭矢飞来时有声音,今夜他才完全确信、没有声音,至少在人们的吵闹之中完全听不见!不过他心里有了准备,随后从半空飞来的箭矢,进入火光照明的范围、便能叫人看到羽毛的白影闪动,他又恍惚觉得听到了“嗖嗖”的声音。
魏军部阵前方的步兵、全都身披铠甲,远距离箭矢的杀伤比较有限,除非运气不好被射中了没有防护的位置。东方治等人带着木盾,直接把盾牌放在前面,只从木盾上方露出眼睛。
很快有人骑马过来,叫喊着下达军令。刀盾兵部曲将也复述了一遍,东方治便招呼左右将士,开始向前出击!
魏军中间的综合弩兵撤了之后,重步兵队列是长矛兵;但是那种加长的长矛兵排列横队之后、推进非常慢。上方将领显然想要更快的反击,于是刀盾兵就冒着箭矢先上了。
细雨之中,喧嚣更甚,两边的人都在大喊大叫,最容易听到的声音,便是凶狠叫嚣的“杀阿”!不过人们究竟是愤怒的喊叫,还是在掩饰心里的恐惧紧张,便不得而知了。
两边的人接近之时,东方治见对方冲上来的也是刀盾兵,他便拔出环首刀,大喊一声:“冲!”
众将士顿时大吼道:“冲阿!”“杀……”
人们加快速度,小跑着奔将上去,最后几步甚至拖着沉重的铠甲、一阵奋力冲刺。“哐哐哐……”无数沉重的撞击声在各处响起!刀盾兵一般都是左手持盾,冲击时身体会微微侧身,两边首先就是盾牌相撞,有的人直接被撞翻!
东方治便凭借着人高马大的体型,把对面一个蜀兵士卒掀翻在地。但他没有乘胜上去砍杀,因为身边将士的冲击被遏止、僵持在了原地,他若冲得太快,会被敌军围攻。
于是东方治稳住下盘,迈步转身、向左前方的一个敌兵挥刀猛劈。“哐当”一声,黯淡的光线中仿佛有火星闪过,那敌军大叫了一声,虽然有肩甲防住了利器,但是猛力击打之下、那人持盾的左手也是一软,盾牌立刻下垂。
正面的魏军士卒瞅住空档,把举在上方的环首刀往下放,然后反手一刀向对面露出来的胸上奋力刺去,又是一声金属撞击,那人痛叫着往后退。
东方治刚才撞翻的人位置,已经有人填补上来了,径直操刀向东方治杀来。
东方治一直都是盾兵,用刀盾格斗很有经验,他看准来势,立刻收回右腿,让身体左侧前倾。敌军一刀挥劈了过来,东方治这时才适时地抬盾格挡,防守之时、攻势招式也同时发动,左右手臂协调配合,右手的环首刀便朝对面的面门斜劈过去!
“铛!”一声撞击声让耳朵也隐隐发痛,那敌兵的反应倒是很快,一低头、用头盔硬接了劈砍!但头盔也被打歪了。东方治趁着敌军昏昏沉沉没反应的时候,砍到左边的环首刀、又是反向一挥!“嚓”地一声,他仿佛听到了颈骨断裂的声音,此人的脖子上没有穿盆领,直接挨了一刀。
半空还飘着稀疏的细雨,东方治能感觉到细雨飘在脸上冰凉的触觉,但这一瞬间,他的脸上竟感觉一热!那是敌兵脖颈上飚出来来的鲜血!
血迅速变冷,一股腥味弥漫,而且空气里还能闻到新鲜的粪便臭味。
周围的喧嚣简直震耳欲聋,吼叫、喊声、惨呼响彻一片,还有“叮叮哐哐”的碰撞声响。夜里的火光之中,刀面反射着光亮,好似比白天还要亮,无数冰刃闪动,乍一看宛若被惊动的鱼群跳跃、翻起许多白色的腹鳞!
空中的风不大,但也吹得火把晃动,火光亦是忽明忽暗,照着大地上人们的厮杀,场面十分可怖。
犬牙交错的战线上打了许久,后方忽然敲响了铜锣。战阵上充斥着巨大的噪音,但铜锣离得比较近、东方治还是听到了声音,那是下令后撤的军令!
战线上魏军并没有落下风,甚至还略有优势。东方治也不知道为何要后撤。
但片刻后,他忽然察觉左前方的远处、隐约传来轰鸣的马蹄声!那个方向没有魏军,至少不是中坚营左校的人马,又有敌军骑兵来了?
东方治之前没有听到马蹄声,还是因为他正在奋力拼杀、才未留意到远处的动静。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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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六章 力强者胜
敌军骑兵来了!隆隆的马蹄声中,隐约传来了“叽里哇啦”的怪叫,其中夹杂着一些西南汉话方言的叫骂声。明暗不定的火光之间,偶有没戴头盔的骑兵披头散发,装束怪异,在晚上看起来更如同鬼兵似的。
熊寿麾下一些人见过这支军队,见此情形,便有人嚷嚷道:“是无当飞军!”
蜀国的无当飞军有擅长山地作战的步军、也有骑兵,此时从北侧过来的马群,正是无当飞军的骑兵。
这帮人是精兵,骑马从魏军军阵前侧掠过时,奔马不停、弛射的箭矢却如雨点一般飞向魏军阵中。而且魏军将士听说了,无当飞军射箭用的是毒箭!
魏军侧翼的骑兵被抽调了、此时数量不够多,他们立刻聚集在一起,欲先护住军阵左翼。而综合弩兵已从前方撤退,正在军阵两翼,大伙都收了弩,也拿着双手铍长兵器、以防备敌骑。
前方的蜀军步阵上,忽然传来了“噼里啪啪”密集的弦声。魏军的弩兵都到了两侧,轻兵弓手也????????????????躲到了阵中,一时间几乎无法还手对射。
四面都是火光,却依旧视线不清,只见火把移动、人马奔走。马蹄声、喊杀声、弦声嘈杂一片,叫人分不清是敌军还是友军!
“轰隆隆……”忽然之间,又有一阵巨大的马蹄声响起。步阵里的魏军将士纷纷转头观望,便见后方大片动荡的火光。
就在这时,那边竟然传来了一阵齐声呐喊:“统一!”
如此耳熟的喊话,立刻就让魏军将士回过神来,有人激动地大声道:“自己人,援军来了!”“我们的骑兵……”
阵中哗然,马上响起了一阵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人们士气大振,哪怕战斗还在持续,亦有人大喊着:“胜!胜!”
掠阵弛射的无当飞军纵队、迅速转向,向北遁走,随即脱离了战阵。
果然魏军援兵赶过来之后,火光之中,便显露出了一面装饰羽毛的旗帜,上面有个“熊”字。中垒营左校校尉、万岁亭侯熊寿,已亲率骑兵赶到!
熊寿军马队没有停下来,前面的马群冲得最快,直扑北边的蜀军步阵侧翼。
远处的无当飞军也再度转向,并重振队形,准备迎战魏军。
熊寿提起了马槊,高举兵器大吼道:“杀阿!”众军顿时高声呐喊,喊杀声简直震天动地。
无当飞军将士也怒吼着迎面而来,双方的人群里都举着火把,仿佛两片亮着火光的洪流一般、越来越近!
“啪啪啪!”一阵弦声从风中袭来,无当飞军借着马速、先向魏军这边一通弛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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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这一轮弛射,却好像触发了什么东西似的。魏军马队忽然开始加速冲锋,愤怒的人们喊声大起,沉重的马蹄践踏着地面、“隆隆隆……”的铁蹄声仿佛雷鸣一般震耳欲聋!
“杀!”魏军将士抬起了长矛,吼叫着奋力冲刺。在疾驰的风中,一些火把都被吹灭了,黯淡的光线、冰凉的细雨之间,只见飞快闪动的黑影,以及闪着隐隐寒光的铠甲。
很快两军便冲到了一起,顿时噪声大作,“哐哐当当”“砰砰……”的撞击声不绝于耳。极长的配重长矛十分不灵活,但魏军骑兵队形较密,一波接一波仿佛浪潮似的、无数人端着长矛横冲直撞!
在冲锋的高速之下,只要被长矛刺到,无论穿铠甲、还是拿盾牌都没用!巨大的冲击力,直接能把人从马背上掀翻!
晚上的光线黯淡,人们看太清楚,反而更利于魏军骑兵冲阵。那些矛兵几乎都不使招数,就是拿长矛对着敌军人马、一齐往前飞奔。
一杆长矛在马速的加持之下,径直捅穿了一个蜀兵的胸甲,铁矛头直透后背!座下的战马没停,他根本没机会拔矛,只能放手丢弃。
旁边另一杆长矛、好像制作得没那么坚固,撞击到蜀军骑兵身上时,铁矛头连接处突然折断了,只剩下一根木杆。
饶是如此,被刺中的蜀兵也活不成,那人的坐骑没????????????????有铁马镫,光靠双腿夹着马背的力量、根本稳不住!“啊”地喊了一声,他立刻仰面从马尾摔了下去,只剩下“哐”地一声重物落地的响动。
有个蜀兵瞅准了空档,躲开前方魏军骑兵的冲刺,趁着骑兵从旁边一跃而过时,蜀兵抬起了环首刀向右侧的骑兵一挥!那魏兵的小圆盾在左手,右边夹着笨重的长矛,根本没有办法。刹那之间,环首刀猛地一震,“哐当”一声,斜莿进了魏兵的腰间。
“啊!”一声瘆人的惨叫从风中飘过。
但是那蜀兵躲过了一骑,没有躲过第二击!魏军马队里全是长矛,一个魏兵把长矛向侧面微微一偏,看似动作轻微,但那长矛有战马的速度加成,顿时就“砰”地一声巨响、斜拍到了蜀兵的膀子上,他一下子就被掀得乘骑不稳、从马背上给摔了下去。
蜀兵刚爬起来,接着又是“轰”地一声,一匹马的马肩擦撞到了他,立刻把他给撞晕了过去。那匹魏军的战马也发出了“嘶”地一声鸣叫。
马队的间隙本来就更大,蜀军骑阵完全挡不住魏军骑兵的冲阵。
魏军骑兵装备着长长的配重长矛,伴随着震耳欲聋的马蹄声响,便像一阵离弦的箭雨一样莿入敌阵。一波接一波的马队,又像浪潮一般扑打过去。
没过多久,魏军骑兵就纷纷从蜀军马阵中穿过,直接击穿了无当飞军的军阵!
无当飞军的骑阵中间被冲得七零八落,仿佛遭遇飓风扫荡的麦田、被吹折了麦穗,战马上面的骑兵成片伤亡,许多无人的空马成群结队乱跑而去。
骑兵的杀伤效率,从来没有这么高过。有了双铁马镫的加持,人加上马的力量、冲击力非常强,通常连铠甲也挡不住,简直就是蛮力破阵。
一番冲刺之后,魏军骑兵的长矛也折断丢失了大半。大群马兵在北面陆续勒停了战马,人们纷纷扔掉了圆木盾,娴熟地从背上取下双手铍。
但大伙惊讶地发现,那一片无当飞军的马兵竟然还没有崩溃!蜀国的骑兵总体比较少,但着实非常顽强。若是换作一般的马军,被这么一大群长矛冲锋下来,剩下的人基本上会立刻溃逃。
熊寿调转马头时,正好看见了火光中的一面蜀军旗帜,上面装饰着羽毛,并有一个大字:张。
他听说无当飞军的主将王平死了之后、换成了张嶷,又看见那面旗帜,便几乎可以断定,带兵的蜀将正是都督汉中的蜀将张嶷。
……前军监军、都督汉中的张嶷率军走北面山沟来,便是为了接应汉城守军。他也事先知道曹军骑兵战力更强,但确实没料到、在平原上摆开马战会打成这样!
只是一轮冲击,这么多骑兵便直接损失近半,马军主力被从中间拦腰斩断,中间一片黑漆漆的,一看就伤亡惨重。
这时冲到了汉军阵后的曹军马队,调转了方向,欲再次向汉军发动进攻。
“贼将张嶷,拿命来!”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叫骂。
张????????????????嶷大怒,但已顾不得理会贼军,马上叫喊着招呼部将,带着周围的马队遁走避战。连汉军骑阵另一侧的人马也顾不上了,只能靠各队的将领临机行事。
各队马兵随即跟着张嶷的旗帜,拍马便走。
后方的曹军骑马杀奔过来,但时近时远地追了好一会,愣是没追上。
这时有人道:“将军,曹兵没追了!”张嶷回头看了一眼,下令道:“停!传令各队下马步射。”
汉军将士纷纷翻身下马,“啪啪啪……”弦声立时像炸豆一样密集,人们拿起弓箭朝着成片火光的地方抛射毒箭。
一通箭雨飞过去,就好像捅了曹军马群里的马蜂窝似的,那边一片叫嚷大骂,大多都是“操汝嬢”之类的话。汉军将士也一边射箭,一边向对面回骂,仍以问候女眷为主,周围一片喧嚣。
但是被激怒的曹军将士,居然没有再返身追击,而是陆续向后跑了。
于是张嶷喊叫下令,众军纷纷上马,拍马又尾随了过去!前面的将士一边跑马,一边把箭簇朝着斜上方,对着曹军后面弛射。
铠甲后背一般都比不上前面严实,曹军那边不时便传来惨叫。
但张嶷部没追一会,前面又出现了一片火光,另一股马兵来了。张嶷观望了稍许,便断定、那股马军不是之前跑散的汉军,而是敌军!因为远处没有要交战的迹象。
张嶷再度下令,各队停止追击,准备跑路。不出所料,张嶷没一会就看清了那股敌军马队,都是些装备弓箭的轻骑。
张嶷抬头环顾四周。大概是东南方向、负责殿后的汉军两个军阵仍在厮杀,而剩下的汉城守军已脱离了战场。
殿后的汉军人马已经走不脱了,除非临阵溃逃。张嶷很快就下了决定,只能抛弃那些人,转头对部将们说道:“我们也该走了!”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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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八十七章 非战之过
无当飞军向北奔了一阵,前面的马兵却忽然叫喊着开始减速,因为发现了敌军!
没一会周围的马兵都勒马渐渐慢下来。火把燃烧的黑烟很快就弥漫在了人群中,在火光之中,还能看见人口从嘴里呼出的白雾。
张嶷双腿轻轻一夹马腹,提着缰绳越过前方的将士,到前面观望。
果见对面排开了一支马军,前方一面旗帜上写着“马”字,张嶷只能想到曹将马隆。因为最近出现在汉军奏报中的曹将名字、便有马隆,别的没听到谁姓马。
部将见敌军人数不算多,便建议道:“将军,待吾等杀将过去!”
但张嶷在这里遇到的曹军、由北而来,估摸着关山沟还有贼军!那条山沟比较狭窄,只要有一股贼军在那里堵住道路,那汉军便难以迅速走脱。
张嶷下意识转头看了一眼。后面有许多汉军将士挡住了视线,他一下子没看到追兵、但仍能隐约听到动静。
为防被堵在山沟入???????????????口,遭受前后夹击,张嶷立刻作出了决定:“走东边!”
诸将也不迟疑,纷纷应道:“喏!”
马群先后转向右侧,向东面涌出。只见那边立阵的马队,也开始动了,显然是想堵张嶷部的去路!
但张嶷心里清楚,走马岭中不止一条山沟。只要向东走,绕开被堵住去路的关山沟,还能找到撤退的道路。
未料众军向东奔出一段路,东边竟然又出现了一大片火光!
不用细看,多半是曹军的人马。毕竟汉城守军冲出城池之后,一路急行军赶着要从走马岭山沟退走,除了殿后的人马、已被敌军缠住,此时不太可能还有那么多骑兵从东边过来。
后面还有许多追兵,这次张嶷也很果决,当即喊道:“不要勒马,冲!朝左前方冲过去。”
前边的将士最先加速,马蹄声中,立刻传来一声声吆喝,“驾!”“驾……”
贼军也看到了这边的动向,一片火光正在向北移动,欲拦住汉军!
双方尚未交战,响动已是震动大地,马群跑得越快、声音越来。远近的声响,仿佛连续不断的闷雷一样,其间还夹杂着无数人的叫喊催促。
张嶷抬头引项,紧张地观察,估算着两军的距离。
但无论如何,决定已下、只能一条路往前冲,没有机会再改变方向了。否则马群一慢下来转向,必定会被贼军追上。
张嶷忽然看见了敌军的旗帜上、有个“张”字,曹将竟与他同姓。
那军旗后面,火把比较密,亮如白昼。张嶷甚至看清了在骑兵簇拥之下的敌将,那敌将好像穿着一身裘衣、头戴布巾,竟然是一个没披甲的文士?
两军军锋越来越近了!夜色之下,因有无数照明的火把,更能清晰看清马群的动向。
“加鞭!快冲!”张嶷忍不住大声朝前面喊道。
空气中马上传来了“噼啪”的鞭声,以及一阵“驾、驾”的吆喝。哪怕将士们平时对战马爱护有加,此时亦不惜用力鞭打坐骑。
“隆隆隆……”随着敌军不断靠近,马蹄声更大,简直震耳欲聋。
当第一骑敌兵将要冲到汉军正前方时,张嶷心中早已暗觉不妙。汉军本来是有机会冲过去的!奈何先前经过了战斗,众将士又骑马跑了许久的路,到现在马力已有些不支。
火光之中,铁甲闪过,无数泛着寒光的铠甲从前面急速闪了过去,径直挡在了正前方。
“嘶……”一声战马的长啸传来,前蹄高高扬起。也许根本没有人勒马,但是马儿发现障碍物躲不过去,它会自己减速甚至急停。
接着“哐当”的巨大碰撞声就响起了,两边的战马都在冲刺、方向也不一样,总有躲不过去的战马。汉军几乎所有的骑兵都只能被迫减速,并向两侧跑开,以免挤作一团。
张嶷举起马槊,大吼道:“杀!”四下已经“叮叮当当”地发出了兵器的撞击声,杀声震天响。张嶷率军向前侧冲出,部???????????????将与众骑皆护在周围,一齐冲杀到敌军阵中。
两边的骑兵都减慢了速度,曹军那种像树杆一样的长矛非常笨重,根本不适合混战格斗,立刻就有两骑被汉军莿落下马。但很多曹兵干脆把长矛和圆盾一齐扔了,从背上拿下了一种双持长兵器、看样子有点像古代的铍。
汉军边战边冲,杀伤敌军的同时,自己的人也在不断减少。多匹空马上的骑士已经不在了,一些马儿竟还跟着马队奔跑。
张嶷这边好不容易杀出一条血路,却见又有一大群敌军合围了过来!他抽空扭头看时,隐约发现之前的追兵也杀到了,汉军已陷入重重围困。
而部下将士身上血迹斑斑,人与马都已疲惫力竭。张嶷仰头长叹一声道:“今日吾命休也!”
他抬起右手,看见握着马槊木杆的手已在不停地抖动,他正想扔了马槊、拔刀自裁,但又见左右仅剩的人还在拼命苦战。于是张嶷目光一凛,大喝一声,持槊冲向敌兵。
忽然传来一声大喊:“此乃蜀国大将张嶷,抓活的!”
“砰!”张嶷挥起马槊向敌军砸下去时,那敌兵双手持铍抬起、用木杆格挡住了攻击。张嶷刚用力抬起兵器、想收回来,却又听到两声响动,上方忽被两杆铍架住了。
张嶷当机立断,立刻松开手,伸手“唰”地一声拔出了环首刀。就在这时,马匹叫唤了一声,竟被两个跳下马的敌兵生生拽住了马尾!
张嶷扭动上身,挥刀去砍,但两个敌兵立刻又松开了马尾。这时一敌骑趁机挤了过来,擦到了张嶷坐骑的马肩,敌兵往他马背上一跳,直接扑到了张嶷身上。
“哐当!”张嶷重重地摔在地上,顿时七荤八素、满眼都是金星。随即好几个人扑过来,将张嶷死死按住。
张嶷试图挣扎了一下,身上压着人、双手都被死死按住,他浑身实在没有了力气。转念一想,被阵斩和被抓住杀掉、同样是忠臣,如同傅佥之父,他当即就停止了反抗。
周围的曹兵还在激动地叫嚷,“是不是张嶷?”“张嶷抓住了!”
……昨夜的细雨本就下得很小,众人只顾厮杀,大多都不知道究竟什么时候雨停了。
天已大亮,大地上还有点雾沉沉的,扔掉的火把、好像刚刚才熄灭,在地上飘起一缕缕青烟。
战斗早就完全停止了,四下不算安静,仍有无数人在活动。但大家经过的一夜的战斗,此时多少都有些疲惫,行动显得十分迟缓,哪怕是骑着马的人、也任由马匹信步往前走。
秦亮朝远处看了一眼,能看到一些蜀军俘虏被绳子绑成一串、正在被押解回营。
东边的汉城已被魏军占领,秦亮却没有去汉城,而是带着人径直来到了阳安门这边。
果然姜维军不仅从西面战场退走了,还直接放弃了阳安门。
随行的辛敞抬起头,看向阳安门上的魏军旗帜,感慨道:“真如将军先见,姜维苦守阳安门、便是为了策应汉城守军。”
秦亮犹自松了一口气,随???????????????口道:“阳安门内的阵地争夺,确实牵制了我军大量兵力。”
】
一行人来到关楼下,这时秦亮留意到、东边一群人骑着马朝这边来了,前面的军旗是张猛军中的旗帜。秦亮想了想便道:“叔子回来了。”
大伙等了一阵,便见确实是羊祜等人。一匹马背上还五花大绑着一个蜀将,那蜀将残破的铠甲下面、衣裳十分朴素,年龄也不小了,两鬓花白、皱纹显眼。
“张嶷?”秦亮开口问道。
羊祜、张猛等人翻身下马拜见,羊祜道:“此人正是蜀国前军监军、汉中都督张嶷!”
秦亮心下一喜,说道:“叔子有功。”
羊祜拱手道:“仆不敢当,若非帐下督马孝兴、挡住了关山沟,仆与张将军等便无法及时拦住张嶷。”
马隆也在秦亮身边,立即摆手道:“那时秦将军身边的人不多,仆是反对去关山沟的。只因军令不可违抗,仆才奉命率数百骑兵前去阻拦。能捉住张嶷,仍因秦将军妙算阿。”
秦亮是全军主帅,整个汉中之战的大功都是他的。他不可能去抢部下的具体军功,便道:“我没上阵,此乃你们几个人的军功,将士们也当赏。”
被绑着的张嶷无需审问,主动开口道:“关山沟前只有数百骑,没有步兵?”
马隆道:“只有数百骑兵、乃从大魏卫将军身边抽调的护卫,昨夜我看到汝的军旗了。”
张嶷的脸色阴晴不定,闭口不再言语。
秦亮情知张嶷在懊悔。不过当时无论谁发现、那里忽然出现了敌军,恐怕都会怀疑谷口已被阻塞,更何况沿着走马岭东行,还有其它路走。那种情况下,只要掌兵者没有犹豫不决、能够临机决断,便算不上犯错。
他便不禁说了一句:“汝不必自责,此非战之过。”
钟会的声音道:“把张嶷从马上带下来,勿让秦将军如此与他说话。”
侍卫忙道:“喏!”
第四百八十八章 一扫而空
蜀汉的官职与大魏有些不同;但这个前军监军、都督汉中的张嶷,实际就是蜀汉在汉中地区的最高将领,替代的是当初王平的位置!只不过此役有卫将军姜维统兵,张嶷才不是蜀军主帅。
张嶷在蜀汉的位置,几乎不亚于郭淮之于大魏。不过蜀汉的地盘、兵力本来就比魏国小得多,总共就只有益州,所以张嶷能节制的地方、自然无法与雍凉两州大小相提并论。
】
秦亮很容易想到,攻下汉中等地之后,再把蜀汉国在汉中的统兵大将抓回去、声势必然不同。
而且活捉又比阵斩好,阵斩只能体现在奏章文字里面,而把活人捉回去,洛阳的人便能亲眼见到。于是秦亮不想把张嶷挵死了。
大概因为秦亮没有侮辱张嶷,张嶷也不好骂人,反而有意无意地打量着此役的魏军主帅秦亮。
张嶷被侍卫从马背上扶下来,与秦亮对视了片刻。秦亮不动声色地面对着他,想先摸清张嶷的态度。
这时张嶷便???????????????开口道:“今为将军手下败将,多说无益!吾但求一死,作大汉之鬼。”
周围的众人都没吭声,只等秦亮处置。
秦亮对张嶷的话自然不认可,觉得他只是忠于君主而已。何况魏军在此役中也有不少伤亡,秦亮不会与张嶷说什么好话。不过秦亮没有出言反驳,毕竟要改变人们的观念,有时候比要他的老命更难。
兴许只是人们看问题的角度不同。
魏国人与蜀国人同文同种,即便对抗厮杀多年,两国矛盾也不至于涉及全民。至少魏国不可能针对三国中的某一个种群,进行有预谋的研究消灭。甚至没必要进行区别对待,巴蜀之地的汉民,反而是同化周边及扩张纵深的中坚力量。
当初蜀汉大将军费文伟,在这一点上就看得比较清楚,可能观念与秦亮更接近。费文伟在评价刺客郭循时,便说郭循没有做官食禄、对魏国朝廷没有义务,显然明白两国之间的敌视、只限于统桎者。
而巴地人张嶷所认同和忠诚的,当然不是巴蜀,只是汉王朝、刘氏皇家。刘家的目标是还都中原,终究也不是要裂土分疆。有秦以来,只要九州之地不能统一,战争便不可能真正停止,哪怕打得十室九空。
蜀汉的第一代君臣治国比较清明,但作用依旧有限。因为本质上蜀汉与魏国毫无区别,魏国君臣之恶,蜀汉朝廷迟早都能干出来。
秦亮抬起手掌,在张嶷跟前晃了一下,本想说、蜀汉人与魏国人都是华夏人。
但他从余光里瞅了一眼从战场上回来的将士们,便临时改口道:“傅佥的儿子也没降,现在活得好好的。”
他不再多劝,遂向关楼走了过去。
羊祜的声音道:“看好张嶷,要活着带回洛阳。”
将士们应道:“喏。”
一众人走到墙内的斜坡石梯上时,两侧的将士都向秦亮投来了目光。先是一个武将抱拳道:“拜见将军!”一时间大伙都向秦亮揖拜,纷纷道,“卫将军”“秦将军……”
秦亮一边登石梯,一边简单地向将士们拱手还礼,有时只是点头回应。
城墙上方已在眼前,秦亮不再理会周遭的动静。本来熬夜后的油面与昏沉感觉也减少了,此刻他好像一下子来了精神。
墙头上、关楼上的大魏旌旗招展,在迎风飘荡。为了这么一道关隘,魏军鏖战了多日、不知道发生了多少次战斗,现在终于到了魏军之手!
而阳安关是汉中平原最重要的屏障之一,攻取此地、如同打开门户。
随从都下意识地稍稍减缓了脚步,秦亮身披铁甲,按剑最先独自登上城头。
忽然之间,秦亮察觉墙砖的颜色微微有些变化,不禁转头看了一眼,只见太阳从东边的云层里钻了出来。
哪怕有云层与雾气的阻挡,但天地间的光线也随之一亮,那种阴天独有的阴晦黯淡之气、顿时一扫而空!
汉中的冬季、气候与关中大不???????????????一样,冬季的晴天比较少。秦亮记不得之前阴了多少天,没想到昨夜只是下了一阵细雨,今天便终于放晴了。
大伙先后走到了女墙后面,站在高处观望着此地的景象,有一会都没人说话。
身后是魏军的营地,亦是之前进攻阳安门的阵地。秦亮站上墙头,才亲眼所见,从这里对魏军营地几乎是一览无余。
那些土沟土墙、以及简单古朴的箭楼,在淡淡的雾气与些许烟火缭绕之中,有一种宏大而朴质原始的气象,而无数人马在其间,又增添了几分热闹的生机。
阳安门外,此时却显得很荒凉,除了零星的游骑,几乎看不到人了。唯有北面的走马岭雄壮依旧,南面的沔水静静地流淌着。
就在这时,身后的石阶上来了两个甲士,其中一个没有头盔、衣甲上全是泥,好像是信使。另一个人大概是城下的侍卫,上前拜见之后、便转身看向那衣甲脏污的信使。
信使从怀里拿出纸张,双手呈上道:“仆等昨夜奉邓使君之令,前来向卫将军禀报军情,不想经过汉城时、不慎遇到了贼军。贼军派出游骑追击仆等,仆等险些尽数丧命,奔出许久才摆脱追兵。”
秦亮接过信件,打开一看,果见邓艾的笔迹。
信使继续道:“仆等损失了两骑,今早终于赶到了大营。昨夜贼军弃守南郑,以浮桥渡河,向西南逃遁。邓使君已率部追击!”
秦亮道:“我知道了,汝先去营中休整。”
信使拜道:“喏。”
辛敞马上开口道:“南郑、汉城蜀军都同时于昨夜突围,事先必定得到了姜维的军令,约好了在一个晚上出动。”
王沈道:“昨夜下雨,贼军并未改期,定是路途遥远不便重新联络之故。”
秦亮心道:蜀汉两座重镇的守军突围,自然无法同时发动,但定在同一个晚上倒是容易。
且邓艾军大营、离阳安门这边相距百余里,即便有时间差错,秦亮与邓艾也来不及相互报信。实际上昨晚传递消息还出了意外,秦亮等人到现在才得知确切的军情。
这时羊祜说道:“姜维真的要放弃汉中了!”
只见西边的走马谷,已经毫无蜀军踪迹。在天亮之前,姜维军便沿着河谷地撤了个精光。秦亮暗自松了一口气,点头道:“此次姜维倒是十分果断。一会杨威应会派人来禀报,定军山的蜀军多半也撤走了。”
汉中这地方,放弃之后、要重新攻下来没那么容易。即便是国力最强的魏国,攻打汉中也实属不易,调动了大半精锐,而且还抓住了姜维撤围兴势的时机。
钟会揖拜道:“贺喜将军大获全胜,终于攻占汉中!”
掾属与部将们听罢,纷纷向秦亮道贺。秦亮还礼笑道:“非我一人之功,全赖将士用命、诸位同心协力。”
显然大伙都真正放松了精神,站在城楼上轻松地交谈了起来,气氛也变得随意了不少。
???????????????一众人离开阳安门城头时,秦亮又回头看了一眼门外的走马谷方向。
从那条大路过去、到达西汉水时,还有一处重要关隘,叫作关城。若从关城继续往南,便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闻名天下的剑阁(剑门关),以及葭萌关。
以如今的形势,魏军只要守阳安门、北面的武兴(略阳),汉中平原便可无虞。
不过蜀汉军从阴平还可以威胁陇右地区。山区道路虽不好走,但总归有一条路通沓中、狄道方向,另一条路通武都郡的武街等地。
所以最好还是要乘胜拿下阴平!一旦占据阴平,只需守两三处险要狭窄的关隘,蜀汉军便难以再北上。可以几乎断绝蜀汉军反击的途径!
一行人走下阳安门,骑马返回了中军大营。秦亮还没去汉城,依旧住在军营帐篷里。
他回到中军大帐,立刻从行李中翻找地图,埋头琢磨了起来。而部下们在帐中,有的谈笑风生、有的只是在小声交谈。
秦亮当然不愿意继续打下去了,此时他只想尽快回到洛阳!
一来是魏国朝廷仍然不太安稳,此前继续汉中之战、本身就在冒险。因有王广明确立场、郭太后暂时主持局面,风险降低了很多,秦亮权衡之后才选择继续打。
二来汉中之战打了太久,将士们也比较疲惫。攻占汉中的军功威望已经不小,没有必要急着继续与蜀国大战。
这时秦亮再度权衡,打算派兵去攻打阴平。
如果能尽快拿下,当然是最好的局面;但若又要打成消耗战,他便准备暂时放弃。没有关城、阴平,魏军想要守住汉中郡、武都郡的胜利果实,也不困难,无非更复杂一点而已。
秦亮放下地图,从草席上起身,来回踱了两步,便对辛敞道:“传令诸营大将,明日到此地议事。派人去把陈玄伯、邓士载也叫来。”
辛敞抱拳道:“仆即刻去办。”
第四百八十九章 止于阴平
次日,诸部大将陆续都到了中军大营。
汉中之战打到现今,已是胜负有定。姜维主动弃守了南郑和汉城,明显是要放弃汉中之地、以尽量保存蜀军兵力。
自此汉中、武都二郡基本被魏军占据,不过还有阴平郡同属一片整体防区。众人聚集在中军账内,就是商议乘胜夺取关城、阴平郡等地事宜。
三郡的地盘在图上,仿佛一个倒叩的“凹”字,武都郡居中。西南方就是阴平郡,全是重峦叠嶂的山地,耕种价值几乎没有,以前的军事位置也不太重要;但现在成了两国边界前线,立刻就有了极大的战略价值。
从汉中派兵去阴平,其中一条路是沿着这里的走马谷、出阳安门,只要向西南行军一百余里,即可抵达关城。从关城西行,便能到阴平郡郡治。
这条路最近,而且先占据关城也作用巨大。如果关城在魏军手里,此地则可成为守备汉中的重要关隘。
然而有个问题,姜维如果在关城留驻足够的兵马,要攻下那地方、或许又是一场旷日持久的消耗战!
因此秦亮除了派陈泰去攻关城,又叫邓艾率部走陇右绕行、由武都郡地界南下直揷阴平。
只要有一路突破,阴平、关城二地蜀军都守不住,必将面临两面夹击的境地。
但若两路都难有进展,秦亮也明确说了可以放弃。到时候只能重新布防,分筑营垒关隘,守住武都、汉中二郡。
众人商议了一阵,秦亮走出帐篷活动稍歇。大伙都跟着出来了,在藩篱围成的坝子里闲谈走动。
秦亮信步而行,见邓艾在身边,不禁脱口道:“士载定要记住,此番我军目标,最多止于阴平。”
邓艾怔了一下,面有困惑之色,随即拱手道:“仆……谨记,将军、军之言。”
秦亮知道史上邓艾偷渡阴平的事,且邓艾也有些贪功,所以才没忍住提醒了一句。
不过顷刻之后,秦亮又转念一想,邓艾对于形势是有判断力的人。此时蜀汉还没有到一推就倒的程度,即便魏军偷渡成功,如果兵力和装备不够,那反而会成为孤军被围歼!邓艾应能看清这一点。
这时秦亮抬起左手,做了个手势。身边的王康停下了脚步,其他人也没再跟上来。
秦亮与邓艾踱步向前,秦亮沉吟道:“我正要上书朝廷,为诸将请功,推举西线大将人选。欲以陈泰为雍凉都督,士载为雍州刺史、并镇汉中三郡,王经为凉州刺史。士载以为何如?”
邓艾想了想,磕磕碰碰地说道:“将军安排甚妥。陈玄伯有攻取武都郡之功,又是世家大族出身,由他做都督雍凉,更能服众。”
秦亮轻轻点头,颇有点意味深长的口气道:“西线这边,只能有一个都督雍凉。一时的官位,卿倒不用太在意。”
邓艾结巴地说道:“若非将军偏爱、再造之恩,仆岂有今日?将军自有考量,仆欣然领命。”
秦亮听到这里,对邓艾的态度很满意,这才不动声色地说道:“陈玄伯运气好、遇到蒋舒降了,方能顺利夺占武街,不过军功仍要算在他头上。士载先为大军前锋,后又节制东面军务,前夜抓住时机追击南郑蜀军、斩俘不少,功劳不在陈玄伯之下。我心里是知道的,朝廷于爵位食邑也定不亏待。”
邓艾拱手一拜。
秦亮亦不再多言,心中已决定好人选。正如邓艾说的理由,雍凉都督、选陈泰更能服众。
实际上经过了解与相处,秦亮觉得、陈泰此人对于官位似乎并不太执着。
陈泰在关键时刻有过明确表态,还算可靠。至于皇帝口头说过、要陈泰取代秦亮在汉中的兵权,那也跟陈泰自身没什么关系。陈泰正是人在陇右坐,锅从天上来。而秦亮这么一安排,倒能让陈泰更加安心!
而王经的军功,同样是讨了巧。
建威督、兰坑等蜀汉重要据点,以前魏军费了很大的力,亦不能攻下;王经能占据那些地方,纯粹是因为蜀汉陇右的老巢武街降了,蜀军才主动弃守。这种军功是可大可小,全靠给王经请功的人怎么说。
就地在西线这边安排,除了洛阳中军大将,目前有资历补凉州刺史的人,大概只有两个选择,王经和胡奋。秦亮昨晚便曾在考虑过了。
胡奋之父胡遵是徐州刺史,父子二人若各为一州刺史、不符合魏国规则,连王家都没这么干。当初王凌并未把四个儿子都外任都督刺史,只有王飞枭做扬州都督。
不过胡家的站位问题不大,否则胡遵也不会被王家重新启用为徐州刺史。
当初胡家确实投靠了司马家,胡奋甚至以平民身份侍奉在司马懿身边。但是司马家倒了之后,胡家显然自己主动划清了界限。在狄道揪出司马师奸细的人,正是胡奋!
何况胡奋对于秦亮是马首是瞻,之前在武功县种地,胡奋便经常陪着秦亮下地干活。
这样的人,当秦亮有权势的时候完全不用担心。但如果落难,也不能太指望他们跟着同甘共苦。看看胡奋对司马家的态度就知道了。
反而是王经那种人,虽然不太好用、做事有点头铁,甚至很多事根本不愿意干,但他很执拗,有自己的原则。即使秦亮倒霉了,王经的作为应该也不会过分,多少会念及旧恩。这一点与羊祜是一样的性子,羊祜就没有避讳夏侯霸家。
此时让王经分一些西线的兵权,秦亮其实更放心。
王经打仗不太行,别的见识好像还行,凉州现在不是前线了,他只要能大概处理好羌胡事务,便不会出多大的乱子。待到以后,秦亮自然要把王经调离带兵的位置。
众人回到大帐,秦亮遂将人事安排当众说了出来,并先授几个人“行事”的權力。正式任命,仍要等洛阳的诏令和文书。
……姜维军陆续撤到了关城。他早知汉中之战大势已去,但促使他下定决心、快速撤出汉中的缘由,还是数日前从成都送达的诏令!
当时汉军被挤压到了南郑汉城两座城内、以及走马谷的山谷中,武都已然失守。成都的朝臣都认为汉中之战打不下去了。
平常皇帝不会太过干涉前线军事,但这一次的诏令很明确。从成都主动发来诏令,先派尚书仆射董厥带兵增援剑阁、葭萌关,又命姜维将汉军撤到剑阁。
朝廷多半是担心,姜维会把汉军主力全赔在汉中地区,那大汉朝廷直接就完了!无论多么险要的山川、关隘,没有人守都是枉然。
姜维权衡之后,终于决定放弃汉中之战。他掌握着前线兵权,大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但军中还有张翼、廖化等大将,若是姜维不奉诏,仍然可能出问题。
不过姜维撤到关城之后,便没再继续退兵。
这时又有信使来见。姜维听说是陈祗派的人,立刻召入关城驻地见面。
信使呈上陈祗的亲笔信,并道:“陈公带了话,若卫将军奉诏撤军到剑阁、与尚书仆射董龚袭会合,待将军返回成都,陈公等人便可设法保住将军,否则谁也不敢再为将军说话。请君三思!”
姜维道:“我并不在乎自己的下场如何。不过弃守关城、直接回到剑阁,阴平也必定会丢失。”
来使想了想道:“没有人怀疑将军的忠心,陈公更无此念。但贼军尚可从陇右进攻阴平,若要在阴平继续与贼军作战,将军如何交出兵权?”
姜维不置可否。
来使又道:“关城囤粮一旦耗尽,用什么地方来供养关城、阴平将士?以后还得从涪县等地调运粮草。为了守阴平耗费靡大,还不如退守剑阁、葭萌关。”
这些考虑,姜维哪能想不到?他终于极不甘心地、把话明说了出来:“若有阴平,还能有机会北上陇右。不然贼军只需在阴平桥头、白水关、关城三处设防,汉军便被困于益州,不得进取也!”
来使沉声说道:“将军再想想,经此一役,君还能领兵北伐吗?”
姜维沉默了一会,不禁仰头长叹。
来使抱拳道:“陈公不会害将军。”说罢他便执礼告辞。
姜维送到门口止步。没一会,司马师也来了,姜维立刻将司马师请到房内,然后把陈祗的信拿了出来,两人交谈良久。
司马师几乎没有什么犹豫,明确表明了主张:“陈奉宗一向与将军交好,又得陛下信任,将军切不可辜负陈公好意阿。”
姜维知道司马师善谋,但有时候没用!因为不知道他在为谁思虑。在这种危难时刻,司马师这个降将不愿离弃姜维,乃因忠诚?
不过此刻司马师应该是想保住姜维的,否则他在汉国也难以立足,终究还是为了自己。
姜维许久没有说话,默默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他忽然骂了一声:“没遇到过如此招恨之人,他嬢的秦亮!”
第四百九十章 仁心如炬
姜维竟主动从关城撤军了!秦亮等收到陈泰的急报,一屋子人都是兴高采烈。
秦亮从筵席上站了起来,若非身边有人、他简直想手舞足蹈。此时唯有踱步走动一下,才能平复高兴的心情。
此时魏军已经入驻汉城,秦亮也住到了城里一座宽敞的宅子里。
他没有住进官寺,乃因汉城官寺里的蜀汉人没走完,他只是暂住、也不想去管那些人,所以还是随便找个地方省事。如同勤王军刚进洛阳时,有一阵子秦亮是中领军,也没去领军将军府居住。
秦亮几乎要笑出声来,说道:“姜维想等大魏朝廷出问题,我看蜀汉的问题也不小。这事肯定不是姜维自己的意愿!”
羊祜的声音道:“关城一弃,阴平也必不会再守。我军进驻阴平郡之后,只要派兵到东南面,守住阴平桥头、白水二地;汉中之兵则守关城,三郡之地可保无虞。”
】
在场的几个人纷纷附和,钟会道:“将军可以放心了,此后蜀汉????????????????若想重图汉中三郡,绝非易事。”
秦亮暗自长长地松了口气,点头道:“对,至少短期之内,西线这边不容易再出大事。”
他恍然想起了正事,遂道:“正好士载出发没多久,此时可能刚到武兴。泰雍立刻安排信使,去把邓士载叫回来,不用再从武都郡绕路去阴平。那边的路远且艰险,不如让陈玄伯的人走关城去阴平更快。”
辛敞揖拜道:“喏。”
这时外面天井里传来了一阵说话声,秦亮听到了王康的声音:“卫将军诸事繁忙,正在商议军务,我是卫将军司马,汝有何事,可与我说。”
今天秦亮心情极好,听到动静,本想出去看看。但听王康这么一说,他便打消了念头,只从窗后朝院子里看去。
天气挺好,陈旧古朴的房屋围着中间的庭院,天井边缘还有些潮濕,但阳光已从上方斜照进了院中。其间的景物明暗相称,倒有几分清新之感。
院子里来了一男一女两个人。男子呈上一卷竹简,揖拜道:“天下兵祸连年,战事一起,无不生灵涂炭,而秦将军自入汉中,不兴屠戮,所到之处,几秋毫无犯。将军之仁,于乱世之中明耀如炬,仆等特献贺文,以表敬仰之意!”
秦亮在窗后观望,屋子里的属官们一时没有多言,因此也听到了门外说的话。几个人向秦亮看了过来,钟会笑道:“此人没有乱说。”
不过那人身边怎么还有个女郎?秦亮不禁远远打量了她一眼,女郎相貌不错,却谈不上明艳动人。
外面传来了王康的声音:“这边请,我们去客厅相谈。”
三人便朝院子一侧走去,很快消失在视线中。
屋子里王沈的声音道:“将军处事,确有仁心,汉中官民亦看在眼里阿。”
秦亮心道:大多事都是双刃剑,必有副作用。传言魏太祖屠徐州,遗害至今,几十年了仇恨都没消除。
况且按照后世战争理论的理性总结,纵兵烧杀劫掠、对资源的浪费非常严重,相比得到的东西,在劫掠过程中破坏的资源是绝大部分。有组织地征收,才是效率最高的办法,且不容易引起激烈的反抗。
他便道:“战阵上不可能心慈手软,不过屠戮平民弊大于利。”
就在这时,祁大走进了门口,揖拜道:“禀秦将军,刚才那人名叫戚宇,乃汉城官寺佐吏,家中是当地豪强。他说要为将军献贺文,仆便带他进来了。”
果然世人对会写文章的人都更重视,祁大这个兵屯出身的人也不例外。
但不知怎地,秦亮倒忽然想起了东边的黄金谷蜀兵,仗都打完了、黄金谷的人竟然还在坚守!不过那地方现在成了死地、孤城,守军也太少,没什么作用了。他也懒得管,让邓艾自己去想办法。
秦亮道:“我知道了。”
祁大又靠近轻声道:“跟着戚宇来的女郎,是他的妹妹,可留在府中服侍将军。”
旁边的人们????????????????假装没听到。
秦亮踱了两步,沉吟道:“若是事情传出去,上行下效,约束将士岂不更难?”
祁大拜道:“将军所言极是。”
羊祜的声音道:“将军英明!”
两天之后,邓艾率部最先回到汉城,剩下的军队还在马鸣阁道。秦亮也要开始提前安排防务、以及退兵事宜了。
只等陈泰传来确切消息,进军到阴平郡,并占住白水、阴平桥头二地;汉中这边只是防守,便无须再留驻十几万之众。单是从雍凉西线南下的中外军、屯兵都嫌多,人马太多反而增加补给负担。
中军议定,洛阳军六万人先撤走,秦亮正好要带着中军三营回朝廷;并向留下的雍凉将士,许诺分批进行轮换。
以邓艾为行雍州刺史事,镇汉中、负责前线军政。然后秦亮又任命了胡奋,行汉中郡太守事,辅佐邓艾。
秦亮名义上代天子征伐,可以给官员授权;不过正式任命官职要走一遍程序,仍须等待洛阳送达诏令。在此之前问题倒是不大,因为邓艾本是凉州刺史,胡奋是陇右郡守,他们都有本部兵马。
陇右郡等地一直是魏国地盘,具备完善的官僚机构,一时缺了郡守也不影响,还有长史或郡丞管事。唯有新得的汉中、武都、阴平三郡须尽快任命郡守,如此才能征辟属官,在当地重新建立统桎组织、以便就地获得剩下的资源。
秦亮先安排了汉中郡守胡奋。及至傍晚,秦亮又在宅中召见帐下督马隆,当面问他:“孝兴可愿出任武都郡守?”
马隆顿时大喜,激动地揖拜道:“秦将军知遇之恩,仆没齿难忘!”
秦亮微笑点头道:“那便这样决定了。”
秦亮自己就是从掾属干上来的,当然明白,太守对于一般人的仕途、乃一道很难逾越的大坎……除非出身世家大族。
武都郡不算什么好地方,但武都郡守也是太守,先到这个级别,以后可以换。如同当初邓艾被任命为凉州刺史,邓艾也很高兴,实际上凉州要人口没人口、要赋税没赋税,但凉州刺史依旧到了州一级。
马隆显然不是士族出身,他起初在兖州只是个低级武官。令狐愚离任曹爽府长史,刚出任兖州刺史时、身边没什么人用,才把马隆调到身边办事。
如今秦亮逐渐提拔马隆到郡守,马隆说到知遇之恩、秦亮还是可以坦然受之的。
至于军功,如果朝中没人说话、还是干不到太守。当初秦亮在秦川以五百人阻击费祎大军,且朝中有人,也差点没干上庐江郡守。
次日早上邓艾又主动到宅院里拜见。秦亮叫祁大煮茶,便与邓艾在堂屋里闲谈起来。
邓艾终于开口问道:“昨日……将军只、只任命了……汉中郡守。武都、阴平……二郡,是否已有人选?”
秦亮道:“昨日傍晚见过马隆,说了让马隆做武都郡太守。”
邓艾点头道:“阴平、平……安排,好了吗?????????????????”
秦亮已能隐约猜到邓艾的意思,遂问道:“士载可有举荐之人?”
邓艾说话吃力,却说了不少话:“仆的掾属段灼知兵,通习文武,多次带兵为前驱。阻截南郑守军之战,段灼去北岸调兵,及时增援,俘获了数名敌军将领。不知能否举荐他为阴平郡守?”
秦亮看了一眼邓艾,痛快地说道:“我先任命段灼为行阴平郡太守事,士载再把军功写下来,我上书的时候一并送到殿中。”
邓艾起身深揖,结巴地说道:“仆代段灼谢秦将军提拔之恩,明日把段灼叫来,当面拜谢将军。”
秦亮摆手笑道:“他是士载的人,靠的也是士载。不然我都不认识他。”
邓艾刚才一下子说了太多话,可能有点累了,便只是点头,坐回了筵席上。
秦亮动作随意地倒了两碗茶,顺手递了一碗过去。邓艾立刻双手接住,轻轻抿了一口茶水。
“哐当!”一声响,秦亮身上还穿着铠甲,按住腰间的佩剑、从筵席上爬了起来。
只见今日又晴了,不过早上的光线角度、与昨日议事时不一样。秦亮走出房门,径直走到了天井中有阳光的一侧,邓艾也跟了过来。两人站在院中晒太阳,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谈。或因秦亮按剑的动作,邓艾有意无意地瞟了一眼他腰间。
秦亮看起来很闲适淡然,其实心态已经很浮躁,心思早已飞到了千里之外的洛阳。
连谈论的话题、也暴露了他的注意力,“士载暂且不能离开汉中,此番一别,不知下次何时重逢。”
邓艾道:“仆、仆会时常……去信。”他接着又道,“将军放、放心,仆定……守好、好汉中三郡,不负将、将军重托。”
秦亮点头道:“有士载坐镇汉中,我还是放心的。”
他说罢深吸了一口气,环视周围,只见宅邸里的房屋挡在四面。他不禁想象,阻隔此地的、又岂止是房屋?
第四百九十一章 寒冬行
到了腊月,汉城这边下了一场小雪、不到半日又变成下雨,以至于没能形成积雪,次日就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叫人误以为,似乎从来就没下过雪。
待到阴平郡那边送回了明确的奏报,秦亮才下令、准备开始撤军。
如果只是从汉中走回洛阳,人们还来得及在除夕之前到达。但多达六万人调动,情况会复杂一点,秦亮算时间,估计无法回到洛阳过年了。
洛阳中军三营将士,分四条路先去关中,从西到东有陈仓道、故道、傥骆道、子午道。路上的人越多,越容易堵塞,粮草补给等事也更困难,所以大军要分路行进。
其中人最多的一条路是陈仓道,秦亮率中垒营等部、就走这条道。陈仓道最远,但比较起来、同时又最宽敞平坦。
出发之前,陈泰也赶回了汉城。诸将为秦亮送别,自是一番惜别之情。不过陈泰同样不会留在汉中太久,等洛阳中军撤走之后,他也将率一部分兵马回到关中????????????????。
大军出汉城,当天就进入了走马岭山区。
汉城完全没有雪,但进山没多久,便见到山上的树枝银装素裹、四面积雪。幸好中军早已听说了这样的情况,并有所准备,大伙准备了粗糙的麻绳、系在鞋底防滑,又遣先锋在前面清理道路,大军畅行无阻。
秦亮是第一次走陈仓道,果然发现这边的道路起伏没那么大,周围都是山、却比不上傥骆道上的山脉险峻。一路上能明显看出,东面崇山峻岭,山脉更大;陈仓道比较绕路,却绕开了最险的山区。
原先魏军很少走陈仓道攻汉中,并非因为绕路,主要还是这边有蜀军的许多军事据点、易守难攻。诸如武都郡地盘上的多处营垒,以及武兴等关隘。
秦亮率军走出秦岭、来到渭水河畔的陈仓时,已到腊月中旬。
卫将军长史杜预率众在陈仓等候,迎接到了秦亮。
陈仓是关中平原的西端,往东边眺望,便是与秦川地形迥异的一片原野。与汉中平原不同,秦亮刚到关中,已是大雪纷纷。四面的屋顶上、田间地头都是积雪。不过陈仓是西线兵屯重地,人口不少,道路上的泥地仍旧躶露在外,看上去反倒多了几分脏乱的错觉。
秦亮还在陈仓见到了个道士。道士告诉秦亮,陆师母在长安都督府等待将军。
于是秦亮次日便从陈仓出发,传令诸部,到达长安后再行修整。因为四路大军不可能同时抵达关中,先到长安的人马、本来就要在长安逗留,以便将三营将士都重新聚拢。
在关中平原上行军,立刻就变得轻松了起来。从陈仓到长安数百里路,大伙不到十天就到了。
长安官吏迎出城门外,见面一阵道贺,场面十分热闹。隐慈、吴心兄妹也在迎接的人群里,秦亮把他们叫到了身边。校事令隐慈是正儿八经的五品官员,他妹妹吴心经常在秦亮身边,卫将军府的属官与亲卫将士都认识他们。吴心束发带剑,身上没有半点妇人的装饰物。但秦亮这时忽然觉得,其实吴心长得挺美,漂亮的大眼睛、匀称的瓜子脸,只是没有精致妆容故意突显其姿色,正如隐慈以前说的她不用靠美色生存。
她的皮肤不算细腻有光泽,但是很白净。因天气寒冷,她穿着厚实的裘衣,不过秦亮知道她的身材略瘦但有货,尤其是胸襟。想到这里,秦亮竟差点当众现出了浩然之气!他立刻转移注意力,加上外面披着札甲,才勉强没有当众出丑。出征已有数月之久,此时他着实不能随便胡思乱想阿。
众人兴高采烈地见礼谈论了一阵,便一起迎将士们入城。
秦亮问了一下,隐慈等人都住在郭淮原来的都督府上。雍凉都督府现在没有主人,属于官产,秦亮遂直接把都督府设为行辕。
大伙来到府邸大门时,秦亮抬头看了一眼、见到木匾还挂在上边,不过估计这木匾已挂不了多久。
之前这座府邸一直都是郭淮的住所,只是换过????????????????名字。郭淮做雍州刺史时,这里正是雍州刺史府;后来郭淮升任雍凉都督,他没搬地方,只是把木匾给换成了都督府。
而今雍凉都督即将变成陈泰,陈泰回来多半也没必要搬地方,只消把他自己住的府邸改名为都督府即可。而眼前这座府邸的木匾,则应该会被取下来。
秦亮等人进得府门,立刻发现前厅庭院冷清了许多,几乎没什么人,只能看到零星三两个奴仆侍女。连郭淮灵堂外的布置也撤了,郭家人已搬回洛阳、必定带走了郭淮的牌位。
秦亮每次来长安、都是住在这里,至今仍觉熟悉,只是多了几分物是人非之感。
这时秦亮终于看到了陆师母等人、正站在走廊上,他也不知陆师母为何没有与吴心等人一起出迎。大概陆师母是蜀汉国的人,且因她一个女道士,不愿意出现在魏国文武官员面前。
秦亮站在原地,转身看向杜预、羊祜等人道:“卿等在府上找房屋暂且安顿。长安官员设的午宴、我便不去了,你们替我去赴宴就行。”
几个人揖拜应允。
秦亮又道:“各位旅途劳顿,上午便散了罢,诸事随后再议。”
属官部将们纷纷抱拳道:“仆等告退。”
隐慈跟上来几步,拱手道:“洛阳有些消息,仆明日一早再来拜见将军。”
秦亮点头道:“走了不少路,今日着实有些疲惫。”
只剩秦亮与吴心同行来到走廊上,陆师母身边的男女道士却还在那里。见面后,先是相互揖拜见礼。
陆师母先是松了口气,神情却挺复杂,她有意无意地瞧着秦亮身上的铠甲,说道:“秦川道路险峻,起初妾时常担心将军安危,确未想到,将军果真勇猛善战,竟一下子便攻下了汉中!”她略有犹豫之色,接着道,“妾恭贺秦将军大胜而归……”
】
秦亮却在走神,后面几句话究竟说了什么、他都没听进去。
他的脑海里只有陆凝那魅惑的柳叶眼,时而低眉、含羞带怯,时而有些纠结惭愧,隐隐又藏着某种渴望,眼神中似有风情万般。加上陆凝的气质有一种妖异的野气,秦亮自然而然地回想起了那水蛇一般的腰身。
记得第一次与陆师母见面时,秦亮在军中呆了挺长时间,不过当时陆师母脸上抹着不知什么东西、看不太出来相貌,却也发现了她的身材不错。
这时秦亮立刻意识到面前还有外人,终于回过神来,不动声色地暗自深吸了一口气。
秦亮一直觉得陆凝、吴心的姿色与王令君玄姬等人相比,还是有明显差距;今天才意识到,她们其实也是少见的美貌非常的女子。秦亮同时明白了一个道理,女郎长得何如、不仅是客观的长相,也要看欣赏她们的人是什么心态阿。
吴心说了一句话,声音略显沙哑,“因兄长是校事令,陆师母常问我前线情况,她很关心将军。”
????????????????秦亮脱口道:“卿呢?”
吴心有点苍白的脸上,竟顿时露出了些许红晕,她立刻避开目光,沉默不语。
秦亮看了一眼那两个道士,岔开话题道:“还得有劳仙姑留下人手,设法再去一趟成都。主要打听一下,姜维等人战败之后是被怎么处置的。”
涉及蜀汉朝廷高层的人事变动,因为那些人有名气,通常无法保密。秦亮只要知晓这些情况,他便能大概推测出蜀汉的国策变化。
陆凝道:“那最好还是找个理由去见费氏,她是前大将军之女,与宫廷官场的人都有些来往。”
秦亮点头道:“是个好办法。”
旁边姓袁的女道士轻声道:“听说费家女郎要做太子妃了。”
她的丈夫张羽道:“秦将军没有问汝,汝不要多嘴。”
秦亮刚刚击败姜维,全据汉中三郡,此时的心情很好,听到这里便摆了摆手、并不计较。他还用玩笑的口气,随口笑道:“我看她还是不要做太子妃了,反正将来我攻下蜀国、也会把她抢走,何必非要先后委身于二人?”
陆凝等人都一语顿塞,说不出话来。
秦亮不以为意,与几个人一起沿着廊芜继续往里走。府邸里有多个庭院,以前郭淮住的内宅庭院、有个颇具规格的门楼。秦亮便朝门楼走去,回头对吴心道:“郭家人都搬走了,我在长安这几天,便住内宅。”
吴心“嗯”了一声:“妾会安排卫将军府来的人,由她们照顾将军起居。”
道士张羽夫妇终于止步,向秦亮等人告辞。毕竟府邸内宅,非主人家的男子通常是不能进去的。陆师母却没吭声,犹自跟着秦亮走进门楼。
但这座内宅庭院,秦亮以前是进来过的,因为他是外姑婆王氏的亲戚。前方那座显眼的阁楼厅堂里,便是以前他来赴家宴的地方,王氏亲自下厨做过饭菜。
第四百九十二章 怅然而欣慰
秦亮以前来过这座庭院,不过只进过对面的那栋阁楼。他径直从天井里抄近路走去,陆凝和吴心跟了上来,人们踩着积雪、立刻发出“嘎吱”的声音。但等三人走上檐台,那小小的噪音就消失了,周围变得十分安静。
沿着石阶走上去,秦亮自然地想起了曾经在这里发生的事,不由得稍稍驻足。
秦亮在关中见过许多人,做过不少事,却偏偏对这么一座阁楼的记忆印象很深。
以前在厅堂里吃过什么、说过什么,他一下子都想不太起来了,却很容易地想起了与王氏有关的细节。诸如在这台阶上,王氏被秦亮的浩然之气吓了一跳、踢到了那块砖头,让秦亮扶住了才没有摔倒,她却急忙把秦亮叫到厅中免得被人看到。
】
“呼!”秦亮吐出一口气,迈步走进了厅堂。他环视周围,立刻转头对吴心等人道:“那边有木梯,我们上去看看。”
二人不明所以,没多想便???????????????跟着秦亮走上了楼梯。
刚到上面的楼梯口,秦亮不禁朝旁边敞着的木门瞟了一眼。在那间小屋内,顿时一只粗苯的木柜子映入眼帘,旁边的小窗还开着、光线不错,木柜边缘上的划痕清晰可见。刹那间,那里仿佛已不是一间空屋子,柜子上似乎有人,还有声音。
这时安静的空气里响起了“叮哐”一声金属发出的轻微声音。同行的陆凝和吴心、下意识地侧目看了一眼,陆凝面有诧异之色,目光随即上移,看着秦亮的脸脱口道:“这……”秦亮略感尴尬,也有点心急了,不过束缚在身上沉重的铁甲,又让他只能暂时冷静。
秦亮故作淡定道:“帮我卸下铠甲罢,穿着真是不舒坦。”
陆凝与吴心对视了一眼,她们两人在一块似乎有点不自在,一时间无话可说。不过她们还是上来帮秦亮卸甲,各站一边开始解札甲上的皮绳。
这甲胄要穿上去、卸下来都挺复杂,何况秦亮穿了两层。他心里有点慌,也只能耐住性子,站在原地等着。
陆凝身上应该是抹了什么东西,一股淡淡的香味飘到了旁边的秦亮鼻子里,他不禁转头打量陆凝,正是越看越觉得漂亮。尤其是她察觉秦亮的目光、那低眉垂目有点羞怯的样子。
她在魏国住了几年,皮肤养白了不少,不过脸脖仍然有些日晒的痕迹,她那种山林野气正是这个缘故,不过平素没有露在衣物外的地方、皮肤却白皙娇嫰。秦亮终于等不及了,伸手缓缓掀开了陆凝的交领,果然看到了她肩上的肌肤。此时无论裘衣还是织物、都没有纽扣,领子有点宽松。女郎姣好的皮肤雪白而光洁,自有美好,着实叫人向往。
“哎,冷阿。”陆凝红着脸轻声道,她轻轻耸了一下肩,立刻把削肩遮住了大半。
这时吴心道:“下面的厅堂里有个炉子,妾见里面还有木炭,妾去搬上来生火取暖。”
秦亮本来不是个马虎的人,不过先前一直在走神想别的事,对炉子完全没印象,他便道:“这里确实挺冷的,卿取了炉子要回来。”
吴心瞟了一眼陆凝,目光闪烁地点头道:“嗯。”
陆凝则继续解皮绳,解下一块肩甲,便搬到一边放下。
秦亮也埋头捣鼓够得着的地方,随口闲谈道:“之前去汉中走傥骆道,又到了太白山那边。若从都督门过去,便能去到我们相识的那处‘静室’。”
陆凝轻声道:“我知道都督门那个地方。”
秦亮道:“我还往西边走、在山谷里转了一下,地方没变,人不在了,本来有点怅然。不过当初以为是萍水相逢,而今却早已熟识,又觉欣慰。”
他没听到回应,转头一看,只见陆凝的脸颊红扑扑的,一双妩媚的柳叶眼也仿佛起了一层雾。
她埋着头,竟口不择言地小声道:“该死的绳???????????????子,怎如此难解?”说罢心急地拿贝齿去咬皮绳。可刚才她明明解得挺好,已经取下了一块肩甲,多半是走神了。
但那皮绳十分有韧性,她怎么也咬不断,抬眼看了秦亮一眼,忽然伸臂使劲搂住了他的腰、把头靠在了他的胸膛上。秦亮也把手放在陆凝的后背上,两人拥抱在了一起。
这时木梯上传来了声音,陆凝便从秦亮怀里挣开,她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刚才的情绪仿佛稍稍得到了释放,重新做事、很快死结就被她解开了。
吴心果然搬上来了个泥炉子,先升了火,然后也来帮忙。没一会秦亮终于把身上的甲胄都卸了下来。
木炭在炉子里、渐渐烧得通红。不知怎地,秦亮倒想起了铁铺里烧制铁器的景象,那炭火也是如此红彤彤的。
校事府内就有锻铁的铁铺,秦亮曾站在旁边观摩良久。人就是这样,生活中无甚意义的琐事,却仍会不时地被记起。不过回忆里锻铁的时候、并非寒冷的冬季,炉子旁拉风箱的汉子浑身是汗。记得那汉子把木柄拉得很出来、几乎要离开那个名叫“橐”的风箱了,然后才用劲将其推到底部,幅度大距离长,空气从一个叫“龠”的管道通入、让灶中烧铁的火焰“呼呼”作响,清晰的场面宛若就在眼前。
秦亮几乎把自己想象成了那个干重活的大汉。不过他从来没有干过铁匠的事,只是喜欢偶尔做一些体力活。
剧煭的体力活动会让人产生内酚酞,它有很神奇的作用。无论煎熬躁动的情绪,还是冲动心慌的感受,都会在它的作用下渐渐平静下来。即便秦亮没有消耗完体力,至少也能得到极大的缓解。疲惫中的安宁、以及放松的愉悦,难以描述却叫人着迷。
不知过了多久,阁楼上重新恢复了安静。外面有积雪,但雪已经停了,此时几乎一点声响也没有。以至于炉子里木炭发出的“滋滋”微响、偶尔“啪”地一声轻微裂开的声音,也清晰可闻。吴心与陆凝只裹着裘衣,竟蜷缩在火炉边的筵席上睡着了。这火炉就只是个炉子、没有排烟结构,但应该不至于让人中毒,四面关着的木窗到处都是缝隙。不过气温很低,这么睡觉多半要冻着。
秦亮坐在筵席上,推了一下吴心,见吴心睁开了漂亮的大眼睛,他便说道:“别在这里睡,会生病。起来穿好衣裳,回卧房再睡罢。”
吴心还是一个有毅力的人,听到这里应了一声,便拿手遮一下立刻坐起来,背过身收拾仪表。但秦亮叫陆凝时费了点劲,叫了两次只听到回应的声音,不见动静,好不容易才把她叫起来。
最近几天,秦亮便一直住在这座内宅中。
等到各路人马陆续到达长安,又休整两日,大军才重新出动,依旧分作前后几路,一起向洛阳进发。
果不出所料,大伙根本来不及回洛阳过年,因为从长安行军到洛阳、不急行军的话要走半个月。不过秦亮等人早有???????????????所预计准备,除夕之前便从各地征调了一批猪羊,将士们虽然在路上过年,却也吃了一顿好的。
正月初八上午,秦亮率众终于抵达了洛水北岸、洛阳城西。天气晴朗,积雪在阳光下亮得刺眼。
军队在城外停留了一会,秦亮下令把一些俘虏临时关到囚车中,入城时游街示众!他要让洛阳官民都看到伐蜀的成果,普通百姓也许起不到什么作用,但至少能增加声威阵仗。这次率军赶回洛阳,秦亮一定要确立执政地位。
俘虏中最有名的人是张嶷,其次是傅佥。但秦亮没有让他们两人示众,只是随便挑了一些不重要的人放进囚车。反正魏国基本没人认识,效果是一样的。
众军先到外郭,遇到了一些官吏。不过迎接秦亮的大臣们,都还在内城西明门外。这外郭是后来修建的,只是在外围修了一道城墙,世人普遍认为洛阳城、指的是内城。
不过外郭的普通百姓更多,将士们从驰道上经过时,只见驰道两侧都站满了人。无数百姓闻讯前来围观,一片喧嚣嘈杂,热闹得好像还没过完年。
因为里坊构造的城池被分割成了棋盘状、平时看不到这么多人,此时秦亮才能感受到,原来洛阳的人口其实不少。
秦亮依旧穿着铠甲,骑马而行。路边的百姓几乎都不知道谁是卫将军,恐怕只有读书识字有见识的人,才能从帅旗的图案装饰猜到秦亮在何处。
只见北面平乐观的高台在朝阳之中矗立、雄壮而典雅,而人最多的地方还是在驰道南侧,因为那边是大市。
秦亮又抬起头眺望前方,远处洛阳的城楼、阙楼已在视线中,城中的宫阙楼台官寺,亦是隐隐在望。离开洛阳一年之后,如今他似乎更能感受到、洛阳确实比别的地方繁华。
迎着东面明亮的阳光,他不禁眯起眼睛,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心里一个声音道:我又回来了!
第四百九十三章 高枕无忧
外郭内乌泱泱的一大片庶民百姓、反应尤为热烈,大概因为人多的缘故,声势甚是浩大。
那一辆辆囚车通过驰道时,阵仗蔚为壮观。人们被囚车吸引了注意力,人群里传来起彼伏的欢呼声:“大魏万寿!”不过喧嚣之中又夹杂着叫骂,还有人往囚车仍烂菜,车上的人是狼狈不堪。
其实真正影响过战争走向的张嶷等人,根本没有露面。示众的俘虏都是一些无关紧要的人,却承担了洛阳百姓释放心情的焦点。
长龙一样的队伍渐渐向西明门靠近。西明门是洛阳城西面的正门,此时已经聚集了许多官吏,都是出城迎接卫将军的人。
倵卫将军王广等都在人群前列,朝廷三公老臣、以及领军将军令狐愚也来了。不过组织礼仪的人,反而是太常羊耽。
众人等待的时候一直在说话谈论,宗正秦朗的声音道:“沛王、金乡公主都曾称道卫将军之功,昔日太祖武皇帝痛失汉中,如今卫将军终于收复此???????????????地,不失弥补太祖之遗憾,实乃社稷之臣阿!”
此言一出,周围有几个人赞同,但也有人不置可否。毕竟社稷之臣的评论,或许还不能让人确信。
羊耽转头道:“去年蜀将姜维攻打陇右,雍凉都督郭伯济亦为毒箭所杀,姜维一时名声大噪,远至东吴。才过一年,秦将军便大败姜维,攻占汉中、武都、阴平三郡,使我大魏一雪前耻,扬国威于天下。秦将军之才,非常人可比矣。”
大伙立刻一阵附和,四下的说话声也大了几分,显然当场无人能否认秦亮的军功。人群里应该有一些人对秦亮不满,但也不会在这一点上当众质疑,否则必定是自取其辱。
这时猎猎旌旗之间,大队兵马已行至西明门外。随行的乐工立刻操作乐器,奏钟鼓正音。
“哒哒哒……”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举着帅旗的将士开道,秦亮骑马越过前军,来到了众人前方。他翻身下马,在将士的簇拥下步行而来。
两边的人都陆续弯腰行空首礼,相互拜见。秦亮作拜时,专门向身穿丧服的王广投去目光致意,丈婿二人对视了一眼,但在场的人很多,一时没有机会单独交谈。
这时太常羊耽已站直身体,说道:“皇帝、皇太后诏曰,卫将军等将士有大功于社稷,应遣御辇以礼迎。臣等奉诏出城,迎接卫将军大胜归来!”
秦亮揖拜道:“臣谢皇恩殊荣。汉中之战,将士用命,方大败敌军。臣请朝廷对有功将士、论功行赏,殉国者伤残者、应得到抚恤。”
羊耽道:“卫将军所请,仆等定上书殿中,廷议实办。”
卫将军军谋掾辛敞走了上来,双手送上卷起的纸张。负责迎接军队的太常是辛敞的长辈,顿时被吸引了目光,朝辛敞看了过来。
辛敞高声道:“臣秦亮等奉诏征讨蜀国,终不负殿下、陛下之望,数次大战蜀军,历经数月,败蜀国大军于南乡、褒中、阳安门、汉城、南郑、武兴等地,攻略全据汉中、武都、阴平三郡,活捉伪前军监军汉中都督张嶷于帐下……”
众官无不凛然,听得神情肃穆。
辛敞继续道:“姜维虽举国之兵来拒,仍未能阻挡大魏王师,尽失三郡之地。自此,为患数十年的蜀军将无路北上、无力北伐,西面雍凉之地,兵患终于解除,陛下可以高枕无忧了!”
一些大臣听到陛下高枕无忧,神情着实有点复杂。但来到西门外的无数将士们却大声欢呼起来,人们向半空举起兵器,呐喊道:“将军威武!威武……”
不明真相的围观百姓们也加入了欢呼,驰道边的人群里哗然喊叫,城门外的场面上愈发热闹了。
秦亮在前呼后拥之下,来到了皇宫派出来的华丽车驾旁。这是皇帝用的仪仗,但只要有诏令给予特殊礼遇,便不算僭越。
但秦亮稍作权衡,并未乘车,只是让皇宫出来的仪仗跟着队伍进城。另外有皇帝以前赐的一柄复古大斧???????????????头,也一并供奉在一辆单独的马车上,加入仪仗队伍。
反正这些东西的主要作用,便是给洛阳官民看,增添声势罢了。秦亮并不想自己去乘坐,毕竟没有什么实际作用,在功高震主的情况下、反而会让人们抓住细节凭空揣度。
大队人马进得西明门,沿着驰道大路直行,便到达了皇宫正门司马门外。
但秦亮并不急着进宫面圣,只是对身边的羊耽等大臣解释道:“刚到洛阳,我等没来得及换上衣冠,此时入殿中,恐怕失礼。不如等朝会之时,再进宫朝贺。”
羊耽等自然不勉强,当即与秦亮道别:“仆等请告辞,还得回宫复命。”
剩下的官员、以及随行的中军将士跟随秦亮,继续沿着大路往东走。
或许很多人都以为,秦亮要先回卫将军府。卫将军府在东北角,走这条路也是对的,只要沿着驰道来到东城、然后转向北面,正是去卫将军府的路。
然而人群刚走过皇宫,秦亮却控制缰绳、立刻骑马向北转向了。正因没有乘车,他都不用麻烦告知别人、自己去哪里,骑着马就能径直前往。
此时许多人才恍然大悟,秦亮要去大将军府!
没一会随从就拿来了一件宽大的熟麻丧服,秦亮坐在马背上,将麻衣披在铠甲外面,然后用麻绳系在腰间。他还拿了块熟麻布巾,系在了头盔上面。
众所周知,卸甲很费事。秦亮本来就刚打完仗班师回朝,身上穿着盔甲、正是一件理所当然的事,至少毫不刻意。他作为孙婿,给王凌服丧,便已经是表明态度了。
大将军府有直属三千兵,没有铠甲长兵器,在平时却也是一支极其强大的力量,因为除了当值宿卫的将士、洛阳中外军全都没有武装。大将军王凌死了,但府中的兵将尚未解散重编。
在此之前,朝中诸事都是郭太后在主持。或因王广等人已明确表示支持秦亮,郭太后并未下诏解散大将军府的兵力,估计也是要防着别的家族。
当然秦亮也觉得、大将军府这些文武属官不可能做什么。而他现在去大将军府悼念,穿着盔甲、带着刚从战场上回来的甲士随从,也没有别的意思,纯粹只是心急和悲痛,才想即刻赶来谒灵。
府邸的大门打开了,王家人将大伙引入前厅庭院。秦亮开口提出要去外祖的灵堂,本来已过了最悲伤时期的王广、王金虎等人又是声音哽咽,请秦亮等人前去。
什么场合就得做什么事,秦亮也收起了刚才的喜悦激动,表现得肃穆伤悲。
很多事只是个形式,不见得就是内心的真实感受;但是形式与环境气氛,确实能影响人的心境。就好像过年佳节之时、到处充斥的祝福与喜庆热闹,总能起到作用。
秦亮的心情,也渐渐冷却了下来,调整状态先去面对祭奠的场面。
一众人来到灵堂外面,秦亮远远地看到了灵堂门内的王家女眷,她???????????????们都跪坐在筵席上、等待迎接前来祭奠的人们。秦亮时常思念的王令君王玄姬二人,也在其中。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祁大,轻轻抬了一下手,祁大等随从遂在庭院里止步。秦亮解下腰间的佩剑,递给了祁大,杨威熊寿二人也依样解除了兵器。
于是主人王家三兄弟在前,秦亮和两个中军大将,以及高柔、蒋济、秦朗等三公九卿在后,一起去了王凌的灵堂。
等在灵堂中的女眷们,因是跪坐跪伏的姿态,遂先后向众人顿首,立刻传来了小声的抽泣声。秦亮等人则纷纷揖拜还礼。
王玄姬行礼罢,抬眼向秦亮看了一眼,但立刻又垂眼避开了目光。毕竟在场还有好几个朝廷大臣,她们都时刻留意着自身的举止神情。
秦亮也用不经意的眼神,瞅向跪伏在地的妻子与玄姬,却没有当众与她们说话。
不过一看之下,秦亮竟有点走神了。从关中屯田起,分别已有一年,终于重新见面,秦亮又意识到妻妾确是绝色美人阿。
王令君那精致秀美的五官,美妙倔强的小嘴柔软而有光泽,便是一脸悲伤、也隐约有些许冷傲之感;玄姬容貌艳丽,一双瑞凤眼看起来、简直是梨花带雨,更添了几分叫人怜惜的模样。像那些在汉中等地见到的庸脂俗粉,简直不能比拟二者之万一。
秦亮见到她们身上的麻衣,忽然才意识到,王凌一死、她们须要守丧!王令君作为已经出嫁的长孙女,大概要守五个月;而王玄姬是王凌的女儿,名义上也没有出嫁,搞不好是斩衰,那时间就是长了。但兴许可以悄悄地不守礼,只要不声张就行?
秦亮顿时有点气闷,但很快他就强自稳住了心神,把乱糟糟的想法抛诸脑外。平常怎么想不重要,反正谁也不知道别人的想法,不过这里毕竟是灵堂、王凌又是王家人的长辈,秦亮总觉得还是要尽量严肃一些。
他便最先走到王凌的牌位前上香,然后跪拜谒灵。
第四百九十四章 论迹不论心
初时秦亮的情绪还没酝酿好,实在是哭不出来、干哭也差点感觉,不过悲痛的语气还是能控制的:“忽见外祖去世讣文,仆如闻晴天霹雳。虽归心急切,却身负重任,十几万将士在外,不敢轻动,未能成行。惟愿外祖在天之灵,宽恕孙婿没能及时赴丧……”
他渐渐地感受到了悲伤的气氛,终于哭出声来,哽咽道,“实在没有想到,上次见到外祖还身体硬朗、精神矍铄,以为还有许多机会倾听外祖敦敦教诲,如今却已只剩一抔黄土,不能再相见阿!”
秦亮说到这里,便以袖掩面恸哭,进而俯拜,悲伤不能自已。
高柔蒋济等人急忙过来劝说,大将军的属官也来说好话了,贾充道:“大将军英雄一世,皆为带兵之人,定不会怪罪秦将军。秦将军终在汉中击败姜维,为国家立下大功,亦可告慰大将军了。”
秦亮毕竟只是孙婿,有人劝解,他也不用表现得太过。心下决定,再默哀一会便起身。
面对王凌的灵位????????????????,秦亮心里仍然忍不住想着,大将军确实死得不是时候。他的心情非常复杂,甚至压抑着一股火气,回想当时在汉中的情形、简直是进退两难要了半条命!此时不禁又有一种劫后余生的感受。
好在危急总算是勉强过去了!又或是刚才的情绪有所发懈,秦亮很快暗自放松了口气。
他也听从同僚的话,拿袖子上的熟麻布揩了一把眼泪,从地上爬起来。随行而来的大臣们,这才陆续上香,先后拜谒王凌的灵牌。
秦亮让在一边等待的时候,又用余光留意跪坐在灵堂上的女眷,发现外姑婆王氏也在这里。她是王凌的亲妹,今日守在灵堂倒也不让人意外。
毕竟是在灵堂之中,又有王家男丁接待宾客,包括王令君在内的女眷们、暂且都没有与秦亮说话。
大伙都拜谒完毕,走出了灵堂。王广兄弟将大臣们引到楼阁厅堂歇息,没一会侍女们就端来了煮茶、干果等物。丧事时主人不会准备食物,不过现在王凌已经去世三个月了。
秦亮在厅堂里没呆多久,便出门来到了台基上,王广随后也走了出来。
丈婿二人并肩而行,沿着木栏杆在台基周围缓缓走了一段路。
从刚才见礼寒暄之后,两人有一会沉默不语。大将军忽然显得十分安静,没有了哭声,也没有了喧嚣,只剩料峭春寒的微风风声。
王广捋了一把下巴的大胡子,开口道:“家中发丧时,皇帝亲自来府上吊唁,便在刚才我们坐的厅堂里、召见过我。皇帝主动提出,要任命我为抚军大将军。我当时也很意外,婉言谢绝而不允,又只得上书殿中。”
此事秦亮早就知道了,宦官张欢来汉中时就谈论过。而且后来王广上书,消息便传得更宽,连陈泰都听说了。
秦亮遂不动声色道:“外舅接受诏命也是可以的。外祖去世,洛阳急须留守之人主持大局;外舅正好是自家人,抚军大将军的职位可担此任。”
王广的颜色微妙地变幻着。秦亮用不经意的目光转头看他时,隐约察觉王广似乎也有一种劫后余生、后怕的意味。
王广沉吟片刻,故作淡定道:“皇帝只是口头上一句诏命而已,之后还须皇太后点头。后来皇太后愿意出面召见众臣,安排诸事,如此更好。”
秦亮顺着他的意思道:“皇太后殿下自曹昭伯辅政时、便在听政,由殿下出面确实恰当。”
这时秦亮想起了一句话,君子论迹不论心,用在这次王广的作为上、似乎倒也恰当。毕竟要是论心,王广此前必定是不甘心。
秦亮都不用去猜王广那时的心路历程,只看以前他的所作所为就能知道,他一直都想继承大将军王凌的地位。不然当初秦亮打赢了毌丘俭、想安排个刺史的位置,便不用费劲讨价还价了。
不过王广终究还是权衡了利弊、风险,对外明确了态度。这便够了。
王广沉声道:“此前我们已商量过了,有令狐公治、汝三叔四叔,大家都觉得????????????????,应由仲明来接任大将军之位。”
秦亮没有马上回应。之前王凌刚去世的时候,他还比较心慌,但现在携巨大的军功声威回到洛阳,他已经不慌了。如果大家都遵守规矩,而不是搞一些邪门歪道,那么没有谁还有脸、此时要骑到秦亮头上!
若是在王康之类的亲信、或者秦胜等亲戚面前,秦亮不会说什么客套虚辞。这时秦亮在王广跟前却道:“我年纪尚轻,又是叔父们的晚辈,会不会显得资历不足?”
王广一脸诚恳中还有点急切的模样,劝道:“当年太祖在世,亦是唯才是举。仲明文武双全,有经纬之才,又收复了太祖都没守住的汉中三郡,如此大功,仲明自是当仁不让。”
秦亮道:“外舅过誉,不过只要是自己人来辅政,我们便都能放心了。”
王广点头道:“仲明所言极是。”
这时王令君不缓不急地走上石阶,秦亮二人都转头看了一眼。
没一会王令君走近,她用明亮的目光看向秦亮,肃穆的表情下、隐约掩藏着喜悦之情。不过她仍款款揖拜,说道:“妾拜见夫君、阿父。”
当着王广的面,秦亮也只能叠手弯腰还礼。
父女俩简单地问答了两句,王广便道:“汝三叔四叔还在陪宾客,我也要回厅中了。”
秦亮道:“外舅先行,我随后就来。”
王令君回头看了一下王广的背影,对着秦亮露出了浅笑,立刻叫秦亮好似看到了春季鲜花盛开,美好而温暖。但她的笑随即忽然收住,且有些许羞愧之色,脸颊微微一红。她缓缓叹出一口气,身体也放松了不少,轻声道:“夫君此次出京的时间最长,终于是好好地回来了。”
秦亮握住她的纤手,说道:“卿不用每回都担忧,战阵之上危险的是冲锋陷阵的将士,我从来不去前面拼杀。”
王令君没有抽手,只是看了他一眼,低声说道:“这里的位置那么高,妾尚在丧期呢。”
秦亮遂轻轻放开了她的手,感慨道:“我在汉中见了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听说他也来大将军府、与令君见过面。令君劝说外舅的事,张欢也说了。卿真是秀外慧中,又识大体阿。”
王令君瞪了他一眼。
秦亮笑了一下,马上也回过神来、收起了笑容。
王令君又轻轻地说道:“妾不劝阿父,阿父终究也会那样做。他分得清亲疏,相信夫君的为人、才能。”
秦亮不禁看着令君的脸。阳光正洒在她秀美的脸上,单眼皮眼睛略显憔悴,却明亮有神,温婉中带着傲气、内敛间似有思量。虽然出身士族大家的女子也不能涉足政务,但令君显然懂得不少事。
秦亮想了想,便点头道:“令君说得对。不过外祖刚去世的时候,估计外舅也没太多心思琢磨别事,家里人劝劝还是有用的。”
王令君道:“姑婆也劝过阿父。姑婆与君没见过几面,却也很信任夫君。????????????????”
秦亮移开目光,用随意的口气道:“是阿。”
他当即又道:“王家人在丧期,应该不会设宴待客。一会我便与宾客们一道辞行,先回卫将军府,卿也与我一并回去罢。”
】
出嫁了的孙女服丧,不用留在娘家,王令君回夫家继续服丧没什么问题。
王令君却犹豫了一下,好言道:“祖父去世后,王家人不便在大将军府久留,如今夫君也回到洛阳,要不了几天、祖父的灵位就会迁回王家宅邸。到那时妾再回来,从王家宅邸离开没那么显眼,君可同意?”
王凌之死,秦亮的悲伤十分有限,连谒灵时都需要用力酝酿情绪。但王凌是令君的亲祖父,祖孙之间多少都有些真挚的亲情。
于是秦亮立刻说道:“令君为祖父多守几天灵,何须我同意?那等几天,我再去宜寿里接卿回府。”
王令君抬眼看了一眼楼阁门口方向,小声道:“守孝期间,白夫人不准姑姑去卫将军府,姑不能与妾一起回来了。”
秦亮踱了两步,说道:“卿叫姑照顾好自己,除了原来她身边的侍女,我再叫吴心派两个亲信过来、服侍姑的起居。若有什么话,姑可以让她们转达。”
王令君道:“唯能如此。”
一时半会秦亮也没什么好办法。
玄姬与令君的处境不一样,玄姬是王凌之女,主要问题还是玄姬名分上没有出嫁。平时她在侄女府上、尚且勉强说得过去,但若在守孝期不在家里,便不太好找理由了。
白氏管这件事也没有错,她必定想要进一步坐实玄姬的王家人身份。服丧守孝不仅是道德义务,有时同样表示身份權力,死者有儿女的情况下、外人想守孝也没资格。便如同儿媳平时与公婆处得鸡飞狗跳,但丧事上哭得比谁都大声,大概便是在向亲戚宾客声明、她将成为一家女主。
可惜的是,秦亮恐怕将有一段时间无法与玄姬相处了。
第四百九十五章 相聚
宾客们并不留在大将军府用膳,眼看日头已高,大伙告辞要走了。
正因有几个朝廷公卿在场,王家妇人们都没出来送别,先前也只能在灵堂里匆匆见得一面。秦亮找时机向西边的灵堂看了一眼,便与官员们一道往外走。王广、王金虎、王明山都送到了府门。
大伙到得府门口,高柔蒋济秦朗郑冲等人纷纷与秦亮道别。
诸臣奉诏出城迎接,本是要迎秦亮去皇宫,但秦亮不去皇宫;负责接待事宜的羊耽遂先回去复命,其他人一齐来拜过王凌的灵位,也没必要跟着秦亮回府。
秦亮向同僚揖拜时,几个人也立刻弯腰行礼,姿态至少是平等相待,无人自持年纪资历。
司徒高柔亦是如此。秦亮不禁回想起来,当初高柔还是廷尉的时候,曾语重心长地画大饼,用教训的口气告诉秦亮,诸如多经苦、多历练,不要急功近利。如今他已不可能再那样说话。
秦亮坚持打完了汉中之役,虽然是在冒险,但如此回到洛阳之后、形势确实完全不一样!
寻常人只知秦亮率军打了大胜仗、占领三郡之地,还俘虏了蜀国汉中都督等一干人等,声势十分雄壮。但高柔蒋济等朝廷大臣还能看到更多,当然会推崇秦亮取得的成果。
蜀国对大魏的威胁一直不小,文帝、明帝时期都压力极大。待到诸葛亮一死,西线压力大减,明帝一下子便如同搬去了身上一块大石头般,才开始有心思在洛阳大兴土木。
而今秦亮收复汉中三郡,几乎是一劳永逸地解决了蜀汉的威胁!做到了大魏朝廷几十年想干、而没干成的事。
原先魏国在西面的防线,到处都是窟窿,蜀军人少也可以从陇右多个方向进袭;要是来狠的、甚至可以直接进逼关中,譬如非常出名的五丈原就在关中。魏国饶是兵多将广,却也只能分散在各个方向,没有别的办法,以至于魏国西线大多时候、都处于被动挨打的处境,根本发挥不出整体实力带来的优势。
现在秦亮以一战之功,把战线推移到阴平、关城,不仅是扩土三郡那么简单,完全可以说是消除了大魏全国一半的军事压力!
朝廷诸官无论嘴上说与不说,都没人敢否定如此巨大的功劳,除非他是没见识的傻子!
众人客气了几句,高柔主动说,待到朝会时再叙。
秦亮便带着随从,骑马返回卫将军府。大伙先往东走,随后转向北面,到了永安里、卫将军府熟悉的望楼便映入了眼帘。
长兄、嫂子,以及陶文等人已经等在了府门口。秦亮翻身下马,便听到了嫂子张氏一声呼唤:“仲明,仲明可算回来了!”
秦亮循声看去,便先看到了张氏一脸喜色,圆润的脸上红扑扑的,眼睛里毫不掩饰的热情喜悦。
张氏确实与王家那些妇人不同,什么情绪表现得更直率。不像令君玄姬等人,哪怕见到秦亮也有惊喜的情绪、却最多在眼神里表露,当众的言行举止还是比较克制得体的。
秦亮把缰绳递给祁大,上前拜道:“阿兄、嫂子。”又朝余下的人拱手致意。长兄等人也接着与秦亮身边的官员见礼。
张氏高兴道:“我早就听说仲明打了大胜仗,府里府外的人都在谈论。”
长兄小声提醒道:“许多人在这里。”
张氏这才收敛了一些,仍是一脸笑意地看着秦亮。
秦亮还是了解嫂子的,她对人好的时候十分热烈,埋怨怪罪起来、嘴上却也不饶人。
之前王凌忽然去世的时候,不知道她是什么心情,但张氏可能没意识到、王凌暴毙带来的极大危险,或许根本没有感受到惧意。她不识字,见识确实差了点,太复杂的事不一定想得明白。
长兄道:“出城迎接仲明之前,乃太常出面召集诸官。太常没有叫我,我便在府中等着仲明,反正仲明总会回府。”
秦亮一边往门里走,一边说道:“来的人是三公九卿、以及尚书省的人,没有中军武将。外舅倵卫将军、骁骑将军等也没到场。”
长兄颔首道:“原来如此。”
这时秦亮在门内站定,转身道:“诸位跟着我在关中屯田、接着征讨汉中,已有很久没有回家,现在先回家与家眷团聚罢,三日不用上值。”
众人揖拜道:“仆等领命。”
秦亮看向杜预、王康,说道:“元凯、无疾二人去巡视诸营,告诉将士们,大伙都将轮流休假。待各部回营,汝等也可回家,不用再来拜见。”
二人拱手道:“喏。”
待大伙拜别散去,秦亮走到廊道上时,身边就只有长兄长嫂自家人了。张氏隔着秦胜,却往前多走了半步,然后转头看着秦亮激动地说道:“我听到陶文悄悄对汝兄说,仲明回来就能做大将军?”
秦亮沉吟道:“有可能。”
张氏红着脸道:“那就是当年曹昭伯的地位?”
其实王凌也做过大将军,權力不在曹爽之下。但曹爽当年的声势还是可以的,至少张氏远在平原郡也听闻了其名声。
秦亮微笑不答。
长兄道:“仲明的功劳非同小可,给什么官做都不为过。”
张氏不断地打量着秦亮,感慨道:“以前在平原郡时,我是真没看出来,仲明竟然有这么大的本事!那时仲长家欺负到我们头上,我还怕仲明办不好事情,如今回头看来,只是小事阿。”
秦亮随口道:“阿兄都被抓进去了,那时可不是小事。”
张氏说个不停,“这么几年了,我有时候一觉醒来,还觉得自己是在梦里!简直不可思议,我们秦家竟能有如此地位!”她马上又接着说,“仲明也与以前不一样了,走路的姿态、气度都变啦。”
“是吗?人其实没变,拥有的东西不同了。”秦亮笑道,“阿兄、嫂子一世都是兄嫂,更不会改变。”
张氏摸了一下脸颊,看向秦胜道:“仲明说话也比以前好听。”
秦胜则要稳重得多,不管秦亮是什么官位,他都保持着兄长样子。不过言语之间早已多了几分敬重,没有像以前那样端着兄长的架子。
长兄严肃地说道:“我一收到仲明的书信,便去了东宫拜见了皇太后殿下。”
秦亮恍然道:“我听说了,殿下在东宫燕朝。”
他忽而想到,在东宫与郭太后见面、应该是可以掩人耳目的!
长兄点头道:“守卫东宫的侍卫,乃中坚营左校潘将军的人。东宫也闲置了很久,里面没有外人,都是殿下临时带来的宫人,不像殿中那般人多眼杂。”
他继续说道:“殿下不止召见了我一个,王家那几个人、还有城门校尉傅兰石等都去了。殿下叫我守好武库,我没敢懈怠,日夜派人在望楼上戒备,跟着我从庐江郡来的陶文也出谋划策,帮衬了不少。”
秦亮说道:“让阿兄受累了。”
长兄转头道:“自家人的事,谈何受累?”
秦亮道:“那倒也是。”
此时再次提到了去年冬天的危机,秦亮心里又不禁火大。
虽然这么想对死者不敬,但秦亮仍对王凌暗暗不满;当然他最记恨的人,还是皇帝曹芳!若非曹芳没有积攒到什么实力,也没啥阅历能耐,说不定真能搞出大事来、比如成功拉拢到一些心怀叵测的大臣,毕竟皇帝的名义还是很有用。
不过秦亮没有表现出来,毕竟现在不是任意妄为的时候,路还得一步步走稳。
三人走到廊道转角时,看到了董氏。
董氏见到秦亮,又是喜悦、又是敬畏,眼神与以前也有些不同,她急忙弯腰揖道:“妾恭迎将军回府,拜见秦君、张夫人。”
秦亮拱手还礼,说道:“我叫王无疾去巡视军营了,天黑之前应该能回来,董夫人再等半日。”
董氏这才礼毕,却弯腰道:“为将军做事,乃夫君职责所在。妾、妾是来迎接将军的。”
秦亮转头对兄长、嫂子笑道:“回到家里,见到熟知之人,着实倍感亲切。”
张氏道:“我叫汝准备午膳,饭菜做好了吗?”
董氏答道:“已经备好,只等将军等入席,妾便叫人上菜。”
秦亮叮嘱道:“不要上酒,我那张食案上、不要上大鱼大肉。”他随即指着身上的熟麻布,对长兄道,“今日相聚,本想与阿兄畅饮几杯。但之前没能赶回来奔丧,今天刚去了谒灵吊唁、穿着丧服,还是应该稍加克己。”
长兄道:“仲明说得对,大将军毕竟是我们家的姻亲、弟媳的祖父。我看这府上人不少,仲明多穿一段时间丧服,别人总会领情的。”
秦亮点头称是。
秦亮是王凌的孙婿,与王令君又不一样,按理王凌死后、他只需服丧三月即可。王凌是去年十月间去世的,如今秦亮已经过丧期,但他在战场上没有条件服丧,现在多守几天礼弥补,也算一个态度。
第四百九十六章 接风洗尘
卫将军府的属官们大多都回家了。从事中郎羊祜回到家里,却见家中奴仆侍女来来往往、比平时忙碌得多,看起来好像有客。
果然羊祜刚走进前厅门楼,便见到了卫将军府军谋掾辛敞。羊祜不禁面露诧异之色,辛敞却拱手道:“就等叔子了。”
羊祜道:“我等一起离开卫将军府,何以泰雍先到?”
头上戴着布巾的辛敞笑道:“家姐派人去留了话,我刚到家中、未作逗留,立刻骑马来了叔子府上,竟先叔子到达。”
这时羊徽瑜也来......
“小侯爷,您快点起来吧,轮到我们巡逻了。”
“我这是在哪啊?”
秦虎迷迷糊糊的坐了起来,感觉身上凉嗖嗖的,外面还呼呼的刮着大风,顿时心里一阵奇怪。
“哎呀小侯爷,您怎么迷糊了,我们在军营啊。这个时辰轮到咱俩放哨,再不起,军法处置啊,现在老侯爷也护不了你了。”
“什么?”
秦虎睁开眼睛一看,只见自己此时正呆在一个帐篷里,眼前是个穿着皮甲的小兵。
正在他想张口问点什么的时候,忽然一阵头痛欲裂,一股巨大的信息流冲入了他的脑海,几秒钟之后他知道自己穿越了。
他从一名现代特种战士,穿越到了一名也叫秦虎的小侯爷身上,乃京城七大恶少之首!
而这个叫大虞朝的时代,历史上根本就不存在。
秦虎的祖上是大虞开国四公二十八侯之一,三个月前父亲病逝,秦虎袭爵,成了新一任冠军侯。
秦虎从小被爹娘宠坏了,不爱读书,不爱习武,一味玩耍,吃喝玩乐,横行京城。
长大了家里想让他收收心,便定下了一门亲事,女方是陈国公家的大小姐,名叫陈若离,名门闺秀,秀外慧中。
这个秦虎对别人都是穷凶极恶,可偏偏对这位貌美如花的未婚妻百依百顺,视如珍宝。
可事情偏偏就出在了这个青梅竹马的陈大小姐身上。
根据秦虎的记忆,那天他携未婚妻入宫参拜当朝长安公主,公主与陈若离从小相好,便安排饮宴。
可后来秦虎喝断片了,醒来的时候,人已经到了内卫的诏狱。他被告知醉酒调戏公主,意图不轨之事。
更诡异的在后面,陈若离竟然上书弹劾未婚夫秦虎七十二条不法之事,桩桩件件有凭有据。
秦虎当时好似五雷轰顶一般,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圣旨很快就下来了,念在秦虎祖上有功,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发配幽州,军前效力,保留爵位,以观后效。
但是到了幽州之后,他很快就被安排上了前线——先锋帐前听用。
这些事情在秦虎的脑子里过了一遍之后,他基本上就想明白了,这应该是个圈套。
因为陈国公早就想和他退婚。
秦家和陈家本来就是政治联姻,两家都想做强做大,而后来的秦虎除了是个纨绔,几乎一无是处,可以说把冠军侯府的脸都丢尽了。
要知道,历代冠军侯,都是英雄人物,在军中有无可比拟的影响力,可偏偏到了这一代,出了个根本没上过战场的废物。
老侯爷活着的时候,陈国公还给面子,老侯爷死了,陈国公翻脸无情,竟然上演了一幕灵堂退婚。
但秦虎深爱陈若离,死活就是不允,而陈若离对他这个恶少却早已非常厌恶。
于是一场祸事,就此降临!
至于说长安公主嘛,那就更简单了,她是秦虎堂兄的表妹,只要秦虎一死,冠军侯府的庞大家产,自然悉数落到这位堂兄的身上。
这几股势力,各取所需,沆瀣一气,就这样迅速的联合了起来……,
果然是一入侯门深似海,想让他死的人,还真多呀。
“秦安,你说咱们找个地方背背风行吗?”
明亮的月光照耀下,粗暴的北风带着刺耳的哨音,掠过空旷的原野,把几只火把吹的明明灭灭,更犹如无数把飞刀切割着人的皮肤。
“不行啊小侯爷,会被军法处置的。”
秦虎和秦安缩头缩脚的顶着风,从营寨中跑出来,踩着厚重的积雪向前跑。
瘦弱的秦安一不留神,直接被大风掀翻了。
两名换防的哨兵见他们出来,相视阴笑,捧了两把雪把取暖的篝火灭了,而后钻进了帐篷里。
娘的,连小兵都给收买了,想冻死老子!
这是个规模很小的营寨,大概有二十座帐篷,周围以马车环绕,外围连拒马鹿角都没有排列,附近更是地势平坦,无险可守,一看就没打算长期驻扎。
根据秦虎前世的记忆,这里驻扎了大约两百人,他们是虞朝征北将军李勤的先锋营。
而此次李勤两万大军的目标则是虞朝在边境上的宿敌,辽东国。
“咳咳,小侯爷,你说我们还能活着回去吗?”秦安整个身体蜷缩在雪地上,嘴唇和脸都是青的,说话也是有气无力,仿佛随时都会死。
秦虎心里叹了口气,秦安纯属是被自己连累的,而事情若是照此发展下去,他俩是必死无疑的了。
那些想让他死的人,在朝堂上没整死他,就在军营里下黑手打闷棍,把他往死里整。
可秦虎绝不是坐以待毙之人,这明摆着就是被人陷害的事儿,他可不能干休。
人生本来就是无休止的挣扎求存,等着吧,老子不但要活下去,还会杀回京城,与你们算算账。
“秦安,我们出门的时候,带了多少银票?”
“没有银票了啊,我身上只有二十两银子。圣旨上说了,我们是充军发配,家产封禁。”
秦安今年才16岁,是秦虎的贴身书童,长的很瘦弱,早已经不堪折磨,看上去就剩一口气了。
其实秦虎也好不到哪里去,这几天先锋营每天行军30里,干的工作就是,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砍柴烧火,挖沟挑水,搭建营寨。
而这两个细皮嫩肉的家伙,每天和几百个五大三粗的丘八待在一起会是什么状况?
肯定是干最累的活儿,吃最差的饭,挨最毒的打,受最大的气……
秦虎估计,他的前身可能就是被活活折磨死的。
也算是他罪有应得吧。
只是这份苦,现在必须要他扛下去了,扛不住的话,他也会死。
“给我。”
秦虎想好了,他必须先设法保住秦安的命,然后再想别的办法。
而要保命其实也不困难,最简单的方法就是行贿,俗话说财能通神,这个办法虽然原始,但永远都好使。
但现在这种情况,他不可能去贿赂高官,因为没人敢跟他沾边。再说也没钱。
所以他的脑海里面想到了一个人,百夫长李孝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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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百九十七章 苍龙海
及至午后,傅嘏、陈安来到了卫将军府,加上留守洛阳的秦胜,一起在楼阁前厅里谈论前阵子发生的事。
大概情况,秦亮之前便已了解,不过今日说得更加详细。比如王凌刚死那阵子,皇帝先后召见的人具体有哪些。
包括光禄勋郑冲、尚书右仆射夏侯玄、度支尚书诸葛诞、尚书郎中郑小同等人,甚至还有永宁宫的几个宦官。不过皇帝与那些人究竟说了什么,陈安与傅嘏并不知情。
晚些时候,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也来了。
秦亮依旧在前厅里侧见面。此时属官们都已放假,前厅里没有人,偌大的厅堂显得十分空旷。两人只在最北面木台上的筵席间对坐,仿佛跪坐在广场上似的。
张欢说了几句道贺,便提及正事。明日初九,皇太后殿下在东宫燕朝,请秦亮在辰时与巳时之间觐见,有要事商议。
秦亮听到这里,顿时有种心有灵????????????????犀之感,先前他还琢磨、东宫也许是与郭太后见面的好地方!不料郭太后也想到了这一点。
燕朝起初是指皇帝在特定的场合召见大臣议事、比如路门,后来在起居之所、行宫等非正式场合燕居之时召见亲信大臣,都可泛称为燕朝。
之前两三个月,郭太后经常在东宫召见大臣,如今再召卫将军秦亮议事,自然不会那么引人注意。总比上次冒险在永安里的民宅中私见要安稳,不过主要是因为当时王凌还在、局面与现在又不一样。
这时秦亮又顺便问了张欢,皇帝召见诸臣时、谈了些什么事。张欢竟然真的知道一些!
据说最先负责打探消息的人是黄门监黄艳,黄艳先找了黄门从官庞黑去打听。那庞黑与皇帝身边的冗从仆射李涛是同乡,不料李涛不愿意背叛皇帝,什么都不愿意告诉同乡。
后来还是张欢找到了人,指使一个被钱财收买的近侍宦官、冒险偷听到了一些话。
皇帝的意思、是先任命王广为抚军大将军,并许诺大将军的官位;然后假意许秦亮以大将军,召秦亮回京,同时诏令陈泰接手西线战场的兵权。等秦亮一回洛阳,便突然发动钲变将秦亮幹掉!
然而此毒计没能与大臣们达成共识,光禄勋郑冲劝皇帝,说秦亮没有明显的过错、且还在前线为朝廷打仗,这么做会引发内乱,对国家不利。
甚至夏侯玄也不同意,夏侯玄的理由更简单,认为无法成功,劝阻皇帝不要那么干。
秦亮听罢,正是百感交集,在感受到皇帝深深的恶意时,也在心中暗骂:我踏马就这么乖乖地交出兵权、光杆回洛阳,还幻想着做大将军?
两人密谈了一阵,张欢便要回宫复命,秦亮也没有多作挽留,答应了明日去拜见殿下。
秦亮这次回洛阳,觉得形势总体还是很好的,王凌刚死那会、情势确实十分危险,但不管怎样现在已经睹赢了。可刚才听到张欢说出的消息,秦亮隐约又有些莫名的不安。
他立刻叫来祁大,要祁大先去问清、近期进出东宫之人的详情。
这事要祁大去找潘忠,然后让潘忠去问东宫守卫,因为潘忠才是那些将士的直接上峰。守卫东宫各门的将士、多是庐江郡屯兵出身,而且并非只有三五人,他们必定不敢对潘忠隐瞒。
实际上张欢、黄艳等宫人,多半也了解东宫的情况。若是有谁要在东宫藏人、几乎不可能,除非郭太后、潘忠都背叛了秦亮。
秦亮如此小心,或因受到了自己一时心情的影响。
不过睡了一觉之后,秦亮的感受就好了不少。他开始期待着即将到来的见面,甚至有点心急。
算起来有一两年没有与郭太后单独相处了,他记得郭太后的边边角角大概是什么模样,但是更细节、微妙的感觉由于时间的流逝,已然变得模糊而新鲜。
秦亮先是与长史杜预、司马王康见了一面。送走他们之后时间尚早,秦亮看东边朝阳的情况,离巳时起码还有半个多时辰。不过剩下一点时间,秦亮也不知道怎么安排,他遂召集饶大山等随从,带上吴心即刻乘马车出发。
东宫离卫将军府非常近,两处地方的围墙,只隔着一道里墙和一条街。若是登上卫将军府内的望楼,甚至能直接看到东宫里面、那些位置较高的房屋。
秦亮等人出了里坊门,西边就是东宫高高的宫墙。一行人沿着东宫南墙、继续往西走,便找到了东宫正门。
守卫的将士们警觉地观望着靠近的人马甲士。秦亮挑开车帘,露出脸来,这时前面骑马的饶大山的声音道:“卫将军奉诏觐见。”
宫门口的侍卫们认出了秦亮,纷纷抱拳拜道:“拜见秦将军。”“有请秦将军!”
一行人顺利进了宫门,秦亮从车尾走下来,让饶大山等随从留在宫门内,只带着吴心一起步行进去。
秦亮?第一次来东宫,不禁一路走,一路观望着周围的风景。
偌大的东宫之内,不仅有古朴典雅的亭台楼阁,北面还有一大片水域,名叫苍龙海。秦亮等人很快看到了水面,却一眼望不到对岸,难怪一片湖泊敢称为海!那湖泊亦不是死水,有水渠通向东南面的阳渠。
砖石铺的路面很干净,看起来有人打扫过,但是明显有一种荒废的气息,诸如各处角落都有明显残留的枯草;可是其间的建筑又修得很好,恍惚给人一种王朝衰败颓丧的错觉。
这地方确实荒废了许多年。不仅曹芳登基后的近十年没有太子,之前魏明帝在位,也没有太子住在东宫。起初魏明帝把曹芳藏在了许昌宫,后来以养子的名义将曹芳接来洛阳,同样没让曹芳独自在东宫居住。
初春的晴天,阳光照射在人身上暖洋洋的,不过天空不见蔚蓝、仍然有点灰,万物仿佛都笼罩在一种雾沉沉的空气之中。
然而在那凋零的草木之间,远远看去已有一片新绿,给一切增添了几分勃勃生机。古代历法应该是阴阳历,在技术有限的情况下、确实很神奇,这才正月初九,离去年冬季并不久,便已能叫人察觉到春天的迹象了。
秦亮脑海里浮现出郭太后端庄的身影、以及她那好听的声音,他还忍不住去回想她衣料上的气息。
在两道不高的双坡檐顶内墙之间,一座宫殿渐渐来到了眼前。只见张欢等三个宦官正站在台基下面,看到秦亮二人、张欢立刻上前拜见。
寒暄两句,张欢道:“殿下一大早就来了东宫,这会已回永安殿里歇着了。殿下有旨,已召卫将军今日觐见,等卫将军到了,请到永安殿见面。”
秦亮抬头看了一眼台基上的建筑,拱手道:“我这便去觐见殿下。”接着他叫吴心在外面等着,自己进永安殿去议事。
走上台基,进得宽敞的永安殿门,秦亮却没在厅堂里看到一个人影。他回头看了一眼,刚才张欢等人也没主动带引,他还以为郭太后就在宫殿前厅里。
他从柱子之间继续往里走,还是没有人。不过里侧有一道后门,他便朝后门走了过去。
穿过后门,秦亮立刻到了栏杆围着的外走廊上。只见宫殿北面、还有一座两层的建筑,他遂沿着石阶走了下去,去对面的房屋看看。
周围连一个人影都没有,安静得只有风声,不过对面的房屋里、隐约好像传来了声音。秦亮松了口气,顿时明白、郭太后就在那边。否则此地后面就是苍龙海了,她能在哪里?
秦亮很快走到了檐台上,随手掀开一道木门,这屋虽然没人、但里屋立刻传来了轻微的水声,仿佛有人在舀水那种“叮咚”的轻响。秦亮的心跳立刻加速,原来殿下早已屏退了身边所有人,正在沐浴准备。他还未曾与殿下一起沐浴,当下便兴致勃勃地往里屋快步走去。
进了里门之后,那水响果然更明显了,一道木屏风上面,还飘起了一片白烟水汽,只有沐浴的热水才会出现那样的水雾。秦亮高兴地绕过了屏风。
白雾之中,一个女子察觉到有人进来、转头看了一眼,一看之下,她马上发出一声压抑的惊呼!
“哗啦”一声,她吓得想向后面躲、从水里逃出去,身子却被大木桶挡着,一下子转身坐到了木桶边缘上。“这……”秦亮瞪圆了眼睛,顿时愣在原地。吃惊之余,浩然之气完全不受控制地充满了他的全身,连自己都没有马上察觉,片刻后才意识到了。那女子情急之下,立刻双臂交叉着惊慌地重新蜷缩进了水中,大木桶里立刻发出“噗通”一声,好像是有人跳进了水面似的、顿时水花四溅。
两人随即都一动不动,空气宛若突然凝固了一般。不过水面的涟漪发出的清脆余音、白汽依旧缓缓升起,才让人醒悟,时间并未静止。
第四百九十八章 东宫晨光
眼前之人不是别人,竟是皇后甄瑶!
虽然秦亮只在去年见过皇后一面,当时还隔着一道半透的垂帘,但他刚才还是一眼就把皇后认出来了。
这种天然美女除了五官匀称、颜色明艳,相貌的感觉以及眉宇之间的气质会比较独特,叫人难以准确描述、却很容易记住,便好像洛神赋里描写的甄宓。
秦亮愣了一会,乱糟糟的思绪、依旧没有变得清楚,唯有浩然之气不受控制。他的脑海中久久盘旋着刚才的画面,没想到最多才十六七岁的甄瑶、身材相当好,弱骨丰肌大概就是她这样的身段,刚发育好的女郎肌肤水灵娇美,且没有丝毫诸如腹部脂肪之类的变形,绝美的流畅曲线、叫人神往。
记得去年在太极殿的邂逅,她穿着宽大华丽的蚕衣。如今秦亮才明白,她那些打扮和衣物几乎没有别的作用、只是遮掩住了她的绝大部分美色。
关键此人的身份是皇后!他瞬间就明白,事情是比较严重的。
????????????????甄瑶一副惊魂未定的样子,一双漂亮的单眼皮眼睛仔细打量着秦亮。她的神情中有点害怕、似乎也有些好奇,羞涩中带着难堪,但毕竟地位尊崇,她倒没有半点寻常女郎的那种卑怯之感。
秦亮也意识到了一个细节,皇后最震惊的时刻、是发现有男子进来的瞬间,但是她惊呼出声的同时,好像临时把声音强行压住了。因为她认出了来人是秦亮?
直到现在,她也没再出声喊叫,在与秦亮对视时,她还悄悄地打量着他。初时的激烈反应之后,秦亮终于缓了一口气,察觉到皇后还是可以被安抚的。
秦亮的情绪仍旧很冲动,已经想象出了各种美妙的场面,但他心里又很明白:人的情绪会极大地影响思维,若等这股劲过去之后,再来回想此时的情况,得出的判断肯定大不一样!
他只要稍微冷静一点、便能想到,若是此事闹大了,绝对不是什么好事。
哪怕秦亮现在的权势很大、主要是声望和兵权,但还不是得意忘形、肆意妄为的时候!毕竟这事比当年的董卓都要过分,董卓虽然夜宿龙床、睡的人却也只是皇宫里的宫女,而面前的人可是皇后。
然而理性是一回事,感受又是另一回事,秦亮心底竟不禁有了一种莫名的惬意!他对皇帝的愤怒与不满,却因为权衡得失、不能马上报復,如今甄瑶忽然这样出现在自己面前,他基本是没有负罪感的。
秦亮沉默了一会,开口道:「臣不知道皇后殿下在这里,不是故意的,殿下相信吗?」
皇后看着他,竟几乎没有犹豫地点头道:「嗯。」
「叮咚」一声轻响,皇后在水里动了一下。她满面通红,但估计不只是因为场面让她感到羞耻,水的热量也有很大的关系。可以看到,她清秀的发际已经汗津津的了。
沐浴的水应该不烫人,不过看上面冒的白烟、温度也不会低,她这样全身泡在里面、只露出头肯定会热。秦亮也泡过澡,这样全身浸泡热水很容易出汗。
秦亮听到她的回应,顿时又松了口气,好言安抚道:「臣一向敬重甄将军(甄俨),且受皇太后恩惠,故此绝不敢对皇后殿下有亵渎之心。」
他临时又冒出一个念头,这些话确实是道理,但自己是为了安抚甄瑶本人,只说各种关系、恐怕效果并不会好。
反正此时也没别人,秦亮便又沉声道:「初次得见殿下,便觉闭月羞花、惊为天人。殿下的身影萦绕心头,叫人久久不能忘怀。不过臣亦情知只可远观,犹自倾慕殿下之风仪。」
从身份上看,这样的话还算含蓄、却不太适合,但皇后果然没有生气,反而有点不好意思道:「我有那么好吗?」
秦亮立
刻明白自己的判断是对的,便道:「当然是超凡脱俗,只是有人不懂得欣赏而已。臣听到了一些风声,陛下未善待皇后,臣是心痛万分。」
皇后看着秦亮的脸微微有点失神,「唉」地轻叹了一声。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嘎吱」开门的声音。两人都是一惊,顿时面面相觑。
????????????????
秦亮的反应最快,立刻环视房间,想找地方先躲一下,因为他不知道来人是谁!
皇后清脆的声音小声道:「浴桶后面。」
时间紧迫,既然皇后主动提出,秦亮便大步走了过去,从浴桶旁边绕到后方,然后蹲下去,将身体尽量收缩起来。
这时皇后甄瑶终于稍微往上面动了一下,并呼出了一口气。她刚才只把头部露出水面的姿态、恐怕是挺难受的,而且那副模样也很奇怪。秦亮察觉动静,不禁抬头看了一眼,顿时看到了甄瑶挺拔的脖颈与洁白无瑕的削肩,肌肤简直如同凝脂,上面的水珠、好似清晨的露珠挂在莲花上一般,艳丽中有一种缥缈之感。
片刻之后,甄瑶的声音道:「母后怎么来了?」
郭太后的声音道:「我好像看到有人影进此屋,便下来看一眼。」
秦亮也有至少一年没见过郭太后了,如今只闻其声、不见其人,听到她的声音依旧如故,吐字清楚的主音、有种庄重从容的感觉,辅音又有些许娇媚,大方而动听。
只一小会,秦亮便大概推测出了情况。今天他来东宫觐见,乃受郭太后召见,她说好像看到有人进来、肯定能想到秦亮,所以她也不可能带着宫女进来撞破这种事。
秦亮甚至怀疑,这事是郭太后故意为之!她对皇帝积累的愤懑、应该不在秦亮之下,也是一时半会拿皇帝没什么好办法,毕竟现在秦亮的權力还没有完全坐实。
于是秦亮轻轻探出眼睛,先快速地瞅了一眼屋子里的情况,果见只有郭太后站在前面。
郭太后发现了秦亮,美目中闪过一丝笑意,随即故作吃惊道:「浴桶后面怎么有人?」
甄瑶惊道:「我……」
秦亮忙调整了一下浩然之气的方向,便从浴桶后站了起来。因为只有郭太后在此,他不怎么慌了,还瞅机会往下方俯视了一眼。不料甄瑶发觉动静,正巧转头仰视、立刻触到了秦亮的目光。秦亮尴尬地避开了视线,甄瑶的脸好像更红,也下意识地把身子往水里缩了一下,再次交叉玉臂。
秦亮若无其事地走了出来,执空首礼道:「臣拜见皇太后殿下,殿下凤体安康。」
郭太后见到秦亮、隐约有欣喜之色,却蹙眉道:「秦仲明,汝在这里做了什么?」
秦亮无奈道:「臣误入此地,什么也没干。」
甄瑶红着脸,心急地解释道:「他忽然闯进屋,不是故意的,刚才还在请罪。可母后也推门进来了,他怕说不清楚,又找不到地方躲避,只得躲到了后面……」
甄瑶说了一会,忽地恍然道:「秦仲明既不知谁在这里,为何会径直往里屋闯?」
这皇后虽然年纪不大、却好像并不傻,竟发现了一个关键的盲点!先前秦亮要不是以为、在里屋沐浴的人是郭太后,他怎么可能进来?
郭太后看了一眼秦亮,主动说道:「我召他来东宫议事的。」
甄瑶轻声道:「他议事为何????????????????要往里屋走?」
秦亮强辩道:「臣在永安殿没找到人,好像听到里面有动静,便想进来问问。实在没想到,一大早便有人沐浴。」
甄瑶委屈地说道:「一早我与母后在苍龙海岸边走了很多路,出了一身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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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太后看向秦亮,说道:「汝别杵在那里了,快跟我出来。」
秦亮应了一声,向浴桶里的甄瑶拱手道:「臣请告退。」但见甄瑶眼神闪烁,没有理他。
不料刚过了片刻,甄瑶便开口道:「此事不会传出去罢?」
郭太后道:「别担心,我什么时候害过卿?」
两人走出里屋,秦亮顺手把木门轻轻掩上了。郭太后的神情立刻换了个模样,转头似笑非笑地看着秦亮,用极低的声音说道:「仲明那么久不出来,为何衣冠如此整齐?」
秦亮靠近郭太后,却不好去抱她,因为容易被她感觉到异样,他沉声道:「光顾着请罪了,何况臣也不能来强的,皇后的祖父还帮过臣呢。」
郭太后柔声道:「仲明确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这件事好像……」秦亮沉吟道,「有点巧。」
郭太后不置可否,只是小声道:「出门右侧有楼梯,我先去阁楼上等着,卿随后上来见面。」
秦亮问道:「没有宫女跟着殿下过来?」
郭太后说道:「宫女暂时还在西边的庭院,只有甄夫人。」
秦亮点头道:「臣随后便来觐见。」
郭太后看了一眼掩上的木门,轻轻松了口气,一边小声说「仲明这次离京了好久」,一边轻轻靠向秦亮。但片刻后,她便像被什么蛰了一下似的,低头看了一眼,然后神色纠结地瞪向秦亮。
秦亮张了张口,却一语顿塞。
她转过身,又轻声道:「我先出门了,一会再谈。」
...........
第四百九十九章 谨小慎微
郭太后走上了楼阁,立刻见到了甄夫人。甄夫人这才停止踱步,上前弯腰拜道:“殿下回来了。”
但见刚才甄夫人不安的举止,此时抹了脂粉脸色看起来也有点苍白,郭太后遂轻声道:“妹不用那么害怕。”
甄夫人点头回应,接着喃喃道:“我一直以为,姐是个谨小慎微之人。”
郭太后缓缓松了口气,却把气息控制得很均匀,她轻轻握住甄夫人冰凉的手,说道:“妹没有说错。”甄夫人看着她怔了一下。
其实甄夫人反而是个胆子比较大的人,不过涉及到名位尊崇圣神的皇室后宫,胆大的人也会感到畏惧,实属人之常情。甄夫人也不是没有见识,只是她对一些大事的判断缺乏信心、不能确定,未知才最易叫人敬畏。
郭太后却能比较准确地判断大事,她知道当今大魏朝廷、已经发生了根本的改变。
王凌一死,秦亮带着巨大的军功和大???????????????批追随的将士回到洛阳,王家的形势已在秦亮之下,朝中没有人能胜过秦亮了!
如果王家之前不是最大的势力,这几年更压不住各方。而若王家还能强过秦亮,王广也不至于急着表态投奔。
郭太后想到这里,又语气轻描淡写地说道:“有仲明与我在,妹不用想那么多。”
甄夫人刻意放松姿态,点头“嗯”了一声,却仍因情绪紧张、眼睛额外明亮。
这时郭太后向宽敞的殿室里面看了一眼,里面一个人也没有,实际上此时整个庭院里都没外人。
所以郭太后刚才并未否认、自己谨小慎微。东宫不比人多眼杂的殿中、本来就无人居住,跟着郭太后到东宫来的宫女宦官,都是精挑细选的亲信;饶是如此,郭太后依旧避人耳目,没让宫女宦官进永安殿。
只见殿室北面还挂着一道垂帘,不过郭太后一眼看去、便知遮掩不住什么,唯有矜持作态的用处。不仅那垂帘有点透光,而且窗户在北侧、光线从帘子后面照射进来……一会垂帘后面的场面,甄夫人在门口定可看得一清二楚。
郭太后的脸有点烫,看了一眼甄夫人,没说什么,便去了垂帘后面。她侧对着帘子,跪坐在厚实的筵席上,转头看窗外的苍龙海。
少倾,楼梯上便传来了声响,秦亮走上了阁楼。或是郭太后很长时间没与秦亮见面了,一时间竟又有点紧张起来。
秦亮见到甄夫人,遂见礼寒暄。郭太后隐约听到了秦亮的话,大概是叫甄夫人下午去永安里的旧宅见面、便是去年郭太后与秦亮相约的地方。
接着秦亮来到了垂帘前面,弯腰揖拜道:“殿下。”
郭太后转头故作轻松道:“宫女宦官都不在永安殿,仲明在帘子外面做什么阿?”
秦亮的声音道:“每次朝会、或是在殿中召见,臣都只能隔着垂帘,听着殿下动人的声音,于朦胧之中窥视到殿下的裙袂,想念却不能亲近。臣欲先回忆那时的想念,今日却不止可以想念。”
郭太后听到这里,妩媚的杏眼眼角不禁轻轻一挑,略尖的秀气下巴上方、朱红的嘴唇也抿了一下。她故意娇嗔责怪道:“原来卿竟在众目睽睽的朝堂之上胡思乱想!”
这时秦亮绕过了垂帘,出现在郭太后面前。不知是因为刚才秦亮那句话,还是殿室门外有人,郭太后一时竟觉得有点不好意思。
她轻轻抬起眼帘,目光有些闪烁地看了他一眼。原以为秦亮刚才是在撩钹她,却见秦亮并没有轻佻的笑容,仍旧很认真正经的模样。敢情他刚才说那句,说的是实话?
一看之下,郭太后感觉心跳更快。许久未见,秦亮还是那么俊朗,只是似乎多了几分沉稳从容。
洛阳不乏长得俊俏的儿郎,但样貌英俊的、身材多半不如秦亮那么挺拔结实,身材好的人、脸却没有那么好看,何况那不为人知的异于常人的体质???????????????。最重要的是那双眼睛、以及身上散发的气息,便与他的见识品行甚至地位有关了,不是寻常人能学到的。
郭太后忍不住多看了几眼,只见他的眉宇间不乏英气,加上那颇有大丈夫气质的浅浅山羊胡、高高的个子,很有一些压迫感;但是他身上又具一种朴质的气息,缓解了压力,让人觉得分外亲切。
他的皮肤颜色比较浅,但脸脖上有风吹日晒的明显痕迹,反而让人感觉很接地气。郭太后当然知道,那是他在战场上风餐露宿的缘故。
大概这也是儿郎的优势。妇人无论有多高的身份、多么聪慧的头脑,都没条件去与真正有才能的人们相处,并结成同盟。秦亮却可以办到,有一大群人与他熟知、结伴,身家性命活路与前程都绑在一起;如今谁要是动秦亮,会有很多人要拼命。那些居于深宫、仅靠阴谋诡计的人,在这方面是没有办法的。
此前朝堂的暗流涌动,让郭太后至今还有后怕。不过她越是打量秦亮,心里也越觉得安稳了。
郭太后从筵席上站了起来,缓缓走到了秦亮跟前。这时秦亮忽然冲动地靠近她,把口鼻贴到了郭太后颈窝玉白的肌肤上。郭太后把手轻轻撑住秦亮的胸襟,妩媚的眼睛白了他一眼:“让我先看看卿。”
秦亮的眼睛里闪过一些不解,但也没有强求,只是深吸了口气。
郭太后轻声道:“当初仲明还是五品官时,我便没看错人,仲明确非等闲之才。一举收复汉中三郡,朝中大多人恐怕都不敢想;又正值王彦云薨,现在仲明能得到的东西,已是超乎预想。”
秦亮道:“臣能有今日,少不得殿下的信任。殿下之恩义,臣定不敢忘。”
郭太后微微笑了一下,不置可否。她的目光在秦亮脸上流转,心里当然明白、秦亮主要不是在依靠皇室后宫干政,甚至不只因为所谓的能征善战。
恶劣的战局,秦亮却总是能打赢,本身就需要见识才能。何况他能获得令狐愚等人、一些士族的支持,并从王家执政期间一直稳到现在,必定有着不同常人的见识。
即便郭太后已经与他生了个孩子,她还是对秦亮有点好奇。
她不禁问道:“阿余还在王家吗?”
秦亮缓下语气道:“殿下放心,大家都认为阿余是令君所生,有令君的人照看,阿余在宜寿里王家宅邸很安稳。过几天令君回来,就把她带回卫将军府。”
郭太后轻叹道:“好久没见过阿余了。”
秦亮附和道:“是阿。”
这时郭太后在无意之间、瞥到了半敞木窗外的苍龙海,那辽阔的水域、明媚的阳光,顿时又让她心胸一阔,仿佛前方一下子变得宽敞轻松了。她不禁转过身,向前迈步两步,面朝苍龙海观望。
秦亮也跟了上来,小心翼翼地从背后拥住了郭太后的腰。郭太后感受到他,浑身立刻不受控制地緊张了起???????????????来,待綳緊的身体稍稍放松,她又觉得力气好像一下子用完了似的、变得绵軟慵懒。郭太后顿时缓缓地长呼一口气,仔细感受着秦亮的肢体接触,却忽然想到先前楼下的场面,遂转头小声问道:“卿会不会在心里想着皇后?”
秦亮忙道:“殿下比她更美,我哪里想得了那么多?”
这句话若被甄瑶听到了、可能不太高兴,但秦亮也没有胡说。甄瑶长得可算国色天香,只不过身材比那两个王家妻妾、以及郭太后,或许依旧稍显逊色。
但甄瑶更年轻阿,不仅没生过孩子,而且未经人事。郭太后从甄瑶那里听到此事,之前还很生气,专门给皇帝选了个稀罕的绝色美人,他竟然嫌弃!多半是因为甄瑶是郭太后的亲戚,又是郭太后等人安排的,皇帝才因此愤恨,除了不接受、还多次出手殴打甄瑶!
郭太后心情复杂地说道:“方过及笄之年,年轻欸。”
秦亮在身后道:“谁没年轻过呢,殿下是独一无二的。”
郭太后听得高兴,其实刚才她不过是忽然想到了、随口一说而已,并不是那么在意。
她也没必要对甄瑶吃醋,何况在洛阳能被秦亮引誘的女郎妇人,又岂只一个两个,她哪里在乎得过来?郭太后在原地毫无抗拒,任其妄,她依旧看着外面的苍龙海,只是眼睛里好似起了一层迷离的雾汽。
外面的苍龙海非常宽阔,不过人们站在高处、已能看到对岸的景象了,对岸的景物因为太远,显得模糊而渺小。苍龙海也是流动的,西北面与皇宫里的天渊海相连,向东则通到外面的阳渠。
东宫里一些造景的溪流,源头也来自苍龙海。湍湍小溪由高处向低处流淌着,在阳光下呈现出晶莹剔透的颜色,浸润了沿途的青草与白玉石。在活水之上,那些水榭、亭子、石拱桥等美丽的景观,方有了气色与韵味,即便东宫这边已经荒废了很长时间,但那精巧的建筑风光依然美不胜收。
第五百章 湖面风急
北边的苍龙海占了大半个东宫,阳光洒在荡漾的湖面上、向不同方向反射着粼粼波光,仿佛一片星光似的。
因为有风,湖水才会如此摇曳不定。
时而风小,浪头便缓缓地涌上岸边,如同柔軟的波动轻抚,又如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动态美妙爽心悦目。“哗啦”的声音,也显得悠长缠绵。
但初春的气温还比较低,积雪都没有完全融化,阳光反而会造成空气温度不均,形成疾风与乱流。风越来越急了,后知后觉的湖水也变得急躁了起来,水浪迅猛地冲向陆地,用力拍打到了岸边!那浪头是层层堆叠,前面刚刚拍打上岸,余音未落,后蒗便立刻随之而来,汹涌的水势愈来愈快。
若非天气晴朗、阳光依旧明媚,如此风啸浪急的景象,简直像是暴风雨到来的天气,响起了“哗哗哗……”的湖水怕打声音。那动荡的水浪扑向湖岸,仿佛竭力地要延伸到陆地深处,水花也四溅飞起。白色的水花击碎成几不可见的水珠,仿佛成了一片水雾,飘向了高高的半空???????????????,如同要飞向云霄。
有时风又小了,湖面的动静轻缓下来,但很快又会起一阵大风,天气便是如此变幻不定。
不知过了多久,风停了,随即传来“啪”地一声木头撞击。先前那扇摇晃的木窗,在风停之后撞到了木框上,一下子反倒自己关上了。
秦亮的声音道:“刚才应该没人听见?”
郭太后转头看了一眼垂帘外面,一时没见到甄夫人,但她知道甄夫人在门外,不过秦亮显然不是指甄夫人。郭太后有点担心地想了想,忽然小声道:“没有罢,风声挺大的。”
她稍作思量,终于适应了不用太过提心吊胆的处境,随即就把忧心抛诸脑外。她长长地舒了一口,心情也渐渐放松下来,如同是此时身上的感觉,很疲惫、却又轻松惬意。
郭太后慵懒地轻轻向中间拉拢蚕衣,然后拿衣带在腰间松散地一系,便提起了木案上的茶壶,往瓷碗里倒了半碗水。
秦亮一边忙着琐事,一边说道:“茶水凉了阿。”
郭太后已经把水喝进一口,便无法回应秦亮,她只能用眼睛看着秦亮不言。她漱了一下口,并没有把茶水喝下去,而是重新吐回了碗里。
秦亮目不转睛地看着她的动作,欣赏她朱红的嘴唇,那眼神、便好似一只馋猫正认真地注视着有人在啃烤鱼。
郭太后想笑,但马上意识到了什么,顿时羞得笑不出来,脸色也是一红。当时的情绪影响了她的感官,但冷静下来之后、还是觉得很难堪,不想再提起。
不过以前这种时候,郭太后会不禁有一些屈辱感,因为当时她心里、仍然把自己放在更高的地位。而今她对秦亮的心态,却在不经意间发生了改变,没有觉得屈辱,只有过分与不好意思。
郭太后默默地拾起一面铜镜、放在木案上,对着镜子整理头发。她观察着镜像,干脆伸手抽掉了一枚金镶玉发簪,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立刻便坠落下来,与玉白的肌肤形成了明显的反差。这时秦亮向她挪了过来,靠近坐在了她的身边,竟然发出了一声吞咽唾沫的声音。郭太后转头轻声道:“我差不多了,仲明不是与甄夫人约好、下午见面吗?”秦亮顿时尴尬道:“这……”
郭太后见状,顺手拿梳子掩住小嘴,“嗤”地笑了一声,柔声道:“去罢,她是我义妹,我不会生气。”
秦亮也笑道:“隔着那么远也能听见,我记得说话挺小声阿。”
郭太后调整了一下心情,鼓起精神,开始麻利地整理头发与饰物。
过了好一会,她才收拾好仪表,重新端正地跪坐在筵席上。两人对视了一眼,郭太后又看窗外的太阳高度,遂径直说道:“勤王之役后,我便希望、仲明能够执政的。”
秦亮则盘腿坐在筵席上,一副放松的姿态,他说道:“当初的时机不成熟。”
郭太后点了点头,长呼一口气道:“这次便由仲明来做大将军罢。”
秦亮???????????????道:“若有殿下的支持,事情就好办。”
谈到權力,秦亮的表现倒是慎重了一些。郭太后轻轻一笑道:“我当然支持,正该卿来辅政,我才安心呢。”
她这句话说得很温柔,好像是长辈在表达对秦亮的溺爱一般。
秦亮微微动容,忽然伸手放在郭太后的手背上。郭太后的玉指修长、但手有点大,手筋也显眼,不如别的地方的肌肤那么好。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拨了一下宽袖,把手遮住了。
秦亮仿佛欲言又止,终于说道:“殿下几番不顾性命之危、站在我这边,我深为感怀。”
郭太后抬眼看了他一眼,道:“要不明日有朝会、仲明先上奏汉中之战的结果,我再叫中书令陈安颁诏?”她想了一下,改口道,“不如让中书监王明山来写诏令,王广曾上书支持仲明,他与王家其他人应该商议过。”
秦亮却沉吟道:“我觉得现在倒不用心急了。”
郭太后注视着他的脸,等待下文。
秦亮向前挪了一下,沉声道:“最危险的时候,其实是汉中大战尚未结束之时;但我坚持没有回京,已经渡过了危险。如今的局面已然好转,不如造就一种众人拥戴、勉为其难的形势,再出任大将军一职。如此一来,吃相好看,反噬可能会小一些。”
郭太后轻声道:“愿闻卿细说。”
秦亮道:“明天我避嫌,不去参加朝会。之前我外舅王公渊不是上了奏书、要推举我为大将军?殿下把那卷奏书拿出来,让诸臣当堂廷议。”
郭太后思量稍许道:“这样应该更好。就算有不满之人,在这种时候、大多也不好说什么。”
秦亮道:“殿下所言极是,反对的人很可能会沉默。沉默的人不易被注意,站出来说话的人却尽是支持者,造成的场面就像是众望所归。”
郭太后听到这里,不禁笑了一下,随即收敛了。
秦亮又道:“离正月十五朝会之前,尚有数日,这几天我应能与外舅见上一面。我再与族兄、金乡公主谈谈,给宗室那边打声招呼。”
郭太后不置可否,因为宗室的势力确实不行了,大多都被禁锢在了邺城。
秦亮不动声色道:“我们的根基目前还不是很稳,须得一些权宜之计,主要是为了减少宗室对我忠心的质疑。”
郭太后听到这里,一个十分宏大的念头、闪过她的脑海,让她忽然有点不太愿意去深思。
就在这时,门外竟传来了说话声!郭太后还没听清声音,便脱口道:“皇后来了。”
除了皇后,没人敢直接到阁楼上来。
秦亮的反应很快,郭太后刚开口,他便轻轻拍了两下郭太后宽袖里的手背,迅速从筵席上站起来。然后掀开垂帘往外走。
不料还是迟了一点,甄瑶已经走进了厅堂。看到秦亮从帘子后面出来,甄瑶还与他远远地对视了一眼。秦亮转身对着垂帘揖拜???????????????道:“臣谨遵殿下诏命,请先行告退。”
郭太后在帘子后面还礼,回应了一声:“好。”
秦亮后退了两步,然后转身走过去,又向甄瑶揖拜:“臣请告辞了。”
甄瑶却轻声问道:“事情议好了吗?”
郭太后察觉到这个细节,情知皇后不会怪罪自己;她要是生气了,先前才被人看过,此时还多问什么?
想到皇帝的所作所为,郭太后早已十分愤懑,她也情知假如曹芳真的掌握了大權、必定不会让她有好下场!今日郭太后本来只想奖赏秦亮,但心里竟又生出了一丝莫名的快意。昔日的母子之义,大概真的破坏殆尽了。
秦亮的声音道:“回殿下,已经谈完。”他说罢再次一揖,向门外走去。他说话还很客气恭敬,但离开时眼睛却直视着甄瑶。
甄瑶转过头,目送了一下,然后才朝垂帘这边走了过来。郭太后使劲嗅了一下,窗户是透风的,反正她闻不到什么气味。
不过她还是起身,想到垂帘外面去。不料刚要站起,双腿竟是一軟、差点又跪坐回去。
走了出来,郭太后观察着甄瑶,开口道:“时辰已不早,我们也该回宫了。”
甄瑶忽然小声道:“我不想打搅母后……议事,故意现在才上来。”
郭太后的脸发烫,有些吃力地缓缓踱了两步。
甄瑶又道:“母后不用担心,其实我早就猜到了。有一次在殿中召见秦仲明,他说了句话,能让殿下心满高兴、便是莫大的荣幸。怕是没有大臣会对殿下那么说罢,眼神也不对。”
郭太后故作镇定道:“卿的记性倒是挺好。”
甄瑶不加掩饰地往郭太后身上打量,让郭太后感觉不太自在。她也不知道,甄瑶是不是想回报、先前在浴桶里动弹不得的难堪。
郭太后的目光从甄瑶脸上拂过,不动声色道:“走罢。”
第五百零一章 诚惶诚恐
如同与郭太后商议好的那样,秦亮在卫将军府与王广令狐愚等人见了一面。他主动提出、想推举丈人升任车骑将军,王广大喜。
车骑将军位比三公,地位低于大将军、骠骑将军,但此时朝廷没有骠骑将军;若是排除没有掌握军政实權的三公,王广一旦在洛阳开府就任车骑将军、实际官位已能排到第二!
而令狐愚依旧是统领洛阳中军的领军将军,并直领两大军营。
一旦洛阳的人事变动这样落定,世人就会发现、在王凌死后的朝廷權力格局只是微调,依旧掌握在三家之手!
无非是执政者从王家变成了秦家,王家在朝廷决策中仍是排列第二的家族。关键王秦两家还是亲戚,情况看上去,也似乎没有出现什么间隙、以及激烈争斗。
如此平稳过渡,不仅能让憎恨者看不到動|乱机会,也能让一些掌握地方兵权的人安心。
比如与王家有渊源的荆豫都督王昶、????????????????荆州刺史王基,扬州都督王飞枭、庐江郡守劳鲲等人。甚至还能让一些与王家关系没那么深、但受过王家恩惠的人放心,如兖州刺史鲁芝、幽州刺史何桢、徐州刺史胡遵。
既得了高位与兵權的人们,当然不希望看到朝廷格局发生大变。
秦亮不必刚一声望大增,便立刻蛮干。名正言顺的最高决策权,要先拿到手再说!而其它的權力,暂时都可以与盟友分享,而且眼下很有必要。
秦亮还与族兄阿蘇见了面,许诺阿蘇、会找恰当的机会让他重新涉足兵事。
初十日的朝会之后,阿蘇就来卫将军府拜访了。秦亮身上还穿着细麻丧服,自然不会设宴,于是金乡公主并未一同前来。
秦亮便嘱托阿蘇,让阿蘇代为请教沛王、金乡公主等宗室,是否赞成他出任大将军。
其实宗室基本无法给出否定的答案,否则当初金乡公主就不用给司马师下跪了!秦亮这样的问话,实际作用只是提前告知。但是请示的态度、却显得十分尊重与恭敬了。
做好准备之后,很快就到了正月十四。王凌的牌位还没搬回宜寿里,王令君与玄姬都不在府上。天黑之后身边只剩下吴心等人,秦亮临时起意登上了高台赏月。
此时庆祝元宵的方式没那么丰富,节日的气氛远远比不上除夕、中秋,只是洛阳城中的灯火要比平素明亮。
这正月十四晚上叫“试灯”,元宵当晚叫“正灯”。明天晚上的灯光,应该才会更亮。
今晚秦亮也没有多少庆祝的心情,反倒隐约有点紧张!
以如今的形势来看,谁来执政的悬念并不大,秦亮并不太担心明天出什么问题。只是因为他忽然又想到,自己已完全没有退路了。位极人臣本来就很危险,何况架空了皇帝,一退必死!
反而是在掌握大權的时候、可以声称自己是忠臣,一旦不慎大權旁落,那肯定变成心怀不轨的大奸贼。不过秦亮看着当空皎洁的月亮,还是觉得、明天多半是晴天。
果不出其然,次日一早秦亮到达太极殿时,朝阳的光辉便出现在了重檐的上方,刚才光线黯淡的清晨景色、一下子就显得明朗了!
而且气温回暖得非常快。记得正月初虽然到了春季,但天气依旧寒冷、到处都能看到积雪,而正月十五只是过去了十来天,空气便完全没有了那种刺骨的寒意,体感舒适了不少。
秦亮与傅嘏、杜预等人一走进东堂,立刻就有许多人转过头来,仿佛无数眼睛注视在他的脸上。
众官的声音纷纷道,“秦将军别来无恙。”“汉中之战,真是叫人拍案叫绝!”“听说卫将军回来已有十余日,今日才得相见……”
周围的人太多,人们想在秦亮跟前言语,必须在上一个人刚说完话时、便立刻开口,如此才有机会说话,而不会变成周围嘈杂的背景音。
秦亮自然要把短暂的时间让给大????????????????伙,他并未多言,不断微笑点头、或拱手还礼,只是找机会简洁地说了一声:“幸会幸会。”
没一会,秦亮刚跪坐到自己的位置上,便听到了宦官的唱词,陛下、殿下驾到。
于是满堂文武都渐渐停止了说话,接着一齐向上位稽首,呼万寿、安康。
秦亮礼罢直起腰,顿时又从余光里、看到了垂帘后面的靓影。他不能抬头去看,所以只能看到郭太后长裙上漂亮的刺绣。
今天他的注意力、本来全在朝政上,毕竟要面临大事,但忽然见到这样的意象,竟然走了神!他想到了初九那天的情形,想起说过的话,朦胧之中窥视到殿下的裙袂、想念却不能亲近。
这时郭太后声音缓缓地开口说了句话,秦亮甚至都没听清内容,听在耳中仿佛是数声唉呀的叹息轻语。他急忙深吸了口气,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
郭太后庄重从容的声音道:“秦亮大败蜀军,取汉中、武都、阴平三郡,有大功于社稷。经过廷议,宜任命秦亮为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仍录尚书事,以便辅佐天子,统率诸寮维系大魏朝政。”
秦亮早已想好了应对,在众人侧目看过来时、他便弯腰拜道:“臣诚惶诚恐,只怕资历不够,不足以让同僚心服,影响朝政大局!”
大将军是位极人臣的高官,但仍然只是个官职。秦亮倒不用推辞太多次,但当着文武百官的面这么表示一下,会显得更加谦恭,还是很有用的。
接下来至少有郭太后、朝中盟友会给秦亮台阶,让他先退后进,再次得到机会。
不料,上位竟忽然传来了“欸……”地一声!
秦亮马上意识到,那是皇帝曹芳的声音。他的心情不禁顿时一紧,随即心头便生不悦、甚至恼火。
但秦亮没有慌,也没有急着吭声。
因为这种情况,秦亮事先已经想到了!在秦亮的推测中,原本认为最大的可能是、曹芳不敢当堂乱说。曹芳这个皇帝的性子还是有迹可循的,很多事他都敢干,但真正要直面危急关头的时候,他的胆魄却有点不足;譬如上次阴谋莿杀的严重事件,曹芳就没敢当场出声、直接定性秦亮为奸臣,他是临场干脆一声不吭,只让宦官冲在前面!
这次曹芳竟然出声了,难道是年龄又长了一两岁的缘故?
不过就算曹芳这时候开口,事情也没有那么严重,如果仅靠皇帝名分、一句话就能把权臣拿下,曹芳根本不至于是现在这个处境!
只是事情会变得更麻烦一点,秦亮若要顾忌形象,这次最好不要急,再等重新安排就任。反正只要上面空缺大将军,卫将军兼中护军,也是位列第一的实权大臣。而接下来则会有很多人为秦亮说话,摆事实讲道理、谈军功。
秦亮几乎屏住了呼吸,等待着下文。
可是等了一小会,曹芳却还是没声!
这时王广径直开口了,数日前、他刚到得到许诺,似乎对于还能位居车骑将军的分配十分满意。
王广第一个说道:“秦将军内平叛乱,外克强敌,当此之时,朝廷正须有大才能的辅政大臣,方能让国家不乱、百姓安居,秦将军应以大局为重,切勿推辞阿!”
虽然大将军没有世袭的规矩,但人家王广是大将军王凌的嫡长子,确实是有机会的。他都这么支持秦亮了,大多有点骑墙态度的官员、立刻便附和起来,朝堂上的气氛变得热烈,好像要强迫秦亮坐到那个位置!
陈安、令狐愚、傅嘏、杜预等支持秦亮的官员,还没有机会当众说话,司空蒋济倒先开口道:“秦将军有数次大功、名震天下,且为人谦逊仁厚,对同僚一向宽容。将军既有才能、又忠心社稷,若不出来接任大将军之职,还有谁更合适?”
蒋济在洛阳官场有个说法,被称为老实人。他既然说秦亮“忠心社稷”,那秦亮应该真的是忠臣。
当然秦亮其实并不能确定、蒋济是不是真的老实,反正之前蒋济便曾因为相信司马懿、把曹爽坑惨了;接着再次相信司马懿,又把王凌坑了,他夸赞王凌家势名望不俗、儿子们还给力,乃“当今无双”。
不过蒋济毕竟是三公之一,三公可不是随便能当上的,那是朝廷对重臣的极大认可与殊荣!就算平时不掌实权,威望也是很高的。蒋济这么一说,众官的呼声更高。
就在这时,中书监陈安提高声音说道:“数十年来,蜀国伪帝君臣,把臣等称为贼!公然声称欲攻灭我国、还于旧都,若真要实现,臣等下场如何?其常年威胁我国边境,以至于历代明主寝食难安。而今卫将军迫使蜀军退于剑阁,蜀国终于不再为患矣。将军之功,足以升任大将军,将军之才,可保国泰民安!”
东堂里顿时一阵赞同,而其中一些人果然沉默不言。
秦亮见此情形,刚才的紧张渐渐放松了下来,并暗自舒了一口气。
第五百零二章 大将军
前有数位大臣表明态度,接着领军将军、骁骑将军,以及中书省的王明山、尚书省的诸葛诞等人先后开口了,纷纷劝说秦亮。堂上的场面看起来,好像秦亮很勉强似的。
不过尚书右仆射夏侯玄,一直没有吭声。当然还有一些人的沉默不见得是不满,可能只是不想掺和,比如光禄勋郑冲。
秦亮早先就对夏侯玄有些不满,此人也多次在危险的边缘来回横跳,但又没到让人必须痛下杀手的程度!
像之前李丰许允要推举夏侯玄为大将军时,夏侯玄却事先不知情;这次王凌薨,曹芳也召见过夏侯玄,他劝阻曹芳的理由是无法成功,但终究未与曹芳一起搞事。毕竟夏侯玄的名声挺大,结交甚广,若无充分的理由、杀他的副作用多半不小。
秦亮从余光里观察了一下夏侯玄等人,他们只是没有多嘴,亦未反对。
“秦将军就不要推辞了。”这时跪坐在前边的高柔,也转头说了一声。
于是秦亮????????????????向上位拱手道:“臣感殿下、陛下信任,以及诸同僚抬爱,不敢再抗命。”
垂帘后面的声音道:“上次廷议已有结果,秦将军正当接受诏令,颁诏。”
中书省写的诏书显然提前交上去了,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带着人、捧匣子趋步至台阶下方。秦亮也从位置上起身,向过道走去。
堂上立刻安静下来,众目睽睽之下,秦亮的步履不急不慢、谨慎地向中间走去。此时他正面对着东边,眼睛感觉到明晃晃的,才意识到太阳早已升到了高处。
东堂的采光非常好,正门有十道敞开的大门,两侧的木窗也非常宽敞,朝堂里一片明净。阳光洒在秦亮青色的官袍上,蓝色更加明显了。
张欢展开帛书念道:“诏秦亮为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仍录尚书事。制曰,可。”
秦亮弯腰,双手接过了帛书。秦亮感受着它细腻的触感,一瞬间心头竟是百感交集!
或因竹简为主要载体带来的习惯,很多书面的内容写得都比较简洁。诏书只有短短两句话,布帛也轻飘飘的,但秦亮明白、这玩意证示的是魏国这个时期的最大權力!
大權终究有烫手的一面,但秦亮还是没忍住激动的情绪。
千百年来,读书识字的人谁不知道做权臣很危险?但前赴后继的人,依然不计其数,人们面对誘惑,又有几人能忍住!不得意忘形的人,已经属于心性极好了。反而像曹爽那样一朝大权在握、便各种放纵,才是正常现象。
秦亮拿着帛书,向台阶上揖拜道:“臣奉诏谢恩,臣定当兢兢业业做好本分,不敢有丝毫懈怠,更不敢有负殿下、陛下之重任。”
郭太后的声音道:“善,朝有卿等肱股之臣拱卫社稷,国家方能安宁。”
秦亮弯腰面对北边,等了一会,却未听到皇帝的表态。
如果皇帝此时要给秦亮“如萧何故事”的殊荣,他肯定会立刻笑纳。在古代权|威社会格局中,这种增加威仪的东西是有用的。
然而曹芳似乎没想主动给予殊荣,那秦亮也便没必要逼迫他了。毕竟没有具体实际的作用,犯不着把事情做得太难看。
秦亮拜过上位,便转过身面对诸寮,立刻感觉到了无数人的瞩目。秦亮环视四下,用锐利的目光从众人脸上扫过,果见许多人的神色也随之微微一变!
不过作为大权在握的权臣,秦亮的年纪确实稍显年轻;景初年末他虚岁十八,此时是正始九年春,他实岁只有二十六岁多。
片刻之后,秦亮收起了威慑的目光,向众官执礼道:“惟愿诸位同僚,与我同心协力辅佐朝廷,外御敌寇,内修德政,以使朝政清明,国富民强。”
方才朝堂上鸦雀无声的气氛、渐渐缓了过来,文武百官纷纷还礼道:“遵大将军之言!”
饶是今日秦亮准备得比较充分,但事情的过程亦有惊险,好在大体上顺利完成了。
大朝没有再议别的事,郭????????????????太后、皇帝随后接受了众官谢恩,便先后离席。秦亮在前后簇拥之下,没一会也离开了东堂。
……宗正秦朗跟着大将军走东殿门、出得太极殿。不过今天秦亮身边有很多人,秦朗没机会与他过多谈论,于是离宫返回宗正府。
秦朗的妹妹金乡公主派人来邀请,他遂又去了何府。
偶尔秦朗设家宴,金乡公主也会来赴宴,但除此之外她很少出门拜访亲朋好友,秦朗也不以为意。
等秦朗到来,先是见礼寒暄。金乡公主随即问道:“仲明受命为大将军了?”
兄长毫不犹豫地点头道:“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
时辰已快到中午,朝会也过了许久,所以秦朗看起来已很镇定。但何府的人是刚刚确认消息,不仅金乡公主的眼睛瞪大了两分,何骏与卢氏也马上转头看过来,脸上出现了吃惊的表情。
其实他们都不该惊讶,几天前秦朗就来传话,询问过金乡公主、对秦仲明要做大将军的态度;还让金乡公主派人去邺城,请教沛王、燕王等宗室的意见。所以金乡公主等已经提前得到了风声。
不过忽然听说秦仲明已经就任大将军,几个人的心情还是震惊。何骏不断摇头道:“秦亮竟然是大将军了,简直不敢相信!”
当初何骏在洛阳欺男霸女的时候,便是因为曹爽当上了大将军、并立刻拉拢提拔了何晏,何骏有所倚仗,才变得骄纵。何骏当然知道大将军的权势有多大!
连卢氏也轻声道:“真的就像在梦里一样,太不可思议。”
何骏神色复杂地说道:“秦仲明不怕爬得太高,掉下来摔死!”
秦朗皱眉道:“仲明的功劳非同小可,今日满朝文武都支持仲明做大将军,他还推辞过,但劝说的人太多了。此事是服众的,我也看好他的才能和德行,必能让大魏气象一新!”
金乡公主道:“今天上午我见到了兄长沛王的人,因此叫阿兄过来一趟。”沛王曹豹与金乡公主是同母兄妹,所以关系更亲近。别的藩王宗室大多也住在邺城,但没有及时回信。
“原来如此。”秦朗点头道,接着才问了一句,“沛王怎么说?”
金乡公主心情复杂地答道:“沛王赞同此事。”
其实赞不赞同又有什么用呢?不过秦仲明的态度倒是不错,还托秦朗来问,好像宗室还能影响朝政决策似的。
她微微欠身,向前靠拢了一下,轻声道:“不过沛王的人说我在洛阳,又问我秦仲明的忠心如何?”
秦朗立刻问道:“妹妹怎么答的?”
金乡公主不动声色道:“我说秦仲明为人诚恳客气,比曹昭伯谦虚,不如司马懿嗜杀。”
秦朗看了她一眼,立刻颔首道:“妹妹所言非虚。”
金乡公主又道:“沛王的人也盛赞秦仲明击败蜀军、收复汉中……”
????????????????她说到这里,忽然停住了。因为她发觉了有些话不能明说,哪怕是在兄长前面,何况旁边还有何骏夫妇。
其实从魏文帝起,因文帝曾与陈王曹植争储(也是争大魏开国皇帝),后来便一直防范近亲、开始了对宗室的禁锢。而今宗室除了还能锦衣玉食,几乎就是被监视幽居的状态。
所以执掌朝廷大權的人,不嗜杀、不发疯才是大家最关心的问题。
另外受过朝廷恩惠的魏国人,肯定不会对曹家宗室太过分。反而是蜀汉君臣,把魏国皇帝称为国贼,曹家人都对蜀国非常敌视;因此金乡公主刚才专门提起,沛王对汉中之战的态度。
至于秦仲明对当今皇帝的忠心,金乡公主和沛王当然清楚怎么回事。曹芳都涉嫌谋莿秦亮了,关系何如一目了然。
忽然何骏的声音道:“秦仲明谈什么忠心?客气谦恭都是表面罢了,他只是出身不好,才不似武安侯(曹爽)狂傲。”
这下是把秦朗也惹恼了!因为秦朗与秦亮是一个家族出身,秦朗的身份、靠的却不是生父,竟是因为生母被魏太祖纳入房中。
秦朗的脸色出现了一种怪异的红晕,冷笑道:“武安侯狂傲,把宗室士族全得罪了个遍!”
金乡公主也有些生气道:“汝舅在这里,汝不要多嘴,听着就行。”
何骏这才悻悻住口。
卢氏倒是更懂事一些,她没有多言,听到刚才的话之后、她的目光只是在何骏与秦朗身上徘徊,好像在对比什么似的。
一大家人大概也只有何骏对秦亮最为不满。
连金乡公主也觉得,反正都是权臣当政,相比之下,秦亮至少还对她们客客气气、恭敬尊重,谁会愿意被人恐吓和颐指气使呢?除了对她做过那样的事……不过金乡公主不好太怪罪秦亮。毕竟在洛阳连续兵変之后、她太过惊慌,因自己主动在秦亮跟前褪了衣裳,后来才没法保持正常的关系了。她自己也有错。
第五百零三章 以礼相待
洛阳城周围的护城河,属于阳渠一段。东阳门外的阳渠上、有一道石拱桥,名字就叫石桥。
秦亮等人骑马通过阳渠时,他发现河畔的柳树发了新芽,朴灰色的城墙外面,乍看又增添了两分新绿。正月十六,微风中已有春天的气息。
大伙刚跟着秦亮出城、巡视了东城外郭内的军营,此时正要回府。
一众将士簇拥在他的四面,秦亮的身边笼罩着“哒哒哒”密集的马蹄声。他也是骑马而行,穿着一身织锦袍服、头戴小冠,一副简洁的武夫打扮,不过在袍服里面却穿了锁子甲。
人们进了东阳门,沿着东西延伸的驰道、先往西走。到了前面的十字路口,只要往北转,便是回大将军府(卫将军府)的路。
就在这时,秦亮向左侧扭头看了一眼,忽然意识到,旁边就是永安里。
羊家宅邸就在永安里,但是秦亮此时想起来的人、并非羊徽瑜或羊祜,而是柏夫人。
此前吴心派了两个侍女去照顾玄姬,顺便打听到了一些消息,据说柏夫人已被王家赶走了。那柏夫人并没有回娘家,而是暂时留在了洛阳,正住在羊徽瑜家的别院里。(柏氏是司马懿的妾,羊徽瑜则是司马懿的儿媳。)
秦亮早先就听到过风声,王凌之死、正与服用五石散有关。这种事应该王凌的几个儿子管,但秦亮一时还是忍不住好奇、想知道真相。
秦亮一向不是个喜欢犹豫内耗的人,想到这里,便决定顺道去见柏夫人一面。于是他当即下令、祁大等将士先回府,他则带着饶大山和吴心去了永安里。
三人骑着马进了里坊门,没一会就到了一座宅院外面。吴心上前敲门,稍后便见柏氏亲自开门了。妇人不用做官上值、果然多半都在宅中。
吴心转头看了一眼,柏夫人马上循着她的动作、往这边看过来。柏夫人发现牵着马的秦亮,脸上顿时露出了诧异之色。她稍微一怔,便把大门打开了。
秦亮把缰绳递给饶大山,走在前面进了院门。
柏氏神情复杂地看着秦亮、嘴角却似乎带着冷笑,她微微屈膝道:“大将军光临寒舍,真是有失远迎阿。”
只见这个美妇确实还年轻,肌肤白生生的,身材高挑、看她走路的姿势便知腰殿比例不俗。生得一张瓜子脸,轮廓线条很圆润、下巴略尖。嘴也漂亮,不过没有王令君那种上唇微微上翘、冷傲倔强的感觉,倒显得矜持温柔,只是此刻的表情不对。
记得白夫人不止一次骂她狐狸精,秦亮此时留意到,柏氏那双眼睛的眼角显得细长,乍看之下,似乎真能叫人想起、印象中白狐精的几分神形。可惜柏氏的眼形大概属于杏眼,她要是长了陆凝那样的柳叶眼,那简直就是神似了!
秦亮不动声色道:“柏夫人消息挺灵的。”
不料柏氏立刻把原因说通了,“昨日我去小市,正巧遇到了大将军的车仗,还有人在前面喊话,大将军仪仗、军民回避。好生威风阿!”但若同样一番话、从诸葛淑口中说出来,感觉肯定完全不一样。而从此时柏氏说来,倒有点阴阳之气。
秦亮不想计较,便道:“我听到了一些事,正想请教柏夫人。”
柏氏道:“岂敢?大将军请。”
秦亮遂向前迈步进去,只见这院子不大,人在天井边上、便能把整个宅院看完,不过确实比秦亮在乐津里的旧宅用料好。
柏氏见到秦亮,态度好像不太友善。但她也对秦亮没什么防备心,很自然地就把秦亮请进了屋,大概还是秦亮名声好的缘故,而且两人也相识。
秦亮跟着她进了北面台基上的一间屋子,他见里面摆着几筵,也不客气、径直跪坐到了西侧,姿势却很随意。
柏氏也在对面端正地跪坐下来,说道:“愿闻赐教。”
秦亮见她如临审迅的样子,便故作轻松道:“随便聊聊。夫人为何没有服丧?”
柏氏的鼻子小而挺???????????????拔,从鼻间“哼”了一声:“我为何要服丧?”
】
这个美妇虽然被王凌强抢回去了,却没有妾的名分。如今又被王家赶出来,估计心中有气。
秦亮皱眉注视着她的眼睛,不再多言,干脆直接问出关键的话:“听说我外祖服用过五石散,夫人可知、谁进献的东西?”
柏氏神情一变,毫不犹豫地说道:“不是我!否则我现在能好生生地坐在这里、与大将军说话吗?”
秦亮道:“夫人勿急,所以我问的是、谁进献的。”
柏氏抬眼看了秦亮一下,“我不知道,但必定是王将军的亲信,不然王公渊等人绝不会善罢甘休!”
秦亮一边听,一边观察着柏氏的眼神,他已大概明白是怎么回事,便随口说了一句:“既然如此,应该是我外祖主动向别人索要了。”
柏氏忽然问道:“大将军相信我说的话?”
秦亮点了点头。
柏氏的刚才那种带着冷笑的警惕稍微松懈,神情有点颓然,语气也缓和下来:“回想起来,我在王家的时候,秦将军对我至少是以礼相待。”
秦亮淡淡地说道:“我对夫人有礼,夫人却把我当吕奉先。”
刚放松的柏氏,立刻露出了羞愧、进而恼羞成怒的神色!诸多微妙的情绪,在她的眼睛里飞快地变幻着。
秦亮也是昨天才听到此事。那白夫人在府上谈论,被侍女给听到了,侍女回来就告诉了秦亮。
柏氏一时说不出话来,秦亮等了一会,便沉吟道:“以前从未听说,外祖沾染此物,去年冬却忽然服用那玩意……五石散。”
柏氏却好像突然被踩到了尾巴似的,竟气得眼睛都似乎红了,她漲红着脸怒道:“他身体不行了,自己服用了东西,还能怪罪到我身上吗?我与他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与我有何干系?”
秦亮也恼道:“我什么时候说与汝有关系?”
想起去年冬,秦亮远在汉中、王凌却突然死了。那时差点就因为这样一个意外,而将大好局面毁于一旦!秦亮心底一直憋着一股无名火,此时再次想起,更是气不打一处来!
或许让他生气的人、并不是柏氏,而正是他的外祖王凌。但当他听到柏氏辱没王凌,还是觉得很刺耳!
王凌自己身体不好了还喜欢美女,事情确实不能怪罪柏氏。她没有什么责任,却有她在王凌身边的原因。
这个美妇有时候确实挺誘人,秦亮还记得前年冬天,柏氏在那里滤豆汁,三言两语、一个眼神几个动作,便让秦亮也觉得有点心情动摇。
柏夫人着实不同寻常,两句话下来、让秦亮也无法保持冷静了,一时间他心里是五味杂陈。柏夫人却也越说越气,又用气愤的语气道:“王家那些人、还有你们王家亲戚,是不是什么罪责都想往我身上推?”
我什么都没说,踏马的只是想把我当出气筒罢?秦亮更怒,???????????????冷冷直视柏夫人。
柏夫人忽然向后缩了一下身子,她先是拿手撑住身体,然后急忙从筵席上站了起来。
秦亮这才循着她的目光,察觉自己的手、不知为何正按在剑柄上,并因发怒而手筋緊绷!他立刻把手从剑柄上挪开,接着干脆解下剑、放在了旁边。柏夫人充斥着惧意的眼神、也随之渐渐恢复。
他从来不滥杀,除非有必要杀的人。而这个柏夫人,连王家都没杀、秦亮也不可能杀她。
秦亮深吸一口气,实在不想与妇人争论,当即便提起佩剑,从筵席上起身便走。
柏夫人的声音道:“汝这样就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秦亮困惑地站定,转身道:“还要怎样?”
柏夫人的脸色因情绪激动而謿红,一时却说不出话来。此妇自有一种温柔的神态,她似乎就是想拿秦亮发懈苦闷,但撒气的时候、也并不会让人觉得模样难看。
她的相貌娇媚,身材垇凸有致,可举止姿态又挺矜持、合乎礼仪,矛盾的感觉反而有一种别样的气质。而且在一种隐约的软弱屈服之中,又能看出她掩藏的羞愤。总之就是那股子劲,让人容易生出非分之想。难怪之前王凌知道她心有怨恨,还敢留在身边。
秦亮遂道:“不管汝心里怎么想的,今后不要对人承认想法。汝明知自己与白夫人有隙,还告诉她什么、想引誘我?现在好了,白夫人在府上到处乱说!”
柏夫人气得袖子发抖,竟反唇相讥道:“人说秦将军不好女色,是不是身体也不行了?”
秦亮感觉受到了极大的侮辱,立刻向柏夫人走近了两步,来到她的面前。柏夫人此时却没再害怕,竟挺起鼓囊囊的胸襟抬起头来,注视着秦亮,好像在表示她不会被吓到!
但片刻之后,秦亮只是发出“呵”地一声,然后回头看了一眼敞开的门外。这屋子建在一座砖土台基上,高地落差之下,反而看不到院子里的人。
第五百零四章 蜘蛛网
循着秦亮回头的动作,柏夫人也跟着往外看了一眼。两人随即对视了一下,似乎都在想这个小动作的意思。
秦亮心头不仅恼火,还有一种被误解的闷气,他却没法与一个妇人争论。但若就这样走了,岂不是只能忍下闷气、默认自己的好名声是因为身体不行?
虽然没必要与一个女流之辈计较,但秦亮不习惯忍气吞声,有什么情绪当场就想表露出来、省得精神内耗。除非考虑后果,得出忍耐更有利的结论。
柏夫人似乎也察觉到,秦亮有危险的攻击性。刚才她还挑衅地挺胸直视秦亮,这时眼神便有些动摇,后退了半步脱口道:“汝想怎样?”
秦亮火冒三丈,脑海中却仍有她刚才挑衅动作时布料綳緊的样子,在这样的气氛中、他居然还能有别的想法,着实是心情复杂。恍惚之间,他忽然想起了在王家宅邸厨房里里,柏夫人亲手滤豆浆的样子,她使劲用手拍打着麻布袋时摇幌动蕩不定的场景、竟也有贤惠劳作的时候!
秦亮又是生气????????????????又是好奇,情绪冲动之下,几乎毫无征兆地伸手拽住了柏夫人的衣领!没有纽扣的交领深衣,不管是什么季节的衣裳、上身都只靠腰带束缚,交领一侧的织物立刻被拽到了肘窝的位置。
“阿!”柏夫人惊呼了一声,立刻转身想逃。
秦亮顺手一抓,逮住了她累赘的宽大袖口,“嚓”地一声,衣裳什么地方的缝线都绷断了。秦亮的反应很快,趁着迟滞的瞬间,他放手重新拽住了柏夫人的手腕一拉,柏夫人的身体就转了回来,径直撞到了秦亮的胸膛上。
因为恼火,秦亮的动作有些曝力,柏夫人似乎也被他的力量震住了,反抗并不激烈。但她刚贴住秦亮,便感觉到了他的浩然之气,顿时又是一声轻呼,急忙挣扎。
秦亮立刻扔掉了手里的佩剑,双手臂緊紧搂住她。她用力折腾了一会没法脱身,力气又軟了下来,半张着口喘气。
只见柏夫人的耳朵都荭了,长睫毛下、一双美目中是羞愤交加。平时秦亮对她客气有礼、她却要搞一些小动作,真的到了这种时候,她的本性就曝露出来了。
这个时代妇人胡来的成本极高,不仅是坊间舆情一边倒,而且首先就要面对、怀孕孩子没爹的危险。连做舞姬的朝云,也不会随便委身与人,何况是柏夫人,做妾本质上也是走良家妇人的活路。
秦亮见状,说了一句:“今日我可没有、把卿叫得好老。”
片刻后,柏夫人明白了秦亮的意思,正是前年冬天她在王家宅邸厨房、故作娇嗔说过的话,她更是又羞又急,再次挣扎了一小会。
但柏夫人显然意识到,拼体力完全会被秦亮碾压,她很快就停下来,口上冷冷道:“我没想到,将军是这样的人!”
没听到回应,柏夫人又换了种说辞,带着些许哀求口气道:“在王家灶房那次见面,我本以为将军还算为人正直,不懂那些事。”
秦亮不为所动。
这时柏夫人浑身又是一阵紧张,立刻向后弯腰,几乎成了弓形。秦亮推着她后退,很快她便被挤到了墙边上,已是退无可退,动弹不得。
不过柏夫人还在乱动折腾,咬着贝齿顫声道:“大将军放过我罢,汝觉得这样好吗?”
秦亮也感觉到、柏夫人不是在半推不就,低头一看,柏夫人的眼睛里神情十分复杂。于是他也稍微冷静了片刻。
】
秦亮手没有停只在心里暗自琢磨,柏夫人的问题在于、她是先被王凌抢走的。毕竟当时刚进洛阳,秦亮都没想起有柏夫人这么个人,去见司马懿时也没见到她。
然而秦亮的脑海里顿时灵光一现!白夫人在府上到处说,柏氏想引誘秦仲明、以离间两家关系;此事要是反过来想,是不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也不会有人相信,而要往阴谋上想?
只不过秦亮心里也明白,此刻正值血气上头,想法会与平时不太一样。因为很多事其实没有唯一解,只是人们考虑的角度不同罢了,因此情绪才会影响人的判断!
他一时间并没有动弹,眼前却已隐约想象着一种肆意驰骋的????????????????场面。仿佛是在战场上,他怒气冲冲、却情绪激动,有使不完的气力,骑着马在来回纵横,他装备着坚固的铁矛与铁甲、简直是所向披靡酣畅淋漓。在急促的马蹄声中,只有翻飞的铁蹄,沉重而飞快,充满了力量。
秦亮权衡了一会,此时忽然放开了右手、并慢慢后退了半步。连柏夫人也似乎没料到,她抬起头,复杂的眼神里又多了稍许困惑。
秦亮盯着她的眼睛,对视着继续往后退。他深吸了口气,果断地转身,拾起地上的佩剑,一言不发地走向门口。
调整了一下浩然之气,秦亮便提剑走到了台基上。
只见马被饶大山栓在了一根柱子上,饶大山正垂足坐在檐台边,见到秦亮出门、他立刻站了起来。而吴心则在另一边,双臂环抱着剑鞘,此时也侧目看了过来。
秦亮道:“回府。”
饶大山把马牵了过来,秦亮接过一条缰绳,也牵着自己的坐骑往院门走去。
这时秦亮忍不住又回头向那个房间看了一眼。忽然看到了柏夫人正倚在门口,因为高度问题只能看到她的上半身,顷刻间她的身影又消失了。
从旁边走过去、快到院门口时,秦亮走在前面竟然撞在了一张蜘蛛网上!这宅子估计有一段时间没人住,打扫之后也还有蜘蛛。他立刻伸手抹掉脸上的蛛网,然后有用袖子擦脸。
但不知是擦不干净、还是心理作用,秦亮只觉有什么东西纠缠不清。
出得院门,冷风一吹,秦亮回头再想,却仍然觉得,即便与柏夫人发生了什么、事情好像也不是太严重。至少远远比不上郭太后。
以郭太后的身份,已经不只是礼法和名声的问题,而喻示的是權力!不过若无郭太后,秦亮说不定没法冒险成功、也走不到现在,或许庐江郡守就当不上,王家也要完。
即便已经做到了大将军,秦亮常常也有一种不可捉摸的压力,这样的感觉、有时着实叫人觉得很狂躁!
次日是正月十七,王凌的灵位要迁回宜寿里王家宅邸。关乎亡者的日期,常用七数,原来从汉魏就开始了。
一些朝臣现在会来大将军府走动,但并不会每天来,多半是初一、初五、初十诸如此类的日子。而秦亮参加朝会,则在朔望两日。
于是秦亮一早在前厅阁楼、只是见了属官们一面,然后便收拾一番,准备去王家宅邸、参加祭祀。顺道要把王令君、阿余阿朝等人接回来住。
到了宜寿里,王凌的灵堂果然已经重新安置好。秦亮便与王家人一起焚烧香烛竹简,进行祭祀拜礼。
大伙一起走出灵堂,公渊便留秦亮在家里吃午饭。如今秦亮也不经常来,便痛快地答应了。
秦亮与令君故意掉队在后面,等亲戚们陆续走远,这才一起说话。两人站在走廊里,令君仔细打量了着秦亮,说道:“夫君当上大将军那天,妾也没回来,望君勿怪。”
令君一向对礼仪形式做得一丝不苟,秦亮毫不为意道:“我理解的,没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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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小声问道:“妾一时不能服侍夫君,夫君有人照顾吗?”
秦亮先是想到了郭太后、甄夫人,还有陆凝,然后想起了昨天见过的柏夫人。亏得昨天情绪上头之后、仍然克制了,不然这会肯定多少有点心虚。不过,令君倒是不怎么在乎那种事。
他松了口气,说道:“府上那么多人,衣食住行都没问题,卿放心罢。”
就在这时,玄姬也从门楼方向返回。秦亮与令君转过身,看着玄姬走近,三人像模像样地规矩见礼。
玄姬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漂亮的瑞凤眼却一直注视着秦亮,口上说道:“我有东西落在了灵堂,想回去找找。”
秦亮仔细听着她动听的声音,也上下瞧着她,几乎没怎么去注意她说的内容。
令君侧目看了一眼远处走过的侍女,说道:“别人又听不到姑说话。”
玄姬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道:“吃过午饭,卿等就要回去了吗?”
秦亮看着她身上的生麻衣,答道:“对,下午回家。”
玄姬似有不舍,岔开话题道:“我昨天听到公渊在夸赞仲明呢,好像因为仲明许诺公渊、开府为车骑将军?”
秦亮点头道:“确有这回事。”
他微微侧目看了一眼令君,见她好像在思索着什么,便又道:“车骑将军若不是地方大将的加封,而在洛阳开府;便可掌宫卫、领兵征讨背叛者。让外舅做车骑将军,是很合适的安排。”
令君终于说道:“阿父对兵事不甚精通,起不到多大作用。”
秦亮坦然道:“但若在危急时刻,加上二叔、三叔、表叔令狐公治等的支持,情况就不一样了。”
令君听到这里,顿时秀眉微微一挑。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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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五章 忍无可忍
王玄姬也立刻听出了其中的严重。果见令君抬起头看着秦亮的脸、接着挪开目光平视着前方,却又没看哪里,眼神显得有些失神。
仿佛怕惊扰了某种东西一般,令君缓缓地轻声问道:“会有什么紧急时刻?”
秦亮道:“所有人都是凡胎禸体,不能完全不考虑容错。那时若由外舅接任执政,至少不会容不下女儿和妹妹罢?”
令君的声音微微异样:“夫君别那样说!”
秦亮镇定地点头道:“只是以防万一而已。”
其实秦亮最关心的人,应该不止她们两个女子,还有孩儿阿余阿朝。不过他显然把令君与玄姬看????????????????得更重要,实属异类。而在这世上大多达官显贵的眼里,认为妇人只有生养孩子的作用、这已经是正人君子了,很多人干脆只是当个玩物、不到二十岁就嫌老了。
秦亮似乎觉得玄姬有什么话,转头看了一眼,玄姬却没有吭声。
他说话时、神情举止超乎寻常的冷静,玄姬已是无言以对,而且非常相信、他心里就是那么想的。
秦亮对事情的见解、好似完全不考虑情分,往往只会权衡其中的曲直利弊!但他却冷静地考虑到了令君与玄姬、并置于最重要的位置。并非一时冲动,更不是临时见色起意不计后果。他用冰冷的智慧,却让玄姬感觉到了丝丝暖意。
玄姬仰起头,才能看到秦亮的脸。只见秦亮还是那么俊朗,一张颧骨稍高的英俊脸庞端正匀称,刚经历过风吹日晒与血火沙场,看起来更多了几分坚毅与英气。玄姬比他矮,以这种位置仰视他,会生出压力与被动的感觉,不过玄姬反倒觉得很安心。她只看了一眼,又有点不好意思地垂目下来。
这时令君说道:“我们回家再说,妾去厨房帮一会忙。”
三人在前厅庭院里碰面、说几句话很正常,但确实不能一直站在这里。
秦亮点头道:“王家人应该是吃素,也不用给我做荤菜了,跟着吃素就行。”
玄姬恍然道:“我去灵堂找东西。”秦亮的嘴角露出了些许笑意,随即收住,向玄姬与令君暂时告辞。
但既然已经说了,玄姬便返回了灵堂。她在内外走了一圈,心里昏昏沉沉的,什么也没寻到,只好重新离开。
玄姬时常也会做家里的琐事,不过王家宅邸有很多奴仆侍女,她不想做也没关系。眼看离中午还有一阵,玄姬遂离开了前厅庭院,先到了东侧的庭院、便是有很多家伎的地方;然后走小门来到夹道中,去令君出阁前的住处。
现在玄姬也住在这里,还有阿余阿朝,玄姬正好去带带孩子。
她刚到走廊上,便听到了奶声奶气的清脆的声音:“阿父,阿父,我也要。”
玄姬一下子就听了出来,那是秦亮长女阿余的声音,阿余已经三岁多了,平时已能在王家宅邸中到处跑。接着又有一阵胡乱吹响的哨子声传出来。
循着声音,玄姬走过去,便看到大伙都在阁楼厅堂里。秦亮正坐在一张塌上,腿上坐着阿余,手臂里抱着阿朝。奶娘翁氏、柳氏都站在旁边,她们早已不喂乃了,不过仍留在府上照顾孩子。
阿余已经拿起了陶猪,吹得直响,年纪大一岁多、果然吹得比阿朝好。阿朝也不与姐姐争陶猪,却在秦亮怀里来回摆弄着手里的绿釉青蛙。这些东西好像只有在市集上才有卖,也不知道秦亮是从哪里搞来的。
玄姬走进厅堂,翁氏柳氏立刻屈膝道:“见过女郎。”
阿余转头唤道:“外姑婆,阿父拿的陶猪。”阿朝扬起小手:“绿蛙,绿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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玄姬露出笑容,上前摸阿余和阿朝的小脸。
秦亮把阿余阿朝放下来,也起身揖拜道:“姑来了。”
玄姬还礼道:“我看看孩儿,原来仲明也在这里。”
秦亮道:“好久没抱过他们了。”他接着转头道:“回家阿父再陪你们玩。”
翁氏等听到这里,便带着孩童道:“我们去外面晒晒太阳。”
两人在筵席上跪坐下来,这时玄姬有些感慨道:“看见阿余阿朝,便想起刚回王家时、与令君也是整天在一起。”她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不过那时候比他们的年纪大多了。”
秦亮沉吟道:“姑应该暂且不能回卫将军府?”
玄姬点头道:“只能在王家宅邸服丧,不然别人要说的。”
秦亮叹了口气,面露愧疚之色:“这些年让姑无名无分,真的亏待姑了。”
玄姬白了他一眼:“我自己愿意的,何时怪过仲明?”
这时秦亮忽然沉声道:“再过一段日子,我便能让姑名正言顺,大大方方地与亲戚们相处。”
玄姬随口问道:“什么办法?????????????????”
秦亮道:“只要封王,除王妃外,可以有夫人。姑若能为藩王夫人,王家人必定能够接受。”
玄姬听到这里,顿时注视着秦亮的眼睛。这些年她在王家的处境不好,平时都不太愿意与娘家人见面。虽然一切都是她自愿选的,但秦亮说的这个办法、确实真的让她心动了!
秦亮又是这样,用冷静沉着的语气、想方设法地为她着想,如同先前在前厅庭院时的模样。
其实秦亮若有什么闪失,玄姬也不想独活,但他有那份心、玄姬心里还是受用的。如今再次感受到他的情意,玄姬终于克制不住、只觉内心的情绪简直无处释放。
玄姬的性格是有点急躁的,心性比不上令君。这么久没有与秦亮见面,全靠自己调整心态强熬着思念,不料今天一见面,秦亮便一而再地拨动了她的心弦,她实在是忍无可忍。奇怪的是,秦亮甚至连手指都没碰她一下。
玄姬终于开口道:“我该怎么回报仲明的心……换个地方,我有话与仲明说。”
秦亮道:“去哪里说话?”
玄姬转头看向西边,秦亮随即恍然。她看了秦亮一眼道:“只是说话。”
秦亮一本正经地点头称是。
玄姬忽然回想起来、以前秦亮好像说过同样的话,顿时觉得脸颊发烫。
第五百零六章 故地重游
王玄姬先离开阁楼厅堂,过了一会、秦亮也走了出来,右转去旁边那栋房屋。阁楼与卧房所在的房屋、同在北侧,秦亮沿着檐台走不了几步,就能到王令君住的那间卧房。
以前这座庭院的人很少,如今有了孩子,这里已不如以前清静。秦亮依旧保持着平稳的步速,不动声色地走进了卧房木门。
里面分内外屋,此时没有人。外屋侧面有一道小门,门闩已经开了。
秦亮不用去里屋,但仍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还记得以前半夜凌晨时分,他与王令君玄姬经常悄悄地厮守在里面。如今忽然回到这里,他一时间竟生出了些许物是人非之感。????????????????不过房屋并不重要,三人都还在、只是换了个地方相处。
他从侧面那道小门出去,反手轻轻掩上,走出房间,外面的阳光使得眼睛里一片明亮。沿着火熏过的深色木板檐台,秦亮很快到了一间闲置的屋门口。
一股积尘的气息铺面而来,果然见玄姬正等在那里。她站在这积灰的粗苯家具之间,真有一种珍珠蒙尘的感觉。玄姬红着脸,好像有点生气地瞪了他一眼。
她还穿着那种生麻布,布料纤维很粗糙,而且没缉边,看上去就像裹了一层破烂的白布似的。她的秀发也束了起来,束发的东西也是简单的麻线,当然也更不可能在脸上涂脂抹粉。但鹅蛋脸上的颜色依旧艳丽动人,乌黑的青丝、凤眼幽黑的眼珠、如缎细白的肌肤、朱红有光泽的嘴唇,五官色泽清晰而明艳。
正应了一种说法,真正的美女只裹一块破布、依旧是美女。粗糙的衣裳与细腻有光泽的肌肤,形成反衬,反而更让人容易多想,想看到那麻布下面遮住的是怎样的风景。这时玄姬娇嗔道:“我觉得卿是故意的,明知我在服丧,还说那些话。卿是不是要看我哭出来了,才会满意?”
秦亮怔了一下,主要是因为想偏了,他确实很喜欢看玄姬哭泣,不过自己也没料到、先前玄姬那般感动。毕竟他并没有故意说好听的,记得自己的叙述很理性。他随口说道:“外祖又不是姑的生父,姑已经服丧几个月,差不多就行了。”
玄姬道:“叫了那么多年阿父……哎呀!”
秦亮已经搂了她的腰身,顿时便有温軟在怀的感觉。鼻子里也闻到了沁人心扉的淡淡清香、同时也夹杂着不太好闻的生麻特有的气味。凑近之后,他更能看清她脸脖上细腻雪白的肌肤,比绸缎更漂亮,并有着一种生动与娇嫰,仿佛是世间最美好的意象。
“冤家阿。”玄姬轻声道。
但秦亮的颈窝很快感觉到了她的口鼻的触觉,他径直说道:“事不宜迟,现在这里可不比以前。”
????????????????玄姬顫声道:“真的挺不好,我是不是该再忍忍?”
两人认识快十年了、玄姬不会故意这么说,她必定确实挺纠结的。
秦亮却道:“被人知道了才会不好。”
玄姬娇媚的声音道:“仲明一直都这么坏。”
秦亮想叫她赶紧把衣襟解开、不要磨蹭了,但终究没有催促。他只是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太阳的高度,估计着时辰。
两人肯定不能在这里待得太久,一旦临近中午,万一有人来叫他们吃午饭、找不到人,便是节外生枝的事。
在王家吃饭倒是没关系,哪怕王家有很多秦亮不了解的奴仆侍女,但这个时代谋莿一般都用刀剑,几乎无法做到神不知鬼不觉地下毒。
所以前期的王朝史册经常有莿杀的记录,毕竟把人捅得浑身是血、事件当然非常清晰明了;但到了中后期,物产丰富技术进步了,便很少有大人物死于莿杀的事,大多只是死得不明不白,比如年纪轻轻落水一次就染上重疾、大概因为水里有核污染罢。
就在这时,玄姬忽然跺了一下脚“唉”地叹了一声,却轻轻推了一下秦亮的胸膛,秦亮遂配合地放开了她。
玄姬的贝齿咬着柔软的朱唇,说了一句:“稍等一下我。”说罢转身走出了房门。
少倾,她便轻快地返回了门口。秦亮转头一看,她外面的粗麻布衣裳已经不见了,只穿着里衬回来。他立刻明白了玄姬的意思,不禁心道:挺好,毕竟人都喜欢自欺欺人。
她随即又想到了什么,伸手麻利地把束发的生麻绳也取了,顿时一头乌黑漂亮的青丝便散落下来,在一缕阳光下泽泽生辉。
秦亮看得都呆了一下,古人女子一般不会披头散发,但长发一散开,仍然有着自然的美感。男子对美女的长发、真是有一种迷之偏爱。
看着玄姬麻利的动作,秦亮此刻也能感觉????????????????到她与令君的性子不同。虽然玄姬在他面前一般都很温柔,但也有火辣的一面。
那束发的麻绳就好像某种束缚似的,玄姬解开之后,终于长长地舒出一口气来。
初春的气温还不高,玄姬穿的里衬挺厚实,但是不像那种粗糙生麻布料的生硬、里衬要细軟许多。领子下方的布料显得最緊狭,以至于侧面的布面、也出现了一道道緊綳拉伸的褶痕。
不知怎地,秦亮又想起了那次柏夫人滤豆浆时拍打麻布袋的场景,倒不是因为柏夫人,仅是对那个意象的印象挺深。有时候人便是如此,总会对一些无甚意义的生活琐事产生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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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亮在大魏见识过了几个绝色女郎,身材极好的也有,但是某方面能完全比得上玄姬的、确实未曾见过。昨日见面的柏夫人同样不如玄姬,当时秦亮拽住柏夫人的交领时也见到了。
“这么看着我做什么阿,又不是不认识。”玄姬缓缓走了过来,妩媚的眼睛里有着情意、又似有心慌。秦亮听着她娇柔的音色,想与她多说一会话,但心急之下互述衷情,语速自会不同,等一会她更会伤心哭泣。而且秦亮来的时候走在后面,等到离开时、多半他会先走。
窗外的阳光偏南,即使中午也不会到正空,看起来相处的时间并不充足了。
第五百零七章 换了牌匾
一个侍女走进灶房说了两句话,王令君便洗了手,在身上的麻布上擦了一下,走出灶房所在院子。便见阿父王公渊与后母诸葛淑站在那里。
王令君放下袖子,上前见礼。
公渊道:“刚好从这里路过,我想起来仲明已经过了守丧期,单独给他煮点腌肉罢。”
令君轻声道:“阿父想得周到,不过仲明先前还说了,跟着我们吃素就行。”
公渊点了点头,不再勉强。
诸葛淑在公渊旁边时话比较少,常会被人忽视。若非她是令君的后母,令君可能也不会怎么留意她。记得刚刚在寿春刚见到诸葛淑时,她只是个年纪小、怯弱羞涩的女郎,可如今令君倒觉得,诸葛淑可能并非一个胆小怕事之人。
这时公渊感慨了一声:“仲明处事是可以的。”
令君随口问道:“阿父为何这么说?”
王公渊伸手按着大胡子,脸上出现了回忆的神情,“以前汝祖父当政,偶尔两家是有些不愉快,尤其是那次在平幽州之乱后,对于地方刺史的任命,便曾有所争执。不料这次、仲明还没当上大将军,立刻便要推举我为车骑将军。”
他转头看着令君道:“我真没有提要求,仲明主动所言。”
令君终于忍不住了,声音也微微变了样,鼻子感觉有点酸:“阿父可知,仲明为何想力荐阿父为车骑将军、仅次于大将军的官职吗?”
王公渊皱眉道:“为何?我确实上书推举过仲明,不过毕竟不是军功。”
诸葛淑立刻侧目,察觉了令君的声音变化。
令君深吸了口气,努力保持着镇定:“仲明怕万一发生不测,由阿父执政,可保我们家眷平安。”
王公渊听到这里,神情一变,但反应有点奇怪。他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慌无助,脱口道:“仲明才二十多岁,这不是胡说吗!”
公渊的身材魁梧,加上一嘴大胡子,显得更加雄壮凶悍,但外貌其实是错觉。他的胆魄其实没那么大,也不如秦亮那么豁得出去。
刚才瞬间毫无提防的反应,便暴露出了他似乎心里没底。主要是大魏这个摊子,可能并没有表面看起来那么平静,否则也不会连续发生兵変和叛乱了。
令君没有回应阿父的话。显而易见的道理,并非所有人都是老死的。
诸葛淑愣了一下,先是抬眼悄悄打量着令君,接着便垂目不语,似乎有点走神。
过了一会,公渊便恢复了镇静,皱眉沉吟道:“仲明能有今日,全靠他自己屡立奇功,像这次攻下汉中,连当年武皇帝都没能成功。秦家的家世确实差点,伯遇(秦胜)虽身居高位,却也是因为仲明提拔,没什么功劳值书。若不是非常之人,终究还要靠家势阿。”
诸葛淑在先前寒暄之后,此时总算开口说了句话,不过声音不大:“仲明还是孙德达的掾属时,便已在淮南成名,何况如今高居大将军之位。”
公渊道:“正因仲明年少成名,弱冠年纪便能助孙礼击败吴军,我才看重他,先与之成为忘年之交。”
令君不置可否,轻叹道:“因此道理说得通,仲明并非说说而已,他是那么想的。秦伯遇也不是个有野心的人,比起其他人,阿父应该更可能善待我们。”
再说令君与他成婚都好多年了,仲明没必要故意这么说。
公渊也点头“嗯”地回应。
令君又提了一句:“其实在仲明心里,我们比他兄长都重要。”
诸葛淑轻轻抿了一下朱唇,不时有点细微的动作,随即低眉垂目,好像有点走神。
公渊道:“儿子确实比兄弟亲。”
他显然是误会了我们二字所指,不过令君不想解释、也无从解释,阿父根本不相信。
公渊犹自想了一会,缓缓叹道:“我刚认识仲明时,便没看走眼,有时看人第一眼就是对的。”
这时他才恍然道:“我先去前厅了。”
令君遂缓缓弯腰揖拜。公渊与诸葛淑一起还礼,转身离开,等他们走远,令君才直起腰礼毕。
她回身走进院子,自己轻轻叹了口气。刚才与阿父说了一会话,使她心里情绪不定。回到灶房之后,她依旧有点走神,做活也心不在焉。
令君搓着蔬菜丸子,许久都没做完,灶房里的侍女们又不敢催她,只好等着。
不知过了多久,菜肴终于快完成了,令君也提前离开了灶房。
她先回住处,到卧房里重新换了一身干净的丧服麻衣,便随即去了前厅庭院,准备与娘家人再吃一顿午饭,下午便回府。
来到前厅中,令君向在场的人见礼,来到秦亮身边时,她忽然从秦亮身上闻到了一丝熟悉的淡淡香味。令君抬头看了秦亮一眼,果然秦亮眼睛里闪过些许心虚之色,不过他随即恢复了镇定从容,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
不过令君本就不想管他这种事。她以前眼里容不得一点沙子,甚至手指上也沾不得一点污垢,但这些年的心思确实变了太多。兴许主要不是她变了,只是唯独对秦亮很宽容。何况姑本非祖父的亲生女,守了近四个月礼,差不多够了。
席间的气氛有点沉闷,因为在丧期,在场的好几个人都是服斩衰重孝,不能随便笑,亦不能说一些轻松快活的话题。甚至当有人提起王凌时,孝子还要做出哭泣的样子。
大家的饭桌上既无酒也无肉,三叔父王金虎最是无精打采,他是嗜酒如命的人,但近来也没有沾酒,三叔有孝心、只是日子必定不好过。
午膳过后,秦亮待了没一会便要走。众人依然送到府门口。
经过了几次危险,王家人此时仍对秦亮热情相待,除了因为丧期、说话收敛了点,送别时的气氛好像一如往昔。但回头想到前两年发生过的事,难免叫人有些感慨。
令君带着两个孩儿先上了马车,秦亮还在外面与阿父叔父们说话,听到他的声音道:“请留步,就到这里罢。”
王公渊的声音道:“仲明有空,经常回来吃个饭。”
三叔王金虎道:“还跟以前一样。”
白夫人不知怎么插嘴道:“丧期大家都吃素,怕仲明吃不习惯。”
车外有片刻冷场,秦亮的声音道:“习惯的,我回洛阳后也一直吃素,我们先走了,下次再叙。”
秦亮终于从车尾上了马车,他对令君说道:“外舅与叔父们太客气。”他接着便把阿朝抱在了怀里,阿朝指着手里的绿釉青蛙道:“阿父,耳朵坏了。”
秦亮轻轻捏了一下他的脸蛋,说道:“阿父的耳朵没坏。”
阿余从令君旁边挣开,张开双臂也要秦亮抱,秦亮便将她搂在了膝上。
令君轻声道:“阿余这么小就知道争宠了。”
秦亮道:“女孩就是小,才会稀罕我这个阿父。”
阿余却道:“阿余一直都稀罕阿父呢。”
马车摇摇晃晃地行驶了许久,令君察觉到车辆在转弯,便说了一声:“马上到了。”
宜寿里在洛阳城东南边,回永安里府邸的路不算近,但路线很简单。出宜寿里后,一直往北走,只要转弯就是进永安里了。
果然没一会,令君挑开车帘一看,便看到了像城楼一样的府门、两边还有阙楼。她用手撑着帘子,留心看到了府门上的木牌匾,已经换成了用篆书刻的四个大字:大将军府。
秦亮说道:“我专门叫杜预找人换的。这种小事本不想过问,但我叫他办这事,便是大将军府不换地方的意思。”
令君转头道:“夫君想得周全。”
秦亮道:“当年曹昭伯修缮这座府邸,费了不少力的。而且位置很好。”
令君又抬头看了一眼前方的牌匾,然后回头注视着秦亮,眼睛里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若在王家宅邸,她是不会在丧期轻易笑的,但她知道仲明不在乎这些。
第五百零八章 红颜之祸
元宵一过,过年的节日气息、便仿佛忽然消失了,人们就像那草木庄稼一样,随着季节的变化,开始忙碌相应的事。
成都郊外的村庄之间,无论老少妇孺、都出现在了田间地头,人们忙着引水、犁田,日出而作日入而息。
朝廷的很多官员,也会经常出城巡视劝农,春耕是朝廷十分重视的事。而刚刚过去的战争,仿佛短暂地被人忘掉了,不过战火本就未曾烧到益州腹地。
成都城内则是另一番光景,若是不留心,人们甚至不易察觉季节的变化。益州这边谈不上四季如春,可无论冬春、树木都是绿幽幽的;只有在天气好的时候,气温变得暖和了,见到桃李树梢新发了芽,才能叫人意识到、春天已然到来。
费家兄妹三人还在家里守丧,费氏的大哥之前是黄门侍郎,二哥是尚书郎,先父去世后便都辞了官。
偶尔还是有做官的亲朋好友、或是皇宫来的人前来拜访。本来不该会客,但丧期的时间太长,到后面人们都不会完全遵守礼仪,尤其是亲朋以祭奠的名义来访。
今日家中就来了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太常杜琼。
杜琼平时沉默寡言,朋友也很少,但与费文伟是忘年交,而且彼此很信任。他精通谶纬之术、便是通过天象进行预言,曾悄悄告诉费文伟“当涂高者魏也”的预言。也就是费文伟不愿说出去,不然这种话传到朝中,杜琼至少是没法当太常了。
两位兄长接待杜琼时,费氏觉得他们会谈论先父,便忍不住好奇,来到了客厅旁边的小屋里、旁听他们说话。
不料杜琼一开始并没有谈到先父,听了一会,杜琼倒说起了秦亮:“太子殿下被秦亮的攻势吓得不轻,陛下也很震惊,急忙诏尚书仆射带仅剩的兵马驰援剑阁,又诏姜伯约退兵防守。待到秦亮已离开汉中的消息传来,众人方得松口气。”
二哥的声音道:“曾听先父说起,曹将秦亮才二十多岁,此言当真?”
杜琼年迈的声音道:“谁也没见过,降将司马师倒是认识,应该是个年轻人。”
二哥感慨道:“曹魏地方人口多,因此常出年轻俊才。”
杜琼道:“但像秦亮那样的人,在曹魏也不多见。司马懿、毌丘俭也是曹魏名将,皆败于其手。此人忽然成名之后,未尝败绩。”
二哥沉吟道:“姜伯约……虽与先父不和,却也是当世名将,袭杀曹魏伪雍凉都督郭淮时、真可谓举世闻名。”
长兄的声音道:“其实有一件事,先父曾暗中拉拢秦亮,有书信和信使来往,且秦亮对先父也十分倾慕敬重。若是先父未遭不测、而将秦亮劝服,大汉何至于丧失汉中门户,国事何至于此?”
费氏听到这里,忽然想到,如果秦亮真的到了父亲门下、该是怎样的情形?她这么一想,竟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受,明知不可能再发生的事、还会忍不住顺着想下去。
她确实很想见识一下这个人,因为听过太多有关秦亮的谈论了。这个未曾蒙面的人,相隔千里、甚至不在一个国家,似乎倒成了除父兄之外、费氏最熟悉的人。
二哥道:“秦亮敬仰先父,却真会叛来汉国?”
长兄说道:“曹魏那边内閗很凶,曹爽败亡时、一次死者便有数千人,秦亮知兵善战,却也怕死在自己人手里。”
杜琼道:“当时司马懿若能获胜,秦亮多半愿意奔来汉国。”
长兄叹道:“司马懿当世枭雄,手握十数万洛阳中外军精锐,竟能战败,简直匪夷所思。”
之后他们又开始谈论益州名士,费氏听得无趣,便离开了小房间。刚出门,便见一个侍从站在檐台角落里,侍从看着费氏、没有过问,只是远远地弯腰致意。
次日,那两个许久没有出现的道士、张羽与袁氏夫妇,竟又到了成都。
张羽拜见费氏之后,随即拿出了一卷新纸呈上。果然又是上次那种纸,因为很稀奇,费氏用手指捏着、仔细看了一下。
女道袁氏便说:“禀女郎,这叫德衡纸,乃秦将军吩咐少府造出来的,除了洛阳,别处还没有。”
费氏隐约察觉到袁氏的语气很微妙,忽然问道:“你们是不是已经背叛汉国,投靠了秦仲明?”
袁氏的眼睛里顿时闪过一丝惊慌。
道士张羽忙道:“并非如此,我们这样的人,其实连投靠哪边的资格也没有,只是听命于陆师母罢了,陆师母还是心向大汉的。秦仲明在曹魏颇有建树,且身居高位,拙荆言语中敬仰,只是人之常情。”
此言有几分道理,费氏依旧觉得袁氏的神色似乎有点问题。但好在费氏从未向这两个道士透露朝廷机密,谈的只是市井皆知的事而已。
她遂随口道:“先父已经去世,秦仲明还两番派人来成都送信,出于何意?从魏国来到汉国成都,路程可不近。”
袁氏慌张地答道:“费将军虽不在了,但秦将军想着的是女郎阿。”
费氏的脸顿时绯红,这女道是已经成婚的妇人、说话口无遮拦,但费氏却还没出阁呢!她只是个十几岁的女郎,哪里能听这样露骨婬秽之言?
张羽似乎也意识到了妻子失言,面露难堪之色。
可是袁氏却又解释道:“妾没有乱说,秦将军自己说了,不如叫女郎拒绝为太子妃。因为他会攻下汉国,把女郎抢走!又说女郎迟早都是他的人,何必要先后委身于二夫?妾觉得,秦将军的功劳已经那么大了,想继续攻打汉国,就是为了抢走女郎……”
这简直是越描越黑。
“唉!”张羽制止袁氏时,已经来不及了。
费氏的脸色骤变,一时间是又羞又急,生气道:“真是他说的?”
袁氏一脸无辜道:“这样的话,妾怎么胡编乱造?”
费氏满脸通红,咬了一下贝齿道:“没想到秦亮是这样的人!亏得先父那么欣赏他,还多次称赞他的品性。”
她说罢,气得拂袖而起,气冲冲地离开了房间。
走出门之后,她才察觉手里还拿着秦亮的书信。虽未当场撕掉,但她没有阅看,回到自己卧房里、便扔在了木案上,自顾生闷气。
费氏心道:先前那八十多岁的杜琼、就曾预言魏国会灭掉汉国,万一将来汉国真的灭亡了,难道竟是自己祸害的?
她大半天都无精打采,天黑之后、却又很久没能睡着。
卧房里的灯已经吹灭了,却仍然有依稀的白光。今夜的天气真好,费氏侧身撑起上身,转头从窗户看出去,幽光洒在她白净的脸上时,只见一轮明亮的下弦月当空。见此情形,她的心里竟闪过一句诗: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费氏下意识看向木案,那精致白皙的纸卷、用一根锦丝系着,仍然静静地放在那里。
她却蹙眉自言自语:我不稀罕看!
第五百零九章 身法灵巧
以前费氏希望有人能帮忙暗查姜维、寻找与她先父遇刺有关的凭据,现在反而不太需要她想方设法了。
因为许多人也正在寻找姜维的罪证!汉国朝廷对姜维不满的人不少,趁此机会、想把姜维的旧账都翻出来,乃理所当然的作为。
不过大伙暂时都没有找到真凭实据,只能通过推测、去攻讦姜维。比如说姜维事先已察觉郭循心怀叵测,却暗中放任郭循。
这样的推测无证据支撑,却不是完全没用。关键还是看皇帝信不信,想不想把姜维置之死地!
姜维现在的名气太大,不仅前年袭杀雍凉都督郭淮名声大噪,即便这次丢了汉中、也让举国议论,坏名也是名。太出名的人总是有不少人关注,他的下场如何、根本瞒不住,可谓市井皆知。
因此成都的人们大概都知道情况,目前姜维至少还没被抓。他只是被看管在了自己的府上,甚至还可以见客。
????????????????不过相比以前,如今主动来拜访姜维的人变少了,而司马师依旧是常客。
司马师当然不是因敬仰姜维、故忠心耿耿,实在是除了姜维别人不愿意保他。还得谨防夏侯霸伺机报復!夏侯霸已与汉国皇帝认了亲戚,一旦争起来,朝廷中谁愿替他说话、一个走投无路的降将?
司马师劝道:“仆请将军再次上书请罪,言辞应要诚恳。”
姜维对自己的事,反倒不怎么上心。他看起来颓丧了不少,但居然并没有那种完全绝望的表现,好像还在想什么办法。
这一点,也是司马师最欣赏姜维的地方,非常执着坚持。
见姜维沉默,司马师又道:“将军在关城奉诏,迅速带兵到剑阁、交出了兵权,足以证明将军对朝廷的忠诚。当初陈侍中也派人来见过将军,许诺只要将军奉诏,他便会在朝中为将军秉公直言。不必以成败论英雄,将军虽败、但只因双方国力差距太大;如将军这样兼有忠勇的大将,在汉国仍是首屈一指。”
这时姜维终于开口道:“如果吴国能及时投入兵力,实力相差就没那么大了。可惜了吴国主有善谋之名、却还是靠不住。”
司马师点头道:“去年秋季,刚发现秦亮军南下时、仆便已遣使去东吴,把军情密告了石苞。石苞在东吴做官,必定会及时上书吴国皇帝,吴国人是知道西边有大战的。”
】
姜维道:“大汉朝廷也遣使去了,给他们机会,抓不住阿!”
他接着一副若有所思的样子道,“我倒是想起了当年的夷陵之战,昭烈皇帝以主力东出,连克数镇,直入荆州。东吴只得以倾国之力来拒,那时曹魏若派兵东西夹击,吴国如何能抵挡?那么好的机会,曹子恒(曹丕)偏不出兵,等我军败亡、后来曹魏再去攻打江陵等地,能打出什么结果?”
司马师沉吟道:“当时吴国主好像在不断遣使北上,多番讨好、并有臣服曹魏之心。”
姜维叹道:“吴国人就是这样,防守时君臣都很有智谋。让他们进攻,便拖拖拉拉,到现在东线都没打起来!”
司马师道:“仆不久前收到石苞的书信,大概是因为吴国君臣不相信、汉中能被曹魏攻下,毕竟曹魏几番攻打汉中都是无功而返。后来听到了王凌的死讯,吴国人才赶紧在东关备战,不过因为进入寒冬、水面枯浅,才没有立刻发起进攻。正如将军所言,他们拖拉到了现在。”
谈到东吴的石苞,姜维忽然主动说道:“子元数度帮我出谋划策,屡立奇功,时至今日,我本该放子元东去吴国的,卿便可以找旧友石苞接应。”
司马师沉住气道:“仆已遣密使,再去了东吴见石仲容。不过眼下姜将军若想安排仆东去,或有不便?”
姜维道:“最重要的是,我还能用得上子元。”
司马师愣了一下,不禁仔细观察着姜维的眼神。这时姜维????????????????起身道:“我这就去写奏书,上书请罪。”
……司马师的密使到了建业,已见到石苞。这时汉国那边汉中、武都、阴平三郡尽失的消息,才终于传到吴国朝廷。孙权等君臣无不震惊!最近建业城中各种场合,人们都在谈论秦亮发动的汉中之战。
虽然魏吴之间一面敌对、一面仍有商队来往,但消息传得仍然比较缓慢。
正月中下旬,在商业最繁荣的石头城、已开始有了传言,只是民间的消息要引起朝廷的重视,有时需要层层上报。只有石苞这种官员收到了确切消息,将事情传递到朝中最是快捷。石苞逃到吴国之后,投奔的人是大将军诸葛恪;但如今诸葛恪还在东关,所以石苞一面派了人去东关、把事情急报诸葛恪,一面上书了朝廷。
吴军此时正屯兵于东关,早先就有北伐的风声,可是至今还没发动!
兵法讲究天时地利人和。前阵子魏国大将军王凌薨,但那时已到冬季,天时地利确实不好;吴军善于利用水路,冬季却不利于水军运动。
不过最重要的是,在魏国内部出现问题时,吴国朝廷内部的问题同样不小!
前几年的储君之争,许多大臣各站一边,争斗频发,互拖后腿。而今双方激烈的交锋暂告一段落,却似乎只是在静待、等着下一次的机会,朝臣之间的分歧也是不容易弥合。
在这种情况下,如果急着聚集大量军队发动进攻,孙权便不得不担心,前线出现一些奇奇怪怪、无法理喻的问题!毕竟当初孙权亲自在合肥城外、被曹魏军几百骑冲得乱七八糟的往事,至今仍历历在目。
以吴国的制度,要聚集足够的重兵、就必须从各家士族那里会合兵力;加上又是无关生死存亡的主动进攻,想想都知道,这段时间大伙会把什么东西放在首位。
孙权站在高台正殿上,听着满朝的文武议论,他自己却在上面踱着步子,久久未作评论。下面各种声音都有,“真没想到,秦亮竟能攻下汉中!”“是阿,去年冬天曹魏大将军王凌去世,本以为秦亮会撤军回洛阳,未料他这么快就击败了姜维。”“姜维可谓当世名将,竟在防守战中遭此大败,丧师失地于曹魏年轻将领之手。”
最近孙权不断听到身边的人提及秦亮,他忽然之间意识到,与自己角逐的枭雄人物、好像又换了一波。而那些以前熟知的人,大多都不在人世了。
接着说话的人,似乎是外都督马茂。因为口音能听出来,那马茂投奔吴国已有好些年,不过后来才从大江北岸南迁的人、口音还是有点区别。
马茂的声音道:“秦亮年纪不大,却是成名已久。司马懿、毌丘俭皆败于其手,已经闻名天下,但因秦亮之前最有名的战绩、多是在曹魏内战,吾等对其还是有些误解。”
随后便有人道:“如今西面战事已了,曹魏中军兵力已经腾出手来,我看攻打合肥的机会、已经不复存在了。????????????????那曹魏大将秦亮不可小视,我等定要提防阿。”
孙权听到这里,立刻侧目循着声音看了一眼。果然有些大臣,总想寻机劝阻北伐!
所以孙权先前派往东关的人,才是诸葛恪。
诸葛恪是国中难得有进取心的人,想攻下合肥这一点、与孙权是不谋而合。而且太子、鲁王两边的人,对诸葛恪都不怎么敌视。
此人倒是身法灵巧,一方面与宗室孙峻等人保持着很好的关系,一方面在主张上又支持太子。最重要的是、并没有因此把两边的人都得罪,实属不易。
可能还是因为孙峻与鲁王之间,隔了两层关系,所以太子的人、才没有对诸葛恪过于针对。
其中关系,孙峻与公主孙鲁班夫家是姻亲,当然是支持鲁王的人。而且孙权也知道,孙峻与孙鲁班之间的无伦传言,只是孙权也没办法、只能装作没听到。他甚至不怪孙峻,且同情全琮,因为孙权太了解自己女儿的性情了,从小就骄纵。好在孙鲁班是公主,并不愁嫁。
同样有这么灵巧身法的人,孙权还注意到了马茂。这个曹魏降将,同样是脚踏两只船而不翻。
孙权知道马茂与孙峻的关系很好,听说马茂也曾为孙鲁班出过主意;去年竟又在孙权召见大臣时,为潘夫人(潘淑)仗义直言……而孙鲁班与潘夫人之间有隙。
马茂在礼法上似乎更为保守,因此马茂对潘夫人的评价很高。说潘夫人不干政,说王夫人坏话时也没有揭短,她只是想得到陛下宠幸,并非别人说的那样性情险恶。一句话便深得孙权之心,潘夫人也因此对马茂颇感信赖。
孙权一边想着朝廷里纷乱复杂的关系,一边转身看向了殿外。
初春的建业,已经下了几天绵绵细雨。只见外面雾沉沉一片,皇宫里的亭台楼阁、城中的望楼城楼,都笼罩在了烟雨蒙蒙之中。
第五百一十章 稍逊陛下
皇帝孙权离开大殿,退至内殿,接着便召几个朝廷大臣入见。
有将军吕据、侍中孙峻,以及全怿、孙弘、朱纪等人。
孙峻是宗室,吕据、朱纪、全怿则是吴国最大的几家士族出身。吴国的士族分权、比魏国更彻底一些,除了皇室,就是那几家大族掌權。
其中陆家(陆抗家族)的人今天没来;顾家稍有失势,这次也没有来。从今天缺席的人就便可以看出,前些年的几轮交锋之后、太子的势力损失很大。
外都督马茂主动请求同往,孙峻让宦官通报、得到允许之后,便带着马茂一起觐见。
面圣的地方、比正殿小了很多,好几个人一起进来,甚至显得有点拥挤。这是马茂第一次离吴国主孙权如此近,若非今日主动请求、确实很难靠近孙权!
马茂莫名地感到很緊张!等他想到、秦仲明已明文阻止他行莿,他才稍稍放松了一点。
只见孙权身材????????????????魁梧,额头宽阔,两鬓有浓密的髯,下巴的胡须也很多;六十好几的年纪,须发已经花白。他的脸上无甚表情,但偶尔虚着眼睛看人时,眼露精光,竟如有穿透之力。
另外叫人有些意外的是,孙权今天在内殿召见大臣、身边的妃嫔不是袁氏,却变成了潘夫人。
袁夫人是袁术的女儿,经常出现在孙权身边,朝廷有什么事、孙权也是对袁夫人倾诉。因此潘淑很是不满,时常说袁夫人的坏话。
但马茂认为潘淑纯粹是为了争宠,既非争权,也不是想谗害袁夫人。
马茂的看法很简单,首先袁夫人没有儿子,争权的话,这样的后宫妃子是根本没有威胁的。
其次孙权让袁夫人抱养过几个儿子,却全都夭折了,连外面的人也在议论袁夫人命硬克子;然而潘淑从未拿这件事说袁夫人的坏话,此事才最能伤袁夫人之心!
大臣们见礼时,潘淑主动向马茂投来了目光,并向他微微点头致意。但马茂仍是目不斜视,垂目拜见。
因为距离比较近,马茂即便不抬头直视,亦能见到潘淑的身材很苗条,长的是纤腰楚楚、婀娜多姿。
并可从余光里隐约瞧见潘淑的脸,只消看到那双眼睛,便知其心气、全不像是甘于平凡的妇人。马茂没看太清楚,说不上是媚、还是心机,似乎又有几分天真、容易轻信别人,很矛盾的感觉……也许这就是、看起来聪明罢?
不过马茂很快发现,中书令孙弘在拜见时、拜了两次,单独面朝潘夫人恭敬地执礼,似有讨好之意。而潘淑反倒没有回应。
在马茂了解的情况里,孙弘似乎与潘淑没什么关系,多半还是看潘淑出现在这种场合、想要巴结。
这个中书令孙弘,在马茂眼里也是明显的奸臣!为了讨好鲁王,孙弘在内閗中简直是无所不用其极,其阴险狠毒让人生畏。
潘淑这样整天深居后宫、满心只想争宠的女子,恐怕仍然无法真正明白,吴国大臣们为了争权夺利到底有多狠毒!
这时孙权威严地问道:“汉中发生剧変,将对我国有何影响?”
将军吕据出面道:“先前汉国占据武都等地,可以从陇右北伐,多路攻击曹魏;曹军只能分兵防守,布置大量兵力在西面。
如今姜维被曹将秦亮所败,退兵直至剑阁,遭曹军封锁于米仓山,恐怕难以再牵制曹魏了。当此之时,如果曹魏把攻势东移,我国便只能独挡曹魏大军了!长此以往,国家便有存亡之危,陛下不可不察也!”
而朱家、全家的人都没有吭声。那两人多半也不想北伐,但北伐可能创造出攻击政敌的机会,所以没有急着表态。
比如芍陂之役后,全氏兄弟就把太子那边的张休等人坑惨了。
孙权“唔”地回应了一声,不置可否。
这时中书令孙弘小心翼翼地说道:“陛下明鉴,秦亮虽名噪一时,但臣不禁疑窦,他真有办法让曹魏朝局平稳吗?”
????????????????孙权果然来了兴趣,说道:“继续说。”
中书令忙道:“先是王彦云为曹魏大将军,王彦云薨、几个儿子仍手握兵权,而秦亮家势根基不深,若是王家诸子不服秦亮、会当何如;但若秦亮屈居王家之下,其功高震主,恐怕也难以相处。又有曹魏国主、登基十年尚未亲政,国内或有不满者,因此已发生几次内乱了,我国并非没有机会。”
孙权沉吟道:“卿所言不无道理。”
但或许中书令孙弘并没有明确的主张,他只是在揣测、孙权想听什么话罢了。
这时公主孙鲁班的奸夫、宗室孙峻弯腰一拜,马茂等都侧目看去。
只见孙峻面白少须、眉间距很近。在马茂心里,这也不是个什么好玩意,但因孙峻主动拉拢、马茂才与他伙在一起。
孙峻道:“曹军不善水战,我国有大江之险,易守难攻,暂时无虑也;曹魏欲攻我国,必先攻灭汉国、再从大江上游顺流而下。”
马茂听到这里,觉得孙峻竟然还挺有见识!果然皇帝孙权也微微点头了。
孙峻继续道:“大吴与汉国,已是唇亡齿寒的关系。除了结盟支援汉国,我国若从东面进攻曹魏、亦能分担汉国的压力。反之我国若只顾防御,而坐视汉国力竭败亡,绝非明智之举阿!”
一时间屋子里的大臣们小声议论了起来。孙权却没有再次表态,但他先前有点态度模糊的“不无道理”,以及其间轻轻点头的动作,已经有了倾向。
有一阵子没有人表达主张,刚才一直安静地旁听的潘夫人、此时才适时地开口道:“最近常听人说起秦亮,此人真的有那么厉害吗?”
孙权道:“很会打仗,说他知兵善战、并不为过。”
将军吕据随即说道:“秦川艰险非常,秦亮能翻山越岭击败姜维,攻占汉中等地,绝非等闲。”
全琮的儿子全怿也神色复杂地说道:“芍陂之役,王凌孙礼居功,而后听说、战术策略多出自秦亮谋划。当年秦亮年不及弱冠,便已有奇思了。”
先前议论大略,马茂没有吭声,因为以他的身份、不方便在这种场合公开主张。不过议论魏国名人、只属于闲谈,孙权自己先肯定了秦仲明的才能,马茂便说道:“听说秦亮文武双全,仪表不俗,或有当年周公瑾之名。”
听到周郎、孙权有点不悦,马上说道:“但国家大事,又岂是只会领兵打仗就行的?”
潘夫人浅笑道:“那比陛下还是差了一些。”
……不两日,诸葛恪、丁奉等诸将在东关,先是收到了石苞的急报,后来侍中孙峻的使者也到了。
听闻秦亮竟已攻下了汉中三郡,诸葛恪等人也是无不震惊。诸葛恪没与秦亮交过手,相距最近的一次、大概是芍陂之役时,但那次诸葛恪不在芍陂水域的主战场,去了六安。
丁奉却说,秦亮的名气愈大,待他击败秦亮、在天下的名声也会更大!
????????????????接着是孙峻的使者,告知了建业君臣议事的情况。孙峻带话来,他是支持大将军(诸葛恪)攻打合肥的,并把诸葛恪“唇亡齿寒”的言论、说于御前,得到了陛下的赞赏。
】
使者退下后,丁奉又在诸葛恪身边、悄悄提醒了一句:“大将军要当心孙峻,我看此人不值得信任。”
丁奉是个半文盲,识得一些字、不会断句,但他却总是自称有谋略。自己标榜了许久,大伙也相信了,竟发现他真的很有心思,而不只是个猛将。
但诸葛恪也不是蠢人,无须丁奉提醒、当然知道孙峻没那么简单。
诸葛恪支持太子,而孙峻是鲁王那边的人、主张就有根本矛盾。孙峻却对诸葛恪表现得很亲近,朝中有什么事,孙峻总会急忙与诸葛恪通气,并且多半会从中支持帮助。
孙峻多半是看重了诸葛恪的兵权和实力,慾行拉拢、扩张党羽。可这又有什么不好呢?诸葛恪常常在外带兵,也需要朝中有人帮衬,结盟对彼此都有好处!
丁奉见诸葛恪似乎不以为意,又嘀咕道:“大将军对形势的见解,孙峻会不会据为己有?”
此言一出,诸葛恪顿时愣了一下。因为丁奉提起,诸葛恪才终于留意到、先前使者的描述确实有点问题。丁奉这么一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心思竟然挺细致,确实让诸葛恪有些意外。
不过诸葛恪没有计较,两人也不再谈论孙峻。随后他们同行走出城寨,一起观望着濡须水上的水位。
大军屯兵在此地已驻扎多日,仍未发起进攻,主要是因为没有收到建业朝廷的出兵诏令。而且在曹军所有防备的情况下,诸葛恪也没有急着上书请战,他在等待时机!
这时诸葛恪转过头,对丁奉说了一句:“我们攻合肥新城的军械齐备,然攻城的关键、却是阻援。”
丁奉的目光还在观察水面,他也缓缓点头道:“唯有水涨之时,我军方可攻敌纵深。”
第五百一十一章 乐只君子
侍中孙峻的使者从东关返回建业,使者入府回禀时、孙峻居然让马茂在场。
马茂从一开始就不齿孙峻的为人,只是为了接触到吴国高层消息、才权宜与之结交。马茂起初是想立了功便返回魏国,所以在东吴的交游只是虚与委蛇,孙峻的人品如何与己何干?
但没想到逗留东吴的时间越来越长,一年之后又一年!
孙峻因此竟对马茂愈发看重,大概是觉得马茂给他出的主意、还挺好用!
譬如上次,大虎公主教梭孙峻,让他在觐见时说王夫人(太子生母)不贤、对陛下有怨恨。
马茂就劝阻了孙峻。让孙峻告诉大虎,他虽是宗室、亦是外臣;外臣贸然评论后宫,若是陛下问起从何得知后宫之事,孙峻不能欺君、岂不是要把公主供出去?后来大虎果然没再勉强孙峻。
这次孙峻与诸葛恪之间遣使密议,马茂也一起见了使者,但他全程旁听,未做置评。
大将军诸葛恪的???????????????主张,总体是等待时机。此时的时机不好,一是水位,二是扬州那边有所准备。诸葛恪想把军队陆续从东关回撤;在静待季节变化的同时,麻痹扬州的王飞枭。
所以马茂的判断,诸葛恪、丁奉等大将亦有进攻魏国的意愿!
谈论军机大事时,孙峻在堂上。随后他又带着马茂,到了一处夹道的角落。孙峻探头左右观察了一番,这才小声问马茂:“乐德以为,潘夫人母子要得宠了吗?”
平素看孙峻、只觉他是个严厉暴戾之人,但偶尔见他的小动作,马茂又感觉有一种小人长戚戚的感觉。或因马茂从来不喜此人,难免有偏见。
马茂假装糊涂道:“潘夫人与三皇子,似乎一直都很得陛下宠爱。”
果然孙峻道:“唉,我不是这个意思。”
有时候说话费劲,可能就是其中有人像马茂这样、故意装作糊涂。
孙峻道:“我看中书令(孙弘)也有结交潘夫人之意。”
马茂这才附和道:“将军一提醒,仆想起了,前两日在宫中觐见时、中书令对潘夫人确有讨好。”
孙峻埋头踱了两步,忽然转头盯着马茂的脸。马茂心里一慌,但脸上仍故作镇定,没有丝毫反应。
先前还腹诽孙峻是小人长戚戚,马茂其实也无法坦荡荡。
孙峻道:“潘夫人倒是对乐德的评价很高。”
马茂弯腰道:“全因仆为潘夫人说过好话,但那件事仆只是秉公直言,并无结交攀附之意。”
孙峻摆手道:“乐德不用紧张,此事不是坏事。”
马茂道:“仆没有紧张。”
孙峻的眉间距很小、看起来很严厉,这时笑了一下,笑起来亦显怪异。
中书令孙弘是会稽人士,吴国皇室是吴郡人,所以孙弘与皇室之间血缘应该离得比较远;而孙峻才是正儿八经的宗室,他的曾祖就是孙坚的亲弟弟。因此两人都姓孙、关系却并不是那么好。最主要的问题,是中书令孙弘与大将军诸葛恪有隙,两人不和、并非一年两年了!
孙峻与诸葛恪却勾搭在了一起,故与孙弘之间的关系比较冷淡,来往也不多。
就在这时,孙峻用极低的声音道:“太子与鲁王相争,不会叫三皇子渔翁得利罢?”
“这……”马茂在心里权衡着。
刚才孙峻说马茂紧张,那句不经意的话、再次浮现在马茂的脑海里。他知道了不少孙峻的密事,如果一味地想置身事外,可能反而会引起孙峻的警觉!
马茂便靠近了沉声道:“大士族以正臣自居,大多都支持太子。原先朝廷的情势,其实有隐患。”
孙峻听到这里,埋头琢磨着什么。
马茂又主动小声道:“鲁王的人,自以为有取代太子的希望。一切是否都是假象,而掌握乾坤的人仍是陛下?”
孙峻顿时神情复杂地看了一眼马茂,???????????????既有欣赏、也有对他的满意。
孙峻来回踱着步子,走动的频率也加快了,他突然有站定在原地,低声道:“那我们岂不是站错了地方?”
马茂却道:“或许正好是站对了。真正有实力有威胁的人,很难去站鲁王。太子将来可以名正言顺地入继大统,安心支持太子不好吗?”
他稍作停顿,接着小声道,“便说大将军(诸葛恪),各大家族都不怎么待见他,有人说他品行败坏刚愎自用(陆逊),有人说他为人马虎大意。可是大将军会去支持鲁王吗?不还是要去讨好其他士族。”
孙峻用手指指着马茂,上下摇动了几次,咬牙切齿的样子,话语却是:“乐德真乃国士也!”
马茂愣了一下,只好说道:“将军言重了,仆不敢当。”
孙峻低声感慨道:“圣心似渊,深不可测阿。”
两人密议过后,马茂终于好生生地走出了孙峻府邸,上了马车离开。
族子马庆刚从车尾上来,马茂便提醒了一声:“一会回府便闭门谢客,我有事要办。”
马庆用力点头回应,神情亦是紧张了起来,且隐约有惧意。族子已变得与马茂一样敏感。
这些年马茂在吴国高层活动,竟然历练出了不俗的见识能耐,长进了不少!人的才能,有时候确实跟境遇、见的世面关系很大阿。
马茂的出身,连寒门都算不上,毕竟祖上明确是大族、落魄了才能叫寒门;而马茂家就是庶民身份,顶多算地方小豪强。他在魏国也没什么根基,何况已经离乡多年。
不过他从小就能读书识字、天资不错,从名字就能看出来。他名茂、字乐德,出处就是《诗经》里的一句话:乐只君子,德音是茂。
以他的出身,进入不了魏国士族圈子。若非接受了王彦云的任务,他这辈子无论多有才能,县令也就到头了。
但是如果有得选,马茂仍然觉得、还不如在魏国做县令!现在吴国攀附上的各种權贵,其实都没有用,只有回到魏国,处境才能真正踏实下来!
此时马茂觉得有必要冒险,再次向魏国传递出密报!因为最近吴国的消息很重要,而且马茂担心长期没消息,怕是魏国的人都把他给忘了!
现在负责接受马茂消息的,乃庐江郡守劳鲲;而劳鲲是王家的人,消息应该会传递到扬州都督王飞枭那里。
只不过马茂想保持联系的人,其实是在洛阳的卫将军秦亮。
当初要不是秦亮劝阻都督王彦云,马茂或许已经发起了莿杀或兵変!最近几年马茂回想经历,愈发觉得秦亮的看法很对,如果在建业起事、根本不可能成功,尤其是对付孙权那种人。
马茂在钟离县做县令时、属于王彦云的属下,只能听从王彦云的安排。但王家大族并不会重视马茂这种人,成不成功派过来试试而已。唯有秦亮才真正欣赏、看重马茂,而且秦亮许诺过,等马茂立了功回去,会重用他、给他封官加爵!
提着脑袋在东吴熬了那么多年,马???????????????茂能不能得到回报、会不会白干一场,只能靠秦亮兑现承诺了。
马茂还是相信秦亮的,这种信任、就像是溺水的人手中仅剩的那根稻草!彼此间从未见过面,但秦亮在保护他、他能从各种细节部署感觉得出来。
马茂一边在心里盘算着,一边开始写起了蝇头小字。
内容有东吴高层的变动、各方大臣的主张,还有他自己通过各种迹象,对吴国国策的判断。
另外东吴仿造了攻城投石机,经过多次改善,构造可能与大魏的投石机不太一样,但作用相差不大。大将军诸葛恪曾上书,很明确地阐述了投石机的好处,相比以前的人力投石机,威力大、节省人力,最重要的是击发的远近很稳定。
】
诸多因素表明,吴军主动对魏国发起进攻的可能不小,就等一个恰当的机会!
马茂在文中反复强调,让大魏朝廷绝不能掉以轻心。
他把字写得很小,还剩了一些空白,于是后半段又写了东吴太子、鲁王、三皇子之间的事,声称现在自己也牵连其中,处境很危险。马茂的意思,便是想尽早回到魏国!
准备妥当,马茂便带着族子,两人悄悄出城、依旧前往距离不远的石头城。
皇宫与官府都在建业城,旧城石头城现在就像一个大市集,熙熙攘攘大多都是商人,山越人、魏国人、蜀国人都有。马茂先观察到,原先那处做丝织品买卖的据点还在。
但他没有立刻前去,而是在远近几家铺子逛了一圈询问价钱,然后才戴上斗笠小心翼翼地靠近据点。
此地离大江不远了,忽然传来了“叮当”的铜铃敲击声,正是江面上传来的。马茂不禁转头面朝大江,翘首观望了一会。
他思念的、或许是大魏国,也可能是故土,但兴许都不是!
比如吴国很多士族百姓,都是南迁来的北方人,同样是离开了故土,但是他们可以在吴国安家立业。而马茂的心不在这里,因此才无法安心。
第五百一十二章 深明大义
只要马茂没有被怀疑、吴国校事府也未得到相关线索,官兵要查出密传信件的通道,确实很难。于是细作再次成功,将密信送到了扬州。
当时商船刚到涂水,便遇到了吴国兵马的巡查。
吴国人在各条船上搜查,还搜了身。看似严厉,实则没人太仔细,比如肯定不会查船员的发簪藏没藏东西……除非事先有准确消息、告知吴军将领,某日的商船上有奸细!
很早就设在六安城的“绢仓”收到消息,立刻先上报到寿春。扬州都督王飞枭随即遣快马,下令将这个消息送往洛阳。
秦亮在大将军府拿到马茂的密信时,已是二月间了。
他把王飞枭的奏书拿给属官们观阅,但对于密信的内容只是口述。大伙遂在偏厅里议论起来。
大将军府就是以前的卫将军府,前厅阁楼也毫无变化。不过议事的地方、在正厅的西侧,正是以前接待女宾的房间;这地方分割成了几间屋子,厅堂要小一些、而且前后通达,反而更适合人少时的聚会。
在场的人也有少许变化。原先在洛阳当城门校尉的傅嘏,已不能随时参加议事,因为他去安城了、出任豫州刺史;而之前的豫州刺史韩观,诏回了洛阳做尚书。
杜预接任傅嘏为城门校尉,羊祜接任杜预、升任大将军长史。文钦从幽州蓟县调回,升任司隶校尉,但还没到达洛阳。
除此之外各地都督刺史一律没变,哪怕不是秦亮的人、也维持了现状。
秦亮做上大将军之后,对人事的调整很小心。豫州刺史韩观被调回洛阳、也是因为他在江陵之战中表现太糟糕,一直负责防守还被陆抗打得大败,这样回洛阳也给安排了个尚书。
在秦亮的推举下,王广出任车骑将军,因此王广也没有意见。此番人事调整十分顺利。
今天聚在一起议事的人,除了因官职变动有些不同,还多了一个贾充!
贾充是以前王凌的属官。而今王凌已薨,但王广升任车骑将军开府,贾充裴秀等人都应该继续接受王广的征辟,所以秦亮并没有去拉拢。
起初秦亮以为,贾充是受王广派遣、前来参加军机商议。毕竟王飞枭上报的军情,应该也会告知王广。
谈了一会,秦亮才搞明白,原来是贾充主动请缨、才到大将军府议事。
但秦亮自己不太喜欢此人。贾充之父贾逵的名声很好、声望也很高,大魏很多士族都对其极为敬重;然而父子之间的性情不一样,只要看贾充干的事,便知他与羊祜王经他们相比、功利心要强不少。
贾充的发妻李婉、是李丰的女儿。李丰因为上次在东堂参与谋莿,被廷尉按律处以死罪;考虑到李丰与皇室有联姻,廷尉担心诛三族会波及到皇室,遂判其家眷流放辽东。
但是魏国的律法执行一直有问题。小罪直接拿钱赎,廷尉那边明码标价、有细致的价格表;大罪靠求情,人找对了就有办法。贾充显然有办法!
那会正是王凌做大将军,王凌与贾充的先父贾逵、当年是至交好友。贾充亦在王凌府中为掾,他若为自己的妻子求情,不会太难。但贾充没有那么做,他直接把李婉休了撇清关系,然后娶了郭淮的侄女,以便向王家紧密靠拢……因为在此之前,贾充曾跟着司马师做过官,实属选错了地方。
此时贾充还在为秦亮出谋划策,秦亮不动声色地听着。
辛敞随即说道:“既然王都督上书言、诸葛恪的人马正陆续从东关撤兵,那从东吴传来的密报,是否可能有误?”
司马王康道:“传递密信的人、很早就在东吴,是比较可靠的人。”
辛敞不置可否地说道:“原来如此。”
辛敞以前是曹爽的掾属,所以不了解一些情况,有此疑问倒也正常。
长史羊祜的声音道:“东吴依赖水路,扬州、徐州二地可在夏秋之交做好防备。”
秦亮开口道:“通常是在夏秋之交。”
他一说话,几个人都微微侧目、留心听着。但大多人一脸茫然,以为秦亮只是随口附和。
羊祜又道:“春汛会影响大江中游,尤其是荆州。然淮南河道要等夏秋之际,才会水涨。大将军曾在扬州做官、参与芍陂之役,必知扬州水文。”
这时众人才恍然大悟,刚才秦亮那句话、正是因为对当地水文的了解。
贾充道:“叔子知兵,且博闻广记,难怪能在汉中获得军功。”
此言明显有恭维大将军长史的意思,但羊祜好像没听见一般,毫无反应。贾充的家世、关系还是很强的,连秦亮在面子上也没有冷眼相待,羊祜的表现着实有点清高。
贾充稍显尴尬。秦亮当即说道:“不过气象水文,并非完全准确。那年芍陂之役、便发生在初夏,连续暴雨以至河水暴涨,施水与肥水也通航了,吴军战船,直接开进了芍陂水域。”
众人纷纷附和称是。
贾充遂建议道:“豫州安丰郡,靠近庐江郡。傅兰石为豫州刺史,大将军可令傅兰石带豫州兵至安丰郡;一旦水贼进袭,傅兰石即可驰援六安,也可增援寿春。”
秦亮却寻思,孙权对合肥似乎有一种不理性的执念,如果吴军来袭,估计重点是合肥新城。
不过豫州军到了安丰郡之后,可以听从扬州都督王飞枭的全局调遣,并不是没有作用、只是路有点远。
王凌去世后,王飞枭戴孝驻守淮南,这次上书朝廷、也没有说要告假。两年前的东关之战,王飞枭大败、折损了大量精锐,当时王凌是大将军,王飞枭没有被严惩,但他大概也明白、不能在扬州再有闪失了。
这时秦亮问道:“这是车骑将军府的意见吗?”
贾充道:“季彦(裴秀)等同意此计,车骑将军服丧,未参与商议。”
秦亮点头道:“我知道了。”
有贾充在场,众人当然只会商议扬州的军事。大伙在偏厅里继续谈论,秦亮则随后从筵席上起身,不紧不慢地向门外走去了。吴心跟了出来,属官们没有离席、只是在秦亮经过是弯腰执礼。
因为王飞枭的奏书,最近淮南那边最受关注,不过秦亮想的事更多一些。
不知过了多久,秦亮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把手肘撑在了木栏杆上,俯身观望着庭院里的假山水池、草木新绿。
他这样看着春季的景象,忽然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些零星的画面。去年的此时他还在关中,同样的春光、同样也有一些人服丧。
诸多琐碎的细节,让秦亮想到了外姑婆王氏。
秦亮直起身,转头对吴心道:“我外姑婆的丧期未过,又要为兄服丧,上个月去王家宅邸也没见到她。卿挑一些礼物,去郭家一趟,替我慰问她。”
吴心拱手道:“喏。”
秦亮接着说道:“卿问她一句,想要朝廷怎么处置张嶷。”
……去年在关中的时候,王氏去过武功县几次、其间还常在县寺住上一两天,所以她认识吴心。
吴心跟着王氏进了客厅,送上礼物,简单地说明了来意。
王氏淡然道:“我知道仲明回洛阳来了,但因丧期,我才没有登门拜访。”
吴心的声音有点沙哑、话也不多,不过口齿倒是清楚:“大将军最近也未设宴待客。他担心夫人悲伤过度,遂派妾来看望一下夫人。”
王氏听到这里、心里有些伤感,不过二哥都死了那么久了,她已经过了最伤感的时间。但别人提起,她还是以袖掩面,稍微做出悲伤的样子。
就在这时,吴心的声音忽然问道:“大将军在汉中之战时,生擒了蜀国大将张嶷,将军询问夫人、想要怎么处置。”
王氏先是有点疑惑,但很快就明白过来。
张嶷是蜀国大将,还有个身份、乃无当飞军的主帅!郭淮就是中了无当飞军的毒箭,才毒发身死。
秦仲明还真的捉住了张嶷,为她报了仇!
王氏用生麻宽袖遮着脸,脸颊已经绯红。其实她并没有多少报復之心,一来以前郭淮也不怎么关心她的死活,二来郭淮是在战场上受重伤的,各为其主罢了。
但是秦亮这么一问,王氏忽然生出了一种极受宠爱的感受。朝廷之事,竟然要问她一个妇人的心意?
在她仔细品味着宠爱时,心里又觉得十分羞愧,暗自骂了自己一句:都什么年纪了,汝真不要脸阿。
王氏差点没笑出来,尽力让自己稍微冷静、方未失态,只是心里依旧是一团乱麻。她好不容易才压抑住情绪,放下袖子正色道:“卿回去告诫仲明,他身居高位、正该心系社稷,不应理会亲戚的私仇。”
吴心揖拜道:“王夫人深明大义。”
或因郭淮以前官威四平八稳,王氏多少受了一点处事风格的影响,她说话时表现得是端庄贤惠。不过她心中早已不能淡然,仿佛有一种情绪找不到出口一样。
第五百一十三章 长史叔子
吴心离开大将军府之后,秦亮仍然与属官们呆在一起。大伙没有再谈军务,倒是一边饮酒、一边说起了孔孟之道,甚至其间还会谈几句道家的言论。
起因是在秦亮出门透气的时候,偏厅中有眼尖的人、发现了上位席位后面翻开的竹卷。其中有一卷王肃的注经,以及一卷道家的书。
秦亮回席时,羊祜便随口评论了两句王肃的见解。
然后秦亮也说了自己的看法,认为王子雍在给典籍注释时,加入了很多个人的私货,在借机抒发征治主张。
由此大伙就开始谈起了各个名士对儒家典籍的注释。士族子弟多有家学,包括秦亮不太喜欢的贾充,也有一些自己的看法。大伙谈起来,便有很多话题,从公羊学一直谈到郑玄经注。
秦亮发现、自己竟也能与古人勉强辩个经!
秦亮曾在太学读过书,原来多少也有些作用。何况他虽是现代人,但即便回到一千多年前也不必装外宾,有些东西仍有相似之处。
????????????????不过秦亮的学问,显然与士族不同。他记忆里残留的那些太学学识,已是十余载没怎么温故知新了,很多内容已有淡忘;而且太学教的东西,比不上士族的家学那么深入,本身就有差距。
羊祜却完全没有嫌弃秦亮学问的意思。因为秦亮实际是个軍阀,能对儒学经典感兴趣、并且有些见识,已经很不错了。
今天羊祜的话也比往日更多,可谓是侃侃而谈。
直到下午,大伙才意犹未尽地散去。
这时吴心早已回来,她告诉了秦亮、外姑婆王氏的回应。秦亮听罢叹了一句:“王家的妇人,修养出众,比马茂说的大虎公主强不少。”
吴心道:“妾也称赞,王夫人深明大义。”
秦亮不置可否,但是脑海里亦已浮现出王氏的脸,严肃端正的表情之间、脸可能有点红。
王氏不可能做他的妻妾,关系也无法公开,却甘愿冒着清白名誉受损的风险侍候他;而秦亮几乎没付出什么,只能在态度上对她好一点、让她心里高兴。
秦亮当然不是不好女色,府上那么多家伎舞姬、却从来不碰,正是这个原因。因为那些人必定哭哭啼啼要他负责、收为妾室,女人们可没那么简单,多半会在内宅搞宫斗。想想白夫人就知道了。
这时门下掾朱登走到了台基下面,身边还带着几个搬箱子的人,他招呼手下,把东西抬到了台基下面的仓库里。
秦亮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甚至看得心里一紧,脑海里浮现出了、这座阁楼原地起飞的画面!但只是错觉,那些材料没有混合在一起,曝燃不了。
朱登走上石阶,向秦亮揖拜道:“禀大将军,东西找全了。”
秦亮点了一下头,转身走进偏厅,朱登与吴心跟了进来。秦亮回到席位上跪坐,招呼朱登在旁边入座。
朱登其貌不扬,甚至脸型丑陋,不过算是可靠之人。站在旁边的吴心,其兄隐慈、以前就是朱登的上峰。朱登把手里的木匣打开,将里面用油布包好的两包东西拿了出来,弯腰道:“请大将军过目。”
秦亮先拿起了一块黄铯的东西,颜色很明艳、比黄金浅,观之相当不错。他拿在鼻子去闻了一下、很特别的臭味,又细看了一番,“确实是硫磺。”
朱登松了口气道:“仆叫人从西域胡商那里求来,出自火山口,不太好搜寻,但比起炼铁得到的硫黄、品相更好!”
接着秦亮拿起另一块白色的东西,像是粗盐结块了似的。他见角落里还放着一只泥炉子,便叫吴心去生火。
等火生了起来,秦亮掰下一小块东西扔进了火里。里面立刻传来了“噼啪”的声音,并升起了紫色的火焰。他当即笑道:“这是硝石。”
随后秦亮又用自己的初中化学知识、教了朱登怎么分辨芒硝和硼砂,有多种方法,其中最容易的就是火烧、或者重结晶法。主要还是要区别芒硝,硼砂想搞也不容易搞到。
朱登一本正经地拿起了毛笔,在一张德衡纸(竹浆芦苇浆新纸)上记录。
????????????????秦亮看在眼里,说道:“这些内容是绝密,暂时不能泄露出去了。”他又指着案上的东西道:“这玩意再混上木炭很危险,放置的时候注意防火。”
朱登忙道:“仆遵命!”
之前好不容易搞出来的配重投石机,便被东吴给仿去了。很多技术不能一直保密,但会有个时间差。火药这玩意,如果只是通过观察和闻气味琢磨里面的配方、也不容易,试验的时候还很可能把自己炸飞,时间差应该会更大。
秦亮原先就想配火药,有一段时间是不好找齐足够的材料,后来则是不愿意干!因为王凌做大将军的时候,若要秦亮交出配方,秦亮是不能拒绝的。于是在勤王之役后,秦亮并没有忽然掏出一些稀奇的东西,只照着此时的规矩做事。
而现在,秦亮自然不会与大伙再讲什么规矩!
他想了想又道:“东边有一栋房子是藏书房,汝在里面挑一间密实的屋子,把门换了。我再给汝选两个秘书执事,你来管绝密文档,胆敢泄露者处死罪!”
朱登立刻揖拜道:“喏,大将军信任,仆定不敢疏忽!”
秦亮起身踱了几步,忽然问道:“原先在庐江郡,跟着陈安造炼铁炉的人在哪里?应该叫杜衡。”
朱登一脸汗颜道:“仆不知。”
秦亮转过头,吴心也看了他一眼、但一言不发,她不负责解答秦亮的问题。
秦亮遂道:“罢了,要不了两天陈安就会来。提醒我、问他这件事。”
吴心这才“嗯”地吭了一声。
……羊祜已回到永安里家中,他先去内宅看望母亲。刚进门楼,便遇到了姐姐羊徽瑜。司马师跑了之后,姐姐回到娘家居住、反而能在羊家经常照看母亲。
姐弟二人见礼,羊徽瑜便问了一句:“阿兄的事,弟与大将军说了?”
羊祜差点没拍脑门,自家的事、竟然给忘了!实在是今天与秦亮谈得很投机,算是他第一次与秦亮谈论学术方面的内容。兄长羊发身体不太好,阿母时常会念到羊发;羊发虽不是阿母亲生的,但阿母对他比亲生儿子还好,这事挺重要的!
果然羊徽瑜微微面露不悦道:“弟是不是忘了?”
羊祜不置可否道:“今日在大将军府谈了很多事,有东线的军事,还谈到了典籍经注,不止我一个人在场。”
姐姐道:“卿等还谈经注?不过大将军在太学读过书、又通音律,应该能与你们谈得来。”
羊祜随口道:“改日我把郑小同引荐到大将军府。”
郑小同的父亲是大儒郑玄,家学渊源、在学问上颇有造诣。
只是其中有个问题。羊祜作为大将军长史、已看到皇帝在去年冬召见的官员名单,其中就有郑小同!
羊祜想了想又道:“堂姑父王子雍的学问更好,我在大将军府见到了王氏注《春秋左传》,大将军将王子雍的著作放在手边,最近应该在赏阅。”
但是王肃与司马家又是????????????????联姻关系,而且以前与王凌的关系不好。
】
当朝最有名望学识的人,似乎与大将军秦仲明都有些隔阂。不过这也很正常,秦仲明虽然是太学生出身,起家却靠领兵打仗,跟以前那些走察举制(察举靠家世和行为艺术)出仕的人完全不同。
姐姐也说道:“堂姑父愿意与大将军来往?”
羊祜沉吟道:“先找机会稍稍试探。”
姐姐也发现羊祜今天的情绪更高,好奇地看着他的神情:“阿兄认可大将军的学问?”
羊祜却摇头,接着犹自说道:“以往的勋贵多信道家,知静、知止,但现在卿看那些服五石散的名士,道家已经不行了。而豪强出身的儒学官员,亦不再讲言行准则。今秦仲明为大将军,若能重建士者的言行准则、议事规矩,对国家大有裨益!”
“弟与大将军相守,果然是要一起做大事的。”姐姐轻声道。
她的神情有些复杂,羊祜也不甚明白她的心思。
羊祜在原地埋头站了一会,仍然琢磨着刚才自己说过的征治主张。
如今诸子百家都融入了各种学说、或践行之中,比如墨家就在汉朝融进了儒家。
但儒家与道家,终究才是汉朝以来可以摆上明面的东西。别的都不行,尤其是法家的东西,只是皇室暗地里在用,根基上对于宇宙的见解太过于悲观!以至于在学说基础上的践行,简直是不择手段,堪称毒蛊。
而今道家与法家毫无关系,但在宇宙根本的认识上、竟然与法家有了类似之处。那帮放浪形骸、言行乖张的人,不正是对宇宙绝望,与法家类似?
羊祜心道:匡扶道统,还得儒学阿。
他寻思了一会,开口道:“明日上朝见到了郑小同,我先与郑小同谈谈。”
羊徽瑜却道:“弟先去见阿母罢。”
羊祜点头道:“走罢,一会不要提阿兄。我找到机会,先会与大将军言语。”
第五百一十四章 如履薄冰
次日就是二月十五,每逢朔望的朝贺日子。
秦亮做了大将军之后,除了一月两次朝贺,基本不再去太极殿参加朝会。今天他与羊祜等人走东掖门进宫,打算从东边的殿中区域、径直进太极殿庭院。在殿中夹道中,他们碰到了中书令陈安。
几个人交谈了几句,秦亮想起了杜衡,便问陈安。
原来陈安没有亏待、帮他建设铁官城的手下,早已通过举荐,将杜衡提拔去了荥阳县做铁官。杜衡本来只是个工匠头目,起初就在荥阳县炼铁、后来才被陈安征辟去了庐江郡;如今他再次回到荥阳,已然做上了铁官。
秦亮说出自己的安排,诏令杜衡从荥阳离任、回司州偃师县做县令。然后来大将军府见面,另有安排。
简单谈完,秦亮便带着羊祜陈安等人,直接走东殿门进去。
不过太极殿有内外两座庭院,别的官员们朝贺、并不走这边。
大伙无论走东西两道掖门,抑或从正面的阊阖门进来,都要先去前面的????????????????外庭院;先在那里等候,待到朝会的时间快到了,人们才会通过阅门、进入太极殿所在的内庭院。
如同以前司马懿和曹爽一样,秦亮几乎是最迟进太极殿东堂的人。东堂里已经到了许多文武,大伙在朝贺之前、见到大将军进来,便得先揖大将军。
长史羊祜在人群里找到了郎中郑小同,遂抽空上前见礼攀谈,邀请郑小同到大将军府走动,他会负责安排引荐郑小同。
朝贺上不会议论正事,主要是各种礼仪、上表称颂,以及欣赏钟鼓音乐。有时候还有舞蹈,但最近几年皇帝没有亲政,便无舞蹈表演。
郑小同先是受到了大将军长史的邀约,朝贺结束后、又被冗从仆射庞黑留下了,被召去了西堂觐见。他一个尚书郎中而已,最近倒是颇受重视。
一同受召的人,还有尚书右仆射夏侯玄、光禄勋郑冲。
郑冲与郑小同是同姓,但没有亲戚关系。两人不是一个地方的人,而且相比出身名门的郑小同,郑冲的出身则很寒微。
郑冲的年纪也大、已经六十几了,但他起初出仕的年龄也比较大,过了而立之年才成功出仕。出身寒微的人却做到了九卿,比郑小同的地位还高不少,着实不易。
据说他在家乡时饱读诗书、研究经史,言行必遵礼仪,但不出名。后来也仿效过卧冰求鲤之类的表演,依旧没用,名声传不到州郡。
终于文帝在做世子时,喜欢剑术高明的人才。在好友的建议下,郑冲才来到洛阳,向曹丕表演剑术,成功得到了文帝的赏识!于是郑冲读了那么多书、全都没用上,最后靠武艺做了官,官职却是文学掾。
郑小同观察郑冲时,果见他须发白了大半、连眉毛都花白了,却仍然是浓眉小眼、面相方正,一看就是习武之人。
三人一起进入殿堂,左右都退下了,只有冗从仆射庞黑在侧。这个宦官是皇帝亲信之人。
大伙揖过皇帝,跪坐在台上的皇帝、便急着说道:「王广找借口拒绝了抚军大将军的诏命,却欣然接受秦亮举荐为车骑将军,他背叛了我,会将我们去年的密议告诉秦亮罢?」
郑小同不能抬头去打量皇帝,但从声音听得出来,皇帝有点慌。
难怪今天诸葛诞没有被召见,毕竟诸葛诞是王广的丈人。
宽敞的殿堂里安静了一会,夏侯玄终于开口道:「陛下,那些事无须王公渊告密,大将军秦仲明刚回洛阳,应该就已知道了。」
曹芳的声音道:「这……」
他沉吟片刻,又顫声道:「秦亮会如何报復我?」
郑小同已经感觉到了皇帝的畏惧之心。
但是去年冬天、皇帝召大臣密议的时候,他好像胆子挺大无所畏惧,曾当着好几个人的面,直接说过、想怎么搞|死秦仲明!未料事情已经过去了,皇帝反倒又后怕起来。
光禄勋郑冲说道:「陛下无甚大错,而大将军秦仲明为辅政大臣,正该尽心辅佐陛下,岂有以臣仇君之理?」
这时曹芳又道:「若是皇太后说我有错,那便不是以臣仇君了!」
????????????????郑冲道:「皇太后殿下是陛下之母后,母慈子孝,殿下怎会为难陛下呢?」
曹芳似乎对这个回答不满意,目光从三人脸上扫过,停留在了一直没出主意的郑小同脸上,郑小同从余光里察觉到了。
郑小同心里也在徘徊,他不想参与这种事,实在太危险了!但是曹芳是大魏天子,郑小同是魏臣,哪能一边食魏禄、一边对天子漠不关心?那样做肯定是错的,完全不符合儒家君子的操守。
即便是光禄勋郑冲、说的话很含蓄模糊,其实也在为天子着想。皇帝也许听不出来,而郑小同五十几岁了哪能不懂?郑冲是在劝皇帝与郭太后搞好母子关系,那样做有利无弊。
郑小同犹豫了片刻,想起大将军长史主动邀约自己的事,他便拿着木板揖道:「大将军为辅政,上任后很谨慎,宽容待人、交好士者,显然想尽力稳定朝政。陛下不必担忧。」
他说到这里,又微微侧目观察了一下夏侯玄。连夏侯玄都没事,大将军会愿意急着行废立之事、甚至弑君?
果然夏侯玄也道:「大将军秦仲明以军功服众,却还是担心朝野不满。此时东吴诸葛恪又在淮南虎视眈眈,诸葛恪曾打败过魏军精锐、致使我军损失惨重,不可能小觑;秦仲明怕自己成也军功、败也军功,稍有败绩就会招致内外反抗,做事是小心翼翼、如履薄冰。因此子真所言,不无道理。」
皇帝似乎比较相信夏侯玄,听到这里终于松了一口气。
……几个大臣出西堂之后,曹芳也离开了太极殿。
他走出来、才发觉太阳已升到了高空,天气又晴了。最近一个月来的忧心和恐惧,似乎也随着明亮的阳光而藏匿了起来。
夏侯玄与郑小同说得对,那秦亮也不好过!究竟谁应该更害怕,还不好说呢,他曹芳至少不会因为国家出一点事就会完。
太极殿西堂、是皇帝日常起居的地方,皇帝可以住在那里。但曹芳在太极殿没什么事做,他宠爱的几个妃嫔也不敢长住西堂,所以曹芳一般都去太极殿北侧、在西阁区域居住。
不过曹芳今天径直出了北殿门,去了皇后住的昭阳殿。
刚到昭阳殿内,便见皇后甄瑶急急忙忙地迎出来了。甄瑶揖道:「妾不知陛下会驾临昭阳殿,来不及整理衣冠,请陛下恕罪。」
曹芳看了一眼,果见甄瑶只是穿着一身浅青色的蚕衣、头发上也没有首饰。
天气转暖了,甄瑶已换下厚重的衣裳,轻軟的蚕衣穿在身上、一下子让身体的弯曲线条也更显眼,而且浅色的衣裙让她似乎多了几分青春活力。曹芳的目光从她鼓囊囊的胸襟扫过,又看甄瑶的脸,忽然觉得、皇后好像比张美人等更漂亮!而且他因不满、从来没碰过皇后,此时又有几分好奇。
曹芳遂大摇大摆地走进殿室,语气也不像平时那么恶劣:「皇后为何没去参加朝会?」
甄瑶恭敬地答道:「母后在朝堂上,妾便不必参加了。」
曹芳微微不悦,这时才想起今天的来意,遂问道:「我听说、上个月卿从万岁门出宫,是去了东宫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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甄瑶垂目道:「是,????????????????妾与母后一起去了东宫。」
曹芳立刻问道:「母后也出宫了?见了谁?」
甄瑶玉白的耳朵忽然有点红,不过神情倒是没什么变化,她几乎面无表情地说道:「妾只是去苍龙海散心,母后召见大臣也不稀奇,去年起母后便经常在东宫召见大臣。」
曹芳又道:「召见了哪个大臣?」
甄瑶竟然沉默不答。曹芳干脆直接问道:「是不是秦亮?」
刚说出秦亮,甄瑶的削肩似乎微微一颤,但还是不吭声。
曹芳立刻大怒,看着甄瑶冷冷道:「我知道了!」
甄瑶是郭太后的亲戚,而且在忠臣毌丘俭起兵勤王的时候,她祖父甄俨竟然杀了毌丘俭的侄子、投靠了秦亮那边!
曹芳想到这里,气得发出了冷笑。
他也不再多问,心里已对皇后十分愤恨,但饶是如此,他依然觉得甄瑶今天好像很漂亮。她的气色稍微变好、只要衣裳穿得正常一点,确实姿色非凡。
于是曹芳二话不说,伸手拽住甄瑶的手腕,便要往内殿走。不料甄瑶站在原地想挣脱,竟然不愿意!
曹芳怒道:「什么意思?」
甄瑶一脸怯色道:「妾身子不适。」
曹芳不解道:「关我什么事?」
甄瑶的神情随即变得焦急,接着口不择言地道:「妾是皇后,可以让陛下得到太子的。」
曹芳的手立刻下意识地松了一点,他还没有儿子,如果让皇后生下长子,那张美人肯定会伤心欲绝!如果是别的妃嫔生了儿子,还可以抱养给张美人,但皇后的儿子怎么行?他最宠爱的两个女子,愚婉已经死了,只剩下张美人对他最好。
这么一折腾,他也意识到另一件事,昨夜已然尽兴、此时还有点力不从心。只因见到甄瑶颇有美色才临时起意,没有想到这一点。但若一会在甄瑶面前不行,让她嘲笑的话怎能忍受?于是他渐渐放开了手。
第五百一十五章 切菜者公闾
皇帝在西堂召见朝廷大臣,秦亮转头就知道了。
殿中校尉严英就是秦亮的部下,他看清情况、即刻派人密报到了大将军府。受召见的三个大臣,与去年冬天参与密议的人有重合。但一时间谁也不知道、他们今天又说了些什么。
废掉这个皇帝的念头,再次出现在秦亮的脑海!
秦亮早就想废帝、并另立新君,尤其是发生了东堂莿杀之后,他与皇帝之间几乎算是撕破了脸!假装皇帝没有参与、如同是在装瞎,方勉强维持住了表面的关系。
只因当时王凌执政,废立皇帝不是小事、责任得让王凌来背;所以王家的意愿不高,此事才拖延下来。
但也正是王家执政,局面才更好维持。毕竟之前王凌才代表整个辅政体系,他与皇帝却还没撕破脸。
如今秦亮出任大将军,已经完全来到了台前,与皇帝之间的平衡、已然是难以长久维系!
回到大将军府没一会,贾充最先到来,????????????????倒让人有点意外。于是羊祜带着贾充进入偏厅,三人见礼寒暄了一阵。
今日朝会之后发生的事、贾充也知道了,不知道他从何处得知;他没去朝贺,多半是从王家听到的。贾充忽然欠身靠近,沉声建议道:“大将军何不找个由头,将郑小同……”
他说罢用手掌做了个切菜的手势。
一旁羊祜的眼睛马上睁大了两分,随即皱眉看了贾充一眼。
贾充也侧目看向羊祜:“不杀郑小同杀谁?”
贾充出这样的主意,应该是有原因的。
那光禄勋郑冲是九卿之一,直接杀公卿显然会引起朝野关注,关键是郑冲上次参与密议、还说秦亮没什么过错,杀他岂不是冤枉大了?
夏侯玄则没那么冤枉,不过夏侯玄的地位名望更高,还是羊祜的亲戚,贾充估计不好建议。在秦亮看来,夏侯玄有个好友毌丘俭死了,还有个好友诸葛诞仍然不好处理关系,毕竟诸葛诞是秦亮丈人的丈人。
只有郑小同、与三家的牵连不大,不过是出身名门而已。
然而这一切都不是秦亮想要的,他心里真正想干的事、是直接搞鋽皇帝!
这时羊祜开口道:“前朝为了处置士族交游结党、相互标榜,造成党锢之祸。而今郑小同没有羽翼,若因此被随意杀之,恐不利于风气。”
贾充转头道:“长史与郑小同有交情?”
羊祜道:“以前无甚来往。”
秦亮开口道:“我知道了,再议罢。”
贾充行顿首礼道:“那仆先请告退。”
秦亮还礼,对羊祜道:“卿去送公闾。”
羊祜道:“喏。”
两人走到门口,贾充又转头看了秦亮一眼,正与秦亮目送的眼神对视。贾充再次揖拜,背影消失在门外。
贾充先从司马师麾下跳槽到王凌府上,如今好像又有主动靠拢秦亮的意思。不过因为双方尚未建立足够的信任、来往还不多,贾充才不敢直接说废立之事。
杀参与密议的人,最大的作用应该是恐吓、警示朝臣。但若不动皇帝,终究是治标不治本!
而恐吓大臣并不是一定有用,得分人。遇到一些头铁的士人,越恐吓他、他可能越来劲!到时候万一有人到处嚷嚷,要求皇帝亲政,秦亮必定会非常头疼,至少没法保持好看的吃相了。
秦亮从筵席上起身,独自在偏厅里来回踱了几步。
其实他对皇帝的个人喜恶与感受,并不重要;而且曹芳此人做事不太靠谱,从能力上看、威胁似乎并没有太大。关键还是因为撕破脸了,君臣之间平衡变得非常脆弱,会让人联想到各种隐患。
不说东堂莿杀案,便是去年冬天曹芳在洛阳干的事、密谋怎么把秦亮召回来幹掉,也不止一两个人知道。这样的君臣关系,秦亮想演戏,也不容易演得真阿。
他先在心里暗骂了一声懆????????????????汝嬢。接着权衡着利弊,依旧倾向于暂且维持住,先稳一下内部、再设法创造一个契机!
没顾得上细想,大司农桓范、中书令陈安等,以及尚书省的几个官员已陆续到来。秦亮只得收住心神,应酬上门走动的大臣。
及至下午,杨威、熊寿等中军大将来到了府上,秦亮又在偏厅与武将们见面。
先是谈具体军务,诸将向秦亮口述各种情况,秦亮当场口头决策,其间也有人提出建议、可以商量。这种当面口头交流的方式,本也是各个官府的习惯。
不过旁边有书佐,会将说的内容简略记录下来,作为备忘录。现在有了既能长期保存、又轻便的德衡纸,各种文书也不至于堆积如山。
秦亮还叫人搬来了窖藏的葡萄酒,大伙一边喝酒、一边谈事情。
待正事谈得差不多,大家的酒兴也上来了,接着便开始闲扯。武将们之间胡吹开玩笑,话题大概离不开打仗与美妇,偏厅里一阵闹腾。
以至于傍晚秦亮回内宅时,整个人已是醉醺醺的。大家在前厅饮酒,只是调节个气氛,主要是秦亮的酒量确实不好。
王令君已叫人备好饭菜,见到秦亮这个样子,还以为他已经吃过晚饭了。解释了两句,他才到阁楼厅堂里入席。
这时王令君也跪坐到了另一张案边,她随即伸手去拿蜂蜜罐,因为要够到远处、身子向一侧弯了一下。秦亮顿时看得有点出神了。
她跪坐的姿势本就赏心悦目,因为腰殿的轮廓线条绝佳;此刻身子这么向侧面一弯,瞬间呈现出了一个优美的s曲线,简直是婀娜多姿、美妙非常。
但是令君的举止很端正平稳,气质又毫无故意卖弄风姿的痕迹。甚至略显傲气倔强的秀美面目、还有一种不染风尘的气息,加上她身上穿着朴素的麻衣丧服,娇媚与端庄竟在同一人身上浑然一体,秦亮看在眼里、仿佛闻到了她身上的芬芳气息。
令君察觉秦亮出神的目光,用清澈的声音提醒道:“已经守礼那么久,丧期快过了。”
秦亮故作镇定道:“是阿,不知不觉,外祖已去世五个月。”
令君“唉”地轻叹了一声。
秦亮瞥了一眼令君那漂亮的嘴唇,脑海里又浮现出、她与玄姬同处的场面。而眼前的令君,却是端庄秀丽、礼仪严谨,带着哀伤的神态中,又有一种不能亵渎、甚至不太亲和的气质。
若非已是熟悉的人,秦亮的感受必定容易产生混乱。
最近令君分屋睡觉,正是为了守丧礼。她也不再暗示同房的事,过了一会便道:“君倒是与很多人都能相处,既可以与士人论道,也能与武将们饮酒作乐。”
“那些武将是我的藩屏。”秦亮看向刚端着盘进来的莫邪。他忽然想起莫邪说过的话,妾是女郎的人,女郎出阁了、妾也是君的人,怎么出卖君呢?
他遂继续对令君道:“曹昭伯、司马懿先后在中军换了一批人,勤王之后我们又换了许多将领,现在中军诸将,早已不是谯县那些人。像杨威????????????????熊寿潘忠等,出身寒微,在地方上也没有势力名望,但是我不断以军功的名义、给他们增加食邑,分配到了超额的利益。诸将只能倚靠我们的權势,否则得到的一切、立刻就会被士族夺走!至少现在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令君听到这里,也看了莫邪一眼,脸上似乎带着笑容、但又没笑,“君倒是说得直白。”
秦亮笑道:“在卿面前,没什么不能说。”
令君明亮的眼神从秦亮脸上拂过,轻轻抿了一下嘴唇。
莫邪出门去了,秦亮便又道:“不过终究还是逃不出、与军功勋贵结盟的窠臼。”
令君竟然轻声说了一句:“夫君家的宗族、还比不上曹氏夏侯氏,只能如此。”
秦亮不禁侧目看去,令君却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把调好的甜汤放在面前,然后抬起头看向秦亮,眼睛微微笑了一下。大概因为脸型五官清秀的缘故,笑容里竟有几分清纯天真的感觉。
秦亮想了一会,一时间稍稍有点走神。
他本来就是个軍阀,当然要依靠军队掌握的资源、与士族豪强们博弈。不然以他这样的出身,若想仅靠收买、来获得士族的拥护支持,那价格会高到天上去!处处受制不说,能不能出得起价都是个大问题。
之前司马家的实力那么大,但为了拉拢士族,也得出高价。秦亮的出价,还能高过司马家吗?
这时秦亮又想到了两个人,族兄秦朗、大将文钦。
文钦其实也没什么根基,又是个投奔了秦亮的武夫,不过文家是曹操在谯县的同乡,所以他与杨威熊寿那些人不太一样。
而族兄秦朗也是同样的问题,魏太祖的养子,而且在并州老家已经有些庄园势力。然而秦朗与那些真正的士族,还是区别很大,实力的来源不同。
少倾,秦亮回过神来了,这才顺手提起筷子道:“卿怎么不吃,一会凉了。”
令君“嗯”地应了一声。
第五百一十六章 最怕乱说
不到两天之前、贾充还在大将军面前进言,怎么找个借口殺掉郑小同!这时郑小同却已到了大将军府。
长史羊祜也感到有些无奈,因为在上次大朝之前、他就邀约了郑小同,自己总不能言而无信!
二人走过前厅西侧的长廊,羊祜终于忍不住,转头问了一句:“那日陛下召见卿等,说了些什么?”
郑小同顿时愣了一下,脚下的步子也慢了下来。
羊祜见他犹豫,遂不再勉强,继续往前走。郑小同也跟了上来,二人继续默默地往北走。
没一会他们就到了前厅阁楼上的偏厅,只见几个官员宾客正跪坐在筵席上,其中还有个稀客,藏艾。
藏艾以前是黄门郎,但司马懿凊算曹爽的党羽时、藏艾就被罢官了。至今他似乎还是赋闲在家。
他是泰山郡人士,羊祜的同乡,但他与羊祜的来往并不多。藏艾来大将军府、自然并非羊祜引荐,却不知是谁引荐的。羊祜用余光大???????????????致看了一下在场的人,不禁多看了钟会一眼。
秦亮见到郑小同,眼神也瞬间出现了些许微妙的变化,但神情很快就恢复了常态。
羊祜遂上前揖见,引荐郑小同。
秦亮微微侧目,先看了羊祜一眼。大将军估计已经能猜出来,上次贾充建议杀郑小同,羊祜为其说话时,便已有了打算、想将郑小同引荐到大将军面前。
羊祜一时无从解释,只能弯腰又揖了一次。他真不是因为私交,才引荐的郑小同。
不知道大将军秦亮怎么想的,但秦亮很给羊祜面子,当下便说道:“对于尊祖父的经注,有些地方的士人是一卷难求。吾在汉中时,曾赠予当地士人姓戚者一卷书,那人是欣喜若狂。”
大将军这么一说,大伙看郑小同的眼光,也立刻多了两分重视。
郑小同忙道:“先祖父治学,仆不及万一。”
钟会的声音道:“子真由尊祖父养大,岂不得传家学?勿要太过谦虚阿。”
秦亮做了个手势,郑小同又道谢、在一侧找空位入座。
不多时,秦亮暂时离席。羊祜便示意郑小同、一起向后门走了出去,果然见秦亮在后方台基上等着。
寒暄了两句,秦亮并没有问郑小同、有关皇帝召见的事,连提也没提,倒是对其祖父的事迹很感兴趣。
郑小同却忽然主动说道:“前日朝贺罢,陛下召见仆等三人,乃因陛下担心大将军有怨气,故而慌张。仆劝解陛下,大将军上任后宽容待人,不必太过担忧。经由仆等劝解,陛下之心稍安。”
秦亮转过身来,不过脸上依旧无甚表情。羊祜记得秦亮在关中、汉中时晒黑了一些,但刚回来没多久,脸上的皮肤好像又养白了一些。
因为秦亮一时没有回应,郑小同又继续叙述,将召见时几个人的言语、都转述了一遍。
秦亮不动声色地打量了郑小同稍许,郑小同沉默下来,腰也稍晚弯下了一些。
羊祜开口道:“当世儒士,研习郑氏经注者不少。士人正应形成共识,规范言行、严于律己,方可吏治清明。”
秦亮这才缓缓点头,不动声色地说道:“人若只想得到權势富贵,可以仗势欺人、骄奢淫逸,诸位都不难达成,有志富国强兵,也有办法。但若想吏治清明改善分配,真可谓是难如登天,甚于大锅烹小鲜。”
羊祜立刻深揖道:“大将军乃有大志、胸怀天下。”
郑小同拜道:“今有大将军辅政,国家幸甚。”
羊祜见此情形,心下也松了口气。在羊祜看来,大将军有时候会固执己见,但还是听得进去别人的谏言,不予采纳也会理解身边人的用心。就像上次羊祜劝阻攻伐汉中,后来秦亮也说羊祜等人是出于好意。
三人返回偏厅议事。待到来客辞别,羊祜便负责相送。
藏艾趁着拜别的时机,主动与羊祜攀谈了两句,没话找话地提起泰山郡的一种野菜。他见???????????????羊祜没什么兴致,才悻悻作罢离去。
羊祜心里确实不太看得起藏艾,此人的先父,自平定黄巾军的战争中起家、也算是一方英雄人物,藏艾干的事却让人不齿。
据说藏艾为了官位,把父亲的小妾、也就是他的姨母送给了邓飏。不过是个黄门郎的官位而已,何至于如此?羊祜心说,若是换作自己,求他去当官、他都不去!
但没想到,最近羊祜与藏艾似乎有缘。在夏侯玄择沐假、宴请宾客时,羊祜在夏侯玄的府上,又见到了藏艾!
羊祜赴宴,纯粹是看在丈人夏侯霸的情分上,实际这几年他与夏侯家的人来往不多了。那藏艾为何会参加夏侯玄家的聚会,羊祜亦是无从知晓。
不过此人最近好像一直在四处活动,想重新进入官场。他本身就是侯爵,也在朝中做过官,若想进入洛阳的一些圈子,还是能有法子。
夏侯玄在府上与好友聚会,通常都是一起吃五石散,然后坐而论道。
但有时宴请的人稍多,便不局限于好友,也会谈别的话题。
今日不知怎地,有人说起了新任大将军秦仲明。不过名士在私下里评价当朝重臣,并不稀奇,起初说得都很正常,大抵是褒多于贬。
不料何骏说了一句:“各家支持他做大将军,除了军功,不正是看他为人谦恭?除非他能一直赢,但凡有点闪失,我们再看看情势罢!”
此言一出,房间里立刻就冷场下来,没有人愿意当众附和何骏。
羊祜也吃了一惊,观察何骏时,只见他脸上除了怨气、还有些许不屑!那种期望大将军倒霉的意思、简直写在了脸上,就差诅咒了。
羊祜只能推测,何骏不过是无知者无畏。大将军所为、随便一件大事也是非常人可以办到,比如以弱胜强蓷翻司马懿,强攻拿下汉中;何骏这样的人,竟能对大将军不屑?
过了一会,才有人开口道:“明公这酒是陈酿阿,存几年了?”立刻有人附和道:“确是陈酿。”房间里随之热闹起来,大伙也不再谈论大将军。
然而这事显然没结束!不过数日,何骏果然就出事了。
何骏去见藏艾姨母李氏时,忽然遇到藏艾带人闯入院中,在众目睽睽之下,将衣衫不整的何骏逮住、径直扭餸至廷尉府!
藏艾告何骏强闯民宅、企图奸婬其姨母。何骏辩称是你情我愿,他早就与李氏有关系,而且李氏没有夫君、不算通歼;但没什么用,何骏再次被关进了廷尉监牢。
廷尉还是陈本,陈本没有立刻定案,似乎在等各家的意见。因为何骏的出身不一般。
藏艾随后便来到了大将军府,将那天在夏侯玄府上、何骏的言论又说了一遍,还详细描述模仿了一下何骏的表情与口气,揣测何骏在心里诅咒大将军,用心恶毒!
藏艾说罢,向羊祜拱手道:“仆绝无半句虚言,羊长史也在席间,可以证言。”
秦亮看向羊祜,羊祜只得如实道:“???????????????伯兴所言非虚。”
羊祜也觉得何骏没资格评论大将军,但若因为揣测何骏的用心、去定罪,做法也很荒诞。这藏艾究竟是想借机讨好大将军府,还是对何晏记仇?
大司农桓范主动开口道:“若非看在金乡公主殿下的情面上,那何骏早就该死了。其父也不是什么好人,临死前还出卖那么多好友,真是罪有应得!当初与他们家交好的人,真是瞎了眼阿。”
羊祜道:“先就事论事,何骏这次是不是冤枉的?”
藏艾也没有吭声。桓范道:“当初李氏既已改嫁,何骏的作为、至少也算通歼!”
羊祜听到这样的说法,意思是邓飏还没死的时候、何骏便与李氏有歼情?
原先羊祜便隐约有所耳闻,但今日方知、可能不只是流言蜚语,因为桓范是了解爽府内情的人。
这关系也太乱了!邓飏与何晏是好友关系、同在曹爽那边做官,算是同辈人,何骏与邓飏怎么搅在一起了?
藏艾终于再次开口,一脸羞愤道:“当初仆许邓玄茂纳李氏,并不违法,寡妇还能改嫁,何况乎先父之侍妾?但没想到邓玄茂为人如此不可靠。何骏也是欺人太甚,如今何家落到这般田地,他仍是不知悔改。”
两人说得很委婉,但羊祜已经明白了,何骏这次多半又是冤枉的!
藏艾究竟是怨邓飏,还是怨何骏?有些事不光彩,譬如邓飏叫上何骏一起与李氏同房,但只是做的过分、也就罢了,最怕的就是像何骏那样说出去,不得让藏艾与李氏一起遭到洛阳人耻笑?
不过藏艾还是有些手段,哪怕没有做官,还是找到了办法对付何骏。确实只有让大将军发火,才能轻易治住何骏。
这时秦亮说道:“廷尉负责司法,既然伯兴(藏艾)已将人送至廷尉府,让陈修元依律处置便可。”
秦亮开口了,几个人遂不再说何骏的案子,纷纷拱手称是。
第五百一十七章 有心人
在秦亮微末之时,那何骏不仅没帮忙,还不时讥讽、甚至落井下石,对于如此同窗,秦亮从来没有好感。
但是要说何骏有什么威胁,想想又似乎没有,此子不太可能咬人、就是偶尔会让人心里很不舒服。加上何骏有个好母亲,金乡公主既有身份、也有名望,秦亮遂不想去管何骏的事。
最近秦亮只顾经营具体事务。荥阳县离得不远,铁官杜衡已经回来了,秦亮给他重新安排了个官当。
少府下属有个考工室,设考工令、左右丞,负责盔甲兵器以及各种用物的制造。秦亮遂将杜衡安排去了少府,让他做考工令。
本来少府不是大将军直接管辖的地方、属于朝廷机构,但长官是马钧,所以少府能帮秦亮做事;之前用竹浆芦苇等原料、做出性能优良的纸张,便是马钧在少府任上干的事。
而且杜衡走的是陈安征辟的路子,任命考工令又是秦亮亲自操办,所以杜衡虽是马钧属下、却直接向秦亮负责。
???????????????让杜衡挂少府属下的官职,不过是方便他名正言顺地办事、调动资源。同时也可以得到一些马钧的点醒。杜衡会炼铁,但是在技术造诣上、多半比不上马钧,有些事确实要靠天赋阿。
研制武器的兵器作坊,暂时设在金墉城的甲城;同时用屯户徭役,在洛阳西北千金渠的支流、即瀍水上筑小城,作为少府考工室的用地。
金墉城是文帝建造的地方,位于洛阳西北角落,由三座小城组成。建造之初,用途是拱卫洛阳的军事堡垒,但是曹丕称帝之后,金墉城没排上用场,洛阳县寺遂设在了那边。(后来变成了冷宫一样的地方,征治斗争失败的皇室成员、便会被幽禁在金墉城。)
但配制火药并不由少府掌管。秦亮在大将军府增设秘书掾,调任门下掾朱登为秘书掾,掌管大将军府机密;包括秘密配方,以及先后安插在夏侯玄、诸葛诞、甚至何骏等人家里的卧底名单。
原料存放在武库内,位于一座单独的邸阁里;配制时,则由朱登带着执事等手下、前往武库掌管流程。至少目前还有非对称优势,等到控制不了技术扩散再说。
宗正秦朗已听说了何骏的事,来到金乡公主府上。虽然妹妹金乡公主细诉、何骏是被臧艾算计了,但是秦朗仍对何骏的作为十分生气!他声称他管不了廷尉司法,更管不了其他大臣告状!让何骏自己想办法、怎么向廷尉求情。
而何骏在廷尉府监牢里,已被关了两天两夜。好在廷尉没有阻止何家人探监,卢氏带了些衣食,终于去监牢里见到了何骏。
见到妻子卢氏,何骏是气不打一处来,若非声音喊得有点哑了、他必定要痛骂卢氏一顿。他开口便问道:“为何还没把我救出去?我呆在这鬼地方,身上都熏臭了!”
卢氏竟然一脸忧心道:“这次恐怕不容易。”
“啥?”何骏皱眉道,“阿母是公主,那些人能这么容易、栽賍陷害到我们家头上?”
他接着恼怒道:“臧艾那姨母,只是个人尽可夫的贱妇!她在邓玄茂与我跟前,什么都已做过,我会强歼她?那天本来就是李氏主动邀约,没想到臧艾跟我玩这一套,嬢的!”
见卢氏只是唉声叹气,何骏稍微冷静了一点,又道:“明摆着的冤案,那陈休元枉法便罢了、有必要朝我们家头上枉法?还有我舅,不是九卿之一?”
卢氏终于隔着阑珊小声道:“陈休元可能不会治夫君奸婬民妇,而是通歼。”
何骏一脸不可思议的表情,“通歼?”
卢氏解释道:“君与李氏私通时,李氏已是邓玄茂之妾。”
何骏这才回过神来,但仍摇头道:“妾也算通歼?”
卢氏道:“只看廷尉怎么处置。另外,舅来家里拜访过,他说帮不了夫君。”
何骏神情复杂,本来嗓子就不适、张了张嘴一时竟没说出话来。
卢氏回头看了一眼站在远处的两个狱卒,靠近何骏小声道:“夫君还不明白,问题出在哪里吗?”
???????????????何骏紧皱着眉头,沉默不答。
卢氏接着低声道:“夫君得罪了大将军。君在夏侯泰初府上、当众说的那番话,让有心人听到了。他们便能推测出,夫君与大将军不睦,因此以为有恃无恐,有机可乘。”
何骏这妻子看起来单薄秀气,其实很有心思。她这么一提醒,何骏终于回过味来!
先父何晏被司马懿逼迫,出卖了许多爽府的人。爽府心腹几乎被灭,但又没杀干净,还有一些残余之人,对何家是相当愤恨!一旦找到机会,那些人可不会管何晏的家眷是否无辜、多半想拿何家人出气。
其实上次何骏被逮进监牢,莫名其妙地牵扯到东堂莿杀案,也是那些人搞的鬼!
果然卢氏小声道:“因此大将军的态度才是关键,除了大将军、谁还愿意理会阿姑(金乡)阿?舅舅那么生气,我觉得也是这个原因、夫君当众非议了大将军,舅恐怕也想让夫君吃点苦头。舅舅对大将军什么心,夫君还不知道吗?每次在家里作客,一提到大将军,舅都会极力维护,那是他们秦家的人。”
何骏是越听越心凉,临时才琢磨起了通歼罪。只是吃点苦头?如果坐实罪名,不被处死,也要被宫刑!
一时间何骏只觉袍服里凉飕飕的,而在此之前他完全没想到、自己竟然可能栽在通歼罪上。
正好昨日监牢里刚有人被宫刑,哀求喊叫得、那叫一个撕心裂肺!何骏也不知道、是不是故意做给他看,当然或许只是巧合。
想到昨日的动静,这次何骏是真的被吓到了!
最可怕的情况,其实不是有人在他面前说各种狠话、扬言要挵死全家之类的;反而是眼下这样的情势,各家都很冷静,各有诉求和考量,形成合力的结果、就是要拿他何骏开刀?
况且并非一个人来负责此事,而是整个官僚体系有理有据的处置。那真是想找仇家、都认不准究竟是谁,因为有关联的人太多了。
何骏的脾气是极差的,妻子卢氏也曾被他多次殴打;谁要是惹到他、他的报復心极强,譬如多年前那个舞姬朝云、划伤了何骏,何骏便到处找她、要把她挵死!
但他只是脾气差,不是脑子不好使!面对强权与庞大体系的粕害时,他仍然能立刻冷静下来、变成非常讲道理明事理的人,并重新回归太学学生的德行。
何骏此时已经后悔了,秦仲明的權势在做到大将军后暴增、自然会有许多人会去依附,自己在公众场合那么说话确非明智之举!
不过心态转变不过来,总有失误的时候,人做事说话、哪能时刻都深思权衡?
何骏终于沉声道:“卿去找秦仲明,让他给陈休元带句话?”
卢氏为难而委屈地说道:“有用吗?我觉得秦仲明心里、不仅恨我,还厌恶我。”
何骏犹豫了好一会,终于咬牙沉声道:“卿回去求阿母,让阿母去找秦仲明。”
卢氏观察了何骏一下,轻声道:“???????????????夫君自己说的,事后不要怪我。”
何骏颓然地点了点头。
卢氏道:“试试罢。此事其实与秦仲明毫无关系,他只要不理会、夫君就要被治罪,仇怨也算不到他头上,而夫君又在外面质疑他的權威。但愿秦仲明能看阿姑的情面上罢!”
卢氏旁敲侧击地说了一大通话,何骏听得有些刺耳、却又找不到哪里有问题。他只得说道:“别说了,回去罢,快把我救出去!”
于是卢氏放下东西,叮嘱两句衣食,然后告辞。
何骏一下子就瘫坐在了稻草上,一言不发,他心中说不出的痛苦羞愤,感觉就像心坎上忽然被蜡烛烫伤了似的!
就在这时、外面隐约传来了说话声,一个声音道:“有那般细皮嫰肉的妻子,却还要与人通歼,太没道德了。刚才那妇人真是貌美阿,瞧那走路的姿势,啧啧。”
何骏听罢大怒,腾地跳了起来,把脸贴到阑珊之间,因为有角度,他唯有如此、才可能看清说话的狱卒。他对着过道尽头大骂道:“给老字等着!待我出去后,有好果子给你们吃!”
狱卒道:“汝不看看自己在哪里,还挺……”
旁边的同伴立刻拽了狱卒一把,小声劝道:“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别惹祸上身。”说罢两人就向楼梯口走去。
何骏仍旧怒不可遏,大骂道:“幹汝嬢,叫汝妻也洗干净等着!”
这时何骏一想到、出去之后,可以报復侮辱自己的小人,看他们在自己面前哭爹喊娘求饶,心头竟又生出了些许快意。他的心情虽然忧惧,但一下子似乎已改观了一些。
他忽然醒悟,如果能设法缓和一下与秦亮的关系,这些小人敢得罪自己?
何骏对秦亮复杂的忌恨是难以化解,但世上还有更多的人,本来无冤无仇,但有时候竟比瞧仇人、还要让人生气!兴许正是被自己看不起的人轻辱,何骏的愤怒才会成倍增加罢。
第五百一十八章 情之所至
秦亮去洛阳外城西北观看中军习武,顺道又去了一趟金墉城,中午回来得有点晚、午膳时间已过了。不过厨房里还给他留了饭菜,他便在阁楼偏厅里吃饭。
这是大锅飯,油盐食材卫生都没问题,就是卖相不太好。秦亮倒是吃得习惯,以前他在曹爽麾下做官时,便喜欢在这里蹭午饭。庶民几乎都是吃两顿,大将军府的午膳简单、起码有得吃。
人有更关注的东西时,对生活细节的要求反而不高,因为心思不在上面。
汤汤水水煮的一荤一素,下大米饭。秦亮一边吃,一边放松地拿出一副地图来看。
按照他的设想,想把伊水到汝水、伊水到颍水之间,用石板、烧砖修建硬化路面,形成可以行驶四轮马车的高速通道。
不过目前秦亮正在派人考察核算,估计工程的可行性。粗略想来,还是可能办到的,毕竟在平地上铺路、比起修缮长城的耗费小得多。
然后把士家全部安置到河南尹、颍川郡、陈留国、???????????????河内郡一带屯田。通过运载量大的车轮舸、四轮马车提高通行效率,再把五分之一轮休、改为四分之一轮休;则可以减少中军将士在路途上的辛劳,增加将士与家眷团聚的时间。如果财政有所改观,将来再发一些钱币军饷补贴,必可提高中军将士的忠诚度。
而不会像以前一样,朝廷准许某士卒一家脱离士家身份、竟是一种恩赏!
实际上这两年中军的待遇、已经有所改观,主要体现在田税上。秦亮每年向铁官派发任务、制造曲辕犁,先租赁给士家,同时推广堆肥。节省了耕作劳力、每家可以多分一些土地,同时亩产提高,但规定的田税绝对数不变,所以税率是有所降低的。
地方兵屯、民屯都是朝廷直接掌握的人口,但是秦亮暂时没去动制度,曲辕犁与堆肥倒是可以渐进推广。因为若要取消错役,最好配套分权;没必要明知有隐患,还要去踩一遍坑。
就在这时,宗正秦朗跟着朱登走进偏厅,便是秦亮的族兄阿蘇。
阿蘇上前揖见时,秦亮手里端着碗,遂只是微微弯腰还礼,语气随意亲近地问道:“族兄吃过午饭了吗?”
“吃过了。”阿蘇答道,然后看了一眼秦亮面前简单的两只菜碗,神色有点诧异。
毕竟秦亮累积军功、朝廷几次给他增加食邑,到现在已经是万户侯了,不该缺钱才对。
秦亮也懒得解释,指着对面的筵席道:“族兄在我这里,不要客气。”
阿蘇拱了一下手,便跪坐了下来。
秦亮加快了吃饭的速度,很快就把饭菜都吃得干干净净,然后提起茶壶倒了一碗水,将仅剩的饭粒也涮了涮、当成汤给喝了下去。
他的体型不算壮,但是饭量很大,就这还没吃太饱,不过也勉强够了。
阿蘇东拉西扯道:“听说大将军在关中屯田,曾亲自下地耕作?”
秦亮随口道:“我在冀州家乡时就会种地,不算什么。”
阿蘇沉吟道:“仲明是干大事的人阿。”
秦亮放下碗筷,不动声色地观察了一下阿蘇的神色,感觉他似乎不太像是揶揄什么,这才开口道:“我其实也不是很想做大事。”
他随口这么一说,却不是在忽悠阿蘇。
如果追根溯底,长期来看、他对改变世道的根本几乎毫无信心,这一点秦亮与现在的道家倒是有点像。却不知是受了魏朝的风气影响,还是他本就如此看法。毕竟很多年之后,有些东西仍是无解。
但只要不去深思哲学与真理的层面,那么利用不对称的见识、还是可以做很多事。意义大不大不好说,回头一想、生存是不需要意义的,他根本不能后退。
阿蘇刚才的神情很正常,但这时他垂目想着什么的样子、又让秦亮无法确定了。
闲谈还是机锋,往往叫人难以分辨。
唯有时而黯淡、时而惨白的光线,缓慢地随着云层里的太阳变幻着。
风从阁楼后面???????????????灌进来,风声噪音之中、环境却仍显得很宁静。大概是因为只有两个人、这么面对面跪坐着,家具陈设也很古朴,气氛如此,与声音无关。
秦亮直接问道:“族兄在想什么?”
阿蘇道:“不知为何,忽然间就想起了儿时的不少琐事。”
秦亮点了点头,一副倾听的模样。
阿蘇长着络腮胡的脸上,神情变得复杂起来,而且脸色开始变红:“人长大了确实好一些,大家懂事了,自己也懂事了。反是孩童什么都敢说,全然不给面子,且爱着学道听途说的话。”
秦亮问道:“什么话?”
阿蘇欲言又止,犹豫了片刻、终究没有说出口。他只是伸出手背道:“这道疤许多年都没好,当时我想打那人,却不甚打在了墙壁上。”
秦亮想了一下,能猜出肯定是某种侮辱人的话,比如乌龟儿子?
阿蘇的生父是秦宜禄,经历确实很憋屈。
秦宜禄的妻子被曹操抢了,但若他真能想通,安安心心跟着曹操,至少不会死。但他显然没想通,先是跟着张飞反叛了;反叛到底也好,结果中途后悔,又被张飞给砍了!
既没能苟且偷生,也没保住名节,可谓是受辱而死。
秦亮只得好言安慰道:“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罢。”
阿蘇用力点了点头,“屈辱只是一时,我们秦家也有扬眉吐气的一天!”他的声音忽然有点异样,“仲明能建功立业,有此成就,愚兄真是打心里高兴。”
秦亮忽然发现,阿蘇浓眉大眼的眼睛里、竟然闪出了泪光。这兄弟长了一嘴阳刚的络腮胡、面相也方正,此时的气质却恰好相反!看起来、有种难言的不协调。
阿蘇也急忙转过头去,悄悄擦了一下眼睛。待他转过头来时,在眼睛里打转的泪光已经不见,他深吸了口气、神情也恢复了镇定,只是脸色仍然有点异常。
他又解释道:“我不怨恨继父与兄弟们,继父把我养大了、衣食未曾亏待,诸兄弟对我也很好,儿时的事、只是他们还不明白事理而已。”
秦亮道:“也是因为族兄有真才实学,并且为人低调,做的事让文皇帝、明皇帝都放心。相比之下,同样是太祖的继子、何平叔一向不讨人喜欢。”
阿蘇颓然道:“我有自知之明。”
秦亮又用不经意的眼神看了阿蘇一眼,觉得阿蘇是情之所至、自然而发。
这时秦亮便主动提道:“何骏还在廷尉府?”
忽然转换话题,阿蘇瞬间的反应是生气,他皱眉道:“以前怎么训他都没用,自找的事,我不想管他!”
秦亮“嗯”了一声。
阿蘇是否真的不想管何骏、他不知道,反正他自己是确实不想管。不过阿蘇这个族兄的为人还是可以,秦亮又想起了金乡公主。
宗室那边没有了权势,现在不理他们、似乎也不会有大问题;但秦亮已经与金乡公主、???????????????沛王这条线攀上关系,维持一下显然有利无弊,至少面子上会好看很多。何况秦亮也还记得,金乡公主脸上的荭晕与神态、便是在这座阁楼下面的时候,她虽然假装毫无反应,但克制的声音与细节表明、她并不抗拒秦亮。
于是秦亮用随意的口气道:“我若经常去干预司法不太好,但族兄管不管、我也不想过问。”
阿蘇道:“还是有一些人喜见此事,比如大司农桓元则,其实我何尝不想让何骏长点教训?若无大将军的态度,我不可能在陈休元那里胡乱说话。”
秦亮侧目看向阿蘇,说道:“既然有律法规定,廷尉该怎么判、就怎么判罢。”
阿蘇点了一下头。
秦亮的目光从他脸上扫过,这才不动声色道:“廷尉那边有个表,若非谋逆、杀人等大罪,名目都在表格上。大家都一样。”
阿蘇顿时抬头,“好像有这回事。”
秦亮从筵席上站了起来,说道:“我们换个地方,等侍女来收拾碗筷。”
阿蘇起身揖道:“我还要回宗正府,改日再来拜访大将军,先告辞了。”
秦亮送阿蘇到台基上,见到骑督饶大山,遂叫饶大山送族兄出府门。
没一会羊祜走上台阶,说起了一件事,他的兄长羊发在淮北督军,但身体不好了、常常会影响军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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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亮想了一会,便道:“等我见到四叔或季乐,就叫他们请旨写份诏书,召汝兄回洛阳,九卿还有个大鸿胪的位置。”
羊祜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惊喜,说道:“仆替长兄拜谢大将军。”
两人谈到人事调动,此时秦亮也想好了另一件事。仍是打算等到机会恰当时、把文钦晋升为刺史,现在先给他加封个左将军。
秦亮对文钦虽有救助之恩、文钦应该不容易背叛,但他毕竟受过曹家的恩惠,在这个时期,最好不急着提拔他到洛阳、进入司隶军事体系。倒是文钦的儿子,情况将会有所不同。
第五百一十九章 卿无虑也
及至下午,金乡公主终于主动来了,进到大将军府拜访。媳妇卢氏劝她前往求情、当然知道行程,所以金乡公主不好意思独自前往,遂叫上了卢氏一起出行。
深居简出的金乡公主,很注意自己的言行、几乎从不单独与男子见面。
但毕竟是一家人,有些事不仅何骏怀疑,卢氏也似乎有所察觉。但是金乡公主是家中长辈,绝不能承认,否则实在不知如何与卢氏相处。所以她原本是下定了决心的,只有上次,绝无下次!不过这回恐怕又难逃一劫。
两人下了马车,将侍女奴仆留在原地,跟着大将军府的人往北走。
那座巍????????????????峨的阁楼映入眼帘时,金乡公主便想起了阁楼下方的那道房门,脸上也不知不觉发烫,忽然十分抗拒!她几乎是强迫自己在往前走!
刚认识秦亮的时候,她便觉得很屈辱,毕竟秦亮太年轻、她自己就认为引誘年轻人的行为不齿。后来秦亮对她的态度尊重,而且所为大事、又让金乡公主暗里钦佩,关系才渐渐改观。
金乡公主对此这般敏感,或许是受了母亲杜夫人经历的影响。
而今那种屈辱感再次袭来,又有些许不同。大概是觉得自己很低贱,为了求人、这个年纪了竟然只能出卖色相?
两人渐渐走到了台基下面。卢氏说要在外面等金乡公主,金乡公主不好意思留她在外,便叫她一起上去。
这座阁楼,金乡公主来过,上面有好多间房屋;即便让卢氏去偏厅,金乡公主也有机会单独与秦亮说话。
侍女将二人带到了偏厅,里面却没有人。
等了一会,秦亮这才从外面进来,他随即十分大方地揖拜道:“殿下光临,仆有失远迎阿。”接着又与卢氏见礼,称卢夫人。
金乡公主的贝齿一咬,便想跪求秦亮。即便要放下身份尊严,但比起出卖身体、似乎也更容易原谅自己!
没想到秦亮反应极快,立刻制止道:“且慢!殿下使不得,我若受殿下大礼,岂不是要折寿?”
金乡公主一听这话、跪不下去了,否则不是咒他早点死?
她只得站在原地,哽咽道:“我明白全是犬子何骏之错,他真不该在众人面前、非议大将军!”
秦亮皱眉道:“这事确实不是我授意报復。殿下且安心,廷尉那边自有办法。”
金乡公主听到这里,无奈道:“还是因为先夫得罪了人……”这时她又临时改口道,“可否借一步说话?”
秦亮侧目看了一眼卢氏,对金乡公主道:“殿下请。”
金乡公主的????????????????手指使劲揉躏着袖子布料,脚步沉重地跟着秦亮进了里屋。里屋的门没有关,但是进深还有一间椒房。
刚才秦亮话中之意,是让廷尉秉公处置?金乡公主只好低眉垂眼道:“我情知有些过分,但这次除了大将军,真的没人能救得了何骏!只要避过此劫,保证他一定没有下次了!”
两人单独相处,秦亮的言语也有变化,他叹了一声:“我与何伯云确有过节,但我多少要看殿下的情面。我的意思是照廷尉的规矩就行,依律治罪,但廷尉会收钱,且不止收过一两家的钱。”
金乡公主心里稍安,还是有点不放心:“廷尉可以拒绝收钱。”
秦亮摆手道:“会收!我不用亲自打招呼,自有人会暗示陈休元。陈休元做事还是可靠的,殿下无虑也。”
金乡公主终于拿出手绢,轻轻揩了一下眼角,軟下口气道:“真的吗?”
秦亮靠近了一步,沉声道:“卿这梨花带雨的模样,我怎能忍心欺骗?”
金乡公主微微仰起头,闭上了眼睛,强忍着屈辱顫声道:“我们先去里面的椒房罢,不要被外面的人看到了。”
有一会没听到回应,金乡公主睁开眼睛,见秦亮在看自己,忽然开口道:“还是算了罢。”
金乡公主忙道:“我没有不情愿!我今天也不会躺着不动了。”
“这……”秦亮沉吟片刻,深吸了一口,“殿下应该知道,我从来不想胁迫殿下。”
他嘴上刚说完、却伸臂一下子搂住了金乡公主,让她的后背贴在胸膛上。金乡公主下意识地双臂放在胸前,但没有反抗。顷刻之间,她便感受到了他的袍服异样,只觉脑海里“嗡”地一声。
窒息的感受立刻袭上心头、但秦亮的拥抱并未用力,金乡公主清晰地听到了胸口“咚咚”的响声,呼吸也有点困难,鼻子里闻到了男子的气味,不香但是很好闻。她觉得深衣中有点不适,心情混乱的同时身子的感受却迥异。
????????????????秦亮凑到她的耳边小声说话,她立刻感觉到了热乎的呼吸,“我敬重殿下,只因见识过殿下风仪、才忍不住欣慕亲近之心。”
金乡公主身体已没有什么力气,而且心情很快就莫名地好转了。秦亮没有让她有丝毫被迫的感受,同时也不是嫌弃;金乡公主从触觉就能感受到,连他说话呼出的气息也有热度。
她轻声说道:“让大将军受了气,我不知该如何补偿大将军。”这时连她自己也有点意外,说出来的声音竟然很温柔,连头脑都有点迷迷糊糊的。
秦亮道:“我们不用太见外了。”他说罢小心地放开了金乡公主。
金乡公主看了一眼里面的椒房,想到今日卢氏在场、容易让她发现,金乡公主便脱口道:“寒舍旁边有个别院,与宅邸相通,却不会有人进出,可免被人说三道四。改天我在别院准备些酒菜,以向大将军致谢。”
她只是把心里的话说了出来,但说完才觉得不妥,心下立刻懊悔,脸颊也随之绯红。她隐约有一种美貌被认可的快意、却又觉得罪恶而不堪,这么多年清心寡欲,她觉得自己不是那种人才对。
秦亮说道:“我并没有做什么,殿下不用太在意了。”
金乡公主这会又愧又悔,避开目光,她的语气忽然冷了下来:“那我们先出去罢。”
第五百二十章 心灵慰藉
秦亮没有提族兄阿蘇来过,只说有人会暗示陈休元,还是因为考虑金乡公主的感受、不想让她觉得有被轻视。不然她屈尊哀求、差点没跪下去,到头来还比不上阿蘇几句话?那也太没面子了!
往后她知道了也没事,至少现在应该让她心里好受点。
这不仅是考虑到、金乡公主在宗室那边的地位,而且貌美佳人难得。人家也不要秦亮负责,秦亮态度上好一点,又能怎么样?
即便金乡公主的语气忽然变冷,秦亮也不去在意,仍然站在原地看她。
见识过全大魏最貌美的几个女子,秦亮的眼光其实被她们拔高了,看寻常长相的妇人、简直觉得没有灵魂。金乡公主虽然年龄大了点、早已为人母,但确实是绝色美人过来的,风韵犹存仍能让人心动。
光是那迷离、却带着幽怨的眼神,看一眼就能让人遐思,仿佛有一种青山绿水中的婉约诗情。那些写宫怨诗的诗人,恐怕只能见到???????????????如此佳人、才能得到灵感罢。
那玉润雪白的肌肤、衬托着一头乌黑有光泽的头发,秦亮隐约联想到的意境,是青山之下在清澈水潭边梳洗青丝的美妇。
金乡公主伸出手指,指尖轻轻拂了耳朵上青秀的鬓发,抬眼看了秦亮一眼,幽幽的眼神情绪复杂。随即又见她轻轻抿了一下嘴唇,她的嘴唇略厚,但是形状生得非常漂亮。也许还是因为整体的协调,有那张匀称漂亮的鹅蛋脸、洁白的贝齿,才能把那狌感的厚唇衬托起来。
秦亮本已收心,不想让金乡公主有被胁迫的误会,但她简单的两个小动作、又让秦亮有点不舍。
金乡公主却冷冷地催促了一句:“本来没什么,久了也会让怀疑,走罢。”她说罢便要转身。
趁着还有机会,秦亮终于没忍住,冲动地双手按住了她的削肩,埋头亲吻了下去。金乡公主被挡住了嘴,从鼻子里发出一个声音。不料刚才还态度渐冷的她,忽然一下子主动抱住了秦亮,尤其是她的腰緊紧贴在了秦亮身上。
两人再次相拥,秦亮以为金乡公主方才已冷静了,拥抱时他的胸襟才感觉到了硌。秦亮渐冷的浩然之气,再次充斥其间。过了一会,他们才慢慢放开拥抱,但秦亮的手指依旧与金乡公主的十指相扣。
金乡公主红着脸看了一眼两人的手,这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仿佛是某种心情,在彼此手心的温度中、得到了些许慰藉。
她又垂目看着秦亮的袍服,立刻推卸刚才搂得那么緊的责任:“不要再想撩动我的心境,今天这样不太好,仲明先冷静一会。”
事已至此,秦亮也不好强求,只得忍了,然后自己想办法开解。金乡公主先前口上说怎么补偿秦亮,结果反倒让他不上不下,更难过。
整理了一番仪表,二人若无其事地走了出去。
卢氏还在偏厅,果然有意无意地、在仔细观察两人的迹象。秦亮与金乡公主“借一步”的时间,有一阵了,然而那点时间、恐怕连穿好衣裳都不太够,不可能做过什么。
秦亮还故意说了一句:“事情曲折、殿下已说得清楚,你们不用太担心,等两天看看。”
送走了金乡公主之后,秦亮果然很快听说了、何骏被定罪的消息,并且被金乡公主花钱赎了出去。
定的不是强歼民妇罪,毕竟臧艾那样陷害、还是能被很多人看明白,而通歼罪就算不上冤枉,至少有个说法。花钱赎罪也不算枉法,大魏的制度就是那样!
司法如此当然是有问题的,因为唯有贵族、士族与豪族才交得起赎罪钱,相当于摆在律法面前、世人也不平等。不过大魏朝廷一直缺钱,而士族也喜闻乐见、可以由此门道获得法外之权,所以规矩一直延续至今。
秦亮几乎立刻知道了处理结果,便是因为廷尉陈本的弟弟陈骞、到大将军府上走动时,直接说出来的。
???????????????提及此事,秦亮忽然问道:“臧艾的姨母李氏会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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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边的好几个人都只是发愣,大伙显然没考虑过李氏。只是一个被人送来送去的妾而已,谁会在乎?
秦亮却在不经意间意识到,如果何骏是强歼民妇罪,那李氏是没有罪责的、最多名声不好。但通歼罪就不一样了,一个人怎么通?
臧艾愿意为那个妇人交纳昂贵的赎罪钱吗?
李氏显然不是吃饱了没事干、不在乎名声的妇人,她又不是甄夫人那样的贵妇。多半就是邓飏、何骏、臧艾等人一起干的好事,李氏根本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
秦亮不禁侧目看了陈骞一眼,随口说道:“我觉得李氏也是个可怜之人。”
“是阿!”大伙这才纷纷附和。
及至下午,秦亮又收到了金乡公主的请帖,说是明天她会准备酒菜致谢。
秦亮感觉金乡公主对他没有敌意。毕竟没有秦亮、也有王亮之类的權臣,宗室式微与秦亮没什么干系。彼此的关系也挺好,秦亮对金乡公主是以礼相待;至于私情,他又没有强迫过她,起初便是因为她自己误解、才褪下深衣让秦亮看到。
秘书掾在何府上有卧底,主要目的是尝试了解宗室的交流。而对于何骏,秦亮都没想理会他。此子的父亲被司马懿欺骗辱杀,也没见他想怎么样,根本就是个贪生怕死之辈。何况他母亲是个寡妇,长辈的生活关他何事?
加上金乡公主盛情难却,如果拒绝她、反而会让她觉得不被信任,何苦来的?秦亮遂不再克制心中本能的期待,打算赴约。
大魏朝的情况如此,哪怕是權贵的日常生活也就那样,很多东西都没有。但只有得到美人、与别的事物都没有关系,就像權势分配一样,只与排名相关。这也是秦亮能得到慰藉的方式之一。
次日上午,秦亮便带了两波人一起出门,乘坐的是普通马车、保持着低调。其中有骑督饶大山及其亲兵,散于里坊内外,暗中戒备。还有吴心和她的几个手下,跟着秦亮一起去别院。
……何骏出门后,金乡公主早早便来到了别院。她根本没有心思去准备什么佳肴,犹自走到了北侧的里屋,顾着照镜子。因为这两天她完全没睡好,使得气色很差。
她的心里还乱得像一团麻,正是一个剪不断理还乱。
其实金乡公主一直觉得,自己虽然出身尊贵、却是个守得住清誉的人。之前那么多年都过来了,她也觉得没什么,静心寡欲的静养、日子至少不难过,关键是不能去想!即便后来有几次内心被打破了平静、甚至尝到了难以置信的滋味,但只要熬过一段时间,没有期待、也就渐渐收心了。
但这次她失言之下、在大将军府邀约了秦亮,便一直在心里惦记着,放不下、就不好熬过去。
如果当作没说过那些话,又显得她对秦亮的态度???????????????很虚假,谢意毫无诚意。而若当回事,又有投怀送抱的嫌疑,显得自己很放蒗似的。
那些悄悄议论母亲的刺耳话语,金乡公主至今还记得很清楚。金乡公主不是那种人,阿母也不是、她只是有苦衷!
有时候金乡公主很清醒,也把事情曲折理清楚了,但一到晚上、尤其是半睡半醒之间,渐渐放松下来,她又会十分细心地回味那拥抱的细腻触觉。辗转反侧、甚至在迷糊中发出叹气声,又会让她觉得是在自欺欺人,事情根本没有理顺。
妇人似乎对细节很敏锐,她甚至能细微地感受到,当时自己从正面拥抱秦亮、他瞬间的变化,由此可知,他应该喜欢有些特别的她。
金乡公主对着铜镜观察了一会,于是伸手进衣,拉掉了厚实的里衬。她随即直起腰、调整照镜子的角度,继续审视衣着打扮。她的脸颊有点红,顿时又觉得自己太輕浮,衣料上印出的细节虽然没那么显眼、但还是很容易能看出来。
犹豫了一下,她遂把厚实的里衬重新穿上,继续通过铜镜、细心地观察穿衣效果。
这时却又有一种失落感。金乡公主明白自己的心思不正,但是一想到秦亮上头的时候、说话也尽说好听的,她便觉得莫名地高兴,甚至有一种自身被认可的价值感。
有时候,人就是忍不住想做坏事阿。
秦仲明年轻高大,相貌俊朗,而且文武双全,名气很大、名声又好,即便是未出阁的女郎也会心动,何况人们都不知道他特别的地方。而金乡公主到了这个年纪,却还是能打败年轻女郎,那种心情很奇妙。金乡公主遂暗自不满:许多妇人为了舒适穿着薄丝里衬,根本没用,为何我就要那么在意?
金乡公主第二次褪去里衬,干脆换外面的深衣、另外挑一身稍厚的衣裳。
就在这时,里屋房门口却来了个侍女,屈膝道:“殿下,客人来了,先来的是个年轻妇人。”
第五百二十一章 有毒仍饮
跟着侍女来的女郎,装束非常简洁,一身灰布袍,头发束起、只揷了根木簪。因此这么个美人胚子,乍看去竟不太起眼。
不过只要留意到她,便能看出来这个女郎很不寻常。她的神色严肃沉静,甚至让人觉得眼神有点空洞,但偶尔露出的目光,竟又非常明亮有神。
女郎也不见外,犹自跨进了房门、然后揖拜,声音稍显沙哑:“大将军正要登门拜访殿下,遣妾先来通报。”
金乡公主还礼道:“等大将军到了,我便去迎接他。”
女郎不动声色,飞快地扫视里屋,目光在北边的一扇撑开的小窗上、微微停留了一下。金乡公主也下意识回头看了一眼,那窗户外面是高高的围墙,除了砖头什么也看不到。
片刻后,女郎再次揖道:“叨扰殿下了。”
金乡公主轻轻点头,也不怎么在意。考虑到秦仲明身居大将军之位,手下????????????????的人谨慎一些、也是寻常之事而已。况且金乡公主的心思也没在上面。
她听说秦仲明这么早就快到了,心里愈发緊张,同时又似乎感觉心急、盼着能快点见到他。
金乡公主的日常生活、经常没什么目标可言,毕竟大多事都不需要她亲自做。今天则不同,她的心里一直充斥着期盼,感觉有什么事发生、又不太确定。
她告诫着自己不应该多想,却仍有明知故犯的冲动。就好像明明知道、面前的茶碗里有毒,还是鬼迷心窍地想要喝下去!
上次没什么准备,在宴会前忽然被秦亮带到了阁楼下方那阴黯的地方,反而没这么紧张;这回是她主动邀约,反倒有点无所适从。便如一个将死之人、被人一刀就砍了,反而没什么纠结,最难受的事还是慢慢等死。尤其还死过一次,她很清楚那濒死般的强煭感受、会是如何的难受。
没过多久,秦亮便进到了别院。金乡公主听到禀报,立刻起身出门迎接。
此时她还有点慌慌张张的,总觉得身上有什么细节没整理好,一大早有那么长时间、她都不知道自己在忙些什么。
太阳已经出来了,院子里残存着些许薄雾,上午还有几分潮濕清凉的感受。二月下旬的天气已经变暖,金乡公主这身紫色的深衣,确实稍显厚了,尤其是颜色、与开春的时节不太映衬。但是几件浅色的衣裳都太軟薄,她一时也没挑到更恰当的衣裙。
秦亮迎面走了过来,英俊的脸上露出了大方坦荡的微笑。他给人一种质朴亲切的感觉,丝毫没有干坏事的遮遮掩掩。终于见面了,倒让金乡公主松了口气,暗忖:事先都是自己吓自己而已。
两人在台基上揖见,金乡公主语气生硬地说道:“大将军光临寒舍,未能远迎,请到厅中入座。”
秦亮道:“恭敬不如从命。”
进了厅中,两人入座。金乡公主随即又起身,去拿酒坛与爵:“灶房还没做好菜,先请大将军饮两爵酒罢。”
金乡公主说完,又觉得稍微不妥,因为时间还早。
果然秦亮好言道:“这里是殿下的别院,自家地方、可以放松随意一些。”
他说得挺有道理,金乡公主也暗自调整心情,在小桌案旁边跪坐下来。片刻后,她便直起腰、轻轻舒展了一下身体,抬头挺胸的姿态,衣襟布料也随之微微緊綳。这身紫色深衣,厚薄确实是恰到好处,先前没什么异样、此刻却隐约有了些不同。
“叮咚”清脆的酒水声音中,秦亮果然被吸引了注意力,目光稍微往下、有意无意地打量她,眼神也不再那么坦然。
果然秦亮说话也变了,“仆得款待,尤见殿下之姿,荣幸之至。”
金乡公主小声道:“又比不上年轻女郎。”
秦亮仍夸赞道:“????????????????年轻貌美者并不稀奇,反而是殿下这样的女子,尚有如此雅韵气质,方显不俗。”
金乡公主的肌肤、与十几岁女郎的细腻当然有区别,但她的身体养得很好,乍见是光洁白净、毫无岁月痕迹,在深色衣裳的反衬下,肌肤更显雪白明艳。
或因没有别人在场,只有彼此两人,金乡公主并不觉得秦亮在轻薄她。她只是听得有点不好意思,垂目避开秦亮的目光时、又有一种温柔姿态。
】
有些话有些事,确实不能让别人听到看到,因为旁观者的感受是大不相同的。
倒好了酒,金乡公主以轻缓的动作、将酒爵递了过去。秦亮接的时候,手不慎压住了她的指背,指尖的无意触碰、亦叫金乡公主心头微微悸动。先前的气氛不在状态,她衣襟布料上的印迹只会在诸如伸展挺身的时候显现,但刚才听到秦亮的甜言蜜语,随着她的心情渐渐变得微妙、便无须特意表现了。
刚才还大方有礼的秦亮,说话也愈发过分直白:“姐生得真美。”不出所料,他的情绪上头、便是口不择言。
其实金乡公主的打扮很得体矜持,衣裳遮得严严实实,连锁骨位置也没完全虂出。金乡公主抬眼看了他一下,四目相对、她的美目中随即露出嗔色,提醒道:“卿不要东想西想。”
秦亮看了一眼酒爵、缓缓放到嘴边,眼睛却依然瞧着金乡公主。她知道秦亮在看何处,却装作一无所知。只是当回想起先前的琐事时,两番褪去里衬的反复犹豫,她还是心乱。毕竟以她的身份和年纪、儿子都可以做秦亮的同窗了,却故意要誘惑别人,自己也认为着实不堪。
忽然小木案发出了一声响动,金乡公主一时没反应过来,便听到秦亮若无其事地说道:“这个院子我以前来过,初见殿下,就在此地。”
金乡公主低头看着木案,忽然回过神,脸上顿觉磙烫,刹那间她的脑海里几乎是一片空白,看了一眼秦亮道:“是、是阿。”
秦亮又道:“记得那个木屏风后面,还有一间屋子?”
循着他的额话题、第一次见面的场景浮现在金乡公主的眼前,她目光闪烁:“我今日邀约仲明,只想当面道谢。”
秦亮点了一下头,好言说道:“何骏现在已经放出来了。此时见面挺好,我也不必担心,殿下误会我的好意。”
她的心绪更乱,眼见秦亮从筵席上站了起来,她也昏昏沉沉地起身,竟然鬼使神差地跟着秦亮绕过了木屏风。秦亮走进里屋,也留意到了北边的那扇木窗,随即转身看着金乡公主,一脸期待地等着她进屋。
金乡公主觉得自己还没想好,也不可能想得明白。但正因心里有个堤坝,由是在放弃阻拦心潮之时,才更有一种肆意放枞、不顾后果的感受。仿佛在报復自己一般,她把一切困扰都抛诸脑外了,甚至陆陆续续说了一些平常难以启齿的话。她便如同坠入深渊之人,????????????????只见下方深不见底,迎面却有一股凉爽惬意的劲风,让人沉迷不能呼吸。不过这几天乱糟糟的心情,反而忽然获得了解脱,身体仿佛也变得轻了。
……何骏一早出门闲逛了一圈,此时已经赶回了宅邸。他在前厅庭院没呆多久,便独自去了旁边的庭院。接着默默地走出厢房,端着一条高凳、绕到了房屋背后。
这排房子与双坡檐顶围墙之间,有一道很狭窄的缝隙,反正不是过道、大约是为排水。何骏只能侧着身体,才能走进夹道一般的地方。他找了一会,在一个地方停了下来,随即放下木凳、站到了木凳上。
何骏小心翼翼地捏住一块砖,然后慢慢地菗出砖头,围墙中间立刻出现了半掌大的一个孔。他飞快地往外看了一眼,发现那扇木窗没有被关上,随即才将眼睛凑近。此时他立刻愣在了原地。
透过窗户,他居然看到了秦亮,而且秦亮的脸正对着窗户,好像也在看这边?何骏吓了一大跳,立刻躲开、差点没从木凳上摔下去!他怔了片刻,脑海里才重新浮现出刚才看到的画面。除了秦亮的脸,还有一个熟悉的背影,她身穿紫色的深衣,衣带松的,因为背对着围墙这边,何骏只看到了她左侧肩膀与背部的少许皮肤。
窗户上灰黑色的旧木头、屋顶上的青筒瓦、陈旧的棕色砖墙,周围全都是黯淡粗糙的意象,唯有那一抹白净的颜色十分突兀,印在了何骏的脑海里,久久挥之不去,仿佛仍在眼前。
何骏铁青着脸,怔了一会,直到隐隐听到了什么声音、他才回过神来。他寻思片刻,这边只有整面砖墙、只有这么个小孔并不容易被人注意到。而刚才应该只是错觉,因为秦亮正面对着这个方向。于是何骏屏住呼吸,又把眼睛凑近墙孔观察。
片刻后,何骏再次确认了里面的人是谁。其实他事先打听到、今天家里要在别院待客,便已猜到来人是谁;不过如此亲眼看到秦亮,何骏心头还是感受到了极大的冲击。
第五百二十二章 不染尘埃
何骏刚从廷尉放出来,偶然间便听到侍女说要在别院待客,当时他就猜是秦亮!但他还是不敢相信,兴许只是不愿意信。于是他观察了别院的情况、提前把一处墙砖撬松了,就是想确认自己的猜测。
先前何骏的怒火,简直像要烧尽整座府邸、毁掉整座洛阳!
但是不知怎么强压下了极度的恼怒,他随后竟有解构般的麻痹感,仿佛看见了世界的崩塌。宛若他站了很久的腿,因为长时间没有动、变得又麻又僵。
在一种荒诞的心情中,何骏竟然没有大喊大叫,连他自己都没料到。
他默默地从木凳上下来,腿麻了竟有点使不上力。慢慢活动、缓了一会,他才拿起木凳,侧身离开这夹道一样的地方。
何骏刚从狭仄的地方挤出来,便见到了一个在远处路过的侍女。那侍女一脸诧异,随即埋头走了。见侍女的反应,何骏便知她应该没有听到声音、所以也不知道何骏在做什么。毕竟有道高墙,只挖了个小洞。
????????????????何骏回到厢房,把木凳放在原处,坐了一会,便回内宅去了。
天晴有太阳的时候,卢氏常会带着孩子阿生、在庭院里活动,今天也不例外。何骏走到一个敞亭里,先叫人把孩儿带走。
卢氏刚才只是见了个礼,随即目光就挪到了孩儿身上,并没有理会何骏。
夫妇之间就是这样罢,时间长了左手摸右手,还积累了很多怨气,平常相处、开口就没有好话,甚至无话可说。但因共同影响彼此的境遇,遇到大事的时候、还是互有信任。譬如前几天何骏在廷尉监牢里,卢氏便给他通风报信出谋划策。
这时何骏恍惚间问了一句:“卿以前与秦亮做过事罢?”
刚才还无视何骏的卢氏,立刻变得緊张,她转头生气道:“君还不知道吗?”
何骏皱眉道:“当初在太学,你们有过孤男寡女相处的机会,我觉得卿应该至少是见过的。”
卢氏气得一脸通红,“君刚从廷尉出来,能不能消停几日?何必没由来捕风捉影?”
今日何骏罕见地没有对卢氏发火,但也找不到证据让她承认,只得悻悻道:“秦亮此人,很不寻常。”
提到此事、卢氏竟未挨打骂,遂投来意外的目光,观察了何骏一眼。
何骏脑海里闪过一副妇人在临死前挣扎似的场景,颓然道:“其实你们有过什么,我也不在意了。”他随即补充一句,“毕竟过去了那么久。”
卢氏想了一会,欲言又止,终于没有吭声。
何骏倒不是想诈她,他是真的忽然对卢氏的事不太在乎了。
如果从道理上看,卢氏是他的发妻,他过问发妻贞洁是名正言顺,反而阿母的事他管不了、何况连父亲都去世了。但是人有时候没法讲道理,在何骏心里、阿母才应是不容亵渎之神女。
他从石凳上站了起来,忽然又问道:“究竟是什么样子?”
卢氏愣了一下,随即瞪了他一眼:“不可理喻!”说罢扭头就走。何骏看着她的背影,因为走得快了、妇人会不自觉地扭动身体,本是寻常事,但何骏今日是看谁都不甚对劲。
及至傍晚,一家四口在前厅一起用晚膳。金乡公主也来了,居于上位。金乡公主安静地跪坐在筵席上,何骏却觉得身影因上下幌动而不太清楚,定睛一看、才见她的姿态其实从容舒缓,几乎毫无动静。唯有脸上些许疲惫放松的神情,让她与平常稍显不同。
这时金乡公主伸手拂了一下乌黑的鬓发,蹙眉看了何骏一眼。
何骏看着金乡公主正经的神态,他甚至有一种做梦臆想般的错觉,怀疑上午自己只是看错了。
究竟哪样是梦、哪样是真,他一时间分不太清楚。不过现在金乡公主的神态,才是何骏熟悉的样子。
金乡公主就是这样,看起来总是不太高兴,但又很沉静庄重,有一种不食人间烟火、淡????????????????然闲适的感觉。加上那雪白无暇的肌肤、高贵的身份,正是一个超脱了七情六欲之人。
她在任何时候都不例外。何骏还记得很多年前,他年纪还比较小,晚上起夜路过父母的房间、便好奇地往门缝里瞧了一下。见到阿母在卧房里也是有条不紊、端正守礼得无趣,很快吹灭了灯,然后她才到塌上,为了体面甚至不愿宽衣,几乎没有动静。阿母是先父之妻,当然不至于嫁人了还守身如玉,不然也没有何骏。但她多年前那次履行责任的场景、也在何骏意料之中,可谓表里如一,阿母就应该是那样的人。
因此在何骏看来,仙女莫过于此。不染尘埃,冷冷清清、清心寡欲,端正大方,却美丽非常。即便何骏放浪形骸、各种纵情声色,见过许多妇人,但在他心里、阿母与所有妇人都不一样,不能混为一谈。
何骏仰头想叹气,但终究忍住了。金乡公主也留意到了何骏,见他的动作、她便循着方向仰头看了一眼。何骏却觉得她的头发好像是散开的,仰头看房梁却闭着眼睛张着口,梦幻与现实在她的一个举动中、便有了一些重叠。
金乡公主只抬头看了一眼,便开口道:“汝这次一定要长教训,在外面行走,言行须要三思。”她的声音庄重严肃,口齿很清楚,而且端着架子。不过何骏忽然听到她的声音、便立刻走了样,竟变成了情绪饱满的片言只语,好像在哭诉如同在哀叹,简直要将生活的委屈都一下子倾说出来。
大概确实是何骏不成器,让阿母委屈了。他深吸了口气,遂答道:“儿谨遵阿母之命。”
金乡公主的美目中露出一丝欣慰,显然对何骏的态度十分满意,多半以为何骏这次被吓到了、真的长了教训。
但她的神情一闪而过,又恢复了那种不太高兴、端正无趣的样子,“这次为了给汝赎罪,家里的钱财都花完了,还向汝舅借了一笔钱财。汝也正好收收心,不要再整天声色犬马!”
何骏随口道:“阿母训得是。”
其实他心里是明白的,舅舅秦朗以前收了许多钱财、真得会让妹妹家还钱?秦朗收钱不办事,所以洛阳士林都知道他家姿甚丰。何况阿母是公主,宗室再怎么失势、钱粮衣食上都不会被亏待。
金乡公主却不知道何骏的心思,还难得地轻轻点了一下头,便伸手去拿小桌案上的筷子。“嘎吱”一声轻响,金乡公主拿筷子时、眼睛仍在看何骏这边,所以略长的指甲在木板上发出了轻微的声音,何骏却像听到了布面被生生抓扯撕裂的帛裂之声。
这时金乡公主又道:“汝要是改得了性情,往后在朝廷里要一个清高的官位,也不是什么难事。”
何骏“嗯”了一声。他还有点懵,很认真地听着阿母的训言,那种自然而然的严厉、毫无痕迹。他到此刻还无法想象,上午阿母模糊不清说出的那些言语,究竟是怎么说出口的。
卢氏见金乡公主开始用膳了,也转头仔细观察了一下何骏,轻声道:“夫君用膳罢。”
何骏主要是有点困惑,所以回应心不在焉、态度倒是不差,“????????????????吃饭。”
晚饭之后,何骏在前厅庭院没呆一会,便回卧房了。卢氏先去看了孩子,接着也回到了房间,在忙着做一些琐事。
何骏垂足坐在塌边,心里悲愤交加欲哭无泪,他还是觉得阿母不该如此。譬如刚才在一起用膳,阿母的言行举止,不也依旧端庄有礼?
良久之后,何骏忽然问卢氏:“那你们后来做过事?”
卢氏回头蹙眉道:“没有!”
何骏道:“成昏当夜,卿确是完璧之身。但之后就算做了什么,只要我没发现,便看不出来了罢?”
卢氏跺了一下脚:“我在君心里,就是那样的人吗?”
她先是心急,过了一会便坐到旁边,沉下心道:“妇人只要脑子不糊涂,即便要做那种事,大多都是为了重新找个依靠。我那么做有什么好处,万一事败、不是还要身败名裂?”
何骏沉吟道:“也不是所有人都那样。”他看了一眼卢氏,又道,“卿倒是那样的人。”
“唉。”卢氏叹了口气,不知是否在夸她。
何骏倒是一本正经道:“起初我设法从秦亮手里把卿抢走,除了觉得卿出身不错样貌漂亮、其它一无所知。后来倒是发觉,卿有一点与寻常妇人不同。不会像一些妇人似的、遇到男女之事便容易走心,使得家里鸡飞狗跳,卿如男子一般很会权衡利弊。”
卢氏神色难看,说不出话来,却也没有反驳何骏。
她沉默了一会,忽然小声问道:“难道君发现了阿姑有什么事?”
何骏毫不犹豫地摇头道:“没有!阿母身份高贵、冰清如玉,能有何事?”
卢氏幽幽道:“我知道君更在乎阿姑的清誉,相比之下,怀疑我那件事、反倒没那么要紧了。”
何骏执拗地说道:“阿母不一样,她对低俗之事没有兴趣!”
第五百二十三章 法情两难全
何骏刚被放出去没两天,廷尉陈本已收了赎罪钱、收得轻松高兴,但机缘巧合之下,他又惦记上了臧艾家。
臧艾只做过黄门郎,还是巴结邓飏才做的官,应该没搞到什么钱财;但他家的底子非常厚,可能比何家还要富!臧霸当年可是打黄巾军起家的,在武皇帝时期便已食邑数千户。
陈本其实对具体案件不怎么内行,但是作为廷尉的长官,增加收入才是本分,不能有丝毫疏忽。毕竟朝廷知道廷尉在收钱,先把分成拿去了、还不给拨钱,只让大伙自负盈亏!廷尉府那么多人要吃饭,可不得自己想办法?
何况赎罪钱相比汉朝、是有所降价的。如????????????????今大魏朝廷尉的目的,是想多收钱,价高则销路少;同时士族也会影响律法令的制定,太贵的话、士族都出不起钱了!廷尉故已重新定过价目。
做尚书郎的年轻弟弟,给陈本出了一个主意,让臧艾出钱、为其姨娘赎罪。
陈本每天看的案件太多、没有多想,起初只是简单地认为,臧艾就算有花不完的钱、也不愿意出。但是弟弟张骞分析了利弊之后,陈本判断有戏,遂叫弟弟先去拜访。
臧艾似乎也有自知之明,一听陈骞上门,马上就对身边的人说:“陈休元派来的人,要钱来了!”
他的姨娘李氏听到这里,寻机躲到了厅堂一侧的耳房里,想要偷听自己的命运下场。
没一会,陈骞便被迎到了前厅,没寒暄两句、他果然开门见山地说道:“吾兄念及尊先父之名,不愿以刀笔吏上门拿人,故遣我以友人身份,上门相商。”
臧艾的声音立刻道:“姨母本是受辱者,廷尉非要治何骏通歼罪、因此反倒牵连到了姨母头上。廷尉不如把人抓去算了!”
李氏在耳房门后、听到这里,并不觉得意外。她已是如此不堪的人了,要怎样就怎样罢,只不过能早点知道结果也好、省得在心里提心吊胆,不上不下的!
陈骞显然只是为了要钱,他的声音道:“话不能这样说阿。”
他稍作停顿,不慌不忙道:“两天前,诸公在大将军府谈起了何骏的案情,大将军专门问过一句、臧艾的姨母会如何。”
臧艾道:“大将军能想起一个素不相识的妇人?”
李氏亦颇感意外,完全不可能料到、大将军会提到自己。她也没见过大将军,当然是听说过的,大将军打赢了几场大仗、在洛阳的名气太大了;但只知大将军挺年轻,然后是不好女色。
陈骞的声音道:“赎罪钱是公家的,我何至于此、要编造谎言欺骗伯兴?”
臧艾道:“我并无此意,只????????????????是始料未及。”
陈骞说道:“大将军还亲口说了,李氏也是个可怜人。”
李氏听到这里,忽然很想哭。她没想到一个素不相识的人、且身居高位,竟能看清她的处境!
有一会臧艾没有吭声,陈骞又道:“大将军洞察秋毫,同情弱小,欲施仁政阿。”
臧艾只得附和道:“确如所言,大将军是那样的人。不久前我也在大将军府见过,气宇轩昂、身如玉山,建树武功之余,又有仁义之心,国家幸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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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话锋一转,立刻说道:“既然如此,廷尉何不就此结案?”
陈骞随即道:“那可不行,仁是仁,法是法。吾等岂能将律法当作儿戏?廷尉既已定何骏通歼罪,赎罪钱财也交清了,那李氏在案件卷宗上便是通歼,应一并论处!”
臧艾再次沉默,连门后的李氏、也感觉到了他进退两难的尴尬。通歼罪不是小罪,想完全脱罪,须要一大笔钱财;李氏也有自知之明,自己一条贱命、哪里值得起那么多钱?
不过这个价钱,应该不止李氏的命值多少,还包括臧艾想维护在大将军面前的印象。
那陈骞年纪轻轻,倒是颇有心思,直接把臧艾给架在了半空。臧艾自己也承认、大将军仁义,在明知大将军说了那句话的情况下,还非得让姨母遭受刑罚、甚至处死,那岂不是忤逆了大将军的意愿?但想要廷尉妥协,廷尉又拿律法说事!
陈骞还真是,别人讲律法、他就说人情,别人讲人情、他又要谈律法,说得还挺有道理。
但是陈骞估计也看出了臧艾的为难,随即主动道:“赎罪必定要出钱的,不过因为看大将军的情面,出多少钱可以谈。”
果然臧艾只好让步,先同意出钱,然后两人才讨价还价、谈多少钱。
李氏亲耳所闻,自己就这样死里逃生了?在这一刻,她才忽然留意到,门外正是春光明媚的天气。
????????????????等到陈骞告辞离开,臧艾返回厅堂,当着李氏的面、皱眉不悦的样子;李氏见之,才终于确信,臧伯兴真的要花费重金让她脱罪!
厅堂里没有了外人,臧艾便毫不掩饰地上下打量着李氏,忽然叹道:“可惜大将军不好女色。”
想到大将军随口一句话、立刻就能救人性命,李氏不禁心生敬畏;后思大将军行事坦荡、德行守礼,李氏自然也有仰慕之心。
但她又自惭形秽,生怕污了大将军的威名。世道虽然污秽不堪,仍有光明正大的君子令人敬重,她不敢靠近、只想远远地感怀他的救命之恩。
这时李氏察觉到了房间的阴影里,一缕阳光从窗户照射了进来。她转头凝视,顿觉刺眼、甚至直觉畏惧,她不禁有片刻的走神。兴许大将军那样的人、正像是万丈高空的骄阳,而她只是阴影。
过了一会她才回过神来,急忙小声道:“我这样声名狼藉之人,即便大将军好女色,又岂会看得上?伯兴可别反而把人得罪了。”
臧艾也默默同意李氏的看法,转而骂道:“他嬢的何骏,太便宜他了!”
李氏咬了一下牙,蹙眉道:“伯兴答应过我,帮忙设了陷阱之后、便不再提他。”
臧艾点一下头,叹气离开了。
第五百二十四章 何处无风险
大将军府的阁楼偏厅里,人们一阵议论,正对淮南的兵势各抒己见。
秦亮却有一会注意力分散了,他听到了门外传来“咕咕”的鸟鸣声,不禁抬头望向一扇木窗,想寻找什么鸟在叫。
此刻他忽然又想起了、何府别院的那扇小窗。
当时他刚进门、就留意到了里屋有一扇窗,一开始没怎么在意。因为那扇窗又高又小、人没法进来,而且外面又是一堵墙。后来秦亮才发觉,竟有人在墙上打开了个小孔!
那道围墙离屋内、还是一段不近的距离,但秦亮的视力非常好,毕竟没有电子产品影响视力;墙上的孔刚出现,秦亮就一下子发现了。但当时有人坐于怀中,他便没有声张、免得不上不下的时候扰了心情。秦亮只能隐约看见墙洞里的眼睛,看不见人、也不能确定究竟是谁。
秦亮始终没有声张、也未告诉金乡公主,他只是留心没让金乡公主以正面朝向窗户那边,避免走咣太多,毕竟无法确定、窥探者究竟是男是女。有一阵秦亮跪坐在金乡公主身后,也是侧背对着小窗、以便关注外面的情况,使得他注意力很不集中,十分影响心境。墙后是何家宅邸,秦亮再次回想那只眼睛的样子、不禁猜测可能是何骏。
秦亮记得卢氏说过,何骏对她并不是那么在意、他真正在意的是金乡公主。本来金乡公主寡居,秦亮与她私下幽会,也不算什么太见不得人的事;此时秦亮想到、何骏可能眼睁睁地当场看着,才愈发觉得过程有点怪异了。
当然秦亮也不太在意。他所为绅士之事不少,因此从来没觉得自己高尚、更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反正也不多这一件!
尤其是在长期的精神压力下,有时候干点稀奇的歹事,他竟然有种莫名的快意。
想想当年那些事,虽然不是现在的秦亮经历、却也算“亲身”经历。何骏凭着出身好,强行从秦亮手里、把有过海誓山盟的卢氏夺走,后来又多次当众羞辱秦亮,说是欺人太甚也不为过!
按理秦亮翻身之后,就应该报仇出气,但他大多时候都有危机感、竟未顾得上这件事。这会何骏自己来找罪受,秦亮一点也不同情他,自作自受罢了。
或许人就是这样,最气愤最想报復之时,反而是因为做不到;等到有实力有办法,时间又过去太久,往往已经失去了报仇的热情。如同人在得不到的时候,才最是渴望。
“大将军!”有人唤了一声,让秦亮的心思回到了议事席上。
他循声一看,原来是贾充正拱手朝自己说话。
秦亮只是投去目光,没有言语,以便掩饰刚才走神的窘境。毕竟他有一会没吭声了。
贾充道:“正如方才所言,仆请大将军三思,不必急于对东吴用兵。”秦亮不知道他刚才说了什么,但现在至少知道、贾充的意见是不赞成进攻东关。
而秦亮先前提出的主张,则是无论夏秋之际吴军是否入寇,他都想对东关发动冬季攻势!
贾充忽然想起了什么,又道:“车骑将军亦是如此看法。”
秦亮听到这里,终于开口道:“我知道了。”
今天领军将军令狐愚也在场,这时令狐愚道:“公闾(贾充)担心魏军失败,不无道理。不过大将军对战阵的见解,远在吾等之上,吾愿听从大将军调遣。”
秦亮沉吟片刻,点头回应。
从语气上判断、令狐愚对攻势似乎也不是十分赞同,不过他应该是支持废黜曹芳的。当初第一个明说出来的人,正是令狐愚。
如今秦亮重新考虑此事,认为要废曹芳、最好还是再有一场对外的大胜。
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本就是全魏军队统帅。虽然如今大将军同时具有军政大權,但战争胜负、仍是评判大将军好坏的根本。
到时候世人的注意力会被分散,废黜皇帝带来的不满情绪将被压制;同时秦亮在做上大将军之后,先有功劳再行废立,相对也更能服众。
这一切真的无关喜恶,也与秦亮的个人恩怨无关!虽然他确实对曹芳十分不满、甚至憎恨,但在成败存亡面前,个人的感受都应该被克制。诸如司马懿之类的权臣也是如此,只要认为时机没有成熟,无论司马懿有多少憋屈、都只能忍着。
秦亮想要废黜曹芳,主要还是为了消除一种极大的隐患。谨防一些人找到机会,嚷嚷着要曹芳亲政。以曹芳表现出来的敌意,秦亮必定不能答应!
秦亮正是想在事情没有发生之前、便做好打算。
曹芳这个皇帝没有实权,但他的名分比任何宗室都正,毕竟是在魏明帝死前、便已确立的皇太子。秦亮没有马上干这件事,也是考虑到这一点,但不能拖得太久了。
长史羊祜没有吭声,他好像不太喜欢贾充这个人。秦亮的目光从羊祜脸上扫过。
羊祜总算拱手道:“吴兵善于利用船运,擅长水战,若要发起淮南之战,定会选夏秋水涨之时;而大将军若要进攻东关,却是在冬季枯水季节。因此我们可以先准备夏秋防患。”
秦亮道:“还有几个月,早作准备亦非坏事。”
令狐愚道:“大将军已经把汉中打下来了,水贼还敢进攻阿?”
若非马茂的密报,可能在场的人、不止令狐愚会有此疑问。比较起大魏、吴国士族的权势着实更大,而吴国士族又倾向于守住家业,正是家族传承吾辈责。贾充道:“因为大魏朝廷换了大将军,秦将军刚刚执政,吴国人以为有机可乘罢。”
秦亮故作轻松道:“大魏吴王、东吴至尊这是看不起我吗?”
众人跟着陪笑了几声。
毕竟现在还是春天,秦亮也不急着拍板,先把事情在自己人圈子里说出去,酝酿一下、看看情况也好。
没一会令狐愚就要告辞了,于是秦亮与羊祜一道亲自相送。
领军将军在大魏朝政格局中、也是至关重要的位置之一,何况令狐愚还是亲戚长辈,所以秦亮的礼数又要周全一些。
一行人走在长廊上,令狐愚与秦亮并肩走在前面,没有再谈正事,秦亮随口说道:“下个月我便宴请宾客,再与表叔畅饮。”
令狐愚道:“我并不是很爱饮酒,倒是汝三叔嗜酒如命,不过他在服丧、恐怕来不了。”
大伙一路谈论,送别到马车旁边方止,贾充也一起拜别告辞。
只剩下大将军府长史羊祜,跟着秦亮返回阁楼那边。这时羊祜才说道:“其实仆也不是太赞同、大将军今年对东吴用兵,不过先前贾公闾劝过了,仆便没有多言。”
秦亮从容道:“当年江陵战役之前,起初我们的打算就是主攻东关,叔子与杜元凯等也曾劝阻,说得很有道理。”
羊祜道:“如今局面,确与当初不同。”
稍作停顿,羊祜忽然问道:“大将军,秘书掾配制的燃料,有何作用?”
秦亮也不隐瞒大将军长史,“那东西是火药,考工室还在造相关兵器、先试试看,今年应该就有些成效。”
羊祜沉默片刻,继续说道:“现今是将军执政,将军更善用兵。不过君方出任大将军,不能不考虑、万一败北的危险。”
秦亮心道:只要是战争,哪有不冒险的?但他没有反驳,仍然回应道:“卿是在为我着想阿。”
羊祜看了秦亮一眼,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其实秦亮怎能想不到后果?不过秦亮没有对羊祜说废帝的事,羊祜似乎也不愿意提及、所以只能尽到提醒的职责。
从某种角度看,秦亮先在大将军的位置上求稳、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多过一段时间形成积威,确实也是一个办法。
但是求稳、也要先有条件!现在这君臣关系非常脆弱,并不能这么等下去了。
如果就这样忽然废帝,仍是在搞大事,同样违背了求稳的策略。既然都是禞事,试图从战场上取得突破、便也是选项之一。而秦亮在打仗方面,反倒更有信心一些。
何况无论废不废帝,秦亮都想拿下东关。自从王、秦、令狐三家执政以来,那地方就像是卡在人们喉咙上的一块鱼刺,不拔掉、不足以彰显执政者的威信!
当初诸葛恪刚跑到江北、在皖城屯田,很快就被司马懿带兵赶走了;如今诸葛恪在东关筑城,已有两三年,魏国却拿他毫无办法,中间魏军还大败了一场,死了近两万之众。
那地方若不铲除,岂不是说如今的执政者面对东吴、竟比不上司马懿?蓷翻司马懿,明面上的理由是司马懿谋反、勤王讨逆,但本质上就是曝力取而代之,做得比前人强、本身也是合理性之一。
不过发动东关攻势的时间、是否就在今年,秦亮倒可以迟一些决定。先看火药能起到多大的作用,以及中军将士的针对性训练成效何如。
第五百二十五章 卿本佳人
当天下午,秦亮一下子收到了两份私人信件。写信之人,一个极远、一个极近。
远的来自两千里外的成都,正是费文伟的长女。秦亮带着陆凝、以及远道回来的两个道士,走到了阁楼西厅里面的侧门。他进里屋在坐到榻上,才开始看信。
因为偏厅里有书佐,负责简要记录秦亮与诸官谈论的事情。而对于眼下这种事,秦亮不想让书佐在场。
秦亮看了费氏的信,颇感意外,因为其中的大半内容,竟然是在骂自己!
费氏用漂亮工整的字迹,写了不少大义方面的话,还说她先父看错了人云云。通篇下来,秦亮倒想起了一句话:卿本佳人,奈何从贼!
他仔细回想了一下,自己在关中写的那封信件、究竟写了些什么。虽然魏蜀刚打完大仗,但费氏是费祎之女,因此秦亮的去信好像挺客气的。
秦亮把视线从帛书上挪开,立刻发现女道袁氏漲红了脸,男道张羽也神色尴尬。
这时陆凝???????????????的声音道:“说罢。”
袁氏这才支支吾吾道:“卫将军在关中说过的那番话,妾不慎在费女郎面前说了出来。”
陆凝纠正道:“大将军。”
秦亮一头雾水,纳闷道:“哪句话?”
袁氏道:“便是说费女郎可拒绝为汉国太子妃,因为大将军攻下汉国、定会把她抢走,不必非得先后侍奉二夫。”
秦亮顿时恍然,点头道:“我是说过。”
当时秦亮刚刚打下汉中三郡,打得十分艰难、结果却是大获全胜,一段时间心情激动,说话难免有点飘。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却没料到传了那么远,说到成都去了!
秦亮略觉难堪,再次看一遍书信,感受又有不同。女郎骂起人来没有脏字、一本正经的语句竟有几分意趣!也许是秦亮的脸皮变得、比以前更厚的缘故。
袁氏道:“女郎听了很生气,没有看将军的信、便拂袖而去。过了两天才召见妾等,要我们送她的回信。”
但费氏肯定是看过信的,而且有过反复细读,因为回信里有一些针对秦亮言论的反驳。
袁氏的声音又道:“大将军不必介怀,她可能只是想出口气罢。”
秦亮却恬着脸道:“这样也好,原先的信中她称呼足下阁下、大多是些客气的话,显得太生分。如今写信骂我一通,倒更像是熟人了。”
袁氏只得埋头道:“大将军言之有理。”
秦亮说到这里,看了一眼旁边的张羽,想知道更多成都的情况、尤其是姜维司马师。
袁氏长得不丑,主要是年轻。或因秦亮的名声不错,而且身份高了太多;刚才秦亮一直与袁氏交谈,张羽倒并不介意。
张羽察觉到秦亮的动作,便开口道:“仆等离开成都时,姜伯约还没有被治罪,听说一直住在自己府邸中。”
秦亮立刻问道:“司马师呢?”
张羽道:“应该还在成都,没有听说他被问罪的消息。”
秦亮从坐榻上起身,在地板上来回踱了几步。
他从没见过姜维的面,但姜维是青史留名的人物,他多少了解一些。那姜维是个特别执着之人,只要没死、就一定会想办法继续禞事。大魏要想继续拿下蜀国,恐怕还说不上是探囊取物!
谈论了一阵,秦亮便嘱咐陆凝,去大将军府仓库领取一些财物、用于犒赏两个道士的辛劳。叫张羽等在洛阳、不愁衣食地休息一段时间。
两个道士先走,陆凝留下了,又与秦亮说了几句话。
先是谈到蜀国人物,后来陆凝提起她在蜀汉拜师的隐士,她说包括医术等学识都是隐士所教,“妾起初只学到一些皮毛,艰深的学识难以领会。最近才忽觉神志清明,有了新的感悟。”
她说到这里,便看向秦亮的手腕,似乎想给他把脉。
秦亮身体挺好,没有感觉任何不舒服,遂不愿让她诊断。他对经脉丹气之说、一向不是很相信,总觉???????????????得有点玄乎,何况陆凝还是个道士,涉及到倧教、她的所谓学识就更玄了。
相比之下,他对于一些无法解释的事,宁可相信宇宙曝炸说、加上弦论。两种假说一起,正好与道家“无生有,有归无”的思想不谋而合。
于是他随口应付道:“或许这就是机缘巧合之下的顿悟?”
陆凝惊讶道:“大将军如何得知?”
秦亮:“……”
陆凝回头看了一眼里屋木门,悄悄问道:“大将军是否修炼过某种道术?”
秦亮愕然,脱口道:“竟有如此功效,莫非是我为仙姑打通了经脉?”
陆凝听到功效二字,脸颊“唰”地忽然变得绯红,垂目道:“难怪妾总是觉得,大将军对于道、仿佛有很独特的见解。”
秦亮不想欺骗她,立刻说道:“我根本没学过半点道术。”
陆凝却沉吟道:“道本是、不学有术。”
秦亮只觉得她越说越扯。因为他与陆凝偶尔会谈一些玄虚的话题,一时忍不住又提出自己的看法,“世人可能低估了道的复杂,更非不学有术可以参悟。或许正好相反,恐怕需要很复杂的过程,天量的学术、无尽的光阴,人们才能渐渐窥探少许本源,抑或永远也探究不到。”
陆凝红着脸想了一会,无奈道:“大将军之言似是而非,不易明白。”
秦亮无从解释,便不再闲谈,很快离开了里屋。
这时不到傍晚,秦亮还可以看尚书省的文书。但送来的卷宗都是一些数表之类的东西,比如某地收多少布多少钱、麦几何粟几何、各种物价兑换比例,满篇都是数字,连秦亮也能看得打哈欠。
他觉得可以等精神好的时候再看,于是提前离开了前厅阁楼,回内宅去了。
令君亲自服侍他换衣,顺手从袖袋里摸出了两份书信,一卷帛书,一封纸张。令君瞅了一眼,放在旁边的案上,等了一会她才轻声问道:“妾能看吗?”想起有些女人又是翻包又是查手机,秦亮愣了一下,立刻说道:“当然可以。”
令君颇有兴致地拿起书信,跪坐在了筵席上。她一眼便认出信纸上的字迹,抬眼道:“姑便在洛阳,还与君互通书信呢?”
秦亮道:“最近姑在宜寿里宅邸服丧,平常难以相见,只好见信如面。”
令君点头道:“倒也是。”
她又拿起帛书,饶有兴致地展开观阅,没一会黛眉便微微一蹙。
秦亮见状道:“费文伟之女,山高路远沟通不便、有些误会,所以这封信写得不太礼貌。”
令君轻轻“哼”了一声道:“她要是真的厌恶夫君,还写什么亲笔信?”
秦亮听到这里,心道:令君说得,好像还挺有道理耶。
他口上说道:“我与她先父,各为其主罢了。连她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卿不用在意。”
令君轻轻抬眼,明亮的眼睛里露出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没关系。但若真如夫君当初所言,我们逃去了蜀国投奔费文伟,那时我才会在意的。”
秦亮摇头道:“不至于,那费氏对我、必定没什么好印象。”
他接着又煞有其事地说道:“要不,我们不去投蜀国,干脆去吴国?”
令君“嗤”地掩嘴笑了一声,又似乎意识到身上的丧服,立刻收住了笑容,瞪了秦亮一眼:“马茂的密信里说,吴国不是有个潘夫人吗?妾打听了一下,人称江东神女阿。”
秦亮情知令君只是随口说说,她本就不是个善妒之人,不然她还笑得出来?秦亮遂道:“既成丧家之犬,我还敢想至尊的女人?再说人的名声容易误传,我不用打听,便知她的美貌、必定比不上卿。”
令君没有说什么,但从她单眼皮美目中的神色看来,对于秦亮的话、还是挺受用的。
秦亮最喜欢令君端庄跪坐的姿势,就像现在这样。她的腰殿线条绝妙,正是端正跪坐的样子、更能凸显其身材。因此秦亮之前与金乡公主在一起,也曾让她跪坐着且自己位于身后。他心里最在意的人,还是令君和玄姬。
若非令君的纵容,秦亮考虑她的感受、可能不太愿意与别的妇人幽会。她既然不在乎,秦亮才入乡随俗,不必非得与本能过意不去,与情意全无关系。
秦亮遂叹了一声道:“如果真到了那个地步,我也绝不会对卿有半点异心,亦不可能动摇。”
令君立刻抬起头,神情有些动容,她观察着秦亮的眼睛,过了好一会才瞥嘴道:“成婚那么多年了,君还说这些话做什么呀?”
两人单独说这样的话,令君还是爱听的,当然别让其他人听到就行。
令君现在读着玄姬的信,大概便有旁听者的心情。好在玄姬的书信里、睹物思情的回忆词句,大多都有令君参与,所以令君的感官应该又不一样。
秦亮在看玄姬的书信时、也有一种感慨,兴许人们留恋的,从来都不是某些事,而是某一段逝去的光阴。
第五百二十六章 大舅哥
以往秦亮住在家里、起得很早,那时令君多半还在睡觉。最近令君为先祖父服丧,反倒很早就起来了,亲自带着侍女做早饭给秦亮吃,还服侍他换衣裳。
秦亮在袍服里穿上那身锁子甲,然后戴上一顶小冠便出发。令君等人送到走廊上才停步。
大将军府前厅庭院里,祁大等一众将士来得更早。
因为昨日管兵事的司马王康说了,今日一早大将军要骑马出行。天没亮大伙就来府门内聚集,正是要跟着大将军出门,随行护卫。
果然没一会,司马王康便先到了府门这边。有点瘦弱的罗二往人群里躲了躲,想让前面的人挡住自己。
罗二就是祁大的妹夫,他这幅身材要到大将军府做军士、寻常肯定是不行的;不过大舅哥发迹做上了武官,才将他选到了麾下。
天刚刚亮,光线还太清楚。不料王康竟然走近了一个个看,很快站到了罗二旁边。
罗二眼里,王康是???????????????身份尊贵的大人物。他的心头立刻十分緊张,只得呆呆地目视前方,不敢正眼看王康。
这时祁大走了过来,好言道:“这是仆的妹夫,别看他瘦,底子不差,吃得下饭,且不怕死。”
忽然那个叫饶大山的骑督嘀咕道:“那不就是饭桶吗?”
“哈哈……”周围的将士顿时哄然大笑。
王康的脸上却毫无笑意,皱眉回顾左右,众人这才悻悻忍住了笑声。王康道:“我看人不错,对大将军忠诚很重要。”
罗二顿时觉得王康为人不错,遂向他抱拳一拜。王康看了他一眼,只是点头回应,便从旁边走过去了。
而祁大也不怎么会说话,什么不说、说罗二吃得多。
不过祁大倒没说错。或许是罗二刚到洛阳那次,一顿饭确实吃得太多了、差点没撑死,遂让大舅哥祁大留下了很深的印象。记得当时大舅哥一连说了两次,汝的个头如何装得下那么多?
其实两家起初是差不多的家境,祁家是兵屯、罗家是民屯,都是苦人家。罗二的亲哥饿死了,祁大的三弟也是饿死的。不然祁家也不会把女儿嫁给罗二。
有一年秦仲明到庐江郡做了郡守,祁家的命运、在极短时间内发生了变化,两家才拉开差距。罗二家还是吃不饱饭,时不时只能支妻子祁氏、回娘家借粮。
后来祁大跟着庐江郡打到了洛阳,随后在大司农的命令下、举家迁到了梁县屯田。这下相隔千里,罗家又恢复了以前的窘境。
但没过多久,祁大可能心疼他亲妹,先把祁氏接到了洛阳。祁氏一下子就过上了好日子,还在宴会的时候到卫将军府帮厨,她一边吃到肉食一边哭,说是她的夫和孩儿在家吃不饱饭。
之后祁大不知怎么升官了,干脆想办法把罗二也弄到了军中。按照规矩,府上的亲卫、待遇与洛阳中军几乎一样,罗二的父母妻儿兄弟都被安置到了梁县南,重新分了屯田,成为士家。
罗二也很快就发现了处境的改观。士家直接从官府租到耕牛、曲辕犁,然后有屯长教他们怎么积肥。那种名叫曲辕犁的铁犁更小更省力,只要有耕牛,一个人就能耕一大片田,罗家因此可以耕作更多田地。收的田税则不是按照几成,而是固定斤两,第一年收成罗家就吃饱了饭。
难怪大伙都说,现在的大将军是个厚道人。屯户们基本不识字,但并不是傻,肚子更不会骗人。上边的人有没有用心,是否诚心,大家说不出道理来,但心里一清二楚。
比如以前庐江郡的文武、都会说一些很有道理的话,大伙根本听不懂,却也不是被忽悠住了,而是实在没办法,只能由他说。即便建议屯户可以用空闲的良田沃土收租、或者用家里的马匹跑点生意,那都是极有道理的。
大伙牵着马等了一会,便见几个人一边说话,一边步行过来了。中间那个身材挺拔的年轻人,正是大将军、大魏国最有權势的大人物。
祁大遂下令道:“上马!”
众人纷纷脚蹬铁马镫,矫健娴???????????????熟地翻身上马。罗二急得脑门上出汗,虽然慢了半步,终于是稳当地爬上了马背,忍不住暗自松了口气。从军之前,他从来没骑过马,只是骑过牛和驴,此时刚学会骑马不久、不是太熟练。
先是小队骑兵出府门,其中一些人披坚执锐。而更多的人没有铠甲,全身就只有一把环首刀,都穿着青色的麻布袍服。大伙找到自己的位置,将大将军等人包围在了中间,然后一起出门。
众人先到了大将军府西边的大街,然后往北走,从一道城门出城。之后他们就沿着水渠边的大路,往西行。要去的地方应该是洛阳西北的阅武场。
罗二隔着两三个人,能就近看清骑马的大将军。
大将军除了个子高、长得俊朗,似乎也与平常人差不多,身上也只穿着简单的袍服,料子好像不错。偶尔还能听到大将军说话的声音,他会与身边人闲谈开玩笑。
而在此之前,罗二以为住在洛阳的大人物、与寻常人是不一样的,比如三头六臂那样,又或好像狗与羊的区别。
骑马行进得很快,没走太久,人们就到了阅武场。阅武场的西南面,有一栋很漂亮的高楼。那么高的楼屋,得多少人才修得好阿?
大舅哥说,那叫百尺楼。大舅哥先来洛阳两年,确实更有见识。
不过阅武场上没有阅武,而是一大片人在那里拿着东西在训练。那些人的样子很好笑,脑袋上叩着一个箩筐、说是枯藤编的护具,胸膛上也挂着木片石块做的玩意,乍看确实像是甲胄。
人群里乱糟糟的,今天人们训练的方式、就是拿着木棍对打。有人拿的是木刀和木盾,有人是拿长棍。无数木棍与木盾击打时,“噼里啪啦”的声音喧嚣一片。
有几个将军迎过来了,先前说罗二是饭桶的饶大山说了一声:“散!”
众人立刻散开,各站一个方位。罗二有点懵,不过他也有办法,跟着大舅哥就行。
将军们先从马背上下来,纷纷抱拳见礼。大将军也下马了,向几个人还礼寒暄。
几个将军的姿态很恭敬,但神情看起来、与大将军又挺亲近熟悉,有点像过年过节时、罗二与亲戚团聚见面的样子。
一个莽汉的膀子很粗,好像浑身都长着结实的肉,他说道:“我们用的长铍改动过,也是用铁部套住木杆,用起来与槊、长矛差不多,只是还可以劈砍,用刀盾短兵很难打赢阿。短兵如何对付长兵,还得大将军在行。”
大将军道:“一寸长一寸强,我也觉得不容易赢,拿着盾也好不了多少。”
另一个长着阔脸的大将道:“当年伯松拿长槊向大将军讨教,大将军可以用剑赢汝,但不是谁都能行。”
大将军道:“那次我只是取了巧,利用身上轻便、跑得快,先往后面躲。伯松轻敌之下,又太心急了,才被我抓到疏漏。”
莽汉道:“技不如人,仆输得心服口服。”
大将军却笑道:“我看不太像。那时若非伏德拉住,卿不是还???????????????想打吗?如此叫心服口服?”
几个人都“嘿嘿”笑了起来。
那个叫伏德的阔脸大汉道:“汝拿着长槊,占尽了便宜,却被别人拿把文士用的剑制住,还有脸打第二场?那不是更加丢人现眼吗?”
莽汉一本正经道:“那次着实是因为心急轻敌,自个出了错,再打的话、我觉得能扳回来一场。”
伏德道:“扳回来一场也是胜之不武,照样算输。”
现在没人向大将军挑战武艺了,大伙都陆续观望阅武场、瞧着将士们对打。拿长棍的与拿木刀盾的士卒切磋,确实长兵器更占便宜,大多时候都是拿长棍的赢。输赢是打中就算。
离罗二不远的地方,一个拿木刀盾的士卒一直输,脸都憋红了,忽然生气地骂了一声。这时一个高个子的人,拿着木刀盾来了,说道:“本将东方治,讨教一二。”
拿着长棍的军士拱了一下手,直接便拿长棍从上往下、敲了下去。“砰”地一声,名叫东方治的高个汉子眼疾手快,直接拿木盾挡住了一击,他毫不停留,立刻快步冲上来。拿长棍的军士显然有点吃惊,急忙后退,但还是被追上了,脑袋上的箩筐被拍了一下。
“咦?”士卒道,“再来!”
两人再次摆开架势,东方治身体前倾、右手举刀在上方,姿势看起来就很有讲究。还是拿长棍的士卒先攻,因为他的木棍长得多。那东方治的身手极好,不出意外地还是用盾挡住了,随即欺步近前攻击。
士卒一边退,一边收长棍,立刻第二次刺击。东方治以盾牌和木刀齐上,居然又挡住了,他随即追上挥刀斜劈,先打中了对方。胜负已定,不料那士卒想了想,还是不服!
罗二在不远处看得起劲,他知道两人乍看出招简单、一两招就分出了胜负,但若换自己上去,估计一招都挡不住。
他还有很多东西要跟着大舅哥学,当然包括武艺,不然遇到事一刀就会被别人砍死、太憋屈了。
第五百二十七章 凤体欠安
如同往常一样,秦亮一大早出门后,于各处军营、金墉城作坊巡视一圈,当面口头处理一些具体事务,中午才返回大将军府。
今天下午,秦亮又见到了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张欢的职位、实际是向皇后负责,但他一向只听郭太后的吩咐。
张欢声称,明天郭太后要在东宫召见郭家的人,请大将军也到东宫见面。秦亮领命。
秦亮做上了大将军,军政决策便多出于大将军府,郭太后很少再到东宫召见大臣。如果频繁单独召见秦亮,她可能也担心、容易被人怀疑。这次同时召见做武将的郭家人,便显得没那么刻意。
东宫守卫都是秦亮的旧部,次日他要进去倒是很简单。
秦亮把吴心留在永安殿的门内,正待要去永安殿觐见,忽然想起来、问了一句宦官黄艳:“郭将军等人还在殿内吗?”
黄艳说话的声音抑扬顿挫,拱手答道:“没见人出来呢,还在永安殿。”
秦亮还礼,黄艳立刻再????????????????次深揖。
郭太后的叔辈有郭立、郭芝,平辈中主要是甄德,跟明皇帝也结上了亲戚关系。秦亮记得在宴会上见过他们,但不太熟悉。
若在郭太后跟前与他们见面,秦亮觉得有点尴尬,不如等宴会场合。
于是秦亮没有急着去永安殿正殿。他从旁边的走廊径直往北走,没一会就看到了一道飞阁、连接着西北侧的一座钓鱼台,遂寻路朝飞阁走去。因为在高处可以看到,永安殿里的人什么时候出来。
飞阁就有点像半封闭式的天桥,秦亮觉得它最大的作用是美观,因为此时的宫殿常建在台基上、当然也多少有便捷交通的用处。
偌大的东宫看起来非常冷清,往往许久都见不到一个人影。郭太后应该带了一些近侍宫女过来,但那点人、在占地极广的东宫不够看。魏国如果有太子住在这里,没有几百人、恐怕难以维系此地的正常运转。
秦亮刚走到飞阁桥头,立刻发现对面站着几个宫女,飞阁中间还坐着个人。秦亮下意识停下脚步,认出坐在木车上的人、竟是皇后甄瑶!
皇后也有所察觉,顿时转头看了一眼。她本来一动不动的坐在那里、神色有点呆滞,见到秦亮先是诧异,接着美目中便露出了一丝惊喜,但顷刻间又消失了。
秦亮一时有点进退两难。因为有好几个宫女在对面,按理他不该这么与皇后相见。但见到皇后殿下,若直接调头走、也是失礼。
他驻足片刻,干脆坦然走了过去。
这下反倒是皇后有些无所适从的样子,立刻缓缓地从木车里站了起来。秦亮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坐在木车上,若非见她起身,或许秦亮会猜测、她是不是腿受伤了。
秦亮走到跟前,执空首礼道:“臣拜见皇后殿下。”
皇后揖拜还礼,声音娇美清脆:“几番与大将军相见,都挺意外。”
秦亮想到上次在白烟蒙蒙之中的意外景象,不禁多看了皇后一眼。他不用直视,因为个子高不少,只要不埋着头、便很容易看到皇后的脸脖。
之前见过两面,或是隔着垂帘、模样有点朦胧,或是在光线不太好的无窗里屋,秦亮只记得她的皮肤很好。今日阳光明媚,居于室外,秦亮才发现、皇后的肌肤简直如同传说中的凝脂白玉,因为年龄小,看起来更是白净水灵到毫无尘世气息,叫人有一种不忍伤害的感觉。
今天她也没有穿那种宽厚的礼服,一身蚕衣让弯曲的身材线条显现出来,小小年纪、却很容易叫人留意到她的胸襟。秦亮自然地想起了上次相见时看到的饱満风景,一时间差点没忍住浩然之气。
秦亮犹自忍耐着情绪,不愿让皇后看出龌龊心思。上次不慎见到了她不着寸缕的样子、他当面只能尽力夸赞,而这回在室外邂逅,便不能乱说话了,否则很容易被皇后误认为故意轻薄。
皇后似乎觉得、刚才她那句话不太对,没好意思继续说话,便重新微微转头、注视着湖面。
秦亮已察觉,她的脸色好像是挺苍白、精神也不太好,遂好言问道:“殿下凤体欠安?”
】
皇后????????????????低声道:“前几年就有的问题,体寒容易生病。”
秦亮随口问道:“御医看过了吗?”
皇后轻轻点头:“没有用,只能自己将息。今日天气好,母后要来东宫,我才跟着母后过来,想晒晒太阳。”
秦亮耐心地听着,说什么不重要、至少皇后的音色还挺好听。皇后飞快地看了他一眼,问道:“大将军是来见母后的吗?”
秦亮道:“皇太后殿下召见臣,前来商议朝事。”
皇后恍然发出“哦”的一声,然后默默地双臂轻轻环抱。
秦亮见状道:“殿下既然有恙,该穿厚一些。”
皇后却小声道:“心凉,穿衣管什么用?”
秦亮想起皇帝殴打她的传言,莫名生气道:“陛下又对皇后殿下动手了?”
他对甄瑶挺有好感,而且她祖父甄俨在关键时刻是可靠的,所以在秦亮心里、没有把皇帝皇后同样看待。
或是秦亮表露出的气愤,反而让皇后感觉到、他是真的关心她,皇后注视着秦亮欲言又止,终于幽幽道:“倒是没有动手,却还不如打我一顿。”
秦亮顺着她的意思道:“冷菜冷饭都能吃,冷言冷语没法听。”
皇后刚才还好好的,此时眼睛里竟露出一丝冷笑,隐约有情绪崩溃的迹象。她的声音异样:“我说了身体不适,他还当众说,关他何事!”
秦亮听得,顿时也是心头火冒!
甄瑶的贝齿轻轻咬了一下朱唇,顫声道:“后来竟是因为、怕我有了太子,才肯放过我!为何被人如此憎恶、提防,我哪里做错了,真的有那么坏吗?”
秦亮皱眉寻思,他那皇位、能不能继续坐下去还两说,考虑什么太子?
但这种话不好对甄瑶说,他深吸一口气,冷冷道:“大多时候,别人什么态度、与自己的好坏毫不相干。”
甄瑶怔怔看着秦亮道:“是吗?”秦亮随口道:“比如邻里亲朋常常很宠爱孩子,但当孩子父母不在时,他们又会是怎样的态度?喜恶都是因为看其父母的面子而已。”
甄瑶小声道:“我很早就没有父母了。”
秦亮忙道:“只是打个比方,不是故意的。”
甄瑶看了他一眼:“没关系,都过去了那么久。”
她接着喃喃道:“不过我有祖父。大将军说得好细致阿,记得儿时,我在祖父身边、旁人确实对我更好。”她的眼睛渐渐失神,“那时总是很高兴,如果能一直在祖父身边就好了。”
片刻后她回过神来,看了秦亮一眼道:“不该对大将军说那些话的,怪我失言。最近身体不太好,头脑不太清醒。”
秦亮道:“无妨,只是私下交谈,我绝不会告诉别人。我自问为人还算可靠,殿下不用担心。”
甄瑶这才似乎松了口气。
但她忽然又变脸了,“我已反悔,大将军全当没有说过罢!”
????????????????这时周遭的光线忽然暗了一些,秦亮抬眼看了一眼太阳的方向,发现太阳刚刚钻进了云层里。先前明媚的春光,一时间便增添了几分阴云之象。女郎的心情,大概也与天气一样,毫无征兆、变幻莫测。
秦亮仍然镇定回应道:“也好。”
甄瑶悄悄观察着秦亮,大概也意识到自己的态度不好、怕他生气的样子。但秦亮其实并不太在意,他的心态、显然要比一个十几岁的女郎稳定得多。
秦亮遂好心暗示道:“其实殿下不用理会皇帝,跟着皇太后殿下,便吃不了亏。”
甄瑶似乎想起了什么,低声道:“不管怎样都有夫妇名分,我不是那种人。我也很怕!”
秦亮寻思着甄瑶的意思。
甄瑶接着冷冷道:“上次那是意外,卿也一并忘了罢,更别惦记什么惊为天人、萦绕心头了。大将军谦谦君子,文武双全,待人有礼,本也不是那样的人。”
虽然她还能把秦亮说过的词背出来,但眼神看起来不像是口是心非、而是态度认真。她说罢,神情又恢复了那种空洞无神的样子。
秦亮看在眼里,又想起了第一次见到她时,她身上那种死气沉沉的气息。按理这么小的年纪,不该如此。
他一时也不知如何安慰,遂回头看了一眼桥下的情况。忽然发现,有三个人已经走到永安殿外的广场上了。
于是秦亮便要告辞,恍然想起刚才皇后说过的话,临时又说了一句:“我找机会把甄将军调回洛阳,如此殿下与甄将军偶尔还能见个面。”
甄瑶无神的眼睛又有了些许色彩,马上转头道:“卿……”但随即她便垂下眼睛,语气平缓下来,“大将军想得很周到。”
秦亮做出恭敬的姿态,深揖道:“臣请告退。”
甄瑶侧目看了一眼桥下,说道:“大将军去见我母后罢。”
秦亮先是后退着走几步,然后才转身沿原路回去。
第五百二十八章 又想试试
刚从明亮的阳光下、走进了永安殿,秦亮的眼睛还没完全适应,只觉周遭的光线一下子暗了几分。
空气中隐约有一种陈旧的尘气,便是经常没人住的房屋、常有的复杂气味。偌大的殿室也显得空空荡荡,中间的柱子更增孤寂之感。
唯独东边的一扇窗户没有东西阻挡,阳光正好洒入殿室、照射在了台阶上的正座上。
如同探照灯强调的舞台位置,秦亮自然而然地被它吸引了目光。他先是阔步往前走,渐渐地步伐便不由自主地慢下来。
那座位是太子坐的地方,当然皇帝来东宫、也是坐这个正位,样子与太极殿东堂的皇位差不多。座位建在台基上面,边缘有木阶登上去,两边有放手臂的地方,并陈列着几样礼器。叫人一看便有居于正中、高高在上的气质。
若是寻常人看到此景,很难产生多少感受,最多就是一个大家要负责打扫、膜拜的地方。得到秦亮这个位置,才会下意识地多想。
????????????????便好像看到一朵带刺的花、貌若天仙却不让碰,既让人担心,又想试试。
又若没有恰当的时代环境,人们也不会有什么过多的想法,可能就是一个景点而已。
唯有在皇帝制度下,它的含义非常。天子不见得还有多少神性,但至少全天下已形成了共识;那便是国家必须有一个天子,不是刘家、也有曹家。某个人不做,总有人想方设法要做。世人几乎跳不出根深蒂固的共识,即便周朝有一段时间是共和制,那也只是特殊情况下的权宜之法。
而且皇族的处境,确实又要比寻常家族牢靠得多。
天下私有,即便曹操等人自己打下来的江山、把刘家的天下给分了,世人也会认为曹家拿了别人的东西;曹丕讲道理,也得给刘家人封个爵位养着。(当然上位者也可以不讲道理,但是后面必有取而代之的人,将会依样画瓢。始皇帝已经亲自验证过了,越想江山永固、完得越快。)
这一点对秦亮还是很有吸引力,或因前世形成的执念,那时他经常被要求滚蛋、轻易就能丢了饭碗。如今他出身即是豪强,可一旦走到了这么高的位置、想稳住也没那么容易了,而且不是饭碗的问题,船一翻定有很多人会身死族灭。
“卿可坐上去试试。”一个庄重的声音,打断了秦亮的神思。
他这才发觉,自己不知何时止步了,正在座位下面驻足观察。他转过头,立刻就看到了穿着青色蚕衣的郭太后、站在西侧的门口,旁边还站着她的义妹甄夫人。
秦亮立刻被明艳的颜色吸引了注意力,马上便将那座位的事抛诸脑外。在古朴的殿室中,身材高挑的郭太后正是一抹最鲜亮的风景。晚春时节的宽松蚕衣外袍稍微有点透光,她的髋部与小蛮腰形成了美妙流畅的曲线,胸襟布料却箍着身体、明显可见多道拉伸的皱褶。但她的站姿很端正,沉静的神色隐约含笑。
郭太后见他回头,便又好言说:“宫女都不在此殿,仲明若有兴致,坐一会无妨。”秦亮摇了摇头,露出一个极为勉强怪异的笑容,“修那么高的座位、看起来是有点稀奇,不过也只是个座,算了。”
先前在飞阁上,秦亮面对皇后礼数恭敬、还是因为有一些宫女在场。此时在地位更高的郭太后跟前,秦亮反倒先闲谈了两句,然后才揖见皇太后殿下。
郭太后的举止仍然十分端庄,缓缓还礼。甄氏也随之揖拜道:“见过大将军。”
见礼罢,郭太后便转身带着秦亮走出侧门、沿着夹道步行,没一会便进了另一间稍小的房屋。
屋子进深处,竟然还挂着一道垂帘,垂帘内有几筵。大概没找到合适的布帘,挂的是一道轻軟的白纱。白纱在微风中轻晃着,在这样古朴的房间里、倒仿佛增添了几分梦幻的气息。
秦亮问了一句:“殿下召见了哪些人?”
郭太后便说是她的叔父、堂叔、堂弟。
甄夫人却似乎想起了什么,????????????????脸颊“唰”地一下就红了。甄夫人的名声在坊间完全就是个蕩妇,但她的一些观念其实还算保守,并不容易接受某些事。
这时郭太后应该没看懂甄夫人的反应,郭太后的言行无甚变化,微微转头继续与秦亮说话。秦亮从前侧看去,觉得她这个角度好像更漂亮、显得冰清玉洁的下巴愈发娇美。
郭太后问道:“仲明是不是见过皇后了?”
秦亮随口回应:“偶然遇见。”
郭太后艳丽的脸上露出了似笑非笑的神情,“听妹说,你们谈了挺久阿。”
秦亮瞧了一眼甄夫人,镇定道:“有一阵子。”
郭太后轻声道:“上次我是否不该进屋?”
此时甄夫人的神情有点緊张了。秦亮则如实道:“殿下不来撞破,我也不会做什么。”
郭太后想了想,轻轻点头:“我觉得也是这样。”
秦亮不动声色地说道:“我原以为沐浴的人是殿下,所以才会径直进去看。”
郭太后立刻露出了些许不好意思的样子。
上次的事,秦亮仍无法确定、是不是郭太后刻意安排的,但明显皇后甄瑶并不知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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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非是因甄瑶经常在郭太后身边、早已察觉到了什么,所以郭太后要拉甄瑶下水?抑或仅仅是想用甄瑶、来回报秦亮?那样的话,简直就太过溺爱与纵容了!
甄夫人小声说道:“大将军对皇后做过什么,让她对大将军那么上心。”
秦亮想了想道:“上次意外之余,我设法解释,曾极力夸赞过皇后。”
甄夫人却道:“在那之前,皇后便挺上心了。她以为自己掩藏得很好,不过终究是十余岁的女郎,我哪能看不出来?只要提到大将军,她的眼神是不一样的。有一次还说漏了嘴,说什么有个人念想挺好。”郭太后的声音忽然道:“听说文昭皇后(甄宓)与她长得很像,毕竟她祖父就是文昭皇后的亲兄弟。”
她简单的一句话,竟能立刻激起秦亮的心魔。他知道甄宓是艳名流传两千年的人物,那种好奇、想仔细了解的念头一时便挥之不去。
秦亮的声音也稍有变化,脱口问了一句,“殿下见过文昭皇后?”
郭太后道:“未曾见过。不过文昭皇后的兄弟还在世,永宁宫等地也有一些年长的妃嫔宫女、当年服侍过文昭皇后。那些年长者,几乎每个人都说皇后很像,尤其是肌肤与眉目。”
秦亮故作淡定道:“臣亦久闻大名。”
文昭皇后的名气很大,在当世却不算是好名声,因为世人认同的是品德,而文昭皇后则是因为美色、还有她的离奇经历。比如当年曹丕叫文昭皇后身着透明的轻纱、在大臣们面前展示,看得最起劲的人就是丑侯……司马师前妻吴氏的亲爹。
很多规矩礼仪道德、????????????????大概只是给百姓的方圆,皇家根本不遵守。然而權力的作用之一,不就是免受规则束缚吗?
甄夫人在一旁,正悄悄地上下打量着秦亮,见秦亮转头,她才轻声道:“大将军挺受女郎稀罕。”
郭太后道:“仲明对待妇人是不一样的,就像臧艾那个姨娘。”
秦亮诧异道:“殿下连这种小事也知道?”
郭太后不以为然道:“宦官黄艳说的,他就爱谈论这样的小事。黄艳把来龙去脉说得很清楚,还有动作语气。”
秦亮遂笑了笑:“臧艾的姨母本就冤枉,我不信她一个小妾、能自己干出那么多事来。”
郭太后的目光如有形之物在秦亮脸上拂过,柔声道:“然而唯有仲明这么想,或许也只有仲明想到了她。”
秦亮觉得她的神态也似乎变得更溫柔了。她说话的时候,已然慢慢走到帘子旁边,便掀开垂帘、走向筵席座位。秦亮也没必要拘束,径直走了进去。
偶然间,秦亮又被那干净的白纱帘子吸引了目光,他有时候确实喜欢细致观察事物。不知何处灌进来了些许微风,柔軟的白纱被人掀动后、正在微风中摇曳,垂挂的纱面却恍若平铺开的一般,起伏幌动的姿态如同水波十分赏心悦目。
甄夫人察觉秦亮的动作,也转头看了一眼帘外。她似乎误解了秦亮的意思,目光从两人脸上扫过、便埋头叹道:“那我先到门外去罢。”郭太后的脸颊顿时也有点红、仿佛刚饮了一杯酒似的,她默默地与秦亮对视了一眼。
正如之前对皇后甄瑶的解释,秦亮觐见皇太后殿下、是为商议朝事。于是秦亮先与郭太后商议了许久朝事,然后又与甄夫人商议朝事。
几筵前面的垂帘依旧在清风中动蕩,轻薄的纱料其实什么都遮不住,只是殿下与大臣商议朝事的时候、须要一种表达矜持与礼仪的象征而已,垂帘即是那道礼。而站在门口的人,自然可以清楚地看到几筵间议事的光景。
第五百二十九章 话不投机
秦亮与郭太后商议朝事之后,次日就是三月初一。秦亮去太极殿东堂朝贺,又见到了她。
不过东堂上的垂帘厚实一些,秦亮即便位居前排,也看不太清她的模样。自然不比昨日的光景,连她发际间的绒发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见到紫色的垂帘,秦亮却想起了那道纱帘、白花花地在风中蕩漾的样子,只觉布帘还是白色的好看。
群臣行稽首礼、贺陛下殿下福寿无疆,秦亮趁着直起腰的时机,又用余光瞅了一眼坐在正位的皇帝曹芳。今天曹芳的座位旁边,皇后甄瑶也到场了。
朔日并不廷议,朝会就是走个过场,为了在礼乐之中、反复确定君臣的上下尊卑。如今在朝堂上、秦亮也不会再说军政事务了,他偶尔来朝贺,只是为了在大伙面前露个面而已。
不过今日朝会罢,秦亮还是在东堂外面、与王明山谈起了正事。
因为王家人在守丧、几乎也不访客,最近很少能见面。像今天朝贺,连王公渊也没来、????????????????只有中书监王明山到场。
人们陆续到了太极殿广场上,然后走南边的阅门出宫。秦亮等人则向东、沿着廊屋台基下面走,省去了一路上应付同僚。
秦亮说道:“我与长史叔子等人,已经商议过了。今年在淮南的事,还是让二叔负责都督前线。”
王明山点头道:“回去见到长兄,我便转告大将军的意思。”
秦亮便继续说道:“淮北都督羊发、将回洛阳出任大鸿胪,其麾下的淮北屯兵便由二叔调用;诏令徐州刺史胡遵率军南下,豫州刺史傅嘏、在六月初一之前抵达安丰郡。然后诏令二叔为镇东将军,都督以上各军,准备好夏秋防务。”
王明山这才真正回过神来,正色道:“大将军已确认、今年水贼要进攻淮南?”
秦亮简单地回应道:“很有可能。”
这时羊祜开口道:“即便吴军最终没来,早作准备,亦非坏事。”
秦亮道:“叔子说得有道理。水涨季节利于吴军,叮嘱二叔、应以防御为主。”
他想了想接着道:“还要提醒他因地制宜,机动防御。吴国人好像仿造出了投石机,此事二叔理应知道,我们的消息便是来自扬州的上书。”
王明山拱手道:“仲明放心,我定会在私信里再次提醒二哥。”
秦亮听罢点了点头,今天找到王明山、主要就是为了谈这件事。
毕竟是很重要的军事部署,先知会王家、正是妥当的做法。等到发诏令的时候,无论王明山负责诏书、还是陈安,事情都不会再有什么争议。
数人一边走一边谈,很快走到了东殿门。于是他们一道出东殿门,穿过殿中区域离宫。
王明山辞别后,秦亮与羊祜同车、一起返回大将军府。
秦亮在马车上说道:“我外祖那几个儿子,做正事最可靠的人、便是王公翼。他常年在淮南带兵、如今又是扬州都督,仍让他主持淮南防务,应该问题不大。”
羊祜点头道:“大将军所言极是。除非有朝中大将率洛阳中军南下,否则没有理由夺王公翼兵权。”
秦亮以为然,他此时也不想调动洛阳中军前往淮南。一则已从诏令、私人信件两方面安排,将反复叮嘱王飞枭,叫他只需防守。以王飞枭稳重的性子,不至于自作主张乱搞。
二则针对诸葛恪的准备,中军各部还要时间训练。
如果秦亮调动洛阳中军、聚集更多兵马,便不该只想着防御,得顺势夺取东关!而且主力会战不能急,必须选择有利的时机;肯定不能选在水涨的季节,须等到了秋冬再说。
车马、仪仗进了大将军府,秦亮等人沿着西侧的长廊往北走。他们刚走到拐弯的地方,便遇到了等在那里的校事令隐慈。
秦亮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招呼隐慈,一起进了西边的那间署房。刚出仕的时候,秦亮就经常呆在这间署房。此时回到熟悉的地方,他有一会没有吭声,犹自寻思着。
????????????????羊祜与辛敞自己找席位跪坐下来交谈,隐慈则坐在他们对面等着。
不久前做奸细的道士从蜀国回来,倒是提醒了秦亮,让他重新想起了一些事、便是去年南乡之战时出现的迹象。
从整个汉中战场来看,南乡在汉中的东南角落、且在山区后面,其实是一个比较偏僻的地方。姜维竟然好像提前知道了魏军的策略,直接把主力布置在了南乡!如此偏激的决策,肯定有什么确定的理由。
秦亮当时就琢磨,姜维多半是通过奸细、事先发现了魏军要从沔水东部调运投石机。毕竟马茂等人去襄阳那边、负责制作投石机木件的时间,提前了几个月。
于是秦亮转头看向隐慈,开口径直道:“司马师在洛阳多半还有奸细。”
隐慈立刻回应:“司马家结交甚广,树大根深,与之相关的人实在太多了,难免如此。”
秦亮沉吟道:“高门士族不太可能再理会司马师,没有好处了。反而是像刺客李勇那种人,司马师或许还能通过胁迫、劝说等手段继续利用。”
隐慈想了想道:“大将军说得是,以前仆等就通过(朝云)辨认,在校事府内抓出过一个奸细。”
秦亮道:“我觉得没抓干净,校事府也要再查一下。”
隐慈拱手道:“仆领命!”
秦亮看了侧目看了一眼羊祜与辛敞,又回过头来道:“只查那些可能与司马家相干者,如果是别家大族安插的人,便不必着急。”
隐慈道:“喏。”
不过秦亮也知道,这种人不好查出来。司马家本来就是魏国大士族、用的也是魏国人,谁是奸细完全没有身份辨识度。但此时又不能完全不管,因为跑到吴国的石苞、也是司马师的人。
如果魏军的部署、军事机密让石苞得到了,定然不利于魏军对吴作战。只消想到马茂、还是个魏国人诈降的奸细,如今已为洛阳收集到了多少重要消息!
秦亮想到这里,便起身拿出纸墨,把阿拉伯数字写了下来,然后写下了加密方法。
如同以前与郭太后互通密信的方式,不过这次秦亮随便选了《史记》。现在秦亮与郭太后来往,不需要再加密了,法子正好可以用到奸细密信上。
只要把书中的内容、以固定的行列字数抄下来,三个数字就能确定某个字的坐标。确实会麻烦一点,但还是有用。
那些数字在吴国人看来,几乎就等同于鬼画符,根本无人认识!只要密密麻麻地写在黄纸上,即便被搜出来,信使也能辩称、只是为了吉利的道士符纸。
秦亮准备妥当,便叫隐慈抄一遍,然后派人送到六安城的绢仓,让绢仓密使将书信传递给马茂。
……羊祜下午才离开大将军府回家,他照常先去内宅看望阿母,今日却没见到姐姐羊徽瑜。
等到傍晚时分,羊徽瑜才回来,太阳都快下山了。姐弟见面,羊祜便随口问了一句:“姐今天出门了?”
徽瑜的????????????????语气也很随意:“没走多远,就在北边的别院,去看看柏夫人。”
过了片刻,羊祜才想起哪个柏夫人。他微微一怔,马上问道:“姐去见柏夫人,所为何事?”
徽瑜不解地看了一眼羊祜,蹙眉道:“没什么要紧事,我只是给柏夫人送少许衣食用度过去。司马家的一切都被充了公,她现在几乎什么都没有,总要接济一下。”
羊祜想起、上午在大将军府谈论过的奸细,而且徽瑜似乎也很注意大将军的事,羊祜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句:“卿与司马子元没有再联络罢?”
不过以她现在的境遇,若有一些怨愤不满,也是人之常情。
徽瑜一脸困惑道:“司马子元不是已经去蜀国了,我如何与他联络?弟为何这么问?”
羊祜道:“他还在与洛阳的人秘密联络。”
徽瑜沉默片刻,看着羊祜道:“弟怀疑我为他作奸细?”
羊祜想了想,还是缓缓摇了摇头。
徽瑜忽然又问:“大将军怀疑?”
羊祜道:“没有,大将军正在叫人查校事府。但我们做什么事,都是做到明面上,外舅(夏侯霸)逃去蜀汉了,我仍与外舅家来往,从未避人。”
徽瑜听到这里,明亮的眼睛里先有气愤,接着竟“呵”地发出一声笑,像是冷笑、又如自嘲。
】
虽是亲姐,羊祜仍不理解徽瑜是什么意思,他沉吟道:“大将军待我们家,真的算是仁义了。”接着又道,“那柏夫人的怨恨之心,恐怕比姐更甚。”
徽瑜恍然道:“弟以为我怨恨大将军?”
羊祜道:“姐刚从太傅府回来,不是每天都有怨气?”
徽瑜的语气很怪异:“亏得司马子元的前妻,不然秦仲明都想不起我。”她接着叹了一声,“算了,弟说有怨气,那便有怨气罢。”
今天的气氛不对、话不投机,两人只好不欢而散。
第五百三十章 谏言献策
洛阳的密信送到建业时、已是三月间,吴国正好发生了一件大事,左大司马朱然在江陵城溘然病逝。
昨日马茂进宫朝见,刚见过皇帝孙权穿着素色的丧服、面有悲痛之色。
孙权与吴国世家大族的关系很微妙,既不愿撕破脸,又暗中打压。这些大族之中,唯有朱家(本姓施)与孙权的关系尤为亲近!
朱然不仅是孙权的得力干将、为孙权南征北战屡立奇功,私交感情也相当不错。所以失去朱然,孙权才会如此悲伤。
不像周公瑾等人,马茂有一次面圣、仅仅夸了周公瑾一句,皇帝便不是很高兴的样子。死了那么多年,皇帝心里的芥蒂还没释然。
还有张家,孙权这么多年心里也记着怨恨!
之前芍陂之役战后,张昭的后人张休,便被大虎公主、全氏兄弟、鲁王等人陷害了。张休打完仗没因功受赏,反而先被流放,后被赐死。
血债都算到了鲁王等人头上!因为正是那些人进了谗言。但若没有孙权的态度,谁又有能耐、如此对待张家那样的世家大族?
张休的先父张昭、曾是吴国举足轻重的大臣,也是孙权手下的得力干将之一。所以孙权从未当众表达心里的愤懑,多半是暗藏于心。
马茂在吴国渐渐了解到一些往事,觉得孙权对张家的怨恨主要是两件大事。赤壁之战的时候,跟诸葛亮、鲁肃对着干,一直劝孙权投降的人,便有张昭。张昭当时觉得投降了挺好,毕竟那时曹操打的是汉朝的旗号,张昭认为降了可以光明正大地做汉臣。所以孙权觉得张昭和自己不是一条心。
后来孙权却接受了大魏吴王的分封,当初言之铿锵、死战不降,待曹魏篡汉、大伙回头竟又成了魏国之臣,张昭大怒!由是孙权与张家的关系一直不太好。
马茂正琢磨吴国发生的事,忽然有人通报,侍中孙峻来了!
孙峻以前很少到马茂家里来,此人还是不太容易信任别人的。此时马茂颇感意外,看了一眼还放在案上的洛阳密信,急忙起身来到书架旁、临时找地方藏起来。他随便找了一卷竹简,将纸夹到竹卷中间,然后装进布袋里,放到靠内的位置。
接着马茂赶快出门,去大门口迎到了孙峻等人。
这时马茂才想起,刚才自己呆的地方、乃此处庭院的正堂,接待孙峻这样的宗室贵客,只能到正堂里。
不过客人不可能在别人家里到处乱翻,马茂想到这里,心里稍安。
原来孙峻准备要进宫觐见,顺道来马茂府上坐坐、只看能否获得一些建言献策。
两人谈了一会,孙峻竟然犹自走到了书架旁边。马茂见状心里一紧,暗忖:府上人少,应该没有混入奸细,他不可能知道书架里藏了东西罢!
马茂的手心里立刻冒出了汗,脸上还得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正眼都不看一下书架。
只见孙峻径直拿起了一卷德衡纸(马钧造)展开了看。
马茂沉住气道:“仆在石头城买来的,产自曹魏,名曰德衡纸。此物比竹简轻巧、便宜,又比以前的左伯纸(佐伯是汉灵帝时期一个字佐伯的人)更能长久存放。将军若喜欢,待仆收集一些,送到将军府上。”
孙峻不置可否地发出一个声音,马上放下了德衡纸,又拿起一本纸做的册子来看。
那本纸书很薄,里面印的是几篇道家经文。此书很新奇,便是因为文章不是手抄、而是像拓碑一样印的。
果然孙峻也发现了其独特之处,拿在手里不断翻看。
马茂道:“这也是曹魏产物,仆在石头城买纸的时候、商贾所送。其制作过程,先是把字反过来、浮雕在木板上,然后刷墨拓印。刻板时费事,但一旦刻成,可以很容易拓出许多本,远胜手抄。因此商贾愿意附赠于客。”
孙峻脸上忽然一喜,说道:“德衡纸、以及这种拓印书本,都要禁止进入吴国!尤其是拓印。我随后觐见之时,便当着诸臣的面谏言此事。”
马茂皱眉道:“何故?”
孙峻反问道:“士族究竟所求何物?”
马茂不知他想说什么,便随口回应道:“大片良田沃土?累世为官,锦衣玉食?”
孙峻一边缓缓摇头,一边露出了笑意。他的眉间距很窄,面相严肃、有暴戾之气,笑起来仍然给人阴冷的感觉。
他镇定自若地微笑道:“没有人的良田,只是无用之荒土而已。有低贱的庄民,亦有出身高贵的君子,累世皆为人上人、方是诸公所求。须得大量缺衣少食、生计艰难的屯户附农,才能为诸公耕种良田沃土,生女挑拣送到诸公府上为婢(反動的古代封建王朝状况)。”
马茂听到这里,寻思孙峻确实是那种人。有一次在路上孙峻逮住一对兄妹、便怀疑别人是奸细,马茂当时只觉孙峻是多此一举。如今回想起来,或许那样做、才很符合孙峻的性情。
马茂忍不住问:“莫非诸民之用、便是为士族豪强所驱使?”
孙峻淡然道:“难道不是吗?”
马茂压住气愤,想了想道:“既然世代如此,以己之苦、成他人之奢,庄民附农为何要继续生养?”
孙峻道:“可以讲孝义与香火祭祀,后人除了为士族豪强驱使,也能让其父母分得好处。另外诸公还能从曹魏、诸山越处抢夺人口。”
马茂忽然觉得,这些完全不信奉儒家的人、却在利用儒学,反而是一件非常可怕的事。而且儒学确实也有各种解读注经,甚至会完全违背先圣的初衷。
而孙峻谈的、应该有禺民弱民那一套,但又不完全是。马茂看着孙峻手里的书册,情知即便有这个东西、庄民附农也没有机会读书。
马茂遂沉吟道:“只有寒门、家境较好的庶民,才能借此降低读书识字的门槛。”
孙峻点头道:“对,如果太多人读书识字、乃至出仕,都需要庄民附农,有那么多人口来分吗?所以我只要在诸公面前、提出禁止纸张拓本,并晓以利害,必能获得士族之欢心。”
所以孙峻言下之意,所防范者确非一无所有的庄民,他们的命运不会有多大变化、只是驱使他们的地主变得更多了。孙峻要防的,是士族的竞争者。
马茂又道:“此物只要面世,便禁止不住。看曹魏便没禁,已售卖到吴国来了。”
孙峻道:“曹魏的情况与吴国不同,自建安年间起、曹孟德便用了许多普通的寒门豪强,各种人都在做官,并非士族独强。”
马茂自己就是庶民出身,自然十分反感孙峻的言论。他默念了几遍孟子,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如是稍稍减轻内心受到的毒害。
但马茂从来不觉得自己是吴国人、遂不想与之争吵,只得应付道:“将军言之有理。”
这时孙峻邀请马茂一起去觐见,马茂不好拒绝,遂请孙峻稍候、自己去换衣裳。
马茂退到堂后,见到了族子马庆,立刻吩咐道:“正厅书架上,靠内的位置有一卷布袋装的竹简,内夹密书,我出门后,汝去找到并藏好。”
族子神情紧张地沉声应允。马茂这才赶紧换了衣冠,跟着孙峻出门。
今日皇帝召见少数大臣、是在内殿,相当于燕朝。几个人一道进入一处庭院,忽然看见了三个女眷,年长的那个见到大臣,倒是大方地站在廊芜中、面对着大臣们。
这时有人沉声说道:“朱公主。”
朱公主就是小虎孙鲁育,因为是朱家尚公主,所以人们私下里习惯叫她朱公主。而大虎孙鲁班,很多人则称为全公主。
于是几个人纷纷站定,远远地向朱公主揖拜。朱公主没过来,不过立刻回拜了,旁边两个非常漂亮的女孩儿、也跟着有模有样地行礼。
马茂是第一次亲眼见到小虎,没想到他十分反感的大虎公主之妹,竟然长得十分美貌。
只见孙峻的眼神异样、也是多看了小虎两眼。显然小虎比大虎公主漂亮、而且更年轻,大概只有二十多岁。
大伙继续往前走时,刚才说话的老臣便道:“全公主相貌似陛下,朱公主随步夫人。”步夫人就是步练师,曾是吴国艳名极盛的美人,小虎随母、难怪长得不错。
小虎身边那两个小女郎,大的十来岁、小的估摸才几岁大,小的那个反倒最漂亮、有种出尘脱俗的样子。
马茂不认识她们,好在一路的大臣见多识广,很快就有人嘀咕道:“大张小张,为何在宫中、会与朱公主在一块?”
孙峻立刻告诉马茂:“长水校尉张将军(张布)的女儿,很有名气。”
马茂顿时恍然,他听说过、只是没见过,却没想到小张几岁就出名了。
大伙进了内殿拜见皇帝陛下。皇帝先提到的事、是要挑选使者去汉国,欲联络汉国一起对曹魏发动攻击。
马茂再次认定,吴国真的要北伐了。
第五百三十一章 只是同情
上个月羊徽瑜刚送来了一些米盐织物,柏氏就是这样暂时维持生计的。
羊徽瑜接济的东西不多,因为她自己大概也不太宽裕。羊家确实是世家大族,不过家中有羊发、羊祜以及他们的妻族经营,恐怕羊徽瑜没法随意取用财货。
即便如此,柏氏也很感激,没想到羊徽瑜仍然愿意念及、往昔的那点情分。若非羊徽瑜接济,她恐怕别无选择、只能回河内娘家,但她又不想回去。
这时,一个姓吴的女郎上门拜访,她与随从的侍女下了车、搬下来一个木箱子。打开木箱,只见里面全是绢和细麻布!
柏氏也认出来了,这个女郎便是上次跟着秦亮的人。见礼寒暄了几句,果然柏氏没有记错,吴氏是大将军府的人。这些绢布正是大将军秦亮送的。
只送绢布,倒并不是因为柏氏缺衣服穿,而是这些东西、可以在市集上换取几乎所有东西。商贾最愿意接受的货物,正是绢布与粮食,相比粮食、绢????????????????布还更好搬运。
柏氏推辞了一下,无功不受禄,问大将军何故送礼。
那吴氏的话很简单,声称大将军想到、夫人此时可能需要这些东西。说完留下箱子便告辞了。
柏氏看着打开的箱子怔怔出神,她当然感觉到了,秦亮的好意。大将军那样的人物、要考虑的事很多,却能想到柏氏生计有问题?大将军肯定还惦记着她。
同时她又很羞愧,觉得秦亮似乎是占了便宜想付她钱?柏氏不禁双手拽住了交领,衣裳主要靠腰带固定,上次她就是忽然被拽住了交领、一下子给拉到手肘上。虽然秦亮终究放过了她,但是之后她的胸口等处隐隐疼了半天。至今她还记得,秦仲明怒气冲冲之余吙热的眼神,以及他身上充满力量无处释放的地方,比如手筋绷起的手背。
其实那件事柏氏不怪秦仲明,是她自己先出言激他、暗示他身体不行。
柏氏不禁又想起在王家宅邸灶房,秦仲明那副装作不懂、还想躲开的样子。那次把柏氏也给蒙了,她当时还以为、秦仲明如传言中一样,真的不好女色!
秦仲明能做到大将军,必定颇有智谋,但终究是个年轻人,有些做法甚至让柏氏想笑。完全不像王凌,即便知道柏氏有恨意、还是直接把她抢走了事。
就在她心绪纷乱的时候,又有人进来了。先前那姓吴的女郎出门,没能闩上大门。
来的人是羊徽瑜。羊徽瑜带着一些东西,进屋便立刻发现了箱子里的绢布,但她没有立刻询问。羊徽瑜先是揖见柏氏,说道:「我敲门没有人应,又见院门能推开,有些担心、便自己进来看看。」
柏氏脱口问道:「徽瑜敲门了?」
羊徽瑜道:「我敲了几次,夫人可能没听到罢。」
其实羊徽瑜可以叫柏氏姨母,但她还是称呼柏夫人。
这时羊徽瑜才问道:「为何家里有这么多绢布阿?」
柏氏垂目道:「大将军送来的。」
片刻之后羊徽瑜才回过神、说的是秦亮。她不解地问道:「大将军为何要送夫人绢布?」
柏氏的目光闪烁,接着无奈道:「派来的人也没说清楚,或许是因为可怜我?」
羊徽瑜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柏氏,这时才意识到柏氏生得十分美貌,而且挺年轻,皮肤身段都很好,尤其是那双眼角细长的眼睛、隐约有一种媚惑的韵味。羊徽瑜忍不住轻声问道:「大将军见过夫人?」
柏氏微微点头道:「在宜寿里王家宅邸时,便见过了。」
如此便说得通了,柏氏是先被王凌带走的。羊徽瑜很快就抛却了心里的某个念头,兴许秦亮真的只是同情柏氏罢了?
不过
秦亮做的事、确实比较隐秘,若非今天柏夫人自己说出绢布的来历,必定没人知道、他与柏夫人居然有来往。
????????????????柏氏又道:「卿到那边坐罢,我去煮点茶过来。」
羊徽瑜客气了一句:「夫人不用劳烦。」
柏氏还是先出门去了。羊徽瑜将带来的东西放下,犹自在堂屋里踱步,熟悉的感觉与之前没什么变化。她又走到那只箱子面前,伸手摸里面的布料。不过这些东西、多半并未经秦亮之手,只是他叫属下去挑的,羊徽瑜立刻失去了兴趣。
等了一阵,柏氏便提着茶壶回来了,将两个碗放在几案上、倒上热气腾腾的煮茶。两人也跪坐于筵席上,面对面说了一阵话。
数日之后,长兄羊发回到了洛阳、出任大鸿胪。长兄的身体确实很差,看起来也苍老了很多,但总算能在洛阳与家人团聚,大家都很高兴,尤其是阿母。看到阿母含泪抚摸长兄的脸、露出了笑容,羊徽瑜也颇感欣慰,不禁又暗自感激秦亮的安排。
而且羊家又多了一个九卿、对家势名望的好处极大。羊发随即便要出发,前往大将军府拜访、欲请教在大鸿胪任上的施政事宜。
羊徽瑜也提出想与长兄同行,说是去见王夫人。
她确实去内宅见到了王令君,并且受邀在风景幽美的高台中用午膳。祁县王氏与泰山羊氏的来往一向不多,羊徽瑜与王夫人的交情也没有多深,亲近感只是因为、有一次穿过王夫人的衣裳。不过王夫人出身大族,待客的礼仪自是热情周到。
羊徽瑜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在大将军府内宅逗留那么久,等她告辞出内宅门楼时,才知长兄已经先回去了。
在前厅庭院遇到秦亮,他便亲自相送。两人走到西侧走廊时,羊徽瑜才找到机会,当面解释:「我听弟说起,司马子元在洛阳还有女干细,但我从未见过他的细作。」
秦亮一脸诧异,接着笑道:「我从未怀疑、此事与羊夫人有关。那司马师的女干细,极可能把魏***政大事、泄露给了敌国,羊家怎么愿意做这种事?」
他一说,羊徽瑜立刻便相信了,只消想想秦亮对她的态度,这样的回应也在意料之中。
看到秦亮刚才的笑容,羊徽瑜心头竟是一暖,把之前与弟之间的不快、顿时抛诸脑外了。她又想到长兄的事,不禁轻声道:「我也没有怨恨大将军。」
秦亮好言道:「那我就放心了。」
羊徽瑜心道没有恨、只有怨。但似乎不是在怨秦亮,大概只是怨自己的境遇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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羊徽瑜转头看了一眼。秦亮站起来后个子高,她没看到他的脸,急忙道:「我、我今天想见将军一面,只是想把话说到明处,免得将军有何误解。」
秦亮缓缓走近,羊徽瑜自然想到上次在此地的奇妙感受。她一緊张,竟然脱口冷冷道:「吾弟当着我的面说,他做什么事都在明面上,与夏侯家来往、亦从不避人。」
这是她无意间说漏嘴的话。不过正因心有所思,才会忽然提及此事,家族名望、在她心里确有压力。
秦亮立刻停下脚步,沉吟片刻,点头道:「叔子是那样的人。」
羊徽瑜抬起头观察着秦亮俊朗的脸,语气又柔缓了一些:「大丈夫做什么事、当然都可以正大光明,妾是说自己。」
秦亮显然没有继续勉强羊徽瑜的举止,也没有生气,竟然说道:「但是有些事已经发生过了,那也没有办法阿。」
他说得还挺有道理耶。羊徽瑜沉默稍许,心一横忽然小声道:「我们去那间屋说话罢。」
说完她的脸就像饮了酒似的,玉潤白皙的肌肤浮上了红晕,但话已出口,她只得跟着秦亮、去了旁边的耳房。此时她心里仍是一团乱麻,便小声道:「不能将手伸进去,不能比以前更过分。」忽然她感觉嘴唇很温暖,话也说不出来了。羊徽瑜也没有反抗,轻轻搂住了他的后背,即便只有拥抱,似乎也能得到莫名的安慰。羊徽瑜身上没有什么力气,脑海也迷糊了。她恍惚又隐约看到了一些琐事,好像自己还在家里用布巾擦拭那只细颈瓷瓶。
第五百三十二章 悠悠我心
羊徽瑜回到永安里家中,换衣裳午睡了一阵,便到前厅庭院做些琐事。
她在书房里收拾时,又拿起了一只瓷器瓶子,拿布巾擦拭。因为是装饰用的器皿、并不考虑实用,其瓶颈很细,她想拿布擦瓶内,却怎么也伸不进去,只好隔着布在敞口处来回清理。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闷雷声,她才回过神来,把瓶子放下了。她侧目观望门外的光景、只见乌云密布,可能要下暴雨。
但直到次日的上午,暴雨才下来。
大将军府前厅庭院内,秦亮快步走上石阶,刚好能及时躲雨。这雨下得很急,若非秦亮从阁楼后面抄近路上来,说不定在自己府上、今天也会被淋成落汤鸡。
先是大粒雨点敲在瓦上,发出「叮当」清脆密集的声音,只一小会,「哗哗……」的大雨就变成了雨幕。
这倒确实是盛夏应有的天气。他低头一看,红色的袍服间被雨点打湿的地方、颜色变深了,看起来很明显,但这点雨水干得很快,见客之前不用换衣裳。
最近的气温不算很高,注意到身上的红色官服、眼前的暴雨,秦亮才又意识到,盛夏渐来。
每个地方的气候都不太一样,洛阳下暴雨,淮南不见得如此。如果气候正常的年份,要过一段时间,淮南才会经常下大雨,以至各条河流的水位、都会随之暴涨。
秦亮在台基上站了一会,这时又想起昨日才见过的羊徽瑜。羊徽瑜非常纠结,显然是对通歼之类的说法十分抗拒。
羊徽瑜毕竟不是王玄姬,当时秦亮也不好急着许诺什么。否则说自己想要封王,然后可以给她名分?如此直接把不臣之心说出口,秦亮终究觉得时机还不成熟。
只有在已经有所准备的时候,才能把封王、国公之类的事拿出来说道。那时便可以有多个滕妾夫人,地位也不低,大概羊家、王家都能接受。
目前秦亮还不能太着急,先得在大将军任上提升一下威名,然后把曹芳给废黜了!行废立之事,震慑天下的同时、把权倾朝野的权臣位置坐稳当再说。
就在这时,朱登从后门走了出来,揖拜道:「大将军,诸官都到西厅了。」
朱登之前是门下掾,不久前才改秘书掾,不过以前他干的一些事、现在还在干。
秦亮点头「嗯」了一声,转身朝后门走去。
今天来的人不仅有属官,还有一些朝臣、中军武将,领军将军令狐愚也在场,一下子把偏厅占得满满当当。如果议事设在前厅,大概也不会显得太过空荡;不过这地方有个好处,坐得紧凑一些,彼此间显得更亲近,说话也没那么费劲。
众人纷纷起身,向秦亮执空首礼,秦亮一脸微笑,分别朝两侧揖拜还礼。
「诸位入座。」秦亮招呼道,随即在上位筵席上跪坐下来,展开双臂甩了一下,把宽袖置于两侧。
大伙也纷纷跪坐回去,寒暄了一阵。
这时侍卫抬着木架进来了,放在了上侧位置。木架上面挂着一副画在纸上的地图。
中垒将军杨威起身,向众人揖拜,再跪坐到地图旁边,指着图道:「诸公且看,此乃东关、东兴堤,以及东吴两座筑城的地图。出自车骑将军府长史裴季彦之手,由大将军亲笔填粗。」
裴秀善作图,闻名遐迩,但是他作图的方式详细显得复杂,一般人乍看根本看不懂。于是秦亮得到图纸后,把关键的线条进行加粗醒目,才便于大伙察看。
令狐愚等人闻声,都转头细瞧过来。
杨威道:「这一片便是彭蠡泽(巢湖),从东南沿濡须水而下,此地是吴国修建的东兴堤、以及诸葛恪所筑之二城。」
其实秦亮也没亲自去看过,因为他在淮南做刺史军谋掾时、东
兴那边便有吴兵活动了,比较危险。
裴秀当然也没去过,不过王凌发动江陵之役时,东线的兵马曾大举进攻东兴;裴秀作图的依据,应该是通过军中的将领官吏、????????????????多方了解打听到的情况。
杨威借着地图,开始向众人详细讲解其中的玄机。
东兴堤早先便是吴国人所建,诸葛恪只是进行了修整。那道堤坝正是拦截在濡须水上的大坝,但是大坝中间位置没有修得太高、所以堤坝未完全合拢。堤坝的位置,就在濡须山、七宝山的南边。
堤坝北边还有一个位置叫濡须口,正是在濡须山、七宝山两山夹峙之间的险要位置。但是濡须口不在濡须水上,而是在曹工渠(导水渠)那里;位于濡须水主道的西侧。
所以在枯水季节、比如冬季,濡须水就会被东兴堤截断,至少无法行船!
魏军南下的季节,通常都在冬季,于是根本无法突然发动、沿濡须水长驱南下;船只只能走导水渠,绕过东兴堤,但那时导水渠的水也浅窄,十分难行。
况且在导水渠上,又被诸葛恪修了两座城在山上,夹水防守在濡须口!魏军在拿下濡须口、东兴堤之前,基本无法依赖水路运输进攻。
但是,一到了水涨的季节,魏军就头疼了!东兴堤堵了水流,濡须水倒灌入彭蠡泽(巢湖)、会淹没周围的土地,连魏军的防御工事也要被淹没。
这时候反过来,又到了利于吴军出动的季节。东兴堤中间的航道、以及导水渠上都能行船;吴军水师会轻而易举地沿着河道,长驱直入巢湖!
诸葛恪修缮了堤坝、修筑城寨,并在那里驻军,形成的结果就是:只能吴军出动殴打魏国,魏军没法直接南下进攻劫掠。
魏军在淮南,成了单方面挨揍的局面!
吴军不愧被称为「水贼」,玩水确实很有一套。
杨威道:「此地若不攻下,我军在淮南便处于劣势,水贼可就近积蓄实力、等待时机,随时对淮南发起攻击。」
秦亮也开口道:「吾二叔王都督上书,诸葛恪已在徐塘附近屯田。这都把田屯到我们眼皮底下了,早该毁掉此地!」
他还没好意思提皖城的事,当时诸葛恪隔着大别山屯田,很快便被司马懿带兵赶走了。这回诸葛恪在东关驻兵、屯田,确实就像是在眼皮底下。
令狐愚道:「东兴着实不能不管。汉中之战时,朝廷一出事,吴军就从那里威胁淮南,轻易便能震动大魏朝堂。今年不是说吴军又要入寇,离得那么近,淮南根本安生不了!」
就在这时,贾充却劝道:「东兴有山有水,正始七年冬,我军贸然进攻东关,便不幸遭遇大败,致使朝廷辅政威名受损,毌丘俭大胆在幽州起兵谋反!此乃不祥之地,大将军定要慎重阿,不慎则影响朝军稳定。」
秦亮听到这里,不禁转头看了贾充两眼。
贾充时常来大将军府走动,还给秦亮出出谋划策、如何幹掉皇帝亲近的人。秦亮认为,贾充是有心主动向大将军靠拢的人。
但是贾充显然还不明白、秦亮的悠悠之心!
秦亮现在????????????????最需要的,是在大将军的任上、再度证明自己的武力和功劳,行废立之事才更加稳妥。
【鉴于大环境如此,
不拿东吴开刀,难道去直接灭掉蜀国吗?当初秦亮打个汉中、出洛阳前后用了整整一年,继续伐蜀仍是个大工程。相比之下,在江北地区对吴作战,反而是比较「慎重」的选择了。
或许贾充还是想依赖于权谋杀人手段,从这方面为秦亮谋划。
但秦亮对此不敢苟同。因为这个方法一旦操作不当,会把仇恨与恐惧源头引到自己身上,秦亮在这方面的实操、还真不一定比古人强。况且要杀人、就不能不拉拢人,分化才能有效;那就要对另一批人让利让权,可如今还嫌士族实力不够强吗?
反倒是打仗这种事,才应该作为權臣、乃至皇帝的核心业务!
只要证明军事能力,别人就不敢轻举妄动,因为别人很容易联想到,一旦矛盾憿化、尚位者会通过军事手段直接将其抹平,诸如司马懿、毌丘俭的下场。
这时族兄阿蘇接过贾充的话题,正色道:「正始七年冬那次,朝廷动用了全国大半兵马。大军在荆州猛攻江陵城数月,吸引了大批吴军。饶是如此,东线吴军仍然以寡敌众,大获全胜。由此可见,诸葛恪麾下是有些精兵的,亦有丁奉等能征善战的大将。而且吴国人防守时尤为卖力,攻打东关、恐怕确实是恶战阿。」
阿蘇复出后长期做宗正,但秦亮从他以前的战绩上看、一向觉得他是有军事才能的人。真正知兵的人,对战争的态度、确实是比较谨慎的。秦亮对这样理性的建议、并未驳斥,反而点头给予鼓励。
当然秦亮要干的事,光靠劝说很难阻止。只有像王凌在世时一样,因为權力的关系、不准他去打东关,这样才能让秦亮妥协。
果不出所料、阿蘇又道:「仲明是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决策还是看大将军的意思,仆等的见解、只做参详。」
这时厅堂里有短暂的沉默,羊祜等人都没说什么、并未再劝诫秦亮了。
第五百三十三章 卿最重要
原先秦亮下令调发民壮,在瀍水上筑城,早已完工。因为不需要修筑像样的城墙,只是一道夯土墙,所以要不了多久。
从函谷关到洛阳的那条河,名曰谷水;谷水汇入洛阳城北的那一段,又叫千金渠。瀍水正是自西北方向、汇入千金渠的河流,其上游离大河(黄河)南岸的河阴已是不远了。
筑城选址在瀍水上游的西岸,遂命名为瀍平城。
瀍平城是给少府考工室使用的地方,不过占地不算小,里面除了制作兵器的作坊,中军训练、也在城内的空地上。
城池几乎成了一座军镇,但算不上军事要塞,因为没有必要、修建那么厚实坚固的工事。如果河南尹地区都受到了军事威胁,那么洛阳对周围地区的资源控制权、应已基本丧失;到那时光靠一座远处的军镇,显然无济于事。
此城离人口稠密、人多眼杂的洛阳城有一段路程,好处正是可以避人耳目。因为秦亮知道,洛阳城中极可能有敌国奸细。
其位置比较偏僻,却又有水运相通,运输各种原料、衣食货物都比较方便,着实是一个不错的地方。
及至六月下旬,大将军府又开始办宴会了。
汉中之役后、秦亮升任大将军,早该如此。只因王凌去世,才没有大宴宾客。如今过去了快九个月,秦亮一家人的丧期已过,遂兴宴会,好与各家族保持来往、联络感情。
在喜悦放松的气氛中,大伙一起喝喝美酒、品尝肉食,欣赏歌舞、谈谈逸闻趣事,还是很有必要的,至少可以增加互信。
秦亮未曾贸然去动各家的利益,但也没有大肆封官加爵,出让公器与国惠。毕竟他上位的过程,并没有太依赖士族,最多只有王家、令狐家在勤王之役时入股。
在这种情况下,缺少巨大的实利恩赏,更要与各家保持感情、增加互信;好让他们确信,至少不会有多少损失。如此辅政系统才能维持局面,避免失去对各地惎层的掌控。
毕竟那帮士族豪强虽然占有大量庄园、附农,但所有人都要交田税,如果遇到紧急情况、还要额外支持朝廷。做官出仕的士族豪族才因此觉得,他们在大魏朝廷是带资入股。
秦亮无法把步子迈得太大。否则等他一死,顷刻间一切都会回到原状,瞎折腾一场不说,脑袋上还会被人叩上几十盆翔!
大将军府飘荡着丝竹管弦之声,人们的说话声“嗡嗡”笼罩在庭院内,宾客们陆续来了,气氛渐渐热闹。
秦亮家宴请、又与别处不同,会有不少女眷前来。她们大多都不与男宾结交,但会趁这样的场合相互来往,这地方还管吃管喝、有节目表演,何乐而不为?
在前厅阁楼的西侧,秦亮偶然碰到了外姑婆王氏,遂停下脚步。
今日这样的场合,外姑婆自然没有服丧,只见她穿着精心搭配的素色衣裙,上下都没有金银饰物。
彼此寒暄了几句,王氏的眼睛里又出现了那种幽深而复杂的神色,说话倒算大方,“汝外舅家的人丧期不能来,我前来赴宴,也算王家人罢。”
秦亮说道:“先前听属官说,劳精来了的。”
王氏恍然道:“我认识劳家的人。”
果然劳家追随王家已经几代人,连出嫁了多年的外姑婆也认识。
就在这时,只见金乡公主出现在了走廊上。她独自一人,忽然见到秦亮、脸颊顿时一红,回头看了一眼长廊,好像在等其他人。
秦亮见状,主动向金乡公主拱手。
金乡公主这才不得已近前,与秦亮、王氏相互见礼。
王氏竟端起了长辈的架子,教训道:“我之前也告诉过仲明,身居高位,卿应以国家大事为重。不要太在意亲戚的事,尤其是妇人。”
何必如此?秦亮只得配合着应了一声。但是王氏装作长辈的样子、让他不太适应,他随即又笑了一下,像极了不听话的晚辈。
果然王氏的眼睛里浮现出了一????????????????丝慌乱,显然她在秦亮面前、很不容易维持住气势。她微微侧目,用余光看向宗室金乡公主。
秦亮也下意识看了金乡公主一眼,忍不住说道:“亲戚妇人在我心里,可比国家大事重要多了。”
金乡公主的目光立刻闪躲,几乎想在自己脸上、写上几个大字:与我无关。
这时秦亮才偶然想到,“亲戚的事”难道还能指何骏犯法?
但秦亮确实不是在暗示什么,他在妇人面前还是很放松的,只是想说出内心的想法而已,“除了保命、争权夺利,若要力所能及地发展国家,只消我活得够长,并不是很难。但有些深层的东西,我也深感无力。因此情分最值得重视,也不枉人到世上走了一遭。”
秦亮一直都不是个乐观的人,对世间的根本看法、反倒有点像此时的道家信奉者。他不过是明知不可为、仍想试试。
王氏故意蹙眉道:“我只是汝外姑婆,说的话不管用!还是叫汝外舅与令君,好生相劝罢。我先去见令君了。”
她并未做什么小动作,因为金乡公主就在旁边。揖拜告辞之后,秦亮招来后面的侍女,让侍女带外姑婆去宴厅。
这下除了侍女,便只剩下秦亮与金乡公主,单独在一起。
金乡公主寻机悄悄瞪了他一眼,轻声道:“在别人面前,仲明不要说那样的话阿。”
秦亮想解释,一时又不知如何才说得清,只得无奈地点了点头。
金乡公主的目光越过秦亮脸侧,看向躬身侍立的侍女,意思含糊地说道:“有些事我知道的。”她接着幽幽“唉”地叹了一声,“兴许我今天就不该来!”
果不出其然,很快何骏夫妇也从西侧走廊里过来了。何骏见这边的景象,脚步停顿了一下,然后闷头走过来拜见。他与卢氏都称呼秦亮为大将军。甚至都不愿意叫秦亮一声舅。
这时金乡公主揖道:“伯云的事,我们不知该如何回报大将军,今日只能再次拜谢。”她说罢微微转头,目光严厉地看了何骏一眼。
何骏只好也揖拜道:“多谢大将军出手相助。”
上次在何家别院的后墙那边,秦亮觉得应该就是何骏!当时因为不想让金乡公主走咣,她几乎一直背对、或侧背对着后窗,所以她多半不知道有人窥视。
从刚才金乡公主向何骏投去的目光,秦亮亦已确定自己的判断。
卢氏跟着揖拜,她没有吭声,只是偶然间抬起头看了秦亮一眼。
秦亮还礼,淡然道:“伯云犯了法,殿下家是用大笔钱财赎出来的。所以殿下不必如此。”
金乡公主道:“因为何家有仇人,若非大将军仗义执言,廷尉不见得愿意收钱放人。”
秦亮笑了一下:“那倒也是。不过只是小事一桩,不足挂齿。”
金乡公主也不愿意在此多留,遂告辞了。虽然她的神态举止都没有什么问题,但白皙的脸颊皮肤、????????????????颜色还是有一点微红,她骗不了自己、如此场合确实尴尬。秦亮告诉她们,女宾宴厅还是在原来的地方,又叫了个侍女带引。
何骏竟然没有一起告辞,仍然还在秦亮的身边。男客的宴厅,便是旁边阁楼上的前厅,那处正堂最宽敞。台阶下也有大将军府的属官,正在那里接待。何骏不去前厅,还在这里干什么?
秦亮现在是不接待宾客的,他刚才只是路过此地,只消等开宴的时候出面就行了。就像朔望朝贺时,他也几乎是最后到达东堂的人。
本来曾是太学的老同学,但彼此竟然已无话可说!何骏的脸色隐约是青一阵、白一阵。
秦亮记得卢氏说过,何骏最在乎的、反而是他阿母,觉得金乡公主是冰清玉洁的仙女。这会他大概很愤怒罢?
受邀宾客赴宴是不搜身的,此子会不会携带兵刃、想捅自己?但是只有何骏一个人,又在大将军府内、到处都是侍卫,秦亮根本不怕他,只是留了个心思注意着。当初何骏连个舞姬都搞不定、还被划了一剑,以何骏自己的身手,威胁确实不大。
不过如果何骏真敢动手的话,秦亮还得对他刮目相看。当然可能性不大,秦亮并没有对他的父亲、先辱后杀!
何骏终于开口道:“拙荆可是前来见过大将军了?”
果然何骏没有底气责问他阿母的事,他根本没有名义管长辈的事,只能拿卢氏来表达不满?
秦亮不置可否道:“夫妇之间,应该相互信任。”
何骏竟“嗯”了一声。
这时朱登带着劳精忽然过来了,走得比较急。秦亮立刻停下了脚步。
劳精拿着一封纸信上前拜见,又看了一眼何骏,急道:“扬州王都督的急信!应有奏报同时送到大将军府,大将军已收到了吗?”
秦亮伸手接过书信道:“没有。”他随即转头道:“我有点事。泰雍在前厅外面,请伯云先去前厅。”
第五百三十四章 突然的大战
吴军这次是真的大举来袭了。
诸葛诞把军事工事推到濡须口后,这几年吴国至少已在淮南头上、晃悠拔了两次剑!
毌丘俭起兵谋反那次,因为一场决战便分出了胜负、平定得很快,吴军没来得及南北夹击。去年秦亮在汉中大战数月,季节不太对,吴军在濡须水聚集大量兵马、终究没有大举北上。
但两次吴军都轻易做到了威胁淮南,在魏国无暇东顾的时候,造成了朝野人心紧张。
今年终于是动手了!除了水位适宜,可能还是觉得王凌去世后、魏国现在内部有问题。
这便是秦亮做上大将军后、大魏吴王给的见面礼!又想到东关之役时,吴国人杀了魏军将士那么多人,单是抚恤就几乎掏空了当年国库,秦亮心头更是火冒三丈。
秦亮暂且忍下一口气,仔细将王飞枭的书信看了一遍。
旁边的劳精道:“此次水贼来势尤其汹涌,不仅走????????????????濡须水大举北犯,还从建业直接调集了重兵,走涂水而来。两路总兵力,实数恐怕有十几万之众!”
东吴的人口、实力还是比蜀国强很多的,一场战役便可以调集十几万人。当初姜维要是有这实力,西线那边的情况会艰难很多;至少汉中之战时,秦亮没法全程用优势兵力威慑、逼得姜维不敢会战。
此时两人正在西厅的里屋,东边大堂里的丝竹音乐、人声嘈杂仍旧听得到,但隔着两道墙、声音已然小了一些。
劳精的声音道:“王都督早有准备,原先在濡须水口(居巢)屯兵,与诸葛恪对峙,防止水贼进入巢湖。但因发现建业来的贼军,乘船沿涂水浩浩荡荡来袭,王都督只好放弃了居巢,向逍遥津收缩兵力。”
上次东关之战,督军的人便是王飞枭。大败之后,为王飞枭找理由的人、记得就是劳精,说是因为王飞枭调遣得当,才避免了全军覆没的厄运。
此时劳精又在给王飞枭找理由,不过这次的理由、秦亮倒觉得有合情合理。
涂水位于巢湖的东北方向,上游在逍遥津(合肥旧城遗址)北面大概三十多里,下游通大江(长江)直达建业。如果王飞枭部主力继续在居巢,吴军通过涂水、便能直接威胁到魏军的腹背和纵深。
关键还是,这回吴国下了血本,兵力规模比以往都要大得多!魏国整体实力当然超过吴国,但分散在各个方向,在淮南地区很难调集那么多兵马;兵少还被威胁纵深,搞不好要被包抄断粮!
秦亮把带进屋的一卷纸展开,埋头琢磨了一会地图。
地图虽然简略,但巢湖以北的地区、以前秦亮亲自去过,还曾在合肥新城与孙礼吃过一顿饭。
劳精沉默了稍许,接着又道:“水贼是奔着合肥新城来的阿。”
秦亮头也不抬地应了一声。
先不说那座城的实际作用、究竟还有多大,但是争夺的次数太多,名气太大了!也许它不仅是孙权的一块心病,在魏国乃至天下的影响力也不小。
这时秦亮却忽然开口,轻描淡写地说道:“那我下达一份军令,命令王都督弃守合肥新城罢。”
劳精顿时愣在原地,跪坐在旁边一动不动,似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过了一会,劳精才回过神道:“这……大将军真要下这样的军令?”
如此场合、秦亮的态度还是比较严肃的,哪能随便开冷玩笑?
他点头道:“汝亲自跑一趟,去淮南送达军令,好给我二叔口头带几句话。仗怎么打、守不守,还是由二叔实地决定。但不必拘泥于一城一地的得失,如果守合肥新城不利于全局,二叔便可以把大将军府的军令拿出来。”
劳精恍然醒悟,终于意识到秦亮是认真的。他转头观察着秦亮,似乎想寻找什么迹象,还是有点不敢相信的样子;或许他是觉得秦亮当场决定大事、有点草率!
直到秦亮提起毛笔、开始亲笔写军令,????????????????劳精仍然伸颈看着,看秦亮是否真的要写那样的内容。
秦亮其实并不是草率,他决定事情的快慢、一向与大小轻重无关,只与事情有没有争论的余地相关。
此事在他看来,几无犹豫的余地,这么干就是最好的选择!既然如此,为何还要费劲去徘徊那么久,无非平增精神内耗、跟自己过不去罢了。
相比魏军的有生力量,合肥新城在秦亮眼里、价值也就那样。而且合肥城是小城、可容纳的兵力有限;吴军仿制了大型投石车,一旦把战线推到合肥新城下,魏军要守城也更艰难,万一被强攻下了城池、守军还得全部玩完!
与其因为一座城池,而被限制运动范围,非要在施水上、与吴军优势兵力打阵地战,不如战略上灵活一点。秦亮正是要解决王飞枭的后顾之忧!事到如今,这已是秦亮唯一可以为淮南防御战做的事。
秦亮写好了军令,递给劳精。
劳精恭敬地弯腰,双手小心地接过未干的纸,说道:“仆请拜读。”
“嗯。”秦亮不动声色地发出一个声音,又低头看地图,只从余光里察觉劳精的小动作,见劳精在阅军令时、又抬头看了秦亮一下。
从图上看,王飞枭虽然退到了逍遥津、合肥新城那一片,面临包抄的形势却并未改变,只是范围扩大了。
吴军从涂水方向、依旧可以威胁肥水的粮道,包抄魏军的侧翼。
(自逍遥津北面流入巢湖的河流、是施水;从合肥新城西边、沿芍陂东岸流入淮水的河水,便是肥水。)
吴军兵力不只倍于魏军,如果上下一心正常发挥,秦亮认为王飞枭根本守不住合肥新城!虽然吴军进攻、一向发挥不出全部战力,但秦亮也不能完全寄希望于、敌人自己出问题。
至于如果丢失合肥,在朝野造成的舆情影响,秦亮懒得管了。反正过几个月,他便要去反攻吴军,把一切都给找回来!今年再不反击,秦亮忍不下这种憋屈的形势。
秦亮遂取下了腰间的印绶,蘸上印漆,直接在军令上盖上了清晰的红印,“汝随后去找长史羊叔子,让他用印签字,以示军令通过了府中的验明。”
劳精道:“仆领大将军之令。”
他收起军令,跪坐在筵席上顿首,俯身道:“仆佩服之至!”
秦亮把毛笔放在砚台上,还礼道:“参加完宴会之后,汝再出发罢。”
劳精应声站了起来,退开数步,然后转身离开了里屋。
秦亮随即也从几案后面起身,犹自踱步想了一会,也准备离开此地。
就在这时,王氏出现在了里屋门口。她看见秦亮,眼睛里闪过一丝喜色,进屋说道:“我先前看见仲明进偏厅来了,原来仲明在这里。”
秦亮微笑道:“若有怠慢,外姑婆不要在意阿。”
王氏已????????????????走到跟前,脸色有点红,幽深的眼睛里、目光十分明亮,她压抑着某种失控的情绪,顫声道:“仲明没有怠慢,只是太坏了。为何要说那样的话,我忽然好想再抱一下仲明。我知道这样不对,可真的想死在仲明的怀里!”
秦亮立刻给了王氏一个拥抱。她却忽然緊紧搂住了秦亮,把口鼻也贴到了他的颈窝,声音异样,小声耳语道:“这么多年来,我从未如此心暖。”
一时间秦亮也觉得情绪十分冲動。王氏的年龄虽然大了点,但腰髋曲线反而更突出,妇人到了三四十岁、还能像王氏金乡公主一般垇凸有致,其实非常少见,比年轻女子中的美貌者稀奇得多。
王氏抱得很紧,秦亮也不好推开她,他看了一眼房门、怕有人忽然进来,遂沉声道:“先去里面的椒房。”
王氏这才放开了他,两人一起从旁边的夹道过去,进了椒房。
椒房是冬天保暖的地方,建在房间内部。里墙用花椒和泥、糊了一层,魏国人相信这样可以保暖。但秦亮觉得没什么用,保暖的作用、可能只是因为屋中之屋的隔热原因;不过那些糊在墙上的花椒,散发着一股特别的清香气味。
】
只见王氏動情的眼神,情意无处缓解的样子,秦亮也想帮助她开解心结。但开宴要不了多久了,这地方不能逗留太久,古人的衣裳收拾起来也很复杂。秦亮忽然想起来,以前与郭太后在宫外初次见面、御医诊脉之事,然后他的敏捷度也很高,立刻有了想法。于是事不宜迟,他先找到了一团织物递给王氏,以便如同御医诊脉似的顺利开解心结。过了好一会,王氏的心结终于开解了,但秦亮的心结尚未打开,不料这时外面却传来了说话声!
“刚才车骑将军府的掾属劳精说,在这里见过大将军,怎么不见人?”说话的人是军谋掾辛敞。
另一个陌生的妇人声音道:“砚台上的笔还是濕的。”
秦亮与王氏一动不动,王氏更是大气不敢出,俯身站在原地回过头来、神情緊张地与秦亮对视了一眼。
第五百三十五章 干戚之舞
在这炎热的夏秋季节,不可能有人跑到这椒房中来。秦亮只等着、辛敞和那妇人自己离去。
不料墙外妇人的声音随即道:“我们在此等一会看罢。”
秦亮忍不住在心里暗骂了一声,若非身边的人是王氏,他非得弄出点动静来、让人知难而退。
手肘支撑在木柜上的王氏转过头来,神情复杂地看着他、轻轻摇头示意。秦亮只得离开了原地,王氏长长叹出一口气、随即掩住了口鼻屏住呼吸。片刻后秦亮找到了一卷竹简,一看竟是房钟术之《素女经》,但这屋子里也没有别的书卷,只好凑合着拿起作为道具。他走到王氏身边耳语道:“那我先出去。”
王氏的脸色还是像饮了酒一样,不好意思地垂目轻轻点头回应。
秦亮的袍服袖子宽大,他垂手拿着竹简放到前面,深吸一口气慢慢走出了椒房。
此时他的感受,便好像面前摆着一盘烤肉,颜色金黄焦酥、散发着美拉德反应的香味,刚吃了几口,结果有人把盘子端走了!随之摆上了一道化学题,请教一下该怎么做。又像是凌晨时分,刚刚睡熟,上铺的人把他叫醒,眼皮都睁不开,别人却说想聊一下世界局势。
他就这样挺着浩然之气,从过道里走了出去。只见木案前面跪坐着两个人,辛敞是大将军府的掾属,秦亮当然认识。另外有个年长的妇人,一眼看去、秦亮便想到了辛宪英!
妇人比辛敞的年龄大很多,但两人长得有一点像,尤其是平整的额头,简直一模一样。而许多人的额头是有弧度的、可称天庭饱满。
可能不只是面相,那妇人的头发上、还系着布带作为装饰。这种少见的打扮,很容易让秦亮想起,辛敞也喜欢戴布巾、不戴冠,一家人总有些相似的爱好。不过今日辛敞没有戴布巾,戴着小冠。
宪英刚才正欠身看木案上,上面摆着先前秦亮展开放在那里的地图。
这时两人也转头看过来,先后从筵席上起身,稍退一步,向秦亮揖见。
秦亮露出一点微笑,故作从容地走了过去,用宽袖遮住竹卷《素女经》的文字部分,“刚才我就在里面的椒房,去找一些文书,让二位久等了。吾与泰雍朝夕相处,都不是外人,入座罢。”
辛敞引荐道:“大将军,此乃家姐辛宪英。”
宪英再度揖拜道:“妾得面见大将军,幸甚也。”
秦亮跪坐到正位上,将手里的竹卷放在手边地上,这才隔着木案拱手道:“久闻辛夫人大名,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夫人赏光赴宴,荣幸之至。”
宪英跪坐到了正对面。秦亮跪坐在弧形小木凳上、双腿是分开的,他忽然觉得,如此面对这位年长的妇人、有偎亵嫌疑,但她自己坐在那里的,秦亮也没办法。
】
辛敞在姐姐身边入座,说道:“家姐时常称赞大将军才德,今日姐夫来赴宴,家姐才让仆引荐、能与大将军见上一面。”
果然见宪英微笑着观察着秦亮,目光明亮有神,一双丹凤眼还颇有几分英气。
秦亮也镇定地看着她。不太看得出宪英的年龄,但她估计有五十好几了,因为秦亮以前听说、她四十几才生孩,稍微一算时间,便能大致算出她的年龄。
她的气色很好,看起来很健康,衣着朴素却很讲究。秦亮一眼便察觉,她的脸上有不明显淡妆,嘴唇上略微抹了胭脂。难怪四十好几的时候,还能让太常羊耽有兴趣让她怀上。
两人相互打量了一会,秦亮轻松地笑道:“不知在下于辛夫人眼中,能评几品?”
辛敞只当是玩笑,顿时笑了一下。
宪英则道:“妾一介妇人,不敢越殂代疱,不过是在自家里闲谈罢了,大将军不必当真。”
秦亮道:“我是好奇地随口一说,没那么严重。何况辛夫人一定是品评得准确,才会在士人之中颇有名气。夫人巾帼不让须眉,才德不下丈夫,若是大丈夫之身,朝廷用夫人典选举、定然可以胜任。”
宪英被夸得有点不好意思,拱手道:“不敢当。素闻大将军知兵善战,如今亲眼所见,更觉气度不凡、宽厚随和。”
秦亮不动声色道:“还是要看人,司马家的人就不觉得我宽厚。但泰雍与我相善,日常陪伴左右、尽心辅助,彼此感情甚笃,我自然也会对辛夫人以礼相待。”
她听到这里,眼角微微向上扬了一下。
宪英不仅姓辛,在羊氏等家族中也是说话管用的人。不说别的,羊徽瑜就说她与司马家联姻、之前便有辛宪英点头的原因。宪英是不是爱点评士人、是不是在舆情上有影响力,秦亮不管,只要她别与自己作对就行。
宪英露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看着秦亮微微点头,接着说道:“刚才妾见案上的图是展开的,一时兴起便上前观之,大将军勿怪。”
秦亮随即恢复了客气随意的语气,说道:“无妨无妨,不少图都在泰雍那里。”
辛敞也道:“大将军府的军用图,我那里有很多。”
宪英道:“大将军日理万机,宴会之日仍在处理军务。朝廷有大将军辅政,定可长治久安。妾一介女流,打搅大将军了。”
秦亮真的不是装模作样、想沽名钓誉,便如实道:“寻常人就算亲自登门拜访辛夫人,恐怕也不得见。夫人愿意来,我真的很高兴。我也不是那么忙,正好扬州有书信来,才临时与人谈了一会正事。”
他心道:我平常有的是时间,但汝来的不是时候、使得我不上不下。
宪英又看了一眼案上的东兴地图,意味深长地说道:“昔日大魏将士在东关吃了大亏,听吾弟说起、大将军有意反击诸葛恪,妾很期待,大将军会如何大获全胜。”
秦亮道:“借夫人吉言。不过影响战场的因素太多,战争总会有风险,吾等唯能谨慎处之、尽力而为。”
宪英遂缓缓顿首道:“妾不敢多叨扰,恭请告退。”
辛敞也跟着行礼。
秦亮还礼道:“宴席快开始了,请夫人随意宴饮游玩。若有招待不周之处,还望海涵。”
宪英又道:“多谢大将军盛情。”
姐弟二人离开了里屋。秦亮顺手拿起《素女经》,返回椒房、把这东西放回去,毕竟不是什么雅物。
王氏马上依偎到秦亮怀里,问道:“走了?”秦亮沉声道:“走了。”她把白皙的指尖放在秦亮的胸襟上,抿了一下朱唇小声道:“要不我帮一下仲明?”秦亮想了想道:“时间已然来不及,我先走,卿等一会再出门。”王氏搂住秦亮,终于轻轻叹了口气道:“去罢。”
过了一会,秦亮便离开了西厅,进了正堂大门,从西侧的夹道走廊行走,然后现身在木台上位一侧。正堂里的席位上、已是高朋满座,见到秦亮入席的人们,纷纷朝这边拱手。
秦亮收敛先前的各种情绪,一脸笑容地点头致意,然后拱手还礼、跪坐到了正位。此时歌舞已经开始了,他遂先饶有兴致地欣赏舞蹈,等着开场的雅舞结束。
至于淮南的战事,并不会影响今日的宴会。因为战场远在千里之外、洛阳的任何措施都要以月计,秦亮即便做出緊张关切的样子,也只能是表面功夫,什么作用都起不到。
所以干脆别扫兴,维护好眼下的宴会气氛,方是正事。
汉中之功已过去好几个月,庆功宴失去了时效性,秦亮今日宴请的名义、亦非庆功宴。不过开场的舞蹈,倒是《舞德》。
这是一种雅舞,伶人执盾牌、斧钺为道具在中间跳舞。盾牌叫干、斧钺叫戚,所以又曰干戚之舞,属于尚武的节目。其中的“德”字,起初说不定是、用狼牙棒敲人比较娴熟的意思。“咚咚咚……”的鼓声节奏清晰,舞者衣着原始,动作奔放不加修饰,时不时竟发出“乌鲁”野兽般的叫声。从衣裳到动作,毫无东方典雅的元素,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是什么边地少民的舞蹈。
但它就是古老的华夏族舞蹈,人们沉浸在其中时,仿佛看见了千百年前的场景。原始的华夏先民,他们裹着兽皮、拿着木棍石头,叫喊着冲出了部落、冲出了大河流域,披荆斩棘,前赴后继,在版图上不断扩散。
凭借聚集没有异味的体质、农牧双修的组织度,等等可以长期在野外能歌善舞的天赋,用歌舞感化的德行力量、扩张到了九州之地,席卷天下包举宇内,得有万里疆域。
直到贫瘠的草原、荒芜的隔壁沙漠,无尽的东海、高崧的雪山。
不管怎样,若论活得长、还得此地之人,总比那些灭族了、人都没了的族群好不少。
这时秦亮回过神来,发现表叔令狐愚已坐在旁边观舞。秦亮遂侧身靠近,微笑道:“今日安排的第一场歌舞,倒还挺应景的。”
令狐愚看了秦亮一眼,见他面带笑容、微微一怔,点头道:“淮南发生的事,我刚听说了,确实应景。”
厅中的歌舞渐渐停止,舞姬退下。钟会端起酒杯揖道:“大将军率虎贲之师,厉中军之众,并雍凉之兵,用力讨贼,全取汉中、阴平、武都三郡,仆喜不自胜,请为大将军贺。”
众人纷纷道:“去岁西线大胜,大将军名震天下,为大将军贺。”
“好,好。”秦亮举杯回应了两声,与宾客们一起同饮,然后才说道:“今日只饮酒为乐、歌舞助兴,诸位不要拘谨。”
说罢一个戴面具的女子击掌三次,另一批长袖飘飘的舞姬、很快便鱼贯而入。琴声响起、笛声加入,轻快柔美的气氛,顿时取代了刚才的原始野性。
要等大伙多喝几巡之后,待酒兴上来了,节目再换盘鼓舞,到时候宾客也可以上场跳舞,气氛会更加欢乐一些。
不时有人端着酒杯上来敬酒谈笑。令狐愚想回自己的席位,被秦亮一把拽住,让他陪在这里。王金虎没来,令狐愚的酒量也不错。
自从羊祜引荐了尚书郎中郑小同之后,郑小同也来大将军府赴宴了。他走到上位几筵旁边,与秦亮令狐愚对饮,闲谈了几句。
秦亮忽然问道:“孔文举(孔融)是不是令尊的举主?”
郑小同点头道:“当年先父受举孝廉,正是在北海郡。”
听到举孝廉,秦亮不禁转头对令狐愚道:“孔文举好像说过父母无恩论。”
郑小同道:“孔文举获罪,其中便有这一条罪状。”
当然孔融之死、与言论无关,他的主要问题在于看不起曹操。
秦亮想了想,孔融因为小时候表演行为艺术、被父母强迫让大梨给其兄(孔融让梨、卧冰求鲤,在秦亮看来都是需要推广花费的艺术),所以孔融长大了想起那只水灵的大梨,愤而说出父母无恩论?
但应该不是这么回事,自周天子之后,孝其实才是历朝历代秩序的基础,因为它是最底层的生产关系。不过孔融敢说、敢瞧不起曹操,也是个性情中人,应该并未把儒学纯粹当作工具。
秦亮便道:“孔文举说出此番言论时,其父母早已过世,况且他出身高门士族,是为人父母的角度阿。”
令狐愚立刻赞同道:“仲明言之有理,孔文举或许是看不惯一些士族豪强,倚靠父母之恩、胡作非为。”
秦亮恍然道:“往往认为自己是施恩者,更愿意为受恩者收拾烂摊子。”
郑小同道:“大将军可称予若观火。”说罢又把斟满的酒杯举了起来。
这时正堂上已是闹哄哄一片,宾客们相互祝酒,宴会渐渐进入状态了。
第五百三十六章 当年欢笑
劳精依然参加了宴会,不过他没有呆得太久。正当宾客们跳盘鼓舞时,他便向大将军长史羊祜辞别,先行离席了。回到车骑将军府,劳精准备好过所等物、当天就出发南下,以期尽快赶去扬州。
最近的扬州刚下过一场暴雨,此时天晴了,艳阳当空,路面上却仍是一片烂泥。
魏军从居巢退走之后、重兵已聚集于逍遥津附近,之前便发生过了战斗。
王飞枭等人沿着潮濕的泥泞道路,正从合肥新城、前往东南方向的逍遥津。他还在丧期,生麻孝服穿在甲胄外面、头盔上也裹着白布,但依旧坚持镇守淮南。
上次王飞枭在东关吃了大败战,没有被治罪;但这回若再有什么闪失,连他自己都不好意思再行辩解。
众人出合肥新城之后,便沿着一条河流往南走。
道路右边的这条河流,其实是一条荒废的人工河渠,平时又浅又窄、几近干涸,不到合肥新城就会完全断流;但如今涨水,只见????????????????河面宽阔、河水浑浊,已成为一条可以通航的河流。
因为水涨,这条河渠还与肥水上游连通了,船只从南边的施水而来、可以径直驶入肥水!
没过多久,一行人便被前方的河水挡住了去路。好在河上已有浮桥,于是人们径直骑马从浮桥上通过。
挡路的河流从东北方向汇入施水。但这条看起来像支流的河水,其实正是施水上游河道;而王飞枭等人的来路,只是人工开凿的荒废多年的河渠。
现在的交汇处、便像是一个颠倒的“卜”字。但若在其它季节,人工河渠因无水源而干涸,便只剩下拦路的施水上游河段(倒过来的“卜”字的一侧),其源头在此地东北方的连枷山。
王飞枭继续往南走,没多久他向左面观望、便看到了施水之畔的废墟。
荒草之间,几乎只剩下一堆堆垮塌的夯土。若非熟悉此地的人,谁又能想到、那片地方就是以前的合肥旧城?
此时魏军的各处营垒、军营就在旧城废墟附近。
很快军营里的“二胡”就带着部将们迎接出来了,分别是青徐都督胡质、徐州刺史胡遵,两个人都姓胡,但不是一家人。
其中胡质的年龄挺大了,他跟蒋济是一个时代的人、做官走得也是蒋济的路子;但因长期都在青徐那边、作为东线的纵深支撑力量,其实与镇守扬州的王家关系一向还可以。
见礼罢,胡质便道:“只消停了两天,现在天晴了,等地面稍干、水贼定会继续发起攻打!”
徐州刺史胡遵不动声色地问了一句:“贼军来势汹涌,我们在逍遥津能守住吗?”
王飞枭不置可否道:“此地很重要。”
诸将纷纷附和,之后便对此话题避而不谈。
王飞枭带着大伙往军营里走,不禁再次回头看了一眼远处的废墟。
以前把逍遥津的旧城拆了、挪到现在的新城建城,此事在当时朝廷里有争议!不过后来赞成迁徙到新城的人、说服了皇帝而已。
若论位置的重要性,逍遥津这个地方显然更为关键。不过这里有个问题,因在施水之畔,一年四季都与巢湖、濡须水通航,吴军很容易从水路发起进攻,比较危险。
而合肥新城那边、平时是不通航的,只有涨水的短暂期间,那条人工河渠有水、才能通航。如果吴军抓不住恰当的时期,便只能从施水下船,走二十来里陆地才能抵达新城。所以新城更易防守。
然而现在情况又有变化,军械的发展、让守城变得更困难了。如果放任贼军大军到合肥新城下,再想依靠新城城墙、挡住贼军大军,势必十分凶险。
如今水贼是真的有了大型投石机!前两天攻打魏军的营垒,吴军已经把投石机搬到了前线。
王飞枭都不用看地图,只要眺望后方的施水上游方向,便能瞧出形势。
一旦魏军从逍遥津撤走,将河流交汇处让给敌军;????????????????敌军便会循着河渠兵临合肥城下,同时划着船去施水上游,从连枷山那边包抄新城的侧翼、腹背!
到那时魏军是被合围之势,在新城的粮道、增援都将受到威胁;如果继续把大军放在新城附近,当然是十分不明智的作为。但若想依靠新城的城墙和守军、进行守城战,又因吴军有大型投石机,是否还能守住?
东吴打了那么多次合肥城,都没能攻下。如果丢在王飞枭手里会怎么样,王飞枭简直不愿意去想!
果然刚刚天晴一天,吴军便开始在逍遥津前线、反复发起了进攻。看这情势,诸葛恪是不拿下逍遥津,决不罢休的架势!
王飞枭当然也不能退,一退就要丢合肥!他遂甘冒箭矢,亲自到前方督战。
不出数日,劳精忽然赶到了逍遥津。
见面之后,劳精又提出要借一步说话。劳家是跟了王家几代人的同乡,如今劳精又在车骑将军府做掾属、乃亲信之人。一般是有重要的事、王家才会派劳精亲自跑这么远的路。
两人进了帐篷,这时王飞枭才知,原来劳精不是受长兄王公渊所遣、而是大将军秦仲明派来的。
劳精拿出了一卷精美的纸,双手奉上:“请君侯过目。”
王飞枭展开一看,顿时便面露惊诧意外之色:“大将军要我弃守合肥新城?”
劳精拱手道:“军令是这样,但用不用得上,还是看君侯。”
他稍作停顿,继续道:“大将军叫仆带了几句话。怎么打仗、守不守,还是由君侯决定,但不必拘泥于一城一地的得失,君侯需要撤防合肥时,便可将此军令拿出来示众。”
王飞枭这才回过味来,有些激动道:“原来如此。”
他不禁仔细重读了一遍军令内容,然后观摩笔迹、印章,上面还有大将军长史羊祜的印漆。渐渐地他感觉心头的气息、似乎豁然开朗了!
王飞枭克制着复杂的情绪,长叹了一声道:“仲明这是要把丢失合肥的责任,先往他自己头上扛阿!”
劳精沉声道:“仆在洛阳时,车骑将军、骁骑将军也是如此认为,大将军很想维护王家的威望。因为东关之战时、君侯便未成功,如今若再受人指责,只怕威名扫地。”
王飞枭踱了几步,脱口念道:“仲明为人是可以的,可靠的!”
劳精道:“仆是这么想的,秦家枝叶不够繁茂,王家是大将军的姻亲、也是他的重要支撑。况且大将军一向是个公道人,当初我们在扬州起兵,王家出兵出力,获得洛阳辅政大權之后、王家至少也要占一份的。”
王飞枭沉吟道:“情谊也很重要。当年仲明在扬州时,我们相处得多好,那些欢笑的日子,真是让人怀念阿!这几年经历了那么多事,还是当初的样子最好。”
他回忆感慨了一会,回过神来之后,便用手掌轻轻拍了一拍那卷军令。
没想到秦仲明远在洛阳,竟也能及时看出、王飞枭在淮????????????????南的窘境。这次是真怪不得王飞枭,吴国在东面的兵力几乎是倾巢而出;且马钧几年前造出的那个投石机,现在终于反噬到了自己人的身上。
不过有了这一份军令,王飞枭的思路一下子就打开了!
他展开扬州的地形图,看了一会。战场的形势,一时并不会因为一道军令、而有什么改变。但是王飞枭的心境已是截然不同,相比之前的瞻前顾后,此时他几乎是一瞬间又获得了信心。
王飞枭立刻叫劳精去账外安排人,把胡质、胡遵等大将请来议事。虽然仲明带话,让王飞枭在恰当时候拿出军令,但王飞枭想提前让逍遥津作战的大将们安心。
不过还有豫州刺史傅嘏,因为离得还比较远、所以一时间没法见面。傅嘏从安丰郡过来,听说吴军来袭、先到了庐江郡六安城,然后继续进军,要负责施水西岸的防御。
没一会胡质等几个大将便到了,大伙立刻察觉了王飞枭从容的神情,胡质不禁问道:“中军援兵已经出发了?”
王飞枭却愕然道:“哪有那么快?”
说罢他才把大将军的军令传视诸将,并解释说迫不得已时才用。
此役终究还是要靠东线的兵力打下去,不过这道军令、确实能解决诸将的后顾之忧!这下大伙不用去担心,万一守不住逍遥津、合肥城怎么办的问题了。
而在此之前,没有哪个大将愿意提出弃守合肥的主张。因为合肥城虽小、此时的名气却堪比襄阳,在世人眼里同样是战略要地。就像没人愿意去承担襄阳失守的责任一样。
诸将议论纷纷,帐篷里的沉闷气氛、很快一扫而空。
王飞枭想到,总得有人承担合肥的责任,考虑到秦亮的处境、他便又说了一句:“只要逍遥津能守住、贼军战船便去不了连枷山,合肥暂且也没那么危险。我们应尽力扼守逍遥津,能守则守。”
因为有了退路,几个大将的声音也更有底气:“愿听督军号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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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七章 日出逍遥津
又下过一场大雨,天气虽晴了,但昨夜气温降低、一早起了雾气。东南风随行,仍未完全吹散白雾。
施水水面上的白烟、在风中涌动,看上去仿佛是温泉水面上的蒸汽一般。最先露出身影的、是硕大的楼船,“咚咚咚……”的巨大鼓声,仿佛把水面震得水花四溅!
吴军水师正沿着施水,顺风而来。但楼船没有继续前进,随后出击的是张帆的斗舰、带着一些狭长的艨艟小舰。
那斗舰远远看去,就像楼船似的,但只是错觉。
斗舰的甲板前端上有木棚,木棚四壁上还装饰着铁钉、仿佛高门大户宅邸的门板似的,上方并有女墙射孔;但木棚只有一层,所以不叫楼船。让人觉得高大威猛的原因,还是因为张帆之后看起来船体很高,上面还有长长的拍杆。
拍杆是水战缠斗用的军械,当然此役其实没用。因为魏军在施水之上、根本没有像样的战船,拍不到东西!
鼓声号角之中,斗舰上的吴兵正在呐喊:“杀贼,杀……”
不料没一会,最前面的斗舰就慢下来了,船底随即传来了巨大的令人牙酸的声音。斗舰忽然不慎撞到了水面下的铁锥!
船体开始缓缓倾斜,呐喊声变成了“懆他嬢”等等大骂,还有人惊慌地叫喊。
随着战船开始漏水,一些吴兵忙着卸甲,另一些人找到了小船放到河面上,打算随时弃船跑路!
很快另一艘斗舰发现铁索时,已是降帆不及。虽然船桨已经及时停止划动,但大船还是向前飘了过去。
接着便传来“轰轰”的巨响,横在河面的粗铁链撞到了甲板上的木棚中间,然后被挤了上去,接着把桅杆、拍杆等全都切断了!挂着船帆的桅杆“咔咔”直响,好似被伐倒的大树。大船也被卡在铁链中间,在水流之下缓缓开始后退。
就在这时,河岸上的营垒中也敲击起了鼓声,更多的呐喊喧嚣、让整条施水都热闹起来。
“砰”地一声,一团火光便从岸上一架床弩间飞了出来,火光闪烁着、几乎擦着一艘斗舰飞过。随即两岸“噼里啪啦”的密集弦声响起,无数的火光、如同空中的火把一样,飘飞向了河面。
各种投石机、以及重弩都点燃了砲矢,半空的火团夹杂着星火闪亮,白雾中混着黑烟,一时之间、整片天空宛若打翻了颜料。
上游飘来了数只小船,上面堆积着柴禾。虽是逆风却没有风帆,小船顺着水流就飘了下来,靠近吴军战船时,船上的人便用火把点燃了桐油柴禾,然后纵深跳进河流中奋力游泳。
吴军的多艘战船都起火了,大多是被岸上飞来的砲矢火油点燃的。水上到处人声鼎沸,许多人都在泼水救火。
水上的攻势几乎没什么进展!两岸都在魏军手里,吴军想从河上突破防线,并不容易。即便他们能突破一道封锁,后面应该还有!
这时太阳刚刚升起,在东边呈现出了通红的颜色,不仅颜色浓烈,还好似笼罩着一层光晕。吴军大将似乎以为、西岸是敌军的薄弱点,便又在陆上、自施水之西岸发起了进攻。
然而吴军大片人马还没到敌军的营垒,便又陆续停止了前进。有人大声道:“从六安那边来的贼军,到了!各军迎敌!”
六安来的“贼军”、并不是庐江郡兵,而是豫州傅嘏率领的魏国中外军。
吴军将士还没有看见敌军的身影,但也来不及构筑工事了,只能原地结阵御敌。
良久之后,朦朦胧胧之中,黑漆漆的人马出现在了远处,“隆隆隆……”的马蹄声仿佛笼罩住了天地之间。曹军步骑来了,但动静最大、最引人瞩目的还是那些涌动的骑兵影子,十分扎眼。
先是双方的步兵偏军、用杛弩一通乱射,很快曹军的骑兵就汹涌而至!
“后退者斩!”吴军阵中响起了吼叫声。人群里发出“喝”地一声齐声呐喊,如林的长矛对准了马蹄轰鸣的方向。
高大的战马越来越近,沉重的铁蹄践踏在地面上的声音、十分震撼,何况是无数的铁蹄在轰鸣。
吴军将士瞪圆了眼睛,緊紧握着长矛,前排的士卒、已将木杆尾部抵住地面,准备迎接钢铁洪流般的冲击!
但没想到的是,曹军骑兵快要冲到跟前时、竟忽然减缓了速度,然后向两边迂回跑了!
一些吴军将士骂骂咧咧,一些人仍后怕地注视着前方。吴军也有一些骑兵,但人数很少,还躲在各个步阵中间,并未急着出击。
敌军前部骑兵跑到了别处、重新整队。但是后面的马队又冲上来了!那帮马兵大喊着“杀、杀”,凶神恶煞地杀将上来,见到吴军阵型依旧整肃,故技重施,他嬢的又跑了。
没一会,曹军重步军出击、成队列从正面压了上来。两军前列快要接近时,曹军人群里的喊杀声立刻骤增,提着长矛长戟的甲兵锰冲而至,“砰砰哐当”地撞击在了一起。刀枪挥舞、厮杀的场面沿着战线,迅速蔓延。
拼杀良久,两边各有胜负。敌军将领把队列混乱的军阵、伤兵都往回撤走,吴军也随之更换方阵。
就在这时,侧翼来了一股曹军马兵,忽然蜂拥而至!吴军两个军阵正在移动,间隙之间、迅速被敌骑穿插了进来!
在轰隆的马蹄声中,铁甲骑兵呼啸而过。
“阿!”一声短促的惨叫之后,一个吴兵前边的同伴应声仰倒,鲜血溅了他一脸。吴兵怔在原地,忽见另一骑冲近、并挥舞着寒光闪闪的马槊向这边靠近。那铁蹄落在地上的巨大声响、仿佛正踏在吴兵的胸口上“咚咚”作响。吴兵双手发顫,身体不由自主地往人群里躲。
显然想躲避铁骑的人,不只一两个吴兵。离开了队列的士卒、甚至渐渐占据了军阵的连接处空地。奔腾的铁骑冲过来之后,那帮散乱的吴军步卒更是慌不择路,到处乱跑!
大群吴军将士溃散了,都在向大阵中右方的间隙奔逃。骑兵在后面驱逐追杀,场面更加混乱。
就在这时,大阵中间一面“张”字羽毛旗出现在了半空,一些吴军将士认得、那正是中军主帅诸葛恪的亲外甥,张震!有人喊道:“都乡侯张将军来了!”
吴军大将率亲骑杀至,众军士气大振。
曹军从侧翼冲入阵中的骑兵,因无法击穿军阵,速度很快便被迫减缓。他们在与东吴骑兵拼杀时,周围的吴军步卒也很多,甚至战马偶尔都能直接撞倒人。
混乱的吴军步卒、只要见到慢下来的铁骑,便一拥而上,拿着长矛对着马背上的人乱莿。
一骑曹兵被前面的两杆长矛挡住,战马不愿意前进,前蹄甩了一下、马头向左一转。那两个吴兵士卒见状,立刻端起长矛,冲莿上来!
曹兵骑兵一边用力踢马、一边双手持马槊在右翼横扫,但坐骑的速度已经很慢了,他还没来得及脱身,左边便挨了一击!“哐当”一声,一个吴兵双手举矛到头部,对着马背上的曹兵腰间便莿去,但没刺穿他的甲胄。
这时另一个吴兵拿着一柄铁锤、甩直了手臂,“砰”地一声砸在曹兵的后肩!
曹兵痛叫了一声,只剩下右手单手持槊。右翼的吴兵奔跑着追上来,一把拽住了他的衣甲,曹兵挥了一下马槊、身体向后一仰,双脚还稳在马镫上。但是战马仍然往前跑动,他随即“哐当”一声仰面摔在地上。见到好几个人围上来,曹兵还没被砍、便发出了惊恐的大叫。
冲入阵中的曹军马队一边混战、一边已调转了方向,循着来路撤退。那些马兵在调头时,遭遇了吴军步骑围攻、不断减员。但大部骑兵终于杀出军阵,径直往西而奔。吴军步兵追不上、才停了下来,张震的马队也没再继续追击。
两军大战,直至日上三竿。吴军因为骑兵匮乏,控制不住侧背方向的战线,本来是去进攻的军队、结果在半路的遭遇战中竟落了下风。
不过吴军的兵力多得多,南边终于来援军了!大片兵器完善、养精蓄锐的人马,出现在了战场西南方向。这地方人口稀少,有广阔的荒地,起伏的山丘间、仿佛漫山遍野都是人马和旗帜。
曹军傅嘏部这才鸣角收兵,向西北后撤、重振队形,远远地与吴军对峙。
张震也拍马到阵前,面向西北方向、观望曹军的旗帜阵容。吴军的援兵到了之后,兵力至少是对面曹军的两三倍;但曹军还是进退有度、颇有章法,而且竟没有要退走的意思!
“豫州傅嘏是什么来头?”张震不禁问了一句。
旁边一个文官道:“他乃傅介子后人、傅巽之侄。听说曾为秦亮长史,在洛阳太极殿上、为秦亮挨过几剑,因此外放直接为刺史。”
张震皱眉道:“之前未闻傅嘏将兵之事,今日观之,此子知兵也。”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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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三十八章 势在必得
施水东岸也开战了,吴军对于逍遥津、显然是势在必得!
“轰!轰……”的巨响声后,数枚硕大的石弹从半空呼啸而来,落地时的动静,同样大如雷鸣。其中一枚砸到魏军的藩篱上,立刻是竹木激飞,塌了一片。留守在营垒中的士卒,纷纷抬头观望,生怕那石弹不巧落在自己头上。
吴国人捣鼓了几年,仿制出的投石机结构简单不少、没有魏国那种大木轮,但是确实可以派上用场了。他们简直是迫不及待,将攻城器械直接用到了攻打魏军营垒上。
但这玩意在野地里、似乎没那么好用,主要是简陋的工事不怕被毁,修复得也很快。在投石机发射的时候,魏军将士也能后撤躲开。
镇东将军王飞枭到前线观望,诸将皆劝他当心砲石。
就在这时,有部将建议道:“贼军新到阵前,准备不足,投石机又沉重巨大、一时难以移动。何不以骑兵突袭,冲入其军营毁之?”
忽然人群里一个声音道:“水贼或已有所准备,将军可先以游兵试、试探,然后再用大股人马掩杀!”那人说话不太利索,但不像是口吃,声音听起来比较紧张的样子。
王飞枭等人循声看去,这才发现说话者三四十岁的样子、位于诸将后面,王飞枭遂问道:“卿是何人?”
那人抱拳道:“仆乃成德县马弓长简培。”
先前出主意的武将听到这句话,原来是个小官插嘴,武将脸上顿时有些不悦。
其实简培能在成德县做队长,就是王飞枭亲自下令安排的。
简培祖籍涿郡、徙居于钟离县,因为没什么出身,当初马茂在钟离县任县长时、才辟他为掾。但后来马茂去了东吴,钟离县的掾属也散伙了。王飞枭来钟离县时见到简培,临时起意才给他安排了个马弓长当。
大将王飞枭明显早已把简培忘得一干二净。不过简培也不在意,他这样的人、被大人物忘掉是正常不过的事。
简培正在自我怀疑,刚才不该多嘴的。不料这时王飞枭的声音道:“我看马弓长说得有道理,虽会打草惊蛇,但稳妥些好。简培,汝便带着本队人马,先打头阵。”
简培急忙拜道:“得令!”
于是简培领命,先去召集了自己麾下的数十轻骑,带着大伙陆续出了营垒。
隔一段时间,头上便有石头土块飞过,周围一片嘈杂,整片荒地上不知聚集了双方多少人。身边的人都面带惧意,还有人小声抱怨。
但简培竟没感觉到一丝害怕,甚至有种难以抑制的憿动。
直到此时,他还有点不敢相信,自己一向是个沉默寡言、不善交游之人,刚才竟然在好几个大人物面前,说上话了?而且他建议,居然得到了镇东将军的采纳。
别看此地简陋荒芜,周围连百姓都没几个,但这是整个扬州、乃至大魏朝廷都关注的战场,此乃權力的舞台!简培能在此间起到一点作用,竟有了一种不再是蝼蚁的错觉。
“咚咚……”营中敲起了一通鼓,有人举旗而来,大声喊道:“中军令,成德马弓长,即刻出击!”
简培举起弓箭,招呼手下、一起向前方出动。众人随即从一个小水塘旁边过去,然后沿着一条荒草间的道路,以纵队冲上了小山丘。
这时简培立刻看见了敌军的军阵,看得十分清楚。果然水贼大军推进到此、却未有贸然进攻的迹象,其突出部已最先构筑起了营垒,高高矗立的投石机就位于营垒之中。
“散开成两排!”简培喊了一声,遂跑在最前面。一群人纷纷冲下了山丘,准备好弓箭,以稀疏横队冲了出去。只听得敌营中一阵喧哗,马蹄声显然引起了敌军的注意。
“嘶!”简培忽然听到一声马儿的嘶鸣,便见拈弓搭箭的一骑忽然向前栽倒了!骑士痛叫着在地上滚了几圈,手里的弓箭也摔了八丈远。
顷刻之间,又有两骑以同样的姿势摔倒,马匹嘶鸣着挣扎想站起来、但随即又跪倒在地上。马匹踩进了难以察觉的小土坑里,马腿已经断了!
简培大喊道:“快勒马!”
但未等他下令,大伙已经减缓了速度,渐渐停止了前进。
就在这时,前方的营垒之间,有敌军游骑开始涌出来了。简培急忙调转马头,来到一个摔倒的士卒跟前,说道:“能动弹吗?快上来!”
士卒急忙感激地说道:“仆平素不该顶撞、忤了君的面子!”
敌军游骑以单列纵队冲出,他们却没有陷马,直接朝简培这边杀将而来!简培等人立刻调转马头,拍马就走。很快身后便传来了“噼里啪啦”的弓弦声。
“阿!”坐在简培身后的士卒发出了一声惨叫,好像是中箭了。
他顾不得那么多,带着众骑原路返回,重新冲向了刚才的小山丘。这时更多的魏军骑兵举着旗帜、戟矛,已经开拔出了军营,前队已到了那口小水塘附近。
简培这才在山坡上勒马停下来。简培翻身跳到地上,将士卒也扶下马,只见那士卒的背上插着两根箭羽。士卒披着铠甲,但背部的甲不全,箭矢显然已经射入了他的皮肉。
士卒还没死,看着简培,神色幽幽地说道:“仆知弓马长为何愿意相救了。”
简培愕然,难道他误以为、自己是拿他做挡箭牌?
余下的轻骑都下了马,站在地上拉弓,对着山丘下追来的敌骑“噼啪”放箭。水贼游骑并未冲杀上来,他们应该听到了山丘后面的马蹄声。也有可能是看到了动静,山丘方圆不大,人一多就很容易被发现。
待到魏军骑兵冲向山丘时,简培便挥手大喊:“诸军兄弟不要追得太远,贼军营前,有很多陷马坑!”
骑兵将领听到之后、回应了简培一声,果然只派出少量骑兵组成的马队,驱逐了敌军游骑。
不多时,镇东将军王飞枭也率骑兵来到了前方。他观望了一会吴军军阵、营垒,听说吴军已在营垒前新挖了陷阱,遂放弃了反击吴军的企图。
因为王飞枭认为、仅靠骑兵是冲不进营垒的,只能以大量步骑协同杀上去,与吴军摆开大战。
当然魏军在陆地上就没怕过吴军,无论步战还是马战!但是吴军人数甚众,王飞枭似乎不愿意与他们拼消耗,他是一副能拖则拖的打算。
施水东西两岸,两军来回打了几天,吴军时常发起进攻、但依旧没能取得重大突破。
直到又一场大雨,暂时浇灭了战火。
然而此时魏军斥候发现,水贼又新增援军了!魏军斥候在施水上见到了“陆”字将旗,东吴的大将多出于士族高门,父子相传,陆家的人马,明显便是大名鼎鼎的陆逊之子,陆抗。
除了陆抗,还有全氏、吕氏等东吴大族,亦陆续带兵来援。
水贼兵力再次得到增强,等到雨停,便在东岸构筑了许多营垒。
吴军的工事整体呈现出半月状,欲对魏军大营、形成半包围之势。他们不断用投石机砸魏军的工事,然后在各个方向反复出兵攻打。
但因为双方都有工事,一两场胜负、根本影响不了全局!魏军即便乘胜追上去,也会被工事阻滞,无法迅速扩大战果、并一举将吴军击溃,反之亦然。双方各设阵地,基本已打成了消耗战。
王飞枭终于不愿意继续耗下去了。
他在中军决定,不仅要从逍遥津撤退,连合肥新城也干脆一并放弃。正当众将沉默不言时,王飞枭便拿出了那卷纸,声称这是大将军府的命令!
传视之后,诸将这才纷纷松了口气,立刻有人道:“一旦逍遥津被占,大军若退到合肥、形势反而更危险,水贼会沿着施水上游到连枷山,威胁合肥的侧背!但若是能径直退到肥水,情势便大为改观了。大将军的军令,来得及时阿!”
众人都纷纷附和,觉得此言有理。其实这样的形势、不难被预见的,以前是可以靠城墙挡住敌军很久的,现在却有危险了。
王飞枭最近在逍遥津大战,正是为了尝试保住合肥新城。虽然没有成功,但他此时并不沮丧,回顾左右道:“我军暂且向肥水方向撤退。但诸葛恪的两路大军,在逍遥津已失锐气,连接施水、肥水的汛期亦已所剩无几;只要诸葛恪不能马上攻下寿春,便唯有南逃一条路了!”
青徐都督胡质也道:“吾猜测,诸葛恪的水军、或许根本不敢进肥水。要不了多久,等河水退去,连接肥水与施水的河渠便会断流,到时候吴军的船回不去,岂不是要平白相赠?”
王飞枭点了点头,鼓舞诸将道:“等到汛期一过、水路也不通,贼军在合肥,只能全靠南边运调粮草,维持不了太多兵马。此后吾等便重整旗鼓,将合肥城重新夺回来!”
大伙一起拜道:“将军英明!”
王飞枭遂果断挥手道:“传令各营,部署撤军事宜。”
第五百三十九章 尚未结束
马上到七月中旬了,太阳出来后、空气中的湿度仍旧很大。依山傍水的合肥新城,在远处仿佛笼罩在依稀的烟雾之中。诸葛恪不禁勒马细看了一会。
合肥城的规模,与它的鼎鼎大名相比、确实有点不相称。其面朝河渠,南北长度目测不足一里,东西宽度甚至不到半里,城墙围成了一个不规则的长方形。
但想来也不意外,毕竟此城的大名、并非因为其规格宏大,而是位置的重要、以及在此地发生过的大战。
诸葛恪等人一路来到了城下,城门早已洞开,城楼上插上了吴军的旗帜,正站着一些将士。将士们见到诸大将到来,纷纷举起兵器,一阵欢呼。
但是周围连个百姓都没有,目光所及之处、还能看到大量荒地。仅是站在城上的一些吴军士卒喊叫,确实算不上热闹。
诸葛恪就这样策马进了城门。没有臣服的降将,没有隆重的仪式,明明曾经很期待、踏足合肥的这一天,却没想到是这样的光景。
于是他便觉得,胜利来得似乎不够痛快。就好像很想打喷嚏的时候,试了很多次终于强行“阿切”发出一声,声音却不太洪亮!
一条宽阔的驰道深处,城中最高的建筑、便是北面的那座县寺阁楼隐隐在望。诸葛恪眺望了一会,又回头看城楼,遂在城门内翻身下马。
诸将也陆续下马,上前拜道:“恭贺大将军!”“大将军击败曹军,进占合肥城,大功无人可及也。”“等到捷报传回朝廷,陛下定将称赞大将军之功……”
“好,好,诸位皆有功劳。”诸葛恪听到这里,心情渐好,还礼道,“吾等上城楼看看。”
诸将刚才说得没错,数十年来、吴国从来没有攻陷过合肥。这事很快就会报到建业,到那时诸葛恪在朝中、名望必会大增。
而且皇帝对于合肥、似有某种执念,或因多年前难得一次亲征、在曹魏张辽手里吃过大亏。所以此役算得上是满足了陛下的一个心愿,可慰大吴皇帝之心!
众人来到城楼上,诸葛恪观望着远处的河渠水面。不管怎么样,终于站在了何处城头、诸葛恪等人亦是感慨良多。
情绪稍微平静下来,诸葛恪终于忍不住、说出了在心中许久的疑惑:“曹魏于逍遥津聚集了那么多人,准备得很充分,便如很早就知道我军要北伐似的。建业有内奸罢?”
身边的陆抗也道:“大将军所言极是,此番情势、曹军看上去是早有准备。致使我军在逍遥津耗费了太多物资箭矢,兵峰已老,时间也拖延得太久了。若非如此,合肥城平素只有两三千人,我军直接兵临合肥城下,或可径直进入肥水、进逼寿春。”
陆抗才二十多岁,但没人敢轻视他,因为他的父亲是陆逊。
诸葛恪道:“不过逍遥津大战之后,王飞枭径直弃守了合肥城、我倒是没想到。枉费我军制作了那么多投石机。”
就在这时,丁奉的声音道:“可惜阿,王飞枭本已是手下败将,曹魏大将军秦亮却没来,让人颇觉遗憾。”
诸将顿时发出了一阵笑声。
大伙都知道,吴军能在逍遥津击退王飞枭,主要还是靠远胜于曹军的兵力。不过战场之上、本来就不用拘泥于公平对决,利用好兵力、气候、地形,扬长避短,无论用什么办法,只要能获胜就是本事!胜了就是胜了。
城楼上也没什么好看的了,诸葛恪遂率众走下去,随后去了县寺中安顿。
诸葛恪刚找了间房屋,想休息一会,随行而来的石苞便又求见。
两人跪坐在几筵旁,石苞说道:“先前大将军猜测,建业混入了曹魏奸细。仆有办法,可以尝试查出谁是奸细。”
诸葛恪立刻来了兴趣,问道:“如何办到?”
石苞欠身道:“有个叫蔡弘的人,此时还在建业。他是司马子元的心腹,不久前来吴国相见,便是想问仆在吴国的处境。姜维于汉中大败后,司马子元的靠山不稳、有意投奔吴国。”
他继续道,“蔡弘认识曹魏校事府的细作,可以给蔡弘许诺,然后托他派人潜入洛阳,联络曹魏校事府的人。”
诸葛恪听罢大喜,顿时觉得、有时候叛跿竟然比自己人还好用!因为自己人的地位很稳固,而叛跿还需要主动立功。
于是诸葛恪立刻决定,叫石苞追随报捷的信使队伍、先赶回建业与蔡弘商议,然后遣细作去洛阳。
……除了吴军前线赶着派人回去报捷,魏军这边的王飞枭,也将弃守合肥的消息、赶紧急报于洛阳。
没过多久,大魏朝廷很多人都知道了,正是大将军秦亮下令、弃守了合肥!
既然秦亮已经决定要率军南下,于是长史羊祜提出了应对舆情的法子,便是立刻上书,主张要在今年秋冬反击吴军、攻打东关。奏书会通过尚书省,不止有郭太后看到,朝臣们自然就会明白、淮南之战尚未结束。
羊祜出了主意之后,便回家去了。当天姐弟二人又去了叔父家,他们经常过来走动。因为羊祜等早年丧父,那时羊家孤儿寡母、就是靠叔父庇护过来的。
羊徽瑜姐弟刚到叔父家,连叔母辛宪英也说起了最近的事:“合肥一向是大魏在淮南的重镇,多年未失,忽被东吴占据,朝野会有不少议论了。”
羊祜遂道:“军令早已发出去,仆亦曾签名用印。此事没什么问题的,大将军若不下令,王公翼(王飞枭)可能在施水上、与不啻三倍于己的吴军死战,损失大量兵力、却无甚益处。因为吴国有了大型投石机,我军仅凭合肥新城、难以再守住城池。”
他稍作停顿,接着道,“但汛期一过,吴军同样守不住合肥新城。何况大将军已然决定、今年要南下伐吴,秋冬时节,待我大军一到,至少合肥新城会立刻易手!”
羊祜想了想,还是承认道:“不过眼下的舆情,确实不利。”
这时辛宪英身边的羊耽转头,问道:“那日卿去拜访了大将军,观之若何?”
辛宪英竟笑了一下:“早先听到叔子说过、大将军相貌堂堂,我见面之前便知他仪表不错,但没想到他长得非常俊朗。”
羊耽只是微笑回应,夫妇二人的年纪都挺大了,所以他听到妻子赞叹将军的长相、并不介意。
倒是在羊祜身边默默无言的羊徽瑜,听到这里,不动声色地抬眼,飞快瞟了叔母一眼。
辛宪英收起了笑意,正色道:“后来我才知道,见面那天,正是大将军秦仲明收到扬州急报、并下令弃守合肥的时候;但我竟然丝毫没能察觉!秦仲明当时是神色如常、十分沉稳。”
羊祜点头道:“大将军是那样的人,在战场上也很沉得住气。”
辛宪英道:“未料秦仲明如此年轻,亦能不急不躁。”
她夫君羊耽的声音道:“叔子不也是年轻人?”
辛宪英道:“那倒也是。”她沉吟稍许、接着说道:“不过第一次见面,秦仲明竟然暗中敲打了我一番!”
羊祜也好奇地发出一个声音:“哦?”
辛宪英道:“先是谈及我品评士人的事。后来他说了一句,待人宽厚也要看是谁,司马家的人便不认为他宽厚。”
羊耽恍然道:“这是在提醒辛家、羊家不要与大将军府作对?不过叔子、汝弟都在大将军府为属官阿。”
辛宪英道:“后来秦仲明也特地提及,他与泰雍相善,情谊甚厚。”
这时羊祜道:“大将军待羊家也不错。”
叔母辛宪英的神情果然放松了一些,点头道:“秦仲明倒是个挺有担当的人。他本人又不在扬州,合肥之事本该王公翼承担。但他下达军令,便把王公翼的责任卸掉了。”
羊祜此时没有吭声。
徽瑜则差点赞同叔母的话,随即觉得不太合适、才忍住了没说出口。每当谈起秦仲明的话题,她都显得寡言少语。
其实徽瑜早已相信,秦亮为人可靠。譬如她与秦亮算是已有肌肤之亲,如今过去了几年、却一点风声也没传出去,连羊祜都毫不知情。
听到叔母辛宪英对秦亮评价很高,羊徽瑜心里更是百感交集。
这时辛宪英又说了一句:“秦仲明知兵善战,不知他今年攻打东关的战事、能否再次获胜。他刚出任大将军,获得辅政大權不久,若是连传败绩,恐非好事。”
大家知道秦亮能征善战,不过吴蜀两国都不好打,否则三方势力怎能对峙数十年之久?
羊耽也附和道:“朝中知兵者言,东关那地方,附近有水域、地形很复杂,情况与汉中又不一样。汉中之难,难在不易通行。而吴国实力比蜀汉更强,兵力更多,又有水军之利、增援东关很快,只看大将军有何良策了。”
虽然叔父叔母有些担心,但他们主要还是好意。正如叔父方才所言,羊家、辛家都有人接受了大将军府的征辟。
第五百四十章 痛恨威胁
近日秦亮常去中军军营,开始着手出征之前的准备。不过到了八月初一,他仍要前往太极殿朝贺,这或许是今年最后一次参加朝会了。
城门校尉杜预一早赶来大将军府,于是秦亮、羊祜等人,与杜预同行。几个人先去皇宫东掖门,然后从东殿门到太极殿庭院。
但别的朝臣一般都是走皇宫正门、自阊阖门入宫,抑或抄近路走西掖门,但都要从太极殿南边的阅门进入。
如同往常一样,秦亮等人几乎最后到达东堂。此时人们早已陆续进了朝堂,两边都站着人,有些人正三五成群地作揖交谈。人们见到秦亮到来,便纷纷上前见礼寒暄。
就在这时,秦亮看见尚书右仆射夏侯玄在一旁揖拜,遂拱手还礼。
夏侯玄忽然说道:“大将军下令弃守合肥新城,如此重要之事,或应提前与朝臣商议一下?”
此言一出,周围的官员都住了嘴,默默地观望着。离得稍远的人,自然没听到夏侯玄说话,“嗡嗡”的嘈杂声仍旧笼罩在东堂上。
秦亮不禁暂且停下了脚步,转头审视夏侯玄的神情。
这夏侯玄,之前有几次最严重的事件、他其实都没参与,胆子似乎并不是那么大;但立场当然不在秦亮这边。于是这样反复横跳了几次!但秦亮只是没暂时没顾得上、处理夏侯玄的复杂问题罢了。
因为夏侯玄大概没有在背地里、谋划过什么事,此时当面找不痛快,是想在人多的场合表现一番?
秦亮身边的杜预开口说道:“朝中有不少人,或许完全不懂兵事,明公何必随便听信他人说辞?”
杜预是在揶揄,做过雍凉都督的夏侯玄不懂兵事。果然夏侯玄斜眼看了杜预一眼,面露怒色,似乎有点生气了。
秦亮这才补了一刀,轻描淡写地说道:“此事本是大将军分内之责,当初若是泰初做了大将军,便可决策是否弃守合肥了。”
夏侯玄立刻忍住了情绪,站在那里沉默不言。
因为这话题没法继续下去了,否则难道要说说李丰许允、意图推举夏侯玄为大将军的故事?
秦亮见他不说话,也随即迈步离开。很快就要开始朝贺,他还得抓紧剩下的一点时间,与令狐愚、蒋济等人见面,问候两句。
司徒蒋济好像又老了不少,行动迟缓地走了过来,相互见礼,他说了一句:“我刚收到了文德(胡质)书信,文德在书信中,对大将军颇有感激之意。”
秦亮对蒋济倒很客气:“这是我应该做的事。”
蒋济看着秦亮,缓缓点了一下头。
若是照汉朝的规矩,司徒是三卿的顶头上司,太仆、廷尉、大鸿胪都归司徒管。虽然此时的魏国三公、不再管那些官府,但也是朝廷对功劳贡献大的大臣一种认可,三公还是有威望的。因此王凌、秦亮带兵进洛阳之时,也没有凊算蒋济,并且选择相信、他也是被司马懿坑骗了。
没一会,在宦官的唱词下,皇太后、皇帝等人来到了上位。众人纷纷回到自己的位置上。
秦亮发现,今日到场的人,还有皇后甄瑶。她没有在垂帘后面,只是跪坐在曹芳的侧后位置。
文武百官纷纷行稽首大礼,贺皇太后殿下、陛下、皇后殿下长寿安康。
相比之下、夏侯玄还能勉强可以被容忍,其实在秦亮心里,皇帝曹芳才是必须对付的人!早在李丰等人发起莿杀的时候,就该布置废黜皇帝的,但那时是王家执政,王凌不愿意承担废立的责任,尤其是曹芳还是先帝亲自传位的太子,于是事情就拖延了下来。大伙只能假装不怀疑、莿杀事件与皇帝有关,靠一种虚假的和睦维系到了现在。
事情过去了那么久,秦亮却不能假装不知情。这件大事,终究是要他来承担的。
……堂上奏钟鼓雅乐,太常上表,当众念贺词。除了没有安排舞蹈,一如以往的朝贺场面。
跪坐在垂帘后面的郭太后,目光仍旧有意无意地、看向站在前面的秦亮。只见他还是很守礼的,并未抬头直视上位。不过他以前曾说,上朝的时候能透过垂帘、看到郭太后身体下方的裙子衣袖。
郭太后遂不动声色地轻轻抬了一下收口宽袖,将袖口缉边的红色花纹展现出来。秦亮说起过,喜欢她衣边上颜色明艳的装饰。所以她故意在蚕衣袖口上、刺绣了花朵纹饰,而一般蚕衣上的花纹,几乎都是云纹。
在这样庄重的场合,郭太后却在想那些琐事。不过看到秦亮的身影,她竟莫名觉得挺安心的。
不知过了多久,礼乐渐渐停歇。这时皇帝曹芳忽然说道:“待大将军率军出京之日,朕要亲自出城,为诸卿践行。”
秦亮的声音道:“陛下厚爱,臣谢皇恩。”
君臣简单对话之后,宦官便呼“退朝”,人们再次行大礼。皇帝从正位上起身,郭太后也随后离开了东堂。
郭太后叫来宦官张欢,去留下大将军秦亮,她要在东边的署房召见秦亮。刚吩咐完,皇后甄瑶也过来了,要与母后同行,于是郭太后带着皇后一起沿着走廊、去往太极殿东侧。
两人进了署房,宫女们布置好垂帘,便弯腰退走了。
郭太后不禁留意到甄瑶,见她有意无意地不断向门口张望,好像有点迫不及待的样子。郭太后又仔细打量甄瑶的打扮,一眼便能看出她打扮得很用心,脸上还抹了粉,把嘴唇涂抹得嫣红。
甄瑶是真的不太会打扮,她还不如平常那样简单整洁的样子,而且十几岁的女郎,也不太适合抹那么多胭脂水粉。本来身段不错,她的肌肤也很玉润白净,修饰太多是适得其反。
不过看出来,郭太后这个年纪看得上的儿郎,其实同样容易让十几岁的女郎产生好感。
没一会,秦亮脱鞋穿着袜子走进了屋子。郭太后忍不住侧目又看了甄瑶一眼,果然见她眼睛里也多了几分光彩。
秦亮走到垂帘外面,揖拜道:“臣拜见皇太后殿下、皇后殿下。”
郭太后二人跪坐在筵席上,隔着垂帘还礼。郭太后说道:“既然仲明上书,认为淮南之战没有结束,我便已叫中书令下诏、准许仲明召集中外军伐吴。”
或因皇后在场,且敞开的两道门外站着宫女宦官,秦亮的言行比较客气,“臣当奉诏,一举剪除吴军对淮南的威胁!”
郭太后听罢,顿时想起王凌去世时、朝中的緊张局面,吴国同时在东关调集重兵,那时她忧心忡忡的心境如在昨日。还不止那次,秦亮在征讨毌丘俭时,吴军也是做出了威胁的举动。
她下意识地对吴国、以及东关地名,忽然生出了愤恨的心情!
郭太后沉默片刻,说道:“我将在宫中静待大将军捷报。不过朝臣言及,东关不易攻打,几年前魏军也确实在那里、折损了许多将士,仲明勿要轻敌。”
秦亮拜道:“谨记殿下训言,臣不会让殿下失望,殿下无虑也。”
郭太后听到这里,心下稍安。她忽然明白,为何自己看到秦亮时、会觉得安心了,她还是挺喜欢秦亮表现出自信的样子。
外人看起来,郭太后是个谨慎庄重的人,名声也比较好。但那只是表象,多年以来郭太后几乎一直都受人威胁,比起名声狼藉的义妹甄夫、她的心态实际上更加极端!
比如郭太后与秦亮有染之后,时常便会做一个噩梦,正衣衫不整以不堪的姿势俯在塌上时、忽然被一群道貌岸然的公卿撞破了!那只是一个意象,但当秦亮要摧毁那些威胁过她的人时,郭太后总是有一种隐隐的快意。
郭太后不愿意看到秦亮处境不利,无法再压制那些想威胁控制她的人,她才不管秦亮是不是个有野心的權臣!
她终于不再掩饰,轻声说了一句:“仲明也要注意安危,小心流矢。”
秦亮道:“殿下放心,臣在战场上,从来不亲自上阵。”
这时秦亮又问皇后:“皇后殿下的身体养好了吗?”
皇后的声音轻柔:“比起初春时节,好得多了,天气暖和的季节就会好一些。”
秦亮道:“那便好,臣还担心殿下气色不佳。”
郭太后心道:那是她自己把粉抹多了。隔着帘子、只要距离近一些,果然还是能看见里面的。
秦亮接着说道:“臣已上书,请旨诏令甄将军回朝。诏令大概快发出去了,等一阵子皇后殿下便能见到甄将军。”
皇后小声道:“大将军还记得那件小事阿?”
秦亮道:“可不算小事。”
皇后顿时又抬眼,朝帘子外面定睛看了一眼。
片刻后,秦亮继续面对郭太后道:“臣带兵离京后,车骑将军、领军将军、骁骑将军、中坚将军、城门校尉等大将会留守洛阳,若有要事,殿下可召见他们。”
郭太后道:“我仍旧在东宫召见诸臣,仲明只需安心对付贼军。”
秦亮叹道:“臣能有今日、来源于军功,须得继续带兵征战,才能保持威信。幸有殿下主持朝政,臣才少了许多后顾之忧。”
郭太后不动声色地轻声道:“大将军可以相信我的。”
第五百四十一章 万乘之能
石苞和蔡弘派到魏国的密使,已到达了洛阳。
相比魏蜀边境的关隘,东南方向的道路节点、主要是津口;对于准备充分的奸细椮透,更是防不胜防。吴国人只要先渡过大江,带上一块涂油的牛皮、就能设法绕过各个津口渡河。更何况魏吴之间的商队,来往更为密切。
当然椮透到敌国之后,关键还是要在敌国有内应!否则很难搞到什么东西,最多只是在市集上看看物价、听一些平民百姓的传言而已。
吴国密使见到了校事府的司马家卧底,却没有得到石苞想要的线索、谁是建业的内奸。司马家的卧底告诉密使,魏国不只有校事府从事细作活动,校事令是大将军的人、在大将军府那边还有一批人。
不过密使也没白跑,他得到了另一个消息,魏国已决定今年对东关大举进攻!
于是密使立刻离开洛阳,回吴国禀报军情。
等到石苞得到了密信,他便一面迫不及待地去皇宫觐见,一面遣使去东关、赶紧把消息告诉诸葛恪。石苞投奔了吴国,真正投靠的人其实是诸葛恪。他若不赶快上报,一旦魏军大举南下、动静太大,吴军的细作也很可能会发觉;那时候石苞的消息,便失去作用了!
建业城太初宫内,皇帝孙权一看到密信,顿时不禁莞尔。
在场的近臣,还有侍中孙峻、中书令孙弘等。孙峻张口刚要说话,中书令便抢先说道:“陛下运筹帷幄,决胜于千里之外,臣等赞叹!”
孙权身边的潘淑,却茫然地看着孙权的笑意。
这时孙峻也附和道:“陛下深谋远虑也。”
潘淑这才问孙峻:“诸公何出此言?”
孙峻耐心地解释道:“大将军(诸葛恪)攻下合肥新城之后,欲乘胜追击。陛下诏令大将军勿要贪功,魏军吃了亏、不会善罢甘休。如今观之,岂不正如陛下所料?”
中书令孙弘的眼睛里,顷刻间露出了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怒气。他曾经几次向潘夫人示好,但潘夫人并不领情;眼下孙峻与潘夫人对答的细节,可能稍稍刺激到了孙弘。
另外孙峻与诸葛恪的关系也很亲密,但孙峻刚才在恭维皇帝时、不惜贬低诸葛恪!孙权对于这样的情况,心里是比较满意的。
潘淑恍然道:“原来如此,陛下真是太厉害了!”
孙权从容道:“大事无法一蹴而就,更不能急功近利。有所反复,在所难免。与其让诸葛恪冒进,不如现在以逸待劳、等着魏军前来攻打,我军防守,胜算岂不更大?”
他此时是有些自得的。虽然他亲自带兵的效果不佳,但论谋略、没几个人可以匹敌。
石苞感受到皇帝的语气,赶紧拜道:“陛下英明神武!”
中书令孙弘随后道:“我军此番若在东关击败秦亮,亦是陛下庙算之功阿。”
石苞的声音又道:“秦亮确实善于将兵、却是一将之才,比起陛下万乘之能,哪能相提并论?”
皇帝孙权知道大臣们在恭维自己,但也十分受用,伸手摸着卷曲的硬胡子“呵呵”笑了一声。何况石苞也没说错,秦亮即便权倾洛阳、仍然是个臣罢了。
孙权遂语重心长地说道:“年轻成名,有才能之人,我并非没有见过(如周公瑾)。但人是否能成大器,总是要先吃点亏看看。这次便要让那年轻气盛的秦亮,栽个跟头。”
侍中孙峻立刻道:“昔日魏军突然进攻东关,结果大败,铩羽而归。此番我军早有准备,携战胜之威、士气正盛,形势比上回更好;此战陛下之师,定可大胜秦亮!”
石苞孙弘等人纷纷附和。
孙权点了点头,又念道:“合肥……”
几个人立刻住口,侧耳倾听着下文。
之前听闻合肥的捷报,孙权确实非常高兴,没想到年近古稀、终是了却了多年前的心愿!孙权当然不是因为喜欢合肥,恰恰相反,那地方好似他痛恨的一块心病。
沉吟罢,他果断地说道:“诏令诸葛恪,把合肥新城烧了!各部皆退到东关,利用那里的地势,做好万全准备。”
孙权说出这句话之后,仿佛看到合肥城燃起了熊熊大火,在火光之中化为了灰烬。他的心头、仿佛有块大石头落地了一般,顷刻间只觉轻松惬意!
中书令孙弘即刻拜道:“臣遵旨。”
这时孙权慢慢从筵席上爬了起来。诸臣遂纷纷俯首道:“臣等谢恩告退。”
……待孙峻回到府邸时,外都督马茂已在庭院中等候多时。
两人在一处敞亭中入座,马茂问了一句:“仆听说,将军去太初宫觐见了陛下?”
孙峻没有马上回应,却一言不发地打量了马茂几眼。他的那对眼睛有阴鸷之气,看得马茂浑身有些不不自在。
过了片刻,孙峻才不慌不忙地点头,随口道:“进宫了。”
马茂便在心里寻思,要怎么打听一下、孙峻去宫里商谈何事。因为此时已是下午,若是没什么事,皇帝通常不会召见大臣。
不料孙峻先问道:“乐德来吴国多少年了?”
马茂已感觉今天的气氛不太对,立刻提起了小心,故意想了一会才道:“大概得有七八年了罢。”
孙峻又问:“卿为何要抛弃家业,前来吴国?”
马茂早已准备好了说辞,把以前说过的话、又说了一遍:“仆原先在魏国做钟离长,属下有个县丞叫劳鲲,经常不敬,并有一次恶言相向。那劳鲲是祁县人,与当时扬州都督王彦云相善,不久劳鲲便被召回寿春为掾属,并在都督府诬告仆。仓促之下,仆只得赶快逃离钟离县!”
孙峻一直注意着马茂的脸,听罢沉吟道:“劳鲲?”
马茂镇定道:“鲲鹏的鲲。仆在将军面前,好像说起过此人?”
孙峻笑起来,总是让人觉得有点不真诚:“说过,我记性不太好。”
马茂也陪笑道:“回头看此事、亦非坏事阿,仆出身寒微,在魏国本就没什么前程可言。”
孙峻道:“吴国也是一样的,更看出身。不过卿是外来之人,受陛下赏识,故有殊遇。”
还有个原因,魏国那边主动投降东吴的人、确实不多,几乎都是因为走投无路。
孙峻沉吟片刻,终于直接说道:“大将军(诸葛恪)认定建业有内奸,却不知道是谁。”
马茂心里一紧,差点脱口问出、诸葛恪是怎么知道的?但马茂定住神,没有立刻询问,反而故作轻松地笑道:“莫非将军以为,仆是那个内奸?”
孙峻一副皮笑肉不笑的表情:“不太像。”
马茂这才缓缓问道:“大将军为何如此认定?”
孙峻摇头道:“没有机会细问。”
马茂犹自琢磨着。诸葛恪率大军在逍遥津,与魏军大战了多日,所以诸葛恪可能认为,建业这边事先泄露了北伐的消息、魏军才能提前聚集那么多兵马。诸葛恪是猜的?
就在这时,孙峻忽然说道:“石苞在洛阳校事府还有人,他今日觐见,便是上呈细作的密信。”
马茂仿佛听到“咯噔”一声,一下子几乎把心提到了嗓子眼上。他察觉到孙峻的瞳孔收缩,只得尽力稳住心态,不动声色道:“早点查出来也好,仆便能摆脱嫌疑。”
孙峻埋头权衡稍许,一脸笑意道:“卿若是有嫌疑,我为何要与卿商议此事?”
马茂暗自松一口气,大方地说道:“那倒也是。不过仆便是魏国来的人,易遭人怀疑,并不奇怪。”
两人继续谈论一会,马茂暂时不敢再打听消息,找个理由便尽快离开了。
他走进马车、直到乘车出了孙家宅邸,才有一种魂魄重新回到身体的感觉。这时马茂发现,不知何时、自己的背心竟已完全被汗水浸湿!幸好里面还有一层里衬、外袍是秋白色的布料,应该没有被人发现?
马茂的胆量一向挺大,但今天确实感到了害怕。
如果魏国校事府的奸细查出了马茂的身份,他必然会死无葬身之地!不过目前应该还没查出来,只是因为、孙峻此人的疑心挺重。否则孙峻也不必要如此试探,然后让马茂好生生地走出孙家宅邸!
也许马茂起初与孙峻深交,就是个错误的选择。
无论如何,马茂已经嗅到了危险的气息。这次是真的很危险了,随时会暴露身份!
马茂回到家里,徘徊犹豫了良久,决定冒险送出一份密信。还得先将自己的处境,告诉大将军秦仲明,征得秦仲明的首肯之后、他才能奔回魏国。
毕竟马茂这样的出身,只有得到大将军的认可,回到魏国才有搞头。因为当初扬州都督王彦云的意思、是让他莿杀吴国皇帝孙权;严禁马茂莿杀、要求他卧底建业的人,其实是秦仲明!
马茂立刻回到卧房,挪开书架,掀开了一块地砖,从里面拿出了誊抄的《史记》、以及几张黄纸。他先打草稿,然后用画符一样的数字、把书信内容翻译成暗号。
第五百四十二章 吾非大老粗
石苞收到密信时,除了去太初宫觐见,还在第一次时间派人、去告诉了诸葛恪。
诸葛恪见到石苞信使之后不久,又收到了焚毁合肥新城的诏令。很快合肥新城内的邸阁、县寺等大型建筑就被点燃了!
诸葛恪与丁奉等大将沿着河道离开时,回头一看,只见合肥城内已是浓烟滚滚,城楼的火势也渐渐燃起。
半空烟灰乱飘,风中也飘来了木头烧焦的气味。诸将见诸葛恪回望,也纷纷转头。
部将留略道:“不过是一座小城,大将军不必介......ss=\"state-hide\">☆★☆★☆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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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然后呢?”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然后?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周报》的专栏作家。”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星文阅读app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莱恩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
“哦”了一声:“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
“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
“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
“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皮埃尔点了点头: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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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五百四十三章 难忘相处
中秋节秦亮去了王家宅邸,两家人团聚了一次。不过今年除夕,他应该是赶不回洛阳了。
玄姬说她还是更喜欢中秋节,因为几乎每年中秋、能都见到秦亮。秦亮则最喜欢玄姬平摊着的模样,可惜在宜寿里宅邸太过仓促,也没找到合适的家具,未能如愿。彼时的场景,倒让秦亮想起,与外姑婆在大将军府阁楼椒房里说话地事,也是时间不充足,慌得不行。
到了月底,南征的安排基本已妥当。不料这时,大鸿胪羊发忽然去世了!
秦亮与羊发并不熟悉,因为羊发之前一直在淮北,今年在洛阳才见过几次面,自然也谈不上多深地交情,死了就死了罢。问题在于,长史羊祜因此要辞官。
本来羊祜是以大将军长史的身份,要去淮北督运粮草,保障大军地后勤。羊发曾为淮北都督,弟弟羊祜过去办事肯定更便利,而且羊祜做事靠谱有能力、与秦亮相处的感情也不错,简直是最好的人选。但这下要影响大事了。
为今之计,只能提拔辛敞为长史,接替羊祜的职责。不过秦亮还是想再挽留一下羊祜,于是亲自去羊家吊唁。
羊家宅邸就在洛阳东城的永安里,从大将军府径直南行、便能到达,离得其实不远。
前来吊唁的人很多,许多朝廷官员都在,还有些人可能来过、又走了,毕竟此时的丧事不管饭。羊家几代人在朝为高官,做官的亲朋好友还是很多的。
羊祜到大门迎接时,许多宾客也跟着来了,纷纷向大将军拜见寒暄。秦亮穿着灰色的素袍,低调地向大伙还礼,便随即跟着羊祜去灵堂上香。
在肃穆的气氛中,秦亮在灵位前上了三炷香,然后揖拜。他转过身时,羊祜等人立刻跪伏在草席上行礼。
秦亮也跪坐下来,与羊祜等人对拜,说了两句安慰的话。
柏夫人居然也在灵堂里,她就在羊徽瑜的身后,只是没穿丧服。秦亮与她对视片刻,自是不好当着主人的面说什么。
羊徽瑜飞快地看了秦亮一眼,随即垂目道:“长兄的身体早先便不好了,妾感激大将军把长兄召回洛阳,一家人能得团聚数月,才少了稍许遗憾。”说罢以麻衣宽袖掩面,轻轻抽泣。
秦亮随口道:“即便是兄弟姐妹,在人世的缘分也有尽时。羊公应该也不愿意看见、卿等太过悲伤,伤了身体。”
羊徽瑜听到这里,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哭得更凶。
一旁的羊祜也长叹了一声,拿手掌揩了一下红红的眼睛。秦亮起身,羊家人立刻跪拜。
羊祜应该知道秦亮有话要说,遂跟着秦亮走出灵堂,然后将他请到一旁的厢房内。
两人对坐在一张木案两侧,秦亮直接说道:“我原先是打算,这次南征之后,可让叔子论功升任扬州刺史,东线还是大有可为的。叔子可愿带丧留任?”
羊祜没有正面回答,倒是说起了家里的事。大概是说、长兄羊发是同父异母的哥哥,阿母却对待羊发比亲生儿子还好。如今羊发去世了,阿母必定会悲伤很久,正需要家人常常在身边。
秦亮听完他的讲述,只好说道:“既然如此,我便同意叔子的辞呈。”
羊祜沉默了片刻,说道:“弘农王濬有才干,大将军可征辟为掾,让其在旁辅佐。”
秦亮恍然道:“我知道这个人,他多大了,现在洛阳?”
羊祜道:“王士治已年逾而立。徐景山(徐邈)曾辟为掾,后嫁女与王士治。年初徐公薨于光禄大夫任上,王士治亦辞官服丧,如今丧期已过,正赋闲于洛阳徐家宅邸。”
秦亮当即道:“我回去就告诉泰雍,叫他去礼聘王濬,辟王濬为大将军军谋掾。”
羊祜拱手道:“仆不能再为大将军效力,在此请罪。”
秦亮好言道:“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事,我都会记得、你我朝夕相处的那些日子。”
羊祜微微动容,俯身顿首。
秦亮回拜道:“我便先回去了,叔子节哀。”
两人出了厢房,羊祜与众宾客仍旧相送。一众人路过灵堂门口时,秦亮从余光里发现,羊徽瑜正在转头张望,注视着秦亮与羊祜。
秦亮如在羊家所言,回去就把征辟的事、交给了辛敞。
此次带兵南下,秦亮照样会带几个幕僚参军在左右辅佐、出谋划策,并要王家那边的人参与。除了贾充为参军,还有车骑将军府的王沈举荐了王浑。
秦亮也没见过王浑,不过知道他是太原郡人,其父便是都督荆豫的王昶。
王浑之前干过曹爽的掾属,然后在司马懿发动兵変之后、就被罢官了;其实只是暂时的,只要王昶没有倒苔,王浑迟早要被启用。不过后来王凌执政,直接把王浑提拔到了黄门郎。
王凌、王昶都是太原郡人,但不是一家,应该也没有血缘关系。王凌属于祁县王氏,王昶是晋阳县王氏。祁县王氏以前就比晋阳王氏的家势大,所以是司马家之外的并州河东士族领袖,且王昶从小兄事王凌。之前司马懿想收拾祁县王氏、却被秦亮带兵反推了,所以祁县王氏还会继续比晋阳王氏强盛。
没过两天,秦亮就把王濬、王浑都叫到了大将军府吃饭。
宴席设在西厅。人不算多,除了大将军府上的辛敞、王康、朱登、饶大山等人,便是王濬王浑,贾充也来了。
据说王濬的小名叫阿童,相貌倒还不错,长脸白面,有飘逸的胡须、整齐的剑眉。但也在意料之中,阿童要是长得难看,名士徐邈的女儿也不会看上他。
这阿童虽然出身世家,但是家势、交游的人脉,显然已处于下滑通道,不然以他祖上几代两千石高官的出身,不至于混到这个地步。最终还是靠丈人和外貌才出仕。
大伙见面之后,王浑刚见到阿童、竟立刻露出了鄙夷之色。
秦亮看在眼里,也注意到,阿童穿着华丽的锦袍、比秦亮这个大将军还穿得光鲜,何况阿童的丈人今年才去世。
此时的魏国士族,大多还是以简朴为善,至少表面上是这样。许多名臣去世后,官员想说好话、都会记上一笔“家无余财”。
显然世家也要看权势、离權力中心的位置。这时贾充当着阿童的面,也开起了玩笑:“听说士治在家乡宅邸门前,修了一条几十步宽的大路?气派不小阿!”
两人应该不熟,这样的语气说话、显然不太礼貌。当然贾充不怕阿童是世家出身,因为贾充的先父贾逵,在魏国的地位更高。
有一种说法是,世上根本没有玩笑,所有的玩笑都有认真的成分。
好在阿童挺给大将军面子、没有在这里生气,反而是笑而不语。
王浑补刀道:“公闾有所不知,只有这么宽的路、才能容得下车仗旗帜阿。却不知仪仗何在?”
阿童向秦亮拱手道:“今朝得为大将军效力,盛大的仪仗还会远吗?”
秦亮听到这里,不禁“哈哈”笑了一声。
诸官随之陪笑起来,贾充王浑也面露笑意,不再继续刚才的话题。秦亮适时地主动端起细腰的酒觚,与大伙对饮一觚。
阿童饮罢,赞道:“大将军府的酒果然不错!莫非是名贵佳酿?”
侍女重新把觚倒满酒,里面呈现出浑黄的颜色,正是黍为主要原料的黄酒。秦亮道:“谈不上名贵佳酿。黄酒的酿造并不复杂,我最看重的,是醉酒后不上头不头疼。然后是入口酸味淡、余味苦涩少。”
黄酒的度数可以超过十度,对于酒量一般的人、以多少升为量,照样能喝醉。正如秦亮所言,纯粮酒也是会上头的,主要是酿造的过程中、可能会有杂醇物质超标,说不定还包括甲醇!娴熟的酿酒工匠凭借经验、对一些杂质控制得更好,才不易上头。
贾充随即道:“大将军乃懂酒之人阿。”
秦亮刚想到黄酒能醉人,遂笑道:“我的酒量有限,但卿等不要客气,定要尽兴。”
新任长史辛敞端起酒觚道:“借此美酒,祝大将军荡平东关,大获全胜!”
众人纷纷举觚敬酒,秦亮道:“好,好。”说罢痛快地一饮而尽。
大伙闲谈过后,趁着谋士们聚在一起、秦亮遂说起了出兵的布置。
议定是九月上旬就出发,秦亮率领的中军人马、主要是中垒中坚二营,都是他亲自监督训练的将士;另有倵卫营左校军王彧部,共计五万多人的精锐。
其中中坚将军秦胜不随军出征,他要负责领兵留守大将军府、镇守武库。其麾下军队,由左右二校尉分别统领,直接听命于秦亮。
等到秦亮抵达淮南之后,聚集的军队,还包括扬州王飞枭、豫州傅嘏、青徐胡质麾下的中外军,以及淮北、淮南的屯兵,总兵力将达到十余万!
朝廷在颍水流域,以项县百尺堰为中心、开辟了大片屯田,这几年又囤积了大量粮食。所以在南方用兵,至少后勤保障更可靠、比翻秦岭运粮容易许多。
因为有水路运输,容易调集兵力,魏吴之间的战争规模往往更大。
第五百四十四章 洛水晨曦
天刚蒙蒙亮,冰凉的空气中一点风也没有。如此宁静的庭院,竟让秦亮有一种错觉、今天似乎只是平常的日子。
难以想象将会有喧嚣的仪式、远途的跋涉。秦亮在卧房门口站了一会,忽然北边传来了
“噶”地一声鸟鸣。他下意识向左看去,便见几只飞禽正在半空滑翔;视线越过阁楼檐牙,远处的邙山山影也是隐隐在望。
开阔的景象,立刻闯入了秦亮的眼帘。
“阿……”秦亮张开嘴打了个哈欠,然后抬起双臂,伸了个懒腰。这时忽然传来了令君的声音:......ss=\"state-hide\">☆★☆★☆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
“纵横”,仙侠同人玄幻,奇幻都市,雪中武侠土豆,一剑邪神穿越为生活添点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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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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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然后呢?”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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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周报》的专栏作家。”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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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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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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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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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莱恩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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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
“哦”了一声:“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
“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
“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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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
“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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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五百四十五章 重回故地
诸军过梁县之后,便循着汝水,水陆并进。
阳光下,如长龙般的人马、看上去颜色深浅不一。若非有旗帜、排成的队列,大群人马看上去,乍看竟不似军队。
大伙轻装简行,步伐均匀地在大路上行走,骑兵也牵着马在步行。因为几乎没有铠甲、长兵器、各种辎重,人们不用负重、只是步行,并不是很辛苦。众军看起来走得慢,但若保持这样的速度,一天走好几十里也不难。
甚至诸部扎营、都不用修建太多工事,因为军队在豫州这样的魏国腹地,基本不可能受到威胁。
按照秦亮在演训时订立的规矩,大军在安全地带行军,每一万人需要五百骑披坚执锐、保持战斗状态行进。但是在豫州北部这样的地方,他也懒得管各军、是否达到要求。估计将士们为了省力,根本没布置那么多全副武装的战兵。
汝水上风帆如云,西北风中旌旗猎猎。大队船只顺流顺风,航行得比陆军还快。
四面都是一望无际的平原,方正的田垄、错落的村庄随处可见,城池城楼、亭舍也在不时出现在视野中。魏国各地谈不上繁荣,但在内地、还是比那些荒芜的山区要好不少。
整条行军路线,便是沿着汝水南下,然后通过讨虏渠、进入颍水。接下来就顺颍水行进,直达淮水流域。
随军有船只水运,沿途都有囤粮仓库、邸阁,补给完全不成问题。秦亮估计,十月初一之前,全军便能到达淮南!
】
中坚营秦亮部到了乐嘉小城的时候、刚到下午,时间还早。不过乐嘉城内预先设置了军营,所以各部将士便在此住下,休整半日。
秦亮与诸将入城,登上了阁楼台基,他不禁在木栏杆旁边站了一会,回头观望着四下的景色。朝城北看去,能直接瞧见颍水河面的波光。
诸将也驻足在身边,左校尉潘忠开口道:“几年前大将军路过此地,曾在此间商议军事。”
秦亮也记起来了,点头道:“是阿。”
司马王康道:“那次我们是由南向北、要去攻打洛阳,不过这回的方向正好相反。”
此时随行的参军贾充神色有点异样,站在一边默不作声,他显然听明白了,大伙谈论的正是扬州勤王之役。当初贾充属于敌对的一方,还在为司马家效力!
而一旁的王浑因为干过曹爽掾属,正在罢官赋闲状态,阿童大概还在做徐邈的佐吏,所以他们跟勤王之役的关系倒是不大。
秦亮观望了一会,只是座名不经传的小城,无甚特别之处。不过因为曾经来过,故地重游,仍有些许熟悉的感觉。
他便转身向厅堂走去,对身边的王康道:“各处来的奏报,便由卿来保管。”
王康拱手道:“喏。”
就在这时,只见隐慈牵着马进庭院来了,随后便快步登上台阶。秦亮见状道:“今日不议事,诸位各司其职。潘将军去巡视一下军营。”
众人纷纷揖拜道:“仆等告退。”
隐慈上前,从怀里拿出了黄白两卷纸呈上,揖拜道:“大将军。”秦亮立刻回应:“进来说。”
秦亮记得厅堂旁边有一间署房,果然如此。他便与隐慈一起进屋,在草席上跪坐下来。
原来是马茂的密信,隐慈已经翻译好了内容。
秦亮细看一遍书信。大致写着,诸葛恪认定建业有内奸,吴国侍中孙峻已经有些怀疑马茂的身份了,而且石苞等人在魏国校事府也有奸细!马茂文中之意,便是在东吴很可能要暴露了,十分危险,希望能被准许、回到魏国。
魏国有才能的官吏很多,但能打入东吴高层的人、却是十分难得。马茂最能发挥价值的地方,显然还是继续呆在吴国。
果然跪坐在一旁的隐慈,这时也沉声道:“若是让马茂回来,便没什么大用了。”
密信是隐慈翻译的,他当然知道内容。而且隐慈是校事令,马茂这样的人、对于他也很有作用。
秦亮却侧目道:“死人更没用。”
隐慈立刻道:“大将军言之有理。”
秦亮想了一下,沉吟稍许,说道:“我看,这事还是让马茂自己决定,他身在敌营,更清楚究竟有多危险、紧迫到了什么程度。”
隐慈又低声道:“若是十分紧迫,他可能都没时间送信请命。”
秦亮看了隐慈一眼,觉得有点道理。马茂那种朝不保夕的人,也许只是想知道、是不是有退路,不见得一定是到了非走不可之时!
秦亮遂道:“通过‘绢仓’的密使,给马茂回信。徐州中渎水那边有个山阳池,正是魏吴之间的无人区边缘,绢仓会在那里设置一个接应的据点。叫他尽量留在吴国,不要轻易离开;但若他认为,真的有必要立刻撤离,便走水路北上。”
隐慈叹了一声,拱手道:“大将军仁义也。”
秦亮不动声色道:“马茂是在为我们办事,如果不管他,校事府、米仓、绢仓还有别的人给我们做事,大伙会怎么想?”
隐慈点了点头,起身揖道:“仆这就去安排。”
秦亮目送隐慈的背影,继续跪坐在草席上,他看着木案上的黄纸、翻译文书,又寻思了一会。
司马家在校事府、极可能有奸细没被查出来,此事秦亮早有警觉。石苞是司马师提拔起来的亲信,或许与司马师的人也在联系!
就像汉中之战时,姜维事先便知道了、魏军要通过沔水东路运输投石机;这次魏军南下,估计吴国亦已知道了消息。
当然,这么大的动静、吴国人并不难察觉到战争的迹象,无非迟早而已。秦亮这次并没想偷袭东关。
秦亮转头一看,见祁大等人披坚执锐,正在厅堂里慢慢走动,他便唤道:“祁大,去把王无疾叫来。”
祁大立刻抱拳道:“喏。”
没一会,王康入内见面。秦亮道:“给扬州都督王公翼下令。”
王康早有准备,马上打开包袱,拿出了纸笔砚台等物。那砚台里剩有已经干了的墨,王康拿起牛皮袋倒点水进去,便能搅拌出一些墨汁。
秦亮继续说道:“任命王将军为前锋,于十月初一、前后三天之内,南下进军至居巢。但不能贸然继续前进,须在居巢屯兵、等待中军大军,同时派出斥候,摸清吴军准备情况。”
王康应了一声,马上开始书写军令。
以前干这活的人是辛敞,如今辛敞升任大将军长史,提前去淮北征召徭役、骡驴、船只调粮了。
大将军司马王康便接替了收发军令的事,王康读书识字,但水平显然远不如那些士族出身的人。他看起来有点緊张,专注的眼神里还有憿动之色。
歇了一晚,次日一大早便鼓号齐作,城内一片喧嚣。大军吃过饭之后离开乐嘉,仍旧沿着颍水南下。
不出所料,九月底、秦亮便到达了寿春。
秦亮对寿春这座城很熟悉,他看到外郭沙门城楼、以及城内逍遥楼等建筑的重檐,许多回忆很容易便浮上了心头。
但是此时寿春城内已没有几个熟识的人,王凌已经死了,王广、王金虎等人,甚至诸葛诞父女都在洛阳;二叔王飞枭亦已带兵南下居巢。所以人们怀念故地,究竟是在意那个地方,还是在那里认识的人呢?
如今重回寿春,秦亮却只在城外看了几眼,连城门都没进,便带着人马直接南下肥水流域。毕竟他完全没有游历的心境。
诸军从芍陂东面,沿着肥水、继续水陆并进,直至肥水上游。至此船只无法再继续南下,因为肥水、施水之间此时不通航。军队本来就是步行、并不影响,辎重营则要换骡马车辆。
北方朝廷能调用的骡马更多,所以最后一段陆路运输、无碍大事。而东吴北伐、短板除了骑兵,其实还有个问题是后勤不足,他们很缺骡马驴牛,离开了水路、粮道便会非常艰难。
秦亮率中坚营循着施水南进,路过逍遥津、即合肥旧城遗址,附近又新添了许多废弃的营垒工事。可以看出,数月前这里发生过大战。
之后人们便来到了巢湖北岸,从巢湖北岸往东走、就是濡须水的入水口居巢。按照部署,王飞枭、胡质、傅嘏等人此时应已提前屯兵于居巢。
施水、巢湖附近是低山丘陵地带,大部分地方略有起伏的山丘,算得上平坦。而且光热、水源都很充足,但如今到处都能看到枯黄的荒草,人口极其稀少。完全是因为战争,才造成了大量土地抛荒。
十月初,秦亮抵达居巢,巢湖、濡须水东岸的大片营垒和军营,随之出现在眼前。之前的荒凉景象,一下子因为军营而变得热闹起来。
王飞枭、傅嘏等一众大将,骑马出大营,迎接秦亮等人来了。
故友重聚,即便立刻开始谈论前线军事,但熟悉的人突然相见,神情言语中仍然流露出了热情之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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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四十六章 草船借箭
从居巢到东关,魏吴两军相距、大概也就三十里。
但魏军大量人马到达居巢之后,差不多已有半月之久,竟仍未出动!因为离得太近,双方的斥候游骑经常遇见,小规模战斗的次数、倒是数不清了。
倚靠着群山(含山)西麓的东关关城上,大将军诸葛恪还坐得住,反倒是年龄更大的丁奉走来走去、一副焦躁不安的样子。
诸葛恪终于忍受不住,开口道:“承渊在我眼前转来转去,快把我转昏了!旁边有绳床。”
丁奉叹了口气,终于在绳床上坐下,沉吟道:“吾等选的地势、是否太过分,或许秦亮不来了?”
此言一出,刚刚????????????????还神情凝重的诸将不禁莞尔。原来丁奉是生怕错过了打败秦亮的机会!
部将道:“敌闻大将军、丁将军威名,见势必遁走也!”
这恭维话也太糙了,即便被同僚诟病好大喜功的诸葛恪,也觉得没那么夸张,靠名字能吓住秦亮?毕竟那秦亮的威名,比起之前打赢了东关之役的诸葛恪、似乎还要大一点点。
连刚才还在急不可耐的丁奉也道:“秦仲明聚集那么多人,不打一仗就走,在魏国朝内说不过去罢?”
诸葛恪点头道:“既然如此,承渊便再等等。”
丁奉虽然这么说,但他必定还是担心敌军不来,否则不会那么急躁。
这时丁奉叹了一声道:“我军马兵少,每日在前方这么追逐,着实可惜。”
诸葛恪知道丁奉的心思细,听到这句话,再次确认了自己的看法。
果然丁奉又沉吟道:“我们明摆着守株待兔。如吾是魏军主将,便采用长期对峙的做法,不会急着来攻。”
诸葛恪不置可否,因为丁奉之言、不无道理。大军对峙徒费粮草,但对双方都是一样的。若非魏军大军进逼东关,诸葛恪现在早就南下濡须水、羡溪流域屯田去了。
诸葛恪想了想道:“东兴堤北边的那些铁链作用有限,河上主要还是靠那些铁锥;船过不来,人便过不来。但秦仲明毕竟是名将,何况北来的敌军是顺流,我们的防御不一定拦他得住。”
丁奉道:“即便拦不住,在这附近任何地方大战,也对我们十分有利!”他说罢观望着关城外的景象。
诸葛恪以为然,轻轻点了一下头。
丁奉之所以心急,便是因为此战的地形复杂狭窄,吴军胜算很大。眼看着煮熟的鸭子就在面前,却可能要飞,换谁也急!
但大战就是这样,便宜占尽的时候,对手可以选择不打。不打也比战败要好,这种事没有办法。
众将在关城上呆了一会,这时阳光斜射,光线渐渐黯淡了。大伙向西看去,????????????????濡须水两岸一片平坦,天边隐约可见的黑影、正是七宝山所在山脉,太阳快要下山了。
于是诸葛恪起身,带着丁奉等人下了城楼,返回军营。
三年前的东关之役,吴国援军是从南边徐塘那边赶来的。但今年吴军早有准备,主力近十万大多都在群山南麓,军营便占了一大片地方,因为东关只是座小关城、不可能容纳那么多人。
一夜宁静,风也不大。
次日一早天还没亮,东关大堤两岸的吴军营寨里,忽然吵闹了起来!人声嘈杂之间,有人大声道:“贼军来也,从水上来了!”
戍守的吴军将领吃不准,赶紧叫人帮忙披好铠甲,走出了大堤南边码头上的房屋。然后一行人骑马出发,赶到了东兴大堤的东段上面。
众人朝黑蒙蒙的水面上看了一会,什么也没看到。想听动静,但是濡须水两岸的人声、流水声干扰了声响。
武将转头道:“把火把灭了,照不到远处。”
部下依言将火把扔到地上踩灭。
就在这时,对岸“嗖嗖嗖”几支火箭飞向了河面,大堤上的武将眼尖,隐约看见了有什么巨大的东西、从河面上飘来!当火箭飞过某一个角度时,那黑影一晃而过,没太看真切。
武将犹豫了一下,转头道:“传令,击鼓!立刻派人去大营、禀报大将军,贼军从濡须水袭东关大堤!”
“喏!”部下斩钉截铁地应了一声,随即翻身上马。
没一会码头附近便传来了“咚咚咚”的击鼓声,人声更加嘈杂。对岸的吴军也随之跟着击鼓。
这时河面上的一个东西、终于朦朦胧胧地露出了真面目!原来是一只十分宽阔的竹筏,那大竹筏长宽近百步之阔,前后还有小船拖行。虽是顺流而下,但那些小船上的人开始奋力划桨冲刺了,“哗啦”的击水之声亦已可闻。
只见大竹筏上站着许多人,长兵器如林聳立,旗帜也在风中飘荡。西北风,故旗帜向前。
“放箭!放箭……”????????????????远处传来了一声吆喝,“噼里啪啦”的弦声不绝于耳,朝着竹筏上的甲兵一通箭雨覆盖。那几艘小船立刻调头划走。
这边的武将见状,终于回过神来了!
既然是顺风而行,大竹筏上却简陋得不像话,连个风帆都舍不得建造,不惜用小船拖行?而且竹筏上什么都没有,却站着那么多人做什么,人命那么不值价吗?
于是武将带着部下往北走,眼见竹筏进入射程,便叫大伙放火箭。
果不出所料,竹筏上那些看似甲兵的人、居然一点就着!随着火光越来越大,众人也看清楚了,全是一些裹着破烂铠甲的稻草人!稻草人上还插着许多长矛、竹竿,远远看去,确实像是兵阵。
吴军浪费了许多箭矢,大多射到了稻草人身上,在火光中变得就像是刺猬一般。此乃“草船借箭”之策?
“咔嚓咔嚓……”河中传来了一阵令人牙酸的声响。硕大沉重的竹筏撞到了藏在河中的铁锥。
那大竹筏并不怕漏水,筏体很宽也不会倾覆,而且它看起来很简陋、却颇有技巧,建造得十分坚固!撞到铁锥后,完全没有檞体,反而将铁锥席卷而去!
后方更多的大竹筏、大木船陆续出现,与最前面的那只竹筏,那些木船竹筏全都十分简陋、几乎就是一大片竹木板,但分外宽大。
第五百四十七章 冲堤
濡须水在东兴堤这一段,几乎是南北流向。东兴堤整体有个斜度,在地图上就像笔画捺。
吴军以多道铁链锁河,铁链一头在东兴堤的西端,另一头则在东岸、即濡须水与沼泽大塘之间的一段狭窄陆地。
“咔嚓咔……”随着巨大的噪音之后,越来越多的大竹筏顺流飘来,在濡须水面上浮动,席卷走了河中的铁锥。接着又有一些简陋的大木船飘来,木船长达数十步,最前面的一艘木船、很快就被铁链卡住了。
这些大竹筏与木船看起来简陋,但魏军中必定有会造船的人才,至少赶工造出来的东西很坚固、完全没有檞体的迹象。
就在这时,忽然一只火把被扔到了木船上,几乎是“哄”地一声,上面立刻燃起了大火!
东兴堤上的吴兵这才看清,原来那只简陋的大船上,放置了一大捆柴禾!目测柴禾捆成的柱子、起码一二十人才能围住,上面还浇上了桐油,所以一点就着,顷刻间便是黑烟滚滚!
????????????????木船卡在铁链上动弹不得,柴禾火焰对着铁链烧。火势冲天,在东兴堤上的吴兵也感觉到了热度。一时间大伙拿那些木船竹筏一点办法也没有。
初时铁链只是被柴火渐渐烧红,但等一部分柴禾烧成了木炭之后,铁链立刻就有了熔断的迹象!
果不出料,只听得“哗啦”一声,沉重的铁链被自身的重量拉断,沉入了河底。滚烫的铁链接触到河水,马上发出“炔……”的一声,消失在了河面之上。
装载了柴禾的竹筏木船、都陆续被铁链卡住了,并燃起了大火。一排熊熊的火焰烧得、仿佛整个河面都变红了,周围亮如白昼。
东兴堤的东北方向、有一片宽阔的沼泽大塘,紧靠着濡须水东岸。
这时魏军已经到了大塘北侧,正与南侧的一些吴军隔水大骂。加上东兴堤上的吴兵也离得不远,一时间这片地方上、简直是人声鼎沸!
没一会,成群的油船、轻船划动着顺流而下,进入了火光照射的范围,航行得飞快。
古籍注曰:油船,盖以牛皮为之,外施油以扞水。
这是魏军常用的载人船只,好处是在陆地上、用一只独轮车就能推着走。当年曹仁调兵到大江南岸去作战,就是用的这种船,当然最后被吴国水军封锁回不去、几乎全军覆没。
那些除了稻草人、什么都没布置的大竹筏,已将河底的铁锥破坏殆尽。没有散架的大竹筏飘到了东兴堤旁边、被堤坝挡住了。
“噼里啪啦……”东兴堤上的吴军不断放箭,牛皮船进入射程后自然躲不过去!但熟牛皮很坚固,常常连箭矢都射不穿、会被弹开,但也有被射穿的地方开始漏水了。
魏军士卒拿着刀盾,纷纷跳上了百步宽的竹筏,在大竹筏上稍作聚集,便大喊着“杀杀”,朝东兴堤上攻来。
堤坝的位置高一些,吴兵还是占便宜的,长矛手居高临下,对着爬上来的魏兵便是一通乱矛捅莿。“哐!”冲在最前面的魏兵用木盾挡住了长矛,但木盾不能遮住全身,另一杆长矛刺中了魏兵的肩甲,“铛”地一声金属的撞击声,那魏兵被掀退了下去。
立刻又有一个魏兵鼓足气、猛冲上来,“叮哐”两声之后,那魏兵又被掀翻下去。他刚才已经冲近了,从土坡上滑落时,挥舞环首刀横劈了一刀,正好砍中一个吴兵的小腿,只听得“啊”地一声大声痛叫。
那大竹筏上的稻草人上揷的兵器,有一些是真矛。魏军找到完好的长矛,爬到堤坝土坡上,与上面的吴兵互捅。
竹筏上有个魏军武将,挥着环首刀大喊道:“后退者斩!死了有抚恤,有地、有牛!”
“冲阿!”魏兵们怒吼大叫,蜂拥朝堤坝上爬了上去。
魏军将士一鼓作气,许多人都冲上了堤坝,两军刀枪挥舞,反射着火光闪烁,一阵混战!人们冲杀的时候,都在大喊大叫,仿佛如此可以减轻心中的恐惧。东兴堤东段上的喧嚣声,简直震天动地,仿佛有千军万马。
一个魏兵不知被谁踢了一脚,踉跄着扑向前面的吴兵。若非盾牌挡了一下,魏兵差点没直接撞到吴兵的刀口上。两人扑了个满怀,一起摔倒在地,因为都站在堤坝边上、两人便一起朝南边滚落下去。
“噗通”两声,二人都掉进了水里。幸得这堤坝并不像城墙那样陡峭,而是底部宽、上部较窄,他们刚入水时都是浅水。否则会游泳也没用,因为身上都穿着铁甲。
吴兵手脚并用,急忙往上面爬去,这时他发现魏兵竟也在旁边,心下顿时大怒。手里的兵器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吴兵便挥起拳头揍了过去!“哐当”地一声,一拳打在了盆领上,疼得大叫的人、反而是吴兵。
这时东天已经泛白,但东兴堤把水上的大火遮住了,堤坝后面还是一片黯淡、视线不清。疼痛大概让吴兵冷静了下来,他赶紧往敌兵的反方向摸走了。
堵在堤坝上的大竹筏,变成了魏军的跳板,越来越多的魏兵划着小船,持续攻上堤坝。眼看大堤就要失守了!东关关城离得最近,从东关赶来的援兵正在路上,已经靠近东兴堤。
不过真正能够起到作用的,还是东关东南边、群山南麓的那些吴军军营,吴军主力就在那一片,没有十万,也有好几万!
大营内已是鼓号齐鸣,一片喧闹。天刚蒙蒙亮,但各营已正在聚集人马,准备铠甲兵器。
诸葛恪走出军营,向西边观望,暂时看不到什么东西,但隐约能听见那边有“嗡嗡”的噪音。
这时丁奉等人也骑着马赶了过来。丁奉见面抱拳见礼,立刻问道:“东兴堤失守了吗?”
诸葛恪道:“最后收到的消息,已有敌军攻上东兴堤。”
丁奉几乎不假思索便道:“那仅靠东关的人马,守不住东兴堤了。”
诸葛恪镇定地点了一下头,“早就料到,仅靠缴获的那些铁链铁锥,难以挡住秦仲明。”
丁奉道:“东兴堤那地方的地形太复杂了,我原先以为、秦仲明会翻群山来攻。”
旁边的部将道:“待大军聚集,恐怕天都亮了,丁将军是否要带上少量精兵先发,赶去夺回东兴堤?”
丁奉转头回顾四下,沉吟片刻道,“若能重新夺回东兴堤,魏军主力便过不来,此役不是还要僵持下去?”
如非诸葛恪自持地位,差点立刻赞同丁奉的说辞……要干就干场大的!争夺个东兴堤,能有多少战果?那堤坝上总共也站不了多少人。
果然丁奉又道:“魏军从东兴堤东段登岸,那边是一片半岛,地形不甚宽阔。半岛上还有大小多个池塘,使得敌军大阵会被分割。稍后大将军率大军出动,于半岛东南面与敌对峙;仆则率精兵,自群山绕行至东关关城,从关城杀出去,攻破其侧翼、烧掉浮桥。秦亮军临阵,退路被断,全军必大溃!”
????????????????诸葛恪道:“承渊之前说过这个方略,尤其魏军左翼、应该有一口狭长的大池塘,分割了魏军地形。”
丁奉点头道:“正是如此,魏军左翼一旦被击溃,与军阵中央隔着池塘、势必增援不及。”
诸葛恪当机立断,高兴道:“便依承渊之计!”
丁奉目光坚定:“东关这片地方,怎么打都是我军优势!何况我军熟悉地形、以逸待劳。”
事已至此,敌军已攻到了吴军主力的眼皮底下,一场大战已是在所难免!或者说,诸葛恪期待的大战终于要开始了。
各方数以万计的人马,要同时聚集在一个地方,其实并不是那么容易。只要有一方不想打,会战都很难打起来。
事先两边会进行各种估算,必须要有胜算、才会愿意配合。一方有胜算很简单,但双方都觉得有胜算、那便不太容易了,除非是被逼无奈。
反正诸葛恪认为,吴军的胜算很大!
此地长期是吴国的地盘,相当于防御作战,各种地形工事都是吴军先准备好的。敌军自东兴堤登岸之后、濡须水东岸是一个半岛,地形狭窄,且有点支离破碎。何况因为战场两翼、根本没有骑兵活动的空间,很不利于魏军的骑兵作战!
东关附近的地势,是东高西低;东边最高的地形是群山,西边是濡须水的河岸。
正面战场的坡度不是很大,但只要有一点坡度、也利于高处的军队,箭矢射程、冲阵的体力消耗都是不同的。
另外正因魏军所在战场西侧、地形更低,那片半岛上才会有多口积水池塘。兵马调遣总不能从池塘游过去,整个大阵的调动、支援策应都会受到影响。
东关,简直是魏军的死地!秦亮头铁、还要来打,魏军大概要败第二次。
诸葛恪如能再次歼灭魏军数万精锐,接下来尝试拿下寿春、整个淮南,那都不只是做梦了!
.....
第五百四十八章 背水
东边偏南的一轮红日,已升到群山之巅,渐渐靠近中天了。远处的山上草木丛生,但因斜照背光、仿若变成了黛青深色。
濡须水东边,有一大片沼泽水塘,秦亮等一众将士还在塘泽以北。
诸部已陆续抵达了此地,周围全是人马,有的在原地等待,有的在成队列往前走。“嗡嗡……”的噪音笼罩在天地之间,叫人几乎难以分辨人声马嘶。
秦亮的右前方,濡须水上的东兴堤赫然在目,如同两道小山脊一样拦在河面上,中间还有一段豁口。
敌军锁河的铁锥、铁链早已被破坏殆尽,此时魏军已经架通了数道浮桥。浮桥从塘泽的西北岸上、直接架到????????????????了东兴堤上,所以浮桥是顺着河流的方向。
排成几条长龙的步骑,正在陆续通过浮桥,人马先抵达东兴堤的东段,然后沿着东兴堤、东行上岸。连车辆也被推到了东兴堤上,登岸的魏军将士越来越多!
大军登岸的那片地方、地形确实不太好。其北边是一大片塘泽、乍看仿佛一望无际的海面!西边是东兴堤所在濡须水;南边是一处河湾地,也靠着濡须水面。此地如同是一个半岛。
剩下的两个方向,东面就是东关关城、以及后面的连绵群山。只有从东南方向过去、是开阔的平地,但敌军主力可能从那个方向过来。
情况如此,那片半岛是一处比较封闭的地形,没有多少迂回的空间!确实不是个好地方,但又是最好的选择。
背水一战,大概便是这样的形势罢。虽然魏军后面有一道浮桥,但是过去了数以万计的人马,那么窄的通道、压根谈不上是退路。
三年前,王飞枭应该也是从这里发起的进攻,不过王飞枭部打的是西岸的两座小城、即濡须山和七宝山上的筑城。两座城所在的位置,在濡须水对岸、位于此地的西北方向。
而秦亮此役,是要先拿下东关地区。
王飞枭毕竟在淮南多年,自然有战争经验,当初他选择从这个地方进攻、并没什么错。因为如果从二城北面进攻,更摆不开人马;只有绕行后方才有作战的空间。
秦亮牵着马站在塘泽北岸,眺望着对面的光景。趁着此时的工夫,他不禁又让自己冷静了一会。
战场之上,其实主将的一念之差、亦可能会造成极其严重的结果!尤其是会战的关头。
孙子兵法说得好,兵者国之大事、存亡之道。先秦时代的兵家,已经明白了主力会战的重要性,一场会战影响国运、并非妄言。
但往往一些重要抉择,可能当事人并没有多少机会、冷静地反复思考。
战场上干扰的因素太多,而且大将不见得能完全集中注意力;因为主将在战场上????????????????还得表演、同样要费些精力,便是做给部下看、言行举止都要注意,不能露出软弱犹豫的一面!大战当前,如果主将都没有信心,如何让部下相信胜利?
况且事情有连续性。当秦亮下令凌晨进攻东兴堤时,实际上就已经决策了大事,难以再调头了。只要魏军成功突破东兴堤,那么事情就会这样发展下去,直到大战爆发!
这时阿童从东兴堤那边骑马过来了,来到秦亮身后,便唤了一声:“大将军。”
秦亮转过身,立刻露出了些许笑意,开口道:“等到此役胜利之后,士治可封侯了。”
阿童的眼睛里闪过惊喜之色,随即又故作淡定地说道:“看来仆家门外修建的大路,已有用武之地。”
“哈!”王康发出一声短促的笑声,马上发现旁边的王浑、贾充都没有笑,立刻收住了笑声。
秦亮也瞟了贾充等人一眼,两人的脸色都有点红,假装没听见。秦亮也不动声色,仿佛没听明白阿童言下之意。
这时阿童忙拱手道:“若无大将军决断,仆什么事也做不成的。”
秦亮心道:做谋士确实是这样。
他笑了一声,不置可否,说了一句:“卿建造的竹筏,造得又快又好。”
就在这时,一艘小船在濡须水岸边靠岸,一个武将拿着杨威的竹简过来了。武将揖道:“中垒将军遣仆来报,贼军大片步骑从东南方向来,或有七八万之众!”
秦亮冷静地点头道:“我知道了。”
旁边的祁大接过那片竹简,埋头比照了一下,立刻点了一下头,将竹简收入囊中。
秦亮回顾左右道:“我们也该过去了。”
圆脸潘忠忽然劝道:“中垒将军杨伏德在对面,可在阵前排兵布阵。仆请大将军在此坐镇,运筹全局。”
部将似乎也看明白了对岸的半岛地形,是有点危险。
但若主将的人身安全都无法保障的时候,估计整个战场的局势都控制不住了!作为全军主将,????????????????战败与丢掉性命的区别,兴许并不是那么大。
他淡定道:“我亲自去战场上看着,更方便与诸将联络。无妨,我军将士精锐、骁勇善战,水贼绝非敌手,此役必胜。”
属官将领们听到这里,也是神色一凛,精神振奋地纷纷揖拜道:“大将军必胜!”
这时秦亮才对二叔王飞枭道:“王将军在此镇守,作为预备人马,随时听候调令。”
胡须不多的王飞枭微微有点动容,他看了秦亮一眼,抱拳道:“谨遵大将军之令!”
秦亮转头又道:“兰石去架设浮桥、沟通东兴堤东西两边,带兵去对岸布防。一防濡须山、七宝山二城,二防从南面徐塘来的贼军,应提前警戒。”
豫州刺史傅嘏揖拜道:“遵命!”
秦亮抬脚踩在铁马镫上,矫健地翻身上马,诸文武都纷纷上马,前呼后拥地朝浮桥头走去。举着“秦”字羽毛旗的侍卫,已先赶到其中一处桥头,暂且阻止后续渡桥的人马,并等在了那里。
身披重甲的秦亮骑马到达桥头,将士们都向他抱拳道:“大将军!”
秦亮向右侧拱手还礼,随即轻轻踢马走上了浮桥。众人分批走过浮桥,冲上了对面的东兴堤。
...。..........。..........。.........
第五百四十九章 声势
不管怎样,诸葛恪起码是个痛快人。
虽是吴军预设了战场,但诸葛恪这是要真干!东南方向,无数敌军方阵已然摆开,正在缓缓地主动向前推进。这是要尽量挤压魏军的战场空间。
吴军主要是步兵,因为是在他们的地盘上、其间还有不少车兵,一队队骑兵也在方阵之间穿梭调动。吴国的骑兵比例极少,但能聚集起这么大规模的战阵,各大家族还是能拿得出来一些马队,毕竟各国之间有贸易往来。
即便此地多有塘泽、河流等水域,但天晴之时,这么多人马聚拢在同一个地方,也把土地踩踏得尘土飞扬。半空笼罩着朦胧的尘烟,简直是乌烟瘴气。
????????????????尘雾影响了视线,两军的大阵左右看不到头!但秦亮知道,吴军的左翼已直达濡须水岸,右翼抵近了群山山脚,直接把正面都占满了。
魏军过来的人马,规模也不遑多让。四面刀枪林立,旌旗如云,黑压压一片片的铁甲战阵。场面唯一不足的地方,便是魏军的阵地上有一些大小池塘水域,看起来大阵的形状不怎么整齐。
阵线前方有个弧度,左翼是朝向正东方向,因为东关关城还在吴军手里,关城里也有守备。阵线往右翼那边看,则渐渐面对着东南方,正与吴军主力两阵对圆。
“咚、咚、咚……”不急不缓的鼓声作为节奏的底色,短笛则吹奏起了军乐旋律。还有铜锣,时不时“哐”地敲响一声,旋律与节奏也随之变幻。这大概就是最早的交响乐罢。
秦亮等一队人马,带着羽毛旗,来到了大阵的右前侧,然后骑着马从各阵前奔过。
排列在前方的将士们认得秦亮,纷纷呐喊道:“大将军,大将军!”
秦亮拔出腰间的华丽佩剑,高举在半空。他没有说话,只是驰马从将士们跟前奔跑,因为此时一个人的声音、说什么都没用,呼喊声、鼓号声此起彼伏,早已压过了一切不够宏大的声响。
即便是后面看不到秦亮的人,也能看见他的旗帜。上面有羽毛、兽尾等装饰,即便是大字不识的士卒,看装饰也能认出帅旗。
很快秦亮从张猛的阵前奔过,各个方阵中立刻大喊:“统一河山!”起伏的呐喊声、渐渐汇聚成了齐声叫喊,一时间简直是震天动地,直达远处的群山。
越过张猛军阵前,胡质的旗帜映入眼帘。万千将士也呐喊起来了,作为对秦亮在战前露面的回应。
这时有人大喊道:“为东关阵亡的兄弟们报仇雪恨!”
青徐军立刻群情激昂,纷纷大吼道:“报仇雪恨!雪恨……”
三年前的东关之战,魏军阵亡了差不多两万中外军,当时????????????????青徐二州的军队也在战斗序列中,估计确实死了不少将士们认识的人。
对面的吴军也不愿意输了阵仗,宏大起伏的呐喊声也传了过来。远远看去,无数士卒正把长兵器向空中举起、以增加气势。隐约之中,好像有不少人在喊“大吴必胜”。
吴国人的口音不太一样,但一些人其实是北方逃过去的,简单的语句仍然能听得懂。
不过无论吴军怎么喊,声势也比不过魏军!因为吹得是西北风。
秦亮一路跑到了大阵的左翼。这时两军大阵之间,已经零星干起来了!先是试探的游骑,在中间的开阔地上纵横,主要以弛射攻击对方,“噼里啪啦”的弦声,随即加入了嘈杂的声音洪流。
这种战场上,并没有大将出来要求单挑,因为没有机会。根本靠不近敌阵,便会被对方的游骑一通乱射,连说话的机会都不给!
叫骂挑战,大概只有一方坚守不出的时候才行。东关关城那边,倒是可以派人过去、问候一下对方的母亲大人。
秦亮勒住战马,将佩剑剑尖慢慢对准鞘口放进去,然后往里一送,“琤”地一声,剑便入鞘了。他再次回头,看向了东关关城。
东关关城紧靠群山西麓,它的正面其实朝北、面对的是魏国地盘那边。所以此时的魏军大阵,实际上在东关的后背,其南面的城楼都要小一些。
秦亮观察着东关旁边的山林,饶是他视力很好,可是确实太远了、看不太清楚,何况空气里还飘荡着尘土。
“拜见大将军!”熊寿骑在马背上向秦亮抱拳。
秦亮随意地还礼,说道:“此地不是战场正面,但伯松仍不要掉以轻心,东关那边是有通道的。所以我把伯松安排在此。”
浑身肌肉的熊寿抱拳道:“仆定不敢疏忽。”
秦亮瞧了一眼左边的池塘,若非北端能看到尽头,乍一看、竟像是一条东西延伸的河!池塘水域是有点狭长。
熊寿道:“????????????????对面是左校第二部参战将毛武,从庐江郡便一直追随大将军。至少人靠得住,他战死也不会逃跑的。”
秦亮观察了一会,见毛武部后面还有预备队,遂点头道:“甚好。”
两人相互揖拜告辞,秦亮便骑着马,带着身边的侍卫骑兵向中间慢慢过去。他也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的心情冷静、稍稍放松。不然一直保持紧张的情绪,等一会很容易疲惫。
战役才刚刚开始,这么多人的大战、要打很久了,估计一天之内打不完。
此时的战斗主要还是靠人力、蓄力,况且排在前方的战兵都有铠甲保护,更让击杀变得费力;因为万事万物都是能量守恒,这样的杀伤效率当然比较慢。
除非是遇到特殊情况,有一方自己忽然崩溃了,否则战斗的方式就是对耗。交战的某支队伍体力不济、死伤变多,甚至被击溃,总之战斗力下降太多,便调回去休整;能不能尽快恢复战斗状态、只看损耗的程度。
就像火药燃烧一样,快慢都有个过程。
当有一方的总体兵力耗得差不多了,无法再维持战线完整,那便是到了分出胜负的时候。到时候若不想着撤退,就会面临包围夹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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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章 焰火
战场之上,吴军右翼率先发动、向魏军大阵进军。数个方阵形成几百步宽的正面,推着偏厢车向前蔓延。
其左侧的友军也在行进,遥相呼应。阵前的游骑被压缩了活动空间,纷纷向各自的军阵撤走了。
无数人马踩踏起的尘土烟雾,弥漫在空气中。西北风不大,但是沙土被吹到人们脸上,仍有一种飞沙走石的感觉。
就在这时,烟雾沉沉之中,魏军那边忽然陆续闪烁了几下。顷刻之后,
“轰轰轰”几声爆裂般的响声传来!吴军将士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ss=\"state-hide\">☆★☆★☆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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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星文阅读app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然后呢?”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然后?下载星文阅读app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周报》的专栏作家。”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看来她写得真不错。星文阅读app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星文阅读app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星文阅读app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莱恩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星文阅读app
“‘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
“哦”了一声:“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
“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
“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
“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星文阅读app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皮埃尔点了点头:星文阅读app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星文阅读app,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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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五百五十一章 突击
东关关城,位于魏军的左翼。
刚刚还在城楼下叫骂、污言秽语的魏兵,忽然朝自己的军阵那边跑了!此时城门洞开,一大队吴军步骑涌出了城门。
因为魏兵先前骂得太难听了,这会他们跑远了,还能听到后面人声鼎沸、隐约夹杂着各种辱骂言语,大多内容都与长辈女性相关。妇人未从伍,但其名则常见于战阵矣。
关城外不远处,便是一口狭长的池塘。参战将毛武已在此列阵以待。
毛武是一个个子不高的中年汉子,眉骨、颧骨都比较突出,这种面相、如果人的性格再严肃,会有点苦大仇深的感觉。他见势,严肃地大喊了一声:“备战!”
????????????????主战场那边早就打起来了,断断续续的炮声、弦声不绝于耳,人声嘈杂马蹄轰鸣,此地离得很远、亦能清晰可闻。开战之后,毛武便在此列阵多时,本以为今日可能不会参战了,但吴兵很快已杀出了关城!
吴兵来得很快,没一会纵队便过了池塘,来到了狭长池塘的西岸。此地两侧都是水,左边是一望无际的塘泽,右边便是那口狭长池塘。
毛武已看清敌军将旗,上面写着“丁”字;又见一些拿着刀盾、身穿兽皮的敌兵,他立刻明白,此乃敌将丁奉部!
“哈哈哈……”步兵阵中忽然响起了一阵哄笑。
毛武回头看了一眼,立刻明白大伙为何大笑。因为丁奉麾下有一帮人,竟然没穿盔甲!大冬天的,许多人还光着膀子,身上只有一块兽皮。淮南的冬季虽没有洛阳那么冷,但也很湿冷!
“切勿轻敌,此乃丁奉麾下的精兵!”毛武皱眉大声道,“三年前东关之战,扬州军便吃过大亏,死了许多人!今日吾等必勠力败之!”
果然丁奉的精兵,只在百步外稍作整顿,居然径直提着刀盾、向魏军方阵冲了过来!
这战法着实稀奇,不过他们也知道要遭遇箭矢覆盖,冲在前面的那群人是有铠甲的。
魏军不敢再大意,前面依旧是散兵与轻兵。众人在武将的吆喝声中,“噼里啪啦”地开始放箭。远处不时传来痛呼哼声。
不多久、眼见吴兵快冲近了,魏军轻兵立刻调头向后撤退!
就在这时,只听得“叽里哇啦”一片怪叫,发型如锥、身披兽皮的光膀子精兵也冲来了。
“前队……”魏军武将长声幺幺地叫喊了一声。综合铍兵第一排上前、前跨马步身体前倾,陆续将木杆铜火铳平举到了面前、三点一线瞄住前方,并随即掀开了卡在火门上的木片。
】
铜火铳是铸造的,管身挺短,因为铸造金属的技术所限、本身也无法铸长管,可谓是又短又粗,射程很近。不过铜铳上拼接了木杆,所以可双手持握。
????????????????后排的士卒站在原地,手里各自拿着焚香,看上去烟雾缭绕,像是在庙里一般的场面。
面对一整排好几十杆火铳,山越精兵不知道是什么玩意,他们也不怕,继续怪叫着、凶神恶煞地提着刀盾奔了上来!
渐渐地刀盾兵已经冲近十步左右了!魏军军阵中一声令下,这次的喊声是果断短促:“点药!”
站在后排的士卒立刻把焚香凑到火门上,立刻“滋”地作响,刹那之间,“噼噼啪啦……”的一排火铳便喷摄出了火光,一片白烟腾空而起。
铅丸无迹可寻,十步内的敌兵在密集的响声之后,不断有人倒下,惨叫声不绝于耳。木盾上木屑翻飞,本来再有一层铠甲、可能挡住铅丸,但那帮山越兵不穿盔甲,一轮下去便死伤了许多人。
趁着敌军愣神的工夫,前面的魏军武将长声喊道:“二队备铍……”
第二排点药的步卒,扔掉焚香,双手握住长铍对着前方,齐声呐喊道:“嚯!”
“杀!”一声令下,拿起长铍的第二排将士向前冲了过去。放火铳的士卒将火器往后面一扔,也取下长铍,跟着喊叫着冲杀上去了。后排的长矛手纷纷弯腰,拾取扔在地上的火铳。
“哐!叮当!”只剩不到十步的距离,两军很快就撞到了一起,杀声震天响,接战不出两三百人的场面,竟打出了千军万马的声势。
忽然的火焰阵仗、让山越兵震住了一会,立刻就在魏军铍兵的第一波冲击中落了下风。
冀州人东方治也在铍兵之中,上去照面就是大开大合,挥舞着长铍将一个敌兵斩于铍下!
东方治原先的小队是刀盾手,但在洛阳时、大将军认为长兵器与刀盾近战有优势,所以把一些刀盾精兵改成了综合铍兵;并为此训练了好几个月,专门对付刀盾兵。
其实刀盾兵近战的武艺、通常更好,需要身体十分协调。但东方治训练时,用刀盾打长兵,往往也觉得十分吃力,只靠自己的好身手、以及丰富的近战经验,????????????????才能不时地勉强取胜。这会他懆起长铍,杀得叫一个勇猛!
“怪叫!怪叫、也是爹生妈养!”东方治在远距离上,一铍朝着一个山越兵斩去,“哐当”一声,那山越兵用盾牌格挡了一下。东方治看他的摆式,盾在前侧、刀在上方,便知此人善于刀盾,立刻打起了精神,因为东方治以前也是刀盾手!
果然山越兵并未只顾防守,趁着东方治的招式刚一用老,立刻便猛冲欺身!
东方治等的就是这个时机,他立刻双手持长铍、往后一收,长兵变短兵,然后凑准空档向上斜扫。那山越兵还想拿盾格挡,“哐当”一声,长铍打在了木盾的侧面,但去势未止,一下子就扫中了山越兵的侧胸。此贼身上没有片甲,中了之后,马上“阿”地惨叫了出来,血珠被长铍摔得飞溅到头顶。
前面数个山越刀盾兵聚集在一起,向东方治杀来。但东方治是屯长,身边的兄弟也立刻靠近、护住左右两翼,数杆长铍不断攻击,对方一时连身都近不了!
就在这时,东边传来了“哐哐”的铜锣声。贼军便且战且走,纷纷向后撤退了。
可惜此地的地形狭窄,步兵方阵已几乎把陆地都占满了、骑兵出动会比较缓慢。而且阵前还在混战,马队肯定冲不起来。否则此刻若有骑兵从侧翼突击掩杀,吴兵撤退时还将损失惨重!
第五百五十二章 血路
冬日的阳光偏南,而丁奉面对的方向偏北。但当他久久注视西边、看着撤回来的将士时,仍觉得下午的阳光晃眼。
战斗暂时消停了一会,散乱的将士回到了阵中,有人被搀扶着、一脸痛苦的神色,还有人在小声地砷吟。
前线的武将便上前拜见,面露愧意道:“仆未能击破敌阵,请将军治罪!”旁边立刻有人嘀咕道:“喷火的棍子,究竟是什么东西?”丁奉终于开口道:“不管是什么东西,只能发一轮,射程只有十余步!尔等只需当作破甲稍好,但射程......ss=\"state-hide\">☆★☆★☆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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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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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让你误会了。”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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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莱恩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
“哦”了一声:“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
“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
“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
“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皮埃尔点了点头: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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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五百五十三章 阵战
战场的西侧、濡须水岸有个码头,此时码头附近的房屋已经点燃了!大火之中,浓烟滚滚,烟雾在风中飘向宽阔的半岛战场。
朝西边那边看去,太阳的圆盘、也仿佛在烟雾中变得边界模糊。
东关之地,作为魏吴两国的边境区域,本来就人烟稀少、最近几年吴国在附近的屯户才多了一些。但此时成千上万的人马,都聚集在了这一片河流、塘泽环绕的小小半岛之上!
连绵于半岛东边偏南的战线,战斗时而十分激烈,当某一处发起进攻时,因为两翼要策应、所以厮杀会朝两侧不断蔓延!
时而又会稍微缓和,人力马力????????????????需要调动休整,或者阵列混乱了、兵器折损需要补充,甚至武将与士卒伤亡太大,都要伺机撤回,然后调预备队顶上去。有的地方,当双方都无力进攻时、甚至还会出现一段时间的战斗间歇。
魏军大阵间靠右的一片人马,正是中坚营右校张猛部、以及青徐军一部,而对面的吴军将领姓吕。双方经过短暂的间歇、轻兵试探,此时大队正军方阵再次靠近了!
“砰”地一声巨响从半空传来,火光一闪,一枚刚刚飞出去的生铁雷,竟忽然炸开了!里面的铁片从半空落下来,“叮叮当当”地击打在魏军将士的头盔上。
操枞扭力投石机的将士们见状,皆有后怕之色,幸好已经发射了上去,若是再早一些于投石机上便炸了、岂不是要把自己人砸死击伤?生铁雷并不多,而且小竹筒做的机关引线似乎有问题,哑火不炸、迟炸,时有发生,最可怕的是、偶尔会发生点燃没一会就炸的情况!
就在这时,步阵后方传来了“轰轰轰”的数声轰鸣,石弹便朝着吴军上方飞了过去。那石弹在飞过头顶的时候,真切地发出了不小的声音,乃有“啸、啸”的空气啸声!白色的硝烟在西北风中,也迅速蔓延到了前方的军阵上,一时间浓烟弥漫。
隆隆的马蹄声从侧翼响起,两股魏军骑兵纵队驰马而去,喊声骤起!
吴军阵列步兵前面、是一些投射轻兵,见势调头后撤,立刻被驱逐到了阵中;一部分人还在朝方阵的两侧跑。
敌军阵列的前排,举着加长矛的士卒、把长矛尾部抵在了土地上,准备迎接长枪骑兵的冲击!但是骑兵靠近阵前时,迅速开始朝两侧转向,往敌军两边迂回而去。
吴军侧翼用偏厢车上的弩、车载重矛,以及周围的重步兵拒阵;左后翼则有友军步阵,右翼有口水塘,使得魏军骑兵没有多少迂回包抄的空间。不多的吴军马队,还在军阵后面游走,等待着机会。
“????????????????噼里啪啦……”吴兵的弩兵放箭,魏军的轻骑也在奔走之间,向敌阵弛射。两军还未短兵相接,嘈杂声已四面传来。
这时魏军的长矛重步兵、以横队缓缓推进到了敌军步阵跟前。魏军重步兵前方,还有两排综合铍兵,近至十余步时,前排的铜火铳忽然“砰砰砰……”响起,一片火光闪烁。
“啊……啊!”端着加长矛的吴兵惨叫声此起彼伏,不时便有长矛落在地上,穿着铠甲的吴兵挥着手臂、“哐当”倒出队列。前排吴兵一阵惊恐,但又没地方去,只能大喊大叫。
火铳制造的白烟顺着风向,随即涌到了两军之间的空地上,刺鼻的硝烟、夹杂着尘土与腥味,甚至还有排泄物的恶臭气味。放完火铳的魏兵立刻向两翼快步奔走,因为两军之间的长矛占据了一大段空间,马上就要逼近了!
果然片刻工夫,两边的木杆就“噼噼啪啪”地在中间相互击打起来,推进的速度也随之变慢了,大伙都要保持在同一条线上。“懆汝嬢!”“狗曰的……”众人虽然不认识对方,但都纷纷唾口大骂,人声简直震耳欲聋。
只隔着数丈距离,魏兵连对方的鼻毛、胡须都看得清楚了。有些人只顾大吼,看起来怒不可遏,但眼睛里亦掩不住恐惧之色。
随着距离越来越近,一些人开始扬起长矛,从上面往下砸,木头的沉闷撞击声响成一片。此时长矛还够不到人,但双方的士卒希望能让锋利的铁矛、划伤对方持矛的手!
果然有人中招了,那吴兵痛呼着单手持矛,矛头也坠落在了地面上。他在大喊大叫,左右都是人,进退不得。
这时后面的一个士卒递来了一把环首刀,指着对面的腿道:“爬过去!”于是上面在相互击打、下面爬行的士卒用短兵厮杀的场景再次出现了,空间就这样、难以避免。
重步兵阵的两翼,厮杀也陷入了胶着,人声鼎沸之中,刀盾、铍兵、矛兵的兵器不????????????????断挥舞,惨叫声、怒吼声笼罩在大地上。刀兵加诸于敌身,大部分时候砍不死人,需要攻击好一会、才能找准机会把对方击杀,身披重甲的双方将士、此刻拼命地消耗着体力。
而长矛对攻的横排战线上,前排的距离已经到了攻击范围内,此时更加惨烈,不断有人倒下。因为穿着铠甲,有些人受伤了根本没死,但前后都是人,被踩的是哭爹喊娘。
这个地方的吴军那边终于没坚持住,后面的长矛兵开始往后退,前排的长矛兵也乱糟糟地往后撤,一些队列边上的士卒干脆扔了长矛,调头就跑。
】
魏军推进到了吴兵的阵地上,来不及推走偏厢车的车兵、纷纷从车上跳下来跑路。魏军矛兵上前,在侧面对着挡板后面的吴兵乱捅。
“胜!胜……”西边的魏军阵地上,传来了一阵呐喊声。
但是打赢了的魏军方阵没有继续追击,后面适时地吹响了角声,声音加旗号、下达了前线后撤的命令。因为吴军后面没参战的阵列、正在严阵以待,很快就会反击!而魏军这一部步兵死伤也不少、体力更是损耗很大,继续打第二场、极可能溃败的就是魏军了!
硝烟未散,巨大的喊杀声稍小之后,战场上的呼救声、哭喊声才凸显了出来,叫人不忍闻之。
第五百五十四章 残局
西面的七宝山山脉,隐约之间、宛若是落在地平线上的一团乌云。夕阳西下,已落到了山影上方。
烟雾沉沉的战场上,一阵阵喧哗从各个方向传来。战斗尚在继续,但已打成了残局!
大战的时间持续并不算长,两军摆开大阵的时候、差不多已到中午,真正战斗的时间也就半天。
此时吴军的战线尚能维持;但秦亮骑马在各处战场上观察,已很明显地发现,吴军的消耗更快,持续退出战斗的人数更多!
各个大将对于战阵形势的见解角度不同,但秦亮便是这......ss=\"state-hide\">☆★☆★☆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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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然后呢?”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然后?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周报》的专栏作家。”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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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米安
“哦”了一声:“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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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五章 剑尚在手
每当太阳下山之后,会有一段光线还亮的时间,就像阴天的白天似的。
但是这段时间不会持续太久,很快光线就会黯下来,夜幕即将拉开!阵战通常都不会打到这么晚,但今日魏军不断发起进攻,战斗才持续到了此刻。
吴军以预备队守工事、车阵,大军逐渐脱离接触,各处的战斗才陆续消停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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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六章 妙计安大事
正当十月中旬,满月刚过。入夜之后,有时月光明亮,有时月亮又被云层遮住,可谓光暗不定。
群山南麓,有吴军的大片军营和营垒。诸部回营之后,诸葛恪立刻在一些军营内布置伏兵,并增设陷阱。
一下午的大战,吴军的劣势有点明显。一些将领认为,魏军使用的喷火投石机、火筒影响了将士们的士气,才造成诸部作战不力!
无论如何,此时诸葛恪等人都想到了、要防着魏军趁势夜袭。不多时,诸将都来到了中军营垒,急着商议对策。
退兵显然已是......ss=\"state-hide\">☆★☆★☆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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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一个失败者,几乎不怎么注意阳光灿烂还是不灿烂,因为没有时间。
“我的父母没法给我提供支持,我的学历也不高,孤身一人在城市里寻找着未来。
“我找了很多份工作,但都没能被雇佣,可能是没谁喜欢一个不擅长说话,不爱交流,也未表现出足够能力的人。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网站已经不更新最新章节内容,已经更新最新章节内容。
“我有整整三天只吃了两个面包,饥饿让我在夜里无法入睡,幸运的是,我提前交了一个月房租,还能继续住在那个黑暗的地下室里,不用去外面承受冬季那异常寒冷的风。
“终于,我找到了一份工作,在医院守夜,为停尸房守夜。
“医院的夜晚比我想象得还要冷,走廊的壁灯没有点亮,到处都很昏暗,只能靠房间内渗透出去的那一点点光芒帮我看见脚下。
“那里的气味很难闻,时不时有死者被塞在装尸袋里送来,我们配合着帮他搬进停尸房内。
“这不是一份很好的工作,但至少能让我买得起面包,夜晚的空闲时间也可以用来学习,毕竟没什么人愿意到停尸房来,除非有尸体需要送来或者运走焚烧,当然,我还没有足够的钱购买书籍,目前也看不到攒下钱的希望。
“我得感谢我的前任同事,如果不是他突然离职,我可能连这样一份工作都没法获得。
“我梦想着可以轮换负责白天,现在总是太阳出来时睡觉,夜晚来临后起床,让我的身体变得有点虚弱,我的脑袋偶尔也会抽痛。
“有一天,搬工送来了一具新的尸体。
“听别人讲,这是我那位突然离职的前同事。
“我对他有点好奇,在所有人离开后,抽出柜子,悄悄打开了装尸袋。
“他是个老头,脸又青又白,到处都是皱纹,在非常暗的灯光下显得很吓人。
“他的头发不多,大部分都白了,衣服全部被脱掉,连一块布料都没有给他剩下。网站内容更新慢,请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我看到他的胸口有一个奇怪的印记,青黑色的,具体样子我没法描述,当时的灯光实在是太暗了。
“我伸手触碰了下那个印记,没什么特别。
“看着这位前同事,我在想,如果我一直这么下去,等到老了,是不是会和他一样……
“我对他说,明天我会陪他去火葬场,亲自把他的骨灰带到最近的免费公墓,免得那些负责这些事的人嫌麻烦,随便找条河找个荒地就扔了。
“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然后呢?”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这位年轻人望着面前的空酒杯,叹了口气道:“然后?下载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然后我就辞职回到乡下,来这里和你吹牛。”说着说着,他脸上露出了笑容,带着几分促狭意味的笑容。
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哈哈。”吧台周围爆发了一阵笑声。笑声稍有停息,一位瘦削的中年男子望着那略显尴尬的客人道:“外乡人,你竟然会相信卢米安的故事,他每天讲的都不一样,昨天的他还是一个因为贫穷被未婚妻解除了婚约的倒霉蛋,今天就变成了守尸人!”
“对,说什么三十年在塞伦佐河东边,三十年在塞伦佐河右边,只知道胡言乱语!”另一位酒馆常客跟着说道。
他们都是科尔杜这个大型村落的农夫,穿着或黑或灰或棕的短上衣。被叫做卢米安的黑发年轻人用双手撑着吧台,缓慢站了起来,笑眯眯说道:“你们知道的,这不是我编的故事,都是我姐姐写的,她最喜欢写故事了,还是什么《周报》的专栏作家。”说完,他侧过身体,对那位外来的客人摊了下手,灿烂笑道:“看来她写得真不错。
“对不起,让你误会了。”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他神情颇为冷漠,不怎么去看周围的农夫、牧民们。那位女性看起来比两位男士年纪要小,一头浅灰色的长发扎成复杂的发髻,包了块白色的面纱充当帽子。
她眼眸与头发同色,望向卢米安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笑意,对刚才发生的事情似乎只觉得有趣。
酒馆煤气壁灯照耀下,这位叫做莉雅的女性展露出了挺俏的鼻子和弧度优美的嘴唇,在科尔杜村这样的乡下绝对称得上美人。
她穿着白色的无褶羊绒紧身裙,配米白色小外套和一双马锡尔长靴,面纱和靴子上还分别系了两个银色的小铃铛,刚才走进酒馆的时候,一路叮叮当当,非常引人瞩目,让不少男性看得目光都直了。
在他们眼里,这得是省府比戈尔、首都特里尔这种大城市才有的时尚打扮。
卢米安对三位外乡人点了点头:“我叫卢米安.李,你们可以直接叫我卢米安。”
“李?”莉雅脱口而出。
“怎么了,我的姓有什么问题吗?”卢米安好奇问道。莱恩.科斯帮莉雅解释道:“你这个姓让人恐惧,我刚才都差点控制不住自己的声音。”见周围的农夫、牧民们一脸不解,他进一步解释道:“接触过水手、海商的人都知道,五海之上有这样一句话流传:“宁愿遭遇那些海盗将军乃至王者,也不要碰到一个叫做弗兰克.李的人。
“那位的姓也是李。”
“他很可怕吗?”卢米安问道。莱恩摇了摇头:“我不清楚,但既然有这样的传说,那肯定不会差。”他中止了这个话题,对卢米安道:“感谢你的故事,它值得一杯酒,你想要什么?”
“一杯‘绿仙女’。”卢米安一点也不客气,重新坐了下来。莱恩.科斯微皱眉头道:“‘绿仙女’……苦艾酒?
“我想我需要提醒你一句,苦艾对人体有害,这种酒有可能导致精神错乱,让你出现幻觉。”
“我没想到特里尔的流行风向已经传播到了这里。”旁边的莉雅含笑补了一句。
卢米安
“哦”了一声:“原来特里尔人也喜欢喝‘绿仙女’……
“对我们而言,生活已经足够辛苦了,没必要在乎多那么一点伤害,这种酒能让我们的精神获得更大的放松。”
“好吧。”莱恩坐回位置,望向酒保,
“一杯‘绿仙女’,再给我加一杯‘辣心口’。”
“辣心口”是有名的水果烧酒。
“为什么不给我也来一杯‘绿仙女’?刚才是我告诉你真相的,我还可以把这小子的情况原原本本说出来!”第一个揭穿卢米安每天都在讲故事的瘦削中年男子不满喊道,
“外乡人,我看得出来,伱们对那个故事的真假还有怀疑!”
“皮埃尔,为了免费喝一杯酒,你真是什么事情都能做出来!”卢米安高声回应。
不等莱恩做出决定,卢米安又补充道:“为什么不能是我自己讲,那样我还可以多喝一杯‘绿仙女’?”
“因为你说的情况他们不知道该不该相信。”叫做皮埃尔的中年男子得意笑道,
“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带回村里?”莉雅敏锐问道。她略微侧头,带出了叮叮当当的声音。皮埃尔点了点头:看最新章节内容,请下载,无广告免费阅读最新章节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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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后,他就跟着奥萝尔姓‘李’,就连名字‘卢米安’也是奥萝尔取的。”
“原本叫什么我都忘了。”卢米安喝了口苦艾酒,笑嘻嘻说道。看起来,他对自己的过去被这么抖露出来一点也不自卑和羞耻。
第五百五十七章 招式未老
秦亮通剑术,他当然明白格斗中的一种情况。便是招式没用老,后招就藏着各种变数、进退都更为容易。
看着眼前一大片敌军军营,空空如也、烟雾缭绕,秦亮忽然想到了比剑的情形。
诸葛恪是主动撤退的,其军队没有遭到决定性的打击,几乎还保持着比较完整的战斗力,也就是、招式没有用老!
秦亮站在战马旁边,拿起一张地图看了一眼,然后抬头观望东边的景象。
诸将也陆续走了过来,老将胡质侧目一看,淡淡地说道:“前面就是羡溪,沿着羡溪......ss=\"state-hide\">☆★☆★☆剩余内容请前往纵横继续阅读.百度或各大应用市场搜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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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会牺牲我一个上午的睡眠,但还好,马上就是周日了,可以补回来。
“说完那句话,我弄好装尸袋,重新把它塞进了柜子。
“房间内的灯光似乎更暗了……
“那天之后,每次睡觉,我总会梦见一片大雾。
“我预感到不久之后会有些事情发生,预感到迟早会有些不知道能不能称之为人的东西来找我,可没人愿意相信我,觉得我在那样的环境下那样的工作里,精神变得不太正常了,需要去看医生……”坐在吧台前的一位男性客人望向突然停下来的讲述者:“然后呢?”这位男性客人三十多岁,穿着棕色的粗呢上衣和浅黄色的长裤,头发压得很平,手边有一顶简陋的深色圆礼帽。
他看起来普普通通,和酒馆内大部分人一样,黑色头发,浅蓝色眼睛,不好看,也不丑陋,缺乏明显的特征。
而他眼中的讲述者是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身材挺拔,四肢修长,同样是黑色短发,浅蓝色眼双眸,却五官深刻,能让人眼前一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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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位男性客人怔了一下:“你刚才讲的那些是在吹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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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不起,让你误会了。”那名穿着棕色粗呢上衣,外貌普通的男子没有生气,跟着站起,微笑回应道:“很有趣的故事。
“怎么称呼?”
“询问别人之前先做自我介绍不是常识吗?”卢米安笑道。那名外乡来的客人点了点头:“我叫莱恩.科斯。
“这两位是我的同伴瓦伦泰和莉雅。”后面那句话指的是就坐在旁边的一男一女。
男的二十七八岁,黄色的头发上铺了点粉,不算大的眼睛有着比湖水蓝要深一点的颜色,穿着白色马甲,蓝色细呢外套和黑色长裤,出门前明显有过一番精心打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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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姐姐最爱给孩子们讲的故事可是‘狼来了’,总是撒谎的人必然失去信用。”
“好吧。”卢米安耸了耸肩膀,看着酒保将一杯淡绿色的酒推到自己面前。
莱恩望向他,征询道:“可以吗?”
“没问题,只要你的钱包足够支付这些酒的费用。”卢米安浑不在意。
“那再来一杯‘绿仙女’。”莱恩点了点头。皮埃尔顿时满脸笑容:“慷慨的外乡人,这小子是村里最爱恶作剧的人,你们一定要离他远一点。
“五年前,他被他姐姐奥萝尔带回了村里,再也没有离开过,你想,那之前,他才十三岁,怎么可能去医院做守尸人?嗯,离我们这里最近的医院在山下的达列日,要走整整一个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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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八章 快跑
不出所料,诸葛恪没有那么容易放弃!
追击到第二天上午,吴军便忽然停下来了,不退反进,两军步骑于羡溪南岸逐渐靠拢。魏军在西、吴军在东,双方对进,大战再度一触即发!
河流中、河岸上一片人声喧哗,“咚咚”的鼓声、并夹杂着横吹的军乐,在远处若隐若闻。
“轰轰轰……”几声雷鸣般的炮响传来。秦亮转头看了一眼,河岸上的白烟团团,片刻之后、羡溪上亦见水花溅起。但相比铜炮击发时的阵仗,石弹落入水中的声势、确实有点不尽人意。如同只是冒了几个水泡。
河上出现的斗舰、楼船不下十艘,还有些艨艟小船,间隔排成一串长龙,正在缓缓向西行驶。大船两侧成排的木桨都在划动,远远看去,就像一只只大蜈蚣似的!
此地离大江最多只剩二三十里,属于羡溪下游了,水面渐宽、已能航行大船。大江中下游,即便名曰溪水的河流,与北方的河水比起来、大概也算不上小河。
这条羡溪直通大江,因为大江的制水权在吴国手里,所以吴军的船能到羡溪,魏军则在水上完全没有力量、一时间也拿吴国水军没啥办法。
秦亮坐在马背上,又朝后方看了一眼。基本无法阻挡、吴军从水上迂回到魏军的纵深,如果吴军把马队也船运去后方,那么魏军的运输线也难免不被袭扰。
不过秦亮并未打算、与诸葛恪在此长时间对峙,所以不用去管粮道!
魏军辎重营也不在军阵后方,而是在战场的南边。
南面数里地外、有一大片低洼地,形成了一处形状复杂的湖泊水域,南北宽度有四五里地;吴军曾在此屯田,故在水域周围修建了土圩阻水,并筑有引水渠、大片稻田。
那些稻田之间有田坎道路,但比较狭窄不好展开军阵,双方都很容易守住。所以辎重营在湖泊、稻田后面,吴军边很难威胁到了。
湖泊再往南几里远,便能到达大江西岸了。据斥候禀报,那边同样有许多稻田。
此地确实比东关那个半岛要开阔得多,南北宽度至少十几里。不过稍微起伏的平坦大地上,因为有湖泊、稻田、土圩、水渠,又让诸葛恪找到了一处地形复杂的战场!
但这是难以避免的事。吴军在跑,魏军在追,那么选择战场的主动权、自然在吴军那边。
秦亮的进军看似不急不躁,实际还是比较激进的!那些真正保守的将领,遇到不利于己的地形,或许根本不会立刻发起进攻,甚至对峙几个月的情况都会发生。
今日秦亮却是很痛快,诸葛恪停下来布阵,秦亮也立刻部署战斗、继续向东边的吴军大阵推进。不过他下令之前,其实是有过一会的权衡,不过因为秦亮做决定一向比较快,所以好像是不假思索似的、便即刻发起了大战!
“砰砰砰!”前线传来了一阵火铳密集的声响,起码一里地外的中军都听到了。尘土弥漫的大地上,雾沉沉之间还能隐约看到一片火光闪烁。
忽然之间、哗然噪音也随之传来,前面已经打起来了!
成群结队的将士们在交战时,都会大喊大叫,人一多,嘈杂的喊声便传得很远。即便是在人们看不太清楚的地方,通过声音、也能大致判断,哪个方向在发生战斗。
就在这时,风尘仆仆的数骑从西边直奔中军。没一会,他们便被带到了秦亮跟前,中间的武将拿出了漆封的纸信,揖拜道:“禀大将军,东吴丞相朱据、从徐塘水陆并进,朝濡须水西岸来了!”
秦亮镇定地应了一声,翻过书信看了一眼,果然是傅嘏的笔迹。傅嘏以前做过大将军长史,他的字、秦亮还是很熟悉的。
看了一遍军报内容,秦亮便递给了身边的属官、参军,接着转头对王康道:“给傅嘏下令,叫他固守西岸,有必要时、则先向扬州都督王飞枭求援。”
王康一边麻利地在小木案上摆开纸张,风吹纸动、他便捡起一块石头压在德衡纸上,一边回应道:“喏。”
秦亮接着说道:“送信告诉王都督,豫州刺史若求援,应尽力调兵增援。再催促徐州刺史胡遵,尽快拿下东关!”
王康道:“一共三份军令,仆即刻准备。”
没过多久,大军的后方、西面方向忽然传来了巨大的鼓声,还有“哐哐哐”的铜锣敲击,一时间那边也是人声嘈杂。接着又有呐喊声远远传出,隐约间有许多人齐声呐喊:“魏军大败了,快跑,快跑……”
无数人齐声喊叫,声音挺大,中军这边的人们都已经听见了!诸文武官员纷纷转身,朝后方緊张地引项观望。
因为刚刚众人才亲耳听见,吴国丞相在东兴堤那边、魏军的大后方发起了进攻;此时秦亮部大军的纵深、又传来了敌军的偌大动静,众人皆神色骤变!
昨日一早、心急着想赶紧追上吴军的人,此时大概已明白了,吴军的反扑仍然很强!因为东关战场的优势、若把诸葛恪部当成逃命的溃兵对待,显然是轻敌冒进的想法。
这时贾充的声音道:“仆请到西边,去看看情况。”
秦亮还在埋头看王康写的军令,他拿起大印、往上面一盖,这才抬头看了一眼喧哗传来的方向,说道:“那边应该是潘忠的手下,中坚营的人、不可能如此快被击溃。”
贾充呼出一口气道:“大将军稳如泰山也!”
倵卫营左校王彧的部将道:“仆的人马正在西边,只要大将军下令,仆即刻带兵过去增援。”
秦亮皱着眉头,有点不高兴地说道:“我们在正面的兵力、已不如诸葛恪多,人马再往后调,我怎么保持对贼军正面的持续施压?”
部将只得拜道:“喏。”
贾充正在不动声色地观察着秦亮,见秦亮转头看他、便与秦亮对视了一眼。
秦亮道:“公闾想去看的话,汝与祁大一起去罢。”他又转头看向身边的祁大,“汝带着侍卫过去,朝各营传话,水贼虚张声势,诸将士不必理会。”
祁大抱拳道:“得令!”
没一会,又有人骑着马赶到了中军,来人是杨威的部将,秦亮认识的。
武将下马步行上前,拿出了一块写着字的木牌、递给秦亮身边的人,便上前揖拜道:“大将军,杨将军遣仆来报,中垒营步骑已穿过辎重营营地,抵达湖泊西南,随时可以出击!请大将军示下。”
秦亮道:“步军不得太过深入,只在湖泊土圩南侧策应,以防被围。以骑兵迂回至贼阵侧背,即可发起攻击!”
武将抱拳道:“得令!”
王康马上取出一枝令旗,交给了武将。武将再次揖拜,向随从那边退走。
刚才秦亮说正面兵力不足,正是这个原因。杨威部调走了一万多精锐步骑、迂回去了南线!
不过羡溪南岸的这片战场,因为那片湖泊北边、有许多水田,限制了正面战场的宽度;所以魏军维持正面战线、暂时没什么问题。
在这样的地形上,兵力多寡的影响,要等很长一段时间才能显现出来,等到预备队消耗、大部分人都在疲惫状态的时候!
秦亮依旧坐在胡绳床上,正面是一大片稻田。稻谷已经收割过了,还有些稻桩没清理,在白晃晃的水面上、形成了矩阵一样的黑点。
远处的人声喧哗此起彼伏,近处的随从们也在说着话。王康正在安排信使,说话的语速很快、给人緊张的感觉。不远处的几面旗帜,被风吹得、不时发出幌动的声响。而秦亮倒是好一会没吭声,默默地静坐了许久。
战场上条件有限,秦亮坐的绳床、其实就是一条小凳,腰间的剑鞘抵在了地面上。他干脆解下佩剑,杵在了面前当作扶手。
这会秦亮倒是有了冷静的时间,但战斗已开始在各处蔓延,反正打了起来!他也不用再去权衡估计胜算了,唯能等待形势的发展。
王康走到身边,弯腰道:“大将军,军令已全数遣快马送出去,仆安排了马队护送。”
秦亮点头应了一声,从胡绳床上站起,他转头看了一眼旌旗之中的中军大旗,便道:“无疾留守在此,若收到军报,便派人循着将旗来见。”
王康拱手道:“仆遵大将军之令!”
秦亮遂朝着身后的马队走去,饶大山牵着缰绳递上来,身边的侍卫也没有上前帮忙,因为之前他们被拒绝过。秦亮果然踩在马镫上,径直便翻身跃上了马鞍。
众军纷纷上马,跟着秦亮,朝北边行进。
秦亮正要去战场附近,观察战斗的情况。众骑离河岸也越来越近,零星的炮声之中,水上忽然传来了“哐”的撞击声!远处的河面上,一枚石弹终于击中了船只,似乎把起甲板木棚上的木板都撞裂了,但圆石头随后便沿着甲板、“噗通”滚落进了水里。
第五百五十九章 突防
中垒将军杨威是个魁梧壮实的中年大汉,他长了一张端正平整的阔脸,一对大眼、嘴唇厚实。身材也是虎背熊腰,但体脂稍多,肌肉感没有熊寿那么夸张。
杨威率领万人步骑,刚到达圩湖南边,忽报前军熊寿、已突破了贼军侧翼防线!
熊寿走前面,率领的马队只有四个骑督,总共一千二百余骑,这么快就冲破了敌军?
吴将诸葛恪麾下的骑兵数量、远不如魏军,但他在开阔的平野上,仍然找到了有利地形!
杨威部虽然从南方绕行、绕过了那片宽达四五里的圩湖,向吴军左翼靠近;但是往东数里,又有一处稍小的湖泊沼泽地,如此地形、给吴军左翼造就了天然的屏障。
两片水域之间,只有数里宽的地方,又有稻田、影响骑兵快速运动。吴军在侧翼当然也有防备,只要部署一些车兵与步兵,便能挡住魏军骑兵的快速突防!
杨威本来是让熊寿过去试探进攻,如果打不下来,大伙便继续往东走,以更大的迂回距离、去打吴军的侧后翼。
一问才知,原来熊寿在两片水域之间,找到了一片低山树林。熊寿带兵从树林之间穿梭、击溃了吴军的伏兵,冒险揷入了敌军的侧翼防线之内!
杨威立刻把步军兵权交给了部将代领,亲自率中垒营的几乎全部骑兵、共计数千骑,朝前线赶去。
各督骑兵以纵队向北面迂回,诸队越过了一个小村子,大量骑兵从村子中的土路、两侧的菜地慢跑过去。没一会,杨威便冲上了一片平缓的山丘荒地。
“隆隆隆……”的马蹄声仿佛又增大了几分。远处的几块水田后方,隐约可见一片马群。正是熊寿的人马,已绕到了敌军的后方!
西北方向烟雾弥漫,吴军也派马队来增援了!杨威眺望着阵仗,估计来的敌军马队有数百骑。吴军能集中数百骑的人都很少,非大将不行!
杨威又观察着正面的吴军步兵、车兵防线,如果不能击溃这一片敌军。一旦敌军调兵把东边那片树林守住了,熊寿的一千多骑必无处可去。
“第一督重骑,第二督轻骑,出击!”杨威没拖延一刻时间,果断下令!他抬起马槊,指着前方的敌兵线。
两个部将应声“得令”。少倾,众军便是一阵喊叫,两股骑兵纵队冲下了缓坡,稍作整队、便朝前方慢跑过去。
“杀!冲阿……”重骑前队忽然大喊起来,无数的马蹄铁踏在荒草、泥地上,沉闷的轰鸣声响成一片!骑兵们也全都大吼起来,哗然的人声、与铁蹄轰鸣混作一片。
这时“砰砰砰”几声弦响传来,吴军车兵发射了重弩。一枝黑漆漆的弩矢从骑兵身边呼啸而过,然后斜飞到了半空,虽然没击中人,但重矢一闪而过,阵仗十分可怖!
不远处另一个魏军骑兵运气便不好了,此枚重矢的高度正好,一下子便击中了骑兵的腹部。
“啊!”一声惨叫响起,那骑兵径直从飞奔的马背上、如空中飞人般向后倒飞了出去!但是他的一只脚被铁马镫挂住了,身体在半空一个拉扯,“哐当”一声,脑袋先着地,重重地撞到了地面上。
最前面的一队重骑兵抬起配重长矛,冲至敌阵跟前!敌阵中的车兵把重矛从挡板之间伸了出来,还有几排矛兵、拿起加长的长矛顶在前面。
“阿,呀……”站在原地的吴兵也瞪圆了眼睛,竭力乱叫了起来!这时魏军众骑极限迂回,忽然开始向两翼转向。
吴兵凭借超过两丈的长矛,面对沉重高大骑兵的迎面冲锋、似乎更能稳住恐惧的心态。毕竟更长的矛,也增加了魏军骑兵最后转向的相隔距离。魏军马队连冲数次,也没能把吴兵矛手恐吓后退!
魏军第一督重骑兵陆续来到了两侧,开始重新整顿队列。这时轻骑兵赶到了,他们在百步左右便停了下来,然后纷纷下马,拈弓搭箭,“噼里啪啦”朝敌军阵中射箭。
敌军的车兵在偏厢车上以床弩、蹶张弩还击,后方的轻兵也拉弓抛射。一时间弦声如炸豆一般,空中箭如雨下,不断传来痛呼之声,不时有人倒出了队列。
吴军防线的后方,刚增援上来的马队是花队,来不及休整,立刻懆着各式长短兵器、朝熊寿部冲杀过来!
熊寿部前军直接端起了配重矛,大吼大叫着、从慢跑开始加速,怒吼喊叫一片喧嚣。此时人们几乎喊不出成句的话了,都在胡乱大叫,其中“杀”“冲”之类的简短狠话最多。
“叮叮哐哐砰砰……”巨大的撞击声随之响起!马匹是活物,但凡有一丁点间隙、它们便不会去撞对方的马,大多都是对冲交错之间、兵器撞在对方士卒身上的声响。
数百骑的剧烈交错,简直爆发出了千军万马的声势,各种声音震耳欲聋、大地仿佛都在顫抖。其间夹杂着尖利的惨叫,失声的叫喊怪异非常!
魏军骑兵单臂夹矛,而且配重骑矛非常笨重,若是与这股吴军马队混战,只要不扔掉那些笨重的长矛、肯定打不赢。但以如此密集的队形集团冲锋,反而顷刻间取得了巨大优势!因为魏军骑矛根本不靠招式,全靠战马的冲锋惯性,无数的长矛冲过,敌军躲得了一次、躲不了二次。
一轮冲杀之后,吴军马队已经出现了大量空马,仿佛遭遇了一阵飓风、把马背上的人给刮跑了!马儿跟着残存的骑兵、仍然在拼命往前跑。
“嘶……”马儿的鸣叫之中,连马的眼睛都似乎充斥着惊恐,马首使劲向前聳动、马鬃随着奔跑乱飘。战马似乎并不明白,为什么人不为狩猎、仍会拼命杀戮。
许多魏军骑兵扔掉了折断的长矛,取下背囊里的长铍,杀红了眼一般直扑吴军步阵的后背!
“哒哒哒……”沉重的铁马掌践踏在荒草上,尘土飞溅而起,声音极大。奔腾的高头大马上,雾沉沉之间的黑影甲士大张着嘴吼叫着,寒光闪闪的长铍直指前方。阵后的一些吴兵吓得双手发顫,不断有人调头就跑!随即一阵惨叫声、喧哗声骤起。
熊寿部前军径直往南冲,直到前面成排队列的加长矛、出现在眼前,这股骑兵奔涌的势头才被遏止住!吴军已经把前面的长矛队列,纷纷调动到了腹背。
但在南侧战场,杨威部大群马队,趁着敌军调动的机会,又让重骑兵杀将过来!
人群里“啊啊啊……”的大叫声笼罩在大地上。杨威麾下的重骑以纵队出击,正面杀了上去,对着那些拿着普通长矛、长戟的吴军步阵冲锋。
击破这片防线的战机,稍纵即逝!在此电光石火之间,魏军马队已顾不上代价,重骑直接冲阵。
吴军从前方调走了一些加长矛大队,有些地方的战线、只靠矛兵长戟抵挡。魏军根本不勒马,不断踢马加速!马儿发现障碍物没法躲过去的时候,想停下来避让都来不及了,沉重的人马随着惯性、直接撞进了吴军步阵!
巨大的噪音之间,金属的清脆碰撞声、沉闷的撞击声四起。如云层涌动一样的一团团灰尘之间,甚至有火星闪耀!
“啊呀”地一声惨叫传来,一个吴军步卒胸口上被配重长矛刺中,一百多斤的人带着铠甲、几乎是向后面跃起落下,“咔嚓”一声,长矛的木杆也折断了,同时也被魏军骑兵放弃。那骑兵左手只剩个小圆盾,身体立刻自己撞到了一杆长戟上,痛呼随之响起。不过周围的嘈杂震天动地,人们的各种呼喊、早已被掩盖在了其中。
这片地方上的吴军阵地,遭受到了魏军骑兵的前后夹击。此刻一旦没能守住防线,崩溃得比步战败了、还要快得多!
一时间溃兵朝四面乱跑,远远看去,仿若是受惊的蚁群一般,越到边缘越稀疏、越乱。魏军轻骑成群结队地在人群里追逐、掩杀,战场上惨不忍睹,血腥味迅速弥漫。
杨威也骑马前进,越过了先前的吴军阵地。
只见周围一片狼藉,各种兵器、铠甲到处都是,尸体、伤卒横七竖八。因为比较精锐的战兵通常都披甲,很多人还没死,战场上的声音瘆人异常。朗朗乾坤之下,也仿佛有一股阴气回荡。
从此地往北眺望,羡溪方向、吴军主阵的情形已隐隐在望,连绵的大阵纵深侧翼、蓦然暴露在了杨威面前。黑压压一片,仿佛占据了整个地平线!
杨威一言不发地权衡了片刻,便道:“派人回去,下令圩湖南侧的步军继续前进,赶到此地策应我部!”
部将立刻抱拳道:“喏!”
虽然大将军的军令,是叫南线的步军、止于圩湖南侧,以防被围;但是杨威作为此处战场的主将,可以临机决断、不用严格遵守中军的部署。
何况先前那道军令是书面形式,其中有一句话:前线大将可相机行事。
第五百六十章 凉意
羡溪南岸,此乃正面战场。
各处的战斗非常激烈,魏军的步骑进攻,频率很快!同时吴军从水上行船、揷入了魏军的左翼纵深,羡溪上水陆都在交战。
战船与岸上的魏军,主要以远程投射武器相互攻击。吴军丁奉部,也找到了多处登岸的地方,在魏军纵深登陆、以步兵冲击尝试破阵。
此役双方的兵力、人马体力消耗速度,显然要比东关战场更快。成片的人声喧哗、与各种噪音毫不消停,笼罩在东西两边、河岸上下。战线不再只是一条线,而是迂回交错,逐渐复杂。
正面的一处地方,两军的步兵大队,再次靠近了数十步之内!
双方的轻兵撤走之后,吴兵前面的戟兵、刀盾兵忽然一阵大喊,“杀!杀阿……”率先朝着魏军步阵涌来,发起了正面冲锋!
吴军将领显然有了经验,明白魏军的喷火筒射程、最多只有十余步,他们不想给魏军齐射的机会,忽然便蜂拥而上。
魏军前排还没举铳,前排的屯长见势心急了,大声喊道:“点药!点药!”
“砰砰砰……”火光到处闪烁,此起彼伏的声音连绵许久,硝烟弥漫之中,传来了几声痛呼声,不时有吴军士卒扑倒。还有的火铳点火时,距离太远,打在吴军的木盾上、铠甲上未能击穿防护。
火光闪耀过后,爆响声刚停,吴军步兵很快冲到了眼前!
大多魏军士卒直接把火铳扔了,取下了长铍与吴军拼杀。一些魏军士卒没有想起换兵器,竟拿着火铳、直接与吴兵对打起来。木杆与铸铜短管可以当铁棒使,可火铳本就不是近战武器,握起来很不顺手,打在敌军身上“哐哐”直响。
魏军将领见势大声喊道:“拒阵!”
综合铍兵后面的长矛手,陆续将竖立的长矛放下来,平举到了前方。魏军前队拿着长铍、环首刀,还在与吴兵拼杀,阵前一片混战。
这时魏军左翼,刀盾兵忽然让开了一条路。几个士卒把沙袋丢到前侧地上,两个士卒抬着一门铜炮放在了沙袋之间,一个士卒拿起香、凑上去径直就点引线!
“轰!”一声巨响忽起。铜炮前面喷出一团火焰,白色浓烟立刻弥漫在周围,仿佛一下子起了大雾。
几乎与此同时,吴军前侧便是几声惨叫、一片哗然,碎石铁片砸在吴军身上,发出“叮叮当当”的一阵撞击声。粗短铜炮的气密性不足,装填散弹的威力也不太强,有些碎片可能根本击不穿吴军的铠甲,但离得近、也有所杀伤。
接着“哐当”一声,铜炮往后撞在沙袋上,直接跳了起来。此时许多人的耳朵“嗡嗡”直响,一阵耳鸣,几乎都听不见喊叫声了。烟雾之中,又人张着嘴、身体在抖动,似乎正在咳嗽。
一个年轻士卒坐在地上,竟然什么也不顾地仰头大哭,人们却听不清他的声音。旁边的人急忙把他一把拽了起来,省得被踩死,结果那士卒空着手还在哭,全然不顾周围人张着嘴怒吼。
没一会,巨大的喊杀声、怒吼声,才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耳际。双方在侧翼率先冲杀起来,都想击溃对方的侧翼,然后围杀中路的长矛重步兵!
“啪啪啪”的密集木头撞击声再次响起,中路的长矛又不断击打了起来。因为之前有些魏军铍兵、吴军冲阵的步兵在阵前混战,还有几个人没躲回去,这时直接在矛阵下方扭打在了一起。
不知何时,吴军大阵侧后方,忽然传来了“轰隆隆……”的马蹄声,如同连绵的雷声、持续在天边震动!
魏军杨威部大股马队,迂回绕行了一大圈,已从吴军的左翼杀了过来。
汹涌的马群,准确地找到了一处薄弱环节。那一片吴兵是从正面撤下来的,还在补充兵器、整顿休整。魏军一股马兵纵队直接绕过两个方阵,对着那片吴军一个冲锋,直接就冲垮了军阵!
溃散的人群朝各个方阵之间奔跑,吴军的侧面变得十分混乱。
附近的吴军预备队,也只能即刻列阵,组成四面拒敌的方阵、动弹不得,以免被骑兵忽然冲垮!问题是吴军正面还在大战,如果前线消耗之后,预备队不能及时增援上去,战线显然难以完整维持了。
诸葛恪在吴军中军,不断地发号施令,调遣大将带兵、前去反击驱逐魏军乱窜的马兵。
只见南面远处旌旗猎猎,黑压压一片,更多的马队、已经进入了肉眼所及的范围之内!诸葛恪观望了一阵,估计至少有数千骑之众。
骑兵的占地与间隙,比步兵要宽。几千骑聚集在同一片地方,那也是浩浩荡荡,乍看比一两万步兵的声势还大!
马队跑得还快,想要驱逐几千骑、并不是一蹴而就的事。诸葛恪情急之下,只能急忙调兵遣将、赶紧去增援侧翼防线。
但此刻诸葛恪心里,已经感受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从正面的战线位置变化看,丁奉并未击溃魏军的侧翼或腹背,否则魏军在正面、必然无力继续向前推进。与此同时,魏军的大量马兵、却出现在了吴军大阵的侧背,仿佛一大片乌云一样,压得诸葛恪有点喘不过气来。
诸葛恪坐在马背上,一时间并没有大喊大叫,倒忽然神情凝重地沉默了下来。他感觉四肢有点无力,喉咙也被什么堵住了一般!
大阵尚未崩溃,吴军仍在各处继续作战,然而一股冰冷的凉意、已渐渐扩散到了诸葛恪的全身。
“大将军!大将军……”忽然两声呼唤,让诸葛恪回过神,转头皱眉看着对方。
部将建议道:“请大将军派人去,叫前线的楼船斗舰回来,攻击我军前侧的敌兵、以便尽力稳住正面!”
诸葛恪点头道:“可。”他回过神来,心中仍然一片空白!大概想逃避、不愿去多想,不过内心深处的意识,已然是挥之不去。
。。。。。。。
第五百六十一章 混沌
最先出现溃败迹象的地方,便是羡溪南岸、吴军的正面战场!
魏军全线向前推进,吴军先是一处地方没挡住进攻,致使大股魏军攻入了阵线!左右的吴军各方阵,为了避免被两个方向同时夹击,只得分批向后撤退。但临阵后退,引起了队伍溃散,混乱随即开始扩散、蔓延至撤下来的预备队之间。
诸葛恪观望着远处的情形,心里「咯噔」一声,明白自己的十万大军(号称),已经完了!
其实约在近半个时辰之前,他便料到了这样的结果,或许只是不太愿意接受而已。
长达半个时辰的战败酝酿,诸葛恪却是毫无办法!
那种感受,宛若正在一艘巨大的楼船上,前方已经出现了礁石,眼看就要撞上;但是仅靠手里小小的船舵,根本控制不住楼船的行驶方向,水面上划动的船桨在沉重巨大的楼船之间、亦显得疲软无力。
「咚咚……」急促的鼓声之中,羡溪南岸的魏军成多路纵队、开始向东面快速推进。
长龙般的步兵队伍,以快走的急行军速度前进,「叮哐」的铠甲声响、与脚步声混作一片,不时传来一阵阵呐喊。
魏军很快占领了吴军的阵地,通过一片稻田、越过了圩湖北岸。
这时一曲轻快的短吹旋律传来,一股骑兵纵队以慢跑的队形,从步军纵队侧面冲了过去。「轰隆隆……」的马蹄声,让鼓声也似乎变小了。
前方是一大片混乱的吴兵步兵,有的还保持着纵队撤退,有的已是混乱不堪,争相溃逃。
奔涌的人群十分疯狂,仿佛是西边发生了大火、或者岩浆喷涌的灾害,无数野兽都在狂奔,朝着一个方向逃窜迁徙!
「扔兵器、举双手,不杀不杀!」魏军骑兵忽然大喊。
但吴军人群只顾向东奔跑。这时便响起了一阵呐喊声,「冲!冲阿……」马蹄声骤然之间大如雷鸣,大群骑兵从后面蜂拥而至。
拿着配重矛的重骑,并没有攻击溃兵,而是从散乱的人群之间、直接向前方冲了过去,但是奔涌的铁蹄十分吓人。尾随而至的轻骑兵便不同了,有的人在拈弓搭箭,边跑马边弛射,「噼里啪啦」的弦声之间,箭矢朝吴兵背上「嗖嗖」飞去。
有的骑兵握起环首刀,侧身对准敌军,战马冲过,便是「哐当」一声,环首刀在马匹的速度下、直接撞到了敌兵背上!不断有吴兵扑倒在地。
许多吴兵拖着沉重的铠甲,终于跑不动了,不断有人扔掉了兵器,下意识地把手举了起来。那些魏军骑兵的喊声、似乎有一种暗示性,让溃兵很容易明白,具体该怎么做,投降的难度一下子减小了许多。
从身边冲过去的马兵,大声提醒道:「站着别动,等后面的步军。」
战线正面的溃败,已然将吴军大阵左翼也带崩了!虽然先前侧翼去了几股有生力量,本来可以挡住魏军杨威部的进攻;但是吴军将士观望到、羡溪前线一片混乱,士气可想而知,诸阵营垮得非常快。
辽阔的大地上,混乱异常。
此时的天地之间,比起先前大战之时、似乎还要嘈杂。之前的喊叫喧哗声、大抵是此起彼伏,交战时人们便大吼,立阵的人马则安静许多。但现在的整片天空,似乎都笼罩着「嗡嗡嗡……」巨大的噪音,四面八方无孔不入。
但即便是如此混乱的战场上,仍然有迹可循!
那些四面慌乱逃跑的溃兵,几乎起不到作用了。真正还能影响形势的,还是那些组织尚在、没有完全崩溃的吴军人马。即便失去了中军的调度,但各自为战、仍然能迟滞魏军的追击!如果能在关键节点部署抵抗,甚至能为大量吴军、争取到撤退的时间。
一面羽毛旗的飘荡移动着,秦
亮带着一大队人马,也随即赶到了吴军阵地上。
这时两个大将发现了秦亮的帅旗,陆续前来拜见。
秦亮与将领见礼,便抬头张望西边乱糟糟的场面。烟雾沉沉之中,全是急匆匆赶路的人马。
他卷起了手里的地图、递给旁边的王康,随即对中坚营右校张猛道:「杨伏德的马队在追击溃兵。汝麾下的马队,不要管这里的败兵了。即刻召集骑兵,赶去前方的湖泊北岸,如遇抵抗,将其击溃!」
张猛拜道:「仆遵大将军令!」
方圆十几里内,一共有两处圩湖。东边还有一片水域,虽然没有那么大、但位置更靠北;于是在羡溪与湖泊之间,形成了一条比较狭窄的走廊。而且那地方好像还有一条水渠,沟通湖泊与羡溪。
一旦有见识的吴军将领,带兵把那里控制住,那么吴兵就能向羡溪城方向撤退!
魏军当然也可以从南边绕行过去,但那样一来、便耽误时间了。此时敌军全军溃退,跑得非常快。
这时秦亮又指着北面道:「步兵靠近河畔进行追击,贼军水军、必定会到河岸接应败兵。」
张猛道:「喏!」
刚刚过来的大将,还有个青徐都督胡遵。秦亮也不挑人,直接下令道:「张猛部一旦打通路线,卿即率众、立刻进军羡溪城。可以趁势夺城最好,但若一时难以夺城、便控制城池外围,不能让敌军凭借城池,聚集抵抗力量!」
胡遵拱手道:「领大将军令!」
秦亮临时部署了一番,又回顾四野的光景。他见北面好像有许多人聚集,便踢马朝河岸方向行进,想过去看看是怎么回事。
举着帅旗的将领、亲兵护卫也纷纷抖动缰绳,队伍簇拥着秦亮调转方向。
没一会,秦亮等人路过了一片稻田。明晃晃的水田里,一群乱兵正在淤泥中跋涉,他们应该很惊慌,但每一脚下去都会陷进淤泥中、根本走不快。
「啊!」一声惨叫骤然传来,一个人影中箭,噗通扑倒在了水田中,顿时浑浊的泥水四溅。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王康,王康便踢马上前、对岸上的魏兵喊道:「别杀了,田里的人跑不掉,抓活的。」
将士们纷纷应声。
中军将士越过水田,终于看清了河畔的情况。原来是一股吴军在河岸上,背靠羡溪河面、用偏厢车围成了一个半圆车阵,正在抵挡魏军步骑的围攻!
秦亮观察车阵中的军旗,其中一面旗帜上有个「朱」字。也不知道是哪个吴军将领,不过东吴的朱姓应是大族。在如此大溃的局面下,这股吴军、还能组织起完善的军阵,显然是个大将,要靠家丁部曲才行!
果然有一艘斗舰,正在从南边的河面上划动。能让水军专门派出战船来接应,也佐证了秦亮的猜测。
但是贼军的队伍依旧整肃,即便魏军武将很想抓住敌军大将、着急立功,恐怕也不容易攻破贼军的车阵!
「砰砰……」两声巨大的震动传来,包围车阵的魏军人群头上、重矢呼啸而过。
周围的魏军步骑不进反退,都站在远处,拿着弓箭抛射!秦亮见状,猜测那边的魏军将领、是想等火炮和投石车运上来。
只见河上的战船正在缓缓靠近,显然将士们捉不住那个朱姓大将了。
秦亮倒也觉得无所谓,吴军这么大阵仗的崩溃,被俘虏、阵斩的各级将领至少数十员,不多那朱将军一人。魏军本来已经大胜,战役进入了尾声,河岸上那些魏军将士、已经渡过了艰苦的决战,再熬一段时间,便能从此役中幸免活命了!
魏国真正的敌人,确实是眼前这样的大将、割据一方的吴国士族大地主。但或许胜利缓解了秦亮的情绪
,一时间他竟也不是特别愤恨吴军大将了。毕竟这帮士族大将,起码也不至于、去仇恨自家庄园里干活的屯民黔首,说出诸如支性难改的话。贾充的声音道:「这是一员大将阿,仆估计是朱异。」秦亮转头道:「不过来不及了,走罢。」
大群马兵跟随着秦亮,又朝东边走了一两里地。大部魏军步兵纵队已在后方,右侧也能看到一些魏军的步兵,那是中垒营杨威麾下的步军;他们其实走得最远,是从南面绕行过来的。
略微起伏的大地上,四面都是魏军的马队、以及漫山遍野的溃兵。
这时秦亮终于看到了远处的湖面,正是地图上的那片水域。湖泊北侧的陆地上,荒地之间,全是魏军的骑兵!
吴兵溃败之后,竟然没有控制此地,或者安排了阻击的兵力、但是已被迅速击溃。
秦亮严肃的脸上,此刻不禁露出了一丝勉强的笑意。诸葛恪的人马,这下真的要损失惨重了!诸葛恪部好几万人是有的,偌大的吴国,又能组织起几次这样规模的大军?
不过相比魏国内战、经常是成建制地投降,此番大战后的追击和清缴,估计要耗时更久,甚至可能持续数日。
秦亮回头看了一眼,西南边的太阳仍然很高,今日离天黑还有很长一段时间。
第五百六十二章 戛然而止
羡溪出水口、大江对岸,便是于湖城(马鞍山市南),离建业非常近!此地与建业、已是同属丹阳郡之内。
前线的急报,当天傍晚便送到了建业!信使抵达城下时,城门都已经关闭了,信使在城楼下大喊、前线出大事了,于是守将用篮子把信使吊上了城楼。
这样的要紧奏书,太初宫内外的官吏都不敢有丝毫怠慢。宦官拿到奏书,立刻送进了内廷。
幸亏此时孙权还没休息,甚至与家眷们团聚的宴会、亦未结束。孙权当然知道前线在打仗,但他在建业也不用表现得太紧张,宴会上还有歌舞表演。
孙权坐在正位,因为没有外臣,他的两边分别坐着袁夫人和潘夫人。左右的席位上,还有他的两个女儿大虎、小虎,以及张布的小女儿张媱。
毕竟是晚宴,张布的长女张嫙没来,只有几岁大的小女在场,她是跟着小虎来的。小虎好像很喜欢张布的两个女儿,不时就带到太初宫来游玩。
这时宦官弯着腰、从柱子后面绕行过来了,他先埋着头跪坐在上位案侧,说道:「陛下恕罪,刚刚送进宫的急报,仆不敢耽误。」说罢将竹简摊开,放在木案上。
「哆哆……」宫女提着酒壶,又将美酒斟满了案上的细腰酒觚。孙权将手放在了玉石酒觚的细腰上,然后转头看竹简。
就在这时,忽然「哐」地一声,酒觚直接从孙权手里一松,倒在了木案上,酒水顿时流得、到处都是!
旁边的潘淑听到声音,马上转头看了孙权一眼,随即发现,皇帝孙权的脸色、一下子已变得煞白!
这些年来,潘淑还是第一次看到、孙权这么一副模样,简直比看见了鬼还要可怕。
殿室内的丝竹管弦之声仍在演奏,舞姬们扭动着细腰、长袖飘飘,极力表演着舞姿。但孙权显然完全没有了心情,他看向前方,说道:「下去!」
只是一弹指工夫、隐约没有马上消停,孙权便变得极其不耐烦!他一拂宽袖,把案上的杯盘扫得「叮叮哐哐」掉到了地上,忽然吼道:「滚!快滚!」
音乐声终于戛然而止!殿室之间、骤然变得鸦雀无声,舞姬乐工大气不敢出,连脚步也生怕发出声音,悄悄地向门口退走。
连很得宠信、平时随意大方的大虎全公主,此时也一言不发,没有吭声。周围的人都惊讶地观察着孙权,全公主确实聪明,立刻看了一眼刚刚送信的宦官。宦官也留意到了全公主,小心翼翼地抬眼示意。
年龄最小的小张也被吓到了,但她竟然没有哭,只是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她气呼呼地看着孙权,好像对他的喜怒无常很是不满。
孙权从筵席上站了起来,一言不发地在原地急步走着。
潘淑轻轻拿出了手绢,在那竹简上小心地蘸着酒水,趁机看了一下内容。
诸葛恪在羡溪大败!十万大军被秦亮击溃,死伤被俘者已有数万之众,即便不会全军覆没,也将损失大半。
潘淑的神色也变了,她感到十分震惊和意外。大概在两三天之前,她还听说、诸葛恪在东关部署了大军,准备完善,欲叫魏军有来无回!这才多久,那么多人竟然都败了?
孙权终于开口道:「先去把全绪、吕据二人叫来太初宫!」
宦官弯着腰道:「喏!」
潘淑悄悄看了一眼陛下,立刻从陛下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深深的恐惧。孙权虽然年迈、身体也不行了,但他身材魁梧雄壮,花白的须发、仍然十分浓密,能让君临天下的至尊皇帝如此畏惧的,该是多么可怕的人?
她想起陛下之前提起秦亮,从容镇定之中,还有一丝看不起的样子,还有人说秦亮只是一将之才、陛下则有万乘之能……无论如何,潘淑私
下里、仍然更喜欢陛下当时的样子,看起来更强大、更让人安心。
孙权又叫住宦官:「让他们做好准备,明早即要出发。」
宦官忙躬身道:「仆谨记陛下诏令。」
孙权伸手拿起案上的竹简,这才缓了口气道:「卿等都散了罢。」说罢便朝殿门外走去。
不远处的袁夫人还没开口,全公主率先冷冷地问道:「潘夫人看到了竹简,写了什么内容?」
潘淑如实道:「大将军诸葛元逊、在羡溪大败,十万大军被秦亮军击溃,或将全军覆没!」
殿内的妇人们立刻哗然,小虎的声音道:「羡溪是不是在芜湖对岸?」
全公主道:「可能离于湖还要近一点。」
难怪陛下那么紧张,原来战场竟然离建业那么近了!
潘淑这会倒更加害怕起来,脑海里浮现出了一个五大三粗的魏国大将军,凶神恶煞仿佛是北边的异族野蛮人,一时间她仿佛已听到了千军万马奔腾的马蹄声。
潘淑急忙稳住发顫的心神,说道:「我听说魏军没有水军,他们打不过大江来罢?」
全公主见多识广,当即便道:「当年曹仁就曾渡过大江,不调兵守住要地,魏军乘坐小船油船、也能渡过大江。」
潘淑这才问道:「陛下是要全将军、吕将军去守于湖吗?」
年长的袁夫人与潘淑不和,但她此时顾不上平素的口角,开口道:「步骑应该先守住江心洲,再把水军调往江心洲附近立水寨,暂且应能阻挡魏军。」
全公主也道:「羡溪水口一向不是江防要地,兵力空虚,要快调兵去防备才行。」
小虎蹙眉道:「前些年,我都没听说过秦亮此人,如今他竟能威胁到我国社稷?」
全公主不动声色道:「朱丞相(小虎丈夫)带兵去了濡须水,等他回来,卿问他罢。朱丞相的侄子,也在诸葛元逊军中,却不知道能不能回来了。」
袁夫人道:「伊阙关之战,司马懿被秦亮正面击败。汉中三郡,今年初才易手。此人成名晚,却是南征北战无往不利,对我国威胁极大。」
潘淑等人听到这里,一时间噤若寒蝉。
第五百六十三章 追悔莫及
及至次日早上,大江西岸的战斗基本结束了。
还有许多跑散的溃兵,恐怕已扩散到了方圆数十里的范围之间。魏军想要清缴抓捕、或者吴军水军要在江上接应,都是耗费时日之事,因为太分散了。不过有組织的抵抗,此时几乎已完全瓦解。
诸葛恪不知道吴军损失了多少人,只能说一个无算。粗略估计,伤亡、被俘者过半,是一点也不夸张!
昨日成队撤走的人马,主要还是从羡溪河岸走的。靠近河岸的军队、因为有羡溪上的水军带来希望,不少人曾节节抵抗,有的将领依靠偏厢车、拒马枪等军械,还构筑了分散的防御阵地。
但更多的人马、在大阵上就已溃败了,有些人甚至往南边跑,到了大江西岸。
当然,像诸葛恪、丁奉等大将,除非自己寻死,只是想要转进、还是比较容易的事。他们身边有许多亲兵部曲,水军战船也会听从诸葛恪的调遣,上船就能跑路。
此时诸葛恪等人,便已乘船离开了战场,来到了羡溪出水口对岸、江心洲上。
诸葛恪没有急着过江,仍然留在大江中的岛屿上。魏军在此地几乎没有一艘船只,一时半会不可能渡江,诸葛恪的惊魂、仿佛才渐渐返回身上。
不过只要冷静下来,一想到之后将要面临的处境,诸葛恪心里便烦闷非常、心情万分复杂,几乎不愿意去多想。
诸葛恪来到了水边,回顾周围宁静的灌木林,心道:若是陛下没有立刻召我回京,有机会的话,我倒很想在此地住一段时间。
他真的需要静养一阵,才能修复支离破碎的心态,并慢慢思考将来要走的路。但是他也清楚,陛下不可能让他留在这里,要不了几天、就必须回建业!
诸葛恪放弃坐骑,带着随从在水边坐船,渡过比较窄的水道,来到了江心洲的南端。
南岛水岸,有一处观台敞亭。即便是大江汛期,这座亭子也不会被淹没。不过此时江水稍浅,亭子便不靠江边了。
诸葛恪在亭子里站了一会,察觉身后的路上有动静,转头一看,丁奉也过来了。
丁奉走到亭子外面,便向诸葛恪揖拜道:“大将军原来在此地。”
诸葛恪还礼,不禁“唉”了一声。
丁奉走进敞亭,两人便一起眺望着大江西岸。今日的天上有云、又是早晨,宽阔的江面上雾沉沉的,不过对岸江边的羡溪城,城楼的黑影倒是能隐约可见。
昨日羡溪城就被突然攻破了!据报,当时许多溃兵往城门拥挤,守军没来得及关上城门,魏军的骑兵突然快速杀到,结果吴军当天就丢了羡溪城。
诸葛恪看着远处依稀的城楼,忽然闪过一个念头,说不定魏将秦亮、就在那羡溪城上!
“秦亮阿,秦亮!”诸葛恪咬着牙感慨了一声。
这时丁奉转头道:“魏国秦亮用兵,倒有点像君的叔父,诸葛孔明。我们用了很多计谋,但对他都没用。”
诸葛恪听到这里,怔了一下。忠武侯的名望非常大,受世人所敬仰;丁奉拿秦亮比忠武侯是什么意思,这是要当着自己的面、夸赞贼将?
但见丁奉微微向诸葛恪点头示意,诸葛恪觉得里面有文章,便转头看了一眼部将随从。随从见状,弯腰一拜,退出了敞亭。
丁奉这才沉声道:“此役我军先在东关布设重兵,准备妥善,铁链锁河面、铁锥埋河中。后又在东关选择有利地形,占尽地利,且在魏军左翼、预设了一处地形狭窄的薄弱点,以抄其后路。
之后在羡溪南岸,我军使用了各种计策。先是诱敌深入,沿路丢弃财货迷惑贼军,欲使轻敌。次日择地利突然反击,又有水军之利;我带精兵从水上包抄,且大张旗鼓在腹背乱敌军心……这番大战,我们是妙计频出,倾尽全力,可还是遭遇大败!此非大将军之过,实乃敌将秦仲明太厉害了。”
诸葛恪已经明白了丁奉的意思!他琢磨了一会,自己从小就很受皇帝喜欢,此役虽然大败,但只要不是自己作战不力、而是敌人太强,在皇帝面前还是有生机的?
当然还有一个重中之重的注意!今年在淮南采取攻势,曾是皇帝的主张,绝不能把战败的责任、牵连到皇帝身上。战败的原因全在下面的人轻敌,低估了魏国大将军秦亮。
丁奉这个五大三粗、识字不多的人,其实颇有谋略头脑。丁奉本是陆逊的人,投奔了诸葛恪之后,即便遭遇巨大挫折、还是没有立刻背叛,而是积极地出谋划策;此时诸葛恪不禁投去了感激的目光。
当然此役丁奉也脱不了干系,至少在东关的部署,诸葛恪便完全听从了丁奉的建议。
不过诸葛恪自己打的战,心里当然有数。若是真诚地看待此事,丁奉自当不是主要责任,问题还是他诸葛恪!
因为丁奉之前说什么、要拿秦亮做垫脚石,并在魏军冲上东兴堤之时,主张与魏军大战;一切主张,都是在与秦亮交手之前罢了。
而诸葛恪是在东关大战不利之后,才犯下的决策大错。连不知者无罪的借口、也是谈不上!
诸葛恪再度转头、看了一眼身后,不动声色地试探道:“羡溪那一仗,或许不该打的?”
丁奉沉吟不已,不置可否。
过了一会,丁奉才道:“马兵抵达战场之后,一时间的机动很快,有时确实能起到很大的作用,比战船好使。”
“唔……”诸葛恪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当然还不止这个原因,秦亮军的战力、军纪、战术都堪称精锐,正面步战时吴军也要差一些。
那些山越精兵,就是诸葛恪亲自训练出来的。诸葛恪当然明白,治军也是最重要的一环!
仿若那些舞姬,上台那一会表演得好不好、自然要看临场发挥,但还有更重要的地方,便是观众看不见的平时训练!在军中则是如何编制行伍,如何激励将士,如何训练战术,如何保证饮食充足,都会在战场上影响军队的战斗力。
丁奉提到的忠武侯诸葛孔明,也是擅长治军,而且还擅长理政、外交,可谓全才。汉国国弱民少,忠武侯也没太多震惊世人的斩获,但他就是能在西线压着曹魏打。
刚才丁奉拿秦亮比忠武侯,此时诸葛恪一寻思,其用兵气度还真的有点像。毕竟能让丁奉这样自视甚高的人、说话变得保守起来,绝不能只靠运气。
诸葛恪年少成名,经历大小战役无算,哪能不明白这样的道理?东关大战半日,一出手、诸葛恪就知道有没有了!
但直到现在,诸葛恪才终于懊悔不已,追悔莫及!如果光阴能够倒流,他当时其实是机会脱身的阿。
东关大战结束,天已经黑了,夜色能掩护大军顺利脱离战场,此乃天时。往东走十来里,便能到羡溪,循着羡溪东下,还能找到城池据点稳住阵脚,此乃地利。当天吴军根本未遭击溃,各部都保持着队形和战斗力,不经历一场大战、不可能溃散,此乃人和。
如果诸葛恪当机立断、直接放弃此役,败局避免不了,东关、濡须口等地丢失也没办法,但损失不会如此之大。
最起码他辛辛苦苦多年积攒下的数万山越兵,不至于一天之内就损失大半,大吴军力也不会伤筋动骨!
现在元气大伤,江北地盘也是保不住的,各处要地全都要丢!没有军力的有效威慑,许多地方根本守不住。
“唉……”诸葛恪忍不住,仰天长叹了一声,看着灰蒙蒙的天空缓缓道,“真是天不遂人愿阿。”
本来在淮南还有进攻形势的局面,一下子变成了全线后退、艰难自保的情况。急转之下,其中失落,其中苦楚,又与何人言说?
何况诸葛恪现在自身的性命、前程都有危险了。诸葛恪情知要不了多久,便要被迫回建业述职。
此时他肠子都悔青了,却顾不得去多想。他不得不想起了一个人,朱异!
当时丁奉也劝过诸葛恪、慎重决策,但朱异才是力主退兵的关键人物!
最麻烦的是,朱异的叔父朱据,乃太子那边的死忠。诸葛恪其实也算是支持太子的人,当然还包括丁奉以前的旧主陆逊。
于是诸葛恪再次开口试探道:“朱丞相早已到了徐塘,却一直按兵不动。我派人去催促他攻打东兴堤,他也是拖拖拉拉,那么近的距离,一整天都没到!”
果然丁奉道:“朱丞相似乎对全局影响不大。”
诸葛恪摇头道:“贼军离开东关,仓促追击我军,其后路完全在朱丞相的兵峰之下!濡须山七宝山二城、东关关城也仍在我军手里,朱丞相若是及时出手,与守军里应外合,便可先断了秦亮军的后路;魏军必然惊慌,怎能让秦亮军集中主力,对我发起奋力一战?”
丁奉皱眉不语,显然不是很赞同诸葛恪,但没有再争论。毕竟太子这边的人,有资格站隊的,还得陆逊、朱据那样的地位,丁奉当初只算追随陆逊的立场罢了。
有些事并不是那么简单,还不是看怎么说?
第五百六十四章 在德不在险
参战的魏军诸部,已抵达羡溪城附近。
秦亮登上羡溪城墙,立刻就看到了、辽阔水面对岸的江心洲陆地。许多吴军败兵被接应到了那里,说不定诸葛恪也在对面、观望刚刚结束的战场!
可是江心洲离得太远了,根本看不到人影,无法像曾经与疑似费祎的人一样、两厢对望。唯能朦朦胧胧地分辨出,修建在江心洲上的几座亭台。
不知诸葛恪此时是怎样的心情,但秦亮迎着宽阔的江面、正有踌躇满志的惬意。
秦亮站到高处,翘首远眺。城外的起伏的欢呼声、从西北风中传来,让人觉得十分悦耳。大战过后双方都有伤亡,但无论如何、获胜者的处境要好得多,这大概就是胜利的气息!
亲自站在下游江边时,才能真正感受到大江的宽阔。
秦亮一眼看去,简直就跟看到了一望无际的大海似的、几乎没有身在江河之畔的感受。大概只有对岸隐约可见的陆地、渺小的风物,才能叫人意识到,这只是一条江。
如此天堑,却没有影响秦亮的心情。反倒让他渐渐地、又多了几分放松的感受……反正没有水军,不存在错失战机的问题,大规模的战事可以告一段落了。
有句话说得好,江山在德(善于用斧头敲人脑袋)不在险。如果东吴不修德行,单凭一条大江,迟早挡不住魏军!
只不过目前秦亮没有多少想法,首先没有准备渡江的船只,连足够的油船小舟也没有。其次要渡江作战,稳妥的做法、还是要先掌握一部分制江权,至少需要一支勉强可以与吴军抗衡周旋的水师。
否则风险太大了。一旦吴军还没到一触即溃的地步,君臣尚存抵抗的意志,坚壁清野、固守城池、节节抵抗,过江的魏军补给就是个大问题。吴军都不需要击败渡江的人马,耗也耗不了多久,魏军就得不战自溃!关键是没有退路,去的时候好好的、回不来了。
何况,秦亮也不想急着发动旷日持久的战争,国内的问题、才是眼下最急迫的事!
但吓一吓大魏吴王,还是能想到办法的,可谓是虚虚实实,自行分辨。省得吴军再像以前一样蠢蠢欲动,随时等着机会威胁魏国。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一声呼唤:“大将军!”
秦亮转身时,便见杨威和熊寿从斜坡上走来了,呼喊的人正是熊寿。好像很久没见过面了似的,两人都走得急。秦亮也立刻迎了上去。
来不及见礼,秦亮便伸出两只手、分别抓住两人的手腕,用力握住道:“卿等真是我的左右臂膀!”
一身肌肉的熊寿,马上把另一只手也伸过来,按在了秦亮的手背上,脸都要笑烂了。
而杨威的脸色变红、情绪憿动,却还比较沉稳,他开口道:“大将军似屯长,仆等如甲士。进退章法、全赖大将军坐镇中间,仆等冲杀在前,只是尽到了职责。全局之胜,仆不敢居功!”
“哈哈哈……”秦亮没忍住大笑几声,“有功当赏,我定不亏待。”
身边的部将参军等人,也受到了气氛的感染,或陪笑、或是面露莞尔。
杨威又道:“当年仆等人如丧家之犬,幸得大将军收留,得以立功封侯,身居高位。仆岂不唯大将军马首是瞻,为大将军冲杀在前?”
熊寿想了一会,开口道:“杨伏德说得对!仆记得,当初大将军用于礼聘的钱财,还是借来的。”
此言一出,大伙都笑看着熊寿,暂且没有吭声。
秦亮却爽朗地笑道:“如今看来,那点钱财送得值阿!”
众人听罢又发出了笑声,这时人们才相互见礼寒暄,一阵谈笑风生。
没一会,杨威便道:“仆等追击至大江西岸时,又抓到了个侯爵敌将,名叫潘翥。”
秦亮道:“带上城来。”
杨威应了一声,便走到墙边,对着城内大声吩咐,叫下面的将士把俘虏带上来。
敌将的手臂被绑着,上城之后,随即弯腰道:“败军之将,久闻秦将军威名。”
秦亮听到这里,嘴角顿时露出了一丝笑意。倒也不是嘲笑,毕竟不是谁都抱着舍身取义的想法。
但秦亮没有劝降潘翥,毕竟投降容易的人、往往反叛也很容易,动辄欲拜义父者,更要注意。真要劝降他,恐怕反而是个隐患!
潘翥没听到回应,又主动问道:“不知秦将军是否听说过隐蕃?”
秦亮恍然道:“知道此人,不是已被吴国人杀了吗?”
潘翥道:“当年仆不知隐蕃是祁县王家的人,便与之交好,曾是至交。”
周围的魏国文武终于忍不住、发出了几声笑声。大伙都看出来了,潘翥不想死!
秦亮却不愿意收服此人,杀了也没多大问题,不过好像也没有好处。这种士族的生死、在东吴是有人关心的,杀降将的事传到吴国、多多少少会增加吴国士族抵抗的决心。
秦亮没有笑,观察了片刻潘翥。潘翥也闭嘴了,站在原地沉默下来,脸上的惧意也渐渐加深,仿佛在等待着命运的宣判。
就在这时,秦亮忽然想到了此人的用处。他的目光顿时平和了几分,转过头问潘忠:“志为认识他吗?”
潘忠庶民出身,应该与吴国大族没什么关系,同姓的人本来就极为常见。
果然潘忠道:“禀大将军,仆不识也。亦未尝听闻同族之中、有人迁徙东吴,应该没什么关系。”
秦亮听罢,对潘翥说道:“既然如此,过两天、汝还是回东吴去罢。顺道给吴国主带一封信去。”
潘翥似乎松了口气,忙道:“仆谢秦将军不杀之恩!”
秦亮不动声色地说道:“此番吴军损失惨重,无力再抵挡大魏王师。待我布置更多兵力、准备好战船,立刻便将百万大军、四路南征,定克东吴!汝回去劝劝吴国主,看清形势、面对现实;不如早降,仍能封侯食邑,不失为富家翁。还能减少两国军民伤亡,岂不善哉?”
部将们听得热血沸腾,立刻有人附和道:“大将军攻无不克,大魏王师一旦渡江,横扫东吴,指日可待!”
而参军贾充、王浑,属官阿童等人都未作置评。潘翥则面露难堪之色,只能沉默不言。
秦亮也不再多言,叫人带走潘翥,他也与大伙一起走下了城墙、回到羡溪城中的官寺。
这时贾充才道:“自从孙吴称帝之后,两国便断绝了使节往来,今大将军若遣使去建业劝降、或遭吴国主杀害。放降将回去送劝降信,正是高明之举。”
秦亮以为然,回到官寺便写了一封亲笔信。劝降是假,恐吓一番孙权是真……因为孙权若非真的走投无路、战火已经烧到了脚背上,不太可能投降。
不出几日,后方的王飞枭便送来了军报。濡须山、七宝山二城的吴军出城之后,未行交战,便循着七宝山脉西麓跑了!沿路丢盔弃甲,被俘者甚众。
从徐塘出发的吴将朱据,听说诸葛恪战败,也不再恋战、果断沿着濡须水退兵。东关关城的守军,随后向群山中突围,军队跑散,也是大多都被抓住了。
一旦大规模的会战失败,就是这样的下场。军力损失惨重,士气低下,原先本来可以守住的地盘、也更容易被攻占!
因此王飞枭已率军南下,趁势攻取濡须水西岸的襄安、临湖等城,收取诸葛恪屯田留下的人口。王飞枭是扬州都督,扬州军是东线首当其冲的前线主力,让他们补充人口物资、用于边防,并无不妥。
秦亮遂决定,带着羡溪的大军、架浮桥渡过羡溪,换地方向东北方向继续进军,乘胜攻打大江北岸的吴国城池。以图扫蕩劫掠历阳、乌江、阜陵、堂邑等地!
同时命令王飞枭,派人沿涂水道路、向前线大军运送补给。
不久,秦亮率大军抵达了老山。按理军队应该走老山北麓东进,但秦亮知道,江北一时间组织不起来、能与魏军野战的军队,便大摇大摆地从老山南麓进军。
此地的位置,正对着建业城!
吴国的都城,只隔着一条大江了。江面同样十分宽阔,烟波渺茫之间,人们只能远远地看着对岸的建业、或是石头城的城楼影子。
“攻灭东吴,一统河山……”魏军人群里,忽然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呐喊声。将士们来到这个地方,便是士气大增!
自从蜀汉关羽战死、夷陵之战精锐尽丧,之后吴国其实才是对魏国最有威胁的势力!魏吴之间近些年来交战频繁,虽然吴军多次北伐、一向没多少战果,但魏军历次进攻吴国、也是损失惨重。只有吴国的国力人口,才是牵制魏国的主要力量。
而此刻魏军的兵峰、简直有一种兵临吴国都城城下的声势,将士们的情绪自是振奋。
但不知,吴国君臣是否来到江边观望,看到了大江西岸连绵的魏军人马阵仗、以及如云的旌旗?亦不知吴国人见到敌国人马、已在都城眼皮底下,作何感想!
第五百六十五章 长线钓大鱼
先前秦亮带兵刚渡过羡溪,便派出了信使、回洛阳送奏书,并带去了家书。
上书大意是,臣等于东关、羡溪大破吴军,吴将诸葛恪以下十万大军,几全军覆没。并与扬、青、徐、豫中外军一道,尽扫江北东吴之地十余城!往昔我国一旦有事,东吴贼军便威胁殿下、陛下,如此情势,已然一去不复返。
这种捷报会大肆宣扬,内容有所夸张,但没有多大的毛病。
譬如十万大军这个人数,是吴军自己号称的,可怪不得秦亮夸大其词。诸葛恪全军崩溃,实际上陆续坐船跑路的人、仍然非常多,但秦亮用了一个“几”字,也算恰当。
在写奏书的时候,秦亮军还在羡溪附近,尚未东进至建业对岸。不过吴军方遭大败,不太可能再调兵与魏军角逐,所以提前写上“尽扫”也问题不大。
况且只要有那么一回事就行了,不必写得太过严谨!
十一月初,奏书便已送达洛阳。
最近朝廷内外、正叫一个议论纷纷,许多人还上了贺表歌功颂德。然而皇帝曹芳不仅没有庆贺,反是十分着急!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么矛盾,对国家有利的事,不见得符合朝廷的利益;即便对国家朝廷都有利,也不一定与个人的愿望一致。
曹芳很快就在西堂留下了夏侯玄、诸葛诞、郑冲等大臣议事。
但这次觐见,几个大臣说话都非常谨慎,气氛异常沉闷!皇帝不问、他们便不
说一句话。看这情况,若非不愿抗旨、估计某些人根本不想来觐见。
连夏侯玄也显得寡言少语。他们心事重重,不是被淮南魏军的威势吓到了,毕竟那是魏国自家的军队;至少夏侯玄是因为另外一件事!
上月皇帝曹芳曾去太学辩经,其间忽然问、诸葛孔明是不是忠臣。太学生答,蜀虽伪朝,但孔明尽心辅佐其主,当然是忠臣。
皇帝以为然,说孔明成为忠臣,最重要的一点,是在独掌大权之时、仍让刘禅亲政。
身边的冗从辐射李涛便说了一句,若是大将军秦仲明请陛下亲政,则可比诸葛孔明之忠,当为大魏忠臣!
但这个话题在最近几年,几乎已是不可触碰之事。尤其是曹芳大婚后,无论曹爽、还是司马懿辅政,抑或是王凌上位,朝中都没人去提,连夏侯玄也没敢说。
一个小小宦官、竟然在太学中当众说了,多半是因为皇帝自己想说的话!
夏侯玄不太清楚,皇帝曹芳的胆子为何那么大。夏侯玄自然心系大魏社稷,却与皇帝曹芳的关系不怎么亲近,便未曾单独与曹芳密谈过此事。
按照夏侯玄自己推测的原因。之前有不少懂兵事的官员认为,东关附近、地形复杂,魏军吃过好几次亏,损失最大的一次刚过去三年。因此曹芳判断,此番淮南之战、秦亮得不到多大的战果?
加上魏军占据了几十年的合肥,竟然在今年失守了,乃因大
将军秦亮亲自下令弃守。故此一直都有些非议,夏侯玄就曾质疑过、还是当着秦亮的面!
于是曹芳才想到趁此机会,设法为亲政造势?这几年的兵変,可能把许多朝臣吓到了,但那些太学生无官无职,很多半大小子,引发舆情倒并非不可能。
不到二十岁的皇帝、与那些老奸巨猾的人相比,最大的不同,大概是考虑事情不够全面,容易顾头不顾尾。
但从另一方面看,自从李丰许允等人发起莿杀、后来毋丘俭又起兵勤王,皇帝曹芳与秦亮之间、其实已无妥协的余地。现在韬光养晦已经太晚了,无非是坐以待毙而已!所以夏侯玄也不能说,曹芳的作为完全是错的。
这时曹芳主动开口道:“我听说,东关易守难攻,为何吴国会迅速溃败?”
稍等片刻,曹芳把目光停留在了诸葛诞的身上。
诸葛诞虽是度支尚书,但琅琊诸葛氏的人、大多知兵,诸葛诞就曾做过扬州刺史。边地刺史,必加将军号,是要带兵打仗的。
公休这下没法不吭声了,他揖拜道:“禀陛下,诸葛恪为东吴大将军,定然是聚集了吴军主力、与我军决战,方致速败,否则战事不会进展得那么快。”
曹芳皱眉问道:“诸葛恪不是年少成名,不是东吴名将吗?”
公休欲言又止,最后还是开口道:“先前大将军秦仲明下令、扬州军弃守合肥,恐怕因此鼓舞了吴军主将,使诸
葛恪增加了信心。”
此言一出,几个人都朝公休侧目。夏侯玄也转头看过去,感觉十分惊讶,他同样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之前夏侯玄一直认为,弃守合肥、根本就是一个败笔!
尤其是秦亮主动送去军令,不是画蛇添足、便是想保王家,总之会让威望受损,亦不利于声势。
夏侯玄完全没想到,原来后手竟是东关大战?为了迷惑诸葛恪,这线也布得太长了罢?
果然曹芳也十分诧异:“弃守合肥,竟是计谋?”
公休道:“此事必定对诸葛恪的决策有影响。但原因不止于此,正如陛下所言,东关地形利于吴军,而且附近都是吴国之地;诸葛恪主动选择战场,更多了几分战胜我军的胜算。”
刚才沉默寡言的郑冲等人也说话了,觉得公休的说法有点道理。
公休的见识受到鼓舞,便又道:“大将军秦仲明善治军,亦擅长聚兵决战。当初他在庐江郡,便把几乎无用的屯兵、操练成了精兵,竟可与洛阳中外军对阵。
伊阙关之役、巨鹿之役,秦仲明无不是聚集主力,与司马懿、毋丘俭正面决战。诸葛恪的精兵,多半还比不上洛阳中军、幽州军勇猛,只是占了水军之强。因此秦仲明自然要想方设法,欲与诸葛恪决战。”
他稍作停顿,接着说道,“此役诸葛恪败得那么快,便是中了秦仲明的阳谋;既然合肥要害之地能得手,诸葛恪自然认
为、也有机会击败秦仲明!若非如此,诸葛恪只要凭借东关地形、城池,不断与魏军周旋,恐怕此战将会变得旷日持久,吴军也很难折损那么多人了。”
曹芳许久无言,终于挥了一下手。诸臣遂拜谢告退,陆续离开西堂。
人们走出殿堂时,才发现外面已经下小雪了。空中雪花纷扬,刚才在里面一点声音也没听到,但远近的重檐上、古朴的瓦上已渐渐铺上了一层若隐若现的白色。
郑冲与满伟走在前面,夏侯玄与诸葛诞默契地在后面,并肩沿着台阶下去。两人结交多年,关系本来就很好。
西堂和东堂的台阶都不算很高,最高的是中间的太极殿正殿。但夏侯玄转头看时,忽然觉得西堂的位置也非常高,有一种飘在空中的错觉。
夏侯玄回过头来,开口道:“公休在御前之言,怎从未与我谈起?”
诸葛诞道:“卿没有问过我。”
夏侯玄顿时生气道:“秦仲明在洛阳时,我在东堂当众质问过他,有关弃守合肥之事。公休不闻?”
诸葛诞这才道:“我那时毫无凭据,只是猜测而已。最近得知诸葛元逊在淮南大败,方才确定。”
夏侯玄听到这里,心里稍稍好受了点。冷静了一下,他不禁感慨道:“未料秦仲明年纪轻轻,谋略竟如此之深!”
公休看了夏侯玄一眼,不动声色道:“好在挺讲规矩。”
夏侯玄想了想,公休在扬州起兵时、曾背
叛王凌秦亮等人,选择了司马懿,如今却什么事都没有。公休大概指的是那件事。
果然公休主动提起:“当初我是料定了,扬州那些人不可能是司马懿的对手,结果却看走了眼。今年秦仲明率军去淮南,我才会猜测,诸葛元逊恐怕要吃大亏。”
夏侯玄点了一下头,两人默默地一起走下台阶。一会工夫,彼此的袍服都落上了点点雪花。
……此前曹芳还认为,自己这几年长进了不少。这次不仅看明白了、亲政才是关键,还走了一步很高明的棋!
但如今秦亮再次势大,曹芳忽然又感觉到了害怕,琢磨着秦亮可能会报复自己。恐惧之中,怒火戾气也同时涌上了心头,曹芳对秦亮的仇视、显然超过了同是权臣的王家人。
他不知道什么缘故,大概因为他曾想莿杀秦亮,明知秦亮恨自己,所以反过来更恨秦亮!而且秦亮此贼,显然比并州大族王家更难对付。
怀着复杂的心绪,他犹自在正位上坐了良久。直到李涛的声音道:“陛下,诸位大臣走阅门离宫了。”
曹芳“哼”了一声回应,眼前随之浮现出、刚才大臣们谨言慎行的表现。他不禁心道:若是李丰、许允、毋丘俭等忠臣在世,何至于此?
李丰因为儿媳是曹芳的姐姐,便为他赴汤蹈火。曹芳想起自己娶的那个甄氏,其祖父甄俨居然背叛自己!就因为是郭太后挑选的亲戚。
曹芳越想越
气,骂出声道:“都是奸臣,国贼!”
第五百六十六章 止小儿夜啼
诸葛公休觐见大魏皇帝、谈论魏吴大战的情况,只过了半个月,他忽然在洛阳府邸中,见到了东吴诸葛恪的次子!
奴仆通报之时说,诸葛恪的儿子诸葛竦来洛阳,是先到扬州、让大将军秦亮的部下护送来的。公休这才放心了,立刻接见了客人。
汉末乱世以来,琅琊诸葛家的人天各一方、各奔前程,同族之间是有来往的。
只是因为吴蜀之间的国家关系,大多时候更友好一点;所以吴国的诸葛瑾一脉、与蜀国的诸葛亮那边,私下的关系也更亲密一些,诸葛瑾还把一个儿子过继给了诸葛亮。
而魏国的诸葛诞,便与另外两支来往少一些,但也偶有联系。
平时没什么问题,公私分明而已,乱世造成的同族各为其主、这样的事不止诸葛氏一家。不过今年魏吴大战,诸葛恪又是吴军主将,公休一时间才有点紧张、额外注意。
诸葛竦现在是诸葛恪最大的儿子了,他本来还有个长兄,但不久之前被父亲毒杀了。
当然诸葛恪也是被逼无奈,因为长子参与了鲁王的阴谋、而诸葛恪又是支持太子的人,朝臣认为诸葛家脚踏两只船,便挙报了其长子。皇帝孙权当面教训诸葛恪,叫他回去管好自己的儿子,诸葛恪思来想去、只得忍痛给了长子毒酒。
诸葛竦此番专程来魏,自不是为了家族情分,他就是为国家大事来的!
他也不是为
父亲办事,而是直接受命于皇帝孙权,当然商议大事时父亲也在场。
时至今日、诸葛竦已经来到了千里之外的洛阳,他仍然记得当时觐见时的光景。皇帝孙权收到潘翥带回来的劝降信时,当即便勃然大怒,同时也十分恐慌。
因为在场的近臣一劝说,孙权立刻就冷静了下来,并想与魏国缓解敌对关系。可见其又怒又惧、皆非装出来的情绪。
不怪孙权能屈能伸。吴国十万大军忽然溃败,国力严重受损,维持防线的力量骤减,若不缓口气、只恐吴国真的会有危险!魏军已经到了建邺对岸,人们站在亭台上、都能隐约看见魏军的阵仗了!
何况形势变化太快,完全没有给人们心理准备,其中震撼惊悚、非常直观。太初宫的人们,没有人不慌的,不止孙权一个人如此。孙权还有恼怒之意,其它人多半只是恐慌!
秦亮此人,简直成了建邺贵胄心里的噩梦,估计将来还会出现、吓止小儿夜啼的传言。
诸葛竦见到皇帝时,是在太初宫内廷燕朝。当时皇帝的两个女儿、夫人袁氏潘氏都在场,还是袁夫人给孙权出的主意;让找一个与曹魏大臣有私交的人,通过私下里的关系进行沟通。
孙权随后赞曰,袁夫人识大体也!
这个办法确实有可行性,不必预设前提,即可找到议和的途径。
其实吴国与魏国之间、以前曾经有过正式外交关系,便是孙权接
受大魏吴王册封的时候,名义上东吴就是大魏的诸侯国;很快魏国便派兵南下、进攻吴国,两国关系迅速恶化,但依旧保持着使节来往。
外交并非只看关系好坏,主要看有没有名分!后来孙权称帝,魏吴之间、才彻底断绝了官方来往。道理很简单,使节见面用什么礼仪?
魏吴两国相互不承认对方的皇帝位,代表着国家朝廷名义的使节,在这种大是大非面前、必定应该宁死不屈。见面就得先扯名分,根本到不了谈正事的流程,遣使只怕不是为了外交、而是在送人头。
所以没办法正式议和!除非孙权愿意放弃皇帝位,要重新做回诸侯国王。
袁夫人出主意、要用私交的形式,正是保全了孙权的威严。
于是从各方面考虑下来,诸葛竦成了合适的人选。他的父亲诸葛恪新败,丧师辱国,自然唯孙权马首是瞻,也没有反对这样的安排、让亲儿子以身犯险。
这时诸葛竦已经被引进门,进了诸葛诞的宅邸。
在台基上见到了疑似公休的人,诸葛竦当即便深揖道:“晚辈拜见叔公!”
儿时诸葛竦见过另一个叔公,诸葛亮;诸葛亮与父亲一样,都是高大英俊的外貌,身长七八尺,气宇轩昂。然而公休这个叔公,个子要矮一点、还有点胖,但皮肤确实也生得白,眉宇之间有诸葛氏族人的那种模样、譬如脸型略长。因此诸葛竦料定他是叔公。
公休
一听到这样的称呼,神情也缓和下来,亲切地问道:“卿乃子敬?”
诸葛竦喜道:“仆是诸葛竦,叔公记得我的字阿!”
公休道:“自家有哪些人,我岂能不知?”
接着公休又问诸葛竦吃过饭没有,彼此嘘寒问暖,即便从未见过面、但关系一下子就亲近起来。
两人进了客厅,因为是亲戚相见,公休没有叫掾属门客作陪。而且公休多半猜出来了,侄孙有公事来洛,所以暂时也没引荐家眷。
诸葛竦入席,立刻拿出了家父的书信,呈递到了公休面前。
书信里提到、大吴皇帝想要缓和两国关系的态度,但经过了诸葛恪的书信转述,事情就不一样了。因为魏国人既没有听到孙权亲口言语,也没有见到孙权的亲笔文字。
公休看罢书信,沉吟道:“此信要拿到魏国朝廷里商讨,将对元逊的名声大为不利!”
诸葛竦叹息道:“事到如今,家父哪里还顾得上名声?”
公休想了想道:“吴国主会不会过河拆桥,利用完之后,会叫元逊身败名裂?”
虽然是自家人,但谈到大事、还是要有公私分明的意识。两人的谈话,实际上就是一种非正式的外交谈判!
这样的方式,比起用来撕毁的正式盟约更不可靠。从中作保的,其实就是诸葛诞诸葛恪,两人各自在朝堂里、究竟还有没有地位,便能决定,谈判结果的严肃性有多大。
所以公休此言听起来很温
情,大概是在为诸葛恪家作想;不过也有试探实际情况的意图。
诸葛竦想到这里,便道:“家父的大将军是做不成了,不过皇帝仍然信任家父忠心。父亲回到建邺的当天,皇帝便曾召见促膝长谈,身边没带侍卫。多谢叔公关切,不过诸葛家在吴国保有地位,应无问题,叔公勿虑也。”
公休松了口气道:“那就好。”
既然叔公主动开口、先确认议和的可靠性,那诸葛竦也不用回避了。他也问道:“君与王家关系如何?”
诸葛竦出发之前、便从父亲那里听说,当年扬州起兵反叛司马家,这个叔公可是临阵逃脱、去投奔了司马懿的!
公休道:“我与王家是姻亲,王公渊之续弦、即是吾女。”
他稍作停顿,眼神有点复杂道,“大将军秦仲明,与我私交不多,但也相互信任。秦仲明作战勇悍,但行事说到做到、对同僚还是讲道理的,绝非出尔反尔之人。”
诸葛竦听到这里,点头道:“原来如此。两国交战,总有胜负,大家都没有错,各为其主罢了。”
公休赞同道:“正是如此,秦仲明与元逊相互不认识,能有什么恩怨?”
诸葛竦看了一眼放在木案上的书信,问道:“秦将军叫人携带劝降信、送到建邺,威胁我国皇帝。叔公以为,魏国朝廷会同意缓和关系吗?”
公休看着诸葛竦道:“大将军若已下定决心,要与东吴攻杀到底,卿如
何能到洛阳?此事尚有回旋余地,卿不用太担心。”
诸葛竦恍然道:“叔公言之有理。”
公休又问:“送子敬北来之人,叫什么名字?”
诸葛竦回想了一下,说道:“名叫王康,字无疾。仆以前没听说过此人。”
公休立刻松了口气:“卿没听说过很正常,此人是大将军司马,并非出身高门士族。”
他顿了顿接着说,“子敬且在家中暂住几日,待我把书信、吴国君臣的意思禀报皇太后殿下,商议之后才能回复子敬……对了,到时候我定会以亲笔家书、回信元逊。”
诸葛竦忙道:“虽相隔千里,多年未见,叔公仍亲近待之,仆不胜感激涕零。”
公休道:“同族之人,自当如此。一会我先在前厅庭院,收拾一间屋子,卿先安顿歇着。晚上安排家宴,为子敬接风洗尘。等仲思回来了,你们也好见个面,彼此相认。”
诸葛竦拜道:“多谢叔公款待。”
公休又道:“对了,汝大姑也在家里,一会家宴上便能见到。”
诸葛竦想了一下,问道:“原先曾与司马家联姻的堂姑?”
公休道:“是的。”
说到这里,公休便从正席上爬了起来,诸葛竦也随之起身,跟着公休走出房门。
公休并未亲自安排琐事,当即找了个奴仆,吩咐奴仆、带诸葛竦前往住处。诸葛竦走了一段路,转头见叔公目送,便又拱手一拜。
公休挥了一下手道:“子敬安心歇
着罢,晚宴上再叙。”
第五百六十七章 形势吓人
次日,诸葛诞便上呈了奏书,并把同族侄儿的家信、一并送入皇宫。
皇太后殿诏令,群臣集议,集议的地方在朝堂。这个名曰朝堂的地方,却不是太极殿东堂,而是另一个地方、位于殿中区域。
洛阳皇宫的主体建筑,太极殿算是其中之一;但太极殿并不在皇宫整体的中轴线上,因为洛阳宫纵向是双轴线。太极殿正对着的皇宫大门是阊阖门,朝堂正对着的门、则是司马门。两道门都是皇宫正门。
大臣们进宫,常常不走阊阖门和司马门,多走东西掖门。今日去殿中集议,大多人便走东掖门,因为朝堂就在皇宫东部区域。
朝堂所在,在尚书省庭院的北侧。大臣们穿过尚书省庭院过去,便到了朝堂,主持集议的人是两位三公、高柔与蒋济。
不过人们很快就听宦官说,皇太后殿下也来了,已到朝堂北边的阁楼里。
宦官告知此事,正是为了事先示意大臣们、今日不要随便去阁楼,觐见需要通报。因为平时有大臣去阁楼议事,尤其是三公级别的人。当初司马懿与曹爽共同辅政的时代,两人轮流到殿中处理朝政,经常呆的地方就是那座阁楼。
虽然皇太后殿下来了,但今日仍是集议,毕竟殿下没有到朝堂来主持议事。
议事还没正式开始,堂中仍是一片嘈杂、闹哄哄的。此时司隶校尉一职空缺,没人来主管秩序,最有资历的三公高柔、蒋济
,自己都在那里说话!
司徒高柔的年龄、比司马懿还要大几岁,也比蒋济大,已有七十好几,但他的身体还不错。反而是蒋济老态龙钟,手脚都不麻利了。宦官专门给蒋济搬来了一张坐榻,别人都是跪坐在席位上、只有蒋济垂足坐在榻上。
其实现在就像在议事了,因为文武百官三五成群谈论的内容,大多就是淮南战役、以及东吴派人来洛之事。正是今日的议题。
这真是洛阳最近的热门话题,兴许不用朝廷下诏、人们私下里也有兴致谈论!
大将军秦仲明率军饮马大江,威逼东吴皇帝孙权。此事不仅在吴国极为震撼,在魏国同样如此,尤其孙权竟派人私下里议和、亦是出乎人们的意料!
高柔便在蒋济面前,说起了一件往事:“犹记明皇帝刚登基那会,接见过一个吴国投降的人。问曰,汝在江东、听到中原地区谁可称名士?降者答曰,仆听说过李安国。”
老年人喜欢回忆,蒋济果然点头道:“我记得这件事。先帝因此召来李丰见面,后来还把公主下嫁李丰之子。”
高柔遂感慨道:“是阿。”
可见吴国在大魏皇帝眼里,正是最受重视的国家。连同在东吴出名的人,皇帝都额外看重。
北方逃难去东吴的人很多、吴国的人口依旧比不上魏国,不过其地盘确实很大,已经扩张到交州、夷州那边去了!吴国一边与魏国争霸,一边是在吊
打周边各族。
虽然大魏一直不承认东吴的地位,但魏吴之间的多次争战、都是有来有回,人们早已默认那是一个可以分庭抗礼的国家!
孙权更是与太祖武皇帝打过交道的人,比大魏明皇帝的辈分都高,资历摆在那里。
因此孙权愿意主动表态议和,哪怕只是指使臣子私下里来洛,对于魏国朝臣们来说、仍不失为一件轰动的事!若非孙权真的感受到了威胁,恐怕不愿意轻易松口。
此番魏军击败诸葛恪十万大军,比起夺取汉中三郡之战、战果不见得更大。然因孙权的态度,在洛阳造成的舆情、却是更大。人们已能想象,大将军秦仲明在羡溪之战中的摧枯拉朽之势、有多么吓人!
高柔长期干刑律,对兵事的理解、不如蒋济,遂问道:“吾听到一个说法,大将军下令弃守合肥,乃与扬州王公翼密议的一个计谋?”
蒋济知兵,可谓大魏老将,他想了想道:“这样的言论,也算说得通。合肥一向是要害之地,让诸葛恪先得手,确实可以起到、诱敌大战的作用。”
周围还有几个旁听的官员,听到蒋济的话、顿时一脸恍然,仿佛掌握了某种不对称的信息和真相,隐约还有些许满足感。
但究竟是怎么回事,谁又能确定?
人到得差不多了,高柔这才转头道:“各位同僚,开始议事罢。”
旁边的年轻官吏也帮忙大声道:“司徒高公请诸位安静,
开始集议。”
众人这才回到各自的席位,渐渐安静了下来,然后向坐在侧首的三公执礼。大臣们手里拿着木牌,面前无案;唯有负责记录的书佐面前有木案,还有宦官站着旁听。
三公九卿是不会先表主张的,否则会影响别人的言论。何桢不久前才从幽州刺史任上、受召回来做尚书,这时他便先说道:“公台明鉴,在下以为、可趁机逼迫吴国主答应条件,放弃帝号,向我朝称臣。”
周围的人顿时一阵交头接耳,如果真能办到,当然不错!大魏皇帝的合法性,除了法理本身,得到周边各族各势力的臣服承认、也是途径之一。
但夏侯玄立刻提出了不同的看法,“吴国主不可能答应,否则派遣正使前来、岂不更好?”
随即有人附和道:“芍陂之役后,我国与东吴的战事、一直没有真正结束。之后还有吴军攻打相中诸地、我军攻打江陵等后续作战。双方陈兵边境、准备大战之事,更是频发。如今魏军在羡溪大获全胜,不如趁这个机会答应休战,以使荆、扬、徐等州得到休养生息。正始年间以来,两国争战不断,如今我国可以坐实胜利的结果了。”
夏侯玄的主张,也得到了不少人的支持,主要还是因为大家判断、孙权称帝之后不可能再称臣了!众官都各抒己见,反正集议的结果并不是决策,按理只是参考意见。
但若集议结论、能与
决策一致,实行的时候阻力通常会更小。
第五百六十八章 求和本身
朝臣们在集议时,郭太后已在北侧的阁楼中。她没有亲临朝堂,但随后不仅能看到书佐的记录,还能从宦官口中听到描述。
此时她又展开了秦亮的奏书。其中有一句,我国一旦有事,东吴便威胁殿下、陛下,如此情势已一去不复返了。
郭太后想起,之前召见秦亮时提起过,吴军陈兵边境、威胁自己的事。想到这里,她的嘴角微微动了一下,不禁露出了一丝笑意。
在这种公诸于众的奏书里,没想到秦亮还能写两句、让人会心一笑的内容。
几次陈兵威胁郭太后的孙权,如今却被逼迫得主动求和,郭太后心里自有报復的快意。
但如果打败东吴的人不是秦亮,而是曹爽或司马懿,甚至是王凌,她估计还会感到畏惧!唯独秦亮比那些人都要厉害,却完全没让她害怕。转念一想,若非秦亮坐在那个位置,郭太后此时也不会坐在朝堂内,她大概早就去永宁宫居住了。
就在这时,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入内,站在珠帘外面躬身道:“禀皇太后殿下,大将军司马王康到了。”
郭太后放下奏书,说道:“叫他进来罢。”
张欢拜道:“喏。”
没一会,王康便埋着头,趋步上前,在珠帘外面伏拜、行稽首大礼,口称“殿下千寿”。
珠帘遮挡了部分视线,不过门口迎光,郭太后看外面会更清楚一点。她看得出来,双手紧握牌子的王康十分緊张,遂好
言道:“王司马免礼。”
郭太后听说过,这个王司马是秦家庄园上的庄客出身。这样的人,如今竟能入宫觐见殿下了,估计他以前是做梦也想不到的!
不过王康是秦仲明的亲信,其实秦仲明才是更有权势的人。或因王康早已习惯与秦仲明朝夕相处,他才会在郭太后跟前、显得更加緊张。
王康忙道:“臣谢皇太后殿下。”
隐约可见他手里木牌上写着字,显然是有备而来。
郭太后遂问道:“王司马送诸葛竦到洛阳的?”
王康的口齿还算清楚,“是,臣此行乃奉大将军之令。”
郭太后问道:“大将军是怎么说的?”
王康深吸了口气,依旧紧握着牌子,看了一眼道:“大将军与仆谈论过此事,殿下可作参详。如何决策,恭请殿下听纳大臣意见定夺。”
郭太后道:“大将军的意见,我还是很重视的。”
王康看了一眼默默侍立在一旁的张欢。张欢经常去大将军府走动,王康这个大将军司马应该是认识的。
这时王康便道:“大将军之意,两国之间分歧太大,终究还是要攻灭东吴、才能解决根本问题。此番东吴密使前来洛阳求和,只因吴国君臣一时被震慑了、才会派人试探我国的态度,谈不出什么结果。但求和本身才是最重要的事,殿下可把此事宣扬出去、使满朝文武皆知。”
他稍作停顿道,“而今诸臣正在朝堂集议,此事已经办成了
。”
郭太后听到这里,犹自笑了一下。秦仲明的想法倒是与她不谋而合,能逼得孙仲谋遣密使求和、本来就能叫魏国人振奋,并因此让秦仲明的威望声势大增。
所以孙权想要密议,郭太后却没想保密,收到了诸葛诞的奏书、她随即就召集了满朝文武商议!
郭太后好奇地问道:“卿与大将军谈了些什么?”
王康弯腰道:“有关对东吴的总体大略。以前羊叔子做大将军长史之时,便曾多次商议过此事。
大将军府目前谋划的方略,是凭借大魏的优势国力,在荆、扬、徐等地准备充分之时,突然从东到西全线出击。使得吴军全面承压,因国力兵力不足而完全崩溃,一战定鼎乾坤,反而能减少两国连年争战造成的伤亡。”
郭太后听到这里,隐隐有一种压迫感袭来,秦仲明果然是能做大事的人。
郭太后“嗯”地发出一个声音。
王康继续说道:“殿下或可向东吴提出一些条件。去帝号、称臣受封、朝贡、送质子,许诺不得出兵侵扰我国既占地区。”
郭太后道:“孙仲谋既已称帝,再要他称臣朝贡、送质子来洛阳,应该不会同意。”
王康拱手道:“殿下英明。吴国主必定不愿答应这么多条件,但也不要紧,因为他答应了之后、也一定不会遵守。除非魏军渡过大江,真的去进攻建邺,否则无法迫使吴国主实际让步。不过那时让步还有什么
用呢?”
他接着说道,“以目前的形势,外部压力、可能反而会转移东吴内部的问题。因此殿下可以考虑,对吴使稍微松口。暗示密使,若想要维持现状,即便东吴不愿意称臣,至少也不能主动挑起战端、企图袭扰我国夺占之地。”
郭太后用庄重的声音道:“大将军的建议,我已知晓。”
王康遂揖拜道:“臣请告退。”
张欢马上从旁边走过来。王康随即后退了几步,然后跟着张欢出门。
郭太后在这里等了一阵。待朝堂那边的集议结束了,张欢又留下了度支尚书诸葛诞、带到阁楼中觐见。
诸葛诞见礼时,张欢掀开了珠帘一角,将书佐记录的文书送进来了。
珠帘外诸葛诞的声音道:“臣拜见皇太后殿下,恭祝殿下凤体安康。”
郭太后回应了一声免礼,隔着珠帘观察了一下诸葛诞,不动声色道:“大将军还是重视公休的。”
垂目看着下方的诸葛诞、脸上的神情微微有点动容。这倒让郭太后不甚理解,她刚才说那句话,只是为了安抚诸葛诞而已。
因为具体议和之事、最好还是要让诸葛诞出面,以亲戚私交的名义。
郭太后见状,试探了一句:“文皇帝在时,孙仲谋便曾遣使称臣求和,结果答应的事一样没做到。如今朝廷也没多少必要、与吴国人议和。不过既然大将军愿意看公休的情面,听听吴国人的说辞也无妨。”
诸葛诞道:“
臣家在魏地,仕于魏朝,必不敢因亲戚之情、而废国家大事,更不敢有负殿下、大将军信任。”
郭太后想了想,问道:“卿以为,是否答应吴国人求和?”
诸葛诞拜道:“只有吴国主称臣纳贡,重新遣使来京,方可名正言顺地修复关系。”
郭太后道:“如此最好。但要告诫吴国主,不能出尔反尔,像当年一般、一旦战事稍缓便翻脸不认。他们若敢出兵侵扰我国所占之地,定不轻饶。”
诸葛诞道:“臣请将殿下之言、转述于同族侄子,即东吴将军诸葛恪。”
郭太后应了一声,忽然又道:“公休应有真才实学,不然大将军亦不会如此看重。”
不管诸葛诞以前干过什么事,至少他现在还在朝中为官。郭太后这样一说,比起让诸葛诞只对王家马首是瞻、总要好一些。
诸葛诞听罢,缓缓深揖,拜道:“臣谢恩告退。”
……诸葛公休回到朝堂,此时前来议事的大臣们都已离开。他独自往南走到尚书省庭院,没见到尚书右仆射夏侯玄,遂也带着佐吏出宫了。
公休当年最好的朋友,便是邓飏与夏侯玄。
邓飏是被司马家除掉的,以夏侯玄与曹爽的关系,夏侯玄估计也危险。公休确实被吓到了,他也可能会被划入同一个圈子、遭到秋后算账!
后来王凌秦亮等人起兵反抗司马家,公休十分佩服;但在他眼里强弱明显,扬州军简直就是在送死,
根本不可能成功。未料一个多月之后,情势便已骤变!
那时公休的心情是崩溃的,明明什么都不做、处境就能改变,却因为自己多此一举,反而站错了地方!家破人亡的恐惧,才让他慌不择路、病急乱投医,对长女说了一些话。
其实以当时的情况,公休的做法也谈不上是下作。
长女是司马家之妇,秦亮带兵攻入洛阳,司马家的妇人就是敌方家眷、战利品而已。秦亮把诸葛氏救出来,公休让她去致谢,那是自己知趣……兵荒马乱的时候,失败者别说保住名节,命都保不住。看看曹爽之妻刘氏的悲惨遭遇,便知道了。
是被一群乱兵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众婬辱、然后斩首,还是私下里去报答一个有恩之人更羞耻?
没想到正大光明的两次联姻、都没有起到多大的作用,反而是对秦仲明无意间的主动示好,作用极大!之后秦仲明便信守承诺,多次帮住过公休。
小女诸葛淑回来就说了,王公渊想休妻,全靠秦仲明从中劝说,危机才得以化解。毕竟扬州勤王之役,几乎就是靠秦仲明在前线打赢的,秦仲明的意见、对王家自然很有分量。
其实公休也不知道,长女去见秦仲明时、究竟发生了什么,他后来没好意思问;诸葛氏也不说,只说秦将军许诺过了、会保住妹妹在王家的名分,保诸葛家无虞。
不管怎样,大将军秦仲明很给公休情面,连
皇太后殿下都察觉到了。说公休有真才实学、大将军才会如此看重。
诸葛公休寻思着,如今只要心向秦仲明,应该是没有站错地方!
第五百六十九章 活着足已
之前十一月初、洛阳刚收到捷报不久,皇太后殿下便已遣使南下扬州,诏令嘉奖有功将士,并运去了一批绢布、作为皇室的赏赐。
淮南前线迎接过朝廷使者,便把绢布给分了,这批东西主要分给受伤的将士。
阵亡残疾将士家眷的抚恤,将由国库与大将军府调拨;论功行赏另算,除了来源国库,还有因胜仗搶劫得到的财货。大将军食邑已超过万户,但据说大将军的生活并不奢靡,大多财货都分给了伤亡将士的家眷。但也有人暗地里说,此乃大将军邀买人心之举。
阿莠与同伴都分到了几匹绢。他们带着财物先走,乘坐马车骡车沿颍水北上,已于腊月间路过了乐嘉城。
此时豫州下起了小雪,空中雪花飘荡,地上铺上了一层积雪,连树梢亦已银装素裹。车队到达汝阳东部时,两人就要道别了。
同伴家的屯田在颍阴,要继续沿颍水道路北上。阿莠家则在郏县,从这里就要分路,沿着讨虏渠、循汝水道路北上。
本来以为肚子上挨刀的同伴会死,没想到他命大,随军郎中与役夫照料得也挺好,同伴居然活了过来。他的伤口缝合后没有化脓,更未长蛆,只是发了几天高烧差点死了、之后就有所好转。
两人同属洛阳中军,但不在一个营。此番一别,将来便不容易再相见了。养伤相处了多日,分别时阿莠还有点伤感,却又带着高兴。同伴言及惜别之话,阿莠只说了一句知道汝还活着足已。
阿莠的处境也不算坏,郎中说他的腿骨能长好,过段时间还能回军营。
腊月中旬,阿莠所在的车队在郏县停靠,他被人扶了下去。然后士家军屯里的人赶着牛车来了,把他接回了本屯。
牛车沿着泥污的土路,在一望无际的雪地上走了良久,当北面出现了起伏的地势时,阿莠便知道快到家了。
果然村庄映入了眼帘,即便周围白雪皑皑,掩盖了许多风景,但村子里的道路、自家的房屋仍然让阿莠感觉十分熟悉亲切。只因天气寒冷,人们都在屋子里,周围便显得十分冷清。
牛车在盖着稻草和积雪的土墙院子外、停了下来。车夫将阿莠扶下牛车,默默递给他木杖,然后又把一捆用粗麻布包着的绢布搬下来。
阿莠道“天气冷,进屋喝碗热粥。”
车夫道“我还得回去复命。”
阿莠只好点头“那好罢。”
车夫抬头观望了一眼院子里升起的炊烟,便挥了一鞭子。阿莠对着重新行驶的牛车道了一声谢,然后才上去敲院门。
“嘎吱”一声,木门打开了,站在院子里的人正是他的小女儿。随即一声轻响,女郎手里的木盆掉到了雪地里,唤了一声“阿父!”
阿莠顿时露出笑容,“欸”地应了一声。
女儿急忙上来扶住阿莠,哽咽道“阿父的腿怎么了?”
阿莠骂咧道“挨了水贼一棍,不过腿骨能痊愈,养好了还得回营。”
女儿道“那也很疼罢?”
阿莠听到这里、心中一暖,却若无其事道“去把那捆绢抱进去,交给汝娘。”
说话的声音吸引了其他家人,很快阿母兄弟等人都出来了,众人围着阿莠七嘴八舌地说起了话。
阿莠在人群里,又转头看了女儿一眼。人往往便是这么奇怪,记得在东关时,再回来看看女儿、几乎成了他的遗愿;但等到真的见到了,又被各种各样的琐事分散了注意,反而对曾经最关心的事、不够重视。
或许因为处境不同,想法也会不同的。
但不管怎样,今年阿莠可以置办一些酒肉、给家里人赶制新衣裳,高兴过一个年了。而别的中军将士,在除夕之前、多半还回不来。
……此次出征,时间比较短。还是因为诸葛恪是个痛快人,自开战之后、大战几天就结束了!但后续诸事花了一些时间,魏军回到寿春时,已到腊月中旬,今年除夕秦亮又回不去了。
寿春是淮南最重要的大城,也是囤粮据点,各种物资都比较充足。王飞枭没有亲自参加庆功宴,但安排属官筹集了大量酒肉,在寿春犒军。秦亮呆不了几天,也将班师回朝。
秦亮佩戴的那把宝剑,二叔王飞枭果然早就认出来了。之前因为大战在即,没顾得上谈论这样的小事。如今淮南之战结束,大伙回到寿春,才有心情从小事开始闲聊。
王飞枭也猜出,剑是令君给的。于是秦亮转述令君的问候,两人谈论了许久往事。
从当年旧事、谈到了今年夏秋时的逍遥津之战,王飞枭难免又有几多感慨。人们放松下来的时候,谈论的内容很容易偏题,东拉西扯不只局限于某一个话题。
淮南的腊月气温也低,外面风雪交加,屋子里烧着炉火。王飞枭又穿上了麻布丧服,喝着茶水;秦亮则喝酒,黄酒都已温过几遍。普通的黄酒,冷饮时的酱油味确实很明显,不太好喝。
谈到逍遥津之战,王飞枭提到了一个人,名叫简培、曾是马茂在钟离县令任上征辟的掾属。
秦亮不禁问道“简培知道马茂的身份吗?”
王飞枭显然没管那么细致,愣了一下道“我倒是没问。不过马茂在东吴已有好几年,至今没被查出来,简培应该没说出去。”
二叔沉吟片刻又道,“他好像是某县的弓马长,逍遥津之役时,也算是立了功。我给他升个官、免得他心怀不满,大概就没事了。”
刚才听到、那简培建议试探火力与陷阱的事,秦亮一时兴起,便说想见简培一面。正好追随扬州军的各路人马,此时都在寿春,王飞枭遂派人去叫来都督府。
没过多久,一个面阔中年汉子便来到了房门口,恭敬地见礼道“仆拜见王都督!”听得出来,他的声音有点发顫,紧张而憿动。
王飞枭道“进来说话。”接着引荐道,“大将军正在此间。”
简培忙深揖道“仆不识大将军,请大将军恕罪。”
秦亮简单地说了一句“现在认识了,坐罢。”
简培道了一声谢,欠身跪坐在木案下方。秦亮倒了一爵黄酒,把酒爵向前一推,简培急忙双手扶住。
秦亮直接问道“汝知马茂叛洮东吴之事?”
简培道“仆原先是马县令掾属,知道此事。”
秦亮又问“知道他为何要去东吴吗?”
简培沉吟片刻,小心翼翼地说道“马县令只是告知,他要去东吴了,叫仆来寿春另寻出路。”
秦亮听这个说法,立刻觉得、简培应该猜到了一些内情,但没有说出去。秦亮观察简培时,简培也抬头看了一眼,触及到秦亮的目光、他立刻又垂目看着酒爵。
秦亮向王飞枭转过头,笑道“简培没有赶着来扬州都督府告密,还算对得起辟主了。”
王飞枭笑称“仲明言之有理。”
秦亮淡然道“二叔可愿把人让给我?”
不过是个马弓长,如果王飞枭在乎、早就用了,果然王飞枭大方地说道“仲明用得上的人,只管带走。”
秦亮转头道“卿愿意来大将军府、做马军部曲督吗?”
简培立刻顿首道“既得大将军赏识,仆愿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秦亮好言道“卿先回去准备行程,过两日随大军回洛阳。可以把家眷也带上,大将军府内外有很多房屋。”
简培拜道“仆遵大将军之令。”接着端起那爵酒一饮而尽,又向王飞枭揖道,“仆请告退。”
王飞枭又坐了一会,也告辞离开了。
大概因为简培的缘故,秦亮又想起了在东吴的马茂。他随即把隐慈召进庭院,问道“之前在乐嘉城,我们曾提起,在徐州山阳池设置据点,卿办妥了吗?”
隐慈拱手道“回大将军,仆已在湖中岛上安排了人,并定期从中渎水运送补给。回来的人说,那小岛周围全是芦苇,方圆百里寥无人烟,十分隐蔽。若非事先知道此地,很难被人发现。”
秦亮点头道“甚好,马茂有消息吗?”
隐慈道“暂且没有。”
秦亮沉吟道“果不出所料,我们给他安排好退路,他反而没有轻易放弃。他只是想确认、大将军府值得他冒险卖命而已。”
隐慈揖道“大将军待人以诚,人必以命相报。”
秦亮不置可否,但觉得马茂还是可以的。
马茂自身起码有些见识才干,才能混到东吴士族之间,同时为人谨慎、方可长期不被发现。最主要的是,从马茂送回来的密信内容看,他应该有心投靠秦亮。毕竟当初用他的王凌,此时已经死了,转投门面不是非得王凌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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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章 君辱臣死
马茂收到北方的消息,已为他周密安排好退路,他果然没有打算立刻急流勇退。
因为他察觉到,一场巨大的风暴、似乎正在东吴朝廷酝酿!马茂想冒险再等一等,看清楚事情究竟会发展到什么地步。
腊月下旬,派遣到江北的诸葛竦、也终于回到建邺了。他立刻便受召觐见,跟着进宫的人、还有其父诸葛恪。
此时大虎公主正在孙权身边。除此之外,内殿中还有潘夫人,今天袁夫人却不在场。
因为母亲步夫人的缘故,大虎和小虎一向很得宠,哪怕出嫁了、她们也经常能进出宫闱。尤其是大虎很亲近孙权,时常会进宫来、陪着父亲说说话。
诸葛竦带回来的家书,便是魏臣诸葛诞写的信。名为家书,实则当然有魏国朝廷的态度。
君臣交谈了一阵,诸葛竦叙述了两件事。其一,魏国满朝文武对此事举行过集议,其二诸葛竦回来时,在颍水附近看到了班师回朝的魏国中军人马。
孙权的脸色,随之一变。旁听的大虎也明白过来,大吴君臣、多半是被秦亮诈了!
秦亮显然没有要立刻大举进攻吴国的打算。秦亮打赢羡溪之战后,一面把军队调到建邺对岸耀武扬威,一面告诉俘虏潘翥要四路伐吴,并带来劝降信;全都是虚张声势而已!目的便是,要拿大吴皇帝孙权的求和态度、作为垫脚石,大肆宣扬,增加秦亮在魏国的威势!
或许当时孙权就不是很相信、魏军会继续大举进攻吴国,所以遣使主要不是为了议和,还是想试探一下魏国的态度。
不过诸葛恪十万大军忽然灰飞烟灭,都城建邺所在东线,力量忽然遭受极大削弱、兵力不足,任谁都会感到极度恐慌!忍不住想要尽快搞清楚对面的情况,实在是人之常情。
孙权善于谋略的名声在外,此时也不好意思直接承认、派遣密使就是个错误,魏国根本不愿意好好地密议!他只能憋着怒气,脸色是青一阵白一阵,十分难看,仿佛是刚刚强迫吞下了什么污秽之物。
夫人潘淑趁机问道“袁夫人是不是出错了主意阿?”
没有人回答潘淑的问题,大虎听到这句话、忍不住投去了无言的目光。这种时候,潘淑还不忘妒忌袁夫人。
不过片刻之后,大虎也理解了潘淑的感受。妒忌真的能让人失去理智!
譬如大虎自己,她与太子孙和的关系势同水火,想当初、不也是起因于妒忌?
正是孙和的母亲王夫人太过得宠,还隐隐有被册封为皇后的可能,大虎才切身感受到、自己的母亲步夫人都没有皇后之名,于是妒忌得发疯!开始不断算计王夫人……当然后来事情就偏了,从妒忌开始,却陷入了更复杂的權力斗争之中。
这时孙权总算强自呼出一口气,开口道“谈不上,袁夫人还是识大体的。”
潘淑也似乎察觉到了气氛沉闷,打量了一番大虎等人,不再多言。
大虎了解潘淑,这个美妇虽然很聪明,但见识有限,稍微复杂一点的事、经常都是后知后觉;要等有人提醒解释,她才会明白。而且潘淑耳根子软,如果她觉得有道理,还容易听信别人的说辞。
就在这时,一旁的诸葛恪忽然哭道“君辱臣死,臣等罪该万死!只要陛下示下,臣即欣然赴死,绝无怨言。”
孙权叹道“胜败兵家常事,当初进攻淮南、我没有制止,也有过错。”
诸葛恪哽咽着说道“彼时进攻魏国之策,本没有错,错在臣之才干不济阿,虽竭尽全力、仍不是魏将秦亮的对手。还有朱丞相按兵不动,好不容易出兵了,还消极怠战,使得臣在羡溪独自苦苦支撑,终致惨败!”
孙权的眼睛立刻睁大了几分,“哦?”
连大虎也立刻来了兴致,不禁观察着诸葛恪。
朱丞相便是朱据、大虎的妹夫,属于太子孙和那边最重要的心腹,不仅忠于太子,而且身份地位了得!大族出身、高居丞相之位,关键还与皇室联姻,可以说是大吴權力中心的人物。这诸葛恪真是,一刀捅到了别人心窝上!
诸葛恪也是支持太子的人,不过立场不太坚定,他的长子就曾与鲁王勾结过。但他忽然敢攻讦朱据,大虎还是很意外的。
大虎暗自寻思了一下,认为有两个可能的原因。
诸葛恪亲手毒杀长子,便是那些士大夫的告状所致,可能激起了诸葛恪对太子當羽的愤恨。
另外根据侍中孙峻安插在诸葛恪身边的卧底所言,朱丞相的侄子朱异,在羡溪之战前夕、是持反对诸葛恪的主张。后来羡溪之战果然大败,所以诸葛恪为了否认自己的主要责任、才要先发制人?
诸葛恪的声音道“如果徐塘的朱丞相拒绝出兵,或是干脆没有增援到徐塘,臣必然不会在羡溪与魏军聚兵决战!正是朱丞相统兵位于魏军的腹背,只要他及时与濡须口二城、东关关城的守军一道,全力反击,切断秦亮军的后路与粮道,我军在羡溪的胜算便很大;因此臣才会做出如此抉择!”
孙权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诸葛恪听罢,不敢再多言,遂与儿子一道伏拜谢恩,然后告退离开了。
大虎已看出来,父亲显然不是很相信诸葛恪的一面之词。孙权虽然很少亲征,但从乱世过来的人、完全不知兵是不可能的。朱丞相对大战的影响是否有那么大,大虎不太清楚,但从孙权的反应看、应该有点存疑。
另外诸葛恪家的那些事,孙权当然也很清楚。
于是该大虎趁机出手了!不然单凭诸葛恪,恐怕动不了朱家。
大虎先看了一眼旁边的潘淑,觉得潘淑应该不会出来搞破坏。因为大虎已经给潘淑七岁的儿子孙亮、选定了妻子,便是夫君全琮的侄孙女全氏。
至于潘淑把事情说出去,反倒没关系。反正大虎与太子那边的人,早就撕破脸了,也不怕别人恨自己。
这时大虎便开口,轻轻地说道“太子与朱丞相,对父皇确实多有怨言阿,当年芍陂大战之后那道坎,他们心里就是过不去,至今还会拿出来说。觉得父皇对顾承、张休不公。”
果然孙权立刻露出了怒气,这一拨、正拨到了他的心坎上!
其实芍陂之役后,虽然全琮父子状告顾承夸大军功、欺瞒陛下,但孙权并没有想严厉处置他们。正是因为太子那边的人又跳出来,指责孙权听信谗言、处事不公,孙权才大怒,把几个人或赐死或流放。
不料过去这么久了,太子的人还在说?
大虎道“中书令孙弘认识太子府上的人,据说在攻打合肥的时候,朱丞相与太子仍然于府中诟病父皇、不该诏令吴军出动进攻。他们本就反对此役,且心怀怨气,在战场上态度消极,倒也不出所料。诸葛元逊的说辞不一定对,却还是挺有道理的。说不定有些人,是巴不得吴军此役战败!”
孙权冷冷问道“此事当真?”
大虎一脸委屈道“人说父女连心,女儿还能欺瞒父皇吗?父皇把中书令孙弘找来问问罢,他刚得知此事时、就想密奏于父皇。只因当时我军打下了合肥,父皇难得高兴,我才劝阻孙弘、让他不要惹父皇气恼。”
孙权顿时气得,拳头都握紧了,冰冷的神情十分可怕!
大虎知道,父皇不仅是因为宠信自己、愿意相信自己说辞,而且他本来就知道太子有怨气!
父皇孙权要是真的对太子满意,立太子的同时、马上又封孙霸为鲁王是怎么回事?而且还很明显地纵容鲁王。
还有废黜曾经宠上天了的王夫人、打入冷宫,致使其郁郁而终,又是什么考虑?若是想太子地位更牢固,不是应该册封其生母王夫人为皇后,让太子更加受人尊重吗?
说到底父皇对孙和并不满意,更加忌惮孙和背后的那一大帮士大夫!有了那么多士族抱团、还推出来个太子,将皇帝置于何地?况且将来太子真的能掌握那帮人吗?
孙权最后没有封王夫人为皇后,也是这个原因。孙权在皇后问题上能够坚持己见,却没法不立太子。
不过孙权年纪大了,对待權力确实反而更緊张。
这时大虎不动声色地与潘夫人对视了一眼,见潘夫人似乎也知道畏惧了、一双美目里充斥着惊恐。
大虎心道知道怕是对的。
别以为现在父皇宠汝,汝就能置身事外看戏、什么事都没有。当年王夫人得到的宠爱,根本不是汝能相比的,那是恨不得每一弹指都腻在一起、片刻也不想分开,连大虎这个女儿都嫉妒得发疯。结果怎样?父皇还不是说翻脸就翻,一脚就踢到冷宫去再不相见了!
大虎的嘴角微微一动,在潘夫人的注视下、露出了一丝让人不易察觉的冷笑。
潘夫人有点懵,心思却也很细腻,一下子就察觉了大虎的微妙神情,再次神情复杂地看了大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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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一章 祭祀之间
佳节将至,建邺却出大事了。太子孙和被召入宫,随后竟忽然被軟禁了起来。
诸官员大急,立刻联络了一大群人,以泥抹头、自缚于太初宫外,为太子喊冤求情。
马茂每天都要去太初宫外围观,看看情势的发展。其间还碰到了曾经交好的孙峻、以及中书令孙弘,显然鲁王这边的人也对事情十分关注。
由不得大伙不紧张,这场面说是求情,简直是在逼宫阿!
那么多吴国士大夫站出来,如果皇帝最终选择妥协,也不是很奇怪的事。一旦妥协,那么责任肯定是某奸臣谗言,而奸臣当然是支持鲁王的人了。
皇帝孙权不是没有妥协过,之前有个校事官吕壹,便因孙权对士大夫让步、给拉出去砍掉了,因此平息了众怒!
马茂见到中书令孙弘时,只见孙弘的脸、简直是纸白。
孙弘与马茂的关系不太好,所以没有机会交谈。不过此人还是有见识的、否则也做不上中书令,???????????????他明显已经意识到了事情的危险性。
有时候事态就是这样,看着是太子那边落败,但没到最后时刻、也有可能反转!
不管中书令还是校事官,孙弘与当年的吕壹、仍有一定的相似性,那便是出身都比较低微,没有什么家族实力!孙弘姓孙,但他不是宗室那个孙,这种人拿出来献祭最合适。
皇帝显然也在犹豫徘徊,一连两天都没有表态,任由诸臣自缚宫外。
到了第三天,事情终于有了眉头。校事府的官兵忽然出现,先将有兵权的陈正、陈象二人逮捕。校事府下手非常狠,押解着两人回家,直接又将其全家逮捕,然后抄家搜查罪状!
接着宣诏罢免朱据的丞相官职,并有另外两个大臣被罢免,都逮进宫中各杖一百。
这下所有人都已明白、皇帝这次不会妥协了!那个中书令孙弘,应该也可以松口气了。
马茂看清楚了形势,便也回到了府中,琢磨着吴国此时的局面。
他最近已打听到,魏军中军已经撤退、并没有要继续进攻东吴的准备。没想到外敌压力稍微一松,反倒引燃了东吴内部早已积压多年的巨大矛盾!
就在这时,忽报有客求见。马茂心里一喜,难道是侍中孙峻的人、终于要请自己去出谋划策了?
前几个月、不知道究竟何处出了纰漏,孙峻对马茂似乎产生了怀疑,再也没有与马茂商议机密;而且马茂有一次还发现,疑似有人跟踪自己!
不过孙峻肯定没有找到凭据、还只是猜忌,否则上门的人必定是校事府官兵。如今孙峻如果重新邀约,那应该就是减少了怀疑,想在这个节骨眼上、听听马茂的谏言?
】
然而马茂见到客人时,才知来客不是孙峻府上的人。
来人姓谭,交谈了两句,原来是谭绍家的人。谭绍便是潘夫人的姐夫,派人来请马茂,说是潘夫人想见一面?
以前潘夫人的父亲犯了罪、已经死了,她们姐妹没入宫中做了织工奴婢。潘夫人被孙权看上之后,才为姐姐求情、放出去嫁人,后来姐夫谭绍也因潘夫人得宠、做上了骑都尉。所以姐姐家的人,应该对潘夫人心怀感激和信任。
但潘夫人此时为何要见自己?
估计还是因为有一次马茂当众说的话,传到了孙权耳中。便是说潘夫人,只想得到陛下的宠幸而已,既不揭人短、也不干政,并非别人说的那样性情险恶。一句话帮了潘夫人大忙,因此潘夫人之后好像很信任马茂的见识德行。
马茂犹豫了一会,他对潘夫人的印象不差,至少比全公主大虎好得多!马茂想想自己、反正随时准备要跑路了,无须考虑在东吴的长期处境,再帮潘夫人一次也无妨。
于是马茂跟着谭家人出门。之后他便到了谭绍家里,先换了身衣服。谭绍告诉马茂,一会到祖庙祭祀时、可以见到潘夫人。
临近年关,潘夫人回来,正是为了祭祀先父灵位。她???????????????身边当然也有宫里的随从,只有在祖庙里、大概才有机会避开外人。
马茂以唱礼执事的身份,先到了潘家修建的祖庙,在那里等着。
没一会潘夫人就进来了,她立刻转头看了马茂一眼。彼此当然认识,在皇宫里不只见过一次面。马茂弯腰揖见,潘夫人只是轻轻点头示意,然后跪坐到灵位前,开始按部就班地焚香烧纸。
自家人谭绍以及潘氏都在庙里,那些随从则在门外的庭院中。潘夫人侧对着马茂,开口轻声说道:“全公主对我说、可以让孙亮做太子,她说的是真话吗?最近发生的事,让我心神不宁,我想听一下乐德怎么说。”
潘夫人显然是因为信任马茂、才会问他。马茂还是那个想法,事到如今、也不用再管以后的事,当即便回应道:“全公主之言,多半是真话,如今七皇子的机会很大了。”
“是吗?”潘夫人的神色微微一喜。
马茂道:“从最近发生的事看,太子的人遭到了极大的打击,太子迟早也会被废黜。”
潘夫人道:“鲁王呢?全公主不是一直在支持鲁王吗?”
马茂几乎不假思索道:“鲁王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做上储君,陛下知道,全公主也知道。否则以鲁王的性情,以及这些年的积怨,他将来会不顾后果、全面凊算太子的人,国家必陷入更大的动荡。从头到尾,只有鲁王自己怀着虚假的希望罢了。”
他顿了顿道,“全公主不是想支持鲁王,她只想整倒太子、为此可以不计代价,不过正好发现陛下纵容鲁王而已。”
潘夫人恍然道:“原来是这样!卿实言相告之前,我竟一直没想明白这个道理。”
马茂接着说道:“储君人选,还有五皇子(孙奋)、六皇子(孙休)。五皇子不太可能,他的生母出身不好、陛下给的名分也最低,最重要的是陛下不喜欢他,听说总共都没见过几次面。六皇子也不是太好的人选,他与刚被罢免的朱丞相女有婚约,况且生母是王夫人,陛下会担心六皇子因为王夫人的事、而心生怨恨。王夫人的事,夫人知道罢?”
潘夫人没吭声,眼睛里却有中悲凉之色。看来她是知道的。
马茂道:“所以七皇子虽然最小,如今却是不错的人选。全公主也早就明白了,他不是让全将军的侄孙女、与七皇子定下婚约了吗?”
马茂稍作停顿,又有些厌恶地说道:“全公主弄权,手段非同一般。她看中的人,肯定是有道理的。”
妇人干政,而且把朝廷搞得鸡飞狗跳,马茂对这样的事相当痛恨,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大虎頑弄权术简直得到了真传。
潘夫人松了口气:“乐德这么一说,我便相信了。乐德为我着想的话、我会记得的,将来定不吝回报。”
马茂却冷冷道:“恐怕夫人没法回报了。仆为夫人仗义执言,也并非为求回报,只是说了句真话而已。”
潘夫人吃了一惊,???????????????蹙眉道:“马将军何出此言?”
马茂道:“因为一旦七皇子上位,会有很多人想除掉夫人。”
“甚么!”潘夫人愣在那里,直到纸上的火苗烧到手了,她才浑身一颤,急忙丢掉纸,握住手指放在小嘴前、痛得吹了一下削葱似的娇嫰指尖。
马茂道:“想做权臣的人、或想弄权者,有七皇子在位就够了,留着夫人、是要看夫人效仿汉朝(东汉)太后垂帘听政吗?”
潘夫人道:“我没有那么大的野心!”
马茂不动声色道:“那也不行。若叫夫人看见、别人随意摆弄七皇子,夫人心里岂能高兴?”
潘夫人忙问:“我该怎么办?”
马茂想了一下,若是别人怕她专权,她最好是真的能专权。但潘夫人娘家这个家势底子、这样的权谋手段,在那帮宗室与士族面前,恐怕没有机会。死定了!
于是马茂沉默不言。
等了一会,潘夫人脸色煞白地摇了摇头,“我与全公主、朱公主的关系不错,尤其是朱公主对我很好!事情哪能像汝说的那样?”
马茂不能为潘夫人谋划可行的法子,也没必要与她争执了、非得看她陷入绝望,于是他“嗯”了一声,点头回应。
不过马茂还是希望,潘夫人不要觉得朱公主能管用。
朱公主小虎若是愿意参与到權力争斗之中,她也不会与姐姐大虎结怨。又若朱公主之前就布局、倒还有机会,现在朱丞相都被罢官了,她也没法再与姐姐抗衡,晚了。
这时潘氏催促道:“妹不要在此地逗留太久。”
潘夫人从草席上站了起来,侧目看了马茂一眼,依旧面对着灵位道:“不过我仍然多谢乐德,愿意说出肺腑之言。”
马茂揖拜道:“请夫人保重。”
忽然一阵风灌进了庙里,把烧尽的纸钱和香灰吹得满屋子飘,顿时一种乌烟瘴气的阴霾之气、笼罩在此间。
第五百七十二章 晴天的寒意
秦亮军从寿春分批出发,仍循着颍水、讨虏渠汝水回去,于正始十一年初抵达了洛阳。
春天到了,天气晴朗、太阳出现在了洛水上空。不过洛水上还有冰面,周围的积雪也未完全融化。气温似乎并未升高多少,人们只要来到阴凉处,立刻就能重新感受到寒意。
秦亮来到洛水之畔时,冰雪反射着阳光,只觉光线明亮得刺眼。周围的风景十分清新明朗。
忽然之间,他倒想起了平原郡家乡的那条鸣犊河。每当记起鸣犊河,第一时间浮现在眼前的、却是雨雾沉沉的景象。其实平原郡也常有晴天,兴许给秦亮留下如此印象的原因,不是天气、只是心境罢了。
人的心境就是这样,前路的艰难或险境,其实不是最重要的;关键还是要看,是否有一条清晰可见的路、前路有没有眉目,否则就会让人觉得雾沉沉一片找不到方向。
当天有许多大臣到城门外迎接,并带着车驾仪仗乐工,礼仪十分隆重。驼铃街上,围观欢呼的官民也非常多,场面如同过节一样。
不过秦亮刚回来,便听到了一件事。皇帝曹芳曾去了太学,与宦官李涛是一唱一和,借诸葛孔明的话题、言及想要亲政之事!于是得胜班师的喜庆之中,隐约又多了些许緊张的气息。
秦亮把王令君与孩子们接回了大将军府,先与家眷团聚。次日清晨,他才去皇宫朝贺。
大伙来到东堂的时候,天亮没多久,时间还早。建在台基上、四面都是门窗的东堂,此刻光线仍旧黯淡,仿佛是阴天似的。
不过堂上一片热闹嘈杂,许多人都正围着秦亮说话,道贺的同僚不少。
这时度支尚书诸葛诞说道“各国历来如此,我国越是武力强盛,吴蜀越不敢轻启战端、危害边境。大将军西取汉中,南伐东吴,两番大胜之后,大魏可长治久安了。”
秦亮面带微笑,心说诸葛诞之前去觐见皇帝、应该只是不想抗旨而已。
众人纷纷附和,秦亮也开口道“诸葛公见识不俗,言之有理。不过既然诸公推举我为大将军,这正是我应该做的事。”
诸葛诞道“如此大事,唯有秦将军能做到阿。”
周围的人陆续说道“吴国主孙仲谋被大将军震慑,早先已经遣使前来求和。”“大将军此役真乃威震天下,四方莫敢不服……”
太常羊耽也走了过来,与秦亮揖见寒暄。
秦亮便随口问道“叔子尚在服丧?”
羊耽道“大将军南下之后,他便闭门谢客了,现在也是如此。”
秦亮感慨道“淮南方略,便是叔子与我一起议定的。好在如今还有泰雍辅佐,不然我还挺不习惯。”
羊耽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欣慰,拱手道“泰雍能追随大将军,也是难得的历练机会。”
秦亮点头回应,又继续与旁边的司空高柔、领军将军令狐愚、秦朗、秦胜等人闲谈。
魏朝的權力组织,总体自是不如后世那么完善、正规化,很多时候仍旧依赖于熟人关系。有亲戚名分、私交情谊的人,跟那些完全没打过交道的人相比,信任度是完全不同的!所以联姻才是一条结盟的捷径。
秦亮见到羊耽,便提起羊祜、辛敞这些在大将军府呆过的人,也是这个缘故。
就在这时,宦官唱道“皇帝陛下、皇太后殿下驾到。”
大伙立刻相互拱手,纷纷回到了大堂两边的席位上,渐渐恢复了秩序。
乐工随即也奏响了钟鼓雅乐,在庄重缓慢的音乐中,皇太后与皇帝来到了上位落座。文武百官伏拜,行稽首大礼高呼万寿。
秦亮的位置正对着郭太后的垂帘,因有高低落差,他不容易看到郭太后的脸,但能隐约察觉、郭太后正在看自己。虽然几个月没见到了,但彼此之间仍无法交谈。不能像昨日秦亮与令君团聚那样,两人几乎一直都在一起说话。
朝贺之礼毕,秦亮便请上贺表。
大鸿胪羊发已去世,不过还有属官负责殿廷礼仪。宦官过来取走贺表,有司官员接过了纸、便当堂宣读。如唱似念的贺词读完,官员又从宦官手里接过了一份帛书。
他展开帛卷,看了一眼,沉默了片刻,才开始宣读“诏,大将军秦亮力克东关、大败十万吴军,增食邑高都县内三千二百户,赏赐金饼十斤、绢帛千匹。制曰,可。”
宣诏的声音结束,殿堂内却是一片寂静。毕竟此时大家都注意着言行,没有像朝会之前一样、闹哄哄地随意说话了。
秦亮也沉默了片刻,随后拜道“臣谢殿下、陛下恩赏!”
曹芳的声音道“大将军免礼。”
这时王沈的声音道“车骑将军请上贺表。”
宦官走向王沈那边去了。秦亮也直起身体,恢复了坐姿,便见左边的领军将军令狐愚、正转头看过来。秦亮察觉到他的动作,也投去目光,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眼。
顷刻间,便见好几个人都陆续侧目,向秦亮看了过来。
但秦亮这点城府还是有的,并没有表现出来,他几乎没有任何反应,很快已端坐在席位上、目不斜视。
大鸿胪属官继续念着贺词,秦亮完全没听进去,心里已经冒出了一股怒气!
东关、羡溪大战,破敌军十万之众,且魏军自身的伤亡比例并不大,如此大功,秦亮作为大军主帅、赏赐竟只有增加三千户食邑?有些东西秦亮推辞是另一回事,但皇帝至少应该有个态度的。
此事郭太后应有提醒,可能皇帝不想听从而已,因为那份诏书来自宦官、而非中书省。
虽然会韬光养晦、等待时机的皇帝或许更加危险;但像曹芳这样、表面功夫都不想做的人,照样让人难以忍受。
不过秦亮这次回来,本就打算要废掉这个皇帝。他想到这里、才渐渐忍住了怒气,反正维持不下去,很快也不用维持了!
等到朝贺结束,大伙陆续走出了东堂。秦亮与杜预、辛敞一起出来,刚走下台阶,便见宦官张欢也来到了殿堂门外。不过最先走到面前的人,则是度支尚书诸葛诞。
相互见礼罢,诸葛诞便道“我有几句话、正想与大将军说。”
秦亮点头道“我们边走边谈。”
杜预与辛敞走在后面,没一会就相隔了段距离,秦亮与诸葛诞走前面、沿着台基下面的砖地继续往东走。
过了一会,诸葛诞开口道“前月陛下派人召见,吾等才进宫觐见的。”
秦亮随即淡然道“我知道。”
诸葛诞接着说道“这回我欲主动面见陛下,打算谈论大将军受赏之事,便先言语一声。”
秦亮等着下文。
诸葛诞道“须得劝谏陛下,大将军是此役主将、若是封赏不够,那诸将士的军功不应该更少吗?今日陛下封赏稍欠深思,恐怕会引起中外军将士不满。”
这会诸葛诞主动找上来,还真是最好的人选。诸葛诞是夏侯玄的好友,而且有过背叛王家联盟的污点,无论在曹芳的眼里、还是外人看来,都不像是在逼迫皇帝。
秦亮立刻侧目,打量了一眼诸葛诞、引导着他“我已高居大将军之位,只能继续增加食邑。”
诸葛诞沉吟片刻,终于说道“大将军居功至伟,封国公、加九锡也不为过。”
秦亮随口说了一句“特权太重,我不会接受。”
诸葛诞立刻说道“陛下欲予,是称道大将军之功。大将军若不受,乃因德行高节、为人谦逊也。”
他等了一会,又道“劝谏陛下,全是我自己的主张,并没有受人指使,不过是出于公心而已。”
秦亮目视诸葛诞“既然如此,我也不必过多劝阻了。我们虽与外姑相处得很好,跟一家人没什么两样;但如公所言,亲戚之情与朝廷大事,分清楚了就好。”
诸葛诞道“大将军说得是,我定谨记、公私分明。”他说罢转头,看向后面的宦官张欢,便拱手道“我走阅门出宫,请先告辞了。”
秦亮回礼道“府中偶有亲朋好友相聚,公可时常过来走动。”
诸葛诞再次拱手“多谢大将军盛情。”
张欢与诸葛诞相互揖见之后,便上前对秦亮说道“有关东吴之事,皇太后殿下想听听大将军之言,请大将军明日到东宫觐见。”
秦亮揖道“臣奉诏。”
张欢还礼,叹了口气道“皇后殿下,也想最后见大将军一面。”
秦亮皱眉道“最后?”
张欢靠近半步,小声道“皇后病重,这回恐怕是不行了。皇太后殿下说甄将军回朝、能与皇后相见,便因大将军此前上书请诏。皇后才想趁大将军觐见之时,当面道一声谢。”
秦亮道“毌丘俭叛乱之时,甄将军还是明事理的,我只是为他做了件小事。御医也没有办法吗?”
张欢道“召见了几次御医,皆束手无策。”
秦亮沉默片刻,说道“明日我再问问病情。”
张欢揖道“仆便先告辞、回去复命了。”
秦亮遂还礼道别。张欢又客气说了声“大将军慢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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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三章 好有道理
朝会之后,几乎一整天、秦亮都在大将军府前厅庭院,因为陆续有朝廷官员来访。
傍晚时分,他才回到内宅。刚走进西边的庭院门楼、只见一个侍女弯腰让在道旁,他便随口问道“夫人在里面吗?”
侍女答道“王夫人在灶房准备晚膳。”
秦亮听罢,转身往门楼一侧的厨房走去。却见莫邪等人在里面忙活,并不见令君。莫邪转头一看,赶紧向秦亮屈膝行礼。
秦亮面露微笑,随口道“我来看看,晚膳吃些什么。”
莫邪应了一声,不过她应该知道,秦亮不是来看菜肴、是来找令君的。
果然她随即轻声说了一句“君侯,夫人刚去阁楼厅堂了。”说罢接着去捞鱼。
秦亮点了一下头,正待要走,忽然听到“哗”地一声、从灶台上传来了一阵响动。
他被吸引了注意力,下意识回头看去,见莫邪竟把活的小鱼、直接倒进了铁锅里,连内脏都没取。不过这么小的品种,也许本来就不用取。
魏国是有铁锅的,只是没有普及到民间,高门大户也不习惯用铁锅来炒菜。这道小菜,是用油炸。
莫邪察觉秦亮的目光,又垂目道“油酥小鱼,君可以拿来下酒。”
秦亮往锅里瞧了一眼,片刻工夫、那些鱼已停止了跳跃,过程非常快。只见一只小鱼的腰部直接挺了起来,已然是用尽了全力挣扎,发出“滋滋”的声音,扭曲的姿势定格在了油锅里。
对于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人来说,不存在君子远庖厨的讲究,六秒记忆的鱼而已。但秦亮有时候会留心观察一些琐碎的事,大概是一种习惯罢了。
“我在洛阳还是第一次吃这个菜。”秦亮随口说了一声,继续朝门口走去。
秦亮来到阁楼下面的厅堂,见到了令君。
“君回来啦。”令君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喜色,便放下手里的酒坛,款款向秦亮揖拜。
秦亮拱手道“卿只管做自己的事。”
令君道“马上可以用膳了,没什么事。夫君再等一小会就好。”
秦亮遂来到小木案后面入座。
令君转头看了他一眼,便继续手里的琐事,她把酒坛开封,然后将里面的葡萄酒、倒进两只酒壶里。她的动作还是那样不慌不忙,平稳的姿态、仿佛能感染人的心境。
秦亮看了一会,开口道“今天去上朝,皇帝叫人宣读了封赏诏令。增加食邑三千余户,还有一批金饼和绢帛。”
令君手上的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头也不回地说道“夫君在淮南战场上、好不容易立了大功,陛下怎么封赏,都是君应得之物。”
她倒满一只酒壶、一滴酒也没撒出去,这才把目光从物件上挪开,转头看了一眼秦亮。
秦亮沉吟道“尚书诸葛公休说要去进谏皇帝,建议下诏封国公、加九锡。我简单劝阻了两句,那些特权、我本来就不可能轻易接受。”
在令君面前,秦亮说话倒不用那么讲究,可以说得更直白。不过她很容易就能听明白意思,秦亮也不用说得太详细了。譬如“简单劝阻两句”、与坚决阻止相比,表达的态度当然不同。
令君听罢,眼睛里的神情也微微一变,过了一会才轻轻说道“诸葛公去进言,却是挺适合的。夫君不受,那也是陛下认定、君立了不世之功阿。”
秦亮点头道“是这个道理,不过皇帝不一定听得进去谏言。先等两天罢,暂且不管这事了。”
令君“嗯”了一声,拿着一只酒壶起身,重新跪坐在秦亮旁边的小木案旁、将东西放下,说道“今早君去朝会,我都没能起来。明天不用那么早起来了罢?”
秦亮直接说道“明日还得早起,要去东宫觐见郭太后。”
说到这里,秦亮有点心虚。人的观念很难彻底改变,他还是下意识地觉得,在令君面前理亏。
令君却几乎毫无反应,抬眼看向秦亮的眼睛道“夫君与郭太后要商量大事?”
秦亮道“那倒是,有些事须得最先与郭太后商量。”
这时他用手指在令君的削肩上轻轻扫了一下,把上面的一根发丝拂去。令君轻轻歪了一下头,将脸颊挨在秦亮的手背上,小声道“正因郭太后信任我们,才会成为盟友。多一个自己不是坏事。”
秦亮不禁仔细看着令君漂亮的单眼皮眼睛,脱口道“是吗?”
令君撇了一下嘴。片刻后,她又不动声色地说道“我是名正言顺的人,怕什么呀?她愿意信我,才是最不容易的。”
秦亮想了想,恍然道“卿说得、真的好有道理阿。”
令君漂亮的小嘴微微一动、竟露出了一丝笑意,小声道“郭太后不是那种见识浅薄之人,我们在六安城时,相处得挺好。”
就在这时,莫邪与江离端着木盘、走到了门口。依偎着秦亮的令君也坐正了身子,接着她站了起来,端庄地跪坐到了旁边的小桌案后面。
随即一股菜肴的香味飘了过来。莫邪招呼了一声君侯、女郎,便把饭菜放下,两人各自跪坐在木案边,将碗盘小心地摆好。
秦亮遂谈起了别的话题,“过几天我想设家宴,邀请外舅、三叔、四叔,还有令狐表叔来吃顿饭。外舅他们的丧期还没结束,我们可以准备一些素食、并以茶带酒。”
令君若有所思的样子,过了一会便点头微笑道“君约定好日子告诉我,我来准备。”
莫邪与江离摆好了菜肴,跪坐着一齐弯腰揖拜道“妾请告退。”
秦亮道“你们也先去吃饭。”
这时令君忽然问道“君还记得柏夫人吗?”
秦亮心里微微一紧,若无其事地点头道“当然记得。”
令君道“妾与她有好几回在灶房做饭,柏夫人的厨艺很不错呢。不过如今不在王家了,听说她住在羊徽瑜的宅子里。”
究竟是提到准备家宴、想到了厨艺不错的柏夫人,还是想说羊徽瑜?
秦亮瞧了一眼令君,只见她的眼睛明净秀丽,有一种清纯的气质。
他想了想,不动声色道“若是令君看不上的人,我哪敢带回来?”
令君看着秦亮的眼睛,随即露出了笑意,柔声道“君请用膳罢,一会菜凉了。”
晚饭之后,秦亮又与令君在偌大的内宅区域散步,夜幕降临,他们才回来沐浴就寝。令君平素十分守礼,不过有时候她倒是什么都愿意,兴许正如她所言、名正言顺的人无甚不妥。
次日天刚亮,秦亮就起来了,果然令君还在继续睡觉。
收拾好之后,他依旧穿上青色的官袍,然后带上随从、乘车出门。
往西走不了多远便是东宫。秦亮与吴心来到永安殿外时,太阳刚刚升起,今日又是一个晴天。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上前迎接,告诉秦亮,皇太后殿下已驾临永安殿中。
告别张欢,秦亮走进大殿,只见北面台阶上的正位、又出现在了面前。上次他在这里留心观赏过,因此印象挺深。
不过正位上空荡荡的,没有人在那里。秦亮看了两眼那位置,遂轻车熟路地、走向正位西边的侧门。出了正殿,他沿着夹道过去,找到了一间殿室。只见里面设好了垂帘,隐约可见、郭太后与甄夫人都在垂帘之内。
秦亮刚走到门口,郭太后的声音便唤了一声“仲明。”
彼此已经很熟悉了,但在这样的宫殿之间、很容易让人意识到郭太后的身份,秦亮还是不太放松。他走上前,先在帘子外面站定,揖见道“臣奉诏觐见殿下。”
郭太后道“卿过来坐罢。”
秦亮这才撩开垂帘,又拱手招呼了一声“甄夫人别来无恙?”
甄氏有点緊张的样子,拘谨地弯腰还礼道“见过大将军。”
郭太后毕竟身份在那里,秦亮刚见面、还是会注意了一下礼数,但与甄夫人可以更随意的。
秦亮在郭太后对面的筵席上跪坐下来,甄夫人却起身行了个礼、走出垂帘去了。秦亮不禁转头看了一眼甄夫人的后背,他想了想今天要与郭太后商量的事,先问道“听说皇后殿下病重了?”
郭太后的漂亮杏眼露出了些许忧色,“每年天寒时,皇后都容易生病。可这次病得尤其重,快一个月了尚未好转,身子越来越虚弱了。”
看来昨日张欢所言、确有其事,从郭太后的眼神便知。
秦亮遂问道“皇后殿下也在东宫?”
郭太后转头看向左侧,秦亮也循着看了一眼,只见那里是一条墙壁过道的入口。这时他忽然看出来了,原来内殿里有一间椒房。顷刻间他又闻到,空气中确实飘着些许若有似无的花椒香味。
沉默稍许,郭太后轻轻说道“皇后就在椒房内,仲明先去与她见上一面罢。”
秦亮顿时一愣,心道在那样的地方见面?他本以为只需隔着帘子觐见、关心问候一下的。
第五百七十四章 夭折的树苗
此间殿室的木门两侧,开有雕饰夔纹的木窗,采光不错。初升的朝阳光辉从窗户照射进来,让古朴的宫殿中、颜色也随之明艳了几分。环境倒与身着蚕衣、戴着凤冠饰物的郭太后更为相称。
郭太后生得长腿,身材高挑,跪坐的姿势显得尤为端庄,她说话也是那种字正腔圆的庄重女音、辅音带着娇声,此情此景,自有一番华贵雍容的气质。所以秦亮听到郭太后说出的话,一度感觉有点恍惚,下意识怀疑、自己是否听错了。
或因秦亮的走神,显得稍有迟疑,郭太后的目光从秦亮脸上拂过、便又轻叹了一声道:“那时曹昭伯还是大将军,皇帝大婚,皇后确是我选荐的人。原以为给她找了个好归宿,没想到好心办坏事。正因我的关系,皇帝一直暗怀不满,这么几年了,都没亲近过她。”
秦亮回过神来:“竟有这种事?”
郭太后缓缓点头,小声道:“人都快不行了,却连妇人也未曾做过。”
秦亮已然明白言下之意,一时又是愕然。
他感觉意外,乃因他与皇后的关系、确实还没有到那一步,甚至是否有倾慕之心也很飘忽。大概只是相处得还可以、彼此有好感的程度?情义宛若一颗发芽的树种,绿荫并未成势、此时却似要夭折了。
记得上回见面,秦亮好心提醒皇后,不用管皇帝、只要跟着郭太后就好。甄皇后还说不管怎样都有夫妇名
分,还叮嘱秦亮那次撞破她沐浴、只是个意外,让他最好忘掉。
秦亮想到这里,不禁说道:“还是要看皇后自己的意愿阿。”
郭太后的眼神有些闪烁,终于轻声道:“我问过她的心愿。谈了一阵话,她暗示了心意,如果那个人是仲明、她便是愿意的。”
沉默了片刻,郭太后看了秦亮一眼,又道:“她第一次在太极殿庭院与仲明见面,必定已有好感。甄瑶进宫的年龄小,未曾靠近过几个男子,邂逅之人、一下子便是仲明这样的,不免心动,我估计这几年里、她经常都在念想仲明。难得甄瑶对我亲近信任,我也不想看她留下遗憾。”
稍作停顿,郭太后又缓缓道:“何况她都给卿看过了。原先还害怕礼法,现在何必太在乎?”
人生大事,莫过于生死。秦亮听到这里,遂点了一下头:“一会她若反悔,我也不会勉强。”
郭太后抿了一下朱唇,终于叹息道:“甄瑶本来生得很美,不想如今病成了这样。卿先去见她一面,我便在此等候。”
秦亮跪坐在筵席上,向郭太后拜别,然后便起身从垂帘侧面走了过去。
东侧有一条殿墙、与椒房墙壁形成的夹道,里面是没有窗户的。秦亮越往里走,越觉得光线黯淡幽深。秦亮此时的心情十分复杂怪异,暗藏的邪恶慾念、忧沉的情绪,以及同情怜惜都混淆在了一起。
除此之外,秦亮也明白一个道
理,如果人不去控制心魔,便很容易肆意放枞。尤其大權在握的时候,甚至可能让自己迷失异化!
皇帝确已被人架空,甚至曹氏社稷也失势了,没有秦亮、也会别的權臣跳出来,但目前还没有到完全公开的程度。无论曹芳的才德如何糟糕,他也还是目前魏朝最具法理的皇帝,名分上是开国皇帝之孙、明皇帝在世时钦定的太子。而甄皇后的身份,则是曹芳的发妻。
意识到这些,秦亮便也有些緊张,感觉仿佛有一个魔鬼在身上乱窜!难怪甄夫人先前那么緊张,说话都不太利索了。不过好在这事没有外人知道,知道的人也不敢说!
短短的一段夹道,秦亮却仿佛在此间穿梭了许久,正在渐渐走入黑暗。
不过等他走进椒房的门、反手轻轻掩上木门时,他已经恢复了镇定。眼睛适应之后,又觉得此间的光线没有那么暗,毕竟是在白天。
椒房的空间不大,旁边还放着一辆木车,看样子甄瑶至少还能坐起来的,并没有病得无法下榻了,只是时间太长、每况愈下,确实吓人。一道紫色幔帐之后,随即传来了有气无力的声音:“大将军?”
秦亮道:“是我。”他先站在原地揖见道,“臣拜见殿下。”
里面没有回应。秦亮暗自长长地吐出一口气,便轻轻拂开帐幕,径直地走了进去。
只见甄瑶躺在一张塌上,挣扎着半坐起来了。她看了秦亮一眼
,立刻躲开眼神,苍白的脸上随即竟露出了一丝病态的红晕,“咳咳……我不该,以这幅模样见卿。”甄瑶的声音小,气息很短。
她其实谈不上衣冠不整,一头秀发梳理过,身上竟然穿着青色打底的蚕衣、先前是和身躺着的。而且甄瑶虽是一脸病容,但本来也不是太瘦的人,相反她的身材颇具曲线,因有肌肤充盈、轮廓才如此美妙。她的气色不好,但肌肤的雪白颜色不改,尤其是在这古朴黯淡的椒房内、穿着深青色的蚕衣,更显白净。
秦亮见她緊张异常,拼命地想要坐正身体,又使不上力气。他便急忙温言劝道:“请殿下放松一些,这里并没有外人。此间见面,虽然不合礼法,但我们不一定非要做什么,我主要是来看望殿下。”
或许是秦亮说的话很诚恳,既没有回避无礼、又很温和,甄瑶果然没有再折腾,便軟軟地靠在了枕头上。
秦亮便走上前,垂足坐在了塌边,然后用手背轻轻放在甄瑶额头上。甄瑶的身体微微一顫,没有反抗。
但秦亮基本不懂医术,确实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他甚至认为、那些郎中也常会束手无策,像王令君的生母、便因为一场伤风感冒走了。
甄瑶鼓足了一口气,抬起头仔细打量着秦亮的脸。她应该还没有像今天这样、在如此近的距离看过秦亮。
两人默默地对视了一会,甄瑶闭上了眼睛歇口气。没一
会,她的一双杏眼又睁开看向秦亮,声音极小地开口缓缓道:“大将军的功绩,我听说了,好多人称颂大将军,咳咳咳……昨天洛阳城里,很热闹罢?我还没祝贺大将军。”
说完她又闭上了眼睛,吃力地呼吸了几口,鼓囊囊的胸襟也随之明显起伏。因为秦亮刚班师回朝,甄皇后说起这个话题很正常,但如此气氛、她的这个模样,倒让秦亮心里生出了一丝酸楚。
秦亮暗叹一下,点头“嗯”了一声。
甄瑶歇了好一会,才又小声道:“本以为,见不到大将军了。庆幸还能见面,最后见上一面呢。”
秦亮好言道:“殿下只消慢慢调养,定然能够好转。”
甄瑶垂目道:“母亲便是这样、走的,那时我还小。”
“春季已到了,天气正在渐渐变暖……”秦亮尝试让她宽心。
这时甄瑶忽然问道:“等我死了,仲明会记得我吗?”
秦亮见她眼睛里露出了恐慌的神色,不禁怔了片刻,认真地回应道:“当然记得。”
甄瑶再次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嘴角忽然露出一丝凄美的笑意,“虽然卿总是关心我,可我又不是卿什么人。”
秦亮听罢,已能明白甄皇后的感受。回忆以前垂死的经历,不得不感慨人生终是独行者,带不走什么、也留不下什么。但也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他那样消极看淡。
秦亮想了想,尽量把话说得、比较有可信度,“殿下超凡脱
俗,惊为天人,我有幸得见殿下姿容、如出水芙蓉仙子。虽没有机会再次相处,但殿下的身影时常出现在心头,就像有过朝夕厮守一样,我以前只是不能说出来罢了。”
果然甄瑶再次睁开了眼睛,雪白的脸颊也有一丝红了,她瞧了秦亮一会,幽幽道:“大将军的手掌,真的好暖和阿。”
秦亮遂伸出手,试探地放在她的脸颊上,见她没有动弹,便轻轻向下抚到漂亮的脖颈和锁骨上。她的肌肤确实凉,不知道是什么病理。
他的动作又慢又轻,甄瑶的眼睛渐渐有些迷离无神。但忽然她便伸出手,用力按住了秦亮的手掌。只见她的美目中露出了惊恐的神色,纤手则緊紧握着秦亮的手掌,“我带着谥号下去,该怎么说?”
秦亮的声音轻柔,语气却毋容置疑:“即便等到那时候,也见不到任何人的。”
甄瑶睁大了眼睛,许久无话。
秦亮安静了片刻,他一向不习惯有太多犹豫,既然已经决定了,他遂轻言细语地说道:“殿下不用担心,让我再瞧仔细一些,可以记得更久更清楚。”有一会没听到回应,他又俯身靠近甄瑶的耳边,沉声道,“反正都已经见过了,只是再看一下。”甄瑶的手渐渐松开,闭上了眼睛仰在塌上一动不动,脸颊也变得更红,看起来倒像多了几分血色。
椒房是屋中之屋,为了保温隔绝内外,此时显得十分宁静。空气
中弥漫着特殊的淡淡花椒味,隐约还有甄瑶的气息,宛如一种若有似无的清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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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五章 殿外风声
糊上花椒的椒房之中,确实比外面的宫殿暖和一些,不过秦亮还是认为、这种房间保暖是因为封闭,花椒应该起不到什么作用。
屋子里连窗户也没有、光线幽深黯淡,秦亮是第一次到这里来,以前大概也从来没人来过。
秦亮的心跳很快,心里很混乱。不过已经答应了郭太后,他还是没有过多犹豫,表现得坚定平稳,只是言行轻缓而小心。
恍惚之间、仿若梦境,他几乎只记得一道雪白刺眼的光。一些生活中的琐事也闪过了脑海,比如昨天傍晚莫邪在灶房里、做那道下酒小菜时的意象,仿佛又出现在了眼前。
他也不禁多了几分担忧。这时幔帐内已经恢复了宁静,如同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样。
秦亮正待要起来,甄瑶却伸出手臂紧紧搂住了他的脖子,秦亮只得拉了一下被褥,把她的胳膊也盖住,继续拥抱着她。
甄瑶柔声道:“仲明好暖和阿。卿这便要走了吗?”秦亮只好说道:“此地不宜久留。今日臣还有一些朝廷之事,欲与皇太后殿下商议。”甄瑶幽幽道:“上次你们在做什么,我知道的。不过确实很费神,我是不是很没用?”秦亮好言道:“殿下身体虚弱,不用多虑,安心静养就行。”甄瑶在他耳边小声说道:“那好罢。仲明就当是、什么都没做过好了。”又拥抱了一会,秦亮才试着起来了,整理一番衣冠,然后靠近她的耳边说道:“殿下好生歇着,我先去外面。”甄瑶荭着脸
“嗯”了一声。秦亮遂掀开幔帐,又转头看了一下,甄瑶与他对视一眼、有点不好意思地躲开了目光。
秦亮重新沿着那条墙壁之间的夹道,走到了内殿上。只见郭太后仍在垂帘后面,不过她已经站起来了,正在那里踱步。
郭太后转过身看着秦亮,站了片刻,便跪坐到筵席上。一时间秦亮也不知说什么好,便来到郭太后旁边入座。
郭太后的目光流转,不时用不经意的眼神打量着秦亮,两人沉默了一会。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椒房的方向。郭太后的嘴角忽然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我听到声音了。别担心,仲明又不是在嫌弃她,她不会觉得受辱。”秦亮想了想道:“好像有道理耶。”他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调整一下心情,淡定地说道:“今日觐见,正有一件事要与殿下商议。臣准备上奏书,换一个皇帝,殿下觉得何如?”郭太后听到这里,黛眉微微一挑,但她的反应并不大,沉默了片刻便问道:“换谁?”秦亮说道:“我主要是想换掉当今皇帝。新皇人选,殿下推举一个罢。”其实两人的诉求,并不完全相同。
郭太后应该只是不想曹芳掌权,她愿意废帝、自然是有支持秦亮的原因。
不过秦亮接着说了一句:“皇帝在太学谈起亲政之事,殿下可知?”郭太后立刻看了他一眼,轻声道:“听说过了。”秦亮微微点头,又道:“昨日朝会上,赏赐淮南之功的诏令,应该也没有经过殿下与中书省同意。我看帛书是从宦官手里拿的,估计是皇帝自己写好了诏令,趁着朝会、便直接交到了大鸿胪官员的手里。”郭太后轻轻叹了一声,沉吟稍许道:“仲明觉得,高贵乡公怎么样?”高贵乡公就是曹髦,秦亮一听高贵乡公、便知道是个坑!
那是一个豁得出去的人,跟曹芳那种平时动作很多、关键时刻却容易退缩的人,又不一样。
秦亮只好问道:“殿下还有别的人选吗?”殿室内明净敞亮,郭太后微微欠身、却压着说话的声音:“成年的宗室不少,我们要挑一个年纪小的、就该有个理由,免得别人有话说。但卿等是为了选文皇帝的后人、才推举年幼的皇帝,道理便说得过去了。”秦亮听到这里,点头赞同。
因为汉献帝禅位的是曹丕,所以文皇帝曹丕是魏国开国皇帝。选择大魏皇帝的子孙,自然才是最合理的做法。
曹丕有十个儿子,可惜大多不是夭折、就是绝嗣国除了;除了曹睿的儿子曹芳疑似亲生,便只有东海王曹霖有后。
曹霖有两个儿子,其中的庶长子就是郭太后提议的曹髦,还有个嫡子叫曹启。
于是秦亮道:“东海王嫡子曹启怎样?”郭太后的目光从秦亮脸上拂过,迟疑了片刻才道:“仲明若觉得曹启好,也可以。不过曹启的生母是王妃,让他嗣明皇帝,其母怕是不舍。”其实郭太后说得很有道理,曹髦果然是此时最好的人选了!
但秦亮还是坚持要避开麻烦,一时间又没法把真实的理由说清楚,只得牵强地沉声道:“高贵乡公过于聪明、年纪也更大,曹启今年才将满七岁,要适合一些。东海王妃也是曹髦的主母,以后让曹髦继承东海王的爵位就行。原先明皇帝便曾诏令过,禁止入继大宗的小宗之子追尊亲生父母,照规矩也只能是殿下做皇太后。”郭太后点头
“嗯”了一声。这时殿外传来了一阵风声,郭太后微微侧目,漂亮的杏眼迎着阳光的方向,朝木窗外看去。
灌入殿室的风,似乎已带着湿润的气息。东宫之内的苍龙海、大抵是借一片自然湖泊修凿而成,形状不太规则,东边是向南倾斜的;这永安殿的内殿东侧区域,离苍龙海湖面并不远。
秦亮记得、昨天洛水的水面还没有消融,东宫这边的苍龙海应也如是;不过连续的晴天骄阳,冰面大概开始化了,寒湖也似乎有了水流。
秦亮伸手握住了郭太后的蚕衣宽袖中的手,好言道:“确实让殿下付出太多了,我定不会忘记。”郭太后立刻回过头来,看着秦亮道:“毕竟是大事,难免想得多一些,我没有不情愿。”秦亮叹道:“之前有李丰许允密谋莿杀、毋丘俭起兵反叛,许多人都知道、那些事与皇帝有关,君臣关系早已无法维系。但因王家那时不愿意行废立之事,我们才只能勉力维持到现在。这次是不得不为了!”郭太后柔声道:“卿不说我也知道。我做过皇后、皇太后,大多日子过得是提心吊胆,没有仲明,不是一样有曹爽、司马懿吗?”她稍作停顿,又低声说了一句:“如果那个人是仲明,我其实是愿意的。”后面这句话,秦亮听得有点耳熟、好像之前郭太后就说过,只是意思不太一样。
秦亮顿时有些动容。这时郭太后她看了一眼他的袍服,又将目光挪到别处,垂目柔声道:“我来帮仲明罢?”秦亮左右看了一眼道:“隔壁好像有一间小房屋,我们换个地方说话。”郭太后应了一声、默默地从筵席上站起来,他们离开垂帘后方的筵席,很快走到了门口。
遇到甄夫人,三人遂又相互揖拜。秦亮开口邀请甄夫人、一起过来聊聊。
甄夫人却紧张地说道:“妾还是在这里看着,万一有人来、妾也好接待一下。等几天妾再到大将军府登门拜访罢。”秦亮不想勉强她,点头道:“也好。”郭太后的声音道:“妹一会去椒房,可以帮忙为皇后整理一下衣冠。”甄夫人立刻抬起头看义姐的脸,不过郭太后的神情、看不出任何异样。
甄夫人吐出一口气,随即
“嗯”了一声,
“我记住了,你们不要再聊得太久阿。”郭太后瞪了义妹一眼,从她身边走过。
旁边确实有一间房屋,没走几步都到了。稍等秦亮也走进屋来,郭太后便轻轻掩上了木门。
这间屋子小得多,不是卧房、家具也很少,墙上又小又高的木窗,此时是关着的。
秦亮回顾周围,先走到了墙边的一副空木架旁边看上面摆的东西。郭太后闩上门门,慢慢走了过来。
她走路的姿态端庄,腰殿轻微地摆动、只是因为身材的原因,仍保持着矜持的气质。
郭太后站在秦亮面前,朱唇轻启喃喃地说道:“有些事一开始、便已无法回头了。”她说的事,甄夫人显然脱不了干系。
起初甄夫人的胆子非常大,但当事情到了她无法承担的地步,甄夫人就表现出畏惧了;反而郭太后平时谨小慎微,如今却能从容面对。
秦亮轻轻拥抱郭太后,她也把口鼻贴到了秦亮的颈窝。秦亮伸手抚着她的背,说道:“事情看似严重,其实越到现在、危险越小了,谁还能像当初那些一样、轻易威胁到我们?”停顿了一下,他又冷静说了一句,
“现在就算让别人看到,又能怎样?”郭太后听到这里,把秦亮抱得更紧了。
其实秦亮直到现在也没觉得、自己有多么丧心病狂。就像曹家的那些事,据说曹嵩就是穿着衮服下葬的,他们老早就有不臣之心了,但又怎能简单地、只用一两件事去评判一切呢?
..
第五百七十六章 应有的处境
议罢朝事,拜别皇太后殿下、秦亮离开了东宫,此时太阳的位置已到了高空。
秦亮在马车上挑开车帘,暖洋洋的阳光立刻照射在了身上,他顿觉有些疲倦,又像刚忙完了割麦等农活之后一样、心情平静而轻松。
还是与郭太后商议朝事,更能尽述其意。而且彼此间比较熟悉,哪怕因言及废立不臣之事、暗留着一丝血腥之气,郭太后亦能从容应对。不像之前去看望甄皇后,进了一间无人涉足的椒房,虽然屋里挺暖和,但秦亮只能小心翼翼的,生怕商议朝事时说错话,他的话也只说了一半就停下了。
车马往东走,很快就到了永安里附近。里坊中占地最广、建筑最高的就是大将军府,秦亮能看到府中的望楼了。甚至内宅区域的那座高台,其古朴的重檐亦已隐约可见。
秦亮又想起了昨日回到内宅、在那处灶房里看到的琐事。仰躺在锅中的小鱼腰部挺了起来,大概唯有如此、才能减少与滚烫油锅的接触面,它倾尽全力,发出叫人心惊的“滋滋”声音,直到扭曲的姿势定格不动。那般场景、使得秦亮也不忍继续看下去。
没走多远,秦亮便回到了大将军府前厅庭院。他没有立刻去阁楼面见属官,倒是先吩咐侍女、叫来了道士陆师母。
见面的地方,在庭院西侧的署房,正是秦亮以前做军谋掾时的办公之所。陆凝进来揖见,大概是想到了她
在此间经历过的事,她面带羞意、又似有期待。
然而秦亮现在的心境、早已平静下来,除了圣贤之心,实在别无念头。每当这种时候,他觉得自己都变得高尚了不少,不再有龌龊的想法,眼中几乎只有阳光普照大地。
秦亮端坐到筵席上,寒暄了几句,便径直道:“皇后殿下病得不轻,御医们束手无策。卿是妇人、进宫也方便,可愿意去皇宫一趟、为殿下诊脉看病?”
陆凝怔了片刻,有些迟疑道:“御医不是魏国医术最好的人吗?”
秦亮叹道:“但他们现在看不好病,卿的路数与他们不同,说不定反而有用呢。”
陆凝小声问道:“妾若治不好怎么办?”
秦亮不禁打量了她一眼,陆师母以前说得很玄虚、声称见过什么隐士仙人,果然是真真假假,连她自己也不是很有信心。不过秦亮也明白,陆凝对这种事有顾虑、实属正常。
御医是没有办法,拿着俸禄、为皇室瞧病是分内之事。而别的郎中,若非刀架在脖子上,恐怕真没有几个人愿意趟浑水。
秦亮却道:“仙姑只管看病,别的事不用担忧。我叫卿去的,谁有话说、让他来问我好了。”
陆凝松了口气的样子,细心地打量着秦亮的脸,片刻后她忙弯腰道:“妾当从命。”
秦亮伸手放在木案上,轻轻拍了一下写好字、盖着印的纸,又看了一眼陆凝行礼时身体前倾的模样,后腰下沉
的弧度、显得身体十分柔韧。他忍不住叮嘱了一句:“卿先去看病,明日回来见面,我们再谈谈皇后殿下的病情。”
陆凝不假思索地点头“嗯”了一声,应该没有再多想,随即告辞、要去准备行程。
最近两天,秦亮照常接待登门来访的朝臣、继续处理战后的繁琐事宜。
陆凝次日就去过皇宫了,回来谈及皇后天生体寒,气血淤堵、经脉如何云云,竟说皇后似有好转。秦亮将信将疑,便命陆凝继续出诊。他是外行,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叫她帮忙试试。
其间秦亮还做了另一件事,派人去邀请王家、令狐家的人,并确定好了家宴的日子。
本来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秦亮懒得再去管皇帝,朝会自然也不去。不料这天快到傍晚了,中书令陈安忽然来访,附耳小声说起、皇帝要封秦亮为晋公!
这时大将军府别的掾属、都已离开阁楼。前厅西侧的偏厅里,还剩下长史辛敞、军谋掾王濬正待要告辞。
陈安没怎么在意辛敞,却看了一眼面生的王濬,淡然道:“请大将军借一步说话?”
那王濬是羊祜举荐的人,而且在东兴堤帮了秦亮大忙。既然已经礼聘他为掾属,如果一旦有重要的事、就避着他,那么还征辟别人做甚?
秦亮没动弹,依旧坐在席位上,只是招呼门外的侍卫道:“厅中暂且不见客。”
听到应声,他便对陈安道,“没有外人进
来了,季乐但说无妨。”
辛敞二人听到这里,又坐回了一侧的筵席上。
陈安跪坐到木案一侧,说道:“仆得到诏令,离开殿中之前、已经写好了策书,存放在中书省。当时王公骥(王明山)正好也来了中书省,公骥等皆未反对,仆亦未多言。”
陈安想了一下,接着道:“因大鸿胪去世、官位空缺,安排的持节者是太常羊公。”
策书就是封官授爵的诏书,辛敞等人估计已经猜到了什么事,但还是没有听太明白。
秦亮遂说了出来:“晋公?”
辛敞与王濬听到这里,顿时面露恍然之色。
陈安点头道:“策书挺长,要紧的内容正是策封晋公,划十郡之地开国,加九锡之礼,赐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如萧何故事。”
秦亮也顿觉意外,他知道诸葛诞去劝谏皇帝了,料想却是皇帝不会听从。如今不知诸葛诞说了些什么、好像吓到了曹芳?但秦亮几乎已谋划妥当,曹芳这才表示态度、早就没什么用了!
偏厅里忽然变得十分安静,几个人都沉默了下来。
辛敞毕竟是大将军长史,终于主动开口道:“晋公按理是不合规矩的。秦汉实行的是二十等爵,大魏除诸侯王,又增加了郡公、县公、乡公三公爵封宗室。陛下策封大将军为晋公,显然不合现行制度,却是在周天子时的五等爵(公侯伯子男)中找的爵位。”
王濬不动声色道:“还
有大魏太祖,受封过魏公。”
此言一出,几个人顿时面面相觑。
辛敞附和道:“是阿,天下人最容易想到的、不是周朝五等爵,恐怕是魏公。”
王濬道:“当年董公仁(董昭)谋划的事,先是多次公议,在汉献帝在位时恢复五等爵,欲从周天子的制度中寻找成例。但后来五等爵之议,没有施行,汉献帝还是照周礼、给太祖策封了魏公。大魏太祖第一个接受这样的策封,当时还是说得过去的。”
秦亮露出勉强的笑意道:“那我当然不能再接受这样的爵位!否则世人不得认定、我要仿效太祖封魏公故事?”
秦亮明确表态之后,辛敞等人才立刻附和。
陈安沉吟道:“在此之前,度支尚书诸葛公休、曾单独觐见过陛下。陛下应是听了诸葛公休的劝说,才有此事。”他想了想又道:“或因早已料定、大将军不会拜受策封,陛下才愿下诏,诸葛公休才敢进言阿。”
辛敞点头道:“季乐言之有理。”
王濬道:“像是这么回事。”
秦亮故作淡定道:“只是走个过场,也算是认可淮南之战时将士们的功劳。时辰不早了,卿等回去歇着罢,明日到场一起迎接使节。”
辛敞等人的神色还没放松,听到这里,便一起跪坐在筵席上顿首道:“仆等告退。”
秦亮还礼,目送他们离开了偏厅,他却依旧留在席位上、独自呆了好一会。
此事当然不只是走
个过场那么简单,就算秦亮不接受,却也提醒了世人、大将军已经有机会了!
秦亮拜辞不受,则可以有不同的解读。或许有人会认为、秦亮就是个奸雄,只是目前时机尚未成熟,他才不敢直接表露不臣之心,迫不得已地推辞;或许也有人觉得,秦亮可能想做大魏忠臣,故此不受。
如此薛定谔的大魏忠臣,在奸雄与忠臣的名声之间反复横跳,正是秦亮应有的处境!
不知过了多久,秦亮回过神来,发觉吴心等人已在偏厅外面等候。她们大概是要送秦亮回内宅,不过见到秦亮正独坐沉思、因此没有进来。
吴心除了训练、管束那些在庐江郡招揽的侍女,大多时候都离秦亮身边不远。秦亮在大将军府没出门时,她也会接待一些女宾,或者负责与校事府信使的联络。
秦亮以前做什么事都很利索,确实很少像这样久久思量。
这时秦亮收住心神,从筵席上站了起来。吴心等三个女子随即走进偏厅揖见,然后一起离开了阁楼。
几个人沿着阁楼后面的铺砖路,步行一阵,秦亮便开口道:“卿若不是妇人,我该给个官做的。”
吴心的音色略显沙哑,“若非大将军赏识,兄长也做不了校事令。妾能在大将军身边,这样就挺好了。”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很快就到了内宅门楼下面。秦亮回头一看,吴心也抬头对视,她的眼神在某一瞬间似乎
多了几分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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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七章 雁过留痕
一早秦亮就来到了前厅阁楼,穿戴好青色官服、笼冠,印绶等一应俱全,等候持节者羊耽前来。
昨日听闻皇帝要直接策封晋公、秦亮确实有点惊讶,但细思之后,仍觉得对于大事的推进、此事还不足以产生多大的影响!
若是人们讲点实在的。皇帝给策封一个晋公,对标的是当年的魏公;秦亮只要还要点名声,便不可能直接接受,说不定弦外之音、还暗指秦亮有不臣之心!毕竟之前在东堂、宣读过一份皇帝赏赐诏书了,便是为秦亮增加食邑三千户。
如今因为皇帝追加一个虚假的态度,就能够弥补以前的巨大矛盾、可以当作什么也没发生过吗?
密谋刺杀、毌丘俭起兵谋反,都与皇帝脱不了干系!相比之下,前阵子皇帝在太学造势、想要亲政,诸如此类的事还是小节!
但若讲明面上的虚套说法。秦亮作为臣子,并没有废帝的名分,须得郭太后下诏才行,理论上并不是秦亮去废帝。何况秦亮建议上书,也会加一句、如伊尹霍光故事。这事就不再是、秦亮与曹芳两人之间的问题。
汉朝权臣霍光,后代涉嫌谋反被灭族,但霍光自己并没有谋反。他手握大权、且皇帝无道,却没有取而代之,维护了汉室社稷;这事在后来其实是正面事迹。
加上如伊霍故事,就跟如萧何故事一样,属于一种声明。所以朝廷给予大臣入朝不趋、赞拜不名、剑履上殿的殊荣之时,一定会有一句“如萧何故事”,就是让大家想想萧何、他不是没有篡位吗?
除此之外,秦亮还权衡过别的事。
他现在完全没有退路,一旦失去大權,必将死无葬身之地!这一点比当初司马家的处境还要糟糕,因为河内司马氏家大业大,如果不把野心暴露出来,就算家势下滑了、极可能也不会灭族。
既然不能回头,那也没必要捂得太严实。让策封走一遍过场、大概并非坏事,增加一下声势,却没有留下话柄!
曹芳这个皇帝的策封,跟预定的曹启还是有所不同。曹启不到七岁,将来如果被秦亮推举上去,曹启的诏书,在天下人眼里不就相当于、秦亮自己夸自己?
因此秦亮什么也没做,打算是以不变应万变。皇帝要送策书,便让他送!只不过谋划好的大事,最好往后稍微拖延一段时间了。
偏厅外的光线越来越亮,太阳还没出来。
秦亮放下手里的筷子,将粥碗推到一边,便拿起了一卷文书来看。只见王康也放下了碗,秦亮便抬头道:“卿等继续吃饱,估计使节还有一会。”
王康道:“仆平素一天吃两顿,差不多饱了。”
几个属官似乎仍有点緊张。因为秦亮刚刚暴露出某种迹象,他们估计尚未习惯。
反倒是秦亮换了个放松的姿势、盘腿而坐,又把卷着的纸顺手展开。在大魏生活的这十多年,经历的风浪确实不少,他不是没有恐惧之心,只是好像有点麻木了。
大伙又等了一阵,却不料太常羊耽没到,反而是宦官张欢先来。
朱登将张欢带到西厅,张欢揖见罢,便走到秦亮身边,俯首低声道:“大将军,皇太后殿下暂且把策书收走了。”
秦亮一怔,片刻后才发出“哦”地一声。
张欢又附耳道:“殿下之意,策封不妥。故遣仆出宫,与大将军商议。”
秦亮思索了片刻。郭太后是可以信任的盟友,既然她有自己的看法,那依她好了。因为这件事不像新皇的人选,秦亮定要坚持己见、非得不选曹髦!
很多事就是这样,怎么选择都可以,只是考虑的角度不同罢了。秦亮当然要顾及郭太后的感受,毕竟曹芳早就说过一句话、从今往后与郭太后的母子关系恩断义绝!
于是秦亮点头道:“这样也好。”
秦亮回顾左右,松了口气道:“宫里收回成命了,皇太后殿下的意思。派人去大门门楼,把人撤了罢。”
不太宽敞的厅中出现了一阵议论声,几个属官相互交谈了起来,王康起身拱手道:“仆去传令。”
张欢也拜道:“大将军,仆不能久留,这便要回去复命,请告辞。”
秦亮还礼,仍叫朱登送张欢出门。
……事情有些曲折反复。然而策封、策封不受、策书未发,都是不一样的,无法等同于什么都没有发生。所谓雁过留痕,大抵如此。
尤其是此事已经安排了使节,消息便不止于中书省。至少使者羊耽等人是知道的。
太常羊耽收到皇太后殿下的诏命,自然立刻取消了行程,并叫人去西掖门外的乘黄厩、下令不用准备车驾仪仗了。
接着羊耽便继续在太常寺处理日常事务。他什么都没说,但心里当然会琢磨是怎么回事。
两次诏命都来自中书省,第一道策封诏命是以皇帝的名义,而第二道诏命来自郭太后。按照羊耽的推测,郭太后可能是得了大将军的授意!
因为魏朝的情况、与汉朝完全不同了,汉朝的宦官与太后权势相当大,属于可以和士族群体三足鼎立的存在;而魏朝的宦官已经形同奴仆,后宫的权势也大为削弱。
况且郭太后一向是个谨慎持重的人,明皇帝时期皇后嫔妃都有被杀者,就她没事。曹爽司马懿辅政时,她大多时候便听从曹爽等人的建议,现在秦亮做大将军、她多半也是如此。
等到临近中午了,羊耽便离开了太常寺、返回永和里宅邸。
羊祜家就在附近,羊耽下值早、便与宪英一起去了侄子家,到羊发的灵堂上一炷香。
一家人拜完灵位,羊祜留他们夫妇、在府中用午膳,说是吃素。羊耽没有推辞,一起到了饭厅入座。
侄子羊祜、侄女羊徽瑜都在服丧,不过礼制不同。羊祜着粗麻布,羊徽瑜则穿缉边的熟麻。她现在住在娘家,但与逝者的关系、仍是已经出嫁了的妹妹。
今日策书没有发出去,却仍是一件大事!羊耽自然谈起了此事。
说起皇帝打算策命秦亮为晋公时,连羊徽瑜也立刻转头看了过来,她似有诧异之色,眼睛里露出了异样的神情。
年迈的羊耽也看了侄女一眼,不禁心道:若非扬州起兵勤王,司马师多半也会有这样的待遇,毕竟司马懿可是通过兵変的方式、独揽朝政了!
命运多变,羊耽也不知该对羊徽瑜说什么,便继续把事情讲完。
就在这时,妻子辛宪英忽然小声道:“大将军秦仲明这是要废黜皇帝罢?”
羊徽瑜的神情再次变幻不定,她的情绪好像起伏很大!片刻后,她转头看了一眼弟弟羊祜。但今日谈起大将军的事,羊祜倒显得有点沉默。
宪英的推论显然很合理,事情到了这个地步,已很容易让人如此联想。
辛宪英看向面不改色的羊祜,主动问道:“叔子怎么不说话?”
羊祜开口道:“原先仆在大将军府时,未曾提及过此事。现在表弟已是大将军长史,要问问表弟。”
这时羊徽瑜却轻声道:“当初李丰许允在东堂谋莿,还有几个宦官参与,那件事怕是与陛下有关?”
厅中没有外人,羊耽遂加了一句:“毌丘俭起兵时得到了血诏,也有人暗里说是真的、并非伪造。”
他稍作停顿,便又道:“如今秦仲明执掌辅政大权,又在东关羡溪之战中立下大功,声威正盛。大将军若欲行废立之事,确实有了时机。”
叔子淡淡地说道:“我听说大将军刚回到洛阳时,封赏是增邑三千二百户。昨日陛下却忽然要划十郡之地为晋国,恐怕陛下也想明白了。”
羊徽瑜转头问弟弟:“弟做过大将军长史,以弟之见,秦仲明往后会接受策封晋公吗?”
叔子沉吟片刻,不置可否道:“晋公开国,不合制度,且很容易让人想到、当年太祖受封魏公故事。泰雍辅佐大将军,目前定该劝阻。”
这样的话题、大伙在家里也不好明说。辛宪英不动声色道:“秦仲明之武功,非同寻常阿。”
她随即叹了一声,“去年秋冬的东关之战,实在是出人预料!之前我还好奇,东关地形复杂,吴军聚集重兵、又有水军之利,不知战事究竟会变成什么样。结果大战数日之内,秦仲明竟灭掉了诸葛恪十万大军,把孙仲谋都逼得屈辱求和了。”
辛宪英稍作停顿又道,“我料事还是不够大胆阿。照这么看,秦仲明任职大将军期间,甚至可能把吴蜀某国给灭国了?”
她说这里,厅堂里一阵安静。灭国之功,确实不是臣子可以轻易承受的!
还是羊耽打破沉默,岔开话题道:“上次在东堂见到了大将军,大将军问起了叔子,说是大略皆有叔子参与谋划,卿不在身边、不怎么习惯。”
叔子道:“君子之交淡如水,聚散不必勉强。仆须守丧,不能继续辅佐了。”
羊耽听罢点了点头,心说叔子是这样的人。以前兖州刺史部、曹爽府都征辟过叔子,他却一直没有出仕,如今在丧期、恐怕更不愿意被夺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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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八章 巍若泰山
当此之时,不仅羊耽辛宪英等人、联想到了废立的可能,皇宫里的曹芳也意识到了。
当曹芳回想诸葛诞进谏的话,那是越想越有道理!所以他才会不吝封赏,赶紧下诏,能给臣子的名号都加上。
之前诸葛诞说的是,大将军战功显赫、威逼东吴,声势盛大;如果封赏不足,恐怕引发大将军与中外军诸将的不满。还提到了君臣之间的恩怨旧事,暗示秦亮会寻机报復。
也只有诸葛诞来说、曹芳能听进去,如果换个人的话,这样的进言简直等同于威胁皇帝!
曹芳终于想到了秦亮的报復方式,应该就是胆敢擅行废立之事。
昨天的策书被郭太后收走,曹芳更忍不住琢磨,这似乎就是要废帝的征兆?
平常曹芳很少在太极殿这边逗留,一般都在后宫与宠妃、清商署的伶人在一块快活。今天他却呆在西堂没走,还派出了宦官去殿中、府寺询问几个熟悉的大臣,是否听到过什么消息。
恐惧已悄然笼罩心头。曹芳不禁寻思,一旦自己没有了皇帝的名分,以秦亮对自己的愤恨、将会做出什么可怕的事……他的脑海里闪过各种恐怖的事,亲眼见过的,便是那次宠妃被郭太后的人失手打死了、他拿清商署的一个伶人出气的场面。他叫人把伶人的脸按在烤肉的铁架上,活活给烫死了,人禸烤糊的气味至今记忆犹新。
曹芳针对秦亮干过的事,自己当然清
楚,他更知道秦亮对自己的恨意!
但如今细思废帝之事,曹芳竟然发现、自己根本是毫无办法!只要郭太后不站出来反对,事情便可以正大光明;加上秦亮在朝廷的威望權势、还有兵权,一旦要逼他退位,他还能怎么反抗?
曹芳忽然有点醒悟了,当年处死李丰、许允、毌丘俭等人,秦亮也是这样干的,还经过了廷尉多人审讯,文书卷宗一应俱全。
秦亮隐忍多时,装作不知刺杀等事与皇帝有关,或许就是等着这一天?当各种条件都有绝对优势的时候,秦亮便正大光明地以势压人,让对手绝无反抗的余地!而且相当冷酷,即便曹芳服软示好、要给秦亮加九锡都没用。
曹芳久久坐在西堂,一时间仿佛明白了很多事。
包括那个光禄勋郑冲说过的话,曹芳也想了起来。因为郑冲反复两次、提起过同一句话,所以才让曹芳有印象。大致是说,什么母慈子孝、陛下可垂拱而治。
敢情郑冲很早以前就想到了废帝,并须太后用长辈的名义?
可是郑冲说得如此隐晦,跟说不痛不痒的废话似的,谁他嬢的能听明白?
那些人只顾自保,与其说在劝谏皇帝,不如说只是想标榜他自己是忠臣,根本没有打算、推心置腹地替皇帝着想!
这时李涛等宦官回来了,李涛走到正位一侧,小心地说道:“陛下,仆等问过尚书右仆射夏侯玄、太常羊耽、光禄勋郑
冲、度支尚书诸葛诞,都说没听到什么风声。”
曹芳抬了一下宽大的袖子,正要回应,忽然察觉李涛竟然浑身一颤。曹芳转头看了一眼,只见李涛脸色煞白,表现出的样子更让人不安。
李涛又俯首道:“仆、仆只怕不能再服侍陛下了?”
曹芳皱眉道:“秦亮冲着我来的,汝不必担心!”
李涛忙低声道:“仆正是为陛下忧心阿。”
曹芳这才发觉,这宦官的脑子很笨!最后那句话完全是画蛇添足,想讨好人、却不会说话。
好像曹芳不明白似的,李涛忧心忡忡、就是他自己怕死而已!之前去太学的时候,李涛当众评论过秦亮,说秦亮只要让陛下亲政、当为大魏忠臣。这话是曹芳让他说的,不过李涛到现在才想起了后怕。
曹芳长叹了一口气,心中惶惶之余、却仍有些侥幸心,毕竟目前还没有动静,连一点风声也没有!他曹芳乃以明皇帝册立的太子身份、名正言顺地继位,废立岂能轻易为之?
……几天前中军班师回朝、洛阳城热闹了一阵,此时却已恢复了平静、一切如同寻常。
王公渊、令狐愚、秦胜等三家人来到大将军府,也是没多大的场面。只是家宴而已,谈不上热闹,洛阳城里随便一场宴会、可能都比这隆重。
秦亮夫妇亲自迎到大门,大家揖见寒暄。秦亮没有穿官服,身上是他那身褐色的旧绸袍、衣边有不明显的祥云绣纹,
束发带着一副小冠;令君则穿着朴素的青色深衣,连一件首饰都没有戴。
因为王家人还在丧期,一切从简、且不能表现得太高兴。
唯有嫂子张氏直接嚷嚷了出来,她脸颊泛红,激动地问道:“听说仲明差点受封十郡之地、要做晋公了?”
若非今天有王家、令狐家的人,以嫂子的急性子,说不定又要拽住秦亮。
秦亮立刻说道:“殿下觉得不妥,没有策封。何况这样的封赏,我哪能接受?”
嫂子用不经意的眼神、瞅了一下旁边的王家人等,底气十足地说道:“不也是仲明的大功惊天动地,陛下、殿下才会想起封晋公吗?还有那求饶的孙仲谋,那可是皇帝!我们家就是并州迁来平原郡的,张家人如今还在并州呢。”
长兄终于忍不住开口道:“伪帝。卿少说两句。”
秦亮道:“不是我一个人的功劳,除了并肩作战的二叔,若非外舅表叔等坐镇洛阳、东线哪能聚集那么兵马伐吴?”
公渊捋了一下下巴的大胡子道:“我们不敢居功,主要还是仲明知兵善战、无所不克阿。”
令狐愚笑道:“其实事先很多人都不太看好此役,以为仲明要在东关对峙许久,没法这么快回来。”
大伙一边说,一边沿着长廊往北走,到了内宅门楼下。
秦亮请公渊等人进门,令君则在后面招呼继母诸葛淑等妇人,玄姬也来了的。
先前秦亮与玄姬见礼时,玄姬当
着众人的面、又仿佛变成了那种走神出窍的模样。因为秦亮今天是主人家,太受亲戚们的瞩目,玄姬自然不愿露出蛛丝马迹。
张氏在后面又道:“仲明应该办一场庆功宴。”
秦亮笑道:“嫂子说得是,但外舅叔父他们不方便赴宴,不如先设家宴、自家人团聚一下。”
脸上也长着胡须的王金虎道:“仲明与令君丧期已过,那么大的胜仗、是该庆祝,不用特意管我们。”
秦亮道:“分别数月,主要是为了见面相聚,说是家宴、不过几个素菜,酒水也没有准备。”
王明山点头道:“仲明想得周到。”
很快大伙便上了门楼正对着的高台,走过敞殿、来到了里面的厅堂入席。
今天又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大晴天,有风。冰雪溶解的冷气、与太阳烤热的空气似乎形成了气压差,高处的风更为明显。
外祖王彦云去世已经一年多了,几个人还穿着丧服,但也不至于再随时保持悲伤肃穆。大伙一阵闲谈,气氛倒是十分轻松。
离午膳还有一会,侍女在厅中焚香,摆上了一把琴。准备好了,秦亮便拱手道:“今日无舞姬歌女助兴,我献丑为舅叔兄长姑嫂弹奏一曲罢。”
令狐愚言“洗耳恭听”,人们随即停止了闲谈,暂且安静下来。
秦亮也不再言语,跪坐在古琴前调整了一下心情,戴上指套、抚琴弹起一曲熟悉的古曲。“叮咚”的琴声响起,厅中只
剩下了琴声与风声。
过了一会,公渊忽然昂首赞道:“善哉乎鼓琴!巍巍乎若泰山。”
秦亮不禁转头向丈人看过去,两人对视,秦亮向他微微点头。却见外姑诸葛淑正用一只手支撑着下巴,专心致志的样子。不知她究竟是听音乐入神,还是在看秦亮弹琴的模样。过了一阵,公渊又感叹道:“善哉乎鼓琴,汤汤乎若流水。”
曲罢,秦亮把双手抬了起来、离开琴弦,闭目回想了一下,刚才好像弹错了个调子,他便看向公渊道:“最近几年忙于战事,许久没有练习了,外舅勿怪。”
公渊微笑道:“情有可原。”
嫂子张氏的声音道:“我们家仲明不只会带兵打仗、通音律,文章也写得不错呢。”诸葛淑没吭声,眼睛却有些失神。
秦亮拱手道:“外舅才是精通音律之人。”
公渊摆手道:“今日罢了,待以后时机恰当,你我再合奏和鸣。”
秦亮的目光扫过公渊的大胡子、不置可否,这时令狐愚的声音笑道:“舅婿知音,实乃一段佳话也。”令狐愚的妻子也姓张,随即附和道:“确实很难得。”
长兄秦胜揖道:“当年仲明年少,出仕不久,还只是孙德达麾下的属官。自是王将军与仲明一见如故,我们两家才有缘永结秦晋之好。”
妇人们纷纷点头附和。
长兄这么一提醒,秦亮倒想起了、丈婿之间的不少往事。猜忌博弈都有过、并非表面
上这么亲密,但事情算是过去了,如今三家还能维持和睦,确实令人欣慰。秦亮当然不会再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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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七十九章 无事闲谈
无丝竹的喧嚣、也无饮酒的豪爽,高台厅中闲适而清静,确实就是亲朋小聚。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因为冰面还没完全消融。
身着浅色衣裙的年轻侍女进来,将菜肴摆上了小木案。秦亮坐在侧首位置的筵席上,伸手指了一下菜肴,说道:“煎熟豆腐的油、用的是麻油,今日的菜肴都是素食。”
他稍作停顿,“如今很多人都不守礼制了。但外舅家知书达礼,三叔尤爱饮酒、却把酒也戒了,可见重视礼法。我与令君方才如此安排,不敢造次。”
长兄附和道:“王家名望,果然名不虚传。”
公渊道:“我们只是比较守旧礼。”
只见诸葛淑与玄姬抬起头,竟不约而同地朝秦亮看了一眼。
诸葛淑曾在乐津里旧宅中解开衣襟,只是让秦亮看到过她白生的肌肤、没有做过什么,当时秦亮也不知情。但玄姬的事,确实不太好说。
不过秦亮转念一想,若非我改变了局势走向、王家已经被司马懿灭族了!不就是喜欢上了王家的女子,这点事相比之下算得了什么呢?
秦亮便接着一本正经地说道:“盘中糕饼含有各类坚果、麦面,加上这道豆腐,勉强是可以代替肉食的。还有木耳淋汁,慢炖海藻,深色蔬菜有宜于身体。舅姑叔父素食多月,更应注意膳食营养。这也符合礼制之义,为亲人守礼时、一定不能损伤自己的身体。”
王明山赞道:“仲明
有心了。”
秦亮转头道,“这都是令君下厨亲手做的菜肴,请诸位长辈品尝罢。”
大伙纷纷提起筷子,“来尝尝。”“令君真是贤惠阿。”
令君转头向秦亮看了过来,她明亮的眼睛好像会说话一般:几道普通的小菜,竟能被卿吹嘘得那么上档次,仿若是宫廷大宴上的山珍海味似的!
不过令君的眼睛里有一丝微笑,欲讽秦亮一句的意味之中、神色又暗藏着受用。
秦亮看在眼里,身体稍稍倾斜,令君也很默契地偏头靠近。秦亮便轻声道:“不管食材何如,用了心思才最重要。”
令君忍着的笑容终于舒展了出来,轻轻点头道:“君言之有理耶。”
对面的公渊、诸葛淑等人看了过来,令君坐正了身子,微笑道:“妾在王家也时常下厨做饭,味道没有什么稀奇之处。长辈兄嫂在这里一定不要拘谨,别太嫌弃妾的厨技阿。”
嫂子张氏感慨道:“味道很美,入口细嫰,我还不知道豆腐可以用油煎呢。”令君看向张氏,眼睛里露出了清纯善意的笑容。
这时众人都动筷子了,一边吃饭、一边随意闲谈起来。
秦亮与丈人、还有嗜酒的王金虎最熟悉,不过这次他与王明山偶然之间聊到了书法的话题、分享彼此的感悟,王明山便仿佛找到了认同一般,话也多说了一些。
但没有酒的宴席、不会吃得太久,因为饭菜汤茶很快就能让人饱腹。无酒不成
席,诚不我欺。
之后侍女们被唤了进来,她们收拾完小木案,重新端上了茶水。秦亮又叫人拿来德衡纸(马钧纸)、砚台墨汁等物。刚才谈论书法,有点意犹未尽,不如直接上手。
令君见状,便邀请妇人们下楼游园。外面阳光明媚,宅邸里有小溪、湖泊,亭台拱桥,风景是不错的。
高台厅堂里的几个汉子相互客气一番,秦亮拿起了毛笔,屏神在纸上写下三个字:才性离。公渊见状、转头与秦亮对视了一眼,两人立刻相视而笑。
王明山细赏片刻,点头道:“仲明的书法,确有几分成侯(钟繇)的神韵。”
书法不同于别的技艺,有名家流派的痕迹、反而是很稳的路子,王明山提到钟繇,其实是在夸赞。
秦亮笑道:“看来临帖练习,真的有用。”说罢将毛笔递给王明山。
几个人先后在纸上写字,相互品评(互吹)。满嘴硬胡须的王金虎、写的字竟然也还不错,而且默写出了诗经里的句子,大约是相貌的缘故、此情着实让秦亮有点意外,但王金虎也是祁县王家人,读书识字实属正常。这个时代的文武,并不分家。
众人谈了一会,便围坐在书案旁,端起小碗饮茶。
趁着这个时机,秦亮便淡定地开口了,他直接说道:“当今皇帝,不修德行。我欲仿效伊霍故事,外舅、表叔、三叔、四叔、长兄以为何如?”
刚刚还轻松愉悦的气氛,
顿时为之一变,厅堂里有一会是鸦雀无声!
先前大伙应该就猜到了、今天有事要谈,不过当秦亮忽然说出口,人们仍是神情严肃,废立确非小事!其中长兄秦胜的神情,也立刻緊张了起来,他似乎欲言又止,但终究没有急着吭声。
过了一会,公渊回过神来、开口道:“我支持卿的主张。”
公渊这么一说,王金虎立刻点头道:“愿从长兄之意。”王明山正色道,“若有用得上的地方,仲明只管吩咐。”
领军将军令狐愚冷冷道:“皇帝昏庸,吾一向不喜。仲明出面,此事正好。不知仲明随后欲推举哪个诸侯王?”
令狐愚确实不喜欢曹芳,以前他就提过另立新君,但当时是王家主政,秦亮也要听从王凌的决策。若非如此,秦亮早就想废掉曹芳了!刚才王广不提曹芳与秦亮之间的矛盾,正是因为此前王家不愿意行废立之事。
秦亮先点头回应,然后看向长兄秦胜。
长兄道:“仲明素有武功谋略,今深思而后行,愚兄自当依仲明之见。”
秦亮这时才转头对令狐愚道:“表叔觉得,东海王嫡子曹启怎样?”
令狐愚沉吟片刻,说道:“文皇帝之孙,既然是仲明选中的人,应该不错。”
秦亮道:“我先上奏皇太后殿下,如果殿下不反对,那便是曹启了?”
众人陆续应声点头。
短暂的商议之后,秦亮便微笑道:“今日天气挺好,我们也到溪
边去走走罢。”
令狐愚笑道:“吃得太饱了,正好消消食。”
秦亮从筵席上爬起来,笑道:“请。”
几个人陆续起身,随即说起了别的话题,好像刚才根本没有商议过什么大事。大伙一起走下高台,接着循溪水的方向往东走。
一时间秦亮也不禁寻思、事情是否谈得太草率了?重要的事给他说得轻飘飘的,还不如先前介绍几盘素菜仔细!
然而这件事也只能这样,关键不正是掌握洛阳兵权的几个人、能够达成共识吗?如果说多了,反而可能扯出上次提起废帝的分歧。
没一会,秦亮等人就在小溪岸边碰到了妇人们,大家又是一番相互见礼招呼。她们刚才正呆在一处敞亭里吹风,果然还是不愿意晒太久太阳。
外姑诸葛淑忽然问道:“我听说,仲明下令弃守合肥,其实是一个计谋,为了引誘东吴大将诸葛恪出战?”
秦亮轻轻摇了一下头,说道:“没有外姑说的那么复杂,只因合肥不好守罢了。那诸葛恪的人马、在东关尚能与魏军中军主力对阵,当时二叔等人的兵力明显处于下风,还不如弃守。”
诸葛淑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原来是这样阿。”
王广也说道:“二弟来信说过了,事情很简单,仲明送去军令、就是为公翼承担责任。”
大伙说着话,陆续出了敞亭、向前方的拱桥那边走。户外的地方很宽敞,弯曲的铺砖路却比较窄,渐
渐地人们就变成了三两人一起、边走边聊。
令君走到秦亮的身边,轻声问了一句:“君准备要商议的事,议好了吗?”
秦亮简单地答道:“说完了。”
令君看了他一眼,轻轻点头。
有一会秦亮夫妇、与王广诸葛淑的前后位置离得近,王广便放慢了脚步,转头道:“我听说此间有一处清静的庭院,以前玄姬就在那里住过。玄姬在宜寿里服丧有一年多了,让她留下也可以,还能帮令君照看一下孩子。”
话音未落,诸葛淑立刻转过头来、看了秦亮一眼。
王广忽然主动说起此事,秦亮也有点惊讶。
不过最近发生的一些事,似乎让王广对玄姬的态度、发生了一些变化。毕竟玄姬也算是王家人。
这时令君开口道:“过几天我们要去宜寿里、祭拜祖父灵位,正好可与姑同行回来。”
王广转身看了一眼前方的亲戚们,点头道:“那就这么安排罢。”
只见令君的气质端庄、神情平静,此时周围的环境明亮开阔,她的言行更显大方得体。秦亮看了她一眼,便几乎相信、令君刚才只是在正大光明地谈论家务事而已,必定没有什么难以启齿的想法。
父女二人商量的事情,好像与秦亮无关,他自然不用多言。一旁还有外姑诸葛淑,也未吭声。
亲戚们在园子里游玩许久,没有再返回高台上的宴厅,下午便要告辞了。秦亮与令君送客到前厅庭院,依依
不舍地目送几辆马车行驶出了大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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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章 快刀斩乱麻
一早秦亮便在大将军府前厅与属官议事,又召见了宗正阿蘇参与。
这回秦亮没有回避实话,直指李丰许允谋刺、毌丘俭起兵谋反,都与曹芳有关!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诸官因此无人劝阻。
随后秦亮便拿出了写好的奏书,上面已经有几个签名,秦亮、王广、令狐愚、王金虎、王明山、秦胜。大将军的职位在三公之上,所以秦亮与王广的名字中间,还留了两处空白。
阿蘇接受秦亮的嘱托,拿着奏书去殿中、各府、寺,按照名单找官员们签字,以便联名上书。
等到下午、阿蘇返回大将军府,却见奏书上的三公只有蒋济的名字。阿蘇去司徒府时,高柔身边有个从子叫高珣、力劝高柔签名,但高柔坚持说,这等大事、最好先让朝臣集议。
除了高柔,九卿里的太常羊耽、光禄勋郑冲也没有签。但这都不要紧,因为正文后面的名字已经够多了,秦亮暂且也没空去分辨那些不愿意的人。
奏书先送给中书省的通事郎,完全从正常途径上奏。加上找过朝臣联名,事情基本已经公开了!
秦亮遂不再拖延,直接开办正事。一场超过十万人的大规模会战,一旦开始,往往也只要几天,秦亮不觉得、这种事须要太长的时间。
他随即发军令,把中垒营一部、调往阊阖门西侧广场。准备妥当,第二天清晨天刚亮,秦亮等人便进了皇宫。
此次他没有走东
掖门,而是绕行阊阖门,过止车门、来到了太极殿庭院南边的阅门。
诸寮此时差不多全在阅门内,正等着宦官开门,要去太极殿东堂参加朝会。
秦亮一进来,无数眼睛便齐刷刷地看过来,嘈杂的声音也停止了,惊诧、緊张等情绪在人们的目光之中流转。
不断有人起身,向秦亮揖拜见礼,口称“拜见大将军”。秦亮也陆续向大伙还礼,然后径直走到了前方,来到最前面的筵席上、面朝众人独坐。
这个位置以前是司隶校尉坐的,现在司隶校尉空缺,正好让秦亮有地方坐。
众人几乎屏住了呼吸,有的人还小心翼翼地正了一下冠帽。但秦亮并不管人们的礼仪,只是坐在原地一言不发。
黄门监黄艳早先就站在墙边,已经不知道站了多久,这时开口道:“皇太后殿下诏曰,今日朝会取消。”
诸寮随之一阵交头接耳,但都没有离开的意思,因为大将军还坐在那里没动。许多人似乎也预料到了、今天有事发生,毕竟秦亮做上大将军后,还从来没有在阅门逗留过。
宗正阿蘇起身揖道:“臣请觐见皇太后殿下,请黄公公通报。”
黄艳还礼道:“请随仆来。”
这时,散骑常侍郭芝道:“仆请为副。”他面对着阿蘇,却微微侧身、朝向跪坐在筵席上的秦亮。
秦亮微微颔首。
阿蘇侧目一看,点头道:“郭将军请。”
三人一起走阅门北面而去,来到
宽阔的太极殿庭院广场,然后去了太极殿西堂。
此时已差不多到了朝会的时辰,皇帝却没有去东堂,果然正与郭太后跪坐在西堂的正位上,郭太后面前也没有垂帘。
阿蘇等二人趋步上前,行稽首之礼,贺陛下殿下安康。见礼罢,郭太后拿起裹成一卷的纸张,看着曹芳道:“昨日我收到了大将军秦亮等人的上书。”
曹芳一言不发,也没有动作。于是郭太后把奏书递给了张欢,张欢拿下来交给阿蘇。
阿蘇双手展开,稍等片刻,便念道:“臣亮言,今皇帝不孝,对太后无礼。乱后宫常纲,尊卑无序,打骂皇后,骄纵宠妾。轻辱儒士,亲近小人,暴虐无常,无故虐杀清商署官吏伶人。沉迷女色,留宿男女于中宫,毁坏人伦……臣谨拜表上闻,平皋县侯臣亮,都乡侯蒋济。”
稍微歇了口气,阿蘇又把一长串名字念了一遍。
宦官张欢走过来,接过阿蘇手里的奏书,然后躬身上前,再次呈送到曹芳的跟前。西堂里顿时鸦雀无声。
曹芳终于伸手接了过去,忽然手往上一扬,但立刻又停在了半空。他的脸色铁青,沉默了片刻,又将奏书重重地放在手边。他回顾左右,然后看向郭太后。
郭太后一言不发。曹芳“哼”了一声,从筵席上爬起来,随即拂袖而去!
阿蘇弯腰揖道:“臣请皇太后殿下诏命。”
郭太后沉默了一会,目光从阿蘇脸色扫过
,阿蘇立刻把腰弯下;郭太后又看着郭芝,停留了一会,终于开口道:“用玺罢。”
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拜道:“喏!”
说罢他便小心打开了匣子,从里面取出魏朝才制作的玉玺,准备妥当,当着众人的面在帛书上盖上了红印图案,中间是几个篆字,受命于天既寿永昌。
阿蘇拿到帛书,便与郭芝一起拜别皇太后殿下。他们离开西堂,随即返回阅门。
朝臣果然还聚集在阅门内,阿蘇立刻当众宣读太后的诏命!
前半段是曹芳的罪状,与大臣们的上书类似,而且并非编造、都是曹芳干过的事!曹芳若能坐稳皇位,就算干出更严重的事也无妨、甚至都没人敢公开言说,但这种时候就会被拿出来示众了。
郭太后以母后的名分,认为皇帝不能再承天绪、奉宗庙,故诏命废皇帝为齐王,另立贤君。
大伙刚不久才听到风声,没想到一早来皇宫,直接就听到了皇帝被废的诏书!人们听完简短的内容,皆尽悚然,许多人满脸震惊。
“呜呜……”忽然人群里传来了哭声。
众人循声看去,只见是尚书右仆射夏侯玄,正以袖掩面、哭出声来。顷刻间,他的青色官袍袖子的颜色也变了,泪水竟打湿了缎料。
就在这时,秦亮的声音道:“泰初,泰初?”
夏侯玄终于停止了哭声,拿开袖子时、脸上仍有泪痕。
两人对视了一眼,秦亮问道:“泰初何故哭泣
?”
周围的官员纷纷噤声,默默地关注着此时的场面。
夏侯玄缓缓地咽哽道:“我为烈祖明皇帝而哭也。”
秦亮道:“先帝在时,齐王还没有做出那么多歹事。现在卿是认为,我等仿效伊霍不对,还是太后诏命有错?”
此言一出,更没人吭声了。包括跪坐在夏侯玄身后的诸葛诞,今早完全没有引起人们的丝毫注意。
“唉!”夏侯玄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秦亮直视夏侯玄,夏侯玄的位置与秦亮有个角度,他也微微侧目、再次与秦亮相互打量着。旁边的许多官员,眼睛里都露出了惋惜的神色。
但秦亮并未为难夏侯玄,因为夏侯玄的府上有卧底,他看起来没干过什么实质的事。况且秦亮又没开始准备篡位,并无必要急着对付这些人。不过在王凌时代、给夏侯玄任命的尚书右仆射,是该挪一挪地方了。
秦亮目光从他脸上挪开后、便转头对站着的阿蘇说话,语气也很冷静:“卿为使节,郭将军为副使,准备齐王印绶、车驾仪仗,送齐王出宫,前往邺城。”
阿蘇、郭芝揖道:“仆奉命。”
秦亮遂从筵席上爬起来,带着辛敞、杜预等人离开,跪坐在席位上的官员们纷纷顿首道别。
刚刚阅门内还很安静,秦亮刚走出去,很快就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阵人声。
秦亮并不停留,几个人过止车门,径直乘车来到了阊阖门内的西边。
此地南面就是阊阖
门西阙,东面是司马门的建筑群。平素此地属于倵卫营的防区,不过兼领倵卫将军的王广没来,在场的左校尉王彧、及以下将士,都跟着秦亮打过仗;不久前的淮南之战,王彧部就在战斗序列。昨日秦亮还调来了嫡系中垒营一部,因此这里的人马、全都是熟悉的自己人。
秦亮登上高高的西阙,一下子看清了洛阳城的景色,无数亭台、楼阁、房屋都映入了眼帘。
不过今天是阴天、风还挺大,阴沉沉的光线之中,古朴的宫阙更显灰暗,空中还夹着杂物乱飘。
没一会,辛敞带着太常羊耽上楼来了。羊耽见礼寒暄了一句,显得有点沉默。之前他也没有在奏书上题名。
秦亮却完全不提那茬,态度平和地说道:“这几天朝臣要集议,推举新君。国不可长期无君,为了节省时间、让新君早日登基,羊公可愿为使节,提前出发、前往迎接东海王嫡子曹启?”
羊耽仿佛松了口气,眼睛里闪过一丝喜悦,立刻拜道:“仆愿受命,不胜荣幸。”
废黜皇帝这种事,羊耽不想参与,但迎接新君、当然是好事。
秦亮还礼道:“卿可尽快出发。”
羊耽再拜告辞,大将军长史辛敞跟着执礼,主动送羊耽下阙楼。
之后秦亮便未离开此地,等了近两个时辰、终于看到车驾仪仗从止车门那边过来了。秦亮立刻松了口气,看来曹芳还是愿意奉诏的,并没有节外生
枝!
不过郭太后的诏书一旦发了出来,曹芳便已变成齐王,他就算想闹也晚了。
有一行官员在车驾旁边,步行送曹芳出来。秦亮在远处细看了一会,认出其中有郑冲、诸葛诞、满伟等人,当然夏侯玄也必定在场。
毕竟曾有过君臣之义,一些曾与齐王走得近的官员,还是没有表现得太过薄凉。
然而也只是这样了。真正愿意与曹芳共进退的人,以前在密谋莿杀、起兵谋反的时候,早已先走一步、报销完毕,不用到现在才依依不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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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一章 长治久安
急风掠过皇宫阙楼之间的风口,发出了呼啸的声音。一阵风穿过成排房屋的巷子,又把那些没有关好的门窗吹得“噼啪”直响。
“啪!”冗从仆射李涛面前的木门、忽然开了,一下子撞在了墙上。有人推房门、借着风势一下子便失去了轻重。
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拿着东西走了进来,而掀门的宦官依旧站在门外。
张欢把一只红布绳系着的瓷瓶、放在了木案上,还贴心地放上了一只杯子。
李涛看着面前的瓶子,脸色顿时一变。
张欢看了他一眼:“我出去等着?”
李涛顫声问道:“尔等有诏命吗?”
张欢冷笑了一声:“汝干的那些事,心里没数?谗言齐王殴打宫人、活生生烤死清商署伶人,哪一样罪状没有汝?”
李涛道:“我只是听命行事!若说谗言,邢贵人说得比我多,还曾说过齐王妃的坏话,她为何能去邺城?”
齐王曹芳离开洛阳之后,他宠幸过的张美人、邢贵人等一众妇人都被送走了,亲近的宦官也有几人同行。只等齐王宫营建好,那些人便能继续在曹芳身边服侍。唯独李涛只被罢免了冗从仆射一职,未能出宫。
当然留下来的,还有齐王妃甄瑶。之前有传言齐王妃将薨,不料她的身体竟又渐渐好转了,但仍在病中,郭太后便没有让她去邺城,只怕在路上一阵颠簸直接丧命。况且诏书里都直言不讳了,齐王殴打虐待齐王
妃,让她留在齐王身边不是遭罪吗?
张欢不言,转身便要出去。
李涛忽然似哭非笑地尖声道:“恐怕为陛下打听消息,在太学说的那些话,才是尔等不肯放过的原由!”
张欢回头看了李涛一眼,还是没有吭声,眼神却好像在说:原来汝明白阿?
李涛的皮肤有点黑,这会脸色看起来更黑。他盯着瓷瓶看了许久,终于拧开塞子,将里面的酒水倒进了杯中。
等了好一会,屋子里终于传来了“叮叮哐哐”的一阵响动,渐渐地没有了声息。
张欢再次返回,鞋子小心地避开砖地上的血污,伸出手指在李涛鼻子上一探,转头道:“进来罢。”
立刻便有几个宦官默默地进来了,两个人上去抬起李涛。另一个人拿起瓢,在木桶里舀了半瓢水倒在血迹上,然后拿起布巾在地上擦,当他清洗布巾时,木桶里的水立刻泛起了红色的水花。
砖地上残留的血迹,大概要不了多久、就会变成泥垢一样的东西了,成为难以分辨的稍许痕迹。
皇宫里那些古朴宏伟的台基之间,角落砖缝里必定都有这些东西。洛阳宫虽然在明皇帝时才重建过,但短短一二十年已经死过很多人。集中大權的地方,不死人是不可能的,有名有姓的士族大臣都能遇害,况乎宫女宦官?比如当年毛皇后被杀的时候,她所属的近侍,包括明皇帝身边的宫人全部被殺光!直接换了一批人。
废黜皇帝连带的一些事、像是宦官李涛从人间硝失之类的,秦亮自然还不知情。他这两天顾不上旁枝末节,此时正在朝堂里主持集议。
推举新君,才是眼下最紧迫的事!
虽然太常羊耽已经出发两天了、前去迎接曹启,但皇帝人选还是要大家再商议一下。
羊耽走得急,他要去的地方、大多人并不知道。估计羊耽离开洛阳的事,也还有一些官员不知道。
于是朝堂上有一些人,仍在那里推举曹髦。司空蒋济说话都有点费劲了,却终于忍不住、好心说了一声:“还是选东海王嫡子罢。”
刚才表达了主张的尚书郎挪动身体,客气地向蒋济拱手作揖,却道:“公台明鉴,仆闻东海王庶长子神明爽俊、通晓文武,以为是更好的人选。”
蒋济只得微微点头,不再多言。
曹芳被废之后、人们确实更容易想到曹髦,很多事如果没有外力介入,大概真有一定的必然性。
秦亮也暂时没有表态,他听到蒋济的言论、不禁又想起了两天前的事。废黜皇帝的奏书,蒋济签名了,高柔没签。
不过这种三公级别、半退休状态的人,其实不签名才是正常选择,因为废黜皇帝又没事先与他们商议。尤其是高柔,勤王之役都后没事,这种事他更不担心。何况高柔与秦亮认识很久了,关系处得还可以。
而蒋济有个问题,在扬州起兵之后、王秦令狐三家与司马氏已经
公开敌对了,蒋济还听从司马懿的意思,给青徐都督胡质写过信。所以蒋济更加谨慎、不想在此时引起秦亮不满?
当然蒋济一向有老实人的名声。正如他坑完了曹爽、又坑王凌,十分无辜,只因相信司马懿会信守诺言……说不定这次、蒋济也没有别的意思,只是觉得曹芳的那些罪状属实,真的不适合做皇帝罢?
秦亮耐心听了许久大臣们的言论,终于当众说出了自己的主张:“皇帝乃国之根本,吾等应该看长远一些。我主张推举东海王嫡子、文皇帝孙,年纪虽比东海王庶长子髦稍小,但可以请太后先行摄政,只待皇帝亲政、国家便可长治久安了。”
虽然秦亮的声音不大,但他一开口,立刻就引起了众人的注意。大伙纷纷瞩目,随之附和,赞同曹启的人一下子多了起来。
秦亮又道:“不过此事应该问问皇太后殿下的意思。诸位的主张、我先去上奏太后,然后再议。”
光禄勋郑冲等人做出了点头的动作,看起来挺真诚的,至少对秦亮这样的态度、好像十分认可。有时候走过场,就是在表达态度。
秦亮拱手执礼,从筵席上站起来,然后从朝堂北边的侧门出去。
朝堂的位置在太极殿庭院的东侧,有一道宫墙隔着。秦亮与宦官黄艳出得朝堂庭院,马上就看到了一栋形似门楼的建筑,后方则有阁楼、回廊。之前宦官已告知、今天郭太
后来了朝堂这边,她就在里面的阁楼里。
此处建筑有个名字叫“閤门”,不过名字不太正规,因为皇宫中不止一处地方称作閤门,还有多处东閤、西閤这样的地方。
门楼前的殿中侍卫、向秦亮抱拳拜称“大将军”,秦亮点头回应。
这些房屋都不太宽敞,黄艳带着秦亮、一会就走过了门楼。穿过门楼,狭小的天井出现在眼前,阁楼也在前方不远处。
以前秦亮来过这里,知道前屋的进深非常小;本不宽敞的阁楼下方,前后还分成了几间屋。因此他在门外稍等。
黄艳朝门里通报,里面立刻传来了郭太后庄重的声音:“大将军不宜在閤下,快请入内说话。”
秦亮应声走进房门,刚进门、面门几乎快贴到垂帘上了,离郭太后很近。垂帘后面,有一张床(坐具)、三面绸缎屏风围着,郭太后正跪坐于床。
秦亮坐到筵席上,向郭太后稽首。郭太后也俯身还礼。
垂帘内有两个宫女、帘外有宦官黄艳,秦亮便专门说了一句:“诸臣推举新君,恭问殿下之意。”
郭太后却径直说道:“上次议过了,那就东海王嫡子启罢。”
秦亮道:“臣当转述殿下之言。”
这时郭太后笑了一下,缓缓道:“我听说,宫外有人在猜测、大将军要请我去永宁宫居住?”
秦亮立刻用轻松随意的语气道:“殿下若去了永宁宫,谁来摄政阿?”
郭太后轻叹道:“若是曹
昭伯、或司马懿仍在,我早该搬到永宁宫了。不过我确实无心于此,如果没有仲明辅政,我也不可能有办法维持。”
两人说话的感觉有点稀奇,因为有近侍在场,彼此还是会稍微注意言行礼仪,但又不全是场面话、所说仍是实言。
秦亮道:“新君继位,年纪不大,殿下摄政名正言顺,且更能稳定朝局。”
郭太后点头道:“既然大将军与诸臣所请,便先这样办罢。不过永宁宫迟早都是我的归宿。”
秦亮抬眼往垂帘里看了一眼,“只要我还在执政,便不同意殿下去永宁宫。无非是住在中宫、或者后宫的区别,以后……”他故意停顿了一下,“等到皇帝亲政,殿下也可以居住后宫西游园,跟以前一样。如此也方便、皇帝在近前尽孝。”
郭太后也抬眼看向秦亮,一双艳美的杏眼十分明亮,“大将军言之有理。”
皇宫里有殿中、中宫、后宫的说法,大臣们能活动的地方,如太极殿庭院、朝堂、尚书省等地方,便叫殿中。
太极殿北侧,包括皇后的正殿昭阳殿、以及东边的式乾殿含章殿等地方,属于中宫。再往北隔着一条永巷,那边有许多宫殿、含西游园在内,则是后宫。
之前郭太后一直住在后宫,最近刚刚搬到了中宫的含章殿(甄瑶不再是皇后,也搬出昭阳殿了、与郭太后住一起),正是为了靠近殿中区域,以便暂代皇帝主持朝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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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二章 新气象
拜别皇太后殿下,秦亮便离开了閤门,返回朝堂告诉诸寮、太后看中了东海王嫡子启。何况在此之前,秦亮当着众人、已表态过选择曹启,于是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正月中旬,太常羊耽顺利把曹启迎接到了洛阳。
秦亮也没见过曹启,选这个不到七岁的王子,只有一个原因,那便是他不想选曹髦。曹启说是七岁,实际只有六岁多点,因为古人出生就算一岁。曹启已经乘车到达洛阳城,秦亮等人仍然没见着面。
先是文武百官等候在西掖门外,迎接曹启的车驾。官员们在马车外面揖拜,曹启却没有下车,使者羊耽出面声称、王子车马劳顿,请众官免礼。
大伙便继续簇拥着车仗进宫。长龙般的队伍往东走,很快到了止车门,所有官员都下车步行,继续北上。王子启反正都要登基了,使节羊耽等人、便仍旧让曹启乘车而行。
众人过阅门、进太极殿庭院,在太极殿东堂外停下来,宦官要带着曹启去东堂拜见太后。这时秦亮等人才见到了曹启。
只是个稚气未脱的孩子,见一面,确实看不出什么。据说有些孩子六七岁大、便会写诗了,但观之曹启,应该不是那样的神童。
等到宦官张欢出来,秦亮与之谈论了几句,更确认曹启不是早熟之人。
张欢小声谈了两件小事。说王子喜欢吃饴蜜,刚才到东堂见到郭太后,忽然哭闹着要找阿母,幸得
宦官庞黑哄好了王子,庞黑的法子就是说、他那里有饴蜜。
庞黑自然也是蒙对的,大概是猜到孩子都喜欢甜食。另外一件事,正是说庞黑。因为王子亲近庞黑,郭太后临时下诏,升庞黑为冗从仆射了,负责照顾王子的事宜。
秦亮也认识那个叫庞黑的宦官。此人既不胖、也不黑,相反他的皮肤颜色浅、骨骼细,加上脸上没有什么肉,一股阴柔之象。庞黑之前应该是黄门从官,与宦官李涛是同乡、关系也比较好;不过他是投靠了黄艳的人,凭借同乡的情分、曾多次向李涛打听有关曹芳的事。
没一会,黄门监黄艳就走出了东堂,口述太后的诏命,请诸臣准备新皇登基事宜。这也表示,郭太后认可了曹启。
既然已经迎曹启到宫中,秦亮遂下令、今天就举行典礼。事情安排得很紧凑,但算不上仓促。皇帝袞服、礼器、诏书都提前准备好了的。
典礼举行的地方在太极殿正殿。秦亮这才想起来,他出仕这么多年了,已从一个掾属干到大将军,竟是第一次走进中间那座太极殿!
秦亮早就习惯了,魏朝的各种礼仪都不繁冗,包括达官显贵结婚的昏礼、也很简洁。
大约因为出尔反尔的事,还没到习以为常的程度,所以世人不需要太长时间去强调;如同寻常年号,不必加个正字一样。拜礼下去,便表示认定了,这是我的夫,或者这是我的天子
。
只要宣读即位诏书,诸臣向皇帝行稽首礼,即是明确了君臣之义。
诏书以曹启的口气写成,当然是别人写的,内容简单但没有疏漏。首先强调之前的大魏皇帝英明神武,曹启顺应天命接受皇帝位。然后以新皇的名义,定性曹芳被废是因为失德;拥立的大臣以大将军秦亮为首,再度明确秦亮辅政的地位,郭太后则接受了大臣们的建言。
遂大赦天下,改年号正元。
年号类似正元、正统这样的,包括曹芳的正始,意思都是皇帝即位不太正常,缺什么补什么。通常新的年号、将于次年正式使用,但因为曹芳是被废黜的,所以正元年号即日生效。今年既是正始十一年,又是正元元年。
之后便是宣读贺表,奏钟鼓雅乐,然后祭祀宗庙。
记得年初那几天天气晴朗、阳光明媚,不料最近不是下雨、就是阴云天气。祭祀时烧的纸灰香灰飘出殿宇,风一吹,飘得满天都是,那叫一个阴风惨惨。
但不管怎样,新皇继位是一件喜事,按道理应该迎来大魏朝的新气象!
仪式过程不算太久,结束时也到了下午,人们这才离开皇宫,陆续散去。
……大多数官员,都往西走、然后从西掖门出宫。而夏侯玄、诸葛诞要返回尚书省,他们走出止车门后,遂沿着横街往东走。同行的人,还有光禄勋郑冲。
三人都是齐王芳在位时、受过多次召见的人,如今参加
完新皇登基大典,一时间似乎显得有点沉默。
夏侯玄放慢脚步,不时转头观察诸葛诞。两人对视了一眼,诸葛诞也渐渐感觉到,自己与夏侯玄的关系、似乎已有了些许隔阂。
至少比不上以前了。想当年两人相互标榜、吹捧文章风度,名噪一时,皆成名士;彼此间视为知己,常常相谈甚欢忘记时辰,可谓无话不谈。而今却有了一种欲言又止的感觉。
夏侯玄终于开口问道:“齐王欲封大将军为晋王、加九锡之前,公休曾去觐见进言?”
听到夏侯玄称齐王,显然他也接受了废立的事实。毕竟曹启也是文皇帝的后人,曹芳与曹启、对于夏侯玄来说,大抵没有多大的区别。
诸葛诞便道:“大将军有大功于朝廷,我只说,若是封赏不够、只怕大将军与中外军诸将不满,并未言说策封晋王之事。这也是为齐王着想阿。”
果然见夏侯玄没多大的反应。
诸葛诞叹了一声,又转头看一眼旁边的郑冲,情知郑冲与夏侯玄、估计在爽府时就认识了。诸葛诞遂说出了憋在心里的话:“李丰许允密谋之时,说要举荐泰初为大将军。秦仲明辅政之后,泰初又几番与他不善。便如这回,秦仲明欲废帝,泰初却当众哭泣、言及列祖明皇帝。若是换作司马懿执政,吾今尚能与泰初交谈耶?”
郑冲也开口道:“若是司马氏执政,定会让郭太后移居永宁宫,不就
能独掌大权了吗?如今大将军却请郭太后摄政,观之可谓大魏忠臣也。”
夏侯玄皱眉不言,琢磨着什么。
诸葛诞对郑冲的言论,也只是听听而已,要他相信郑冲、他还不如信夏侯玄!夏侯玄至少是个性情中人。
当初曹爽势大,郑冲便接受了曹爽征辟、在爽府干过从事中郎;不料司马懿兵変之后,杀了那么多爽府的党羽,郑冲却一点事也没有,反而被提拔到了朝廷!他若没有用某种巧妙的方式、暗中向司马懿表示过态度,事情就显得蹊跷了。
而且郑冲也是个妙人,来回投奔,名声却没有因此变差。像这次曹芳被废,就完全没有人说郑冲、有什么对不起齐王芳的地方。
这时郑冲接着道:“当年有李丰、许允、毌丘俭之事,大将军与齐王已无法相善,不能安生。现在却可以尽心辅佐陛下、殿下了,或真如诸葛孔明之于刘禅也。”
其实夏侯玄与秦亮没有什么恩怨,正是因为身份、夏侯玄才不能与权臣交好。诸葛诞考虑到夏侯玄的出身,便不想多劝。
他只是顺着郑冲的话,又说了一句:“秦仲明辅政以来,收复汉中三郡要害之地,攻取东关、大削东吴实力,力压吴蜀两国,称得上是魏室中兴之臣了。”
夏侯玄没有接二人的话,他想了一下问道:“太后收回策书,乃因事先知道、大将军欲废皇帝?”
诸葛诞道:“或许知道废立之事
,收回策书便是大将军的意思。或许太后不知,认为策书不妥、才做主收走。”
郑冲随即不动声色地说道:“大将军乃朝廷辅政,太后听取大将军的建议,实属正常。但若是太后自行决定,那太后摄政也算名副其实。”
郑冲敢说敏澸的内容,而且说得很容易让人接受。果然连夏侯玄也微微点了一下头。
郭太后一家的人都死绝了,郭家那些人不过是叔父、堂叔亲戚,关系似乎也不是很亲近。何况凉州西平那边的大族,在洛阳一向不受待见,外戚难以成势。郭太后又是明皇帝册封的皇后,她应该多少有一些理由、愿意维护曹氏社稷?
夏侯玄转过头,又对诸葛诞沉声道:“扬州刚起兵时,公休也在寿春,太后是怎么到寿春的?”
诸葛诞沉吟片刻,环视大街上的光景,小声说道:“太后藏身于扬州都督府,深居简出,之前无人见过。她忽然在洛阳失踪,乃因曹昭伯等人正要将她幽禁到永宁宫,估计那时候王家便与太后有联络了。”
言及于此,三人继续往东走。过了一会,他们便到达了尚书省东南边。
郑冲要去东掖门,于是站在东侧,相互揖拜道别。
诸葛诞揖拜时,忽然发现东边的重檐上颜色有了些变化。他下意识地转头一看,便见太阳不知何时穿梭出了云层,阳光骤然洒落下来,天地间也随之敞亮了几分,竟让人恍惚有一种错
觉、误将下午当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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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三章 坚如磐石
新皇登基次日,发出的第一道皇帝(名义)诏书,便是给秦亮的。
宣诏的使节是御史中丞钟毓,随行的人之中,还有他的的弟弟、尚书郎钟会。
秦亮今天的安排,原本是去宜寿里王家宅邸、祭祀外祖王凌,然后把玄姬接回来服丧。
但听到宫里来的禀报,他只能临时改变行程,叫吴心去告诉令君,让令君她们先去宜寿里、以免王家人干等。他自己则先接待使节、宾客,随后再去王家宅邸。
守中书省的人是陈安和王明山,现在皇帝年幼,诏书若非秦亮的授意,那便是郭太后的意思。让郭太后摄政之后,敞开了说实话、如今秦亮也不是在自己夸自己!
大将军府的大门打开,秦亮等亲自迎到门楼外,一番见礼对答,将使节引到了阁楼前厅。钟毓坐于前厅北面,宣读了诏书。
着墨最多的内容、是列数秦亮的功劳,包括对外开疆辟土的军功,以及拥立大功。然后给予殊荣,加号大都督,免除都督中外诸军事,入朝不趋,奏事不名,剑履上殿,如萧何故事。除此之外,还有赏赐的华服、财物等东西。
如果秦亮接受,那么现在他的主要头衔就是这样了:大将军,大都督,录尚书事,假黄钺,平皋县侯,入朝不趋、奏事不名、剑履上殿,如萧何故事。
秦亮听完宣诏,先向代表皇帝的使节钟毓伏拜,但没吭声。
钟毓等了片刻,又正身说道:
“钦哉,敬服朕命。”
秦亮想了一下,终于开口道:“臣感激涕零,拜受皇恩。唯有战战兢兢尽心辅佐陛下,治安国家,中兴魏室,方可报之于万一。”
钟毓的催促只是例行公事,似乎没想到、秦亮干脆直接受了,他不禁抬头看了秦亮一眼,然后把诏书送上。即便秦亮把话说得很客气谦逊,实际也是毫不推辞。
但又不是裂土封公,以及加九锡、如王莽故事,秦亮有什么不敢受的?诏书说了,如萧何故事!
不说萧何,即便在魏朝,前面也有四个人如萧何故事,并未(来得及)篡位,其中还有王凌。
钟毓立刻离开上位,来到东侧站定,揖拜道:“恭贺大将军。”
跟着一起来的钟会,以及大将军府的辛敞、王康等人,纷纷拜贺。
秦亮道:“公请入座,我叫人奉茶。”
钟毓侧目看了一眼钟会,然后向秦亮拱手道:“大将军好意,仆领受了,但因有公事在身,须得赶回宫中复命,请先告辞。”
于是秦亮把诏书拿给了秘书掾朱登,遂率众送钟毓等人到府门口。钟会果然没有跟着大哥一起走,大伙返回阁楼的路上,他还十分自然地走到了秦亮的身边。
钟会与钟毓是亲兄弟,秦亮便继续刚才接诏的话题、随口又说了两句,“皇太后殿下、陛下信任重用,是希望我辅政更加用心,我若推辞不受,反而会让殿下陛下不悦。”
钟会的声音道:
“大将军在任,宣力淮南,文治武功,前人所不能及,拜受殊荣,受之无愧。”
一行人不时谈论两句,很快就走过长廊,来到了阁楼台基上。
秦亮见到一个侍女,便吩咐侍女把茶水送到西厅,正是事先为钟毓煮的茶。这会去王家已经迟到了,他索性准备再与大伙坐一会,因有钟会并非大将军府的属官、熟人也该以宾客待之。
大伙在栏杆旁边稍作停留,秦亮回头时、察觉到了钟会注视的目光,便也看了钟会一眼。只见钟会脸上,露出了些许自然的微笑。
不知怎地,秦亮又想起了钟会的龙阳流言。但眼前这二十多岁已经满脸胡须的汉子,确实不太像。
不过看着钟会的模样,秦亮倒忽然有点感慨,记得刚认识钟会的时候,他还是个十余岁的白净少年郎。光阴荏苒,岁月如梭,大概就是如此、见证少年渐渐长了一嘴胡子。
这时钟会忽然问道:“大将军事先便知,家兄要来宣诏?”
秦亮随口道:“卿为何这么问?”
王康的声音道:“大将军不知道。今日大将军本要出门,得知消息才未成行。”
钟会叹道:“难怪大将军听完诏书,有一时思索。不过大将军仍是我见过的、最从容坚定之人,虽对答言辞谦逊,却有镇定自若、坚如磐石之气,令人拜服。”
即便大将军府的属官,恐怕也没有那么细致地、注意到秦亮的反应。钟会一说,辛
敞等也纷纷点头称是。
秦亮寻思,大伙所指、应该是他坦然接受如萧何故事的诏书?
这时秦亮才意识到,即便是枭雄人物、也应该会有畏惧徘徊的时候才对。比如后世书上说的杨坚,可谓一代枭雄,趁着皇帝驾崩做上权臣,却整日惶惶不可终日、问别人自己能不能成功呢;还是他的一个谋士安慰他,不管成功与否、你还能退回去?
但秦亮的心态比杨坚还好吗?
秦亮不敢如此自夸,大概是因为他曾获取的知识讯息太丰富了,早已明白了诸如此类的道理,所以不需要别人劝说。
而且秦亮多次带兵打仗、坐镇中军,可能有点装过了头,潜意识里便不愿意、把自己的恐慌在别人面前表现出来。
有些事是没有落到自己头上,现在真要自身承担了,秦亮大概也不像钟会所言、坚如磐石!
现在他的心态就有点不太好,一口气干完几件大事,现在他心里就像一团浆糊一样,也不确定究竟有没有出错!因为他知道,有些事,出了错不会马上显现出来后果,会在随后产生长期的影响。
也许不仅是权衡利弊,还有颠覆观念。有些确实应该做的事,不见得就符合他的价值观,即需要消耗精神去克服。
于是他觉得有些疲惫。不是身体上的,就是精神内耗、想事情太多,造成的心累。就像是困意袭来、却失眠时的那种感觉。
这种时候,把日常安排紧
凑一点、反而能好受一点。便是一直关注眼前的琐事,让自己顾不上太多思考!
秦亮站在栏杆旁边,看着前庭庭院里、那些假山上草木间的新绿,沉默了一会。
钟会的声音又道:“齐王芳无德,大将军仿效伊霍,实乃众望所归。但仆等刚闻消息、大事便已定音,大将军雷霆手段,真是出乎常人所料阿。”
秦亮回过神来,回顾左右道:“事先我与府上的人商议过,不过这种事一旦谋划,确实不能拖延太久,免得夜长梦多。”
大伙先后应声。在场的人里面,钟会是没有参与密议的,因为他不是大将军府属官。
秦亮再次观察着钟会。此时确实看不出来、钟会有多大的野心,兴许人的心气,还是与处境有关罢。
不过钟会此人的性情,确实与羊祜不同,做事也没那么讲究;与之类似的人,大概还有吕巽、贾充等。
羊祜那样做事有原则的人,其实更让人放心。哪怕羊祜很少恭维秦亮,还继续与夏侯霸家的人交往,甚至不避夏侯玄,但秦亮还是觉得他比较靠谱,正是因为相信羊祜,有所为、有所不为。
秦亮想了一会,仍然露出笑容道:“王士治现在做了从事中郎,若是用军谋掾的官位邀请,大概有些委屈士季。不过士季若是愿意,以后就方便参与大将军府议事了。”
不料已经是尚书郎的钟会竟是一喜,立刻拜道:“即使为大将军之马
夫,有何屈哉?”
刚才被提到的王濬,顿时与辛敞面面相觑。
话都说到了这个份上,秦亮立刻拖住了钟会的手臂,却笑道:“士季若为马夫,汝兄答应吗?”
身边的几个人发出了笑声。不过秦亮继续开玩笑,反而能避免钟会尴尬,这不是替钟会的言论开解、大家只是开个玩笑吗?
钟会也是会心一笑,“家兄应会勉励,愿仆能追随大将军左右,可以增长见识。”
秦亮道:“只听士季说,我不太确定。改日派人登门礼聘,问问汝兄。”
大伙如此一阵谈笑,但说出来了的事、便非玩笑,此时基本可以确定、钟会要到大将军府为军谋掾了。
起码钟会目前是明确站到了大将军府这边,秦亮得到颍川钟氏的加盟、应该大有裨益。至于今后是否会出什么问题,倒不用管那么长远。
如今的情况就是这样,顾不上太远、太细的考虑。
朝廷里也是一样,像尚书省那些中下层官吏的人事权、财权等,换作太平盛世,人们必定看得非常要紧;但以前的曹爽司马懿王凌,也没有太过关心,原因无他,大伙都盯着洛阳兵权、各州都督刺史,有更紧迫要命的东西。
这时侍女们端着木盘,把煮好的茶送到西厅了,秦亮遂邀请诸官入内同坐,一起品茶。
其实秦亮就算不赶着去宜寿里、此时也有正事可以做,比如听取王康禀报抚恤伤残的进展,询问办事的详
细过程。
然而秦亮也发现了,谈事情最好单独召见。一群人聚集在一起,便很容易谈地,不干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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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四章 未能偶遇
令君出阁前的那座庭院,便是玄姬现在住的地方。她站在阁楼上的窗边,观察屋顶上的太阳位置,猜测时辰差不多了,便往楼梯口走去。
这座庭院里、阁楼上,有太多回忆的画面。然而时间过去了那么久,熟悉的气息、确实早已不复存在。
刚走下木梯,忽然便听到外面隐约传来了呜咽哭声。年轻女郎的哭声,似乎带着痛苦伤心,但音色娇气,竟然一下子让玄姬心乱了。她都熬了那么长时间,没想到马上便要见面,心境却变得越来越焦躁,更加容易胡思乱想。
玄姬走出门口,只见一个侍女坐在檐台上,一边在刷靴子、一边在那里哭。她连哭的时候都没有偷懒,每用力刷一下,因为呼吸的缘故便哭一声,声音颇有节奏,难怪听起来那么异样。
“谁欺负汝了?”玄姬问了一声。
侍女抬头看了一眼玄姬,却不吭声了,赶紧拿袖子擦了一下眼泪,埋头继续干活。
玄姬想了想道:“我母亲来过?”
侍女这才“嗯”了一声。大概因为女郎站在旁边,她下意识想表现,便拿着刷子伸到鹿皮靴里,使劲快速地刷洗,发出“哗啦”的声音,时而又旋转着、擠压着皮子往里清洗,看起来十分娴熟。那毛刷蘸了许多清水,还沿着靴子外面正在流淌。
玄姬感觉脸上发烫,赶紧往前走,走过侍女身边,这才想起来回头道:“今天我们便要去大将军府
,别哭了。”
侍女听到这里,果然抬起头,泪眼婆娑的眼睛里露出了感动的神色,“妾洗干净靴子,便去收拾东西。”
玄姬道:“好。”
她说罢走出庭院,沿着那条熟悉的夹道,直接走到了宅邸大门与前厅门楼之间。她打算先去前厅庭院,一会看到动静,便往外走、在门楼那里就能“偶遇”秦亮。
不料,时间估计得真是太巧,玄姬刚走到前厅门楼,便见王公渊等人都出来了、正去迎接刚进府门的马车。
公渊招呼道:“妹来得正好,仲明和令君回来祭祀了。”诸葛淑也向玄姬见礼,唤了一声“妹”。
玄姬向兄嫂回礼,眼睛却一直留意着马车。不过玄姬对于礼数,平素就不如令君那么讲究,她不认真也很正常。
这种时候,玄姬的目光当然不会错过马车!
她最喜欢的场面之一,正是秦亮走下马车车尾、弯腰出来的样子。高高的个子即便弯下腰,在女子眼里也有几分压迫感,俊朗的相貌、眉目间的英气,居高临下的气度,在俯身的姿态间又多了些许谦逊君子的感觉。秦亮下车,通常都有人迎接,在众人恭敬的态度中,他倒自有洒脱从容。
最重要的瞬间则随后而来,便是秦亮向迎接他的人、露出一丝礼貌的微笑,在不经意之中,眼神会在玄姬脸上停顿。无论在场多少人,他都能一下子找到玄姬、投来刹那间的注视,眼睛里仿佛只
有玄姬!哪怕他立刻就会挪开眼神、掩人耳目,但那微笑中掩藏的惊喜之色,在玄姬看来是说不出的温暖。
那个眼神如同灯光过后的余辉,总会在玄姬的眼前停留很久。这种时候,正该她使用“放空心灵术”了,不然很容易被人看出来、这对男女在眉目传情!
玄姬几乎屏住了呼吸,感觉有点窒息地看着马车。姿态端庄的令君先款款下了马车,接着下来的人竟是个侍女。然后就没人了?
再看马车附近,没有别的车辆,而侍卫是骑着马来的。
玄姬心里一阵失落,鼻子都有点酸了。
令君上前向大伙见礼,自然也没冷落玄姬,规规矩矩揖拜叫了一声“姑”。
相互拜见之后,公渊先问道:“仲明呢?”
玄姬没有多言,但也立刻侧耳倾听公渊父女的交谈。
令君道:“御史中丞钟稚叔带着仪仗、来了大将军府宣诏,仲明要先接待使节,迟一些才到。”
玄姬听到这里,刚刚落地的一颗心、又重新燃起了期待。
但片刻后她才意识到,即便秦亮今天不来,去了大将军府、不就见面了,一天都等不得吗?想到这里,玄姬不禁一阵羞愧。
公渊的声音道:“那我们先去前厅庭院,给汝祖父上柱香。”
几个人便一起走进了门楼,向廊芜上走去。公渊这才问道:“宣什么诏?”
令君的声音道:“早先听说了一句,大概是新皇感谢仲明的功劳,要给予入
朝不趋、奏事不名、剑履上殿的殊荣,并加号大都督。”
公渊转头看了令君一眼,却故作淡然道:“那便得取消都督中外诸军事了。”
令君“嗯”了一声。
这时迎面出现了两个侍女,她们提前让到了一旁,侍立等着公渊等人先过去。大家暂时也没有再谈论,沿着廊芜继续往北走。
侍女们立刻屈膝行礼,其中一个向公渊和令君行礼之后,等到玄姬走过,她又赶紧屈膝道:“见过女郎。”
一时间,玄姬感觉有点意外。
她以前离开王家“清修”、却一直没有出嫁,如今回到王家自然表现得很低调,不愿意引人注意。毕竟被人注意也不是什么好事,大多人只会在背地里传流言蜚语!因此每当她与王公渊等人同行,通常都不怎么受关注。
但最近王家的侍女奴仆,好像忽然对玄姬多了几分尊敬。
之前传言秦亮要被策封晋公、加九锡的事,最后并没有策封,但秦亮的声威、大功已经不小了……所以王家的侍女们已能想到,王玄姬这个妾生女、极可能会变成秦亮的夫人之一?
当然玄姬的猜测不一定准确,但不管怎样、她倒是挺高兴。
令君有时候喜欢被人夸赞、认可。玄姬对那些东西不太执着,但她也不想被人胡说,若能被人们当作大将军的夫人,也是可以大方说出来的身份。权倾天下的王公家的媵、妾夫人,虽非正妻,地位却不低。(
当年曹操做魏公时,卞夫人尚非正妻,而且做过妓女,也没人敢轻慢她。)
仲明原先一直对玄姬心藏愧疚,这下确是让他找到了法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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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五章 重要的事
大将军府随后又来了几个客人。待秦亮来到宜寿里王家宅邸时,时间已快到中午了。
马车径直驶入大门,帐下督祁大打开了车厢尾门、弯腰侍立在旁,车厢内的光线随之一亮。
昨日还是阴天,因为秦亮记得、当时他在宗庙里有过感慨,直叫一个阴风惨惨。但今日天气晴了,尤其是临近中午时分,阳光亮得有点刺眼。
秦亮弯腰俯身走下马车,立刻看到丈人夫妇、三叔、令君迎接在旁,他们虽然穿着丧服,却掩不住热情之色。秦亮立刻报以微笑,然后才准备上前见礼。
不过顷刻之间他仍然觉得、好像少了点什么,遂转头扫视了一眼,随即发现了刚走到前厅门楼外的王玄姬,心头一下便好像踏实了几分。
有时候人们在做一些冠冕堂皇的事情之时,可能心里关注的、并非明面上的正事,反而是暗藏在其中的隐秘心思。就像今天秦亮来祭祀王凌,要说他有多么在意这件事、显然并非如此,他真正想干的事、却是把玄姬接回去。
秦亮的目光在玄姬艳丽的脸上稍作停顿,她也察觉到了秦亮的眼神,一双美艳的瑞凤眼中、便露出了一丝嫣然笑意,但她立刻又收住了笑意、眼神闪躲到了别处。
在场好几个人是专门来迎接秦亮的,都注意着他。秦亮刚才只是看了一眼玄姬、瞬间的一瞥而已,便立刻走上前去,与公渊、公美等人揖见。
秦亮招
呼外舅外姑三叔、也与令君煞有其事地相互行礼,接着说道:“先是钟稚叔持节宣诏,接着桓元则等同僚来了。我便让令君先过来,免得舅姑三叔久等。”
王金虎道:“就等仲明了。”
公渊点头道:“听令君说了的。”
秦亮随口说话时、眼睛看着公渊的,表面上看不出来,但他没怎么用心。所以才不紧不慢地说了几句废话,他当然知道令君自己回来,必定要提起接待使节之事。
相比面前的两个满嘴胡须的大汉,秦亮的眼前仿佛还印着、刚才一眼看到玄姬的模样。生麻布衣襟鼓囊囊的、显得有点紧,粗糙不缉边的布料,反倒衬得她的皮肤雪白细腻,麻布形成的不规则皱褶、掩盖着她圆润美好的线条。几个月未能亲近,秦亮几乎都有点忘记具体的风景了,看到那丧服的轮廓、他又不禁好奇地回忆。
有一会,秦亮不知怎地、竟想到了司马师的前妻吴氏,或因吴氏眼睛大、眼神却不散。人道是小眼睛聚光,生得大眼睛的人确实更容易无神无形,吴氏则是个例外。
待王玄姬走了过来,秦亮便若无其事地转身见礼,唤了一声,还随口问了一句:“姑没和令君在一起阿?”
玄姬在人前、好像大方了不少,“刚才有点事耽搁,不过我还是想来马车旁、接一下仲明。”
秦亮不好在这样的场合,与玄姬说太多话,当即便微笑点头。
这时公渊
的声音道:“不用站在这里,我们去前厅罢,仲明先请。”
秦亮也客气了一句:“外舅请。”一行人便朝门楼走去。
大伙走上廊芜,公渊与秦亮并肩走在前面,公渊接着刚才宣诏的话题道:“陛下毕竟年幼,诏书是皇太后之意罢?”
秦亮道:“正是如此。”
身后诸葛淑的声音道:“陛下这么小便离开了亲生父母,也是不易。”
秦亮回头道:“应该只有东海王妃不舍,陛下有那么多人照顾、却不会有什么难处。”
诸葛淑看了秦亮一眼,轻声道:“仲明一说,确有道理。”
秦亮刚才随口之言,倒是心里话。像曹启那样的人,出生就是王子,然后六岁多登基做皇帝,锦衣玉食养尊处优,等到身体发育了,皇宫里一大群美女、召之即来挥之即去,能有什么难处?
虽然曹启想掌权不容易,但只要他不折腾,基本可以荣华富贵终身,而且什么也不用担心。一般情况下,王是不杀王的,古今中外出奇地有默契。就算是汉献帝、曾经尝试挣扎过,曹操仍然一连送了两个女儿,并让汉献帝善终。
没一会,秦亮回过神来,想起与公渊见面、还有话要说,遂径直道:“我准备让夏侯玄升到九卿,外舅以为何如?”
公渊道:“如今仲明辅政,我还在服丧期,朝廷之事,正该依仲明之意。”
秦亮点了一下头,不过姻亲王家作为藩卫,涉及到高官的
人事变动,他还是想主动与王家人谈谈。
这时公渊主动问道:“九卿中的哪个?”
秦亮道:“太仆。”
公渊差点没笑出来,好像强忍了一下、才郑重其事地说道:“这个官位,挺适合泰初。”
太仆是管皇帝舆马仪仗的官,属于九卿之一。权力上的重要性、虽然不如尚书右仆射,毕竟一个管马,一个管人;但太仆的地位比尚书仆射高,尊荣不输,可不是什么弼马温之类的官,公渊不必那个反应的。
秦亮循着话题道:“吏部尚书空缺,尚书右仆射便不能空着了,让大将军长史辛敞、接任夏侯玄的职位罢。”
公渊点头道:“辛毗做过九卿,因为得罪孙资刘放,才未以三公之位仕终,以辛敞典选举,无甚不妥。”
秦亮接着说道:“尚书左仆射就让王经来做。虽然王经当过边郡太守,又做凉州刺史,但他不太适合领兵,不如调回洛阳任职。凉州刺史叫文钦去接任。”
王经之前在战场上的表现,确实有点坑。秦亮早就想让他回来了,这次正好着手。
公渊转头看了秦亮一眼,但未提出不同的意见。秦亮也不知公渊在想什么,等了一会,便继续把人事调整都说了出来。
文钦去做凉州刺史,又空出来了幽州刺史,秦亮则提名玄菟郡守王颀,表字是孔硕那人。孔硕蛋大之类的字,确实少见,所以秦亮有印象。
王颀虽然曾经跟着毌丘俭起兵谋
反,但当时毌丘俭是他的直属上司,他几乎没有选择。王颀那样的身份、如果学习诸葛诞逃回洛阳,定会被人看作背主求荣之人,况且王颀当时在洛阳也找不到大树。
毌丘俭起兵是因为忠心于明皇帝、曹芳个人,但现在毌丘俭已经死了。当时主张向秦亮投降的人就是王颀,秦亮放过了他,说是不杀之恩、并不为过,后来在幽州相处了一段日子,觉得王颀为人还可以。如今秦亮再提拔王颀到州一级官员,按理就有知遇之恩了,否则以孔硕的出身、干八辈子都别想涉足都督刺史。
目前秦亮的嫡系武将们不能外放,洛阳中军才是重中之重,而没有军功或者领兵才能的人、却不能直接重用,王颀等才进入了秦亮的考量范围。
新皇登基,对诸臣的职位进行一些调整、属于常规操作。秦亮欲在此时任免官员,确是一个比较恰当的时机。
之前冀州刺史孙礼上书,说身体不好了要辞职。秦亮便准备调孙礼回来,太尉的高官还给他留着的。另外调王基去冀州做刺史,杜预接任荆州刺史。王濬封侯,出任城门校尉。
除此之外,大将军府的属官任免、倒不用与公渊谈论。比如征辟廷尉陈本的弟弟陈骞做长史,并补充一些士族出身的人为掾,钟会、王浑、吕巽,以及钟会曾经举荐过的荀勖。
秦亮主要是靠战争起家,起初是内战,后来打外战,这
种方式跟赌搏似的,威望權势膨漲得非常快。以至于大将军府的属官,升任的速度也很快!
即便其中一些人相处的时间不够长,感情也不见得太深,但只要朝夕相处过,信任感还是与别的人不一样。何况只要接受过大将军府的征辟,便容易被人打上一个出身标签。因此提拔大将军府属官到重要职位,仍是秦亮比较好的选择。
至于王凌以前的掾属、现在是车骑将军府的属官,大多都是并州河东士族,那些年轻人要入朝为官很容易,可以等一段时间再看。
秦亮说得轻描淡写,就像是与王广在闲谈一样,简单地把重臣的任免说了一遍。
这时一行人已经走过了长廊,来到了北边的台基上。秦亮转过头时,忽然发才现玄姬、诸葛淑的目光里隐约多了几分仰慕。
大族家的女子,当然明白秦亮与公渊谈的事、究竟有多重要,三公九卿都督刺史,秦亮便在闲聊之中决定了!
不过,秦亮确非想在妇人们面前、故意表现出淡定的气度。只因这种人事任免不算密谋,先与王家通气而已,妇人们也是自家人,没必要回避。
其实秦亮决定重要的事,一向都是这个样子。他甚至没有感觉到、自己在操枞大权,反而有一种谨慎小心的心情,不过是在叙述公事。
王凌的灵堂就在前面,大伙也不再说话了,有意开始保持肃穆的气氛。人们走进了灵堂,开始
摆放贡品、祭祀拜谒。
秦亮来得比较晚,等到一会拜完灵位、差不多便到午膳时间了,他只好留下吃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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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六章 春暖花开
令君夫妇离开王家宅邸,玄姬以帮忙照顾孩子的理由,也随同一起回大将军府了。事情是公渊安排的,自然没什么问题。
及至傍晚,玄姬来到内宅西侧庭院、与秦亮令君一起吃晚膳,她还是吃素。令君找了个时机,暗示玄姬并非王家亲生女,服丧一年有余、差不多够了,便叫玄姬晚上到西院这边来歇息。
令君说得有道理耶。不过玄姬服的是斩衰,穿最粗的麻布、守最重的礼,她还是有些心虚不好意思,遂未回应令君。
晚膳后,夜幕还未降临,玄姬便回到了自己住的地方。从西院回去很近,有一道小门,出去是夹道巷子,对面北侧就是玄姬住的庭院。
幽静的庭院如故。假山草木遮掩住了围墙,铺着鹅卵石的溪水、清澈的水潭,恍若山林之中的别院。
但宁静雅致的风景,亦不能让玄姬心静。等到沐浴更衣快要就寝了,她仍然毫无睡意。
一时间玄姬倒想起了晚膳前后的感受。刚入席时,她确实是饿了,闻到食物的香味,便有点心慌,只盼侍女们上菜,正是口中生津、十分期待。不过等到吃过了饭,其实人就会觉得疲惫,也不愿再去多想了。
现在玄姬仿佛就在晚膳之前,简直是辗转反侧,一直在寻思、该怎么估计时辰,如何避开侍女。她神游着去西院的路线,还想到了明早不能回来得太迟。人还没动弹,却好像已经历了几遍过
程。
她在急躁不安之中,又带着些许羞愧,使得心里很緊张。
不知过多久,外面已是一片夜色,万物俱静。玄姬终于从睡塌上坐了起来,她借着依稀的月光,看了一眼放在案上的白色麻衣,然后另外找了一件深衣。起来点上了灯,玄姬等了一会没听见声音,便坐到镜台前、开始打扮妆容。
光洁的铜镜里,玄姬的脸映上了一层鹅黄色的浮光,里面的五官容貌颜色分明、很是明艳。不过如果再抹上一些脂粉颜色,看起来会更加鲜艳。因为服丧的缘故,她已经很久没有打扮了。
良久之后,玄姬便吹灭了油灯,眼睛稍微适应光线,轻轻打开房门、走出了房屋。
没一会她就来到了庭院南侧,开了小门的门闩,然后走出去。庭院的正门门楼在东边,这是一道小门,外面是一条夹道、很少有人到这边来。玄姬没走几步,来到了斜对面的后门口、轻轻推了一下,果然是虚掩着的。
玄姬走进熟悉的西庭院,悄无声息地进了卧房。刚走到外屋,里面便传来了令君的声音:“姑?”玄姬道:“是我”便推开木门走了进去。里屋没有掌灯,只有外面的月光透进来了依稀微弱的亮光。不过这样也好,能让玄姬稍微放松。
塌上传来了“嘎吱”一声,随即听到了令君的声音:“初春时节,入夜后还很冷,卿快上来罢。”
“嗯。”玄姬应了一声。她深吸
了口气,默默地站了片刻,等到深衣、里衬陆续掉落到了地上,她果然感受到了空气的冰凉。令君说得没错,正月间的晚上还是挺冷。玄姬进了被窝,仰躺着不禁轻轻呼出了一口气。
这时秦亮低沉的声音道:“不过我一想到卿要回来,便如同提前看到了、到处都是春暖花开的美好景色。”
玄姬已经握住秦亮的手,耳边听着他的话语、感觉到温暖的呼吸气息,她的脸颊更烫,緊紧抓住秦亮的手掌回应着他。秦亮就是这样,有时候明明是在做很过分的事,但又能让玄姬能够稀里糊涂地接受!
过了一会,玄姬忽然想起、昨天上午在王家宅邸的光景,她走下阁楼遇到了一个侍女,便是被白夫人骂哭了、一边哭一边刷洗靴子的女子。尤其是侍女手上一边干活、一边哭的特别声音,玄姬还有印象,不知为何一下子就想了起来。
那侍女尽情伤心的时候有人在旁,感受应该有点奇怪,隐秘的心情被人看到,实在难以启齿;但有人倾听、体会到她撕心裂肺的伤心事,却又隐约有种慰藉与温暖?当然那个人须是可以信任之人,不会拿别人的隐俬伤心事来嘲笑自己,甚至说出去。
……远处传来了一声公鸡的啼鸣,玄姬一下子坐了起来、然后才拉起被褥盖在前面。秦亮也被惊醒了,随即听到玄姬的声音:“昨天太累,我睡过头了。”
秦亮看了一
眼门窗道:“天还没亮,在自己家里、不要那么緊张。”
玄姬柔声道:“总是要见人的,这种时候被人看到了不太好。”
她说罢离开睡塌,收拾更衣。
这时令君迷迷糊糊地问道:“君今天要出门吗?”
秦亮道:“我去送送姑。”
黎明时分的黯淡光线,安静的庭院;秦亮恍惚不是在大将军府,而是回到了宜寿里王家宅邸,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竟然连心境,也好像与往日有一点类似。
起来送了玄姬回住处,秦亮也不打算继续睡觉了。即使今日没有什么紧迫之事,他还是想早早去前厅。
天亮后,秦亮先在厅堂见到了大将军府的几个属官。待长史辛敞、从事中郎王濬前来拜见,秦亮说出了两人的安排,让他们提前准备,只等诏命下来、便去朝中任职。
年轻的辛敞一脸动容道:“前几年出了些事,仆原以为辛家定将家道中落,若非大将军赏识,仆何德何能受此重用?”
秦亮道:“选举乃朝廷要事,所以我才推举信任的人,泰雍就任之后,不要松懈大意。”
辛敞揖拜道:“仆绝不敢懈怠、而有负大将军重托!”
这时王濬感叹道:“未料去年才为大将军效命,今番已能封侯。”
旁边的辛敞揶揄道:“士治门前路宽,他人必不再笑。”
王濬听到这里,一时有点走神,沉吟道:“封侯拜将,携仪仗而归,自华贵的大车中下来,受同乡
父老所敬仰,此情此景,为我所愿也。”他随即拱手道,“全仗大将军知遇之恩,仆没齿难忘。”
秦亮故作淡然道:“乃因士治立了军功,否则难以服众。”
辛敞叹道:“仍须有大将军这般人物请功,不然朝廷不知也。”
王濬点头道:“泰雍说的是实言。”
辛敞面露不舍,“可惜往后,不能再与大将军朝夕相处。”
秦亮好言道:“同朝为官,见面不难。泰雍、士治空闲之时,也可以时常回来走动。”
就在这时,只见陆师母走到西厅门外,她见到里面有官员、便没有进来。
秦亮遂起身道:“卿等先忙自己的事罢。”
辛敞王濬向秦亮顿首,跟着一起走出了西厅、先后向陆凝拱手致意,因为陆凝也执礼在栏杆旁。
秦亮站在陆凝面前,陆凝屈膝行礼:“妾刚从皇宫回来,又为齐王妃把过脉。大将军无须担心,齐王妃的经脉渐通,已无性命之忧。”
秦亮听到这里,顿时松了口气,高兴道:“仙姑真乃妙手回春!定要让皇太后殿下亲自赏赐。”
陆凝却摇头道:“大概不是妾的功劳,好像是齐王妃自己养好的。”
秦亮不禁回忆着,上次见到甄瑶时、她那副半死不活的虚弱样子,说话都费力了,而且据说病了很久。
忽然他灵光一闪,想起陆凝以前的言论,曾悄悄说过秦亮为她打通了经脉、神清气爽云云,难道这世上,真的存在某些神奇
玄虚的事情、并无关物理巧合?
秦亮正纳闷,便见吴心、隐慈走到了台阶下面。
陆凝也回头看了一眼,揖拜道:“妾便先回去了。”
秦亮点头道:“通常上午来见的人,会比较多,我们可以午后再谈。”
陆凝拜道,“妾请告辞。”
很快吴心等人已经走上台基,陆凝看了秦亮一眼,又拱手一拜,转身离开。
吴心与隐慈上前揖见,隐慈从怀里拿出了两张纸,沉声道:“大将军,刚不久之前,东吴出了大事!”
两张纸,一张黄纸上写着阿拉伯数字,故意写得很潦草、像是画符一般,另一张白纸上则是翻译过的内容。秦亮拿起白纸看了一下,顿觉诧异。
孙权废掉太子孙和、赐死鲁王孙霸,立了七岁的孙亮?
隐慈接着小声道:“从马茂的密信中看,他或许也要逃离东吴了。”
秦亮继续往下看,马茂在密信中、简短地提了一句,猜测原因是孙和控制不了士族。各家士族反而可能借拥立太子之功,名正言顺地排挤孙家。
但若是一个孩子登基,不是更危险?秦亮沉吟片刻,脱口道:“赤壁之战距今,已有四十余载,此时孙仲谋得有七十来岁了罢?他真敢废掉成年太子阿!”
隐慈想了想道:“如今仆等以为、七十岁的孙仲谋寿命无几,兴许他却觉得,自己能长命百岁呢?”
秦亮看了隐慈一眼道:“有些道理,不管是谁,余生都是他仅剩的
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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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八十七章 还没吃饭
马茂往北方送出密信的时候,孙权还没有病倒。
但是马茂无法专门再送一份消息出去了,告诉魏国大将军、东吴国主病重。因为商队来往两国之间、一段时间内是有数的,否则无法解释。
况且马茂现在也很危险,他已在准备找机会跑路!等回到魏国,便可以当面向大将军秦仲明禀报,详述东吴的情形。
主要的危险,正是来源于侍中孙峻、那个曾经与马茂关系最好的高官!孙峻显然起了疑心,已经有几个月未找马茂商议机密了。
孙峻当然没有搜集到马茂的凭据,否则早已动手。但是像孙峻那种人,若是寄希望于他讲道理、凭证据,那一定会死都不知道怎么死!
一旦孙峻掌权,从他的行事风格看,定会直接把怀疑的人、抓起来严刑拷打!无论马茂招供与否,孙峻都会给安上一个罪名。
至于当初马茂出谋划策的功劳,孙峻那种人是不在乎的。翻脸就不认人,才是孙峻的本性。这种人既不讲道理,也不重情分;马茂与此人打交道,不得不料事从严!
孙峻能掌权吗?马茂认为、吴国朝廷的局势只要不再次发生反转,便几乎确定孙峻能掌权。
鲁王孙霸虽死,赢的人却不是太子孙和,反而是曾经支持鲁王的全公主、获得了全面胜利!孙峻作为全公主的情夫,且是宗室贵族,他能分掌大權简直是显而易见的事。
若非孙峻对马茂产生了猜
忌,因为很早就与孙峻交好,这会马茂还真能歪打正着、攀上大树!
马茂也不知道孙权是怎么病倒的。或许还是东关羡溪之战、给孙权造成了沉重的打击。毕竟孙权六十好几了,身体与心态恐怕都没有那么强健。
在此之前,孙亮刚被立为太子,其生母潘淑便立刻册封为皇后。吴国建立之后,还从来没有出现过皇后,潘淑却忽然得到了、后宫佳丽们梦寐以求的皇后名分。估计孙权心里还是明白的,孙亮年纪太小,所以才拔高其生母地位、让孙亮成为毫无争议的嫡子。
忽然天上掉下来这么大的殊荣,潘淑自然对孙权很感激,照顾病中的孙权也十分用心。
但凡孙权吃的喝的,她都亲自经手,甚至连药都要自己尝一下冷热。潘淑的出身、不是什么名门望族,见识也不是很大,但她还是明白最朴素的恩仇道理。
而且照料卧床的病人并不轻松,做的都是枯燥的琐事,很容易心烦犯困,却又没法消停。这时潘淑见孙权沉沉睡去了,才回到自己的寝宫,连午饭也顾不上吃,便累得想小睡一会。
她之前也曾在织室呆过、做过很辛苦的活,不过这些年成了宫廷贵妇,早已过惯了轻松的日子,一下子日夜操劳,确实有点疲劳。
不知躺了多久,潘淑正迷迷糊糊的,忽然感觉到、手臂竟被人按住了!
潘淑立刻惊醒。但顷刻之间,她的嘴也被人捂住
,睁开眼便看到了一个面熟的宫女。“呜呜……”潘淑大急,想伸手抓开捂住她的手,但手臂已动弹不得、被人死死按在了塌上。
身边起码来了四五个人!一时间潘淑脑子里一片空白,只顾着拼命挣扎。她几乎用尽了全力,却完全没法挣脱。被好几个壮硕的妇人按着,潘淑那苗条娇美的体格,力气差距太大了!
“东西呢?”这时有人焦急地问道。
随即有个宫妇拿着布绫过来,向潘淑的脖颈上套!宫妇应该没杀过人,看起来很緊张,活干得也不太利索。
“呜呜……”潘淑把仅剩的力气都使了出来,下意识地作最后反抗,但很快她就只觉浑身酸软,完全力竭了,她只能瞪圆了眼睛、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把布绫套好,要勒死她!
如同掉入冰窟的冰凉绝望,顿时袭上潘淑的心头。在不甘、恐惧之余,她忽然想到了一件最朴素的琐事:午膳都没吃,自己还饿着肚子。
因为在潘淑的观念里,那些要被砍头的罪犯、也会给一顿断头饭,病重垂死之人,身边的亲人都会问一句、还想吃点什么。
倒没想到,她潘淑贵为皇后,最后竟比不上一个死罪犯!
潘淑已经无法挣脱,勒在她脖子上的布绫迅速收紧,一股窒息的感受随之而来。潘淑仍然瞪着眼睛看着屋顶,在刹那之间,她觉得时间流逝得更慢了,屋顶上的斗拱也变得模糊起来。
“哐当!”
潘淑用尽力气,脚向下方猛蹬,塌上的东西都被蹬到了地板上。这应该是她最后的扑腾,双腿拼命伸直,简直想要把身体尽力拉长似的!
就在这时,忽然一个声音道:“住手!尔等在做什么?”
潘淑瞬间感觉脖子上的布绫松了一点,但她还是没法呼吸。接着那个声音道:“大胆!”
先是潘淑腿上、手臂上的力气忽然消失,按着她的人跑了!潘淑立刻伸手抓住脖子上的布绫,但她已经使不出半点力气,好在片刻后勒着她的人也跟着跑了,同时松开了布绫。
“咳咳咳……”潘淑立刻转过身,伸手搓着喉咙、咳出了一股气来,感觉脖子快断了似的。
这时那个人坐到了塌边,伸手拍着潘淑的后背。潘淑已经意识到了来人是谁,正是朱公主小虎!
潘淑就像是溺水的人、忽然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一下子扑到朱公主的怀里,大哭了起来。潘淑感觉脸上十分軟,还有点呼吸困难,窒息的惧意未去,她赶紧又挪开口鼻,哭得是梨花带雨。
朱公主抚着潘淑的削肩,好言安慰了两句,随即说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赶快下令,把刚才那些宫女抓起来,严加看管,审问出幕后凶手!”
潘淑道:“公主快带人去抓她们。”
朱公主低声道:“卿是皇后。”
她说到这里,转头看了一眼大开的殿门,又道,“我要先走了,皇后记得尽快去见父皇。父
皇还能说话呢。”
潘淑仍然使劲抓着朱公主。
朱公主却轻轻掰开她的手指,幽怨的神色中带着复杂的情绪,“皇后别怕了,太初宫里除了父皇、没人能正大光明地杀皇后,不然迟早被算账!”
潘淑终于放开了朱公主,眼睁睁地看着朱公主窈窕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口。
“咚咚咚……”潘淑清晰地听到自己的胸口,发出擂鼓般的声音,喉咙还是不舒服、一颗心好像正在咽喉处!
她终于回过神来,想起朱公主的叮嘱,赶紧走了殿门,竟发现偌大的庭院里、竟然没有侍女随从!
好不容易才在远处看到一个宦官,潘淑立刻呼唤宦官过来,下令他快带着人去抓捕宫女。接着潘淑回忆了一下,把自己认识的三个宫女的名字说了出来。
这时潘淑才想起,其中有个宫女、好像与中书令孙弘有关系!有一次那宫女还曾为孙弘带话,说中书令想得到潘夫人的召见。
孙弘虽然在太初宫内做官,但也是外臣,他是怎么认识宫女的?潘淑心里狐疑,一时间却无从打听。
宫女宦官们陆续来到了宫殿里,除了拜见时的场面话,一群人简直是噤若寒蝉。
但人多了起来,潘淑还是稍微安心了一些,朱公主说得对、没人能当众杀皇后。潘淑也明白这个道理,只是先前惊吓过度,才没有想那么多。
没一会,全公主孙鲁班也来了。潘淑吃力地从筵席上起身见礼,她现
在还觉得使不上力气。
孙鲁班跪坐到旁边道:“皇后,可否借一步说话?”
话音刚落,殿室内的宦官宫女都弯腰作拜,向殿门方向后退。潘淑心里一慌,抬手道:“汝等……”
孙鲁班道:“一会再叫他们进来。”
潘淑只得作罢,好在门是敞着的。她这个皇后没做几天,在太初宫的威严、远不如个公主好使!
孙鲁班面带怒气,愤然道:“我刚听说了皇后的遭遇,急忙赶过来看,有的人简直是胆大包天阿!必是妒忌皇后之人,指使宫女干的歹事,查出来定要严惩不贷!”
潘淑顫声道:“谁想杀我?”
孙鲁班小声道:“须要先查出指使者,免得冤枉好人。皇后放心,我会叫中书令孙弘密查此事,给皇后一个交代。”
孙弘?潘淑不禁看了孙鲁班一眼。
孙鲁班又道:“太子与全尚女定下了婚约,全氏迟早是太子妃,我们便是亲戚了。不帮亲戚帮谁?我是站在皇后这边的,皇后可以相信我。”
潘淑“嗯”了一声,强行冷静下来:“若非公主说好话,我儿怕是不能做皇太子。”
孙鲁班的目光从潘淑脸上扫过,目光十分犀利,仿佛有形之物、能莿穿潘淑玉白的皮肤一样。孙鲁班道:“七皇子要娶全氏,我哪能不喜欢他?在父皇面前说几句好话,理所应当。”
她稍作停顿,接着好言道:“如今父皇病卧在榻,此事不能声张,以免人心惶惶
。抓住了那些天杀的宫女,还是要用密查。孙弘一直在宫里办事,口风牢靠一些。皇后见到父皇,便推举中书令孙弘、去办此事罢。”
潘淑终于忍不住道:“这种事,不如让校事官去办?”
孙鲁班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冷光,面不改色地点头道:“校事官也可以。”
第五百八十八章 凄风惨惨
潘淑去皇帝寝宫、见到了孙权,全公主孙鲁班也一同去了。
没想到,皇帝孙权听到此事,并没有表现得多么震惊。他的身体确实虚弱,起床都要几个人扶着,但看起来、好像并不觉得太意外?
中书令孙弘隐约有点问题,事关性命、潘淑自然没有听说全公主的建议,她见到孙权,便提出让校事府负责严查。但孙鲁班仍然推荐孙弘!
皇帝竟听从了孙鲁班之意,让孙弘去查明。
最难以置信的是,那几个宫女不到半天工夫,竟然全都自缢身亡了!潘淑强行要求看尸首,她细心地发现,其中一个宫女后脑勺上有血迹。宫女大概是先拿棍子在自己的后脑上敲了一下,然后才上吊自尽的?
为什么全公主一定要推举孙弘?孙弘与其中一个宫女究竟有什么关系?
潘淑想问一点情况,比如自己险被暗殺的当天,庭院的人被谁叫走的!但宫里的宦官宫女,没有一个人愿意多说一句话。气得潘淑想叫人掌嘴,但想到万一有人说她虐待宫女,岂不是又给人找了个自己的“死因”?
潘淑干脆以皇后的身份,来到神龙殿旁的廊屋内,召见了中书令孙弘,想试试孙弘的口风。
不料第二天,潘淑在临海殿内遇到朱公主。朱公主就告诉潘淑,孙弘觐见皇帝时,说皇后召见他、询问吕后临朝听政故事!
连潘淑自己也不知道,她一个全家几乎死绝、就剩一个姐姐
的人,究竟要怎么如吕后故事,才能应付得了大吴朝那些手握重兵的世家大族。
潘淑想叫朱公主帮帮自己,朱公主却仍像上次那样、说两句话就走了,好像故意避着潘淑。不过她仍然是潘淑能信任的少数几个人之一!
除了姐姐、姐夫,另一个人竟是很少打交道的外都督马茂。潘淑也派人召见过马茂,但马茂称病没有进宫。
潘淑贵为皇后、儿子是皇太子,此时她信任的人,竟把她当作瘟神一样?
入夜之后,潘淑再也不敢在临海殿就寝、宿夜守着皇帝孙权了。她回到了自己的寝宫,把内殿中的所有门窗都关死,不准任何近侍靠近她的睡塌!
饶是如此,潘淑还是不敢睡,人躺在被窝里,却一直留意着周围的动静。
“嘎吱!”忽然木窗发出了一个声音,潘淑浑身一颤,急忙盯着那个地方。这时外面传来了一阵“哗啦”的树叶摇曳之声,大概只是凄风吹动了木窗?
其实真的有什么情况,潘淑也一点办法都没有!仅有的几个对她有好心的人、却躲着她,或许也是这个缘故罢!
“我不怪你们。”潘淑哽咽着,自言自语地说道。
她想起了马茂说过的话,此时才真的相信、全都让马茂说中了!
大虎孙鲁班要掌控宫廷,嫌她潘淑碍事。小虎朱公主因为夫君的事,认定其丈夫丞相朱据被罢免流放、是因为權力斗争,所以才对大虎不满。
但是朱
公主已经没有实力反抗了,所以做事才留有余地,不想与潘淑直接结盟!而且朱公主毕竟是大虎同父同母的亲妹妹,即便夫君被陷害,朱公主要自保还是不难。
至于外都督马茂,以前为潘淑在御前说过好话,此时更不愿意与潘淑走得太近。他一个魏国降臣,不想与權贵作对,感到害怕,也是人之常情。
所以潘淑怎么能怪罪他们呢?
当时皇帝孙权听到、有宫女谋害皇后的反应,忽然让潘淑想到,也许皇帝对她的死活根本不在乎!
当年受宠多年不衰的王夫人、也没有被立为皇后,她潘淑怎能如此幸运?册立潘淑为皇后,大概只是为了让孙亮变成嫡子、得到册封皇太子的名分。
甚至皇帝应该早已明白、潘淑那点实力必定会被铲除,不如早点死掉、好陪着皇帝下葬!
毕竟这样的预料,连马茂都想到了。
潘淑不禁又想起、马茂评论鲁王孙霸的情况。潘淑忽然觉得,自己与孙霸竟有某种相似之处。
孙霸带着对皇储的希望,拼命揣测着父皇的心思,希望得到关注、认可与宠幸。孙霸必然认定,父皇是最喜欢他的,当初册封孙和只是被迫无奈,所以才会立刻给孙霸封王,给他权力,在各自试探中不断纵容默许;所以他才是父皇心中最好的儿子!
鲁王的心思很正常,自己的亲生父亲、哪能把儿子往火坑里推呢?让他去对付太子的党羽,那
一定是想让他取而代之。
但不知道鲁王临死之前,看着父亲亲自送来的诏命和毒酒、有没有明白,他从一开始就不可能做皇储,从一开始就只是别人的工具!
把鲁王当工具的,不仅有他的父亲,还有他亲切的姐姐。当鲁王还在得宠的时候,他的大虎姐姐就已经用全尚的女儿、与孙亮定下婚约了,却一直假惺惺地支持着鲁王。
潘淑越是深思这些年的事,身上愈发寒冷。
她蜷缩在塌上,把被褥都裹在身上,甚至把头也蒙住了,还是觉得冷,冷得刺骨!
因为头在被褥里,很快潘淑便感觉呼吸不太顺畅。大约是差点被勒死的窒息感、仍然挥之不去,她刚刚感受到呼吸不顺畅,马上就有一股巨大的恐惧袭上了心头。
可怕的画面闪过了她的眼前。一脸惨白的王夫人竟从黑暗中飘来,幽幽道:我好惨阿,汝夺走了我的位置、我的心肝,拿命来。
潘淑猛地掀开被褥,刺眼的蜡烛光线、顿时让她两眼发花。王夫人的脸,似乎仍在她面前挥之不去。
宫里仍然流传着孙权与王夫人的佳话,曾经的情意绵绵,海誓山盟、绝不独活。但是王夫人已经先走了,她被打入冷宫,日夜盼着陛下回心转意,直到在郁郁寡欢的冷清中去世。
好在王夫人已经死了,没有看到自己的儿子、也被废黜了太子位。但愿王夫人至死都没有明白一切,她临死前仍带着希望
。
正如鲁王孙霸,当他久久凝视着那杯毒酒,大概只怪父皇年迈昏庸、或者因为大局而被迫无奈,才听信了太子那边的奸臣谗言罢!
...。...。
第五百八十九章 遁形之士
潘淑无计可施,仍然想见一面外都督马茂。
因为她亲近的人、没有什么才能,比如姐姐和姐夫。或者难以信任,孙亮年纪太小、潘淑当上皇后没多久,身边未能聚集起一批人才。
只有那个马茂,之前对朝局的推测、几乎都说中了!而且他也愿意信任潘淑,在她面前说过肺腑之言。
召马茂进宫觐见、他不来,潘淑又想了个故技重施的办法。次日她便召见姐夫、姐姐,告知自己在宫中的遭遇,并叫姐夫去请马茂出谋划策;潘淑自己则带着侍卫随从,准备回姐姐家祭祀。
理由是初遭大难,险些丧命,所以回去祭祀、祈求祖先保佑。
当然这个法子,可能也不管用。皇后在宫里直接召见,马茂都托病没来。私下里召见,他若不想来、更是连借口也不用找!
但至少潘淑出皇宫还是很简单的。皇帝孙权现在卧病在床,这种琐事他当然不会管。除了要听皇帝的诏命,现在潘淑是皇后,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想去哪去哪,没有人再有名义限制她了,最多只是事后谗言。
就像潘淑召见中书令孙弘,过后孙弘就胡说什么、皇后请教当年吕后故事。
一切安排妥当,潘淑如同上次一样,来到了潘家祖庙上香烧纸祭祀。宫女宦官都留在了庭院里,她刚走进庙里,竟然立刻发现,站在角落里赞礼的人、正是马茂!
潘淑心头顿时一喜!兴许马茂也对此时
的困局无奈,但是潘淑见他来了、还是很欣慰。这种感觉,便如同那天被人暗算、忽然看到朱公主出现在了身边。
潘淑背对着门口,跪坐到筵席上、开始点香,她头也不回地主动开口道:“我的事,姐夫姐姐说过了吗?如之奈何?”
马茂的声音道:“臣有一策,然而皇后好不容易、才有了今日的地位,恐怕不会同意。”
潘淑立刻燃起了一丝期望,她就知道、马茂可能有办法!潘淑忙道:“将军何不说出来听听?”
马茂道:“七皇子做了太子、可能不久便会登基,上次臣便说过了,有一些人不想看到皇后殿下活着。但皇后殿下称、在宫中有盟友,并不相信臣言。”
这种时候,潘淑只能放下架子,诚恳地说道:“今始相信马将军之言。早该如此的,马将军勿怪也。”
马茂沉默片刻,说道:“为今之计,想要保命,只有一个法子,设法离开皇宫躲起来。”
潘淑侧目道:“州郡官吏,皆大吴之臣,何况人生地不熟,能躲到哪里去?”
马茂问道:“殿下听说过王表吗?”
潘淑仍然慢慢烧着纸,答道:“我知此人,他是个道士,陛下甚宠之,拜以辅国将军。直到后来出现了高僧,康僧会和支谦的到来,让陛下信了佛、便冷落了王表。听说王表会遁形之术?”
马茂道:“遁形多半是误传,不过臣与他交情甚笃,可以让王表在毗陵安排
一处静室,让殿下隐居。”
潘淑从未想到、还可以躲起来,她一时间拿不定主意,沉吟道:“王表为人可靠吗?他与朝臣有来往,是否会告密?”
马茂道:“王表没有见过殿下,殿下也无须说出自己的身份。他欠我一个大人情,藏三两个人无甚难处。如今王表已隐居,未与士族来往,但仍为大吴辅国将军;等到殿下回到建邺之时,可由王表护送作保,证实殿下幽居静室,乃为陛下祈福。”
潘淑颓然道:“我要躲到什么时候?”
一时没听到回应,潘淑又忙道:“我不是舍不得荣华富贵,那些东西,我现在也明白了、本就不属于我,我只是依附于此。不过提心吊胆的日子,着实受罪。”
马茂道:“至少要等朝中的几派人、完全分出胜负,到时候看情况,殿下再投靠获胜者。并要设法让他们相信,殿下无心權力,最好搬到别宫居住。”
潘淑问道:“仍未分出胜负?”
马茂点头道:“即便是前太子,也未完全失败,不过确实已是机会渺茫。真正失败的人只有鲁王,他已经死了。”
潘淑脱口道:“支持前太子的人或死、或被罢免,孙和不是也被废黜了?”
马茂道:“世家大族,只是罢免,无法被铲除。尤其是朱丞相,只要还有一口气,便有复起的机会。另外陛下也可能改变主意。”
潘淑蹙眉沉思着马茂的话。
马茂接着说道:“陛
下废黜三皇子时,还未病倒,想法自然不同。如今陛下病卧在榻,或心生悔意,毕竟太子年纪尚小。”
潘淑忙问道:“吾儿怎么办?”
马茂镇定地说道:“殿下不用担心太子,不管哪边都没有针对太子的道理。其中胜算最大的全公主,她的敌人是三皇子。殿下还是先顾自己罢,尤其不能经常留在陛下塌前,否则殿下是在守着遗诏吗?抑或为了验证发出诏命的真伪?”
经马茂一提醒,潘淑才恍然大悟!之前她的所思所想、确实太过简单,因为感激陛下册封她们母子,只想在塌前尽一份心意而已;这时她才真正醒悟,卧病在床的皇帝、才是最诡谲的權力中心!
潘淑下意识问道:“马将军言下之意,有人胆敢矫诏?”
马茂道:“皇后都敢暗殺,矫诏有什么不敢?一旦让三皇子找到机会翻身,全公主必死无葬身之地。”
他顿了顿,“不过三皇子不会对太子有什么成见,只是个年幼的亲弟弟而已。皇后殿下躲起来,反而能保护太子。”
潘淑问道:“为何?”
马茂道:“既然太初宫没有人殺死皇后,权臣也不用猜忌、太子长大后会记恨杀母之仇。”
潘淑不禁点头以为然,心说这些须眉丈夫、若是变成妇人,在后宫里的手段,恐怕比妇人们还要高明!
潘淑沉吟片刻,又问:“王表既然无法使人遁形
,我该怎么掩人耳目去毗陵?”
马茂似乎早就想好了法子,几乎不假思索道:“陛下为康僧会建造的建初寺,就在建邺城淮水畔,现在支谦居住于此。此寺有灵气,当年康僧会闭门十四日、让铜瓶中凭空生出舍利子,陛下才为其建造此寺。”
潘淑道:“将军是让我去建初寺,为陛下的病情祈愿?”
马茂点头道:“居住在建初寺的高僧支谦,不久前被陛下任命为太子之师,是陛下信任之人。况且陛下信佛、曾亲自在建初寺为母亲祈福。殿下去建初寺阿育王塔闭门祈愿,陛下应会准许。”
潘淑低声道:“现在太初宫势力最大的人,应该是全公主。”
马茂道:“无妨,正如方才所言,只要殿下别守在陛下塌前便没事。又因皇后有名分,对付殿下、最好的法子还是暗殺,如今一击不中,重新部署也需要时间。殿下主动出宫,那些人反而求之不得。”
潘淑听到“重新部署”,眼皮也是一跳,那可怕的感受、顷刻间再次袭上心头!
马茂稍作停顿,继续道,“殿下居阿育王塔祈愿,四面布防,可下令臣带兵护卫。”
姐姐潘氏终于开口道:“妹真的要走?”
潘淑也没想好,便未回应。
马茂道:“谭将军、夫人勿虑。全公主等人所在意者,乃皇后或皇太后的名分,没有必要节外生枝、去对付没有威胁的人。七皇子是太
子,将来的皇帝,谭将军乃太子之亲,不过是一个骑都尉的官职、应该能保住。”
潘淑忙道:“如果我要走,姐夫、姐姐跟我一起走罢!”
姐姐潘氏好言劝道:“我们能有今日不易,妹再想想。”
潘淑道:“我还会回来。”
这时马茂道:“潘夫人乃殿下之至亲,最好留在建邺。等到殿下安顿好,可派亲信回来、密报平安。殿下身份尊荣,臣也应派一个同族亲信,护卫在殿下左右。”
姐姐潘氏果然不想跑,听到这里,松了口气道:“马将军想得很周到。”
马茂道:“事关重大,皇后殿下深思为好。只要殿下在半月之内、去了建初寺,那我们便依计行事。如若不然,此事便到此为止。”
潘淑忽然问道:“马将军与我非亲非故,为何愿意几次冒险帮我?”
马茂道:“臣在魏国扬州得罪权贵,逃亡吴国。吴国中人,皆是非亲非故。殿下看重臣,臣则绝无有害殿下之心!乃因殿下此番已无生机,臣才苦思出此计。何去何从、请殿下自决,臣尽力无憾矣。”
潘淑动容道:“马将军忠勇也。”
马茂深揖道:“言尽于此,殿下不可久留,后会有期。”
潘淑的位置正对着庙门,不能回礼。她忽然又觉惶恐不安,脱口问道:“还能后会有期?”
马茂不答。潘淑只得从筵席上起身,又与姐夫、姐姐道别,走出庙门,便带着一群侍从离开了庙宇。
第五百九十章 义我所欲也
太初宫白虎门内,侍中孙峻见到全公主便问:“皇后去建初寺祈福,还让马茂带兵为护卫?”
全公主有些不解地看了一眼孙峻,见他皱眉的样子、看起来竟有点丑!孙峻的眉间距小,他更年轻的时候、还不算什么明显缺陷,但年纪渐长,全公主愈发觉得有点厌倦了。
全公主随口道:“皇后带着一只铜瓶,去了阿育王塔祈福,如果佛祖能回应她所求,便会在七天内凭空生出舍利子。卿信吗?”
孙峻却似乎并不关心舍利子,忙道:“那个马茂有问题,可能是魏国奸细!”
“什么?”全公主也愣了一下,“卿既知道,为何不上奏?”
孙峻皱眉道:“只是怀疑,没有凭据,一时间也未顾得上此事。”
全公主继续问道:“何以见得?”
孙峻想了想道:“诸葛元逊认定朝廷内有奸细,并且能接触到朝中的机密,那便一定是吴国官员。我思来想去,马茂这个魏国降将,嫌疑很大!遂留心观之,只觉有些奇怪,却又说不上何处不对。”
全公主道:“原来还只是猜忌。卿不要慌,就算马茂是奸细,他那点人也做不了什么,还能攻打建邺城、强攻太初宫不成?”
孙峻点头道:“那倒也是,不过马茂曾帮皇后说过好话,只怕他挑拨皇后,做出什么出人意料的事来。”
全公主踱了两步,“他们打交道的次数太少,难以相互信任。还有建初寺的高僧支谦,乃教授太子孙亮的博士,也同样如此,这些人刚有来往、便能忠心耿耿了?然后竟能以性命相托,密谋什么事?反倒是我妹,救过皇后,要多加留意。而皇后出宫,不是什么坏事。”
孙峻似乎也认为、全公主言之有理,一时没有反驳,又说道:“我仍然觉得事情有些蹊跷,得派人去盯着。”
全公主道:“皇后带着许多宫女宦官,里面有我的人。皇后与谁见过面、密谋了多久,我们很快就能知道。”
……正如全公主所言,皇后虽然闭门于阿育王塔内,但旁边有宫女宦官日夜守着。石塔建在一处台基上,周围除了栏杆、什么都没有,且只有一个出口,一直处于侍从的视线之内。
凌晨时分,天刚蒙蒙亮,两个戴着斗笠帷帽的妇人、便提着木盒进了阿育王塔。其中一个妇人的纱巾已掀到了斗笠上,正是皇后潘淑的姐姐。
潘淑没想到,人来得这么快!
昨天才刚来建初寺,她心里仍很惶恐。忽然要离开熟悉的建邺,那种对陌生环境的恐惧、根本不需要任何理由!尤其是女子,在这方面完全比不上丈夫。
但是留下来必死无疑,潘淑已经完全相信了这样的判断!冤死在宫廷阴谋中,最后死因也无人知晓,唯一的好处只是结果比较体面。
而若选择相信马茂,却有机会活下去。只要渡过此劫,将来回来,可仍是皇太后!此中危险,便是马茂此人、是否真的可靠?
“妹要换衣裳吗?”姐姐的声音问道。
潘淑的沉思被打断,恍然问道:“我叫姐寻的东西?”
姐姐拿出一只深色的瓷瓶,神情复杂地递给了潘淑。
潘淑緊紧攥住毒酒,脑海里又闪过那恐怖的场面、被几个人按着动弹不得要被活活勒死!她心一横道:“我去换衣裳。”
石塔内的空间很小,潘淑接过一只木盒、上了第二层换好衣裳下来,看了一眼姐姐身边的妇人,不禁问道:“她怎么办?”
妇人道:“夫人不用担心,妾等一阵再寻机离开,守门的武将是妾的……主人,他会把我带走。妾家里犯了罪,妾被送去做了营倡,差点被折磨而死。是马将军救了妾,并把妾赏赐给了部将,妾甘愿报马将军之恩。”
姐姐也道:“只要没有上面的人怀疑,通常无人敢来打搅,谁担得起影响陛下福寿的罪名?”
潘淑点了一下头,提上一只木盒,把斗笠上的纱布放下来,便跟着姐姐走出了阿育王塔。后面的妇人随即闩上了塔门。
两人走下台基,向一侧走去,很快来到了寺庙侧面的门房,内外都站着将士。姐姐走在前面,来到门房,掀开了面前的轻纱。武将见状抱拳道:“潘夫人请。”
潘淑感觉腿都有点不利索了,不过还好没出什么事。这些守门的将士,应该是马茂的人。
她的脑海里一片空白,却是又怕又緊张,几乎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到淮水码头的,然后上了一艘乌篷船。姐姐也在一番流泪道别之后,上了另一艘船、要靠岸回去了。潘淑与一个小宫女呆在船舱里,一路上是忐忑不安。
好在一切似乎都很顺利,追兵没有出现,周围大多时候十分宁静。潘淑也通过船舱里的缝隙,开始观望外面的风景了。乌篷船从淮水进入了大江,然后顺流东下。此番一行人要去东面的毗陵,先走大江东行有点绕路、但也是可以的。
如此到了下午、夕阳西下之时,潘淑正在观望船外的江面,忽然察觉了不对劲!
乌篷船竟然向左转向,朝北面的一个水口行驶而去!潘淑虽然几乎没出过远门,但她也不是完全不识方向。且不说太阳的方向,这辽阔浩瀚的水面明显是大江,大江水还能倒流吗?
潘淑急忙弯着腰向外走,小宫女也紧跟着她。这时她想起了什么,急忙拿出了那只深褐色瓷瓶、握在了袖子里!
“为何往北走?”潘淑探出身子问道。
坐在甲板上的年轻汉子忙道:“殿下稍安,堂叔马上过来了。”
潘淑见船只仍然在朝北面的水口驶去,不远处的一条船果然正向这边划来。没一会便有人勾住了乌篷船,马茂跳了上来。
“不要过来!”潘淑顫声喝道。
她已经意识到,自己被马茂骗了!没想到这个面相忠厚,知书达礼的人,竟是如此歹人!
这时马茂不仅没进来,还跪伏在了甲板上,顿首道:“请殿下恕罪。”
潘淑声音异样道:“我那般信任汝,汝为何要算计于我?”
马茂道:“仆对殿下说过,殿下看重、仆则绝无有害殿下之心。但请殿下明鉴,君乃东吴皇后,在吴国是躲不住的,没有人胆敢冒灭族之险、藏匿皇后!”
潘淑怒目道:“汝不是认识道士王表,交情甚笃?”
马茂道:“仆确实认识王表,但王表已得到吴国主赏赐的荣华富贵,一旦听说皇后失踪、起了疑心,必定会出卖殿下。殿下还不明白吗?此时不离开吴国,定无生还可能!殿下只以为将离开建邺,亦是多有畏惧徘徊,此番若不瞒着殿下、却是实言相告,要殿下离开吴国,此事岂能办成?既然如此,又何必费心谋划、救殿下于危难?”
他稍作停顿,语气一变道,“当今天下,只有一人,不惧东吴,无所畏惧!只有他敢收留君,并能护得周全。”
潘淑想了想:“秦亮?汝是谁,什么人?”
马茂跪坐着直起身,底气十足地向北方拱手道:“仆乃大魏钟离长马茂,受扬州都督王彦云之命,诈降于东吴。王都督既薨,仆转为大魏大将军平皋县侯秦仲明麾下之将,奉大将军令,卧底东吴,助大将军早日铲除軍阀割据、一匡天下,除暴安良,造福于万民!”
潘淑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马茂,神情复杂地摇头道:“汝为一己之私,荣华富贵,便想把我献给秦亮,却说得如此冠冕堂皇?”
马茂不置可否,“仆在东吴这些年,对于全公主、孙峻、孙弘等人是深恶痛绝。唯有殿下无辜、又礼遇于仆,如今殿下性命不保,仆岂能坐视不管?冒险相救,亦是出于好心。”
他想了想,恍然道:“大将军文武双全、音律剑术无一不通,琴心剑胆,胸怀大志,此般人物,必对殿下以礼相待。”
潘淑气得冷笑了一声。
马茂竟一副较真的样子,从怀里拿出几张纸来,“此乃大将军的密信。只凭这手字、这样的文采,鼓舞人心的胸怀,岂非英雄之气?”
他说罢伸长了手臂,小心地把纸递了过来。潘淑心里一团乱麻,竟然接到了手里。
马茂转头道:“殿下且看,潘夫人、谭将军,殿下无后顾之忧也。”
潘淑脱口道:“汝不是说,我姐姐在建邺没事吗?”
马茂摇头道:“潘夫人谭将军舍不得吴国的那点俸禄,他们不想走,仆若苦苦相劝、反而节外生枝。不如这样,事后再行解释赔罪。”
潘淑道:“汝也算是读书人,魏国、吴国之官员,却无信义,尽用些下三滥的手段,这不是诱拐掳掠是什么?”
马茂默然,片刻后叹息道:“身为奸细,常常身不由己,确是做了一些不光彩的事,让人变了很多。但仆不为蝇营狗苟,是为义!”
潘淑緊紧拿着瓷瓶,问道:“秦亮不是杀人如麻之人?”
马茂摇头道:“仆与大将军以信相交,相信大将军既是果断神勇之人,又明事理、心怀仁义。”
潘淑蹙眉道:“汝言下之意,竟连秦亮的面也没见过?”
马茂尴尬道:“交心何必见面?没有大将军,仆早就死在东吴了。若无大将军字句安抚,并不计人力为仆准备退路,仆也熬不到此时。”
一时间潘淑欲哭无泪。
马茂道:“殿下稍安,随后便叫潘夫人、宫女前来相陪,仆无不敬之心也。”
潘淑回顾四周,两只船已渐渐抵达了水口,北面的河水、可能便是中渎水!但见此地四面寥无人烟,唯有烟波浩渺、荒地无垠。
第五百九十一章 具有神性
那马茂曾是吴国外都督,手握兵权驻扎于石头城,可以发出吴国官府过所,绝非伪造。故而船只出建邺水门、过淮水津口,都畅行无阻。
不过仍因潘淑相助,直到船只行通过淮水、才未让建邺吴军警觉。那时建初寺的人,说不定还以为、皇后仍然在阿育王塔。
待到一行人坐船顺流而下、进入中渎水之后,即便建邺想派兵来追,已是来不及了!
入江的水面宽阔,潘淑等人被困于船上,无处可去。几个人蹉跎到晚上,渐渐过了一片芦苇丛生的水域,便遇到了魏国奸细设在这里的据点!更多的魏国人加入了队伍,潘淑等更难逃脱。
随后众人乘船、沿着中渎水到了广陵,接着循泗水之水路去徐州,已是完全进入了魏国官府管理的地界!
那些接应马茂的人,应该是某官府的官吏,在魏国之地行船十分顺利。人们到了徐州,官府甚至给配备了马车,一众人遂弃舟乘车,沿平坦的陆路、继续向西北方向赶路。
潘淑知道,马茂是真的要把她们送去洛阳了!
绝望无奈之余,潘淑也想过一了百了。但马茂等魏国人并未为难,一路上对她十分客气有礼,潘淑一时又没能下得决心。
何况姐姐与姐夫也被掳来了,潘淑不知道自己死后、究竟会发生什么事,还是想亲自看看情况。
潘淑自然非常畏惧那秦亮!一个能让大吴皇帝都感到畏惧、急忙派人议和的武夫,名字能在夜里拿来吓小孩,所以潘淑见到马茂时,才会直接说、难道不是杀人如麻之人?
不过经马茂那么一说,潘淑倒有点想在死之前、亲眼看看秦亮究竟是怎样的人。马茂的言语、至少不是完全在说谎,潘淑看过那些密信,其字迹确实有大家之风,非读书知礼之人写不出这手字。文采也是通顺流畅,言辞诚恳质朴,似乎并非潘淑以前的想象、是个什么野蛮人。
以前潘淑只是下意识的感受,并未多想。如今想想也是,魏国人并非异族,何况吴国不少士族就是北边逃来的,衣冠礼仪文字能有多大的区别呢?
一行人从徐州而去,路上道路平坦,每到县驿,还能换驽马。二月中旬,众人便抵达了洛阳。
马车从东往西走,先是过了一处市集一样的地方,外面十分嘈杂,没一会吵闹声又渐行渐远了。
就在这时,潘淑忽然听到、前面传来了马茂的声音。马茂的声音挺大,且情绪激动,喊道:“大将军!大将军!”
潘淑终于忍不住好奇,挑开车帘往前方探视。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座巍峨的城楼,城楼下面一群人已等在那里,骑兵中还举着一面“秦”字篆书羽毛旗。难怪那马茂没见过秦亮,却直接喊出了大将军。
潘淑定睛一看,从人们的位置和姿态上看,立刻便猜出中间骑马的人、可能正是秦亮!
只见那秦亮很年轻,竟是身材长壮、容貌十分俊朗,姿态洒脱、气质不凡。他的皮肤较白,留有浅山羊胡,整个人看起来非常干净清爽。眉宇间自有英气,却是神情诚挚、有一种质朴亲切之感!潘淑顿感意外,着实未曾想到、魏国大将军是这样一个人。
秦亮的神情从容自信,又带着喜悦热情的微笑,正翻身跳下马来。其举止有儒雅之气,行动又十分矫健。
马茂则是快步上前,十分迫切的样子。两人随即步行走到了一起,马茂当即要跪拜,抱拳哽咽道:“仆在东吴未能干成大事,今仓促而归,实有负大将军之托,却叫大将军亲自出城迎接,仆惭愧之至!”
秦亮立刻结实地握住马茂的手,将其扶起,注视着马茂、语气诚恳道:“将军视吴国主赏赐荣华富贵为无物,身在敌营多年,仍能矢志不渝、忠心大魏,有此忠肝义胆,怎不叫人钦佩?卿又甘冒性命之危,为我军获取了许多重要情报,功不可没,何来惭愧之心?”
潘淑将二人的神情看在眼里,简直不像是从未蒙面的人,倒像是多年好友重逢。潘淑只觉有些稀奇,而且两人的情绪很能感染人,让她也不经意地感受到了一见如故的喜悦?但很快她又意识到、自己现在才是身在敌营!
马茂道:“大将军如此看重,仆真不该惜命偷生,正当在建邺起义,与贼军玉石俱焚,以报大将军知遇之恩!”
秦亮故作不悦之色,语气有力地说道:“今山河破碎,连年争战,百姓苦不堪言,我正欲辅佐天子,统一河山,中兴大魏,实现心中之抱负。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更亟需卿这样有胆有谋、忠勇兼具之才,建立奇功。人只有坚持活着,才能为国效力,卿安能轻言放弃?”
这时秦亮身后的官员也纷纷揖拜,有个一脸胡须的年轻人道:“有大将军在朝,国家幸甚,社稷幸甚!”
马茂一脸动容地拜道:“仆愿为前驱、辅佐大将军成就大业,肝脑涂地在所不辞,如若背弃大将军,人神共诛!”
秦亮携手道:“今得乐德,吾心甚慰也。”
马茂道:“大将军!”
接着秦亮便向马茂引荐、身边的一众文武,一时间人们是一阵谈笑,十分热闹。
潘淑见状放下了帘子,但秦亮的那双眼睛、却似乎还在面前,她怔了好一会都没回过神来。秦亮的眼睛炯炯有神,神情或从容踌躇,或面带微笑,确实气度不凡。
可惜此般儿郎、却是敌国大将,若是吴国将军,并愿意效忠于吴国太子母子,那该多好。然而就算是马茂、潘淑觉得有才能,竟也是魏国奸细!潘淑更是一阵消沉,只觉万般诸事无力回天。
……众人簇拥着秦亮,骑马进了建春门。走此门进城,东西延伸的大道即是“建春门内大街”,这条路离大将军府很近,很快就能返回府邸。
以马茂的级别,秦亮本来想迎到大将军府门,也算是礼遇了;正是因为听到禀报、马茂等走建春门入城,离得不远,秦亮才干脆出城相迎。毕竟马茂背井离乡多年,刚从千里之外的敌国回来,礼重一些也让人可以理解。
先前秦亮也发现了马茂一行、不只一辆马车,后面有辆车上隐约有妇人。秦亮只以为是马茂的家眷,马茂在吴国多年、在那边娶妻生子也是人之常情。
大伙一起来到西厅,秦亮并不急着与马茂畅谈。情知马茂等远道回来,舟马劳顿,秦亮遂命朱登为马茂一家、安排一处院子歇息休整,并请马茂、傍晚到前厅来赴宴。
如此安排好,随行的属官将士便陆续拜别,约定晚宴上再见。
这时马茂却没急着告辞。秦亮见他有话要说的样子,遂屏退了左右,叫朱登在外稍等。马茂果然上前拜道:“随同回来的妇人,请大将军单独安顿。”
秦亮点头道:“原来不是乐德家眷。”
马茂沉声道:“禀大将军,此乃东吴国主孙仲谋的王后潘氏。”
秦亮一愣,顿时与马茂面面相觑。
“说来有些离奇。”马茂强笑了一下,“仆本已准备离开东吴,并无此打算,却正好遇到了机会,才将王后请来洛阳。”
秦亮愕然心道:确实离奇。
马茂遂跪坐在侧,在秦亮身边大概说了一遍,东吴皇宫如何争斗、潘氏如何危险,他又是怎么把潘皇后接来魏国的。
说是“接来魏国”,但这不是拐来的?
当年曹公攻打东吴,扬言要捉二乔回铜雀台淫乐、可不管姐妹二人嫁没嫁人,明着就是要抢。但如今这样用奸细拐来潘后,比之攻破东吴、劫来美女,似乎稍显上不得台面?
秦亮一时也不好说什么,听罢便道:“既然孙亮可能继承吴国主之位,吴王后便是国主之母,让她留在大魏、亦不失为一件好事。乐德又立一功也。”
马茂道:“仆在东吴时,王后多有信任,仆只是不忍看王后死于非命。”
秦亮点了点头道:“卿放心,我们想留谁、便留谁,还怕他东吴不成?”
马茂拜道:“大将军威武。”接着轻声说了一句,“潘后有神性,吴人皆以为神女,称榴花花神,凡人不敢亵渎也。”
秦亮的眼角微微一扬,侧目看马茂,但见马茂神情正然、眼中并无揶揄之色。一时间秦亮也无法确定、马茂那么说是何意,且又不好细问。
这时马茂拱手道:“仆便请告辞。”
秦亮遂还礼道:“乐德安心歇着,晚上前厅设宴、为卿接风洗尘,然后继续相谈。”
马茂道:“大将军如此厚待,仆不胜感激!”
秦亮好言道:“卿在东吴不易阿,如今回到洛阳,便什么都不用担心了,我自会安排妥当。”
马茂拱手转身,秦亮送马茂到西厅门外。等在门外的朱登揖道:“马将军请。”
秦亮在台基上目送二人,随即又叫来了吴心,让她去安排马茂带回来的妇人。
..
第五百九十二章 会猎于吴
此间庭院不大,但风景很不错。潘淑抬头就能看到庭院外的亭台楼阁,蓝蓝的天空、飘着朵朵白云,山脉在远处、反而让人有一种开阔恢弘之感。细看近处的檐牙斗拱,也是建造得十分精美。
潘淑刚沐浴更衣完,泡过热水之后、身体感觉有点疲惫,但心情也放松了下来。
大概还是比较出来的。之前她被人欺骗拐走,渐渐远离家乡,无论马茂说什么,她都难免忧惧交加!下意识会想起、那些拐騙人口的事,不知会遭遇什么非人的对待,亦不知将发生什么。
直到真的来到了洛阳,她倒没那么慌了。无论东吴国中怎么说、魏国君臣残曝无道,洛阳终究是魏国的都城,有那么多人、官民市井有规矩,总比在荒郊野岭让人安心。
而秦亮是魏国大将军,且是名将,名声赫赫不止于魏国,这又比马茂让人放心。
加上潘淑在城门口,亲眼见到了秦亮的模样,还听到了他说的话,见识了他的语气、神态。那样的气度仪表,潘淑只见了一面,便知事情、并不会如想象中那么糟糕!
这时门楼那边传来了一阵说话声。小宫女很快拿着东西进来了,顺手把一盘芝麻饼放在了木案上,弯腰道:“方才的夫人送了些东西过来,芝麻饼还是热的。”
看得出来,跟着潘淑的宫女也不心慌了。宫女不识字,但住在了什么地方、别人怎么对待的,她不是傻子当然能感受出来。
潘淑闻到香味,忍不住拿起来轻轻咬了一小块尝尝,没想到外面酥脆、里面柔软香甜,味道还不错,遂吃了半块,又赏赐剩下的芝麻饼给宫女尝尝。
没一会,门楼方向又隐约传来了人声。潘淑走到夔纹雕窗前一看,心头顿时一紧,只见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头戴小冠,已走到了天井旁,不是秦亮是谁?
潘淑被拐到魏国,被马茂当作美人献给魏国大将军,看样子确实不会遭受什么瘧待,但被婬辱是难免的事了!
尤其是潘淑这样的姿色,几乎不可能幸免!她当然知道,自己美艳妩媚、堪称绝色。当初她被没入织室,数百人都对她敬而远之、说是并非人间女子,后来进了皇宫,几乎与所有妃嫔关系都不好,无一不妒忌她。
潘淑自然不愿意受辱,但顷刻之间、她竟然有一种下意识的感觉,若是辱她的人是秦亮,好像也不是很抗拒?
然她可是有夫之妇,而且是吴国皇后!一时间她又是羞耻,又是害怕,还很緊张,心情十分复杂。
秦亮阔步走到了房门口,潘淑这才急忙从筵席上站了起来。不出所料,秦亮一看到潘淑,眼睛仿佛也亮了几分。
忽然“咚”地一声,一直随身携带的深色瓷瓶、竟从她的袖口里掉到了地上!
秦亮看了一眼那东西,眼神随之一变。潘淑一手按住有点宽松的交领,然后俯身捡了起来,赶紧塞进了袖袋。
秦亮这才揖拜道:“我乃秦亮,幸会吴王后。”
潘淑不自然地还礼道:“秦将军。”
这时潘淑听到了轻而短促的一声叹息,她不禁抬头看了秦亮一眼,便见秦亮的眼睛里露出了怜惜之色。潘淑顿感汗颜,一时间却无从解释。
她幽幽道:“这里是秦将军的府邸,秦将军不用客气,请入座罢。”
秦亮小心客气地说道:“王后请。”
他说罢走到了侧首的席位上跪坐下来。潘淑用不经意的眼神看他时,只见那张俊朗的脸上,虽带着些许愁绪,却仍是坦然从容,潘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秦亮沉默片刻,开口道:“我并无为难之意,王后真的不用担忧,可放心在此静养。若是王后将来想回建邺,我愿派人护送到边境,让王后平安返回吴国。”
潘淑诧异道:“秦将军真的愿意放我走?”
秦亮道:“将王后请到洛阳,本不是我的意思,不过马茂也是出于好意。魏吴两国虽敌对,但吴国主也曾接受过、大魏皇帝策封为吴王。后来吴主反叛,割据自立,方至兵戈相见,这是大魏朝廷与东吴势力的大义问题,无关私怨。我与王后无冤无仇,又见王后如此佳人,有沉鱼落雁之美,怎忍相害?”
听起来很有道理也,潘淑又见秦亮神情诚恳亲近,遂轻轻点了一下头。
秦亮转头道:“不过王后最好还是在洛阳住一段时间。吴国内閗之事,我已听马茂说了,如果王后急着回去,恐怕枉送性命,香消玉损,岂不可惜?”
大将军提到貌美、又说什么香消玉损,不像是严格恪守礼仪的样子,但不知为何、潘淑并不反感。
潘淑轻叹一声,向秦亮揖道:“多谢秦将军以礼相待。”
秦亮拱手道:“王后的身份,马茂并未告诉别人。如果王后打算将来回吴国,那此事便不要说出去了,如此可以尽量保住王后的清誉。”
潘淑立刻抬眼看去,轻声道:“秦将军想得挺周全。”
之前在建邺,潘淑离开建初寺时、留下了一封书信,声称道法更灵、要去一处静室为陛下祈福云云。皇帝等人不见得会相信,但也无法确定,总比发现她在洛阳要好!
秦亮也不时观察她一眼,大概也察觉到了、她没有要寻死的迹象,秦亮的神情随之轻松了一些。
潘淑问道:“大将军为何要费心替我着想?”
秦亮笑了一下:“至少暂时要维护王后的名节,我也希望,是孙亮继承吴王之位。”
潘淑脱口道:“可惜秦将军不是吴臣。”
秦亮面带微笑道:“以前我还真的可能变成吴国之臣。”
潘淑看了他一眼,说道:“秦将军在魏国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莫要开这样的玩笑。”
秦亮缓缓摇头道:“我并非一开始便是魏国大将军,之前也曾有朝不保夕的处境,而且胜算极低。内閗可不只有吴国人,魏国朝廷的争斗,有过之而无不及,动辄灭族、并不稀罕,曹昭伯失败的时候,死者数千人之众!对了,我们现在住的这座宅邸,便是曹爽修建的府邸。”
潘淑留意他的眼神,此时才发现、秦亮确实不是开玩笑。
秦亮接着道:“那时我便有打算,一旦大事不济,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逃亡别国。吴国本不是首选,不过当初我正做庐江郡守,去吴国实在太方便了,因此东吴也是选项之一。”
潘淑沉吟道:“秦将军若真到了吴国,将会怎样?会像马茂那样吗?”
秦亮摸了一下额头,没有回答。过了一会他侧目看向潘淑道:“因此王后的处境与感受,我能感同身受。如今王后来投,我岂能不善待?”他随即沉吟道:“可能是上辈子的阴影,即便在光鲜的时候、心中也常有惶恐之心阿。”
潘淑听到“感同身受”,又看着他的眼睛,心里竟是一暖。他那俊朗亲切的模样,让人有一种亲近之感,好像今天并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而是认识了很久一般!
她浑浑噩噩地来到洛阳第一天,确实觉得有点神奇,说出去可能别人还不信,她对一个初次见面的人、竟毫无道理地有了些信任依赖的感觉。
秦亮的眼神里带着些惆怅、感慨,潘淑甚至有点心疼他。
她很快回过神来,忍不住暗骂自己一声,自己什么处境、凭什么去心疼同情一个威震天下的大将军?
潘淑收住心神,客气道:“幸有秦将军收留,不胜感激。”
秦亮终于又露出了那种从容的微笑,侧目坦然地欣赏着潘淑,用玩笑的口气道:“等孙亮登上了吴国主之位,王后若要回去也无妨,可在吴地等候。待我率大军会猎于吴,横扫江东,那时王后将去何处?”
潘淑身为吴国皇后、听到这样的言论,应该表现得不屈服才对,但见他有踌躇之意,面带笑容,潘淑却不忍扫兴,竟是垂目默然。可能潘淑也喜欢见到秦亮自信从容的样子罢。
秦亮没听到回应,看了一眼门外,便揖拜道:“王后远道而来,我正该来见一面。请安心暂住此间,我便不多打搅了。”
潘淑已相信、秦亮善待的诚意,不禁俯身顿首还礼:“将军如此对待,我无以为报……”
话还没说完,潘淑忽然察觉,自己先前沐浴更衣、换了一身侍女送来的干净衣裳,但深衣与里衬都有点大,穿着很宽松,这么一俯身便失态了。正因那衣裳不合身,衣襟料子一直磨着她的肌肤,被秦亮看去恐怕更加不堪。潘淑急忙直起身来,果然见秦亮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她的脸顿时绯红。
秦亮刚才告辞,应该要走的,这会竟坐着没动,语气也变了,追问道:“王后欲如何回报?”
潘淑忙把没说完的话、说了出来:“定谨记今日恩义,他日不吝厚报。”
秦亮暗示道:“只要人们知道王后来了洛阳,无论王后是否守身如玉,世人也不会相信了。”
这句话好像却是没说错也。
潘淑下意识地想到,在建邺的可怕遭遇、以及大吴皇帝的态度,她心里不禁生出了恨意,又想起秦亮刚见面时的怜惜、以及为她考虑的体贴,潘淑不禁一阵心乱。她确有多年没有想那种事了,但现在是什么处境、认识秦亮才多久?
何况彼此才第一次见面,潘淑其实不太了解、秦亮究竟是什么样的一个人,如此、怕是太轻信别人了!如果被诱拐、强辱是迫不得已,那像她这样、刚见面便主动投怀送抱算什么?一旦说出去,那不就坐实了不要脸的婬妇!
正在潘淑寻思的时候,秦亮已坐到了她的身边,伸手轻轻摸到了她的纤手,他的手好温暖阿。
潘淑看了一眼他的袍服,顿时满面通红,情急之下,忽然把秦亮的手往前一推。不料出手一下子撞到了什么东西,她整个人都差点跳起来,慌慌张张的、差点去轻抚秦亮的身体,心疼有没有伤着他。
潘淑简直快哭出来了,她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冷冷地顫声道:“大将军说过,不会为难,岂能言而无信?”
秦亮怔了一下,想了想道:“因王后绝世之貌,我才一时没有忍住。王后勿怪,告辞了。”说罢起身便走。
潘淑无力地坐在筵席上,长长松出一口气,看着秦亮的背影,许久没有回过神。她只觉深衣中凉飕飕的,这才察觉外面起了一阵风,春天的风正从门口灌进屋内。.
第五百九十三章 礼乐之音
太阳已经下山了,夜幕渐渐拉开,大将军府前厅阁楼里的晚宴,却未结束。侍女们拿来了蜡烛、放在灯台上点燃,烛火立刻为古朴的大厅笼罩上了一层橙黄的光辉。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参差荇菜,左右流之……”歌舞姬们载歌载舞,齐声歌唱。伴随着金石的敲击乐、丝竹管弦的曲调,年轻女子合唱的声音,于娇美之中、又仿若有一种古朴悠扬的风雅之感。
清风伴随着舞步,把脂粉香气吹拂到四面、在席间飘荡。舞姬们长袖飘飘,裙袂宽袖依次起伏,看上去就像是江水的波浪,又叫人想到水边的佳人。在座诸公,皆一脸惬意,仿若陶醉在了美酒与歌舞之中。
夜色反倒让舞姬们更漂亮了一样。几乎毫无瑕疵的女郎并不多见,而朦胧的光线、恰好能掩盖住细处,人们只看年轻女子的大致线条,通过想象、总是会在脑海里补上美好的细节。
大魏几乎没有夜生活,一到晚上人们差不多就睡觉了,主要是有宵禁,晚上严禁人们在街道上乱走。但晚宴上的宾客,几乎都是大将军府的掾属,他们可以不回去、直接住在府邸上。
虽然属官们在洛阳都有宅邸,但不时住在大将军府也无妨。曹爽建造的这座府邸、可以驻扎三千兵马,房屋很多,住几个属官自然无甚局促。
席位上除了马茂,都是大将军府的属官。
辛敞、王濬都不在此间了,新任长史是陈廷尉的弟弟陈骞,旁边坐着从事中郎钟会。东侧还有司马王康,不久前才征辟的军谋掾王浑、文学掾荀勖、主簿吕巽。武将饶大山、祁大等也在席间。
开宴之前,秦亮亦已给马茂安排了官职,大将军从事中郎。因为马茂在洛阳毫无根基、人都不认识几个,先做属官熟悉一下环境;做过大将军府掾属,也是一种仕途身份。
马茂坐在筵席上,一副放松高兴的样子,有闲心津津有味地欣赏着歌舞,显然对秦亮的任命十分满意。从大将军府出去的属官,很多都是三四品的大臣,至少五品郡守起。不仅如此,秦亮还在洛阳送了马茂一座府邸,礼聘的财物。
秦亮已喝得有点晕了,好在今晚的接风宴,作陪的都是大将军府的官员,敬酒的人没那么多。
不知过了多久,音乐声暂歇,厅堂里传来一阵谈笑与赞扬。钟会的声音道:“公曾闻之,刚才的音律何如?”
荀勖道:“古诗新编,舞姬姿态,行云流水,叫人赏心悦目。”
秦亮听到两人的话有点奇怪,荀勖可谓是答非所问。他这才想起,荀勖是真正精通音律之人,尤善雅乐正音、以及清商署的清商乐,可能比王公渊更有研究。
而刚才用诗经改编的舞乐,为了加入古风的元素,配乐有编钟敲击乐。估计音律有点问题,荀勖不愿意违心恭维,却又不好当众扫兴,故而左顾言它?
秦亮便坦然举杯,微笑道:“回头还请公曾重新调试一下乐器、韵律。”
荀勖恍然转头,随即露出笑容道:“仆分内之事。不过仆非妄言,大将军府的家伎,舞得确实不错,笑意嫣然、顾盼有神,轻快舞姿叫人如沐春风。必是大将军平素善待也。”
秦亮“哈哈”笑了一声,说道:“她们没有愁眉苦脸、能助酒兴就好。”
秦亮确实不在乎这些细节,不过大将军府常有士族官员来往,各方面都讲究一点、确实能提高宴宾的规格。
荀勖立刻拿起酒斛:“敬大将军,贺乐德荣归大魏。”
马茂道:“仆在东吴时,常心念大魏,神往洛都。今日得归,大将军、诸位同僚盛情款待,仆喜不胜收,请先干为敬。”
“乐德便当是回家一样,不必拘谨。”秦亮对马茂道,又向左右祝酒。众人纷纷一饮而尽。
片刻后,音乐再次响起,几个女子鱼贯而入,分别向席位上的人们屈膝,又跳起了清商舞。
大家喝着酒、欣赏歌舞,不时谈笑,晚宴直到夜深,才尽兴散席,着实比上次的家宴时间更长。秦亮走路摇摇晃晃的,众人把他送到内宅门楼,让侍女们扶着。
不过秦亮还没有完全喝醉,即便酒醉了、他也不会糊涂。
果然令君端来醒酒的甜汤时,便问起了马茂送的美女。秦亮说是吴王后,并不忘说了一句,吴王后是来避祸的、自己没有碰她。
令君大为惊讶!秦亮遂将吴国怎么内閗、潘后如何被马茂“请来”洛阳的事,大致说了一遍。
潘淑好不容易才熬到皇后的地位、至少在吴国受承认,以后还有皇太后的名分,此时她的心思明显不在魏国。因此潘淑虽然暂且被安顿在府上,她多半只把自己当客。
令君本就不反对秦亮纳妾,只是不想与看不惯的女子相处。对于潘淑那样的客、即便秦亮动了她,令君多半也不在意。秦亮起先说自己没碰过、似乎只是多此一言,不过他说的确实是实话。
潘淑貌美动人,似乎也不用负责,秦亮不慎窥见了绮丽风景、自然有亲近之心。然而潘淑稍微拒绝,秦亮便没再强求了。
她随身带着毒酒、随时准备要自尽?秦亮何苦相逼。况且他说起,对潘淑的处境感同身受,自然也非胡说。即便马茂说有神性,秦亮最近对一些玄虚之物已有点将信将疑、对此颇为好奇,但权衡之下仍未勉强。
但无论如何,潘淑的身份确实不一般。在吴国是皇后,在魏国也算是名正言顺的吴王后!
若非要为潘淑的身份保密,接待王后的礼仪规格,本不该如此简陋。礼乐这样的东西、应是维持统桎秩序的方式之一,因此荀勖看重雅乐乐器的韵律,也有一定的道理。
次日,秦亮去尚书省过问政务时、听说郭太后来閤门了,遂打算将此事也告诉郭太后。
尚书省庭院,在殿中东部区域,往北走就是朝堂,中间有几座建筑相隔、被称作閤门。
秦亮离开尚书省,从庭院西北侧的一道门出去,然后进了一座门楼。穿过门楼,便在天井里见到了宦官张欢。张欢通报之后,秦亮把鞋子脱在门口,遂走进阁楼觐见。
皇帝给了“如萧何故事”的殊荣,但他不一定要用,比如上朝时、通常仍不佩剑。
阁楼的门不大,开在东南角。秦亮走进去时,见到郭太后坐西朝东,独自跪坐在帘子后面、案上还放着文书。
张欢等宦官宫女站在门外,见礼罢、秦亮便没急着说潘后的事。
郭太后庄重好听的声音,先开口道:“听说王经快到洛阳赴任了,大将军是否知之、才德何如?”
秦亮听到这里,当即确定、郭太后做皇太后这么多年,虽然几乎都听权臣的意思,但她应该是懂朝政的。
几任权臣通常都更在意兵权,不过除此之外,尚书省自魏朝以来、权力也不小。所以郭太后才会专门问到,尚书仆射的人选。
郭太后言下之意,大概在问是不是自己人?
秦亮想了想,便答道:“王经是臣的冀州同乡,当初他被免官之后,因臣举荐,才重新入朝。他在洛阳时,也会到府上宴饮走动。不过臣觉王经之才,非在兵事,回洛阳做官、或更能发挥所长。”
他稍作停顿,继续说道,“彦纬任郡守时,曹爽曾给他几十匹绢、叫他去东吴贸易,他以为是一种羞辱,便弃官回乡,后因其母劝诫、才返回朝堂自领罪责。臣观之,彦纬看重气节、恩义,要他恪守本分,应无大碍。朝廷自有法度,如果大多人、都只做自己该做的事,自然政通人和。”
郭太后想了想,微微点头道:“大将军言之有理。”
秦亮又不动声色道:“尚书右仆射是辛敞(由大将军长史升任),与王经皆正直之士,分掌尚书省,殿下勿虑也。”
郭太后听到这里,便不多问。
一时间秦亮想起了后世赵匡胤陈桥兵变后的故事,有个守桥的小官、以没有有司印信为由,死活不放行。但赵匡胤后来还夸赞小官,因为守规矩法令的人,其实也是维系王朝秩序的基石。反之如果大家都表忠心、却只顾钻营不守规矩,他能卖别人,一旦有了机会就能卖自己!
在秦亮看来,王经与羊祜、荀勖、陈泰这几个人,有某种相似之处。大概是爱惜羽毛,做事比较有原则,有所为有所不为。这种人往往不太好用,但几乎不会乱来、或背后捅刀。
尤其是现在,皇帝年龄还小,根本无法绕开中书省、发出让人认可的诏令。而秦亮却是名正言顺的大都督大将军录尚书事,掌握了魏国的军政大权,从制度法令、道义上,王经等人都没有什么纠结的机会。
如果有人可能用得上他们,那只有郭太后!
但郭太后是可以信任的人,何况她对大多外臣并没有恩义、她拿那种人更不好用。
于是秦亮认为,没有必要除掉、或排挤所有不是自己私人的官员。何况那些表忠心的人,真的就完全靠得住吗?
当然做权臣总是危险的,真正要名正言顺,还得皇帝的名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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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九十四章 竹帛何名
这时秦亮转头看了一眼东南角的门口,说道:“臣有一件密事禀奏殿下。”
郭太后会意,便唤张欢进来,说道:“不要让人靠近阁楼。”
张欢应道:“喏。”随即退了出去。这座阁楼有两处出口,望南的门,便是秦亮进来的那道门;北边还有一间房、有一道房门。张欢只要叫人看住两边即可。
秦亮起身,靠近垂帘跪坐下来,说出了他要禀奏的密事,竟说卧底吴国的奸细马茂、昨日带回来了孙权的王后潘淑!
郭太后同样是十分诧异。她不是没经历过离奇的事,但潘后是吴国人,此事着实让人有些难以置信。
秦亮大致说了一遍过程,又道:“马茂将她拐来洛阳,却非出于歹心。据马茂所言吴王宫形势,潘后不走,应该是难以活命了。我并未为难潘后、许诺可以送她回吴国,但她昨日并未说要走。”
郭太后抿了一下朱唇,有一会没出声。或因想起了自己的经历,她对潘后的处境、顿时有些同情。贵为皇太后、皇后又怎样?活下去与身后尊荣,有时最多只能选一样!而她当初身怀六甲到淮南的时候,甚至可能身、名俱败。
透过蚕丝垂帘,郭太后大致能看清秦亮的样子,他即便皱着眉头、面有感慨之色,俊朗的脸上也隐约有一种羁傲的气质。郭太后回头一想:潘后被人拐走,不幸中的万幸、遇到的人是秦仲明。
郭太后了解秦亮的性情,他有时候会干一些胆大包天的事出来,却也待人诚恳。
“所幸是仲明。”郭太后脱口说出了心中所想。
秦亮抬眼看过来,露出了些许微笑。
郭太后又轻叹道:“恰当之时,卿把她请到宫里来,我想见她一面。”
秦亮道:“谨遵殿下之命。不过我以为、暂时应该隐瞒吴王后的身份,不然可能影响孙权的决策。若是因此改变了吴国继承人,反倒对我国不利。因此我才欲请殿下,屏退左右。”
郭太后轻轻点头道:“仲明言之有理。”
她看了一眼东南角的门,又觉隔着帘子看不太清楚,遂轻声道:“门虽开着、但门外看不到西侧的光景,仲明可以到帘子里来。”
秦亮稍作迟疑,便起身掀开垂帘,走到了几案后面,跪坐到郭太后的身边的席位上。
今日天晴,外面阳光明媚,阁楼里很亮堂,门也开着,外臣与太后坐这么近、确实让人挺緊张。何况这地方并不是荒废的东宫,北边是朝堂、南边是尚书省庭院,乃正式庄严的中秧朝廷办公场所!
大概是因为环境的缘故,秦亮未做出更多亲昵的动作,他跪坐下来便低声道:“令君曾与我谈起,只觉委屈了殿下。如今连阿余也无法养在殿下身边。”
郭太后轻声道:“王夫人大方、明事理。”
秦亮沉声道:“若非与殿下结盟、当时得以迅速起兵,我们全都没有好下场!故此令君对殿下,心怀感激之情。”
郭太后轻轻叹一气,心说:那时我不慎怀上了身孕,处境简直要命,等到扬州起兵、我其实已经没有多少选择了。
她沉吟片刻,悄悄说道:“不管谁在朝中掌權,我都没有什么办法。况且我们之间发生了那种事,若由仲明执政、至少不用那么担忧。”
郭太后也知道,自己做的事、不一定能得到多少回报,但至少能尽量避免悲惨的下场。尤其是那个噩梦、被许多人撞破不堪的场面,只要秦亮当权,诸如此类的事便不可能发生!
就在这时,秦亮靠近了一些,沉声道:“将来殿下还能重新做回皇后。早上我与令君谈起,她亦有此意。”
郭太后愣了一下,“什么?”
秦亮注视着郭太后:“如娥皇女英故事。”
郭太后与秦亮对视着,她很快明白秦亮是什么意思了!
郭太后的心情顿时十分复杂,有一瞬间、脑海中甚至一片空白。只见秦亮的神情严肃,坚定的眼神中、亦有些许不安。
其实权臣做到这一步,不仅手握军政大权,而且有着巨大的军功声望,加上曹氏社稷日渐衰微,朝中很多人都会琢磨权臣篡位的可能!这种事太容易联想了,只是没有人愿意说破而已。
不过秦亮做得还不太明显、又让郭太后听政,很多人估计才无法完全确信,认为秦亮似乎有还政曹家的可能?最大的原因,便是让郭太后留在了皇宫掌握诏令。
秦亮倒好,在郭太后面前,直接清楚地说出了野心!
郭太后也緊张起来,但转念一想,秦亮愿意亲口对自己直说,也是出于亲近与信任。她便慢慢地松了一口气,让几乎到喉咙的一颗心稍微缓解一下。
郭太后仔细看着秦亮的眼睛,又转头看了一眼通往隔壁的房门,终于忍不住低声道:“制度源于周礼,不合礼制罢?”
秦亮沉声道:“历朝历代的后宫制度都不一样,我以武功开国,作为特例,不会有多大的问题。殿下本就是皇太后、皇后,我岂忍心让殿下自降身份?又怎忍让殿下幽居别宫?”
郭太后伸手使劲握住秦亮的手:“那我们不得被史官辱骂多年?”
秦亮眼神冷峻:“儒家为尊者讳,只要地位足够尊崇,士人还是比较隐晦克制的。再说要骂也是下一个朝代的事了,那时我们早已带着谥号作古多年,说不定墓都给盗过了几遍,哪能管那么远的事?”
郭太后良久说不出话来,稍微冷静之后,才思索秦亮为何要如此许诺。
或因她现在临朝听政?但这个理由不够充分,如果秦亮担心隐患,他现在就可以让郭太后移居永宁宫!反正换作曹爽或司马懿,如此作为简直是毫无意外。
那样做、也许有点对不起郭太后,但在大权面前,父子兄弟一家人都能你死我活,分配不公又算得了什么?
郭太后脱口问道:“仲明为何要这么做?”
秦亮道:“我的心,殿下还不知道吗?”
郭太后的心里仿佛听到“嗡”地一声,只觉秦亮诚挚热烈的目光、好像在灼烧她的心坎一样!
她立刻就相信了秦亮的诚心。不仅是相信他的品性为人,而且他根本没有必要欺骗自己!不说直接把郭太后弄到永宁宫,就算是现在这个局面,郭太后也没有实力、威胁到秦亮的大权。所以秦亮不是要花言巧语哄她高兴,而是发自肺腑想对她好,深思熟虑绝非冲动的承诺!
郭太后却一阵冲动,不顾危险地搂住了秦亮,口鼻在他的颈窝里、贪婪地闻着他的气息,身体緊紧贴着秦亮。
秦亮温暖的气息在她的玉耳边、低语道:“我其实对很多东西,都看得很淡,野心并不是那么大。江山对于我来说,真的不如卿等重要。但是走到了这一步,不可能再想着后退,稍微犹豫,后面便是万丈深渊!”
郭太后幽幽道:“有了江山,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年轻貌美的不是更好,岁月不饶人阿、我哪能相比?”
秦亮道:“我还是想与殿下等厮守。”
接着他便小声地说起了郭太后的美好,说得很详细,简直是不堪入耳。平素他那么儒雅从容,言行得体有气度,但说在郭太后耳边的这些话,竟又是十分放得开。郭太后听得脸颊绯红,耳朵都已发烫。
本来她做了太后之后,有一段时间便只等着那个谥号了,活着的人生已无多少盼头,既对大局无奈、也无法掌握自己的命运。但认识秦亮之后,她竟然渐渐发现、自己还有很多经历没有体验、有许多事没有做完。郭太后几乎口不择言地耳语道:“这辈子下辈子我的心都是仲明的。”
但两人不敢拥抱太久,没一会就只得分开。
秦亮也转头看了一眼门口,接着抬头看头上的斗拱。郭太后瞪了他一眼,轻声道:“有不少人看到仲明进来,我还叫张欢守着外面,卿不能逗留太久。”
秦亮瞅了一眼郭太后的蚕衣衣襟,点头道:“殿下说得是。”郭太后低头一看,荭着脸轻轻拉扯、收拾了一下因拥抱而略显凌乱的衣裳。
“何时再能到东宫觐见殿下?”秦亮问道。
郭太后想了想道:“我现在心里很乱,容我想想,如今还是不要叫人怀疑得好。”
秦亮点了一下头,拱手道:“那今日臣便不多打搅了。”
郭太后还礼,柔声道:“卿回尚书省做正事罢。”
秦亮遂从筵席上起身,郭太后瞥了一眼他的袍服,他稍作整理便撩开垂帘走了出去。走到东南侧的门口,秦亮又转头看了一眼。
郭太后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在阳光里,这才“呼”地缓了一口气,軟软地跪坐在原地,只觉刚才好像做了一场梦。面前仍然摆着先前的文书,但她已没法静下心继续看了。
浮躁激动的心情之中,竟有莫名的安心,因为郭太后清楚,秦亮心思缜密谋事稳当。但她隐约又压抑着一丝罪恶感,一时间叫人无法自已。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五百九十五章 天涯沦落人
今日秦亮去殿中了。
大将军府内宅,阁楼北面的木窗开着。远处的邙山山影,因为距离呈现出一种朦胧的暗绿色,空中的蓝天、白云却很通透清晰。宁静的风景被窗户框起来,好似一副画一般。
“啪”地一声轻响,令君把一颗白字放到了棋盘上。跪坐在对面的玄姬,凤眼低垂,看着棋子若有所思。
旁边还有侍女江离,但是她静不下来,偶尔看两眼棋盘,便不断做着琐事,一会去煮茶,一会去拿东西。
此时玄姬好像有点走神,令君同样如此。
早上商量说要许诺郭太后、将来封为皇后之一,便是令君出的主意。
当时秦亮提起,自己还要出去打仗,能在洛阳稳住朝政的人、最合适的还是郭太后。令君与郭太后一起经历过扬州起兵、几个家族的生死存亡时候,以及祖父王凌去世后的暗流涌动。如今又让郭太后作为盟友、在朝听政,确实应该给她一些将来的许诺,不能让她一点盼头也没有。
贵人、美人之类的名位,对于魏朝皇太后,显然不合适!
如今只是给郭太后许诺一个尊崇的名位,比较她当初的支持、以及功劳,令君觉得并不未过。
这种事就像蜀汉张飞故事。传言张飞不时刑罚士卒,鞭挝健儿,对待属下不公,却把人留在左右。刘备劝他,此取祸之道也。张飞没听进去,后来果然被部下所杀。
如同此时的郭太后,若要让她在
朝听政、就不该对她太差!不说秦亮愿不愿意背叛郭太后,其实令君也不想看到秦亮那么对待妇人,她对郭太后还挺有好感。
之后秦亮好像对令君还有愧意,随即就说令君是同甘共苦的发妻,有朝一日成就大业,将来定然立阿朝为太子!
她看得出来,秦亮也在尽力维护内宅。但成婚这么多年了,他似乎仍未完全了解令君。
这时令君回忆起了当年的一些琐事,总觉得怎么也洗不干净手上的污垢,非常心慌难受!在她的心里、最在乎的是自己的清洁,但从来没有人说过、大丈夫在这方面需要在意。
何况说的是改变礼制,并没有让令君从妻变成妾,那便不算是羞辱,也不会得罪王家。所以令君才会主动提出,许诺皇后名位给郭太后。
令君又想起,秦亮说过话、诸如原本只想与令君玄姬厮守云云;还有在他出任大将军之后,立刻举荐阿父王公渊为车骑将军,开府并掌部分禁军,竟是为了以防万一、为她与玄姬的后路考虑!
真正拥有大權的秦亮,也没有把权力看得最重要!令君更没必要那么执着于权力了,因为即便她做了皇后、做了皇太子的生母,其实也是依附于更大的权力而存在、便是皇权!
她不想为此太执着,却并非心里不懂。
郭太后至今没有儿子,西平郭家、也完全比不上太原王家的家势,更何况郭芝等人与郭太后的血缘
关系,又稍微隔了一层。秦亮许诺郭太后,明显不是为了平衡外戚,仅是因为不想太心黑、对郭太后过于残忍,才愿意尽量给予回报。
“该令君了。”玄姬的声音打断了令君的沉思。
“嗯。”令君看了一会棋盘,这才拿起白子放在格子上。接着抬眼打量了一下、玄姬美艳的脸,那粗麻布衬托之下,颜色鲜明的五官、细腻白嫰的肌肤,在妇人眼里也是十分养眼。
这时令君又心道:仲明确实是个十分稀奇独特的人。有时候他的言论犀利冰冷,具有深谋远虑,但是他又不像大多上位者一般,为了消除任何隐患而无情无义、无所不用其极。至于沉迷女色,也谈不上,否则他也不会整天都在忙活正事。那只能是,仲明看重的东西不一样!
跪坐在对面的玄姬稍作思索,便迅速放下了一颗黑子。
令君重新审视棋盘,只好把手从瓷缸里放开,说道:“这下输了。”
玄姬轻叹一声,看向令君道:“不下了!卿一直在走神,没意思阿。”
令君无奈道:“午膳之后我小睡一会,养足了神,再与姑一较高下。”
“好罢。”玄姬端起案上的茶碗,轻轻抿了一口。
令君道:“我这便想去见一面吴王后,姑可愿同行?”
玄姬低头看自己身上的丧服,缓缓摇头道:“算了。”
令君并未勉强,她与玄姬道别、下了楼阁,带上几个侍女走出庭院,往东边而去
。
一行人刚走过内宅门楼正对的高台附近,立刻见到有三个面生的女子、正在溪边的敞亭里。她们很快也发现了令君等人,其中两人退到了后面,一个身材窈窕的女子则走出敞亭,等在了那里。
令君叫随行的侍女在原地等着,因为仲明叮嘱过、不要把吴王后的事传出去。
走近之后,前面的女子眼睛里露出了惊讶之色,她微微失神、一时没出声,犹自打量着令君。
令君也瞧着这个女子,猜出她应该就是潘后!因为府上的妇人,令君都认识,这三个陌生女子很容易分辨出来。
潘淑名声那么大,果然名不虚传。她的容貌不一定比得过令君玄姬,却也是姿色罕见,妩媚动人。令君也喜欢长得漂亮的女子,一见潘淑的仪表,印象倒还不错。
只见潘淑二十出头的样子,瓜子脸的线条圆润柔和,饱满的额头、顾盼生辉的大眼睛十分有灵气,眼中的惊讶神色,看上去也是别有风情。
她的身段苗条,纤腰楚楚、玲珑有致,胸襟饱满,可能是骨骼比较小的缘故,听说孩子都七岁了、身材却仍有纤细感。肌肤又白又细腻,分外娇嫰,隐约有一种出尘脱俗的感觉,别人说她是江东神女,倒也合乎气质。
这就是皇后阿。虽然魏国人不承认吴国的皇帝,但潘淑在东吴确实是皇后!
令君明亮的目光从潘淑脸上扫过,心说即便贵为皇后,形势不利时也会
颠沛流离、甚至要仰仗他人生存,实在叫人感叹。
潘淑主动迎上前几步,别看她身材婀娜苗条,衣襟的轮廓更无法与玄姬相比,但走路时、轻软的丝质料子亦摇曳着美妙的韵律。
令君微笑着主动揖见道:“我是王岑,幸识吴王后。”
潘淑回过神来,立刻还礼道:“王夫人是大将军夫人?”
令君点头道:“是阿。”
一瞬间潘淑漂亮的大眼睛里、闪过了一丝复杂的神色,大概是看到王令君如此模样、冒出了几分气馁;又好像立刻意识到了自己的身份,随即夹杂着松了口气的豁然。
不知是潘淑的眼睛太能表现心情,还是令君看得很仔细。潘淑没把心里话说出来,令君却把她的心思猜了个大概!
果不出所料,仲明那样的儿郎、确能让许多女郎夫人满意。而这潘淑,似乎并未安心留在大将军府,大概仍放不下在吴国拥有的一切。
潘后这般美色,又是敌国来的王后、有江东神女的美名,仲明竟然没想尝试?
这时潘淑回过神来,也引荐了其中一个妇人,她的姐姐。亲姐妹的相貌,有时也会差别不小,她姐姐便没有潘淑的灵气。
令君大方地说道:“昨日不知王后等人到此,若有怠慢之处,还望海涵。”
潘淑道:“大将军、王夫人以礼相待,不及道谢,只怕打搅了王夫人。”
她说话的口音与魏国人不一样,但能听得懂,音色酥软、十分动
听。
令君想了一下,魏吴两国刚打过仗,但潘后不是战利品,大约相当于吴国士族武将投奔于魏国?至少不算俘虏。
于是令君不愿让潘淑感觉太屈辱,便道:“实未以礼相待,只因夫君所言,勿要大张旗鼓、公开王后的身份,方至于此。”
潘淑忙道:“这样已是不错了。没想到王夫人倾国倾城之貌……待人还这般好。此次遭遇不幸,却能遇到秦将军、王夫人,又是万幸。”
交谈了几句,令君大致已经看出来,吴国的潘皇后、比不上大魏皇太后那么大气,当然相貌身材也不一样,潘淑长得没有郭太后那么高挑。
但也不像是个城府很深、心机险恶之人,反而易把喜怒哀乐、从那双漂亮的大眼睛里表露出来。这种人长得又很美、一般的妇人根本压不住她的光彩,在宫廷里、便可能会被真正藏得住险恶的人对付!
不过令君与她第一次见面,相处得倒是不错。因为令君没想欺负她,她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当然也绝不愿得罪此间女主人。
令君面带微笑道:“秦家的兄嫂姓张,往后在外人面前,王后便先以张夫人自称何如?”
潘淑点头道:“王夫人想得周全。”
令君稍作思索,便道:“大张旗鼓的宴会不恰当,过两天我们准备一场家宴,权当为王后接风洗尘。”
潘淑脸色微红:“夫人不用太客气,如今我流落至此,得将军、夫人如
此对待,已是感激不尽。”
令君不置可否,心说:如果仲明将来真能把东吴灭国了,卿还能想着回去吗?
.........。.......。...
第五百九十六章 卿从何来
下午玄姬再与令君下棋,果然难胜。玄姬费了不少神,回到自己住的庭院歇了许久。黄昏时分,她才又去南边的庭院,好在一起用晚膳。
仲明还没回来,令君又亲自去下厨了,玄姬便去灶房找她。
府邸中有许多侍女,令君可以不用干活。不过魏朝的达官显贵、仍保留着许多古代的习惯,男子喜欢去打猎,可以让家里人经常吃上肉,毛皮还能拿去交易;妇人则会做纺织、烹饪之类的活。很多贵妇都会做,既有实用、也能得到贤惠的评价。
秦仲明倒好像从不打猎,他会种地。
不过平常是要有新鲜的食材时,令君才会偶尔亲自下厨。玄姬走进灶房一看,发现正如所料、今晚有鲜鱼吃。
玄姬也想去帮忙。令君却道:“一会便做好了,姑别动,省去洗手。”
见到令君双手都是黏汁,玄姬也听了劝、只好站在旁边看着。
玄姬没认出来是什么鱼,只见那鱼洗干净后,浑身仍然有许多透明如水的东西,即便鱼已杀过了、令君仍然不好握住。她左手按着猾溜的鱼身,右手拿着刀,鱼头却在手掌用力之下、往前缓缓挤动。令君好不容易才稳住鱼,拿刀切开。
接着令君把切好的鱼放在盆里,拿辛香料腌制搅拌,双手简直弄得是一塌糊涂。而且玄姬当然知道、生鱼有腥味,连玄姬看了也觉得洗手麻烦。
以前令君尤爱干净,必定不愿意做这些活,
否则等清洗手指的时候、怕是要把皮都搓掉!但现在她好像不管那么多了。腌制好鱼肉,令君抬起手时,粘在手上的黏汁、竟拉起了一条蚕丝一样的长线。她便把手在盆边轻轻拂过,将沾上的东西擦在瓷盆边。那削葱般的手指、绵软无力的动作,玄姬立刻看向了别处。
“怎么了?”令君抬头道,清澈如潭水的目光毫无杂质。
玄姬忙道:“我在想,卿要怎么做鱼肉。”
令君随口道:“用水煮汤。”
玄姬点头回应,在这里也无事可做,遂离开了灶房。
走到庭院里,玄姬心里又寻思,晚膳之后提醒令君、在房里事先放一桶热水。昨晚前厅有晚宴,她听到丝竹音乐声就知道、秦仲明也必定喝了不少酒,她昨夜没过来,今天倒是可以在一起说说话。
没一会,秦亮回到了庭院,一个侍女去灶房来打热水、说君侯要沐浴。玄姬见到秦亮时、果然见他一头一脸官袍上都是黑灰。
“下午去过金墉城那边的作坊。”秦亮见礼后说了一声。
周围有侍女,秦亮要沐浴,玄姬自然不进屋,她言语一声,便去了阁楼厅堂。
今天的晚膳要迟一些,等到三人入席时,太阳已经下山。厅中点上了蜡烛,三人刚动筷子,秦亮听说鱼汤是令君亲手做的,立刻把嘴凑到碗边、径直喝了一口,发出清晰的水声,他故意弄出动静,喝下去后还津津有味地舐品着味道,
赞道:“鲜美。”
女子自然不能做出不雅的举动,但秦亮在家里一向不在乎、令君与玄姬也习以为常了。
……秦亮今晚回到家里,对待令君十分用心。不过之前令君主动提出、许诺郭太后的事,确实帮了秦亮大忙。
“卿受委屈了。”秦亮抱着令君不禁说道,她的身体柔軟无力、任凭秦亮怎么拥抱都不动一下。
此时玄姬还没来,塌上只有夫妇二人,令君几乎是气若游丝地回应道:“妾真的没有多少委屈。什么皇后,不知道是何时的事了。她本就是皇太后,现在我见到她、还得磕头行稽首礼。等到了那时,她能做皇后,却也并非夫君明媒正娶的结发妻阿。”
秦亮的手指在她的后背上轻抚着,沉默了一会。这时令君好像刚反应过来,轻声问道:“夫君这么在意,真的在谋大事了?”
秦亮脱口道:“不然怎么办?”
令君沉默片刻,小声问道:“到那时,君还会如此在意妾的感受?”
秦亮好言道:“卿与我相识时,我还是个掾属小官,如今已是大将军、大都督,何曾对卿有过二心?我想着大事,只因那个位置、比权臣要牢靠。我最想要的,还是与卿等相守渡过短暂的人生。”
令君忙轻声道:“大丈夫当以大事为重,心系天下,君不必把妾看得太要紧。”她这么说,但手臂把秦亮楼得更用力。
两人在枕边说了一阵话,有一小会间断
、令君竟然就睡着了。
秦亮却还醒着,大概心里还惦记着玄姬,所以没有准备好休息。
旁边几案上的油灯还亮着,屋子里隐约有点风,朦胧的灯光忽明忽暗。秦亮仰躺着看向上方的屋顶,发现房梁斗拱之间、确实有点通风的缝隙。
秦亮犹自寻思,成大事的路径、还是通过战争比较好。一来他发现自己还挺擅长,并且可以寄希望于改进技术、进一步增加优势,这也是他时常去金墉城作坊的原因。十来年时间、他便坐到了大将军的位置上,不正是靠战场奇功?
二来以巨大的功绩上位,便能减少通过内閗造成的副作用!这也算扬长避短。实际上对外战争的武力宣扬、也能吓阻内部心怀不满的人,因为国内反抗者、也得掂量在战场上能不能赢。
对外用兵一直都是打开局面的思路之一,当初曹爽伐蜀的考虑也是如此。只因曹爽、以及夏侯玄等當羽,在军事方面的能力太糟糕了。曹真是很能打,儿子曹爽其实仅会文斗。
不过战争是高风险的行动,要以这种方式实现目的、人们一向比较谨慎。而且国内一定不能乱,否则必定影响前线,汉中之战的意外、至今还让秦亮心有余悸!
次日一早,令君与玄姬都还在梦乡,秦亮又早早地起来了。他依旧先去殿中,翻看夏侯玄典选举以来、任免的官吏情况。
有时候秦亮很懒散,但最近在洛阳呆着
、心情反倒有点緊张,诸事也比较忙碌。近期孙礼、王经、文钦等人都将回洛阳了,秦亮便要在大将军府设宴,又得耽搁几天。
冀州的孙礼距离最近,好像就是这两天抵达洛阳。但秦亮也不用急,孙礼回来做太尉,有的是机会见面。
尚书省庭院里的官员、上午有自己的日常事务,秦亮也没在庭院里影响他们,便呆在北边的閤门。
閤门门楼两侧有署房,他正在署房里翻阅文书,需要什么东西,则叫人就近去尚书省取用。
日上三竿之时,宦官张欢忽然来到了署房,见礼闲谈了几句,原来是郭太后到了閤门。但她没有召见秦亮。
秦亮继续琢磨文书中的名单,过了一会忽然醒悟,郭太后这么晚才到尚书省这边来,或因听说他到了尚书省、才专门过来?
况且中书省、侍中省都在阅门那边,郭太后处理朝政、不用经常到殿中东部来的。
他便从筵席上起身,在原地踱了几步。昨日安慰过令君玄姬的心情,好在此时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心情也还不错。年轻就是更容易调节情绪,毕竟秦亮实岁还不到二十八。
秦亮想了想,对门口的吴心道:“卿去见皇太后殿下一面,便说我欲请见,将从阁楼北边过去。”
吴心的眼睛里露出些许不解,但她不爱多言,迟疑片刻便拱手道:“喏。
”
秦亮又叫住她:“一会卿回到这里,若见有人拜访,便说我去更衣了,叫他迟些来。”
吴心应声出门而去。她只要穿过门楼区域,天井中那座阁楼、便是郭太后习惯逗留的地方。
秦亮几年前便录尚书事,不时会来此过问政务,早就把这处閤门的地形建筑摸清了。
他等了许久,即从门楼西边过去,走到了廊芜后面。廊芜里侧是一道土墙,后面是一道双坡檐顶的宫墙;秦亮便从狭窄的夹道里往北走,没一会到了一处豁口。他提起长袍、跨过栏杆,立刻到了阁楼北侧。
果然阁楼后面没有见到侍从,他快步走到阁楼北边的门口,推门走了进去,反手闩上房门。
绕过右侧的屏风,秦亮便见到了郭太后,她听到声音、正转身往屏风后面看。郭太后回过头来,美目中神色又惊又喜,轻声问道:“仲明从哪里过来的?”
秦亮如实道:“宫墙旁边那道廊芜墙壁,正好挡住了天井中的视线。”
这时通往前屋的房门,忽然被缓缓推开了!不过站在门外的人是甄夫人,让秦亮稍稍松了口气。
其实即便被郭太后身边的近侍发现了,问题也不大。不过如今连近侍都不知情,两人的关系自是更加慎密。
甄夫人愣了一下,微微屈膝道:“妾见过大将军……庭院里有不少宦官宫女呢。”
郭太后也有点緊张道:“我与大将军只是密议要事。”
甄夫人看了一
眼三面屏风围住的坐榻,走进来拉上了一道垂帘,又把房门关上了。
秦亮忽然想起、郭家别院的那副坐榻,便垂足坐到旁边,掀开筵席看。郭太后的脸颊一红,目光闪烁地小声道:“尽量别出声,刚才甄夫人在外屋,一下子就听到我们的说话声了。”秦亮耳语道:“那我们、说话慢一些。”
...。....
第五百九十七章 觐见
许久之后,南边的外屋、忽然传来了宦官的小心轻声的说话:“殿下醒了吗?”
然后传来了甄夫人的声音道:“先前殿下说有些疲惫,还在小睡。”
郭太后一动不动,她睁开眼睛、立刻看到了上方的房梁,张着的嘴也闭上了、几乎屏住了呼吸,倾听着一门之隔的说话声。这时宦官的声音又道:“孙太尉回来了、已到了庭院中,仆前来通报殿下。”
甄夫人道:“汝请他到尚书省歇着,迟一些过来罢。”
宦官道:“仆这就去告诉他们。”
就在这时,屏风围着的坐榻忽然响起了“嘎吱”两声,声音沉重十分清晰。郭太后的手使劲撑住了坐榻上的木板,她的手有点大、手指十分修长,手背上的筋也明显地鼓了起来。门外没有听到脚步声,显然宦官与甄夫人都听到了里面的动静、发现郭太后睡醒了。
郭太后看着眼前人,急忙轻轻摇了摇头。外面的人沉默片刻,甄夫人主动问道:“来的人不只孙太尉?”
宦官道:“还有太常羊耽、光禄勋郑冲。”
甄夫人这才道:“殿下好像醒了,我问问殿下。”
郭太后深吸一口气,只得缓缓道:“我稍作整理,随后召见大臣。”
宦官道:“喏。”
郭太后吃力地从塌上坐了起来,这时木门被轻轻推开了一点,甄夫人侧身进来,隔着帘子往里一看,顿时愣了一下。刚才小睡、衣裳有点凌乱了,郭太后立
刻开始整理衣冠,拉拢青色的蚕衣外袍,又伸手到蚕衣中、把里衬往下拽了一下。
她随即转头看了一眼背后的屏风,屏风后面是墙壁,光线则来源于前方;所以屏风并不透光。她便靠近秦亮耳边小声道:“仲明先到屏风后面,等一会叫甄夫人去阁楼后面看看,万一有人,便先支走。”
秦亮点了一下头,起身绕到了屏风之后。
过了一阵,郭太后端坐到了坐榻上,叫甄夫人去请人来见。
临近中午的太阳依旧偏南,房门开着,明亮的光线从外屋的门窗透进来,一片亮堂。门口一暗,仿佛忽然有一群人闯了进来!起码四五个人,有刚回到洛阳的孙礼,还有羊耽、郑冲,都是公卿大臣,正气凛然的老头!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宦官。
但这一切都是错觉,根本不是别人闯进来,而是郭太后刚才自己准许觐见的。郭太后的脑海里短暂空白,疲惫之余、反应也好像慢了。不过在一刹那间,郭太后想到秦亮藏在屏风后面,莫名的恐慌、竟似乎安心了不少。
几个人跪伏在帘子外面的外屋,恭敬地行稽首大礼,一齐说道:“臣拜见皇太后殿下,殿下福寿无疆。”
其实觐见的人主要是孙礼,他已被诏令为太尉,太常、光禄勋名义上则是太尉管辖的官员,只是陪同孙礼。此时朝中的卫尉空缺,不然还会多个人。
然而他们来得不是时候,现在郭太后感
觉很不舒服。就好像是雨天摔了一跤、浑身都是泥污,心里只想着回家沐浴更衣一样;又像刚刚切完生鱼之类的食材,不洗手便不想做别的事,注意力很难集中。
其实并不怪大臣们,这道閤门在殿中、位于朝堂与尚书省之间。既然郭太后在此,不就是为了处理朝政、接见官员?
郭太后轻咬了一下贝齿,尽力维持着语气、保持着端庄的坐姿,用庄重的声音简短地说道:“卿等免礼。”
三人陆续道谢,跪坐到了两侧的筵席上。孙礼的声音道:“臣受太常光禄勋诸寮迎接,奉诏到殿中取太尉印绶,闻殿下在閤门,故请见谢恩。”
郭太后稳住心神,故作从容道:“大将军上奏,孙德达忠心社稷,居功至伟。治理多处州郡,爱护百姓将士,皆有成效,又于淮南、荆州树有军功,请晋升为太尉。卿为国效力多年,劳苦功高,我因此准大将军所请,诏令德达回京。印绶王命在中书省,公往取之可矣。”
大魏带兵的将领官员,如果不想做权臣,仕途的目标便是太尉,这是朝廷莫大的认可与声誉。孙礼能做太尉,就是因为秦亮的推举。因此郭太后才故意提起。
孙礼应该是忠于魏朝的,按道理也应该对明皇帝忠心,因为明皇帝很看重孙礼,还专门让他辅佐曹爽。但孙礼对明皇帝的忠心、显然与毌丘俭不一样,后来孙礼与曹爽不和,他甚至转
而与司马懿交好!
不过司马懿的野心、或许孙礼确实没看出来?因为当年的司马懿没什么问题,尤其是在文帝、明帝时期,他表现得就像魏国的诸葛孔明,只不过他并非夏侯诸曹宗亲,且是几朝元老、累积了太多本钱。
既然如此,孙礼此时又看出了秦亮的野心了吗?
秦亮的军功极大、积攒了很大的声威,但待人厚道,还让皇太后临朝;如果用看待司马懿的忠诚、去看待秦亮,秦亮也算是忠臣罢!
不管孙礼怎么想,秦亮待他确实不错,大概还是因为当初做过孙礼的掾属。
这时孙礼的声音打断了郭太后的思路,他拱手道:“臣已年迈,上书辞官,大将军不准、为臣请三公之位,臣惶恐受之,顿首感激,敬谢陛下、殿下恩封。”
策封诏命,仍以皇帝的名义。孙礼两次提到陛下,因此对于废立的结果,至少在明面上承认了!
郭太后便轻轻点头,开口道:“以后每逢朔望,仍请太尉入朝朝见。”她接着又道:“有劳太常、光禄勋出城迎接。”
羊耽与郑冲忙揖道:“臣分内之事也。”
郭太后不再回应,三人稍等片刻,遂一起顿首道:“臣等告退。”
三人起身,弯腰后退两步,然后转身朝门外走去。郭太后立刻长松了口气,身子一軟,刚才为了努力维持端庄的姿态、感觉身体都有点酸痛了。
甄夫人随后把里屋的房门关上。秦亮这才从
屏风后面走了出来,郭太后看了一眼他的袍服,又瞥向一旁的甄夫人,她的脸颊顿时像火烧一样、心情十分复杂。不过大将军府的女郎很多,而且现在时辰已经不早,确实没有了机会。
果然秦亮也小声道:“请甄夫人先出北门看一眼。”
甄夫人应了一声,走向后门。郭太后轻声问道:“仲明、没关系吗?”秦亮近前道:“亲近殿下芳泽,已然稍解思念之情。”
郭太后正垂足坐在塌上,听到刚才的话,她也立刻想起了、许久不能见面时自己的辗转反侧。她不禁抱住了秦亮,闻着他衣裳上的气息,忽然又有点不舍。
……不多时,秦亮原路返回,回到了门楼西边的署房。
如今秦亮权势日渐膨漲,感受却愈发緊张。而今日所为,其实没那么严重,看似危险的作为、却没有败露,反倒好像能让人获得某种慰藉?
但他没想到,阔别孙礼数载,竟然在那样的场合重逢!不过此地本就是威俨的大魏朝廷所在,场合并没有错。
听孙礼说话有点慢、气息也不足,几年不见,果然是岁月不饶人。
考虑孙礼的年纪,估计只想做魏臣善始善终;但秦亮仍然记得,当年芍陂之役、孙礼对自己的信任和放权。有那次孙礼请功,正是秦亮仕途中至关重要的一步!他忽然觉得,刚才好像是有点过分。
太阳已到了偏南的中天,今日没法继续看存档文书了。秦
亮正待要走,几个佐吏却送来了膳食,分别摆放在两张小木案上。
尚书省庭院的免费午膳,秦亮没有吃过。他还喜欢尝尝各个官府的膳食,国库出的钱粮,不过每个官府的庖厨都不一样。于是秦亮临时起意,就在此地吃饭。
吴心先尝了两个菜,然后才让秦亮入席。此时应该没有无色无味的口服毒物,何况殿中的守卫是旧部严英的人马,不过小心一些也没错。
秦亮提起筷子,随口说了一句:“下次叫别人来尝。”
简单的一句话,吴心的反应却有点出乎意料,略显空洞的眼睛一下子聚光了,她的目光从秦亮脸上拂过,回应道:“喏。”
午膳过后,秦亮等人走东掖门出宫。在宫门内遇到了饶大山,秦亮没打算立刻回大将军府,便问了一句:“汝吃过饭了吗?”
饶大山道:“仆等吃过了才出发,刚到皇宫,将祁大那些人换回去了。”
秦亮点了一下头,朝马车尾门走去。
这时饶大山又道:“上午羊夫人带着一个妇人来过府上,送了一些野味,有鹿肉、山鸡。”
秦亮站在马车后面,转头道:“羊叔子的姐姐?”
饶大山道:“正是。猎物是柏氏家的人打来的,送给了羊夫人。羊夫人说家里的人都在服丧,所以送到了府上给王夫人。”
秦亮听到这里,不禁暗忖:这是羊徽瑜想来走动,还是柏夫人托羊徽瑜送的礼物?毕竟东西是柏家的人
猎得。
.......。........
第五百九十八章 纵我不往
宫墙外面有一条清澈的水渠。秦亮乘车才出东掖门,挑开车帘一角,水面白花花的鳞光便映入眼帘。此时太阳已稍微偏西南方向,阳光本来晃不到他的眼睛,不过渠水的水面在风中形成了起伏蕩漾的波光,正好反射起了刺眼的白光。
有时他会被莫名被一些生活细节吸引注意,便如此时,他观察了好一会渠水,直到马车行驶远离、水面离开视线。动态的弧形景物,似乎自有一种优雅美好的姿态。
“叽咕”的木轮转动声音,夹杂着各种噪音,笼罩在车厢之内。只要路面有点不平,马车便会到处响动。又是一段枯燥的等待时间,如同耳边的声音一般乏味。秦亮又想起了潘后,她的名气确实大,但若只是腰身婀娜、身材苗条,那天秦亮应该不会有非分之想。
大队人马行至永安里附近,朝大将军府回去了。但秦亮的马车继续往南走,很快就到了永和里的里墙外。
进了永和里没多久,马车便在一座普通的宅邸外面停了下来。吴心去敲门,言语了两句,秦亮便坐着马车进了院子。
这里正是柏夫人住的地方,也是羊徽瑜家的别院。
秦亮前来此间,虽然不顺路,距离却很近。
羊祜还在服丧,听说一直闭门谢客;但若是秦亮登门造访、应该能得到接待,但秦亮一向不是个不知趣的人。而在羊家别院中、见羊徽瑜一面,大概无甚不妥。确实有很久没见到羊徽瑜了,秦亮也想找机会见一面。
理由是有现成的,羊徽瑜上午好心赠送野味,秦亮没有见到她,路过此地、正好道一声谢。
这时柏夫人已从屋子里迎接出来。刚才开大门的人则是一个侍女,相比上次、院子里多了个人。不过如此正好,一会叫侍女去请羊徽瑜就行了。
“大将军、大都督竟有空光临寒舍,真是蓬荜生辉。”柏夫人款款见礼道。
本是很客气的套话,但从她的小嘴里说出来,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
秦亮看了一眼容貌娇媚、肌肤白皙的柏氏,不禁又想起了白夫人骂的狐狸精。他在尚书省閤门与郭太后见面,因为不能弄出动静、未能尽兴,此时见到妩媚的美妇,他没注意心态、竟一下子又生出了些许邪念。秦亮遂避开目光,还礼道:“幸会夫人。”
寒暄两句,柏夫人仍请秦亮去北面台基上的厅堂,正是上次呆过的地方。她应该没有选择,如果她还想维持一下表面的礼节,在这宅邸中、便只有此地适合接待大将军。
秦亮到筵席上跪坐下来,先打听了一句:“羊夫人送令君的那些鹿肉、山鸡,是柏家人所获?”
柏夫人的神情有些复杂,看了秦亮一眼:“送来猎物的人、是妾的堂弟,但妾既然已赠予羊夫人,她愿意给谁、那便是她的事了。”
秦亮微微点头,又故意撇清羊徽瑜,“应该是羊叔子的意思,叔子为人,确有些清高。不过他没有送别人,我还是领情的。”仍因羊徽瑜出身士族,更介意无名无分之事。
柏夫人果然没有怀疑,美目中却露出一丝自嘲:“大将军上次送来那么多绢布,妾若回赠礼物,一点野味也拿不出手阿。”
秦亮随口道:“只是聊表心意,夫人不用在乎。”
柏夫人又用那种难辨阴阳的语气道:“妾知道是报酬。在大将军这样地位尊贵的人眼里,妾不就是那种人?”
秦亮皱眉看向柏夫人,莫名的情绪、忽然又被她激了起来!不是怒气,却是五味杂陈。
上次柏夫人说他身体是不是不行了,秦亮心生恼火、但大抵只是应激反应,他的内心里其实并不怎么愤怒。
能让他生气的事,多是自尊被人践踏、实力让人蔑视等等。比如以前白夫人跑到乐津里、要秦亮远离王玄姬。
大概因为秦亮的出身、以及前世的阅历,他之前是长期有生存压力的,所以对于诸如此类在世上立足的东西,有比较大的需要,因此才会在乎。而攻击他那方面行不行,他自忖似乎不太在意。
因此柏夫人上次说他不行,事后他也没有记仇。后来才会送来了一箱子绢布、作为接济。
不过柏夫人刚才说是报酬,秦亮一下子恍然意识到、好像也有道理?
柏夫人应该强调过、王凌没有碰过她,但秦亮根本不在意,关键还是柏夫人丧子、与秦亮多少有点关系。
两人对视了片刻,柏夫人有些困惑地看着秦亮,沉吟道:“大将军位高权重、废立皇帝,南征北战,威震海内。看似无所不敢,却又似谨小慎微,惶恐不安,大将军所惧何事?”
秦亮不喜欢在别人面前、暴露出自己的心境,尤其对于不太亲近的人。他顿时心中不悦,甚至再次生出了一股恼火!
柏夫人的心态好像也不太好,忽然又道:“或许大将军根本只是嫌弃、看不起我!不过我也要感谢大将军,汝只是心里嫌弃,却没有出言伤人。不然我说过故意引誘大将军的话、已经传出去了,大将军就算对我做了什么、我说出去也没人信,大将军究竟在怕什么?”
刚刚还能客气地说话,很快又变成了这样。秦亮道:“汝是何意?我怕汝说出去?”
上次她自己也在拼命反抗,可不像是半推半就。
秦亮坦然注视着柏夫人的眼睛,她想了一会,大概也想起了、当时究竟是怎么回事?果然她先挪开目光,看向了别处。
秦亮深吸一口气,压住心中纷乱的情绪,心说司马家的事已过去了几年,柏夫人先被王凌掳走、又让王家赶出来,她已经不算是战利品了。
想到这里,他便沉住气道:“人生常有起伏,我也是出于好意,只是想接济一下夫人。不过做得确实有欠考虑,未能顾及夫人的感受。”
“君……”柏夫人再次看着秦亮,欲言又止的纠结样子。
秦亮沉默稍许,说道:“我想请羊夫人给叔子带两句话,转达谢意。夫人可否派人去请羊夫人?”
……别院里的那个侍女,以前是羊徽瑜身边的人。因此侍女很容易便见到了羊徽瑜,说是大将军到别院了,欲见夫人一面。
羊徽瑜十分意外,急忙收拾了一阵,赶着离开宅邸、去了附近的别院。
走进大门,先是见到了柏夫人。见礼寒暄了两句,羊徽瑜便小心地问道:“大将军怎会到柏夫人这里来?”
柏夫人忙道:“以前我不是在王家宅邸、住过很长一段时间?在王家时,早已认识大将军。他说羊叔子服丧不见客,才托羊夫人送鹿肉。今日路过此地,便想见夫人一面道谢。”
接着柏夫人又轻声道:“大将军还说,羊叔子为人清高。”
羊徽瑜观察了一下柏夫人的神情,看起来仍是毫不知情。秦亮确实是个很可靠的人,还专门向柏夫人解释过!
羊徽瑜道:“柏夫人好意难却,可弟弟、弟媳都不吃肉,只好转赠他人。”
柏夫人道:“无妨,又不是什么贵重之物,不赶快吃掉就坏了。”
羊徽瑜问道:“大将军在何处?”
柏夫人转头示意北面的厅堂,“在堂上等候夫人。”
羊徽瑜道:“请带我去拜见大将军把。”
柏夫人想了想道,“大将军说有话带给羊叔子,我先去灶房煮茶。”
羊徽瑜走上台基,见秦亮出门迎上来了。她心里一喜,一时间几乎不敢多看秦亮一眼、以防在侍卫侍女们眼里失态,她当即揖拜道:“妾拜见大将军。”
秦亮回礼道:“羊夫人别来无恙。”
羊徽瑜这才想起,此间是自己家的别院,随即说道:“请大将军到厅中入座。”
两人走进了厅堂,门虽然开着,但外面几乎看不清里面的光景了、也很难听到说话声。羊徽瑜这才生气地冷冷道:“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脱口说出这句话,她才想起这是一句顺口熟悉的诗,整首诗的意思则非埋怨,她当即又有点不好意思。
秦亮道:“叔子在服丧,我到羊家宅邸拜访、还要求见羊夫人,不太好罢?所以一直没有机会见面,今早羊夫人来大将军府,不巧我一早就去殿中了,听说之后,冥思苦想、才想到了这个道谢的办法。”
羊徽瑜道:“我不是为了来见大将军!正是为了拜访王夫人。”
秦亮点头道:“原来如此。”
羊徽瑜以为他在笑,抬眼一看,却见秦亮没有笑她。看到他的样子,羊徽瑜顿时又有点气消了。
一时间她也觉得、自己这几年好像很容易生气,随即幽幽叹一声。
秦亮伸手放在她的小臂上,羊徽瑜也不抗拒,他便上前半步、轻轻搂住了她。她悄悄闻着秦亮身上的气息,却马上感觉到有点奇怪,急忙说道:“柏夫人去煮茶了,不知何时进来。”秦亮这才放开她,请到筵席上就座。
第五百九十九章 其人之道
羊徽瑜的神态冷冷的,有一种不容亵渎的气息。因此刚才秦亮想与她拥抱,也是先试探着接触她的手臂,防止急不可耐却被无情拒绝的难堪。
实际上两人已有过很亲近的经历。羊徽瑜坚持认为,她还不算是以有夫之妇的身份逾越规矩,或许只是自欺欺人罢了。
羊徽瑜表现出的冷意,又与王令君的那种傲气不一样。令君因为容貌气质的缘故,那双冷傲的眼睛、倔强的漂亮小嘴,即便没什么情绪,也容易给人稍许清高的错觉。而羊徽瑜的神情与长相无关,纯粹是因为有情绪,眼神中还藏着些许怨气!
若在羊徽瑜高兴的时候,便能看出来她的不同。一张古典美人般的鹅蛋脸,只要微微低眉垂目、加上那美丽的长睫毛,轻轻一抿略厚的柔软光洁的朱唇,便能给人温润雅致的感觉。端庄大方的仪态,略带羞涩的浅浅微笑,雍容之中自有温柔。
羊徽瑜应该已超过三十岁了,但肌肤如玉,颜色明艳,竟有一种未出阁的女郎一般的白净气质,十分稀奇。
但不管她是什么态度,秦亮对她仍比较宽容。除了美貌,还因羊徽瑜在关键时刻、曾心向自己。同时秦亮也理解她的处境,有点情绪实在是人之常情。
想到这里,秦亮便不计较,好言道:“野味不是随时都有,羊夫人送的鹿肉,正好派上用场,可以招待贵客。”
羊徽瑜跪坐在对面,显然感
受了秦亮的语气、遂抬眼看了他一眼。她想了想道:“听说太尉孙德达回洛阳赴任了,应当会到大将军府拜见,大将军是要用来宴请孙太尉?”
孙礼今天才回来,羊家人对朝廷里的事、果然知道得很快。
秦亮点头道:“明日我接待孙德达,令君还要宴请另一个客人,吴王后潘氏。”
羊徽瑜投来明亮的目光,眼神仿佛以为听错了似的。秦亮遂简单说了一下潘后的事,不忘叮嘱了一句,“此事不要告诉不相干的人,我们在府中也未公开。”
羊徽瑜撇了一下嘴,“那大将军为何告诉我?”
秦亮笑道:“自然是因羊夫人不是外人。再说此事,主要是为了防止传到吴国、影响大事,除此之外并不需要过分保密。”
秦亮只是随口一说,毕竟对羊徽瑜几乎吃干抹净了,提一句不是外人、无甚不妥。不料羊徽瑜的反应似乎很大,她的目光先是在秦亮脸上流转,接着低头思索了片刻,忽然说道:“既然大将军要用送的东西款待贵客,那我去帮忙做菜罢。”
“潘后的身份,不见得比羊夫人尊贵。”秦亮脱口道。
羊徽瑜看着秦亮的脸,缓缓开口道:“羊家有客人时,我也会下厨帮忙的。”
秦亮一语顿塞,刚刚还腹诽、羊徽瑜这次有点冷傲,不好亲近,却不料她愿意去帮令君干活?
这种事多少是有讨好的意思,并且定有所求。便如之前秦亮在关
中屯田,自己下地种地,郡守胡奋过来帮忙耕田一样。
过了一会秦亮才道:“羊夫人不用难为自己。”
羊徽瑜似乎权衡了一下,终于轻轻摇头:“王夫人待我很好,我为她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无甚要紧。”
秦亮寻思,难道自己的野心、连羊徽瑜也能看出来了?
他的目光从羊徽瑜脸上扫过,说道:“既然如此,我也不必多管卿等的事。”
就在这时,柏夫人端着热茶进来了。两个夫人说话都比较谨慎,大概须要注意掩饰与秦亮的关系,所以只说了一会无关痛痒的话题。秦亮没一会就告辞了。
当天傍晚,秦亮回到内宅,果然从令君口中听说、羊徽瑜明天要来帮忙。
此事秦亮已然知晓,一开始并不是自己的意思,不过他也乐见其成!
他便说道:“如果没有扬州勤王之役,或勤王失败,羊徽瑜大概能做皇后罢。”
同行的令君立刻转头看过来,过了一会她才回应道:“兴许确如夫君所言。”
秦亮又道:“司马师没有儿子,但他是嫡长子,在司马家兵変夺权的过程中、也是居功至伟,司马懿的继承人必定是他。所以羊徽瑜至少能被追封为皇后。”
令君轻声道:“羊夫人的身份本就不低。”
秦亮顺着话题,故作淡然道:“不过她也很尊重令君阿。”
果然令君漂亮的单眼皮眼睛里,随即露出了嫣然笑意,心情很好的样子。令君深居简出
,还有点清高不近人情,但她应该很喜欢得到人们的尊重认可,从来没有那种避世的心态。这一点与玄姬截然不同。
其实令君的礼数做得那么一丝不苟,便已能反应她的观念。重礼的儒家,正是入世的主张。
看到令君高兴,秦亮也松了口气。
就在这时,令君却忽然道:“羊夫人要带柏夫人一起来。”
秦亮顿感诧异,不禁一怔。
令君明亮的目光从秦亮脸上拂过,轻声道:“羊夫人应该也知道,柏夫人的厨艺很好。府上到处都是我们家的人,我便没有回绝羊夫人。”
秦亮回过神来,点头道:“柏夫人原先在王家宅邸、住了挺长一段时间,那时她便经常下厨,我们都吃过她做的菜。”
令君道:“她心里应该还有怨恨?”
秦亮脱口道:“难免。”
不过他的眼前随即浮现出了柏夫人的模样,尤其是她情绪憿动、羞愤交加时的表现,不禁心道:柏夫人大概是个软弱的人,而且比较怕死。
当然求生欲是本能,大多人都贪生、实属正常,尤其是妇人。那些自我了断的妇人,多半是真被逼得生存不下去了,不被世人、尤其是家人所接受。
于是秦亮又想起了外祖王凌。王凌有时候是个甩手掌柜,比如那次勤王军都打到洛阳了、王凌还没出发。但王凌有个本事,他比较识人!王凌发现过不少人才,比如王基就是王凌先看重的,后来证明王基真
的很有本事、引得朝廷也要抢他的人。
王凌敢把柏夫人留在身边,每天给他做吃的,显然也看出了柏夫人的性情。后来王凌服用五石散不当,确实也不是柏夫人的责任。
不过无论柏夫人有无胆量,好像都不重要。这个时代,根本找不到无色无味、且经得住高温烹饪的毒药。关键是,大将军府没有作案的条件。
正如令君所言,府上到处都是自己的人,她们进内宅后、通常会经过吴心的人搜身,之后还有人试吃食物。
这时令君沉吟道:“柏夫人的仇怨,事关朝廷大權之争,非一个妇人所能左右。不过祖父去世之后,阿父叔父等便立刻把柏夫人赶走,嫌弃之意已是毫无掩饰。”
秦亮听罢,立刻想起了今天午后、柏夫人说过的那些话,便问道:“妇人很在意此类无关大碍的态度?”
令君轻轻点头道:“在意,若是心眼小的人、其感受不亚于大仇。”
秦亮心情复杂,脱口道:“妇人确实……不易捉摸。”
令君轻声道:“本来司马家全部人、都应该被廷尉治死罪,祖父抢走柏夫人,却救了她一命。就算她要怨恨王家人、也没什么用。”
秦亮若有所思地看了令君一眼。
令君清纯的眼睛与他对视了一眼,说出的话却很细心:“不过这次让她来帮忙,倒不是坏事。她会觉得,至少我没有翻脸不认人,否则为何还让她到府上来帮手呢?太让
人恨、总不是好事,一起在灶房中做些琐事、相互闲谈,还是有些用的。”
令君所言确有道理,人与人之间的交情都是走动来往、相处出来的。不过以前王凌在世时,她便时常与柏夫人在灶房一起干活,或许从那时起,令君便与柏夫人多少有了些交情。不然令君何必在意、柏夫人的想法?
秦亮遂不再过问此事。
次日上午,秦亮抽空离开前厅庭院,故意去灶房闲逛看看,果然见到了柏夫人!
这回柏夫人没再捣鼓滤豆浆的麻袋,在那里晃得人想入非非,而是在切羊肉。旁边还有两个大将军府的侍女,令君、羊徽瑜此时都不在此间。
柏夫人转头看来,顿时目光闪烁,微微屈膝道:“不便向大将军行礼,请恕罪。”
秦亮摆手道:“有劳柏夫人。”
柏夫人轻声道:“不是妾要来,徽瑜叫上我,王夫人今早也派人来请,不好推辞。”
秦亮本要客气一句,忽然想到、两次去柏夫人的住处,她都说些话来让自己恼火。他便临时改口,说道:“夫人知道河豚吗?古人称作西施乳,只是为了口腹之欲。”
河豚有毒!但秦亮观察柏夫人一瞬间的反应,她并没有惧意,而是表现出一种十分纠结、惭愧的神色。
秦亮不太理解柏夫人的心情,但至少能看得出来,柏夫人此时没有害人之心……否则忽然被人怀疑猜中,她应该会多少有些担心畏惧。
此番
秦亮也是、用其人之道还制其人之身!
他刚才所言,当然不是什么好话。但揶揄柏夫人有危险、只是表明不太信任,并没有嫌弃、看不起的意思,反而有暗赞她厨艺好之意。
她可能会有点生气,却也不至于愤恨。如同秦亮在柏夫人那里的心情、以及受到的待遇。
第六百章 十年之志
今日的宴会、并未大宴宾客,但仍分男女两处宴厅。秦亮想到令君那边招待的女子,玄姬、羊徽瑜、潘淑、柏夫人等,顿觉连说话的分寸、恐怕都不好把握,幸好自己不用与她们一起用膳!
秦亮等人已将孙礼迎入阁楼前厅,请孙礼于西侧首位入座。这时侍女们成队入内,在几案上先摆上了酒水酒斛,后面的人端着干果上来了。
阳光从窗户透进来,侍女的身影在光中晃动,如同穿梭在光雾之中,叫人有点恍惚之感。
看着须发已花白、动作略显迟缓的孙礼,秦亮又想起了当初刚认识的时候,孙礼那勇悍的模样。如今他却只有浓眉大眼的五官,还隐约残存当年的些许气质。
忽然回首十年时间、仿佛过去了没多久似的,正道是: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间如梦,一尊还酹江月。短短十年,就足以让光阴长河之浪、淘尽一批英雄人物了!
待属官宾客都陆续入席,秦亮面带微笑、便先引荐在座的人。
在场的大多是士族出身的人,孙礼可能听说过名字、但不一定见过面;还有马茂、王康等,在士林中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孙礼更不认识。
秦亮引荐,官员们便与孙礼相互揖拜,寒暄两句。
说到吕巽时,秦亮想到其中关联,便多说了一句:“长悌之父也曾做过冀州牧,兼领镇北将军。冀州有吕将军、孙将军两任州牧,真乃百姓之福也。”
孙礼拱手道:“大将军过誉,惭愧惭愧。”
当着好几家士族、三公的面盛赞吕昭,吕巽的神情顿时有些激动,先向秦亮揖拜,又拜孙礼道:“久仰公台盛名!乃因各在一方,晚辈以前未有机会拜见公台,今日一见,荣幸之至。”
孙礼还礼道:“吾在安平刺史府时,府上还有些佐吏将士、乃吕公留下的人。耳闻吕公事迹,便知令尊治理冀州、军民称道。不错不错,果然是虎父有虎子。”
此时的人们讲究谦恭孝悌,只要没有撕破脸、或者有冲突,一般待人说话都比较客气,相互吹捧实属正常。
但不同的人确实会被区别对待,人们倒不全因为势利,毕竟人的精力有限,对于更有价值的人、当然才会多给关注。
而秦亮带头吹了吕家两句,孙礼也跟着客气了一番,加上余者宾客、自然都关注着席间正在说话的人,吕巽一时间便有了面子。他看起来十分受用,脸色也因高兴而有点泛红了!
倒不一定是吕巽性情的原因,吕家的家道确实也遇到了问题。
当初吕昭能做到州牧级别,其实是吃了从袁绍那边投降过来的红利。但是吕家未能在高位上通过联姻、结交等手段,有效扩大人脉,后代吕巽等人的才能功劳、也很稀疏平常,所以已有被边缘化的趋势!
吕巽结交的钟会等人,主要还是吕巽去巴结钟会,关系也没能达到知遇之恩、联姻结盟
这样的共同利益程度。而他那个弟弟吕安更不接地气,与嵇康整成了知交好友!竹林七贤确实有影响力,深受士人的追捧,当在魏国如今局面下、那些人很难让当權者喜欢,说不定还会遭忌恨!
吕家前途渺茫,已是显而易见。所以这几年、吕巽对于某些事似乎十分敏感。
在这样的情况下,不久前秦亮征辟吕巽为主簿,真的算是大力拉了吕家一把!
虽然当年秦胜与仲长家那件事,吕巽也是想利用秦亮的吹捧文章;但那时秦朗回老家做富家翁去了,秦家势力过于弱小,吕家确实帮过秦亮。秦亮还是记得旧事的。
大伙见礼问候了一番,秦亮继续与一侧的孙礼言谈,毕竟孙礼才是今天宴席的主宾。
刚才吕巽完全不提当年在冀州的事,大概是因为顾及大将军的面子。但秦亮其实不在乎,过去是否寒微都没用,关键还是现在!就像那些发了财的人、见人就喜欢长篇大论吃苦奋斗史,但何曾见过失败者忆苦?
秦亮便与孙礼主动提起了当初的事,“记得第一次见公时,正是在此厅。”
孙礼感慨道:“光阴荏苒,不觉而逝。不过初次相见,卿是来拜见曹昭伯,我们没能说上话。相见言谈,应在西边那间官署内?”
秦亮坦然道:“对,原来公还记得阿。当时公台是大将军长史,我是军谋掾,自当专程拜见、请教诸事。我先是公台的下属,后
又受辟为掾,那两年在公台麾下,着实是受益良多。”
秦亮也不想避讳,孙礼做上太尉、就是因为当年的旧情。
但不管怎样,孙礼做的是魏朝的三公,名分上受的是大魏皇帝之恩。他若还想辞官,这次秦亮也不会过多挽留,那时孙礼仍是以三公之位致仕!
孙礼这个人,刚直有余、曲折不足,他可受不得诸如服从性测试之类的屈辱,把他惹怒了,先帝亲自给安排的曹爽、他都不认!但若对他以礼相待,他也会同样报以尊敬。
果然孙礼客气地揖道:“实不敢当,大将军那时便极有用兵之才。芍陂之役,大将军居功至伟,只未身居主将之位罢了。”
钟会的声音道:“此役大将军洞察秋毫,料事如神。仆获知战况之后,不禁也是品味良久。”
秦亮转头道:“士季确实很感兴趣,我还记得、曾与士季画图详谈。”
钟会道:“是阿,真是叫人几番拍案叫绝!未料大将军刚出山为官,便竟有如此惊艳见识。”
秦亮笑了一下,说道:“决策仍靠孙公,若非公台掌控全局、明辨真伪,光有谋士献策,如何成事?”
孙礼仔细打量着秦亮,神情略显复杂,点头道:“但大将军确有大才,尤善兵事。”
稍等一会,秦亮又道:“方才公台提到、初次在西边署房内的会面,可还记得我们说了什么话题?”
孙礼沉吟未已。秦亮随口道:“那时我还只是
大将军府的掾属,公台业已然身居高位,来往的人太多,记不住也很正常。”
孙礼立刻回应道:“不过是年纪大了,记性不太好……大将军说过志向,志在军伍?”
秦亮点头笑道:“正是!我所言者,华夏困顿,百姓疾苦,若要天下大治,必先结束战乱,方能降低兵祸破坏,减少内耗。今之大势,只有兵才是解决之道,别的事暂时都只能修补皮毛。”
孙礼稍作思索,神情复杂地叹道:“大将军立志既已十年,至今还记得当初志向,必非说说而已。实未料想、大将军如此认真,当时我竟以为、卿只是年少气盛。”
秦亮道:“起初我对天下大势、便是如此看法,至今仍未改变。魏吴蜀三国连年争战、有害无益,灭掉吴蜀,中兴大魏,方是吾等使命!”
钟会等人纷纷抱拳道:“愿大将军早日攻取吴蜀,统一河山。”“大将军文治武功,世所不能敌,灭国之功,当仁不让……”
孙礼的目光在秦亮脸上徘徊,说道:“大将军若能实现抱负,功劳之大,朝中无出其右矣。”
或许孙礼是有些疑虑的,但他又确实无话可说,秦亮只是为国征战立功、难道有错吗?何况他刚刚接受了三公之位,即便孙礼只想做魏臣,这也是一个天大的恩惠或回报!
秦亮道:“功劳大小,我已不在意。只愿在有生之年、为天下做一件大事,方不负皇太后殿下
、陛下信任之恩。”
孙礼拱手道:“大将军在其位,国家军力强盛,百姓日渐富足,朝廷幸甚、有如大将军这样的肱骨之臣辅政。”
大将军府的属官们听到这里,立刻便是一阵附和。
秦亮又道:“不过要实现大事,仍是道阻且长,还请公台在朝,共同制定方略。”
就在这时,午宴的时辰差不多到了,侍女们鱼贯而入,把热菜端了进来。秦亮便举杯道:“祝贺公台受策三公之位。”
荀勖带着众人也举杯祝道:“恭贺太尉。”
孙礼直率地回应道:“诚谢大将军举荐!”
秦亮仰头将斛中酒水一饮而尽,便说道:“开席罢,诸位定勿拘谨,今日一醉方休。”
“啪啪!”一侧的妇人击掌两下,席位侧后的乐工立刻奏响了丝竹金石之声。没一会,一队穿着青绿色曲裾的舞姬便到了堂上,她们先向上位一起屈膝,随即伴着音乐、开始翩翩起舞。
这时秦亮才留意到,最先端上来的这盘烤羊肉,摆盘、卖相竟然十分漂亮!
看得出来羊肉是先切片,再涂上胡麻油用火烤成,因为表面呈金黄色,但肉片只是微微弯曲、肉质看起来很嫰。东西摆成了一朵牡丹花一样的形状,盛放在精细的青瓷盘内,加上鲜绿色的芫荽、红艳晶莹的莺桃蜜渍果,看着就让人赏心悦目、食欲大增!
秦亮立刻夹起一块尝了一下,果然口感极好。而且佐料的味道很简单,
芫荽与羊肉的香味搭配、相得益彰,却又没有遮盖住食材原本的味道,仍有一种新鲜羊肉的本味。
那柏夫人做的菜、秦亮也曾吃过,却不像今天这么极致精细。
他顿时明白了一个道理,一个人长得如何、厨艺好不好,只是一方面,同时还要看她用没用心!这道烤羊肉不仅是烹饪得细心,在选材、刀工上也很认真。口感就来自于选的羊肉部位,若是弄些斤斤吊吊的泡沫肉在上面、又没有炖得软烂,入口的感觉自然也不可能好。.
第六百零一章 春宴佳宾
上了这道羊肉之后,过了一会才端来炖鹿肉。
鹿肉经过了腌制、且不是很新鲜,但用了月桂香叶等各种香料,还加了少许茱萸花椒,完全覆盖了多余的腥膻杂味。只有香料激发出的浓郁肉香,当然味道显得有点重。
秦亮知道为何会先上羊肉了。若是口舌先被炖肉的浓香刺激,然后去品尝那盘新鲜烤羊肉,估计不好再感受到完全的滋味。
接着又上来一碗山鸡汤,汤汁鲜美之余,还因赤箭、红枣带着些许甜味。吃两块重香的鹿肉之后,喝口山鸡汤、若再吃一颗莺桃做成的蜜渍果,便是别有一番风味。
宴席上的宾客们一边品味佳肴,一边相互祝酒。厅堂上音乐飘扬、美人舞姬助兴,叫人好不高兴。
青绿色的窈窕身影交错,清雅的颜色、在如梦如幻的一缕阳光之间摇曳,女郎们一边舞蹈,一边随着乐曲、唱起了悦耳动人的歌声。
唱到“钟鼓乐之”的时候,最后那个“之”字拖着悠扬的尾音。美人身倾,轻薄的衣袖也随之伸展,与歌声的高低起伏相互呼应。人们仿佛感受到了渴求的情绪渐渐升高,然后又渐行渐远,宛若看到梦中的佳人站在小舟上、随江水向白雾之中飘去。
连长史荀勖也陶醉其中,不时昂首闭上眼睛,仔细倾听着音乐。其中的金石雅乐,乐器尺规、韵律都经过荀勖的调整,他显然对于自己的成果十分满意。
秦亮亦
听出来了,歌词的发音都给荀勖改过。荀勖应该无法再考证上古的发音,但是巧妙地改过音节声调之后,听起来确实更加协调好听。
此时的语言发音更复杂丰富一些,尤其是声调。许多诗歌都是可以唱的,人们写诗的时候、便注意到了韵律。只消随便找一首魏朝人写的清商诗、如文帝曹丕的作品,都不用刻意去谱曲来唱,只是照着念一遍,其实就跟唱的一样,抑扬顿挫、已能与演歌唱的调子相似。
当然如果用今调去唱诗经、甚至汉乐府,那必定有点问题。于是经过荀勖一改,即能叫人听出其中的讲究。
孙礼虽与秦亮差不多,可能对于这种深究的东西、并不太内行;但他即便搞不清楚雅乐的规制讲究,至少能听出来、诗句的发音改过了。因此大概会不明觉厉,认为今日宴会上的食、色、音都十分风雅?
一曲罢,孙礼便端起酒斛道:“大将军盛情,吾受宠若惊。”
果然如秦亮所料,菜肴音乐的讲究,自然能让客人感受到主人的诚心与热情。
秦亮道:“当年我与公台一见如故,又受公台恩惠,早欲把酒言欢。如今有了机会,岂敢怠慢?”
孙礼客气了一句,又回顾周围道:“今日幸与诸位相识。”说罢大伙一起同饮。
侍女随即上前,将孙礼的酒斛斟满。长史荀勖便举杯敬酒,孙礼问了一句音律的改动、两人相互恭维,然后对饮
。
接着马茂也搭腔、说起了各地的口音不同,自然地向孙礼敬酒。
孙礼估计明白了,这么多人陪自己喝酒,若是饮得太痛快、非得大醉;他便开始与马茂谈论吴国的见闻,借此拖延节奏。
马茂在席间似乎又多了一个作用,能增添一些话题。因为对吴国高层了解的人、比较少,这个话题确实比较新奇有趣。
人多的宴席上就是这样,基本上只能泛泛而谈,不适合深入交流。很多话题当众说起来不恰当、一直说套话又很无趣,而像马茂的风物见闻,正可以拿出来谈论。
不过热闹的宴会之间,仍有单独交流的机会。
等到舞姬们继续表演节目,人们便就近与旁边的人、单独交谈对饮。孙礼起身到外面走动,秦亮也随之走了出去,这时两人遂在栏杆旁边说起了话。
孙礼喝得有点多了,迈步稍有不稳,秦亮见状随手扶住他。孙礼则握住秦亮的手,感慨道:“当年我只是寻常对待仲明。不想仲明重义,待我一如往昔,毫无改变。”
秦亮看着孙礼,语气陈恳道:“公与我不薄了,此中恩义,我从未忘记。”
孙礼也看了秦亮一眼:“吾已年迈,近年常感力不从心,本要退隐,竟得仲明厚报、确是受之有愧,并非虚言。”
秦亮轻轻摇头道:“公台不要那么想。公受策三公,完全是朝廷恩惠,以谢公台多年为国效力。我只是直言两句,关系不是
很大,安能将公事作为私交回报,自恃功劳?”
孙礼虽有老态、脸上的皮肤也有斑了,也喝了不少酒,但眼睛倒是毫不浑浊,顿时注视着秦亮道:“唉,卿真是……”
秦亮的脸也因饮酒而绯红,不过他一向都是清醒的,随即又道:“公台五朝元老,年长有威望,当在朝中维护皇太后殿下的诏令威信,别让人心不稳、朝廷动荡,官民百姓亦牵连受祸也。”
孙礼道:“此乃分内之事,自当如此。”
就在这时,厅堂里的几个舞姬走了出来,见到秦亮与孙礼,纷纷屈膝行礼,然后继续走下台阶。她们并不是去休息,却沿着路径直往东北边去了,还得去换女宾宴厅那边的舞姬,以便交错演出。
……女宾宴厅这边已经吃过了,乃因妇人们不会喝那么多酒。不过几个女子喝酒都有点上脸,艳丽的容颜、加上红扑扑的脸颊,竟有种让人浮想的气氛,大概容易叫人想起脸色謿红的神态。
王令君对柏夫人很满意,显然发现了、柏氏今天做的菜非常用心。因为令君在王家宅邸、常见柏氏下厨,却从来没有今日这般细致。
另外还有客人“张夫人”也从精心的菜肴中,感受到了重视,她看起来心情不错,不吝赞美:“羊肉竟能口味清雅,毫无多余的味道。鹿肉香气十足,叫人唇齿留香。”
柏氏随口道:“还是要靠上好的佐料,大将军府的精盐、无
半点苦涩,另有昂贵稀罕的香料,才能让河内猎来的鹿肉入味。”
张夫人道:“让诸位夫人费心了。”
女子们坐在敞厅里闲谈着,柏氏却没再多言、显得沉默少语。令君其实对柏氏挺好,担心冷落了她,有时还会专门与她说两句话。
柏氏其实能感觉到令君的善意。王家人嫌弃柏氏,但令君一直都没有,之前还曾有几次与她一道做家务事。柏氏兴致不高,确实不是因为令君,她是因为心里很乱!
尤其刚才亲口吃了堂弟送来的野味,心里更是五味杂陈。
以前她以为,柏家受了司马家的许多恩惠,她却因为苟且偷生、屈服于仇家,定会被世人耻笑唾骂。尤其是娘家人,肯定看不起她。
没想到,柏家人其实根本不在乎什么恩仇道义!当柏氏要对秦亮使美人计的流言,传到了父亲叔父耳中,他们反而是勃然大怒。叔父之前见了柏氏一面,责骂她、为了自己竟不顾柏家全族安危。还说司马家已经败亡了,她想要殉葬便自己去,不要连累太多人!
但原先父亲、叔父叔母都不是这样的,当年他们从司马家得到了许多好处,对柏氏是嘘寒问暖无微不至。柏氏当然明白,那是因为自己为家族带去了好处,不过本来就是自家人、必定不只是因为好处!
然而她好像想错了,当自己没有作用、甚至还会拖累家族之时,实际上连自家人也会嫌!
堂弟
的想法又不同,最近听到传言、他似乎觉得有什么机会,竟然到洛阳来试探打听,堂姐柏氏是不是真的能引誘到大将军!
他之前对柏氏并未理会,最近才忽然开始讨好,且在话里话外、暗示柏氏可以改投门户,设法去讨好大将军,重新为家里争取好处!柏夫人提到司马伦,堂弟却说那是司马家的人、又不是柏家人,不要太计较。
堂弟还一直诉苦,说起河内郡守县令、各大世家把柏家的土地房屋财货都抢走了,现在家里一无所有!他有接济堂姐之心、却拿不出财货,只能去山里打猎,勉强送来一些肉食与皮毛。
诸如此类的事,让活了二十多年的柏氏、怀疑是不是自己错了!她现在甚至有点困惑了,什么样的事是耻辱、如何做才是对的?
上午秦亮来灶房了,用河豚暗示她的危险。
柏氏忽然想起,自己应该怨恨王家秦家才对,如今却正用心准备膳食、回报令君夫妇的好意,因此当时心中非常惭愧自责!但想起柏家人给自己带的话,尤其是养育过她的老父、也是同样的态度,她又十分困惑纠结。
内心的苦楚无奈,让她觉得活着就是受罪;但是她莫名很怕死,况且死了也没人感激她、为她伤心,于是不知该何去何从。
此刻柏夫人只能压抑心中的感受,一副倾听人们闲谈的样子、有时还会尽力露出笑意,免得扫兴。不过她的话确实
很少。
第六百零二章 正巧遇见
王夫人这边的宴会最先结束,羊徽瑜与柏夫人要告辞了。王夫人亲自相送、到了前厅庭院西侧的长廊,羊徽瑜又说留步,主客才再次揖别。
之前羊徽瑜准备到别人家里帮忙,还有点舍不下面子,待参加完了宴会,她感觉却挺好。大家并不提羊徽瑜的夫家,引荐时说的是前大将军长史的姐姐、王夫人的好友。她很喜欢这种在人前大方的感受。
另外羊徽瑜知道那个“张夫人”是吴国封的皇后。从王后、世家大族的夫人,以及校事府官员的家眷,甚至道士,妇人们不管身份高低、都对羊徽瑜十分热情客气。
她忽然觉得,偶尔参加这样的聚会,倒可以稍解心中的烦闷。不像在家里那样,作为居住在娘家的已嫁之妇,羊徽瑜很不想被人问起私事,因此她不愿意参加人多的场合,好像见不得人似的、总想躲起来!
倒是今天同行的柏夫人,好像有什么心事。两人都住在永和里、同车南行,宴席上话比较少的柏夫人,此时却忽然主动说起,她在宜寿里王家宅邸时、便与王令君熟识了。
柏夫人在强调、她与王令君之间的关系,反而引起了羊徽瑜的注意。或许是想掩饰、曾故意引誘大将军的传言?柏夫人以为羊徽瑜还未听闻?
但不管怎样,柏夫人是一种防御心情,应该丝毫没有怀疑、羊徽瑜与秦亮有什么来往。以武将起家的秦亮,却颇有君
子之风,言行十分慎密、口风很可靠!
其实羊徽瑜不止一次验证过此事了。包括吴质的女儿吴氏,若非吴夫人自己说出来、还被羊徽瑜躲在一副架子后面看到了场面,羊徽瑜也不知道、秦亮与吴夫人的关系。反正秦亮半句都没说过。
从热闹谈笑的大将军府回到家里,羊徽瑜的心境似乎也浮躁了几分。兄弟弟媳等都在服丧,十分冷清,也让人觉得闷闷的。
没两天,羊徽瑜便又去了城西那边,与吴夫人走动。
吴夫人迎接羊徽瑜之后,把她引到了前厅阁楼里。羊徽瑜看向里侧的房门,眼前立刻浮现出了以前看到的画面,但她只能装作想不起那回事。
来到厅堂中的几案旁入座,只见木案上正摆着一碗米汤、两个煮鸭蛋。吴夫人便说道:“我叫人再去煮一些。”
羊徽瑜忙摆手道:“我不饿,妹这是吃早饭吗?”
吴夫人不好意思道:“起得太早,没到中午就饿了,我才叫人随便煮点东西。”
羊徽瑜道:“卿先吃罢,不用管我。”
吴夫人轻轻点头,端起米汤喝了一口,恍然道:“新皇登基不久,大将军便在朝会上与诸臣商议,已将先父的谥号改成了威侯。”
羊徽瑜道:“我听说了。”
吴夫人又道:“几天前,尚书右仆射辛泰雍又任命吾弟进台阁、做了尚书郎。泰雍还是羊家的亲戚,不过他刚卸任大将军长史,应该是大将军的意思。”
羊徽瑜作揖道:“恭喜阿。”
吴夫人还礼道谢,拿起鸭子开始剥壳。
羊徽瑜忍不住转头,又朝里侧那间房门看去。那次的印象太深了,坐在这里难免留意。
吴夫人察觉羊徽瑜的目光,好像忽然才想起什么,脸颊一红,贝齿轻轻一咬、看向羊徽瑜小声道:“秦仲明还是五品校事令的时候,他就对我有恩惠,我们很早就有来往。”
羊徽瑜立刻听出了言外之意,吴家得到的好处、并不是吴夫人用身体换来的!吴家的名声不太好,但也做过高官,吴夫人专门暗示解释,倒也在情理之中。
“两者本就没什么关系。”羊徽瑜知趣地附和道。
这时羊徽瑜看到了吴夫人吃蛋的方式,顿感诧异。因为此时的人们食用鸭子的习惯,是先敲开一点,然后用筷子挑着吃。吴夫人却不同寻常,先把蛋壳全剥了,饮一口米汤,然后居然一口放进小嘴里咀嚼。
看着生得大眼睛小嘴的吴夫人,羊徽瑜不禁说了一句:“卿竟能吞下去?”吴夫人目光闪烁道:“与鸭子差不多,先慢一点没什么问题。”羊徽瑜回过神来、刚才的话题还是另一件事,她遂白了吴夫人一眼。吴夫人也是一怔,顿时说不出话来。
……吴夫人派人到大将军府、送了邀请信,约定时间请秦亮品茶,略表谢意。只要不是请一群士人作陪、饮酒大半天的宴会,其实花不了多少时间,
秦亮遂接受了邀请。
秦亮这段时间的事情不少,每天的时间都安排得很紧凑,确实没有多少闲心。
除了日常接见中书省、尚书省、校事府等处官员,当面听取禀报;他还得亲自巡视少府考工室的作坊、铁官的冶铁作坊之类的地方,想从中发现一些对冶金有天赋的人才。而真正影响了日常的事情,仍然是连续不断的宴会。
文钦已经回来了,随后又要去凉州赴任,到了洛阳、当然要来大将军府拜见。还有凉州的王经,也是最近抵达洛阳。
这些从外地回来的大臣,按照成例、只需拜会一下辅政大臣,听一下中枢的政略要求。但文钦、王经等属于投靠了秦亮的人,再为他们安排一场接风宴会更好。
文钦来大将军府时,看样子对于这次人事调整、似乎没有多少情绪。
他从幽州刺史、调任凉州刺史,属于平调,凉州那边很多羌胡、还比不上幽州。但文钦应该不会认为,这是一次打压,因为他能升任刺史、起初便是秦亮的意思。
况且秦亮以前对文钦说过的话、他应该还记得,至少没有害他之心。当时曹爽完了,文钦如丧家之犬,不正因秦亮接济、他才能继续在魏国立足?
文钦此人傲慢,确实很让同僚不喜。尤其是士族出身、或是身居高位的那些人,本就不怎么看得起文钦,却又在他面前经常感觉没面子。如果没有强权者接受文钦,他
迟早被人暗算!毕竟并非有所世人都能那么理性、不以喜恶待人。
秦亮也不知道、文钦是否明白这些道理。但好在文钦这次在秦亮面前,未有怨言,至少还能和睦相处。
宴请之后,秦亮便直言告诉文钦,到了凉州不能懈怠、西线要准备打仗了!这也是王经被调离凉州的原因,战时需要的是兵事人才,战争胜负冰冷无情、绝不会因为人情世故而改变。
次日便是吴夫人邀请的日子。一早秦亮去太极殿参加了朝会,出宫时便没有走东掖门,而是与几个人一起出止车门,然后从西掖门出皇宫。
西掖门离吴府更近,以前秦亮经常去吴家宅邸,可谓轻车熟路。队伍离开宫门转道向南,没多久就到吴家宅邸了。
果然迎出大门的人是吴夫人,见礼寒暄之时,吴夫人说起、原来吴应去殿中上值还没回来。
吴夫人把秦亮引到前厅阁楼,吴心却请秦亮在外稍候,然后带着几个人先进了阁楼。
秦亮便故作轻松地对吴夫人道:“只是他们的习惯,例行流程而已。”吴夫人微笑道:“大将军乃朝廷重臣,万千军民所依仗者,正当如此。”
等了一会,吴心走出来,先向秦亮、吴夫人揖拜,然后靠近秦亮耳语道:“羊夫人在里屋。”
秦亮听罢有些意外,看了吴夫人一眼。吴夫人却未解释,只是揖道:“大将军请。”
两人便走进了厅堂,果然见羊徽瑜也到
了里屋门口,她的神情稍显难堪。她刚才应该见过吴心了,所以才会主动出来。
秦亮上前,羊徽瑜立刻执礼道:“妾拜见大将军,大将军今日怎会到此?”
听起来、羊徽瑜不知道秦亮今天要来?秦亮不想让吴夫人尴尬,遂道:“今日朝会之后,正好路过此地,顺道拜会吴夫人,正巧才遇见羊夫人。”
一时间秦亮心里不禁琢磨,今天羊徽瑜与自己相会,或许是吴夫人刻意安排?吴夫人好像对司马师有很深的恨意,她是想报復司马师,还是想用这样的方式、感谢秦亮?羊徽瑜生得罕见美色、明艳动人,显然妇人也看得出来。
秦亮不好说什么,只能腹诽吴夫人弄巧成拙!今日若无羊徽瑜到来,秦亮一般不在外面品茶、倒可以品尝吴夫人,这下什么也没法做了。当然吴夫人是因为、不知道两人的关系已很亲近。
羊徽瑜垂目道:“是阿,很巧。”
吴夫人的脸有点红,说道:“请大将军进来入座罢,此间还清静一些。”
羊徽瑜欲言又止,终于没有说什么,三人一起到里屋入座。
这里的陈设几乎没有变化,一张木案、旁边铺着筵席,墙角还有大木架木柜等物。因为木架上堆放着书卷、瓷器,房间有点像书房一样,待客倒也适合。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虽然外窗又小又高,但好在春日晴朗、阳光明媚,光线也还亮堂。只是面前的筵席几案,着实容易让人想起往事。
第六百零三章 别人家里
吴夫人与秦亮正在谈论吴家的事,言语客气有礼,乍一看、好像只是正常来往的熟人好友。一旁羊徽瑜的话却比较少。
不过秦亮应该关注着羊徽瑜,言谈之间,他会有意无意地投来目光。羊徽瑜的心思自然也在秦亮身上,偶尔两人的目光不慎触及,她便会迅速看向别处。
秦亮穿戴如此正式的模样,羊徽瑜很少见到。他说刚参加过朝会,看起来所言非虚。
只见他头戴笼冠、身穿青色绸缎官服,里面是洁白的交领里衬、只有领子露在外面,腰间的印绶、佩剑一应俱全。秦亮长得本就很不错,整齐的官服又给他增添了某种气质、大约是权势地位之类的象征。
羊徽瑜很喜欢这样的会面,不像与吴夫人在一起那么放松、但兴致更高。
她不愿意多言,乃因感觉有点尴尬,脸皮薄的人、实在无法佯装什么事都没有。其实三人心里都明白不少事,一时间没有说破而已!
就在这时,一个侍女走了进来,向筵席上的人们轻轻屈膝,便到吴夫人身边悄悄说了句话,然后退走了。
吴夫人随后道:“济阴家乡有人送信来了,妾想去见一面,请大将军恕罪。”
秦亮和气地说道:“无妨,吴夫人随意。”
吴夫人又转头看向羊徽瑜:“姐帮我先接待着大将军,我去去就来。”
羊徽瑜的脸有点发烫了,因为她立刻便能猜到,吴夫人可能只是借口离开、故意
要留两人单独在此!或许今天羊徽瑜在这里遇到秦亮、也不是巧合。
但她既不能拒绝吴夫人,也不好说破,否则显得很不知礼!羊徽瑜只得应声答应。
待吴夫人拜别、刚向门口走去,羊徽瑜便抓紧时间说道:“请大将军移步,我们去外面厅堂罢。”
果然吴夫人的脚步稍显迟疑,头也微微偏了一下,她却不能停下,继续走出去了。
“请。”秦亮从筵席上站了起来。
见他如此痛快,羊徽瑜竟莫名有点失落感。
若要他们两人在吴夫人的安排之下、于此间发生点什么事,当然不妥;但秦亮不能对机会毫不动心!
秦亮先离开了筵席,却径直走到了墙边的书架旁。羊徽瑜见状,羞愧的感受立刻浮上心头……难道上次她躲在书架后面,竟然被秦亮发现了、只是没有道破?
“夫人看这个罐子,是什么朝代的。”秦亮转头道。
羊徽瑜怀着复杂的心情,走到书架前面,随便看了那只罐子一眼。但她哪有心思,去琢磨什么罐子?
这时秦亮忽然从后面搂住了她柔韧的腰。羊徽瑜吃了一惊,随即又明白,原来他的兴致、也不在什么破罐子上!
“在别人家里,不要这样……”羊徽瑜扭动着身子挣扎,马上察觉了秦亮的异样。她感觉脸上愈发滚烫,而且她不是在挣脱,而是想转过身来、好与秦亮面对着面。
随即羊徽瑜就被挤到了墙壁上,她的后背贴着
墙,没地方躲了。她也很无奈,只得别过头去,任由秦亮亲近。
过了一会她才意识到,自己面对的方向、正是那架子上的罐子;除此之外什么也没看到,不过凭借触觉、她的脑海中已浮现出了他身体各处的轮廓模样。秦亮的呼吸声、在她的玉耳旁清晰可闻:“我经常念想着卿,悠悠我心,日月可鉴,只叹见一面、着实也不容易阿。”
她立刻意识到、几天前自己脱口借用的那句诗,与刚才那句悠悠我心,正是同一个出处。
羊徽瑜的心头更乱,身上仿佛渐渐失去了力气,只能背靠墙壁闭上眼睛。就在这时,她忽然睁开了眼睛,张开了嘴唇略厚的小嘴、不过没有出声,她好不容易稳住气息、忙道:“一会被人看到了!”
秦亮贴着她雪白的耳朵道:“这书架后面、好像有一点地方,外面也看不到那边。”
羊徽瑜说不出话来,纷乱的心里忽然又冒出了一些琐碎的画面、好像正在家中书房里擦拭清理那只瓷瓶。她自然也想到了、上次自己就躲在书架后方;听到这里,她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只顾摇头。
秦亮的声音接着道:“我明白羊夫人的苦衷,很介意名不正言不顺。不过有些事、反正早已发生过了,多一回有啥关系?”
他说的话,确实很有道理!羊徽瑜竟生出了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心情,脑海里昏昏沉沉的、自己也不想放开拥抱
。便好像冬天的早晨、不愿意离开温暖的被窝,只想继续拖延时间。
秦亮没有听到回应,又道:“卿不用担心,我自有分寸,不会违背夫人的意愿。等着我成功灭掉蜀国。”
羊徽瑜初时没有反应过来,注意力不在说话的内容上。但片刻之后,她忽然愣了一下,有点明白秦亮的意思了!
某些情况两人都没有提过,但羊徽瑜多少能猜到。
而秦亮大概也能明白,羊徽瑜想要什么东西。不然她何必甘愿放低姿态、主动去与王夫人交好?
不过如此一说,羊徽瑜岂不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好像她是要拿自己的清白,去与当權者换什么好处似的!别人给不了的时候,她就不愿意献身?羊家即便遇到了一些挫折,她不该心高气傲,但何至于这样不要脸!
羊徽瑜马上便生气了,她忽然在秦亮的肩膀上咬了一口!没敢太用力。
秦亮稍微后退了一点,以便看清羊徽瑜的脸,他神色困惑道:“怎么了?”
羊徽瑜气呼呼地不说话,又有点担心地留意着秦亮的表情。
但没想到,她毫无征兆地使性子,秦亮这个有志横扫天下的大都督、大将军却并未对她发火。他竟说道:“初见羊夫人时,我确实只是贪图卿的美色。但经过了一些事,卿是什么心、我哪能感受不到?我只是很苦恼,没什么可以回报卿的心意。”
羊徽瑜的心情就像荡秋千一样,刚刚还很气
,听到这里心头又是一暖。难怪她作为世家大族的嫡女,竟然稀里糊涂地、想要给别人做妾。
想到这么多年的遭遇、过的日子,羊徽瑜竟再度生气了!然此时她不是在怨秦亮,也不知道怨谁、大概只能怪命运。
她美艳的脸上,看起来只是冷冷的、带着气愤之色,一时也没说话,但心中早已情绪汹涌。她忽然一阵冲动,小声道:“既知心意,何必浅尝辄止,又何苦再等?”
秦亮怔了片刻,又回顾房间,转头看了一眼那副书架。
羊徽瑜说完,脸颊就像火烧一样,冲动的情绪也随之过去了,她这才无奈道:“别在此地。”
秦亮想了想道:“我在乐津里还有一座宅邸,平素没人住。”
羊徽瑜看了一眼、从高处小窗照射进来的阳光角度,心一横顫声道:“那便下午,我去乐津里见仲明。”
洛阳有哪些里坊、她当然知道,乐津里就在城东那边,位于永和里的南面。
秦亮道:“卿进了里坊门,留意吴心。我叫她带引卿过来。”
羊徽瑜埋着头,不敢再看秦亮,小声“嗯”了一声。
约定好之后,两人便出了房间,到外面的厅堂里等着。过了许久,吴夫人终于回来了,自然见到两人在正厅中、而且衣冠整齐!羊徽瑜的裙子上有一点痕迹,但她拿宽袖稍微一遮,便已毫无端倪。
言谈一会,大将军便要告辞了,给他准备的茶水、他也没喝。送别
大将军,羊徽瑜也婉拒了午膳的邀请,先回永和里。
午膳在家里吃,羊徽瑜一时兴起,便叫灶房的人煮了颗鸭子。
入席之后,弟弟、弟媳的面前都是素菜。而羊徽瑜的丧期已经过了,她忽然不想在家里、表现得太过小心翼翼,便当着弟媳的面剥起了鸭子。
果然弟媳夏侯氏跪坐到阿母旁边时,同时好奇地看了羊徽瑜一眼,大概还是因为人们吃鸭子、不是这么吃的,但夏侯氏没有吭声。羊祜则对一切都视若无睹。
羊徽瑜看着手里的鸭子,自己也怀疑、怎么能一口吃下去?
她忽然想到,吴夫人吃的时候,是先饮了一口米粥,好让口中、咽喉潮濕滋润。正巧几案上有一碗菜汤,羊徽瑜便盛到小碗里,先饮了一口汤。她随即用衣袖一遮,将剥好的鸭子放到了口中。饿了的时候,这种吃法确实很容易消除饥饿感,顷刻间她便觉得,从口中到咽喉底部、都仿佛一下子被食物填得满满当当了,差点没被噎住!幸好事先喝过一口菜汤。
羊徽瑜放下衣袖,继续喝菜汤。只见夏侯氏正看着自己、惊讶得嘴都张大了,好像那颗鸭子不是吃到羊徽瑜口中,而是塞到了夏侯氏嘴里。
弟弟羊祜还是没管羊徽瑜,只是看了一眼阿母那边。夏侯氏回过神来,继续拿着勺子喂阿母吃东西。
羊徽瑜看在眼里,忽然想到了羊家的家世、以及从小学习的礼仪妇德,
她不禁愈发羞愧,甚至有些懊悔。
第六百零四章 午后的约定
在春季渐深的晴朗午后,葱郁的草木景色、气温升高的体感,已叫人有了几分夏日来临的错觉。连阳光也似乎更加明亮晃眼了。
秦亮带着近侍们,按照与羊徽瑜的约定、来到了乐津里,走进了简陋而熟悉的上房外屋。
按理现在他身边不缺美人,但对于羊徽瑜、仍旧充满了期待。
当初羊徽瑜作为司马家的家眷、落到了秦亮手里,自从那次秦亮没有真正得手,后来就更不好勉强了。今日羊徽瑜主动答应,仿佛一下便了却了秦亮的一个心愿。
况且秦亮在下意识里仍然认为,羊徽瑜不仅是出身顶级士族的女子、其实也算是皇后级别的人!因为当初司马家的夺权,司马师才是最核心的策划执行者,其父司马懿都没有司马师做得多,比如掌控训练那些关键的私兵、以及渗透到朝廷各处的奸细。功败垂成罢了。
司马师同样给秦亮留下了不小的心理阴影。秦亮心里也明白,自己之所以曾被司马师逼得喘不过气、还是因为起步的家势实力差距过大;但不管怎样,今天这样的事、还是让秦亮产生了又赢一次的快意!
“大将军。”饶大山走到了门口、向秦亮弯腰见礼,然后把一叠纸张放到了几案上。秦亮点头“嗯”了一声。m.
这时秦亮松出一口气、暗示自己要淡定,遂翻开了文书来看。
用芦苇或竹浆制作出德衡纸之后,秦亮逐渐开始要求各官府、甚至地方都督刺史府以书面文书上报诸事。其实书面交流的形式、效率更高,尤其是对于阅读者。
通过文字,秦亮只需一小会工夫、往往就能了解到一件比较复杂的事。如果事情不太重要,因为是象形文字、他甚至能一目数行,一眼就可以看出内容大概。但若是召见官员,口述的速度本身就更慢,还要花费大量时间精力在礼仪、寒暄之上,自然更费时间。
当然见面交流的信息丰富得多,说话的态度、眼神、语气等,都能反应出额外的信息,而且经常见面还能增进信任和了解。所以重要的事,还是见面交谈更好。
秦亮没看一会,便发现注意力不太能集中,心情也有点浮躁。
他忽然意识到,羊徽瑜不会爽约罢?!
这并非没有可能,郭太后就曾如此做过!当时秦亮已经花费了很长时间、安排人挖了许久的地道,因此印象很深。
秦亮回忆上午在吴家宅邸的情况,羊徽瑜的情绪好像不太稳定,她回去冷静下来、后悔也不是不可能!而且之前有两次、气氛都到位了,羊徽瑜仍然守着最后的坚持,肯定是有某种根深蒂固的观念作祟。
于是秦亮有点担忧起来,主要是很不喜欢失落的感受!人道是,没有期望就没有失望,那种糟糕的体验、还是因为他心里已经生起期望了。
秦亮坐了一会,已无心情阅读文书。加上暖洋洋的午后、让人有点犯困,他干脆放弃了手里的事,从床上爬了起来。
他来到里屋,取下小冠放在案上,便和身仰躺到了塌上。然后他用双臂枕住后脑勺,不禁呼出了一声气息。
这样的姿势,他能看到交叠搁在睡塌尾部的双脚,忽然之间对于这样的场面、竟然有某种熟悉之感。过了一会,他才想起来了,正是在某种场所等待服务的生活细节。
秦亮顿时觉得想法有点荒诞,便立刻翻了个身,侧身躺在塌上,改变了姿态。再怎么也是叔子的姐、知书达礼的女子,岂能这样看待别人?
此屋是有点简陋粗糙,却是秦亮熟悉的地方、以前住过很长时间,其实挺容易让人放松。
羊徽瑜虽然嫁过人、其夫还是秦亮的仇敌,并非什么冰清玉洁未经人事的女子,但她当然是良家女子。而且羊徽瑜那样的观念与心气,便不是随便与男子交际的妇人,加上不缺衣食、不用面对生计的无奈,因此能让人放心地、无甚保留地亲近接受,如同泥水相融。
里屋阴凉黯淡的光线、放松的心情,使得秦亮很快就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自己正在山上的蹦极跳台上,往下一看双腿发软,这时竟忽然有人推了他一把!他大叫着朝底部的水面飞速直冲而下。快要摔到底部时,速度骤然降低,绳子奋力伸长到了极限,之后才迅速反弹、忽然抽了上去。“额!”秦亮吓得立刻惊醒,顿时发现额头上都渗出了汗珠!
梦境也是奇怪,通常都是没头没尾的、事情不合常理,但是细节和感官实在太真切了,跟亲身经历一模一样!
“妾拜见大将军。”里屋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秦亮立刻从塌上坐了起来,说道:“请夫人入内。”
之前他本以为、羊徽瑜可能不来了,不料刚醒来,还没来得及继续猜测,人已经到了门外!
“嘎吱”一声,木门被推开,戴着帷帽的羊徽瑜走了进来。
只见她已经换了一身浅青色的深衣,高挑的身材、端庄得体的姿态,加上衣料的颜色,正是一个气质清雅!但那妙曼的身段,合身的衣裳衬托出的腰髋曲线,以及衣襟褶痕展现的鼓囊囊轮廓,又给人十分绮丽的意象。
羊徽瑜看了一眼坐在塌上的秦亮,终于抬起了手去取帷帽。饶是秦亮早就认识她,此时也不禁瞪大了眼睛。
略施胭脂、精心装扮过的明艳容颜,便出现在了秦亮眼前。里屋的光线不太明亮,而且墙壁陈设、都形状粗糙颜色黯淡,倒是反衬出了她的光彩照人,仿若尘埃中的珍珠。
尤其是她那玉白细腻、且有光泽的肌肤,在这样的环境中仿佛带着些许晃眼的光晕。发际处乌黑的秀发与白净的肌肤,更有一种令人遐思的美好。羊徽瑜一个年过三十、已为人妇的女子,能有如此气色,着实是人间罕见。
在这么破败的屋子里,仍能接待大魏顶级世家的绝色美人,真若仙女沦落到了凡间!
不过她那双美目中的神情,好像很緊张的样子。她的双手捏着帷帽、合在腹间,轻轻屈膝,声音发顫道:“让大将军久等了。”
秦亮留意到,她捏着帷帽边缘的手很用力,把帽檐都揉躏得变了形!
她虽然几乎不敢多看秦亮,没有了以前那种高冷的表现;但眼睛里除了緊张,隐约竟还有些羞愧、屈辱与恐慌。秦亮亦有不解之心,因为他对羊徽瑜还算不错,更没有强求,如此一来真的不是在侮辱妇人、而是丈夫。
秦亮立刻离开睡塌,起身还礼道:“这样的天气、时辰,容易让人犯困,刚才没注意睡着了,夫人勿怪。”
羊徽瑜的客气,反而有点生疏感,“是我来得太迟。”
秦亮又道:“此间着实有些简陋,不过我刚出仕到洛阳,这里便是我的家、在洛阳的第一处宅邸,我成婚的时候也在这里。因为夫人不太熟悉,可能有点不适应。但别担心,我们也不用拘谨。”
果然羊徽瑜听到这里,立刻有了兴致,细心地打量起了屋子里的光景。
简陋清贫的地方不重要,关键是有意义;当然秦亮现在根本不缺豪宅,曹爽、司马懿两任权臣玩完,其亲戚党羽的那些大量房产,秦亮都可以随便送人。便如同开着超跑的人陪着女友在路边摊吃饭,感觉是不太一样的,那不是无奈,而是一种亲近感。
“叫我仲明就行。”秦亮好言道,趁机把手伸到了羊徽瑜白净的手背上。
羊徽瑜的身子竟然微微一顫,但她没有缩手抗拒,脸颊则顿时红了。她又不是没经历过,居然如此反应?或许还是因为夫君跑路太久了,很长时间没有汉子、已有些不太习惯。
“坐着说话罢。”秦亮携手将她带到塌边,一起垂足坐在塌上。
羊徽瑜已经说不出话来,满脸謿红地低着头。不过刚才秦亮的温和态度、以及说这里是自己的家,应该起到了奇效!羊徽瑜少了一些屈辱怨气,那端庄的姿态、低眉顺眼的羞涩,倒是自有一番温柔之感!彼此都是旧人,秦亮却莫名有一种洞房里见新人的错觉。
她双腿并拢、十分拘谨地坐在塌边,姿态很端正,又不说话,只是不时悄悄看秦亮一眼。秦亮也不好多言,只得小心地伸手到她的削肩上,轻轻搂住了她的后背。见她只是身体綳緊,秦亮接着巧妙地用出力气,把她缓缓放倒在塌上。
羊徽瑜简直是一动不动,任凭秦亮妄为,只是依旧緊张。秦亮用手臂撑着自己的脑袋,躺到她的身边,然后用指背轻轻拂过她略厚的漂亮朱唇,好言道:“卿放松一些,就当是在这里歇息一会。”
“嗯。”她终于有了点回应,缓缓睁开了眼睛,仔细地打量着秦亮,羞涩的神态间、总算露出了一丝温柔笑意。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六百零五章 未曾来过
先前小睡的梦境、仿佛又出现了,秦亮几乎忘记了身在何处。
四面的青山围困,犹如围成了风景幽美的天井,他在急速坠落,空气擦过脸颊,让人有种要起火的灼热,触觉直冲脑皮层。他仿佛不是在蹦极,而是一颗陨石坠落山谷!绳索伸长到了极限,速度也渐有片刻的迟滞,同时身体在旋转、也到达了底部,强烈的恐高感消散,叫人长松一口气的惬意、刹那间涌上心头,但绳索立刻又开始反弹,将他如超音速一般地抽离了水面。
没头没尾的梦境,细节却像是真正在发生一样,其实比真的还要真切!因为梦中的感官更加敏锐全面,他的脸颊能感受到空气的触觉、甚至湖面溅起的水花,闻到青山的芬芳、湖水的味道。湖面起伏的白光动荡不安,他想大吼大叫、却没有出声,耳边倒是清晰地听到了风声的肆意呼啸、呜咽,全身心都陷入了山水之间。
梦境渐渐化为白雾散去了,秦亮也清醒了过来。黯淡的光线、粗糙的木头家具,重新映入了眼帘;许久无人居住的房屋,那种陈旧的尘埃气息回到了鼻孔,其中还混杂着脂粉等有点复杂的气味。
周围十分宁静,以至于呼吸声也显得十分清晰沉重。乐津里这边,虽然也属于洛阳内城,但远离皇宫、各处官府等重要区域,连洛阳的几个主要市集也不在附近。这个区域不够繁华,却也确实比较安静。
这时旁边传来了细微的声音,羊徽瑜把浅青色的深衣抱在了怀里,有气无力地伸手、悄悄把一张布料往后拉,藏进了深衣之中。
秦亮有一会好像没回过神来似的,因为感觉很意外!由此心态也产生了毫无预料的转变、一时间稍显混乱,但其中一个念头倒是十分清楚,这下一定要负责任了。
“我先前不知道,卿没事罢?”秦亮好言问道。羊徽瑜脸颊上的红晕还没散去,长睫毛下、垂目的姿态,看起来仍显羞涩,她小声道:“仲明很有耐心,妾食用鸭子之前、幸好提前饮了一口汤。”但秦亮听得一头雾水,不太明白什么意思。
她也抬眼看了秦亮一眼,好似想解释,朱唇张开欲言又止、过了片刻却放弃了,目光也变得有点闪烁。
事情都过去了,他的询问本不是为了答案、而是表达关心。他便又道:“卿为何从未说起过?”
羊徽瑜白了他一眼:“我要怎么说?仲明也没问过我!”她说得好像挺有道理。
不过秦亮确实没有想到,羊徽瑜三十余岁了竟未经人事!因为司马师与发妻夏侯徽生过几个女儿,可见那时身体没问题,而续弦的羊徽瑜生得十分美貌,娶回去那么久、怎会不碰?而之前秦亮发现吴夫人是完璧,虽也有点意外、却不是很惊讶,因为吴夫人嫁过去的时间太短,没几天就被废黜赶出了司马家。
如今秦亮才醒悟,司马师在篡位过程中居功至伟、又是嫡长子,本来是司马家毫无争议的继承人,司马师应该尽力生个儿子是正事。但夏侯徽去世后那么多年,司马师娶过两任妻子,更不用说身为权贵家、有一大群小妾侍女,竟全都没有再生养。
当然一切只是推测,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并不能排除司马师真的是个重情之人、一直放不下与发妻的情意。
秦亮的眼前又浮现出了司马师那张长脸,冷静而狠辣的眼神;还有他手下那些私兵,对待曹爽之妻刘氏的方式。但或许冷酷之,人也有温情的一面罢?
秦亮不想再多管那些事了。他伸手搂住了羊徽瑜光洁的削肩,将其拥入怀中。这时羊徽瑜才主动抱着秦亮的腰,温柔地把口鼻贴近秦亮的脖颈。
这样的细节,仿佛生怕事后无情、被人嫌弃,顿时让秦亮也生出了一丝心疼,他立刻亲吻羊徽瑜饱满圆润的额头、手掌拂过她的后背,用肢体接触安慰着她。
秦亮正对着睡塌外侧,又留意到了这间简陋的房屋,不禁叹了口气:“亏待了徽瑜,真不知如何回报卿的心意。”
羊徽瑜的声音道:“我什么回报都不要,仲明别说出去。”
秦亮道:“放心罢。”
羊徽瑜说话声没什么力气,越说越小声:“反正都是嫁过的人、卿不用太在意,知道妾不是那种人就好……”
她说着话,很快在秦亮怀里睡着了。秦亮则十分清醒,这会还是白天,之前他便小睡了一会,已经毫无睡意。
但没一会、羊徽瑜就忽然惊醒,说道:“妾得回去了。”
秦亮道:“我送卿回永和里。”
羊徽瑜立刻摇头道:“无名无分的,何必那么显眼?赶车的侍女不知道屋子里是谁,仲明不用出来、妾先离开这里。”
她说罢挣扎着从塌上坐了起来,然后背过身去收拾仪表。
羊徽瑜的动作很麻利,她竟在柜子里找到了一面铜镜、梳子等物,当然那是令君以前留下的东西。羊徽瑜梳妆了一会,转身看了一眼睡塌上的秦亮。她仍然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轻咬了一下贝齿、小心忍耐着走到塌前,终于渐渐恢复了优雅的姿态,屈膝执礼道:“妾请告辞了。”
秦亮只好拱手道:“下次再会。”
羊徽瑜埋下头,红着脸打开了木门。
房间里很快恢复了宁静,秦亮一时间竟有点恍惚之感,好像自始至终只有自己一个人似的。但空气中还残留着味道,此间已然多了羊徽瑜的气息。
………吴家宅邸南边有个小市,但只是售卖一些猪肉、蔬菜、盐巴、麻油之类的日常用度,若是要买锦缎等更丰富的货物,还得去大市、或者更热闹的市集。
小市街面上有个头戴斗笠的妇人、正是吴家宅邸的侍女,她转了一圈,终于走进了一间铺子。很快她便来到后院,侧身走进了一间房屋。
只见房屋里跪坐着一个中年汉子,侍女看了他一眼,便立刻弯腰揖拜。
他正是蔡弘身边的人,侍女很早以前就认识他、不过很久没见过了。此人在几年前就跟着司马师、蔡弘,逃离了魏国!但是侍女仍然不敢忤逆他们,因为还有把柄在司马师手里,担心他们向校事府告密!
汉子还礼道:“坐罢。”
侍女到草席上入座,随即转头看了一眼虚掩的耳房木门,发现里面有个人影,她立刻问道:“房中是谁?”
汉子道:“自己人,我能见到汝,便因他相助。这次我是受石将军之命、前来洛阳,带着石将军的密信,汝想看吗?”
侍女摇头问道:“君召见妾,所为何事?”
汉子小声道:“听说大将军秦亮、先是改了丑侯的谥号,又提拔了吴应,大将军与吴夫人的关系很近阿。卿有没有听到吴夫人提起、大将军府发生的稀奇事?比如府上去过什么身份特殊的妇人。”
侍女道:“大将军府的事,妾从何得知?不过吴家宅邸中,倒是有件事与大将军有关。”
汉子发出一个声音:“哦?”
侍女低声道:“不久前,吴夫人在前厅阁楼,先后接待了两个客人,羊夫人、还有大将军秦仲明。其间有一阵子,吴夫人曾离开过阁楼,当时前厅阁楼中、便只有大将军与羊夫人了。”
汉子沉吟片刻道:“吴夫人临时有什么事罢?”
侍女道:“府上有个奴婢,也进去过阁楼。后来我装作与她闲谈,顺便问起了当时的事,问她进阁楼做什么。她说是吴夫人提前安排,让她入内通报、府中有客拜访。”
汉子随口问道:“真有客访吗?”
侍女摇头道:“没有见到,吴夫人离开阁楼之后,便犹自去了一间厢房内、房间就在门楼一侧。”
“我知道了。”汉子点头道,但看起来不怎么关心。
侍女原以为,自己终于发现了什么秘密!但见对方的反应,好像并不重要?
果然汉子随即岔开了话题:“汝从未听人提起过,大将军府有什么女客?从东吴来的,身份尊贵的妇人。”
侍女道:“妾真的不知。”
汉子叹了口气道:“好罢,汝可以回去了。万勿泄露我的行踪!”
侍女拜道:“妾向谁泄露呢?请将军保重。”
待她离开之后,汉子闩上门,耳房中的魏国校事官终于走了出来,两人对坐在席子上。校事官问道:“卿言下之意,堂堂吴国皇后,竟然被马茂带到了洛阳?”
汉子道:“正因不能确定,石将军才派我前来,跟着商队潜入洛阳、打探情况。”
校事官道:“校事府不止一个大将军秦仲明的人,校事令隐慈便是其中之一,府中没人有胆量、敢往大将军府安插卧底!我自然也没听到,竟有这等奇事。”
汉子道:“无妨,差不多就行了。石将军是受命于吴国皇帝,但也有人不愿皇帝听到、潘皇后在洛阳的消息。”.
第六百零六章 无解的圈套
派到洛阳的奸细密使、根本没怎么认真打探消息,草率地大致问了一下两个旧识,他就迫不及待地返回东吴去了。
从东吴来的密使以前也是魏国人,但现在司马师等人在蜀汉、石苞则在吴国,故地魏国已经不安全;只要被魏国人查获,必死无葬身之地!早走一天,便多一分的安全。
三月间密使就赶回了吴国建邺,旧主司马师与蔡弘都不在吴国,但石苞以前是司马师提拔的心腹,密使自然先去向石苞禀报。
接着石苞又带着密使,去别处见人。二人并没有进宫面圣,而是先拜见了诸葛恪。诸葛恪的大将军职位被免、贬为了威北将军,但他还有不少部曲。石苞起初到达东吴,投靠的人便是诸葛恪,此时自然没法再改投门面。
与诸葛恪同处一室的人,还有侍中孙峻。这两人以前的立场都不一样,一个支持太子孙和、一个支持鲁王,但私下里的来往一向不少。
石苞等又当着孙峻的面、禀报了一番情况,然后石苞才去进宫面圣。
皇帝孙权的病情正渐渐恶化,御医说是风疾之症,有点像中风。大部分时候、皇帝坐都坐不稳,如今外臣想要见到他,已经没那么容易。
但皇帝诏令过石苞,一有消息便立刻禀奏,此事总算是如愿以偿了。
石苞走进寝宫时,全公主大虎等人也在孙权身边。
孙权没顾得上理会叩拜的石苞,大虎便招呼石苞:“卿在旁稍等。”此时孙权还在抽筋,疼得他想叫唤,但见外臣进来、他愣是没有再出声。大虎与宫女一起上手,正用心地帮他搓腿、以图缓解病情。
之前他主要是不时昏厥、身体瘫软颤振,以及手脚面部抽搐等症状,最近才出现抽筋心慌等情况。
过了一会,那股钻心的麻痛、心慌终于过去了,孙权的额上已经沁出了汗珠,浑身无力地靠坐在塌上。这时大虎端来了一碗酒水,拿勺子要喂孙权。
孙权皱着眉头,口齿不清地问道:“此乃何物?”
大虎说道:“先夫有个族兄,两年前也得了风疾之症。不久前我又见到了他,竟已能走路,一问才知,乃因服用了偏方。用活螃蟹、青杠枝泡酒,每日饮用,渐渐就痊愈了!我想着那些御医的药方,这么久了也治不好,春季正好能捉到螃蟹,便也急忙派人去寻找药材,泡了一坛药酒,正要让父皇试试。”
孙权听到这里,立刻主动张开嘴,喝下了大虎喂的药酒,强忍着奇怪的味道、大口吞了下去。
难喝是难喝,好在孙权吃下半碗之后,并没有什么不适,至少没有被人下毒!
“石仲容?”孙权朝石苞看去。
这时大虎看了一眼旁边的宫女,两个宫女立刻屈膝一拜,倒退着往宫门而去。
石苞上前,弯腰揖拜道:“臣苞拜见陛下,愿陛下龙体早日康复。”
孙权问道:“有消息了?”
石苞点头道:“禀奏陛下,据密使探知,马茂确实逃到洛阳了、已被任命为曹魏大将军府的从事中郎;但皇后殿下并没有与马茂一起去魏国!”
孙权行动困难、说话都不清楚了,但心里不怎么糊涂,当即又问了一声:“消息可靠?”
石苞用肯定的语气道:“司马家原先在魏国的势力非常大,如今已败亡、却仍有一些人幸免藏匿了起来。像魏国校事府,便有一个我们的人;而校事府消息灵通,十分隐秘的事也逃不过卧底眼线。还有与秦亮关系亲密的士族府上,也有司马家留下的人!那些人原本效力于司马子元、蔡弘,好在子元的亲信在臣这边。”
他稍微停顿,接着说道:“陛下亲自诏命于臣,臣安敢疏忽?臣等想尽了一切办法,动用所有隐藏的人手,多方仔细打探,却都没有听到皇后殿下的消息!那么皇后殿下便一定不在洛阳,应该也没有去魏国!”
孙权听到石苞斩钉截铁般的言论、又观察他的眼神,心里已有了半信半疑的判断,并稍稍偏向于相信此事。
接着孙权忽然毫无征兆地轻轻偏头,看了一眼站在塌边的大虎。只见大虎安静地站在那里,没有多余的动作,也没有要开口说话的意思。
孙权这才道:“秦亮府上打探过了?”
石苞弯腰道:“曹魏的大将军,比大吴的丞相权势还要大。”
孙权道:“我知道。”
石苞便道:“臣等在魏国大将军府没有卧底,但也能通过各种门道、探知有关秦亮之事,对于密事了若指掌。就像司马子元的前妻吴氏,什么时候撮合了秦亮与司马子元之妻羊氏,诸如此类私密之事,臣等亦能打探到!但确未发现、皇后殿下与秦亮有丝毫干系。”
孙权听到这里,心里稍微好受了点。
果然魏国人是上行下效,跟着魏太祖曹操学的,最喜欢有夫之妇!别人的前妻、妻子,一概都不放过。
孙权还听到过一个说法,单是有夫之妇、在魏国并不是极品,最好还得生过孩子,这样就可以收养子了。养子既没有继承权、威胁稍小,还能为其所用!
孙权又看了一眼石苞,便抬起手轻轻做了个动作。大虎立刻道:“父皇对仲容办的事很满意,跪安罢。”
石苞立刻俯拜谢恩。
大虎看了一眼石苞的背影,说道:“那马茂口蜜腹剑,曾故意为皇后说好话、主动巴结皇后。但父皇不用担心,皇后即便受了马茂蒙蔽,也会自持尊贵身份,不会甘冒受辱之险、前去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女儿猜测,皇后或许就在建邺附近,真是去为父皇祈福了。”
大虎当然不会平白为潘淑说好话,她巴不得潘淑死!
但她不能坐视,潘淑因此被皇帝下诏、废黜皇后名分,从而影响孙亮的太子位。
如果孙亮被废黜,那么前太子孙和复起的可能、就比较大了。这是大虎绝不同意发生的事!
所以刚才无论石苞的表现如何,孙权也不能当场质疑。否则便会激起长女大虎的警觉和忧惧。
就在这时,孙权的胳膊又颤振了起来,无法控制。大虎急忙撩起他的袍袖,亲手为他按揉、搓着手臂,十分仔细认真。
“父皇,这样感觉好些吗?”大虎关切地问道。
孙权点头吃力地说道:“好像有点用。”
其实孙权作为皇帝,子女只需要监督一下宫女便已足够,不用亲手侍候,但大虎每天都会亲自动手。有时候孙权不得不猜测,大虎每天都来、或许就是为了亲自监视他的病情。
谨防孙权的病情明明好转了、却要装病,然后突然摆脱宫中近侍的控制,跑到外朝去召集大臣、发动政変!
是的,现在有政変可能的人,正是皇帝孙权!孙权政変不是要夺回皇权,因为只要他活着、皇权的名分还是在他手里;他的目的,只能是为了孙和复起!
如今孙权确实有点后悔了,只是从来没说出来而已。自从他病倒之后,便愈发觉得,成年的孙和或许才是最好的选择!等到皇后潘淑留下一封信、莫名其妙地失踪之后,孙权更加偏向这样的想法。
以前孙权是完全不心疼自己的儿子吗,他真的愿意亲手毒死孙霸吗?非也!但皇子不是一般人的儿子,有些事孙权也是身不由己,心软就会失去權力!
孙和的威胁太大了、尤其他还深得士族大家的支持;如果不防着这样的太子,孙权死于非命、或者被夺权幽禁,几乎由不得孙和的意愿!关键是,孙和的智谋不足以控制士族,最后的局面、极可能是權力完全被世家大族夺走。
所以孙和也不是最好的皇储。只因孙权现在病重难医,他才终于感觉到,两权相害、总比七岁的孙亮要好一些。
然而,现在孙权后悔、似乎有点太迟了!
他以前对大虎太枞容、太溺爱,对于女儿弄权、几乎没有丝毫防范。因为女儿是不能继承皇位的,也就不可能威胁到孙权。
但没想到,他一旦倒下,最后这段时间、竟然要受制于妇人?!
“好了,好了。”孙权制止了用心为他按压肌体的大虎。
大虎一副心疼的样子,哽咽道:“看到父皇难受,比我自己受罪还要疼。”
孙权听到这里,心里竟是一暖!他不知道大虎的话里、有几分真几分假,但听到耳里,真的能让人感受到慰藉。
毕竟是亲女儿阿,不像那些非亲非故的宫女,她们什么都愿意做、但并没有把皇帝当成一个人来对待;孙权疼痛心慌的时候,宫女妃嫔都安慰不了他的心,因为他明白人们的诉求了。
孙权看着女儿的眼睛,不禁暗忖:如果我说出了口、想要诏命孙和复起,大虎,汝会弑父吗?
即便大虎弑父,也许孙权也不该太怪罪她,因为大虎认为、孙和翻身之后绝不会放过她!无解的一个圈套,父女间就算想要推心置腹地谈谈,又该怎么谈?
孙权转念一想,以后孙亮做傀儡皇帝,如果大虎这个姐姐、真有能力能控制朝政,其实也可以接受。但大虎一个妇人,天然就难以让众人臣服,她有那个本事?
就在这时,孙权语重心长地问了一句:“大虎知道,權力是什么吗?”
大虎怔了一下,许久没有回答。
...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六百零七章 拒为鲁王
皇帝孙权似乎想与大虎谈谈。大虎也愿意与父皇推心置腹地说说话,她沉默片刻便道:“请父皇教我。”
不料孙权想了想,却口齿不清地说道:“今日累了,还是改天再说罢。”
大虎随即交代旁边的宫女们:“尔等轮流侍候着。”
宫女们屈膝道:“喏。”
这时大虎才向孙权拜别,又叮嘱父皇好生歇息。
先前孙权问的是,大虎怎么看待權力。大虎弄权这么多年,从赏罚战场上的功过、到朝廷宫廷中的各种结盟与计谋,她当然有自己的见解。但是大虎最想与父皇谈论的、并非大道理,而是眼前的具体形势。
她仍打算晓以利弊,希望父皇能甘愿妥协、接受现状!
大虎是孙家人,还能去便宜那些外姓士族吗?她因为长期受宠、不仅在太初宫有势力,而且背靠夫家全氏的子侄,全氏不少人都身居要职、手握兵权;加上还有宗室孙峻等为盟友,而孙峻又拉拢、巴结了大将诸葛恪等人为援。
鲁王被牺牲之后,大虎这些人仍然有实力,形成一个新的执政群体,有能力保住孙家的皇位!
既然如此,孙和已经被废黜,大虎真的希望、父皇不要折腾了。
但是父皇孙权病倒之后,大虎已感觉到了他的犹豫,大概还是担心孙亮年纪太小。之后马茂叛洮、潘皇后失踪,更是让父皇心头笼罩上了一层羞愤阴影;极可能会影响他的决策!
当初潘皇后要去建初寺祈福、让马茂带兵护卫,孙峻大虎都有所警觉,以为他们有什么密谋;大虎却是做梦都没想到,那两人竟然同时跑了?!
这个潘淑,究竟在瞎干什么,怎么就不能好好地带着皇后名分去|死?有些人,死掉的用处、确实比活着大得多!
大虎不得不提前想好,万一父皇真的想恢复孙和的太子位,该当如何?
一行人刚走到廊芜上,忽然“隆隆隆”的几声闷雷惊醒了大虎。她抬起头、朝屋檐外面看去,只见天空阴云密布,大白天的就像要天黑了似的!云层压得很低,有一种叫人喘不过气来的感觉。
平素一向骄纵的大虎,此时竟然觉得、自己就像是惊弓之鸟一般,有一点动静都能生出惶惶不安之感。
她的心里立刻闪过了一个可怕的念头!其实人在某些时候,根本就没有选择。
王夫人在冷宫伤心欲绝,郁郁而终,而今孙和是把一切新仇旧恨、都算到了大虎头上的!大虎打死都不信,孙和翻过身来会原谅饶恕自己。不仅是大虎自己的性命,全家子侄们能有好下场?
大虎亦不敢相信,父皇那么疼自己,会把自己当作另一个孙霸;她更不愿意做孙霸!
这时大虎看了一眼天幕,转念心道:我也不想那么做!父皇年近古稀、又身患重疾,本就时日无多,真到了那个时候、父皇应该也不会怪罪自己!
她仰视天空的眼神里,露出了癫狂而痛苦的神情。上面的云层仿佛受到了感应一般,忽然落下了雨点,顷刻之间,周围就响起了“沙沙沙……”的一片声音。
大虎收起仰望的目光,忽然发现临海殿门楼那边,出现了妹妹小虎的身影。
姐妹俩都看见了彼此,但只是冷冷地遥想对望,等到距离靠近了,两人才相互见礼。大虎寒暄了一句,便问道:“妹要去看望父皇吗?”
小虎称是。大虎又随口道:“父皇刚刚要睡会,妹等半个时辰再去罢。”
见妹妹点头,大虎转头道:“去为公主取伞。”
侍从弯腰应声,剩下的人也知趣地走在后面,没有靠近两位公主。
小虎转过身往回走,轻声道:“没想到忽然下雨了。”
大虎回应了一声,姐妹二人遂并肩而行,朝门楼方向而去。这时大虎自然地想到了妹夫朱据,朱据被罢丞相之位后、此时仍在建邺!
按照大吴约定俗成的规矩,丞相的人选、与皇储的关系很大。当初那么多人支持孙霸,便是因为皇帝任命了步骘为丞相、而步骘支持孙霸。
所以如今绝不能再叫朱据恢复丞相了!
但朱家是吴国最大的家族之一,除掉朱据需要以皇帝的名义,风险不小。走这一步,几乎就是大虎一党发起总攻、定鼎大局的时候!所以大虎暂时还没动,她觉得应该与父皇再谈谈,尽量争取父皇对现状的认可。
就在这时,小虎主动开口道:“我只是关心父皇的身体,想去看望一下。”
大虎立刻好言道:“正应如此,不管怎样、我们都是一家人,谁不心疼父皇呢?”
小虎听罢打量了一眼大虎。大虎也投去一丝好意的微笑,然后将目光从妹妹饱满美好的胸襟上扫过,妹妹不仅相貌长得像阿母、身材也挺像。
因为阿母步夫人的缘故,妹妹小时候其实最为得宠;不过长大之后,大虎与父皇相像、对父皇更贴心,渐渐才取而代之。
“嗯。”小虎淡淡地发出一个声音。
大虎又道:“过一阵子,我来操办,让佩兰(小虎生女)与六弟完婚。”
小虎的女儿、要嫁的人正是六皇子孙休,属于外甥女嫁亲舅舅。这事有先例,汉惠帝娶的好像就是外甥女,但汉惠帝到死都没碰过自己的外甥女。大吴皇室对这种事、却没那么在乎,反正不是一个姓。
妹妹转头道:“等父皇身体好转罢。”
大虎回头看了一眼后方,靠近妹妹、叹了口气道:“妹也不要怪父皇罢免朱子范(朱据)。”
小虎立刻回应道:“女儿怎么会怪罪父亲呢?”
大虎接着低声道:“现在朱子范年纪已大了,回头请父皇、给妹重新找个年轻的。反正朱家那两个儿子、皆非妹妹所生,我们亏待谁,也不会亏待自家人。”
小虎有些生气的样子:“姐不要说了!”
“好罢。”大虎并不计较。反正妹妹怎么想不重要,大虎只是想稳住妹妹,欲让她明白、不必非得与朱家绑在一起!
出得临海殿,小虎拜别姐姐,走白虎门离开了太初宫。
……先前大虎一番话下来,小虎反而感觉心慌了!
毕竟是亲姐妹,从小就在一起玩耍,小虎还不了解自己的姐姐?平时姐姐对待自己,丝毫不会掩饰不满情绪;此时主动示好,小虎心里倒隐约感觉有些问题。
比如姐姐提到的婚事,一旦父皇不在了、姐姐等人把持大權,那桩婚事便不见得是好事!
小虎的女儿要嫁的人是孙休,孙休的生母却是王夫人。以前王夫人与大虎简直势如水火,大虎对孙休自然也没什么好感。这样的联姻,对于化解姐妹间的怨恨、完全起不到作用。
但是现在什么都晚了!小虎以前心高气傲,以为身为公主的荣华富贵、谁都夺不走,她根本不屑于参与那些争斗。她与人来往也是随心所欲,看不顺眼的人、话都懒得说,结交只凭喜好。事到如今,她就算情知不妙、还能怎么办?
小虎先回到了家里,刚下马车,忽然遇到了府上的一个客人、潘翥。潘翥正待要走,偶遇公主、便立刻恭敬地上前揖拜见礼。
潘翥与朱据的私交很好,曾经因为同与魏国奸细隐蕃交好、而一起受到惩处,算得上是共患难的好友。去年东关羡溪之战后,潘翥被俘,还带回来了秦亮的劝降信,惹得皇帝十分恼怒;当时朱据还是丞相,也为潘翥求过情。
所以现在朱据免官在家、还有校事府的人盯着,潘翥还是愿意上门走动。
潘翥客气地问候了公主,便再次揖拜告辞。
这时小虎忽然想到了潘皇后!大概因为都姓潘的缘故,才叫人立刻联想到了。不过潘皇后与潘翥没什么关系,更不是亲戚;潘翥属于士族出身,皇后家以前只是小门小户。
随即小虎又想起,潘翥与马茂也有来往。此人还真是容易招惹奸细阿!
于是小虎没让潘翥离开,又将他请到了前厅中的一间敞亭里说话。
小虎也不转弯抹角,径直悄悄说出了自己所求:“我有一事相求。文龙选个亲信,最好与马茂也认识的人,尽快秘密前往魏国洛阳、给马茂送一封信过去。”
潘翥神情一变,说道:“仆以前不知马茂是魏国奸细!殿下要送什么样的信?”
小虎道:“我写的信,给潘皇后的。只是问候一下皇后,再告诉皇后、若需人照应,可以设法联络我。我救过一次皇后,还愿意救她第二次。”
潘翥脸色苍白,小声问道:“皇后殿下在洛阳?”
小虎道:“不知道。但马茂收到信,应该会设法转交给皇后。”
潘翥沉吟片刻道:“仆可先告知朱将军?”
小虎点头道:“可。”
潘翥遂拱手道:“如此,仆愿冒死!”
小虎好言暗示道:“主要是我与皇后之间的事,与文龙干系不大。不过给皇后送信而已,严重与否、比得上文龙被俘之事吗?”
潘翥汗颜道:“殿下言之有理。”
虽然石苞已经查出结果了,但小虎显然不信!那石苞是投靠了诸葛恪的降将,而诸葛恪与孙峻来往甚密、孙峻则与大虎有歼情;因此石苞禀报皇帝的话,恐怕只是受人教梭。
第六百零八章 没做什么
近期从吴国建业出发、有两路人出国远行。其中一路北渡大江,前往魏国洛阳,另一路则是石苞的信使、奉命去汉国。
前往魏国的人要隐藏行踪,比较麻烦。倒是走汉国的信使,哪怕山水阻隔、却应该先到达成都;因为汉吴两国是盟国,信使拿着吴国官府的过所,只需要顾着骑马赶路、走得比较快。
果然信使在四月下旬就抵达成都了。
时节已到初夏,成都的城墙外面、仍然可见一大片稀疏的绿意。西川平原上的草木早已十分茂盛,那是水田里的稻子,生长中的稻子才会呈现出那种颜色。
信使见到司马师,在寒暄的时候,竟然提到了稻田里的景象赏心悦目。
待司马师听到有关羊徽瑜的事,一度认为,之前信使专门提到的绿色、是一种揶揄。绿色帽子与那种事,确实有关联!汉朝馆陶公主的情夫就戴绿头巾,这样的小事都记录在史册上了。
司马师听罢大怒!一张长脸气得是青一阵、白一阵。
信使见状赶紧好言道:“将军息怒,不一定有什么事,吴家宅邸的侍女并没有亲眼看到,只是凭借一些琐事猜测而已。即便是吴夫人引荐二人,他们也应该没做什么。”
但这样的说法,并没有减轻司马师的恼怒,反而让他忍不住、仔细去揣测判断,越想越难受!
“相较之下,只是小事罢了。”司马师几乎是咬着牙齿说道。
信使随即点头道:“是阿。”
比起国仇家恨,妇人那点事、真的不必太上心!只是不知道为什么,这种事却非常让人上头,好像忽然便会让大丈夫的心胸、莫名变得狭小了,很难不放在心里。
而且司马师这次听到羊徽瑜的消息,比起上次听闻吴氏的事、更为在意。
不仅因为吴氏是前妻,羊徽瑜还是正妻的名分,最重要的是她们的性情不一样!
羊徽瑜的家势更好,而且自恃美貌、心气还高。当初司马师明媒正娶了她,刚进门的时候、她自己竟也有点抗拒亲近,大概还是对这桩联姻不是太满意。m.
司马师简直不敢想象,她对名正言顺的夫君、都是那样的态度,究竟为什么要屈服于野汉秦亮?
况且羊徽瑜一向克己守礼,性情十分矜持。后来司马师一直回避同房,她也从不抱怨,更没有主动要求。一来她可能拉不下脸面,二来多半因为羞于提起、认为妇人不该那样。而当她坦露心胸在秦亮面前时,会是怎样的娇羞、屈辱?
于是接见了石苞的信使之后,司马师羞愤交加的情绪、一直持续了几天,简直无处排解!
但是他又怀着一丝侥幸,也许羊徽瑜没有做那些事?正如信使所言,卧底又没有亲眼看到、究竟发生过什么。
不久之后,姜维召司马师等议事。司马师的抓狂心情,直到此时,仍然没能平复!
三人聚在了一间密室内,见礼罢,姜维便问在场的柳充、司马师:“曹军在葭萌关、剑阁北修建营垒仓库,不断囤积粮草。我当如何说服陛下、朝臣,主动出击捣毁曹军仓库?”
姜维的妻族姓柳,柳家最有才能的大将是柳隐,但柳隐现在去巴郡驻守了。柳隐之子还在成都,因此柳充算是姜维的亲信将领之一。
柳充道:“如今众臣意在防守,要朝廷赞成出兵,可先让诸公相信、曹军不断调集粮草是要攻伐汉国。我军进攻,也是为了防御。”
就在这时,司马师忽然开口道:“敌在国内!将军心系社稷,应联合陈侍中,先杀谯周等人,以震慑逆贼!”
作为一个降将,司马师的言论如此激烈、不顾是否得罪人,实属罕见!姜维转头打量着司马师的长脸,似乎也察觉了他的情绪。
司马师一向是个冷静理智的人,若非感受太过直观强烈,他通常不会表露出来!
但此时他的言论极端、其实也不是在信口胡说,他之前便有如此想法了,只是说得比较克制保守而已。
即便是眼下,司马师仍然有所保留,否则他想说的是、诛灭与谯周相干的全族!非展示恐布,不足以让世人敬畏!
或因柳充是益州本地人,便劝道:“谯允南在朝,任中散大夫,但依旧在太子府上侍奉,又是益州学者领袖。若要杀他,求情的人太多了,恐怕难以办成。”
司马师看了一眼柳充,并不打算透露、他在谯周身边收买了卧底,便说道:“若有决心,总是有办法的。”
姜维道:“谯周确实一向反对北伐,但他与廖化张翼等人的言论没什么不同,想保存实力、等待时机罢了。一旦对付他们,只怕内乱先起。”
司马师摇了摇头,却十分果断地说道:“非也!廖化张翼,至少心向大汉社稷,谯周等只想投降!”
姜维沉思不语。
司马师接着说道:“张翼是益州人、柳将军也是益州人,但与廖化等诸将一样,都深受昭烈皇帝、诸葛丞相恩遇。谯周则不同,他的言论隐晦、内里却只顾益州豪强利弊。稍微收集他的文章言论,便可找到蛛丝马迹。”
柳充道:“谯周是益州人,心系益州百姓,情有可原。”
司马师冷冷道:“或许真的心系益州百姓,谁不在乎自家的牛马牲口呢?”
柳充顿时有点尴尬道:“这……”
司马师说道:“吾等不要管什么百姓庶民,也不要信谁拿庶民说话,真正能影响舆情、决定各地事宜的人,只有士族豪强。对于当地豪强来说,叫曹魏占据了益州,又有多大的坏处?”
柳充想了想,竟然答不上来。
司马师又道:“中原朝廷占据益州,仍须拉拢益州大族共同治理地方。那时谯周等人,不仅在当地的地位不受影响,还多了条路、可以到洛阳去做官。谯周若以私利为要,会是什么想法?”
姜维的脸色也变了,忽然“砰”地一声把拳头搁在了木案上。
片刻后,姜维收起拳头,忽然仰头叹息道:“遥想当年,昭烈皇帝、诸葛丞相治理益州,雄心壮志,抑制豪强、善待庶民,与民同甘共苦。益州军民则以命相报,悍不畏死,以步克骑、以少胜多。攻打汉中时,男为兵女为运,可谓仁者无敌!短短十数年,益州人竟变成了这副样子!”
司马师听罢,立刻向姜维拱手道:“将军明鉴,如果任由谯周等人、在益州士人之间讲学,投降之识像疫疾一样传开,必会使大汉国家从内部瓦解。等到战事一起,必将出现一些匪夷所思之事,不能以兵法预料。此存亡之际,当务之急,非得下猛药、纠正朝野风气不可!”
姜维却没有立刻赞同司马师之言,他深吸了一口气,从筵席上起身,在原地踱来踱去。
谯周确实难办,此人在益州士人中的名望太大,故又受到汉室拉拢,不惜直接安排给了太子。
就在这时,姜维忽然问道:“子元忠于大汉邪?”
司马师愣了一下,作为司马懿长子,他就算说得再好听、也不可信!他只得抱拳道:“仆唯忠于姜将军。”
姜维轻轻点头、并不意外,他沉吟道:“卿是为仇恨?”
司马师紧皱眉头,沉声道:“仆至死也不想见到,秦亮攻灭汉国!如果让他得到灭国之功,大势定将无法阻挡,他必定生出不臣之心!若叫此贼南面称孤,那简直太荒唐了。”
姜维沉声问道:“子元之意,秦亮正在谋划攻灭汉国?”
司马师道:“从汉中到葭萌关、曹军修建了那么多仓库,不得不防!一旦曹魏在汉中囤积足够多的粮草,其在西线聚集起灭国大军,便并非不可能了!”
柳充趁机说道:“因此要说服朝臣,已有诸多现成的迹象。但杀谯周,却无真凭实据。”
姜维道:“此事不得不从长计议。”
……中散大夫谯周离开太子府,刚到家中宅邸的门楼,立刻“阿切”一声打了个喷嚏。身边的书佐便笑道:“莫非有友人惦记谯公了?”
谯周却淡然道:“春夏之交,冷热无常,各位亦要将息自己的身体。”
两个书佐忙弯腰道谢。
这时一个奴仆上前拜道:“汉中人士戚宇求见,仆已安顿到西边厢房。”
谯周皱眉道:“我知道了。”当即又与随行的书佐道,“我且见一面,听他要说些什么。”
随从揖拜告辞,谯周遂独自向庭院西边走去。
那戚家是汉中的豪族,据说曾见过曹魏大将军秦仲明!汉中失陷,戚宇居然成功逃离了汉中之地,迁徙到了成都附近。
不过有传言,他曾写文章称颂巴结过秦亮。后来他自称是向敌将请命,为了保护当地百姓不受屠戮、才会做那种事。
无论戚宇怎么说,反正汉国没有士人愿意待见他,但他没有再出仕、便无人苛责他了。因此刚才府上的奴仆告知、戚宇拜访,谯周在人前也表现出了不悦之色。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六百零九章 各有志向
年近五十的谯周,面部骨骼比较粗壮,却非勇悍之气,只是影响了他作为士人领袖的儒雅仪表。
他走进西厢,见到了一个阔脸中年汉子。两人相互揖见,阔脸汉子自荐、正是汉中迁来的士人戚宇。
戚宇恭维道:“仆久闻谯公美名,常常拜读公之文章。今日得见,实乃三生有幸。”
“哪里哪里。”谯周也客气了一句,随即问道,“听闻足下见过曹魏伪大将军秦仲明?”
戚宇略显尴尬道:“实不相瞒,未能见面。仆在汉城时,前往曹军中军拜访,只见到了曹魏大将军司马王康。”
“哦!”谯周恍然地点了点头,又问,“足下写过文章进献秦仲明,吾只知其事、不见其文,不知所言何物?”
戚宇倒是大方承认道:“仆称颂秦仲明仁义、不兴屠戮,于乱世中明耀如炬。”
谯周愣了一下,目光在戚宇脸上扫过。此人敢在谯中散面前直言,可能之前的恭维之话、并非虚言;他是真的读过谯周的文章,而且从字里行间,明白了谯周的一些主张。
汉城失陷之后,戚宇作为地方豪族,不仅不抵抗,还主动跑去进表巴结。此时他竟毫无羞愧,坦然说道:“说到底大多益州人祖上,也是中夏迁徙来的人。吾等不认中夏,难道要去与那些蛮人同流?可是蛮人也不认吾等,孟获乃因被诸葛丞相武力威服、恩威并济,才愿意归顺汉国罢了。益州人是
汉国子民,但不也是身居中夏边疆的中流砥柱?”
谯周转头看了一眼敞着木门。
戚宇又沉声道:“秦仲明进占汉中之后,并没有把汉中人当外人,既未屠戮劫掠,汉中百姓也未作反抗。”
谯周面露严厉之色,质问道:“汝是来劝降的?”
戚宇愕然摇头道:“仆既未食曹魏之禄,何来为曹魏效力之理?”
谯周听罢沉吟片刻,寻思戚宇可能只是为了找借口、为其巴结敌国大将军的事辩解。
戚宇接着说道:“不过仆是醒悟过来了,各地中夏之人,本不该长年为仇!耗尽各家财货粮食,穷兵黩武,连年厮杀无所休止,致使人口凋零,有何作用?仆并非畏惧曹魏,若是像汉武帝时期一样,汉家儿郎全体对匈奴作战,仆甘愿第一个冲杀在前!”
谯周不置可否,正色道:“汝之言论过激,我虽不予计较,但汝最好不要在外面这么说,只怕惹祸上身。”
戚宇忙道:“谯公所言甚是,正因谯公乃正直敢言之士,仆才会陈述于公前。”
这时谯周欲离席,戚宇便在筵席上顿首。两人相互拜别,谯周送人到檐台上,又忍不住叮嘱道:“足下慎言,好自为之。”
谯周与戚宇第一次会面,谈的时间也不长,但不知为何,戚宇的话在他心里、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良久之后,他仍在思索此间的大道。
汉国社稷所以得存,受益于昭烈皇帝刘
玄德、诸葛丞相等人的功绩威望;直到今日,汉国君臣仍会动辄搬出先帝、丞相说话。匡扶汉室、还于旧都,乃先帝的目标,因此之前多次北伐、才会有人支持。
一旦公开放弃这个目标,汉国社稷的合理性就会出现动摇!
但是,谯周又听过另一种言论。汉国如今的窘境,其实早在先帝、丞相执政时便已埋下。
正因为丞相简朴清贫,不积家财,压制豪强,把汉国所有的人力物力都用在了征讨之上;益州士族豪强得到的好处太少,所以起初就不太愿意与汉国朝廷一条心。
本来大家可以一起牧百姓、吃香喝辣,但丞相执政时期,豪族几乎什么都没分到,自然不满。以前丞相威望太大,大伙其实是既不敢怒、也不敢言。近年朝廷对待豪族有所松动,但是太迟了!
没过两天,太子刘璿吩咐谯周,让他带上礼物、去费府走动一下。这时谯周才想起来,大将军费文伟已经过世两年有余。他的女儿费氏为父守丧三年、实际的期限是两年多,现在丧期已过。
联姻之事是皇帝的安排,但有一次刘璿在去悼念费文伟时,偶然看到了费家女郎一眼,之后太子自己就上了心!
谯周遂带着一些蜀锦登门拜访。黄门侍郎费承迎出大门,将谯周引入正厅入座。
没一会,费家女郎也到了厅堂,向谯周款款见礼:“妾拜见谯中散。”
只见费氏穿着一身浅灰的
布曲裾,打扮得很素雅,却是高挑貌美,举止优雅、端庄大方。难怪太子见过之后,便一直惦记着她。
谯周打量了一番费氏,轻轻点头,揖拜还礼道:“女郎多礼了。”
兄妹俩都换下了丧服,不过仍旧穿得很朴素。他们的父亲费文伟曾官拜大将军,听说从不积财,因此费家人在成都的地位高、日子却过得挺清贫。
如今皇室对费家不错,不时会赏赐礼物。然而皇帝赏赐的东西、也不太值钱,因为皇帝刘禅自己也过得不怎么样,动不动就有大臣劝诫。
谯周送上了太子的礼物,一些漂亮的蜀锦,便与费承客气寒暄了起来。
婚约之事、谯周不好谈,此事还得宫中的人奉陛下之意,前来商议。谯周虽然在朝廷做官,但大家都知道他是太子府的人,他来谈婚事并不恰当。
于是谯周提及了近期朝廷之事,“姜伯约上书,又要北伐,欲夺回不久前被占据的葭萌关、毁掉北面曹军的营垒粮仓,君侯是何主张?”
费承先是叹了一声:“汉中陷落、益州门户丧失,果然是随时面临威胁的局面。”
费家人对姜维没有好感,费承开口便责怪姜维,实属正常。
谯周深以为然,立刻点头附和。
费承却又说道:“如此境地,汉军暂且只能防守。然防御不必只守关隘,先发制人、破坏曹军筹备,亦是必要之举。”
谯周立刻问道:“君侯支持姜伯约的主张?
”
费承道:“我只赞成进攻葭萌关、以及剑阁北部的曹军粮仓营垒。”
谯周欲言又止,看了一眼即将做太子妃的费氏,然后才不动声色地说道:“姜伯约丧失汉中之后、仍旧主张北伐,许多益州人对此已生怨言。”
费承想了想道:“此番北伐不同以往、是为保有大汉社稷,益州人应该支持。”
谯周沉默片刻,只得忍不住说了一句,“当年,费将军也反对姜伯约北伐。”
……谯周没留多久就告辞了,长兄费承与费氏一起,送他到大门方止。
兄妹俩回到前厅,长兄主动对费氏说道:“当年阿父反对姜伯约,只是认为时机不到,应该先积攒实力,保境安民,然后等待天下有变。但如今的形势危急、不可同日而语,若阿父在世,也会如此主张。”
费氏忙问道:“曹魏大将军秦亮真的要打过来了?”
长兄道:“从剑阁北面的迹象看,曹军正在囤积军需、准备进攻,至于是否大举进攻汉国,还不能确定。”
费氏又道:“刚才皇太子的亲信官员,也认为汉军抵挡不住曹魏?”
她说罢心里更乱,忽然想起了曹魏大将军秦仲明的言论,什么迟早都会抢走她,不必侍奉二夫!
“那个谯允南……”费承的眼睛里露出了复杂的神色,终于没有继续评论太子的人,他随即又道,“万一汉军挡不住曹魏,益州人仍该表现出气节、抵抗的决心!”
他皱
眉想了一会,接着说道,“唯有如此,才能避免曹魏占据益州之后,与一些本地奸佞勾结,无度欺压盘剥益州百姓。奸佞回头便可以去洛阳做官,为了得到了好处、只怕完全不顾益州百姓死活;但洛阳必会估量,益州人是否有反抗的斗志。”
费氏心道:难道太子身边的人,竟然是奸佞?不过长兄没明说,或许不是那个意思。
她咬着贝齿,点头道:“长兄说得对,我等益州人不能让人小看!”
长兄费承却脱口道:“费家是荆州人士,妹连此事都忘了?”
费氏这才回过神,父亲确实是从荆州来的。不过她出生就在成都,而且亲人埋在了益州,应该也算益州人。
长兄又道:“但乡老敬重爱戴阿父,投之以李,费家也该报之以桃。我忠心于汉室,如若大事不济、亦不忍见益州百姓受罪。”
父亲去世了,费氏自然认为长兄的主张有理。不过她的心里想得更复杂,不局限于国家大事,还有自己的气节。
秦仲明的那句话,像是一根刺埋在费氏的心里,似乎已经生根了。如果汉国真的被攻灭了,她不是正被说中了、非要侍奉二夫?
费氏想到这里,顿时心中莫名地十分生气!
同时她也很困惑,妇人是否像须眉丈夫一样、应该为汉室殉节?妇人并没有做官食禄,费家却受了汉室的恩惠。另外秦亮这么快就要继续进攻汉国,难道其中真的有费
氏的原因?
第六百一十章 冷酷之言
此时另一路的吴国信使,业已到达了洛阳。信使姓潘,先是到大将军府求见从事中郎马茂,见到马茂之后、他便送上了朱公主孙鲁育的亲笔书信。
马茂随即去了阁楼西厅,又进里屋、拜见秦亮,将孙鲁育的布帛书信送上。
西厅里屋的布局有点稀奇,除了北侧有椒房、属于屋中之屋,正对着门口的地方,还有一张门板大小的大木案。
此乃秦亮亲自画图描述,叫木匠制作的桌案。桌案前后,又放着几把椅子,因是夏天、椅面上放的是编草垫。
平常人们跪坐在筵席上的方式、关乎礼仪,所以正式场合,最好还是铺筵设几。但秦亮现在经常坐着阅读表奏、文书,坐的时间太长,确实是椅子更舒服。
秦亮请马茂也在椅子上入座,两人隔着一张木案。秦亮先展开了写在帛上的书信。
魏吴两国一直保持着贸易往来,德衡纸可以售卖到吴国。明明魏国造的德衡纸更好,纸张的原料、主要是竹浆或芦苇,性能与后世的纸张已无太大差别,尤其比布帛竹简都便宜;但吴国公主写信,竟然还在使用布帛。可见一种东西推广普及,确实需要时间。
吴国朱公主写给潘皇后的信,内容大致只是关心潘淑的安危。不过朱公主的字,写得倒还不错。
秦亮看完信,随即提出了一个想法,是否有机会通过潘翥等吴国士族、在东吴官场重新收买奸细?
像西线的
陈泰就挺有办法。之前秦亮在汉中,有个叫戚宇的豪族士人上贺表、还想送不太漂亮的女儿,秦亮转头就忘了;后来陈泰竟然找到了戚宇,并成功说服此人打入了蜀汉内部。
两人谈论了一会,秦亮便收了书信,准备转交给潘淑。
及至下午,秦亮才去了内宅东侧的庭院。
他走进门楼,很快就看见、潘淑从对面房间里迎了出来。这座庭院挺小,隔着天井,潘淑随后便走到面前,彼此揖拜见礼。
秦亮拿出了书信,交给潘淑。潘淑展开看到字迹,眼睛里立刻露出了惊喜之色!果然潘淑的心并不在洛阳,念想着的、还是东吴的亲朋好友,哪怕有些人关系不一定好。
不过秦亮并不是很在意。他对潘淑有兴趣,除了因为潘淑的身份、以及十分美貌的长相,主要还是因为马茂说的那句话,说潘后有神性!
秦亮发现自己对一些玄虚之物,越来越有兴趣了。其实刚到魏朝不久,他最大困惑、便是自己为什么能来到古代!因为后来面临极大的生存危机,只能先顾眼前,才渐渐把此事抛诸脑外。
潘淑站在檐台上,迫不及待地看了一遍书信,又屈膝道:“多谢秦将军送来书信。”
秦亮笑道:“王后安心,我是把王后当客人,并不会幽禁、限制王后与外界来往。”
潘淑看了秦亮一眼,说道:“请将军到厅中入座。”
秦亮拱手道:“请。”
这时潘淑转
身迈步,秦亮忽然发现她的脸颊一侧、有一颗微肿的红点。两人并排往前走,他忍不住又转头仔细看了一眼。
因为潘淑的肌肤雪白细腻,五官十分精致漂亮,无暇的外貌、正有一种出尘的气质,很符合所谓神性的说法。但是秦亮忽然发现了明显的小痘,一下子就觉得好像退去了一些仙气!在室外明亮的光线下,他看得细致、甚至看清了那乌黑秀发边缘的浅色绒毛。
潘淑察觉到秦亮的目光,伸手摸了一下脸颊。
秦亮遂大方地问道:“庭院里有蚊虫了?”
潘淑却摇头道:“稍有水土不服。”不管怎样,东吴女子的口音和音色,确实酥软好听。
两人在厅堂上跪坐下来,没一会潘淑带来的小侍女、便端上了茶水。
潘淑之前带了一瓶疑似毒酒的东西进来,后来吴心过来、给收走了。但秦亮不是来喝茶的,便没有动面前的茶水。
这时潘淑主动问道:“朱公主来信、谁送的信呢?”
秦亮道:“信使是吴将潘翥的侄子。我在羡溪亲自见过潘翥,他被魏军俘虏,后来给放了。”
潘淑的眼神微微一变:“我知道此事。”
看来潘翥带去秦亮的劝降信,潘淑估计也听说了的。
秦亮随口问道:“潘翥与王后是亲戚吗?”
潘淑摇头道:“只是同姓而已。”她沉吟片刻,又道,“我要不要给朱公主回信?”
秦亮正要说此事,“这便是朱公主冒险写信的
目的,证明王后身在洛阳。”
潘淑似乎也想到了什么,但仍旧抿了一下朱唇:“若非朱公主及时相救,我早已被歹人所害了!”
秦亮淡定地说道:“王后感激朱公主救命之恩,自是应当。但也应该明白,当时如果王后被杀、对朱公主并无好处;而今利用王后的回信,却有极大的作用。”
潘淑的秀眉紧蹙,垂目想着什么。
秦亮见状,不妨把话说得明白一些,“王后在建业王宫时,生死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孙亮有了嫡子的名分。但若朱公主此时能证明、王后已逃到洛阳大将军府,吴国主孙仲谋便会认定王后受辱,恼羞之下、极可能下诏废黜王后。”
他稍作停顿,继续说道,“进而孙亮的嫡子名分受到影响,因此太子位不保,这时孙和就有翻身的机会了。支持孙和的士族之首,不正是朱公主的夫君朱据?”
潘淑的目光在秦亮脸上徘徊,“初见秦将军时,妾只觉将军英雄气概,宽仁大气。不料将军对于阴谋诡计也很擅长,完全不输宫廷妇人,竟又对吴国内的勾心斗角、知道得那么清楚!”
秦亮道:“这些事与妇人丈夫没什么关系,无非都是内部的利益分配问题。我要是只相信场面上的东西,能坐上高位吗?又怎会对王后说,曾经想过大事不济、逃亡东吴?”
潘淑仔细看着秦亮的眼睛,轻轻点头,接着小声道:“但我并没有受辱
。”
秦亮淡然道:“谁会相信?”
“是阿!”潘淑长叹了口气,忽然问道,“秦将军也很希望,孙亮能保住太子位?”
秦亮怔了片刻,坦然说道:“正是。一旦孙仲谋薨,孙亮接任吴国王位,无论如何也才七岁。如果魏国到时候发起灭吴之战,进展应该会容易一些,可以尽量减少将士百姓的伤亡。”
“这……”潘淑的神情变得十分复杂。
秦亮又道:“在这件事上,我与王后的立场一致。”
潘淑直视着他:“为何一致?”
秦亮道:“亡国之君的待遇,总比孙家其他宗室要好,按理应该封个侯养着,仍旧可以锦衣玉食。大势如此,王后也不用怪我。”
潘淑沉默了好一会,不时观察秦亮一眼,终于开口道:“以将军之见,如果孙亮做不成太子了,眼下可有危险?”
秦亮想了想道:“孙亮对各方并没有什么威胁,且是宗室王子,性命应该无忧。不过王后若是回去,却仍有危险。”
潘淑疑惑道:“孙亮都不是太子了,我对他们有何威胁?”
秦亮摇了一下头,冷静地说道:“王后的实力太弱,又让孙鲁班不满,弱者拿弱者出气、有何稀奇?”
潘淑颓然跪坐在筵席上,久久说不出话来。
秦亮看了她一眼,语气缓了下来:“话说得有点直接,不过我对王后并无恶意。但请王后权衡利弊,暂且不要给朱公主回信。我倒是可以写一封亲笔信
,带去东吴交给朱公主。”
怔怔出神的潘淑忽然回过神来,“秦将军为何要与朱公主通信?”
因为内部争斗的失败者、都有被外部拉拢的可能,秦亮只是想试探一下,反正吴国信使也要回去。秦亮遂说道:“没什么坏处。”
但是潘淑的反应,让秦亮觉得有点意外,他立刻好奇地问了一句:“朱公主、是怎样的人?”
潘淑看了他一眼,说道:“她以前不怎么干预朝政。”
秦亮沉吟片刻,又道:“长什么样子?”
潘淑不答,语气有点酸:“敢情吴国的传言是真的,魏国人喜欢已为人妇的女子?”
秦亮发出“额”地一声,不知如何回应。
说自己喜欢人妇,当然不对,若是娶为妻子、朝夕相处感情亲密,而且有得选,他当然喜欢未经人事的女郎!但若不用负责,那人妇与女郎有什么区别?只要不是风尘女子、或者太过随便,管她心里想着谁,重点是姿色如何。后者有时候还更好一点,相互慰藉而已,不会觉得太亏欠了对方;当然如果令君在乎,他也愿意克制。
于是秦亮不答,径直拱手道:“我便不多打搅了。王后若缺什么用度,只管告诉令君、或者吴心,切勿拘谨。要是因为人生地不熟,觉得不习惯,也可以出府邸、前去潘夫人夫妇住处走动,我叫吴心给王后安排一辆马车。”
潘淑轻叹道:“在魏国遇到的人、幸好是秦将军,
我对将军感激之情发乎肺腑。”
她说罢朝秦亮俯身顿首,一只手竟然提前按到了衣领上,礼仪显得有点奇怪。
秦亮想提醒她,府上不缺丝织品,可以自己动手缝制两件合身的里衬。不过他随即感觉、说出来不太好,便未多言。
第六百一十一章 一夫当关
一早天刚蒙蒙亮,秦亮就与大将军府的属官们见了面。大伙聚集在阁楼上的西厅中,一起吃早饭、称为旦食。
魏国的士族豪族,已经渐渐形成了少食多餐的习惯,一天通常要吃四顿。但一些出身寒微的人,依然一日两餐,这反倒符合先贤的教导。
譬如王康便经常只吃两顿。因为大将军府管“昼食”午饭、常常也提供旦食,所以王康有时是吃三餐,正好与秦亮的习惯一致。
也有一些人不在大将军府吃旦食,比如军谋掾王浑、经常吃了早饭才来上值。大概是大将军府的日常旦食、确实不怎么样,多半还比不上王浑家里的膳食。
此时王浑便只是饮茶,秦亮等人则大快朵颐。清晨的空气中响着“稀里哗啦”喝菜稀饭的声音,莫名有一种奋发的气息。
秦亮吃饭总是很香,把分餐在面前的菜稀饭、芝麻饼、鸡子、泡菜吃得干干净净,除了蛋壳什么都没剩下。
待侍女们入内收拾了小木案,秦亮便跪坐在上位说道:“东吴国主孙仲谋病重,蜀国失汉中之后动惮不得,依诸卿之见,此时大魏可有进取机会?”
众人一阵议论,军谋掾王浑拱手道:“仆以为,待到秋冬之际,我军可再攻江陵!即使攻不破江陵城,至少可以劫掠吴国荆州各地,退兵时也没有太大的危险。”
从事中郎马茂的声音道:“西陵都督乃步协,因孙和做太子之时,其父步
骘出任丞相、支持鲁王孙霸,故与好几家大族结怨。孙霸被杀,步家或又有不满。待大魏军出击荆州,可遣使拉拢步协,使其按兵不动。”
满脸络腮胡的钟会却微笑道:“大将军志在攻灭吴蜀、结束纷乱,中兴大魏,岂会在意袭扰之类小打小闹?何况江陵那个地方,如魏军不能在江上克制水贼、并同时拿下江南之地,只是攻下江陵城也守不住的。”
听说王浑好像要娶颍川钟家的女郎,所以钟会反对他的主张,王浑的反应也不大。
王浑沉吟道:“若要趁孙仲谋去世、大举进攻东吴,那只有一个办法。先调集船只到淮水、然后进中渎水,时机恰当,便自徐州长驱直入,直接攻打建业!但是这样的方略太冒险,一旦攻不下建业,大江上的水军又落了下风,大军便回不来了。”
马茂也道:“当此吴国主病重之时,必定会重兵防着中渎水。”
王浑点头道:“尤其秋冬到春季这段时间,吴国定有防备。”
秦亮当然不会选择这样的军事冒险!以他现在的处境,根本没有必要那么干。
虽然吴军在羡溪之战中损失了数万人,但吴国从各地再凑齐二十来万兵力、仍然问题不大。魏军若从一路跨江进攻、不顾后路,成功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
攻打吴国的战略,其实秦亮早先便与羊祜、杜预等人谈论过。在这件事上,秦亮比较赞同羊祜杜预的看
法,便是要凭借国力优势,全面进攻、泰山压顶,从各路战线上压垮吴军。
不过秦亮一时没有表态,任由属官们谈论。
长史陈骞终于开口道:“我军应该攻打蜀国!”
王浑侧目,想了想道:“米仓山虽不如秦川那般险峻,但剑阁关易守难攻。攻不下剑阁,则道路险恶、粮道艰难,难有进展。蜀国群山之险,不亚于大江天堑阿!”
钟会向秦亮拱手,接着面朝王浑道:“不过大将军调文钦去西线,又不断从关中、河东等地向汉中调运粮草,不正是看中了西线?大将军知兵善战,从无败绩,对兵事的见解,绝非仆等可以企及!大将军既然看向西面,便一定有其道理,并有克敌之法。”
秦亮不禁转头看了钟会一眼。然他转念一想,自己向西面下达的各种军令、并不是什么秘密,属官们都能查到,长史陈骞还经了手;能被钟会等人猜到目的,确实不是难事。
这时钟会又笑道:“陈长史是这么想的罢?”
陈骞道:“士季一说,确实也有道理。不过我认为,蜀国国力最弱、失去汉中之后人心动摇,而我军也无须训练水军、便可发起进攻,应该更有机会。”
陈骞与钟会的性情不太一样,两人应该都猜到了秦亮的倾向,但只有钟会说出来、且对此颇为得意。
众人都转头看向秦亮。跪坐在上位的秦亮,立刻便察觉到好几双眼睛的瞩目。
秦亮
便开口道:“卿等说得都有道理。我看大事不能太急躁,可以先让西线诸将袭扰进攻蜀军,持续削弱蜀国力量。”
大伙听罢一起拜道:“大将军英明!”
秦亮还礼,转头看向王浑:“裴季彦擅长观察山川形势,尤善地形地图,卿见到季彦时,请他到府上来见一面。我想举荐他为陈都督参军,先去西线考察。”
王浑拱手道:“仆遵命。”
秦亮拍了一下手边的一叠文书,看了陈骞一眼,“今日就谈论到此,我稍迟还得出门一趟。”
属官们听罢陆续顿首道别。大伙起身出门,秦亮送人们出房门,正好在台基上透透气。
今早秦亮主动提出话题,其实并非要人们出主意。他发现自己有时候真的有点固执,只要是想好的事,往往会一条道走到黑,不太愿意轻易改变。
况且有些事、并不适合当众议论,哪怕是在大将军府中,如果太多人参与整体谋划、反而容易节外生枝!但若一点风声不透露,亦非好事。
秦亮在属官们面前说出来,如果有人愿意参与谋划、并想到了良策,便可以自己来找秦亮商量。到时候无论秦亮是否采纳建议,都给了人们机会,至少没有把大伙当作外人的意思。
不过秦亮已经有了打算,正是要拿蜀汉开刀!钟会没有说错,秦亮早就开始前期准备了。
倒不是因为蜀国就好打,剑门关“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诗句,魏
朝人没有听过,秦亮可是耳熟能详!吴国有水,蜀国有山,都是不好啃的硬骨头。
秦亮选中蜀国,只是因为吴国更难打!至少在魏国水军不占优势的时候,比攻打蜀国的阻力更大。
东吴伪皇帝孙权要挂了,这样的事看似机会、却可能是个陷阱!三国之中,从来没有哪国因为死了皇帝、而在防御战中遭遇重大失败的。
吴国那边,各家士族分权分地盘,北伐时多半是各怀鬼胎、内閗也比较凶。但守土又是另外一回事,那帮士族豪强防守地盘,其实是在守卫他们自己的私有利益,不会因为皇帝死了、便愿意放弃各自的权力和实力。
当然蜀汉应该也没有到枯朽的地步,让蜀汉自己失去希望、消磨斗志,进而濒临瓦解,则需要时间的累积。
不过秦亮实在等不了那么久,为今之计,只能设法强干!
秦亮一边思索,一边观望着庭院里日渐繁茂的草木,正待要返回西厅,这时忽然看见了陆凝的身影、从西侧长廊上过来。
于是秦亮站在栏杆后面,又等了一会。
陆凝很快也看见了秦亮,她走到台基下的砖地上,便朝上面揖拜。秦亮扶着栏杆招呼道:“卿往何处?”
“王夫人身体不适,派人来请妾去把脉。”陆凝答道。
秦亮心道:昨晚怎么没听令君说?
他也不在多言,便说道:“卿快去罢。”
陆凝拱手告辞,转身朝那边的铺砖路走去。
秦亮回
到西厅,心里却仍有点不安。不过从经验上看,女子确实比成年汉子的小病小痛多一些,估计令君只是一点小问题罢。
他既没有出门,也不去里屋的椅子上坐,仍旧跪坐于西厅中的几筵旁,翻看着尚书省的奏表。郡县送来的文书,现在基本都是长史陈骞等人处理,否则秦亮感觉工作量实在太大。
不出秦亮所料,没过多久陆凝从内宅返回、便主动来到了西厅见面。
陆凝揖见之后,来不及入座,她径直说道:“恭贺大将军,王夫人是喜脉!”
先前的隐约担忧,立刻在秦亮心里落了地。又想到令君是第二次怀孕、会容易得多,他便十分高兴:“原来如此!令君习武,身体挺好,确实很少生病。仙姑一会去仓库领二十匹绢,便当作我的谢礼罢。”
陆凝轻声道:“大将军不必那么见外。”
秦亮笑道:“一点心意,卿用不上,可以赏给属下。”
陆凝这才顿首道:“妾谢大将军恩赏。”
大将军府内外,有好几个女子与秦亮有来往,但他的孩子并不多,只有令君第二次怀上。不过秦亮几乎每晚都与令君同寝,果然只要坚持、总是有效果。只不过玄姬也常常过来,却一直没有动静。
这时他心里算了一下时间,大举攻蜀、大概又会在婴孩出生之后不久。或许冥冥之中有什么关联,新生命正预兆着胜利?
忽然间秦亮再次意识到,自己对玄妙之事、似乎愈发上心了。
第六百一十二章 家势兴衰
内宅阁楼的重檐上,还剩下最后一片夕阳的余辉。侍女们端着菜肴,陆续走进了厅堂,食物的香气开始在其间弥漫。
秦亮观察着跪坐在一侧的令君,她的小腹很平坦,完全看不出来身孕。腰身柔韧纤细,主要因为髋部的美妙比例衬托。但秦亮大概记得一些知识,比起肚子明显大起来的时候、怀孕前期反而最应该注意保胎。
他嘘寒问暖了一番,然后提了一句,明天派人去宜寿里、尽早给王家人报喜。
如果令君这次生的又是儿子,秦亮有了两个嫡子,将来秦、王两家的姻亲关系便更加稳定了。
这时玄姬开封了一坛葡萄酒,用于晚膳中庆祝。可惜令君无法饮酒,哪怕她挺爱喝甜酒。
于是玄姬只倒满了两个酒壶,随即拿塞子重新密封酒坛。那塞子里面是木芯,大概因为泡了酒水之后体积膨漲,玄姬按住酒坛、却怎么也塞不进放在酒壶后面的坛口。即便塞子是濕的,也没法办到。
秦亮见状,便提醒她不用全部放进酒坛,木塞只消抵緊后面的坛口、也能起到密封作用,不会让里面的葡萄酒溅出来。
在这样的琐碎闲谈之中,秦亮觉得玄姬的神情有点异样。他这才意识到,以后不用再担心玄姬的风险;明年他如果能在西线达成战略目标,便可以正大光明地给玄姬名分。
……秦亮刚表明继续进攻吴蜀的心思,最先出现的、却可能是劝阻者!欲前往大将军府劝谏的人,正是贾充。
贾充的官职是车骑将军司马,先前他在车骑将军府中、遇到了王浑。王浑已被大将军府征辟,今日回来是见裴秀。通过与裴秀交谈,贾充便知道了、大将军欲在西线用兵的意图!
贾充没有过多犹豫,见到裴秀,随即提出想要一起去大将军府。
目前贾充的处境,就像是有劲无处使,感觉十分奇怪!
危险确实没有,贾充也谈不上不满。他的父亲贾逵、与王凌的关系很好,可谓至交好友;贾充的发妻、李丰之女被流放之后,他又娶了郭淮的侄女,郭淮则是王家的姻亲。
因此只要王家不失势,贾充没什么好担心的。而朝廷掌权的大都督大将军秦仲明、乃王广女婿,王家本身也极有权势,完全看不出有失势的迹象。
但因秦家逐渐势大,秦仲明已是真正手握大權的人;贾充通过王家的关系保有权势,总是隔了一层。于是他又有一种家势滑落的危机感!
如果大将军秦仲明进取的方式、是想通过灭国战争,贾充可能还会继续被边缘化!因为贾充现在没有掌兵,起不到什么作用。
人不能不为自己的家族考虑阿!魏朝高位者,后人却越过越差,这样的情况并不少见;即使活着的时候名望功劳不小,若是不善经营,人一死、家势便会立刻衰落。
贾充正在等着裴秀出行,弟弟贾混先到车骑将军府来了。贾充见到弟弟风尘仆仆的样子,便将他引入署房内,给他倒了一碗茶水。
“卿不是去了河内郡,怎么现在才回来,又去了一趟平阳郡吗?”贾充随口问了一句。
贾充的家乡就在平阳郡襄陵县、挨着河东那边,整个县的田地几乎一半都是贾家的庄园,所以贾充才这么一问。司马家败亡之后,贾家在河内郡、当然也分到了一些庄园。
弟弟还没有出仕,他干的事、主要便是经营贾家在各地的庄园。他喝了一口水,“哈”地叹出一声道:“仆没回平阳襄陵,又去了一趟荥阳,找到关系、向荥阳铁官购买了更多的曲辕犁。”
贾混说到这里,神情渐渐有些激动,“那东西很好使,同样的附农人数,能耕种更多的土地!今年各大庄园收获的粮食布匹,必定还会增加!”
贾充却脱口道:“卿是否想过?有了曲辕犁、堆肥,一户便能单独经营一片土地,庄园的庄客附农其实可以分散了。”
弟弟沉吟道:“就算附农逃走,也没有田可以耕种,起码现在我们得到的收成更多!”
贾充沉吟稍许,点头道:“那倒是。”
他只是忽然想到了这一点而已,其实也不是很在意!反正事情并不是针对贾氏一家,而是对所有士族豪族都有影响。
何况新事物一旦问世,便没人阻挡得了,贾家不用,别人也要用、并得到更多财富。但只要朝廷法令不改,默许大庄园的存在,士族豪族就不会有什么损失。
兄弟二人没谈一会,便有书佐到署房来了,来请贾充一起前往大将军府。
于是贾充拜别弟弟,立刻出门,去与裴秀会合。贾充到车骑将军府上值,早已穿戴着整齐的官服,连衣服也不用换。
两人带着随从,乘车出了车骑将军府大门,径直循着宫墙往北行。队伍到了建春门内大街的路口,便向右转向。大伙往东没走多久,就看见了大将军府的望楼门楼等建筑。
贾充与裴秀下了马车,沿着一条长廊、往庭院北面步行。两人言谈了一会,很快贾充便明白了裴秀的主张,裴秀并不反对朝廷对外用兵!
想来也不意外,裴秀的父亲死后才获赠九卿,裴秀自己则是庶子,若非因为被太原郭氏看中、娶到了郭配的女儿,裴秀也就勉强算个士族出身而已。
现在大将军秦仲明要用裴秀,裴秀一只脚靠郭家王家、一只脚过去为秦家效力,他还挺高兴的!
两人在官员的带引下,走上了前厅阁楼的台基。这时只见大将军从西边的门内走了出来,贾充裴秀立刻上前揖见,“拜见大将军!”
秦亮面带微笑,拱手还礼道:“公闾、季彦别来无恙?”
贾充道:“大将军派王玄冲到车骑将军府、邀请季彦见面,仆是不请自来,颇感汗颜。”
秦亮道:“我外舅现在服丧,卿等为我出谋划策、也相当于为车骑将军效力。”
裴秀笑道:“大将军言之有理。”
三人寒暄几句,一起走进了一间厅堂,但秦亮没有上坐、继续往里走。贾充等跟着秦亮,又进了一道木门,然后被邀请在一种稀罕的坐具上入座。不过这坐具还挺舒服的,至少坐立都感觉轻松。
秦亮东面而坐,同样是坐在有靠背的坐具上,隔着一张门板似的的木案。
先是裴秀与秦亮交谈,大概谈的是、让裴秀去西线做参军。除了参赞西线军务,裴秀还受命去考察地形。
贾充等了一会,轮到自己言语了,他便开口劝道:“蜀国北面有崇山峻岭、又有蜀军集中兵力固守险要,我军欲攻破米仓山,势必十分艰难。仆以为,大将军不必冒险用兵,万一调集大军之后不能攻克,反不利于大将军之威名。”
他降低声音,沉声接着说道:“大将军不如先坐镇洛阳、治理朝政,先把那些居心叵测的人除掉,如夏侯玄等人!”
秦亮立刻抬眼看了贾充一眼,眼神里隐约露出了赏识之意。
两人对视片刻,贾充没有回避目光。他确实不介意、出面对付国内反对大将军的人,这也是他立功的机会!
秦亮终于开口道:“暂时不要急。”
贾充点头回应,思索了一会、继续劝道:“从汉中入蜀、看似有多条道路,但蜀军只要守住剑阁关一处,余下的道路、便都是险途!各条道路皆不利于大军行动、更不利粮道,稍有不慎,前军则被断后路。大将军不可不察!”
裴秀并不反对攻蜀,但对于贾充的说辞、他此时也赞同道:“仆尚未出发,却早已有所了解。当年诸葛孔明选中剑阁设关、眼光着实毒辣,我军若不拿下剑阁门户,大军前后便难以相连,处境凶险阿。”
秦亮面不改色,镇定地说道:“卿等不用担心,今年对蜀作战,定在秋收季节,我军只是袭扰为主。”
裴秀恍然道:“大将军用兵,果然沉稳。”
秦亮则向贾充看过来,沉默片刻,说道:“我发现公闾是懂军事的,真是虎父无犬子。”
贾充只是纸上谈兵而已,对于西线的地形了解、也得益于与裴秀朝夕相处。但能得到大将军的肯定,贾充仍旧十分高兴!
秦亮又道:“待我亲自率兵、去西线压制蜀军,公闾可愿与我同行,于中军出谋划策?”
贾充愣了一下,赶紧起身揖道:“仆不才,愿到大将军麾下,以效犬马之劳!”
没想到大将军的一句话,便让贾充的感受有了些许改变!他忽然觉得,大将军若要发起大战、似乎也不是坏事?
如同羡溪之战,寒门出身的王濬、几个月就直接封侯了!那些没有军功的参军和谋士,也因战役大胜,纷纷得到了提拔与重用。
秦亮点了点头,面带笑意说道:“具体的情况,季彦再与陈休渊等谈谈,他应该在下面的长史署房内。”
裴秀起身告辞,贾充便也跟着揖拜道别了。
第六百一十三章 狼来了
正如接见贾充时的言论,秦亮对西线的谋划、先是进行一次袭扰。时间就在今年秋季。
从汉中郡、梓潼郡等地出发,南进蜀汉国,中间隔着米仓山,大致有四条路。从西到东,分别是阴平小道、金牛道、米仓道、间道(荔枝道);条条道路通益州,其中真正能行粮车、畅行大军的大路还是金牛道,关键可以直揷川西平原!
不过东边米仓道与间道也可以行军,魏国前期、便曾走东路去抢过人口。
秦亮今年的部署,正是故技重施,派人走米仓道与间道,南下益州东部袭扰。同时在西路陈兵,配合以佯攻。
战果大小不是重点,主要是为了分散蜀国的注意与兵力。让蜀军不得不在各个方向设防,为明年创造出重点突破的战机!
另外,魏军在蜀汉北面大规模聚集调动,不太可能瞒过敌军细作。蜀军发现今年是袭扰,待到明年魏军再来,还是不是袭扰、蜀汉人便没法确定了。
如同狼来了的故事一般。
况且西线魏军的准备还不够充分,今年不适合急于发动大规模的进攻。不如趁此机会搞点事,让蜀军也别瞎琢磨葭萌关等地。
作为魏国大都督、大将军,秦亮可以直接向陈泰邓艾下达军令。不过像这样有预谋的军事行动,秦亮还是先上奏了郭太后,走个过场。就像他可以带剑上朝,但一般不会携带兵器。
奏书经过黄门郎、通事郎送入宫中,次日郭太后便派人传诏,欲召见秦亮。大将军的奏书,估计官员们是优先处理的。
召见的地方在殿中閤门。
秦亮穿戴整齐,走平时的路线进宫。从东掖门入宫门后,他带着随从立刻向北面走,通过漫道、就到了尚书省庭院。
王经、辛敞、诸葛诞等人都到门楼来了,陆续迎来的人越来越多。庭院大门洞开,人们纷纷拜见。其中一个穿着土黄色袍服的官员,伸手按住了木门,弯腰恭请秦亮入内。
秦亮只是拱手还礼,便阔步走了进去。
辛敞走在秦亮侧后,随即开口道:“各州大中正报上来了名目,仆随后便送到大将军跟前。”
宦官黄艳却道:“中台勿急,大将军先要奉诏觐见殿下。”
秦亮转头道:“泰雍过一会再来閤门见面罢。”
他说罢又看了一眼身边的官员们,目光所及,有的人立刻稍稍弯了一下腰。
只见大伙的衣裳颜色并不一致,乍一看去不太整齐,但并非用颜色分品级高低。穿红色是季节的原因,穿黄色乃因魏朝属土德。
平常人们还是讲究一个谦逊有礼、礼贤下士。但秦亮一般是私下里客气一些,当众反而不会多礼。他没有表现出傲慢狂妄的样子,仍然举止儒雅从容,走路却是直挺着腰、一副自信的模样。对于下级官僚们的恭敬姿态,他也坦然受之。
秦亮以前不是这样的,完全是在魏朝现学的心态。人在其位,一定不能有半点心虚!
他当然也明白,大多官吏的恭顺,只因他目前的权势极大。然而权臣也是臣,如果不想爬得越高,摔得越狠,那就要在高位上、将位置固定住!
秦亮没有绕行、走尚书省外的夹道。他正大光明地通过了尚书省庭院,等一群人送到西北边的门楼旁,他才转身向众人简单地说道:“卿等各司其职罢。”
众人纷纷揖拜:“恭送大将军!”
一行人随后穿过了朝堂庭院,很快就到了北边的閤门外。这时饶大山等侍从留在了门楼外,吴心也止步于门楼西侧的署房。宦官黄艳带引着秦亮,一起去了门楼后面的小院。
还是原来那栋阁楼。不过这次里面的垂帘、设在了里屋门口,相当于召见的地方是两间屋,空间要宽敞一些了。
阁楼里面不见宦官,只有三个女子。其中甄夫人站在外屋,秦亮刚走进去,便立刻发现、齐王妃甄瑶竟也在郭太后身边。
秦亮莫名感觉有点緊张!其实郭太后与甄夫人都是熟人,甄瑶的身份气质却不会给人压力,一时的緊张、或许是环境所致罢。
郭太后最近召见秦亮、一般都在殿中区域,因为不用出皇宫。但是相比闲置已久的东宫,这地方人太多了,一想到要悄悄做点什么事,他便下意识感觉不太放松。
尤其是秦亮刚刚才从尚书省过来,淡定地与一大群朝廷官员见过面,近半个朝廷的官员、只隔着个敞开的朝堂!
秦亮马上明白,他与郭太后等人的事、还是会担心被人们发现。
真正要摆脱这种提心吊胆的处境,至少也要封王封公、能把不臣之心摆到明面上的时候!
所以秦亮能在人前表现得自信从容,却从不狂傲,内心一直比较谨慎,大概是因为清楚自己的处境。
他走近垂帘,仍然行稽首之礼,恭敬地拜道:“臣亮,拜见皇太后殿下。”
郭太后的声音略带喜悦,马上说道:“大将军快请起。”
跪坐在郭太后身边的齐王妃受礼,随即向秦亮俯拜还礼,轻声说道:“未料今日,能见到大将军。”
秦亮跪坐到筵席上,这才向甄瑶、甄夫人揖拜招呼。
眼下宫女宦官都在阁楼外,但阁楼南边的房门是敞开的,所以秦亮不能太随意,只得保持着礼仪、若无其事地禀奏正事。提及军国大事,齐王妃、甄夫人先从后门退走了。
秦亮先是将今年的部署、大致叙述了一遍。
他接着说道:“此役由雍州刺史邓艾负责,东路则遣马隆、胡奋两员大将南下。由邓艾坐镇西路、佯攻剑阁,并调兵打通阴平道,以牵制蜀军兵力。”
郭太后的声音道:“我听说吴国主孙仲谋病重,仲明为何反要抄略蜀汉?”
秦亮没有马上回答,他忽然才想到,邓艾会不会走江油关、目标直指成都?
前线的主将,是可能不听朝廷军令的!正所谓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何况是大将军府的军令。
历史上魏军走阴平小道偷袭,其中最艰难的一段、正该是阴平南面的摩天岭。但因如今魏军占领了剑阁北、葭萌关等地,便已可以绕过摩天岭、直接去攻打江油关,比走原来的阴平小道还要容易一些!
邓艾此人很贪军功,确实有抢功的可能。而且邓艾又是个头铁之人,不像陈泰那么懂朝廷格局、人情世故。
那样的话,这事就麻烦了!此时蜀汉的内部、还没有到朽坏的程度,万一邓艾冒进,岂不是要白送兵力、延误秦亮攻蜀的战机?
即使邓艾冒险成功,也非好事。秦亮自己还等着灭国之功呢!
其实邓艾只要不抢灭国之功,别的军功都好说。邓艾五十余岁的人了,以后就算居功自傲,秦亮也能容忍,看谁活得过谁!
秦亮有一会没回应郭太后,稍微走神了。他心里又寻思,邓艾对战场形势的嗅觉不错,应该能庙算到、在这个时间不可能偷袭成功?
慎重起见,须得写信叮嘱邓艾、或者干脆下令陈泰去督军。
这时秦亮终于回过神来,恍然道:“等孙权死了,我军一时也拿吴国没什么好办法。秋冬季节,魏军只能走中渎水一条路,才能长驱直入江南。春夏时节、肥水与施水连通了,战船倒是可以从淮水、甚至颍水汝水进入大江,但魏军将士不适应湿热气候,可能发生无法控制的情况。”
郭太后沉吟片刻,说道:“仲明知兵,言之有理。”
秦亮又道:“待到明年、西线的粮草物资等筹备妥当,我便亲率大军,先灭蜀国!”
此言一出,垂帘中的郭太后立刻投靠了目光,隐约中有惊讶之色。
灭国的打算,秦亮从未说过。今天忽然说出来,难怪郭太后诧异。
隔着帘子、郭太后的脸有点朦胧,秦亮的目光从她脸上扫过,接着沉声道:“此事暂时不要传出去,免得朝臣们徒增揣测。”
郭太后“嗯”了一声,说道:“仲明攻下汉中,名震天下,出乎世人意料。但魏军能越过秦川,乃因姜维敛兵聚谷,放开了关隘?”
秦亮心道:殿下没带过兵,但见识过朝廷的诸多言论,似乎还是懂点军事。
他不得不承认道:“殿下所言极是。褒斜道、傥骆道都容易被守住,若非抓住敌军撤围的机会,我军攻汉中还得从陇右发起,多半会耗时漫长。”
郭太后轻声道:“而今蜀国北面还有连绵山势,蜀军若死守关隘,我军能攻破米仓山吗?”
秦亮沉吟道:“关键仍要拿下剑阁关。”
郭太后沉默了一会,轻轻松了口气道:“仲明做事慎密,就算一时未能攻下剑阁关,应不至于大败。”
但如果不幸真的被蜀军守住了,此役便一定会影响到秦亮的规划!
近十年以来,秦亮在内|战中连续克敌,又攻下汉中、席卷东关羡溪,一路大胜;要是在西线忽然失利,无可阻挡般的势头戛然而止,反而将影响到他的声威!那时候若想更进一步,面对的局面、还不如现在,还得选择拖延。
...
第六百一十四章 仍是忠臣
之前有过经验,郭太后便暗示、稍后会将后门外面的人支走。
不过秦亮想起来、尚书右仆射辛敞说好了要见面,他遂与郭太后议定,迟一些再过来。
秦亮与郭太后拜别,回到了门楼西侧的署房,便沉下心一面翻阅尚书省近期的文书卷宗,一面接待辛敞等官员。大约过了半个时辰,他像上次一样,走合门庭院中的长廊内墙背后、绕行到了阁楼西北边。
接着他从廊芜内墙的一处豁口、跨过栏杆走出来,快走两步便来到了阁楼北侧的后门。
郭太后果然还在里屋等着他,她端庄地跪坐在塌间、转头看过来,杏眼中露出一丝笑意,立刻轻轻唤了一声:“仲明!”
秦亮转身闩上后门,转身揖见、低声寒暄。
此地其实并不适合相会,事不宜迟,秦亮伸手就要解自己的绶带。郭太后见状却轻声道:“仲明到阁楼上等我。”
秦亮抬头看了一眼,心道、阁楼上要密实一些,他便点头回应,走木梯上了阁楼。
不料刚上了楼梯,他却忽然看到,齐王妃甄瑶正站在那里!她正面对南边的一扇木窗,看外面的风景。
两人的神色都有些惊讶,秦亮先反应过来,立刻拱手道:“拜见王妃殿下。”
甄瑶忙揖道:“大将军怎么又回来了?”
秦亮一时无法回答。虽然甄瑶大概知道郭太后的事,但秦亮也不好直接说,自己避人耳目、重新过来私会皇太后!
他不禁
看了一眼身后的楼梯,只觉郭太后也是好意。
两人默默相对了片刻,甄瑶的脸颊已经有点红了,又小声道,“之前我真的以为自己要死了,心里着实、着实有些糊涂,做了不该做的事。”
她还站在原地,旁边就是敞着的木窗。秦亮也没法过去,因为阁楼上的位置比较高,估计殿中的人们隔着朝堂、在尚书省院子里留意看,也能看到这里!楼下的合门天井中离得近,更容易见到窗口的光景。
秦亮打量了一番甄瑶。今天的光线很明亮,夏季的骄阳在外面亮得刺眼,甄瑶又站在窗边,她的容貌让人看得很真切了。
她的气色不错,病情似乎已经痊愈,而且女子在夏天的皮肤好像更好,生得是十分白净、脸脖露在外面的肌肤简直像能掐出水来。当然甄瑶看起来白、大概是因为没怎么晒太阳,那种白皙是中夏人的白,像是玉石、珍珠一般,带着丝绸一般的内敛光泽。白如凝脂,脸颊上因为羞意、又透着微红。
秦亮终于忍不住说道:“已经发生过了的事,再去想对错,还有什么用?”
甄瑶怔了一下,只得默认。
秦亮站在墙角里没过去,他想了想,探手到袖袋中,拿出了为郭太后准备的绢布,伸手递了出去。
甄瑶的眼睛里露出了不解之色,自然地走了过来,接过绢布、展开来看。这时她才抬眼道:“此乃何物?”秦亮做了个揉成一团的
动作,示意她的小嘴。甄瑶潭水一样黑眼珠转了一下,面露恍然之色,脸颊更红了。
时间紧迫,秦亮的手便缓缓放在了她的侧腰上。甄瑶的腰立刻一弯、想要躲开,反倒让弱骨丰肌的身段曲线更加漂亮。她立刻抓住了秦亮的手背,却没有试图掀开,随即抬头看着秦亮的眼睛、颤声道:“我对仲明是有心意,却没想做那种人,我有些害怕!”
既然有心意那就容易了,秦亮随口说道:“别怕,上次其实是在给王妃治病。”
“阿?”甄瑶顿时一动不动,她的眉头微微一蹙,竟认真地想着什么。给她把脉的陆凝,并不是正经的郎中、主业是个道士,谁知道陆凝是怎么对甄瑶说的!
看着眼前十几岁的女郎,秦亮忽然醒悟、自己这样忽悠她有点不太好。但他自己也有点困惑,刚才随口一说,确非故意。
于是秦亮不再多言,试探着把甄瑶拥入怀中,立刻在触觉上感受到她的线条,一股好闻的清香、随之扑面而来。甄瑶仍然紧紧抓住秦亮的手臂,确实有害怕和犹豫的表现。
或因距离变近的缘故,秦亮隐约能贴近理解她的心了。她除了担忧害怕,秦亮觉得她那句、没想做那种人,应该不是随便乱说。
有时候确实需要倾听女郎的心声,秦亮遂强辩道:“殿下当然不是那种人,上次病重,无力反抗罢了。我虽有心亲近,却也不敢轻易亵渎殿下
,后来是不忍见、殿下这样天仙一般的人香消玉损阿。今日亦是此意。”
他说完自己都怀疑、此番说辞是否太过荒谬?不过浩然正气确实会影响人的言行决策,秦亮情绪上头之时口不择言、也不是一次两次。甄瑶小声的声音道:“上次我……”过了一会,她又悄悄问道:“我要是有了怎么办?”
秦亮立刻想到玄姬,以及几天前玄姬倒葡萄酒时、秦亮与她说过的话。虽然不是谁都像卢夫人一般,但叫玄姬密封酒坛的法子也可以。秦亮便安慰道:“不会的,卿不用担心。”
不知过了多久,郭太后忽然走上了阁楼。但秦亮没有立刻与郭太后见礼,又等了一会、他才转头拱手道:“殿下。”
郭太后衣冠整齐,穿着青红色的蚕衣,仍端正地跪坐在旁边的筵席上。阁楼上没有外人了,她自然也不用隔着帘子,而且坐得很近。郭太后轻叹一声,开口道:“我叫仲明在阁楼上等我,还有大事要密谈的。”
秦亮看了郭太后一眼。
躲在秦亮身后的甄瑶抱着蚕衣蜷缩着身子,忽然没好气地说道:“君看着我上阁楼的,故意想看我出丑。”郭太后却道:“我以为,卿的病已经好了,可以自己下来。”
之前的情景是比较过分,甄瑶几乎要哭出来。她当然知道郭太后在胡说,竟又无从辩驳。
秦亮不管那么多,便往旁边挪了一点位置,伸手握住郭太后
修长的手。郭太后却看着秦亮,轻轻摇了摇头,柔声道:“今日密议朝事,怕是来不及了,仲明不能在此逗留太久。”
郭太后自有考虑,秦亮只得依她之意,整理了一番衣冠、然后告辞下楼。
等到临近中午,秦亮回到了大将军府,混乱的心情才渐渐平复下来。
他来到阁楼西厅的里屋,独自坐到椅子上,冷静之后才又意识到,自己的荒唐作为确实有风险。不过他也无法欺骗自己,诸如此类看似危险、却没有败露的事,似乎能让人获得某种莫名的慰借。
关键还是这个不上不下的阶段,确实应该更谨慎!
并不是事情败露、别人就能拿秦亮怎么样,只是难免会产生一些不利的因素。便如同他已经成了权臣,却不愿意公开野心一样、非要表现得像个忠臣的形象。因为事情总有个过程、需要时间准备,既然还没有摊牌,就应该继续维持住局面。
所以连攻灭蜀国的意图,秦亮也不愿意公开。他在西线筹备,不一定是为了大举进攻;比如今年朝廷要在西线用兵,结果就会证明、大将军府并没有打算灭国!
秦亮缓缓呼出一口长气,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在原地踱了两步,他便转身看后面墙壁上的图纸。
大将军府的新制军用地图,要比一般的图纸详尽一些,各种关隘、山川、道路都有标注,但仍然要靠平时收集的文字信息。米仓山那边的实际
地形,应该非常复杂;秦亮琢磨了一会地图,也是不得不佩服、当年诸葛孔明的独到眼光!
因为北方军队一过剑阁关,便能立刻脱离米仓山的主要山脉,剩下的低山丘陵地带、将有无数道路可以深入益州腹地;加上剑阁关所在的金牛道,本就是进入蜀中的主道。所以北面来的军队一旦拿下剑阁关,回报将非常大!
偏偏诸葛亮找到了一处天险之地设关,几乎不可能被古代军队攻破,这就要命了!如此咽喉之地,在诸葛亮之前、竟没有人发现。
而长途奇袭的战略、如偷渡阴平的结果,其实根本不仅是军事问题。历史上邓艾的具体判断、几乎全都没猜中,但是邓艾看准了大势,对蜀汉糜烂形势的估计,倒是准确的。
因此如今同样是邓艾,他应该也不愿意采用那个策略罢!
不过秦亮还是当即决定,今年用兵让陈泰去督军,邓艾负责西路、马隆胡奋分别负责东路。再给邓艾写信,叮嘱他以大局为重!
就在这时,钟会拿着一迭东西走了进来,他先是揖拜见礼、然后把纸张放在了大案上。
秦亮回头说了一声:“旁边有椅子,士季随意。”
钟会在一把椅子上坐下,说道:“仆在台基下面遇见了陈长史,他知道仆要来见大将军,让我顺带这些文书。”
秦亮点头道:“先放在这里。”
钟会既然不是来送东西的,那便是有话要说。秦亮继续看
墙上的地图,没有急着问,让钟会自己开口好了。
第六百一十五章 别有蹊径
钟会坐在木案对面,主动选择了话题,「大将军认为,姜伯约丢掉了蜀汉的汉中三郡、还能否复起带兵?」
站在地图前面的秦亮侧对着钟会,他听到钟会的声音,便把目光从图上挪开,先坐回了椅子上。
秦亮寻思片刻,说道:「有可能。这么大的责任,如果蜀汉君臣已不信任姜维、想拿他平息众怒,姜维应该活不成了。」
但现在还没听说姜维被杀,什么官职、秦亮倒还不知道。据报陈泰劝服了一个汉中人、已前往成都,消息却尚未报回洛阳。
看见秦亮坐到椅子上,钟会的坐姿也变得端正了些:「姜维虽败于汉中,但回想起来,其用兵还是挺让人佩服的。他在战场上没出什么错,只是遇见了大将军这样坚毅果决之人,实属他的不幸!」
秦亮不好说姜维是否厉害,反正不如诸葛恪那么痛快!
秦亮不禁看了一眼满脸络腮胡的钟会,钟会之言是在恭维秦亮,不过听得出来、他对姜维也有欣赏之意。
这时钟会话锋一转,「汉中之战,姜维麾下的主力损失不大,蜀军兵力仍旧充足。如若蜀汉君臣启用姜维,因蜀军有地形之利、又是防守,大将军欲再次击败姜维、攻灭蜀国,更为不易阿。」
秦亮脱口问道:「士季为何认定,我欲攻灭蜀国?」
钟会想了想道:「仆之愚见,战事耗费巨大,又有冒险,所以用兵总是需要收回本钱,达到某种目的。」
秦亮顿时与钟会对视了一眼。他之前并没有仔细思索过内因,待钟会这么一说,好像还挺有道理。
无论如何,钟会起码在目前靠向了大将军府;况且随着军事部署展开,人们也会渐渐猜到情况。因此秦亮没有否定钟会的言论,也未强辩、迷惑钟会。
秦亮便道:「益州着实易守难攻。」
钟会的目光不时打量一下秦亮,沉吟道:「如果是仆去西线,自问没有什么好办法。故此好奇,大将军将用什么方略攻破蜀汉?」
秦亮靠在椅背上,不动声色道:「正如士季之前所言,吴国更没有机会!不如先叫陈玄伯、邓士载试探一番蜀军。」
钟会点头道:「大将军言之有理。」
秦亮道:「待我们进一步摸清蜀汉的虚实,再议详细策略不迟。」
钟会听到这里,起身拜道:「仆不耽搁大将军了,请先告退。」
秦亮还礼道:「我已有几天没去军营巡视,卿这两日去各营看看。」钟会拱手道:「喏。」
钟会也是能青史留名之人,让秦亮有先入为主的印象。他的言论、对秦亮的心态多少还是有点影响。毕竟钟会十几岁的时候、就曾与秦亮讨论战术了,至少颇懂兵法;而且钟会应该相信秦亮的能耐、且有钦佩之心。
益州那地方,四面山脉环绕,仅从兵法角度看、确实不好打,故而时机很重要!不过目前的时机,好像还不太成熟。
秦亮从椅子上起身,继续看着挂在墙上的图。片刻后他便换了个方向,又看西墙上的吴国图纸。
孙权从病倒在榻、到去世之后的这一段时间,其实也算是一个时机!不是攻灭吴国的战机,因为魏国各方面的准备都还不足;却是避免两线作战的机会、吴蜀两国此时很难东西联动。
如果秦亮错过了吴国内部出问题的时间、再去攻打蜀国,那么吴军在东线便极可能发起反击,让魏军被迫于东西两线开战!
原因很简单,现在吴国对于反击收复失地,愿望比汉中之战时更加强烈!
吴国人出于自保的需要,尤其想收复东关,以预防魏军在巢湖聚集训练水军。魏军水师若能从巢湖出发,对吴国建业的威胁,可比荆州更加直接。
东吴多年拿不下合肥,但伺机拿回东关并没那么难。另外吴军想收复徐州中渎水水口的城寨工事,也有可行性,因为那边是无人区,魏军的力量同样十分薄弱。所以一旦东吴恢复稳定,魏军不去打东吴、吴军自己也会在东线蠢蠢欲动。
除了战机,秦亮还有另一些考虑。
当年曹爽伐蜀大败,沦为天下笑柄、间接导致了司马氏等家族的兵変决心,那次伐蜀最大的问题就在朝廷内部,太多人拖后腿了。
但攻灭蜀国、其实在魏国内部的阻力最小!因为蜀汉的存在、直接影响魏国朝廷的合法性,从曹家到大臣士族,都想看到蜀汉灭亡,谁愿意被人称为贼子呢?
通过灭国之功获得巨大的声威、内部的认可,进而坐实手里得到的大权,这条路虽像赌博一样冒险,一旦成功却是最开阔的道路!
比起直接掀桌殺光内部不服的人,同时不得不向各大世家、出让大量利益与權力,战争的副作用反而小得多。
所以秦亮亟需攻灭蜀汉!否则等到蜀汉自己内部糜烂,不知是猴年马月了。
秦亮转过身,犹自用指关节在墙面上「咚咚」敲了两下,击打在剑阁关的位置,眼睛盯着那里:「剑阁!」
随即秦亮又想到、姜维可能被启用,回忆在汉中的经历,到处追逐,各种强攻工事,秦亮心里竟莫名感觉到、十分抵触和膈应。
打了几个月的仗,始终没有抓住姜维的主力,若非汉中是要害之地、占的地盘足够重要,不然那一战赢了也极不痛快。踏马的姜维,能让胜负双方都很火大,也是本事阿。
……没过多久就到了五月间,天气越来越热。经过了朝廷诏令同意,从大将军府发出的军令、已然出发。
军令陈泰督军。不过关中、凉州等地的人马离得远,调动的兵力主要还是武都郡的胡奋部、阴平郡马隆部,以及汉中的部分驻军。出兵在初秋,诸将调动兵马也需要时间,等到准备妥当、差不多正好可以出击了。
朝中的大臣们、比如羊耽这样的九卿,很快就能知晓朝廷大事。羊耽回家与妻子辛宪英谈起此事,颇有智谋的辛宪英、对于西线用兵也是十分诧异!
夫妇二人都清楚,小辈羊叔子其实对兵事更有天分。叔子却几乎不出门,也不见客。好在羊耽同是羊家人,便找了个时间去侄子家祭祀,主要还是想听听叔子的见解。
羊徽瑜与叔子自然接待了叔父叔母。一行人到灵堂祭祀完毕,出门沿着檐台走了一段路,辛宪英便提起:「听闻东吴孙仲谋病重,大将军府不趁机进攻吴国,为何要在西线用兵?」
叔子立刻说道:「大魏准备不足,刚控制东关、巢湖不久,而荆州、徐州前线则数百里寥无人烟。仓促跨江进攻吴国,很难成功。」
辛宪英沉默片刻,直接问道:「大将军是想攻灭蜀国?」
羊徽瑜听到这里,不禁立刻侧目,看了叔母一眼。
不料叔子说道:「若不能占据剑阁,恐怕不太可能。」
宪英察觉到了羊徽瑜的眼神,一边走一边转头,两人的目光偶然交会。但羊徽瑜没有说话,她只是侧耳倾听着叔母、弟弟的言论。
之前秦亮攻打东关,宪英也很不看好,这回她对于自己的判断、终于谨慎了一些。
宪英若有所思道:「蜀汉人怕也知道剑阁关重要,肯定不敢疏漏。可那是秦仲明,不拿下剑阁、便完全没办法?米仓山千里之地,不可能密不透风罢?」
叔子道:「倒不至于。有人走过、确定能走通的路,至少西有阴平道,东有米仓道、间道。」
几个人已走出了屋檐,火辣辣的阳光立刻照射到人们头上。叔子便带引长辈们,走进了不远处
的敞亭乘凉。
辛宪英的注意、仍在刚才的话题上,她接着说道:「叔子言下之意,大将军别有蹊径?」
叔子踱了两步,「除了南中的蛮夷,蜀汉人口主要聚集在西边,山区要害之地则只有兵屯。魏军若不走涪县方向的平原,大军便没有粮道,无法久持。有一个办法……」
宪英等人都转头看向叔子。
不料叔子轻轻摇头之后,才说道:「走别的道路步步为营,沿路修缮道路,建造营垒粮仓、囤积粮草,缓缓向前推进。这样耗费的粮草极多,汉中屯田不够,需要不断从各地调粮。同时战事也会旷日持久。」
果然羊耽沉声道:「拖久了不行阿。只怕朝野都会揣测,大将军不计代价要攻灭蜀汉、所图不小!时日一长,又要各家、各地出粮出人,定会有人设法阻止,甚至从中作梗。而一些人或许会借此要价,可谓夜长梦多。」
叔子点头道:「正是,如此耗费靡大,万一没成功,势必招致许多不满,后果更严重!」
羊徽瑜不禁猜测,羊家会不会借此要价?不过辛敞、叔子都能得到重用,最起码弟弟羊叔子不是那种人!
不管怎样,羊徽瑜心里忽然觉得有点堵。感到人生艰辛的人,何止她自己?看起来已经手握大权的秦仲明、也没那么容易。
第六百一十六章 无可指责
私下谈起西线战事的人,除了羊耽等人,还有同为九卿的秦朗。
不过秦朗今天下值之后来到何府,却非为了谈论战事。而是因为另一件事,与卢夫人娘家有关。
下午的天气非常炎热,太阳已经烤了大半天,连地面上也是热气袭人!卢氏夫妇跟着金乡公主、到门楼迎接到了宗正秦朗,便把秦朗邀请到了不远处的阁楼上。
这处阁楼共有三层,不过比望楼矮得多。一家人来到二楼,四面都通风、着实凉快了稍许。不过对于四个人来说,这地方确实有点窄小;此间若是只坐两个人,意境就会好不少。
看起来最热的人,正是阿姑金乡公主!她为了不出丑,衣衫里的里衬穿得有点厚,只是爬了一层楼梯,她的发际便已被汗水打湿了。她拿着一把羽扇摇动着,几乎是强忍酷热。
卢氏刚走上楼梯,立刻看到了不远处的那座别院,以及别院与宅邸之间的双坡檐顶围墙。何骏给卢氏说过,他在围墙后面看到的事!
卢氏想起何骏的描述,不禁又悄悄看了阿姑一眼。只见阿姑在秦朗面前,虽然没有了平时的严厉,却在亲切之余、有一种正派的气质,甚合孝悌之义。
而且阿姑不顾闷热穿成那样,与亲兄弟见面、也叫上了何骏等人。若非卢氏了解到一些内情,她是真不相信阿姑会做那种事!也难怪直到现在,何骏仍将金乡公主视作冰清玉洁的仙女。
几个人相互执礼,然后才在地上的筵席间入座。秦朗专门向卢氏还礼,问了一句:“卿最近回去看望过卢博士吗?”
卢氏只得答道:“妾偶尔会回去。”
这时金乡公主与何骏都侧目看向卢氏,卢氏倒有点不太习惯。因为家里来亲戚的时候,她往往只是无关紧要的陪同。
秦朗又道:“听说卢博士要请嵇叔夜去太学讲学,卿知道此事吗?”
卢氏平时表现得很守妇德,但家里人结交了谁之类的事、她其实挺关心,因为会影响到自己的处境与好处!
她想了一下,点头道:“不少太学生欣赏嵇中散的文章气度,家父才邀请嵇中散去讲一两次学。”
秦朗侧目看了一眼金乡公主,不动声色道:“讲学问没什么,别在太学地方议论朝政便好。”
经秦朗一提醒,卢氏也顿时有点緊张了。嵇康是中散大夫,平时不上值、不管任何政务,但职守正是议政!
卢氏也不知道父亲为什么要与嵇康结交,嵇康那样的人名气是大,却在仕途上帮不上忙。当然她父亲反正也看不到什么前程!
涿郡卢家是大族,最有名望的、还是卢植卢毓那一脉。但是卢夫人一家,真的没有从同族卢毓那里沾到什么光!那卢毓以名士自居,做吏部尚书的时候,连对自己的亲女婿、都是避嫌不举,同族亲戚能指望他什么?
所以卢氏的父亲做了十几年太学博士,看样子要在那个职位上、一直做到辞仕!
后来卢氏是靠自己嫁到了何晏家,不料卢毓又与曹爽的心腹毕轨结怨,多次当面指责毕轨;卢毓没帮上亲戚不说,还起到了相反的作用。更悲哀的是,司马家兵変后凊算曹爽一党,卢毓当时是司隶校尉,又参与了审理。等到司马家败亡,卢毓若非名士、恐怕自己的性命都保不住,更别说惠及同族了!
这时金乡公主开口道:“叔夜是沛王的孙婿,应该不会去太学里妄议朝政。”
秦朗皱眉道:“如此最好。”
何骏的声音道:“秦仲明怕别人说什么吗?”
秦朗看了何骏一眼,卢氏也留意观察夫君,好在何骏现在很少表现出敌意。他对秦亮应该仍没有好感,但心态似乎比以前要复杂得多。
何骏有以前那些想法,还是因为觉得秦亮迟早要败亡!
然而这么久了,秦亮依然没有败亡的迹象,上次竟逼得孙仲谋遣密使求和、很多人都在议论。何骏就算心里盼着秦亮倒霉,但继续表露出来、便有点自讨没趣了。
秦朗沉吟道:“如果不故意颠倒黑白,其实没什么可指责之处!即便仲明欲筹备灭国之战,但灭蜀也利于大魏社稷,更是大将军分内之事。最重要的是,仲明并没有挟持天子权力,诏书、玺印都在郭太后手里。”
此言一出,三人都一脸惊诧,金乡公主问道:“长兄听谁说的,秦仲明想攻灭蜀国?”
秦朗道:“有那么多事发生,我自有判断。”
金乡公主脱口道:“不是说孙仲谋上次受到惊吓、已经病重不起,大将军为何不攻打东吴,而去图谋蜀汉?”
秦朗露出一丝勉强的笑意,“果然妹一听到此事,便有这样的疑问。若是懂兵事的人,便知大魏暂时还无法攻灭吴国。”
金乡公主幽幽道:“我是不太懂兵事,长兄不是懂吗?秦仲明是否能攻灭蜀汉?”
秦朗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皱眉不语。
何骏终于忍不住说道:“秦仲明的胆子着实大,可总是这么干,一朝不慎、可别输得干干净净!”
金乡公主没有出声,但眼睛就像蒙上了一层雾,神色微妙地不断变幻着。
哪怕与阿姑朝夕相处,卢氏也不太明白金乡公主的心思!
虽然秦亮算是为何晏报了仇,但无论如何、秦亮都想灭掉司马氏;又是过去了的事,秦亮究竟还能给金乡公主、带来什么实际的好处?卢氏知道秦亮异于常人,但只是为了一时的欢愉,便不在乎秦亮日渐势大、威胁曹家社稷了?
不过转念一想,即便没有秦亮、曹家社稷应该也会衰微罢!
过了一会,金乡公主才道:“大将军秦仲明屡次用兵,从无败绩,这次应该也不会失败?”
秦朗面露忧色:“益州之地,易守难攻,魏军急攻着实很难。上次汉中之战,乃因姜维先把秦川谷口撤围了、意图诱敌深入击败魏军,却也给了仲明机会!如今蜀汉国内,谁敢让出剑阁关?大魏军在米仓山中、是否能向前推进,变数太多了,可能一个山谷中的伏击阻击、便能影响大略。总之在我看来,谁也不能保证此役是否成功,大抵只能冒险尝试!”
金乡公主欲言又止,却没有出声。
这时夕阳已经到了西边的城墙上,秦朗看了一眼西边,拱手道:“我该回去了。”
金乡公主留兄长吃饭,秦朗又婉拒道:“晚膳后天都黑了,一会里坊关了门,甚为麻烦。我们兄妹两家离得不远,时常可以走动,今日便先道别罢。”
于是金乡公主未多挽留,几个人相互拜别,秦朗起身向木梯上走去。他走到楼梯口又侧目看了卢氏一眼。
卢氏轻声道:“舅舅且放心,等嵇中散讲学的时候,妾跟着家父去太学一趟,听听他在讲什么。”
秦朗点头回应:“不过他讲了什么,别人总是有办法知道的。”
这时卢氏才回过神来:舅舅秦朗以前怎么不在意士人的言论,最近却忽然如此小心了?
卢氏不禁又想到,刚才谈及的灭国之战。不用去预测成败,她也隐约有一种感觉,洛阳的局势、似乎又将迎来一个巨变的关头!
三人目送秦朗的马车出门,便转身往回走。阿姑金乡公主随后回内宅去了,卢氏也与何骏一起来到起居庭院。虽然快到吃晚饭的时辰了,但府上没有客人的时候、一家人常常也是各自用膳。
何骏回到房间,遂吩咐侍女、准备酒肉,然后自己去找五石散。
没一会,一个小妾来到了房门外,见到卢氏、她顿时埋下了头,一副进退两难的样子。何骏招手让她进来,她才靠着墙壁跨步进门。
卢氏知趣地说道:“我去看看阿生。”然后起身出门。
刚才那个小妾,不久前曾在别家住过几天!当时何骏的一个同窗送来一个美妇,何骏也悄悄让自己的妾去了好友家居住。
卢氏对自己的夫君何骏、确实有些不解。有时候何骏非常在意妇人的清白,譬如他前阵子忽然怀疑、卢氏与秦亮有过亲密的关系,便开始嫌弃卢氏了,甚至不时会恼羞成怒!何骏也不傻,知道二人曾有交往,即便卢氏是完璧、也可能做过什么。如此态度,可见何骏简直容不得妇人的清誉、有一丁点瑕疵。
然而何骏干的那些荒唐事,又恰恰相反。与好友来往过的小妾,他当作是宝,即便辱骂了小妾、仍然愿意宠幸。卢氏感觉他可以从一端立刻变到另一端,难以理喻,无法琢磨。
兴许还是因为身份的原因,虽然都是他的女人、但他把妻妾区别得很清楚。还包括阿姑金乡公主的事,何骏更是难以释怀,之前他对卢氏说起、别院发生过的事,那是一边心痛一边哭诉,看着实在太惨了。
这样分清身份也好,卢氏可不想、自己的名声被人牺牲!像那个小妾便没有反抗、选择了相信何骏,不过一旦事情传出去,她在何家必定会变得毫无地位、甚至不如一个侍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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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一十七章 失而复得
既已向秦朗许诺过,卢氏次日便回娘家去了。然而她并不关心、嵇中散究竟会在太学讲什么,她见到父亲,只是想提出一个建议。
没几天就是夏至了,听说天子会在明堂祭祀天地诸神。这样的庄重场合,朝廷三公九卿、大将军等重要人物,必定会陪同年幼的天子一起前往。
而明堂辟雍在同一个地方,位于城南开阳门外、洛水北岸,同时太学也在旁边。卢氏的父亲作为太学博士,自然也会前往。
夏天的祭祀称作稀,祭祀完之后、大小三牲会分给大臣们带回去食用。大臣们通常又会宴请亲朋门客,一起分食。大将军府时不时就会找个名目、与同僚好友宴饮,这次应该也不会例外。
所以卢氏请父亲与自己同去赴宴,趁机在宴席上结交孙礼等大人物。譬如那孙礼不仅是三公之一的太尉,而且与秦亮的关系亲密、做上三公就是因为秦亮的举荐。孙礼又是幽州涿郡人士,与卢家是同乡!卢氏认为,父亲在这样的场合与孙礼结交,必定非常容易。
但是,她父亲当即就断然拒绝了,并引以为耻、斥责了一通卢氏。
卢氏也没办法,她不得不腹诽,与卢家沾亲带故的人物很多、父亲却只能做个太学博士,确实不是没有原因!
果不出所料,夏至祭祀还没开始,大将军府的请帖就送到何府了,主要是邀请金乡公主。
当天晚上何骏回来,也提到了大将军府的宴会。今晚他竟然没有去找小妾,而是一直待在卢氏的房间里,看样子要在这里睡觉。
何骏已经很久没有与卢氏同室,不管怎样、何骏是她的夫君,卢氏便先沐浴更衣,洗去身上的汗渍准备歇息。
没想到何骏躺在塌上,竟又问起了秦仲明在太学读书时的旧事,问她究竟是怎么做的。卢氏当然不会承认!她坚持自己的说法,她与秦仲明只是神交。况且何骏也怪不得她,因为她本就是先认识秦仲明!
于是卢氏兴致全无,还得提防着何骏、拿怀疑的旧事来辱骂自己!
但何骏居然没有出言不逊,只是皱眉若有所思,小声道,「别院中的声音,听起来实在太惨了,我只想知道怎么回事而已。」卢氏愕然,随即冷冷道:「我真的不知道!什么都不知情,阿姑的事、我也是从君口中得知。」
何骏道:「我不是说那件事。」他沉默了一会,忽然支支吾吾地小声道,「要不卿再去试一下?」
卢氏听到这里,差点没从塌上跳起来!她的恼怒,主要是忽然感受到了、自己完全比不上阿姑金乡公主在何骏心中的地位。
其实何骏如果只是在乎、卢氏出阁之前的旧情,卢氏除了心烦,却不是很气。因为她能感觉到,夫君至少还在意她的清白!
她终于满脸怒气道:「汝把我当成什么人了?」
眼前的夫君,整天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又想起了父亲的执拗,从娘家夫家的人、她简直可以预见家道中落!
何骏可能也有点心虚,忙道:「稍安勿躁,卿急什么?」
卢氏气得心口发闷,若非何骏的语气缓和下来,她几乎要恶言相向了:难道是尹夫人、杜夫人的遭遇影响了何骏?又或是长期服用那五石散,把他的心都吃糊了!
等到卢氏稍微冷静了一点,她才说道:「无中生有的事、不过是因为几个洛阳公子造谣,君便介怀了那么多年。如今竟然叫我做那样的事,君不得把我杀了?」
何骏看了一眼掩上的房门,沉声道:「就是因为怀疑、卿背着我做过什么,才会是心里的一颗刺!若是真的发生了什么,以前的那些旧事,反倒不重要了。」
卢氏冷笑道:「君若是后悔,我怎么办?」
何骏道:「下不为例。
卿反正与那秦仲明不清不楚,不如坐实了一回,还能化解我心中困惑。」
卢氏一脸气愤,立刻背过身去。跟他说了无数次,以前什么事都没有,怎么解释都不行!
何骏又低声道:「三日之后,在大将军府的宴会间,卿便有机会见到秦亮。卿不必担心,可以相信我。汝是吾妻,此事若是被外人知晓,我岂不是更丢脸,怎么面对昔日好友?」
卢氏一听并未反驳。记得一年中秋节,有人在聚会上提起卢氏与秦亮的旧事,何骏甚至当场翻脸与人打了一架!
这种事如果说出去、对他也很不利,当然妇人的代价更大!
但就算没有败露,这事对卢氏能有什么好处?这才是她最在意的。她还不得不防着,何骏会拿此事要挟她一辈子,要求她任打任骂。
卢氏转过身、看了熟悉的何骏一眼,二人的目光交会,卢氏忽然想到了一个办法!可以先假装同意,如果以后何骏暴跳如雷、那时再自证清白,说不定他反而有一种失而复得的惊喜?
没过几天就是夏至,天子祭于南郊。
妇人们并没有参与祭祀,不过很容易察觉,大街上调动起来的甲兵很多。还有许多百姓去看天子仪仗、大臣仪仗,城内外比平素热闹了不少。
快到中午时,卢氏才与金乡公主、何骏一起来到永安里的大将军府参加宴会。
男女宾客都在偌大的前厅庭院,不过内宅门楼是敞着的。王夫人告诉赴宴的妇人女郎们,可以进正面那座门楼游玩,因为里面有高台亭阁、湖水小溪。
不过宾客们通常不去大将军的内宅,只在前厅庭院中活动。
午后,女宾们有的在敞厅中欣赏歌舞,有的三五成群地结交闲谈。卢氏主动与秦朗妻子、舅母杨夫人亲近,两人沿着砖石路闲逛,渐渐走到了前厅阁楼背面。
阁楼西侧的厅中,有一间里屋、里屋中还有椒房。上次何骏被廷尉给抓进去了,卢氏与金乡公主过来求情,金乡公主就去过那地方。
卢氏便带着杨夫人,有意无意地带着她登上台阶。卢氏都想好说辞了,回去就告诉何骏、自己某时与秦亮在此间椒房里幽会过。但等到自证清白的时候,又有舅母杨夫人作证!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走上了台基。这时正厅中演奏着清商乐,卢氏故意与杨夫人谈论此刻的曲目,以加深杨夫人的印象。
但没想到,卢氏等刚走进西厅后门、竟发现秦亮真的在西厅!
秦亮正与一个长脸白面的年轻汉子、对坐在几筵旁言谈,两人察觉有人进屋,一起转头朝卢氏杨氏看过来。
卢氏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与杨夫人一道向秦亮揖拜。
秦亮见到杨夫人,立刻从筵席上起身还礼,然后言辞简洁、姿态大方地引荐道,「此乃城门校尉王士治。我族兄的夫人杨夫人,金乡公主子妇、卢夫人。」
两个妇人又与王士治见礼。接着卢氏便道:「妾不知大将军、王将军在此商谈大事,打搅了二位,请大将军恕罪。」
秦亮笑道:「卢夫人言重了,既是宴席之间,谈何打搅?」他接着握住王濬的手臂,说道,「只是王士治有事要离京了,今日难得见面,便在这里说几句话。」.
王濬也十分配合地感慨道:「仆离开大将军,虽有不舍,却不能不顾正事,此番西行,定不敢负大将军重托!」
卢氏看了一眼秦亮,相貌至今仍是十分俊朗,身材长壮、举止儒雅。难怪当初秦亮出身普通,生活还有点寒酸,她也在许多太学生中看中了秦亮!而且秦亮年纪稍长、身居高位后,又多了一种大方从容的气度。
旁边那王濬官居四品城门校尉,乃侯爵贵族,在洛阳也是比较有实权的官
员了,仪表气质同样是一条好汉,却也在秦亮面前有一种自然而然的谦恭姿态,言行神态亲近之余、带着下对上的敬重。
这样大气的场景、谈笑间说着军国大事,卢氏不禁想到自家那些羞于启齿、不登大雅之堂的事,顿时感觉拘谨起来。
杨夫人倒是饶有兴趣地问道:「王将军要去西线带兵?」
王濬微笑着说道:「杨夫人见笑,在下只管辎重军需。」
秦亮道:「常言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辎重后勤才是最重要的部分。」
王濬点头道:「大将军言之有理。」他随即揖拜道:「大将军只管与兄嫂说话,仆便先回宴厅了。」
秦亮还礼道:「卿且在席间等我,一会我们再多饮几觚。」
王濬又向杨夫人卢氏拱手告辞,便从正门走了出去。
「嫂子、卢夫人请坐罢。」秦亮招呼道,说罢自己先跪坐到正位上,双臂轻轻一甩、将宽袖拂到筵席上。他虽然待人客气,但挺拔的肩背、眼睛里的神色,又隐隐露着几分自负。
仲明与十余年前相比、真的像是换了个人似的,卢氏反而觉得很妙。
不用多想她就有明显直觉、对方是个有傲气的人物,偏偏对待她态度又挺好……尤其秦亮喜欢注视着对方的眼睛说话,卢氏便有一种感觉、自己似乎也同样变成了重要的人!只是一个眼神,卢氏便比受到一般人的拼命恭维、感受好得多!卢氏知道自己就是势利,但能有什么办法?
这时杨夫人的声音道:「我们只是偶然走到此间。」
秦亮看着她,用随意的口气说:「府中以前常在西厅接待女客,嫂嫂等来到这里,倒不让人意外。因为今日宴请的人多,若非恰好遇见,我还没机会与嫂嫂言谈。不过等到家宴的时候,说话的机会便要多一些了。」.
第六百一十八章 无情与愤怒
刚才秦亮的言行一直很随意。他与杨夫人卢氏交谈时,态度客气有礼,并未冷落她们;但是卢氏从他的眼神看得出来,他不怎么上心。
但这时杨夫人说了一句,「听闻仲明要对蜀汉用兵,好似不太容易,汝族兄也很关心。」
秦亮听到这里,立刻微微侧目,一个眼神竟让人觉得不怒自威!卢氏看在眼里,察觉他的神情之中、又隐约带着愁绪,却非自怨自艾的愁,而是有着一种决然的倔强。
杨夫人也是一怔,忙道:「汝兄只是担心仲明,愿仲明克服难处,终得胜利。」
秦亮这才拱手道:「借嫂嫂吉言,多谢族兄与嫂嫂的好意。」
不管怎样、显然他心里想着的是战事,从他的反应差距就能看出来;至于面前的卢氏有什么心思,他似乎根本不在乎。
如此一想之后,刚才他的大方客气、在卢氏眼里甚至变成一种冷漠!
卢氏的心情反倒有些失落。她当然明白以前发生过什么,早已不求秦亮记得、那时的海誓山盟,不过他也可以恨她的!
记恨她的势利与唯利是图,在他寒微的时候看不起他,几无犹豫地背叛、抛弃。如今终于位极人臣权势滔天,他可以在卢氏面前炫耀,可以看她笑话,羞辱她、诅咒她!
但秦亮没有,他好像已经淡忘了,不仅忘了深情,连对他的伤害、也一副无所谓的表现。秦亮宽恕了她的一切,完全没有指责她、嘲笑她,但在卢氏心里、竟是一种居高临下的不屑?
三人谈论了没一会,秦亮便告辞离开了。这倒不让人意外,毕竟今天的宴席上还有许多宾客,他不可能单独在这里、陪同两个妇人太久。
卢氏一直跟着杨夫人,直到宴会临近结束、女宾们陆续散去。因为是亲戚,杨夫人当然不会无缘无故地得罪人,她并没有嫌弃、或是支开卢氏。
于是今天从宴会之前、一直到宴会结束,卢氏始终是与杨夫人在一起。过几天卢氏见到杨夫人,可以再聊一下今天的宴会、提醒彼此一直呆在一块,加深杨夫人的印象。
傍晚时分,一行人都回到了何家宅邸。何骏带着酒气,径直走进了卢氏的房间。
意料中的事!何骏掩上房门,便立刻询问她今天发生的事。
卢氏故意气他,便遮遮掩掩地承认引誘了秦亮。
何骏果然异常恼怒,强忍着才暂时没有发作,他喝了酒的脸,变得更红了!虽然卢氏在他心里、比不上金乡公主重要,但毕竟是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平时因为太熟悉了、他也许不怎么关心,然而自己的东西一旦被别人涉足,哪能不在意?
其实一起生活了十来年,卢氏还是比较了解何骏。他不仅与大多男子一样、很在意这种事,而且比寻常人更执着!别说背叛,即便是相识之前的流言蜚语、他也很上心,简直容不得一点瑕疵。
若非如此,他怎么能感觉到异常的痛苦与愤怒?
他从非常在意、到失控之后劝说卢氏去一试,或许只是因为猜忌无法排解!就像一个过于自惭之人,反而可能因此表现得十分自负,有的人会从在两个极端之间改变。
卢氏看在眼里,只觉何骏难以琢磨,也更加认定一个道理:最在乎妇人贞洁的、应该是男子,妇人多半是因重视舆情与评价而已。
就像多年前她只愿与秦亮一起走古道,那是在乎贞洁吗?她是觉得秦亮的出身地位不太行,还不想失去嫁给权贵的机遇。
何骏咬了一下里面的大牙,腮帮也鼓起了,沉声道:「是在阁楼下面的密室?」
卢氏就是想气他!她便摇头道:「西厅中有一间里屋,里屋里还有椒房。」
何骏继续询问细节,卢氏起先还能应答。虽然
过去了多年、记忆确实有点模糊了,但秦亮给她的印象挺深。她便比着手势,大致描述情状。但是何骏往下细问时,卢氏就说不清楚了,她本来就没做什么,如何能详细说清?
卢氏故作气愤,凭想象大致胡说了两句、便假装不愿意多言,借此蒙混过关。
这时何骏终于忍耐不住愤怒,骂道:「早知道汝是贱妇!」卢氏立刻反唇相讥:「之前是谁提起的?」
她与何骏对骂时、心里还是有点虚,毕竟何骏是个须眉丈夫,说不定把他激怒太甚、会遭受殴打!
但何骏并没有继续谩骂卢氏,他满脸通红,竟然伸手想拉开卢氏的衣襟。卢氏立刻把双臂緊紧环抱在前,抗拒他的企图。
她几乎没有多想,只是下意识的抗拒。本来气氛就不对,一点温情都没有;况且何骏之前很久都没有亲近卢氏了,今天却忽然这样,卢氏自然而然地认定、必有缘由。
卢氏感觉到了一种羞辱,夫君好像从骨子里看不起自己!她刚才的气恼是装的,但此刻是真的愤怒了,怒火立刻直冲头顶,心里只有一个念头:想把我当什么人!
而且她心里隐约也有忧惧之感,看到怒气冲冲的何骏、总觉得他会百般鞣躏打骂自己,以發泄内心的不满。
何骏见状,愣了一下道:「汝愿意委身秦亮、在野汉面前那般婬贱羞耻,却竟然拒绝自己的夫君,装什么贞烈?」
卢氏没法回答,只得抓紧自己的衣领。
何骏径直把卢氏扑倒在塌上,从下方伸手到她深衣中拉拽。但是卢氏是真的既反感、又生气,故用四肢使劲全力阻止。情急之下,卢氏道:「我要叫人了!把阿姑叫过来评理。」
在这件事上,显然何骏也怕丢脸。他或许不相信、卢氏会在外人面前嚷嚷,但在金乡公主面前诉说还是可能的!
果然何骏停止了疯狂的抓扯,颓然跪坐在塌上,眼睛里竟然流下了眼泪!
他仰头抓了两下胸口,压抑哭声中的情绪、充斥着心痛与苦楚,「当初我是怎么对汝的?我这样出身高贵的公子,那时在洛阳地面、谁不给我何公子面子!阿父是汉朝名门之后、大魏太祖养子,朝廷重臣,阿母是堂堂大魏公主,我有嫌弃过汝?汝家虽属幽州大族,却是小宗,阿父阿母都反对,是我坚持要娶汝,明媒正娶进门。汝就这样回报我?」
卢氏无法反驳,却不领情!她在何家也就三两年风光,后来过的是什么日子?尤其是游手好闲的夫君何骏,卢氏早把他看透了!
何骏见卢氏不为所动,又哀求道:「卿不要怪我,我是真的心痛,像是被人在心头上捅了一刀!所以才会失态。夫人看我对别的妇人在意吗?正是心里太在意卿阿。」
这么一说,卢氏倒有点心软了。
何骏又道:「我心里受不了,但又舍不得卿。只想卿以后不要那样了,我们从此忘掉以前所有的事罢。」
卢氏听到这里,顿时就想、把真相告诉何骏,然后明天便去拜会舅母,谈谈宴会那天的经过。即便何骏有万般不是,却是她的夫君、阿生的父亲!
何骏没有再那么粗嚗,他尝试着靠近,想要拥抱卢氏。卢氏正想顺从他,却忽然发现,他的目光十分火热,那是之前未曾有过的慾念。那不是情意,最多只是一时的执着。
卢氏心中有些抗拒,然后下意识地推了一下何骏。
这样无意的动作,竟立刻又激怒了何骏,他咬牙切齿地怒视卢氏:「变心的妇人,狠毒、无情,最毒妇人心!」说罢竟猛地起身,穿上屐拂袖而去!
卢氏独自坐在塌上,一动不动地怔怔出神,过了一会,她终于伏到被褥哭了起来。然而哭了许久,她竟然发现、自己不知为何而哭。
然而日子总是要过下去。卢氏寻思着找个时机、先让舅母作证(只需当着何骏的面,谈论宴会那天的事),解开何骏的心结,然后过一段时间就能和好。
没想到才过一天工夫,何骏便不知从哪里找到个女郎、直接带回了家。这事倒不稀奇,何骏本来就不只有一个妾,让人奇怪的是、新来小妾本身的长相!
起初卢氏没发觉有什么问题,因为小妾的相貌其实根本不像自己。不过她很快就察觉到,小妾的一些特点与自己稍有类似!比如嘴唇比较薄,身材看起来单薄是因为骨骼纤细、但是身上有肉。
何骏还算年轻,只因长期服用五石散,平素的身体不是太好了。不料自从那个小妾进门后,他是每天去两次呆在厢房里。
终于一天上午,小妾主动来拜见了卢氏。她看起来神情卑怯,卢氏也不想为难她,便好言说了一句:「夫君既然很宠爱汝,汝便安心在府上呆着罢。」
不料小妾小声道:「阿郎不惜财货、非要买下妾,当时妾也觉得、定会得到阿郎的百般宠爱,但他每次进屋,就会先辱骂妾一通!阿郎总是很生气,妾不知哪里有错。」
卢氏根本说不清楚,倒有点同情她。
.....
第六百一十九章 此情此景
稀祭的宴会之后几天,羊徽瑜才想起、那日在大将军府没见到柏夫人。柏夫人住的地方就在附近,羊徽瑜不想对柏夫人不理不问的,一早便准备过去走动一下。
不料羊徽瑜刚进院子,竟发现了诸葛诞的长女、诸葛氏也在这里!
在此地见到诸葛氏,着实让羊徽瑜颇感意料。片刻之后,羊徽瑜才忽然意识到一件显而易见的事,她与诸葛氏其实是妯娌关系!只不过诸葛氏现在变成了个寡妇,而羊徽瑜还是司马家之妇。
揖见之时,羊徽瑜不禁对诸葛氏说了一句:“没想到弟妹也在这里。”
诸葛氏反倒有点心虚的模样,都不敢正眼看羊徽瑜,垂目道:“听说柏夫人住在永和里,我便过来看看、柏夫人缺不缺东西。”
羊徽瑜听到她这口话,才隐约猜到了诸葛氏的心思:这么久才来看望柏夫人,自己也觉得不怎么厚道。
诸葛氏已经成了寡妇,因为嫁人没多久、亦未给司马家生过一男半女;加上诸葛家与祁县王家那边也有联姻,估计她真的不想、与司马家再有多少牵连!
然而羊徽瑜仍是司马师之妇,她做过的事更是难以启齿,只是没人知道罢了。
这时柏夫人竟成了表现最大方的人,她十分领情的样子、主动说道:“之前大将军秦仲明、便曾送来一箱子绢布,什么都不缺。卿能过来坐坐,我就很高兴了。”
忽然提到仲明,羊徽瑜心里竟微微一阵緊张。但她偶然间察觉,诸葛氏的反应好像更大、削肩也是微微一顫。
柏夫人看了诸葛氏一眼,忙又道:“说来话长,不过我与大将军见过好几次面了,所以大将军才会接济。我们别站在天井里,到屋里坐罢。”
诸葛氏虽然也是客,但她先来了一会,刚才是跟着柏夫人一起出来迎客。于是羊徽瑜客气了一句,便跟着两人去了北面的厅堂。
来到厅中,三人都刻意回避着往事、那些不想再回忆的过去,只是客气地谈论着无关痛痒的琐事。
羊徽瑜当然没有因为刚才诸葛氏的反应、便去问东问西,更未出言讽刺。
不仅是因为羊徽瑜自己也心虚,而且她总算是士族出身的女子,本来也不是那种人。但若是换作某些妯娌之间、相互还有龃龉的话,那有时候说出的言语,真的可能很难听!
只不过羊徽瑜看到诸葛氏,就会想起一件往事。
主要是有一个画面的印象太深了,至今羊徽瑜还记得很清楚,所以一下子便想了起来。勤王军打进洛阳时,羊徽瑜还在太傅府内宅,她从厢房窗户看出去,眼睁睁地看到了、诸葛氏跟着秦亮往外走的场景。
当时恐怖绝望的气息、笼罩在整座府邸,偏偏诸葛氏独自离开了。她竟然走到了秦亮的前面,想要解脱的急切心情十分明显,埋着头的姿态、又似乎带着独活的负罪之心。
羊徽瑜留意观察诸葛氏。只见诸葛氏有一种白净、清白淡雅的独特气质,主要是年轻匀称,但确实谈不上非常漂亮。三个妇人坐在一起,羊徽瑜不愿意说出来,但认为自己与柏夫人、都比诸葛氏貌美。
于是羊徽瑜觉得,那天秦亮可能真的没有碰诸葛氏,救她可能只是看在王家的关系上。提到秦亮,诸葛氏的反应稍大,大概还是因为最先跟着秦亮离开太傅府的那件事、心里有愧!
以前羊徽瑜怨气冲冲,对诸葛氏也有不满,但如今好像已经看开了不少。
她不禁又想起了乐津里发生的事,都不知道回想过多少遍了、竟然随时都可能再次想起!
活了这么大,那天羊徽瑜确实像是、忽然打开了一道崭新的门,仿佛感受到了多重新奇的层次、不同的情绪。一次又一次的感受都不尽相同,难以描述,她整个人都好像变了似的,整个世界在她眼里也变了模样。印象深刻,她可能到死那一天也不会忘记、那些或强煭或细腻的感官,不会忘记那个人。
羊徽瑜有点出神,瞳孔也不受自控地放大,直到柏夫人的声音把她拉了回来。
彼此都没再提谈仲明,不料柏夫人打量着二人,又说道:“听说夏至那天,大将军府宴请宾客,羊夫人去赴宴了。诸葛夫人也去了吗,卿等在大将军府见过面?”
诸葛氏目光略显闪烁,没有注目于任何人,“我与阿父一起去的,当然与大嫂见面说过话。”
羊徽瑜也随口附和了一句:“女客都在一个宴厅。”
不过近年羊徽瑜与诸葛氏几无来往,所以当时见面、真的只是见礼寒暄两句。
人多的场合,羊徽瑜的话本就不多,不太喜欢与妇人们多谈。否则总有不体谅他人的妇人,对羊徽瑜的事刨根问底,羊徽瑜真的不太想说。
而且羊徽瑜最想见的人,只是秦亮。在那样的宴会上,其实反而没什么太好的机会、与秦亮见面。
诸葛氏问道:“柏夫人既然与大将军有来往,怎未与羊夫人一起去赴宴?”
柏夫人道:“那么多人在一起宴饮,不管见没见过面,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好,索性不去了。”
羊徽瑜听罢,很理解柏夫人说的感受。她又看向诸葛氏,忍不住问道:“大将军要在西线用兵,诸葛公是怎样的看法?”
诸葛氏回想了一下,轻声道:“家父提起过,传言吴国主孙仲谋病倒,大魏有了用兵的机会,大将军自然要为朝廷出力。不过眼下吴蜀都难以攻破,此役可能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羊徽瑜略有些失落,便点了点头。
诸葛氏没有呆太久,留下礼物先道别离开了,羊徽瑜又过了一会才告辞。
……今日上午没有出太阳,反倒是个出行的好日子、如果不会下暴雨的话。
城门校尉王濬今日启程,动身前又到大将军府见了一面。
这是朝廷诸官已经形成的常例,外任或者差遣出京的官员,通常都会到辅政大臣那里见个面,再听一下政务的要领。当面口头沟通,仍是大伙的习惯。
秦亮把王濬送到府门口,等他上了马车,才登上了门楼旁边的望楼。果然王濬的马车来到外面的大街上时,他也从车窗探出头、向望楼上眺望了一次。秦亮向他挥了挥手,目送马车渐行渐远。
须眉丈夫偶尔似乎也会有一两天、情绪低落的时候,阴沉的天气,离别的意境,更添此情。
秦亮没有出门,在前厅阁楼呆到午后,便早早回了内宅、想休息半天。他先回到西侧庭院,见到侍女莫邪,听说令君在午睡。想到令君有身孕,秦亮便没去吵醒令君,径直走出北面的小门、去往玄姬那座庭院。
玄姬还穿着白麻衣,正在庭院角落的一间灶房忙活着什么,她在门口叫秦亮到屋子里坐会,又返身进灶房去了。
这个庭院里,秦亮最喜欢呆的地方、却是主屋后门外的木板檐台上,这里的风景不错,而且外面凉快一些。美中不足的是、夏天有蚊子,秦亮的体温比较高,最招蚊子。好在是大白天,蚊子要少一些。
秦亮懒散地盘腿坐到檐台上,看着不远处的假山、草木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他忽然醒悟,兴许影响自己心境的,并只有阴天、离别之类的意象,可能还是对于西线的事、想得太多了!
此时的将领在兵事上、深受孙子兵法的思想影响,秦亮也不例外。其中有一点大概叫作庙算,夫未战而庙算胜者、得算多也。
战前的预判,不一定要完全料定胜负,但在至关重要的脉络上,需要一个比较确定的胜算因素!比如秦亮与毌丘俭的巨鹿之战,秦亮就算到了毌丘俭必求会战,而且官军的骑兵有战术装备优势。
但是这一场攻蜀之战,在最重要的一环上、突破剑阁,秦亮不能完全料定会发生什么事,因为可能出现的因素太多。这才是他有些苦闷的原因。
不知过了多久,玄姬从灶房出来了,还端着一只木盘,木盘上放着一只瓷碗。
玄姬跪坐到檐台上,放下木盘,端起瓷碗递了过来,原来是冰镇绿豆汤。秦亮的手接触到碗,立刻便感觉到了冰意。
“没有用硝,我用的是冰窖里的冰。”玄姬轻声道。
秦亮道:“怎么只有一碗?”
玄姬微笑道:“我一会再吃。还给令君留了一些,仲明放心,不会放冰块。”
秦亮喝了一口,果然冰甜可口,他便道:“幸好有姑在令君身边,这种时候姑比我做得多。”
玄姬观察着秦亮的眼神,轻叹道:“锦衣玉食都是仲明奔波得来,我不过做些琐事罢了。”
秦亮领了玄姬的好意。不过想到玄姬的身份、也算是士族女郎,竟然会在意衣食生计,他倒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然而他自己不同样如此?说来也奇怪,明明已经大權在握,竟仍会担心一招不慎、失去一切!
或许这就是命罢!跟前世一样,无论有多么光鲜的时候、照样有被打回原形的风险。只是原因不同而已。
玄姬似乎能感受到秦亮的心境,她轻轻握住秦亮的手掌,不顾天气仍旧闷热、依偎在他的身边。
秦亮看着不远处草木茂盛的假山,沉吟道:“主要还是地形,我一向不喜欢山区。身在其中,仿佛与世隔绝,不知道山后面是什么。明明看得见的地方,兴许一整天都走不到,也许永远也到不了。”
他转头看玄姬时,只见她一副认真倾听的样子,美艳的瑞凤眼里充满了心疼、仿佛想要为他分担。
秦亮反而不说话了。他不太喜欢对妇人倾述,因为他认定一个道理,大丈夫不能以弱示之,妇人只会倾慕自信的人。
玄姬仰头注视秦亮的侧脸,小声道:“妾愿与君同甘共苦,不管是在山间,还是在火海。”
玄姬是个比较保守含蓄的人,秦亮听到她的话,顿时有点动容,忍不住转头看着她艳美的脸庞。他随即想起了彼此相识的往事,玄姬与他在一起、其实没有什么理由,至今甚至连个名分都没有。
但是这种简单的本能的亲近,无关利弊、不是合适,或许才是最真的心意罢。
....。....
第六百二十章 五路来袭
王濬于七月到达汉中,但并不负责今秋袭扰行动的后勤。因为他刚到地方,什么都没来得及做,陈泰、邓艾二人便已调兵遣将完毕,开始向南进发!
魏军兵分五路,西面三路佯攻,分别进攻江油关、德阳亭左儋道、剑阁关。
东面两路长驱南下,一路走米仓道、由宕渠杀向巴东郡之汉昌(巴中),一路奇兵走间道偷袭,往江州(重庆)北的宣汉县。
蜀军各地守将、已提前察觉魏军的迹象,不久之后,军情便快马报到了成都!
此时皇帝刘禅还完全不知情,等到大臣们裹挟着太子、五皇子来到正殿外面了,宦官黄门令黄皓才没办法,赶紧去后宫请刘禅。
刘禅把房间的门窗关得严严实实、正在听一个俊女郎清唱俚曲,听得是津津有味。忽然听到敲门声,他的脸色都忽然白了,赶紧伸出食指:「嘘!」
女郎忙捂着自己的小嘴,也緊张地看着皇帝。
刘禅的日子就是这么无聊,除了过年过节,平日他要听曲赏舞什么的、想都别想,更别说这种不登大雅之堂、无法熏陶德行的俗曲。不然马上就有大臣骂他,问他是不是忘记了先帝的遗志!
就在这时,外面传来了黄皓的声音:「陛下,陛下!」
刘禅这才松了口气,过去把房门打开。
大概只有黄皓最不愿意苛责皇帝,有什么好东西、他都会悄悄想着刘禅,旁边这个女郎、便是黄皓送的。除此之外的宫女侍女,不是丑就是老,更不会唱歌,大臣们生怕他沉迷女色。
黄皓道:「太子、五皇子、诸位大臣都在正殿外了,陛下须得亲临阿。」
刘禅这才叫黄皓帮他戴上帽子,赶紧走出房间,一起步行去正殿。
好在汉国皇宫不大,一会就到了。朝廷的钱粮人力都拿去养了兵,根本没钱修宫殿。再说大伙的打算是还于旧都,要去长安洛阳建都,在成都的宫殿修那么好做什么?
刘禅走进殿堂,跪坐到正位,发现案上已经放着好几卷竹简。他立刻翻开来看,并叫黄皓去请诸臣进殿。
诸臣陆续进来,行稽首礼、贺皇帝万寿。刘禅回应了一声,接着便不吭声了,只等着诸位文武说主张、出主意。
张翼与廖化似乎事先商量过,认为魏军可能只是袭扰,想破坏汉国的秋收!理由是,并没有探听到曹魏大将军秦亮、以及洛阳中军来到西线。
夏侯霸则请调动成都、涪县的兵马,分别增援东西各路,御敌于国门之外!
侍中陈祗忽然问道:「后将军是何见解,为何不言?」
众人顿时纷纷看向姜维。姜维虽然在汉中战败,差点被杀,已被贬为后将军;但他多年带兵作战、在诸将士心中仍有名望,又得到过诸葛丞相的教导,一遇到大战,果然还是有人记得姜维。
没想到姜维这回没有与张翼等人争吵,反而说道:「张伯恭等同僚所言,确有道理,曹魏是何企图,要看伪大将军秦亮是否来到汉中。早先仆已听说了曹兵蠢蠢欲动,司马子元便曾断定,曹军若欲攻灭汉国、秦亮必亲临战阵,以图大功。」
陈祗又问:「后将军之见,此番我军当怎样应对?」
姜维道:「我还在等消息。但无论怎样,立刻向剑阁增兵、必不会错!剑阁关不失,则形势尽可从容应对。可从涪县调重兵前往剑阁,绵竹、成都兵马随后入涪县,视江油关、左儋道两路敌情而动;东面只需巴东郡、巴郡地方兵力,守住汉昌、宣汉二城即可。」
人们一时间议论纷纷。
在场的还有两个皇子,太子刘璿没吭声,十几岁的五皇子刘谌却果断地说道:「请父皇授姜将军兵权,率重兵去剑阁。待击退曹军,我军便可径直
反击,北伐收复葭萌关等地!」
刘禅寻思,反击与否、先顾不上,但用兵打仗还是姜维最有才能。最重要的是,姜维也很愿意为朝廷出力。
五皇子回顾左右,接着慷慨陈词:「大汉绝不能困守原地,正该继续北伐收复汉中,重整旗鼓!当年张鲁投降曹魏,汉军能从曹魏手里夺回汉中,如今有何不可?」
他似乎总算意识到了太子没说话,便问道:「长兄以为如何?」
太子这才向正位拜道:「臣以为,父皇可以采纳后将军的建议。」
夏侯霸也道:「屯于涪县的兵马、多是姜将军熟识的旧部,陛下用姜将军增援剑阁,并无不妥。」
张翼、廖化没有附和,但也未出言反对。毕竟此番是防守,北伐只是五皇子在说而已。
刘禅听得差不多了,终于开口道:「姜伯约去涪县调兵,张伯恭随后带兵前往涪县。」
陈祗等人一起揖拜道:「遵诏!」
这时谯周说道:「柳将军在巴东郡,可守米仓道。罗宪有将才,正好在巴郡北巡视,陛下可任罗宪为巴郡郡守,防御间道。」
姜维立刻转头看了一眼,眉头一皱,欲言又止、但终于没有多言。那罗宪是谯周的学生,姜维对那些人应该没什么好感。
……下午太子亲自去了费家宅邸,想要与费承商议战事,同时也可以阐述一下今天支持姜维的原因。费家人与姜维有隙,不过他们仍会以朝廷为重。
费氏不好露面,不过她听说太子来了、便也来到厅堂外面,想寻机看太子一眼。之前她在灵堂里见过太子,但当时她不好抬头直视,没看太清楚。
她先背靠着墙壁,站在窗边,听着里面的动静。
此时里面传来的说话声、应是太子的声音,太子先是说曹军几路出兵的事,接着好像又说、五皇子想要夺回汉中?
接着长兄费承的声音道:「五皇子年少,考虑难免不周。时过境迁,如今大汉哪有余力强攻汉中?何况曹魏在关中、汉中的实力也不可同日而语。」
太子道:「伯续言之有理,不过诸臣离开正殿时,倒也称赞五弟,有皇祖遗风。」
费承低声说了一句什么话,费氏没有听清楚。不过她不禁隐约猜测,难道太子在担心皇储之位?
这时太子叹了口气:「国家外忧内困,目前维系社稷、已是不易。姜维虽败于汉中、多遭指责,但仍愿承担重任。让陈祗管内政、姜维管兵,于国家有益。」
费氏听到这里,往窗户边看了一眼。只见太子坐于北面、前侧脸对着窗户这边,费氏终于看清了太子的脸。
太子不算很丑,只是眉毛眼睛看起来有一种愁苦之相!不过他没有多少焦急的神情,仿佛是认命了、又像是深感无奈?如非愁苦的样子,或许这样还算是一种淡泊的气质罢。
费氏想到敌军已经陈兵边境了,太子竟然是这么一副态度,全不像大多益州人那样不服输、敢于抗争,她心里顿时有些失落。太子若能有五皇子那样的气盛,大概还更能让人钦佩一些!
没一会,太子便暗示道:「等到这次战事过去,我再登门拜访。」
费氏觉得太子可能要告辞出来了,她便立刻提前离开了窗边。
费氏提起布裙下摆,因此可以快步而走,很快就走出了前厅庭院,回到自己房间去了。她跪坐在镜台前的筵席上,一时间简直是五味杂陈、心里很乱。
想到秦亮那个阴魂不散之人、说过的狂妄之言,什么没有必要侍二夫,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真该有个人让他吃点苦头,灭掉他的嚣张气焰。
不过费氏忽然意识到,从书信中的言辞看、秦亮好像不是那样的性情?
她立刻从筵席上起身,来到柜子旁边,从木柜最里面翻出了一只木箱。然后打开木箱,从最下面翻出了盒子、拿出了一卷绸带系着的纸。
展开纸张,行云流水、笔迹大气的文字又映入眼帘。看到这手漂亮的字,费氏又想起了女道士的描述,什么气宇轩昂、文武双全。
她刚收到这封信时、本来是不愿意看的,没想到又翻出来看了几遍。
费氏不留神,竟然寻思着,怎么才能拖延婚事。但是这种事是长兄作主,她找不到理由说服长兄,何况是皇室的联姻、对方贵为皇太子!费氏也是懂道理的,实际上这个婚约、正是陛下好意给予费家的恩荣;费家是汉室之臣,岂有不领情的道理?
她强压住心头乱糟糟的感受,不断暗示自己:不能那么浅薄、只去看儿郎的相貌外表!再说皇太子也不是没有优点,至少看起来不是个暴戾之人,应该是个好人。性格是有些颓丧,不过只要以后自己从旁劝诫、尽心辅佐,便应该可以改变。.五
而那秦亮必定是个坏东西!好人怎会不在乎生灵涂炭,因为听说别国有美人、便急不可耐调大军来攻?
她呆呆地坐在筵席上,眼睛看着窗外的天空发呆。过了好一会,「嘎……」地一声长鸣传来,她才知道自己在看天空,然后见到一只白鹤、正在屋檐上空滑翔。.
第六百二十一章 声西击东
汉国把汉中三郡丢失之后,消息传递也更加困难。北面走东三郡、汉中的那条路线,魏军查得很严;现在汉国的女干细只能绕行荆豫,从东面循大江回来。
司马师求助于东吴的石苞接应,将心腹蔡弘安排去了武昌。派往魏国的女干细,要先到吴国中转、然后由蔡弘送信到成都。
姜维在皇宫议事时,声称「还在等消息」,便是指蔡弘的消息。
其实像是洛阳中军出征这样的大事,要打探起来十分容易,动静很大、连洛阳市井百姓应该都能知道。问题主要是传递消息的时间太久!
因此姜维没能及时确定曹军的企图,只能率重兵向剑阁增援。汉国朝廷同时调集了成都、绵竹等地的兵马北上,影响农忙秋收、已是难以避免。
这次姜维的主张不算错,但预判显然出了差错!
剑阁等西面三路、曹军无法突破,基本只是对峙。但东面米仓道、间道的汉军没有得到增援,兵力太少,很快就遭遇了强攻。
八月初,米仓道南段的巴西郡汉昌(巴中)首先被围攻。
米仓道虽然崎岖难行,但是曹军胡奋部、走南郑直接南下,路程不算远,遂以大股人马压境。汉军守将柳隐兵力不足,完全无力反击、只能闭门困守汉昌,四面人口被劫走甚众!以至于西面的阆中等地,军民也十分恐慌。
随后是东路不曹水上的宣汉城。这一路曹魏人马的将领是马隆,走汉中南乡(西乡县)出发,距离稍远,十余日后才走间道进逼宣汉。
这个马隆以前名不经传,但是在汉中之战时的表现、让姜维发怒骂过娘。当时姜维预先部署了奇兵,走湑水小路去骆谷断曹军粮道,结果奇兵反被马隆伏击、惨遭大败。
而此次在宣汉对付马隆的人、则是罗宪。罗宪是荆州派士人的后裔,师从益州名士谯周,主要是个文人!
但罗宪显然并不惧怕马隆,反而认为间道难行大军、曹军不足为惧。他并未打算死守城池,而是在东北方向,找到了一处伏击点,准备反杀马隆,打他个措手不及。
罗宪找准了地方,却并不急于调兵。只等曹军快到了,他才选了个月光明亮的晴天晚上,连夜派兵去山林后面。以此避开曹军事先探路的斥候。
曹军远道而来,必定会沿着河流进军,而此地正是沿河去宣汉县的必经之路!
巴郡士人杨宗之前正好告假在家,闻讯便来投罗宪,也跟着罗宪来宣汉御敌了。杨宗同样是个文士,眼下正在设伏的山林之中。
汉军人马都在山后,杨宗则带着随从到了山顶,观望远处的情形。蜿蜒的卜曹水就在对面,山水之间隐约可见一条土路、在荒草丛生中延伸。
循着土路往远处看去,起伏的山丘之间,空中尘埃弥漫。
「来了,来了!」旁边有人沉声道。
随即便有士卒把弩从背上取下来了,放在了手边。杨宗却道:「别急,等贼军靠得更近一些!」
因为军队行军的时候,通常不会全部披甲,尤其是在山路上跋涉;忽然遇到伏击,披甲需要时间。汉军在越近的距离上发起攻击,厮杀时越会占据优势!
不料众人等了好一会,仍然只见黄土烟尘笼罩在半空,隐约能听到马蹄声,却不见人来。
杨宗暗觉蹊跷,便立刻派出随从,前去东北边的山上,叫那里的斥候朝烟尘弥漫的方向过去、看看情况。
良久之后,斥候爬到这边的山林上来了,气喘吁吁地说道:「贼军马兵后面拖着树枝,在路上来回跑,满山谷都是土!」
旁边的士卒一脸茫然,不知道曹军在做什么。但杨宗马上就回过神来,骂道:「中计了!」
……同样明白中计
的人,还有宣汉城墙上的汉军主将罗宪。
斥候已经报上城来,曹军马隆部从正北方向来了。但罗宪无须再听禀报,他站在城上,便已经看见了远远的山丘之间、出现了大量人马旗帜!
身边的部将眺望着远处的阵仗,脱口道:「不好,我们的人都在东边,城中只有数百人,如何守得住城?」
又有将领急忙抱拳道:「请府君快派人东去,下令伏兵回来增援城池。」
罗宪却一言不发,仍旧观察着远处的情势。
宣汉县令道:「宣汉一失,贼军就占住阵脚了,后果不堪设想!」
这时罗宪终于开口道:「马隆远道而来,兵马疲惫,既无粮道,也没有攻城器械,诸位何必心慌?」说罢转头道,「来人,遣使去见杨宗等人,叫他们沿卜曹水构筑工事营垒,不可急于回军!」
部下抱拳道:「喏!」
县令愕然道:「没有兵,府君怎样守城?」
罗宪再次下令道:「打开县寺仓库,将布帛财货全部分发给百姓。把人全都聚集起来,分好队伍,军民死战,据城而守!」
他自己的部将,也忍不住劝说道:「贼军甚众,一旦将宣汉城困住,便是临时建造简陋木梯、日夜强攻,也能把我军这一点人耗光,百姓妇孺岂能挡住敌军精兵?」
罗宪已下达了军令,这时才向众官吏将领解释道:「马隆之意,不在偷袭县城,而是要围城击援,欲先消灭巴郡郡兵主力!只要郡兵还在此地,就算守不住宣汉也不要紧,我们可以烧光粮仓,带兵突围,然后继续与贼周旋,沿路节节抵抗。马隆要靠间道运粮、维持大军所需,完全不可能办到,必无法持久!」
虽然罗宪刚出任巴郡郡守,且宣汉县属于巴西郡管辖;但罗宪曾在成都出任重要官职、与朝廷大臣来往甚密,此番又有成都给他的领兵诏令。大伙劝诫不成,也只能听从这个文士模样的人。
况且罗宪说的突围、也不难办到。围攻城池的曹军兵多,但因为地形的缘故、其实很难将宣汉县完全围死。县城卡在西边的大山脉、东侧的河流之间,如果敌军要四面围困,那南北之间就容易失去联系;同时西面、正东也摆不开军队。
远处的曹军不断出现,很快漫天遍野都是人。县城上的人们观之,估摸着视野中的敌军没有一万、也有好几千之众!
「咚咚咚……」北面的鼓声忽然变得急促起来,曹军马队率先出动,以纵队向城墙这边奔跑了过来。城上的守军立刻准备好弓箭,严阵以待。
宣汉县城位于山川之间,但县城选择的位置比较平坦,北、东两个方向的低山丘陵带,完全可以跑马。
曹军骑兵靠近北门,忽然整顿队形,朝着城门这边冲了过来!「噼里啪啦……」城上的弓箭手率先射箭,箭矢居高临下飞到了百余步外。曹军见状,并不继续冲杀,忽然迂回退却而去。
更多的敌骑在城外沿着路,往东城而去。但宣汉县早已四门紧闭戒备,靠骑兵根本不可能攻破城门,曹兵甚至都不敢太过靠近城墙。骑射对阵高处的步射,也完全处于下风。
马队到处乱窜,试探了一番就退走了,显然他们想凭突袭恐吓、让守军不战自溃的期望已完全落空。
没一会,数骑举着旗帜,缓缓靠近了北城之下。敌将远远地勒马站在原地,向城墙上大声喊道:「大魏马将军言,蜀汉兵尽出、宣汉城空虚,强弱悬殊,胜负已分。只要守将开城请降,马将军定不杀城中军民!」
「砰」地一声弦响,一枝箭矢飞向敌骑,接着又是一通声音,许多箭矢向空中抛射而去。那敌将立刻调转马头,拍马便走。
于是敌军各部开始扎营。也许罗宪真的没说错,曹军是想伺机
攻击东面野外的汉军?因为曹军开始建造的军营,主要位于城池东北边的山丘间。
曹军也一直没有打算攻城的迹象,只是上午用骑兵过来试探了一下,之后便从未靠近两百步内。
及至晚上,东面军中的官员杨宗便派人回来了。信使游过卜曹水,从对岸来到县城附近、再游过河面,趁夜走南城坐吊篮进城。
果不出所料,曹军在今天下午、便分兵去攻打了汉军杨宗等部!
曹将马隆发现、汉军在卜曹水西岸扎营修筑工事,大概情知诱敌回援的计谋落空,便趁着汉军的工事没有完善,当天发起了进攻!
然而河岸的地势虽然不算险峻,却没什么平地,都是山岭。汉军占住高地、防守作战,马隆率部冲杀并未讨着便宜。
宣汉战役很快陷入了僵持,起初曹将马隆的主要目标、还是城外的汉军。一天夜里趁着有北风,曹军放火烧山林,但是没起到多大的作用。汉军杨宗等部放弃了山坡工事,向西缓缓运动,火势烧到卜曹水畔、便未能继续蔓延。
即便没有工事,汉军有所防备、只顾防守周旋,曹魏军队拿他们也没什么好办法。于是东西两边的战场上,辱骂挑战的情况又频繁出现了,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第六百二十二章 烽烟未消
魏军走米仓道与间道,攻入蜀汉境内,于汉昌、宣汉二地发生战斗。但战事没有持续太久,很快胡奋、马隆都撤军回了汉中,秋季攻势暂时也随之迅速消停。
十月初,各路军情已报入洛阳,先后送达的东西、还有裴秀等人的信件。
秦亮与属官们来到了阁楼西厅的里屋中,把一副益州地图、铺在了大案上。也只有这张如同门板一般的大桌案、才摆得下大图纸张,以前只能放在地上。
围坐在桌案周围的人,有陈骞、钟会、马茂、王康等,他们有的在看地图,有的在传阅信件。
屋子里黑泱泱的一片,几乎所有人都换上了黑色的袍服,唯独王康的衣裳是黄色。黄色尚未变成皇家的专属颜色,但穿在王康身上的袍服没有图案,着实不太好看。
马茂的声音道:「大将军攻陷汉中之后,蜀汉似乎还未在米仓道、间道上设围屯兵。」
钟会随即说道:「从此役看来,汉中之役后、蜀汉是采用了建安年间的方略,屯兵据点在阆中。当年张鲁投降,太祖进占汉中,遣张郃走米仓道进入巴西郡;蜀军张飞部便是走阆中往宕渠城,击退了张郃军。」
他说罢准确地在地图上指了一下,「就在宣汉县之南!这回马隆只到了宣汉县,还没能进军到宕渠城。」
颍川钟氏一直有人在朝中出任重要官职,钟会对兵事感兴趣,确实很容易看到旧档,说起来是如数家珍。
这时陈骞说道:「因为我军这两年修建的营垒仓库,全在金牛道沿途,所以蜀军的关注、还是防卫金牛道。而米仓道方向人口较少,蜀军若临时增兵设围,同样有运粮之难。」
几个人纷纷附和,「陈长史言之有理。」
秦亮的反应不大,因为一切都在预料之中。他起初就是为了袭扰,如果仅靠胡奋、马隆两路总共一两万人,就能长驱直入攻占蜀汉大片地盘;那反而是极大的意外,比历史上邓艾偷渡阴平、还要意外!
而之前秦亮担心邓艾抢功,倒是有点多虑。有时候知道得过早、反而容易多想。
此时确实没有条件偷渡,魏军在西路的前期准备,显然引起了蜀汉国的极大重视。蜀国在剑阁附近有重兵,邓艾既无法突破剑阁关、也不能攻破江油关,西路诸军在秋季袭扰其间、大部分时候都在对峙。
秦亮开口道:「汉昌城(巴中)是蜀汉重镇、又因在米仓道上,同时有阆中的蜀军增援,胡奋攻不破汉昌城很正常。不过马隆竟被完全阻挡在宣汉,有些出人预料。」
他回想起了马隆在傥骆道上的表现,又道,「马隆是善于在山区用兵的。蜀汉并不是没有人才,宣汉县的罗宪似乎颇有眼光见识。」
钟会道:「间道既远又险,因此宣汉县的罗宪部,必定没多少人,守住宣汉县、非良将不可为。不过寻常将领带兵,或许根本无法走到地方,马孝兴到了宣汉、已是不错了。」
秦亮估摸着宣汉县所在的不曹水、极可能就是米仓山和狭义大巴山的分界。间道纵穿大巴山、好几百里山路,行军实属不易。
马茂沉吟道:「此番我军走米仓道、间道攻入了蜀国。如果蜀军因此增兵设围,明年大将军若想派兵、再走此二路进攻,恐怕遭受的阻击更甚。」
钟会道:「蜀汉国力、兵力有数,若是在东面增兵,则西路的实力必会削弱,不见得是坏事。大将军在金牛道的准备时间长,还是最希望从西面突破罢?」.
大伙议论了一阵,便陆续告辞离开了里屋。秦亮仍继续留在此间,独自看着桌案上的地图若有所思。
大巴山中的那条间道,良将如马隆者、能成功进军至宣汉县,却也维持不了多久就得退兵;往日魏军不走间道、而走米仓道不是没
有原因。
万一明年魏军无法突破剑阁,走米仓道迂回、也不失为一个选择?
但是米仓道不比秦川傥骆道好走多少,路还比傥骆道更远,粮道是个大问题!关键是巴蜀盆地的宽阔、不是汉中盆地可以相提并论,巴地还是山区,有别于汉中小平原那样的地形。
秦亮想起自己在汉中平原上、与姜维角逐周旋数月的经历,回想起来依旧头大。
若是换作在巴西郡的山区、要再次与姜维周旋,秦亮现在就想骂娘!况且秦川险峻,一旦打通了傥骆道,粮路反而不易被袭扰,只有少数小路需要防备;但是在巴西郡,蜀军有很多条路可以袭击米仓道。
因此最好的选择,还是尽早进入蜀西平原地区,直接威胁蜀汉政權中枢,蜀军根本不敢乱跑出去东搞西搞!蜀西平原又是蜀汉的人口聚集区域,就地征粮也有办法。
就在这时,司马王康回到了里屋,站在桌案对面揖拜道:「仆等已备好坐骑人马,大将军是否还要出城?」
秦亮埋头看了一眼身上的官袍,遂拿起放在墙边的佩剑,说道:「走罢。」
二人走出阁楼,一起来到府邸门楼后面,果然见一大队人马等在那里。祁大牵着一匹棕马过来,秦亮遂踩在铁马镫上翻身上马,在众人的簇拥下骑马而行。
大伙仍从广莫门出内城,走内城东北、不用绕行偌大的皇宫。秦亮先去各军营转悠了一圈,跟着他的将领越来越多,众人很快去了西北的金墉城。一群人便找了座院子,坐在一起说话。
诸将有什么具体的事情,见面就能说出来,秦亮当场询问建议、并口头决定。旁边坐着书佐,正把事情大致记录在卷。诸将请功以及举荐的中下级将领,秦亮也会叫过来见一面,大致询问交谈几句。
实际上大多事情,无须用这种方式处理。秦亮时常来军营,主要还是为了与诸将相处。
而大将军长史府、如今已不再负责具体兵事,只过问尚书省以及各州郡的政务,在兵事上可出谋划策;秦亮接受大都督的策命之后,便变动过其中的职权。其中大将军司马王康是个例外,他不管长史府的事,只管大将军府驻军、洛阳中军兵事。
不过秦亮有时候会指定某件事、派属官去办,就像上次,他便曾派钟会巡视军营。
离开金墉城,秦亮临时决定出洛阳外郭,带着随从骑马前往瀍水。今天的午饭,应该要在瀍平城吃了。
来到洛阳城外,北风似乎也变大了,干冷的风吹在脸上,仿佛提醒着人们,冬季已然来临。天上有灰蒙蒙的云层,但既未下雨、也没下雪,大群战马踏在夯土大路上,仍旧是尘土弥漫。
简朴的瀍平城映入眼帘,城中黑烟滚滚,秦亮估计有些炉子用的是煤炭,据说魏朝还未建立之时、人们就在用石炭了。
烟雾之中,传来了「叮叮哐哐」锻打的声音,忽然又有一阵「噼里啪啦」的火铳声从风中传来。随行的王康等人听到火铳声,拍马靠近,一时间秦亮周围都是人马。
但是秦亮不以为意,铜火铳稍微离得远一些,就算站着让它打、大概也打不中,除非一整排齐射。中垒、中坚营将士跟着秦亮多年,不乏论功晋升封侯者,中下层将领很多是庐江郡兵屯出身,不太可能会哗变、发生一整列人拿火铳对着秦亮的情况。
没一会,一行武将便从木城门中走了出来,上前迎接秦亮。
寒暄了几句,秦亮便入城中,但没看见有人在空地上放火铳。他弃马登上北面的夯土城墙时,才看到一大群人、正在城外的空地上练习。
只见将士们手里的东西,木杆间有隐约反光的铜管。铸铜的工艺有所改进,但依旧短粗,性能提高得有限。毕竟自东关羡溪之役过后、时间
才过去一年。
目前的火铳最大变化,应该是点火方式。之前仓促造出的火铳,用的是明火点火门,第一排瞄准,第二排拿火去点;现在一个人就能独自击发。
秦亮让作坊制作了一个简陋的机关,像是「z」字的铁片安装在木杆上,上端夹着一根粗麻绳、用草木灰等溶液浸泡过。士卒们举铳后,右手一握机关的下端,那机关就会像杠杆一样落下、把点燃的绳端放到火门上点燃火药。
「砰砰砰……」又是两排一齐发射,朝着十几步外的木靶发射,确实没人站在后面专门去点火。铳声响过,刺鼻的硝烟夹杂的尘土,很快就被风吹到了夯土城墙上。
火器自有它的优点,不过城外那些靶子的距离,远远不如弩!军中还有用铸钟技术搞出来的铜炮,秦亮之前去看过东西,比在羡溪战场上的好一点了,但没有本质的变化。
只依仗这种火器、要取得战场优势,着实做不到;此物一时间不能尽如人意,没办法的事。不过战场之上,原始火器起到的作用本来就有限,终究还是要靠人!
..。..
第六百二十三章 相似的雪
次月便是冬月,令君顺利地生下了个男孩。秦亮想到阿余阿朝的小名,都与出生的月份有关,便又借用此意,给孩儿取了个小名叫阿子。
洛阳亲戚得到消息,当天下午便陆续带着礼物、道喜来了,送的多是滋补的食材。嫂子张氏则已在府上住了几天,并提前找好了奶娘,知根知底的平原郡人、其夫是秦家庄客。
然而亲戚之中最高兴的人,还是丈人王公渊。
秦亮陪着丈人来到卧房外屋,陆凝便把襁褓中的孩子抱了出来。公渊伸手轻轻掀开布巾,将孩子对着门窗敞亮的方向,专门看了一下阿子识别男女的地方。今年的冬天还没下雪,但阴天明显比夏秋时节更常见,今日也不例外、光线不太好;不过公渊这么看,自然瞧得真切。
公渊张开大胡子中间的嘴、顿时“哈哈”笑了一声,秦亮也面带笑容。旁边的侍女、奶娘等人都有点不好意思,但公渊显然不在意。
阿子蹬了两下小腿,公渊却仍然抱着不放手,还拿手指逗着阿子,一脸笑容道:“小小大丈夫。”
公渊的举止气度还算沉稳讲究,但逗小孩的时候、语气神态就不复平常了。
片刻之后,阿子忽然哭了起来。一旁的陆凝道:“阿子可能要吃奶了。”
公渊哄了一下没哄好,襁褓中的婴孩根本听不懂说话,这时他才有点不舍地、把阿子递给了奶娘。年轻的奶娘自然不好意思、当着外屋中的须眉丈夫撩开衣襟,她便微微屈膝一下,转身走进了里屋。
公渊这才对秦亮道:“伯遇、公治他们应在高台那边,我过去见见面。”
秦亮送公渊走出房门,“外舅先去,我叫人准备辅食、稍后便也过来。”
两人走到檐台上,公渊脸上仍带着喜色。他稀罕自己的外孙,自不稀奇;况且他是第二次做外祖父了,令君已生两个嫡子,长子、次子都是王家的外孙。
公渊慢步走了一段路,这才开口问道:“仲明欲再次在西线用兵?”
秦亮道:“有此打算,正想与外舅表叔等商量。”
公渊收住笑容,“米仓山地形险峻,公闾、处道等人都觉得时机不太成熟,仲明要慎重阿。”
秦亮道:“此番可以避免两线作战,仍然是个尝试的机会。又有外舅、表叔坐镇洛阳,我军无后顾之忧矣。”
公渊点了点头,“我便在洛阳静待仲明捷报。”
秦亮听到这里,立刻看了公渊一眼。因为王家人一直在服丧,秦亮还没来得及与王家、令狐家专程商议此事,只是通过贾充等人转述过想法。不过刚才公渊那句话,基本就表明了态度,王家至少不反对、大举进攻蜀汉!
车骑将军王公渊在洛阳有兵权、外州都督刺史也有王家的人,西征能得到王家的明确支持,仍然比较重要。
当然秦亮也觉得,此时的魏国内部、本就问题不大。
真正有实权的人、与秦亮都是盟友关系,比如宫中郭太后、车骑将军府王广、领军将军府令狐愚,还有地方上的王飞枭等人;而且几股势力之间,显然不能完全抱团。有些关系,就像是皇帝宁愿重用外戚、也不愿意依赖自己的亲兄弟一般。
大事的立场、常常就在这样三言两语之间。不过,秦亮还是准备找个时机,与王家几个人、令狐愚详细谈谈情况。
下个月阿子满月,可以宴请一下亲朋,开宴之前聚在一起商议、正是个恰当的时间。
就在这时,只见诸葛淑姐妹二人结伴来了。看到两个长相神似的女子在一块,秦亮心里颇感异样。
几个人见礼罢,公渊道:“仲明留步,我先过去了。”
于是秦亮再次揖拜道别,准备与丈母诸葛淑说说话。无论如何,在秦亮自己家里、不能冷落了丈母。
不料公渊刚走出门楼,诸葛淑只是与秦亮寒暄了几句,便说道:“我进屋看望令君,一会再说。”遂将她姐姐留在原地,自己径直走了。
秦亮回头看了一眼诸葛淑,忍不住问了诸葛氏一句:“那次的事,夫人告诉我外姑说了吗?”
刚才彼此还客气地谈着话,诸葛氏说起她与家父一起来的云云;此时诸葛氏却立刻收起了客气拘谨,小声道:“我们是同母的亲姐妹。”
她的话挺有道理,秦亮也不好说什么。这关系确实有点复杂,但是当时秦亮刚提着脑袋打赢了司马氏,心态膨漲得不行,见到诸葛氏这个司马家的家眷,他有什么不敢干的?
秦亮不置可否地轻轻点头。
诸葛氏的脸颊泛上了红晕,又低声道:“大将军不用担心,妹妹不会说出去。妾也是为了诸葛家才甘愿受辱,妹妹哪会怪我?”
秦亮倒是面不改色,“原来卿是在受辱?”
诸葛氏的脸更红,神色复杂地看了秦亮一眼,用极小的声音道:“不过君至少说话算数、帮了诸葛家的忙。先不说了!”
于是秦亮与她告辞,继续往门楼走。
不料刚走到西庭院的门楼外,又在门口遇到了金乡公主与一个府上的侍女。若非先前与诸葛夫人见面、说了一阵话,秦亮可能便没法亲自接待金乡公主。
……金乡公主颇感意外,忙揖见道:“我与兄长、嫂子一起登门,刚才与嫂子去了高台,正想过来向大将军道贺。”
秦亮还礼道:“多谢殿下亲自前来,殿下请。”接着对旁边的侍女道:“汝去做别的事罢。”
侍女屈膝道:“喏。”
金乡公主跟着秦亮走进门楼,她回望庭院四下,倒觉得这番光景有点似曾相识。片刻后她忽然想起来了,脱口道,“王夫人生长子阿朝时,我也来过这里,记得当时大将军同样准备要出征、征讨幽州叛乱。今日倒有几分相似之处。”
秦亮露出笑容道:“殿下没记错,不过上次院子里还有积雪。”
金乡公主遂问道:“听长兄说起、仲明要带兵伐蜀,何时出发?”
秦亮慢下脚步,收起笑意,淡然道:“暂定明年三月中旬。”他接着又说了一句:“皇太后殿下临朝听政,我觐见时禀奏了此事,太后亦赞成攻蜀。”
金乡公主听到他专门提到、太后临朝听政,难道是想暗示他没有异心?
本来金乡公主问起此事、是想叮嘱他当心一些。这时她才忽然意识到,作为曹姓公主,她确实应该介意、秦亮这样的权臣筹备灭国大战?
道理是这样,但金乡公主想起了自己在司马师那里的待遇;相比之下,秦亮家添丁、她还可以跟着兄长过来道贺,内心里明显更接受秦亮当政!最重要的是,即便没有秦亮,曹家还能拿回大權吗?
金乡公主终于开口道:“征程艰险,仲明定要当心。”
果然秦亮马上转头,他仔细看着金乡公主的眼睛,“我会记住殿下的话。”他顿了顿,语气也亲近了几分,“平常也想与殿下见面,只是没有多少恰当的机会。”
他也不谈伐蜀大事了,反倒忽然说起了这样的话。上次秦亮便曾说什么,亲戚妇人在他心里、比国家大事重要多了,难道竟是实言?
金乡公主垂目道:“平常无事,何必见面?”
秦亮的目光、从天井对面行礼的侍女们身上扫过,沉声道:“只是想看看姐。”
金乡公主幽幽道:“我都是做祖母的人了,有什么好看的?”
秦亮上下打量着金乡公主,目光如有形之物拂过似的。她不禁把双手放在了腹前,手指有点緊张地捏在了一起。她忽然察觉,自己的话好像故意在引誘秦亮一般?顿时自觉有些不堪。
但是真的有很长时间、没与秦亮说话了。忙碌的年节一过,要不了多久秦亮出征离开洛阳、恐怕又是大半年。她也不想这样做,本来早已心静如水,偏偏那次在别院里的印象太深,金乡公主时常会想起、因此扰乱心神。
两人沉默了一会,慢慢地走到了廊芜尽头。这时秦亮站在原地,揖拜道:“外姑、嫂嫂等人都在令君房里,我出来没一会,便不回去了。”
金乡公主执礼道:“仲明去接待别的亲戚罢。”
秦亮沉吟道:“下个月蔽府宴请亲朋,殿下定要赏光。”
金乡公主点头回应。
秦亮又不动声色道:“殿下饮了酒,若是想要休息,可以让吴心为殿下找个房间。前厅阁楼西厅的里屋,有一间椒房,几乎不会有人打搅。最好等建春门那边的鼓声响过之后。”
金乡公主埋头看着廊道砖地,脸上发烫、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应,她想了想才道:“谢大将军好意邀请。”
两人随后道别,秦亮返身往门楼那边走了。金乡公主继续往前走,不禁又转头看了一眼秦亮的背影,却发现空中忽然之间、已飘起了少许雪花。
这时秦亮竟也回头看过来,远远地指了指天空。金乡公主会意,不禁露出莞尔一笑。
第六百二十四章 喧嚣之外
正如之前定好的事,腊月间阿子满月的时候,秦亮便又宴请了亲朋。
其实在快过年这段时间,繁琐的事很多,人们的心情难免比较浮躁,宴会似乎像是应酬。
而王家、令狐家的人上午就来了,秦亮还提前与他们商议了一会正事。等到开宴之后,秦亮才勉强转换心境,接受亲朋同僚们的道贺,笑脸相迎、祝酒说些场面话。
如此紧凑的安排,秦亮着实有点疲于应付的感觉。不过宴会进行了半个多时辰的时候、他听到建春门那边的鼓声传来,还是趁着离开席位的机会,去了旁边的西厅。毕竟先前与金乡公主说好了。
这会西厅没人,秦亮径直走进里屋,然后走进墙壁之间的夹道、推门进了椒房。
椒房里也是空无一人,秦亮便在新设的一张塌上垂足坐下。
隔着几道墙,喧嚣的噪音果然小了许多。不过正厅那边的丝竹音乐声音太大,秦亮在这里仍旧清晰可闻,尤其是敲击乐声。
不多时,木门便传来了轻轻的「嘎吱」一声。秦亮抬头一看,借着无窗的黯淡光线,立刻便见金乡公主侧身走了进来。
她先是环视房间,看到坐在塌上的秦亮、她便立刻躲开了眼神,埋头转过身放上木闩。
秦亮也自然地拉开衣带,先褪除身上的外袍,然后用手掌一垫、对折了一下放在木柜上。
金乡公主见状,立刻抿了一下略厚的朱唇,背依旧靠着木门,一时间她有点无所适从的模样。片刻后她竟然款款揖拜了一下,轻声道:「大将军久等了。」
秦亮只得起身,只穿着白色的里衬还礼:「我听到远处城楼上的鼓声响过,方才过来,不过稍稍先到。」
金乡公主还在门口耽搁时间。幸好椒房外面的屋子、最近经常在烧木炭取暖,这椒房的构造确实有保暖的功能,温度比外面高一些。
这时金乡公主的眼神不再回避,略显迷离的目光在秦亮脸上流转。她的眼神中、似乎有点不解之色,大概是秦亮显得太过坦然从容了。
不过她终于主动朝这边走了过来,双手放在前面、有点拘谨的样子。不过即便如此,因为身材的缘故,腰殿也随着步子轻轻摆动着。她打量着长身而立的秦亮,又垂目道:「我真不该做这种事的。」
秦亮愣了一下,毕竟金乡公主只是个寡妇。而他作为县侯、权臣,并没有欺凌百姓女子,只是与一个贵族寡妇亲近,有多大的错呢?最重要的是令君玄姬都不在意。
朝廷里随便一个侯爵,妻妾可能都比秦亮多!除非身体不行,实在是有心无力。
金乡公主很快走到了面前,秦亮便好言道:「殿下幽居,此事并无大妨。」
她身上穿着狐青裘,深色的衣服反衬、让她的脸更显玉白,鹅蛋脸五官颜色也很漂亮。不过最易让秦亮关注的,还是她的嘴唇,朱红光滑,让人很想立刻亲一口。
然而毛皮大衣遮掩了她的身段,站在原地后、连姿态也没有了,秦亮遂先轻轻帮她取下了裘衣。金乡公主平时举止很端正,但这时候没有反抗,等到身上只剩一层绸缎亵衣,她才不禁长长地叹出一口气,脸色渐红。秦亮搂住她感觉到了硌,只片刻工夫便已察觉她的情绪。
秦亮也不急于一小会时间,只是拥抱着她,手掌在她身后有弧度的腰上轻抚。金乡公主的母亲杜夫人十分美貌、让位高权重者争着想霸占,金乡公主不愧为杜夫人之女,身段容貌都很罕见。
但秦亮并不是每回都只想着慾念,能感受亲近的情谊、同样弥足珍贵。而男女之间,最容易产生亲近感的方式、大概就是这种事罢。他不禁将口鼻靠近金乡公主脖颈上的肌肤,真切地闻到了她的气息,心口的触觉、仿佛也能借此了解到她的心
迹。
她说话时的气息稍重、反应也有点慢,竟还继续刚才的话题,「总是不太好,我都这个年纪了,万一叫人知道,不得被笑话阿?」
秦亮忽然想起上个月交谈、金乡公主也说过什么做祖母的人,人近中年,她好像有点焦虑。
他的手放在金乡公主的削肩上,放开拥抱,然后仔细打量了一下她的脸,说道:「姐惊世之貌,碧玉女郎所不能及,姐若不说,我都没留意年纪。」
「是吗?」金乡公主幽幽的眼睛里,隐约有暗喜之色。
秦亮并未敷衍,认真地点头肯定。他也不是违心之言,毕竟又不是没有年轻女郎的选择。不过大多妇人到了三四十岁,确实会完全变样,有时候能见到身材不走样的、多半脸上的皮肤也不好;而金乡公主的皮肤,确实与那些十几岁的女郎不同,但难得的是依旧白净光洁、宛若白玉,保养得很好、毫无细纹,少了些水灵,却多了美好的韵味。
金乡公主幽幽道:「现在兴许还好,等几年变丑了,我便不会再来纠缠仲明。」
秦亮轻声道:「我不是喜新厌旧之人。」
说了一会话,两人感觉更加亲近了。秦亮的心境也渐渐没那么浮躁,隔壁喧嚣的宴会、好似正在渐行渐远。
音乐声、嘈杂声似乎变成了背景噪音,已不能打搅他们。但过了许久,门外的说话声、却一下子扰了二人。
门外传来了何骏的声音:「拙荆见到阿母上了阁楼。」
卢氏的声音道:「阿姑不慎喝多了酒,可能在什么地方歇着,夫君有什么事,回去再说罢!」
秦亮心里顿时不悦,懒得理会他们。金乡公主却在刹那间脸色一变,立刻一动不动,仿佛大气都不敢出。先前若是去阁楼下方的密室中议事,那里自然更加隐蔽,但是金乡公主去过一次后、不喜欢那间密室,前厅庭院中、也只有这处椒房隐秘一些。
这时吴心的声音道:「殿下不胜酒力,只是让我找房间休息。」
椒房房门竟然传来了一声轻响,何骏的声音道:「门从里面闩上的,椒房中有人。」金乡公主立刻开口道:「谁呀?」何骏在门外道:「阿母果然在此间。」金乡公主道:「头晕不适,我本想回家,但你们、哎,还在席间,我方才小睡一会。」
何骏忙问道:「君怎么了?」金乡公主深吸了口气道:「忽然坐起,头很疼。」外面沉默了一会,何骏道:「君若不舒服,我们便告辞提前回府罢。」
「也好。」金乡公主道,过了片刻她才沉声道,「马上就好了,卿等先去准备马车,我整理衣冠,与大将军道别之后,很快就过去。」
吴心的声音道:「何公子、卢夫人请。」
这时何骏忽然问道:「汝真的没有与那故交来往?」
此言应该是对卢氏说的。秦亮顿时一头雾水,他与卢氏之间的事、算是陈年往事了,何骏怎么现在又拿出来言语?估计何骏是想拖延时间,赖在里屋不走!
果然卢氏回应道:「不是与君说通了?那天舅母说得很清楚,我们一直结伴,舅母为何要说谎?何况汝在阿姑面前提此事,有什么意思?」
何骏道:「只消就此作个了断,以前的事便不再提!」
秦亮感觉何骏是在暗示他人,顿时一阵恼怒,此子竟然管起了长辈的事、岂有此理?他垂目看金乡公主时,见她緊咬着贝齿、盯着秦亮用劲摇头。秦亮遂遵从她的意思,没有吭声。
金乡公主对秦亮并无敌意,上个月见面,她还说征程艰难、叫秦亮当心,当时秦亮考虑到她的身份,心下真的有些动容。而且族兄阿蘇是支持秦亮的,金乡公主与阿蘇这个同母异父的兄长,好像也来往甚密。若非何骏此子,秦亮与
两家的关系都能相处得很好。
卢氏的声音道:「我们听阿姑的安排,先走罢。」
何骏道:「那去大门等着,阿母一起回府。」
金乡公主「嗯」了一声,语气似乎没有任何情绪,自然也没有责骂的意思,「我随后就来。」外面终于安静了下来。
又过了一会,金乡公主起身整理衣冠,把狐青裘披在了身上。她回避着秦亮的目光,显得十分沉默。
这时她拉拢皮毛衣襟,转过身忽然轻声问道:「仲明与卢氏没有来往罢?」
秦亮愕然道:「十余年前的事、姐应该听说过,但那时卢夫人也是先认识了我,然后才被何公子看上。」
金乡公主神情复杂地看了他一眼,「仲明记恨伯云?」
秦亮寻思,那事好像跟自己关系也不大,关键过去太久了,便微微摇头,接着恍然道,「从那之后,我与卢夫人便毫无干系,只是认识而已。」
金乡公主轻轻点头,柔声道:「我不能久留,先告辞了。」
她说罢打开木门,外面的音乐声、嘈杂人声顿时变大。秦亮的心情也随之一变,仿佛又回到了杯盏交错的宴会上。金乡公主转头看了一眼,重新掩上房门。
.....。.....。......。...
第六百二十五章 正元之春
白雪皑皑的腊月过后,便到了正元二年春,正始年号至此才完全被人们抛弃。四面重檐上依旧堆着一层积雪,树梢上银装素裹。初春与冬天相比、好像变化不大,但又有了些许不同,大概是人的心境不同了罢。
秦亮已经选好日子,三月初十出发。此事几家盟友都已议定,但决策并没有公开、更未拿到朝中议论。
这种保密安排,兴许没什么用,也许多少有些用。
秦亮坐在西厅里屋的椅子上,便在评估这个问题。大案对面坐着的人,正是隐慈、朱登,以及马茂。三人都干过情报工作,马茂现在没有管具体的事,但之前就是魏国安插在东吴的最大卧底。
隐慈的声音道:“校事府中如果还有卧底,此人的出身必定很干净。诸校事官的底细、仆这两年一直在暗查,却未发现任何蛛丝马迹。”
之所以隐慈说“还有卧底”,乃因以前便曾在校事府、抓出过一个司马家的卧底。靠的是朝云反水,去校事府暗中指认。
既然在校事府有过发现,大伙自然也会注意那个地方。同样的道理,朱登还在吴夫人府上安排了两个细作;在扬州勤王之前,秦亮就知道、司马师在其前妻府上有眼线。
吴质去世之后,丑侯的贬谥是秦亮主张改的,其子吴应出仕做尚书郎、也是秦亮的举荐。朱登安排的人,当然不是针对吴家人,就是为了查奸细。
这时秦亮回过神来,抬头道:“倒不是一定在校事府,但奸细必定在官府之中,有机会打听到朝廷的事!汉中之役时,若非姜维探听到、马钧提前几个月去了襄阳汉水制作投石机,他不可能去南乡布设重兵,太反常了。”
马茂忽然长松了口气道:“当初诸葛恪怀疑,建业官场有卧底,也是因为攻打合肥时察觉到、魏军提前知道了北伐的消息。诸葛恪与孙峻的判断,确实没错!”
隐慈欠身抱拳道:“仆汗颜之至!”
马茂忙道:“仆是大魏官员投奔东吴,故此孙峻容易猜忌到仆的头上。司马师的奸细,却没那么明显,司马家以前本是大魏辅政大臣,用的都是魏国人。我们若是没有抓住准确的线索,无疑是大海捞针阿。”
秦亮也道:“乐德言之有理,此事怪不得卿,只能等对方先犯错、露出马脚。”
隐慈点头,叹了口气。
当然秦亮早就知道、校事府那地方人员来源复杂,所以自己执政之后,便对校事府的职能进行了调整。现在校事府除了作为公开的执法机构,重点是向外部政權、吴蜀两国渗透,对内的争议事务已被大量裁减了。
而国内对官僚大族的刺探,已然转移到大将军府内部,由朱登在负责。朱登的官职是大将军秘书掾,连个专门的机构都没有,他手下那帮奸细、可谓是无迹可寻。
秘书掾执事那些人、全是后来才挑选的,彼时司马家早已倒苔,不可能再渗透进来。
因此校事府若有漏网之鱼,卧底仍旧不好打探到、重臣内部商议的消息。他们最多能听到传言,大魏将要在西线继续用兵;至于具体战略目标、秦亮是否亲自带兵,便不容易得到确切消息。
战略欺骗、散播迷雾还是有用的。秦亮在去年秋调兵袭扰,不仅为了调动和削弱敌军,亦是在迷惑敌人。
蜀汉君臣必定会推测判断,但与提前获得消息相比、情况自然很不一样。
秦亮寻思了一会,如今还剩不到两个月、中军各部就要陆续出发了。这么短的时间之内,想要抓住几年都找不到的奸细,着实不太现实。他把手掌轻轻在木案一拍,说道:“急也没用,先这样罢。”
三人从椅子上起身,一起揖拜道:“仆等告退。”
接下来的正月间与二月间,秦亮依然按部就班地、进行着前期准备,诸如查验补充军械等事。临近三月、保密也没有意义了,到时候场面动静极大,连洛阳市井都能知道。
于是秦亮直接上奏书,请诏率军伐蜀!奏书先送通事郎、然后报到中书省,太后过目之后,会发去尚书省。正规途径的书面奏章内容,几乎是满朝皆知。
三月初一,秦亮去太极殿东堂朝贺。这大概也是他离开洛阳之前、最后一次来参加朝会。
大臣们几乎都是走南面的阅门进来,秦亮还是走东殿门。等他走进东堂之时,朝臣们几乎都到了,热闹熟悉的场面又出现在眼前。
秦亮与陈骞马茂二人走进东堂大门,正在闲谈等候的官员们纷纷侧目,很快就让开了一条道。秦亮暗自深呼吸了一口气,调整好心态,镇定自信地阔步朝人群中走去!
此役的影响因素,着实有点复杂。但事已至此,他的心境也渐渐豁然了。
大伙神色各异地向秦亮瞩目,陆续揖见,秦亮则不时拱手还礼、点头示意。
没一会,秦亮走到了几个九卿级别的官员面前,便停下脚步,先与长着络腮胡的族兄阿蘇见礼,寒暄了两句。只见阿蘇的眼神关切,随后又露出了些许释然的神情。
估计阿蘇所关心者,还是今年的伐蜀之役。
多次战绩证明了秦亮能征善战,包括阿蘇等人必定认可他的才能;然而吴蜀两国没那么好打,这更是世人几十年验证的经验。即使秦亮没有战败,也不见得不会徒耗国力。
但到底是同族亲戚,阿蘇至少不像有些人一样、希望秦亮倒霉。毕竟魏朝只要还是权臣当政,一旦秦亮倒苔,阿蘇必定也会被赶出朝廷!如同当年司马懿曹爽刚辅政,立刻就让阿蘇磙蛋了。
东堂上的场合,时间也很仓促,阿蘇没有多说什么。秦亮伸手在他的小臂上轻轻拍了一下,便继续往前迈步。
旁边的夏侯玄直挺挺地站在原地,秦亮不禁稍稍驻足,又与夏侯玄相互瞧了一眼。周围的官员纷纷侧目,立刻注意着这边的场面。
片刻后,夏侯玄揖道:“大将军,幸会。”
秦亮拱手道:“太仆别来无恙。”
有过简单的礼节,秦亮才缓缓迈开脚步,不过目光依旧在夏侯玄脸上,两人的眼神再次交汇。
此刻秦亮的眼睛里,倒多了一丝满意之色。他不是对夏侯玄满意,而是对于情况本身的感受。
伐蜀的奏章上呈之后,朝臣难免各有想法。可像夏侯玄这种人,也愿意与秦亮维持表面上的关系,本身就是内部比较稳定的迹象!
让郭太后听政、大概是重要原因之一。然而更加本质的情况、是朝廷平稳渡过了废黜曹芳的局面,如今的大魏皇帝才七岁。
没有实权的皇帝,仍然是皇帝,只要国家还姓曹,天子就有名分、就总有人愿意响应。而臣子哪怕权势滔天,也无那个名与器。
但年幼的曹启,还不足以形成另一个圈子。就算是对现状不满的人们,估计也认为、现在不是搞事的时机。没有皇帝的大义支持,若有人轻举妄动、便是在謀反。
这几年的内部隐患、正处于低谷期,确实少了一些后顾之忧。秦亮不能继续拖延了,因此才决定立刻伐蜀!
秦亮走到前排,又与三公、几个将军相见。包括丈人王广今天也来了朝廷,他的丧服期已经结束。
“叮、叮,咚、咚……”雅乐缓缓响起,大鸿胪的佐官唱道:“皇帝陛下、皇太后殿下驾到!”
这时一行人走到了正位台基上,既不胖也不黑的宦官庞黑佝偻着背,恭敬地带着七岁的曹启坐到了正位,郭太后则走到旁边的垂帘后面入座。
平常皇帝并不露面,无论是议事还是召见,上位坐着的人、只有郭太后。但在朔望朝贺之时、皇帝的位置仍在中间,郭太后主动退居侧后。
秦亮等百官皆向几岁大的小孩、以及郭太后行稽首大礼,口称“万寿无疆”。
拜礼罢,乐工继续奏雅乐,之后还有大臣念贺表。这种大朝,一般不会处理任何政务,只有礼仪性的过场,仿佛只是表演。在场参与的人们、同时也是观众,在众目睽睽之下反复确立君臣关系。
不过秦亮曾不只一次暗自腹诽,这种必有编钟、磐、鼓乐敲击的音乐,节奏很缓慢,很像是后世的丧乐,简直是神似!估计丧乐只是借用了雅乐的元素。
因为省去了舞蹈,整个礼仪的时间不算长,只是节奏缓慢、气氛中正和平,才持续了整个早晨。
等到散朝之时,太阳刚刚越过东边的宫墙,仿佛是掐好了时辰。周围的景物,颜色也随之一变,仿佛变得五彩鲜艳起来。
秦亮等人走出东堂大门,便在宽阔的台阶上一面与同僚道别,一边交谈着慢吞吞地往下走。
不出所料,没一会宦官张欢就跟了出来,传诏、太后召见。秦亮带兵出发之前、不会再到宫中来了,这时候郭太后多半都要召见一面。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六百二十六章 临别洛阳
秦亮奉诏,招呼身边的陈骞等人、在东殿门稍候自己。他跟着宦官张欢出发,正要走下台阶,不经意之间又朝远处眺望了一眼。
春日初升的太阳、阳光明媚,空气清新通透。远处的重檐、房屋出现在了眼前,景色高低错落,但地势平坦、视线开阔。
在这一刹那,更远的地方、看不见的景象仿佛也立刻纳入了他的心头。那边有洛水、伊水所在的小平原,然后是嵩山。但嵩山完全没有隔绝地理的作用,嵩山后面,便是中原地区辽阔的平原!
如此宽广的意象,却未让秦亮的心境舒畅。反倒让他想到了连绵不绝秦川、米仓山、大巴山,即将前往的、如同与世隔绝的地方。
秦亮深吸了一口气,很快与张欢一道走下了台基,朝庭院广场东侧的房屋走去。
「皇太后殿下已到此地,大将军请。」张欢站在原地揖道。.五
秦亮向他拱手,大步走向房门。外面的宦官宫女纷纷弯腰,秦亮没理他们,把靴子脱在外面,便走了进去。
房屋表里如一,哪怕是皇宫里的建筑,细处也很古朴简单,颜色单调、无多精细的雕琢,只有木窗是夔纹形状。明皇帝时期才重修的太极殿,秦亮甚至看到了木柱上有少许脱落的漆料,露出了小块斑驳的模样。
几乎与此同时,秦亮也看到纱丝垂帘后面的人。除了郭太后,甄王妃也在旁边。
相比古朴的宫殿,两个女子反倒是皇宫里最精美的景色,尤其是甄瑶的肌肤、如同白玉凝脂。隔着垂帘也遮不住她们的光彩,反倒增添了几分朦胧的想象。
「臣拜见皇太后殿下、王妃殿下。」秦亮揖拜道。
甄瑶弯腰还礼,郭太后马上好言回应:「大将军请坐。」
秦亮见垂帘外侧铺着筵席,便暗自松出一口气,跪坐到了筵席上。
甄瑶的话音异样,声音还很小,「听说大将军要西出伐蜀了,我便与母后一起前来,与大将军道一声别。」
秦亮道:「余下旬日,确无机会、再来拜见王妃,今日相见,臣也正好向王妃辞别。」
只见甄瑶不时抬眼仔细看自己,但偏偏又很不大方的样子,既想见、又想躲。她虽做过母仪天下的皇后,毕竟才十几岁,自未经人事、到一下子经历过分之事,短时间内恐怕真的难以面对。
不过当时秦亮也是好意,为了避免风险而已。虽然不似十余年前对待卢夫人一般、但同样不是寻常路,又当着郭太后的面;甄瑶现在仍无法面对,实乃人之常情。另外甄瑶自己也顾不上旁人,以至于后来秦亮的嫂子张氏提前找来奶娘,因为阿子还没出生,秦亮不慎看到奶娘避着人所为之事、还不禁想起了甄瑶。
废帝的皇后,按理秦亮没有多少机会与她来往,然而机缘巧合、如今却变成了很亲近的人。男女之间建立亲近关系,确实是有捷径的。
这时郭太后的声音道:「此役仲明能否一举攻灭蜀国?」
秦亮道:「臣定尽力而为。」他沉吟稍许,继续道,「蜀汉刘氏只是汉献帝的远亲,继承汉朝社稷而称帝、根本说不通,反倒是魏国人主接受禅让、相比之下更加合礼。但这并不妨碍、蜀汉人辱骂我国君臣为贼,不少士族祖上是汉臣,自己也心虚。因此臣带兵伐蜀,乃为大魏天子尽忠,为朝中诸公之所愿矣。」
郭太后不置可否,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秦亮的目的,当然不是为了朝廷社稷。郭太后必定也知道,但她没有说出来。因为这里是太极殿庭院、门外就有很多人,齐王妃甄瑶也在旁边,彼此间交谈的方式自然不一样。
不过郭太后还是小声说了一句:「诸公所愿,蜀汉被灭。我所愿者,蜀汉被仲明攻灭。」
秦亮立刻侧目,看向垂帘里面的郭太后。他的情绪也不再平静,不禁拱手道:「臣当不负殿下所愿,更不敢负殿下信任。臣绝非言而无信之人,尤是对殿下,诚心天地可鉴。」
一旁的甄瑶听罢,来回打量着他们,她估计不太清楚、两人在相互许诺什么。但这样的话在旁人听来,或许反倒有点暧眛。
郭太后的目光停留在秦亮脸上:「我起初便知道、仲明是怎样的人,不说我也相信仲明。何况就算卿食言了,我也不会后悔。」
秦亮听到这里,顿时怔了一下。
他不想去解构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但他明白,维系关系的、大抵就是感情或利弊。而他与郭太后之间,不仅有利嗌交換,同样建立了情义。
刚才郭太后的话让他有些动容,或许他根本就不用去强调许诺的。
不过先前在东堂台阶上,那一瞬间的心态,大概影响了秦亮。此次出征之后、便仿佛与洛阳隔绝了,正是那种莫名的失控感在作祟。
好在郭太后似乎不怎么在意,接着便问道:「既然试图灭国,需要多长的时间阿?仲明估计何时才能归来?」
秦亮道:「大部分战争,都结束于和约,投降也是一种和约。要想尽快结束战事,那就得逼迫与劝说刘禅君臣,投降或者议和。否则蜀汉国即便被攻破,只要依托江阳、巴郡,甚至南中的山区抵抗,战事必然也会旷日持久。」
甄瑶忽然轻声道:「大将军说的话,总是很有道理。」
秦亮这才意识到、自己有时候与古人的思维方式确实不同,便随口回应道:「不敢当。」
郭太后轻叹了一声,「望大将军早传捷报,尽早回洛阳重聚。」
秦亮遂顿首拜道:「臣当勠力克敌,以报殿下之恩。」
说罢他又谢恩,向郭太后、甄瑶道别,起身向门口走去。
刚走几步,身后又传来了郭太后的声音:「仲明自己要保重。」
秦亮转身拱手道:「请殿下放心罢。」
他走出房间穿上靴子,便到东殿门与陈骞马茂会合,然后出云龙门转向南走。陈骞的剑术不错、马茂在东吴是个武将,他们看起来戴着文冠,实际都有勇武之力,所以秦亮上朝才带他们。
一行人路过尚书省,秦亮不再管朝廷的政务,直接回大将军府安排内务去了。
如同往常一样,王令君玄姬过几天便要回王家宅邸居住。除了趁此机会与娘家人相处一段时间,她们能帮上忙的地方、其实也是影响王家的事务。
而且王家本来也是朝廷里至关重要的一股势力,至于镇守大将军府、反而不如王家重要。令君平时不管兵,在大将军府起到的作用也很有限。
大将军府的关键、则是扼守武库。这次秦亮不请长兄搬来居住了,只需长史陈骞、司马王康二人留守即可,陈骞过问尚书省政务,王康管大将军府驻军。若遇内斗,王康反而比那些士族更可靠。
长兄秦胜另有安排,便是接手代管城门校尉的部属。以前三家分了洛阳中军的兵权,但没涉及到城门校尉的屯兵,后来渐渐被秦亮控制了。此时的城门校尉王濬去了前线,留下的兵权交给秦胜比较好。
除此之外,豫州刺史傅嘏随后会带兵北上,然后去关中驻扎。军令是督运前线粮草物资,实际还有个用处、守住伐蜀大军的后路。
至于别的州郡兵力,便没法大规模调动了。一来各个方向都有防卫需要,二来距离实在太远、人马与粮草的消耗成本太高了。
中军出动中垒营,以及中坚营一部,骁骑营王金虎部,倵卫营左校王彧部,总兵力六万多人。余下中军将士留守洛阳中枢,王广、令狐愚、秦胜分掌兵权。
除了洛阳中军,还有从西线调动的关中、陇右、凉州、汉中各地中外军和屯兵共八万余。此役魏军总兵力将近十五万人,乃正始以来规模最大、进攻距离最长的超大规模军事行动!这个级别的大军,完全可以号称个五六十万。毕竟曹操在赤壁之战时、就号称八十万众了。
秦亮在前厅庭院陆续见过几个人,下午很早就回了内宅。
令君玄姬必定有担忧的心情,秦亮便完全没有把心里的情绪表露出来、还饶有兴致地来到阁楼上抚琴。
他请玄姬唱歌、令君跳舞,自己拨弦伴奏。但玄姬婉拒了,因为这庭院里有奶娘、侍女等人。令君也只是即兴发挥,听着音律的意境,随意起舞。最有意思的,不只是她平稳美妙的姿态,还有她的每一个眼神。
平日里、秦亮很少大白天与她们在一起消遣,不料离别在即,倒有了这样的机会。回想起来,近几年相处的时间、多是傍晚与夜里,尤其是玄姬,秦亮一想到陪着她的时候、她好像总是在哭。
不管怎样,令君玄姬才是与秦亮最亲近的人。一曲罢,秦亮便转头看跪坐在侧的玄姬,忍不住说道:「等我从西线回来,便正大光明地向王家提亲、纳卿进门,到时候姑再唱歌给我们听。」
玄姬艳丽的凤眼间立刻露出了喜色。其实玄姬暂且也只能是媵妾身份,但她仍然很高兴。她最在乎的、应该正是踏实的厮守,只有名正言顺、才能确定牢靠。秦亮很理解她的心情,如同他拥有的大權需要名分、是一个道理。
玄姬很快收起了喜悦,脸色却仍然有些謿红,「仲明不要想这些小事,专心顾着军国大事罢。」秦亮随口道:「什么是大事什么是小事呢?」
整个下午秦亮都没有出西庭院半步,直到次日、他去前厅阁楼走了一圈,才想起大将军府还有个客人。他遂回到内宅,往东边去见了吴王妃潘淑一面。
主要是为了与潘淑打声招呼、道个别。秦亮出发之后、令君等人也会离开大将军府,但请潘淑安心住在此间,有什么事仍然可以找吴心、以及王康之妻董氏。
交谈之间,潘淑关切地问了一些伐蜀的事。
她的关切,大概只是因为事情比较大,容易引起注意罢了。以她的立场、确实没必要太在乎秦亮的成败……如果看长远,秦亮赢了反而对她的儿子没好处,因为吴国失去了大江上游、会更危险!所以秦亮谈起这个话题时,懒得管控自己的心态。
他微微虚着眼睛、露出了些许忧心,还夹杂着一丝愤愤之色。
妇人对于情绪的感受似乎很敏澸,潘淑立刻问道:「伐蜀艰难,将军为何一定要打仗?」
秦亮脱口道:「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潘淑抿了一下朱唇,抬头看着秦亮的眼睛,竟然轻叹了一声。
秦亮不想与潘淑多谈此事,又说了些道别的客气话,便告辞离开了。等到秦亮走到庭院门楼时,他习惯性地转头看了一眼,却见潘淑仍在天井对面、站在门外目送。
...。...
第六百二十七章 强求大功
魏大将军秦亮公开上书伐蜀之前,藏于洛阳的司马家卧底、竟未能得到确切具体的消息!
关于军国大事、他们没有事先打探清楚,倒是听说了一件内宅秘闻,先报去了东吴境内。
当年司马太傅的妾室柏夫人,在太傅死后、遭王凌抢入府中。柏夫人怀恨在心,欲以美人计、引誘王凌的孙婿秦亮,从而离间二人进行内斗。后来王凌死,王家人怀疑是柏夫人所为,逼问之下,柏夫人的计谋才败露。
人们就是喜欢传这种事,奸细把此事打听得很详细。但魏国朝廷的用兵部署,反而在临近三月时才被奸细获知!等到奸细通过混入石头城的商队、把消息传达到建业时,已经是四月间了。
吴国君臣听到消息,不无惊诧意外!但在魏军大举伐蜀之际,吴国却内部不稳、无法立刻部署策应汉国。毕竟皇帝孙权卧塌一年了、不知道什么时候死,这种大權正式交接的关键时刻,搞不好真的马上就能要人命!
太初宫的诏令,只是遣将军陆凯等人、带兵去江北的中渎水口,恢复之前被魏军捣毁的城池工事。
朱公主孙鲁育听说了此事,便立刻准备去见陆凯,不然等陆凯去了江北、一年半载可能就见不到面了。她欲见陆凯,还是因为潘皇后的事!
此事有些周折,朱公主先是怀疑、潘皇后跟着马茂去了洛阳,等信使带回魏国大将军秦亮的书信,她也是将信将疑。而潘皇后留下的书信中则称,欲寻道家仙人为陛下祈福,所以朱公主又想到了道士王表。因为王表不仅是道家异士,而且与皇室有关系、被皇帝封过官。
朱公主派人去寻王表时,王表主动现身,竟然急切地撇清了关系。王表还将事情、推到了陆逊的族人身上,说是当年左慈在霍山(大别山中)飞升成仙,陆家有人去霍山找到了左慈飞升之处,并挖山洞建造了静室,在那里修仙。潘皇后可能去见陆家人了。
陆逊生前是吴国大将军,常年驻守武昌,至今在武昌还有一些旧部,确实离霍山比较近。而那陆凯是陆逊的族子、以前一直在陆逊的部曲中效力。朱公主正好在建业认识陆凯,找他帮忙查问、自是最容易的路径。
孙鲁育先命奴仆准备车驾,然后准备回内宅庭院换身衣裳。刚走到门楼处,便遇到了继子朱熊。
朱熊问道:“继母将去何处?”
孙鲁育也不隐瞒:“陆凯即将去江北,我与他相识,前去辞行。”
朱熊竟道:“继母是公主,应该叫陆将军前来辞行。”
孙鲁育看了继子一眼,蹙眉不言,犹自走进门楼去了。
刚才的寥寥数言,倒让孙鲁育顿感颓然。她此时才回顾最近几个月的事,忽然有一种感觉、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忙活什么!
因为孙鲁育的夫君朱据已经死了。朱据先是被贬到地方,还在赴任的半路便得到诏命、被赐了一杯毒酒!
孙鲁育从一开始就十分怀疑,那份诏命可能是矫诏!但不管诏命真伪、后来似乎都得到了父皇的默认。因为父皇不久便下诏、册封了孙和等三个儿子为王,其中孙和已被封为南阳王;所以父皇应已妥协,认定了孙亮为太子。
孙鲁育看继子朱熊等人的表现,说不定也投降了姐姐全公主的人!全公主、孙峻等人疑似是朱熊的杀父仇人,但朱熊兄弟可以选择向诸葛恪投降。诸葛恪以前的立场支持太子,但似乎与孙峻达成了一定的同盟关系。
连先夫的亲儿子都可能投降了,孙鲁育忽然觉得、自己做的事毫无作用!
但她为什么还未放弃?大概人就是这样罢,一件事开了头,哪怕中途偏离了方向、但还是会习惯性地继续做下去。
其实对于继子的软弱,孙鲁育也不想太过怪罪。朱家确实是大族,但朱据一死,儿子们的威望能力根本比不上朱丞相,暂时向掌權者妥协、保全家族,不失为一种明智的选择。
孙鲁育回头审视了一番潘皇后的事,心里已有了放弃的念头。
她垂足在塌上坐了一会,便起身走到门口看了一眼,然后回来推开了睡塌、从墙壁上拉出了一块砖。砖洞里的布袋中,一卷书信被她拿了出来。
魏大将军秦亮的亲笔信。孙鲁育是吴国公主,若说她勾结敌国、确实是无稽之谈,但这种时候,她还是藏得比较密实。
记得羡溪之战后,英雄如父皇,也露出了惊恐、慌张的表现,孙鲁育是在场亲眼目睹的。而她没想到,那么可怕的秦亮,写的字竟然像是一个正经的士人。言辞客气,却劝降到了吴国公主身上。
秦亮在回信中说,因为潘皇后不在洛阳,马茂只能把信交给他。从东吴回去的马茂,对朱公主的评价很高,而不喜心狠手辣、顽弄权术的全公主。朱公主在建业的处境已有危险,倒可以考虑去洛阳避祸,无须在建业坐以待毙。他与东吴交战、不过是各为其主,若朱公主来投,定以礼相待。
孙鲁育又看了一遍书信,不禁独自苦笑了一下。
她终于决定、不去管潘皇后的下落了。但车驾已经备好,且又对朱熊说过、要去面见将军陆凯,她决定还是去一趟。
孙鲁育换了一身衣裳,带上随从便前往陆家,正好遇到陆凯在府中。
陆凯忙将公主请到厅堂上座,行拜礼问候。
孙鲁育不再提起、陆家族人在霍山修仙之事,只问朝廷兵事。
陆凯感慨道:“据报曹魏大将军秦亮调集重兵、倾巢而出攻打汉国!我朝诸臣、起初几乎都不敢相信,秦亮居然这么快就敢想并吞汉国。此人简直是穷兵黩武、极尽残暴之人!”
孙鲁育的眼前又浮现出了那信上的字迹,遂不置可否。她问道:“以陆将军之见,秦仲明能攻下汉国吗?”
陆凯沉吟稍许,摇头道:“姜维虽丢失汉中,但汉军主力无多折损,仍旧保留着大量能战之兵。如今汉国地盘收缩,长远看,国力更为不济;但在目前,因为设围防线减小,粮道较陇右设围时大为缩短,反而更利于防守。秦亮自持勇悍,完全是在强求大功!”
孙鲁育想了想,又问:“将军此番奉诏北上,是为防备青徐魏军从中渎水南下?”
陆凯忽然叹了一声:“确实是防备中渎水,但终究是为了提防魏军在淮水、中原各河流上的战船,可能径直进入大江。仆觉得没什么用,只是人微言轻,没人听仆的主张。”
孙鲁育道:“听说魏国水军,想要即刻南下、只能走中渎水,防御中渎水为何无用?”
陆凯道:“中渎水口,已靠近大江入海口(此时的冲击平原没那么大),江面太过宽阔,浩瀚如大海。魏军步骑从此地渡江,极为艰难。中渎水来的水军,多半要打水战,但魏军水军太少,目前还不是我军对手。”
他稍作停顿,接着说道:“曹魏重兵去了西线攻打汉国,趁此机会,我国最应该打算的事、实乃收复东关。魏军占据东关之后,正在巢湖训练水军,这才是心腹大患!”
孙鲁育道:“陆将军好见识。”
陆凯抬头看了一眼孙鲁育,仿佛欲言又止,他多半也知道、朱公主已经失势了,所以不想多说。
但话说到了这里,陆凯终于还是沉声道:“朝廷诸公,又岂能不知?不过孙峻、孙弘等把持朝政,诸葛元逊也守在建业,当此之时、各家皆无战心,没人愿意聚集各家人马去进攻东关。诸公都顾着朝廷内的事,也就管不了汉国大战的时机了。”
这时孙鲁育目光正从厅堂正门看出去,她看着灰蒙蒙的天空,心情一时间十分复杂,忽然想要嘲笑如今的局面!但她就是孙家人,笑出来、怕也只是自嘲,遂忍不住长叹了一声。
若是国家守不住,大伙如今的拼命内閗、争来斗去,最后不还是一场空?
她不再多言,从席位上起身揖道:“陆将军有诏命在身,我便不多打搅了。”
陆凯抱拳拜道:“仆恭送殿下。”
「感谢书友“忆昔情”上个月捧场的盟主!因为之前遇到了一些生活上的事情,在预计之外,所以加更拖延了许久,今天才开始补更,十分抱歉。」
第六百二十八章 来了来了
曹魏的军情消息、只能先送到吴国,吴国朝廷在四月间就知道情况了,但此时汉国那边还没收到。
急报立刻送去了武昌。司马师的心腹蔡弘在那里,亦已安排人手,日夜兼行将急报递送成都!然而从建业到成都三千多里,水路是逆流,陆路离开荆州后、也有很长的崎岖路段;即便信使拼命赶路,送达成都也需要很长时间!
四月底,东吴的信使早已进入汉国境内,但离成都还有一段距离。
成都朝廷最先得到的奏报,反而是北面边境报来的军情!边境的驻军斥候,已经察觉到了曹军的动静、正在不断聚集兵马备战!
皇帝刘禅随即召诸臣议事。姜维刚回到成都不久,这会也得到了召见的诏命。
不过姜维没有急着出门,又等了司马师一会。
司马师刚来揖见,姜维便戴上一顶三梁进贤冠、可以出门了。姜维一边往外走、一边与司马师说话。
“曹魏又将用兵,子元最近有没有得到什么消息?”姜维直接问了一句,这句话几乎就是他要问的全部内容。面圣议事之前,最好完全掌握已知的情况。
司马师也很简洁地答道:“还未收到信件。”
姜维颔首回应,转头上下打量了一下司马师的穿着,又道:“子元与我一起进宫。今日必定有人反对我的主张,子元看情况、帮我据理而辩。”
司马师拱手道:“喏。”
四五月的成都便挺热了,刚下过雨,空气又濕又热。只要有树木的地方,随时都能听到各种鸟雀的“叽喳”鸣唱,噪音反而有一种宁静的气氛。唯有姜维与司马师的言行,才有急迫之感。
两人沿着古朴陈旧的走廊步行,步伐很快,说话也很干脆利落。
他们很快就走出了长廊,立刻有奴仆弯腰道:“将军,车已备好。”
姜维“嗯”了一声,又问司马师:“子元认为,曹军今年欲作何为?”
司马师先用确定的语气道:“如果秦亮未到汉中,那么此役必定只是袭扰。此贼疯狂至极,不可能愿意放弃灭国之功!”
姜维听罢,不禁又侧目看了一眼司马师。司马师提到秦亮,常是一副咬牙切齿般的神情。姜维后来才发现,司马师与秦亮之间的恩怨,不只是国仇家恨,司马师对于妇人的那点事、也比较上心。这样的心态,姜维是无法苟同的。
不过除此之外,姜维倒觉得与司马师挺合拍。司马师头脑清醒、言行不拖泥带水,姜维就喜欢这样务实的人。
姜维又直接问道:“子元猜一下,这次秦亮来了没有。”
司马师道:“有可能来了。”
姜维听到这里,脚步也不禁迟缓了一下。他想了想,不动声色道:“那秦亮的性子,确实挺急的。”
但司马师的判断、其实姜维并不是很认可。原因很简单,司马师最重要的卧底在洛阳,洛阳发生的事、奸细能更快探听到消息;如果秦亮打算率军从洛阳出发,那奸细多半能提前察觉,密报也就能更快送出来。
而去年的密报就来得很迟,乃因洛阳中军根本没动静。
这时司马师的声音道:“此贼胆子极大,做事不循常理,万不能以正常人度之。就像几年前的事,我们突然发动、拿下了曹爽,正在洛阳的曹爽事先亦毫不知情,毫无准备。谁能想到,仅仅数日之后,远在扬州的秦亮便起兵了!”
姜维随口说了一句:“卿等瞒住了曹爽,没瞒住秦亮。秦亮必定早有准备。”
司马师点头认可。姜维没评论别的话,但刚才那一句、倒是必定没猜错,否则几天时间不可能成功起兵。人越多事情越复杂,更别说从洛阳把消息快马传到扬州、也要时间。
两人很快上了马车,同车前往皇宫。
等到姜维二人走进正殿,朝臣们大概已来了大半。接着不断有人进门,太子刘璿也到了。听说太子的婚事诸礼几乎已经完成、只剩下迎亲那最后一步,不巧的是又遇到了战事,国家多事之秋、谁也没办法。
诸臣渐渐到齐,皇帝刘禅才走上正位。众人遂先行拜礼、贺陛下,然后立刻商谈御敌之策!
去年秋姜维去剑阁统兵,既是好事、又是坏事。好事是皇帝大臣至少还相信姜维的忠心,重新让他掌兵了。
坏事则是姜维去年的猜测、没有押对。当时汉军重兵聚集在剑阁那个方向,后来魏军的目标、显然是去袭扰了东边的米仓道间道两处。
但姜维还是执着地坚持道:“没有得到确切消息之前,臣请依旧用去年秋的方略,重兵增援剑阁、后续兵马向涪县调动。如此可保无虞。”
汉中三郡丢失之后,确实弊处极大,除了防线的问题,传递消息也不通畅了,还得绕一大圈从东吴境内送来。
老将廖化刚才还在与诸葛瞻交头接耳、诸葛瞻正是丞相的亲子,这时廖化便马上说道:“曹军去年袭扰,是为干扰我国军民秋收,今年恐怕是冲着冬麦的夏收而来!若是每年来那么两次,我军每次都召集大部将士屯兵,不用打、耗都被耗垮了!”
廖化的资历很老,威望也就比较高,他这么一说,正殿中立刻一阵嘈杂,许多人都附和了起来。
姜维心里腹诽:丞相在时,元俭跟着大军出征,经常只是干些修筑营寨、防守营垒之类的事而已,资历虽老,见识才能有限得很!
若非姜维要为汉中三郡负责、如今在朝廷里有点底气不足,此时他非得骂醒廖化不可。
但姜维并非有勇无谋的莽夫,此时只能耐着性子道:“耗下去、至少眼前不会出大事,可是掉以轻心,立刻就得亡国。孰轻孰重,不是一清二楚?”
忽然文官谯周也敢吭声了:“大汉朝廷既非纸糊,姜将军又何必动辄吓唬人?”
以前一直与姜维唱反调的张翼,此时倒是说道:“伯约之言,不无道理。大敌当前,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谯周道:“北面入益州有好几条路,姜将军却为何只看重剑阁关?仆亲自走过剑阁关,那地方要不了多少人、便能守住,何必每次都调数万人前去?”
姜维简直想当殿骂娘!军国战策,什么时候轮到完全不知兵的文官评头论足了,尤其是在敌兵陈列国境的紧要时候,还得花时间与他废话?
相比之下,皇帝陛下就很知趣。皇帝从来没带过兵,估计也不太精通,但他从来不评论、此时也是一声不吭,只等大臣们说得差不多了、有了结论,他才开口诏令、为朝廷决策定音。
这时司马师大概察觉到了姜维有气,便开口道:“剑阁关不只是一道关隘,而是一道防线,不过关隘是双方争夺的最终目标。”
姜维心道:我早就建议朝廷主动北伐,拿下剑阁关北面地区、葭萌关等地,正是因为守剑阁不能只守关隘。
不过姜维不想与谯周说话,也不好骂人,一时便沉默不言。
司马师说完,转头看了姜维一眼,两人对视片刻。司马师的眼神仿佛在说:劝君灭了此人全家,我没说错罢?
第六百二十九章 从容应对
陈旧的殿室之中,一大群人还在站着商议。
或因临时召见、来的人又多,所以殿室内没有铺设席位。不过这样也好,可能比跪坐着不动、感觉更凉快一些。今日的气温不算特别高,只因太多人聚集在一间屋子里、才会让人觉得愈发闷热。
主要是没有风,气息散不开。益州盆地内,经常都没有什么风,大风天气更少见。
黄门侍郎、费文伟的长子费承,也在队列之中,不过他一直没有说话。
这时又有人向上位揖拜道:“既然朝廷要聚兵御敌,如果只增援剑阁,那巴西郡各地、多半又要遭受劫掠。陛下明鉴,不如提前调兵到米仓道、间道设围,找准地形建造营垒。无须太多兵力,即可堵住曹兵南下道路!”
殿上不怎么安静,但只要有人向陛下奏请,诸臣便会瞩目、聆听他的言论。
大伙的语气都在向陛下说,实际上也是对同僚们说、公开表达主张的意思。
姜维深吸了一口气,又开口道:“正如去年秋的境况,无论曹兵从何处突入国境,只要剑阁还在、金牛道未遭贼军打通,我军都有机会重新调整部署,从容应对。因此在摸清贼军企图之前,我军先陈兵于剑阁关再说、至少不会出大错。”
姜维一发言,不管什么主张的人、仍都比较重视他的说辞。
哪怕姜维有过大错,并且卸任了大将军的职位,但他言及兵事、依旧有一种信心,而且也愿意为朝廷大事负责。这样的气质、以及心态,仿佛为他的言论增添了分量。
费承的父亲在世时,气度才能盖过姜维!而今只有张翼、廖化能比肩,但张翼这次并不反对姜维,而廖化的才能、比起姜维确实要差一些。
费承更没有言语的打算,父亲费文伟虽然做过大将军,但儿子又是另一回事了,他在朝堂上的言论分量、根本无法与父亲相提并论。
同样今天一直没公开言论的人,还有车骑将军夏侯霸。费承估计、夏侯霸赞成姜维的主张,但是夏侯霸与司马师不和;司马师却深得姜维信赖,所以夏侯霸干脆不言语。
就在这时,侍中陈祗出面道:“为稳妥起见,臣奏请陛下,仍可采纳姜伯约的建言。先让伯约赶往涪县,率领一半主力援剑阁,另一半则预备江油关、左儋道。成都和绵竹的人马,随后陆续向涪县分批进发。待到敌军的意图更加明朗,再行调整部署。”
姜维马上拱手道:“江油关、左儋道二地,最多各去五千人就够了,余下的人都随我去剑阁关罢。”
谯周道:“剑阁关固若金汤、易守难攻,姜将军有那么担心吗?”
谯周这句话,终于是说出了大多人的心声,顿时大伙纷纷附议,“是阿,剑阁关十分险峻,极难攻破。”“谯中散之言,无不道理。”
连默默听着的费承,也赞成大多人的看法。从北面攻打剑阁关,哪有那么简单?除非敌军能插翅飞翔!费承听说剑阁关附近有小路,但也没那么容易过来,一般人连小路在哪里都找不到;而且姜维从诸葛丞相执政时期就一直在打仗,他能不不知道防守小路吗?
况且今年曹军是不是真要攻剑阁、还不好说。极有可能又像去年一般,剑阁关这边只是佯攻而已,真正的企图是劫掠袭扰巴西郡!
果然姜维也没再争辩。
就在这时,皇帝陛下终于说话了:“陈侍中国之肱骨,便依陈侍中之言下诏。待敌情清楚,诸卿再来商议,建言献策。”
于是众人纷纷向皇帝揖拜,“臣等谨遵诏令!”
接着大伙又谢恩告退,按照议定的法子、各自办事。
费承在宫门待到下午,等皇帝的诏令送出,他便回家去了。
费承进了大门,留下矮马与随从,自己走进了前厅门楼。刚刚走到檐台上,他便遇到了妹妹费氏。妹好似在专门等着他回来一样。
妹妹很快关心地问起了战事,听说曹军又聚兵到边境了。
说了没几句,妹便小心地提议道:“大敌当前,皇太子殿下要以国事为重,长兄可与太子府商议、迎亲往后推辞一阵子,等到战事结束罢。”她稍作停顿,又道,“再说这种时候迎亲,本来也不太好。”
费承道:“明日见到太子府的官员,我与他们谈谈。”
妹顿时好像长松了口气似的,费承不禁仔细看了她一眼。
她埋头沉吟片刻,又问:“这次曹军来攻,汉军将士亦能挡住他们罢?”
费承道:“巴西郡那边、不一定能挡得住,不过曹军想要从巴西郡打到成都来,根本就不可能!”
妹才十几岁,但她抬眼看向费承时,眼睛里的神色、竟然让人觉得有点幽深。
费承便又道:“三五年之内曹军都打不进成都。大军要进攻成都,目前看、应该只能走涪县这边。剑阁关易守难攻,姜伯约又率重兵去增援了,可谓是铜墙铁壁!而江油关所在的阴平道,以及江油关与剑阁关之间的左儋道,两条路都是山石夹峙的山谷,极遭阻击与伏击;我军有所准备,曹兵欲自此过来,亦是艰难。”
妹轻轻点头道:“长兄有见识,这么一说我就明白了。”
费承却叹息道:“长远看却是大势不利,这么耗下去,只需数年,国家定会疲敝不堪。”
两人沉默了一会,这时费承忽然忍不住问道,“妹与秦仲明是不是有联络?”
“阿!”妹一脸惊诧,“长兄为何这么问?”
费承道:“家里的事,我哪能全无察觉?之前府上来客、有两个道士,从北方来的?阿父在世时,曾与那秦仲明保持着通信,阿父原本也是想拉拢劝降此人。”
妹埋头不言。费承小声道:“我们费家是大汉忠臣。陛下是出于好意,皇太子殿下为人不错。”
片刻之后,妹妹才低声喃喃道:“总比兴汉里那边远房表姐的遭遇好多了。我见过太子,起码算年轻,身份又尊贵,长兄也说他为人挺好。”
听她说得那么仔细,费承总觉得哪里不太对,仿佛妹是在自言自语、为了说服自己一般。
不过妹念的话、倒是很有道理,费承点头道:“那为兄便放心了。”
他继续往前厅走,这时又回头道:“妹是女子,不用担忧军国之事,成都城近年是不会有兵祸的。”
..。..
第六百三十章 重聚
紧挨着汉中郡西南的地盘,便属于梓潼郡了。以前姜维囤粮的据点之一关城,正是汉中与梓潼二郡的边界。
洛阳中军人马于几天前、便已过了关城,此时正循着西汉水的金牛道继续南下。
刚下过一场大雨,西汉水看上去有点浑浊。道路上也很热闹,长龙般的队伍里,人声嘈杂、马嘶、人马脚步声混成一片,好像市集上“嗡嗡嗡……”的噪音。人们只是正常行进,连鸟雀也没有惊走,还在树梢间“叽叽喳喳”的吵闹,加入了这喧嚣之中。
不过离道路稍远的地方,空气仍然很清新。道路两侧种着许多伯松,茂盛的枝叶、阻挡了无数人马踏起的尘土。
此地属于米仓山脉,周围仍是崇山峻岭,但这条沿着河谷地的大路、并不难走。金牛道开辟于先秦时期,至今已有数百年之久,属于十分成熟的道路了。
有时候在路边会出现、数人都无法抱住的百年古树,只消看那些巨树,人们便能直观地感受到此道的岁月沧桑!
秦亮骑着马跟着大队慢行,此时倒仿佛渐渐适应了山区。
毕竟从离开洛阳之后,行军已经持续将近两个月了!亦或因为在魏国境内行军,条件并不是多差。
好几万大军先是从洛阳出发,分路到达关中平原;接着仍以几路越过秦岭、进入汉中西部。秦亮亲率的这一路人马最多,走的是西侧的陈仓道。陈仓道最远、却也最平坦宽阔。
接着各路人马分批沿着金牛道南下,进入米仓山山区。秦亮率领的中垒营各部,此时已走在了大军前面。
然后大伙到了关城,那地方可能就是后世的阳平关。关城有一座大邸阁、乃姜维所建,现在成了魏军的大仓库,里面囤积了大量粮草。秦亮部在关城歇了一天,得到了充足的补给,遂继续沿金牛道行军。
前方就是葭萌县地盘了,离剑阁关已经不远。
蜀汉把葭萌县改了名字、叫作汉寿县,不过对于魏国人来说,汉朝已经寿终正寝,所以仍称葭萌县。秦亮琢磨地图方位,估计在广元附近。
葭萌县以南有一道巨大的横断山脉,山脉北面有一片狭长的、比较平坦的地带。魏军占据北面地区之后,修建了许多营垒仓库,所以只要大军到达葭萌县,粮草亦不会缺乏。
自汉中之役后,秦亮已经派人经营了此地两年多,耗费了关中、司州、河东等地大量的人力畜力粮食,就是为了今天!
就在这时,队伍经过一段蜿蜒曲折的道路。人们沿着弯曲的大路、转了个方向,一座山把背后的大队长龙阻挡,天地间仿佛一下子便安静了不少。
秦亮等人继续绕山而行,宁静的气息没有持续多久,喧嚣声再次出现在耳边。不过此时最明显的声音,倒是“哗啦”的水声,河水流过一段稍高的地形,进入了俯冲的河段,河水变得湍急、噪音也随之大作。
在那高地分界
的河段,河水变得比较浅,水中的乱石都已隐约可见。水流冲在乱石上溅起水花、形成乱流,乍一看仿佛河水在沸腾似的!
秦亮也注意到,周围的山脉愈发高大了,倒有了几分秦川中的气势。
后来众军陆续来到了一处预设的营地,歇了一晚。
第二天继续赶路,仍旧是大山夹峙的路段。及至下午,众人沿着河谷、走过一片巍峨的山脉,前方便忽地豁然开朗了!
虽然地势仍然起伏不平,但前方至少十里地、大多都是低矮的山丘。南面远处的大山,只能隐约看到山影,仿若是垂在天边的黑云!
走了一会,远处的山丘侧面、有一大队人马旗帜出现在了视线内。这地方的人马,自然是魏军。
果然随着人马越来越近,前方人群里、便传来了一声中气十足的喊声:“大将军!”
距离仍然挺远,秦亮便只是抬起手臂挥了一下、没有回应,接着回头对身边的钟会等人道:“文钦的声音,他们先到葭萌县这边了。”
此地还没到葭萌县城,但已属于葭萌县境内。而剑阁关还在西南边近百里之外,那边也有个县,不叫剑阁县、而叫汉德县,位于剑阁关以南;剑阁关北面则是个亭,叫作剑阁亭。当然大多地名都是蜀汉人定的,毕竟蜀汉已经?治了益州几十年。
众人一阵附和,许多人都仿佛长松了口气。人们直到现在,连一个敌兵都没遇到,却似已完成了一个阶段的壮举!
果不出所料,待人马靠近之后,下马揖见的大将之中、便有文钦。
除了文钦,陈泰、邓艾、马隆、裴秀等人都来了,“仆等恭迎大将军!”不过接应的人群中、未见城门校尉王?。
秦亮也翻身下马还礼,随即走到几个大将面前,一手握住一个人的手臂,一时间高兴道:“哈!终于与诸位见面了。”
大将们也跟着笑了起来,各人又寒暄两句,才又与秦亮身后的熊寿、钟会、贾充、王浑等人见礼。秦亮引荐了马茂,他去年才从东吴回来、出任大将军从事中郎,诸大将都不认识。
久别的熟人好友、在这样一个陌生的山区见面,秦亮竟有一种恍惚之感。
不过此番大家聚在一起,不是来叙旧的,战事迫在眼前。秦亮没有过多闲谈,立刻便问陈泰,“中军的营地,安排好了吗?”
陈泰展开地图,指着地图示意,然后遥指河流东岸的那座山,“翻过此山,南面的河岸有大片开阔地,中军将士可暂且驻扎于此。”
秦亮点头道:“甚好。”他转头看一眼河流西岸的山,“先过去扎营。”
众人重新上马。邓艾抖动缰绳,靠近秦亮抱拳道:“大将军,胡奋……已奉命,从、从汉中出发,五天前……便已往米仓道而去。”
秦亮道:“知道了。”
胡奋是汉中郡守,加将军号,其直属上峰正是雍州刺史、汉中都督邓艾。于是由邓艾上
前禀报胡奋的动向。
这时马隆也跟了上来,拱手道:“仆去年未能攻下宣汉县,因粮草不足、只能仓促退兵,请大将军降罪!”
秦亮回头寻到钟会,平静地说道:“我还在洛阳时,便与士季谈过了孝兴的事。间道那条路,若是寻常将领带兵,恐怕根本走不到地方。孝兴的人马,能穿过数百里山脉、出现在宣汉县,已是不错了。去年秋的目标本是袭扰,孝兴既完成了军令,何罪之有?”
钟会道:“大将军本身就是带兵之人,马将军是否尽力,大将军岂能不清楚?”
马隆叹了口气,骂骂咧咧道:“带兵守宣汉县的人叫罗宪,从未听说过的无名之辈,仆有点轻敌了。却没想到他?的十分狡诈!”
秦亮这时才回过神来,忽然明白了马隆的心态。去年带兵出击的胡奋、此时又奉命去汉昌了,而马隆却还没有得到任用。他可能以为,大将军对他去年的表现不满?
秦亮遂开口道:“胡奋去年走过米仓道、路熟,这次又让他攻米仓道一路,自然比较稳妥。间道那边,道险且长,离蜀汉腹地也远、难以调动蜀军援并;而今年我军的方略是在梓潼郡、巴西郡这个方向全面进攻,所以方略已经放弃间道。”
马隆恍然道:“原来如此。”
秦亮看了一眼年轻的马隆,“孝兴另有大用,不要太急。”
马隆忙抱拳道:“仆愿为大将军前驱!”
一行人很快沿着山脚下的道路、翻过了前面的山坡。秦亮抬头一看,果然河边有一大片形似半岛的地方,地势甚是开阔。当然也有许多山丘,山丘间还能看到村庄房屋。
秦亮立刻想到,至少今晚不用住帐篷了。魏军的帐篷很小,确实不舒服,哪怕是最简陋的茅草、也比帐篷好。
中军将领在西汉水之畔、选了一个小村庄作为中军行辕。村子依山傍水,风景倒是不错。
秦亮走进一处陈旧的瓦房宅子,立刻带着大将们走进了堂屋。他先是听取诸将的禀报,主要是想弄清楚、各军具体部署在哪些地方。譬如其中关中调来的中外军,此时便驻扎在剑阁亭周围。
秦亮一边听诸将叙述军情,一边翻开了裴秀刚刚呈上的详细图纸,找到了包括了剑阁关的一张图。
裴秀画的图、比起寻常人的图纸,有一个明显的优点,便是包含了“制图六体”的要素,能让人判断出地形的高低起伏。
剑阁亭实际在两道山脉的谷地里,南边有一道非常平直的山脉、明显是横断山脉的地形。
而剑阁关的选址十分刁钻,并不在横断山脉中,而是位于横断山脉南面的梯次山脉间!
诸将简洁地禀报了情况。秦亮无须与大伙商议,他转头看向陈泰、便直接下令道:“关中军既然在剑阁亭附近,待陈都督回到军营,可即刻调兵、进逼剑阁关!”
陈泰抱拳拜道:“奉大将军令!”
第六百三十一章 险关
附近有个亭,叫兴安亭。两天之后,中垒营各部已全数抵达,分批择地扎营。后面还有数万之众,仍在米仓山中、沿着金牛道分路进军。
秦亮并不在原地等待诸军,趁着天晴,他便带着护卫随从、往西南边剑阁关去了。
从兴安亭到剑阁关,尚有百里之遥。不过这一片横断山脉之间的漫长河谷地上,到处都是魏军营地,所以哪怕靠近边境、依旧没有敌情。
众人向西南方向走了约四十里地,在蒹葭关附近渡过西汉水,然后循着开阔地、继续往前行进。此地南边的连绵大山、就是秦亮在图上看到的横断山脉,剑阁亭以东的这一段,应该叫牛头山。
大伙骑马沿牛头山北麓走,抵达了剑阁亭;旋即折向南边,从山间的豁口、通过牛头山所在的横断山脉。
一过大山,远处的山丘上、谷地中便出现了魏军的军营。藩篱、帐篷隐约可见,甚至简陋的望楼主体都搭建好了。仍旧没有见到一个敌兵,几乎没有要打仗的气氛。
直到剑阁关进入视线,出现在远处的高地之上!
“这地方,不太可能被从正面攻破。”秦亮勒马,脱口便道。
诸将抬头观望,都附和了起来。
其实秦亮已经说得非常委婉了。从他第一眼看到剑阁关,就立刻明白了,根本不可能从外面攻破此关!
不过秦亮对此倒不觉意外,只消想起那句脍炙人口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他就早有心理准备。此前他也看到了不只一次奏报的描述。然而亲眼所见,还是比较震撼,一下子便打消他的所有侥幸!
李白的诗,自然是用了夸张的修饰,剑阁关、不至于一个人就能守住,即便数百人都很难久守。但只要有一支可靠像样的军队驻扎在此,进攻方确实毫无办法。
关城不大,修在山脉豁口间的高地上。两边都是山石悬崖,此地往南行、通道只有这道关城所在的豁口。
北坡这边是一条狭窄的石阶路,坡度很陡。虽然看不到关城背后的地形,不过依据走过剑阁关的人描述、南坡则比较平缓开阔。这样的地形,十分有利于南边的守军防守!
路窄、关小,而豁口要大一些,关城并未将豁口完全堵死。然而从秦亮所在北坡看上去,左侧还有一条从高处流淌的小溪,小溪周围全是乱石,完全无法通行。
整个坡道又长又陡,找不到能放置投石机的地方。如果要攻城,只能在山坡上进行土木作业、挖出几处小土台,以放置铸铜臼炮。
金牛道因为两军对峙而断绝,秦亮还不知道、蜀军有没有仿制出配重投石机。如果蜀军已有投石机,魏军连火炮都没法置放!因为那种配重投石机的发射距离很固定,打中一次、第二次多半也能打中;在固定的土平台上安置炮阵,也将难以生存。即便蜀军没有配重投石机,居高临下、用弩炮也能威胁到炮阵!
实际上就算魏军把关城建筑、全夷为了平地,还是很难攻下此地。北陡、南缓的地形就限制了进攻,北面的军队极为吃亏;关键是战场太狭小了,正面交战的人数极为有限,强攻能打到猴年马月去!
就在这时,随行的降将蒋舒沉声道:“禀大将军,附近有小路。”
诸将闻声纷纷侧目,秦亮也转头看向蒋舒。
蒋舒遥指东面,“从这片悬崖过去,走到悬崖另一头,有一条猎户与采药人走的山林小道。走小道能爬上剑阁关东侧的山顶,从山顶往南走,地势便开阔平缓了。”
秦亮没有吭声的意思。钟会便道:“既是爬山的小道,便只能偷袭。姜维若知此路,只消派一小队人马过去就堵住了。”
蒋舒点了一下头,又道:“我们来时的山谷中,有一条往东的岔道。沿着东边的山谷过去,绕行三十余里也能到剑阁关的东侧。不过出发大概十里地之后,也要走曲折小路翻越一道山梁才行。”
秦亮不置可否,这时又转头看向西边,视线循着悬崖眺望,“西面是何情况?”
蒋舒道:“大将军,西边没有路了。”
邓艾的声音道:“仆、仆曾派人……沿着山谷……过去打探。前方……是大山密林,陈都督……也知道。”
陈泰拱手道:“邓使君所言极是,约十里地外倒是有一个山口,一条支流溪水沿着山口密林往南流。沿着溪水过去,灌木丛生间,有一片山崖,下面是淤积的大塘。”
秦亮远远观望了一番剑阁关,懒得再靠近观察了,此时已调转马头。他等陈泰说完,便道:“陈都督负责攻打剑阁关,应尽快开始,攻不下此关也很正常,但须向蜀军施压。”
陈泰道:“喏。”
秦亮想了想又道:“剑阁关正面,可设法布设铜炮,以震慑敌军。蒋将军说的那两条小路,也要派人去试探。”
陈泰拜道:“仆领命!”
秦亮没有马上离开,仍然驻马原地,回顾左右道:“当此之时,还得立刻派兵走左儋道、阴平道进攻。”
一时间诸大将竟无人请命,连随行的邓艾也不吭声!秦亮不禁专门看了他一眼。
邓艾还是原来那个邓艾。虽然自司马懿完蛋之后,邓艾的境遇就发生了大变,但人没有变;后来在冀州打毌丘俭、偷袭毌丘俭退路,在狄道袭击姜维粮道,眼光都挺刁钻。
况且此时魏军已占领兴安亭、葭萌关、剑阁亭等地,走阴平道和左儋道都不用从阴平城出发了,便绕开了阴平小道最险的路段、即摩天岭。
现在魏军要去江油关、左儋道的路要稍微好走一些,至少比邓艾走陇右长途跋涉、偷袭江油关要好走得多。
但是邓艾似乎不愿意去。看来邓艾对形势是有判断的,他大概并不认为、蜀国到了摧枯拉朽的地步;而魏军去年便曾去过江油关,如今又陈重兵于边境,大概也起不到偷袭的效果。
另外邓艾应该已经察觉到秦亮的方略了,清楚阴平道那边、并非主要攻击方向,所以没有抢功的价值。
秦亮也不想勉强,遂对陈泰道:“那陈都督便遣两员大将,即刻分兵去阴平道、左儋道。陈都督全权主持西面战事,亦可及时调整部署、策应诸将。”
陈泰痛快地答应了下来。他作为雍凉都督,此役率领的关中军、陇右军数万南下,兵力是充足的。
安排好西面的布兵,秦亮不再打算、在此多作逗留。座下的母棕马也有点不耐烦了,在原地刨动前蹄。
棕马晃来晃去,但秦亮的目光还注视着陈泰的脸。陈泰在马背上微微身体前倾,表现出不易察觉的恭敬姿态。
秦亮遂不动声色道:“战役要看全局,每一个地方都十分重要。好在陈都督一向顾全大局、深明大义,故我重之。”
陈泰拱手道:“仆不敢当。”
秦亮没有理会不重要的话术,先是沉默了片刻。
当年陈家与司马家的人有不少来往,不过陈泰的好友、傅嘏完全投靠秦亮之后,陈泰的立场亦已明确。尤其是王凌去世那次,关键时刻陈泰的表现还算可靠。
这时秦亮便道:“我们先回中军,陈都督可随时派人知会军情。”
陈泰抱拳道:“仆定不敢疏忽,而有负大将军交予重任!”他说罢便要翻身下马。秦亮正在陈泰旁边,伸手按住他的臂膀道,“免礼了,就此暂别罢,后会有期。”
陈泰在马背上揖道:“恭送大将军。”
秦亮也作揖还礼。大伙纷纷与陈泰等大将道别,然后沿着山丘间的谷地返程。
一众人照来时的路,过剑阁亭往东走。此时正值骄阳当空,好在这段路也属于金牛道古道,大路边种着树木、勉强能遮阴避暑。
及至葭萌关附近,牛头山北麓的开阔地上那些军营,便是文钦的凉州军了、大部分是骑兵。而邓艾的直属人马,则在西汉水的东岸。
秦亮早先已搞清楚、各部人马都在何处,此时便没有去军营巡视。大伙一路上很少停留,径直回兴安亭中军驻地去了。邓艾、文钦等人在半路道别,各自返回了军营。
此时刚进入五月不久,秦亮估计再过十天、洛阳中军的各部人马也不见得能到齐,还得看天气。
秦亮这么推测,不料第二天一早起来、便发现空中下起了小雨!
米仓山南部地区的气候,夏季四五月间很少有暴雨,根据大伙近两年的经验、暴雨多出现在夏秋之间。不过小雨也会影响军队通行,看这情况,十日之内、洛阳中军确实没法全部抵达。
到了中午,城门校尉王濬却是冒雨前来拜见了。秦亮到葭萌县境内已三天,这才第一次见到王濬。因为今日下雨、暂且没有紧迫的事,两人便一起吃午饭,谈论了许久。
魏朝有些特别的规矩。像王濬做大将军属官的时间、实际上比较短,但只要接受过征辟,他的态度就比别的官员要亲热。言行神态之间,都能让人感觉出来。
不过王濬属于寒门出身,祖上是有人做过高官、他自己也让名士徐邈选为了女婿,但王濬那个弘农王家、如今确实不太行了。王濬终于在秦亮这里翻身,关系自是不一样。他的亲近感,大概也有这个原因。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六百三十二章 甲寅
辛未年五月初九,夏至刚过,树梢间已有蝉鸣响起了。
还有一种干支纪日、是以一甲子六十天为循环的法子,最近这段时间便属甲寅日。某军司马是个半吊子神棍,昨日掐指算了一卦,大致说甲寅日有胆大、危险之意,但另一方面也表示勇悍、刚毅。
秦亮在堂屋里一觉醒来,先走到木案边、拿起了昨夜自己写的书信来看。
他之所以在堂屋睡觉,乃因军中的人数太多,村子里每一个房间都住满了人。秦亮则独占一间堂屋,晚上铺上草席睡觉,白天撤了席子、便是办公议事场所。
书信是写给令君的,有时候他也会写给玄姬,要分开写。得益于德衡纸的应用,携带比较轻便,他可以累积很多封书信,然后在时机恰当时、一起送回洛阳。
借景喻情之类的文字,这些家书内容、才是秦亮的真实水平,自然无法与抄的诗相比。不过书信专门写给一个人,读起来的感觉,自然大不相同。
昨晚这封信里,秦亮便写了成都有一座桥,叫升仙桥、也叫驷马桥,与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故事有关。但写司马相如的情感与志气,又岂不是为了抒写、秦亮自己想去成都的期望之心?
其实提及成都,秦亮最先想到的,还是二仙桥;大家都知道,去二仙桥、要走成华大道。不过对于古人来说,还是司马相如的旧事更好理解。
秦亮提起水壶摇了摇,倒了一点在干涸的砚台里,然后提笔蘸了蘸,修改了一处错字。
过了一会,他便起身走到门口,看了一眼外面的小雨,然后拿起门口的伞出门。
这时檐台上有几个人走了过来,王濬、钟会、贾充,或拿着斗笠、或拿着伞。三人站定,揖拜道:“仆等见过大将军。”
秦亮揖拜还礼,“出门看看。”
数人便结伴而行,往院门走去。
一行人走出院子,便随即往西转,走上宅邸侧面的坡道。秦亮上了山丘后,不经意间、转头回望了一眼。他忽然觉得,自己住的那间瓦房堂屋,从外面看去更加陈旧,仿佛已成了危房!
秦亮多看了一会,很快就发现了原因。民宅用的青筒瓦比较小,房屋稍大,便仿佛有无数瓦片铺在房顶上,看上去十分脆弱。加上风吹日晒形成了陈旧积垢,于是观之又危又旧。
大伙继续前行,很快就到了西汉水东岸的土丘上。秦亮如同前几日一样,观望着水面上的风景。
眼前的空间一开阔,空中的小雨便叠加成了雨幕。益州地区的雨天水汽很大,天地间看起来灰蒙蒙、雾沉沉的。
环境真的会影响人的心境。秦亮不禁深吸了一口气,想强行克服、这种朦胧低沉的意象。
这时戴着斗笠的王濬转头,他的目光离开水面,看着秦亮的脸,“大将军,西汉水已经涨水了。”
秦亮还在与那种不可捕捉的心绪、进行精神内耗,他头也不回地扫视着水面上的细碎涟漪,随口回应道:“是阿,涨水了。”
片刻之后,他才回过神来,神情一凛,又沉声道:“汛期已到!”
秦亮率军来到兴安亭、已有将近十天,但从未遇到过一场大雨或暴雨。河流的汛期,看来不见得是附近的雨水所致。夏季气温升高、上游的雪山溶解,抑或是别的河段周围下过暴雨,都可能导致短暂的水涨。
他又昂首立在微风之中,继续看了许久。不知不觉间,小雨渐渐停了。
周遭的景物颜色也随之一变,秦亮下意识转头观望东面,只见远处的山影之上,竟然出现了一片彩霞。流光十色,分外绚丽!
他又回过头来,朝南面的横断山脉望去、那数里地外都能清楚看到的巍峨大山。他心中刚燃起情绪,一时间分外高涨。
刹那间,秦亮甚至想象着,自己仿佛拥有了无穷尽的力量,身披黄金锁子甲、踏上了七彩祥云,直接飞越了连绵的大山。他要突破崇山峻岭,打烂一切阻拦的枷锁!
此情此景,他简直想吟诗一首。
但秦亮没有吟诗,他只是随意想了一下、还没想到哪首诗比较应景,便察觉钟会正默默地观察着自己。秦亮便大方地转头与钟会对视了一眼。
渐渐地秦亮才意识到,身为大军主帅,冷静沉得住气、才能稳定人心,而不需要随时把自己的心情与人分享。
毕竟中军各部还没到齐,刚下过雨的道路依旧泥泞,自己真的不必一副心急的样子!
不过此时中垒营、倵卫营王彧的部分人马,加上提前到达的邓艾、文钦等人率领的中外军,能够立刻调集四万多人是没问题的。
于是秦亮终于开口道:“时机快了。”
他的声音不大,甚至小心翼翼的,仿佛生怕惊扰了刚刚恢复宁静的景色。
……连绵不绝的横断山脉,牛头山就是其中一段。山脉北侧的河谷、这一片长达百里的狭长平坦地区,其中有三处重要的地点;自西向东,分别是剑阁亭、葭萌关、兴安亭。
除了剑阁亭,另外的两处,葭萌关、兴安亭都位于河流的交汇处。
中军驻地所在的兴安亭,便在西汉水的东岸。西汉水由北向南、流出米仓山,在兴安亭附近转流西南方;此地有一条支流、从东边的河谷地而来,汇入西汉水,正是会流的水口。
人们只要从驻地向南渡过支流,就能来到横断山脉的北麓。
大将军府的马军部曲督简培,当天傍晚便来到了中军行辕,面见从事中郎马茂。他奉命明早就要出发、渡过支流了,所以提前过来,向马茂辞行。
简培是个阔脸中年汉子,多年前在钟离县、受过马茂的征辟,那时马茂还是钟离长。后来马茂跑到吴国去了,简培仍在扬州做了多年马弓长;之后在东关羡溪之役时,他又被大将军看中,征辟为马军部曲督。
这会旧主马茂又回到了魏国、同在大将军府做官,所以简培此时专门来道别。
中间好多年没再相见,简培几乎都把马茂忘了。不过再次重聚之后,简培觉得、马茂仍然与那些刚认识的陌生人不太一样,光阴有时候很神奇。
简培说了来意,提及明日、将率部追随武都郡守马隆出动。
马茂便好言叮嘱道:“大将军选将、既然有汝,汝便不能辜负大将军的信任,定要听从上峰马孝兴的将令,克服艰难,奋勇杀敌。”
简培忙抱拳拜道:“仆当谨记马将军指点。”
对于他这个多年前的掾属、马茂估计印象也不深。不过马茂还是愿意认简培,当即便点头回应。
这时简培忽然问道:“马将军跟着大将军、去参加过朝会,庙堂上是什么样子?”
马茂微微有点诧异,想了想道:“太极殿庭院,比大将军府前厅庭院还要大,宫殿前面有一片开阔的平地。中间的正殿在高高的石阶上,不过我只去过东堂。东堂有十扇门,殿内有大柱子,太阳出来的时候,东堂内非常亮堂宽阔。”
他顿了顿接着道,“朝会时,能见到许多大人物,平常只听过名字、见不到人的三公九卿,在东堂都能亲眼看到,有时还能与之揖拜说上一两句话。”
简培听着马茂的描述,怔怔地想象了一会。少倾,他有点尴尬地笑道:“因为拙荆说起,仆才想找机会问问马将军。马将军在钟离县时,便曾见过拙荆,不过将军或许记不得了。仆提起马将军、时常与大将军一起去皇宫参加朝会,拙荆乃言及此事。”
马茂观察了简培片刻,说道:“我也只是参与罢了,从未当众言论主张。”
简培道:“大魏那么多郡县,无数官吏,进过皇宫的人却不多。又能与公卿面熟,自然不同寻常。”
马茂好言道:“汝做好正事,将来也能去朝会。别看这偏僻山沟里,景象无法与堂皇的庙堂相比,但在这里干的事、乃实实在在的军功!可比在庙堂上空谈要稳当得多。”
简培正色道:“马将军言之有理!”
马茂点了一下头道:“汝去准备行程罢,今夜好生歇息。”
简培揖拜道:“仆便请告辞了。”
马茂还礼:“卿自己保重。”
简培离开中军行辕,歇了一晚,次日天刚蒙蒙亮,他先去见了马隆一面,接着便带着手下出发了。
他的部下是骑兵,不过这次没有携带战马,骑兵变步兵,人们牵着骡子矮马、渡过了西汉水支流。
没多久,一众人便来到了横断山脉北麓,从一处山间豁口进了山。百来人循着平坦的山谷、走了一两里地,马上就走上山路了。这是一条刚刚修建的蜿蜒山路。
继续往前行时,又遇到了一些正在修路的辎重兵,前方干脆没路了!好在这时大伙也通过了大山路段,遂循着山谷地,一面披荆斩棘,一面向前走。
目的地在西南方向三四十里地、名叫金箭亭。简培看着路况,如果全是这种灌木丛生的山路,他估计一整天都走不了三四十里。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六百三十三章 绝地
简培要去的目的地,乃金箭亭。
金箭亭在西汉水河畔,位于蒹葭关之南、十多里处。两地直线相距、可能不足十里;但西汉水在这一段,要竖穿高大的横断山脉,形成了“s”形一般的弯曲河段,所以有点绕。
无论是简培等人走的山路、从兴安亭到金箭亭;还是沿西汉水、从蒹葭关到金箭亭的水道,都不能称之为路!
因为西汉水在横断山脉之间的水道,除了曲折蜿蜒,而且上下高度起伏很大,根本无法行船。
全年绝大部分时间里,西汉水的水位不够。在此段的上坡位置、河水便十分浅,简直就像是在乱石堆中流经;而在下坡段,水流又十分湍急。船筏若是航行到此段,不是搁浅在乱石上,也会在下坡激流时、撞到石头上变得稀碎!
唯有夏至之后,西汉水迎来短暂的汛期。这时候水位够高,情况才有所好转,但也同样无法行船。上坡段可能还好,下坡段太过湍急、仍然会倾覆,在弯曲的激流中如果撞到岸边,那船上的人不死也要丢半条命。
所以在此上游的葭萌关,守的不是西汉水水道,而是金牛道。以前有一年地震之后、汉水分流改道,西汉水便已不能承担水运了。
金牛道从兴安亭循着西汉水、向西南方向延伸,四十余里外就是葭萌关。那里是北面的白水与西汉水的汇流处,葭萌关便是守御水口……从葭萌关渡过西汉水,沿着金牛道继续往前走,便是剑阁亭那边。
所以,要到金箭亭、有两条不是路的“路”。其中一条自葭萌关而下,循汉水往南十几里穿过横断山脉,另一条就是简培等人走的山路。
简培部走的道路,乃魏军从横断山脉的一处豁口进山、在山中临时开辟的小路。大伙走兴安亭出发,进山后,实际是从横断山脉的南边绕过去的。
最不可思议的是,金箭亭这个谷口,竟然有蜀军设置的一个亭、似乎隶属于很远的阆中驻军,并且有一支小队留守为前哨!
在这道路断绝、鸟不拉屎的地方,大伙都不知道蜀军小队是怎么过来的,又是从哪里得到的补给。有可能是从阆中循着汉水而来,但是在山区逆水航行、同样十分艰难。
简培等人从天刚亮便出发,走了整整一天,直到晚上,才大概走了三十里地左右。因为有一段路要劈开灌木荆棘,所以尤其缓慢。
好在最难走的路段已经过去,剩下的路、是一条在小溪之畔的山沟,要不了多久就能抵达金箭亭!
但简培没有继续出发,先是就地休息了半夜。大伙甚至不能升火,只能吃干粮。他们也没有帐篷,只能露宿,夏天的晚上怕有蛇、也有蚊虫,众人只能浑身抹上捣碎的草药,然后在营地周围洒雄黄。
凌晨时分,简培按照命令的安排,把大伙都叫起来了。
简培留下少数人看守骡子与矮马,剩下的人都披上铠甲,带上兵器、简陋的木梯出发了。趁着天上的上弦月惨白的月光,众人循着小溪谷地、慢慢地走完最后的数里地。
不知过了多久,众人刚走过一段蜿蜒的山谷,忽然便听到了“哗啦”的水声!只有西汉水的水岸,才会有这么大的水浪,到地方了!
简培定睛一看,果然看见、远处隐约有忽明忽暗的依稀火光。这种寥无人烟的地方,除了蜀军的前哨,不可能有人跑到这里来;就像大伙昨天走了三十来里地,连一个人影都没看到。
“嘘!”简培做了个动作,然后轻轻拍了一下小队正的肩膀,指着右侧,小声耳语道:“汝去那边,我带人走左侧。记住商量好的,围困之后,外面留人看住。”
队正低声道:“喏。”
众人渐渐分作两股纵队,小心翼翼地继续朝前面摸了过去。人们都走得很慢,虽然铠甲的铁片仍会发出少许金属声,但有水浪声遮掩、很不明显。
就在这时,忽然高处传来了一声大喊:“敌军!有敌军!”
接着“哐哐哐”的锣声就敲起来了,简直大如雷鸣。
简培道:“左前望楼上,备箭!”
部下弓兵答道:“看到了。”
简培提起长矛,大声喊道:“杀阿!”
顷刻间,不远处便传来了“哎呀”一声,有人中箭了,不知受伤何如。接着依稀的月光中,“砰砰……”几声弦响,魏军弓兵也朝望楼射箭。
没一会望楼上便传来了一声痛叫。下面的魏兵已冲到了夯土墙外,一副短木梯搭在了土墙上、魏军甲士拿着兵器立刻爬上梯子。随即传来了“叮当”两声撞击声,接着是大骂。
下面的魏兵拿起弓箭,开始瞄垛口处的敌兵。
但更多的木梯搭在了土墙上。这种几乎只有两根木头为骨架的梯子、十分简陋,然而蜀军人太少,遭遇偷袭之后,及时上墙的人更少!
几乎一会儿工夫,便有魏军士卒成功登上了夯土墙。简培这边,遭遇了墙上的敌兵抵抗,有个人被砍伤了,下面的人在放箭试图射杀敌兵。简培等不及,立刻换了个地方,从另一副木梯上爬了上去。
四面都是喊叫声,还有铁器的撞击声,总共只有百余人,一时间竟像是发生了大战!
这时魏兵用打火石与火镰点燃了火把,简培借着火光,看向不远处上夯土墙的坡道,便招呼身边的人道:“冲!占住那边的斜坡。”
约有十来个蜀兵,朝坡道过来了,其中有几个身上衣甲完备,可能晚上没有卸甲。剩下的人全都穿着布衣,只拿着刀盾便杀了上来。
简培在后面,没有参与斜坡那边的厮杀。他站在夯土墙上看了一会,瞧清楚了两道寨门、另一边斜坡的位置,便欲呼唤对面的队正,带人从夯土墙上设法扒下去,先占领寨门!
简培还没喊出声,倒听见队正大喊道:“投降者免死,抵抗者格杀!”
..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六百三十二章 偏锋
简培的百人队,已顺利拿下金箭亭前哨。天色大亮,更多的人陆续到了,大多都是马隆的部下。
马隆麾下有三千多步骑,但前军抵达的只有数百人,马隆也在前军之中。
大队人马牵着骡马而来,但马匹也只能到此为止,没有路了。骡马被赶进了蜀军留下的土寨中,人们从马背上取下牛皮油船,简单安装上木头,然后放进了谷口的溪水中。
有的人带着各种工具、乘坐油船渡过溪水,来到了南岸,便在那边的山脚下开始开路。
附近这一段西汉水,东岸的山坡平缓一些,可以迅速斩灌木杂草开路;对岸则如同是悬崖,河岸的山十分陡峭!
还有一些人乘坐油船,进入了西汉水,然后顺流而下。不出一里地,地?
???????????????形水流稍缓,人们在西岸找到了一处稍微平缓的地方,便撑船来到了西岸。
不到中午,数道铁链就横拉到了西汉水之上!……这时大将军秦亮已经离开了兴安亭,带着随从护卫、走金牛道赶到了西南四十余里的葭萌县城附近。
众人没有渡西汉水,就在东岸驻马观望。此地正是白水与西汉水的交汇处,河流弯弯曲曲,对岸远处的葭萌县城楼、也能隐约看见了。
河岸上到处都是人,许多人还拿着长竹竿等着。太阳快到头顶时,便听得对岸一阵人声喧哗,接着秦亮身边的王濬道:“过来了。”秦亮定睛一看,见白水上游、飘来了两只见方数十步的大木筏!
大木筏顺白水而下,飘到会水口附近时,河道开始弯曲转向。此段河流的水并不急,木筏被冲到了南边的岸边。
河岸的士卒拿着竹竿,想把木筏撑出去。就在这时,一个人影跳上了木筏,站在上面改变木筏的方向,让其顺利飘到了西汉水的水域。
待撑筏的人一过葭萌关,不久之后他应该就会上岸。因为再往前、就是高低落差极大的激流河段了,人在木筏上是呆不住的。
果然旁边的贾充道:“但愿木筏可承受急流!”之前贾充曾讥笑王濬,说他在老家门前、修建一条极宽的大道,太过浮夸。
当时贾充不太看得起王濬,但现在不同了,王濬已然封侯。而且这次,王濬也是奉秦亮之令建造的木筏,贾充大概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担忧。
王濬回应道:“我知有急流,因此建造之时、已尽量加固。并在白水上择湍急之处试过,只会倾覆,不会散架!”秦亮还是比较相信王濬。
因为王濬有经验,前年在巢湖水口建造的大木筏、便比较坚固,木筏在濡须水上、席卷了河底的铁锥之后都没散架!
当时建造大木筏比较仓促。而此次的时间更长,动用的人力更多,按理这些大木筏、应该比濡须水上的更坚固才对!
不过究竟如何,还要等金箭亭那边、马隆派人回来禀报才能确定。王濬的声音又道:“假使有松散损坏,我亦已派了一些辎重兵去金箭亭,带着铁箍与器具,可以当场修缮。”他不当?
???????????????众说这句话还好!一说好像有点底气不足似的。
前面的两只大木筏飘走之后,后面很快又有木筏顺流而下,持续不断。
白水上游的士卒,并未随便把木筏拖进水面;放木筏有间隔,便是为了不让大量木筏挤作一团。
秦亮此时的话很少,他实际上心里压力很大,只是没有表现出来。在阳光刺眼下,他与别人都微微虚着眼睛,倒也能掩饰一下自己眼神中的复杂情绪!
西汉水在几乎任何地图上、都是一条必然标注的重要河流。秦亮很早就想到了,走这条水路、可能绕过牛头山所在横断山脉,并下令做了一些前期准备,比如提前伐木阴干。
从未有人选择过这条路!所以秦亮起初也对此略存疑,曾派人前来考察。
王濬受命前往葭萌县之后,最先也是在考察可行性,然后所谓负责后勤辎重,正是建造大木筏、以及准备牛皮油船。
因为他完全不管粮草。不过这样看似异想天开的路子、也有个优势,那便是敌军也不会设防这条路!
魏军前期需要克服的、只有地形,而非敌人。至于金箭亭的蜀军前哨,完全是个意外。
估计是因为葭萌关被魏军占领之后,阆中那边的蜀军、欲把哨探尽量前移,却正好卡在了魏军进军的谷口。
当然秦亮的这个方略,目前看起来有可行性,危险亦是不小!最关键的风险是有去无回。
那些大木筏没有风帆等动力控制,顺流而下,运载能力倒是不错;但若要走水路逆流回来,那是不可能做到的事!
大木筏都是一次性的,飘下去就回不来了,自然也包括、水运到下游据点的魏军将士。
万一作战不利,没能及时打通剑阁关,那么迂回过去的魏军就完蛋了!
或许少数将领、可以想办法回来,但大量军队极难跑掉。此地下游那一段河流,两岸不少地方是陡峭的山。
因为人迹罕至,全是杂木山林,根本没有道路。秦亮许久没有吭声。按理他若犹豫是否放弃,便不该等到现在,方略已经开始实施!
道理是这样,但事关万千将士的存亡,他的心境仍旧无法做到洒脱。所以大家都说,战争总是危险的行动,国之大事存亡之道!
就????????????????在这时,西汉水对岸有一只小船划了过来。
船上坐着几个人,其中戴草帽的、正是邓艾。邓艾从船上跳上了岸边,五十几的人了、身体看起来还挺矫健。
他走上前便抱拳道:“大将军,仆、仆请为……前军主将!”事到如今,邓艾总算是主动请缨了!
他是汉中都督、雍州刺史,王濬在他辖区内调用了那么多辎重兵,忙活了几个月,邓艾当然知道。
因此邓艾在剑阁关前不吭声,就等着这事!但秦亮没法同意,当即说道:“洛阳军的中垒营、倵卫营一部,两万多人须得出动。冒险方略是我决策的,我不能躲在后面!”无论如何,亲临战阵是必要的。
几万人的安危在手里,一定要全力以赴!当然,假如万一战败了、秦亮也会设法跑路。
但在跑路之前,他会下令、准许将士们走投无路时投降。特殊情况投降,可免除士家家眷罪责。
这只是以备万一,其实就算战事不利,在完全战败之前、前军还可以退到西汉水的西岸,继续通过漂流得到补给与增援。
贾充忙劝道:“大将军掌握全局,不可以身涉险!”诸将与属官纷纷拜道:“大将军!”
“大将军三思……”秦亮侧目看着西汉水面,冷静地说道:“吾意已决!中军将士的情况,还是我更了解。”...。
....。...【感谢书友
“爱萌萌真是太好了”上个月(5月)的盟主!】
第六百三十三章 心魔
将士们乘筏漂流南下,已进行了两天。武都军马隆部先行,中垒营杨威部、倵卫营左校王彧部,几乎都已出动。
其中王彧是并州祁县人,以前就是王凌亲信,王彧和那个劳精差不多,都是长期追随祁县王氏的人;武|卫营便是王广统领的中军一营。不过王彧之前便曾追随秦亮、打过仗了,上次东关羡溪之役,他便在秦亮麾下。
等到中军这些人马出动完毕,接下来就是邓艾部。
剩下的洛阳中军人马,还有王金虎的骁骑营,以及原属秦胜统领的中坚营一部。这些人暂不南下。
除了因为他们还在路上、尚未抵达葭萌县的缘故,另外用于漂流的大木筏也不太够,还要留下一部分、预备增援使用。大木筏是一次性的,漂下去就回不来了!
一早秦亮从草席上惊醒,有一会没有完全清醒。他猛地坐在草席上,黯淡的光线中,有少许时候、他竟有一种恐惧感!类似于偶尔半夜惊醒、发现房子里只有一个人,怕鬼的那种感受。
少????????????????倾,等头脑清醒过来,魂没附体般的感觉、才随之散去,他也完全镇定了下来。
秦亮回味了一下片刻之前的情况,其实他并非怕鬼,而是一种处境全面不利、众叛亲离,好像变成了独自一人的感官!比如失去收入,重病缠身,所有亲朋好友、甚至亲人都想远离,自身完全失去了被需要、被利用的价值。什么梦想、自尊、甚至愤怒的资格都碎了一地,只剩下无奈。
大概人都有心魔,秦亮也不例外。虽然现在大魏、处境早已与以前毫不相似,但他仍然无法完全摆脱心魔。他最不想面对的、不是一时的冒险,甚至性命危险;而是那种全面不利的处境,毫无办法的无奈!
就在这时,秦亮发现木案上还摆着地图,便又立刻坐到木案前看了一会。
“咚咚!”他再次用食指指节,在剑阁关的标注上敲击了两下。目标从未改变,只有金牛道、剑阁关!打通了这条线,人马粮草才能源源不断、畅通无阻地进入益州腹地!
敲击声之后,祁大立刻推开了木门。看见秦亮好生生地坐在草席上,祁大便抱拳道:“大将军。”
“嗯。”秦亮应了一声,从草席上爬起来,便走到了堂屋门口。
天刚亮,太阳尚未升起,也可能是阴天、上午根本看不到太阳。秦亮从对面的稻草夯土围墙看出去,只觉天空灰蒙蒙的。并没有起雾,如今这个时代、更没有什么污染雾霾,纯粹是因为早晨湿气大!
没一会,一众属官部将也来了。大伙先是揖拜见礼,城门校尉王濬随即请命道:“大量木筏乃仆督造,仆亦自当乘坐。请大将军准仆同行,与大将军同进退!”
一时间随军的大将军掾马茂、钟会、王浑,以及参军裴秀、贾充纷纷请命,愿追随大将军。
秦亮身为大都督、大将军,早已位高权重,对于这样的情况并不意外。但或是先前的情绪影响,此情此景、竟让我颇感欣慰!
他环视众人,眼神里
竟露出了些许笑意,挺直的头,也放松地晃动了一下。
钟会作揖拜的姿态,此时也不禁抬眼,仔细看了秦亮一眼。
秦亮淡定地开口道:“士治(王濬)别去了,后方还有很多事要人主持。怎么安排剩下的木筏,或许还要临时赶制;清点、调运辎重等事,士治都可以管。卿须留在兴安亭。”
“大将军……”王濬开口道。
秦亮抬手打断了他的话,“士治的心情我是明白的,就这样安排。”
他接着看向王浑:“待骁骑将军抵达兴安亭,卿便向骁骑将军阐述最近的部署,并留下辅佐联络。”
王浑拱手道:“仆既受大将军征辟,却不能追随左右深入险地,实感惭愧!”
秦亮从容地说道:“卿等留在兴安亭,也是在为我分忧,要劝诫各部大将、遵照方略部署,不得乱动。前军南下之后,驻葭萌县的诸部人马、暂且都以雍凉都督陈泰的决策为主。”
王浑拜道:“仆遵令!”
秦????????????????亮看向剩下的人:“卿等若愿意留在兴安亭帮忙,也是可以的。”
马茂道:“仆在东吴时曾为外都督,今时亦能率军、为大将军冲锋陷阵!”几个人纷纷附和。
秦亮点了点头,遂干脆地说道:“准备一下,出发!”
于是大伙先吃了一顿饭,便聚集人马离开了中军行辕。秦亮骑马走出村子时,又回头看了一眼、此处居住了十来天的地来天的地方。
驻地南侧便有一条小河,从东边过来、在兴安亭(广元)汇入西汉水,此时小河上已经搭建了浮桥。
众军先走浮桥、南渡支流,然后从一处山脉豁口进山。这条路,便是之前马隆部开辟的山路。大伙从山区过去,可以绕过横断山脉,抵达金箭亭。
山路不太好走,但道路经过了前锋将士修缮,午后秦亮等人便顺利到了金箭亭。
金箭亭位于谷口,靠近西汉水的岸边有一片比较平坦的地方。秦亮率部在此稍作休整,便走一道新建的小浮桥、渡过了山谷间的小溪,又沿着西汉水的东岸窄路走了不到一里地。
前方就是魏军的码头据点了。那边河面上、拦了几道铁索,作用是阻拦迟滞从上游飘下来的大木筏;然后用绳索将木筏拖到岸边,以便将士们在此登船。
岸边的临时码头上,已经收集修缮好了几十只巨大的木筏,众军立刻开始登船。前面的几只木筏,先上去的人、乃护卫将士们。那大木筏长达数十步,虽然十分简陋粗笨、但运载能力相当不错。而且从葭萌关飘过来,最险的河段已经过去了,人们从这里乘筏,并无多大危险。
秦亮在岸边等待时,观望了面前的西汉水一会。他估计此时的西汉水、大概就是嘉陵江。或许河道稍有不同,但大致差不多。
只见周围崇山峻岭,远处还能看到悬崖峭壁。魏蜀两国都处于人口匮乏的时期,根本没人跑到这山区来开发土地,四面除了魏军将士,完全不见人烟。
当初秦亮制定进攻
计划,把时间定在夏至之后,正因早有考虑!一来算好了西汉水的汛期,只有这段时间、才能把木筏从白水运下来。
二来益州这边的冬麦收成,大致在芒种气节附近。芒种之前,魏军还没有大规模调兵的动静,除非魏军高层有奸细、及时送出了情报,否则蜀国不可能在芒种之前、得知今年的大规模攻势!
蜀汉国极其缺乏人力,收获冬麦的季节,士卒不去忙活夏收,反而不正常!尤其是在没察觉、魏军有什么动静的情况下。
加上去年秋收时节的袭扰;今年夏季攻势开始后,秦亮调兵从阴平道、左儋道、剑阁关、米仓道,各路发起全线进攻……蜀国朝廷竟不分兵去增援?那只有一种可能,还是魏军高层有能参与决策、得到了秦亮信任的奸细,才能获取确定的情报,并且须有途径、及时送达蜀国!
当然此役还有许多不确定因素,比如蜀军在剑阁这边有多少人、何时发觉魏军走西汉水?魏军前军仍在调运阶段,一时间不能完全做????????????????好战斗准备。不过此时再去想太多,已经没有必要。
等了一会,护卫将士们的木筏先飘走了,秦亮与马茂等人也登上了一只木筏。为了便于防护,属官部将们没有乘坐同一只木筏。
将士们大多没有穿戴铠甲,都拿着木盾木牌防护,在四面围了一圈,将秦亮等护在中间。秦亮所在的大木筏附近、还有几只比较灵活的油船,正在左右护卫。
木筏上有一些人拿着长竹竿,在漂流的时候控制木筏的方位。风帆船桨之类的动力设备、完全没有,只靠顺水的水流。
不过秦川、米仓山以南,应该属于微风区,很少有像样的大风。秦亮在河面感受了一下,河上有微风、东南风。
竹筏循着蜿蜒的西汉水,继续漂流南下。秦亮站在筏上,回望河流两岸,几乎全是陡峭的高山!
大山靠近河面的一侧,大多并非悬崖、但也区别不大,陡得难以攀援。或许在枯水季节,山脚下靠近河床的陆地、能够勉强通行;但在此汛期,河水淹没了河岸,只剩下了陡坡。山坡上灌木丛生,人迹罕至,看不到有任何道路的痕迹!
好在这一段河水并不湍急,除了大木筏时不时在水面上缓缓旋转,总体勉强还算平稳。
秦亮估摸着飘了近三十里,木筏便来到了一处弧度极大的河湾。河湾上有一处无山的半岛,地势看上去很平坦。不过半岛上没有人,魏军的据点并不在此。
大伙从河湾间继续往前飘,向西南方流向。又过了大约三五里地,远处一阵人声传来,无数人影出现在了视线之内;魏军的第一处据点终于到了!
据点在一处山谷里,位于西汉水的西岸。山谷的北面,那座大山、面向山沟的南麓,宽阔的坡度比较平缓;所以山坡上到处都是人。
随着大木筏渐渐靠近山谷,撑长竹竿的士卒也在控制方向、渐渐向岸边靠去。码头上旌旗飘荡,中军武将已经等候在岸上了。
。.....。......。
第六百三十四章 疯者
于西汉水的西岸等陆之后,秦亮等一众人便往山谷腹地走。
“拜见大将军!”“大将军……”沿路许多将士抱拳揖拜,有的见礼打招呼,有的只是行礼,无数人都向秦亮这边张望着。
其实秦亮平素也常去军营巡视,很多将士都认识他,除了朝廷高层的官员,亲眼见过秦亮的人、也只有军中将士了。不过在寻常时,普通士卒不会太过关注秦亮。
如今秦亮出现在前线,大伙的神情却很不同。那无数的目光中,人们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舞!
前军的这次行动,主要问题还是退路几乎不通,因为木筏不可能再循着来路飘回去。而全军主帅能出现在此地,显然给了人们极大的信心!至少大伙不会猜测,食肉者是在派他们来送|死的。
秦亮只是随意地回应着,不时点头道,“听从将令。”“各司其职。”
一行人跟着秦亮,开始往北面山脊上攀爬,许久之后才到达山脊。
因为乘坐大木筏的缘故,秦亮今日没有披重甲,只在褐色袍服里穿了一件锁子甲。于是他感觉、爬这段缓坡还好,体力是一方面原因,还有就是注意节奏,肌肉用力与呼吸吐纳需要协调、不能紊乱。否则就像后面那几个侍卫一样,看着身体很壮实,此时却已是“呼哧呼哧”,喘息跟拉风箱似的!
刚到山脊,秦亮便环视四下,心里立刻对脚下的大山产生了一个念头:像是一把斧头!
来时的南面缓坡,正是斧头的斧口。斧口对着南方。
不仅这座大山像,对面(南)的那座大山也很像,其北坡更陡、更像斧背。
秦亮没有逗留,循着山脊继续向西走,来到了更高的地方,然后拿出裴秀的地图,一边看图、一边眺望。
此时往西面看去,太阳已经悬在了山岭上方,或是有云层的缘故,那轮夕阳的圆盘边缘模糊,阳光的颜色饱和度很高。周遭一派苍劲雄浑的气息!
裴秀也正在身边,这时不禁说道:“此地的图,仆画得比较粗糙、且有错误之处。乃因仆未亲自来过,只是走访军民,询问揣摩而得。”
“情有可原。”秦亮回应了一句,继续琢磨着地形方向。
大致方位他是知道的,还没到地方就明白了。兵家需要较好的空间想象力,哪怕没亲自去过的地方;既不识路、也没有方向感的主将,多半会特别坑。
此地正在剑阁关的东边、应该偏南一些,直线距离剑阁关大约只有四十余里。
秦亮很快发现,循着魏军据点所在的山谷、往西北方向,目力极限之处的山坡、好像有一片片光秃秃的地方没有树木。他当即说道:“西北方向有蜀军营垒、长期有驻军?”
随行的武都郡守马隆立刻答道:“大将军所言极是!沿此北去三十里,便已有敌军驻守。仆前日到达此地,但猜测蜀军乍然不知我军到来,遂未敢派斥候近前细探、以免提前暴露。昨日凌晨,仆方派出细作、靠近察看,目前只看清了南边的营垒大致情况。等今夜细作都回来了,仆当即刻向大将军禀报!”
秦亮道:“那股蜀军,多半守的是剑阁关,为防剑阁关北侧的魏军、从剑阁关东北方向的小路绕过来。蜀军未能事先预料到、我军走西汉水来,自然容易疏忽后方;因此确有可能、无法马上察觉我军登岸。”
贾充忽然纳闷道:“大将军刚上山,为何立刻知道了三十里外有敌军驻守?”
秦亮遥指远处的山坡,说道:“看那一片山,树木已被大量砍伐,必有大量人口在附近居住。山上的灌木生长,自然没有烧柴烧得快。”
他说罢看了一眼贾充,见贾充一脸恍然,便又道:“其北面山陡林密,其中的密林荆棘、也是阻挡剑阁关北面的屏障要素之一。蜀军驻军不愿意往北取柴,只能往南砍伐。”
一脸络腮胡的钟会叹道:“大将军洞察方物,真乃见微以知萌、见端以知末也!”
秦亮向钟会微微点头:“哪里哪里。”
就在这时,马隆的声音又道:“从此谷而去,可以绕行到剑阁关东南,大抵也是去剑阁关最近的路。然此路地形狭窄崎岖,且多上坡山路。故杨将军与仆商议,又顺流而下七八里,到南边的谷地设置军营。此时杨将军便在南营,未能前来拜见。”
马隆遥指南边的“大斧头”山脉,趁着秦亮眺望观察、他又道:“两处营地之间,仆等已派人沿着河岸、开辟了一条南北接应的道路,辎重营的将士们仍在拓宽山路。”
秦亮欣慰道:“孝兴真乃良将。”
马隆忙拱手道:“全赖大将军信任!”
秦亮又看了一眼地图,上面没有标注地名,四面除了军队、也没有百姓,他便转头对裴秀道:“为了方便,我们便取个地名。此地叫北营沟,南边那座山后面、叫南营沟。”
裴秀道:“大将军赐名,明了而至简。”
秦亮露出了些许皮笑肉不笑的笑容,犹自继续观望周遭的地势。他暗里不禁又推测着、蜀军各处的兵力规模。
去年的袭扰,今年的夏收时机、全线进攻,不知道能起到了多大的作用。蜀军在短时间之内,于剑阁究竟能调集多少兵力?
秦亮的心此刻仍然是悬着的!
就在这时,几个人沿着山坡慢慢上来了。等到来人渐渐靠近,秦亮才认出来,中间那人、乃大将军府亲兵中的马军部曲督简培。此人是秦亮亲自在扬州收的人,自然认识。
简培上前揖拜道:“仆拜见大将军、府君,诸位将军!”
秦亮立刻说道:“汝在金箭亭干得不错,虽然只是一小场战斗,但把敌军收拾得很干净,为大军全局争取到了宝贵的时间。”
简培的脸颊顿时有了明显的血色,弯腰沉声道:“仆受大将军之令,必当尽心尽力,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马隆等人随之附和,认可了简培的军功。
……剑阁关南坡、比较平缓,山坡下面是一条开阔的谷地。长长的谷地中有邸阁、村庄、军营营垒,甚至还有大片刚刚收割完的麦田。
北面的远处传来“轰隆隆……”如同闷雷一样隐隐约约的声音,除了汉军投石机的响动、还有曹军的一种喷火砲动静。
汉国人在好几年前、便知道有威力巨大的投石机存在,汉中之役时大伙都见过。后来一面靠司马师从石苞那里获得密报,一面又自行试造,如今汉军也搞出了投石机!魏汉吴三国的投石机都不太一样,但能用。
司马师沿着石阶,快步登上了一处夯土高台,在古朴的敞亭中见到了姜维的身影。
先前在山谷中时、太阳已经下山了,但司马师登上土台之后,倒又再次见到了夕阳最后的余晖!
几个人在敞亭中见礼罢,司马师便立刻拿出了帛书呈上。他循着闷雷一样的声音来源、看了一眼,露出了复杂的神情道:“仆刚收到密报,伪大将军秦亮率洛阳中军出动,曹军要大举进攻汉国!”
姜维接过帛书,随便看了一眼便收了起来,点头道:“我们已经知道了,曹军大股前军已奔袭至东南方四十余里。”
“东南?!”司马师先是一愣。
片刻之后,他才真正回过神来,意识到东南方是剑阁关的侧背!他顿觉难以置信,一张长脸上、顷刻间露出了不可思议的怪异神色,脱口道,“敌军为何突然出现在侧翼?”
姜维确实是一员良将,此时仍然表现得比较平稳。当然在此之前、他便知道了军情,可能惊诧的情绪已经过去了。姜维道:“从西汉水漂过来的。”
司马师还是没太回过味来,“走葭萌关?那边能通船吗,为何剑阁关守军几无防备?”
旁边一个武将愤愤道:“若是那种地方也要防守,这连绵数百里的山间,仆等哪来如许多兵马?葭萌关以下的河段,高低起伏、全是乱石,根本不可能行船!不久前涨水了,也是湍急非常的险流,两岸尽是悬崖峭壁!贼军细作斥候,可能设法摸下来,但万计的兵马,还要携带铠甲兵器辎重,如何南下?!”
姜维刚才还表现得比较镇定,但显然他是忍着的,此时终于也露出了愤懑,“去年我便上书,让朝廷同意我军北伐,至少收复葭萌关等地!诸公却不甚积极,以为缩起脖子、只靠防守,便能江山永固!”
司马师好一会说不出话来,简直有一种不真切的恍惚感。许久之后,他才皱眉道,“仆说过,秦亮不能以常人度之,简直像是一条疯犬。”
姜维缓缓叹出一口气,问道:“子元从金牛道来,看到我军援兵了吗?”
司马师点头道:“遇见了。”
姜维道:“见到人马时,正在何处?”
司马师想了想道:“大军已出汉德县,前锋过皇柏大道了(翠云廊,皇是指始皇帝)。”
姜维点了点头:“还算及时,若是涪县(绵阳)的援军再迟数日,剑阁关便可径直弃守了!”
第六百三十五章 担责
司马师在剑阁住了一晚,天黑后又与姜维谈论许久。
情况可谓非常危急了!
虽然汉中之战时、汉军的主力未损,吃了败仗仍成功退回益州腹地,这几年又极限扩军;但是受制于国力人口,效果不佳。除了偏远的南中地区,几乎整个益州的堪战之兵只有十万余!
其中最大的一股主力,之前在涪县屯田,除了守城军民、总兵力在五万六千人左右。
依照四月底成都朝廷的决策,前期部署,涪县主力一半增援剑阁,一半增援江油关、左儋道德阳亭,实际上是兵分三路。而从成都、绵竹出发,前往涪县的兵马,此时还没到涪县!肯定是顾不上剑阁了。
加上常驻剑阁关附近的兵力,有一万多人;乃因剑阁这边的农田多山地,不够养活太多军队,平日为了节约粮草调运的消耗,主力都在涪县那边屯田。
旬日之内,姜维手里、满打满算只有四万余众!
而且这四万多人中,驻守剑阁关、及其东北侧的人马几乎不能动!因为剑阁关北面、还有大量曹军虎视眈眈。
所以姜维能抽调出来、对付曹魏前军的兵力,也就三万人左右。
循着西汉水来的曹魏前军、简直太要命了,如同是一群疯犬直扑汉军的胸膛!
直到此刻,司马师亦无法相信、秦亮的前军能从西汉水漂过来。按理数以万计的人马,坐船渡江河都不容易,何况要在河上漂几十里远!这他嬢的秦亮,难以理喻!
一想到那个让他恨之入骨的人,竟然对汉国产生了致命的威胁、这可是魏国君臣几十年都没办法的国家,司马师实在是难以接受!
汉国可以亡,但司马师绝不愿意看到、汉国亡于秦亮之手。
就在这时,一个武将来到了厢房门口,向屋里揖拜道:“司马将军,后将军请到堂屋议事。”
司马师正感觉眼皮在跳、眼睛隐隐作痛,便一下子伸手按住了眼眶,深吸一口气道:“我立刻便去。”
他暗示自己:现在不是惊诧、愤恨的时候,不要想那么多,必先冷静对待眼前的危局!
报信的武将好奇地打量了一下司马师,又道:“左右车骑将军、尚书仆射、庲降都督都到了。”说罢又是一拜,转身离开。
难怪今日上午、姜伯约专门派人来请!
司马师在成都等候到密信之后,立刻就上书了朝廷,看来朝廷也判断出了、这次曹魏动兵的严重性!想来也很荒诞,司马师对汉国没什么好感,却是处处为汉国朝廷着想!
没一会,司马师便来到了驻地宅子里的堂屋,果然见张翼、廖化、阎宇、董厥都到了。司马师遂与朝中来的人见礼。
姜维拿出诏令帛书。原来朝中大臣前来,除了协助姜维统兵,是带来了“行大将军事”的诏令。木案上放的那枚印绶、可能就是大将军的印!
尚书仆射董厥的声音道:“后将军本来只受命主持剑阁战场,但大敌当前,陈侍中认为前线诸部、应有一员大将统管全局,方不至于诸部各自为战。故向陛下举荐后将军,行大将军事。”
司马师心道:姜维做事不徇私情,但在朝中还是有同盟的,像陈祗那样的人。哪怕姜维在汉中承担了天大的罪责,陈祗还是愿意信任姜维!
这时姜维竟然看向庲降都督阎宇:“黄公公向陛下举荐阎将军,召回成都,这是寄予厚望阿。不如阎将军接这枚大将军印?”
阎宇瞬间露出了震恐之色!别人大概只是想升官,哪愿在这种时候、承担如此大的责任?
在这种危急关头,也只有姜维会毫不犹豫地担责,因为姜维压根不在乎自己的性命和名声,心中的执念异常坚定。
阎宇立刻摆手道:“陛下有诏命在此,仆岂敢越权?”
左车骑将军张翼皱眉道:“姜将军别说气话了。”
张翼这次在朝中的言论,并没有反对姜维,所以刚才出言相劝、应该不会激怒姜维。司马师见状,也好言道:“陛下、陈侍中信任将军,当此之时,将军应先主持大局,以解国家之困。”
姜维沉默片刻,开口道:“那廖将军立刻赶去左儋道、并派人前往江油关的半道,把人都叫回来,每路只留四千兵。余者全部向梓潼会合,然后率军向汉德县过来。”
董厥随即皱眉道:“将军不怕曹军走江油关等地,而攻入益州腹地?”
姜维冷冷道:“那又怎样?我都说过很多次了,秦亮的目标在剑阁关!只有拿下剑阁关,曹军的兵马、粮草、辎重,才能源源不断地进入汉国。再说阴平那边的道路狭窄单一、山石夹峙,几千人就足以僵持很久,并非燃眉之急。”
张翼道:“姜将军行大将军事,便依姜将军的部署罢。”
廖化拜道:“奉命!”
廖化又问了一句:“现在调兵,还来得及吗?”
姜维侧目道:“来不及了!但若剑阁关被攻破,一半涪县驻军还去守江油关等地、有什么用?”
众人纷纷点头。
姜维握紧拳头,又道:“在成都时,我便说不能这么分兵,非不听!若是涪县驻军五万多人,此刻全到了剑阁,我军何至于如此窘迫?”
刚才张翼劝姜维不要说气话,倒是没有说错。姜维心里是有气的,此刻终于说出来了。
见众人默然,司马师不惜说道:“主要是那谯周,在殿上胡说!”
姜维的气应不止于此,还有他想北伐、先收复葭萌关的主张被拖延,估计心里也极为不满!
但是司马师真想说句心里话,汉国朝廷对待大臣、确实算是仁义非常了。丢失汉中三郡那么大的责任,姜维还有不少政敌;司马师当初都以为姜维死罪难逃、会被一群人推上去承担罪责,司马师自己也在想跑东吴的事!然汉国朝廷竟未杀他,如今还能继续掌兵?这在魏国,简直是不敢想象的事,除非那人是权臣、把皇帝的脖子都掐住了的那种人,那么凊算只能是先政変。
姜维终于叹了一口气,不再多言,转身走到上位,在放印绶的几案后面跪坐,展开了一卷地图。
廖化上前一步,大概正要拜别、去准备行程。
就在这时,门口进来个武将,上前抱拳道:“报!沙水南面八里的山谷,又发现了大量贼军,不下万人之众!”
诸将顿时一阵小声议论。
姜维道:“知道了。”
报信的武将刚走,门外又传来了一声喊叫:“报!”来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声音更急。
“大事不好了!”来的将领进来先说了一句,然后才揖拜弯腰。
姜维皱眉道:“何事惊慌?”
来人道:“贼军大股人马沿着沙水而来,直奔东三营!擂鼓声此起彼伏,山坡上到处都是旌旗,不见其尾,我军斥候一时竟不知贼军来了多少人。”
这时众将一片哗然,纷纷说道,“来得真快!”“寻常人马,要在山间整顿聚集,不得两三天时间?”
按照最新的军情,曹军有南北两处大本营,沙水所在的山沟、便是曹军的北路。
而汉军东三营,是指驻扎在剑阁关东北方向的三处营垒,总兵力有好几千人,占据险要之地;为的是防备北面的敌军、走小路绕过剑阁防线,来到剑阁关的东侧!
先前骂骂咧咧的姜维,此时反倒冷静异样,跪坐在上位一言不发。
将军阎宇立刻说道:“贼前军是想从腹背攻击我东三营,与剑阁关北侧的陈泰军一起,前后夹击!如此一来,贼军便能得到陈泰军的增援,并获得了北去退路!”
还没走的廖化也急道:“我们来时,涪县援军已到南坡谷地南端,但已就地扎营。姜将军可将主力北调,前往东三营增援。”
姜维忽然开口道:“诸位是否想过,贼军是在佯攻?”
尚书仆射董厥有点不放心地观察着姜维,说道:“若非佯攻、我军亦未及时增援,会将何如?”
姜维道:“董公别急,若是贼军真的打来了,一时半会也无大碍。”
姜维必定对剑阁关周围的地形很了解,不过他还是指着地图道,“东三营驻守的地方,山高林密,且修有工事。北面陈泰军走小路绕行过来,单是行军便属不易,而想攻破营垒、更非一时之功。”
他稍作停顿道,“贼前军沙水部从南面夹击,同样处境、越往北走,道路越崎岖。此时,我军主力若再从剑阁关南坡、向东出击,那么曹魏前军沙水部、只能先与我主力遭遇大战。”
张翼问道:“如若贼前军是佯攻,那主攻方向可能在何处?”
姜维用手指在地图上一指,“皇柏大道、南坡大谷南端的东侧这一带!”
司马师看着图面,想了想赞同道:“姜将军言之有理。因贼军在西汉水岸,分南北两路,南路便也有可能是主力。”
阎宇仍旧沉吟道:“这不合常理阿!”
司马师脱口道:“不合常理的事,才最有可能是秦亮所为。若是曹军攻南路,那秦亮必已亲往前军。”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六百三十六章 剑阁
曹魏前军走西汉水奇袭,实际上已经突破了汉军的剑阁防线,来到了汉军的腹地。
不过这股曹军,几乎算是一支孤军,主要是没有可靠的退路!
大家起初也不敢相信,曹军能从西汉水漂下来;可毕竟水往低处流、恒古不变的道理,顺流而下还不算奇怪、只是让人意外。但若曹军能依靠简陋的载具、再逆流回去,那就是怪力神了,根本不是人为可以理解!
所以汉军诸将,此时大多人的看法,仍是曹军会从北路出击、攻东三营!
将军阎宇说得、便很有道理,“孤军深入,主将定会先找退路,此乃人之本性也!曹魏前军只要攻北路,突破东三营的防线,便能与陈泰军打通联系,相互策应。退可撤军于剑阁关之北,进亦可绕道攻打剑阁关南坡。”
大伙纷纷点头,董厥也道:“阎将军所言极是!”
只有司马师不吭声,他仍然认可姜维的判断。
左车骑将军张翼道:“我也认为,阎将军之言不无道理。不过姜将军既然奉诏、行大将军事,终究还是姜将军决定!”
姜维道:“东三营所在,地势复杂狭窄、山高林密,又有工事,适合被动固守,不适应大军展开;何况那条沙水在谷中,对于曹军进军方向是逆流,反而影响曹军行军。我看可以等等,以确定曹军进攻方向。”33
他接着说道:“此时战场的方向,只能让曹军主动选择。但具体战场在哪里,我们仍可以伺机而动。”
司马师开口道:“如果姜将军预料错了,曹军一两天之内、恐怕也无法攻克东三营,我援军还能重新出发,走南坡谷地、东出增援。但反过来,我军若先去东三营陈兵,却发现曹军攻南路,那时再回来,大军退路便没了!”
司马师的这番话,无疑挺有说服力。诸将的态度立刻松动,不再反对。
但司马师在汉国这边没有根基,又非汉国皇室的亲戚,威望有限。这时阎宇仍强辩道:“若是丢了剑阁关,汉国便无险可守,还想什么退路?”
姜维道:“剑阁关防线的四万多人一旦被围歼,汉国才真的完了!”
……魏军沿着北营沟的佯攻、持续了一天半,完全没有起到作用!根本不见蜀军主力增援。
今天下午还下了一场小雨,不过到了黄昏时分、早已雨停。秦亮在葭萌县这边的近半个月,还没遇到过一场大雨。
前两年、驻扎汉中三郡的诸将总结,夏至左右,益州很少有大雨,果然没错。暴雨大雨要到临近夏秋之交的季节,不过秦亮现在管不了那么久的事了,数日之内,就要在剑阁关附近分出胜负!
此时秦亮已经来到了南营沟。南营沟这边,比北营沟的地形更加宽敞开阔;除了谷底的一条小溪,南营沟北山的山坡又宽又缓,甚至能找到大片台地,确实更适合大军驻扎。
南营沟北山、其实非常高大,但正是因为山体庞大,才使得这边的坡度比较平缓。
秦亮已经派人召集诸将,准备下达军令。他先来到了中军帐篷,翻开地图时,他的目光立刻又被一个地方吸引,那地方、就像具有磁力似的。
剑阁!秦亮心心念念了多久的地方,还在洛阳时就惦记上了。
没一会,诸将、属官、参军等陆续进帐了,每个人见礼罢,秦亮便请他们在胡绳床上坐。这地方湿气大,帐篷直接搭建在地上,席地而坐实在不太舒服,还是构造简单的胡绳床实用。
大将有邓艾、文钦、马隆,还有杨威、熊寿、王彧等人。洛阳中军来了两万多人,还有邓艾的汉中军、文钦的凉州军、马隆武都军等,地方中外军的部分人马。兵力共有三万多人。
此次伐蜀,秦亮麾下各种中外军、屯兵加起来,总兵力近十五万之众!总体上魏军不缺兵力,但是前军缺;因为缺的是木筏与油船!
即便是运载这三万多人、连战马都不敢多运,王濬亦已建造了数百只大木筏;确实没法继续再运太多兵马了。最近才砍伐的那些木材,其实不太适合建造木筏;因为少了阴干的步骤,筏体自重太大,运载能力差了,只能应急使用。
好在蜀军在剑阁防线的总兵力、也多不了多少,这仗完全有得打!
魏军各部最近陆续抓到了蜀军的斥候,也多次散出细作、去打探军情,基本可以估计,姜维手里的人马在四万人左右!
果然又是踏马的姜维领兵!此人在汉中丢了重要的要害之地,蜀国朝廷竟还让他领兵。
秦亮暗自认可、姜维是一员不可多得的良将,但是他不喜欢与此人交手。因为姜维算计太多,非常不痛快,与他交手、有说不出的不爽利!
比如这次佯攻,便没起到半点作用。战场上与名将交手,往往非常耗人,因为很多计谋都没用,最后还是老老实实摆开会战;前提还得对方愿意打。
这时大伙差不多都到齐了,一群人挤在狭小的帐篷里,一起向秦亮揖道:“仆等拜见大将军!”
秦亮拱手还礼:“幸会各位。”
骑督祁大将一副地图纸竖了起来,忙活着将两根木棍揷入地面。
秦亮也深吸了一口气。
人有时候必须克服畏惧心!尤其是孤立无援时,不能太执着于退路的誘惑、那只是错觉!那种感性的直觉判断,某时很准确,某时不过是人类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罢了。
秦亮拾起一根枯树枝,指着前侧的地图,冷静地说道:“北营沟,南营沟,这里。”
接着他便把树枝、往左移动了一大段距离,秦亮用的图,规则都是上北下南、左西右东。
他接着道:“皇柏大道、剑阁关南坡谷地。我前军主力,明日便可尽出,从东面向这一片进军!姜维若敢不战,我军即可占据剑阁关南坡谷地,沿着开阔地、直接攻占剑阁关!”
顿时有几个人面面相觑,神情緊张。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六百三十七章 错觉
帐篷不甚宽敞,一下子挤进来十余人、显得十分拥挤,大家隔得都很近。秦亮倒因此、更能看清大伙的神情。看起来,不少人都多少有些疑虑。
不过秦亮打赢了诸次大战,在军中的威信很高,如今又是大都督、大将军、拥立新君的辅政大臣,大魏全国军政都可以由他决策。所以军中文武,很少有人会质疑他的决策。
这时秦亮的嫡系武将熊寿开口道:“大将军,为何不干脆沿着北营沟北上,佯攻变强攻!打通了剑阁关东北的小道,与陈玄伯的人马会面,兵力粮草什么都不缺,还有了退路。”
众人纷纷侧目看向熊寿。一身肌肉的熊寿,在言论上、还未曾如此受人关注!此时他大概是说出了一些人心中的问题。
秦亮回顾左右,遂开口道:“狭窄崎岖的山地,利于死守;少数人马便能坚守很久,层设工事、节节抵抗,守得更久。这还不是关键,主要是姜维会派兵去增援。两边都不断增兵,直到一方预备兵力耗尽,那不还是打成了会战?”
他顿了顿继续道,“我军前军与姜维军的这场会战,注定要打;除非姜维愿意主动弃守剑阁关!现在的问题只是,会战在哪里打?”
熊寿一脸郑重其事,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秦亮拿起枯枝,指着地图上、剑阁关标注处的东北方位置,“此地的退路,乃为错觉、是个陷阱!”
他看向熊寿问道:“在这地方大战,赢了会怎样,输了会怎样?”
熊寿答道:“赢了便能打通与陈玄伯军的联络。输了……”
“输了还是没有退路!”秦亮环视周围,“情况与从南营沟出击,无甚区别。而自南路打这里、皇柏大道之东北,输了自然也无退路;可赢了就能直接拿下剑阁关,甚至可以尝试切断蜀军退路,将姜维部尽数围剿在这一带,一战定鼎乾坤!会战只要赢了,还用考虑退路吗?”
熊寿一脸恍然,众人也附和起来。
秦亮又道:“在北路的地形会战,利守不利攻,搞不好、会耗在那里很长时间。岂不说蜀国后方可能会来更多增援,便是耗得太久,我们前军的粮道、箭矢、弹药补给也很困难。因此我说,这地方就是个陷阱。
而南路地形开阔、几无险可守,可以迅速分出胜负。姜维敢不决战,我军直接进军,占据剑阁关南坡大谷!此谷宽阔平坦,纵深近二十里,前往剑阁关南坡毫无阻力,直接可夺取关隘。”
他神情一凛,沉声道:“吾等无须表现出惧意,从开战之初,气势上便不能服输!就是要进攻、要反去断他后路!”
大伙纷纷拜道:“大将军英明!”“仆等愿为大将军用命……”
秦亮双手一拍大腿,人便从胡绳床上站了起来,“各自回营准备,整顿兵马,明早依次出发!”
“喏!”诸将起身一起拜道。
秦亮送大伙出帐,他也想出来透透气,一群汉子挤在帐篷里、里面已弥漫着复杂的汗味。
诸将陆续揖拜告辞,秦亮拱手言语了两句,送走大将们。他一抬头,就算在中军行辕里、也能立刻看到对面的巍峨大山。连绵如峭壁的巨大山石,顿时映入了眼帘。
秦亮身披甲胄、腰跨佩剑,不禁观望了好一会。他慢慢踱了两步,目光望向东边时,西汉水的水面也进入了视线。即便在无数人马形成的“嗡嗡嗡”噪音之中,西汉水的水声仍然隐约可闻。
观望大山之间、烟波浩渺的江面,秦亮忽然有一种感受,凡事若是不随波逐流、顺应大势,往往都会有额外的困难。
一时间他竟生出了些许感慨,隐隐约约无法抒发,终于在心中汇成了一句话:我懆汝嬢阿姜伯约!
钟会的声音道:“大将军庙算,有理有据,仆拜服!”
秦亮这才留意到钟会没走,便用平静的语气道:“趋利避害,人之常情,有时候直觉其实是错的。”
钟会道:“大将军的心性、才智,着实令仆佩服之至。”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钟会,见钟会的目光仍在自己脸上,便随口道:“我也只是个凡夫俗子罢了。士季良才,愿意追随左右,我亦倍感欣慰。”
次日一早,各部陆续拔营出发。
从南营沟往西北方向进军,有多条山谷可以走,魏军主力是循溪水方向走一段路;然后进另一个山沟,之后走斜坡上山脊,循着山上的台地进军。
此处山脊上、早先已修建了一个魏军的营垒,现在众军只是路过营垒。
从西汉水畔往西深入陆地,虽然也是山区,但河岸那种悬崖峭壁的地形、比较少见了。沿路有高山,目测落差可达三四百米,不过山体很大,反而让山腰的坡度、变得没那么陡峭了。
前锋走出约二十里,便在山脊上看见了远处的蜀军营寨。于是魏军占据了这边的山脊台地,就地扎营。
很快秦亮也跟着一部人马、来到了前锋营地,立刻找了一处高地远眺。他一边看实地情况,一边在图上找位置。因为山脉重重,靠肉眼看不到大山后方、更远处的地貌。
秦亮面朝西方,右前侧的大山沟里能看到成片的房屋,那里有个大村庄。这地方平时住的应该不是平民,可能是兵屯,但此时村庄附近已完全不见人影!
此地在皇柏大道的东北方,距离估计还有近三十里;反而离剑阁南坡的大谷、比较近了。
剑阁关南边,也常年有大量蜀军驻军。于是周围这几座山上、树木很稀少,大概都给砍去当柴烧了;杂草却无人清理,远远看去、山间仍是一片青绿颜色。
两军的军营驻地,距离最近之处、隔着一道五六里长的山脊台地,东西延伸;山脊两边都是大山沟、并不陡峭的斜坡。魏蜀两军各自占据了一片高地,东西对峙!
秦亮麾下的各部人马还没完全到达地方,蜀军也是一样!他们发现魏军的方位之后,同样需要时间、调集军队过来聚拢。
战场应该就在附近了。一场后果严重的生死大战、双方都不能回避,已然是在所难免!
..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六百三十八章 大战
半夜不知何时、下了一场小雨,次日一早竟起了大雾!
雾汽弥漫,能见度极低,对峙的两军、主力都没有贸然出动。各营就地戒备,只有小股人马、以纵队前往山沟之间试探。
大雾中时不时传来一声声喊叫声、马嘶声,人们又看不到发生了什么,一上午的气氛有点瘆人!
而且今日是阴天,大雾迟迟未能散去。直到临近中午了,因为先前起了风、雾才渐渐飘散。风中的雾团变得不甚均匀,山腰间偶尔还剩比较浓密的雾团,远远看去,就像是云层在飘荡一般。
姜维等大将已来到了军前,他观察了一会渐渐变淡的雾,又转头观望着东面传来的嘈杂声。这时他面对周围的将士们深揖,大声道:「此诚危急存亡之际,愿诸军用命,以报汉室!」
诸将急忙还礼,随即有人喊道:「杀敌报君,雄起!」众军哗然,一时间人声鼎沸,叫喊声在大山之间回响。
魏军这边,大量方阵已部署在东面山顶起伏的台地上下。秦亮亦已身披重甲、腰挂汉剑,来到了军前。
天空呈灰色,天地间仍然雾沉沉的。远处的景象朦朦胧胧,看不太清楚,宛若此时的形势。秦亮听到了对面传来的喊声、鼓声,当即尽力抛却一切负面的心境,他翻身上马,精神昂扬地从军前奔过。
身边的杨威大喊道:「大将军临阵,与诸将士同在!」将士们喧闹起来,许多人一起喊「大将军」。
秦亮沿着山边驰马,但最容易让人们看到的东西、还是他身后有羽毛装饰的帅旗。从将士们的呐喊喧嚣动静中看得出来,无数人都知道他在前线!
在这样喧哗嘈杂的地方,他知道喊声传不了多远,只有前几排的人能听见。不过他还是一边驰马,一边喊道:「攻灭贼军,建功立业,一统河山!」
军阵前方的武将先带头大喊,渐渐地无数人都呐喊起来,有的人道「建功立业」,更多的人呐喊:「一统河山!」「一统……」
此起彼伏的人声震天动地!山区中人烟稀少,却仍不能影响千军万马的声势。
秦亮驰马奔到阵营的右前侧,中军大鼓的位置、也离这边不远了。因为此处山脊台地,右翼(南)下面的山坡较陡,左翼则平缓不少。
「唰!」秦亮终于拔出了出兵两个多月来、从未出鞘的宝剑,虎目怒视蜀汉军的方向,剑指前方,大声道:「前军进攻,出发!」
众将士传令道:「出发!」
「咚、咚、咚……」一个彪形大汉手持两只锤,左右开弓、开始缓缓擂鼓。
前方是中垒营熊寿部,中坚、中垒二营已成为魏军最精锐、装备最好的人马,超过了以虎豹骑为前身的倵卫营!魏军@
开草丛,跟着周围散开的同伴,继续往前走。箭矢不长眼,这种时候,死伤不死伤,完全看运气!
「噼噼啪啪……」忽然前方传来了一片弦声,蜀军率先放箭了!
抛射的箭矢从空中突破雾气、斜飞而下,许多箭矢都揷进了泥中,偶尔听到「叮叮哐哐」的金属碰撞声。「啊!」不远处一声痛叫传来,有个同伴受伤了。只见一根箭矢、正好揷进了他的脚背,运气简直没谁了。
「放箭,放箭!」屯长喊了一声,众人只是瞄了个方向,便「啪啪」放弦朝半空抛射出去。
接着双方的游兵逐渐靠近,只剩下数十步之遥,大伙各自拉弓瞄准敌兵放箭。随后列队的轻兵也赶了上来,弓箭手、弩手一起齐射敌阵,半空的箭矢仿佛蝗虫一样。
队列重步兵的战线也在缓缓拉进,前排将士从山脊、一直延伸到两翼的斜坡上。哪怕崎岖不平的地形,众军也摆开了战线!
数轮放箭之后,山脊上的轻兵、开始从各阵列两侧的空隙撤走,一排刀盾手、两排综合铍兵列队向前。空中不时还有箭矢飞下来,但魏军将士不为所动,继续推进。
「啊呀!」又是一声惨叫传来,一个中箭受伤的铍兵扔下兵器,身体前倾半跪在地。后排的人立刻补上位置,先绕过了伤兵。
双方的前阵已非常近了!魏军队列中一声令下,前排的刀盾手开始向两翼奔走。
综合铍兵排着略显弯曲的横队、继续推进,飞来的箭矢依旧「叮叮当当」地打在将士们的头盔、铠甲上,不断传来一声声惨叫痛呼,尤其是平射的弩,此时的杀伤力已经不能忽视了。
剩下的一小段路上、全是荒草,有的杂草都高过了人的肩膀,莠草已能长到腰间!大伙偶尔轻轻吹一下、草木灰泡过的粗麻绳火种,继续从草丛里走过去,抵近了敌军十余步的距离!
哪怕空气中还有些许薄雾,但这么近的距离,大伙已经能看到、前方那草丛中全是人,连对方瞪圆的眼睛都能看清楚了!
「前队……」武将长声幺幺地喊叫起来,随军的小牛皮鼓也「咚咚」敲击了几声。
空中还有箭矢飞来,大伙站定了,纷纷抬起了木杆拼镶的粗短铜铳,绿幽幽的草丛中到处都能看到、些许淡淡的青烟。前排士卒们跨出马步,后腿蹬住地面、身体前倾,第二排直身而立、身体微微倾斜,两排人都举起了铜铳。魏军铜铳有了仿若「z」字形的机关,现在不需要专门安排个人去点香了。
片刻之后,武将果断地下令道:「点药!」
刹那之间,两排齐射,一大片火光闪耀,「砰砰砰砰……」的炸响陆续响起。少倾,炸响又似乎从远处的大山间、回响了过来!但火铳炸响也持续了一小会,一时叫人分不清是不是回声。
几乎与此同时,草丛外面便传来了络绎不绝的惨叫声,与惊恐的喊叫、怒吼夹杂在了一起,隐约的血腥味迅速在空气中飘散。
放完铳的魏兵纷纷把火铳向后面扔去,然后从背上娴熟地取下了长铍。
「杀!」大吼声响起,前阵的小鼓敲击节奏也迅速加快,众长铍兵呐喊:「杀阿,杀!」
人们懆起长铍,便向蜀军那边冲锋而去!
蜀汉军将领可能从东吴那边听说了、魏军有喷火筒,杀伤距离十步左右。但是忽然面对这样的场面,蜀军战术一时间还是不太适应,挨了两排齐射的重步兵队列一片混乱。
魏军长铍兵见状,迅速扑上去,立刻就是一阵冲莿劈砍。「叮叮哐哐」的剧煭撞击声,叫人耳朵「嗡嗡」直响,不时之间,连火星都撞出来了!怒吼声、惨叫声混作一片,顿时噪声冲天。
一个魏兵双持长铍奔上前,「哐当」一声撞到了一个蜀兵胸膛上
,那蜀兵吃痛一个踉跄、向后坐倒在地。魏兵铍兵双手反持长铍,继续冲上去,人几乎跳了起来,用力向敌兵腹部猛莿而下!「啊」地一声惨叫,尖利的兵器前端、终于捅穿了蜀兵的铠甲薄弱处!那蜀兵躺在血泊中,还在叫唤。
另一个魏兵的长铍丢了,正挥舞着一把刀架乱砍。砍了两下,他才发现没有抽刀,刀身上还带着木夹。大多士卒的环首刀没有刀鞘,但是为了保护刀锋,只用几块木片夹着。魏兵立刻拔刀挥舞。.五
「杀阿……」后面的两排魏军长矛手,见长铍兵一下子破了阵列,随即也叫喊着冲了上去。
一时间杀声震天响,从山脊弥漫到山坡,大山上下仿佛沸腾了一般。
山脊上的蜀军前方阵列、迅速开始败退,乃因退得太快,让南侧山坡上的友军侧翼暴露出来了!有魏军将领立刻抓住战机,带着人居高临下,从山脊上冲杀、侧击山坡上的蜀汉军。
战线开始向西推移。但蜀汉军的战斗意志、确实比吴军强不少,照面就吃了亏,竟几无阵列崩溃,诸部都在且战且退,一边拼杀一边破口大骂。待蜀军后面的预备队一上来,很快就暂且稳住了阵脚!
第六百三十九章 渐变
正面战场循着一道山脊展开,在往西推移。
魏军后续的人马,陆续沿着山脊往前增援。将士们在去路上,遇到了一些回撤的人、队伍凌散,许多人丢失了兵器,搀扶或抬着受伤的士卒。
路上到处都是倾覆的荒草,细长的草叶子上、明显能看见沾着可怖的血迹!血腥味、和着隐约的硝烟味在空气中弥漫,还夹杂着新鲜排泄物的臭味。
前方的嘈杂声已清晰可闻!无数人的呼喊、惨叫、怒吼都混在了一起,也许人们在大声竭力嘶吼,但在远处听来,只剩下哗然的喧嚣。
西边再次闪烁起了一片火光,接着「噼噼啪啪……」的声音响起了。那声音确实有回音,仿佛是余音缭绕,持续了片刻才落地。顷刻之间,喊杀声、吼叫声骤然变大了几分,双方再次拼杀起来!
蜀汉军似乎已找到了与魏军步兵对阵的法子,便是在魏军铜铳点药之前、先行冲锋!至少不用在第一波交锋时,立刻让整个阵列、处于气势上的被动。
就在这时,一面羽毛旗在北坡上飘扬。大将军秦亮骑马赶到了靠近前线的地方,找到了中垒营左校熊寿的旗帜。
熊寿立刻下马揖见。秦亮在嘈杂声中拱了一下手,也翻身下马,遥指西边径直道:「再推过去,便是上坡了。」
几个将领循着秦亮指的方向,转头看了一眼。
战场所在的山脊台地,仿佛是一道山梁。从山梁过去,对面便是一座几乎横摆的山脊,组成一个向左横卧的「丁」字。
魏军前锋攻击到对面的山脊,与中间的山梁地形落差不大;但两翼山坡上阵列、就变成了仰攻横摆的山脊!
秦亮的声音不大,但目光明亮、眼神锐利,他冷静地说道:「蜀军战斗意志颇强,战场正面宽度不足,我军现在几无骑兵,破阵无法一蹴而就。步兵对步兵,想直接击溃对方大阵、两边都不太可能办到。」
熊寿道:「大将军所言甚是!」
秦亮点头道:「一旦两翼山坡上的阵列,开始仰攻对面的山脊,我军的体力与兵力、都会消耗得更快。所以不能太心急!两翼不要进攻了,正面可以适时往后撤,让蜀军到山梁上来、相互对攻。」
熊寿抱拳拜道:「仆明白了,谨遵大将军将令!」
「甚好。」秦亮还礼,重新翻身上马,带着随从向营垒驻地的台地返回。
秦亮骑马回来,见许多坐在地上的将士都起身见礼,他便做着手势道:「不用多礼。」当即又派人去把邓艾、王彧等将领叫来。
几个将领聚集在山边,秦亮也没有多余的话,当即说道:「地形所限,此地东西战场打得太慢了。我们要开辟新的战场!」
他面向北侧,遥指前方道:「卿等率军从那边下台地,从「前柏湾」绕上斜对面的山脊,立住阵脚、再循着山脊往西进攻。」
前柏湾,便是紧靠中军营垒台地北侧的大山沟,山沟往东北方向延伸。因为山沟里发现了柏树,所以临时取名「前柏湾」。至于后柏湾,则是对面那道山脊的北侧、后面的山沟。
邓艾揖拜道:「仆、仆遵令!」王彧等将也纷纷奉命。
秦亮道:「卿等调动到对面山脊后,蜀军不可能无视、只缩在西边的台地上防守,因为剑阁关就在西北方向!北侧战场开辟之后,可能比这边消耗得更快;我会派人占领前柏湾北端的谷口,临机策应或增援尔等。」
他稍作停顿,又回顾左右道:「北面战场,临阵决策,以雍州刺史邓将军为主。」
众将拜道:「喏!」
没一会,汉中军、倵卫营左校军诸部便开始出发了,诸军从台地东北边的山脊拔营、循着宽阔的山坡下去,前方的队伍很快走到了
前柏湾中。众军接着又沿着对面大山的南坡上去,逐渐占领那山脊东侧。
果不出所料,隐约可见蜀军的人影、也正沿着前柏湾北山的山脊在展开,以应对新的战场!不过营垒在东边,前去的距离远得多,北面战斗一时还无法开始。
蜀军也不可能提前派兵、去占领横贯七八里的前柏湾山脊,他们没那么多兵力。何况北侧战场若无法形成,魏军还能开辟南面战场!双方各数万兵力、差距不太大,还至于在这样的大山之间围困住对方。
相比平原战场,山地战场的地形起伏很大,战阵有点摆不开。但似乎也有个好处,只要不是被大山阻隔的地方,将帅站在高地上、能够肉眼观察到的地方更远。
……战斗持续了半天,直到傍晚时分,双方开始脱离接触、然后收兵。
各处营垒中,生火造饭的、运送伤兵的都在忙碌,到处是叫唤与砷吟的声音,嘈杂声仿佛不减白天。战斗消停之后,军营中并未恢复宁静。
一场大战下来,两军都没有崩溃,根本没分出胜负,双方就是沿着山脊高地对耗!
战场宽度、决定了战火的燃烧速度,什么迂回侧击都没用!离开了山脊的进攻,等到步兵负重几十斤的铠甲兵器、爬上长长的山坡,体力也消耗得差不多,立刻就要战斗、不可能还有余力击破对方阵列。
姜维回到了中军帐篷,却是一言不发。
曹兵的装备更好,战力稍强,姜维已经察觉到了今日的战斗、汉军的兵力消耗更快!
战场的僵持、无法一直持续下去,恐怕能不能再维持一整天都难说!乃因兵力是有限的,一旦预备队消耗殆尽,各部战斗力持续下滑,到了某一时刻、战线崩溃只在一瞬间!
其实调到前线厮杀的将士,几乎都有铠甲保护,当场战死者的比例很小。然而受伤减员、队伍混乱、兵器损耗都能使各队丧失战斗力。
即便能打到天黑,军队得到喘息之机,让混乱的队伍重新整顿起来,补充新的兵器;但伤亡以及体力士气的消耗,一两天内无法完全恢复,迅速损耗是难以避免的事。
汉军的兵力消耗得更快,意味着这么打下去,等来的只有战败!
姜维坐在草席上,面前摆着一张地图,但他没有看地图,犹自在那里寻思着。
这时部将道:「将军,夜战袭营何如?」
姜维看了一眼帐篷外面黑漆漆的天空,按理中旬的月亮最明亮,但今夜什么都看不到,天上有云层。他当即摇头道:「秦亮不可能给我军袭营的机会。」.
这时他的咬了一下槽牙,沉声道:「明日一早,派人去东三营,把南边的两营兵力调回来!再派人去剑阁关,只留下两三千人守关,余者全部调往此地战场!」
诸将顿时转过头来,面露惊诧之色,好像看见了鬼一样!
尚书仆射董厥问道:「姜将军,不要剑阁关了?!剑阁关一失,大汉国几无险可守阿!」
姜维冷冷道:「此次大战一旦打输了,还有什么剑阁关?」
大伙面面相觑,一时间也不知如何回应,无不神情凝重。司马师则铁青着脸,站在旁边闷闷不言。
姜维回顾左右道:「剑阁关只要有两三千人守住,敌军从北坡攻打,一两天之内,无法破关!」
董厥道:「东三营那边怎么办?如果陈泰绕小路过来强攻,秦亮再分兵从南面进攻,前后夹击,仅剩一个营垒能抵挡多久?」
姜维道:「秦亮这边的人、确实能发觉东三营调动,但他们怎么告知陈泰?」
董厥等人都是一愣。
虽然敌军秦亮部、已奇袭至剑阁关以南地区,但剑阁关防线依旧不通!秦亮部要传
递消息,只能走西汉水逆流,原路返回兴安亭、葭萌关,然后再去剑阁关北面通风报信、约定策略。即便是信使,从西汉水逆流而上也很难,且绕行一大圈,估计是来不及了。
然而无论如何,这也非常冒险!
董厥看着姜维可见血丝的眼睛,终于开口道:「将军慎重,最多也只能再增兵数千人,如此冒险是否值得?」
「当然值得!」姜维斩钉截铁地说道。
张翼的声音道:「秦亮这边发现东北营垒空虚,是否会单面派兵去攻打东三营?」
姜维指着地图上道:「如此最好,我们也走北面这条小路过去增援。如果双方在东三营不断增兵,主要战场就可能向那边转移。东三营地方狭窄崎岖,战事能拖得更久!」
张翼想了想道:「秦亮会上当吗?」
姜维不置可否,秦亮的脑袋又不长在他头上、他怎么知道?姜维又道:「那我们也多了好几千兵力!投入战场的总人数,便能超过曹军了。此役不能轻易放弃,定要倾尽全力打赢!」
大伙都沉默下来。
姜维环视周围,沉声道:「如若东三营防线有失、一切罪责我来承担!」
原来与姜维不和的张翼,此时也投来了佩服的目光,下意识地微微点头。
司马师的声音道:「以我对秦亮的看法,他经过了今日之战、发现这边有机会,便不会轻易转移兵力去东三营,极可能是一条道走到底!姜将军欲尽量集中兵力于一地,看似冒险,实则明智。」
此时姜维也感受到了、那种渐进的压力,心里有说不出的难受。他不禁暗骂了一声:秦亮,汝嬢的!
第六百四十章 晨曦
或因最近昼夜温差大的缘故,早晨又起雾了。看着茫茫的雾气,叫人感觉恍如昨日。
但与昨日还是不一样,今天的雾小一些。且将士们的士气、精神状态也在下降。
原本训练了很多日子、又走了很长的路才来到前线,刚开战的时候人们的战心都很强,主动想痛快打一场!但血腥的战斗、仅仅过去了一天,笼罩在军中的气氛便有了明显不同。
趁着大雾、大多将士没有出营,秦亮去各处营垒巡视,时不时说一些鼓舞人心的话。
中军就建在正面山梁后面的台地上;后方东南边的山沟和缓坡,东边的山沟、山脊台地上都有军营。这种有着宽阔缓坡的大山,山脊还有台地的地形,寻常并不多见,却在这样层叠的山区遇见了。
秦亮走了一大圈,便站在山脊上、观望前柏沟那边的迷雾,心头仍然是悬着的!
但不管怎样,从昨日的战斗观察,魏军占有优势!秦亮现在不想出任何一点意外,只要在此处主力会战的战场上、击败姜维,进而拿下剑阁关南坡,那都是顺带的战果!
而拿下了剑阁关,秦亮将拥有十五万大军!还有绝对优势数量的骑兵,以及从大魏西北多个郡、调运的粮草辎重,囤积在兴安亭、葭萌关等地,局面一下子就打开了。
至于战败,他不愿意去想,前军已经到了这个境地、再去想也没有用。但后果当然很严重,虽然前军只有三万多人,但秦亮最嫡系的精锐、一半人都在这里。
为今之计,只能熬着、等待最终结果的降临!忽然之间,他倒想起了印象很深的生活场景,便是发高烧的时候,不仅是头疼欲裂、关键是心慌,心慌到睡不着觉。即便是那样的小病,有时候也毫无办法,只能度日如年地熬着时间过去。
上午雾气便渐渐变得稀薄,战斗可以再次开始了!
就在这时,前柏沟那边上来了个几个人,前面的武将显然认出了秦亮,远远便喊了一声:“大将军!”
秦亮等他上来,斥候武将便喘着气道:“禀大将军,先前有大量蜀军、从东北边营垒出来了!因有雾,斥候没太看清,只见许多人走剑阁关东边的山林小道、往西而去!”
秦亮听到这里,稍微怔了一下,不禁感觉有点意外,随口回应道:“我知道了。”
他抬起头观望了一眼北面的光景,隐约间前柏湾那边的大山、已出现在视线内,但除此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秦亮缓缓走了两步,想了片刻,便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钟会马茂等人,对钟会道:“士季去见马隆,给他传一道军令。”
钟会拱手,秦亮接着说道:“前营沟还有军营营垒,除了辎重兵、有一些人是马隆的部下。叫马隆前去,带上前营沟的人,继续佯攻剑阁关东北的敌军驻地。”
“仆即刻去见马孝兴。”钟会拜道。
“士季。”秦亮又唤了一声,又道,“卿见了孝兴,告诉他,上次佯攻的动静稍显浮夸。这次不要擂鼓,只在山坡的林间举旗。蜀汉军肯定在驻地附近设了暗哨,别怕对方看不到。”
钟会道:“仆定将大将军的话、转述于马将军!”
剑阁关东北边那些驻军,守的是一条山林小路,蜀军撤走了许多兵力,确实是个可能打通小路的机会?
但秦亮没有太多犹豫,很快就放弃了这个誘惑!他的性情,有时候确实有点固执,非得要坚持在这里先击败姜维……不过在此地战场摆开硬干、魏军本来已有了优势,而且会战也差不多只能再维持一天了!
“咚、咚、咚……”大鼓正在缓缓地擂响,鼓声回荡在了大山之间。
中军这边的战场,仍旧是沿着那条山梁出击!
军中很多队伍,昨日都参与过战斗,打一阵会换下来休息。但也有一些将士没有参战,今日先上的人马,便是中垒营右校军的人、那些未曾上阵的队伍。
魏军中军讲究一个气势,刚开战就上兵员满编的精锐!
将士们列队从山梁上、山坡上往西进军,沿路的荒草已是一片狼藉。草叶子上残留的血迹污秽、已然变了颜色,与未干的露珠夹杂在一起,散发着怪异的气味。
士卒的鞋子很快就被露水打湿了,潮濕中必定夹杂着人的血污,却不知是敌军的血、还是自己人的血。
就在这时,远处的鼓声之中、忽然两声雷鸣般的响声传来,有的士卒吓了一跳,不过还好大伙立刻就能明白、那是自己人的铜炮,因为只有魏军才有那玩意,虽然没带几只。“啸!啸……”石弹在空中划过,发出了尖利的声音,风声听起来有点可怕。
渐渐飘散的雾气之中,对面黑漆漆的人影已经出现了!嘈杂的人声渐起,前排的魏军将士大多瞪圆了眼睛,与左右同伴保持着大致的位置、一起向前迈进。
对面的山脊上,还弥漫着一团团白雾,远远看去、就像是浓烟腾空一般。
北边远处的山脊台地上,战斗亦已打响。除了偶尔听到的密集铳声,便是人声喧哗,不绝于耳!无论是魏军、还是蜀汉军将士,临阵时都会大声叫喊,發泄心中的恐惧与愤怒。无数声音混成一片,便成了嘈杂与喧哗,乍听仿佛是拥挤的市集。
两处战场上,战线位置都在来回拉扯,时有战斗间隙。尤其是北面的战场,蜀军也不敢退让,整片山脊台地与坡地、长达七八里,双方都在那里对冲、战线变化得十分缓慢!没人愿意尝试从侧面迂回,侧翼是山坡、迂回意味着仰攻。
人们争夺的不是土地,这里的山沟山地、平常连庶民都不愿意来开荒,几乎无甚价值。但因此地变成了战场,人们才会这样不计代价地彼此争夺,所争的只是形势与战役空间。
反复冲杀的战斗,又渐渐地耗到了黄昏,蜀汉军总体仍旧没有溃散!
双方各自撤走精疲力尽的将士,很有默契地、没有再发动无益的攻势。像两头战争巨兽一样,两军各自回到巢穴添舐伤口,等待着漆黑如深渊的夜幕来临。
……黎明时分,刚刚迷迷糊糊小睡的秦亮,根本没睡熟。他忽然被人叫醒了!
“大将军,蜀军跑了!”祁大的声音,直接说出了重要信息。
秦亮一翻身就坐了起来,他伸手拿起剑鞘,便走出帐篷。外面许多人都醒了,军营里变得热闹起来。
但秦亮抬头一看天空,头上一片漆黑、月亮星辰全无!而且又有薄雾,连军营里也飘着烟雾,不知道是雾气、还是篝火余烬飘起的烟。
没一会,几个掾属部将也到这边来了。秦亮也完全清醒了过来,只是因为睡眠不足、头还有点昏。
他想了想,中军靠近山梁的几个营垒、驻扎的是熊寿的人马,当即说道:“去传令熊寿,立刻选小股斥候,立刻去对面的营地察看敌情。”
祁大抱拳弯腰道:“喏!”
等到天色泛白的时候,秦亮才终于可以确定,姜维真的带兵跑了!
其实昨天秦亮便想过、姜维可能会主动退兵,只是无法确定而已。因为双方的预备队、并非用之不竭!相反消耗得极快,若是今天再继续打下去,应该难以再维持到天黑!
此刻秦亮也不得不承认,他内心担忧意外、所以评估战场的形势才会偏向保守。
不过秦亮先前没有立刻派兵追击、倒是毫不后悔。这地方是蜀军的地盘,姜维等蜀军武将、对周围的情况熟悉得多,光线又黑,魏军追击很容易被伏击!
毕竟这种时候,想要剑走偏锋、另辟蹊径的人反而是姜维。秦亮根本没必要冒险,稳打稳扎占领战场,才是收益最大的法子。
天已渐渐变亮,秦亮还是没有首先聚集兵马追击,而是派熊寿先行,直接去剑阁关南坡大谷!接着各营人马陆续聚集,秦亮才率众随后跟进去剑阁关。
众军先占领了对面蜀军的阵地营地,然后沿着一道山脊、绕过一条大山沟。走了许久,大伙从一片坡地下去,便看见了大谷里的稻田、村庄,甚至远处还隐约可见望楼。此地正是剑阁关南坡大谷!
没一会,熊寿的部将骑马返回,禀报道:“报大将军,剑阁关的人全部四散而逃!陈都督的人已经占据剑阁关楼!”
秦亮点了点头。仿佛在一瞬间,他觉得身体好像忽然被抽空了似的,疲惫感立刻袭上心头,但也有一种轻飘飘的感觉。
周遭的光线突兀地亮了几分!秦亮这才转头看向东边,只见山脊上的黑云之间、一道光亮出现在了冬天!那乌云的边缘、也仿佛被染上了金光,层层云朵出现了明显的层次感,但总算有了缝隙、让一缕阳光突破了出来。
秦亮怔怔地看了一小会天幕,眼睛有点不适、才收起目光。此刻他的心情十分复杂,长松一口气的惬意、胜利的喜悦都有,但总觉得不是十分痛快!踏马的姜维,果然又是这样。.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六百四十一章 对了更难
天气连续阴了几天、中间还下了两次小雨,但今日竟忽然放晴了。空中仍有云层,东边的太阳是阴一阵、晴一阵;有时冒头的时候,阳光也有云层水汽的阻隔,让光线仿若惨白的颜色!
但无论如何,天地间已大亮。汉军主力已抵达了汉德县城,而姜维却骑马出现在了北面的皇柏大道上。
他转过头,看向大路东侧的高地山林,亲自挥了挥手,喊道:“殿后撤了!”林子传来一声回应道:“领命!”姜维这才调转马头,带着随从沿着皇柏大道往南行。
有人说、大丈夫就靠一口气支撑,姜维虽然痛失大战、但那口气显然还没有散!
否则他大概没有心思、还到大军后方来巡视。他的神情沉重、一脸疲惫,但眼睛依旧有神,转头看了一眼骑马并行的司马师,忽然问道:“以子元之见,我的决定错了吗?”司马师神情复杂地说道:“错当然没有。”
“是阿!”姜维叹了口气,
“全身而退的机会,往往只有一次!若是今日继续大战,几乎不可能支撑到天黑,那时忽然临阵撤退,即便没有全军覆没、至少也会损失惨重!”他说到这里,脸上又露出痛恨的神色,好不容易才把到嘴的谩骂、强行咽了下去,故作冷静道,
“那秦亮究竟是敢于涉险,还是谨慎求稳之人?”若是说秦亮是个谨慎持重之人,那他带着三万多孤军、深入汉军防线,并亲自带兵,不就是冒险来赌?
算什么持重!但若说他敢于冒险,偏偏这连续两天的大战、表现又简直是谨慎到呆板!
姜维在东三营位置、给了他机会,他也不去,非要在战场上咬住不放、死拼到底!
与这种人交手,简直有说不出的难受。当时第一天大战打下来,汉军维持战线还不困难;但姜维已然洞察到,汉军的兵力消耗明显更快,他便立刻有了判断、会战多半是打不赢了。
然而汉军又没法退出战场,因为战场已经位于剑阁关防线之内!一旦汉军脱离战场,甚至只是想收缩战线,剑阁关便保不住;唯有盯住秦亮那股主力才行。
因此姜维第一天晚上就在想方设法,欲让曹军自己离开战场,比如到东北边去争夺小路。
只有形势改变,双方继续角逐、来回拖下去,才有以拖待援的机会。至于东三营那边、小路可能被打穿,诸如此类的风险都是值得的!
但是秦亮显然是要一条道走到黑,根本不为所动,就是在战场上硬拼!
而且姜维抽调的数千生力军,也没法扭转战局,大概只能延缓一些大败的时间。
战役进行到第二天傍晚之时、即昨晚,情况大概便已注定了!姜维当然想倾尽全力,想尽一切办法打赢此次大战;可是如果大军在阵前崩溃,胜负同样无法改变,反而白白葬送三四万精兵,又有什么好处?
很多大事都是这样,等到了最后时刻、其实早就已经迟了。便好像扁鹊给蔡桓公治病,非要拖到病入膏肓、弥留之际,那时才决策、愿意治,还治个锤子!
唯一的机会,便是提前做出判断,并当机立断做出决定!当然这并不容易,很多庸将、都无法提前做出正确判断,或者明明预料到了结果,却非要不见棺材不掉泪!
姜维犹自回想了一会,这时司马师的声音道:“就是只疯犬!”姜维回过神来,紧皱眉头道:“确实是。”这时司马师转头看了姜维两眼,又沉吟道:“将军是没有错,但做对了、反而更难。”姜维听到这里,怔了一下。
记得司马懿与诸葛丞相是死敌,但没想到,司马师竟对姜维如此理解。
司马师说得对,如果姜维干脆全部葬送了剑阁关的几万人,那大事便完全没办法了。
可姜维保留了实力,那就还剩一点机会!但是因为剑阁关一失,形势迅速恶化,要实现那点机会、做起来必然更加复杂艰难!
可司马师不也如此,司马家倾覆之后、他不也翻山越岭来到了汉国?人有时候就是咽不下那口气、瞑目不了!
没过多久,姜维等一行人便骑马来到了汉德县。县城内外,到处都是人,大多队伍都抵达县城了,前锋大概已经上了县城南面的道路。
姜维等人进入城内,先到了县寺。他走进厅堂时,只见几个将军、官员都在此间。
人们相互见礼,都没什么多话,气氛相当沉闷!尚书仆射董厥主动道:“仆已派出信使,把前线的军情、上奏朝廷!”姜维只是点了一下头,然后看了董厥一眼,心道:把我当什么人了,我是那种打了败仗、还想蒙蔽陛下的人吗?
将军阎宇的嘴角动了一下,终于开口问道:“接下来,我军该怎么办?”姜维转过身,接过随从手里的图纸,然后在矮案上展开,埋头看了一会。
众人都默默地跪坐在周围。姜维便抬起头道:“先去两百里外的梓潼城。”人们毫无反应,因为金牛道就是沿着汉德县、梓潼郡城、涪县、绵竹这条路直通成都的。
阎宇果然问道:“我们要朝成都退兵?”姜维愕然!他听说宦官黄皓很看重阎宇、是想把阎宇当大将军培植,但听阎宇的言论,能做大将军?
姜维皱眉道:“成都平原上,利于曹军铁骑纵横,去成都平原必死无疑!我们先到梓潼,是为了把附近分散的兵力、先聚集起来。”他马上接着说道,
“先前从江油关、左儋道回调的两万人,此时差不多到梓潼了;再把两路剩下的八千人全部撤回!我军总兵力便能达到六七万。”稍作停顿,他又指着地图道:“聚集兵力之后,先假意往涪县方向行进;待曹军追击过来、我军便利用山地阻击拖延时间,然后忽然向东南、江州方向改道!那时从成都、绵竹过来的兵力,亦已抵达涪县,我军又会合成都来的兵力,可以再次得到增强。”阎宇沉吟道:“将军意欲聚拢兵力?”姜维侧目道:“不然等着被各个击破?我们向东南进军的路上,再把阆中的驻军调集起来;假以时日,江州的援兵亦至!那时我军将重新聚集近十万大军,选择山地战场,再与曹军作最后决一死战!只要打赢决战,我军不仅能收复益州,还能重创曹军主力,进而收复汉中、陇右,甚至关中!”姜维慷慨而言,但众人竟反响平平!
大伙一时间是面面相觑。左车骑将军张翼终于皱眉道:“秦亮会去成都罢?”姜维道:“曹军进入益州之后,成都便注定守不住了。可上请陛下,成都众人走分栋岭,沿江河去犍为郡、江阳郡,暂迁都于江阳或江州;南面还有广阔的南中诸郡,可以暂避兵峰!我军则在梓潼附近山区,负责为迁都争取时间。”张翼叹了一口气,用十分复杂的目光、打量着姜维:“仓促迁都没那么简单,陛下与诸公、恐怕都不愿意离开成都。”姜维凝视着地图,沉声道:“须得离开成都!我军主力未损,尚可一战;在益州腹地山区作战,总比当初千里迢迢去陇右大战有利罢?”将军阎宇道:“涪县以东,到处都是山地,利于步军作战。姜将军为何一定要陛下迁都?”姜维道:“江州的援军需要时间、方能北上会合;最重要的是,如此可以不断削弱曹军!胜算才更大。”他深呼吸了口气,
“我军主力忽然改变撤退方向,曹军若想跟上来,只能被迫在山间开路、重新寻找进军路线,不能再沿着金牛道运粮了。路越远、越崎岖,曹军从米仓山过来的粮道越困难;并且新开辟的道路,还得分兵保护。而我军在国境腹地行军,不仅熟悉地形风土,也可以从沿途郡县获得粮草。一面可以寻找战机、不断对敌军突出部反击,一面等时机成熟,即可聚兵大战,一举击破贼军!”众将听到这里,交头接耳小声议论了起来。
司马师的声音道:“在此生死存亡之际,既然还有机会,为何要将性命荣辱交于他人之手?朝中诸公、益州士族不情愿,朝廷便不用管他们了!只要军中将士尚可一战,陛下同意采用此略、也不是不可能。”张翼道:“道理是这样,但要说服陛下,并不容易。”董厥说道:“事关重大,姜将军要先行上书、用快马送回成都,等待朝廷诏令再说。”姜维回顾左右道:“只是上书不够,董公、张将军、子元一起兼程赶回成都,当面叙述大略利害,方能说服陛下!”大伙听罢,纷纷揖拜。
姜维遂叫三人去准备马匹,即刻出发返回成都!没过多久,司马师等人便返回县寺来道别。
姜维赶着写好了一封书信、给陈祗的信,交给了司马师。姜维带着殷切的心情、又送了他们一程,直到一行人的背影远去。
第六百四十二章 燃烧的邸阁
秦亮等人骑马沿着大谷北行,很快就看到了村寨中大火冲天、浓烟滚滚!
一行人循着火光的方向,拍马进入夯土寨子中,只见中间的邸阁已经烧起来了,空气中还弥漫着麦子烧焦的糊味,时不时还传来
“噼啪”木头断裂的声音。魏军将士已经占领了寨子,但没人去救火。这种火势一烧起来,单靠水井里打水的速度,估计是杯水车薪,只能等邸阁烧尽、火势才能熄灭。
距离挺远的地方,人都能感受到大火的温度。加上五月间的太阳一出来、在头顶上暖烘烘的,秦亮只觉更加犯困。
这几天他都没睡好,不仅困、而且感觉非常疲惫。秦亮并没有上阵冲杀,除了驰马鼓舞将士的时候、拔了一次剑,后来兵器都未曾出鞘。
然而他一直在想事情,估计双方的兵力损耗、战场形势等等,心里也是一直悬着的;脑力活动带来的疲惫,竟仿佛比干了重体力活还要累!
现在秦亮只想找个地方躺平。但是他估计,此时躺下来仍然睡不着!之前不容易入眠、乃因心理压力巨大,而眼下却是精神处于憿动的状态。
大伙拍马绕过燃烧的邸阁,往北穿过这处村寨,开阔的山谷、很快变得狭窄了许多。
不多时,秦亮的视线越过山谷,眺望远处,剑阁关以及所在的连绵山脉、已然映入了眼帘。
剑阁关那边,两翼的山脉组成了一个
“丫”字,仿若两把剑交叉于此,剑阁的名字,大抵就是如此来历!关楼便建在峡谷中的高地上。
秦亮在其南北两侧、都曾亲眼看过关楼,关隘确实并不大,估计城楼上下驻守一百人都嫌拥挤。
其险峻的形势,主要还是靠地形。南坡完全比不上北面陡峭,关键是南坡这边、西侧的山脉并非悬崖峭壁,而是一处开阔的坡地。
此时坡地上还能看见许多营垒、藩篱等设施,应该是蜀军留下的工事,但此时都已被魏军将士占领。
剑阁关这地方,若想用劣势兵力防御南边来的进攻、几乎防不住。因此一旦打通了剑阁关、魏军来到剑阁关以南,这座
“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关隘,便失去了作用!这场伐蜀战争,最大的不确定因素、亦已荡然无存。
秦亮面对的局面,也随之打开了!秦亮勒马驻足了一会,察觉此间谷地、好似变成了一个风口,风进入大谷之后,变成了南风。
南风灌入前方的一段窄谷,风也变得更急了,裹挟着火灾产生的烟雾,肉眼可见地飘散在了空气中。
依稀的白烟、顺风飘到了剑阁关南坡,随着地形的上升,它也随着山坡盘旋上升着。
风因此好像变成了可见之物,正在循着巍峨的山势攀升!远处隐约的人马嘈杂、与风声混合在一起,如同是一曲大自然的交响乐。
秦亮仰头感受着此间的风势,这时忽见、远处一队人马过来了。北面来的人,多半是陈泰等,他们应是看到了秦亮身边的羽毛旗。
等了稍许,秦亮又转头看了一眼南边的火光,不禁对身边的属官道:“姜维还未放弃!当初姜维从汉中郡撤军时,米仓山中的关城邸阁、都没有来得及烧,这次却烧了剑阁的邸阁。”大伙纷纷附和,
“大将军言之有理。”疲惫与憿动的心情,反而让人浮躁。秦亮深吸了一口气,尽力想让自己冷静下来!
形势非常好,但蜀汉军的兵力、并未受到太严重的打击。战争还未结束,所以心中鼓起的那股气,眼下还不能完全松懈。
仍然需要稳打稳扎、走对每一步,直到最后的胜利!否则这么好的形势,万一出意外玩脱了、岂不可惜?
没一会,北边的那队人马,便渐渐走近了。果然是陈泰等人,还有城门校尉王濬、大将军军谋掾王浑,以及中军大将王金虎、潘忠。
人们神态各异,都翻身下马,弯腰向秦亮揖见,一脸敬意地见礼道:“大将军!”
“拜见大将军……”王濬的声音有点异样,
“仆这几日在葭萌关,仿佛度过了数载!今日终于重逢,仆喜不胜收。”秦亮注视着王濬,镇定道:“剑阁关既下,士治应该道贺才对。”几个人听到这里,都跟着先后拜道:“恭贺大将军,力克剑阁险关!”钟会的声音道:“大将军此番奇袭,真乃前无古人,叫人大开眼界!”王金虎也叹了口气:“我到兴安亭的时候,仲明已经走西汉水出发了。此役着实令人佩服,可等我们回到洛阳,汝外舅不得责怪我、没有劝阻仲明?”秦亮心道,最危险的时间、反正都熬过去了,何必再回头看?
如今又提起来,想想还有点后怕!他回顾左右,露出勉强的笑意:“大伙都劝过,劝不住阿。”众人只得陪笑。
秦亮转过头,指着南边的火光又道:“前军的中军行辕,就在寨子南侧,但吾等暂时不能顾着聚集庆贺。姜维是主动撤走的,其军队并未溃败,假以时日,那股人马还能恢复战力;蜀汉后方必定也有援军,只因时间短、没能及时赶到剑阁关。”潘忠的声音道:“剑阁关一破,蜀汉军定不能挡住大将军了!”秦亮道:“蜀军主力是一支能征善战的军队,仍不能太轻敌。前军中垒营、汉中军、凉州军等部将士疲惫,需要就地休整,安顿伤兵。陈都督先聚集人马,随我追击姜维。”陈泰抱拳道:“仆奉大将军令!”秦亮看向王金虎:“三叔麾下的骁骑营将士,也要尽快过剑阁关。”王金虎抱拳正色道:“喏!”秦亮看向潘忠:“张猛呢?”潘忠揖道:“回大将军,还在后面,没过剑阁关。”秦亮道:“卿与张猛也一起把人马调过来。”潘忠揖道:“得令!”秦亮又看向陈泰道:“玄伯的兵马最先过剑阁关,南下后无须停留,立刻进军皇柏大道、汉德县。”陈泰道:“谨遵将令。”秦亮的目光从诸将身上缓缓扫过,停留在了王濬脸上,
“待我率军南下之后,将留下中垒营右校一部精兵,加上雍凉来的一些屯兵,由士治统领。士治便负责驻守剑阁关山谷,以保障我军粮草辎重的畅通。”王濬当即领命。
城门校尉王濬、还没有领军作战的经验,给他的兵力也不多,其中只有中垒营右校军一部人马、战力不错。
但是蜀汉军的主力,此时都在金牛道附近,秦亮今日便要率军走金牛道尾随,看住蜀军主力;除此之外,能威胁剑阁关的军队、大概只有阆中方向的敌军。
所以无须太多人留守此地。何况刚才秦亮观望过了,剑阁关之所以险要、那是对于北面来的人马;如果来犯之敌在南,剑阁关便谈不上多么险要。
蜀军想重新夺回剑阁关、以此掐住魏军的要地,如今已不现实!就在这时,大将军军谋掾王浑的声音道:“蜀汉失剑阁,国内定已人心惶惶。仆愿为使节,前往成都,劝降蜀国君臣。”大伙听到这里,纷纷侧目。
秦亮也立刻回头看向王浑,只见王浑的目光刚从王濬身上扫过。王濬此人的出身不够好,近年是屡次立功,刚才秦亮又让王濬镇守要地,或许王浑看得有点眼热?
秦亮随口道:“这种事很危险,什么两军交战不斩来使,别太当真。”王浑拱手道:“既为大将军效命,仆当舍得头颅!况且大将军率大军压境,蜀汉君臣,不敢激怒大将军也。”秦亮在棕马一侧缓缓踱了一步,说道:“蜀汉国主应该不愿意杀使节,但若玄冲等被姜维逮住,那就不好说了,被杀的可能非常大!玄冲或许不知一些琐事,我就曾斩过姜维的使者!”王浑沉吟片刻道:“仆选几个益州口音的汉中人为随从,装作逃难的百姓,先混到成都附近,然后去见蜀汉国主,何如?”他的亲戚钟会也劝道:“几个精壮汉子一路,即便乔装打扮、也容易败露。此时梓潼、涪县、绵竹都在蜀汉军之手,去成都的路上,无论怎么绕道,定会撞见蜀国官吏军民;而姜维在前线,玄冲仍可能落入姜维之手。”仟仟尛哾属官们都好言劝了王浑几句。
秦亮听罢果断道:“派遣使节的时机尚不成熟,玄冲且先等等。”王浑应该听进去劝言了,遂不再坚持,揖道:“仆遵从大将军安排。”秦亮呼出一口气,点头道:“现在也不是叙旧的时候,诸位各回军中,依照方才议定之事、各司其职!”诸将纷纷揖拜告辞。
秦亮与大伙告别,也接过缰绳,重新翻身上马。他调转马头,带着随从们返回了中军驻地。
不过王浑先前的主意、倒有点意思。秦亮立刻又叫来王浑,把计策稍微改了一下,让王浑去执行。
挑两三个机灵的汉中屯兵,让他们装作逃难百姓、分散去成都。如果他们成功混入成都城,则去见夏侯霸……告诉夏侯霸,连夏侯玄都没事;他的女婿羊祜、与大将军秦亮关系也很好。
他要是愿意帮忙劝降刘禅,便可将功赎罪!如果细作没见到夏侯霸,还能以逃难百姓的身份、暂且躲在成都城内。
此时离中军出发还有一段时间,秦亮遂在驻地挑了一间瓦房歇息。果然不出所料,白天他更睡不着。
第六百四十三章 铜墙铁壁
随着前线的奏章送达朝廷,张翼、董厥、司马师带着侍从返回成都,剑阁关失陷的消息、便已在城内传开了。
费家宅邸中,费氏听到了各种各样的传言。有人说秦亮亲率大军、与姜维在剑阁关大战,一时间是血流成河尸横遍野,江水逆流、地崩山摧!
费氏听到人们的描述,即便身在成都、也感到心惊胆战。
不过最准确的消息,还是要等长兄费承。长兄一大早、天没亮就进宫去了,现在还没有回来;二哥尚公主,最近未在费家宅邸居住了。所以费氏在家里,听到的尽是夸张的传言。
傍晚时分,费承终于回到了宅邸。费氏来到前厅庭院,迎接到长兄,立刻便问道:「听说曹魏大将军,攻破了剑阁关?」
「是。」长兄一边往厅堂走,一边转头看了一眼费氏。
他显然还记得、之前说过的话,声称剑阁关是铜墙铁壁、至少三五年内不可能被攻破!所以再次谈起这个话题,他有一瞬间显得有点尴尬。
但费氏知道,长兄以前最受父亲的重视,按理对军国大事颇有见识。所以事情并非长兄说错了、亦非剑阁关不够坚固,应该是事情超出了预计!
果然长兄主动说道:「曹魏大将军秦亮是从西汉水过来的,没有强攻剑阁关。」
「西汉水?」费氏怔了一下,「我听说西汉水早已不能通航,尤其葭萌关那一段很险。」
长兄皱眉道:「妹没有说错,确是如此。秦仲明在前几个月、才现造的大木筏,带着三万多人靠木筏漂流下来!简直难以置信,没有人想到他会那么做!」
他又侧目道,「秦仲明应是那种疯狂不要命的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当初在曹魏朝廷、为了对付司马家,便可谓是刀口舔血,靠着拼命、以力破局,才强杀树大根深的司马家。」
费氏听到这里,又想到先前听过的传言,一时间也觉得秦亮有点可怕!
其实汉军相当勇悍不畏死,诸葛丞相在时、便常常进攻曹魏,即使姜维掌兵之后,也不惧曹军。但如今倚靠铜墙铁壁的险关、汉军依旧挡不住秦亮!可想而知,长兄没有说错、那秦亮为人更加凶悍。
费氏顫声道:「曹军是不是要来成都了?」
长兄神色凝重,刚刚走到厅堂门口,不禁回头看了一眼庭院,说道:「以前凭借险要地形,至少可保国家无虞。如今剑阁关一失,汉国几乎无险可守,情况已是十分危急。」
费氏也循着长兄的目光,侧目看了一眼。今天的天气晴一阵、阴一阵的,此时正云层密布,一阵风吹来,枝繁叶茂的树梢间、竟也有了枯叶飘荡在空中。
长兄走进了厅堂,费氏也跟了进屋。
费承在筵席上跪坐下来,若有所思地沉默着,继续观望了一会门外的光景,这才低声道:「左车骑将军张伯恭(张翼)、尚书仆射董龚袭(董厥),还有司马子元今天都进宫了。今日他们在偏殿与陛下密谈,我后来见到了张伯恭,他的意思是支持姜伯约、奏请陛下迁都!」
费氏惊讶道:「长兄是怎么想的?」
长兄费承微微摇头:「荆州人、益州人、东州人,这些年好不容易才平稳下来;父亲做大将军时,主持过两次大赦,尽力与益州人相处好关系,益州人终于不再闹事。但若现在要迁都,局面又将十分复杂。」
费氏轻轻点头回应。
长兄叹息道:「为今之计,好像只有姜伯约的方略、还有一些胜算。但姜伯约只考虑战阵,全然不顾朝廷的情况,迁都之事很难。」
说到这里,他随即又道:「今天我也见到了太子。」
「阿?」费氏刚有些出神,感觉此言有点突然。但她转念一想,长兄愿意
与自己谈这么多朝廷的事,或许正因她是太子妃!费家与皇室联姻、费氏亦已是太子妃,只差亲迎而已。
费氏顺着长兄的话,问道:「太子是何主张?」
长兄想了想道:「当时在偏殿外面,陛下在里面珠帘内、正与张伯恭等人议事。太子与我在外面等待时,谈论了一会,却没明说主张。当时太子脸色苍白、神情恍惚,大概对情势也是无可奈何。」
他说罢,加了一句,「倒是五皇子在偏殿外慷慨陈词,支持迁都至江州,说是江州没守住、还能去南中,主张与曹军拼杀到底!」
费氏抿了抿嘴唇,说道:「五皇子年轻气盛,不会像太子与长兄这样、思虑周全。太子此时感到惶恐忧惧,不过人之常情。」
她早就知道、太子明显不是那种狠人,然而这样的人、也没什么不好!况且大多世人不都如此?世间本就充斥着无奈,即便是身居高位的大丈夫,也要受制于现状,又有多少人能无视一切、以力破局?
长兄点头道:「倒也是。不过谯允南等人辅佐太子,可能会影响太子的主张。那谯允南担心激怒曹军、益州百姓会遭受兵祸荼毒。」
费氏顿时心情沉重,自觉罪孽深重,忙问道:「秦仲明会大肆屠戮益州百姓?」
长兄长叹一声:「不好说,秦亮占领汉中之后、并未滥杀。但曹军一向残曝,当年的徐州,近年的辽东百姓、高句丽人,不管是对内对外,曹军都毫不手软。他们未屠汉中,却不一定能放过成都!」
费氏忽然说不出一句话来。
……刚从皇宫回府的人,还有谯周。谯周衣服都没来得及换,便听奴仆说府上来了客、姓戚,已经等候多时。
谯周立刻猜到了来人是谁,便去了厢房见面。
果然没猜错,来人正是汉中人戚宇!戚宇生的一张阔脸,面骨突出,其貌不扬,却容易叫人记住。
两人见礼罢,戚宇便拱手问道:「谯公,曹魏军既破剑阁、朝廷将要如何应敌?」
谯周道:「陛下还未下诏。」
戚宇又道:「仆不久前听闻,左车骑将军、尚书仆射等人已回成都?」
谯周看了戚宇一眼:「还有司马师,几个人回来、正是为了劝说陛下迁都。」
戚宇的小眼睛立刻瞪圆:「诸公会赞成迁都?迁都还不如议和!」
谯周不动声色道:「议和?恐怕汝是说投降罢!那曹魏大将军秦亮豁得出去性命,好不容易才攻破剑阁关,此时不灭汉国、如何甘心?」
戚宇道:「还是可以谈谈的。」
谯周再次观察着戚宇,感慨道:「无论迁都、议和、还是拒敌,陛下都很为难阿!此前朝廷得知、曹军大举进攻,为了拒敌于剑阁关外,成都绵竹等地的大部兵力、也都北调去了涪县。现在姜伯约行大将军事,兵力又几乎全在姜伯约之手,朝廷如何与曹军谈?」
戚宇皱眉道:「姜伯约屡战屡败,还敢拥兵自重吗?」
谯周沉声说道:「乃因汉军主力尚在,不止姜伯约一个人主战,一些荆州人、东州人也支持姜伯约;短短数日,仓促之间怎么撤换军中将领?何况陛下主要倚靠的人,仍是荆州派。」
戚宇只得颔首:「确是荆州人最得势。当初昭烈皇帝病重,据说曾告诉诸葛丞相、可自取大位,或许并非试探,乃因没有荆州士人、社稷则无法维系。陛下继位之后,也是十分信任倚重丞相府的人。」
谯周不置可否道:「荆州人、东州人的祖籍家乡,早已是面目全非。一些人与益州士族又有旧怨,一旦汉室不存,自然要担心何以立足。」
他又马上岔开了话题:「我当然不赞同迁都之策,成都大多人都不赞成!如果
朝廷忽然搬走了,成都、涪县那么多百姓只能四处逃难,不可能全部迁走,那时影响军心,说不定不战自溃、处境更糟!」
戚宇一脸诚恳道:「谯公所言甚是!」
谯周道:「说起来,还得感激前大将军费文伟。若非费文伟为使益州士人、心向汉室,进而宽待益州人,我们在朝里哪有说话的份?」
戚宇又问了一句:「以谯公之见,朝廷会如何抉择?」
谯周道:「只怕总有一些人,还想不计代价进行抵抗,以免把身家性命交于他人、而遭受残害!他们现在要做的,正是设法劝说陛下。那些人只有裹挟陛下去江州、甚至于南中,才有大义。」
他顿了顿,接着低声道:「但情况何如,还要再等等看。」
这时戚宇已得到了、想要的消息,遂附和了谯周一句,然后揖道:「时辰不早了,仆不敢多打搅,改日再来拜访谯公。」
谯周回拜,送戚宇出厢房。
戚宇估计、谯周或许猜出了自己有点问题,但谯周没有说破。
此时戚宇也顾不得那么多,回到宅子,便即刻叫来了自己的儿子。戚宇将今日探听到的情况、口述于子,让他记在心里。然后遣子于明日出城,走小路赶往梓潼郡方向,将成都的情况、向大将军或陈都督禀报。
..
第六百四十四章 易惊之兽
戚宇之子叫戚茂。他找到魏军时,魏军主力正沿着金牛道行军、刚到梓潼郡城不久。
梓潼城位于梓潼水的东岸,城南是梓潼水与一条溪水的汇流处。在剑阁之南成片的山区中,难得有一片较大的河谷平地,郡城便建造在此。
秦亮骑马过浮桥,到了梓潼水西岸,遂让中军护卫在道旁等候;自己带着几个随从、来到了北侧的山坡上,然后叫人把戚茂带来见面。
此地还能看到对岸的梓潼城,离城池不远的河流两岸、远远看去尘土弥漫。许多魏军将士在挖沟造墙,在那里修建营垒工事,隐约还能望见人们忙碌的身影。
梓潼城内的蜀军不多,不然也不会缩在城池里。而且前锋陈泰部的斥候细作、亦已打探清楚,大股蜀军往涪县方向而去,并未留在梓潼!
秦亮也曾派人去城楼下劝降,但守军不降。魏军一时半会也没有攻城器械,只得留下一些兵马、在此构筑营垒看着,防备那些守军出来、袭击金牛道上的辎重。
等了一会,几个将士果然带着一个人来了。只见那人头戴斗笠,把马留在下面、沿着山坡小路步行了上来。
前天刚下过雨,此时天已放晴,又是那种晴一阵阴一阵的天气。秦亮见来人戴着斗笠,情知他不想让太多人看见,秦亮遂面向南边,让戚茂背对着道路方向见礼。
戚茂取下了头上的斗笠,上前与秦亮等人揖拜:「汉中人士戚茂,拜见大将军!」
秦亮还礼,只见此人是个阔脸年轻人。戚茂这时也抬头,看了秦亮一眼。
有时候世事就是这样,无心插柳柳成荫。当初在汉中,戚宇曾上过贺文、欲送其不甚美貌之女,秦亮对他没怎么上心;却未想到,关键时刻,竟是此人送来了成都的详尽情报!
彼此寒暄了两句,戚茂便细说成都的情况。司马师等人回到了成都,竟然要劝刘禅迁都!
不过戚茂刚说完,钟会、贾充便最先开口,认为蜀国主不会迁走。
戚茂便道:「家父见过益州士人领袖谯允南,谯允南亦称,大多朝臣不同意姜伯约之计。但谯允南一时也不敢断言,乃因蜀汉兵马、目前在姜伯约手里,还有一些荆州人、东州士人正在劝说国主。」
秦亮心情比较复杂,不置可否地说了一句:「不得不说,姜维很有些想法。」
以空间换取战场上的有利条件,某些时候确实是个办法!但魏国人对于益州百姓来说,并不是异族;蜀军放弃大片地盘、拉长战线,不见得就有利。
果然钟会也道:「如果蜀汉朝廷那么做,确实给我军增加了困难,然同样也会影响蜀军的军心!」
戚茂道:「谯中散等人在朝,也曾用这个理由劝诫国主。」
情报差不多说清楚了,秦亮便说道:「我先让人把卿带去陈都督那里,卿暂且留在前军营中,不用告诉别人身份。」
戚茂拱手道:「仆愿听从大将军安排。」
目前的进军序列,陈泰变成了前锋。原因很简单,剑阁关之役后,中垒营等部人马在休整,陈泰部先走。
秦亮又道:「汝父子有功,朝廷定不会亏待。」
戚茂道:「家父曾言,仆等愿为大魏效力、不因贪功,是不想看到诸夏军民、长年累月自相残杀,只愿早日平息战乱,百姓安宁。但若遇异族入寇,吾等乡民愿冲杀在前,保土安民!」
秦亮赞道:「卿等识大义也!我大魏将士不远千里用兵,正是为了一统河山,结束连年争战。」
戚茂深揖告退。
秦亮站在山坡上,没有立刻离开,又观望了一会周遭的地形。
目力所及、这梓潼水仿佛是一条分界线。东边全是连绵不绝的
山,金牛道也是从一条山谷中延伸过来的;而西面的山脉,仿佛忽然要小一些了。
而只要过了前方的涪县,地形又会有一个变化。之后是分栋岭(龙泉山)北麓的绵竹关,过去便能进入成都平原!
征程貌似已接近目的地,现在秦亮当然极其不愿意看到、刘禅跑路!
钟会仿佛察觉了秦亮的心情,他的声音道:「今早陈都督还禀报,姜维部依旧在涪县那边。」
秦亮「嗯」了一声,缓缓点头回应。
刘禅应该不会跑!但只怕万一、他真的被人成功忽悠,丢下成都平原跑路了;那么攻灭蜀汉的标志性事件,要拖延到什么时候去?
秦亮站在山坡上,转头眺望来时的山谷,很容易就能想到,北面有米仓山、秦川。如果他远离洛阳朝廷、在益州这地方呆得太久,恐非什么好事!
而且益州盆地、不只有这里是山区,除了分栋岭(龙泉山)以西的成都小平原,盆地内其实全是山区与丘陵地带。境内还有无数的河流,行军没那么容易,并非北方平原那般、骑兵可以四面纵横。
秦亮收起眺望的目光,转头随口道:「我军既已突破剑阁关,处境再怎么也比起初好。」
大伙纷纷附和道,「是阿,大将军攻灭蜀汉,只是时间迟早!」「最险还是绕行剑阁关之时。」「看姜维还能跑到何处……」
秦亮呼出一口气,「走罢!」
其实秦亮不想再去回顾了,那时的煎熬与忧虑。在剑阁关以南的几天、着实压力最大;而焦虑的心境、大概在洛阳时就有了。或许人都会本能地抗拒不确定因素。
所以这次突破了剑阁关,定要一鼓作气拿下蜀汉国!如果一不留神吃了亏、面临只能退兵的境地,下次再想突破剑阁关,估计比今年更艰难!
数日前亮一直在对自己进行心理暗示、心态不能浮躁,如今看来也是对的。
形势依旧不甚明朗,有时候为了实现目标,确实不能怕麻烦!
没一会,秦亮等人便走下了山坡。各部人马仍然沿着金牛道,向西南挺进。秦亮派人去前方,命令陈泰时刻注意涪县的动静,有任何军情、应立刻报于中军。
蜀汉军在历次战役中,基本没有受到重大损失,估计蜀军还有约十万之众,其中的主力应该还在姜维手里。那股大军仍是一头野兽,却仿佛变成了一头易惊之兽!
如果它忽然受了惊扰,离开涪县、沿着涪水往江州方向去了,那事情或将变得更加复杂。
……司马师等人在成都没呆几天,他们很快就返回涪县了,不过张翼留在了成都、返程没有随行。军情已到了燃眉之急的程度,朝廷自然不能商量太久,终于作出了决策。
姜维的方略,并未获得支持!朝廷作出了折中的决定,不迁都、也不议和,要姜伯约凭借汉军主力拒敌!
诏令姜维率军抵御曹兵,不得弃守涪关,置涪县百姓、将士家眷于不顾。同时调诸葛丞相之子诸葛瞻、前往绵竹关驻守。
这倒是最不让人意外的结果,成都各种主张的人都有、时间又紧迫,大概也只有折中,才最不容易立刻引发内乱罢!
姜维卷起帛书,递给了董厥。一旁的司马师道:「谯周等人有说辞,使陛下生出了顾虑。」姜维看向司马师道:「如此也好!」
二人拱手,跟着姜维走出了房间。他们走到夯土台基上,径直进县寺阁楼厅堂。
一群将领已然等候在此,纷纷向姜维执礼。姜维道:「陛下有诏令。」
众人这才分站两边,站好了队伍。董厥走到北面,展开了帛书,大伙纷纷跪伏在地、行稽首之礼。
尚书仆射读完诏令,姜维随后起身,走
到前面、开口断然道:「汉军与曹军历经大小战役无算,杀敌不知其数。诸位亦曾追随于我、几番北伐,两国打了那么多年。投降者之身家性命,将全在贼人一念之间!必定没有好下场!」
诸将沉默不语,堂上一时间鸦雀无声,仿佛掉根针都能听见。
姜维遂接着说道:「涪关近左,山水纵横,贼军远道而来、人困马乏,又有轻敌之心。而涪县本是北伐时的大本营,军械、战车一应俱全,我军主力重兵已聚集于此,有地形之利、以逸待劳,只要将士用命,胜算极大!」
大伙这才陆续开口,「军中士卒沮丧,诸位须得尽快鼓舞士气。」「国家存亡,就看此役了!」
又有人站出来抱拳道:「曹军粮道险远,只要无法获胜,或将自行退兵。我军何不坚守涪县城池关隘,使其知难而退?」
司马师毫不犹豫道:「秦亮不可能知难而退。」
姜维也道:「曹军突破剑阁关,是靠出其不意的偷袭,若是时间差错旬日、一旦我军援兵至,秦亮便无法成功!如今好不容易得逞,秦亮岂会轻易退兵?」.
他稍微停顿一下,继续说道:「涪关不是剑阁关,只是防守无甚作用。曹军只要在城池附近、选择地形构筑工事,我军反而会被限制。那时秦亮再分兵绕道去成都,如何应对?」
人们听罢,纷纷赞同姜维的判断。
涪县这边、虽然也是山地,但周围的地形已不险峻,如果守军只是坚守不出、敌军要绕行总有办法。
还有后面的绵竹关、凭借分栋岭北麓的山势,看似扼守住了金牛大道,却也不是什么险关;敌军放弃大路、便很容易绕过去。
不过涪县的汉军还能四处活动,曹军想用马队绕过去、则太过冒险!敌骑既无攻城器械,粮道亦无,成都那边没有种牧草,战马要吃粮、消耗数倍于步兵,对粮道的依赖远胜步军。汉军主力尚在,若能先击退敌军骑兵,反而能增加战胜的信心!
姜维道:「只要在此击败曹军,我军尾随追击,便可夺回剑阁关,乘胜收复汉中三郡、进逼陇右关中,也不是不可能!」
他说罢挥拳慷慨道:「背水一战,此役必胜!」诸将无不振奋,呼道:「必胜!」
第六百四十五章 定音
这次姜维没有跑,还在涪县!
前锋陈泰部、隔日便抵达了涪县城东北,距离县城约三四十里处。两军的斥候游兵已经交手,但未见有大规模的军队离开涪县。
既然如此,此次伐蜀战争的最后一战、正应是在涪县附近爆发!
剑阁关之战,实际是双方前军的角逐,都来没得及调集大部主力;而涪县之役,聚集主力会战的条件已经成熟了,这场战役的规模更大!不过规模越大的战役,未见得持续时间就越长。因为越复杂的组织,越容易出意外,极有可能兵力没有消耗完,整个局面就难以控制了。
当然也是一锤定音的决战!
蜀军若战败,很难再重新组织大规模的抵抗;魏军亦如此,一旦这样的会战失败、赶紧想办法退兵才是正事!秦亮同样难以接受失败,眼看目标就在近前,如果再灰溜溜地回去,什么都踏马的没捞着、反而影响在魏国的威望,后续面临的麻烦更多。
秦亮率军继续走金牛道,向涪县方向挺进。这几天是晴空骄阳,小暑已经过了,天气很炎热,幸好金牛道两侧种了不少松柏遮阴。
饶是如此,秦亮也没让各部走得太快,从临近中午到下午、阳光最毒辣的时辰,他便让将士们找阴凉处就地休息。
战场上有一些不可控因素,譬如军中爆发疫疾、大量减员!益州是开发很早的地盘、尤其是成都平原附近,环境早已适合人类居住,但夏季的气候总是湿热一些,对于北方将士来说、并不是很适应。
秦亮也在军中颁发了一些律令,诸如下令各部辎重营、须准备放凉的开水,并配制一些清热解毒的草药水,夜晚阴燃艾草等物制烟驱蚊。有人风热生病,则进行隔离居住。
魏军的战力、人数都有优势,秦亮对此役是有信心的,就担心出现什么意外。各***队有强弱多寡之别,但战阵上的不可控因素很多,胜负并非简单的庙算决定。
当然他没有说出心思。不管怎样,再熬过几日,一切都会明朗起来!
两天之后,秦亮的中军人马便抵达了陈泰军驻地。
此地离城池尚有数十里之遥,南边有一处大湖泊,西边就是芙蓉溪。周围一大片丘陵地带,散落的村庄、房屋随处可见。地形低处都是稻田,丘陵山坡上也开垦过,除了种粟的旱地,还有菜地、柑橘树。
当然百姓都跑光了,兴许去了涪县城,也许去山里躲了起来。由于蜀汉官府的言论,估计魏军在益州的名声、仍然不太好。
「懆阿,呸!」骑马在后面的熊寿忽然骂了一声,只见他手里拿着一个剥开的柑橘,酸得脸皮都皱了起来。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便听见了杨威的声音:「还没熟、当然酸涩,这种柑橘要等果皮变黄。」
身边的官员先后笑了几声。秦亮在洛阳吃过益州的柑橘,但在益州随处可见的柑橘、要运输到洛阳售卖,就变成了奢侈品,价格高得离谱。
没一会,陈泰等人便迎接过来了,人们相互见礼寒暄。秦亮发现了西边芙蓉溪上的浮桥,便不打算去中军驻地,而要往芙蓉溪边去。
「那片山里有我们的人?」秦亮遥指对岸远处起伏的山势。
陈泰道:「回大将军,蜀军主要在南边活动、尚未大举北上,我军游骑已控制附近地方。」他转头又道,「因蜀军主力在芙蓉溪西岸,仆便事先架好了浮桥,南侧锁河的铁链、是原来在西汉水拦木筏的东西。」
秦亮点头道:「玄伯不愧大将之才,做事很周全。」
他说罢、便要带着护卫渡河。立刻有人劝阻,提醒大将军注意安全,裴秀也当即献上了新制的地图。但秦亮说了一句:「还是要亲眼看看。」
于是一群人骑
马渡过了芙蓉溪、来到了西岸,循着一大片河滩平地继续往西行。大伙在山脉西麓寻到了一处缓坡,径直骑马冲上了山脊!
山上除了旱地、果树林,偶尔能看到灌木竹林,夏季的杂草则到处都是,长得十分茂密。益州地区的植被,确非北方可比。
秦亮翻身下马,步行寻到了一处高地南侧。俯视下方,便能看到蜿蜒的芙蓉溪、正循着山谷流淌;山下隔着一道开阔的谷地,对面起伏的山势、也映入了眼帘。
秦亮站在棕马旁边,有时眺望周围的景象,有时埋头细看裴秀制作的地图、先找到了县城在图上的位置。
此时涪县的城市规模应该很小,即便是益州重镇、它也只是个县城。涪水与芙蓉溪汇流之处,形成了个像是「丫」字的形状,芙蓉溪在右侧、自东北方向汇入涪水;而涪县城靠近汇水口,便位于芙蓉溪的东岸,在一座叫富乐山的山里。
传言当初刘备到了益州,益州还是刘璋的地盘。两人在涪县宴饮,刘备感慨了一句「富哉,今日之乐乎」,后来蜀汉立国,那座山便被人称作富乐山。
城池虽在芙蓉溪东岸,但位居山间、有山脉拱卫;所以进出的主要地方,反而是西城外芙蓉溪上的一道石拱桥。金牛大道、涪关等也都在城西!涪水关则位于城南富乐山下的古渡口。.
秦亮等人站的地方,便在县城以北、三四十里之外!
陈泰指着南边的山势,说道:「大将军且看,那一片山、其势一直延伸到涪水东岸。我军斥候多方打探、审问俘虏得知,姜维军主力,应在离此地约二十里外。一大片平坦的盆地里,蜀军设立了许多营垒。」
秦亮点了点头回应,继续琢磨地形。
陈泰又道:「南边的山、名曰白虎,从白虎山东麓过去、沿河畔道路南行,有一条开阔的谷地,可以通向蜀汉军大营。」
秦亮忽然问道:「对面的白虎山上、没看见营垒工事,山后面是什么情况?」
陈泰立刻答道:「山后边还是山,近两日来、唯有蜀军游兵在那边活动,并未设置营垒防御。」
秦亮道:「这里离姜维的大本营比较远,或因姜维忌惮我军骑兵机动,故先行收缩了兵力。」
不过收缩聚拢兵力,本来也是大规模会战的前期迹象。正如秦亮以前便有的看法,主力会战、没有双方的配合是打不起来的!十万人级别的军队,要在战场上展开就要很长时间,只要一方不愿意会战、早就提前跑路了。
身边的人陆续附和道:「大将军所言极是。」
秦亮说道:「姜维不在城中,却选了一处四面高地的围城立营。我军从各个方向进攻、都是仰攻,地势上有些吃亏;沿山谷进军,则会遭受两面高地上的箭矢覆盖!最好的突破方向,正是沿着此山后面的山脊。」
这时他转头环视周围的属官部将,目光停留在了潘忠脸上。潘忠麾下的中坚营左校,在剑阁关之役时没赶上,基本没经历任何战斗,兵员还是满编!
此潘忠确实与传说中的上将潘凤、毫无关系,他的模样长得不如杨威和熊寿凶悍、个人武力亦不甚出众,但他跟着秦亮打了那么多年的仗,对于中军的战术很娴熟,带兵经验也很丰富,并不会坏事。
潘忠也留意到了秦亮的目光,微微拱手弯腰。
秦亮当即说道:「明日一早,志为率部先渡河,然后沿着下边的山麓过来,要迅速占领对面的白虎山高地。」
潘忠片刻后才回过神,忙抱拳道:「仆谨遵将令!」
大伙这才明白,秦亮在安排最重要的部署了!
刚才没吭声的文钦,斜着眼睛、看了一眼个子矮一头的潘忠,立刻向秦亮抱拳道:「大将军,仆在凉州军中
、选有一股勇悍之卒,请为先锋陷阵之师!」
难怪文钦的人缘不好,有时候他的傲慢、简直是不加掩饰!潘忠是庐江军心腹部将出身、如今又是洛阳中军大将,他文钦何必当面一副看不起人的神态?不过文钦这样的性情,或许倒是优点。
潘忠没有吭声,并未与文钦争吵。
秦亮不动声色道:「凉州军多骑兵,但无论在山脊上、还是山谷里,常规战术不好迂回侧击。文将军之精骑,我自有用处。」
文钦这才拱手道:「喏。」
秦亮转头,又看了一眼南面起伏的地形,能亲眼观望的地方、都清楚了;再往南走有点危险,他便不想再多逗留。秦亮转身翻上马背,遂带着随行的人、沿着来路下山,依旧驰马通过河滩地、走浮桥返回军营。
陈泰选的营地不错,地方够大,离敌军大本营还有相当的距离、且有一条芙蓉溪阻隔。魏军在这里、可以先把陆续到达的人马聚集起来。
周围到处都是房屋,秦亮便选了一个村庄作为中军行辕。时辰尚早,他又陆续召见了一些斥候轻兵将领、当面询问情况,进一步把涪县周围的情况搞清楚。
只等到了傍晚、他便打算开始部署明日的战斗序列,先发起进攻再说!
秦亮知道,大军对峙、往往会持续很长时间,双方都不敢轻易决战;干得最多的事,却是小股人马的多次试探、袭扰、挑战。有时候若时机不好,僵持几个月也并非不可能。
但是此役,他不愿丝毫耽搁,魏军现在的状态就很好、至少还没有出什么问题!要是拖延时间、反而出现了非战斗因素影响,岂不是叫一个夜长梦多?
第六百四十六章 白虎
芙蓉溪西岸,魏军中坚营左校军潘忠部、率先占领的山脊,便属于白虎山山脉。其东南方向,靠着芙蓉溪的连绵山脉,则为青龙!
两道山脉之间的山谷,才是人口居住的地方,也是大路通行之处。循着那条山谷南下,正是蜀汉军的大本营、以及通往涪县县城的大道。
而山坡上、平日并非人们经常活动的地方。但是军队的进攻,并未沿着大路进行,白虎山上南北延伸的山梁、才是魏军的主攻方位!
天亮有一阵子了,不过东边的地平线上仍不见太阳,天空灰蒙蒙的。青山绿水之间,却并不宁静,一直都有人声喧哗嘈杂笼罩,仿佛无孔不入。
决定蜀汉国家存亡、乃至天下格局的大战,已然迅速爆发!
因为地形的缘故,先前各处山沟里的轻兵游骑、早已在进行拼杀。估计魏蜀两军的主帅,也不知道战斗究竟是从何时开始的。
漫山遍野都是人,人们的叫喊、马嘶从山间四面传来,鼓声号角声也是此起彼伏。偶尔响起的火器齐射最容易分辨,「噼噼啪啪」就像过节的鞭炮一样。
山脉、竹林草木阻隔了视线,许多将士大概都不太清楚,究竟哪些地方有友军、哪里有敌军。人们大致只能确定,魏军在北,蜀汉军在南。
不过秦亮等大将当然知道,战场情况是怎么回事。
魏军聚集兵力的主要战阵,实际是一个弧形攻势!潘忠部来得最早、先占领了白虎山山脊北端,循着高地朝南推进,正是整个战场的中秧突出部。两翼无数阵列、则沿着宽阔的山坡,逐次展开。
白虎山西麓有一片湖泊,周围还有许多小山沟。双方的斥候轻兵、要时刻监视敌军的动向,并预警可能的侧翼包抄袭扰,所以各处山沟、村子、林子里,轻兵散兵的小规模战斗、从没消停过!
而白虎山与青龙山之间的山谷大路上,蜀汉军把大量车兵部署在了那里、防备魏军的突击;但魏军并未走谷地进攻。
倒是在白虎山东侧的宽阔大坡上,正有推进的魏军左翼诸军,一部分人已经到了山谷里。
山谷中有一处不高的山丘高地。山丘南坡的村庄里、许多稻草盖的房屋,不知被谁给点燃了。一时间火光冲天,黑色的灰烬在风中飘得满天都是。
火势暂时阻滞了蜀汉军摆在山谷里的人马。这时东边青龙山坡上的蜀汉军、却继续下来了,好像试图要从侧翼靠近,以策应山谷正面的蜀军。
不过魏军整个中央大阵、本就大致是个弧形,左翼很容易便调整好了阵列,以面对青龙山方向过来的敌军。
东南面不断传来蜀军将士的大喊。「噼里啪啦」密集的弦声传了过来,抛射的箭矢如雨点一般、飞到了魏军阵列的上空。
「阿!哎呀……」不时便有痛呼声从人群里传来,有些魏军士卒、连敌兵人都没见着,便死伤在了阵中。
冀州人东方治也在白虎山大阵的左翼,他此时正位于东南侧的第一排,手持刀盾立阵。因为东方治是中垒营的武将,属于大将军麾下最有战力的队伍,几乎每一场大战他都在!
不过东方治即便历经多次战役,至今都还活得好好的!以他的经验,眼下自己也不用太担心。虽然站在第一排,但前排的步兵都穿着重甲、还拿着盾,防护很好。而且偏军远程攻击的阶段,弓箭多是抛射,后排的将士反而更危险。
果不出所料,忽然两排后面的将士,「叮叮哐哐」冰雹砸铁一样的声音之间、又传来了一声惨叫。东方治回头看了一眼,一根箭矢恰好从斜上方、揷入了那士卒盆领上的空档,射入了他的脖颈!那士卒实在太倒霉,穿着盆领平常连刀都砍不进,却死于箭矢的盲目抛射!士卒整个人倒在了地上,后面的人俯身看了一
下,便补上了他的位置。
「啪啪啪……」魏军方阵中的队列轻兵也发起了一轮齐射,刚飞出去的箭矢,隐约「嗖嗖」直响;綳緊的弓弦、仿佛把空气都弹得在颤栗!
东方治不禁抬头看去,只见空中一片黑点,无数箭矢仿佛蝗虫似的、朝半空飞了出去。远处的敌兵阵中,同样是一片哗然,时不时有人在队列中倒下。
这样的轻兵抛射箭矢,除非遇到士气低落的乌合之众,几乎不可能只靠远程攻击、便击溃对手。但是这么持续的覆盖射击,稀稀拉拉的死伤加起来,伤亡仍然相当可观!有时候大战结束之后,一个百人队里的伤亡、过半都是箭伤。
就在这时,阵中传来了「咚、咚、咚……」缓慢的鼓声,东方治又回头看了一眼,一面旗帜正在前后摇动。随即传来了参战将的喊声:「轻兵先行!」
散兵从两翼的方阵间隙中,先向前出动了,接着在后方齐射的弓弩队列、走东方治身边的队列缝隙中前进。
东方治缓缓拔出了腰间刀鞘的环首刀、他的背上还有一把。他将刀身置于木盾上方,便招呼屯长道:「左右屯,进!」
前方传来了一阵弓弦的响声,东方治带着自己的部下、开始跟紧轻兵的队列。「砰」一声,一枝箭矢忽然斜揷到了木盾上,羽尾还在剧烈摇摆余震,东方治把木盾往下一挪,挥刀一刀砍断了箭杆。
人们以蜿蜒的横排一齐前行,沿着坎坷不平的地面、走过了早已被踩得一片狼藉的空心菜地,然后横穿一条铺了石板的道路。
这时前边的阵列轻兵撤退了,但四五十步外的蜀汉军前排、还有弩兵在那里拼命拉着蹶张弩!
随着鼓声的节奏忽然加快,众将士的心跳仿佛也快了,东方治挥动环首刀、大喊了一声,大伙开始加快脚步往前走,人们的眼睛都瞪圆了!哪怕是经历过多次战阵,东方治此时的心头也是緊綳着。.
前方「啪啪啪……」的一片弦声响起,蜀军用蹶张弩对着魏军前排平射,大多弩矢都射到了盾牌和铠甲上。东方治左侧没隔几个人、一个士卒忽然「啊」地叫了一声,身体还在原地僵直了一下,然后在向前扑倒在地。但同伴们顾不上他,继续手持兵器前进。
很快蜀军的弩兵也撤了,东方治身后传来了参战将的叫喊:「铍兵前队!」
将领的军令说完,锣声才随即加入。东方治也挥刀招呼左右的部下:「右翼!走右翼……」众军立刻转身,横队变纵队,走右侧撤离!
「杀阿!杀……」对面的敌军刀盾兵、长矛兵率先喊叫起来,列队开始向前冲杀。
魏军这边长声幺幺的喊叫:「前队……」
东方治等人、跑到了右翼的方阵间隙中,没一会便听到了「砰砰砰」的铜火铳炸响,接着烟雾弥漫、一股刺鼻的气味直扑面门。
「嚯!」齐声呐喊传来,战阵上顿时哗然、喊杀声随之震耳欲聋,巨大的噪音、让东方治感觉整个脑袋都在「嗡嗡」直响。
不过东方治等人没有急着冲杀,敌军正面的主阵是长矛重步兵,刀盾兵几乎打不动,还得魏军的阵列重步兵打正面。但没一会,魏军的长铍兵刚从侧翼过去,蜀军的花队就从侧翼冲过来了,东方治当即举起环首刀大喊:「杀!」
「叮叮哐哐」的剧烈撞击声在四下响起,几个拿着长矛的蜀兵冲了过来。东方治带着左右士卒、不退反进,迎战上前!
「哐!」他先用盾从前侧撞向一杆长矛,几乎与此同时、整个人便主动奔了上去。盾牌刚从前侧挪开,他右手的刀便自上而下、径直挥了下去。「铛!」地一声巨响,刀口成功砍中对方的头盔,那敌兵一会没反应过来、整个人好像都懵了!
东方治随即又用木盾猛撞敌
兵面门,「阿呀!」那人大叫一声,人被向后掀翻过去。更多的敌兵挥舞着矛、刀盾进逼,这时后面的魏军矛兵也增援上来、大伙长短兵器前后配合,顿时战线变得犬牙交错。
进退拼杀许久,这边的矛兵向前冲杀了过去。东方治遂站在原地歇口气,他这才抬起头、四下观望了一下。
周围的喧嚣声一直没停,空中的箭矢、仍然在乱糟糟地飞过,那些轻兵撤回去之后,还有人向空中抛射。淡淡的硝烟飘散,南面远处的山谷里,蜀军的步兵、配合成排的车兵,正在缓缓北进。
而这边的魏军马队,还在白虎山那边驻队没动。不过看这样子、马队也要出动掩护步军方阵了。
因为魏军步兵、应该很快便要向白虎山那边撤退,以维系大阵左翼的战线。不然等蜀军车兵、从山谷里推进过来,青龙山方向的蜀军也发起进攻,东方治所在的部、便将会被两面夹击!
不过只要魏军左翼突出部、稍微向白虎山方向收缩,蜀军也难以取得进展!
蜀军那些战车是人力推行的偏厢车、又慢又重,要推上山坡不太容易,何况还要对抗魏军的攻击。敌军若敢深入,白虎山坡上的魏***向杀下来,又该是蜀军处境不利、将面临居高临下的两面合攻。
第六百四十七章 血色
白虎山上下的各处战场、已经打成了僵持状态,甚至是添油战术!
有的方位暂时看不清楚,但听声音都能判断、战线没什么变化。两军交战之处、尤其是进入短兵相接的状态后,喧哗声非常大,几乎所有人都在大喊大叫,概莫能外。
不知何处燃烧的烟雾,顺着风吹、飘上了白虎山的山脊,稀疏的树木之间烟雾缥缈。秦亮骑着马、循着靠近山脊的荒地往南,向潘忠部的方向走。
周围的旌旗、在草木间飘扬,此地都是张猛部的人。将士们坐在地上,见到秦亮的旗帜、许多人都起身抱拳:“大将军!大将军……”
秦亮顾不上人们,骑着马径直往南去了。
一行人很快过了白虎山的主峰。从山梁过去没一会,潘忠便骑着马迎了上来。潘忠正要下马见礼,秦亮便摆手道:“免礼了。”潘忠遂在马背上抱拳一拜。
秦亮看了一眼面部棱角不明显的潘忠,一时间不禁生出了个念头,选潘忠打前锋、难道是个失误?但事已至此,秦亮也不想对部将发懈情绪,遂暗自深吸了口气,冷静地观望了一会前方的战场,“这里过去大致是上坡。”
潘忠道:“如大将军所言,往南的山梁有坡度。”
就在这时,南边传来了“砰砰砰……”的一阵声音,秦亮抬头一看,只见一片火光闪烁。顷刻之间,哗然的声音也随之而来。
秦亮便加快了语速:“左翼青龙山,我军未派主力过去进攻。如果白虎山高地无法推进,大军侧翼有威胁、则无法尽量展开,我军的兵力优势便发挥不出来。志为不必太计较、兵力的损耗对比,应增加进攻的烈度,让蜀汉军见识大魏军的凶猛!”
潘忠正色抱拳,斩钉截铁地说道:“仆、谨遵军令!”
秦亮点了一下头,不再多言,与潘忠相互拱手道别。
白虎山高地上的正面战场,两军一番厮杀之后,再次各自退走了。占了优势的魏军、亦已溃散了几个百人队方阵,兵器人马同样有折损,没法继续进攻,只能先换上预备队。
但这时,潘忠直接把骑兵换到了正面!
此地战场,几乎没有侧翼!左侧山腰有一片塌方的陡坡,再往下就靠近白虎山与青龙山之间的山谷了;右翼的低洼处有一大片湖泊,湖畔同样有陡坡,小股纵队可以迂回,大片人马会堵在道路崎岖的地方。
蜀汉军也立刻发现了魏军的动静,他们迅速将精锐长矛兵调动到了阵前!
寻常步兵用的长矛、只有丈余,便于双持冲锋拼杀。但秦亮十年前开了个坏头,先恢复了西汉那时的超长矛,然后还用骑兵陷阵;现在吴蜀两国都复古了、重新装备了约两丈长的拒阵长矛。
魏军马队上前,稍微整顿了一下队伍。这时“咚、咚、咚”的鼓声响起,前方的马队分作多股纵队,开始慢慢向前推进。
这里的土地,早已被无数人马反复踩踏成了夯土,杂草、庄稼大多都给踩进了泥里。唯有稀疏的树木、竹子还在光秃秃的山上完好无损。
几株吉贝(木棉花)开满了嫣红的花,乍看不见绿叶、树梢上全是花朵。风掠过山梁,那血红色的花瓣飘了一地!一些黑漆漆的玄甲上也沾上了飘落的花瓣,玄甲仿佛也变成了涂过些许朱漆的铠甲。
众骑开始慢跑,铠甲上稀疏的吉贝花重新飘落而去。
吉贝花的点缀,一时间仿佛给拼命厮杀的战场、增添了几分凄美与悲壮。
“嚯!”远处的蜀汉军阵中传来了齐声呐喊,看其阵仗气势、果然上了精锐!无数蜀军士卒、把拒阵长矛放平了,前排的人将长矛尾部抵住了地面、手脚并用稳住长矛,后排的矛也从队列间隙中伸了出来。
远远看去,蜀军各个方阵简直变成了长满尖刺的豪猪!
“呜呜……咚咚咚……”鼓声与水牛号角齐鸣,顷刻之间,“噼里啪啪”的弦声便响成一片,空中仿佛一片乌云袭来!
魏军的马群里,“叮叮当当”清脆的声音络绎不绝,更多的箭矢揷到了地面上、仿佛凭空长出了一片芦苇。“嘶……”战马的嘶鸣中,不时有人被从马背上摔下去了。
但箭雨无法阻挡魏军马队,反而好像刺激了众军!刹那之间,此起彼伏的呐喊声骤然而起,“一统河山!河山……”喊声一片,而一些人纯粹只是大张着嘴吼叫,早已不成语句。
“隆隆隆……”的马蹄声也变成了巨大的轰鸣,骑兵们端起配重长矛,奋力向前冲锋而去。整个山梁上,仿佛雷声鸣动!
马军纵队迅速向敌阵靠拢,好像所有人都叫喊起来,巨大喧哗声、连轰鸣的马蹄也无法压下去。
咬紧牙关、瞪目看着钢铁洪流的蜀汉兵士卒,已然近在面前!但蜀汉军阵营一动不动,显然马群的冲锋、没能直接将其震退。
魏军马队见状,立刻开始转向,洪流变成了旋涡似的,从刺猬般的步阵前横冲而过。
“啪啪啪啪!”沉闷却巨大的撞击声响成一片,魏军骑兵掠过阵前时,用长矛横击步兵的加长矛。
那蜀汉军的步兵拒阵矛抵在地面上,能支撑正面的冲击,但因为太长、难免头重脚轻,被骑矛从侧面扫过、便是支撑不住!
蜀军阵中的武将大声喊叫,蜀汉军士卒直接放弃了长矛,以免被战马加持的速度、连人带矛给掀翻!
不断有长矛被击打在地,后排的士卒立刻往前递长矛,仿佛被拔掉了长刺的巨兽、迅速又长出了尖刺。
冲过去的魏军马兵没法后退,从右到左攻掠之后、便纷纷朝左后方迂回。一股马队从左前侧往回跑时,一匹马忽然踩翻了泥土,嘶鸣着往陡坡下面摔了下去,那骑兵在马背上失重,顿时大叫:“懆!我懆阿……”
魏军马队轮番冲锋,但马军是纵队、并不能在所有地方保持压力。于是蜀军将士凑准机会,便有人跑出阵列,去捡拾落在地上的长矛。
没一会,魏军更多的马群冲过去了!如林的长矛、涌动的铁甲阵仗非常大,那空中“嗖嗖”飞来的箭矢至少看起来十分渺小,仿佛是砂石落进江河。箭矢不断造成杀伤,但在疯狂宏大的动静中、也没有影响魏军铁骑的声势。
有的蜀汉兵握矛的手都发抖了!不断有骑兵矛横扫击翻长矛。
就在这时,一个蜀兵率先失误,“啪”地一声巨响过后、骑兵矛顿时折断!而那蜀兵连人带矛给向左侧掀翻,顿时撞倒了几个人,阵队是一阵动荡。
蜀军横摆的几个步军方阵,不断出现了失误,阵前开始变得混乱。
这边数骑魏兵冲近,却没有掠阵,他们看见前排翻倒混乱的敌兵,遂勒马减速,上去便拿着长矛刺击。“啊!”地一声惨叫,骑兵矛凭借着剩下的速度,直接刺穿了一个蜀兵的铠甲,鲜血在铁甲上直流。
但是有蜀兵从阵中冲出来了,将长矛反举到肩膀上,一下子就向骑兵的腰部扎去。“哐当”一声,那骑兵痛呼一声,人向一侧仰了一下、差点没摔下马来。
数骑踢马便往左侧走,但立刻阻滞了后面迂回过来的马兵纵队,许多骑兵不得不勒马减速。“嘶!”一匹马的前蹄扬起,嘶鸣了一声直接停下来了。另一匹战马则被箭矢射伤了,前蹄忽然跪倒在地上,马背上的骑士几乎在空中飞了起来,长矛脱手,在半空还不忘惊恐地大骂一声,穿着铠甲的身体“哐当”一声重重地砸向地面。
“啪啪”的木杆击打声不绝于耳,喧哗声中时不时传来一声嘶声裂肺的大叫。
魏军后方的将领、总算暂停了后续纵队的冲锋。前边那些减速的马兵渐渐迂回离开了,冲杀的通道重新通畅,魏军马队中才传来一声大喊:“杀!”
众军从数十步外便开始加速,短暂的慢跑之后,一群马兵再次冲向敌阵。正在捡拾长矛的蜀兵士卒,有个人刚刚站起来,便传来“哐当”一声巨响,一杆骑矛从他的肩甲、盆领上横撞而过,巨大的力量立刻将其掀翻在地,蜀兵士卒只能叫唤、已经站不起来了。
又是一阵密集的木杆撞击声,许多长矛被掀落在地,步兵士卒被自己人撞倒,阵前一片凌乱。后续冲来的骑兵没有击打长矛,虽然也在转向横奔,却是往蜀兵人群里冲。
“轰”地一声巨响,一杆骑矛直接撞到了蜀兵的铠甲上,长矛折断了,但那蜀兵惨叫着扑倒出去、眼看也是活不成了。魏军马兵纵队已经从一个地方杀入了敌阵!
魏军兵峰斜揷入步军队列,然后从另一个地方冲出去。无数的喊叫、怒吼、惨呼混成一团,震耳欲聋,许多战马变成了空马,跟着马队还在奔跑。此时魏军不能算细账,若算上付出的代价、多半也是血亏。
但阵中的蜀兵没有了超长矛队列的拒阵,根本挡不住马队穿插。许多人甚至无法抑制、铁马奔到眼前带来的震恐,开始了乱跑溃逃!
这个蜀汉军方阵一片哗然,眼看是没救,马上就会直接崩溃!
第六百四十八章 庆幸
战场上简直是瞬息万变,进展来得非常忽然!一上午僵持了很久的战线,却在白虎山梁的阵地上、让魏军骤然从中秧突破了。
蜀汉军中间的一个大方阵轰然溃败,魏军骑兵杀入混乱的人群、便如同坚石掉入泥沼,兵峰只能被迟缓、完全无法被阻挡!许多骑兵已经丢失了配重骑矛,双手挥舞着长铍左冲右突。
「阿!哎呀……」惨叫声四处都是,蜀军阵列崩溃之后,死伤的速度、远超列阵对战!
骑兵凭借马力的速度,攻击的力量也非同寻常,长矛、长铍刺击劈砍在蜀汉兵身上,有时能直接桶穿铠甲,有时没破甲、沉重的撞击也能让人非死即伤,效率远胜步军「叮叮哐哐」相互砍铁、才能槁死人的情况。
喧哗声更是震天动地,怒吼与惨呼夹杂在一起,整个山梁上,仿佛都是「嗡嗡」的噪音。蜀汉军的战鼓未停,然而中间的士卒都在往后跑。
前线的蜀汉军将领,仍然满脸惊诧。重步兵方阵、被骑兵从正面迅速击溃的情况,确实很少遇见!但蜀军将领没法迟疑,立刻率领不多的马兵增援了上去,在这种紧要关头,也只有骑兵才可能及时投入、以图稳住阵脚!
两军马队先是一阵拼杀混战。没一会,忽然一股刚赶到的魏军马队来了,大群骑兵抬起了配重骑矛,大喊道:「杀!杀阿!」轰鸣的马蹄声由远及近,骑兵犹如一柄巨剑一样直揷蜀军马队。
魏军的骑矛非常笨重,小股游骑混战时没什么用,但成群结队之后、威力极强!冲进马队之中,到处都是敌骑,骑矛又长、总能撞到敌骑。
电光火石之间,便有许多蜀军骑兵被从马背上撞翻。嘈杂的马队里,越来越多的空马、正跟着骑兵在惊慌地奔跑。
「隆隆隆……」不断有马队向南冲去,山梁上开阔的山体仿佛都在顫动!
魏军骑兵前锋、经历了对付步军方阵的陷阵之战,又与蜀军援兵杀了一阵;当他们冲到南边时,其实战马的体力已经不太行了,马匹的嘶吼、喷气四处可闻,冲击速度也明显缓慢。.
但蜀军崩溃的乱兵,直接涌向了后侧的预备队方阵,极其影响士气、容易破坏队列。待到魏军马兵掩杀而来时,人们眼睁睁地看着高头大马上、铁甲骑士迎面冲来;一些阵列中的蜀军步卒、径直跟着乱兵开始后退,阵列的混乱,叫人猝不及防!
强弩之末的魏军马队,陆续又冲垮了一个敌军后方的方阵!
就在这时,魏军的步兵阵列也及时跟上了,很快就占据了蜀汉军中秧方阵的位置。
一片魏军的军旗在风中招展,大量步兵以纵队迅速推进。中军来到敌军中间的阵地上时,才陆续组成面向左右两侧的横队。
这下蜀汉军的前军,东西两边剩下的战阵、忽然面临了两面夹击!
「砰砰砰……」起伏的地形上,一片火光闪烁。魏军步兵从侧翼发起冲击之前,前排的综合铍兵、仍然先放了装填好的铜铳,然后人们扔掉火铳,拿起长铍从敌军侧翼冲杀上去!
人群里嘈杂声响彻云霄,在魏军步军的冲锋下、蜀军队列十分混乱。蜀汉军摆在白虎山上的阵列,都是面朝北面,一时间根本来不及调整阵型!其方阵侧翼、什么兵都有,长矛重步兵、长矛重步兵、刀盾兵都一起面对了魏兵的冲击!魏军铍兵直接陷阵,冲入蜀军阵列混战。很快后面的魏军长矛重步兵也杀上来了。
潘忠部的步骑,业已全部冲到了蜀军的阵地上。后面的张猛部万余将士,亦尾随其后!
整个战线仿佛变成了个「几」字,魏军的弧形攻势,变成了从白虎山中秧的突进。
北边的魏军各部,依次循着白虎山向南运动。秦亮的中军人马,带着各种旗号器械,渐渐也到了之前潘
忠部的阵地。
秦亮骑着马、一边与大量人马一起缓缓前进,一边观望着前方的战线,当即下令道:「传令文钦,率凉州军马队,沿白虎山脊往前攻击!」
军谋掾王浑抱拳领命,来到中军鼓号那里,用鼓声号声、以及旗帜就地向文钦部传讯。同时取令旗,派出中军轻兵去传令文钦。
秦亮还在山梁上,又朝东南方的山谷里观望。白虎山与青龙山之间的谷地里,还有许多蜀兵方阵,大量依仗偏厢车的车兵也在阵中!仓促之下,那些蜀军根本无法顺利撤退,也挡不住魏军。
待到整个战场的弧形攻势、继续在两翼展开,而中间突入蜀军战线的魏军人马,再从白虎山高地上冲杀下去;山谷里的敌军必将在劣势地形上、遭受两面夹击!
远处的喊杀、呐喊以及喧嚣仍然不绝于耳,战斗持续着。但是秦亮完全可以确定了,此役魏军已然大获全胜!
这样天崩地裂般的变数,连秦亮自己都有些诧异。不过他转念一想,蜀军在剑阁关失利之后、应该极大地影响了士气。
緊綳的情绪、悬着的心,仿佛也随着战场的形势变化,一下子就松开了!
一时间秦亮甚至想开怀大笑。不过一想到战胜的喜悦、其实非常残酷,双方都付出了不小的伤亡,他在打赢之后也很少能笑得出来。
正如一句明言所说,战胜是除了战败之外、最大的悲剧,此言应非惺惺作态!看着尸横遍野的场面,闻着空气中的血腥味、夹杂着失禁的臭味,还有伤兵的隐约叫唤,战场上获得的狂喜、确实很难表达出来。
不过大概有一种慰藉罢,只要想想战败的下场,此情此景总是令人庆幸!
于是秦亮的表现,只是仰头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钟会的声音感慨道:「大将军真用兵如神也!」
果然属官、部将们也都确定状况了,又有人憿动道:「此灭国之战也!大将军威名、必使天下人肃然起敬。」
秦亮转头回应了一句:「幸得将士用命,方能战胜。」
他忽然发现地面上有些红色的东西,定睛一看、原来是踩在泥里的花瓣。他不禁向西边转头一看,便发现几株木棉花树、满树的红花挂在枝头。
花树深处,天空依旧有阴云,不过时辰离中午很近了、天空也变得明亮了许多。山脉大地上的景象、也变得豁然明朗!
一枚花瓣飘了过来,秦亮看见了它、侧身迅速伸手抓住,放在手心里观摩了一下。片刻后,他才抬起头继续眺望喧哗的方向,随手把花瓣扔在了地上。
第六百四十九章 观天
青龙山与白虎山之间,宽阔的山谷里、到处都亮着火光,黑烟滚滚。宛若整个谷地都烧起来了似的!
白虎山上的魏军正沿着东面坡地而下,率先冲到山麓的人马、是许多游骑散兵。四下燃起熊熊大火的偏厢车,就是魏军骑兵给点燃的!那些骑兵里有人携带了桐油火罐,扔到偏厢车上撞碎、后面的火箭便抛射过来了,「轰」地一声,火光与黑烟一下子便冒了起来。
魏军马队一边袭扰,一边还在大喊:「举双手、扔兵器,不杀不杀!」
空中有东南风,浓烟从山谷里腾起,随着风势已经飘到白虎山脊上了。
秦亮率众穿过乌烟瘴气的山坡,竟然直接冲到了白虎山的南端、且未遇到有效的抵抗!
他在高地上勒马停了下来,只见白虎山的南边、果然有一大片开阔地。观望之下,便见文钦部骑兵、已直接杀到蜀汉军的大本营去了!
那开阔地上有许多房屋、帐篷、藩篱,甚至边缘还修建了好几座望楼。从高处望去,大营里火光闪烁,腾起了一股股烟雾;巨大的嘈杂噪音在山间回响,到处都是人。远看一切事物都变小了,仿佛一锅正在沸腾的大乱炖!
此时的场面,倒让人想起一只果子、不是从外围慢慢剥开的,而是有人从中间生生掰开了!然后才从裂缝处、向两边扩大伤口。
秦亮不再往南行进,他找了一处陡坡位置,便带着中军护卫、以及各种器械驻扎于此。
白虎山两侧都有山谷、更远处还有山脉,各处的蜀汉军仍在作战!尤其是东南面的青龙山上,占据高地的蜀汉军、一时间似乎还有战斗优势。但局部的情况,于事无补。
靠近芙蓉溪的青龙山、山势比白虎山还要高大雄壮,然蜀汉军不可能守得住整片高地!待魏军占据了整个山谷,从多处围攻,青龙山上的蜀汉军虽然居高临下、却没有那么多兵力四面抵抗。
在整个战场的分割、破碎之后,局势不可能再有逆转了!只不过追击、包抄、清缴还需要许久。
秦亮从马背上跳了下来,站在山脊上,不禁环视着涪县城北面的山川形势。翘首迎风,登高远眺,此刻他好像不只是在看涪县,而是在看整个益州!仿若叫一个东临涪县、以观天下!
如果在平原上、地势当然更加开阔,但目力所及其实看不了太远。倒是在这种山脉起伏的地方,一旦爬上了高处,视野中的风物、反而十分壮阔!
此前蜀汉国、已经长时间地得到了军民认同,大致还没有到达全面败坏、摇摇欲坠的地步;因此秦亮此番灭国的时机,应该不太成熟!只靠军事一条路,遭遇的抵抗自然激烈,尤其是突破剑阁关防线的时候,他提着脑袋干的事、至今都不能确定是否明智。
但无论如何,如今他总算是得偿所愿了!眼下他已能够去具体想象,此役结束之后、所能打开的局面。实际上他最关注的地方,并非大战发生的蜀汉国、益州,仍然是在洛阳,在大魏。
……姜维此时退到了白虎山西南,正在一座山的山脊上。山坡下面,连汉军的大本营都乱了,战场的形势十分明了。
「唉!」姜维忽然仰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长叹了一声。
仅仅在一天之前,他还抱有希望!即便是此时、此刻,汉军还有大量的兵力在战场上。
然而,一切都完了!姜维没法让所有人、全都舍弃性命,拼死到底,没有人能做到。不管是那些溃逃的乱兵,还是正在设法后撤的队伍,他都不能再强迫他们、回头夺回白虎山!人太多了,执法队也控制不住。
姜维的手緊紧握着剑柄,他毕竟是行大将军事,并未亲自上阵拼杀,因此佩剑在整个战役中、几乎未曾出鞘。
身边的部将亲兵
,却紧张地盯着姜维的手,或许怕他的剑一出鞘、便是要自裁!
姜维的脸色纸白,但仍旧保持着镇定,他当然不会自裁、甚至没有要冲上去故意战死的意思。他知道,那么做毫无用处。
直到此时,姜维仍然在埋头冥思苦想,还有没有什么奇谋、能够逆转天命?至于是什么手段、要付出什么代价,他是不管的,关键是要有用!
远处的嘈杂声笼罩在整个大地上,但姜维身边竟是死一般的沉寂。
这时终于有部将劝道:「将军,现在涪关还在我军之手。先走罢,再不走、要被围在这座山上了!」
「走!」姜维当机立断,转身扶住马背,便翻身上马。
众将士遂簇拥着姜维,骑马而行,从大本营驻地的西侧山上退走。
不知过了多久,众军来到了涪县城对面、芙蓉溪西岸。大伙到达此地,已经能看到涪县的城楼。
眼下汉军主力已经大败,将士死伤、被俘起码会过半,军械辎重更是损失殆尽;涪县即便还能死守,也成为了死地!于是姜维并未打算去县城,而是带着人、继续朝涪水方向撤退。
此役大概算是背水一战,大军后方,有涪水、芙蓉溪两条河流阻拦。但并不是没有退路,涪县城西南方向、涪水较窄的地方,已经事先搭建了浮桥,原先主要是为了与成都方向、保持畅通的联络。
姜维暂时也没有去浮桥,而是在芙蓉溪西岸暂时驻留,准备先收拢一些后退回来的人马。
身边的司马师许久没有吭声了,他的神色看起来、似乎比姜维还要难受!司马师在姜维身边、一直是做谋士的事情,但他在魏国当过领军将军,其实是个能排兵布阵的将才,当然很明白汉军此时的处境。
姜维把司马师单独叫到了营寨外面,从怀里拿出了一份帛书,径直说道:「上面有大将军印信,子元去东吴罢!尽快赶到巴东郡,在关隘见到汉军守将,便告诉他们、汝要前往吴国请援。」
「将军……」司马师的神情顿时十分复杂,但还是伸手接过了帛书。姜维点了点头。
两人沉默片刻,司马师又问:「将军何去何从?」
姜维道:「朝廷派了诸葛瞻到绵竹关督军,随后我便把前线的兵权、交给诸葛瞻。我与子元的身份不同,须得回成都、以听候朝廷发落。」
话音一落,彼此又是相顾无言。其实他们有很多话可以说、很多情绪想發泄,但司马师与姜维的性情有点相似之处,都是那种很冷静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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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谢本书至尊书友「书友简」的又一个盟主!」
第六百五十章 时过境迁
次日一早,涪县的消息便以快马送到了蜀郡。曹魏大将军秦亮与汉军主力、在涪县北大战,一个多时辰便击破了汉军大阵中军,姜维军大败!
一众大臣惊惧万分,很快聚集到了皇宫偏殿里商议对策,但现在还有个锤子的对策?明眼人都很清楚,如今唯剩两条路可选,要么直接投降、要么赶紧跑!
费承看向珠帘,只见陛下的身影隐约在里面、已经是坐不住的样子,不断地转头与宦官黄皓小声说着什么。
虽然看不清陛下的神态,但陛下此时必定很慌,连动作仪态也顾不上了。而正座旁的黄皓缩着脖子、弯着腰,亦不复往昔的样子。
大伙聚在一起,与其说是商议,不如说在争吵!
有人破口大骂姜维误国。也有人说、乃因众人都低估了曹魏大将军秦亮的凶悍。
中散大夫谯周一边骂姜维,一边说出了心里话:“涪县之战前,本来可以议和。姜维等坚持要与曹魏军大战,现在激怒了杀神一样的秦仲明,敌军一旦攻入成都、城中会变成什么样?陛下与诸公又会是怎样的境遇?”
五皇子的声音道:“谯中散是想投降罢?”
谯周怒道:“现在投降也没多好的下场了!”
五皇子道:“请父皇当机立断,即刻率军走犍为郡去南中,联络江州等地汉军,仍可与贼军周旋。”
谯周立刻驳斥道:“十万汉军都抵挡不住秦亮,再去那蛮荒之地,何来人马、国力与曹军作战?”
皇帝终于开口了,用异样的声音道:“待我深思熟虑,容后再议。”
诸臣纷纷揖拜告退。这时费承才留意到,刚才诸公争吵得厉害,但更多的人其实并未说话!有些话,确实不太适合当众言谈。
因此今日皇帝召见大臣,没在正殿、而是在偏殿;可能起初皇帝就没打算聚众议事,而是想单独与一些大臣见面。但是诸臣得知前线消息之后、都来到了皇宫,这才有刚才的一阵吵闹争执。
好几个大臣都在骂姜维,费承也对姜维没有好感,主要还是因为那个刺客郭循、正是姜维打西平郡时带回来的人,而且宫里还传出了难以证实的流言、姜维纵容了刺客!但先前费承还是没有跟着骂姜维,事情确实不能混淆,涪县之战的责任、应该不能全怪姜维,关键还是力所不能及,打不赢秦亮!
费承也不去府寺了,离开偏殿之后,他便径直回家。
他乘坐马车、带着随从走到大街上时,只见已经有人赶着装满包袱的车、慌慌张张地往城门方向去了!前线的消息传得真快阿,不过能有马车的人、多半并非寻常庶民,估计与朝中官员有来往,所以耳目很灵通。
古朴的砖石街道上,偶见匆忙赶路的人、此时人还不多。但要不了多久,事情便会在市井间传开,到时候城内的景象估计会更乱。
然而形势变化,比预料中还要快!
刚刚过去五日,便听说曹军前锋马队快到凤凰山了!凤凰山位于成都城北,离成都城已经很近,一旦渡过凤凰水(沙河)、则可兵临城下!
从涪县到成都,走大路都有两百六七十里,曹军自涪县之战后、几乎没有任何停留,还得加紧行军、才能用五天时间靠近成都!
何况中途还有绵竹关、广汉、新都等城池。据报曹军没有去攻打绵竹关,而是留下了邓艾军在那里控扼路口,曹军主力则从北面绕行而过。
绵竹关的诸葛瞻先是固守关隘,发现曹军主力绕道,便聚集剩下的兵马、想去攻打曹军的后军辎重。诸葛瞻凌晨时分带兵出发,不料还是被邓艾军察觉,两军遂在分栋岭(龙泉关)北麓的山地发生大战。汉军大败,诸葛瞻等诸汉室勋贵大将不愿投降、战死于阵中。
成都附近的广汉、新都城官民则坚守不出,也没有投降、只待成都朝廷的政令。
费承眼看时间不早了,便没有赶着进宫,先等到明日一早。事到今日之田地,谁都没办法了!
但尚公主的二弟不在家里,费承遂叫上妹妹,还是想趁敌军没有进城、抓紧时机一家人见个面。
兄妹二人刚叫奴仆准备好车马,太子竟忽然来了!本来妹妹费氏还没迎亲过门、不便与太子相见,这时既然在门楼内碰见,那只能上前见礼。
太子先转头看了一眼费氏,接着才一把抓住费承的手掌,顫声道:“吾五弟死了!”
五皇子就是刘谌。费承忙问道:“发生了何事?”
费承道:“父皇刚刚下诏命、准备亡国礼,五弟听说之后,便回家杀了妻子,全家都杀了!然后自尽于府中!”
兄妹二人、以及旁边的奴仆都愣在原地,不知是震惊于皇帝投降的诏令,还是五皇子之死。妹妹费氏的脸色纸白,多半是对五皇子一家之死的感受最深,因为她与五皇子的妻子崔氏认识、且有来往!
太子又道:“思远(诸葛瞻)他们也死了。”
费承抹了一把眼泪,哽咽道:“仆已然听闻,殿下请到厅中说话。”
妹妹刚才碰见了太子、已见过礼,三人便一起回到厅堂落座。
太阳已经下山,光线渐渐黯淡,周围笼罩在了朦胧的暮气之中。唯有虫子的鸣叫,一直在庭院中不得安宁。
皇室出了事,太子却亲自赶着来见费承、倒是叫费承有些意外。两家虽是姻亲(续娶),但毕竟礼仪还没办完。
这时太子的一句话、终于解开了费承的些许疑惑,“不久前我从妹夫那里听说,曹魏大将军秦仲明、与费将军曾有书信来往?”
妹妹本来垂目跪坐着,照礼仪不好直视太子,但她听到这里,也忽然转头看了太子一眼。太子似乎一直留了心、关注着妹妹,随即也与妹对视了一眼,他的神情似乎有点复杂。
费承道:“当初秦仲明还是曹魏的小官,曹爽攻打汉国那次,秦仲明在太白南麓、阻击了先父的兵马。先父倒认为秦仲明是个人才,遂尝试拉拢劝降。”
他轻轻摇了摇头,“然时过境迁,当初秦仲明在曹魏的处境危险,阿父也是因此才想到拉拢他;现在他身居曹魏大将军之位,权倾朝野,又攻灭了汉国,不需要什么退路了!人都是看境遇的。”
妹的眼睛里露出了气愤:“他做着曹魏的官,为何一定要与汉国过不去?”
费承沉声道:“其志不在小!”他顿了顿又道,“此人的名声起得很快,但历经多次大战,未闻败绩,正是依靠武力威名、以获得大权。汉国遇到这样的人,实属国运不利。姜维率十万大军、举国精锐几乎都在其手,却一天时间都没能顶住!”
他转头看向太子道,“殿下是陛下长子、汉国皇太子,只需遵从陛下的诏令,从旁辅佐。”
或许是妹妹在旁,太子总算收敛了一些恐慌,叹息道:“曹军本就残曝,我最担心,刚刚经历血战的秦亮军进入成都,会大开杀戒,涂炭百姓!”
费承感慨道:“殿下真仁义也!”
他说罢侧目看了一眼妹妹,接着道:“陛下出城时,臣当追随陛下左右。虽然只有先父与秦仲明通过书信、关系隔了一层,但仆一旦见着秦仲明,必竭尽全力,劝说他勿要残害益州百姓。”
太子点头道:“伯续有乃父之风。”
费承道:“费家虽是荆州人士,但益州人多年爱戴先父,仆无力带兵抵御曹军,唯有现在、为益州百姓死谏。”
太子赞许了一声,没一会便道:“我刚从五弟府上过来。那就此告辞,我再去一趟五弟府中。”
费承兄妹顿首道别,然后起身送太子出大门。
眼看天色已晚,费承只得取消了去二弟家的行程。第二天一早、天刚蒙蒙亮,费承便要出门,前去皇宫。
妹起得也很早,费承见到她、便叮嘱道:“魏军已至城北,我出门之后、可能回不了家了。最近城里有点混乱,妹不要出门,好生在家里呆着。”
费氏好像察觉到了生离死别的意味,神情忧虑道:“长兄忙完了公事,便尽快回家!”
费承点了一下头,正要转身。妹的声音又道:“长兄!见到了秦仲明之后,长兄不要说些话来激他,想点办法再劝诫。”
“我知道,放心罢。”费承应了一声,便往马厩那边走去。
费承赶到皇宫时,倒是在宫里见到了二弟,但兄弟俩顾不上多言。正殿外面的庭院里,已经跪伏了好几个大臣、在那里痛哭涕流!
所谓准备亡国之礼,其实就是不讲条件、直接投降!如今秦亮军先击溃了汉军所有主力、才兵临城下,朝廷确实没什么好谈的了,生死荣辱、只能全凭别人处置!
国家是皇帝的国家,皇帝自己下诏要降,臣子便只能追随皇帝左右。
但此事必定要记载到史册!费承等人不能只顾悲痛,仍须维持陛下的礼仪,至少要力所能及地、避免皇帝遭受额外的侮辱。
第六百五十一章 亡国之礼
不到中午,从皇宫里出来的队伍、便路过了费家宅邸大门外,要去城北。
费氏听到奴仆侍女禀报,也跟着上了望楼,朝门外的大街上看。只见一行人不多,与平常皇帝偶尔出门的阵仗相差甚远,总共只有二十余人;但是费家的人都觉得很稀奇,仔细观望、想知道是何讲究。
这是亡国礼!当然稀奇,建于成都的汉国只会出现这么一次,不识字的人们当然闻所未闻。
整个队伍以一辆马车为主体,白马、不上漆的素车挂着白布,车上装着一口棺材!马车前面还赶着一只羊。随行的文武大臣全部穿上了白麻丧服。费氏在人群里,看到了长兄、二哥的身影,同样穿着粗麻孝服。
暂时没看到皇帝,估计在城里不好露面、此时仍呆在马车里。
但费氏在书上看到过记载,等皇帝见了敌军大将军,比大臣的形象还要狼狈!皇帝会光着上身、牵着羊,双手反绑,玉玺也只能叼在嘴里,可谓耻辱至极!
费氏父兄都效忠于汉国皇帝,平时只要提到皇帝、都是态度恭敬,决不敢亵渎半分!
但高高在上、臣民人主的皇帝陛下,竟然要遭受这样的屈辱。费氏虽是妇人,此时也感到了十分震撼、心痛,仿佛从生下来就坚信的某些东西、轰然崩塌了!身在曝力杀戮之间,人们仿佛又变回了茹毛饮血的野兽!
那一行人出了城北之后,又走许久,终于来到了凤凰水西岸。远远地、已能看到魏军的游骑斥候,皇帝刘禅便从马车上下来,赤膊、反绑,牵羊步行。
凤凰水(沙河)又叫升仙水。乃因汉朝的张伯子在凤凰水修仙,后来骑着红色斑纹的老虎飞走了,所以凤凰山在民间又被叫作升仙山、凤凰水叫升仙水。而凤凰山则是一座并不高大的山坡,山坡上下全是生竹与桃树,因为在平原上、才闻名于此,若是换作山区,那样一座山都不配有名字。
果然魏军游骑从两翼包抄过来,一队人看了一会,便靠近上前、带着刘禅的队伍去军营。
魏军中军军营,便设在凤凰山南麓的一个村子里。大抵是因刚到不久,什么工事也没有,周围全是军旗、兵马。
一群人垂头丧气,被带到了一座瓦房宅子前面。刘禅光着膀子,已把玉玺袋子衔在了嘴里,等候敌人的发落!许多将士都在外面围观,汉国君臣也没办法。
很快有人搬着筵席出来了,铺设在了门房中的屋檐下。起初大伙以为是魏国大将军秦亮的位置,但铺设席位的地方、并不在中间,而在侧面。
等了不知多久,门房内终于有人喊道:「大将军到!」
身披札甲的秦亮、从陈旧的门房里走了出来,目光立刻被眼前光溜溜的一身肥肉吸引,光着膀子的人、应该正是蜀汉皇帝刘禅!
刘禅看起来就是个中年胖子,皮肤是真的很白。但秦亮转念一想,不缺饮食、还整天呆在宫里不出门的人,长胖实在太正常了,除非肠胃吸收有问题。
看着阿斗这么一副模样,着实是挺屈辱。
但当權者失败,就是这个下场!阿斗起码是公然于天下的蜀国主,秦亮肯定不能杀他;如果换作秦亮、被人带兵逼到了脸上,估计更惨,还不如阿斗!
从事中郎钟会也出来了,拿着纸笔、便在檐台上的筵席间跪坐下来,开始仔细地观摩此时的场景。钟会要作图!钟会主要是擅长书法,丹青好像只是略通。真正的工笔画大师,还得是王濬的丈人、已经去世的徐邈。
钟会提起笔,秦亮才忽然意识到、此乃历史性的重要一幕!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今日便是合的开始。
只不过这陈旧粗陋的地方,屋檐下还堆放着枯枝柴禾、沾满干涸泥巴的竹筐,麻雀「叽叽喳喳」地在竹
林里叫唤。身在其间的人,似乎没有多么庄严的感觉。
刘禅见到秦亮,愣了一下。秦亮走上前,先伸手取下了叼在阿斗嘴里的玉玺。
这时刘禅干脆地跪到了地上,身后的一群穿丧服的人、也随之跪倒。刘禅道:「汉国主刘禅,自缚于军前,向秦将军……乞降!」
蜀汉大臣中立刻传来了压抑的呜咽、哽咽,已经有人哭得泪流满面。
秦亮观望了一眼,心头有点不悦,但是并未发火。不管怎样,总比他们裹挟着阿斗跑路了好!
他一时没有回应,先把玉玺从袋子里倒出来、对着阳光看了一下。
这块玉玺当然不是传国玉玺,传国玉玺在洛阳皇宫里,缺了一角用黄金补的、而且玺肩上还被曹丕刻了一行字「大魏受汉传国玺」。
但秦亮手里这一块,此刻的作用也非常大!它是蜀汉政權的标志性物品,仍然可以暂时用来号令益州别的地方。
秦亮看清楚了玉玺,收了起来,这才开口道:「魏大将军,接受蜀汉国君臣投降!」
说罢秦亮伸手将阿斗扶了起来,然后「唰」地一声拔出宝剑,吓了阿斗一跳!但秦亮并不是要伤害他,而是亲手将阿斗绑在后面的绳子割断了,然后拉了一下阿斗挂在腰间的上衣、表示遮掩的意思。.五
秦亮再次打量着做过皇帝的阿斗,阿斗的脸有点红,仍带着难堪与畏惧,但眼睛是干的,既没有哭、也没有太多悲伤的样子。
阿斗站起来之后,应已察觉到了秦亮善待之意、好像隐约松了口气,也在时不时看秦亮。两人偶然对视了一眼。
此时的人们明确表达了态度、还是比较可信的。蜀汉君臣以亡国之礼迎出,带着棺材就是任杀任剐之态;而秦亮接受投降、亲手给阿斗松绑,便是宽待之意。
秦亮的视线离开阿斗,朝后面说道:「尔等都起来罢。来人,把车上的棺材烧了,羊收了充作军资。」
事到如今,秦亮也是暗自长长地松了口气!风险极大、实为不易的伐蜀战争,今日总算是顺利收场了。后续还有不少收尾工作要做,不过关键性的事件已经过去。
秦亮也没有多少废话,又立刻对阿斗说了一句:「卿到了洛阳,受封公侯问题不大。」
虽然阿斗带着棺材来,但投降不就是为了活命、争取生活下去的机会吗?不然为何不跑路,或者干脆自杀、免受一次屈辱?
秦亮直接给他许诺,正是为了让阿斗明白、不要想着再搞事了!
便如同那些干绑票歹事的罪犯,有经验的罪犯一般会安抚肉票、许诺拿到钱肯定放人,绝不会有危险。只有脑子有问题的人,才会急着瘧待威胁,生怕肉票不想办法拼命反抗、甚至殊死一搏。
钟会抬起头道:「大将军说的话,在魏国朝廷最管用。」
阿斗应该听明白了,当即向秦亮揖拜了一下。
这时人群里一个声音道:「仆费承言,敬望秦将军善待益州百姓。」
秦亮立刻侧目,循着声音看去,问道:「费文伟乃汝父?」
穿着麻衣、面目平整的年轻人道:「正是先父。」
许多丧服官员都纷纷转头,看向费承。阿斗身边最近的人、应该是蜀汉太子,也专程扭头看了费承一眼。
秦亮以前对费祎挺有好感的,关键是此时的费家、在益州仍然很特别。
费祎掌權时、实行怀柔益州人的政策,在益州本地人中的威望很高;同时又属荆州派、在荆州人东州人那里也是领袖人物。要想快速稳定益州、稳住蜀汉降臣,拉拢费家应该是一条捷径!
不过秦亮没有急着回应费承,只是看向费承轻轻点头示意。
毕竟一两句话说不清楚,善待是什么样的善待、百姓又是指哪些人?魏军这么多兵马,让益州豪族出点酒肉犒军,搬一些存粮出来、补充调运不足的粮草,以及赈济受战事影响的黔首,应该不过分罢?
至于屠城,秦亮当然不可能下令干!益州人说到底又不是外人,魏国朝廷用兵攻灭蜀汉割据政權、是要占领治理这个地方的,不是殖民、不是抢劫,而是要消化此地!将来的人力物力,都要为朝廷所用。进行毫无必要的屠戮、制造仇恨,岂不是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
涪县之役后,有人提议把蜀军尸首筑为京观,以彰显武功、震慑益州。秦亮也是几乎想也没想、便立刻拒绝了,还叫辎重营掩埋尸首入土为安,并尽量救治蜀汉军伤卒。
这也是因为秦亮一向认为,魏吴蜀三国之间的战争、属于自相残杀的内战。
要宣扬武功、也得先回洛阳,可以在洛阳朝廷中、借军功增添征治资本与威望。而在受到兵祸波及的当地,这种宣扬对于治理善后、只有副作用!
受降仪式可以结束了。秦亮这才想起了一件最急迫的事,便问道:「此时守备巴东郡白帝城的人是谁?」
阿斗转头向一个中年人确认。那中年人拱手道:「仆董厥言,罗宪刚调任巴东郡守,白帝城守将是罗宪。」
秦亮道:「立刻以蜀汉朝廷的名义、给罗宪写诏令,叫他不得放任吴军通过,须原地驻军等待,向赶到巴东的魏军将领归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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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五十二章 山高路远
先备好了送去巴东郡的诏令,秦亮便不在村子里多作逗留,随即下令中军进城!
魏军将士进城控制四城、以及各处重要路口,然后征用成都县寺,作为中军行辕。县寺官吏则搬到蜀郡郡府去,腾出地方。
而皇宫不用太重视,因为秦亮要将阿斗扣下、留在中军观察一段时间;除了几个近臣,别的蜀汉官员则放其回家。
阿斗来投降时,夏侯霸并不在队伍中。秦亮是认识夏侯霸的,当年曹爽伐蜀时、他在长安见过夏侯霸。
不过秦亮暂时没有管夏侯霸,如果此人要跑、在魏军进城之前就跑了,也不必等到现在;就像司马师一样。
反倒是姜维、秦亮专门问了蜀国官员,据说还在家中待罪。秦亮离开村子时,叫来了从事中郎马茂,让马茂以及简培的部下,进城之后便立刻控制姜维府邸!
部署军务等事忙活了半天,及至夕阳西下之时,秦亮才在县寺阁楼安顿下来。
一阵疲惫感袭来,不仅因为琐事繁琐,而且眼下确实可以松口气了。
不过此时离天黑仍有一段时间,他也不可能这么早、到塌上去躺着。剩下的这段时间、倒还可以做点什么事。
想到费承还在县寺里陪着阿斗,秦亮便叫来费承,主动提出、要同往费家宅邸上香。
安排好行程,秦亮便回阁楼厅堂,在自己的包袱里找出了一件青色的丝绸袍服。这件袍服没有花纹,此行穿素一点正
好。不过毕竟身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秦亮还是把锁子甲穿在了袍服里面。
就在这时,祁大带着风尘仆仆的信使来了,从遥远的洛阳、带来了一叠书信。
里面有丈人王广的信,自然也有令君玄姬的家书。还有一些是钟会、王浑等人的信。
秦亮拆开自己的信件,因为要出门,便先大致浏览一遍内容、打算回来细看。忽然他发现了王广写的一件事,孙礼病逝了!
其实最近几年、秦亮与孙礼的来往不怎么密切,不过这个曾为辟主的人,在秦亮心里还是有位置的;毕竟孙礼是他到魏朝之后、最早认识的友人之一。
秦亮稍微算了一下日子,从洛阳送信过来也需要时间,因此孙礼临死也不知道、蜀汉被攻灭的消息!秦亮先是一阵失落和遗憾,接着也有些伤感。这世上,每天都有很多人死去,但死掉的人若是熟悉的亲朋,感受自然不同。
他暗自叹了一口气,戴上小冠,仍旧继续自己的行程。逝者已矣,活着的人还得继续自己的路。
费家宅邸就在北城这边,离县寺很近。
一众人很快就到了费家宅邸大门外。费承叫开了大门,祁大先带着甲兵进去了,秦亮则在门外稍微站一下、才打算进去。
以前费文伟做过蜀汉大将军,宅邸的规模还是很大,可是非常陈旧,像很多年没修缮过一样。南方的雨水多,瓦上、木头上的积垢,让材料看起来很不
牢固似的。
成都平原一向富庶、有天府之国美称,不料蜀汉穷尽国力进行武备,竟连达官显贵家里都这幅模样!
过了小会,费伯续便先走进大门,客气地转身做了个手势,“秦将军请。”
秦亮拱手道:“叨扰了。”
这次来费家宅邸,也不知道费女郎还在不在家里,但即便在娘家、可能也见不到。这些大家闺秀,一般是不会见生客。
不过秦亮与费氏也只是通过信。当时说什么迟早攻下蜀汉、要把她抢走,只是汉中之战胜利后,秦亮的情绪有点飘,所言不能全当真。
秦亮刚走进门楼,忽然见到天井里有个女郎,她一脸忧色,一边观望周围的甲兵,一边朝门楼走来。女郎可能就是费氏,应该从奴仆口中听说、伯续回家了。
几乎刹那间,秦亮脚下的步子便慢了下来。他早就从道士口中听说,费家女郎生得很美貌,但确实没料到、如此美貌。
她虽然穿着朴素的长裙,从水灵白皙的皮肤看只有十几岁,但身材高挑、一看就是大长腿。宽松的衣裙,也遮掩不住女郎垇凸有致的美妙曲线,小小年纪,衣襟便是鼓囊囊的。而且她的眉宇间有股英气,不愧为蜀汉大将军之女!
秦亮乍一看她的鹅蛋脸,印象就是她的皮肤很白,那种天生的白,一点胭脂水粉都没涂。乌黑的头发、洁白的皮肤、皓齿朱唇,眉毛也比寻常女子的浓一些。
一双秋水盈
盈的眼睛,忧郁的时候如罩迷离雾水;但那内外眼角都很锐利、似有锋芒,英气也大概来源于此。秦亮可以想象,这样有点像柳叶眼的眼睛,如果笑的时候,必定又会非常媚!
益州一隅,竟有此般女子?当然秦亮还是最喜欢令君玄姬,始终觉得她们最漂亮,偶然在外面遇到稀罕的美女、多半也是因为有新奇的加成。
只是可惜了,费家女郎好像已经嫁给了蜀汉太子。秦亮也不好意思问伯续,但两三年前就曾听说,费氏要做太子妃,过了这么久、或许成了?那蜀汉太子,秦亮先前在村子里见过,能与费氏联姻,原因应该就是蜀汉太子的身份;不过主要还是女方费氏、实属惊艳!
费氏看到秦亮、也怔了一下,站在天井里有点无所适从的样子。
她或许也能猜到秦亮是谁,毕竟费伯续今日便去了魏军军营里。
秦亮的形象确实是可以的,相貌很俊朗、身材长壮挺拔,今日这身青袍小冠、也多了几分儒雅气质,腰间的宝剑则又增英俊气度。不过他今天气色不太好,忽然心情完全放松、反而疲惫,可能神情间还多少带点伤感,影响了他自信从容的神态。
伯续的目光,从两人脸上扫过,便说道:“这是仆的妹妹。”
秦亮点了一下头,主动揖道:“幸会女郎。”
费氏的脸上顿时一片謿红,可能是天气太闷热了,她的额间也沁出了明显的汗珠
。她急忙还礼。
就在这时秦亮才察觉到、庭院里的某棵树上有只蝉,一直在那里“嘎……”地拼命叫唤。刚才他进了门,居然好像没听到!也许听到了,但注意力完全在别的地方。
印象里一想到蝉鸣,脑海里立刻就会浮现出刺眼的骄阳、午后、斑驳的树荫。原来夕阳西下、黄昏时分,也会有蝉鸣叫阿。
伯续又道:“魏国大将军,秦将军。”
费氏忙道:“妾拜见秦将军……妾担心长兄安危,才急着出来迎接。”
她说话是益州口音,听起来很特别。不过益州话一直都属于北方语系,很容易听懂。
秦亮的声音低沉温和:“没事的,我们两家早已通过信,哪能一点情面也不讲?”
费氏立刻埋下头,贝齿咬了一下朱唇。
这时秦亮才又加了一句:“起初是费将军先送来的信。”
费氏抬头看了秦亮一眼,眉宇间果然又有了英气,她转头对伯续道:“秦将军与我也写过信、就在阿父去世后不久,有什么不能说的?别人那么远写信来哀悼阿父,我自然觉得、至少应该回信道谢。”
既然她愿意承认,秦亮也不掩饰了:“以前只见其字、不见其人,如今终于相见,山高路远、着实不易。”
费氏道:“秦将军远在洛阳,相隔两千里,不嫌道阻且长,还是要对汉国用兵!”
秦亮想了想道:“有时候路远水长并不难,关键是、彼岸有没有自己想要的
东西(灭国之功)。”
费氏抬眼看了秦亮一下,随即垂目不吭声。
秦亮转头对伯续道:“请伯续引我去灵位前,很久之前、我便想给费将军上柱香了。”
“将军请。”伯续道。
费家的丧期已经过去,但灵位应该还没有搬走,几个人径直朝北边台基上走去。
伯续一边走,一边说道:“先父在时,对秦将军的见识胆魄、甚为称赞。仆却不知,原来将军也还记着先父。”
秦亮道:“费将军去世之前,那个信使本是费将军的人。我问她费将军是怎样的人,她说费将军很简朴,说话和气、脸上带着笑容,笑起来很真。”
兄妹二人都一副回忆的样子,然后露出了悲伤的神情。
过了一会,费氏忽然问道:“秦将军所言信使,是陆凝?”
秦亮点头道:“女郎也认识她?”
费氏道:“妾未曾谋面,只见过她手下的张羽和袁氏。”
秦亮随口道:“他们现在都在洛阳。”
很快几个人都到了灵堂,费氏兄妹先进去设座,然后跪到一旁行礼。
秦亮点了香,敬到木牌前面,也向费文伟的灵位揖拜。拜礼之后,秦亮便跪坐在灵前沉默不言、看着木牌呆了一会。不仅伯续在观察着他,费氏也偶尔悄悄看他。
大概因为刚知道孙礼死了,影响了他的情绪;此刻面对曾经的“退路”,亦已只剩下个木牌子,一时间心情忽然倒有点低落。
这个时代的成都、对于秦
亮只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只有费祎倒似乎有一种亲切感,但居然从未见过面。
第六百五十三章 不应粗浅
拜谒过费文伟的灵位之后,费家兄妹的态度、好似又有了些许不同。
伯续把秦亮请到厅堂入座,秦亮看了一眼西边的余晖,打算稍微再逗留一会便走。三人又谈起了费将军生前的事,难免有些感怀。
就在这时,有个奴仆从厅堂外走过。伯续拱手道:“请秦将军稍等,仆去去就来。”
秦亮点头回应。
厅堂的正门的敞着的,外面也有人影。不过屋子里、一下子暂且就只剩下两个人了。
费氏的黛眉微微一挑,抬眼飞快地看了秦亮一眼,低声道:“秦将军这么快对汉国用兵,与妾、妾没任何关系罢?”
秦亮微微怔了一下。不过以前那句话是他自己说出来的,当然不能否认。况且从费氏的语气听来,似乎也不是太相信。
战争非常复杂,动机必定不会那么简单。但秦亮当初从道士口中得知、费氏十分美貌,对于期待伐蜀战争的战果,应该也包括费氏罢?
秦亮不动声色地观赏着费氏的容貌身段,心里想到了此役的艰辛、尤其是剑阁之战的危险;如今终于打赢了战争,只是想抢阿斗一个儿媳,很过分吗?连蜀汉皇宫里那些皇后妃嫔,他都没动的。
他这时才沉吟道:“说不清楚。人做出一个艰难决策时、能有一万种理由,但若没有一颗种子,也许还是下不了决心。”
“种子?”费氏如秋水一般的眸子里,露出了将信将疑的神色。
费氏想了
片刻,又弯腰道:“将军既然与阿父引为知音,便不能不顾益州百姓。而今将军既已取得汉国之地,还望将军尽量约束将士,勿要再增罪孽。若将军答应、吾兄妹之请……”
她忽然没有说下去了,秦亮不禁催促:“我答应了,女郎要怎样?”
费氏忙看了秦亮一眼,好像想起了什么,欲言又止道:“下辈子妾愿当牛做马,以报将军今日之仁。”
刚说几句话,伯续已经返回来了,身影出现在了门外。秦亮便加快语速,沉声道:“女郎记不记得,其实这辈子、就是上辈子卿说的下辈子?”
费氏眼睛里的神色、顿时变幻不定,但伯续已经走进厅堂,她的目光闪烁、立刻避开了秦亮。
伯续进屋便抱拳道:“仆命人准备了薄宴,请秦将军留下用膳。”
秦亮站了起来,拱手道:“伯续好意,今日我只能心领。魏军将士刚入城,晚上要宵禁。时辰不早了,无法多谈,便请告辞。”
伯续留晚宴、只是尽地主之谊,但秦亮婉拒,他也毫不勉强,当即便要送秦亮。毕竟秦亮是魏军主帅,不愿轻易在蜀汉降臣家里吃东西、实属正常。
秦亮随口客气了一句,还是让兄妹二人相送。
待秦亮等人向门楼走去,祁大等设在庭院各处的岗哨,也随之逐渐撤走。
三人走到大门口,伯续与费氏站在原地,准备道别。秦亮转过身,恍然想起一件小事:“我们从北
面进城时,过了凤凰水,那座石桥是不是驷马桥?”
伯续道:“可以叫驷马桥。不过成都百姓常称作升仙桥,都是同一座。”
费氏垂目道:“秦将军想问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事,所以说驷马桥。”
听到她说的话,秦亮不禁笑了一下,拱手道:“之前就想到了此桥,已经走过了、却不能确定。二位留步,告辞。”
秦亮离开之后,费氏觉得整个人都是恍惚的,怎么吃了晚饭、与长兄说过什么话、如何沐浴、何时回房,她好像都记不清楚了!
等她回过神来时,已经在自己熟悉的卧房里,还是那陈旧古朴的房间。小窗外一轮下弦月、挂在夜空之中。
或许是因为今日经历的事,起伏真的太大。担心了几乎一整天,忽然家里闯进来一群披坚执锐的甲兵,当时费氏吓得不轻。等她看到长兄与一个年轻俊朗的将军在一起的样子,才明白甲兵只是误会。魏国的大将军,寻常出行的阵仗、也比汉国大将军要大。
毕竟那是一个能立刻攻克铜墙铁壁的剑阁关的人,让姜维十万大军在涪县、挡不住半日。汉国立国数十年,从来没有遇到过这样的强敌,至高无上的皇帝、也只能衔壁牵羊受尽屈辱!
只是真的没想到,曹魏大将军秦亮是那个模样。但又好像、就应该是那样子!
费氏看到他第一眼,便仿佛立刻认出来了,而且当时一瞬间、她完全控制不住
自己的感官,大概有些失态。但她只能自己决定说什么话、不说什么话而已,别的反应也没办法。
此刻费氏还在想,秦亮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他的眼神好像还在面前,他的声音也似乎刚刚在耳边响过。
那低沉的、略带疲惫的声音,偏偏非常好听,语速匀称,让人不知不觉陷入一种莫名的沉静气息之中,但在言辞之间、却又压抑着某种放枞的任意。
明明刚获得了辉煌的战功,却几乎没有狂傲的表现,反而言语神情之间,带着感伤。费氏不知道他经历了什么,忽然竟觉得有点心疼。只是偶然间他锐利的眼神,才让费氏意识到他掌握的可怖力量!
这时费氏感觉手腕上一痛,下意识伸手就“啪”地一声、准确地打死了一只蚊子。
她这才回过神来,然后起身进了塌上的纱橱。
忽然之间,费氏想起太子还在魏军军营,先前那么长时间、竟然忘记了问一下太子的处境,着实不太应该!
只不过以前好不容易才说服自己,太子是个好人,理由也很充分,各方面都能接受、挺适合,费家深受汉室恩惠……但一切竟然在一瞬间被破坏了,好像变得、让她没有了多少见面的期待。
秦亮的声音竟又好像在耳边响起。人做出一个艰难决策时、能有一万种理由,但若没有一颗种子,也许还是下不了决心。
他有时候说的话,就是那般稀奇!时不时总让
人觉得、挺有点歪理,不限于当时的话题。
费氏在纱橱里翻来覆去,一点睡意也没有,还有莫名心慌的感觉。
屋子里的灯已经吹灭了,她借着下弦月依稀的白光、又转头看向墙边的旧木柜。木柜下面的箱子里、有一只木匣,匣中有秦亮的亲笔字迹。
但瞬间她又醒悟过来,蹙眉小声道:“只见过一面罢了,谁知道他是怎样的人,别那么粗浅!”
第六百五十四章 无话可说
次日一早便有点闷热,大概因为没有风。现在还不是最热的时节,这天气感觉是要下大雨!
秦亮带着随从护卫出了县寺,直接前往姜维府中。
马茂、简培等人已经调兵控制了这座宅邸。秦亮来到前厅庭院的一间堂屋里,便与钟会王浑等跪坐在席子上,等了一会。
很快姜维就走到了门口,目光向屋子里扫视了一下。秦亮也立刻打量他。
只见姜维身材魁梧,可能五十来岁的人了,相貌气质仍旧不俗。秦亮不知多少次提到过姜维,也曾反复琢磨过彼此,但今日才是两人第一次见面!
在此之前,秦亮其实对姜维没什么好感。因为互为敌人、战场上相互算计,十分难搞;而且秦亮在王家宅邸遇到的刺客李勇、不仅刺伤了吴心,还想挑拨王秦两家的关系!见面之前,两人就有矛盾了。
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一个人本身的好坏、并非自己是否喜欢的唯一标准。好人有敌人,坏人也有朋友。
但到了这一刻,秦亮也不想再计较了。姜维终归是青史留名的人物,而且一切恩怨、主要也是因为各为其主。
大家还没说话,姜维便注视着秦亮,已经判断出谁是魏国大将军,他竟然冷静地揖道:“我乃姜维,久仰秦将军。”
秦亮便也起身拱手道:“彼此彼此。”
洛阳之役后,秦亮也去见过司马懿一面,记得当时、彼此间毫无礼节,确实没什么必要。
但姜维不同,直到此时、也是出奇地冷静沉着。
两人相互注视,好一会没说话。秦亮观察着姜维的眼睛,发现他隐约有黑眼圈、却并未表现出恐惧与绝望!大概只有愁绪苦闷。
曾经交手多次,若是想要聊点什么、当然有很多话题可以谈,只是好像没什么必要!
谈大义、谈魏蜀的合法性,也没多大意思。以秦亮的观念,即便真的有人能说服他,他也不怎么在乎,不可能发生艺术形象里、王朗气死的事。
而姜维也没有当面骂秦亮,即便在战场上被彻底击败了,他也未情绪崩溃、至少此刻没有。
其实秦亮不太喜欢、这种冷静的感觉!大概因为过于理智的状态,哪怕有理想和目标,往往也会缺乏一些生活之中、最简单的热情与活力;等到弥留之际,回顾自己的人生,也许会觉得体验有点单薄罢,全都为某种执念活着了。
秦亮沉默了一会,问了一句:“司马师哪去了?”
姜维开口,不卑不亢地说道:“我派他去了东吴请援。”
秦亮点了一下头,道:“既已见过面,我便不再久留了。”
于是几个人一起出堂屋,重新向门楼走去。
钟会在身后说道:“姜维仪表不俗,颇有将才,大将军可愿设法劝降他?”秦亮转头道:“他是个隐患。我不杀他,难道杀刘禅吗?”钟会叹了一口气,略作思索便点头道:“大将军所言非虚。”
一行人走到
门楼旁,见到了从事中郎马茂。秦亮站在原地,问道:“东西寻到了吗?”
马茂从怀里拿出一只瓷瓶,抱拳道:“仆已寻得。”
秦亮回头看了一眼堂屋方向,说道:“即刻送他上路罢。”
马茂道:“喏!”
秦亮抬了一下右手,又道:“刚才忘了告诉姜伯约一句,我会宽恕他的家眷。”
马茂揖拜道:“仆定把大将军之言,转告于姜维。”
秦亮安排好姜维的路,觉得仿佛又轻松了一头。姜维虽是败将,但关键问题、是他手里的实力不够!这种人是对手和敌人,有一股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执着,随时可能搞事,只能杀!
不像何骏那样的贪生怕死之辈,即便早有龃龉,秦亮也觉得没必要杀他。
大伙出门,又循着来路回县寺;今早出门一趟,秦亮正是专程来见姜维一面。本来昨日刚进城,他就想立刻送姜维上路,只因打算见上一面,才等到今早。刚才已经见过、姜维无话可说,那便就此告别了。
钟会很快拿着一幅画来到阁楼,让秦亮观摩。
正是昨日刘禅君臣以亡国之礼、到营前投降的画面!绘画的笔法较粗,不是工笔画,细腻写实不足,但钟会在丹青上还是有些造诣、乍看还挺传神。
“大将军若是满意,今日信使出发回朝廷奏事,顺带便可将此画送往洛阳。”钟会的声音道。
秦亮随口道:“不错。”
钟会又沉声道:“昨日仆见过
蜀国主身边的近臣,还见了宦官黄皓一面;夏侯霸并未劝降蜀国主,一句话也没说!仆又问了王玄冲,他派到成都的几个人、见过夏侯霸了。”
秦亮侧目看了一眼钟会:“我已听玄冲禀报过情况。”
钟会的进言到此为止、分寸拿捏得很好,不过他的意思已经说清楚。这时秦亮卷起图画,他便双手接过去、立刻转移话题道:“仆这便拿去,把东西交代予信使。”
秦亮犹自坐在原地,又想了一会。夏侯霸当初跑路,乃为了自保。但是秦亮此番携灭国之功、回到洛阳,夏侯霸的立场又不一样了,他的问题与夏侯玄相同。
只因夏侯霸是羊祜的丈人,从某种角度看,秦亮杀夏侯霸、比杀夏侯玄还不方便。
但此人与秦亮没有私怨,对于蜀汉显然也没啥归属感,堂妹嫁给了张飞而已。要说他还心向魏室,魏国这样的人却不少,单是宗室就还有许多人。秦亮稍作考虑,夏侯霸的年纪也很大了,便暂时不想动夏侯霸,先带回洛阳再说!
秦亮还得在成都呆一段时间,至少等益州各地归降,大致安排一下各级官府的人事,才能班师回朝。
眼下要尽快做的事,便是把蜀军降兵筛选一番,除了武将与精锐部曲、普通士卒全部放回屯田所在地!
因为大概一个多月之后,稻谷便能收了。益州一下子多出大量人马、分驻各处,粮食不够,得继续从汉中等
地调运;如果今年种下去的稻谷、收获不及时,搞不好有些地方还会出现饥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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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谢今日书友“书友61171402”的盟主!」
第六百五十五章 来时莫徘徊
魏军入城翌日,常年统率汉军的姜伯约、竟被直接杀了!
费氏这才回想起那天秦亮的模样,虽然面有疲惫之色,但刚从战场上过来的人、身上确实有杀气!
况且听长兄费伯续所言,在剑阁之役时、秦亮亲率三万余魏军漂流西汉水,根本没有退路!一旦战败、或是汉军援兵一到,秦亮就会全军覆没;如今秦亮率军攻灭汉国,怀有报復之心、确实并不奇怪。
不过没两天,长兄伯续又回来说起了一件事,魏军开始释放汉军俘虏!
费氏忙问道:“这么说来,魏军不会再兴屠戮?”
伯续点头道:“成都能征调的青壮全在军中,还能反抗的人、且人数足够,也只有那些降兵俘兵。秦将军如若还想大开杀戒,便不会放走那么多益州青壮。”
费氏脱口问道:“我们……长兄进言劝诫,起到了作用?”
伯续沉吟道:“不好说,然秦将军是能成大事之人!他急着释放俘兵,乃因稻????????????????谷临近成熟,大概还有一个多月。清点放人、赶路也要时间,所以不能再拖延。”
费氏细致地问道:“长兄怎么知道秦将军的用意?”
伯续转头道:“魏军中军召见了一些益州官员豪族,命令大伙出粮食、先赈济逃难的庶民。显然秦将军担心,益州经此两年袭扰大战、粮食歉收,可能会饿死人!”
费氏听到这里,心里十分复杂。
伯续感慨道:“秦将军身居高位,不仅长于治军用兵,且懂农时、明民间疾苦,故知休养生息之道。难怪当年阿父深喜之,向使阿父得到了如此英雄,国家岂不大治?”
费氏小声道:“长兄只是劝他不杀,他却还要治理赈济。”
伯续也悄悄说道:“秦仲明也不只是拉拢,他同样有防备心,汉军诸将、亲兵部曲没有放,仍旧羁押在营,这便是能干成事的人。陛下既降,汉国在秦仲明手里、必会成为魏国的一个州,翻不起风浪了。”
兄妹俩谈论了一会,宅邸里又来了客。
原来是皇宫里的宦官,奉皇后张氏之命送东西过来,托费伯续送到魏军营中、交给皇帝刘禅。只是一些换洗衣裳等物。
那天刘禅以亡国礼、前去魏军军营,自然没有带多余的东西,身边也没有妇人。然后刘禅就被直接扣在军营了,一直没被放回来!
而伯续既参与了投降,还被魏大将军给送回了家里。所以皇后才会托伯续去办这事,容易办成。
费氏看着长兄忙活着要出门,她心里竟然也很着急!自从那天见了秦亮一面、当时的场景她已经反复回想过太多次。不过再也没有秦亮的消息,他可能正忙着做大事罢?费氏有点好奇,只想看一眼他究竟在忙什么。
“我想与长兄同行。”费氏心里乱糟糟的,把心里的想法脱口说了出来。
伯续转头道:“卿一个妇人,去做什么?”
情急之下,费氏忙道:“天
气这么热,我也给太子送两身换洗衣服去。”
伯续手上的动作忽然停下,转头看了费氏一眼,点头道:“太子与我的身材相差不大,卿去拿两身我穿的衣裳罢,这种小事、不必去太子府说了。”
准备妥当,兄妹便乘坐家里的马车出发。成都县寺离费家宅邸,其实非常近。
来到县寺时,只见周围到处都是魏军将士。长兄先下马车,到大门口去说明来意。
等了一会,一个阔脸大汉便迎接出来了,与伯续相互见礼。费氏戴着帷帽,也从马车上走了下来。阔脸大汉转头看了一眼费氏,说道:“我乃大将军府从事中郎、马茂,二位请随我来。”
伯续循着马茂的目光道:“这是吾妹,她来为文衡(太子)送一些用度。秦将军那天亲临蔽府,也曾见过面。”
费氏听到这里,也把帷帽取了下来。
马茂恍然,又客气道:“无妨无妨,不过等一会、会有人要稍微看一下包袱,中军定????????????????的规矩,勿怪也。”
一行人刚走到前厅庭院,便听到了阁楼上传来一阵琴声。属于旋律简单的小调,却非常感染人,一种孤寂、沧桑的气息,仿佛顿时弥漫在整个天地之间。
马将军也稍微驻足,倾听了一会,随着音律吟咏了几句,“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问君此去几时来,来时莫徘徊。”
费氏已经猜到了谁能在中军奏琴,却仍轻声问道:“谁在弹谁在弹奏?”
果然马将军道:“大将军。这首曲是为大魏太尉孙德达而奏。”
伯续道:“仆听过魏国孙德达之名,芍陂之役。”
费氏轻咬贝齿、忍住那莫名的感伤,“孙太尉呢?”
马将军的声音道:“薨了,两天前,大将军刚收到洛阳来的消息。”
两天前,正是秦亮拜谒她父亲灵位的那天,当时秦亮在灵位前跪坐了良久。也许他感伤于知交半零落,也包括费文伟罢。
一曲罢、琴声停息,几个人才继续迈步往北走。不过马将军没有带兄妹二人去阁楼,径直去了另一道门楼前。
马将军与门楼旁穿甲胄的武将见礼,言谈了两句,然后转身说道:“蜀国主就住在此间庭院,庭院中只有将士、没有女眷,伯续请罢。”
伯续还礼,看了一眼费氏。马将军道:“蜀国主长子住在另一个地方,我们会引女郎过去。”
先前刚进县寺大门时、长兄就说过,大将军去过费家,还都见过面。因此大将军的属官、不会为难费家人,伯续便点了一下头,跟着武将走向门楼。
费氏转身欲行。她心里已有点犯愁,一会见到了太子,该怎么说?今天此行确实仓促,因为皇后突然派人过来、长兄也是临时要来县寺,所以费氏也没有经过周全的考虑!
就在这时,阁楼后面的砖石路上,一个身穿青袍、长壮的身影出现在视线内,那不是秦亮是谁?
秦亮还穿着那天
的青色袍服,不过应该洗过、又换过了,毕竟天气热。而且秦亮出征在外、不可能带太多衣裳,大概只有那两身常服换来换去。
他走过的地方,旁边有一颗吉贝(木棉花)开花了,红色、青色在旧阁楼之间,竟然很搭配,看着十分赏心悦目。
秦亮快步走了过来,眼睛看着费氏,拱手道:“又见面了。”
费氏忙微微屈膝还礼,她垂着眼睛,礼仪都没问题。但她立刻又控制不住、脸上开始发烫了,脸色实在是藏不住。
此时长兄也看到了秦亮,在门楼那边驻足作揖道:“仆拜见秦将军。”
秦亮只能还礼,从费氏身边朝伯续那边过去。但他的目光、好像一刻也舍不得从费氏身上挪开,随着两人位置的错开、他的头随之转过来,眼神仍在费氏脸上。
费氏也大胆地抬头,微微仰头与个子高高的秦亮对视一眼。只是片刻,她几乎便有一种要晕厥的感觉。那俊朗的脸上,目光因为她、已????????????????变得十分温暖而亲切,仿佛有形之物从她的心坎上抚过。她几乎忘记了身在何处,是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其实费氏的性情有点犟,不管那人是威震天下的大将军、还是文治武功受人敬重的人,抑或才华横溢,长得有多么好看;只要看不起她的人,她都不会动心!但秦亮刚才几乎什么都没说,那个眼神就仿佛有了千言万语!
两人擦肩而过,只是一刹那的工夫,秦亮便回过头去,向伯续拱手道:“幸会伯续。”
长兄在身后门楼那边,没有看到费氏的情况。旁边的马茂目不斜视,但必定已把刚才的一幕尽收眼底。
门楼那边传来了长兄的声音:“国后心中挂念,便让仆送来一些衣物用度,也是想让仆、再来看看情况。”
秦亮的声音道:“姜伯约是姜伯约,蜀国主是蜀国主。县寺里的条件可能比不上王宫,但中军将士并未亏待。”
旁边马茂面无表情,说道:“女郎请。”
费氏只得跟着马茂等人继续走,她刻意忍了一下,才没有再次回头去看。
一行人来到了阁楼后面的一间房屋里。马茂要来费氏手里的包袱,说道:“请女郎在此稍侯。”
费氏见屋子里有木案筵席,但她没有坐,只是站在屋子里来回踱着步子。她想到马上要与太子见面,心里更是烦乱!太子对她也是挺上心的,人与人之间的心意、其实从他看自己的眼神就很容易判断;而今她又专门送日常用度、到魏军军营来,让太子怎么想。自己又变成什么人了阿?
她埋着头正在苦恼,忽然察觉屋子里的光线微微一暗、有人挡在了门口,她一抬头,忽然又看到了秦亮!
费氏有点慌乱,脱口道:“怎么是秦将军过来了?”
秦亮道:“马茂说女郎在此间,我便来见一面。卿给刘文衡的东西,会有人送到他手里。”
费氏的脸又很烫,她张了张嘴、根本没法解释。
第六百五十六章 相隔千里
秦亮还是没搞清楚,费氏究竟嫁给了蜀汉太子刘璿没有。这件事其实很容易打听,只是不好问别人,才刚进城两三天、有些事要立刻办妥,他也没顾得上。
两家必定有联姻关系了,否则费氏没有名义关心刘璿、给刘璿送衣物!秦亮心头有点不悦。他却又没有不高兴的道理,因为是他想抢别人之妻。
不过秦亮也顾不上那么多,眼前的费氏确实美貌异常,身段也十分美妙,浅红色的衣衫、素色长裙都遮不住那动人的曲线。秦亮仔细地看着她乌黑的秀发,发际位置的浅细发丝有点凌乱,洁白的肌肤上、有点潮濕的汗意。女子好像真的更适应夏天,肌肤的气色在炎热的天气里、仍旧水灵美好。
微风中送来十几岁女郎淡淡的清香味,闻起来十分上头。费氏一点胭脂水粉都没有用,衣着也比较朴素,但身上就是有些许的芬芳。
偏偏费氏如玉雪白的脸颊上、还带着謿红的颜色,一副緊张羞涩的模样。而且她今日竟然自己主动送上门?!
她似乎完全没意识到,面前的秦亮满脑子都是绮丽的画面。幸得秦亮自持身份,还能注意一下言行。
费氏终于抬起头,飞快地看了秦亮一眼,又垂目轻声道:“成都城内还有一条街、名曰琴台道,也是来源于司马相如与卓文君的旧事。”
片刻后,秦亮才想起、是那天自己提到了驷马桥的话题。
两个人的关注点是不同的,女郎注意着某种微妙的情意,秦亮却在有意无意地、看她衣衫布料间白皙的锁骨,猜测下方的轮廓究竟是什么样子。慾念容易让人迷失,大概就是如此罢。
“是吗?”秦亮随口回应了一声,接着道,“哪天卿带我去走走。”
费氏浅浅笑了一下,果然那有点像柳叶眼的眼睛、内外眼角锐利的英气,一笑就变得很媚。稍浓的黛眉,反倒为她明目皓齿的模样增添了艳色!
秦亮差一点因为那浅笑、便让全身都充满浩然正气,他只能提醒自己冷静,只因许久未近女色的缘故罢了。
费氏又小声道:“秦将军宽待益州百姓,令人敬佩。”
秦亮好言道:“卿劝过我,伯续也劝诫过,我当然不能无视。我也希望伯续为朝廷效力,留在益州安抚局面。”
费氏看了一眼秦亮:“真的是因为我们的劝诫?”
秦亮道:“我对费家人很重视,卿等的言论、总是有些用的。”
费氏听到这里,好像更緊张了,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衣襟微微起伏,她看了一下秦亮,接着蹙眉思索着什么。
没一会她终于回过神来,忙向秦亮揖道:“妾拜谢秦将军之仁。”
秦亮上前一步,做了个扶的动作,离得近了、但终究没有接触她的肢体。
就在这时,一阵大风忽然灌进了屋子里!费氏身上宽松的衣裙,被风吹得、緊緊贴在了身上,她也很快意识到了什么,轮廓好像什么都没穿似的,急忙避过身去。但秦亮依旧瞪圆了双目,起了凉风、亦无法平息他的闷热。
费氏转头过来,瞪了他一眼,目有英气、确实还有点凶!但就在这时,她好奇地垂目看了一下秦亮的青袍,愣了一下她才好像明白了什么,脸颊唰地变得绯红。
“这……”秦亮也露出了些许尴尬的神色,急忙深吸了一口气,闭目养神。
费氏慌慌张张的样子,顫声道:“我要走了!”
“叮叮当当……”豆粒大的雨点忽然落到了筒瓦上,发出了清脆的声音。
几乎只过了一小会,门外的雨点夹杂着凉风、便在风中飘成雾气一般的雨幕,“哗哗”直响。
早就感觉要下大雨,因为对于这个时节来说、天气实在闷热得不太正常,今日大雨终于落了下来!
秦亮道:“下这么大的雨,伯续一时半会也不会走了。”他说罢转身去把房门关上。
费氏的声音道:“秦将军关门做什么?”
秦亮道:“风太大了。”
费氏恍然,等到门关上后,她应该能发现他的样子又有了些许不同。虽然也有点不能直视,但没那么张扬了,假装看不见便能避免难堪。
秦亮坦然道:“卿不用害怕,我又不是有意的。人有时候没法自己,但能控制言行。”
费氏漲红着脸,居然轻轻地小幅颔首,好像觉得、秦亮所言有道理?
秦亮见状又故作轻松道:“我忍忍就好了,不会强迫女郎。其实卿也不必太在意,说好了的事、下辈子别再食言就行。”
费氏咬了一下朱唇,轻声道:“将军说得,好像记得上辈子的事?”
秦亮道:“记得一点。那天我第一次与女郎见面,便总觉得在哪里见过,心里很确信。但明明相隔两千里,我从来没到过成都,哪能见到呢?卿去过洛阳?”
费氏的目光、终于重新看着秦亮的脸了,她摇了摇头,美目中的神情变幻莫测、用极小的声音道:“妾从小没离开过成都。”
她的眼神游离,一会好像在想着什么,一会忽然抬起头,大胆地与秦亮对视一眼。她的神色一凛,眼睛里竟露出了仿若冷笑一样的神色,情绪好像有些冲动。
秦亮与费氏对视着,费氏忽然有点心疼地看着他,顫声问道:“君是不是挺难受?”
他微微一怔,就近闻着她乌黑青丝上的清香味,又看着她削葱一样的手。费氏的手稍微有点大、不过皮肤很白净,忽然他发现她的手腕上有一颗殷红的红点。
秦亮便试探性地伸手,拖住她的手腕,用拇指轻轻搓了一下那红点。
费氏浑身綳緊,拘谨地一动不动,但没怎么反抗,她埋着头,只是把手、用力放在秦亮的手背上,声音异样道:“蚊子咬的。我没想到,今天见面是这个样子!”
“还疼吗?”秦亮一边随便说着话,一边把手缓缓往上延伸。
费氏道:“已经好、好了……还是别这样罢,兴许该再等等。”秦亮道:“等得够久了,看到卿的书信时、我便常常想卿长什么模样,现在好不容易见面,便让我看清楚一些。”
这时门外的雨已经成势,一时半会停不下来。
第六百五十七章 偏东雨
早上还如往常一样平静,这会却忽然下起了大雨,又是风又是雨!益州人对这种突如其来的暴雨、有个专称,叫作偏东雨。
起先那雨点洒下来之后,下得不算大。白雾似的一阵雨幕、在风中斜飞过来,如同柳絮一样轻轻拂动,仿佛让人不知不觉;但县寺庭院里的那株吉贝花(木棉花),仍旧在风雨中飘落了满地的嫣红花瓣。
“哗!哗……”一片片雨水,宛若是上天倾倒的水一般,越来越大了。吉贝树上好不容易才盛开的美丽花朵,此时真是遭了大灾!花瓣在大风大雨之间、几乎被摇落殆尽,都淋落到了泥污里。
雨已汇成积水,与地面的泥土混在一起,已经泥泞不堪了,吉贝花自然也被淹没在了其间,只剩下点点嫣红。不远处的石阶上、竟有一块汉白玉石,泥泞夹杂着积水,沿着石阶白玉往下流淌而去。
风声雨声肆虐之间,一只蝉竟然也加入了哗然的噪音中,“噶……噶……”它拼命地叫唤起来,融入了久别的甘霖。
别人听来是烦人的噪音,但其实、蝉或许是因为喜悦之情!
蝉在泥土中藏匿了那么长时间,就在这盛夏之际、走出了幽深的黑暗;经历了多年的煎熬等待,一下子终于见到了从未曾见过的美妙风景!
它看见汉白玉、看见了美丽的吉贝花,应该是在歌唱、也是在呜咽,憿动到带着哭啌,好像在说:终于见到天日了!
那只蝉、这场雨,对于整个夏天也是美妙的。夏天从初夏发展至今,经历了如许多的事,一场酣畅淋漓的风雨、一曲优美动人的蝉鸣,正是为这一切划上一个暂时的句号,没有它们的奖赏、这个夏天就是不完美的阿。
偏东雨也不是一直下,倾盆般疯狂的暴雨之后,它偶尔又会渐渐减缓,仿佛在酝酿下一次暴雨。持续多次之后,雨幕才渐渐变成了雨点,然后天地间忽然宁静了下来。
蝉不知何时停止了鸣唱、大概是累了,先前好像躲起来了的麻雀,这时却“叽叽喳喳”地回到了庭院里的树梢之间。
县寺阁楼后面,那间陈旧的房屋里同样恢复了安静。雨停后,费氏与秦亮一时也没好意思交谈。
费氏轻轻拉起桃红色的宽袖收口衣衫、遮住了玉白的削肩,此时她便大致整理好了仪表,又用手绢揩了一下发际间的汗珠。她飞快地看了秦亮一眼,随即把脸别过去,有气无力地说道:“雨停了,把房门打开罢。”
秦亮起身开了木门,一阵凉风轻轻吹进了仍旧闷热的房间,一下子让屋子里凉爽了不少。
费氏也欲从筵席上站起来,但居然没能成功,她深吸了口气、咬住贝齿,用手撑住筵席,这才缓缓起身。
秦亮看了一眼门外的景象,转身打量着费氏,沉声道:“我之前不便问,原来卿还未出阁?”
费氏神情复杂地小声道:“什么礼仪都经过了,因为打仗、只差亲迎。”
秦亮笑道:“那便不算好女侍二夫。”
费氏无奈地看了他一眼,撇一下嘴表示不满,仍觉得今日太草率,甚至还不太了解他!
但想想秦亮是那么远过来的,其间发生的事、可谓是天翻地覆,这会自己被他当作战利品、似乎也情有可原?
无论如何,此刻她都不知道错了没有,之前根本毫无准备!她未曾答应秦亮做那种事,但好像也完全没有反抗,整个人仿佛是懵的,便把清白给葬送了!也只有秦亮能这么莫名其妙地做到,换作别人,费氏必定会下意识地拼死抗拒,哪怕她是亡国之臣的家眷。
不过她此时总算想到了、自己好像有借口。复杂心情之中夹杂的害怕,倒是因此减轻了一些。
“现在妾真的要走了。”费氏忙道,“妾还没想好该怎么对长兄说!”
秦亮点头道:“我安排一辆车驾先送女郎回府。等伯续出来辞行,便告诉他,卿先回家了。”
费氏想了想道:“好罢。”
她再次聚精会神,黛眉一蹙,小心迈步向门口走去,渐渐恢复了姿态,双手也轻轻放在了腰间。秦亮亲自送她去大门。
庭院中的地面还很潮濕,阳沟里的积水流淌着“汩汩”的声音,不过雨已经完全停了。只过了一会,靠近中天的云层里、已出现了流光溢彩!
费氏埋头走在秦亮的侧后,轻轻问了一句:“秦将军离开洛阳,挺长时间了?”
这时两人刚走过那株狼藉的吉贝树,秦亮便转头看了一眼树梢,又回头对费氏道:“大将军府的内宅、种了很多桃树,我出发的时候,北方的桃花还没谢完,如今益州的吉贝花都已凋谢了。”
费氏疲惫的头脑反应有点慢,一时间没有回应,只是顺着他的话、想象着花团锦簇的桃树。她不知道魏国大将军府是什么样子,但当然见过桃花是啥样。
没过多久,费氏便回到了离得不远的费家宅邸。
她立刻回到了自己那间古朴陈旧昏暗的卧房,走到睡塌边,撩开纱橱,便如同中了箭似的直接倒在了被褥上。
“呼……”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便动也不想动一下。
因为县寺那间屋里很闷热,她浑身都是汗腻、里衬现在还是濕的,很不舒服,心里想着应该先去烧水沐浴更衣。但她还是不动弹,一边拖延、一边回忆着一上午的事。
简直像是做梦一样!激煭纷乱的情绪之间,她在经历诸事的时候、只觉得心里浑浑噩噩的。但她知道并不是梦,此时各种感受、细枝末节都能想起来,如同正在发生一样。
费氏翻了个身,顿时痛苦地眉头一蹙。接着她又咬了一下朱唇,赶紧拉被褥蒙着头,遮住了脸之后,才觉得自己好像已经躲起来了。
兴许凡事都是这样罢,当事之时沉迷其中,冲动之下无法清醒,便顺其自然地纵容。只有等过去之后,才会慢慢地尝到苦果!
「感谢十余年老读者“书友61171402”昨日捧场的盟主!」
第六百五十八章 难以心安
六月间,汉国覆灭的消息、已然传到了东吴建业!
朱公主孙鲁育来到张家内宅庭院时,刚进门楼,便听见了张布小女儿张瑶的哭声。然后她姐姐张嫙的声音道:“哭罢,再哭叫秦亮把汝抓走!叼着璧去放羊。”
张嫙的年纪同样不大,平常神态虽然有点阴柔,却也是一个挺乖巧的女郎,竟用阴森的语气、吓唬她的妹妹。
小瑶不哭了,泪汪汪的大眼睛看着张嫙,甚是可怜,气呼呼的样子仍然很倔强。她年纪不大,估计不太明白、秦亮可怕在哪里,别人告诉她很可怕,她或是当作吃孩童的怪物。
但孙鲁育也没料到,消息这么快就能传开,孩童都知道了!当然张布毕竟是长水校尉,他家里的人能很快听闻,倒不奇怪。
别说孩童,孙鲁育这样的大人也觉得可怕!据说秦亮三月才从洛阳出发,不到六月间、便奔袭了两千里,中途攻破了险关剑阁,又击败汉军十万主力!
昨天孙鲁育去了一趟太初宫,见到父皇也隐约表现出了恐慌的神情;现在父皇虽然病卧在榻,但以前一直都叫孙鲁育又敬又怕。
因为汉国的灭亡,父皇对于大吴的前景是相当担忧。当年周公瑾曾主张二分天下,正是认为益州上游之地很要紧,欲掌握在吴国手里;后来汉国占益州,互为盟友共抗曹魏,形势也能接受。如今益州却落入魏国人之手,父皇岂能心安?
孙鲁育默默地想了一会,忽然才察觉,旁边的张布之妻朱夫人转过头、看了自己一眼。
朱夫人稍显尴尬道:“夫君在家里谈起秦亮时、吹胡瞪眼的,让孩童给听了去。”
孙鲁育故作不以为然道:“孩童的话,夫人不用在意。”
张嫙姐妹也听到了说话声,转身看向孙鲁育与朱夫人。小瑶马上提着曲裾奔了过来,她不去找母亲,倒向孙鲁育展开了双手。孙鲁育立刻蹲下去,将小瑶抱在了怀里。
小瑶立刻安心地贴着孙鲁育的胸襟,委屈道:“公主姐姐,她欺负我,吓唬小瑶。”
孙鲁育的年纪、估计比小瑶母亲还大一点,但孩儿就是爱叫她姐姐!孙鲁育觉得,如此称呼好像也挺不错,与孩童计较什么辈分呢?
朱夫人的声音道:“这么热的天,别贴着公主殿下了。”
孙鲁育觉得热是其次,主要是小瑶最爱贴着她的衣襟蹭来蹭去,感觉有点怪。
平时两姐妹都很喜欢孙鲁育,不过孙鲁育今天来张家、实际上不是为了来看小瑶姐妹。孙鲁育是想打听一下,自己的两个继子朱熊、朱损来了没有。
因为早上朱熊等出门时,孙鲁育问他们去哪里,他们说来见长水校尉张布。而孙鲁育却从一个侍女那里获知,两兄弟曾悄悄商量、今天要去见诸葛恪!
要验证谁说了实话、很简单,孙鲁育与张布的两个女儿很合得来,过来看望她们,然后问一下张家人就知道了。
果不出所料,张布不在家。刚才孙鲁育与张布妻子朱夫人见面,立刻得知、朱熊等人今天根本没有来过!
孙鲁育最近确实有点敏感,因为她隐约听说,诸葛恪愿意从中牵线、她的次子朱损竟然有意娶孙峻之妹!
这些人为了好处或者自保,做的事简直是匪夷所思。
孙鲁育猜到了,继子可能会向诸葛恪投降;因为当初朱家、诸葛恪都是支持前太子孙和的人。但她没想到,朱熊朱损的父亲、不久前才被赐死,明显是全公主等人的阴谋,此时朱损居然有意与孙峻家联姻?
还有孙峻与诸葛恪,又是什么时候搞在一起的?这两个人,以前分明是一个支持鲁王、一个支持孙和。
孙鲁育忽然发觉,最后好像只有自己这个公主、被人给抛弃了,面临的形势是众叛亲离。难道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为人清高淡泊吗?
人或许就是这样,只有发现将要失去的时候,才会意识到安稳简单的日子、其实并不容易!
……朱熊朱损兄弟确实去了诸葛恪家,出门时,恰好碰到了石苞、带着一个长脸高个子的人到访。
诸葛恪在羡溪大败于秦亮之手,实力大损,已从大将军的位置、贬为威北将军;但现在府门前依旧是人来人往,丝毫不显冷落!毕竟诸葛恪从小就受皇帝孙权喜爱,曾经为了维护与皇帝之间的信任、不惜毒杀儿子,此时在朝廷里还有重要的一席之地。
当然诸葛恪以前的实力更大,部曲加上收编的山越人,多达四五万之众!
跟着石苞来访的长脸高个汉子,正是司马师!他前天才抵达建业,因为在武昌时先见了部下蔡弘,路上稍有耽搁,到建业才稍微迟了一些。当时司马师奉命来东吴请援,姜维没有明说,但司马师明白是什么意思、当然不会再回汉国,汉国明显已经完了!
来到建业之后,发现石苞还是认司马师的!
毕竟石苞完全是靠司马师举荐提拔的人,即便现在、石苞跑到了东吴,起码又混了个将军,依旧比发家之前过得好!他跑到东吴之后、似乎又纳了好几个小妾。
石苞昨天便为司马师安排了接风宴,有个侍女端酒相劝,司马师心不在焉未饮;石苞怪罪侍女单手举杯、待客不敬,直接命人把侍女的右手给砍了。观此情况,司马师在东吴立足至少没问题,除非石苞也倒了霉。
没一会,诸葛恪便接见了司马师等人。
只见诸葛恪个子高大、身宽体胖,也是长了一张马脸,额头宽阔,不过鼻子有点歪。总之仪表还不错,起码比满脸坑坑洼洼的石苞、生得好看。
三国之间的大族豪门,常能找到点沾亲带故的关系。比如司马师有个弟弟,便曾娶了诸葛诞的女儿,而诸葛诞与诸葛恪、又是琅琊诸葛氏同族。如果子元告诉诸葛恪、彼此是亲戚,也不算有错。
“久仰将军!”司马师等石苞引荐之后,立刻揖拜。
诸葛恪也还礼,好言道:“吾亦知子元之名,倒不想竟能在建业相见。”
司马师不禁感叹了一声。
这时诸葛恪也叹道:“吾确未预料,汉国会忽然被人攻灭!昨日我还寻思、是否西边传来的消息有误,如今见到子元,看来确信无疑了。姜伯约汉国名将,怎败得如此之快?”
诸葛恪也在秦亮手里吃过大亏,若非羡溪之战、诸葛恪现在应该是东吴实力最强的大臣。
司马师自然不提羡溪之战,当即神情复杂地说道:“如今秦亮已然实力坐大,坐拥魏国国力,从外部对付他实属不易。”
几个人一时无言,司马师便又说道:“最好的时机、应是在秦亮做郡守之前。当初他毫无势力,曾为了恭维,故意把好话说给高柔、再传到我耳中,可谓是挖空了心思。仆只悔那时没看出来,此乃一条狼子野心的恶犬!否则我除掉此人,就像碾死一只蝼蚁般容易。”
骂秦亮、司马师是发自肺腑,他对秦亮的仇恨无以复加。当着诸葛恪的面骂出来,却是故意。
司马师接着说道:“之后的机会,则是秦亮在扬州起兵谋反前。我们密谋对付曹爽,却完全忽视了出身曹爽掾属的秦亮,以为这种小人物、可以延后慢慢收拾。却不知怎么泄密了,让他们抓住了短短的时间。当时只要再延缓半个月,凭王凌秦亮的实力、极可能会直接被灭掉!但从此之后,秦亮的势力便迅速膨漲了。”
诸葛恪皱眉想着什么,听罢抬起头看着司马师,“子元刚才说、难以从外部对付此人?”
司马师冷冷道:“仆之意,正应从魏国内部想办法。”
“离得太远了,不好办。”诸葛恪沉吟道,“只怕一旦没成功,便会遭到报復。”
听诸葛恪的言辞,汉国突然被灭、确实有点吓到他了!
诸葛恪这种人,只在战场上与秦亮交过手、没有亲眼见过本人,更未有过来往,反而更容易因为想象、而产生畏惧之心。
这一点司马师倒与诸葛恪不同,司马师见过秦亮是什么样子,当其处境不利时、照样会败亡,与寻常人无异!
诸葛恪忽然问道:“现在巴东郡的白帝城守将是谁?”
司马师答道:“仆从益州东下时,在白帝城见到了巴东郡太守罗宪。”
石苞的声音道:“诸葛将军明眼如炬,此时最紧要之事,确是上书朝廷,从西陵督派人过去劝降。我军可试图占据巴东、巴郡之间的险要地形,以拒魏兵!”
诸葛恪点头道:“秦亮灭汉国之后,可从大江上游顺流而下,往后我国的情势必更加危险!”
司马师不置可否,但既然诸葛恪已开口,他遂不愿出言反对。他怀着极度难受的心情、咬牙切齿地说道:“秦亮会赶回洛阳、图谋权位,暂且顾不上吴国。”
诸葛恪道:“我国最近也不甚平静阿。”
...
第六百五十九章 为大将军贺
从成都到洛阳的距离、比去建业还要近不少;不过须得翻越米仓山和秦川,急报传递的时间、最终相差不大。六月间,信使带着奏章、降表、书信等物亦已抵达了洛阳。
除此之外,还有一卷图画,乃钟会专门交代给信使的东西。
此时郭太后的面前,摆放的东西就是那幅画,几个宦官正小心翼翼地展开。三个人同时操作,两个宦官稳稳地按住一端,另一个宦官缓慢地在案上拉开。
下方的文武百官,一时间都用余光关注着宦官的动作。
因为不逢朔望大朝、官员们是临时来东堂朝见,皇帝便没有在堂上,上位只有郭太后。她今早刚收到奏章,所以比较仓促,此时心里还有一种惊讶意外的恍惚之感!
几天前郭太后才得知,大将军秦亮打赢了剑阁之战,她当时已有所预料、伐蜀战争应该会成功。
但是蜀汉这个国家,毕竟在她小时候就存在了;从小就知道的事物,还是不太好想象、它会忽然不复存在!
郭太后坐在了正位,不过前面仍旧象征性地拉了一道珠帘,聊胜于无,仅表示身居后宫者的矜持。另有齐王妃甄瑶陪侍在侧,还有两个宫女、站在后面轻轻摇着扇子。
画卷终于露出了真面目,郭太后一下子收于眼底,她修长的黛眉顿时轻轻往上一挑。只见画面上的人像、捕捉得很入神!
早已称帝为天子的胖子,双手反绑牵着羊,跪在地上弯着腰;他的脸微微侧向一边,简单的姿态和动作,便画出了蜀汉国天子屈服、又羞愧无颜的模样。后面寥寥几笔,则能看出那些人影在跪伏抹泪。
身披铠甲、长身而立的人显然是秦亮,他的姿态放松洒脱,一手拿着盛装宝玺的袋子、另外一只单手举起宝玺,似乎正对着明亮的地方细看。面对皇帝,他的气度反倒像是上位者!所以受降一国之主,寻常的将军、人臣确实承受不了。
笔法并不细腻、十分写意的一幅画,里面的人物却竟非常生动,好像活生生地刚刚发生一样。
有时候,图画确实比文章或言语的描述、更为直观。此刻郭太后才有一种豁然之感,仿佛亲眼看到了蜀汉国已经覆灭了!
再看落款,原来是大将军府属官钟会。不愧是颍川钟氏,确实颇有才能,精于书法、却照样能绘画。
郭太后瞧了一会,轻轻扭转上身,看了一眼身边的齐王妃。齐王妃也在目不转睛地、引项观摩画卷,她的脸颊微微有点红,好像有点出神地想着什么。甄瑶对于蜀汉灭亡、感受应该更为惊奇,她才十几岁,出生就知道这世上有一个蜀汉国、且是魏国的巨大威胁。
就在这时,大鸿胪的官员上前揖拜,开始在朝堂上宣读蜀汉君臣修的降表,“限分江、汉,遇值深远,阶缘蜀土,斗绝一隅,干运犯冒,渐苒历载,遂与京畿攸隔万里……”
郭太后一边听着内容,一边向一旁的张欢侧目。张欢面对着前方,但一直都留意着郭太后,一个细微的动作、张欢便立刻俯身过来。
“画得很好,给大臣们也看看。”郭太后小声道。
张欢弯腰一拜。
降表的篇幅并不长,等到大鸿胪的人念“存亡敕赐,惟所裁之”之时,张欢便与另一个宦官一起,将展开的画卷轻轻抬了起来,然后走向宽敞明净的大殿上,逐次向跪坐两侧的大臣们展示。
众人一时间议论纷纷,一些看过画卷的人,侧目看向御史中丞钟毓,因为执笔者就是钟毓的弟弟钟会。
钟毓只得率先向上位揖拜,朗声道:“蜀汉立国,其君臣常辱没我朝天子公卿,却凭借山川之险、举兵抗拒,我朝无可奈何。今蜀汉君臣献降表,承认我大魏布德,天命所归;大将军秦仲明居功至伟,当属国之肱骨!臣等喜甚,社稷幸甚。臣恭贺皇太后殿下!”
立刻许多人纷纷附和,“今日方知喜讯,待大朝时,臣当献贺表!”“臣等贺殿下!”
令狐愚的声音道:“只是数年前,国家尚处于外忧内困之中。而今蜀汉既灭,我朝在外、对东吴成夹击之势,朝内则修以德政,又有大将军辅政,殿下陛下可无忧矣。”
郭太后脸上也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一面用庄重的声音回应“举国同贺”,一面在居高临下的位置、观察着诸公卿的神情。
大多人确如钟毓的言论,是真的在庆贺。
秦亮在洛阳时判断得没错,魏国士族官员、对于蜀汉政權有很深的敌意。那蜀汉朝廷自称汉朝的继承者,如今被迫向大魏表忠,实际上也是公开认可了、魏朝诸公卿正大光明的名分。
不管是秦亮的盟友,如王广令狐愚等人,还是一些原来就在朝为官、中立的大臣,听到念降表都是一脸受用。刚才道贺之时,人们的声音也很响亮。
至于大将军获得宏大的灭国之功,要该怎么收场?许多人表现得也很淡定!因为大将军秦亮、早已是大權在握的朝廷辅政大臣,不至于回来后就开始動乱争斗,搞得鸡犬不宁,或是殃及池鱼!
只有夏侯玄等少数人,似乎心事重重的样子。
其实他们自始至终都明白、一旦秦亮据有灭国之功,事情十分严重。但是夏侯玄等人、在秦亮发动伐蜀战争之时,甚至直到听闻剑阁战役的消息之前,显然并不认为、魏军竟能直接灭掉蜀汉!
从出兵到现在,也就三个多月时间而已。不怪他们心里准备不足,甚至当堂把情绪流露到了脸上。
然后神色凝重的人都没有吭声。在东堂这种地方、言论多少得上台面,夏侯玄能说什么?难道反倒要怪秦亮、不该灭掉蜀汉国吗?
郭太后待到大家道贺得差不多了,张欢他们也展示过了画,她便开口道:“两天后大朝,卿等来贺陛下罢。”
大臣们遂一起稽首道:“臣等谢恩,请命告退。”
郭太后在众侍从的簇拥下离席,走后侧门出东堂。
一早的朝会好像没有进行多久,不过结束之后、太阳都已经升到宫室重檐上了。郭太后刚走到檐台上,东边明艳的阳光便洒落在她的蚕衣上,她抬头看了一眼,终于暗自舒出了一口气。
她当然知道,秦亮伐蜀的危险与艰难。否则在此之前,满朝文武得知朝廷要对蜀用兵,也不会有诸如准备不足、时机不成熟之类的言论。尤其是剑阁之役,秦亮奋不顾身亲率前军作战,没有退路,非常冒险!
所以郭太后每次临别时,总会叫秦亮当心保重。
不过她清楚,秦亮须要那么做,才能得到他想要的东西。就像在扬州起兵、仿佛以卵击石一样,不为不行!
郭太后只能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嘴上说再多、也于事无补,光说有什么用,自己又没法直接给他!她每次叮嘱、也只得适可而止,倒好像客套话似的。其实郭太后是真的想那么说,挂念之心、便是字面意思。
但无论如何,现在总算是过去了!郭太后也终于可以安下心,慢慢等待他回来。
好在秦亮的付出与冒险,并非没有回报!
若非秦亮的所作所为,在朝廷里有了极大的威望与威慑力,士族大臣们肯定不愿意认可、秦亮那样出身的人!就像先前郭太后坐在正位,人们在下面稽首叩拜,看起来是她处于尊位;不过实际上、反是郭太后忌惮他们。
公卿们也根本不会把她一个太后放在眼里。诸臣接受她的诏命,乃因大将军秦亮的承认,不然新的司马懿、曹爽必定会跳出来,宫里现在还有什么实力压制权臣?
因此今天收到了蜀汉国投降的消息,郭太后自然十分喜悦!她只不过是克制住了情绪,不然在东堂上便会笑出声。
……朝臣们也都走到了太极殿庭院里,三五成群地陆续朝阅门那边走。一起从南边离开庭院之后,大伙才会分道扬镳、各自回当值的府寺。
其中几个九卿官员走在一起,宗正秦朗忽然说道:“灭国之功,朝廷应该给大将军封个公爵、还是王爵?”
数人顿时相互对视,光禄勋郑冲抬起头,朝走在前面的车骑将军、领军将军等观望了一下,嘴唇动了一下却未开口。
太常羊耽转过头看了一眼郑冲,痛快地把话说了出来:“此事须陛下出面,而今则应先听太后之意。”
现在大家只要照规矩做事、说话就行了,品行操守上便过得去,没什么可担忧的。郑冲不就是想说这样的规矩,有什么不能言语?
果然郑冲附和道:“羊公言之有理,封王赏爵乃皇室恩惠。”
秦朗的情绪似乎仍未平复,当即感慨道:“不到三个月,便能突破剑阁之险,攻灭了蜀汉国。幸得仲明生在魏国,不然像画里那样、跪在地上哭的人,指不定是诸公!”
他这么一说,几个人便能立刻想象出画中的场景。不过秦朗是太祖养子、竟看不出一点忧虑之色,终究还是姓秦阿。
第六百六十章 自知之明
太常羊耽离开皇宫回家,听说妻子辛宪英去了隔壁宅邸。乃因她的弟弟辛敞、来拜见羊祜,她便也去了羊祜家。
羊耽便也想过去坐坐。宪英虽是一介妇人,但在士人中颇有名望,她的言论传出去后、常有人认同,所以羊耽有时候也爱听妻子的说辞。
还有侄子羊祜,一向就是羊家年轻一辈中、最有才能的人,早年便有州郡官员不止一次想征辟他。
等到羊耽来到羊祜家前厅时,便发现男女都在了一块饮蜜水。
本来是辛敞与羊祜来往,因为宪英这个妇人的到来,羊徽瑜、夏侯氏也都在场了。
羊祜拿来一只碗,为羊耽盛上蜜水。碗壁冰凉,蜜水应该在井水中冰镇过。炎炎夏日,这便是富贵人家最常见的饮品、制作最简单。当初袁术临死前都想喝一口的东西,便是此物。
刚到的羊耽立刻成为了大家关注的人,他遂谈论了一番今早的朝会。
正在摇扇子的宪英,手上的动作也停了,又出神了片刻,才感慨道:“年初听说伐蜀,朝廷并未大张旗鼓,谁又能预料、秦仲明忽然便攻灭了蜀国!得知此事,真不知是该惊奇、还是赞叹。”
有这样感受的人不只有宪英,旁边的羊徽瑜同样如此。此前因为相信弟弟羊祜、叔母宪英的见识,羊徽瑜也没想到,此役是灭国之战!
这时辛宪英转头看了一眼叔子,又道,“我记得叔子也曾说过,大将军若不能攻破剑阁,一时便拿蜀汉国无计可施!”
叔子道:“大将军正是先占据了剑阁,然后才进兵益州腹地。”
他随即转头道,“从大势上看,仆此前认为、近年吞并吴蜀的时机不成熟,确非信口开河。东吴势力几乎退回了大江以南,蜀汉主力未损、又凭借山川之险,皆难以急图之。
魏军粮道要过米仓山,米仓山不如秦川险峻,却也不似秦川、尚有陇右道路可以走;魏军从汉中三郡进军益州腹地,道路既远又险,中途几乎得不到补给,唯有走剑阁关金牛道才行。”
叔子想了想,眼睛里的神情微微一变,“但仆未料大将军兵行险着,竟然凭借大量简陋的木筏,自西汉水漂流迂回。此计不仅是奇袭,更是险招!也只有大将军,才敢做出如此决定。”
羊耽也道:“当时魏军一旦不利,既无退路,增援补给也十分艰难,甚至大将军自己也有性命之忧。”
羊徽瑜没有多言,却也听得很緊张。因事情已经有了结果,她才只有后怕,没有那么心惊!
她侧耳倾听、对大家说的话题非常上心,但没有轻易言语,像是在旁听。
因为她有自知之明,现在自己说话没什么分量。亲人之间当然有感情,然有时候仍有轻重之分。在家族中有很大贡献、承担着家族前程的人,大家就是更愿意听,哪怕只是平时的说笑闲谈;价值不大的人有什么态度,别人却真的兴趣不太大!
羊徽瑜如今就是这样的处境!她本来是与权臣司马家联姻的人,但司马家已经彻底倾覆了,她在羊家等几个家族中、还有多大的作用呢?况且在联姻方面,男女之间区别很大,男子续娶正妻、照样能与大家闺秀联姻;女子则不同,嫁过人与没出阁的相比、情况天差地别,羊徽瑜更是年过三十了。
而亲戚之间与寻常交际场合又不同,有些宴会上、女子因为光鲜引人注目,可能会成为男宾客重视结交的人。但在家里则不同,羊徽瑜长什么样、对于亲戚们并没有用。
所以羊徽瑜很知趣,在亲人聚会时,她会尽量少说话。即便说话、也会很简洁,绝不会去挑战别人的耐心。她这样心高气傲的性子,当然不愿意平白地自讨没趣!
叔子的声音又道:“寻常策略难成,大将军才用奇袭。不过走西汉水突袭,前无古人,从未有过成例。正因如此,大将军方认为有胜算罢。”
宪英道:“秦仲明平素谨慎持重,但他是个敢于冒险的人。当年在扬州起兵、忽然以寡击众进攻司马家,不亦有过大胆的作风?”
她说罢感叹了一声:“大将军年轻,确实有胆魄阿!”
羊徽瑜察觉,叔母说起秦仲明、好像就神采奕奕的样子,眼睛也明亮了几分。连旁边的叔父羊耽也留意到了,侧目看了她一眼。
宪英却没有注意到别人的目光,又回想道:“我只见过秦仲明一面,印象很深。他待人谦逊热情,但刚见面,便竟然夹着暗示、敲打我!”
辛敞道:“愚弟那次也在西厅里屋,大将军言语挺客气,姐何至于记了这么久?”
宪英侧目看了辛敞一眼:“若是言语再不客气,那便是教训了。他虽是大将军、名震天下,可我比他年长,也没得罪他阿!”
辛敞不置可否。片刻之后,他又道:“新皇登基的时候,宫中欲封大将军为晋公,大将军没有接受。而今据有灭国之功,要接受开国封公才行罢?”
羊耽微微点头道:“宗正秦元明、今日在太极殿外也说过,此事应已人尽皆知。”
宪英轻声道:“秦仲明不顾时机不成熟,急着要灭国,或许正是为了确定国公的地位,并借此大功、以便服众。”
羊徽瑜听到这里、顿时侧目,目光从叔母脸上拂过。
这正是羊徽瑜最期待的事!然而她知道了、秦亮为实现灭国之功,不惜冒性命之险,此刻她心里又很复杂,还莫名有一种负罪感。
其实秦亮做的大事、主要应该不是为了羊徽瑜,但她也不愿意看到他以身涉险。可听到叔母等人也赞叹、敬佩秦亮,她又觉得挺受用。所以一时间心情确实乱糟糟的。
说到这个话题,叔子则未多言。魏朝立国之后,宗室之外、最多只是侯爵,若是要改变制度开国封公、便不只是封赏臣子那么简单了。
叔父羊耽倒是很淡定的样子。不过大伙没有多说什么,即便在家里、有些话也只能点到为止。
就在这时,与羊徽瑜一样寡言少语的夏侯氏、忽然问道:“叔父在朝廷里,是否听到妾父亲的消息?”
羊耽摇头道:“奏章上没有提到夏侯仲权。”
叔子终于开口道:“信使从成都回来,若问信使、或能知一二。”
夏侯氏立刻用欣慰的目光看向叔子。
羊耽恍然道:“叔子所言甚是。”
叔父羊耽显然是看在羊祜的情面上,这才认真地说道:“秦仲明并非喜怒无常之人,在朝廷里一直很守规矩,夏侯玄因为没有参与诸事的真凭实据,便依旧做着九卿。但夏侯仲权不同,他逃跑到蜀汉之时、蜀汉国还是大魏的敌国。此番仲权若是没有去东吴,恐怕凶多吉少。”
夏侯氏顫声道:“那时泰初也没逃,阿父若是不急着走,或许本来就没事!”
事到如今,大伙还能说什么呢?
忽然外面传来了雷声,大家才发觉、天色已经阴了。叔父叔母便告辞要回去,辛敞也跟着一起道别、跟着去他姐姐家。
……王广有时候住在车骑将军府,便是以前司马懿住过的太傅府。不过他今天回到了宜寿里的王家宅邸,好把朝廷刚收到的奏章消息,告诉家里的令君。
一家人聚在一起没多久,天上便渐渐乌云密布、开始打雷了。令君也离开了前厅,回自己住的庭院。
玄姬同住在东边这座庭院,她刚才没有在前厅。不过令君听到消息后,立刻就让江离去告诉姑了。
没一会果然下起了暴雨。令君在阁楼厅堂里没找到姑,便与莫邪一起循着木梯走了上去。
“哗哗”的雨声中,忽然传来了一阵抽泣的声音,令君忙走上前去。姑也察觉到了人,转过头来、眼睛都哭红了!一旁的莫邪瞪大了眼睛看着玄姬。
这时玄姬用收口宽袖揩了一把眼泪,说道:“没关系,我是因为高兴。”
令君见玄姬怀里还放着一张纸,便轻轻拿起来看。正是早就收到的书信之一,秦亮写这封信的时候、刚到葭萌县兴安亭,战事尚未开始。
见状令君一阵心疼酸楚,差点没忍住眼泪、跟着哭出来。她遂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喉咙有点咸、一阵暖意流过。
玄姬看了一眼书信,又抬起袖子揩了一眼,因为抽泣、声音也不太清楚:“他在洛阳的时候,便担忧地形、畏惧连绵的高山,他不想去的!写这封信时,仲明正面对剑阁关的崇山峻岭,在信中却只说什么成都的驷马桥。”
最让人揪心的时候,确实是剑阁之役的消息、刚传回洛阳那天。
令君心里也难受,但看见姑这幅样子、自己便不能跟着哭成一团,她只得长叹了一气,小声地好言宽慰道:“以仲明的处境,在没有得到名正言顺的名位之前,他定不能安生,劝也没有用。现在总算过了那道坎,以后不会再有这种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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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一章 益分二州
益州成都城内,秦亮把目光从一幅地图上拾起,也是不禁暗叹了一句:以后应该不用再提心吊胆了。
天下人公开认可的名分,还是很有用的。即便像刘禅那样的人,魏国从来不承认他的皇帝位,现在又输得几乎一无所有;但他是许多人公认的皇帝,秦亮等魏国人嘴上不说,做起事来、却仍会以国君的待遇。
秦亮在成都已经待了一段时间。他陆续与益州各地的官员见过面,暂时做了一些人事安排;先把蜀汉军将领、精锐部曲连同家眷,分批送去了魏国境内。
在属官们的建议下,秦亮还调整了蜀汉国的州郡。面前的这幅图,正是裴秀制作完成的益、梁二州辖地之图。
原来包括汉中的益州地盘,如今重新进行了分割。恢复了古时梁州的称呼,但不限于汉中地区,并汉中阴平、梓潼、蜀东、巴国故地,共八郡合为梁州;益州则剩下成都平原、盆地腹地,以及南中地区。
如此一来,这片地区的经济中心在新益州;外面进入蜀地的战略要地、却属于梁州管辖!
从而在辖地划分上、降低蜀地重新割据的可能!这大概也是汉中的风土人情一向与蜀地更接近、后世却经常属于关中管辖的缘故。
秦亮只要安排好上层的事,剩下的事务、则可以交给留守蜀地的魏国大将官员。应该要不了多久,他便可以班师回朝了。
一想到终于可以回到洛阳、安心与令君玄姬厮守,秦亮的心情也渐渐好了起来,有一种解脱的轻快感受!
就在这时,祁大走进屋子,揖道:「大将军,客人到了,仆等已请到阁楼厅堂中入席。」
秦亮丢下了案上的地图,从筵席上站起来,说道:「叫人上菜罢。」
祁大道:「喏!」
秦亮随后也走进了简陋陈旧的县寺厅堂,他立刻面露笑容、热情地朝里面的人主动拱手。
厅中只有数位宾客,都是费家的人。费承兄弟及其妻子,以及女郎费氏。其中刘氏是刘禅的女儿,不过她也是费恭之妻。
人们都站了起来,忙向秦亮回揖:「拜见秦将军!」
不过秦亮的神情姿态,并没有半点对待俘虏降臣的样子,反倒像是与亲朋好友相见。邀请的人也是一家人,仿佛家宴一般。
他的心情确实挺好,笑得也很自然:「早就想请卿等一起吃顿饭,可总是有繁琐的事情要应对,直到今日、终于才寻到机会,太高兴了。」
费家人还有点緊张,一直在关注着秦亮的言行,听到这里、他们似乎也稍微放松了些。
大郎费承站在前侧拜道:「大将军盛情邀请,荣幸之至。」
秦亮听到费承对自己的称呼,随即走上前、又与费承相互拱手,然后亲近地握了一下费承的手臂。大将军、当然是魏国的大将军,此时也同样是益州人的大将军。
虽然今天是秦亮第一次宴请费家,但早就与费承单独见过面,最近一两个月、彼此间曾交谈过多次。费承在言谈之间,基本上已清楚地传递出了立场选择,只是还没明说而已。
费承遂又道:「各地官员奉命来到成都,都是为了与大将军见面。仆等自然明白,大将军最近很忙碌。」
费二郎的声音也道:「只有大将军亲自接见才行……」他的话好像没说完,但停顿之后、便没再继续说了。
秦亮很随意的样子,稍微等了一下,便说道:「有些人是远道而来,我得见个面,至少能相互认识一下阿。」
二郎的言下之意、秦亮实际上能大致猜出来。然而有些话,说出来确实不太好,二郎点到为止是对的。
那些蜀汉地方的官员、虽是战败者身份,却也不是随便一个魏军将领,就
能让他们买账!蜀汉国皇帝都降了,官员们确实没办法,只能服从魏国。但若那个魏将的地位分量不够,大伙多半会寻思:与汝说那么多有啥用,汝说的话在魏国朝廷管用吗?别到时候许诺的全都是废话,岂非戏耍大伙?
因此蜀汉官员首先想见的人,当然是秦亮。秦亮即便不许诺什么,见面的态度、语气都能传递一些有用的信息。但凡对天下形势有点见识的人,大概都知道、魏国现在权臣当道,大将军的意思是确定有用的!
秦亮与费家兄弟都单独寒暄过,便又与后面的女子依次见礼。
当费氏向他屈膝执礼时,秦亮注视着她、立刻作出了一个扶的动作。当然没有触碰,不过这样一个细节、也是立刻表现出了对费氏更多的关心。
秦亮随口寒暄了一声:「女郎别来无恙。」
「谢大将军挂念。」费氏的脸颊顿时有点红,低眉垂目的样子,并未与秦亮有眼神交流。但费承等人都纷纷侧目,关注秦亮与费氏之间的片刻礼节。
秦亮对费氏的心思、其实不用掩饰,看上了费家女郎而已,又不是什么坏事!
只不过秦亮对费家的决定是拉拢,便应该多少顾及费家的名声面子,最好是把事情、做得好看一点。不能直接劫走婬辱,起码先给个名分。
而且费祎做过蜀汉大将军,费家兄弟也都是蜀汉***。若是秦亮的态度、是把费家当作友人对待,那费将军的嫡女给人做妾,说出去也不太好听。秦亮要等回到洛阳获得名分,那便完全没问题了!
幸好那天迫不及待与费氏发生的事,费承当时也在县寺内、却并不知道。费氏似哭匪哭声音有点大,但因下着暴雨,雨声的喧哗更大,屋子外面应该没人能听见。
「都入席罢,切勿拘谨。」秦亮与大家都见过了,便招呼了一声,自己也回到上位入席。
几个人又简单客套了两句,随后在筵席上跪坐下来。费承看了一眼对面的兄弟、弟媳,说道:「父亲曾与大将军通信,是为公事。后来父亲去世,大将军来信致哀,我不便与魏国大将军联络,妹妹则未任官职;故托妹执笔,回信致谢。」
刘氏的声音道:「阿翁在时一心为公,大家都知道。」
这时秦亮也开口说话,大伙便纷纷侧目。
秦亮一脸坦然道:「费将军当初遣密使、好意拉拢,正是认为,我在大魏朝廷中有性命之危,所以写信劝我来蜀汉。」
他强笑了一下,「若非司马家在许昌、伊阙关两场大战中战败,要逃跑的人,恐怕真的是我!」
秦亮倒是大方承认了,众人一时间却不好说什么,只得勉强陪笑。
大将军的言论乍听是谦逊示弱,但实则不然。司马懿在蜀汉的名声很大、出名多年了,能在内閗中与司马懿正面对决,本身就表明了秦亮在魏国的分量!
其实秦亮与司马家的矛盾,在公开翻脸起兵之前、都是间接矛盾,一则是姻亲王凌受司马家忌惮,二则秦亮是曹爽掾属出身。那时司马家根本没顾得上、把秦亮当作对手。即便是勤王成功后很长一段时间,魏国真正的执政者、也还是王凌。不过秦亮没有说得那么详细。
他平常并不喜欢显示自己的权势,大多时候还算谦逊谨慎;然而人确实不能随时都谦虚,因为需要给别人以信心!比如让费家人可以坚信,诚意投奔过来吃不了亏。
毕竟整个蜀汉国,最容易与秦亮建立起信任的人,应该就是费家。
说到这里,秦亮又忍不住看了一眼默默坐在尾席的费氏。他寻思,如果当时被迫来了成都、一起匡扶汉室,那至少眼前艳美动人的女郎、便别惦记了。寄人篱下,还能让费家女郎做妾不成?估计只能眼睁睁看着,费氏与蜀国太子在一起
。
不过秦亮今日是宴会的主人,很受大伙的注意,他的一个眼神、又让刘氏等人循着目光看向费氏。费氏抬头与嫂子们对视了一眼,露出了无辜的神情。
这时费承举杯道:「贺大将军铲除权女干,澄清朝政!」
秦亮随即举杯,又向左右宾客示意,说道:「同贺战事平息,天下太平。」
费承的言论确实比较恰当,他的身份也不好祝贺秦亮伐蜀大胜,但魏国内战的事、道贺起来便毫无压力!
妇人们也都拿袖子遮面,饮尽了杯中之酒。
费承放下酒杯,说道:「素闻大将军有仁义之名,今以仁政治理益州,果然令人赞服!」
秦亮转头看着费承道:「治梁益之地,尚需伯续这样的人出力、并为朝廷举荐熟悉当地的人才。伯续才德兼修,责无旁贷阿。」
费承若有所思,沉吟片刻,忙道:「不敢不敢。」
秦亮没有当众直说,言论却并不含蓄,出力、举荐人才,这不就是要费承继续为国效力吗?
女郎费氏抬眼看向秦亮,终于轻声说了一句话:「大将军知道稻谷收成的农时,及时释放降兵青壮,此事让许多人都赞叹不已。」
费承道:「仆在家中,便与妹谈起过此事。」
第六百六十二章 还嫌咸淡
宴席之间,费氏认为偶尔说一句应景的话、反而比一声不吭悄悄看别人更自然。
她刚说了释放青壮收稻谷的事,秦亮随即回应道:“最近这段时间,正该要打谷子了罢?”
费氏转头看了一眼门外耀眼的阳光,热浪似乎正从阳光里、向阴凉处扩散而来,她便说道:“是阿,益州这边天气最热之时,也是农忙的时候。”
秦亮看向费氏,感慨了一声道:“居富贵之家,最好的事情之一,便是得闲。”
费氏听罢与秦亮对视了一眼,赶紧又看向了别处。她能很真切地感受到,秦亮对农人好像有一种感同身受般的体察。费氏的位置离上面的席位有点远,此刻却仿佛闻到了一种质朴亲切的气息。
没见到秦亮之前,费氏的印象里、魏国大将军当然不是这样的,也许有文武才能,但不可亲近。谁料魏国权臣竟然不骄奢淫逸,一句得闲就能满足?
她刚想回秦亮的言语,忽然发现、嫂子刘氏等人都注目着自己。大将军确实对她非常在意!
费氏便把到嘴边的话咽了下去,不再吭声。秦亮这才挪开视线,看向若有所思的长兄费承,端起酒杯道:“不过各人有本分,各司其职罢了。”
“大将军言之有理。”长兄的声音道。
其实费氏知道,秦亮只是与自己说话而已,应该没有别的意思。
不过秦亮毕竟位高权重,长兄尤其重视大将军的言论、因此才想得
多了一点?阿父在世时,没有积累多少土地与财货。长兄或许以为大将军在提醒他,不做官的话、生计都可能有问题?
无论大将军有意还是无意,此时也让费氏莫名有种安稳的感觉。他倒不只会说、什么上辈子见过面之类的话。
秦亮又对长兄说道:“益州盆地,便如同围棋中一条大龙的眼,中夏只有以此为心、西南的大片疆土才是活棋。尤其是熟悉南中地区的人才,伯续定要向朝廷引荐,以后也可以向陈玄伯举荐。”
众人顿时纷纷点头,赞叹大将军的比喻。
长兄立刻问道:“雍凉都督陈玄伯,大将军意在用他都督梁益?”
秦亮想了一下,说道:“我正有此意。”
就在此时,这边的二嫂刘氏端起酒杯、对费氏道:“我原来不知道,妹有如此渊博学识。”
费氏忙红着脸轻声道:“都是一家人,可别让外人听到了。”
因为二嫂刘氏是公主,以前在费家、二嫂才是最受敬重的妇人,而费氏在家人聚会的时候,差不多就是个陪衬。
不料今日费氏最受关注,连二嫂都来敬酒,她一时间还有点不习惯。
费氏的感受,可能还是因为心虚!虽然她已经想到了借口,作为降臣家的女郎、被人侮辱也无力反抗,但是她实在没机会表现出、曾有反抗的样子!
以前她是完全不敢想象,自己的胆子那么大,尚未出阁、竟敢稀里糊涂地做出那种严重的
事!所以她那天回去觉得火辣疼痛,才会暗自感慨、凡事过后便要慢慢品尝苦果。可是她与秦亮在一起时、其实完全不觉得疼,只有新奇地变成了另一个人般的强煭感悟,一时没有准备,整个人都有点昏。结果回家养了许多天才好转。
刚才秦亮对她的关心也是如此,她一边有点慌且緊张,但一边又似乎挺受用。随着宴席的持续,费氏渐渐地似乎也开始适应了。大将军只是表现得、对她有意思,但对于那天发生的事,并没有丝毫透露。
费氏毫无理由地对秦亮有一种信任感,总觉得军国大事他都能做好,私事必定也能考虑周全!
此时费氏又飞快地向上位看了一眼,然后转念一想,自己也不是那种不要脸的人!她主动去请魏国大将军勿兴屠戮,别人先做到了、才叫她下辈子别食言;难道自己能翻脸不认吗?或许当时就因为有回报之心,她才不想反抗!
宴席进行到了午后,大伙面前的小木案上杯盘狼藉、也喝得有些脸红了,费承与费恭交谈了两句,便率家眷们一起向大将军告辞离席。
秦亮把大伙送到台基上,却又单独留下了长兄费承。费氏等人、便与二哥一起先走。
妇人们乘坐同一辆车,刘氏没与二哥在一起,也挤到了费氏这边。
马车刚出县寺大门,刘氏便上下仔细打量费氏,目光从费氏的脸上拂过、又在她的胸襟腰身上停留
了一下,看得她心里发毛!费氏看着车窗那边,但早已从余光里察觉刘氏的眼神!正如那天她在县寺的屋子里,凉飕飕地仰躺在那里,她的眼睛使劲闭着,却隐约能感觉到别人的目光。
刘氏很快开口道:“秦将军应该看上了妹妹。”
费氏忙脱口道:“二嫂说的什么话!”
刘氏却道:“太明显了,卿自己还不知道?”她沉吟片刻,又小声道,“其实不见得是坏事。”
大嫂听到这里,轻声道:“不过那天妹还给太子送衣裳来。”
提到那天的事,各种感受、以及细枝末节又纷纷涌入了费氏的心里。本来天气很热、又喝了酒,她顿时感觉更热,心头緊綳着,便说不出话来。
刘氏的声音道:“我会与仲肃先商量一下。”
大嫂道:“秦将军与阿翁早有来往,若非有交情,他方率军进城、来我们家见到妹妹,必定就径直劫走了!”
费氏这时终于说道:“正如长兄所言,阿父去世之后,由我纸笔、答谢过大将军的哀悼书信。大将军与成都当地人不认识,只与我通过信,所以才多说了几句话。”
两个嫂子对视了一眼,看样子显然不信。
县寺前厅这边,侍女们已进厅堂、收拾木案去了,秦亮与费承则还在外面的台基上吹风。秦亮一边寻思着,一边动作随意地、把手掌扶到了旁边的木栏杆上。但他立刻就放开了手,木头居然被晒烫了、此时都
没散去热度。
秦亮开口道:“犍为郡是益州最大的郡之一,且离成都很近,南面则毗邻庲降地区,实则是新益州最重要的地方。伯续便不用跟着蜀国主、前往洛阳了,过阵子去犍为郡做郡守罢。”
费承惊讶道:“仆不过是个降臣,何德何能敢受此大任?”
此时没有了外人,秦亮便好言道:“我何时把卿当作过降臣?以前我快走投无路时,先想到的人便是费将军。当年魏蜀互为敌国,我与费将军尚能相互信任,如今蜀汉国主都投降了、甘为魏臣,我怎能不信任伯续呢?”
这样推心置腹的话,让费承一时间大为动容,一张平整的脸上神情十分明显。
秦亮又用不经意般的口气道:“我打算以陈泰都督梁益,益州刺史暂时不设。卿在犍为郡守任上,各方面都要用心一些。”
他说罢,轻轻拍了一下费承的肩膀。
费承沉默片刻,忽然伏地道:“大将军以诚相待,仆岂能再有二心?愿为大将军效犬马之劳,肝脑涂地在所不辞!”
伯续终于明白地表态了。秦亮的脸上也露出了笑意,他抬起头看了一眼,只见青天白日、朗朗乾坤,不禁呼出一口气来,当即把伯续从地上扶起,不顾炎热、立刻握住了他的手,故作淡定道:“卿不言,我也明白心意。”
费承道:“仆肺腑之言矣。大将军自始以礼待之,仆虽无才德、焉能不思回报?”
秦亮说道
:“我与伯续实乃一见如故。”
就在这时,祁大走上了台阶,来到秦亮身边、附耳道:“大将军,王士治将军进城了。”
秦亮点了一下头。
费承见状抱拳道:“仆今日请告辞了,改日再来拜见大将军。”
秦亮遂还礼道:“让祁大送送卿,伯续常来走动。”
目送费承走进刺眼的阳光里,秦亮又叫马茂,让他去请邓艾、陈泰、杨威等诸大将来县寺,此地县寺就是中军驻地。
没过多久,王濬先到了中军,即刻前来拜见秦亮。两人便在前厅中饮茶,交谈了一会。王濬与其说在述职,不如说只是闲谈。
之前王濬一直在剑阁关,不久前才奉命赶到成都。秦亮已在蜀地呆了一段时间,刘禅公开上降表之后、没再出什么大事,剑阁关也不必再重兵防守。
两人喝的是泡茶,王濬似乎也觉稀奇,但没说什么。这是秦亮找人弄来的、一些峨眉山出产的绿茶干,然后混入少量新鲜的茉莉花,直接泡着喝;没有再像平常一样、加入姜之类的东西煮。花茶果然还得蜀地的最好,控制一下水温、便几乎没有涩味,只有香味与回甘。
等了一会,驻扎各处的诸大将也陆续到了。秦亮的侍卫自然也同等对待,给大伙都泡上了茶。
大伙都只是喝、没顾得上说,唯有熊寿喝了一口便直接嚷嚷道:“嘿稀奇,就是有点淡。”杨威瞥了他一眼:“有得喝就不错了,还
嫌咸淡!”
第六百六十三章 归途在即
诸将相互寒暄闲谈,不过在秦亮面前、大伙仍然比较注意言行。
唯有熊寿嚷嚷了一句,杨威则对熊寿骂骂咧咧。他们与潘忠、张猛等人是一样的出身,起初都是被曹爽排挤出中军、然后跟着秦亮去了庐江郡。但杨威熊寿二人在曹爽伐蜀时,曾与秦亮同患难,说是过命的交情、也不为过。
秦亮没管他们,只顾着对文钦等人说道:“剑阁之役,跟着乘木筏走西汉水过来的人,其中有凉州军、汉中都督的人马,还有孝兴的部下,跟着我回洛阳,将士都编到中军。尔等缺额的兵员,再从别处调遣。”
邓艾、文钦、马隆先后拜道:“遵命!”
这时大伙才回过神、秦亮在说正事了,遂转身看过来。
洛阳中军各方面的待遇都会好不少,司州南部的驰道、水路打通之后,将士们回家也要容易一些;所以秦亮才这么安排将士。
剑阁之役是最为关键的一战!当时诸将士没有退路,而且与姜维军交战的两天、几乎是在正面相互消耗,战斗非常残酷;然而诸部将士并没有溃散或哗变,由此可见,前军那些人至少是信任秦亮这个大将军的。
秦亮随即看向刚到成都的王濬,拿出了裴秀制作的那张图递过去,说道:“士治加四品奋威将军号,出任梁州刺史,以领兵备战东吴。”
王濬似乎心里有点准备不足,他愣了一下、才接过地图,立刻抱拳拜道:“仆愿为大将军前驱,定不负重任!”
大伙安静了片刻,随即向王濬道贺。
王濬的官职,确实如同长了翅膀。几年前他还只能跟着丈人讨生活,丈人一死、几无安身立命之地,短短数载,竟然干到了州一级!
秦亮自己便坐过各种官位,当然明白魏朝的仕途情况。其中有几道坎,大多人做一辈子官、也没法迈过!第一道坎是郡守,只要干过郡守、后代便勉强称得上士族出身了,进入仕途的难度不可同日而语。然后正是州一级的都督刺史,稳住的话、将来以三公九卿致仕完全有可能!当年袁绍开口闭口四世三公,家族多么风光便可见一斑。
汉末以来各地割据,恢复了州牧;及至魏朝又重新开始中央集权,任命州牧非常慎重,一般都是刺史。刺史品级待遇不高,但魏朝战争频繁,单任刺史并不常见,一般都要加四品、五品将军号,既有权又有品级。所以都督刺史,都会被人们当作州一级的官员。
王濬回应大伙之时,又不忘向秦亮揖拜,直白地说道:“大将军知遇之恩,仆至死不忘!”
秦亮微笑着说了一句:“汝造的木筏很结实。”
众将也顿时跟着笑了几声。
秦亮没有多言,提醒一句便已已服众。参加了伐蜀战争的将领们都知道、剑阁之役的危险性,多半也明白此役对秦亮的重要!此战中做出重要贡献的王濬,得到提拔并不奇怪,何况王濬也管过战时后勤。
“玄伯(陈泰)改为梁益都督,蜀地新附,卿勉之。”秦亮接着说道。
陈泰揖道:“仆领命,绝不敢懈怠!”
秦亮一边点头道:“玄伯留守蜀地,我便比较放心了。”一边又打量着鬓发花白的陈泰。
魏朝都督二州的大将,有各级官员分权,并不具备像西晋藩王出任督军的那种威權,但秦亮当然也不愿意、把都督蜀地的重要官位交给有隐患的人!
陈泰此人凭借其父陈群的威望,平常不太愿意去巴结权贵,立场却应该没有大问题。
有时候,人还是要看关键时刻的选择!当初王凌忽然薨,秦亮在汉中进退两难,位于关中后方的陈泰,第一时间以书面形式、主动向秦亮表明了态度。不仅提到了他的好友傅嘏,还明确地表示大将军是国家肱骨,愿意继续听从大将军的将令、唯大将军马首是瞻。
另外陈泰要比邓艾懂征治,除了带兵作战,他也不是个残暴的人、常有怀柔手段。如在雍凉任上,士族亲朋曾托陈泰去捉羌族人做奴婢、他便没有答应。
因此秦亮为了尽快稳定蜀地,才要陈泰改任梁益,而没有选择邓艾。
这时秦亮站在了邓艾的旁边。他对邓艾实非不信任,邓艾之前的问题、主要是可能抢功。
他遂开口道:“由士载来接任雍凉都督、驻守长安。”
邓艾似乎预料到了、他去都督雍凉比较合适,但刚才大概还不确定,听到这里他也露出了喜色,忙深揖道:“大、大将军……重用,仆感怀……之至!”
秦亮扶了他一下,不过有些话不好说出来:朝廷执政者想提拔的人,即便没有大功、也总会有理由。但若一个人只有功劳、定没什么鸟用,搞不好还要被人挵死。
从邓艾面前走过,秦亮又看向马隆:“孝兴此次是漂流西汉水的前锋,累功可以去扬州做刺史了。”
马隆瞪圆双目,用力抱拳道:“仆谢大将军恩赏!”
秦亮这才回顾左右道:“今日并非论功行赏,不过我军新据有蜀地、须要立刻安排职责,免得误了公事。封赏是朝廷的事,应有封爵食邑。”
诸将纷纷附和,“大将军言之有理!”“大将军为辅政大臣,自当为朝廷分忧。”
实际上秦亮也没有说错,官职本来就会时常调整,包括品级高低的变化、也是正常情况,并非都是因功晋升或罪责贬斥。朝廷封的爵位或许更重要,食邑的收入往往能超过俸禄,关键是可以世袭!
以魏国的情况,今天是凉州刺史、明天就可能回去做尚书了。而爵位食邑却不同,增邑削减都有功过理由,相比之下更加牢靠!
秦亮又道:“比如志为(潘忠)、仲若(文钦)在涪县之役中功劳也很大,因要居守原职、等待朝廷安排,此时便无须多说。我回洛阳朝廷之后,再为大伙请功。”
潘忠侧目看了文钦一眼,率先说道:“治军、部署皆由大将军,末将不过是奉命执行大将军的军令,实不敢居功。”
涪县之役时,正是潘忠部最先突破蜀汉军中路,他不过是说得谦虚罢了。文钦斜着眼睛回应潘忠的目光,现在果然不好再说什么。
只要没有当场吵起来、秦亮便不用在意,他只说道:“上了奏表,太后与诸公自有论断。伐蜀之战既已结束,仲若便先回凉州管好兵马,等着调令。”
文钦拜道:“喏!”
这时秦亮看了一眼外面偏西的太阳,遂道:“稍后诸位去阁楼厅堂,一起吃晚饭罢。”
于是傍晚时秦亮又与诸将宴饮。不过食物比较简单,有酒有肉,几道菜便可以算宴席。
天黑之后、秦亮刚准备歇息,忽然又收到了胡奋从东边送来的消息!成都城门已经关闭,信使是坐竹筐进的城,连夜将军报送到了县寺。
胡奋走米仓道出击,本来是佯攻蜀军,分散蜀国的注意力。等到刘禅投降、传诏各地,胡奋因此顺利进入了巴西郡宕渠,接着欲往巴东郡劝降罗宪。
当时东吴的西陵督步协,果然遣将,以援救蜀汉国的名义、向白帝城进发。罗宪拒绝吴军通过白帝城附近的水道,吴军却继续进军,他遂率军占据险要位置、以杛弩等兵器攻击吴国战船!吴军遭受了一些伤亡,只得暂且退走。罗宪随后送信给胡奋,表示愿意接受成都的军令、带兵向魏将投降!
胡奋兵少,又担心吴军还会来攻打白帝城,故回信、叫罗宪暂且仍驻守巴东郡。胡奋则领兵先去江州受降、占据上游,同时派出信使,急报成都!
秦亮了解到情况,叫祁大送走了信使。他观望了一眼夜空,外面的天色早已黑尽,依稀的光线乃因有月亮。
没一会祁大回来复命了,秦亮便点了点头,随口说了一句:“我们启程回去的日子,也快到了。”
祁大揖道:“仆将提前准备路上的用度。”说罢掩上木门退走。
秦亮却没有立刻到塌上睡觉,又拿着书信凑到油灯下、看了一遍。
罗宪应该不是诈降,因为到了这种时候、投降魏国才是明智的选择!反正都要屈膝做降臣,如果投降吴国、以后跪两次,何苦来哉?
胡奋暂时只能做郡守,因为他父亲胡遵是徐州刺史,魏国没有父子各领一州的事。不过到时候论功行赏,应该给胡奋封侯食邑。秦亮与徐州刺史胡遵没有多少来往,但胡家后代已经拉拢妥当。
先让胡奋就地出任巴郡郡守,驻军于江州,这样可以控制支撑巴东前线的粮草辎重、甚至兵员。等到新任梁州刺史王濬前往,率魏兵抵达江州,蜀地东面防线自然就稳住了。
秦亮目前还不想对东吴用兵,正急着想赶回洛阳,他最关心与期待之事、仍是在魏国朝廷的名位!他自认并非因为有多大的野心,只是走到了这一步、不得已而为之。
第六百六十四章 秋雨来时
新任的梁益二州官员、以及雍凉都督,都只是代领行事职责,暂时不算正式官位。
除了因为朝廷的流程要走一遍,也缺少一些合法的凭据,比如诏书王命,只有大将军印信的文书、东西不全。
不过大伙都知道、这就是正式任命!往后只是补全手续而已。诸将相信秦亮的许诺,而且也愿意信。只要有大将军的军令,大伙可以调动留守的魏军将士,立刻就可以行使授权了。
秦亮遂开始准备回程,中军各部人马分批从驻地出发、走金牛道先去关中。
费承要出任犍为郡太守,并不随军去洛阳,只要他二弟费恭一家、要相随蜀国主刘禅前往。不过费恭所在的队伍,与刘禅刘璿等不是一路,而是与秦亮中军同行;他的妹妹费氏,自然也被安排与费恭家人在一块。
临近出发,秦亮又与谯周见了一面。
在此之前,秦亮便亲自见过了谯周的学生之一、弱冠年纪的陈寿,因为秦亮对陈寿挺有兴趣,便多谈了几句。以至于同行的原蜀汉官吏,都对陈寿有些刮目相看。
秦亮召见谯周,并非因为谯周是劝说刘禅投降的人、亦与他在益州士林的地位无关;而是因为刚知道,谯周精通谶纬术!
在这种神秘学方面,本来杜琼的造诣更高,但杜琼已经死了。听说谯周与杜琼一起探究过知识,秦亮才只能见谯周。
谶纬术之中涵有阴阳五行说,秦亮便提到万物
生于无,无中有阴阳两种气(或曰真空量子涨落),正粒子阳气不知什么原因、占据了上风,故生万物。
谯周却认为,秦亮所言者道家,接着从各家学说、对比治国之道。然秦亮完全不想与谯周谈什么治国,他纯粹只是对阴阳学感兴趣,于是感觉鸡同鸭讲。谯周显然不是他要找的那种人!
秦亮要找的是天生的奇人。因为他在蜀地听闻,世上有一些人不是靠想象来编造的理论,而是真的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东西!比如有人能看到经络,由此描述出一些复杂的东西,正常人却怎么也检测不到。
他又想起了陆凝的师父,却忘记叫什么名号了。而且蜀地官员、也不知道当地有什么神奇的道士,可谓名不见经传。
现在看来蜀地大多人、也没什么特别之处,与魏国的情况无异!
大概只是蜀地种稻谷的多,魏国种麦粟更常见、却也不是没有稻谷。至于凤凰山之类的神仙,秦亮同样没亲自上去看,平原上的一座小山,能有什么神仙?
反倒是凤凰水上的驷马桥,秦亮离开成都时、又仔细看了一会。因为刚进城时,他不确定这道不起眼的石桥、便是司马相如走过的那道桥。
秦亮所在的中垒营一路人马,七月下旬离开了成都。大群人马走大路回去,等穿越米仓山、秦川,走过关中平原,然后过潼关时,已是九月初了。
……最近陆续有军队从
西边到达了洛阳,正是伐蜀回来的中军人马。许多百姓都跑到了西阳门那边去看,加上大市在内城西门外,这几天西阳门内大街附近,简直是人山人海。
世人应该想看、蜀汉国主君臣被捉回来的场面,不过当然看不到。那阿斗并不会像平常败军之将一样示众,更不会被关到囚车里、让人们围观。
获胜归来的大将军仪仗、人们倒是有可能碰巧看到。有关大将军灭国之战的事迹,最近到处都在说!世人早已习惯了三国鼎立的认为,忽然天下少了一国,自然是让目不识丁的人都津津乐道。魏国大将军秦亮的声威,此刻亦达到了一个顶峰,许多人都觉得,若能亲眼见识一下威仪、也是可以拿来说道的幸事。
大将军秦亮的行程,至少朝廷大臣是知道的,因为大伙须出城迎接。
王家宅邸的玄姬等人、便也从公渊那里听说了。她算一下时间,大概明天上午,仲明就会到达洛阳!
当着公渊令君他们的面,玄姬什么都没表露出来,甚至看着还有点走神。但是玄姬心里的情绪,已是起伏难平。
此时快到傍晚了,一想到回房睡一觉、明日稍迟一些起来,很快就能见到仲明,她又是高兴、又是心慌!有时候她就是这样,整整半年都能熬过去,偏偏最后一晚上会觉得尤其煎熬。
玄姬早早地回到了东边的庭院,天还没黑,她便上了那栋熟悉的阁楼,
来到后窗旁边、看着外面的青瓦屋顶。仿佛在那屋顶上,会出现白色显眼的豆腐。
就在这时,忽然筒瓦上传来了“叮当……”清脆的声音,玄姬心下不禁“咯噔”一声,听到这么大的雨点、自然感觉要下大雨!
果然没一会,“哗啦”的雨声便笼罩在了空气中,木窗外的青瓦也变得苍白模糊了。
没想到,深秋季节、居然还会下这么大的暴雨。众军到了司隶,定不会冒雨赶路,这下要耽搁行程了!本来可以预料的确定时间,却变成了一个模糊的大概估计,玄姬顿时闷闷不乐。
偏偏这样的心情,没法对任何说,哪怕是令君、或者亲近的侍女也不好说,否则非得叫人笑话!
雨越下越大,没有停息的迹象。许久之后,玄姬只得走下了阁楼,正见一个侍女站在屋檐边上。玄姬留意看了一下,见那侍女拿着一把伞、正在时轻时重地刮天井中的积水,不知是在玩耍、还是清洗雨伞。
大雨已在天井中的砖地上聚成了水洼,侍女的伞每朝后面一拉,那清澈的积水便会被刮起来、甚至浇到了天井外面。
侍女们时常会做一些无聊的事,不知道她们是在做什么。但越是让人猜不到的事,越会叫人下意识多想!
玄姬马上将目光挪开,转头看向了亭子旁边、雨中的树枝。那棵树的叶子已经掉了,但树枝不是枯枝、还是活的,在风雨之中,它迎风翘立,
即便被风吹弯之后、立刻又会弹回来,非常挺拔有力,姿态分外倔强。
侍女终于发现了玄姬,急忙收起雨伞,屈膝道:“见过女郎。”
玄姬的脸有点烫,没有问侍女在做什么,她只是点了一下头、便立刻回房去了。
其实对于重逢,她有各种各样的期待,不限于那种事。但越是直观的东西、越是容易叫人等不及,她不能去想,一记起来便会反复回想。
天色渐渐黯淡,但果然还是太早了,玄姬躺在塌上、很久也毫无睡意。她一会平躺,一会又侧过身来,却始终找不到舒适放松的姿态,感觉有点重,还不如微微平摊开那么轻松。辗转反侧了很久,她想了各种各样的往事,总算是睡着了。
等到玄姬一觉醒来,竟发现天色已然大亮!
她睡眼惺忪地坐了起来,然后听到外面一片安静、偶尔传来几声麻雀的叫声,遂立刻起身,顾不上梳妆、穿着一身白色里衬便打开了木门。忽见厢房的屋顶上,一缕橙黄的阳光、让瓦顶的颜色仿佛也变浅了!雨后天晴,空气明净而凉爽。
只要有阳光,哪怕是在深秋、亦让人仿若看到了春暖花开!
这时侍女的声音道:“昨夜很晚了,妾仍听到女郎翻身的声音。今早见女郎尚在睡熟,便没忍心叫醒。”
玄姬脸上不禁露出了嫣然笑意,好言道:“迟一些没关系。”
侍女又道:“王夫人先前说,让女郎一会去前
厅庭院找她。”
玄姬恍然,赶紧回房间梳妆、换衣裳,她还拿出了胭脂水粉的盒子,今天要上一点淡妆,细心修饰一下。
收拾妥当,她便依言,前往厅庭院见令君。不到中午,便有奴仆禀报,君侯等都回来了!
玄姬与令君、王家女眷们出门楼迎接,大门口便传来了热闹的说话声。除了公渊、公骥兄弟,便是身穿官袍的三哥王金虎,以及穿着札甲的秦仲明!仲明好像说过,出征回来时喜欢骑马,自然就没有提前卸甲。
秦亮还在马背上,见到大伙走出门楼、他立刻转头看了过来,目光径直看向了令君和玄姬。
接着他矫健地翻身跳下马来,取下头盔、上前与王家亲戚们见礼。那亲切、欢喜而热情的眼神,有力的洒脱动作,脚踩到砖地上“咚”地一声,仿佛踏在玄姬的心口上!玄姬不得不即刻施展心灵放空术,不然当着亲戚的面、定会有些难堪!
令君仔细打量着秦亮,他便轻声道:“令君放心罢,我一点事也没有。”令君这才回过神,忙作垂目的姿态、端庄平稳地向秦亮揖见,她的礼数,一向都很端正,“妾恭迎夫君出征归来。”
玄姬则不好当众说什么,与秦亮见礼、只是轻声说道:“仲明回来了。”
这时公渊的声音道:“我本以为,仲明会先带着蜀国君臣,前去东堂。当着满朝公卿的面、向陛下殿下献俘,气派场面,难得阿
!”
秦亮用不经意的眼神从令君玄姬脸上扫过,旋即对公渊笑道:“还是更想早点来外舅家,一家人好久没见面了。”
第六百六十五章 从容平稳
令君等已收起了喜色,一众人刚走进前厅门楼、公渊又道:“仲明抵京之前,陛下殿下还召见过朝中重臣,殿下问诸臣,该为仲明封国公、还是王爵。”
此言一出,王明山、王金虎立刻看向了秦亮。连诸葛淑等妇人、都抬头看着他的侧脸,目光里多了几分敬畏。一向当众表现得端庄安静的令君,亦微微侧目、留意着秦亮的反应。
玄姬自己心里也是一紧。她先前没有顾得上细想,但公渊一提起,她自然明白、秦亮一旦开国,她便可以正大光明地被人称作王夫人了!
当年魏公魏王的旧事摆在那里,玄姬只要有个名分、爵位俸禄也是相当于侯,王家人不可能不同意。
秦亮之前就给玄姬许诺过此事,此次强行攻灭蜀汉国、必定就是为了分封开国!玄姬清楚地记得、秦亮许诺此事的时候,还立刻推举了公渊为车骑将军,为了她与令君的后路!
玄姬正在百感交集,秦亮竟忽然回头看了她一下。大伙自然也因此留意到了玄姬,她差点没在众目睽睽之下当场失态,幸好早已使用了心灵放空术,才保持着面无表情的样子。
秦亮倒是一副随意的样子,马上便对公渊道:“诸公信赖,推我为辅政,此番对外用兵、主要还是为了朝廷。蜀汉国不仅威胁我国,且在西线牵制了许多兵力。为了调运粮草物资,朝廷也是每年耗费大量国力民力。能除此
大敌,国家幸甚!”
他的回应却不随意。大概是因为公渊是自家丈人,他不好否认;但即使在王家宅邸,在场的亲戚也有那么多人,他又不便把不臣之心挂在嘴上。于是这么不置可否,言论稍嫌冠冕堂皇,倒也不算口是心非。
令君应该也明白了秦亮的心思,她的肩背挺拔、姿态端正,清纯漂亮的单眼皮眼睛里,立刻露出了一丝似笑非笑的神色。
公渊只得点头道:“仲明说的是道理。”
玄姬已经看出来了,公渊也想看到秦亮能再进一步。先前公渊说起,让秦亮先带着蜀汉君臣去献俘,当着皇帝满朝公卿的面很风光;公渊那眼神与语气,确实是希望、女婿能尽量彰显威信气度!
曹氏衰微,正是各家难得的机遇。其中王家本来有资格竞争,毕竟连司马家当权时、都对王家有所提防;以前公渊应该也有过一些想法。但是王彦云去世之后,公渊的才能不足。加上军功威望极大的秦亮、是他的女婿,他的心态早已有所改变了。
公渊身在其中、总算是没有犯糊涂!因为公渊不只是要继承基业、还得开创大事,仅靠家势可不行。仲明有时候都显得惶恐慎重,公渊若是上去、多半是凶多吉少;当年司马家兵変之后,若非仲明拼命,王家那时就要完了!
这时公渊又感慨道:“直到三月初,众人仍不相信,仲明此番伐蜀、能够直接灭国!此大
功足以震慑天下、彪炳青史矣。”
诸葛淑轻声道:“不久前我见到阿父,阿父也说,仲明用兵简直是攻无不克。”
令君的声音却道:“夫君这次太冒险了。”
秦亮忙好言道:“结果总之是好事阿。”
三哥王金虎道:“我到兴安亭时,仲明已然率军顺西汉水而下,我是劝诫不及。没与仲明一起去剑阁关,也是一桩憾事。王浑、贾充等人都过去了。”
一行人说着话,走到了厅堂里。公渊道:“仲明要不先把甲胄卸下,一会就在家里吃午饭。”
秦亮坐到席位上,面带笑意道:“骑马进的城,故穿着札甲。我与外舅叔父等说会话,便要先回去了,刚回洛阳还有许多事要过问。改日大家再到府上宴饮,那时我也歇过来了,定要陪三叔喝个痛快!”
“哈!”王金虎顿时笑道,“一言为定。”
公渊便也点头应允,又道:“消息从成都传回来,没过多久夏侯玄、嵇康等上书请辞了,殿下没有同意。”
“嵇康辞官,可以准他的。”秦亮随口道,“暂且不管他们,过阵子再说。”
这时侍女把茶水端了进来。一家人便继续谈论,话题多是战场上、朝廷里的事。但玄姬看得出来,秦亮的心思、显然在令君和她身上,时不时便会故作不经意地看她们。只是一家男女聚在一起,仍然以大丈夫为主,妇人话太多了反而失礼。饶是如此,秦亮也会偶尔问
孩子的事,与令君玄姬言谈两句。
过了一会,秦亮便起身告辞了。大伙带上阿余、阿朝、阿子,出门楼要坐马车回去。王家人送到大门口,又热闹地说了一阵话,商量下次团聚的时间。
马车一路回到洛阳东北边的大将军府,径直驶入了内宅。玄姬从另一辆马车后面下车时,秦亮令君已经等在了外面。
从车厢下来有个坎,玄姬只得轻轻跳下来,顿时有颤巍巍的姿态。此时宅子里已没有亲戚,秦亮便毫不掩饰,瞪眼盯着她看。那火热的目光,让玄姬也更心慌了。不过奶娘等人还在旁边,玄姬一时间下意识地作矜持之态,伸手稍微一遮,但片刻后她便懊悔了,还不如假装不知,反倒没有这么明显的动作。这下令君等人都看了过来。
秦亮把怀里的阿余放下:“阿余先与奶娘过去,我有正事与你们阿母商议,晚一些陪你们玩。”
令君也将阿朝递给奶娘柳氏,站在那里、不慌不忙地与柳氏说了两句话。玄姬看在眼里,还是很佩服令君的。令君在人前,几乎任何时候、礼仪姿态都能显得很端庄,动作平稳从容雅致,加上那秀美的容貌、略显冷傲的神情,以及府中的地位,会给人一种不可玩笑的感觉。但是玄姬一想到她的另一种模样、以及沉闷的声音,便会产生混乱的感受。即便令君是很熟悉的人,但玄姬偶尔仍然觉得、像不认识她一
般。
三人同行走进了西侧庭院,莫邪与江离也跟了进来。
进了卧房外屋,令君便柔声道:“夫君好像晒黑了一些,出征在外的时候,吃不了不少苦罢?君不知道,姑听说了战场上的事,哭得好伤心。”
“这次是迫不得已,以后保证不会再让卿等担忧。反正都过去了,先别管了。”秦亮说罢,居然伸手缓缓拉开了玄姬的衣领。玄姬感觉肩膀一凉,急忙伸手按住,转头看了一眼莫邪等侍女。除了令君,玄姬没有当着别人的面失仪,之前她都是入夜后才来西侧庭院。倒是令君好像与秦亮在一起时、那两个侍女在旁边看到过。
玄姬道:“我与王夫人帮忙卸甲,尔等去忙别的事罢。”
两个侍女看了令君一眼,屈膝道:“喏。”
秦亮一副迫不及待的样子,偏偏又没法太着急,因为身上札甲用皮绳系好的,不先慢慢解开绳子、根本脱不下来!等到莫邪等走出房间,掩上了木门,玄姬忽然从余光里察觉、一缕浅紫色的丝绸衣裳先落到了地板上,她立刻转头看了一眼令君。玄姬深吸了一口气,几乎屏住了呼吸,才凝神看清那甲片上的皮绳。
今日一早雨就停了,太阳也重新出来,此时外面仍然是阳光明媚。门窗掩着,房屋中的光线也很好。不过玄姬不知怎地,想起了昨晚下雨时,那积水被侍女刮出庭院天井的场景,还有那树枝在风中的倔强
姿态。
心慌烦乱的煎熬,一下子亦已一扫而空,后来稍微平静了,只剩下轻飘飘的温暖感受。
玄姬等人都没有吃午饭,直到下午、她才在迷迷糊糊之中听到有人说话。她醒了过来,发现令君在旁边睡得很香,秦亮却不在塌上。
这时外屋传来了莫邪的声音,小得如同蚊子扇翅膀:“因为来不及叫君侯,说是陈长史先带着人、迎到了大门外。这会人应该到了阁楼厅堂中。”
秦亮的声音道:“我知道了,稍后就过去。”
他很快就回到了里屋,居然没穿衣裳便与人说话。他转头看了一眼玄姬,说道:“朝廷里的人比我还急,其实等个两三天也无妨。”
“传诏的使节?”玄姬轻声问了一句。
秦亮点了点头,把挂在架子上的月白色袍服取了下来,然后将胡绳床上的小衣扔在地上,拿起带着汗水脏污的里衬又穿到了身上。玄姬见状道:“仲明的衣物在木柜里,我给卿找罢。”
玄姬将被褥按在心口,坐了起来。秦亮却道:“不用麻烦,一会我就回来。”
秦亮穿戴好,又走到塌边道:“我要假装推辞一下,顺便也能看看大伙的态度。不过之前曾向姑许诺的事,等不了多久了。”
玄姬垂目道:“我心里很高兴,却也不是很在意那些东西,只想安稳陪着仲明。”
“我也是这么想的。”秦亮俯身吻住了玄姬的嘴唇,放开她时又道,“先走了。”
玄姬抿了一下朱唇,怔怔地坐在塌上、看着熟悉的身影消失在门口。玄姬转头又看了体力挺好的令君一眼,刚才说了有一阵话、居然还没有吵醒她。
第六百六十六章 可比周公
秦亮到外屋把一顶冠帽戴上,然后大步出卧房。没一会他在廊芜上、碰到了未走远的莫邪。
莫邪走在他的侧后,说道:“君侯,张夫人……说南方口音的张夫人,先前到庭院中来了一趟。”
“哦?”秦亮随口发出了一个声音。主要是莫邪专门提到了潘淑的口音,他便立刻想到,潘淑的身份保密并不严密。诸如此类的一些蛛丝马迹,如果有人专门关注吴国皇后的事、估计能猜出来。
但秦亮也不是太在乎,他原先主要是想、尽量让几岁大的孙亮继承吴王之位而已。
莫邪听到秦亮的回应,弯腰解释道:“庭院的门楼,白天都敞着,有人守门。可张夫人来的时候,正好遇到那里的侍女离开了,她便自己进了庭院。张夫人平常不会进来,先前说是,听闻大将军远征已归,前来恭迎大将军回府。”
秦亮听莫邪说得仔细,顿时问道:“她来的时候,卧房里有声音?”莫邪埋着头低声道:“嗯。”
他略有些尴尬,不过此时也顾不上那么多,说了一句“知道了”,便继续走出门楼,往前厅庭院那边而去。
等到秦亮走进阁楼厅堂时,果然见一大群人已经跪坐在厅中。人们见秦亮进来,这才纷纷从筵席上起身。
来的使者是钟毓和阿蘇,因为钟毓是御史中丞、估计他是正使。剩下的除了随行官吏、宦官,便是大将军府上的一众属官,正陪在厅中。
秦亮主动向钟毓、阿蘇拱手道:“临近中午时才回府,因长途跋涉,午后便歇了一阵。未料使节到来,有失远迎。”
钟毓客气道:“无妨无妨,仆等奉诏而来,能见到大将军、将策书亲手交于大将军之手,即算不辱使命。”
阿蘇道:“仆等在东堂觐见,陛下亦在正位。”他没有说郭太后,但召见大臣的人、必定是郭太后,几岁的曹启不可能单独召见大臣。
秦亮又与陈骞、王康寒暄了两句,幸得二人留守大将军府、诸事才维持得有条不紊,陈骞等忙称分内之事。
钟毓确实是正使,他拿起节杖,走到了摆放好的各种礼器、金虎符等物的中间。
秦亮见状,率陈骞等众人行拜礼。钟毓遂展开策书,当众宣读。
因为秦亮刚回来,除了在城门口见了迎接的官员,便只与王广等见过面,并没有事先得知策封的内容。他只对策封什么爵位感兴趣,遂认真听着。不然以他此时的精神状态,多半没法专心听宣!
这篇策书是长篇大论。大概是说,昔日曹爽骄纵无德,又在伐蜀之战中损兵折将、虚耗国力,司马懿则居心叵测,兵変谋逆。幸有君勤王辅政,平定幽州叛乱,南慑东吴,西灭蜀汉,匡扶社稷,中兴大魏,可比周公、召公。朕闻先王对于建立功德的人,不以外姓、宗亲区别,周天子、汉朝天子因为分封诸王,能够拱卫国家、藩屏皇室,于是国运长久。
秦亮听了好一会,终于听到了封赏的内容,朝廷分封出十郡之地、准秦亮开国设社稷宗庙,策封为晋王!并赐九锡。九锡之物当然没带来,因为其中有门板之类的大物件、不可能急着抬过来。
钟毓读到这里,声音亦渐渐有点异样。
秦亮听到“钦哉”的时候,便伸手准备接策书。这次他没有像上次一样、稍有犹豫,而是起身径直道:“臣留下策书,恭敬细读,以便上表推辞。但礼器等物,还请公带回朝廷,实不敢接受。”
策命中都认可了秦亮的功绩、封王的理由,钟毓的言论也不出意外:“大将军有大功于社稷,若是推辞不受,恐怕陛下、殿下难以心慰。”
阿蘇也立刻说道:“君受诏命开国,正可拱卫社稷,这是国家之幸!”
两个使节之中,阿蘇是秦家同族,诚心想秦亮接受王爵十分正常,因为建立宗庙祭祀的祖先、必定也是阿蘇的先祖。秦亮主要留意稍微观察了一眼钟毓。
钟毓脸上长着浓密的髯,与钟会一样是个大胡子。不料面相粗犷的人、心思有时候倒是挺细,钟毓立刻察觉到了秦亮的目光,随即一脸真诚地轻轻点头示意。
其实曹爽还在的时候,钟毓似乎是倾向于司马家的人!曹爽伐蜀时、秦亮是参军,亲自见证了其中的过程。钟毓在出兵之前是一声不吭,等到曹爽进退两难的时候,他便写信力劝曹爽赶紧退兵。立场不得不叫人怀疑。
不过现在都不再重要了。如今的颍川钟氏的表态看来,至少不想与秦亮为敌;钟毓很少来走动,但他弟弟还在大将军府做了属官。
这时陈骞、钟会等属官也纷纷劝说。秦亮却故作感慨,回顾左右道:“我刚出仕时,便有志于结束连年战乱,做出一番功绩。孙太尉当初还在曹昭伯府上做长史,亦知此旧事。用兵攻伐吴蜀,都是为了中兴国家。如果现在我接受封王,那诸公岂不是要怀疑我、有不臣之心?”
众人顿时愣了片刻,钟毓也瞪了一下眼睛,仿佛在说:难道、君竟然没有不臣之心?
长史陈骞率先回过神来,说道:“那都是他人妄自揣测,大将军大可不必在意。况且君有灭国大功,开国称王、舍君其谁?”
钟会也道:“如今大将军居功至伟,足以服众。”
秦亮听到大家的言论,心下稍感欣慰,却依旧拱手道:“休渊士季之心情,诸位好意,我已心领。但如此封赏,实无法坦然拜受。”
他又转头道:“公回东堂之后、便如此回复殿下,稍后我再上表解释。”
钟毓拜道:“既然如此,仆先回宫复命。但请大将军三思!”
秦亮遂送钟毓、阿蘇出厅堂,众人也簇拥着他们一起走下台基。这次秦亮只是亲自送到台阶下面,然后就叫陈骞带着官员们、继续礼送使节出大门。
跟着使节来的宦官张欢、在正式场合没有多言,这时他倒是单独留了下来。等人们走到了长廊上,张欢才恭敬地说道:“皇太后殿下明早欲在东宫召见大将军、以商要事。”
秦亮点头道:“我一早便前往觐见。”
张欢又沉吟道:“此前皇太后殿下也在考虑,是否该循序渐进地、以策书先封大将军为晋公。”
秦亮不置可否:“待我见了殿下,当面相谈。”
张欢再次揖拜道:“那仆也不多逗留了,请告辞。”
秦亮还礼,说了一声后会有期。他站在原地目送张欢,很快转身返回台基上。
刚才还十分热闹的地方,此时竟忽然之间只剩下了秦亮,他甚至有一刹那产生了恍惚感、好像刚才听宣策书的事是个错觉!当然周围还有侍卫、侍女,但他们不会随便与秦亮说话。因为他临时从内宅过来,吴心一时间也不在这里。
不过诸侯王应该可以称孤道寡,此情此景、居然十分应景?
大门那边还有隐约的说话声传来,不过近处已变得十分安静。秋冬时节、应该是最宁静的时候,至少没有了虫子的嘈杂。庭院里的树叶都渐渐凋零了,但天气晴朗、阳光明亮,正是一派秋高气爽的景色。
秦亮踱步到台基一侧的栏杆旁,他回头一看,便看见了熟悉的邙山、巍峨矗立在天边。山顶之上,泛蓝的天空显得分外高远!风中传来了稀疏的鸟鸣,放若是大音希声般的恢弘雅乐正音!
曹爽建造的这座府邸,秦亮确实很喜欢。不乏开阔壮美的自然景色,却也因为住习惯了,熟悉感也会让人产生温馨、安稳之感。
没多久陈骞、钟会等人回来复命,秦亮又与他们言谈了一阵。等到大伙散去,他便又回了内宅。
因为歇得比较早,次日天刚明、秦亮就起来了,一早便准备去东宫觐见。
郭太后今日召见,可能主要就是为了谈正事?毕竟东宫平素没人居住,不像皇宫里那般人多眼杂,说一些密言、也不用担心被闲杂人等听去。
刚下了一场大雨,昨今两日都是晴天。秦亮到达东宫的时候,朝阳已经升起,东边的云层给染上了些许金边,也让这颜色日渐萧索的秋季、平添了几分鲜艳。
随行的侍卫留在了东宫门楼内,原本在那里当值的、也是中坚营潘忠麾下的人。秦亮在永安殿外的台基下面,见到张欢等宦官,寒暄两句,他便走上了高高的台阶。
这时吴心等人,正好从永安殿内出来。秦亮打了声招呼,便独自走进了正殿。
北边木台上、那个带栏杆的正位,依旧在那里,不知多久没人坐过了。东边木窗间的阳光照射进来,灰尘在一缕光线中飞舞着,秦亮又注意到了它,迈步往前走时、转头观望了一会。
秦亮忽然从余光里发现,郭太后高挑的身影、出现在了大殿后侧的门口。她的声音依旧好听,庄重的主音之间、带着娇声的辅音余韵:“仲明要不上去坐坐?”
“只是一个座位罢了,也不知为何容易引人注目。”秦亮转头先说了一句。他立刻站在原地揖拜道:“臣拜见殿下。”
郭太后露出了一丝笑意,又仿佛松了口气似的、轻叹道:“仲明终于回来了!”
甄夫人这才走进正殿,揖拜道:“恭贺大将军。”
第六百六十七章 循序渐进
彼此间喜悦地寒暄了几句,三人便一起走出了永安殿后侧的小门,沿着走廊而行。两边都是房屋遮挡,不过仍在室外,郭太后走前面、秦亮与甄夫人随行往前走。
秦亮看了一眼身着深色衣裙的甄夫人、把皮肤衬得分外白皙,便开口说道:“我记得刚认识甄夫人时,夫人很大方,怎么愈发胆小了?”
“当初大将军只是五品官……”甄夫人好像临时改了口,“但也是朝廷官员。而今大将军身居高位,武功盖世、威震天下,妾又怎敢无礼?”
郭太后双手放在腹前,姿态端庄,走路目不斜视,听到他们交谈,她也趁着拐弯的地方、轻轻回头看了一眼。
秦亮其实不是那个意思,他是觉得、甄夫人好像惧怕事情严重,想安抚她别怕。不过刚才他的话,甄夫人一时未能准确理解。
但甄夫人既然回应了,秦亮便循着她的意思道:“只是身份变了而已,人还是原来那个人。”
甄夫人轻声道:“多少人想要如此,大将军不愿意吗?”
秦亮听到这里,稍微怔了一下。甄夫人倒似乎没说错,许多人如果拥有了威權,便可以迫使他人主动想方设法地迎合恭维,可瞬间找回存在感与价值感。哪怕明知道别人是因为想得到好处,或者命运前程被掌握而无可奈何,人们也乐此不疲。
但或因他前世就处于“他人”的位置,秦亮对于诸如此类的事比较抵触。现在看淡了一些,他便用玩笑的口气道:“夫人原先那样就挺好,纯粹只是简单的好感、便愿意大胆地冒险。”
甄夫人总算放得开了一些,侧目瞧秦亮一眼,略带埋怨的口气道:“究竟是谁刚认识,便说出粗俗之言呢?”
秦亮立刻想起了当年的往事,恍然道:“我误以为,甄夫人是司马师塞给我的奸细!”
甄夫人困惑道:“什么奸细?”
秦亮道:“我们在吴夫人府上见面,而吴夫人是司马师的前妻、且仍受司马师管着。在此之前,司马师曾当面要送一个女郎到我身边,我暗示他换一个;然后没两天,便在吴夫人府上结识了甄夫人。我一时不甚了解甄夫人的来历,也没多想,便以为卿是司马师新挑的美人。”
“这……”甄夫人忽然明白了什么,脸几乎“唰”一下红了,随即追上去拉住了郭太后的手臂。
秦亮与甄夫人幽会之后,后来事情才牵连到郭太后。郭太后转身走进一间内殿,玉白的侧脸看起来也浮上了红晕。
郭太后轻轻转头,虽是对甄夫人说话,但目光应该留意着秦亮,“仲明确实不是那样的人。这么一说,反倒合情合理了。”
秦亮想了想,解释道:“主要还是因为甄夫人美貌,我愿意相信、夫人就是那个送给我的人,所以才会那么心急,完全没顾得上先了解夫人的来历。”
郭太后拿甄夫人的说辞揶揄道:“大将军便是身居高位、武功盖世,也愿意对卿说好听的话。”
秦亮一本正经道:“我只是说实话,不过正好是好话罢了。”
甄夫人应该挺高兴,抬头飞快地看了秦亮一眼,故作幽幽叹息、眼睛里却有一丝笑意,“哪还比得上年轻水灵的女郎?”
这时秦亮径直绕过了垂帘,跪坐到帘内的筵席上。太阳已经升起,隔着东边的窗绫照射了进来,虽然有丝织品的阻挡,但此间仍是一片亮堂。
秦亮抬头看甄夫人的脸时,只觉她的肌肤在光亮中、隐隐还有光泽。对于魏朝人来说,甄夫人的年龄确实不小了,不过长期锦衣玉食的生活,让她们保养得很不错。
“年轻女郎亦有相貌平常者,难道都能生得像夫人这般美?”秦亮笑道。
甄夫人轻轻咬了一下下唇,瓜子脸上的眼睛好像比先前更明亮了。当然也可能是这个地方对着窗,光线更亮!
秦亮又回过头来,看了一眼郭太后。郭太后的年纪比甄夫人稍大,但生得漂亮许多,主要是高挑的身材线条尤其美妙!秀气的下巴与朱红的嘴唇分外艳丽,一看就是长期深居宫廷、不染烟火的气质。
不过秦亮也发觉,自己与甄夫人说话要随意一些,平常对郭太后则会客气不少。今天他已经比较放松了,直接走进了垂帘,以前他刚见面时、还会保持着礼仪,甚至跪拜行礼。
先前他在腹诽權力的时候,自己好像也不能完全免俗。
秦亮不是因为敬畏郭太后的权力,但愿意对她保持尊崇的态度,确实是因为她的地位名分。
一个人的意志与控制力是有限的,秦亮对待郭太后、至少当作盟友。她虽然实力有限,也控制不住整个朝廷,但有名分大义,自有维持局面的作用。如果没有她,秦亮的处境、起码吃相会难看得多。
郭太后似乎也习惯了自持身份,大多时候神情姿态都很端庄,这时便用从容的语气道:“仲明攻灭蜀汉、俘虏蜀国主,大功怎么封赏也不为过。昨日仲明辞让,是觉得应该循序渐进、先封国公?”
这次回来,秦亮的心态还是有所不同。此时在私下里,他干脆直接说道:“魏公的旧事在前,只要开国,无论是公还是王,反正天下人都会认定、我有不臣之心。既然如此,昨日那样的策命便挺好。”
可能他说话太直白,甄夫人也惊讶地看着他、愣了一下。
秦亮没管甄夫人,倒是用不经意的目光,从郭太后脸上扫过。郭太后一双妩媚的杏眼,长长的睫毛下面、眼神隐约有些复杂,带着些许惶恐,但刹那间又似乎好像松了口气一般,闪过的那一丝笑意让人难以解读。
兴许她也有罪孽的自嘲,或者某种报復般的快意,言行谨小慎微的郭太后,有时候实际上又有些叛逆。
但不管怎样,秦亮相信她愿意支持自己。毕竟她早已明确了立场态度,当初在扬州起兵时,她便应该经历过权衡,作好了抉择!彼此之间、包括阿余,也有情分在里面。
况且仅从理智上看,秦亮上位、对于她确实并非最坏的结果!郭太后的实力不够,且是妇人,只能在宫廷中面对整个朝廷,靠她自己、完全不可能把形势救得回来。反正都要大权旁落,秦亮与她有情义、起码还给了她承诺!
郭太后轻轻颔首,用朝堂上那般庄重均匀的声音道:“仲明言之有理,这一次分封,诸臣便可以表明态度,不必以后再来一遍。”
甄夫人终于回过神来,揖道:“君等商议大事,妾到门口去守着。有人在那里应付意外,总比关着门好。”
秦亮道:“夫人不来?”
甄夫人脱口道:“来什么?”
秦亮转头看向旁边的耳房,又镇定地说道:“夫人说的也有道理。那夫人随后再找个理由,到大将军府见面罢。现在夫人与我来往,不用太在意、别人是否知道了。”
以前秦亮十分谨慎,连与甄夫人来往也分外保密,因为甄夫人是郭太后的义妹。但现在左右都要明牌了,秦亮没必要再那么小心!
甄夫人点了一下头,仔细打量了一眼秦亮的神情,接着略有诧异道:“大将军与殿下,不是还要商议大事?”
秦亮道:“刚才已经说完了,现在哪里顾得上说太多话?”
“哎!”郭太后瞪了秦亮一眼。
过了很久,太阳又升高了不少,透过窗绫的阳光,渐渐照射进了耳房。齐王妃甄瑶的身影,竟忽然出现在了耳房门口!秦亮顿感意外,放在下方的手也下意识地挪开了。甄瑶也是站在原地、一脸惊讶地瞪圆了眼睛,毕竟她平时所见、都是秦亮跪拜殿下行礼。齐王妃是怎么进来的?甄夫人在内殿门口守着,不知怎么把她放了进来,或许乃因不必阻拦。
甄瑶惊讶地脱口小声道:“怎么回事?”但郭太后没有回答甄瑶,过了一会她才有些口齿不清地生气道:“卿还记仇?”甄瑶顫声道:“我不是故意要看到。”秦亮仍长身而立,这时窗绫上的阳光、终于越过了他的眼睛,被亮光一晃,他顿时抬头观望。
因为窗子上蒙着一层织物,无法直接看到太阳,只见一大片窗户仿佛都在发光,阳光幻化成了无数的光芒、笼罩在了他的身上!
此情此景、此中感受,仿佛似曾相识,但又有些许不同。大概是心境不同了,以前他总是觉得,那样的万丈光芒之下、豪情有些虚妄,只是一种暂时的幻觉,虽然令人振奋惊喜,但他心里其实明知底气不足。
而现在,他觉得这一切都渐渐地顺理成章了!郭太后起身背过去,甄瑶才又小声道:“君等说要商议朝事,我才在西殿那边等了许久。”
秦亮好言道:“殿下别来无恙?请进来说话罢。”
甄瑶看了一眼郭太后,埋下头有些迟疑地慢慢跨进了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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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六十八章 紧要大事
拜别皇太后殿下等人,秦亮循着永安殿出来,走出大门,下方便是一处长长的台阶。这时太阳已经升到了半空,从高处看去,重檐上、草木间,仿佛万物都笼罩在了娇艳的阳光下,泽泽生辉!
“哗,哗……”远处的苍龙海那边,隐约的浪子声也从风中传来。荒废日久的东宫,此时竟有一种壮阔恢弘的气息。秦亮不禁抬头看了一眼刺眼的太阳,只片刻工夫便让人有一种眩晕之感,他站在高处、顷刻间又仿佛看到了郭太后跪在面前的场面。况且这次有齐王妃在场,那些隐秘的膨漲慾望,不仅是曾经期许、好似已渐渐来到了人前。
秦亮在台基上站了片刻,没有逗留太久,随即叫上了吴心等,与宦官张欢道别,离开了东宫。
大将军府就在东宫旁边,与东宫宫墙只有一街之隔。即使秦亮一行人要走东宫正门绕行回去,路也不远,很快便回到了大将军府。
秦亮从西侧长廊往里走,并叫侍女准备热水沐浴更衣。倒不是担心令君闻出气味,而是他自己觉得有点不适,换身衣裳会舒坦一点。
到了长廊尽头时,陆凝正等在那里,她看见秦亮顿时露出惊喜之色,揖见道:“妾恭贺大将军!”但刹那之后,她又似乎有点不好意思,“妾也是汉国人,或许不该如此……”
秦亮打量着陆凝的神情,目光又从她柔韧婀娜的身段上扫过,好言道:“卿没有拿蜀汉国的俸禄,有什么该不该的?”
陆凝抬眼看了他一眼,柔声道:“昨日妾便知道大将军回来了,只是没有机会拜见,故而今日才来道贺。”
秦亮以为然,他昨天有令君玄姬,今日有郭太后齐王妃,确实还没顾得上陆凝。他也挺喜欢陆凝那柳叶眼之间的妖气,不过此时实在有点有心无力。因此今日他不能与妇人在一起了,须得先做些别的事。
他便无奈地说道:“费女郎也到了洛阳。以前道士张羽等人要见她一面,那可是山高路远,如今师母可以带着张羽夫妇,去见见费女郎。等师母回来了,我们再谈谈。”
陆凝道:“妾只见过费将军、还没有与女郎见过面,便依大将军之言。”
她说罢转头看了一眼,陈骞等属官从阁楼建筑的西侧走了过来,她便微微屈膝道:“妾先告退。”秦亮道:“明日再见。”
当然秦亮并非因为忙碌、才随便找件事支走陆凝,他只为恢复状态。实际上他在最近几日,什么正事也不想干!
事到如今,秦亮携灭国之功、顺利地回到了洛阳,根本不用急着几天时间。正如他在成都时的言论,居富贵之家的好处之一,便是得闲。
陈骞、钟会等上前揖见,秦亮暂时也不想与他们谈太多,便站在路上说几句话了事。大将军府的属官们,以后天天都能相见、有的是时间议事,此时秦亮却没心思。
原以为陈骞会关心一下、今天觐见太后说了什么,但陈骞没有主动提起。他只是说道:“大将军,夏侯霸已被送到廷尉府了,当如此处置此人?”
秦亮的心思完全不在夏侯霸身上,眼下也不怎么关心。但陈骞的兄长就是廷尉,秦亮不能在陈骞面前、随口明确态度,否则就会对决策产生很大的影响!
于是秦亮看了一眼钟会,不置可否道:“王浑派细作先到了成都、联络夏侯霸,给了他将功补过的机会。夏侯霸却仍未出面、劝降蜀国主,自己不抓住时机。”
钟会道:“当时在成都县寺,仆与大将军也谈过此事。乐德、祁骑督都知道。”
秦亮话锋一转:“这事先别急,让廷尉府审着罢。”
夏侯霸虽是羊祜的丈人,但司马家被灭三族的时候、也有很多人牵涉到秦亮这边的人,只要控制范围,并不会因此搞得人心惶惶。因为魏朝很多士族豪族之间,都有沾亲带故的关系。
不过事先沟通一下最好。秦亮寻思,倒是可以趁机找个由头、与羊徽瑜见一面,毕竟羊徽瑜与令君也有来往。
很久没有见过羊徽瑜了,秦亮若不积极主动一点,回头她又可能心生怨气!况且秦亮也想见羊徽瑜,只是有时候确实不好找恰当的时机。
秦亮遂又道:“休渊留守洛阳忙了这么长时间,士季等也刚回来;这几天没什么事的话,卿等可以早些回家,多与家眷相处,歇息几日。”
几个人一起拜道:“谢大将军体恤。”
于是秦亮与属官们拜别,先去沐浴换身干净舒适的衣裳,然后才带着随从、前往孙礼府上吊唁。
阵仗不用大,本来秦亮也不是为了做样子。孙礼去世的时候,秦亮在成都听到消息、心情真的有些伤感;现在他回来了,丧礼没赶上,然迟早也是想去吊唁一下的,至少能慰问一下孙礼的儿媳、孙子。正好今天没有别的事,便可以了却一桩心愿。
……陈骞回到前厅邸阁东侧的长史府,过了一阵,大将军府的几个官员便陆续都进来了。文学掾荀勖率先提议道:“当此之时,仆等应该一起上劝进表罢?”
但陈骞对此没什么意愿,因为长兄陈本作为九卿之一,也会写劝进表。
陈本一上表,不仅表明了廷尉众官吏的态度,作为陈家之长、自然也表示了陈家的立场。昨天陈骞自己在口头上就劝过大将军了,再写劝进表,显得有点多余。
陈骞遂开口道:“先前与大将军见面,我也想问大将军觐见太后说了什么,但大将军既未提起,我才没有急着言语。而昨日朝廷遣使、刚送来策书,吾等便劝过大将军了。”
果然王浑点头道:“当面谈着实更好,不落在竹帛上,反倒不必在意冠冕堂皇的辞藻,可推心置腹地劝说大将军。”
王浑,还有旁边没表态的钟会,应该都执此主张,因为他们都有父兄在朝做官。钟会不置可否,大概还是因为荀勖是他的亲戚。
吕巽则支持荀勖,说道:“昨日大将军才回来,不顾车马劳顿,今日一早便去觐见了太后。刚才大将军亦未言说、宫里要改变策命,宫里多半还是执封王的决定。仆等更应尽力支持大将军。”
马茂立刻附和道:“大事当前,我们上表劝进,也是为大将军分忧阿。”
吕巽趁势说道:“大将军觐见太后回来,上午便赶着去了孙太尉府上。除了大将军与孙太尉的多年情谊,这也是在提醒士人、受辟者应该遵守的伦理。”
三人一唱一和,让陈骞的想法也渐渐有所变化了。大将军确实很慎重緊张的样子,回来两天便忙着大事,毕竟此时正是紧要关头!
马茂的声音又道:“大将军对于孙太尉真可谓敬重有加,若非大将军,孙太尉必定无法以三公致仕。大将军对于征辟过的官员,也甚是看重,王士治不也先任城门校尉、又去做梁州刺史了?”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
陈骞终于道:“我们便以长史府的名义上表,写好了文章,大家都签名罢。”
荀勖等满意地拜道:“喏!”
大伙议定之后,便陆续拜别告辞,渐渐散去了。
之前陈骞见到秦亮、想起来问夏侯霸的事,也有夏侯玄的原因。夏侯玄见过陈骞的长兄,比较关心此事。
陈本与夏侯玄以前便是好友,曹爽、司马懿败亡之后,朝廷格局几番变故,但两家仍旧有来往,并没有那么势利地直接绝交!这种情况并不只有陈本如此,夏侯玄本就是名士,以前许多人都与他有结交、并不奇怪。比如诸葛诞也与他保持着来往。
夏侯霸肯定是有罪的,但其罪责可大可小。只是治其本人的罪,还是要诛三族、并牵连其亲戚好友?其中当然极为不同!
大将军秦亮并不滥杀,但夏侯玄是知道其手段的,做得就是一个名正言顺、光明正大!
司马懿杀了曹爽相干的数千人,但司马家覆灭时,死者同样数以千计,仅是那些私兵就几乎被屠戮殆尽,杀得是一个血流成河人头滚滚,当时整个洛阳都笼罩在可怖的气氛之中!还有李丰许允、毌丘俭败亡之后,大将军同样没有手软,以廷尉审理的罪名杀之,参与的人一个都没放过。
夏侯玄没死,纯粹是因为他确实没有干什么事,秦亮也从来不给人罗列栽赃罪名。
然而这回不同了,夏侯霸叛國,且是夏侯玄的堂叔。如果把夏侯霸的罪往大了定案,夏侯玄被牵连其中、便不算是冤枉!
甚至羊祜之妻夏侯氏也难逃此劫。羊祜本人应该没多大的事,毕竟他做过大将军长史,且非夏侯家的人、只是姻亲。
因此现在不仅夏侯玄关心此案,陈骞的长兄陈本同样如此!
大将军在此封王的关节上,是否想要以血腥手段、震慑群臣?夏侯霸正是此事一个可行的入手点,而陈本在廷尉的位置上、便可能会变成大将军手里的屠刀。
第六百六十九章 安排后事
长史陈骞在大将军出征期间,还是很恪尽职守的。他每天都守在大将军府,处理各地公文,若非有司马王康负责守备军务,他或许晚上也会住在大将军府。
现在大将军回来了,下令大家可以早退、歇息几日。陈骞与属官们见过面,便早早回了家。
不料长兄休元很快也回家了,并立刻过来相见。廷尉的复核卷宗、案件事情很多,属于最忙碌的九卿官员,休元今日早归,显然是为了来见弟弟!
休元长得颇有勇武之气,虽然不是大胡子,但上唇的髭、与剑眉都生得形状刚劲,两腮棱角分明,看起来很像武夫!但休元完全是个文士出身,早年混迹于名士圈子,年轻时与夏侯玄、诸葛诞、何晏、司马师、邓飏那帮士族子弟,整天都风花雪月舞文弄墨,不过年长之后一群人都走上了不同的道路。
当然弟弟陈骞作为文官,也没多少儒雅之气。他的脸生得不如休元平整,因为年轻,胡子还不算浓密,但浅浅的胡须已经长到了脸上。
果不出所料,休元见面寒暄了两句,立刻就问:“大将军回京之后,在做何事?”
陈骞道:“大将军十分忙碌,昨日去了王家之后,朝廷送策书的使节就来了,兄知此大事?”
休元马上回应道:“当然知道。”
陈骞接着说道:“今日先是觐见太后,随即又沐浴更衣、去拜谒孙太尉灵位。”
休元沉吟道:“大将军
位极人臣,对孙德达却有沐浴斋戒之敬,回来便立刻去吊唁。这是因为多年前、孙德达曾是大将军的辟主阿。”他看了一眼弟弟,沉声道:“这些年从大将军府外任的大将可不少。”
陈骞却道:“或许大将军与孙德达是忘年之交,本就有很深的情谊。昨日大将军辞让晋王之位时,便提到了曾向孙德达倾述志向。”
休元想了想:“也有道理。”
陈骞接着说道:“毕竟大将军已有灭国之功,连宫里的郭太后、都是主动要策命封王,此时除了封王封公,着实是赏无可赏了,诸臣同样无话可说。无须再继续造势。”
休元点头道:“大举用兵是极其复杂的大事,且是影响天下大势的关键,无论是太祖、还是孙仲谋,当年为了大战获胜,都可谓是无所不用其极!大将军能在多次大战中大获全胜,必是非常之人,有非常之能;何况蜀汉有山川之险、险关地利,此役朝中大多人都没料到,魏军能俘虏蜀汉国主!诸臣必生敬畏。”
不过他话锋一转,又道,“但夏侯霸的事,似乎没那么简单。”
陈骞小声道:“钟会或许想拿此事做文章。”
“哦?”休元立刻侧目。
颍川钟氏与陈家不能说毫无关系,但渊源确实有点远了,主要是钟繇那一辈与司马懿、陈矫之间有些结交。而夏侯玄、羊祜等人,现在与钟会都不是一个圈子。
故若钟会想拿夏侯霸
做棋子、进而为大将军谋划,自然是毫无情面需要顾及!
陈骞道:“刘禅投降之前,王浑受命派细作去成都、让夏侯霸劝降刘禅,但夏侯霸没有作为。大将军说了一句,给了他将功补过的机会,自己不抓住时机!钟会则开口承认谈过此事。”
休元忙问:“大将军之意,要如何处置夏侯霸?”
陈骞道:“说是别急,先让廷尉审着。”
休元从筵席上站了起来,在弟弟面前走来走去,有时他只是来回走,有时又驻足原地沉吟,“别急?字面意思,还是别有深意?”
陈骞想了想道:“大将军最近诸事繁忙,兴许就是字面意思,没腾出手过问此事。”
休元缓缓点了一下头。不过他心里还是有点不上不下的感觉,“不管大将军欲如何决定,这都是个测验我的机会。可以事先试探我、是否愿意出面,为他效力做那种事!”
陈骞也道:“兄乃廷尉,此事本该廷尉操办。”
休元忽然站定,看着陈骞沉声道:“或许我应该主动表态,先把夏侯玄抓了?”
陈骞愣了一下才道:“夏侯玄只是夏侯霸的堂侄,兄长之意,夏侯霸叛国之前、与夏侯玄私下有过商议?”
休元道:“要审问才知。”
陈骞想了想又问道:“长兄打算上劝进表?”
休元点头道:“我正在写了。”
陈骞松了口气,遂道:“兄先上劝进表。弟乃长史,大将军有什么事会提前告知,
别事可以先等等。”
休元道:“只能如此。”
……夏侯玄可能也预感到了不妙,最近两天正在太仆府交待公事、让属官接手正在办的要务。其作为,隐隐有不祥之兆!
而同为九卿的太常羊耽,次日下午便登门去了叔子府上。羊耽是长辈,有什么事本来可以叫叔子过来拜见,但事情也与夏侯氏有关,羊耽干脆自己登门。
大将军秦亮一向是守规矩的人,而且太学出身、也偶有儒雅之气,但以他的起家经历,实际上就是一个武将!作为治军之人,秦亮当然会杀人,当初与他为敌的人都被砍了;其中不乏李丰那样的皇亲国戚,许允等冀州名士!羊耽发觉夏侯玄都在等死了,自然觉得事情可能不会善罢。
羊耽与宪英见到叔子时,果然夏侯氏也跟着来揖见了。
此事与羊徽瑜关系不大,司马家的事早已处置完结,后来再也没有人因为司马家的关系、而再受刑罚;不过徽瑜也跟着夏侯氏,来到了厅中。
两个妇人与宪英见礼,羊耽看了一眼她们、总归不是外人,他便对叔子道:“太常府正准备劝进表,叔子的文采出众,我想请卿来执笔。”
叔子的神情微微一变:“太常府要重新誊抄吗?”
羊耽道:“不用,如此大将军一看,便知是叔子的笔迹。”
这时宪英帮腔,看了一眼夏侯氏道:“现在不是清高的时候,叔子不为别人,也可为妻子争取
法外开恩的机会。”
夏侯氏听到这里,顿时脸色纸白,顫声道:“叛國罪要夷三族?”
羊耽沉声道:“或许不止!夏侯玄好像已在安排后事。”
宪英也道:“对待姜维那有的蜀汉大将,秦仲明进成都就直接杀了。反倒是夏侯霸被带回了洛阳、要经历繁琐的审讯,可能另有目的。”
夫妇二人说得有理有据,夏侯氏竟吓得身子都软了,瘫坐到了筵席上。按照律法,夏侯氏作为夏侯霸之女,确实是嫁人了也会拖回去斩首!
宪英见状,叹了一声道:“灭国之功,又是攻灭蜀汉那样坚韧善战的国家,朝臣都不得不认可大功阿。但当此之时,如果有人给大将军出谋划策,借着夏侯仲权叛國、这样正大光明的理由大开杀戒,不仅能震慑满朝文武、各家士族豪族,而且也可以趁机除掉一些本就不服的人!”
羊耽点头道:“拿夏侯泰初动手,在大将军府没什么阻力。现在大将军府那些人,只有长史陈休渊与夏侯家还有些关系,剩下的钟会、荀勖、王浑、吕巽等,我们几乎都说不上话。”
宪英一副小心的样子轻声道:“钟会似乎不是个忠厚之人。叔子丧服之后,其实可以回大将军府的,免得大将军身边、都让一些什么人围绕着。”
很多人都是怕死的,妇人夏侯氏大概也是如此,她毫无掩饰地露出了惧意、眼巴巴地看着叔子。
叔子侧目与夏侯
氏对视了一眼,终于开口道:“便依叔父之命,太常府的劝进表,由我来执笔罢。”
夏侯氏顿时用崇敬、感激的目光看着叔子,此刻终于感受到了夫君在上位者面前有面子、带来的要命好处!
羊耽听到这里,也是微微松了口气,当即忍不住多说了两句,“世事沉浮,本不会一成不变,就像河东并州的家族,以前谁能料到、其声势会日渐壮大?我们羊家确实有些名望,但与司马家、夏侯家的姻亲关系都没用了。如今大将军那边,除了与王家交好的河东并州人士,颍川、弘农人士也有复起之势阿。”
叔子默然不语。羊耽也察觉到自己说得太多了,没办法、叔子的性情如此,虽然颇有见识才能,但一向不愿意参与權力争斗。
就在这时,一个奴仆走到了门外,弯腰道:“夫人,大将军府派人来了。”
“阿?”宪英出了一声,片刻后又有点困惑地循着奴仆的目光、看向羊徽瑜。
刚才大家都几乎忘记了徽瑜在旁边,此时才留意到她。
奴仆忙道:“来的人是个侍女,说是奉王夫人之命、来请羊夫人去说说话。”
徽瑜道:“汝把人带到厢房,我马上去见一面。”
奴仆拱手拜道:“喏。”
徽瑜与叔父叔母等招呼了一声,正待要走,羊耽却道:“会不会是大将军的意思,想先与羊家言语一声?”
羊耽也以为然,大将军府可能要对夏侯家动手
,但应该不想牵涉到羊家,叔子毕竟做过大将军长史。羊家的问题不是有什么危险,主要是可能被其它士族豪族排挤、而被边缘化。
徽瑜却急忙摆手道:“与大将军没什么关系,我与王夫人反倒早有交情来往,说来话长,回头再详说罢。”
第六百七十章 说情
羊徽瑜并没有说谎,她确实与王夫人有交情来往,而且今日邀请、可能就是因为妇人之间的私事。
因为秦仲明最近应该很忙碌,怕是顾不上男女之情;封王那么大的事,听叔父叔母所言、其中干系又很多很复杂。羊徽瑜当然不怪秦亮忙碌操心此事,毕竟她也很希望、秦亮能赶快顺利封王!
不过叔父忽然提到大将军之意,羊徽瑜还是有点心虚,所以刚才表现得稍显慌张。想到羊家一向恪守礼法、在意名声,她简直不敢想象,若是有夫之妇通歼这样的说辞、用在她的身上,该怎么去面对!
好在这时叔母宪英打量了一下羊徽瑜、开口道:“传言秦仲明不好女色,舆情多半没有错,毕竟他位高权重、年轻俊朗,至今竟然一个妾也没纳,相比之下,高门大户谁家不是妻妾成群?秦仲明虽然救过徽瑜,但当初多半是因为羊家的名望。他也放过了诸葛氏,因为诸葛诞与王家是姻亲,当天就被秦仲明放了。”
羊徽瑜道:“我在太傅府被看守了几天,后来因为子元的黜妇吴夫人说情,秦仲明才将我从太傅府放走。”说到这里,她便揖道:“妾先失陪,去见大将军府侍女一面,好让她回去复命。”
叔父叔母还礼,羊徽瑜又给弟弟与弟妇打了声招呼,便走出了厅堂。
她刚走到檐台上,便听到身后传来了一声轻唤:“姐!”
羊徽瑜转头一看,原
来是夏侯氏跟上来了。羊徽瑜便驻足稍许,问道:“弟媳怎么不留在厅中,与叔父叔母说话?”
夏侯氏顫声道:“我们能说几句话吗,只耽搁一会。”
羊徽瑜见不远处有一间空屋,便带着弟妇进去。
就在这时,夏侯氏忽然“噗通”跪到地上,说道:“我嫁过来这么久,还没有为叔子生一男半女……”
羊徽瑜忙扶住夏侯氏:“妹快起来,有什么话好好说,我怎么受得起大礼?”
夏侯氏不起来,哽咽道:“姐与王夫人有交情,今日见到王夫人,请帮我说说情罢。”
羊徽瑜只得也跪坐到在夏侯氏面前,不然站着俯视弟妇说话、实在不太合适!
夏侯氏一时没听到回应,又道:“姐在家里住,我是有些小事、可能让姐多心了,姐千万不要往心里去!”
羊徽瑜好言道:“没关系的,国家还只能有一个君主呢。家里是妹主内,而我却在娘家住了那么久,难免发生一些不快之事,但我是明白事理的,当然不会记仇。”
她稍作停顿,只得看着夏侯氏的眼睛,点头道:“我见了王夫人,定会尽力为妹妹说情。”
夏侯氏听到这里,立刻顿首行礼:“姐今日之恩,我定不敢忘。”
羊徽瑜随即还礼:“这是我应该尽力之事,谈不上恩。”
此时两人也不便多说,羊徽瑜与弟妇告辞,先去见大将军府的侍女了。
接着她回房换了一身红色的绸缎深衣,便
乘坐马车前往大将军府。大将军刚攻灭蜀汉国,前天又接待了策封晋王的使节,最近王夫人应该很高兴;羊徽瑜穿的衣裳颜色鲜艳一点,或许更为妥当。
羊家宅邸与大将军府同在洛阳东城,只要上了开阳门内大街、往北自行,便能到达大将军府,离得并不远。
没过多久,羊徽瑜便进了大将军府,去内宅见了王夫人。
原来是王夫人得到了几件貂毛领,其皮毛柔软、没有一丝杂色,属于稀罕之物。王夫人说这种白色的毛领,寻常妇人戴上不一定好看,就想起了羊徽瑜。如今已到深秋季节,冬天快到了,正好送一件给羊徽瑜。
之前有一次宴会、羊徽瑜带上柏夫人去帮厨,此时王夫人又提及道谢。彼此间便说着诸如此类的家常话。
羊徽瑜正想寻机说情,不想王夫人倒先提起了夏侯霸的事!王夫人说到,此事必定不会牵扯到羊家,让羊家人都安心。
于是羊徽瑜立刻为夏侯氏求情。然而王夫人没有应允,说是会先转告大将军。
羊徽瑜也不好强求,只得告辞。事关廷尉的事务,确实不如直接向大将军求情,不过羊徽瑜先前从前厅庭院进来,并未见到大将军……秦亮最近应该很忙碌,此时或许不在府上罢。
她走出内宅门楼时,忽然见到了一个面熟的女子。羊徽瑜看了她一眼,想起来了、这个经常出现在秦亮身边的女子,应该叫吴心?
吴
心主动揖拜,言辞简洁地说道:“羊夫人,请随我来。”
羊徽瑜还礼,正想问去哪里。不过这里是大将军府内,吴心又是秦亮的近侍,应该不用担心什么。
“你们不用管了。”吴心又对侍女道。她说罢便径直带着羊徽瑜,沿着内宅外面的路往西走,她的话很少,一路上没有交谈。
很快两人便来到了一处很不显眼的门房外面,吴心站在门外,转身又拱手道:“夫人请。”
羊徽瑜往里面看了一眼,能看到庭院中有一处不大的假山、小水池,天井很小。这是一座很紧凑狭小的庭院。
之前羊徽瑜从未到过此间,不过大将军府的占地非常大,庭院、房屋多得难以胜数,怕是很少有外人到过所有地方。羊徽瑜仍然问了一句:“谁要面见我?”
吴心不答,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仿佛对眼前的事完全不感兴趣。
羊徽瑜只得自己走进了门房。
虽然羊徽瑜不太了解大将军府的格局,但她知道,这种府邸的内宅、一般只有一道进出的门楼。所以此处小庭院的门房、既然通到了前厅庭院,那它就不会与内宅相通。
她走进庭院后,发现此间确实有点狭小,在宽敞的大将军府内、如此地方反而不多见。
天井中间的假山其实是布局的失误,不仅没有起到装饰的作用,反而让狭窄的庭院、显得更加拥挤复杂。连假山后面本来很近的房间,都被遮挡住了。
周围一个人都没有,羊徽瑜遂沿着假山小水池旁边的砖地,慢慢往前面走去。
...
第六百七十一章 确实挺忙
狭小的庭院里一个人也没有。深秋季节,花草已经凋零,褐色的假山与砖石光秃秃的;魏朝的房屋以直线轮廓为多、风格古朴,哪怕是这座曹爽精心建造的大府邸,亦是如此。
于是庭院里的颜色,显得十分单调朴素。秦亮大步进了门房之后,刚绕到假山的侧面,忽然眼前就是一亮。
灰蒙蒙般的庭院里,一抹红色映入眼帘,分外鲜艳!那不是羊徽瑜是谁?
她还没有发现秦亮,正慢慢踱步、不时往房间里观望,兴许她以为秦亮在某间屋里等着?
她那些小小的动作,仿若能让人感受到她此刻的心情,期待又有点彷徨。
不过她即便是独自一人的时候,姿态还是那么端庄大方,兴许是平时习惯了。
羊徽瑜今天穿着一身大红色的深衣,在秦亮的意识里、这是喜庆艳丽的颜色。
其实大红大绿有点俗,非得羊徽瑜那样端庄典雅的姿态相貌,才能压得住。
一个古典气质的美女,一个本该是皇后的人,徘徊在古朴的庭院里等着他,秦亮的心里顿时有说不出的高兴。
就在这时,羊徽瑜终于察觉到后面有人,她一扭头,内双眼的美目中立刻露出了意外之色。
等她转过身来时,又露出惊喜的神情。她随即将宽大收口衣袖间的素手叠在腹前,微微屈膝执礼道:“原来是大将军召见。”秦亮稍微站了一下,拱手还礼,继续往前走,
“大将军府除了令君,能约见羊夫人的还有谁呢?”羊徽瑜略厚的嘴唇向两侧露出了有点不好意思的笑意,轻轻回应了一声
“是阿”,顿了顿又道:“妾也猜测是大将军,不过刚才以为大将军已在此间。此时想来,君最近如此忙碌,着实无暇等候。”
“忙碌?”秦亮怔了一下,他回来近三天了,几乎什么事都没干,只顾着与美女们在一起。
不过想想令君玄姬、郭太后甄瑶、甄夫人、陆凝各有不同的颜色,他好像是挺忙的!
好在秦亮身体很好,况且离开洛阳半年多了、几乎未近女色,中途只在成都与费氏亲近过,费氏还是个未经人事的女郎,那天秦亮完全没有尽兴。
他一回到洛阳,确实有点放飞自我。不过他没有觉得哪里错,打了那么久的仗,好不容易定鼎了形势,就不能享受享受吗?
秦亮片刻后回过神,略显尴尬地笑道:“忙碌还好罢,就是想见羊夫人一面、挺费周折。”
“是吗?”羊徽瑜垂目轻声道。她忽然抬眼看向秦亮,又急忙揖拜道:“大将军一举攻灭蜀汉,妾忘了向大将军道贺,恭贺大将军!”秦亮忽然觉得,彼此相处的方式有点奇怪,大概是太客气了。
记得上次在乐津里旧宅,两人早已亲密如斯,秦亮于如梦如睡之间、像蹦极般延伸到最下方,羊徽瑜喉中发出的原始腔调,哪里还有什么礼仪与拘谨可言?
虽然过去了许久,但总不能像忘了一般罢!不过古人好像讲究一个相敬如宾,成婚了的夫妇都愿意那样,何况秦亮与羊徽瑜。
况且这次羊徽瑜说话还挺温柔,至少没有怨气冲冲、冷眼相对。这么一想,秦亮遂觉得释然了一些。
不过羊徽瑜还有点羞涩紧张的样子。或因秦亮刚刚灭国而归,颇有声威,洛阳人们谈论的热度还没消停,羊徽瑜刚才道贺、便意识到了这一点。
估计她住在娘家,家人亲戚也谈不上多敬重关注她,忽然与秦亮这样一个位极人臣的人相处交谈,感受到的地位反差有点大。
秦亮回过神来,再次还礼,说道:“确实值得庆贺。立了那么大的功,皇太后殿下已发策命封王,到时候我们便能名正言顺地相见,羊家应该不会怎么反对。”羊徽瑜听到这里,脸颊泛起一丝红晕,仿佛喝了点酒似的。
她低眉顺眼的样子,垂目看着地面,没想到有时候冷冰冰的她,也有温柔如水的模样。
她抿了一下略厚的漂亮嘴唇:“妾在洛阳听说前线的险恶,妾心里挺难受的……不过妾这样年纪的人、还能得到大将军真心对待,便是有辱妇德,亦不后悔。”羊徽瑜的年龄是比秦亮大,但她是清白之身,秦亮完全没想过、不负责任的选项。
察觉到秦亮的目光,羊徽瑜也抬眼看他,叹了一声,如同倾诉、如同低吟:“没多少年好光阴了,有时候妾也想就这样罢,没想到遇到仲明、又发生了那么多事……”所以秦亮昨日对甄夫人说的话,其实也不算花言巧语,真的不是所有年轻女郎、都能生得如此美貌。
而羊徽瑜这样的人,即便三十余岁了,还是很漂亮。因为人在每个时期,外貌会有所变化,说不定她现在、比年轻的时候还更漂亮一些。
秦亮遂把心里的想法说了出来:“我倒觉得,卿现在就是最好的时候。”羊徽瑜立刻抬起头,观察着秦亮的眼睛。
或许是她的倾诉影响了秦亮,他也似乎有些感慨。有时候他有点消极,觉得能有令君玄姬陪伴的安生日子,便很好了;但实际上如果不是他有所成就,可能根本保不住绝色美人。
更别说另外又有羊徽瑜这样的女子,愿意对他倾述内心,也愿意了解他、细心听他说话。
这时羊徽瑜喃喃道:“君既有大事要做,为何还要急着大费周章相见?”秦亮心道,这么久没见面了,我若不主动,下次见到可不得怨我?
再说他还有大事要做?如今就等着封王了,而且这事也没法太心急阿。
羊徽瑜脸色謿红埋着头,不等秦亮回答、她便似乎恍然想起了什么,抬起头又道:“夏侯仲权之罪,会牵连到妾的弟妇夏侯氏吗?”秦亮怔了一下,如果夏侯霸的叛国罪要牵扯到家眷,那夏侯霸早就叛国了,要治其家眷之罪、何必等到现在?
执行律法要是像这样,一会没罪、过了几年又有罪了……那不就是无法琢磨的玄虚之物?
虽然这种雷霆雨露皆是君恩的随心所欲,确实能扩张权力,但秦亮并不愿意如此。
因为他要那么多权力、自己却行使不过来,对于把玩权力和弄权,他又不感兴趣。
他便放松地开玩笑道:“卿说不牵连,那便算了。”羊徽瑜的目光从秦亮脸上拂过,神情复杂道:“据说大将军不杀夏侯霸,而是逮回来交由廷尉,乃因有深意?”秦亮想了想,用深意形容、大概也没错。
不过他没有杀夏侯霸,乃因夏侯霸根本不像姜维、是个大隐患,暂时留着也不会有什么威胁;而且夏侯霸是羊祜的丈人,秦亮确实不想自己出面下令。
廷尉要治罪,那是夏侯霸本来就有罪!然钟会与夏侯霸无冤无仇,在成都那天进言、有什么好处?
后来秦亮才琢磨,钟会应该是想帮自己、借机震慑恐吓群臣,进而受到大将军府的倚重!
这大概就是羊徽瑜提到的深意罢?不过这个谋划,早已在秦亮心里否定了!
因为魏国的士族豪族,目前看起来、似乎不怎么抵触秦亮掌权,也很少有人会公开反对。
既然如此,便没必要自己去激化矛盾,整得人心惶惶。虽然威胁恐怖手段确实好使,能立刻让几乎所有人闭嘴;但副作用便是,秦亮会越来越依赖那些支持自己的士族、如钟会贾充之流,对中立者的戒心不得不增加。
眼下借着灭国大功、加上郭太后的支持,不如先顺利封王再说。好在钟会是个妙人,虽然肚子里有坏水,但并不招人嫌。
钟会只是暗示了一下,察觉到秦亮无多兴趣,便未多言,连具体计谋都没有说出来。
因此秦亮不能否认
“深意”,当时不直接杀夏侯霸,自然有所考虑。他便看向羊徽瑜,说道:“在此之前,我便已经放弃了。”
“放弃了?”羊徽瑜诧异地与秦亮对视一眼,又有点紧张兮兮的样子。秦亮点头道:“权衡之后放弃的。”不过秦亮觉得、她那个样子倒有点可爱,这让他忽然想起了费氏。
羊徽瑜三十余岁了,偶尔却仍然有着女郎般的心思。这时窄小的天井中、只剩下了最后一缕阳光,秦亮观望了一眼,又转头瞧羊徽瑜那张古典美人般美艳的鹅蛋脸,不禁叹道:“看到徽瑜,就像见着阳光照进了灰蒙蒙的天井,心里也有了阳光。”
第六百七十二章 复杂的道理
这座庭院里的房屋还是那么高、但院子窄小,天井确实显得更深,太阳能照射进来的时间也短。
羊徽瑜不禁仔细观察着、东侧房屋上仅剩的光亮,果然感觉那片明媚的阳光、仿佛驱散了灰蒙蒙古朴庭院中的潮湿,阴冷也不敢再靠近。
仲明见到她,便像见到这样的景象吗?其实羊徽瑜何尝不是如此,她此刻也仿佛看到了希望,看到了阳光照麝进幽深孤寂的内心。
此间檐台上是阴影处,但她却像是沐浴在光亮里,浑身都暖洋洋的!她甚至产生了些许不真实之感,总担心这一切好像会随时失去。
秦亮的声音道:“只顾着说话,已在外面站了许久,请到屋子里坐罢。”他说罢掀开了一道木门,回头看了一眼。
羊徽瑜还在想心里的阳光,便下意识地跟着走进了房间。房间淡雅而干净,秦亮见她环视此间,便道:“这小院没人住,不过我有时需要沐浴更衣、或者短暂歇息时,会到这里来,无须回内宅。”羊徽瑜
“嗯”了一声,终于脱口问出了、刚才一直在心里寻思的话:“大将军心中的阳光,大概是什么样子?”他做了个请的手势、自己也跪坐到筵席上,然后便仔细看着羊徽瑜,煞有其事地说道:“若要说清楚,怕是说来话长。太复杂了,卿或许也没兴趣听。”羊徽瑜走到了同侧的筵席旁,侧对着秦亮那边,微微转头道:“妾有心倾听。有一次大将军与嵇康谈论道家,妾没太听懂,但听大将军说话、感觉挺好。”她并非为了逢迎仲明,而是真的喜欢听。
仲明把她说得那么好,应该不是随口胡说,却是一本正经地有很深奥的道理?
秦亮若有所思的样子,好像在整理他的复杂道理。羊徽瑜也耐住性子,正要跪坐到筵席上,准备侧耳倾听。
或因她的注意力在秦亮身上,没太留神,并腿跪到筵席上时,身子的重心稍有不稳,便下意识伸出手到两侧撑住地面,于是身体微微前倾了。
本来深衣比较宽松,站着的时候、身段线条并不太明显,但这么个姿态,倒把布料给綳紧了,弯曲美妙的腰殿轮廓顿时显现了出来。
她忙侧头看了秦亮一眼,锁骨与脖颈间的筋微微綳起,反而更衬得她的肩背挺拔。
诱人的姿势、端庄的仪态,立刻让秦亮愣在了那里。片刻之后,秦亮便起身过来、跪坐到了羊徽瑜的身边,他身上的气息,都能让羊徽瑜感觉到了。
忽然离得这么近,羊徽瑜心里有点紧张、心跳很快,便轻声道:“大将军先说道理罢。”
“什么道理,我想说什么来的?”秦亮怔怔道。他瞪着迷茫的眼睛,刹那神情让羊徽瑜忽然没忍住,她急忙用玉白的手背遮住嘴唇,
“嗤”地一声笑出声来,立刻又强忍住了。秦亮的目光仿佛是烫的,又如能产生触觉一样、用力而缓慢地在羊徽瑜身上一寸寸地移动。
羊徽瑜愈发心慌,单是眼神,便让她回忆起了他的手掌。
“难怪有那么多沉迷美色的昏君,寻常定力是不行的阿。”秦亮一本正经地感慨道。
羊徽瑜今天见到秦亮、本来心情感受就很好,被他这么一看,早已有些情绪冲动了,偏偏她又莫名觉得、哪里有些好笑。
忍不住的复杂心情,差点让她没维持住仪态。秦亮缓缓伸出手,一边把手伸向羊徽瑜的裙袂下摆,一边沉声道,
“腿上的肌肤虂出来一点必定更美。”羊徽瑜看了一眼他的袍服,完全没有抗拒的心思。
但她忽然想起了什么,忙按住秦亮的手腕,轻声道:“一会回去,弟妇必定等着见面。妾先把外面的深衣褪去,免得弄皱了,被弟妇察觉异样。”羊徽瑜她刚才所言,确非借口,真是考虑到了隐患。
虽然秦亮都已经许诺了、封王之后便给她名正言顺的名分,什么名分不重要,重要的是可以大方地承认她是秦亮之妇;但是目前还没有!
羊家人在意的礼法德行、让她实在不敢大意。所以她真的不是想主动引诱秦亮。
不过她在秦亮面前脱了外面的深衣之后,便只剩下里衬、里衬要比深衣短一些,先前秦亮的要求一下子就达成了。
而且她这身里衬的领子比较低,因为白色的领子、若是露在大红色的衣裳外面不太好看。
光天化日之下很快变成了这么一副模样,羊徽瑜有点不好意思,无所适从地双手交叉放在前面,她侧着脸回避,眼睛看着下方,脸颊的謿红更显娇羞之色。
但等一会、她便是顾不上羞意的,只是在那之前、她要坚持自己是被动奉献。
人在紧张的时候,注意力反而可能难以完全集中,羊徽瑜又小声道:“君要不先把房门关上?”
“对!”秦亮点了点头,矫健如一只虎豹似的站起来,如一阵风般关好了门、又返回原处,他说道:“卿是否觉得这庭院有点奇怪?我起初也是如此认为,但后来发现,这里很安静。尤其是中间那座假山,正对着门房。”羊徽瑜听到这里,已经说不出话来了,只觉没有力气、也无法出声,好似不受控制。
渐渐地她仿佛进入了一个难以描述的奇妙世界,因为有了上次在乐津里旧宅的经历,所以算不上刚打开新奇的大门,但仍与平时感官的世间完全不同!
如梦如幻,宛若在云霄之间、周围笼罩着轻飘飘的雾气,她流连忘返,脑海里会浮现出奇奇怪怪的意象,诸如学着吴夫人、尝试食用水煮鸭卵的场景。
偶然之间,她忽然明白了秦亮谈起假山的缘故。当时她大概只是想在表达喜悦、憿动或是感叹的情绪,然出口总是词不达意。
刹那之间她不禁暗自感慨,以前那么多年自己究竟是怎么过来的?或许世事便是如此罢,就像偏远的人们、正因没见过洛阳的繁华,才能淡然安心于清贫。
第六百七十三章 分外应景
叔父叔母把最近的形势说得那么凶险,弟妇夏侯氏当时都吓得瘫软了、并给羊徽瑜下跪求情。然羊徽瑜见到秦亮时,并未感觉他可怕或者冷酷,最多有点猴急。乍然之间,她下意识便能想到的印象、却是滾热的触觉,从他的手掌等地方传达到她心里。
有时候羊徽瑜也能想到,秦亮起兵勤王、攻灭蜀汉的危险,以及历次大战中的凶残,简直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秦亮确实是个让人畏惧的对手。但他不是待谁都那样,对于不是你死我活、不想威胁他的人,他似乎都比较宽容有诚意。秦亮说起、看到她便心里有阳光的时候,或许不仅仅是情话,应也包含了政见。
羊徽瑜回到了永和里。马车驶入了羊家宅邸后,她要从马厩旁边步行回去。
走到前厅门楼的短短一段路,她却感觉有点吃力,疲惫时没能休息、还要强打精神,她甚至觉得头有点疼。这种偷摸幽会,羊徽瑜还是挺緊张,秦亮怎么安抚也不能完全消除。哪怕她知道秦亮很快就能封王、且许诺了给她名分,但此时她仍会担忧怀上,秦亮便用了避免危险的法子。于是现在她回过神来,不仅难以启齿,而且感觉不适,只想赶紧回房喝点水。
“姐!”夏侯氏出现在走廊尽头,她多半一直在等着羊徽瑜。
羊徽瑜也招呼了一声,立刻又低头留意身上,生怕不慎被人看出了什么端倪。她
故作淡然地问道:“叔父叔母还在厅中吗?”
夏侯氏露出了些许诧异,“姐出门一个多时辰了,叔父他们怎会留那么久?”
羊徽瑜稳住神态,忙道:“与王夫人说着家常,没太注意时间。”她立刻揭开布包,展示里面的狐裘领子,表示去见了王夫人。
两人一边说话,一边来到厅堂,此时亲戚都走了。没一会羊祜也走了进来,见礼罢,三人跪坐到筵席上。看见弟弟严肃清高的神情,羊徽瑜又想起他亲手喂阿母吃饭的场景,这样严于律己的内修德行,更让羊徽瑜有点无地自容。
果然夏侯氏立刻问道:“姐对王夫人说了吗?”
羊徽瑜点头道:“谈过了,王夫人已答应转告大将军。”她故意看了一眼弟弟,暗示此事是羊祜的情面,“王夫人还说,此事不会牵连到羊家。”
弟终于开口道:“扬州起兵时,王家的实力至少占了一半,大将军一向很敬重王夫人。”
“我算是羊家人,还是夏侯家的人?”夏侯氏仍有些不放心,忽然又问道,“见到大将军了吗?”
羊徽瑜不太习惯说谎,情急之下只得点头道:“见了一面。”
夏侯氏道:“姐与大将军怎么说的?”
羊徽瑜心里有点慌,她总不能说、我差点给忘了罢?
她想起来了,自己真的专门问过夏侯氏的事。但秦亮当时的神情语气,明显是在开玩笑,说什么卿说不牵连、那便算了,这像是
认真的言论吗?
羊徽瑜无奈说道:“既然王夫人答应了,她在大将军面前说情、应该更有用。”
但夏侯氏仍旧很关心大将军的态度,问得很细致。在哪里遇到、是怎样的经过,去了哪里说话、具体说了什么话。
夏侯氏一问,羊徽瑜便想起来了各种细节,甚至觉得耳朵上有东西,仿佛有人对着她的耳朵轻言细语,能感觉到呼吸的热气。羊徽瑜没法回答夏侯氏的问题,只轻声说道:“我觉得大将军不像是个暴戾之人,弟妹一定不会有什么事,别担心了。”
夏侯氏转头看向叔子。
叔子沉声道:“姐说得有道理,羊家人应该不会被牵连。此事的关键还是夏侯玄。”
夏侯氏道:“夏侯泰初只是父亲的堂侄。”
羊徽瑜也忍不住说道:“弟在大将军府做过长史,还不知道秦仲明的为人吗?”
叔子沉吟道:“大将军能做成大事,自然不会全以喜恶决策诸务。封王之事必定会引起天下人猜疑,为了權力,大将军府的谋士们、很可能会谋划党同伐异。一旦牵连到夏侯玄,相关的范围就大了,因为夏侯玄是名士,结交很广。”
羊徽瑜又想起了秦亮之言、心中的阳光,她却没法告诉弟弟与弟妇。那种话、她听着很动心,外人听着就太肉麻了。
但只从直觉上一想,羊徽瑜便觉得、秦亮应该不会做那些事。但她说什么,别人都不信阿,连弟弟也不太
相信!
当然这也不能怪人们,叔母还几次言称大将军不好女色。羊徽瑜要是说、大将军其实很喜欢美貌的女子,叔母会信吗?不是亲近之人,确实难以真正了解一个人。因为人们都不会愿意、完全把自己表露在人前。
……秦亮其实对此时的局面很满意!定有不少人私下里议论、他有不臣之心,毕竟魏王的事不远,实在太明显了。但是说就说罢,正如有一句话,别人说你有野心时,你最好真的有。
不两日,各个府寺、官员的劝进表,便陆续送到大将军府!
看着这么多表文,秦亮真是甚感欣慰。除了实力,灭国之功也确实有用,那是一种威望与征治资本。当年司马懿胆敢兵変,然后得有一群人支持、或者围观,不也是因为常年为魏朝立下了汗马功劳、获取了极大的征治资本?权势与征治资本一结合,没点想法都难。否则一个什么功绩都没有的人,除了那点自己人、别人凭什么服他?
时至今日,大将军府在洛阳应该是一家独大的情势,秦亮并不怎么緊张了。
有些当權者太容易惴惴不安,其实没有多大必要。想当年董卓名声那么差,天下有无数人不服、不满,最后还是要十八路诸侯讨伐、把他逼到了长安去,待大局失势之后,董卓才终于玩完!如果只是朝哭、夕骂,能骂死董卓否?
秦亮在西厅里屋里,坐在舒坦的大椅子上,满
意地放下了羊祜执笔的劝进表。这是太常府的表文,但他一眼就认出了羊祜的字迹。
他确实很希望、羊祜站在自己这边,最起码是倾向于自己。外人只知羊祜做过大将军长史,但还有一些不为人知的事,比如羊祜有个绝美的姐姐!
除此之外,如今做到了梁州刺史的王濬、乃羊祜所荐,一般人也不知道。因为羊祜举荐的时候,正在家里给他哥办丧事,秦亮来到羊家、单独在一个房间里谈的那些内容。
“咦,这是山巨源的字阿。”坐在一旁的钟会道。
秦亮也顿时侧目,因为一篇《与山巨源绝交书》耳熟能详。此时应该还没面世,但秦亮已经在教科书上背诵过了!
巧了,嵇康还写过一篇《与吕长悌绝交书》,此时吕长悌便在旁边坐着,真是分外应景。但是山涛的为人应该更好,否则嵇康也不会把儿子、托付给这个绝交的好友。
钟会察觉到秦亮的目光,便将表文双手呈过来,指了一下纸上,“河南尹的表,山涛做过从事,果然也在后面签了名。”
秦亮接过来,饶有兴致地欣赏着山涛的文采。
里屋中除了钟会,还有吕巽和马茂,大伙对秦亮的反应、似乎并不觉得奇怪。因为山涛是与嵇康、阮籍那些人齐名的名士。名士多少是有点清高的,故大将军府能得到名士执笔写的劝进表,本身就是一件喜事!
这时吕巽却道:“山涛在河内郡
侵占官田,怕被惩治罢?”
钟会顿时看了吕巽一眼。相比钟会很会察言观色,吕巽要差一点,吕巽倒不是性情清高,估计只是一时没意识到、此言有点扫兴。
吕巽察觉到钟会的目光,侧目道:“这事不是士季说的?”
钟会干笑道:“是我说的。”
秦亮放下表文,说道:“休渊的兄长是廷尉,便让休渊去办。催促山涛把以前侵占的官田还了,以后不准再犯。”
吕巽拱手道:“仆一会便转告陈长史。”
秦亮又问道:“山涛没在河南尹了?”
钟会道:“早先便辞了官。此人的姑婆是司马懿之妻张氏,或怕被牵连,已经归隐好几年。”
秦亮道:“以前的事不是我们在管,现在也不必再追究。让河南尹举荐他出来做官,看他愿不愿意。”
钟会揖拜道:“喏。”
前些年朝廷官员侵占官田,真不算什么大事,要是较真起来,随机惩治一半官员、应该还有漏网之鱼。曹爽辅政的时候,上位者就带头干,这就真不怪大伙胆子大了。(这么一比较,秦亮竟然算是个清官,他做大将军,不仅没违法敛财,自己的合法收入、大部分还补贴给了伤亡的魏军将士家眷。主要是他确实没啥太大的花销,喜欢美色,但勾搭的几乎都是不缺钱的贵妇。)
不管怎样,如果这些有名气的人厌恶敌视自己、整天在士人中骂,终究不是好事。秦亮不愿意向士族让渡
太多權力,但也想尽量释放一些善意,让气氛缓和一点,自己也好安稳地过度这段封王的时间。
秦亮在前厅庭院中,大致看了一遍今天收到的劝进表,很快便离开了此地、回内宅去了。他除了不时问一下王康有关抚恤将士的事,暂且没管什么正务。今日过来看劝进表,只是因为想看,能让自己高兴一下。
.........
第六百七十四章 一年又一年
偏西的太阳挂在当空,时辰还很早。以前这个时辰,秦亮多半还在外面、或者府邸的前厅庭院。
他先来到西侧庭院、没见到令君,遂不假思索地从北侧的小门出去,前往玄姬住的地方。
这是一处清幽宁静的院子,有假山、幽潭、溪水、鹅卵石,若非此时草木凋零,此地恐怕不像是在大魏都城内城、倒恍若位于山里。但此刻阳光明媚,下午的太阳、使得庭院少了一些幽深之感,一切都变得通透了不少。
不知何处还有一只鸟雀在鸣叫,叫声一会舒缓悠扬,一会又急切到戛然而止,它没有破坏宁静的气氛、但有声音的环境便已是另一种感觉了。
秦亮走上稍微低矮的、铺着火熏木板的台基,来到了主体房屋外面。门是敞着的,玄姬果然在里面!
厅中有一张床(坐具),玄姬正跪在床上、双足悬在床边,一个人在那里埋头叠着衣物。秦亮一眼看去,不禁愣了一下。
他心下暗自感慨,果然还是令君与玄姬最耐看,在一起那么多年了,还是觉得很漂亮。主要是因为秦亮平常最关注玄姬的衣襟,优点太突出,但其实她的腰身身段也相当好,俯在那里整理东西的样子、将婀娜美妙的曲线都展示了出来,而且她该丰腴的地方、肌体丰腴,与那种瘦弱的婀娜又不一样,使得线条的弧度十分动人。兴许秦亮本来就喜欢妇人跪坐的样子罢,此刻甚至觉得玄姬髋部的布料皱褶、也比书法笔画还要奇妙。
玄姬很快察觉到了有人,转头看了一眼,顿时惊喜道,“仲明怎么来了?”说罢便好像要从床上下来。
秦亮赶紧摆手道:“姑做自己的事便是,自家人别客气行礼了。”他为了更有说服力,随即又道,“我没什么事,姑把手里的琐事先做完,不用留着一半。”
“好……罢。”玄姬又看了他一眼。
秦亮顺手掩上木门、挡住刺眼的阳光,随即来到了床的一旁,在一张胡绳床上坐了下来,随口道:“没见到令君?”
玄姬继续随手叠着衣物,“令君与孩子们去湖边了,午后我不想出门,便在房里做些琐事。”
“原来如此。”秦亮一边闲谈,一边有意无意地欣赏着她。
玄姬的容貌生得最艳,五官颜色明艳、很有女人味,尤其是那双瑞凤眼十分妩媚。她穿着有点像浅灰的月白色深衣,料子是细麻,看起来十分素雅;她的肌肤确实很白,但在浅灰色的麻衣对比下,才能让人发觉皮肤不是纯白色,有点像美玉、绸缎的细润色泽。
她察觉到了秦亮的目光,忽然微微侧头看过来,那妩媚的眼睛简直顾盼生辉,看得秦亮都有点呆了。
玄姬露出一丝嫣然笑意,朱唇微张轻声道:“还没看够呢?”
午后清幽的庭院、古朴典雅的房屋,听着那略显聒噪的悠悠鸟鸣,此间只有明媚的阳光,有清雅装束艳丽容貌的佳人轻笑。秦亮一时间有种说不出的惬意,以至于忘记了及时回应玄姬的话。
兴许最惬意的事,也包括处境心态。此时秦亮的处境之好,确实是前所未有!
“怎么才能看够?”秦亮故作思量道,目光从她的领子上扫过,她处于不同的姿态时、情状都不太一样。
玄姬终于丢下了衣物,转身垂足坐到了床边。
秦亮又淡定地说道:“这两天收到了许多劝进表。刚才我在前厅观阅,朝中大多公卿大臣、都写了表文。”
玄姬带着笑意道:“贺喜仲明阿!”
秦亮缓缓道:“很快我就可以向王家提亲,从今往后,我便能一直陪伴在卿等的身边,一年又一年,这一世又下一世。”
“相处那么久了,还说这些话做什么?”玄姬的声音有点异样,忽然撇过脸去,悄悄抬起了细麻收口宽袖。
过了一会,她垂目转过脸来,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妩媚的眼睛,轻声道:“令君把我当亲人,小时候就认识,我没什么好担心的了,也不想要太多东西。不过看到仲明踌躇满志的样子,我心里也很欢喜。”
“是吗?”秦亮不禁用手掌摸了一下自己的脸,他自己倒没发觉、有踌躇满志的样子,毕竟他没有大笑,只是带着笑意而已。最近他的心情本来就不错。
玄姬的目光在他脸上徘徊,微微点头道:“总比以前好,仲明有烦恼,我能感受到、会心疼君。还莫名有点担忧。”她稍作停顿,又小声嘀咕道:“我知道君对我好,不过很早以前,阿母过得不顺利、在家中便总没好事。”
秦亮叹了一声,起身坐到了床边,伸手放在她的削肩上、轻抚着表示安慰。
他想着刚才的话,遂道:“原先我也觉得,只消能够相守、安生过活,已能心满意足。但人的心境,着实与处境有关,如今我倒忽然发现,似乎可以做更多事。”
确实在大魏朝的前十年,他大概还没摆脱前世的心理;无论身在何时,人在生存有问题的时候,安稳舒适的日子才会显得尤其重要。而一旦得到了,几乎是刹那之间、内心的期望就会向前延伸!
玄姬打量着秦亮的神情,轻轻依偎过来,柔声道:“大丈夫志在宇内四海,我不是想得到什么,却很喜欢仲明这般样子……”就在这时,她忽然轻呼了一声,忙道,“光天化日的。”秦亮沉声道:“除了那两个近侍,谁会到这座庭院中来?”玄姬的声音非常小:“仲明没回来时,妾每天都念想君,可这两天妾有点吃不消了。”秦亮遂道:“那我们这样慢慢说一会话罢。”
外面那只不知名的飞禽、还在不知疲倦地鸣叫,忽而轻缓偶尔急促。如此幽静的地方,其实有一点自然的声音挺好。阳光愈发偏斜,不仅从门缝间、也从木窗穿进来了,在木板上留下了木头的斑驳影子。
...
第六百七十五章 秩序
秦亮最近几天的生活,都是优哉游哉。朝会他是不去的,政务他也不管、都扔给了长史府。每天早上起来,有时他会出门一趟,到军营里溜达一圈,过问一下军务、与熟悉的武将们老哥们闲扯;然后早早回到大将军府内宅,懒散地消磨一下时间、吃饭饮茶、与令君玄姬说笑,差不多就可以睡觉了,睡觉之前也要花挺长时间。有时他干脆不出内宅,带着孩子们到湖边溪水边、看他们嬉闹玩耍,然后再回去继续懒散地东坐坐、西逛逛。
人就是这样,本来只是打算歇个三两日,但是越歇便会越懒,节奏愈发缓慢、每天做的事也渐渐变少了。
不过第二次策封晋王的使节,很快便已到来。秦亮才又意识到,大事还没落地,需要收收心了!与上次没什么不同,甚至正使钟毓、副使秦朗都没变。稍有不同的是、策书内容有些变化,又重新找了一些道理与理由。
秦亮依旧当场谢绝,并声称要写奏章上书解释。三辞三让是一种礼节,如同朝贺、祭祀等礼节一样,好像只是做做样子没什么用,但好像又很有用,总之大家都愿意遵守。
同时这也是个缓冲期,折腾一段时间,可以让那些来不及写劝进表的人,后面抓紧时间补上,比如路程较远、犹豫写不写之类的原因。
况且封王这一步,本身就很关键!只要顺利迈过了这道坎,秦亮想干什么、基
本都公开了;这次没有反抗的人,以后几乎也不会反对!
送走了使节,秦亮回到西厅里屋,没一会陈骞等人便进来了,并呈上了一张折叠的纸:“禀大将军,今日上午之前送到大将军府的表文,仆已阅毕。此乃上表的名单,按各府寺所属、记录在案,无官职士人则在末尾。”
德衡纸在洛阳等地普及之后,起初的纸质文书都是卷起来的,延续了竹简的习惯。但是渐渐地,人们终于感受到,纸张不似竹简那么硬朗,卷起来不如折起来。
秦亮顿时看了陈骞一眼。陈骞一个文官,浅浅的胡须已长到了脸上,面部轮廓刚强、有勇武之相,看起来就像个能干实事的人。
其实看名录,关键信息不是看哪些人劝进了、而是哪些重要人物没劝进!但若只统计没写劝进表的人,有点像是谗言,所以陈骞才呈送了一份半成品,要秦亮自己查看想知道的信息。
秦亮细看名单,找到太仆寺一页时、明显慢了下来。
随行的钟会沉声道:“夏侯玄没写表文。”
秦亮头也不抬地回应道:“意料之中。”
夏侯家不是宗室,但与曹氏的关系非常亲近。
因魏朝开国之后对宗室进行压制,只敢依靠远宗诸曹、夏侯,但两大家族的人才日渐凋零;夏侯玄几乎成了夏侯诸曹活动在征治中枢的仅存果实,被推到那个位置下不来台;加上夏侯玄是名士,很要气节和面子…
…所以他不上劝进表才正常,反之倒会让人十分意外!夏侯玄的态度一直没变过,但他主观上又没有参与过什么阴谋。
钟会的声音又道:“嵇康也没写,反而上书辞官,听说这是第二次上辞呈。”
听到这里,秦亮趁着翻页的时候、目光才从钟会的大胡子脸上扫过。
相识多年,秦亮比较了解钟会了。钟会的心理有时候比较奇怪,他似乎容易欣赏那种性情偏执、有才华的名士,包括夏侯玄、嵇康甚至姜维等人。但当嵇康、夏侯玄表现清高的时候,钟会又想要侮辱谋害那些人。
秦亮对于这种心思的理解,大概就像看到一个貌美的贞洁烈妇,心喜之,甚至因为那光鲜的形象、产生自信不足的心思。但当美妇无视自己时,又恼羞成怒,想用威逼利诱的手段把她拉下水,然后满意地对她说,汝也有婬贱的时候!所以这是喜欢她、还是厌恨她?
嵇康的事,秦亮暂时不想理。一个中散大夫,对朝政几乎没有什么影响!
况且总不能因为嵇康不写劝进表、因为他要辞官,所以要治他死罪罢?这完全不符合秦亮一直以来的做事风格。就算以后真的起了杀心,那也不能急于此时,到时候再安上一个大不敬之类的罪名就行,更上台面。
历史上司马昭杀嵇康的理由、实在是太无厘头了,说吕安不孝、而嵇康只是去调解劝架的人,于是把劝架者给幹死
?当然这也符合上位者随心所欲、无限扩大權力范围的慾望。
但秦亮仍然想对世人释放善意,用行动证明,自己是节制且遵守规则的人,希望带给天下以秩序与繁荣。混乱只是野心者的阶梯。
此时秦亮便无视了嵇康的事,转头对陈骞道:“之前没顾得上夏侯霸,随后便让廷尉依法论处。但量刑时、不要涉及家眷了,因为夏侯霸逃往蜀汉已数载,之前便没有治夏侯霸家眷的罪,现在若又反悔、显得律法有点儿戏。”
陈骞拱手道:“大将军思虑清晰,处事令人拜服!”
秦亮想了想又道:“审问夏侯霸时,他有没有承认,逃亡蜀汉之前、曾派人与夏侯玄商议?”
陈骞道:“仆近日见过长兄,正好谈过夏侯霸的罪行,目前夏侯霸没有承认。”
钟会说道:“夏侯霸在陇右屯兵时,夏侯玄是雍凉都督,凡有大事,叔侄二人便会商议。后来夏侯霸出逃,必定事先与夏侯玄通过信。”
“夏侯玄没跑,过错只有知情不报。”秦亮道。
当然随便找个由头、也可以挵死夏侯玄,毕竟劝个架都能被人处死。但对于夏侯玄那种有名望的人,若要大家觉得罪有应得,只是因为收到了亲戚带的口信、确实有点勉强。
钟会又道:“夏侯霸是叛國,只消让夏侯玄牵连此事,不管罪责大小,那都是他的品行污点。何况我们没有冤枉他,做得是光明正大。”
“
咦?”秦亮忽然觉得,钟会说得很有道理耶!
忠臣、名士,那么对于背叛大魏的人与事、汝为何知情不报?夏侯玄有时候会当众怼秦亮,这事有利于秦亮的骂战!
至于真的要除掉夏侯玄,秦亮反正现在不想动手,一来不够罪有应得,二来这个关节上、不利于平稳人心。
一旦查出了夏侯玄的某些罪责,便可让他出钱恕罪,这是廷尉公开多年童叟无欺的生意;交钱就是自愿认了罪,看这个坑、他跳不跳?当然仅限于知情不报之类的过错,若查实了更恶劣的罪责、那就要重新处置了!
秦亮沉吟道:“夏侯玄毕竟是公卿大臣,让他做太仆又是我的举荐。而现在什么凭据都没有,仅靠‘必定’‘应该’的推测,便行逮捕抄家等事,过于侮辱。廷尉可以派属官上门拜访询问,主要还是审讯夏侯霸。”
钟会拱手道:“大将军英明!”
陈骞道:“仆定把大将军的意见,转述于长兄。”
……廷尉明白了情况之后,便找了个书佐去夏侯霸家、给其家眷带信。很快羊祜之妻夏侯氏也听说了消息,她总算放心了下来。
但是很多事总有个过程,要飞一会,抑或是传递的过程中、可能出现一些信息失真;有一些人现在也未能明白、大将军府的态度。
先前还没什么迹象,现在夏侯玄被廷尉属官上门问罪,其亲朋好友更慌了,以为“某种谋划”正在开始
展开!甚至连尚书省的诸葛诞、都稍微有点慌,他也是夏侯玄的知交好友。
因为夏侯霸的叛國行为显而易见,没在成都被手握大權的秦亮殺掉,却被带回了洛阳、过廷尉之手,本身就存在一些可能。而夏侯玄的结交范围又大,实在是一个清除异己的极好切入点!这种谋划、连外面的人也能想到,大将军府的谋士之中,有人会想出这样的主意,确实不算稀奇!
魏太祖当年创业,借故殺掉的士族便不少。(当然最后也没什么用,屠戮了汉末士族,河东并州人士、包括近处的河内司马家表示,杀得好!不杀的话我们怎么上位呢?)因此大家回头看教训,吃一堑长一智,亦不奇怪。
此时山涛因为给河南尹送劝进表,刚到洛阳几天,嵇康便急着见了山涛一面。长乐亭主在门外听两人说话,夫君言语之中竟提到了儿子嵇绍的学业。
长乐亭主最近听到了一些风声,此时又闻嵇康谈及儿子,心头不禁有一种不祥之感!因为她知道,夫君最信任的好友,反而是山涛。
说来也奇怪,嵇康的性情孤高、对阿谀奉承之辈嗤之以鼻,但他最亲近的名士,并非性格类似、还用青白眼视人的阮籍,反而是性情温和、待人谦逊宽厚的山涛!山涛只是酗酒,然后也对權力比较淡泊,他与嵇康有一些共同之处,但又仿佛不是一类人。
长乐亭主觉得夫君那样、
也没什么不好,长得好看又有才华,只是处世荒唐消极而已。但她自己不是那种人,她要悄悄找関系为夫君求情,免得变成寡妇!
......
第六百七十六章 伯夷叔齐
长乐亭主要找的人是金乡公主。金乡公主是她的姑婆,便是她祖父的同父同母妹妹!而且金乡公主与沛王的母亲、杜夫人还在世,兄妹俩的感情一直有所维持。
金乡公主那里容易说话,应该会考虑长乐亭主的诉求。但真正有用的人,其实是金乡公主异父同母的哥哥秦朗!因为秦朗是大将军的族兄;原来他已经罢官回家,秦亮刚辅政时、便立刻把秦朗召回洛阳做了九卿,可见族兄弟之间的关系仍在。
长乐亭主一见到姑婆,便是哭哭啼啼,就差寻死觅活。
【感谢书友“谦问训宁绍煦亮”的盟主!今天来不及码字了,明天加更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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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七十七章 杀人诛心
次日一早,天空居然下起了淅淅沥沥的秋雨。
秦亮并非不喜下雨天,他喜欢在下雨天宅在家里、听着雨声偷闲。于雨幕笼罩之间,什么都不做,却莫名会因此少一些自责感。对于一个以前有生存压力的人,那样的时间对他来说很享受。
但下雨天不适合出门,还是有阳光的晴天、才让人有心情出去走走。尤其是在大魏朝,即便是洛阳,因为城池占地极大,也有大量的夯土地面、即未铺砖也没有铺石;一大下雨天又濕又滑,而且很容易搞得浑身都是泥污。好在秦亮坐马车出行,等到了地方,秦朗那种有钱人的府中还是铺了砖石的。
不过像乐津里那座宅子、秦亮以前的简陋旧宅,连院子里都是夯土,一下雨就全是泥。
吴心带着一些女子提前出发,先去秦朗府上看看,等到上饮食的时候、她们也要察看试吃。这种事妇人去做确实更好,更有亲和力、容易给人以善意。但愿秦朗不要多心,这与信任无关、毕竟其府上又不止秦朗一个人,加上吴心等人也是例行公事而已。
阿蘇的宾客名单里有嵇康夫妇,这或许才是今天聚会的目的。不过人们应该做的、与想做的事之间,往往存在一些偏差,秦亮想见的是金乡公主。
嵇康赴约,秦亮也无多期待,因为他猜测、这事并非嵇康之意!否则嵇康直接写劝进表不就行了?
这种在士林具有影响力的人,上位者都是想拉拢的,不行便想挵死。但秦亮暂无此打算……嵇康最多在背后骂自己罢了,难道还有资格像夏侯玄一样、有可能被人推举为大将军?
所以秦亮想告诉他们,别担心了!然而这样的理由不好明说,容易杀人诛心、让夏侯玄莫名躺枪。
临近中午之前,秦亮才出发。等他亲自出行时,反倒很低调,没有任何仪仗,轻车简行,甚至他自己也没穿官袍。随行的人只有饶大山、简培等一队将士。
阿蘇的府邸也在东城,离得不是太远。魏朝以西面为尊,但许多达官显贵的府邸都在东边。因为东宫占据了皇宫东边的一片区域,导致皇宫以东的占地要宽阔不少。
很快秦亮到了阿蘇家,府上的人开大门迎接。秦亮一下马车,阿蘇父子便迎了上来,揖见时恭敬地称“大将军”。秦亮叫阿蘇称仲明就行,又寒暄了两句,秦亮随口道:“印象里,好像每次来族兄家,都会下雨。”阿蘇笑道:“仲明记性不错,我可记不得天气了。”秦亮自然不好说,他记得清楚、乃因在阿蘇府上抱过金乡公主,正是席间躲雨之时。
两人谈笑着,同行朝前厅门楼走去。
北面只有数阶石阶的低矮台基上,金乡公主、何骏夫妇先迎出来了。等到秦亮上前见礼,嵇康夫妇才从厅堂里出来。嵇康一脸诧异,站在原地愣了一下。
看嵇康的反应,甚至秦亮今天要来赴约、他估计事先都不知道!
秦亮与嵇康之前就相互认识,几年前有一次嵇康来府上参加过宴会,彼此还聊了几句。嵇康身材颀长,相貌清俊,但着实有点不拘小节的样子,身穿一身麻布袍,发髻就包了一块头巾、甚至连头发都没梳整齐,乍看有点乱、稍显颓废。说不定他因为要访客,已经收拾得比较整齐了,那帮搞玄学的人,平时袒胸露怀也不稀奇。
不过秦亮更俊朗,且长相气质的风格与嵇康完全不同。秦亮今天也穿得比较朴素,饶是如此、他也有一种整洁挺拔的气质,一件褐色袍服是绸缎料子、且非常平整,连领子上露出的里衬也是一尘不染;浑身没有饰物,起码腰间还挂着一块玉佩。一顶小冠很简洁、又带着点华贵,因为庶民不会戴这种小冠。
前几个月秦亮在西线打仗,风餐露宿的,脸脖有风吹日晒的痕迹,没有平常那么白净了。但那略微晒黑的皮肤,反而让他少了那种苍白的颓丧,多了几分刚毅朴质的气象。
嵇康已恢复了淡然,揖拜道:“见过大将军。”
秦亮还礼微笑道:“幸会叔夜,许久不见了。”
接着嵇康又引荐了一下他的妻子,长乐亭主曹氏。
曹氏长得还行,气质也不错。主要是年轻、脸上尚有明显的胶原蛋白,五官也比较匀称,对称的东西、在几何学上通常不会难看。但曹氏比起旁边的金乡公主、她的姑婆,确是差了不少!妇人的容貌,就怕比较阿。
非常漂亮的人、其后辈往往也会相貌平平,乃因美丑有时候很玄乎,是一种整体感觉。并非眼睛大或小、嘴唇厚或者薄、腰长或者短之类的标准可以度量;也许五官躯干都比较匀称,但组合起来就是没有某种神韵!
就像金乡公主,明明长得并不纤弱,年纪还不小了,但那眉宇间的迷离、眼神举止间的婉约、出尘的气质,甚至会引起人的联想,给她加上清澈潭水、典雅幽静的山庄之类的意境。那股子劲,别人学都学不来,长相也不是那个感觉。
大伙客气了几句,阿蘇便将宾客引入厅堂入座。秦亮客气了一番,要以亲戚兄弟关系、主客之别入席,坐在了侧首。阿蘇也没坐上位,到对面的首席入座。妇人都坐到了阿蘇那边,嵇康坐到了秦亮的侧面。
席间就这么几个人,秦亮除了与阿蘇说话,最好的交谈对象就是嵇康了。而且他今天赴约、本来也准备与嵇康谈几句。有些话不好明言,但人们在交谈之中,其实很容易就能表达出准确的态度!
秦亮趁着转动身体,目光又从对面扫过、看一眼很久没见面的金乡公主。这时他倒从余光里发现,长乐亭主也很关注自己的言行。但是金乡公主对他却似乎稍显冷漠的样子,难道她有点变心了?
这时秦亮自己选择话题。若是没文化的人,偶然遇到嵇康这种名士,说不定会好奇:尔等聚众、嗑五石散之后又喝酒,高兴的时候真的会躶露跳舞吗?是不是没事的时候,便喜欢晒太阳捉虱子阿?如同大娘见到回乡的年轻人,便会问结婚没有、孩子多大、工资多少。
但秦亮当然不是那种人,面对嵇康这样的魏朝最有文化的人之一,又喜欢玄学,秦亮便开口问道:“以叔夜之见,道是什么样子?”
嵇康至少没有随便应付秦亮,想了一下才说道:“当宇宙只有混沌之气,便有道,看不见、摸不着、听不见、握不住,人无法感知,故不可言说。”
两人对答了一会,金乡公主便轻轻转头、看了长乐亭主一眼,她的眼神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显然金乡公主已经感觉到了秦亮的态度,对嵇康没有太大的恶意。但不知、长乐亭主读懂了她姑婆的眼神没有。
金乡公主公主好像在说:手握大權的大将军,若非对嵇康惜才,会有兴趣谈这些东西吗?
气氛一下子有了一股子清谈的味道,倒是时下流行的聚会风格!
以前士人们坐到一起,喜欢评议,便是八卦朝廷的用人是否恰当、谁谁品行差竟然偷妇人内衣、某人举荐过我所以品德很高尚,诸如此类的内容。但近些年大家开始玄谈了,尽说一些与现实关系不大的东西。
秦亮却道:“但是我听一个道士说,混沌之气等物,有人能看到、或是感知到。不是悟,而是直接能感官到,便如我们看到这衣服是褐色。”
本来充满哲学思辨的清谈气氛,忽然又被秦亮拉回了奇闻异谈般的感觉。
连阿蘇以及妇人们也露出了好奇的眼神,一副倾听的模样,显然人们对于秦亮口中说出的奇闻很当回事。
但秦亮不是在故意胡扯,他确实想谈谈这个话题。毕竟是权臣,他可不会为了谈而谈;哪怕陪坐的人是才华横溢的嵇康,他也只想谈自己真正感兴趣的东西。
嵇康揉了一下饱满的额头,皱眉道:“竟有这等事?但仆无法感知到,仆亦非那人、自然也不知他的感知是什么样。”
嵇康简单两句话,又从老子扯到了庄子。
秦亮便道:“我寻思,道士修炼的东西,也是来源于道家。叔夜乃大魏最有学识的几个人之一,必定远超道士。但叔夜亦不知此事,显然那东西与学识深浅毫无关系。”
嵇康想了想拱手道:“仆不敢当此谬赞。”
秦亮笑道:“此言不像叔夜的性情阿。”
金乡公主听罢露出了一丝微笑,阿蘇跟着笑了一声。
秦亮虽然面有笑容,心里却微微有点失落。刚才他并不是在吹捧嵇康,嵇康对道家的研究很深,明摆着也是魏朝极其聪慧的精英知识分子,诗赋文学、学术音律,都能在青史上留下痕迹,当然有真才实学,绝不只是放浪形骸装模作样。但这种人都闻所未闻,陆凝的隐士师父、说不定只是个大忽悠。..
第六百七十八章 将信将疑
门外雨下得不大,短暂冷场的时候、人们能听到“沙沙沙”的声音。
古朴的厅堂里,七八亲朋聚在一起清谈,但其中有当今天下最有权势的大将军、以及名气极大的名士,气氛与寻常清谈还是不同的。大伙虽然没有把緊张显现与外,但言论都比较慎重,包括嵇康亦是如此。
阿蘇这个武将出身的人也加入了议论,“仲明之意,可以用感知去探视道?”
秦亮道:“如果完全感知不到,人怎么能确定它存在呢?犹如磁石会生出的某种场,它弥漫在空中,看不见摸不着听不见握不住,但可以用铁去吸、或者敲开之后发现不能重新合拢,据此间接感知它的属性。”
连嵇康也轻轻颔首道:“大将军的见解很稀奇,却有道理。”
秦亮听到这里,便忍不住多说了两句,“世人应该还能凭借外物、复杂的手段,感知到更多看不见之物。不过我偶然听到一种说法,便是有奇人能走捷径,通过天分、直接感知到深奥的事物。”
如果换作前世,秦亮压根不信。但现在他是将信将疑。
然而交流也只能到这个程度了。要是继续说人类通过复杂手段,可以间接感知到什么各自粒子、波,甚至用计算的法子、测算出无中生有的真空量子涨落……竟用算学去探索无中生有的‘道’?那对于人们来说,简直等同于胡扯!而且以前秦亮还了解过,如果计算与数据没有出错,宇宙中甚至有一条轴、正好穿过太阳黄道面,所以太阳系与人,可能具备某种独特性?
大伙说了一阵话,侍女们才姗姗来迟,把食物、酒水端了进来。侍女们先为宾客倒上酒,阿蘇便举杯道:“贺大将军横扫蜀汉、铲除割据!”
众人纷纷举杯道贺:“贺大将军。”秦亮端着酒杯道:“今日亲朋相聚,大家随意。”
过了一会,长乐亭主终于开口道:“夫君近日上辞呈,乃因性情闲散,别无他意。妾也曾劝说,中散大夫不用每日上值,然夫君仍觉羁绊,无可奈何矣。”
毕竟是魏太祖的后人,性子还是比较直率的,干脆把事情当面说了出来!
秦亮没有回应长乐亭主,只是微微侧目、看了嵇康一眼。在这样探讨奇闻的平和气氛中、若是嵇康能表态,那便最好不过了。实际上任何上位者对这号人,首先都是想拉拢,至少可以用来装点门面。
但嵇康完全不吭声,也没有要改变态度的样子,还淡定地端起酒杯、犹自饮了一口。
秦亮稍等片刻,便对长乐亭主道:“我知道了,无妨。”
其实嵇康的表现,是在坚持某种征治观念。秦亮稍作停顿,见嵇康不愿意多言,便自己谈了几句征治看法:“不过并非所有人,都能做到随性洒脱。因为权柄或许不能成事,坏事或毁灭倒是更容易,这样就可以胁迫别人、去做自己不愿意做的事。一般人因权衡利弊而屈服,只是人之常情,不是谁都能克服恐惧,无须指责。”
显然秦亮的言论还是比较新鲜的,连先前有点冷漠的金乡公主,也投来了目光。秦亮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便主动解下了衣衫,应该就是误以为秦亮在威胁她!
秦亮不动声色地继续道:“若是只想着自己、能够清高不用屈服,最好的法子其实是自己获得权柄。但若想更多人不用跪着任人鱼肉,那事情就艰难了。”
嵇康也不禁侧目。估计嵇康也发现了,秦亮与想象中的权臣不太一样。即便是秦亮的观点很稀奇,但他能自圆其说,嵇康这样的精英必定能听出来道理。
阿蘇也颇有兴致地问道:“以大将军之见,如何艰难?”
秦亮沉吟道:“需要精细复杂的规则,对各种权柄都进行有效监督限制,并形成共识,目前不可能做到。所以还是要靠名教(非先秦名家,特指儒家)治理朝政,至少能让更多人好好活着。这也符合道家的愿望,道家从不劝人呿死。越名教、任自然,放在朝廷治理上没有什么好处。”
虽然大道至简,但要接近大道,办法却非常复杂、甚至无所不用其极。就像人们探索星辰大海,用的法子可谓是繁杂到了极致,随便一件机器可能就有几万个零件。
嵇康显得很沉默,但他的神情亦是微微一变。因为秦亮专门了解过他的思想学说,至少是持宽容的态度、而不是深恶痛绝。
但也正因有嵇康这样的人在场,秦亮才愿意把话说深入一些。当然他也得注意一下表达的方式,否则别人听起来就是胡说八道、那便没意思了。
秦亮犹自寻思了一会,回过神来时,发现斜对面的长乐亭主、正在侧身与金乡公主低声交谈。而金乡公主的目光、却在秦亮身上,那是一种复杂的眼神、仿若初见,她发现秦亮看过去,便立刻转向别处、避开了对视。
因为秦亮的眼神、举止都太受关注了,阿蘇等人也朝这边看了过来。秦亮便十分自然地、对金乡公主旁边的长乐亭主道:“若是叔夜实在无心仕途,夫人也不用劝了。”
长乐亭主轻轻点头道:“好罢。”
秦亮又转头对嵇康说道:“中散大夫应该归光禄勋,回头我便建议郑冲,叔夜要是非要辞官、不必强留。”
嵇康立刻揖拜道:“常闻大将军雅才高量,今日见之果然。仆有虚名,实无辅佐之才,不敢尸位素餐。大将军纵仆归隐田野,仆感怀之至。”
几乎不用干活的官职,让汝安心领俸禄也不愿意,与汝说那么多、还是白搭,当我不知道啥意思?
不过辞官了也好,至少不能再到太学那种地方去讲学,骂秦亮的途径、或许也能得到一定的限制。
毕竟历史上嵇康上刑场,有几千文士自发送行!他弹广陵散,什么千古绝唱,不就是号召士人舍身取义、拿起剑去莿杀司马昭吗?秦亮可不想听他当众弹奏广陵散。
第六百七十九章 致谢好意
听了秦亮的言谈,金乡公主复杂的立场竟有些动摇,觉得他当权恐怕是好事。有关魏室她想不明白,但不说司马家,即便是相比王家、她明显也希望秦亮当政。以前知道秦亮有危险的时候,她甚至会忍不住地心急。
酒至半酣,大伙喝得有点醉了,厅堂中便热闹了不少,不如之前那么拘谨。妇人们相互谈论,秦亮也与阿蘇说着洛阳的逸闻,有一阵子、他们谈的是钟会兄弟被妇人调侃之事。秦亮也没太冷落嵇康与何骏,不时交流音律的讲究。先前谈道、谈朝政,嵇康言辞谨慎,但说起音律诗赋,他的话倒是多了一些。
金乡公主不时与长乐亭主、嫂子说话,余光却一直留意着秦亮。以前她也没想过,自己会与何骏的太学同窗做出那种事!但见秦亮那俊朗的相貌、端正整洁中带着洒脱的气质,以及莫名给人的朴质诚恳之感,金乡公主竟又毫不抗拒,而且忍不住想多看几眼,有时还会仔细回忆、秦亮身上若有似无的味道。
最近的气氛有点恐怖,但今日看来,至少长乐亭主哭求的事、倒不用再担心。记得秦亮说过,她在他的心里、可比国家大事重要多了?
秦亮对嵇康那么宽容,难免不让人觉得、他是看在金乡公主的情面上!
时间稍长,随着宴席接近尾声,大伙便不再一直留在席间,会陆续出门走走。金乡公主来到檐台上时,正见秦亮与阿蘇分开,阿蘇大概要去更衣。
“好久没与姐说话了。”秦亮转身走过来,揖拜道。
金乡公主听到他的称呼,抬眼看了他一下,“刚才在席间,不是说过话了吗?”
秦亮道:“人太多了,不好说什么。”这时他回头看了一眼。
金乡公主循着他的目光,立刻看到了对面那栋房子,想起在其中一间厢房里的拥抱,彼时的触觉让她后来又回忆过很多次。
秦亮立刻说道:“乐津里知道吗?”
金乡公主抿了抿朱唇:“怎么?”
秦亮道:“此地不便多言,姐去乐津里,我有几句话要与姐说。”
“仲明以前是不是住在那里?伯云也知道,这样不太好。”金乡公主道。
她说完才意识到,自己竟然没有拒绝与他幽会,而是顺着他的安排、只是担心被晚辈察觉。
秦亮皱眉道:“关伯云何事?”
这大概便是秦亮对于两人之间的密事、表现坦然的缘故?然金乡公主不太能接受、自己在晚辈面前是那样的形象!她一开始被秦亮轻辱,即便有诸般难以启齿的想法、同样也有一种明显的屈辱羞耻之感。不过现在好些罢了,因为身份高低、不能只以年龄定论,如今秦亮的权位、威望日重,金乡公主不能再以类似长辈的心态待之。
就在这时,秦亮又道:“姐让何骏夫妇先走,自己留下多陪长乐亭主一会。接着让族兄府上的马车、送卿等去长乐亭主家,随后在门口坐吴心的马车来乐津里。到时候何家的人,以为姐坐的是嵇家宅邸的车,长乐亭主则以为姐坐何家的车回去了,不仔细查根本搞不清楚。”
金乡公主愕然看了秦亮一眼,心情渐渐有点緊张了,“仲明究竟有什么话要说?”
秦亮道:“这里说不清楚。有人来了,我这便回席间,一会我先走。”
宴席剩下的一段时间,金乡公主有点走神。她犹豫着要不要去,但一想到不去的选择,心里又很失落、甚至煎熬。秦亮今天不提还好,现在可好、她是怎么也没法打消念头。她想了一会,觉得今天说情的事、好像也应该当面向秦亮道谢?
她先是在长兄府上逗留了一阵,然后又同行送长乐亭主,一番折腾才去了乐津里。今日为了道谢,金乡公主受的委屈着实有点大,但莫名又觉得很新奇,反正从来没人这样对过她、甚至没想过会遭此待遇,自己还没忍住声音。不过秦亮又说了一些贴心的话,显然并非故意羞辱。她离开时还有像被扇过耳光似的痛觉,坐马车也得小心翼翼。
……金乡公主回到何家宅邸,刚步行走进前厅庭院,恰好遇到了正要出门的何骏。
何骏顿感诧异,心下带着纳闷,上前揖拜道:“我先前以为,阿母随后便会回来。”
只见金乡公主站姿端庄、神态冷清,没什么异样之处,她平时便是这幅样子。听到何骏的话,金乡公主蹙眉露出了些许严厉的目光:“汝不忙自己的正事,又在服用五石散?”
何骏有点心虚地埋下头,他真的又服了五石散。
他正待要走,忽然在埋头的时候、发现了金乡公主裙袂上的泥点,然后又察觉她鞋子上的泥污。何骏立刻站在原地,不禁说道:“舅舅的宅邸里到处都铺了砖,阿母又去了别处吗?”
金乡公主若无其事地说道:“去了长乐亭主家一趟,我回去换衣裳了。”
长乐亭主家有那么多泥地?何骏不禁看了一眼金乡公主,仍旧觉得她仿佛有一种出尘脱俗、冰清玉洁的气质,但他知道,曾经让人敬重的阿母已非往昔、给人毁了。过了这么久,何骏只能接受现实,毕竟他也管不了。
但是今天何骏忽然发现,阿母竟在某个地方呆了如此长时间,他又是一阵说不出的恼火。上次在何家别院似乎比较仓促,但何骏至今还记得她看上去太惨了。今日两人去了某个隐蔽之所,过去了那么久,那秦亮会将息阿母吗?何骏不禁抬头看了一眼金乡公主的眼睛,果有明显的疲惫之色,但是别处看不出来什么,上次在何家别院,她穿着衣裳背对后窗,似乎大张着嘴不习惯去烄什么东西。何骏又想看金乡公主的手指,她的手合在前面、但在宽袖里看不见。何骏只得叹了一声,拱手道:“恭送阿母。”
金乡公主点了一下头,严肃地说道:“不要在外面太晚了,早些回来。”
何骏道:“喏。”
金乡公主又不高兴地说道:“有些酒肉之辈,整天在一起也没用,去结交一些以前的同窗好友罢。”
何骏愤愤心道:君不是在结交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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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八十章 进退自如
九月中旬,第三次封王爵的策书、由朝廷使节送达了大将军府。朝臣们应该都能看出来,这次皇太后殿下是真的要给秦亮封王了,不封不行。而秦亮依旧推辞如故。
大伙送走使节,几个属官随行来到了西厅里屋。这时长史陈骞先想到了另一件事:“夏侯玄知情不报,罪责坐实了!”
秦亮闻声侧目道:“夏侯霸的招供?”
陈骞却摇头道:“据说夏侯霸情知死罪,一口咬定与别人无关。廷尉属官去夏侯玄府上询问,他起初是缄口不言。后来官吏去了两次,他才开口承认,夏侯霸逃跑之前送过信、劝他一起走,他没有答应,乃因认为自己没罪!”
秦亮回顾左右道:“这下有罪了,知情不报。”
几个人亦是莞尔。
秦亮又看了一眼陈骞,接着拿起桌案上的策命帛书、抚摸了片刻,忽然说道:“我回洛阳之后,还没参加过朝会,正巧明天是九月十五,恰逢朝贺。明日我便去太极殿,当面向太后与陛下辞谢。”
诸官议论了稍许,陈骞道:“大将军不如再等等,看太后是否任命使节、送来第四道策命,先接受封王!”
秦亮想了想,仍觉得、当此迈过关键一道坎的时候,最好还是要勇于直面!他便沉吟道:“在此之前,或许还是与大家见个面比较好。”
他刚说完,从事中郎马茂便立刻沉声道:“仆有一策,大将军到了东堂,向太后与陛下辞谢之时,便先对诸臣这么说,怕诸公卿官员认为我德望不够、不敢接受。
如果有人跳出来,大将军还能先退一步,明天先不接受封王,回来凊算跳出来的人!但若没人指责大将军,郭太后或将当场颁第四次策命,大将军可顺势接受矣!这样一来,大将军进退自如,可免陷入窘境。”
秦亮的眼睛立刻微微张大了半分!但别人若不仔细看,应该察觉不了。
一旁的钟会则一副懊悔的神情,仿佛正后悔、让马茂抢了先?看钟会的眼神,便知他也赞成马茂、觉得是个好办法。
应答能力其实需要家境、从小的锻炼机会,而钟会出身好,且才思敏捷。但秦亮估计,马茂事先有想过今日的议事场景,所以才能反应那么快,在秦亮与陈骞刚说完、他便立刻提出了计策!
秦亮心里也认可马茂的建议。如果秦亮先询问诸公意见,那时有决意要出头的人、便会跳出来了,不用等到后面;而且等到太后发策命时再发难,其实也是在指责太后、陛下的名义,并不是好时机……当然也不能排除个别人,脑子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虽然事情的本质不在朝廷里、而在战场上,但洛阳的这一切仍然会关系到吃相的问题!
这时秦亮踱了两步,便道:“尔等三人随我上朝。”
数人一起揖拜道:“喏!”
次日一早,一行人带着车架仪仗,仍旧走东掖门进宫。而诸臣仍旧走南面,进止车门、到阅门。
朝会的时辰很早,众人到达太极殿庭院时、天色才刚有点亮,东堂里更是一片昏暗。秦亮等人来得比较迟,刚才还闹哄哄一片的殿堂、声音竟立刻变小了!
秦亮回到洛阳近半个月,一直是神龙见首不见尾,几乎没在人多的场合露面。见过他的朝臣,除了亲戚、大概也只有送策命的使节等人。
人们终于见到他来到东堂,许多人都上前揖拜。不过先前各处传来的随意言谈、却一下子收敛了,一种莫名的緊张气氛忽然弥漫在殿堂上!
公卿大臣能坐上高位,还是明白人比较多,估计大多人都意识到了、今天的朝贺不太寻常。秦亮的表现会对他自己造成影响,但对于诸官来说、搞不好今天的言行就干系全家性命!而秦亮表现得如同往常,只是有些熟人许久不见、他多谈了两句。今天夏侯玄竟未来朝贺,应该是告假了。
没一会,宦官的声音唱道:“皇帝陛下、皇太后殿下驾到!”
众人这才各自站回位置,自觉维持秩序。郭太后走进来,便依旧来到了一侧的垂帘后面。大将军请她临朝、是指召见大臣的场合,且不称制,毕竟皇帝年纪小、不可能与大臣商议政务;但在大朝朝贺之时,仍旧是皇帝临朝。郭太后立刻发现了秦亮,入座之前、便似乎朝这边看了一眼。因为她面朝秦亮时,动作稍微停顿了一下。
起初一切如常,早已安排好的编钟鼓石雅乐奏响,大伙一起行稽首大礼,然后依序跪坐于两边。
拜礼毕,大鸿胪官员望向大长秋的谒者令张欢。张欢弯着腰、趋步走到垂帘后面,过了一会又出来,向大鸿胪官员轻轻摇头。众人把殿堂上的小动作都看在眼里,猜测今天念贺词的环节、应该会省去了。
就在这时,穿着月白官袍的秦亮才不慌不忙地起身,沉稳地向上位揖拜道:“臣亮言,臣出仕以来,从不敢奢求高官厚禄、显赫闻达。却逢庸臣误国、奸臣谋逆,吴蜀贼兵,汹汹其外;眼见大魏内忧外困,臣义愤填膺,心怀中兴之志,故敢于奋不顾身!皇室称臣忠勇(曹芳时期),封爵厚宠,臣已感激涕零。不料如今陛下(名义)又策命开国,封王备锡,地比三晋。陛下意切,连发三策,但此非人臣所敢受也。故臣恭敬御前,陈情上闻,还望陛下收回成命。”
坐在正位的皇帝才七岁,自然没有回应秦亮。估计皇帝压根没听懂、大臣究竟在说什么。所以秦亮向皇帝陈词,实际是说给太后、大臣们听,尤其是公卿大臣。
王广等王家人是支持秦亮封王的,回来当天、秦亮去接令君玄姬孩子,便已沟通过态度了,令狐愚必定也持如此想法。但这两家是秦亮的亲戚、盟友,目标太大,所以他们没有急着跳出来支持,否则显得像是在刻意造势、虚情假意。
中书令陈安遂先起身,向秦亮揖拜,当众劝进,他先回顾了一番、秦亮为了朝廷作出的功劳与奋斗。包括在曹爽伐蜀时、以数百兵抵挡蜀军数万,差一点点就为国捐躯,之后多年匡扶社稷、外灭强敌,又列举了古往今来封王的事例。他接着说道:“若大将军固辞封赏,既违陛下、殿下之欢心,又使下臣不安,不利继续辅弼大事,实为不妥!”
秦亮其实不太喜欢、说自己都不信的东西,包括与嵇康的言论也是实话,要么干脆不说。但眼下这种推辞、大概只是一种礼仪程序,不说不行阿,因此可以区别对待、不用太固执了!
他趁着转身与陈安对话的时机,便向殿堂两侧的群臣拱手,然后还微微转动了一下方向、向人群致意,开口道:“诸公、卿、僚推举我为辅政,我已是生怕误了国事,而有负诸位之望,故在朝殚精竭虑,在外则身先士卒,望能持重。而今陛下三番策命,封王赐礼、以藩卫皇室,但我只怕德行不够、才能稍逊,难以服众。还望诸位指出我的不足之处,为我劝劝殿下、陛下,就此作罢,恢复往常。”
殿堂上立刻热闹起来,王广、王金虎、王明山、令狐愚等趁势纷纷劝说,让秦亮接受策命,连高柔也开口说话了,言称秦亮居功至伟,不可推辞。蒋济身体不好,据说在家里躺着的,今天没来,不过之前也写了劝进表。孙礼同样来不了,他已经躺进了棺材。夏侯玄的好友诸葛诞等人也在嘈杂中劝说,偶尔能听清几个字。
这是众望所归的场面阿!秦亮的心情顿时变得相当好,毕竟人的情绪是会受外界影响的,完全做到不以物喜不以己悲者、又有几人屿?
而且大多人的拥戴与劝说,看起来应该是诚心的!
此刻秦亮也不禁暗自感慨,平时注意一下吃相,关键时刻的情况、确实会有所不同。如果只凭威逼恐吓让大家屈服,谁知道人们的真实态度?即便一群人劝进、他心里大概也会犯嘀咕:究竟有多少人不满,这一步跨上去稳不稳?
冷静地看待事情的话,对于已经形成的權力中心、要掀飜其实并没有那么容易。但许多权臣走到这一步,心里还是会没底,多少有点不安。曹操当初亦是如此,北方地盘都是他自己打下来的,仍与董昭等谋士找法理依据、想套路,搞了好长时间。
这时还有人没劝进,亦未吭声!朝中当然有一些受益于现行体系的人、不只夏侯玄等,他们心里倾向魏室实属正常。但毕竟灭国大功摆在这里,皇室策命都发三次了、又没人逼宫,秦亮不是也推辞了吗?
秦亮并非完全不给人活路,要别人主动豁出性命、去做明显做不到的事,显然没那么容易。曾经有,但是在正始年间、已经死得差不多了。
这样秦亮就很满意了,别出什么幺蛾子就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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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八十一章 至德至善
东堂里闹哄哄的,大伙都在劝说,这么多人、若是让他们一个个都有机会表达言论,不知道要多长时间。就在这时,上位隐约传来了郭太后的声音。
秦亮立刻转过身,面向垂帘那边揖拜道:“臣在。”诸臣这才陆续停止了言语,殿堂上又渐渐恢复了安静。
垂帘后面郭太后的声音道:“匡扶魏室者,未有卿今日之功。卿之功名宣于海内,德美过于伊、周,此至德至善也……”
在如此时刻,秦亮竟有点走神!或许人在长时间精神緊张的时候,反而容易注意力分散、去关注细枝末节。秦亮现在就是这样,他后面没怎么注意郭太后的言辞内容,反而细心地倾听她的声音。不像有些女郎的声音清脆或娇美,郭太后在这样的场合、尤其是说严肃的话时,那庄重大方的主音、加上辅音里隐约的娇声,让他既肃然起敬,又莫名有种破坏亵渎的慾念。
郭太后大致又说了理应封王的原因,并以皇帝(的名义)第四次下诏,命中书省写策书封王、拜相国。然后言辞诚意地说道:“自古辞让,没有四次的道理。我听说四次辞让乃不祥之兆,将遭灾祸。天下所望哉,大将军切勿推辞,宜敬服皇命!”
这礼仪之言、说得像真的一样!不过此时的人们确实如此,不太愿意说太假的话,起码听起来说得通、要有真话的可能性,秦亮的辞谢不也如此?
估计殿堂上的百官也不太搞得清楚原因。
或是郭太后发现大势难以阻挡,为求自保、主动论功授封,这种可能性是最大的,毕竟废立之后、她还能临朝,乃因秦亮的允许和推举,彼此都有相互妥协的迹象,不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而明面的理由,郭太后已经说了,当然就是认为大将军的功劳、德行与才能足以开国定基,藩卫皇室,她是在为魏室作想。这也不是完全不可能阿。
刚才对答时,殿堂中已比较安静,但此时忽然进一步、变得鸦雀无声,仿佛掉一根针都能被听见了一般!
秦亮也被这样的气氛影响,心情緊张起来,注意力重新集中在了事情本身。此时此刻,便好似男女间的事、一切都已水到渠成,但就差捅破那层窗户纸,名正言顺地在一起,表白的时候、还是会有点心跳加快!
秦亮深吸一口气,终于开口对郭太后道:“臣亮不敢居功,故辞谢尽言、呈表上闻。然拒弗得听,殿下、陛下严诏至切也。臣身非己有,不得已而为,天威在颜,惶惶受诏!”
说罢秦亮伏拜于地,向上位行稽首之礼,再次谢恩。
最后一次策命还没发,但郭太后当即命人,赏赐了先前准备的金印、红色绶带、远游冠。秦亮拜受之,然后转身交给了长史陈骞。
一番琐碎的事下来,秦亮的每一个动作都很平稳小心,郑重其事。好在折腾了一会,并未有人跳出来当堂大骂,把原本至少面子上很好看的场面、搞得一团糟!
上朝之前的预判应该是对的!如有不怕死的人,早先就会站出来,而不会等到郭太后再次开口诏命,连皇室的面子也不给。
朝会进行到此也差不多了,雅乐响起,官员唱礼,诸臣拜礼,恭送上位。秦亮竟有一种梦游般的感受,似乎有点不敢相信是真实场面。
“恭贺大王!”“拜见晋王殿下……”一群人的嘈杂才让秦亮回过神来。他回顾左右,王广、王金虎、令狐愚等熟悉的面孔出现在眼前。
众目注视之下,秦亮还礼,简洁地说道:“同贺同贺,殿下之意,诸位所受爵位、官职、赏赐一应不变,有功者再请朝廷论功封赏。”
大伙再次嘈杂着致礼称大王,不吝恭维赞美之词。人们纷纷让开了一条路,秦亮便在众官簇拥之下、往大门而去。
这时秦亮忽然才察觉,经历了一早上,太阳不知何时已经升起了。光芒从十道大门平射进来,因为角度的原因,殿堂里仍有黯淡的角落,光暗之间,以至于阳光恍若有形之物,蔚为壮观!
秦亮走出大门,来到东堂的台阶上,立刻沐浴在朝阳的光辉里。此时此刻,他忽然觉得自己已经变成了另一个人,得到了某种升华!阳光的温度、渗透进他的经脉,流淌在全身,宛若得到了新生。
其实他还是原来那个人,短短一个早上几乎没有任何改变,一切大致只是主观上的感受而已,以及感受到处境的改变了。
他站在高处,不禁又转头看了一眼东边的景色,随行出来的众人、也循着他的目光眺望。
太阳初升,空气清新,宫室亭台、重檐御宇就在眼前,景色高低错落,但地势平坦视线开阔。远处看不见的地方,还有洛水伊水所在的小平原,然后是嵩山,嵩山之外是更为广阔的中原、幅员辽阔的疆土!
记得今年春天,他就在这里看过同样的风景。同样类似的景象、除了季节不同,人的心境也完全不同了!再也不用去想象那地理隔绝的、前程还有迷雾的难处。此刻秦亮心中只有舒畅、放松,以及光明正大的豁然!
所以秦亮也确实变了,今早得到公开的认可、完全合礼合法的流程,他已经成了天下无数人公认的王,名正言顺的名分确实是有用的!人就是社会关系的综合,他在魏朝的身份变了、与人们的关系变了,那么他这个人自然也成了不同的人。上面名义还有一个皇帝,但除此外秦亮在法理上已经不受任何人管束,那种自由欣喜之情、让人有说不出的愉悦。
一行人与诸臣辞别,仍走东殿门、东掖门这条路出宫,因为府邸在洛阳东北角。而大多官员仍走南边的止车门,他们的随从和代步工具还在那边呢。
待秦亮回到仍然挂着“大将军府”的府邸时,大门内外当值的将士们、似乎已经获得消息,在马车外面欢呼道贺,“大王威武!”“大王……”等声音传了进来。秦亮掀开车帘,向侍卫们招呼示意。他在马厩旁边下了马车,没去上朝的属官书佐们也迎了上来,热闹地在长廊尽头道贺。
于是秦亮再次在前呼后拥中去了阁楼,接着与属官们进西厅,入座受贺。
秦亮回顾这熟悉的大将军府,仍觉得这地方不错,换个牌子又能变成晋王宫!但这次估计还要换大门。主要是大将军府这么多人,要搬家很麻烦,关键是能搬到哪里去?
重新修建?真的没必要浪费民力,因为晋王宫也只是暂时居住。秦亮看洛阳皇宫就不错,十几年前才完成扩建修缮,又大又漂亮。现成的东西,其实没什么不好!
秦亮通常不喜欢犹豫太久,当即便对陈骞道:“策书、礼仪等事完成,卿等便重新起草制度,筹备建立宗庙社稷。府邸就不变了,将就这里做王宫。”
陈骞立刻拜道:“大王简朴,体恤民役,仁义至此,令人心向之。”众人纷纷附和道:“大王仁义。”
“好。”秦亮随意回应了一声。
这时秦亮又想起、被自己带回来的刘禅等人,估计至今还在惴惴不安地等着魏朝态度。因为秦亮回洛阳后,最重要的事就是顺利封王!然后他整天还与妇人们来往,便没顾得上此事。
当初刘禅前来投降时,秦亮立刻就许诺了、公侯问题不大,他一般是不会食言的。
但对于蜀汉国,他的心情其实很复杂,难免也夹杂着恼怒,因为开战前承受了很长时间的焦虑、剑阁之役还非常危险。但无论如何,结果是魏军在涪县之役中、摧毁了蜀汉军的主力,完全靠硬干打下来的。不过在此之后,刘禅投降倒是挺痛快,避免了灭国的标志性事件拖延旷日。
不久前在太极殿东堂台阶上的意象,又出现在秦亮心里。在地形开阔的洛阳,联想到崇山峻岭中的蜀地。秦亮觉得还是要安抚一下蜀国人,以便朝廷能平稳地完全消化当地、弥合多年割裂的伤口。
秦亮遂道:“上书建议朝廷,给刘禅封安乐县公,食邑五千户。另外给费家兄弟、白帝城抵抗吴军的罗宪、修降表的那个谁,皆封为列侯。”
“喏!”陈骞等都露出了恭敬之色。
秦亮这才意识到,虽然蜀地是他打下来的,但怎么封爵仍是朝廷的权力!不过也无所谓了,他不是说了吗,只是建议!
实际上因为秦亮之前便是大都督、大将军、录尚书事,早就在用长史府干涉从尚书省到地方州郡的政务,并且在管中外军、州郡兵的调动后勤等事务。所以他不是因为封了晋王、才马上干预朝政。
秦亮说罢,便从筵席上径直爬了起来,诸官纷纷顿首道:“恭送大王!”秦亮拱手还礼,“诸位仍各司其职,等庆功宴时庆祝。”
他从后面的走廊出去,几乎不作逗留,立刻回内宅去见令君玄姬,想看她们高兴的样子。
第六百八十二章 三生有幸
原大将军府改名之后,实际是合并了两个府邸,即晋王宫、相国府。秦亮的部署是以相国府为主,进而名正言顺地继续控制朝廷军政。晋王宫为辅,主要是掌管礼仪名分,以及府邸中的内务。
至于晋王国十郡之地,依旧由郡县官员治理,只是赋税直接由晋王宫调用、官员任命也用晋王金印,程序上无须再经过朝廷了。因为秦亮仍居住于洛阳,掌握的洛阳中军、朝廷人力物力,比王国那点地盘的兵力人口规模大得多。
遂以王康为相国中卫将军;加上饶大山、马茂为相国司马,共同辅佐管理相国府卫军,以及中垒、中坚、倵卫左校、北五营(编入了大量参与剑阁之役的雍凉中外军)军务,以及洛阳中军的中下级武将人事。
洛阳中军的校尉以上大将,全部到相国府兼领参军;步军部曲督、骑督、参战将则任相国参战。但秦亮又专门辟蜀国人费恭为相国参军。
陈骞,以及钟会等参与了剑阁之役的掾属皆封侯,陈骞为相国右长史(尊右),钟会为左长史,干预朝廷政务。另有从事中郎、主簿、舍人、掾、属等官员辅佐处理诸事。
晋王宫暂时只任命了左长史一人、即荀勖,郎中令兼秘书令朱登,谒者令黄远,家令则是女官吴心。黄远不认识多少字,但有属官书佐帮他。
秦亮之前做大将军、以及历次出征中拉拢了一大批人,现在倒是省事了,把原班人马的头衔换一下,整个晋王宫、相国府的架子就能立刻搭建起来!
接着秦亮赶快给阿朝取了个大名,叫秦旭。因为上书提到阿朝时、用小名不太好,该有大名了。很快令君便被封为晋王后,长子秦旭则封为晋王世子。秦亮又派荀勖去王家,以孩子们都依赖玄姬的理由,议定封玄姬为晋王夫人,地位仅次于王后,位比县侯,俸禄两千石、由晋王宫支取。
一向没有纳妾的秦亮,忽然又封了王家的妾生女为夫人,洛阳许多人都在悄悄议论。大多人都认为、秦亮是为了巩固与王家的姻亲盟友关系!只有原来与何骏结交的一些人,才会猜测晋王看上玄姬,可能没那么复杂、根本就是因为美色;因为多年前坊间就有传闻,玄姬貌若天仙,什么偶然看到一眼、好多天都睡不着觉云云。
不久之后,知情不报、包庇叛國者的夏侯玄,向廷尉交了赎金;夏侯霸家眷、以及夏侯玄都顺利渡过危险。或许是羊家的什么人,把家里的事传出去了,说是羊徽瑜与晋王后私交感情极好,因为羊徽瑜向晋王后求情,才影响了晋王的决策、放弃党同伐异的谋划!
因此王宫设庆功宴的时候,不仅来了大量的文武官员,而且女眷妇人也来了不下百人!许多妇人都想去结交王后,甚至家里人支使她们前来、至少在王后跟前混个面熟。
王宫前厅庭院里、原先招待女宾的敞厅根本坐不下,故开了内宅门楼,设女宾宴厅于湖畔高台中。
令君前往高台前,按照皇室赐予的礼制穿戴,以青红色蚕衣为单衣,并有彩色绲带、印绶。梳大手结,装饰以墨玳瑁、簪珥、步摇,黄金为主、配以白珠。玄姬也是蚕衣礼服,只是颜色与细节上不同。她们本来就生得貌美,此时整个人是雍容华贵、又不失典雅,简直光彩照人!
而且令君的仪态一向平稳端庄,她刚走进大厅,乌泱泱一大群人便立刻投来了惊赞的目光。
虽然秦亮早已是权臣,但因为以前还是人臣、礼制规格是不同的,令君也没有这么隆重地在人前露面。第一次面对这样的场面,她心里还有点緊张,稍微显得不那么自然。然緊张之余,又有一种憿动的感受,整个人都轻飘飘晕乎乎的,难以言说。
旁边的玄姬更是脸颊绯红,还没饮酒、就像喝多了一样。她虽然长于士族之家,但一个妾生女在家里不是很受关注、况且士族与王宫之家完全不可同日而语,她平时本来也深居简出,不太与人结交;一下子受众人瞩目,她是真的有些无所适从。
席间的妇人女郎们没有起身,径直在席位上俯拜:“妾等拜见王后殿下、王夫人!”
听到大伙的称呼,令君有一种置身事外般的错觉、好像不是在呼自己?但片刻后她就回过神来,不慌不忙地揖拜回礼,说道:“卿等请免礼,不必拘谨。”
人们这才从席位上站起来,躬身迎王后到上位入席。
不过令君还是有点不习惯,她保持着客气的言行、不时向两侧的宾客拱手,慢慢往前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夫人、待令君走到面前时,便立刻双手恭敬地放在前腹,屈膝执礼致意,那姿态仿佛老妇在年轻貌美的令君面前、忽然变成了小媳妇一般。令君只是轻轻碰了一下老妇的手肘,意为扶起,老妇的眼睛里便露出了高兴的光亮,说道:“今日能一睹王后风采,妾真是三生有幸!”
令君有点不好意思,只得微笑道:“夫人言重了。”
又有个妇人道:“听闻王后殿下知书达礼、宽仁待人,妾等敬仰之至。”
站在后面的卢氏仔细看着此刻的场面,一副艳羡复杂的神情,她目光有点闪烁、有点不敢看令君。卢氏起初曾与秦亮交往,不少以前的太学生都知道,令君也听说了。不过现在大家都已为人妇,令君自然也无意计较旧事。不过卢氏看到令君现在尊崇光鲜的样子,暗地里应该是肠子都悔青了!
不过令君当初是真的没想那么多,更没期望自己这辈子,还能有如此高光之时!一切不过是阿父的安排,从一开始就没想得到太多,因为秦亮成婚的时候、还是个刺史部的掾属!后来令君也没敦促秦亮上进,他自己的心里倒是经常担心、日子过不长了。有时候妇人的命运,确非强求不来。
这时秦亮的嫂子张氏道:“我们到洛阳为兄弟操办昏事时,第一眼看到王后殿下,便觉殿下有一股子贵气,绝不会久居人下,现在果然成了万众仰慕的尊贵之人阿!”
令君回应道:“我能有今日,全靠夫君。便是做了晋王后,嫂子仍是嫂嫂,还是叫我令君或弟妇罢。”
张氏大喜,回顾周围、洋洋得意地说道:“我们家仲明,在家时便是文武双全、诗赋音律无一不通,所以当年就能娶到王后这般才貌无双的女郎!”
大伙看着张氏,不禁莞尔。
不过张氏亦已是侯爵夫人,令君心里清楚、将来张氏也能做王后,不都是倚靠了仲明?大哥秦胜其实为人不错、做事也沉稳,但若仅是如此,他一个地方豪族出身的人,不可能得到这么高的地位,终究还是靠兄弟打江山阿!
其实即便出身大族的妇人,不到白发苍苍、亦很难居于尊位,大半辈子都得小心翼翼地看长辈脸色,稍微做得不好,就要被教训责骂。但令君年纪轻轻,却不必像别的妇人一样还要排长幼辈分了。无论张氏这个长嫂,还是前面的继母诸葛淑、几个叔母等人,她们的地位都已比不上令君尊崇。
令君平常不太在意荣华富贵,但现在能得到那么多人的称赞、尊重,并且可以随心所欲,她还是非常受用的。兴许她一直都很在乎人们的评价,只是以前不想强求罢了。
大部分人都更关注令君这个王后,但也有人最在意玄姬。除了白夫人,便是羊徽瑜。令君的动作平稳舒缓,并未左顾右盼,但她留意到了羊徽瑜。羊徽瑜正默默地细看着玄姬的打扮,从蚕衣到首饰、观察得非常仔细,或许是在琢磨、那一身穿在她身上是否好看?
不过羊徽瑜注目的对象,倒让令君的嘴角露出了一丝不易让人察觉的微笑。羊徽瑜心里期待的应该是类似玄姬那样的位置,这样挺好的。
在无数眼睛的瞩目下,令君与玄姬缓缓走上了正位,平稳地跪坐在席位上。
有人端起了酒杯,众人纷纷举杯、一齐说道:“恭贺王后殿下、王夫人。”
令君也举杯道:“诸位夫人女郎前来赴宴、王宫上下满怀喜悦之情,谢卿等贺言。”
言罢,乐工适时地“叮叮”敲击了两下,丝竹钟石之音便奏响了。妇人们以宽袖遮面,在音乐声中缓缓地饮尽杯中之酒。
清风从宏伟古朴的高台外扶摇而上,将两侧的窗绫吹拂了起来,高台敞殿中因此更加亮堂。
令君端坐在古朴典雅的上位,尊贵的服饰礼制,端庄的姿态、挺拔的脖颈肩背,略带冷傲的脸上带着些许笑意,一时间她仿佛已经脱离了尘世凡人,笼罩在了依稀的光辉仙气之中。令君亦觉自己徜徉在平和愉悦的气息间,洁净舒适的感受,让她渐渐放松下来,开始适应处境。
.....
第六百八十三章 此间乐
前厅阁楼这边,参加宴会的人太多了。比以前任何一次宴会都要多,乃因其中有大量的武将、挂着相国参军和参战的官职。
偌大的厅堂笼罩在嘈杂之中,热菜、焚香散发出的寥寥烟雾,亦飘荡在木柱子之间,仿佛雾沉沉的。又有侍女穿梭于密密麻麻的宾客之间,一片热闹。
秦亮居于上位,头戴远游冠,身穿黑色袍服、腰上挂着红色的绶带。他的穿戴并非随意,而是朝廷赏赐给他的东西。
“叮咚……”悠扬的琴声响起之后、也好似失去了意境,因为嘈杂中时不时传来“哈哈”粗犷的笑声,实在没有那种优美的感觉。
很快席间的蜀汉人已经听出来了,此乃蜀地的俗乐!几个人脸上立刻露出了惆怅的神情。这是秦亮专门叫府中伶人找来的琴谱、新习之蜀乐。
随着琴声的旋律变得轻快,一个带着面具的舞姬、也轻盈地来到了中间。阿斗似乎很喜欢俗乐,先是听得津津有味,发现身边的人都故作悲伤之意,他立刻收敛了一下兴趣,但很快又一副仔细倾听的模样。
舞姬跳的不是蜀地舞蹈,因为一时间没找到会跳的人,所以改编了《舞袖》,以一个美人舞蹈、去适应俗乐。
那舞姬旋转着身体起舞,身体旋转之时,步履轻盈、姿态娇弱妩媚,长袖被她甩得如同云彩一样飘飞。
但此时的舞姬不会一直动作轻柔,当琴声“哗啦”一声如瀑布飞流直下,她却高高跃起,动作大开大合,神态回顾、双臂向前后舒展,长袖如箭羽般飞向半空!她在空中有片刻的停顿,如同苍鹰滑翔的姿态。别看她的动作依旧轻盈,但那跳跃的动作、平稳有力的舞姿,其实很需要点体力。
舞姬落地之后,立刻又是溫柔妩媚的样子,一只纤手娇柔无力地垂在下巴,仿佛被人捏着下巴、展示自己的美貌一般的意味;一只手则扬起长袖遮了半张脸,等到长袖微微挪开时,那双眼睛便看向胖乎乎的刘禅、投去了秋波,饶是戴着面具,她的一个眼神也能让人心旷神怡!
她也是个妙人,知道俗乐来自蜀地,自然也懂这一曲舞蹈为谁而跳,自然不会冷落了客人。毕竟她们的工作,本来就是愉悦府中的宾客、调节宴席上的气氛。
果然阿斗大喜,那种欣喜一刹那间表露出来,毫无准备的样子。他差点没高兴得笑出来,但随即发现身边的一个人低着头、正用宽袖轻轻揩了一下眼睛。阿斗的神情顿时大变,跪坐在筵席上,姿态也端正了几分,平时估计没少受大臣的监督敦促。
秦亮留意着阿斗的模样,心下也是一时兴起,想起了那句脍炙人口的成语。等到一曲罢,秦亮便端起酒杯对阿斗道:“安乐公思蜀否?”
刘禅急忙双手拿起酒杯,答道:“此间乐,不思蜀!”
众人纷纷侧目,听到刘禅的回答,又看蜀汉降臣的反应,大伙不禁莞尔。
没一会,新的乐曲又奏起了,是一首清商乐,同样有伴舞。大伙继续相互敬酒,一边看歌舞助兴,一边闲谈。坐在阿斗后面的一个人挪了一下位置,端着酒杯上前与阿斗,以及刘璿、费恭、谯周等人饮酒。
秦亮这时也想起来了,修降表的“那个谁”便是郤正,刚才与刘禅等人饮酒的就是他。秦亮之前没想起来、但知道他叫什么正,因为那个姓是生僻字,不是姓氏的时候通隙。
待到一曲清商乐之后,秦亮嫌刚才的反响不够大、成语兴许流传不出去,便欲加深一下大伙的印象,又问:“安乐公,洛阳与成都孰乐?”
阿斗坐在那里,片刻间呆若木鸡,终于说道:“回大王,先父之墓在蜀地,仆时常思之。”
秦亮看了一眼郤正,脱口道:“别人教汝说的?”
阿斗愣了一下,“这……”忽然不知怎么回答了。
“哈哈哈!”忽然厅堂里一阵哄堂大笑。魏国诸将都觉得很有趣,只有秦亮早知那个成语与事迹、反应倒是没那么大。但他见此热烈的气氛,顿时也终于满意了,感觉中夏的言语丰富度、又多了一分。
其实秦亮对阿斗本人并无恶意,且很理解他,阿斗只是没有假装伤心罢了。
蜀国只有那么点地盘、那么点人口,要负担大规模的战争,财政必定早已十分穷困,阿斗在成都时虽是皇帝、日子恐怕会比较拮据;而今食邑五千户之多,而且不需要养百官与军队,丰厚的收入纯粹就是享受,仅从物质生活上不知道富裕了多少倍!
现在阿斗也不用担惊受怕了,不管是外部的、还是内部的。他只要现在受封了爵位、得到了待遇,那个安乐公便稳当得很,因为压根不掌权,没谁会闲得去搞他。别说实在没办法的阿斗,就连秦亮也觉得、那样的日子没什么不好。
大概是阿斗的憨厚之态、又增添了欢乐的气氛,待到乐工们奏起盘鼓舞的曲子时,几个武将也跟着站了起来起舞,自己跳好像更有意思。很快更多的人加入其中,在厅堂中、筵席间随着鼓声节奏偏偏起舞。
有些人好像不太会跳,双手在空中胡抓,粗壮的身体当众乱扭,围观的人看得“哈哈”大笑,熊寿一边猛拍自己的大腿,一边指着中间的一个熟人,笑得前俯后仰,差点没缓过气来。
还有人酒量不太行,早早地便喝得醉醺醺了,歪歪斜斜地在那里乱窜,忽然撞到了一个侍女。侍女惊呼了一声,木盘里的酒壶便落到了地上,“叮哐”一声,幸好是青铜铸造的酒具,不然非得摔碎了、碎片影响大家的发挥。
只见群魔乱舞的人群里,连九卿地位的阿蘇、也兴致勃勃地加入了其中。秦亮第一次见阿蘇跳舞,没想到他的动作像那么回事、节奏也掌握得很好。
王广拿着酒杯走了上来,先与秦亮对饮了一杯,旁边的侍女立刻为他倒满酒。没一会令狐愚也上来了,秦亮道:“表叔不用顾着灌我,三叔要先陪高兴阿。”
“啥?”令狐愚看着秦亮。厅堂里的噪音确实是太大了,甚至音乐声也只有鼓声能听清,丝竹的旋律都不清晰了。
秦亮等令狐愚跪坐下来,又侧身靠近说了一遍。令狐愚这才大笑道:“有的是人陪他!”
三人一边笑看诸文武的表演,一边喝了几轮。因为吵闹、说话也费劲,等丈人与表叔回到席间,秦亮遂起身向侧门走去。其中两个侍女跟了过来。
大将军府变成了晋王宫之后,除了大门、还是有些改变。譬如阁楼大厅的西侧内墙打了个洞,安上了一道门,便于秦亮进出,毕竟封了王,平常若穿过大厅进出、感觉不够独特。
秦亮走到侧门,便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侍女,指着羊祜的位置:“那根柱子靠南,从右到左第二个人是羊叔子,汝去叫他,我在西厅后门的台基上。”
侍女屈膝道:“喏。”
秦亮走到外面的栏杆旁边,观望北边的风景。没一会,果然羊祜从西厅北侧的走廊里出来了,当即执礼道:“仆拜见大王。”
“叔子别来无恙乎?”秦亮还礼道。
羊祜道:“仆闲居在家。”
秦亮感慨道:“想当初叔子在大将军府做长史,大伙一起宴饮欢乐,一起谋划诸事、为共同的大事发愁,真是怀念阿。如今大将军府变成了晋王宫,但我总觉得,缺了叔子、便好像少了点什么。”
羊祜听到这里,神情顿时有些动容。
秦亮见状,立刻干脆地问道:“王宫右长史的位置我留着的,正想问叔子来不来?”
羊祜又有点诧异,微微呼出一口气,弯腰揖道:“蒙大王不弃,仆愿回府效犬马之劳!”
“好,好!”秦亮握住羊祜的手腕,高兴道,“回头我便叫公曾(荀勖)去礼聘叔子回来上值。”
羊祜叹道:“大王知己之情、知遇之恩,仆怎不感怀?”
秦亮一高兴,差点想说,你姐也不错,我正想纳进来!
当然秦亮也不全是因为看上了羊徽瑜,羊祜这个人也是不错的。他有点毛病,清高爱惜羽毛,愿意效力之类的话、他不会轻易说出口,但只要说了,这种人起码很难会背叛。就像夏侯霸家几乎已经完了,羊祜也没说另外找人联姻。
但想想羊徽瑜的事,秦亮在这样的场合说、确实显得有点草率,还是要找个属官去谈。主要是得先找个三公九卿之类的大臣出面,作证让羊徽瑜与司马师先离婚才行。
只要羊徽瑜恢复单身,其实秦亮纳她、对于羊家来说可不是委屈!虽然羊徽瑜不是正妻,但秦亮封王了是不一样的!给羊徽瑜封个夫人,地位约相当于县侯,俸禄两千石,每年真的要给一千四百四十石谷物同等的财物养着;一郡长官的太守也就这个俸禄,家里的妇人过来养尊处优、让人用这么多钱养到老,算什么委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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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八十四章 所托是人
喧哗的厅堂里、声音吵成了一团,只有“咚咚”的鼓声仍然清楚,仿佛敲击在人的心口上。跳了许久盘鼓舞的阿蘇终于累了,张着嘴喘着气,只觉得心跳的声音、仿佛那鼓声似的。
他回到席位上、大大咧咧地盘腿坐下,端起桌案上的酒杯,向旁边的族弟秦胜举杯,随即便仰头一饮而尽,“哈”地呼出一口气,大笑道:“痛快!”
秦胜有点诧异地看了一下阿蘇,阿蘇转头道:“还是自家兄弟亲阿,打小就在一起。”
“在并州的时候,我年纪尚小、有点记不清楚了。”秦胜笑道。
族弟这么一说,阿蘇一下子也发现、想不太起来多少事,时间过去太久。但他很确信秦胜与自己玩过,想了想道:“过年过节的时候,弟时常与我一起到处跑。”
阿蘇乍然回忆,竟记不起一件完整的趣事来、可以说道,只有一些琐碎的片段。印象最深的,是他在一条土路上奔跑,一侧是悬崖,秦胜则在后面跟着跑!
为什么要在悬崖边的路上跑?或许是酒喝多了,又有点上气不接下气的、脑子犯晕,他一时间愣是没想起来!不过那地方他还记得,记忆里的悬崖、其实只是一道不太高的土坎,但儿时的印象就是悬崖。
阿蘇最多的回忆,还是在邺城那座大宅子里,最容易想起的、也是曹家人。但相处的时间很长,不见得全都是感情;相识几十年,有时候说不定还比不上刚见面的人!
譬如秦亮、把阿蘇从并州请回来做九卿时,族兄弟二人才第一次相见;但阿蘇第一眼见到秦亮,便莫名觉得很亲。除了因为彼此是同族兄弟,大概也有秦亮直接重用的缘故,并且完全没有过往的恩怨包袱。
不像曹家继父,即便他在宾客面前说“世上有比我疼爱继子的吗”,但阿蘇仍然忘不掉阿母无法躺卧奄奄一息的惨状。阿母差点就死了,大宅子里的人们都知道;因为继父当众责怪过她,说她空有美色、比不上卞夫人会侍候人。还有曹丕那时一直叫他“假子假子”、没事就带着一帮兄弟和玩伴欺负阿蘇,他经常都是个受气包!
所以很多人都说阿蘇懂事,其实太早懂事的人、一般都有不堪的过往。但是他在邺城吃穿不愁,终究是被曹家养大的,长大后因为是太祖继子、待遇也不错,所以他为了活得好,也不能太记仇。
况且阿蘇也没法纯粹地仇恨,他心里很纠结。尤其是继父有时候会给予一些关心,曹丕长大之后也说过、儿时不知事的话。
人有时候就是这样,相处时间够长,只消愿意偶尔稍微伪装一下,便能让人很难分清、是真情还是假义。不像萍水相逢的人那么好分辨,比如酒桌上刚认识的宾客,便是称兄道弟说出花来、也很容易让人明白是逢场作戏。
阿蘇只能循着千丝万缕、冷静地去慢慢猜测,才能琢磨所谓亲人对自己、究竟有没有哪怕半分感情。抑或偶尔的关心,那是一时高兴,还是真的有亲情、乃因大丈夫不善于表达?
反倒是曹叡登基之后,没有那么多恩怨,敢用阿蘇了,因为曹叡更不信任近宗。但曹叡也从来没把阿蘇当作曹家人,不然他一个侄子也不会老是“阿蘇阿蘇”这么叫,还当作是恩宠。
“哈哈……”阿蘇忽然看着中间的人群,仰头大笑了起来。
秦胜好奇地跟着看过去,却没发现什么特别好笑的动作。秦胜只得笑了笑,举起酒杯道:“请。”
阿蘇好不容易才收住笑声,忙举杯道:“今日大王庆功,弟不知我有多高兴!”他饮罢酒,忽然又感觉一种轻松坦然而真切的归属感,便道,“待宗庙建成,我们便来祭祀秦家祖宗。”
秦胜道:“应当如此,到时我们兄弟同行前来祭祀。”
……宴饮直到下午,有些女客还在高台敞殿里欣赏歌舞闲谈,有些人已经到下面湖边的亭子水榭间游逛了。晋王后也到了敞殿外面的走廊上,站在栏杆旁吹风。她一出来,便有许多贵妇簇拥恭维。几个人七嘴八舌地称道大王与王后的夫妇关系,大致是说大王的宠爱不衰、愿意听从王后的劝说云云。
毕竟大王权倾朝野,王后也没有像寻常妇人一样、因为谦虚就说自家夫君哪里不好;但她也未在众人面前炫耀,只是大方地对嫂子、继母等人说道:“这么多年了,大王有一点还好,在内宅时待人温和,平常说话都有轻重,从不会大一句小一句,让人提心吊胆。”立刻就有妇人附和道:“这便是相敬如宾阿。”
王后说得轻描淡写,但在人群边上的费氏细心地察觉,王后在说那句话时,略带冷傲的秀丽脸上,露出了一丝溫柔的笑意。费氏看得入神,又想仔细瞧,王后却与人们说别的话题了、刚才那美妙的眼神也稍纵即逝。
费氏早就知道秦亮娶了妻子,所以见到王后、并没有什么敌视之心,反倒十分惊讶!因为王后与王夫人都生得美若天仙,且举止大方端庄、打扮雍容华贵,一看就是知书达礼的大家闺秀。
或因费氏与秦亮没见几次面、对他只是直觉上的倾心,若是细思起来,她其实并不太了解秦亮;所以看到秦亮的王后、夫人是人间罕见的绝色,费氏不仅没有嫉妒,反而少了一些对未知的恐慌!她那种心思很奇怪,也很讨巧。既然王后那般的人儿、都愿意嫁给发迹前的秦亮,这么多年了,提起秦亮、她还能露出那无意间溫柔的微笑,可见费氏自己也不会所托非人!
不过费氏事先确实没想到,洛阳的贵妇们如此奢华,一个个都是绫罗绸缎、珠光宝气,真金首饰在阳光下闪闪发光。而她穿上了最好的衣裳来赴宴,仍然显得过于素雅,使得她整个中午都有点不好意思。然而费氏的身份地位、实际上能超过大部分宾客!不说在蜀汉国是皇亲国戚,便是现在、两个兄长都是魏国侯爵。
好在人们也不怎么理会费氏,只是不时有人、好奇地打量她的容貌身段。费氏也乐得轻松,不用时刻应付,她站在栏杆后面,放松地欣赏着偌大府邸中的美景。
唯一的遗憾是树木都光秃秃的,好像这宏伟典雅的府邸、建在了荒地上一般。费氏到了洛阳之后、才第一次看到这样的景象;因为成都从不会这样,即便是大冬天,草木也有生机勃勃的绿叶。
就在这时,王后忽然往这边走了几步,吓了费氏一跳。王后的声音道:“那些是桃树,春天才会有桃花,等待一个冬天就能看到了。”
费氏恍然看着湖泊南侧成片的树木,忙屈膝应了一声。
片刻之后她便想起,秦亮曾说过、大将军府有很多桃树,春天的时候,成片的桃花很美。费氏心里更慌,难道秦亮把两人之间的事、告诉王后了?
眼前这个光鲜绝美的王后,出身士族、端庄大方,又有一种清纯不容亵渎的气质,必定很遵德行,十分守礼!若是让王后知道,自己还没出阁、竟然就与第二次见面的男子做了那种事,岂不让人无地自容?费氏本来挺大气的一个人,一时间也显得无所适从。
但费氏转念一想,自己刚在看那些光秃秃的树,可能王后只是恰巧说应景的话,没有别的意思!
大概因为王后主动攀谈,费氏立刻就被许多眼睛打量起来。有人小声道:“啧啧,这是谁家女郎阿?生得如此出众,我竟没有印象。”又有声音道:“蜀国费家的,蜀国太子妃。”“原来如此,我早就觉得她稀罕,绝非凡俗之人。”
费氏听到议论声,心里顿时十分恼怒,她都被秦亮给那样了,还做什么太子妃?!她忽然脱口道:“妾还不是太子妃!没有亲迎过门。”
但别人不管那么多,仍是恍然地上下打量着费氏、好像在看蜀汉国的太子妃。
王后露出了一丝似笑非笑的神情,明亮的目光从费氏身段间扫过。王后不紧不慢地从袖袋中拿出一只雕花真金镯子,轻轻拿起费氏玉白的手,亲手给戴了上去,微笑道:“此镯与卿有缘,大小正好。”
众妇人立刻投来了艳羡的目光,费氏这才反应过来、红着脸道:“无功不受禄,妾不敢收。”
身后的二嫂刘氏却忽然开口道:“王后殿下垂爱,妹还不快谢恩?”
费氏无奈,只得揖拜道:“妾费氏谢殿下赏赐。”
王后好言道:“初次见面,一点小小的见面礼,只是个心意。”
费氏有点不好意思地摸着手腕上的真金镯子,不禁抬眼再次细看着王后,心里对王后又多了几分好感,暗忖世间怎会有如此天仙一般人美心善的女子?王后的眼睛非常明亮,微微侧目,便将费氏的神情尽收眼底。
第六百八十五章 定不负卿
多热闹的欢宴,也有散席之时。到了下午最先走的,便是内宅的女客。
费氏听说二哥要送自己回去,便也和二嫂刘氏一起、向王后拜别,走出了内宅门楼。不料走出门楼、却遇到了两个人,除了二哥费恭,还有以前的太子刘璿。
刘璿第一眼看的人便是费氏。但当大家揖见,二嫂问起刘璿、怎么不陪着父亲时,刘璿则道:“我与仲肃过来,想向妹道声别,一会便回宴厅。”
费氏也只得行礼道:“见过世子。”刘璿这才恍然回过神来,急忙客气地还礼。
二嫂早已察觉了刘璿的眼神,忽然道:“有一些往事,或许我们已经忘了,但别人不一定能忘。”
刘璿道:“什么往事?”
二嫂小声道:“魏国宗正、晋王族兄秦朗,其父曾遭桓侯(张飞)手刃。”
刘璿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忧色。刘禅娶的两任皇后,都是桓侯之女、张家姐妹,刘氏正是张氏所生,然刘璿不是。
果然刘璿说道:“妹多虑了,关系离得远,宗正也不能为所欲为,最多对我们没有好感。”
二嫂想了想,干脆说道:“不只晋王,难得王后也喜欢妹妹,今日她没送别人礼物、却唯独送了一枚金镯给妹。”
“二嫂。”费氏有点不好意思地轻轻拽了一下二嫂的宽袖。
毕竟刘璿先与费氏联姻,仪都快完成了,就差亲迎。他顿时眉头一皱:“晋王既愿给费家封侯食邑,便不会再强迫费家女郎为妾罢?”
二嫂道:“此事是费家兄长说了算,谈不上强迫。”
大哥费承还在益州,二哥费恭此时一声不吭。显然秦家与张家那些旧怨、与费氏关系不大,况且晋王对先父费文伟、那是敬重有加,现在费家兄弟都封了侯,费恭大概没有什么被迫的感受!但费恭还是要点脸,实在不好说什么。
刘璿摇头道:“我是说女郎之意。”
二嫂却道:“并非什么妾。今天那王夫人,在人前不是很光彩吗?王夫人都没怎么说话,所有人也对她尊崇有加。”她又转头看向费氏轻声道,“妹以后做事不要自作主张。”
费氏顿时漲红了脸,她当然听得出来,嫂嫂与世子都在暗示、她曾给成都县寺时的世子送换洗衣物!费氏一时间心情十分复杂,又是羞愧、又是懊悔,只得埋着头暗骂自己。
她毕竟才十几岁,有时候就是这样,情急之下可能会出错。譬如那次送衣服,当时费氏只是想找理由去一趟县寺,而且那天做的事简直难以启齿。
又如今天,费氏心里一急,便当众解释说自己还没有亲迎,不是前蜀国太子妃。
等回过神来,她现在已经醒悟、自己失言了!嘴长在别人身上,跟她们说那么多做什么?说不定越描越黑,以后反而让人怀疑、她与秦亮早就有什么私情!那如何见人?
二嫂接着低声劝说刘璿:“魏国的封赏不薄,兄是县公的世子,还续弦不到貌美的女子?须得深思熟虑阿。”
刘璿现在并没有落到一无所有的下场,听到这里,果然有点犹豫,他不舍地看了一眼费氏,正想说什么。就在这时,二嫂轻声道:“有人来了。”
费氏也转头一看,只见侍女带引着一个非常貌美的女子出来了,正是那个羊夫人。对于相貌气质脱俗出众的美人,不仅大丈夫会关注,女子们也更会留心多看几眼。所以费氏能记住,这个人叫羊夫人。
大家都是大王的宾客,便相互见礼,客气地寒暄了两句。
一行人便沿着铺砖道路往南走,没一会,费氏等都不禁抬头看向了阁楼台基那边,台阶上头戴远游冠的人、不是秦亮是谁?
秦亮站在高处,拂袖之间,竟比以前仿若又多了几分高大从容的气度,费氏的心头顿时十分緊张!她连手脚都有点不协调了,有一种走成了顺拐的不适感。或许还是相处的时间不多,哪怕有过十分亲近的经历,她仍旧心跳很快。
但是她在緊张之余,又忍不住想去看,心里十分奇怪。秦亮也看到了大伙,只见身材长壮的他有点摇晃地、从台阶下往下走,十分随意的动作,甚至因为酒醉有点狼狈,但看起来竟有一种洒脱感,仿佛玉山之将倾。
秦亮身边的人立刻扶住了他,费氏也认出来、那壮汉在成都便见过,正是那个马将军。秦亮却反手握住了马将军的手,然后在他小臂上轻轻拍了两下,依旧自己走了下来。
众人又是一阵揖见,费氏趁机抬眼看了一下,立刻发现秦亮也在有意无意地看自己,目光一触,他那俊朗的脸上、眼神里温暖亲切的笑意,跟费氏辗转反侧之时、反复回想的眼神几乎一样!费氏顿时一阵窒息感,赶紧避开了目光。
无意之间,费氏才忽然察觉了刘璿的眼神,他的眼睛里露出了恼怒、困惑之色,好像在说:没想到汝是见异思迁之人!
费氏顿感罪孽深重,尽做些蠢事,恨不得找个洞躲起来!她刚才已很小心、尽量不去看秦亮,但是眼神与反应实在难以控制,刘璿只要留心、估计立刻便明白了费氏的心思!
秦亮又开口说话了,他明显认识羊夫人,大方地问了一句:“柏夫人怎未与羊夫人在一起?”
羊夫人的声音道:“她与诸葛夫人去湖边了,妾便未叫她。”
刘璿大概不想在此久留了,便向费恭等揖拜道别,先返回了宴厅。秦亮酒醉脸红的样子,眼睛却依旧有神,只是不动声色地将目光从刘璿、费氏脸上扫过。
这时费恭道:“仆现在方知,大王在魏国朝廷的威望如此之高、如此受人拥戴,今日封王庆功,百官真乃兴高采烈阿。”
秦亮笑道:“宴席间有很多武将,武夫是那样,喝点酒便忘形。”
费恭道:“大王乃众望所归,诸官才会喜不胜收。”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马将军,醉醺醺地说道:“还有一件事,我执政以来,因渐进推广了在庐江郡的增产手段,却未改变田赋,所以大伙的收入是不断增加的。这样做大家都高兴,自然又简单了一些。”
多少人为了威望与權势,那是无所不用其极、什么都可以出卖,即便如此,也鲜有人能得到!但秦亮居然轻描淡写地说了一句简单?
轻快喜悦的音乐声仍在空气里飘荡,费氏恍若忘掉了刚才的自责、终于又忍不住飞快地看了秦亮一眼,见他从容傲然的笑意间,果然夹杂着感慨等情绪。但那淡淡的感叹,犹如在蜀汉刚获灭国之威、缅怀旧友时的一曲“知交半零落”,反叫费氏更加上心,仿佛低沉心情也有着莫名的诗情画意、志趣高远。
这时费氏也察觉,二哥与那马将军、脸上也都露出敬仰之情,连二嫂都偷偷多看了秦亮两眼。如若寻常人像秦亮那么说,人们定会觉得他不谦虚;但一个战无不胜、权倾天下的人,在开国封王之时没有狂傲狂笑,只是说了这么几句话,当然能让人服气。
二哥费恭拜道:“大王有此盛名,却能不骄不躁,仆佩服之至。”
彼此又谈了几句,费恭便称,要先去送妹妹与拙荆回府。费氏等也跟着道别,继续朝西边的铺砖道路走。
秦亮对马将军道:“卿去送送仲肃他们。”
马将军揖道:“喏。”
秦亮又对羊夫人道:“先前我在西厅外面,见了叔子一面。”
羊夫人留在原地没走,端庄有礼地问道:“大王与叔子说了什么?”
剩下的人已经陆续迈步,遂没再管羊夫人,继续往前走,马将军也做手势客气地说道:“请。”
费氏走到西侧的路上,好不容易才忍住、没有转头去看。不过她从余光里,仍然留意着秦亮的身影,他仍站在台阶下、与那羊夫人保持着距离交谈。
……秦亮叫侍女返回内宅,忙自己的事。等到侍女走远,他抬起头望了一眼远处,正巧看到那道小庭院的门房。羊徽瑜也循着他的目光回头看了一下,喝了酒的脸色更红。
“这两天我便安排人去羊家,先把叔子礼聘回来做王宫长史,这样更好商量。”秦亮小声道,“随后我再请个公卿出面,主持见证徽瑜离婚,人选也有了,我看司徒高柔就很合适。之后的事情自然不难。”
羊徽瑜低眉顺眼地看着地面,喝酒上脸依旧謿红道:“大王刚设王宫,有那么多大事不做、却马上赶着安排妇人的事。说得妾好像很心急,非要沾大王的光一般。”
秦亮沉声好言道:“当然是我心急。那次在吴夫人府上、约定乐津里的事,卿尚不能得到名分,便愿意托付终身,我岂能辜负卿的一片心意?”
羊徽瑜抬起眼睛,贝齿轻轻咬着略厚的朱唇,目光在秦亮脸上徘徊,幽幽道:“大王什么都已得到,妾也这个年纪了,大王没想过、不用花那么多俸禄吗?”
秦亮故作不悦,叹道:“原来我在徽瑜心里,竟是这种人?我可以……”
“停下!”羊徽瑜慌忙制止他,神情复杂道,“不要誓言,不吉,妾当然相信大王,无需什么海誓山盟了。”
不管怎样,羊徽瑜守了那么多年的清白没了,她也想有个归宿,秦亮早已决定要负责,便道:“卿明白我的心就好。”
“嗯。”羊徽瑜埋下头,眼睛微微看向一侧,小小的动作便有难以言表的娇羞。
第六百八十六章 外人不知
整个前厅庭院、到处都是人,今日不仅宾客极多,还有很多奴仆侍女。秦亮与羊徽瑜不好呆得太久,彼此商量好,她没一会便告辞离开了。
秦亮目送一会,遂稳住神、缓缓朝石阶上走。他到这边来送别,主要就是为了见费氏一面、然后与羊徽瑜谈几句,人太多一时也顾不过来,不可能都亲自送别。
喝了不少酒,秦亮对于事物远近、方位的感官很不准确,而且他还感觉浑身不适,但饮酒之后,情绪确实比较高涨。他刚走了几阶石阶,无意间回头看时,又见到三个女子、从以前长史府院子的西侧过来了。定睛一看,原来是丈母诸葛淑姐妹,还有柏夫人。
诸葛淑等人也看到了秦亮,正朝这边张望。诸葛淑是关系很近的亲戚,秦亮只得返回石阶下方,准备再与她们道别言谈两句。
没一会,三人便朝这边过来,向秦亮见礼,“贺喜仲明开国封王!”“多谢大王盛情款待。”
秦亮拱手道:“卿等能来,我就很高兴了。”
诸葛淑执礼罢,宽袖微微朝后面拂开,便露出了系在直身深衣腰间的绲带,绲带两侧还垂着两条黄色缥带。秦亮立刻发现,那缥带一端的绳结,因为宽袖的拖拽、从绲带里面给拽出来了,正是一个蝴蝶结。
秦亮微微一怔,脑子里便立刻浮现出了乐津里旧宅那陈旧昏暗的房间,宛若看到了黯淡之中白生生的光彩。当时他险些酿成大错,但终究还是亲手给诸葛淑洗好了衣带布绳。
只见面前的诸葛淑一副拘束客气的样子,平常还真看不出来、有时候胆子非常大!她看起来有点怯意,轻声道:“仲明三个月攻灭蜀汉国,起初好多人都不敢信,我倒觉得,仲明勇敢善战无所畏惧,亲率大军伐蜀、定有建树。”
诸葛淑不是那种特别漂亮的女子,匀称的瓜子脸,单眼皮眼睛,娇小的嘴,但气质别致,加上白净的皮肤,有一种清白素净的感觉。便是很容易让人想到、懵懂之时遇到的邻家姐姐,仿佛回归了年轻女子本身的气息。如同在她把宽袖拂开时、那侧詾的衣料轮廓也是如此,并不夸张,但是自然姣好。秦亮兴许是饮了酒的缘故,一时间想起了回忆里的画面,竟然有一阵冲動的感受。但也许只是某种奇怪的心思作祟,越是不该做的事、他往往就越会联想。
好在人有理性,想想诸葛淑的身份、秦亮便觉得太荒唐了,立刻强行抛掉脑海里的杂念。
不过旁边的姐姐诸葛氏长得挺像,她的相貌也有那种朴实的气质。若是光线暗一点,稍不注意还能认错人。只是诸葛氏的性情、与她妹妹差别不小,诸葛氏平常的言行要大方严肃不少,胆子却没妹妹那么大,一直把上次出卖裑子换取家族利益、当作羞耻之事,生怕被人知道。
秦亮回应丈母时,趁机瞥了一眼诸葛氏,说道:“外姑不知,其实每次出征,我心里也有畏惧担忧,会去想输了怎么办。”
果然诸葛夫人立刻抬头,看秦亮的眼神变幻不定,好似想到了秦亮安慰她的往事。一旁的柏夫人,也有意无意地看他的眼睛。
外姑诸葛淑叹了一声,小声道:“我听阿父与公渊说,仲明孤军在剑阁之时,着实危险……”
她说到这里,恍然回过神来,再次揖拜道:“今日不便多谈,我们要走了,仲明与令君有空回宜寿里来。”秦亮还礼道:“我会去看望外舅外姑。”
诸葛夫人与柏夫人也先后行礼,说道:“妾请告辞。”
这三个妇人走到一起,秦亮还真有点緊张。送别了她们,他不禁松了一口气,然后转身返回阁楼。
……内宅宴厅的妇人们陆续辞别了,玄姬还大方地帮衬着送客人到高台外面。
以前她不太愿意在人多的场合出面,那种感觉很奇怪,兴许别人不会多问、但心里仍没底气。最好的办法就是深居简出,在人前就少说话,尽量不引人注意。
但现在她的心态着实立刻坦荡了不少,毕竟身份已是一目了然,穿着礼制仅次于王后的服饰、正乃晋王的夫人!
前阵子玄姬与令君一起来大将军府“照顾孩子”,等到秦亮封王,玄姬又回了王家宅邸。秦亮派王宫官员为使节、前往宜寿里,送了聘礼,又送去皇宫给的王命、印玺、绶带等物,公渊拜受,玄姬才以王夫人的身份、重新被迎回了王宫。世人重礼,经过了礼仪过程,玄姬的身份也就确定了!
乃因秦亮只是王,还有人会悄悄说两句。但若是皇帝、皇太后、皇后等人,连写尊者的名字都是大罪,更须要讳言。
不过人们仍然认为,家族利益才是最重要的,几乎没有人会从私情的方面去猜测。毕竟大權在握之人,喜欢女色、但一般不会太在意,就像曹爽当年便把明皇帝的妃嫔也弄到府里来了,仿佛是把什么物品据为己有。秦亮霸占一个妇人、与迎为夫人,本身便不是一回事!
故而近侍悄悄告诉玄姬,大多人私下里议论,玄姬被迎为夫人、应是王后的意思;而大王又迎一个王家女,是想要稳固与王家的关系。总之都是利弊权衡!玄姬听了只想发笑。
不管怎样,玄姬经过今日的大宴,在那么多人面前引人瞩目,渐渐开始习惯新的身份。
感觉很新奇,起初她还很緊张,随着宴会的时间逾长、又觉过程大多只是按部就班;但其实她的心情一直都在興奋之中,好像不知道自己究竟做了些什么举止、说了什么话,大半天就在莫名的緊张憿动之中过去了。
等到王家、秦家亲戚都走了,妇人宾客也都很快散去。令君与玄姬自然不用管宴厅里的善后,只让侍女们收拾就可以。二人便离开高台,回到西侧庭院休息。
令君回卧房便换了身衣裳,把头上沉重的饰物也取掉,一头青丝梳了个简单的样式挽在头上、用玉簪别好。玄姬还想与令君谈论今天的见闻,没有回去;她居住的地方不在此间,一时自然没有衣裳换,便仍然穿着这身蚕衣。
因为又见过了新的人和事,两人的话比平时多,不知不觉玄姬在令君房里呆了很长时间。
太阳西垂之时,秦亮也摇摇晃晃地回来了。二人迎出房门,令君仍先揖拜见礼,玄姬则径直扶住了秦亮。
秦亮摆摆手道:“我没有喝醉,只是有点发昏。”
他说罢走进了房间,令君与莫邪等人先帮他取下远游冠,又给他换下沾了酒气的衣裳。秦亮扭头打量着玄姬:“夫人穿这身挺好看,典雅而不失艳美。”
玄姬听到称呼,感觉还有点不习惯,因为秦亮以前常跟着令君叫她姑。不过他先前说没喝醉,倒是实话,还知道换称呼。
“妾一直在王后房里,没来得及回去换衣裳。”玄姬轻声道。
秦亮点头道:“夫人受委屈了,今天我也很高兴。”
玄姬听到这里,鼻子顿时一酸。她其实不需要秦亮说什么,但秦亮就是这样,总是能想到她的感受,简单的一句话、便可能让玄姬哭出来!
宴会上那些妇人只知道羡慕玄姬,觉得她命好,却不知玄姬以前就跟着秦亮了、根本不是为了现在的身份地位。还有玄姬与令君为秦亮担忧、经历绝望的时候,外人是不知道的!
秦亮忽然说道:“夫人为我跳个舞罢。”玄姬看了秦亮一眼,心想以前都是令君跳舞,便道:“妾不太会阿。”
令君也带着笑意道:“卿随意舞几步便是,大王想看的是卿,又不是舞蹈。不然前厅阁楼里那些舞姬,整天都在练习,谁有她们跳得好?”
“令君明白我的心意。”秦亮饶有兴致地在筵席上盘腿坐了下来。
玄姬看了一眼做着琐事的莫邪江离,两个近侍假装没听到、犹自做着手上的事。不过玄姬马上想起来,现在自己与秦亮表现得亲近,可以正大光明!无须再避着侍女奶娘等人。
她遂微微屈膝道:“妾献丑了。”
玄姬是真的不会跳舞,不过她以前住在王家时,住处与舞姬们住的地方是通的,经常看到舞姬练习。因此她照着印象里的姿势,微微侧身,抬起手臂时、礼服宽袖顿时展开,完全不似玄姬要表演的效果,反倒有一种古朴优美的模样。她轻轻侧过脸,大袖遮了一下美艳的容貌、接着向旁边一甩,轻盈地旋转身体。不过她没练习过,确实不如舞姬们那般娴熟轻快。
秦亮坐在地上的筵席上,一只腿撑起,手臂放松地放在膝盖上,倒看得津津有味。
玄姬迈着步伐、刚靠近秦亮,忽然大袖被秦亮拽住了。“阿!”她轻呼一声,一个没站稳,差点径直扑倒到秦亮的怀里,然后嘴唇上便感觉到热的触觉。玄姬心里有点慌,便趁秦亮又转头面向王后时、急忙抬头轻声道:“尔等先出去罢。”她的脸很烫,有点不好意思直接去看那两个侍女的反应。玄姬今天的心情本就很浮躁,回来仍没能静心下来,此刻不禁期待着感官感受、更觉得无法收心。
莫邪二人赶紧退出房间,然后把木门给掩上了,里面的光线亦随之一暗。
「感谢书友“谦问训宁绍煦亮”的盟主!因最近有点事分心,暂时影响了码字的时间,加更只能先欠几天,随后再补上哈。」
第六百八十七章 坎坷或多病
庆功宴之后不两日,晋王宫的人来到了羊家宅邸,礼聘羊叔子、去王宫做右长史。
叔子第一天去上值,下午申时便回家了。羊徽瑜已等在前厅庭院,两人见面交谈了一会。
若是大王与叔子说过她的事,马上就能听出来。但交谈了几句,羊徽瑜发现、大王好像还没说;叔子倒提起了另一件事,宴会的时候司徒高柔没来,大王想与高柔见一面!
秦亮见高柔为了什么事,羊徽瑜当然明白。
想听的情况、羊徽瑜很快都知道了,她便准备回去。不过叔子也要去内宅看望阿母,她只得继续与叔子同行。
叔子一边走,一边说道:“原来我在大将军府办公的地方,在阁楼后方的东侧,如今陈骞在那里。王宫里的人便把西侧的院子腾出来,以后那院子就是王宫长史府。”
“嗯。”羊徽瑜有点无趣地回应了一声。
不过叔子要说的、不是长史院子,他接着说道:“山涛今天来拜访我了。他此前曾执笔,为河南尹写了劝进表,因大王的举荐、又回到了河南尹做官。我觉得山涛可能是为了见大王,便引荐到了大王跟前。”
叔子可能认为、他在说一件重要的事,但羊徽瑜仍然提不起什么兴致,只是比刚才说的院子稍微好一点。
羊徽瑜随口道:“弟在士人中的名声,确实很好。”
“山巨源毕竟是名士,只要愿意来走动、便对大王没有坏处(装点门面)。”叔子道,“大王是做大事之人,果然并未计较,见到巨源、仍以礼相待。”
羊徽瑜听到叔子夸赞秦亮,转头看了他一眼。
叔子察觉她的目光,也微微侧目,继续把事情说完:“巨源向大王举荐了个人,却不是嵇康,而是范阳人张华。据说是汉朝留侯的后人,我好像听说过这个人、但不了解,估计是寒门出身。”
弟出仕之后,能言谈的事也多了起来。二人谈论着当天的见闻,先去了阿母那里,留到傍晚时分。
及至羊徽瑜回到了自己住的庭院,心里想着的、依旧是秦亮要见高柔的事。她犹自猜测,估计秦亮很快就要与叔子商议了。她自己倒是渐渐地緊张起来,不知道弟回来提起之时、将是怎样一个场景!
羊徽瑜之前成婚,只是任由长辈操办,自己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次竟是她自己找的人,经历实在是叛道离经,感觉着实不可思议。
此时羊徽瑜即便一个人呆在房里,什么也没做,也不觉得乏味。她正忙着琢磨,王夫人那天穿的衣裳样式、穿在自己身上是什么模样。羊徽瑜寻思,自己应该能压得住!那王夫人长得确实美艳,不过羊徽瑜觉得自己在正式的场合、仪态表现得可能会更好!
羊徽瑜本来已经认命了、便那样静静地把日子过下去,可是她现在又充满了期待,仿佛人生将有一个新的开始。她想了很多,直到实在困了、才在塌上昏昏沉沉地睡着。梦里仿佛也浮上了一层华丽的彩色。
迷迷糊糊之中,羊徽瑜忽然被人叫醒。她从塌上爬起来,打开房门,便见一个侍女“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羊徽瑜还没反应过来,侍女便哽咽道:“老夫人离世了!”
“什么?昨日阿母还能与我们说话阿……”羊徽瑜如同遭遇晴天霹雳!她顿时愣在原地,心里又是悲痛,又是有说不出的感受,甚至认为是侍女传错了话!
她终于醒悟过来,立刻转身穿上外衣,急急忙忙地往阿母住的庭院赶去。刚进门楼,立刻听到了夏侯氏的哭声,哭得简直是死去活来!显然侍女并没有说错话。
……羊祜刚来晋王宫上值,第二天就请假,因为他的母亲蔡贞姬竟忽然去世了!秦亮也是完全没想到,羊祜刚为长兄服完丧、接着又要给母亲守孝!夺情是不可能的,羊祜那种人肯定要为亲母服丧。
羊祜还好,至少先接受了晋王长史的官位。对于羊家、蔡家、辛家等各家来说,只要在秦亮封王之后,羊祜接受了长史一职,态度本身就能起到很大的作用。
然而羊徽瑜的事,那确实是没来得及!
羊家宅邸就在城东的永和里,离得挺近。秦亮下午便带着人去了一趟永和里,亲自上门慰问一下羊家人,同时与羊祜谈谈。
上次羊祜死大哥的时候,秦亮就曾来过这里。灵堂设在同一个的庭院,众人簇拥着秦亮、先去拜灵。只见棺材还放在灵堂里,而且盖子留了空隙、要停两三天才合盖。秦亮没去看尸体,只是上香拜灵牌。
羊家人在旁边跪成一排迎接秦亮,秦亮先上了香作揖,回头才跪坐到草席上,对羊祜姐弟道:“但愿叔子夫妇、羊夫人,都不要因过于悲伤而伤了身体。”
脸上带着泪痕的徽瑜一副梨花带雨的模样,抬头看了秦亮一眼。悲伤盖住了她的神色,秦亮也看不出来、她还有一些什么心情,隐约似乎有点幽怨。
秦亮心下亦觉遗憾,没办法阿!虽然在灵堂上走神不太好,但秦亮还是有意无意地多看了两眼,徽瑜果然能服得住白色,即便穿着粗麻丧服,模样依然动人。那粗糙的布料,倒反衬得她的肌肤更加光洁如玉。
披麻戴孝的羊祜哽咽道:“阿母昨晚忽然念及姨母(蔡文姬)一生坎坷,长兄从小多病、吃了不少苦,不想今日凌晨……”
羊祜这么一说,妇人们都“呜呜”大哭出声,羊徽瑜则埋下头压抑地抽泣。
秦亮却觉得,不管是逝者的姐姐生活坎坷,还是养子多病,那都是逝者年轻时候关心的人、经历的事。与其说是诉苦,说不定是临终前的怀念?因为建立感情的人、大多从年轻时候过来的,如今蔡贞姬年纪大了,除了儿女、以前认识的人都已不在,去世何尝不也是一种解脱?
但秦亮当然不会这么说,又说了两句好话,便拜别起身。
家眷们立刻伏拜行礼,羊祜则起身,亲自送秦亮出门。一行人沿着檐台走了一段路,羊祜又请秦亮到厢房内说几句话。秦亮遂叫随从留在门外,自与羊祜入内。
羊祜一脸悲色道:“仆要为阿母服丧,暂不能再为大王效力了,还望大王见谅。”
秦亮也不勉强,径直说道:“此事实乃不幸,叔子节哀顺变,余事不必担忧,府中会办妥文书等事,叔子服完丧再回来罢。”
羊祜拱手道:“谢大王体恤。”他想了想,又道:“有一事,仆本打算进言,刚赴任没来得及。”
秦亮端正地跪坐在筵席上:“叔子现在说,否则不知等到何时了。”
羊祜以为然,便道:“涿县卢氏本是大族,卢子干(卢植)又是汉末非常有名的经学之士,门生故交不少。其子卢毓,因洛阳兵変后受司马懿重用,之后便以侯归第,赋闲在家。毓之子卢钦,曾接受曹昭伯征辟为掾,其为人才能、仆不太了然,但未闻恶名。大王心怀天下百姓,拉拢卢家对舆情大有裨益,可先征辟卢钦。”
秦亮道:“叔子言之有理!卿能为我分忧,吾心甚慰。”
羊祜叹道:“那日庆功宴上,大王还念着以前、一起谋划诸事的日子,仆许久不能忘怀。”
秦亮当即说道:“我正要派人去幽州、请山涛举荐的那个张华,此时使者尚未出发,可顺道去征辟卢钦。”
这是昨天决定的事。听闻张华从小丧父、生计艰难,却仍刻苦读书;总算在他十几岁的时候,朝中做中书监的同乡刘放看上了张华、想要嫁女儿给他。于是坚持读书的张华,没有靠学问翻身,终因长得不错、眼看就要发达了!不料这时司马家被击败、心腹刘放被诛灭,张华空欢喜一场,只能继续在范阳郡放羊为生。
山涛没见过张华,也没有任何利嗌关系,但偶然间读到了张华写的文章,欣赏之余、觉得此人颇有才华见识,遂举荐给了秦亮。士遗于野,若是有真才实学、却流落在地方放羊,等着搞事的人利用,那可不是什么好事。秦亮遂安排好了人,正准备赶往幽州、把张华请到洛阳来面试。
羊祜点了一下头,接着说道:“仆观大王族兄、心系大王,或可改任司隶校尉,进一步稳固洛阳局面。待卢钦归心,则用卢子家(毓)代宗正之职。卢子家只要愿意回来,便能以九卿致仕,定会感念大王恩德。”
秦亮不禁看了羊祜片刻,刚才确未想到,羊祜不只是想举荐人才,而是在帮忙谋划布局。
羊祜见状,微微欠身道:“仆浅薄之言,只是建议。”
秦亮立刻说道:“我觉得叔子之言不错,不仅考虑得周全,而且也是在为我作想。”
羊祜松了口气道:“请大王权衡此事。”
两人说了一会话,秦亮不再多留,遂与羊祜拜别起身。这时羊祜忽然沉吟道:“大王,有些人是有才无德,须得防范。”
说的是谁,难道是钟会?当然王宫里品行不太好的人,不止钟会,吕巽也不怎么样,但钟会此时的官位更高、更加出名。
但既然羊祜说“有些人”、不愿指名道姓,秦亮便只在心里琢磨,没有问出口,驻足道:“叔子勿虑,我心里有数。”
羊祜的性情、似乎不太喜欢与人争斗。但参与王宫决策的谋士们,确实让钟会渐渐给弄出点人脉来了;估计羊祜一向不喜欢钟会,所以有了一些警觉。不过秦亮觉得还好,现在没有让钟会掌兵权、更没有不给他活路,而且钟会算是支持自己的人。
秦亮说罢走出房门,他在门口回头看了一眼,见羊祜跪坐在筵席上、正向秦亮的背后伏拜顿首。
......。......。......。..
第六百八十八章 垄上公
羊祜以成例、须得服丧两年余一月,但徽瑜不用。参照之前令君的生母去世,丧服五月;徽瑜也可以只服丧五个月,最多不用超过一年。
因为秦亮还没来得及、请高柔出面主持离婚,徽瑜现在的身份还是有夫之妇,乃司马家的人;她在羊家属于出嫁了的女儿,服丧太久、反倒可能让弟妇夏侯氏不太高兴。夏侯氏才得服丧两年余,跟羊祜一个等级,正是羊祜家的女主人。
世人讲究一个长幼有序,羊祜管不了姐姐的终身大事,这事得找羊耽。羊祜姐弟俩早年丧父,长大之前靠叔父照看,名分上算是受叔父抚养;故当初羊徽瑜与司马家联姻,辛宪英都能参与决定。只要太常羊耽的丧服结束,秦亮就可以找他谈了。
当然也要给羊祜说一声。到时候秦亮封的几个夫人、昭仪等,看起来都像是征治联姻,羊祜估计也会从这方面联想;他既然愿意为秦亮谋划大事,应该不会反对加强两家关系!况且有夫之妇长期住在娘家,其实对羊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羊家人多半是乐见其成。
所以徽瑜的事着实有点坎坷,却不用等太久。
秦亮离开羊家,径直往北走,车马穿过建春门内大街,熟悉的府邸望楼、出现在了视线中。现在的晋王宫,就是不久前的大将军府,几乎没什么变化。
一行人进了大门,秦亮下了马车,便与随从们一起沿着西侧的走廊、往北步行,这时忽然遇到了陆凝。陆凝忙上前见礼,说道:“王后邀妾过来用膳,妾下午去给张夫人诊脉了。”
张夫人就是潘淑。秦亮遂应了一声,暂且没有多说什么,等到走出长廊、他叫随从都散了,才带着陆凝走进西边的那间署房。
此间正是曹爽做大将军时、秦亮办公的地方,如今在非正式场合,他还是习惯在此待客。但陆凝好像对这间屋的印象很深,刚进来神色就有点不自然。
秦亮在筵席上跪坐下来,才道:“张夫人怎么了?”
陆凝道:“妾觉得无甚大碍,她是南方人,或许仍然有点水土不服。”潘淑很难改变口音,所以怎么宣称身份都没用,别人一听便知道是南方人。
秦亮点了点头,指着旁边的筵席道:“仙姑坐下来说话。”
陆凝看秦亮一眼,道了一声谢,便跪坐在侧面。
秦亮打量着陆凝那双有点妖气的柳叶眼,问道:“卿可愿做孤的昭仪?”
或是说得太直接了,陆凝立刻露出了惊讶之色,片刻之后垂目道:“大王身份尊贵,而妾嫁过人了、又是山野之辈,只怕受之有愧。”
秦亮好言道:“我只在意我们之间的情分恩义。若能名正言顺地把卿留在身边,卿以后就不用总想着走了。”
陆凝抬头看着秦亮,轻声道:“妾所受大王之恩,已非秦川静室那数餐之惠、可以相提并论,妾早已不知如何回报。”
秦亮笑了一下:“起初便
待卿好的人,往后多半也会如此。”
她若有所思的样子,接着恍然道,“先夫曾效力于费将军,妾亦受过费将军恩惠,妾请大王先给费女郎名位罢。”
秦亮不禁侧目,下意识以为、陆凝知道了自己与费氏之间的事。不过片刻后他才想起来,自己以前说过,要攻灭蜀汉国、迟早把费氏抢走!
但名位高地,其实与授封先后没有关系!秦亮也不想勉强,点了点头、便想起身离席。或许是羊家宅邸的气氛影响了心境,他今日才放过了陆凝。
暗叹人生无常之余,这时秦亮倒忽然想到了陆凝的师父。之前在成都想起,但那时陆凝不在身边。
秦亮遂又继续坐着,问道:“对了,仙姑提过的师父,我记得姓张,是什么名号?”
陆凝道:“恩师讳道德,号垄上公,他的女儿嫁给了袁家人,之前也算亲戚。我们几家是世交,很早的时候他教过我一些医术。”
“垄上公?”秦亮脱口道,“莫不是方仙道的人?”
陆凝却摇头道:“方仙道不是躲起来修炼,便是出海、去名山寻仙丹,想要长生成仙。恩师不求长生,也不寻名山,只是隐居,有时还会与亲朋来往。”
以前陆凝说、有人能看见无形的经脉,便是那垄上公的言论。还有一点稀奇的地方,正经的郎中医士,对陆凝的诊断说辞都嗤之以鼻,但偏偏陆凝把快死的齐王妃给医好了!也不知道、是不是运气凑巧。
总之秦亮依旧将信将疑,沉吟片刻道:“垄上公的女儿嫁到了袁家,道士张羽之妻姓袁,她能找到垄上公吗?”
陆凝毫不犹豫道:“能找到。恩师平常住的地方,不会离市集村镇太远,要是住到了大山上,他也会下山给人看病驱灾、换一些用度。”
秦亮听到这里,顿觉陇上公完全没有得道高人的样子!但既然今日都说到这里了,他还是起身道:“仙姑便让道士张羽等人、赶去蜀地,把垄上公请到洛阳来见一面罢。”
陆凝道:“妾遵大王之令。”
秦亮又说了一句:“现在蜀地已是大魏管辖,卿去仓库、给道士张羽他们领一些盘缠,再让相国长史府发一份过所。如此前往会方便一些,还能从驿城换马匹,少一些劳顿之苦。”
陆凝揖道:“大王想得周全,妾恭送大王。”
秦亮先走出房门,却见吴心还在外面走动,似乎等着自己。秦亮招呼了她一声,一起登上阁楼台基。他走到西厅门外时,没急着进门,又站在栏杆后面观望初冬的风景。
过了一会,秦亮收回目光,看着吴心道:“本该在后宫给卿一个身份,地位会高一些。可我习惯卿在身边了,若是后宫之人、反倒不方便。”
吴心面无表情的脸上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她的话还是很简单:“没事。”
秦亮沉吟片刻,想了一下此事,还是觉得平常出门时、
有吴心在挺好,遂暂且作罢了,以后再说。
吴心倒忽然开口道:“妾得遇明主,深受大王信任,能这样在大王身边,便已心满意足,并不在意是什么样的地位。”
她平时的话很简短,难得多说两句。她的声音不大、也没看着秦亮,但秦亮还是认真听着。有时候秦亮觉得自己内心是个消极之人,但吴心好像与他有某种相似之处。
吴心转头看了他一眼,接着又望向偌大的庭院,好像还想再说点什么。
但就在这时,秘书令朱登来到了台基下方,见到秦亮在外面,他便加快了脚步。吴心沉默下来,安静地站在旁边不再言语。
朱登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上前揖见言谈几句,便要把手里拿的文书、拿到了西厅里屋去。这时相国左长史钟会从阁楼东边过来,见到秦亮在此,也走了上来揖见。很快朱登从西厅出来了,三人在台基上交谈了一会。
秦亮趁此时机说了一件事:“孤打算铸造铜币,铸五铢钱。这次分量要足,不能偷工减料、弄成以前那样只剩一个铜圈。两面分别铸上晋国通宝、五铢的字样。”
他稍作停顿,接着说道:“铜料来源,直接从官营铜矿中购买。我会上书朝廷,请诏恩准晋王国铸钱。”
朱登听到这里,愣了一下,小心提醒道:“大王,朝廷不准民间私采铜矿,所以卖得贵。若是王宫照市价购买铜料,即便铸造一枚当五钱,恐怕也得不到多大好处阿。”
一旁的钟会立刻不动声色道:“大王不为财货之利也。”
朱登犹豫着缓缓点头,却是一脸困惑。
此时秦亮不禁看了一眼钟会、心下有点意外。他不好明说原因,也是偶然间想起的路数;没想到钟会一听就明白了!
那可是后世元末才发生的事,朱元璋北伐元朝时、为了营造一种大势既定的气氛,便提前印制了黄历到处发。其实铸钱也是同样的道理,大伙都要用钱,看到钱币上的晋国字样,用料色泽又比市面上的好,或能潜移默化地影响人心。至少没什么坏处!
何况秦亮早就想重新铸钱了。原先魏蜀吴的钱,大家的认可度都不高,主要是太薄太差、面值极大,动不动就一钱当五千。民间很多人以物易物,布帛粮食太笨重了,很影响市面的活力;而且朝廷机构同样不方便,进一步导致效率低下。
此时秦亮若以晋王国的名义铸钱,可谓一举两得。晋国名义上是一个国家,不过仍奉大魏天子诏命,货币出自晋王国、以交易形式发出去,则可在整个大魏流通。
秦亮的目光从钟会与朱登脸上扫过,才想起来王宫刚建立,缺了个专门掌财货的官员大农。
“过两天,孤把少府马钧请过来,再让陈长史等人参与商议一下。”秦亮开口道,“这事便由士季负责,伯上从旁协助。”
两人一齐揖拜道:“仆等遵命!”
第六百八十九章 现成的东西
钟会与朱登拜别,秦亮抬头看了一眼、观察西边在云层里若隐若现的太阳,估摸着这会还在申时。他便走回西厅里屋,去看朱登刚送来的东西。
原来是各地仓库的情况。上面大半文字都是数字、且是汉字写的数,秦亮深吸了一口气,先大致看每个仓库的存量总数。
魏国制度正在向三省六部制转型,但在行政上与秦汉的仍有很多相似之处,其中的相同点就是仓库,都在各地修了各种各样的仓库。单是洛阳至少就有两个大型的综合仓库,分别是太仓和常满仓,还没包括如武库那样的分类仓库。
这样不见得不好。但凡事常有两面性,相比明代那种现付制度,比如郏县田税收上来、直接指定交给许昌驻军;魏国这样先把物资收到各处仓库里、再调拨用度,可能反而减少了出错的环节。比如郏县的田税即便出了问题、也几乎影响不了许昌驻军的军需。
但是也有缺点,一旦发生叛乱,叛军往往是重点攻打各地的仓库,拿下来之后实力就能立刻壮大!秦末就发生了多次这样的情况。秦亮在扬州起兵时,亦是首先突袭南顿县粮仓。
秦亮大概看了一下各类物资的数量级,便合上了纸张。反正相国长史府已经查过了,秦亮只是确认一下而已。他现在的心思,几乎不在具体政务上。包括先前提起铸币、也不是为了治理国家,就是想怎么顺利坐上那个位置!
说白了就是篡位!秦亮没必要自我欺骗,暗自大方承认便好。其实他倒觉得,现成的东西没什么不好!
走到这一步,篡与不篡、根本没必要再纠结了。就像之前秦亮自比的霍光,权势跟皇帝似的,最后便没有篡,但后人照样没啥好下场。
现在只是怎么篡的问题,古往今来权臣不少,能成功篡位、并且长久的人却不多,可见此事操作不当的话,仍然可能被反噬。秦亮好不容易走到现在这一步,形势一片大好,如若倒在黎明前、那也太可惜了!反正都会有个皇帝,为什么自己不当?
他的手按在一叠纸上,犹自琢磨了好一阵。偶然间他回过神来,才发现吴心还在,她坐在一侧的椅子上、正默默地看着秦亮的侧脸。她平时在人前的眼神空洞,但此刻的眼睛倒仿佛明亮了不少。
秦亮动作自然地转头看向吴心,随口道:“有时候局面就是那么奇怪,大家都能猜到的事,我也知道大家能猜到,却都没说破。”
所谓秦仲明之心、路人皆知!不过历史上司马昭之心那句话,因曹髦御驾讨伐、当众大骂,说出了口,所以才是成语;现在还没有重要人物说出来,这个成语多半是没了。就像“乐不思蜀”,若非秦亮有意引导刘禅当众言论,应该也不会再有那个成语。
吴心听罢若有所思地想了一下,片刻才恍然回过神,立刻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妾去为大王泡茉莉花茶。”
“不用,我要回内宅了。”秦亮起身把纸张放进旁边的木柜里,转身又道,“卿一起过去吃晚饭?”
吴心摇了一下头,拱手道:“妾多日没回去,今日稍早,妾正好回隐家宅邸,见了兄长便回来。”
“那好。”秦亮点了一下头,便向门外走去。
走到西厅,一旁耳房里的两个侍女跟了上来,秦亮便带着她们回内宅。进了内宅门楼,他便叫侍女散了。有些达官显贵的身边随时都跟着一群人,但秦亮还保持着以前的习惯,有时候喜欢独自呆一会,并不习惯一直有不相干的人跟着。
及至西侧的庭院门楼,又有两个侍女向秦亮弯腰揖见。他点了一下头,走了进去。
刚沿着北边的檐台走了一段路,令君便与莫邪等人一起从阁楼中出来了,但暂且没见着玄姬与孩儿们。
令君不慌不忙地走到秦亮跟前,先展开宽大的收口袖、再合拢揖拜,动作十分平稳地弯腰道:“妾恭迎大王归来。”莫邪等人则把双手放在腹间,跟在令君后面屈膝弯腰。
秦亮见状,只好拱手回拜:“王后免礼。”有时候秦亮觉得、在家里没必要这么麻烦,但令君的礼数总是一丝不苟,他也不想多管。
礼罢,他们才一起往前走。秦亮不禁转头看了一眼,只见令君走路的姿势也是十分端正,肩背脖颈挺拔,秀丽清纯的瓜子脸上,即使没有表情、也仿佛有些许倔强的冷傲。
或因她的礼仪认真,连内宅的侍女们、也显得比在前厅庭院当值的几个人严肃规矩。
不过因为身段的缘故,她的腰很柔韧、髋部却比较宽,细看能发现,哪怕她的动作很平稳端庄,腰殿也好像有微微的摆动幅度。令君生了阿朝阿子,但身体恢复得相当不错、实属罕见,秦亮觉得她的曲线甚至更有韵味了,衣襟鼓囊囊的超过了以前。也许不只是因为找了奶娘的缘故,大概也有王家女人身体素质的原因,就像外姑婆王氏生了好几个孩子、身段居然没怎么变形,只是因为年龄不再有女郎的纤细感罢了。
秦亮没有回起居室,径直走进了北侧的阁楼厅堂,令君也跟了进来。
反正晚上都要脱,他也懒得换官袍。秦亮可不管令君怎么端庄得体,他反正直接懒洋洋地盘腿坐到了筵席上,然后把腰上的印绶、金印取下来丢在木案上,又自己把远游冠给摘了。
令君拿起东西,分别交给莫邪江离,二人急忙弯腰双手接着,小心翼翼地收到起居室去。令君随即又忙活着去拿茶叶蜂蜜等物,为秦亮煮茶。
有一阵子两人都没有出声,但秦亮并不觉得无聊,甚至无法集中注意力想事情。他只是看着令君做着琐事,便有一种莫名的惬意。
令君终于把所有东西都一股脑儿放进了壶里,这才转头与秦亮对视一眼道:“羊徽瑜的母亲去世了?”
“是阿。”秦亮随口道。先前他的心情还受了一些影响,但没有持续太久、现在已经过去了,毕竟死得又不是自己的母亲。
令君拿起勺子搅拌,头也不回地轻声道:“那徽瑜须得再等一阵子。”
秦亮又应了一声,趁机问道:“费文伟之女,令君对她的印象怎么样?”
令君终于回头看了他一眼,“庆功宴那天,妾见她生得招人喜欢,送了她一枚金镯子,当作见面礼。大王应该听说了此事?”
这样的事比较好描述、可以作为谈资,秦亮也是听吴心谈起的。他便道:“我偶然听说了。”
令君接着道:“以前大王就曾跟她通过信罢,大王把她的信放在内宅里。”她转过头露出略微不好意思的神情,但浅浅的笑意并未消失,“我看了。”
秦亮松了口气,从令君的话、以及语气神态来看,她应该能接纳费氏。
令君又道:“君在成都见过了费女郎?“
秦亮主动交代道:“第二次见面,她来了魏军中军驻地、成都县寺,我与她已有肌肤之亲。”
令君顿时一怔,转过头来看着秦亮。
这种事、秦亮不愿意说出去,更不可能炫耀,不过他最信任的人就是令君与玄姬,所以会告诉她们。
秦亮沉住气道:“我没有强迫她。”
虽然几乎每天都能见到,但令君还是打量了两眼秦亮,幽幽道:“君不解释我也知道,便宜她了。”
秦亮愕然片刻,想了想又道:“安乐公刘禅的世子、与她有婚约,但未亲迎,当时她还是完璧之身。”
“君给她封个夫人罢,毕竟费文伟的两个儿子都给封侯了……呀!”令君立刻拿起两只碗,赶快把里面的茶汤舀出来。
秦亮很少见到她慌忙的样子,刚才是走神了,才会如此。
令君拿起茶碗看了一会,说了一声“还好”,便端了过来,跪坐到木案旁边,将一只茶碗放到了秦亮面前,她的眼睛里带着笑容、却叹声道:“那天她自己说了,急着解释不是蜀国太子妃,生怕别人误会。”
他还想帮费氏说两句话,但寻思十几岁的女郎、令君自己就能看出来是什么样的人,他遂不再多言。实际上秦亮的权力最大、可以自己决定,但他为了避免内宅鸡飞狗跳,觉得最好还是听令君的。何况很早以前,他就给过令君许诺。
此时两人似乎都觉得、彼此都在主动照顾对方。令君应该会认为,秦亮一个大王,纳个女子都要听她的,还有点不好意思、怕别人说她善妒;但在秦亮看来,自己能被妻子允许公开找多个女人,还想怎么样?关键是令君竟然愿意帮他管!像今天潘淑不舒服,令君便专门找陆凝去关心她。
木案上端过来了一只茶碗,令君跪坐在旁边,暂时没去拿另一只碗,她看着秦亮,难得地开了个玩笑:“让费氏到晋王宫来,总比我们那时想去成都投奔费文伟好阿。”
......。.....
第六百九十章 有凶兆
令君赞同之后,秦亮便召见相国参军费恭、说了他妹妹的事。接下来只要费恭以费氏兄长的身份,先与安乐公刘禅商议解除联姻,秦亮便可安排诸事、将费氏立为夫人。
然费恭表示、要先派快马送信去蜀地,问长兄费承的意见,父亲去世之后,长兄如父!实际上秦亮在成都时与费承的关系、比费二郎还要亲近,再去问费承、几乎是多此一举!但此事的关键是对刘家毁约,大概费恭是为了尽量保住家族名声,才不想把事情做得太草率,非要郑重其事。而重视一件事,通常办法就是、把过程稍微搞得复杂一点!许多礼仪都是如此。
费恭是相国府官员,他到相国长史府弄了一份文书和过所,便真的派人骑快马西去了。于是一时间先后已有两拨人马、从王宫去了蜀地。
没过多久,十月中旬、从洛阳前往蜀地的道士张羽袁氏夫妇,倒是先到了汉中。
当此之时,本来驻扎在江州的梁州刺史王濬,因吴军退走、正巡视到了汉中郡南郑。王濬听说,两个道士是奉了晋王的命令、来蜀地寻隐士,便立刻派出刚收入麾下的汉中人戚宇前往、亲自带着两个道士办事。戚宇以前居住在汉中,后来又迁徙到了成都附近,对蜀地还算比较熟悉。
梁州刺史部的官员,在梁州梓潼郡地方上很方便,走到哪里都畅行无阻。但那垄上公是个隐士,找人还得靠
两个道士。好在女道袁氏与垄上公是亲戚,问了一些熟人之后,没多久大伙就找到了垄上公的静室。
静室就是一处茅草屋、加上乱石与藩篱围成的简陋院子,院子里居然还种着菜。角落有鸡窝,但鸡窝里没有鸡了,这荒山上可能有黄大仙,竟连道士仙人也毫无办法!
大伙走进土院子,规矩地等在茅屋外面,袁氏夫妇上前敲门。
没一会,从屋子里走出来了一个衣衫破旧的白发老头。戚宇一看老头的衣裳、居然打着歪歪斜斜的补丁,估计老头不太擅长缝补。戚宇打量了两眼,心里已是颇感失望,怎么看这老头、都不像仙风道骨之人。但毕竟是晋王要找的人,他也不想管那么多。
老头走出房门,立刻面露苦色,叹息道:“果真如此,老朽前几日便隐约觉察到了凶兆,正是尔等罢?”
袁氏忙道:“真人勿要误会,我是袁家人,真人见过我阿。”
老头摇了摇头,立刻看向穿着绸缎袍服的戚宇:“不知尊驾为何而来?”
戚宇暗叹了一口气,拱手道:“吾属梁州刺史部,姓戚,幸会仙人。这两位道长奉大魏晋王之命,前来恭请仙人出山。”
袁氏道:“在附近几个郡县,垄上公都很有名气。”
虽然戚宇完全没听过什么垄上公,但这也不能说女道袁氏胡言。因为垄上公若只在偏僻山村之间出名,没有得到贵人赏识,别说几个郡县,就是在
几个州有名都没用,名气传不到士林。
垄上公犹自道:“老朽没有仙方,更不能长生,绝无半点欺瞒之意,尊驾请回罢,烦请上禀晋王殿下,虚名不可信也。”
袁氏赶紧道:“大王不为仙方长生,只想请真人去谈论学问。师母说……”她说到这里一脸恍然,从怀里拿出了一封信来,“这是陆师母写给真人的亲笔信,她是真人的徒弟阿,就是陆凝!”
垄上公先是一脸茫然,等听到陆凝,才“哦”了一声,立刻想起来了。他接过信封,瞅了一眼,又撕开来看信。
袁氏松了口气:“我没说错罢,此乃真人之徒、亲笔所书。”
垄上公却道:“那时她年纪尚小,老朽与她父亲有来往,不过教了些寻常医术,认不出她的字了。”
道士张羽开口道:“师徒多年未见,真人这次正可随仆等一起、前去洛阳重逢。”
垄上公摇头道:“老朽这把年纪,只怕走不到洛阳,亦不想再去那么远的地方。各人有自己的路,聚散正应顺其自然,不必勉强。老朽并未修炼仙术,这些年只在修心,全无用处……”
他话还没说完,戚宇忽然转头喊了一声:“来人!”
顷刻之间,几个青壮随从就掀开木栏,气势汹汹地冲了进来。戚宇指着垄上公道:“绑了,带走。”
“喏!”青壮们一拜,不由分说上前,立刻便按住了老头,有人麻利地拿出了麻绳。
袁氏赶紧对
戚宇拱手道:“垄上公之徒、正是妾等师母,还请诸位不要伤了他。”
垄上公还想抗拒,但他年纪大了,在几个青壮面前毫无反抗之力,很快双手就被麻绳反绑。看起来垄上公没有说谎,他真的没有仙术,不然怎会如此轻易被捉?
戚宇对手下道:“这是大王要的人,别太为难,能带走便可。”
垄上公恼道:“岂有此理!老朽只听说过權贵强抢民女,尔等抓我一个半截入土的老儿做甚?与尔等说了,老朽没有仙方,怎么就不信?”
戚宇又恢复了客气,说道:“仙人莫要谦逊。刚见面之时,仙人不是说算了一卦,早知道有凶兆?着实很准阿,遭人绑走、岂是吉事?”
垄上公一时间竟无言以对。
使君王士治、常感晋王知遇之恩,又引为知己,觉得只有晋王才懂得欣赏其才能,对于晋王的大小事都很上心。戚宇当然不能把事情办砸了,否则王使君必定会十分生气!所以戚宇派出儿子护送,交代一定要把陇上公活着送到洛阳,且不能让人跑了。这种道家隐士自有办法生存、还喜欢人烟稀少的山里,若是半路跑了,再到哪里去找?
戚宇也不只是强迫,等送出汉中时,他又好言相劝,告诉陇上公:既然能得晋王赏识,到了洛阳随便得到一些赏赐、都足以安度余生。但陇上公软硬不吃,说不要赏赐,修道之人自食其力,他也对享乐没有
了兴趣……所以还是强行带走的法子,比较有效。
众人一路上绑着个人,虽然也能在驿城换马和车,但比张羽袁氏来时的行程、要慢了不少。
……于是路程更远的费家信使,反而更快从益州犍为郡回到了洛阳,于冬月初就带来了费承的回信。
前后经过了一月有余,不过费氏认为等待煎熬、都是自己应该承受的惩罚!她在成都为了回报仲明、浑浑噩噩就做了那种事,虽然从不后悔,却也不愿意因此连累费家的名声。
二嫂刘氏又告诉她,晋王宫对此事十分重视。本来魏朝的国王除了大婚,无论是立夫人、还是昭仪婕妤,过程都很简单,只需一份文书,毕竟发的俸禄是王国自行负担,朝廷不出钱,可不管分封的国王有多少后宫。但晋王宫是先上奏朝廷,得到郭太后发的王命、诏令赏赐的印绶等物,王宫再遣使送来礼聘用的财宝,过程仍是十分庄重。
不过在此之前,二哥费恭要先去安乐公府一趟。费氏不知道他们是怎么商议的,反正结果并无意外。
当初安乐公还是汉国皇帝的时候,欲立费氏为太子妃、是对费家的一种恩宠;然时至今日,汉国朝廷已不复存在,两家都在受魏国的恩惠,费家准备与大魏晋王联姻、安乐公自然不会反对。
数日之后、世子刘璿也来了费家宅邸,费恭迎到厅堂里谈了一会。临别之时,二嫂来请费氏、说
是世子想最后见她一面,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她这才跟着二嫂走出厢房,一起来到走廊上向世子见礼。
世子看了一眼揖拜的费氏,长叹了一声道:“我见过晋王,仪表着实不俗,不过汝只是看了两眼,能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吗?”
费氏垂目小声道:“妾愿听从兄长的安排。”
二嫂立刻道:“晋王与费家有旧谊,有心立妹妹为夫人,这是好事。妹妹明事理,她不也是为了费家?”
世子却摇了一下头。费氏心里不禁很緊张,上次在晋王宫、她没控制住眼神脸色,让世子给看出来了!当时世子愤然的心情,不是对于晋王、而是对她失望。费氏也在反思,或许自己真的是个肤浅之人!
就在这时,世子的眼睛里又露出了愤愤的神色、怒其不争的愤然!他应该是个明白人,如果是晋王强抢了他的妇人、他当然会非常愤恨晋王;但费氏自己愿意的,恨晋王又有什么用?况且在世子看来,晋王立费氏为夫人、多半是为了拉拢费家,因为费家在益州各方都有威信。
世子的神情转而心痛,那种眼神,便好像眼睁睁看着一件自己特别珍惜的玉器,恨不得天天捧在手心,却被人顺手拿回去、直接扔在了角落!
在愤然欲弃、心痛不甘之间徘徊,他欲言又止,终于开口沉声道:“晋王位高权重,权势逾大,但晋王宫里,恐怕不是汝想得那么好。晋
王后出身祁县王氏,乃魏国朝廷举足轻重的大士族;费家不久前才从益州迁来洛阳,在此地势单力薄,汝在晋王宫受了冷落不公、也只能忍气吞声!以后自己保重罢!”
费氏觉得王后像是个挺不错的人,但世子之言也是在为她着想,她不想争论、遂轻声道:“妾以前便知道,世子是个好人,品行端正、待人诚心。”
世子“唉”了一声,拱手向费恭等人告辞。
第六百九十一章 朝政大事
费家宅邸的人们从早上就开始忙碌,其间皇室与晋王宫的使节都来过。不过费氏一直没有露面,午膳过后、女执事甚至要她抓紧时间午睡一会养气,可以让气色更好。
立晋王夫人的过程如此讲究,几乎所有人都认为,这是晋王宫谋士出的主意、属于严肃的朝政大事!其目的与朝廷策封安乐公一样,都是为了妥善治理梁益二州,并经过了利弊权衡的抉择!
但这会费氏哪里还睡得着?她心里简直是百感交集,什么想法都有,每一种想法能都关心则乱、让人情绪无法平复,如此一来她更无法安稳休息,只能不时翻身、闭目养神。
偶尔她会寻思,晋王立夫人还上书了大魏朝廷,会不会太繁复了?也不知道王后是什么想法。还有世子刘璿说的那些话、费氏心里不太赞成,却又好像不是全无道理。晋王宫还是有些陌生,费氏难免胡思乱想,但无论如何,她依旧很憿动,期待着能马上去到晋王的身边。
那种心绪上的感受,便如同尝过了河豚的美味,即便别人告诉她有剧毒、可能会死人!她还是很想吃,说得再多、再有道理都劝不住。
费氏十分清醒地熬到了下午。阳光从西边的窗户斜照进来时,女执事与侍女们便进来了,并立刻准备木桶、热水等物,费氏听到响动才从塌上起来。沐浴更衣之后,费氏只穿着里衬跪坐到了镜台前,这时二
嫂也进来了。
女执事小心翼翼地拿来了更多的东西,都是晋王宫所赠之物。侍女接过一只精美的盒子,打开一看,里面只是一点黑色带紫的粉末。女执事却道:“此乃螺子黛,价格是真金的百倍,且非中夏产物,寻常富贵之家、有钱也买不到。”
费氏听罢微微有点吃惊。二嫂也好奇地拿起来细看,又凑到鼻子前闻了一下,“我做了二十年公主,竟从未见过此物,这是用来画眉的吧?”
女执事道:“是阿,螺子黛的颜色很好看,没有别的东西可以替代。”
接着她又展示贝壳盒子里的一种膏,那是一种口脂、涂在嘴唇上的,说是用焉支山上多种珍稀的花朵、通过复杂的工艺制作而成。晋王宫派来的这个女执事、不知是从哪找的,说不定是皇宫里的人,对妇人用的名贵东西非常了解。
本来还有面脂,女执事说洛阳不流行面脂、而喜欢擦粉,她观察费氏的肌肤,称赞说肤如凝脂,不擦粉更有光泽;但还是要擦薄薄的一点,看起来妆容会更显精雕细琢。
好几个人侍女围着费氏,忙碌了许久,细心地给她梳妆打扮。费氏只能静静地坐着,仍由侍女装扮,而且不知道说点什么要求。饶是费氏的父亲做过大将军、费家曾是皇亲国戚,她也对这些东西从未见过!蜀汉君臣已经习惯了简朴的日子,费氏确未想到,魏国当權者如此尊贵奢侈,
难怪当年汉国君臣的目标、便是收复十州还于旧都。
良久之后,侍女们打扮好了妆容、发式、黄金白珠头饰,这才请费氏站起来,给她穿上青色打底的收口大袖蚕衣、系上彩色绲带,佩戴红色布绳结缥带、印绶、玉佩等物。
费氏展开宽袖,转过身来,正想到镜台前看看。这时只见二嫂刘氏都愣了,怔怔地看她出神!费氏急忙跪坐下去,远远地看着铜镜中,自己也顿觉惊讶。
原先十几岁的女郎,高挑素雅、水灵白净的她,仿佛变了个人似的,已然多了几分雍容华丽的模样。在妆容的修饰突出之下,容貌颜色更加艳丽,那双内外眼角都锐利的眼睛、看起来愈发妩媚,但隐约之间的英气仍在,有种绵里带针的气质。片刻之后,二嫂也不禁“啧啧”称赞,惊为天人。
经过精心的打扮之后,太阳已渐渐西垂。不多时,来人禀报,晋王宫的车驾、仪仗到了。费氏先去厅堂,向二哥二嫂辞别,随后她便在一众女子的围绕下,拿一把绸扇遮住脸,上了晋王宫的车驾。
费氏端坐在车上,在仪仗簇拥中前往晋王宫。气氛緊张、庄重,好像有点喧宾夺主,她都有点顾不上去想秦亮的样子了,宛若此事无关男女彼此。
到了晋王宫内宅,女执事却引着费氏、先去了西侧的庭院,那是王后住的地方!费氏事先倒没想到,有这样一个环节;不过她之前
就见过王后,印象很好,既然别人带她来了,那便专心应对、先拜见一下王后罢。
女执事与侍女们在一间房门外停下,把一只装着枣、栗、肉干等物的盘子交到费氏手里。费氏走进了门槛,果然见华贵大方的王后正跪坐在屋子里。
费氏沉住气走上前,遂跪坐到木案对面的筵席上,顿首道:“妾费氏拜见王后殿下。”她行拜礼之后,发现王后正不紧不缓地还礼,那端庄平稳的姿态,一时间让费氏肃然起敬,她的坐姿也不由得端正了几分。
王后那秀美冷傲的脸上露出了些许笑意,有意无意地打量着费氏。费氏看了一眼手里捧着的盘子,回过神来,便双方呈上。一旁清秀苗条的侍女立刻上前,接过了费氏的盘子,放到了王后面前:“王后殿下,费夫人敬献果脯。”
“嗯。”王后轻轻应了一声,拿起一枚枣子吃,咽下去之后,她才抓起一把食物,口齿清楚地说道:“以后卿便是晋王宫的人,须为我分担辅佐大王的职责,不用离那么远,近前一些。”
费氏恍然跪坐到了木案旁边,伸手接着王后递来的东西,微微欠身道:“妾谢王后赏赐。”
这应该也是一种礼仪,但王后的言语又很自然、毫无刻意的样子。那端庄从容的举止,让费氏恍惚觉得,自己好像不是在一间古朴的屋子里、而是在宫殿之上,周围环绕着典雅的气息!但王后的
模样与姿态又很好看,叫人有种欣然之感。费氏暗叹,不愧为王后阿。
想到自己在成都做的糊涂事,费氏在恪守礼法、端庄得体的王后面前,不禁生出了一些羞意,脸颊也渐渐发烫。此时她才有点懊悔,当初为何不能等一段时间、坚持到今日光明正大地侍奉秦亮?
费氏稳住心神说道:“妾在庆功宴上见到王后,便觉亲近,今日拜见王后、更有敬重之心,并无疏远之意。妾进了王宫,自当忠心于大王、王后,绝无二心。妾若有不妥之处,还请王后教训。”
王后明亮的目光立刻从她脸上拂过,漂亮的单眼皮眼睛里出现了些许笑意:“费夫人名正言顺、只侍奉大王一人而已,没什么好在意的,不用想太多。”
听着这句话有点奇怪,但费氏随即又听王后的声音道:“大王受封之后,内宅的事愈发庞杂,我也需要人帮手。卿是个好女子,知书达礼、性情率真,我们定能好生相处。”
彼此的言语都很客气,不过这时王后终于说了一句随意的话,笑道:“放心罢,我从来不会毫无道理地欺负别人。”
王后的笑容如同春风一般,费氏顿时放松了一些,暗自感慨:妇人的直觉还是很灵的,自己第一次见到王后,便感觉她是个貌美心善之人,果然直觉没有错。
费氏高兴地说道:“王后心胸似海,妾得遇王后、不胜庆幸喜悦。”
王后道:“见
了面、彼此相认就行,今天是卿的好日子,我们便不多说了。”
费氏再次顿首行礼道:“妾请告退。”
王后点了一下头:“去罢。”
费氏把王后给的食物放进袖袋,起身走出房门,不禁又侧目往里面看了一眼。或许是王后对费氏很好的缘故,她见王后独自跪坐在那里,心里隐约竟有点说不出的感觉。
女执事又带引费氏,在几个侍女的簇拥下、重新出门楼,然后绕道去了另一个庭院。费氏判断出了方位,实际上这个庭院、就挨着王后住处的北侧;只不过王后住的那座庭院,坐西向东、门楼开在东边,所以才绕了半圈过来。
今后费氏的住处就在这里了,只见房屋亭子古朴典雅,庭院里居然还有条小溪!庭院外面,宏伟的高台、楼阁、飞阁映入眼帘,远处的邙山也在蓝天白云之下。景色壮丽,不失幽美。住惯了多年没修缮的陈旧大宅邸,费氏自然对此十分稀罕。
女执事把费氏带到了卧房外屋,只见案上已摆上了各种食物、酒水。女执事道:“妾到外面等着,待大王来了,妾会进来禀报。”费氏点头应了一声。
之前在马车上听到的人声嘈杂已经不见了,庭院里十分清静,但费氏心里仍是心绪涌动、怎么也静不下来。她一边回想今日有没有表现荒疏之处,一边又期待即将到来的事,暗暗告诫自己,今日绝不能再像上次那么大声忘
乎所以了,定要矜持守礼。
第六百九十二章 矜持守礼
夕阳渐渐落在了重檐阁楼上,最后的余晖、斜照进古朴典雅的房屋。橙黄的颜色绚丽,角落里已有黯淡的阴影,光暗交替之间、这里仿佛有一种如梦如幻的气氛,叫人赏心悦目。
清风从木窗木门灌进来,月白色的绫幔如旗帜一般鼓风、变得圆滚滚的,给宁静的环境增添了几分活泼,如同波浪一般优美地起伏幌动,流畅而美好。毕竟是含有蚕丝的料子,在依稀的阳光中、绫幔带着内敛的白光光泽,质地很好。“呼呼……”的风声也传来了,隐约还夹杂着树枝细碎的响动。
费氏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呼出,沉下心等待着。毕竟从成都县寺一别、她已经等了那么久,再等一个时辰、半个时辰,仍能找到耐心。不料没一会,女执事便禀报,大王回来了!
于是费氏立刻一手拿起扇子遮住脸,一手捏住了深衣料子,原本崭新平整的绸缎、很快被她揉躏得皱巴巴的。隔着扇子,只觉屋子里的光线微微一暗,费氏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长壮的身影挡在了门口,那是一个策马横扫天下的人,她忽然有一种窒息感。随即却传来了低沉温和的声音,声音不大:“尔等都散了罢。”女执事恭敬的声音道:“喏。”
费氏的脑海里一片空白,直到手上感觉一热、被人轻轻握住了,她的削肩才随之一?。秦亮轻轻地拿走了她的扇子,她也抬眼看了一眼,顿时触及到了秦亮的目光!他炯炯有神的目光中,带着亲切的喜悦,温暖的关心。费氏心里很?动,却不知为何,立刻又垂目看向了别处,兴许为了自己这样低眉顺眼的模样更加温柔,也许是有点承受不住那样直抵心坎的眼神。
秦亮的脸有些红,好像喝了酒才回来,不过看样子没喝醉。费氏回过神来,忙拿起酒壶斟酒。但秦亮已坐到了费氏身边,离得非常近,他先伸手握住了费氏白净的手:“一直没什么机会说话,卿在洛阳还习惯吗?”
“嗯。”费氏闻着秦亮的气息,没有反抗。但之前她还告诫过自己,定要矜持守礼!她便垂目轻声道:“妾先服侍大王用膳,天还没黑呢。”
秦亮笑道:“那不急,我们说会话。”说罢接住了费氏递来的酒杯。
费氏双手举杯道:“妾敬大王。”说罢用宽袖稍微一挡,一饮而尽。
秦亮也爽快地喝了酒,在费氏重新为他斟酒时、他又道:“立夫人只能这样的礼仪,不知卿是否满意?”
“妾倒觉得,有点太隆重……”虽然费氏之前就经历过一遍六礼、只差亲迎,后来在成都县寺又与秦亮做过了那种事,但到了正式进王宫之时,她自己当然也不会嫌、受到更多的重视。她稍微停顿了一会,才说道,“先前妾去拜见了王后。”
秦亮道:“王后待卿怎么样?”
“王后对妾很好。”费氏毫不犹豫地说道,“不过妾告辞的时候,看到王后今晚独自坐在房间里,反倒有些不是滋味。”
没有马上听到秦亮的回应,费氏便抬眼看了他一眼,只见他的眼睛里隐约有复杂的神色。她不禁细心地问道:“很多事妾都不太懂,大王会在王夫人那里就寝过夜吗?”
秦亮想了一下,神情有点奇怪:“好像还真没有过。”
费氏听罢埋头说道:“大王一会要回去就寝?”
秦亮沉吟道:“卿第一天进门,我不可能晚上把卿一个人留在房中。”
费氏遂道:“王后与王夫人,会不会不太高兴?”
秦亮摇头道:“卿不用多虑,姑……姑且说王夫人,一向待人不错。我问过王后、她也很喜欢卿,不过要更加信任的话,只是日常相处或许不够亲近。”
他呼出一口气,手指在脑门上挠了一下,问道:“卿下午吃过了东西吗?”
费氏看了一眼满桌的佳肴,点头道:“妾在此等待大王,先吃了一些。”
秦亮便从筵席上起身,说道:“太阳还没下山,那我们一起再去王后那里说说话?”
费氏道:“妾听大王的安排。”
两人便走出房间,秦亮看见前面有个侍女,便一边招呼那侍女,一边往前走了几步,他对侍女说了一句话,隐约好像提到了王夫人。
费氏来这座庭院的时候,女执事带着她绕了好一段路。但秦亮没有走门楼,带着费氏从一道小门出去、便是一条东西延伸的街巷,然后又走南边的小门敲门进入,竟然直接到了王后住的庭院里!果然两处庭院挨着的,先前只是饶了路。
走庭院北侧的门进来,离起居室还更近,不用从门楼那边走一段长廊。
费氏跟着秦亮走进起居室外屋时,王后也从里屋迎了出来,看到秦亮、她的眼睛里顿时露出惊喜之色,但她立刻便收住笑意,款款向秦亮揖见行礼,说了一声“拜见大王”。
费氏把王后的举止看在眼里,也向王后揖见行礼。
王后不像费氏才刚刚进门,但仍保持着礼节,确实令人佩服。而且王后生得绝色,她的身段美妙,容貌却不是那种艳丽的样子,而是秀美清纯中有一种出尘的感觉,加上单眼皮眼睛里些许冷傲的气质,更显端庄。
当然费氏生得也十分美貌,高挑的身材?凸有致,饶是穿着大气的蚕衣袍服、衣襟仍然看得出来圆滚滚的,漂亮的鹅蛋脸,肌肤水灵雪白,尤其是一双眼睛如同盈盈秋水,不同的表情又有不一样的气质。两个女子在一间屋子里,古朴典雅的起居室也多了几分光彩,顿时增添了绮丽的颜色。
彼此寒暄了一会,先前那侍女很快就来了,弯腰对秦亮小声道:“王夫人说她觉得不太好,暂且不来了。”
秦亮点了一下头,看了一眼王后,便对费氏道:“王夫人是那样的性子,没关系。”
他说罢朝里屋走去,回头自然而淡定地说道:“我平时便在此屋就寝,卿进来看看?
”
费氏有点不好意思地看向令君,令君微笑着轻轻点头:“都是一家人了。”
王后带着费氏进屋,轻声道:“大王今日不留在费夫人那里,怎么又回来了?”
秦亮的声音道:“费夫人先问起,我平常在何处就寝,我在家里、还真的没在别的地方睡过。她又说,先前告辞之时,看见王后独自在卧房里,便感觉心疼不是滋味。这会时辰尚早,所以费夫人也愿意过来一起说说话。”
王后听到这里,看秦亮的眼神有点动容,但仍带着不易察觉的笑意;接着王后转头打量着费氏,目光里又多了几分喜欢。
费氏心里倒是对秦亮充满了感激,他是在为自己着想、希望王后能对她更有好感,以后能好好相处阿!毕竟秦亮不可能无时无刻呆在内宅,将来管束费氏的人、主要还是王后;就像别人说的那样,王后出身大士族,在晋王宫的?势是难以比拟的。秦亮真的是为了费氏好,一时间她对秦亮、更多了一种说不出的亲近感!
虽然费氏觉得、秦亮的话隐约有点奇怪,但又说不出哪里奇怪。王后明亮的目光、立刻吸引了费氏的注意,她便没有再多想。
秦亮忽然再次握住了费氏的玉手,好言道:“不仅我喜欢,王后也喜欢卿。”
当着王后的面,秦亮表现得如此亲昵,费氏有点不好意思。正想怎么办,不料秦亮竟得尺进寸,竟然把手轻轻放在了她的脖颈上,想掀开她的衣领。费氏吓了一跳,急忙双手按住蚕衣交领,慌张地转头看向王后。
王后的仪态依旧挺拔端庄,却带着似笑非笑的神情、缓缓靠近了过来。秦亮也没有强行拽开费氏的领子,见王后走到旁边,他便去吻王后,顺手搂住了费氏的后腰。费氏?声道:“这样、这样不太好罢。”
她说罢才忽然想到,刚才那侍女转达的、王夫人的话正好相似。费氏忽然有点明白了,原来王夫人是那个意思!
王后却语气沉静地说道:“我们是大王的王后与夫人,名正言顺地服侍大王一人,有何不好之处?”费氏垂着眼睛,不敢看秦亮与王后,但很快她就看见了秦亮的手掌,接着丝绸料子滑到了王后的小臂上。费氏仿佛听见了“嗡”地一声,整个人宛若有一种眩晕感。不知怎地,她又有点好奇,忍不住抬眼瞧了过去,着实想知道王后此刻是怎样的气质。
秦亮的声音道:“王后愿意,正是对卿的喜欢与信任。”他所言非虚,这种事最在意的人、应该是王后才对,她的身份地位更高。王后漂亮的小嘴靠近了费氏耳边轻声道:“不仅是大王,我也能体会卿的心情。”费氏心里一团乱麻,却也没有丝毫挣扎,她很快就感觉到了凉丝丝的空气。
她明白好像哪里不对,但又毫无抗拒之心,因为秦亮与王后都很温柔亲近、让她感觉身处于和睦欢愉的情意之中。至于先前告诫过自己的话,忽然有点想不起来了。
第六百九十三章 来都来了
有一道墙隔在前后两间屋子之间,墙上的木门、夔纹木窗透着亮光,光线已渐渐黯淡。但费氏在?张的心情下,仿佛又看到了阳光的余辉,正在风中鼓动的白色绫幔上、流淌着内敛的光泽。
乃因相识不久,费氏其实还不太了解王后,却忽然又有了十分直观的亲近感,如同刚认识秦亮时的心动一样,毫无道理。费氏能感觉到王后的目光,握在一起的手、亦能传达彼此的心情;哪怕费氏的羞?与自我保护、让她下意识地想要掩藏内心,却根本无处遁形。这种经历十分奇怪,过了那道坎,她便渐渐被笼罩在了热情喜悦的情谊之中,如同与至交好友厮守在一起,全无孤单之感,各种心情、甚至大喊?泄失控的情绪,都能得到倾述分享与理解。王后亦会倾述她的心情,不过费氏没想到王后让人震惊的语气、仿佛换了个人。费氏已经迷失了自己,分不清白天黑夜、何年何月,宛若做了一个梦。
费氏在某个刹那间,倒是想起了之前、告诫过自己不能忘乎所以,但毫无用处,她如同不受控制似的非常投入地坠入了深渊。仿佛只过去了一会儿,费氏忽然惊醒,顿时看到了刺眼的光。
片刻后她回过神来,那是门窗外面的阳光,起码日上三竿的晴天、才会如此明亮!
费氏赶紧坐了起来,毕竟已到冬天,她马上感觉到了凉意袭来。从记事起,她几乎没有睡到这么晚的时候,因为这是家中长辈不容许的坏习惯,她立刻生出一种做错了事的慌张。
“嘎吱”一声,旁边的王后翻了个身,有气无力地问道:“怎么了?”
费氏见状,终于回过神来,晋王宫没有长辈,王后就是地位最高的女人;而王后也懒在被窝里,费氏立刻松了口气。但平常姿态平稳而有力气的王后,此时却无力的模样,又让费氏有点意外。费氏不好意思地问道:“是不是快到中午了?”
王后“哦”了一声,也坐了起来,不忘顺手按住身上的被褥,只能看到她的削肩。王后转头看了费氏一眼说道:“我先沐浴更衣,费夫人再歇会,以便侍女把干净衣裳送来。”
许久之后,费氏换上了平日穿的素雅衣裙。她走出里屋时,见王后正在做着琐事,秦亮则坐在一张床上,手里拿着一卷竹简。
费氏上前向秦亮与王后见礼,秦亮随意地点头回应,王后却放下手里的东西、才向费氏还礼。费氏忍不住抬眼看端庄清美的王后,莫名觉得恍惚。
“妾没注意睡晚了,请大王恕罪。”费氏轻声道。
秦亮轻松地笑了一声:“我平常起得早,生物钟……就是习惯了,天亮之后便睡不着,所以才先起来读点东西。一会我们吃过午饭,下午便在晋王宫走走,这地方其实不小。”
费氏的心里有点混乱,看着秦亮放松的样子,眼前却闪过、他有力的手把玉白肌肤握出凹陷的细节,十分有力量感。
此刻费氏的心境既新奇、又
怪异,简直闻所未闻,连想象都想不到,她觉得自己稀里糊涂地、犯了了不得的要命大错,变成了礼法不容的坏人;然而秦亮与王后待她又很和气亲切,完全让她感觉不到错,反而觉得气氛挺温馨惬意。偶然之间,费氏甚至怀疑昨夜什么都没发生过!
王后与秦亮闲聊几句,不时也与费氏谈起成都的风物,有时不说话、气氛却也不会尴尬。此刻费氏终于明白,庆功宴的时候王后随口提起一句,大王在内宅待人温和、不会大一句小一句,究竟是怎么样的相处感受。
没一会,王夫人也来了。费氏已能隐约猜到,秦亮说未曾在别处就寝,估计是因为王夫人一直与王后在一起。还有费氏远在成都城之时,便听说过秦亮不好女色,如今看王夫人也是个艳丽的绝色美人,想来传言必定有误。有时候事物从远处看、与近处看,可能完全不是一回事!
不过王夫人的性子好像有点认生,她与费氏相互见礼时,脸颊一下子就红了,说话的声音也很小。费氏照样很不好意思,两人不经意间目光一触,随即都看向了别处。
王夫人必定知道、费氏做了什么,实际上庭院中的几个近侍也知道!费氏换洗的干净衣裳,便是侍女拿过来的,她昨晚在哪里过夜,还能瞒得住她们吗?
费氏本来觉得、自己应该没脸见人,但大王与王后都一副若无其事的表现,她竟也尝试着开始接受处境。或许自己真的是个肤浅之人,才会枉顾礼仪与规矩、沉沦于这样直观的欢愉气氛之中。
……秦亮却并未觉得、自己在肆无忌惮地胡作非为,因为他在内宅与自家人的?私,几乎没有影响任何人,所以很坦然。离了内宅,他依旧谨慎地履行着相国的职责。
一切似乎没什么不同,以前他有一堆官职头衔,实际已经涉及了整个大魏朝廷的军政大?,现在晋王加相国,也是一样的;但又明显感觉到了不一样,各方对他的期待与猜测都变了,究竟是国贼还是明主,只看众人的立场与诉求。
没过几天,秦亮正在西厅里屋的椅子上看文书,谒者令黄远便忽然进来禀报:“大王,垄上公已被带到了王宫。”
秦亮片刻后才恍然想起垄上公是谁,正是上个月派道士去蜀地、寻找的陆凝之师。他没有太过重视,但既然人经过了长途跋涉而来,他自然要亲自见一面。遂让黄远请垄上公到西厅,并叫侍女去告诉陆凝。
过了一会,垄上公被带进了门。秦亮一见之下,顿感意外。
只见垄上公的打扮很不自然,身上穿着一件料子很好的光鲜细麻道袍、鞋子也是新的,偏偏袍服里面的衣裳十分破旧。这就算了,主要是垄上公还被反绑着!
“快给垄上公松绑。”秦亮第一句话就说道。
但还是迟了一点,陆凝很快便到了,看到垄上公的模样、她也是愣了一下,一脸自责地唤了一声:“师父!”
垄上公转头打量
了一番,开口道:“陆凝?”
陆凝点头道:“是我阿。”
名叫戚茂的人伏拜道:“垄上公不愿意来洛阳,仆担心他跑了、坏了大王之事,只得严加看守。”
秦亮没有责怪,“汝是为我的事奔波,车马劳顿不易,先让黄谒者给安排一间房,沐浴吃点东西,歇息一阵罢。”
戚茂道谢,与黄远一起告辞。
待垄上公身上的麻绳让饶大山割开了,秦亮才好言道:“无论什么事,从决策到执行、总会出现一些偏差,还请仙人勿怪。”他看了一眼陆凝,又道,“我该亲自上门拜访。”
垄上公明显很不高兴,把断掉的麻绳重重地扔在了地上,但他也没有出言不逊,拱手道:“大王身居高位,老儿岂敢劳顿大王?”
陆凝轻声道:“大王救过我的性命,还为先夫报了仇,对师父当然也无恶意。”
垄上公叹了口气道:“大王大费周章把老朽带到洛阳,恐怕只会让大王失望。老朽既无治国之才,亦无长生之术,垂暮之辈,实乃百无用处。”
“无妨。”秦亮本来也没有抱太大的期望,“来都来了,仙人正好能与陆师母重逢,也算是缘分。”
垄上公道:“道家不讲缘分,只顺自然。”
秦亮恍然道:“仙人言之有理,佛家才讲因果和缘分。但自然是何物,又怎么证实它存在?”
垄上公不假思索道:“无法证实,只能感悟。”
秦亮察觉到谈话有点玄学了,便想直接问他,陆凝说垄上公能看到经脉、是不是真的?
这时垄上公却接着解释道:“人一开始只在意感官,便是七情六欲,不管是满足食色,还是权势尊荣,皆是此类。”
“那几乎人人都是这样。”秦亮随口道,暗忖自己大概也差不多。
垄上公却摇头道:“若是如此,那世人应该还处于蛮荒之时,不会有道德,只信奉武力、强取抢夺所欲之物。”
秦亮听到这里,倒觉得有点稀奇了。因为有些道者、所想象的乌托邦,反而认为,人回归自然本性,可实现小国寡民、鸡犬相闻的不争之世。这个道士竟然肯定了道德与规则。
“请仙人畅所欲言。”秦亮耐下心。
垄上公道:“故今世已有许多人,已在感官与道德之间,然止于道德还不行。道德是人之道,靠因果证实、也是人之道;要窥天之道,只有冥思感悟才能抵达彼岸。天之道亦不能靠平素的感官,混沌便因获感官而死。”
此人至少读过不少书,言论里有庄子的思想。秦亮离开了座位,在厅中踱步着,一边“感悟”,一边走到垄上公面前,“那人为何要窥天之道?”
垄上公没有嘲讽秦亮的言论,反倒沉吟不已,好像在想为什么。
“咦?”就在这时,垄上公看向跟前的秦亮,忽然两眼放光。
....
第六百九十四章 似有异相
垄上公张道德先发出了一个声音,反倒提醒了秦亮。刹那之间,垄上公竟忽然伸手、向秦亮的小臂抓来!秦亮顾不得多想,反手击打在垄上公的手腕背部,然后下意识向后一跳,拉开到三尺剑的攻防距离!
几乎与此同时,吴心也探手向腰间,抓了个空,人已赤手空拳奔了过来!
“慢!”秦亮回过神来唤了一声,又道,“卿等不可无礼。”
垄上公一脸茫然地看着秦亮,又转头看吴心,片刻后才神情怪异道:“大王好身手!”
身手好不好先不说,秦亮做权臣,面对任何外人、下意识是有防备心的!但只一小会,秦亮已然醒悟过来,垄上公不太可能是?客、亦无多大的危险。这个老道士被人从蜀地强绑出来,外面那身道袍明显是临时穿上的,衣裳都换了、不可能藏着武器。另外垄上公确定是陆凝的师父,根本没有谋害秦亮的动机。
这时陆凝也?张地提醒道:“师父,这是晋王殿下、大魏相国!”
垄上公拱手道:“老朽唐突了。”但他还是没放弃,一边慢慢往前走,一边说道:“大王的?体很强,似有异相,能否让老朽察觉一下?”
此言一出,旁边一直没说话的两个书佐、还有侍女,都悄悄转头观察秦亮,眼神敬畏、将信将疑,仿佛在看一个非人类!
饶大山一把拽住了垄上公:“说话便说话!”
什么?体?秦亮也莫名有点心慌,难道自己的来历、竟被一个邋遢老道给看出来了?他回顾西厅,内外仍有好几个人,当即便道:“带垄上公下去,先歇着罢。”
饶大山抱拳道:“喏!”
垄上公却急道:“大王,我们再谈谈,大王……”
饶大山不怎么客气,拉着垄上公的手臂就往外走。垄上公盯着秦亮,一副极不情愿走的样子又道,“大王,老朽绝非为了骗取钱财。”但还是无奈地被拽出门去了。
秦亮与陆凝面面相觑了片刻,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秦亮也觉得这老道士十分奇怪,爱跟人反着干!
之前请他来洛阳面见,他死活不来,却是被人强行绑到了此间,见了面也在那里找托辞,什么没有治国之策、长生之术,生怕别人从他身上发现利用价值;现在秦亮只是想让他歇着,还没说直接赶走,他反倒不愿意了,一副赖着不想走的样子!
到了午后,秦亮吃过饭,心里依旧忍不住好奇。
玄学在魏国、有很多人相信,但秦亮对于玄学之事,态度并不确定。若是以前、他是基本不信,原因很简单,唯物论更符合日常经验,世上有不少无法解释的事发生,却也只是听说、并未亲眼所见,不足以颠覆观念。
后来他自己经历了奇怪的事,才不由得怀疑以前的看法;但其中缘由、也不一定是玄学所能解释,所以他只能将信将疑,唯一确定的是、必定有一些人类还没有理解的东西存在。
垄上公也不像有什么预谋。若是预谋靠近一个人,过程之中必有设计出来的巧合!譬如秦亮在某必经之地,正好救下一个正在
被欺凌的美人,那美人就很可疑。
但这个垄上公明显不是,秦亮主动找到的垄上公,动这个念头则是因为陆凝的言论;而秦亮结识陆凝的时候,自己还只是曹爽的参军,逃命到山沟里、才偶然闯到陆凝的静室。
故秦亮不太怀疑垄上公心怀叵测,他多想了一会,乃因看在陆凝的情面上、在必要之时也不好杀掉此人。
秦亮稍微寻思了一会,终于从西厅后门内的木梯上去,来到了阁楼的二楼上。因为阁楼建在台基上,台基上的厅堂位置已经挺高了,所以平时秦亮很少到楼上,一上来便闻到了些许尘埃气息。
不多时,垄上公也被吴心带上了楼,这次没有别人在场。
垄上公应该受人提醒过,这次他没有靠近,看到秦亮、他却又露出了?动之色。他的眼神谈不上高兴,却隐约有点欣慰。
吴心默默地站在旁边,垄上公与秦亮隔着一段距离对视着。阁楼上少有人上来活动、也没什么陈设,显得很空旷。
秦亮主动开口道:“?体是什么?”
垄上公道:“也可以叫灵体。”
说了等于没说,秦亮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躺在棺材里一动不动的身体,便道,“还是叫?体比较好。”他稍作停顿,遂换了一个更准确的问法,“早晨的雾、是由漂浮在空中很小的水珠组成,?体由什么构成?”
垄上公道:“应是混沌。”
秦亮接着问道:“混沌是何物?”
“混沌生于无。”垄上公说了一声,便皱眉想着什么,兴许他也不太清楚、也许只是在想如何表达。
但秦亮想起了一个说法,便是人类的哲学受限于语言。语言无法表达的东西,人就得不到。
空旷的土木空间里,几乎只有一些大柱子,周围忽然安静了下来。秦亮没有打搅垄上公的思索,自己也在尝试理解混沌。混沌这个词在传说里,盘古开天辟地之前、天地就只有混沌。
生于无的混沌、从另一个角度看,可能有别的词汇表述。譬如有人认为真空是一种以太,后来人们又证明以太不存在,但真空也不是纯粹的无,它存在能量级,宇宙成形之后的真空、已经塌缩到了较低的能量级;阴阳之气、即正负粒子,也随之不平衡了。
窥探道的途径,也许不只有数学与科学。但那个至简的大道,无论从什么途径、什么方向,过程都显得尤其复杂而模糊。
垄上公好像卡住了一般,他自己要求与秦亮谈谈,这会却许久都没有再吭声。
秦亮便问道:“?体是人身上的吗?”
垄上公这下很痛快地点头道:“只有人体内才有,别的生灵都没有。”
秦亮又问:“每个人都有?”
垄上公犹豫了一下,说道:“大多人都有,强弱、显隐不同而已。死人和一些失心疯、昏死不醒的人必定没有,若失?体,混沌散去,人便无法恢复神志。”
秦亮说道:“好像灵魂或魂魄一样?”
垄上公摇头道:“不一样
,老朽能察觉到?体,但无法看见魂魄。”
秦亮想到了一些哺乳动物的眼睛,它们有感情、有一定的智能,竟然没有?体。以垄上公的言论,甚至可以延伸出人文主义的一家之言:人是特别的,并非资源或红莉,或许人本身就是一切的目的、唯一的意义。他踱了两步,说道:“所以陆凝说,有奇人能看到经脉,实际上看到的不是经脉、而是?体?”
垄上公道:“非看到,乃察觉。”他说着,又向秦亮缓缓靠近过来!
吴心侧目看过来,秦亮轻轻点了一下头。
垄上公近前,半虚着眼睛,渐渐仿佛进入了入定一般的迷糊状态。他现在的模样,有点像是装疯卖傻、跳大神的神棍了。
没一会垄上公终于醒过来,试探着伸出手道:“大王能否让老朽靠近?体?”
秦亮也试探地问道:“仙人看出了什么?”
垄上公道:“大王体内的?,强且奇异,故而大王走到老朽附近,老朽便立刻察觉到了,一般人隔着距离、?体很难被察觉。而且大王的?体与常人不一样,老朽也不太明白、为何有一些异相。”
秦亮实在不愿意、对陆凝的师父怎么样,但又不想被人窥到秘密,便又道:“仙人为何能看……察觉?体,而我却完全察觉不到?”
垄上公说道:“老朽是靠别人传的察觉。而有的人是靠自己感悟,道祖老子、以及最先提出经脉之说的那个人,应是自己感悟、渡到了彼岸。”
他叹了一声接着说道,“但那样太难了,先要?体天生奇异,然后还能自己找到冥思感悟的法子。奇异百八十年或有一人,但又能自己感悟者、千年难有一人也!所以捷径之法,还是找到奇异?体,以人传人。”
“人传人?”秦亮愣了一下。
垄上公点头,认真地说道:“人传人!”
秦亮道:“仙人的察觉、亦是人传人,所以不求甚解,甚至不知怎么感悟?”
垄上公有点难堪道:“不全知……”
秦亮听到这里,终于伸手握住了垄上公的手腕,垄上公也立刻住嘴、握住了秦亮的手腕,随即沉默不言。
过了一会,垄上公便道:“大王的?体,可能天生比老朽更强盛!可否更清楚地察觉?体?”
秦亮问道:“怎么更清楚地察觉?”
垄上公道:“大王把衣裳都脱了,不要挡着?体,再跟着我的四肢姿势做。”
如果是陆凝要交流玄学,秦亮毫无压力,但面前是个邋遢的老头!他有点尴尬道:“这……”
垄上公说道:“小衣不用脱。”
秦亮这才松了口气,毕竟大丈夫不用太在意,不好意思曝露的地方、全身大概也只有一处罢了。他忍着寒冷,十分痛快地褪下了袍服与里衬。但很快他又发现了尴尬的地方,白色绸缎小衣上、刺绣着一只简单的老虎脑袋。
他便试图分散垄上公的注意力,问道:“我们非亲非故、道家也不讲缘分,仙人为何定要告诉我这些事,只是因为?体奇异者很罕见?”
第六百九十五章 受不完的罪
秦亮问、为何要告诉自己炁体理论,垄上公没有顾得上回答。他也没有被那只刺绣小老虎吸引,反倒打量了一番秦亮的身体,“啧啧”道:“年轻着实叫人羡慕。”
以垄上公的眼神,只是有感而发;但也因此可以看出,垄上公应该真的没有长生仙方,不然没必要羡慕别人年轻。实际上秦亮的身体不只是年轻,虽然他没有刻意锻炼出明显突出的块状肌肉,但他的身材比例与线条、匀称而有力量感,外观很好看。
在垄上公的示范下,秦亮做了个奇怪但并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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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百九十六章 食君之禄
洛阳的冬月间,气温已然很低。若是不穿厚衣裳呆在室外、时间稍长便真的扛不住,与蜀地那种只是僵手僵脚不一样。
王宫前庭阁楼的西厅里屋,炉子里红彤彤的,烧着河内郡运来的上好石炭。
炉子上连接着一截铁皮卷成的铁管,煤烟便顺着铁管、进入建造在墙壁上的砖土烟囱,然后排出室外。饶是如此,石炭燃烧依旧有气味弥漫在屋中,不过里面的椒房、便完全没有烧石炭的气味了,只有淡淡的花椒清香。
椒房中那卷写在竹简上的《素女经》依旧在那里无人问津,不过屋中之人、是秦亮与一个老头。吴心穿得整整齐齐,只在旁边看着不说话。
秦???????????????亮与垄上公都没有***,只是去除了厚重的裘衣外袍,仍旧穿着里衬。大多时候、垄上公都没有触碰到秦亮,偶尔倒是会用手掌贴着秦亮的肌体慢慢移动,为之引炁。初时秦亮根本感觉不出来、垄上公究竟在干什么,见垄上公闭着双目推动手掌,秦亮甚至有一种正在接受盲人按摩的错觉。
但此时秦亮也明白过来,垄上公无论是引炁、还是察觉,都不需要***衣服!昨日秦亮脱得只剩一条小衣,完全不必要;估计垄上公只是搞不清楚「异相」,因为好奇,才会想用他自己的炁体、尽量贴近秦亮的炁体。此事让秦亮有点生气,不过他想知道、炁体是否确实存在,故而忍了!
随着垄上公引炁,秦亮竟真的有了一些感受,便是恍然之间、觉得内脏血液与头顶有什么明显的触动!也不知道是否属于心理错觉。秦亮提及此事,垄上公却道:「大王还完全不能察觉到炁体,不过正如老朽所言,炁体会影响肌体,故大王感觉到了肌体的反应。」
反正疗效不明显、效果很缓慢。垄上公告辞时,精神倒显得十分呆滞、反应迟钝,大概也需要时间汲取混沌、修复自身的炁体?
之后秦亮只是每天下午、才在西厅里屋召见垄上公,引炁到傍晚;别的时间,并未耽搁他过问军政事务。
毕竟就算垄上公所言都是真的,炁体也无法改变人
的处境、朝廷形势,几乎不能直接影响到现实。譬如垄上公自己,听说他提前数日、便察觉到了凶兆,但还是被人绑来了洛阳,毫无办法反抗!如果秦亮在现实里把事情搞砸了,炁体帮不上他任何忙,肉身被灭、则炁体亦将消散。
十一月下旬,相国府派往幽州的使节回来了,同行到洛阳的人、还有卢钦与张华。
放羊者张华在洛阳毫无人脉,也没有住宅和产业,便径直跟着使者、一起到了相国府面见秦亮。
张华弱冠年纪、非常年轻,相貌仪表相当不错,面部棱角分明、五官端正,长着浅浅的山羊胡,文士打扮、却又不乏正直干脆的气质。难怪当初他的涿县???????????????同乡、已经身居中书监高位的刘放,会看上张华,想把女儿嫁给他。秦亮与他交谈了一会,感觉此人不卑不亢,口齿清楚、说话有条理,几句话就能听出,这是个辨是非、明事理的人。
秦亮甚喜,至于张华的文才都不用考验,弱冠年纪写的文章、已能入名士山涛的法眼,必定不会差。正好相国府缺个大农,秦亮当场便征辟张华为大农。
礼聘的财物照规矩给予。除此之外,秦亮还专门送了城东的一座民宅给张华、又在洛水南岸送小庄园一座,如同当初秦亮刚到洛阳、得到的待遇。
果然刚到洛阳、几乎什么都没有的年轻人,对于有地方住、稳定的土地产出很在意,宅邸简陋也不会嫌弃。张华十分高兴,声称「大王知遇之恩、没齿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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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华辞别之后,钟会与朱登走进了西厅,两人带着一只木匣揖见。秦亮打开木匣,只见里面是黄灿灿的铜钱!
秦亮的目光、从钟会与朱登脸上扫过,尤其在钟会身上稍作停留。不得不说,钟会既有文采、也有才能,这么短时间就把样品献上来了!羊祜那句「有才无德」的评价,应该没错。
此事要找有经验的熟练工匠,需要地方和工坊,原料、燃料、工具,订立法令规矩,还得与朝廷府寺文书来往,以便在程序上合法。总之算是一件比较复杂的事,需要协调各方人员,没点才干
难以顺利做成。
「办得挺快。」秦亮随口说了一声。
钟会马上从容地说道:「大王亲***代的事,不能不快。」
秦亮立刻抬眼看去,不禁笑了一下。他拿起一枚铜钱在手里反复察看,正面铸着四个字「晋国通宝」,反面两个字「壹文」、上「00」下「1」的阿拉伯数字版号。他又在手心里试了试重量,分量是足的,大概比较差的魏五铢重一倍;因此中间的方孔很小、不再像魏五铢一样大得像个铜圈,做工也很美观,上面还有花纹。拿起这枚铜钱,人们应该立刻便能感受到,晋王国铸钱满满的诚意!
面值一文、非五铢,是当时秦亮与马???????????????钧、相国府属官们一起商议的结果。秦亮不想再用重量单位、去定义钱币,所以提出了「文」的单位,这也不是他原创、唐宋明清都用文,只不过魏朝人还没使用。单位都不一样,所以晋王国现在的换算规则,是一文新钱、抵十株旧钱。旧钱只认魏五铢与魏小钱(毕竟还是魏朝天子治下),不认汉五铢,什么吴国的大钱当五千、更加不认。
质地并非普通的铜,而是黄铜。当时马钧提出,把铜矿与益州药金(炉甘石)一起炼制,可以获得黄铜;实际上黄铜里面,小半含量都是锌,可以大量节约铜矿。于是秦亮采纳了马钧的主张。
世人可不管铜钱里面的铜含量如何,这黄灿灿的颜色光泽极好、仿佛含有大量真金似的!定能让世人接受。
秦亮把手里的铜钱放进了袖袋,点头道:「卿等干得不错,此乃一功。」
钟会道:「仆等所为大王之事,皆是本分。」
朱登也附和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不过此言也只能朱登说,他是晋王宫的官,钟会属相国府、名义上还是朝廷官府。
秦亮说道:「圆、方、厚的尺寸,以及重量都要固定,今后每一批铸钱都照此标准,不得变来变去、朝令夕改。卿等拿去给陈长史看看,回头再议。」
「仆告辞。」朱登揖拜道。钟会也执拱手之礼,但没有要走的意思。
第六百九十七章 冥思其间
钟士季上前,沉声告诉了秦亮一件事:「卢钦到了洛阳,并未前来拜见大王,却先去了孙太尉府上吊唁。」
秦亮目光上移,用随意的语气道:「卢家与孙家都是幽州范阳郡人,本是同乡。」
不过以前没听说,卢孙两家有什么来往。毕竟卢植曾是名满天下的经学大儒;孙礼原先只是个处境狼狈的武夫,别人救了他的性命之后、他把仅有的家产都送了,在士林也只能算是附庸风雅。以前卢家人可能根本看不起孙礼!
反倒是孙礼在做扬州刺史时,征辟过一个卢家旁支的人、叫卢方。秦亮也认识那卢方,除了会卜卦,没???????????????看出有什么才干,却被孙礼重用为治中从事;但两家的关系,似乎也仅限于此。这会卢钦主动去孙家吊唁,多半是因为秦亮的关系。
钟会可能想暗示,卢钦是个钻营之辈!但钟会做事、妙就妙在这里,他只说事情,并没有要左右秦亮判断的意思,即便谗言、也不会让人不悦。他没有评价卢钦,什么都没说,却又什么都说了。
但秦亮并不在乎卢钦的作为!卢钦那样的人、与放羊者张华是不同的,只要卢钦愿意接受征辟、公开表达卢家的立场,对晋王宫就有了好处;管他是出于什么考虑,还要求那么高做什么?
「范阳郡正是以前的涿郡,确是同乡阿。」钟会面带笑意,接着揖拜道,「仆也请告辞了,这便奉大王之意、将钱币送去相国长史府。」
秦亮拱手还礼。待钟会的背影到了西厅正门时,他又不禁侧目看了一眼。
钟会出身太好、做校事令肯定不合适,司隶校尉监察官员,倒好像挺适合钟会。但秦亮当然不会让他做司隶校尉,因为司隶校尉不仅可以监察官员、也能调动司隶的人力物力,在洛阳属于一支不可忽视的力量。东汉权臣梁冀,权势滔天、随意就杀皇帝,最后就栽在没能控制司隶校尉。
包括文钦也是如
此。在文钦落魄逃亡之时、得到过秦亮的救助,他应该不太可能反对秦亮。但秦亮目前仍旧不会把文钦、用在要命的位置上,爵位食邑赏赐倒不会亏待了他。因为文钦是谯郡人,就是曹家夏侯家的老家;当年曹爽对文钦百般纵容,主要也是这个原因。
东宫永安殿正殿里,那座高高台阶上孤零零的宝座、是皇帝或皇太子坐的地方,给秦亮的印象很深!正殿里没有人,反而让秦亮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可能是因为、当时秦亮正好在想,有很多人都栽在了最后一步!因此秦亮目前仍要谨慎走稳。
每日下午,秦亮依旧去阁楼椒房???????????????引炁。一直到十一月底,引炁已折腾了半个多月,效果其实不太明显!但又似乎有点感觉。垄上公言,前些日子都是在引炁,是为了让秦亮的炁体显现。
终于到了察觉的阶段,垄上公一面激发的秦亮炁体,一面让他抛除杂念、集中注意于体内。
秦亮不思考问题的时候,却很容易会想到那些白的、红的意象,甚至仿佛在黯淡光线中看到了虹色细小柔软的不规则小颗粒,有时还能想起玄姬的音色、细致到她换气的声音。幸好察觉炁体没那么神奇,垄上公显然不知道秦亮在想些什么。
不过察觉的时间极长,秦亮会用各种各样的姿势坐、或跪坐,唯独不能躺。他没法睡着,又无事可做,所以并不会一直有杂念,仿佛从无聊、来到了昏昏沉沉的状态。
他开始有一些奇怪的感受。比如忽然发现,自己在这间椒房的场面、已经经历过了!不是昨日的经历、也不是月初的经历,而是在某个遥远的时刻经历过!
秦亮偶尔也有过类似的感觉,走到一个地方、便觉得当时的事已经做过,这应该是心理学范畴的情况。但此时的感觉
又不一样,便是更加强烈、更加笃定!
那种似曾相识的感受,并非事情本身,而是一些细节,包括对光线、景象
的真切感受。而且平常出现这样的感觉、只会是偶尔不经意之间,可能过几个月一年都不会再发生;但如今秦亮是不断地产生如此念头。
他甚至听到了某种真切的声音,「哗、哗……」有点像遥远的水流,但是更加细腻流畅。
秦亮忽然回过神来!刚才那种感觉、声音全都消失了,而且他想要回味时,竟然想不太起来了。明明还记得大致发生了什么,但那种细腻真切的感觉已然消失不见,而且无法回忆。
他甚至怀疑,记忆是不是存在两种不同的方式?为什么自己能想起、昨日在现实中的所有感官,却不太能记???????????????起刚刚发生过的细节?
秦亮的情绪也有点变化,开始设法对垄上公描述自己的感受。默默陪在门口的吴心,也投来了异样的目光。
这样的心情,就好像孩童对周遭的感官、什么都有新鲜感,所以很容易憿动。秦亮也隐约有了一种全新的感官,所以觉得新奇。
垄上公长呼一口气,欣慰道:「大王的炁体果然很强,这便是冥思!」
秦亮道:「我进入冥思和察觉了?」
垄上公的反应迟钝,愣了一会才回应道:「渐入冥思,察觉先要找到冥思之道。今日便到此为止罢,明日老朽便告诉大王冥思心法,大王或许快要察觉了。」
秦亮这才稳住情绪,故作淡定地说道:「仙人是否需要休息几日?」
垄上公怔了怔,摇头道:「起初的引炁最难,老朽只能靠自身的炁体、为大王引炁,易发生混沌的散乱。如今只是激发,反倒没那么难了,只是要点耐性。」
秦亮听罢便道:「那仙人回住处好生歇息,若需要衣食用度、都可以告诉奴仆,不必太拘谨。」
虽然秦亮还没有察觉到炁体,但先前神奇的感受、已经鼓舞了他。他认为垄上公或许并未故弄玄虚,而是真的能察觉到一些奇妙的东西。
第六百九十八章 第一场雪
一旦渐入冥思,之后的进展就很快。不到腊月,秦亮已可以入冥思状态,然后就能勉强“察觉”了!
于是垄上公再也没来过西厅里屋,他要先恢复一段时间炁、便准备辞行;因为只要秦亮开始察觉,接下来就能自行引炁、也能慢慢察觉到周围的混沌。
此番经历比不上穿越那么神奇。乃因聚集混沌的炁体、本来就存在于人们的身体里,随着出生和成长而渐渐形成;它不是灵魂,大概是一种物质,也可能是介于有和无之间的东西,至少还能叫人朦胧地理解。但这也比较新奇了,以前秦亮根本没想到,混沌是存在的、而非完全抽象的概念!
不多时秦亮见了陆凝一面,听说“张夫人”的身体又不舒服。陆凝也不知道原因,估计是南方人仍不适应洛阳的冬天。他从蜀地刚回到洛阳那天、潘淑来道贺没见着人,不过后来自然是见过面的。秦亮忽然来了兴趣,便又要亲自去见潘淑。
察觉别人的炁体,确实有点像经脉的形状。秦亮现在还没用过,用处除了知凶吉、好像还能诊脉?通过炁体的变化异常,而找到病源位置?
临近腊月,空中终于飘起了稀疏的雪花。雪落无声,在不知不觉间愈来愈大。
内宅东边的小庭院里,潘淑的心境很差。她的身体不舒服很久了,或因用火取暖的缘故、下巴一侧又长了两颗淡红色的痘,关键是莫名的担忧、
让她的心情也相当不好。
就在这时,她忽然才从门缝里发现,外面好像下雪了!潘淑随即打开房门,顿时漫天的雪花映入眼帘,“呀!”突如其来的恢弘风景,终于让她顿时有了惊喜。
她抬头欣赏着今年的第一场雪,便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了门楼之内。隔着空中的雪花,朦朦胧胧只有个黑色的人影,但走路的姿势、潘淑也能认出来!
这次潘淑没有出声,但心里的惊喜更大。秦亮好像比较忙碌,并不是经常能见到!
说来也奇怪。当初被马茂拐来洛阳时,潘淑非常害怕与绝望,恨不得打自己几耳光、骂自己愚蠢至极,想要呿死!那些被拐骗之后的非人待遇,她也不是没听闻过,为何自己堂堂吴国皇后、竟会去相信马茂?若是像传闻中被拐女子那样的遭遇,真不如在太初宫被宫女勒死了好!
然而到了洛阳大将军府,潘淑一见到当时还是大将军的秦亮,她便直觉自己很安全。果然已经过去了一年,潘淑在此不缺衣食,也没人限制她去哪里,还能经常见到姐姐和姐夫;秦亮竟然都没有想强迫婬辱她。不知道为何,潘淑还觉得秦亮十分亲切、有一种莫名的依赖感。但她又觉得,自己这样的想法不太对!从秦亮三个月攻灭汉国来看,他要灭掉吴国的说辞,可能是真的!
没一会,秦亮的身影便穿过风雪后面的走廊,俊朗的脸庞
也愈发清晰。他向门口走来时,拱手道:“天气很冷,王后别只顾雪景,当心风寒阿。”
他的声音非常好听,温和均匀、不失中气力量,而且在淡淡的随意之间、又藏着关心。只有一句话,气氛便好似变得温馨了起来。
潘淑也款款揖拜道:“许久不见,幸会大王。”
她让开门口,做了个邀请秦亮的动作。秦亮也客气地说了一声,“请。”
秦亮进屋后也不拘谨,径直跪坐到了炉火旁边。潘淑轻轻掩上房门挡风,过去跪坐在旁边,将下巴右侧生的痘、避开秦亮的视线。
炉子上烧的水已经沸腾了,不断飞出白汽,倒让干燥的冬天空气多了几分湿气。潘淑道:“我为大王煮点茶罢。”
秦亮微笑道:“不必了。”
潘淑也不勉强,随口道:“大王似乎一般不喝别人的东西。”
秦亮摇头道:“我现在喜欢喝泡茶,益州的花茶最香,回头我给王后送一些过来尝尝。”
“是吗?”潘淑娇美的脸上、一双漂亮的大眼睛看了秦亮一眼,露出了一丝不易叫人察觉的笑意。
对于她稍微的一点质疑,秦亮并不在意。他抬起手臂拂了一下宽袖,做出一个放松的姿势,脸上带着那种熟悉的傲气,但微笑里又有随意的洒脱。
潘淑想到秦亮的功绩与身份,脱口道:“大王愈发有贵气了。”
秦亮有些疑惑道:“贵气是什么样的气?”
潘淑愣了一下,寻思片刻道
:“大概是言行讲究,有距离之感、以及防备心。”
秦亮有点尴尬道:“我出身地方小豪族,长兄只在郡府做过小官,想来我与王后的出身差不多,后来的境遇变了而已。”他的手摸了一下脸颊下方,“从前线回来有一些日子了,可能又养白了点。”
潘淑若有所思地轻轻点头。这么一说还真像,她父亲起初在吴国也个小官,后来被治罪了。
她抬起头时,发现秦亮的目光在仔细观察自己。他随即说道:“王后不太舒服?”
“应无大碍,陆师母来过,说我可能只是气候不适……”潘淑刚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了自己心情不好的缘故,便又懊恼地说道,“那天大王的庆功宴,我就不该露面!当时有人与我说话,我没法掩盖自己的口音。此事若传到建业,有人能猜出来罢?”
秦亮沉吟片刻道:“吴王孙仲谋已病卧在宫,现在弄权的人是全公主、孙峻等人。他们即便能猜到,也不会告诉吴王,只担心吴王后悔想改立太子、徒增变故危险。”
潘淑想了一会,觉得秦亮的见解、好像颇有道理。
秦亮的声音又道:“王后的行踪只是没有公开,保密工作并不严谨,正因后果不会多严重,卿不要太担忧了。况且不仅是王后的口音,王后的姐姐姐夫住在外面,他们的口音又如何掩盖?想要保密,除非卿等几个人、都完全不与任何人接触,日子怕
不太好过。”
潘淑只有“唉”地轻叹了一声,缓缓点头。
秦亮立刻又说回了刚才的话题,观察着潘淑道:“王后不适,让我看看经脉?”
潘淑诧异地说道:“大王会诊脉吗?”
秦亮道:“会一点,但我是向高人学的。”
潘淑便未多想,把一只手从宽袖里伸出来。秦亮坐近旁边,用食指中指切在了潘淑的手腕上。
她手腕上细腻娇嫰的肌肤、立刻感觉到秦亮粗糙溫热的手指,他过着锦衣玉食的日子,没想到手上还有点粗。肌肤接触,潘淑心里顿时有点緊张,她抬眼看了一眼秦亮的侧脸,却见他一副认真专心的样子,好像真的会诊脉似的!然而他一个权臣相国、大王,有必要向郎中学什么诊脉?
过了一会,秦亮的眉头微微一皱。潘淑忙问道:“怎么了?”
秦亮恍然道:“别担心,只是王后的经脉不太明显,我得靠近一些、用别的法子察觉。”
潘淑幽幽问道:“什么样的法子?”
秦亮看了一眼旁边的炉火,说道:“卿把裘衣去除,照着我示范的姿态。”
潘淑有点警觉地看着秦亮,灵动的目光在他脸上拂过,她觉得秦亮又有什么坏主意,但看他的神态又不太像?这时又听秦亮的声音道:“裘衣太厚重了,里面不是还穿着衣服吗?”
这时潘淑想起来,裘衣下面不是里衬,还有一身很薄的深衣,至少不会只穿着里衬那样衣冠不整。她
便依秦亮之言,轻轻解开裘衣,露出了里面浅棕色偏黄的麻料深衣。
深衣还是潘淑从吴国带来的换洗衣服。别看它是麻,实际上比丝绸还要贵得多,这种料子叫贮麻,非常轻软舒服、穿在身上仿佛没有重量似的。
在秦亮的演示下,潘淑做了个十分奇怪的动作,她坐在筵席上,双腿分开伸直、双臂抬起展开。秦亮竟然坐到了她的背后,潘淑顿时感觉耳朵发烫。好在秦亮没有强行抱住她,甚至没有接触,她便只能荭着脸无所适从。明明两人的身体隔着一点距离,潘淑却忽然被硌了一下,差点没反手去抓,但她立刻回过神来了,忙放下胳膊回头沉声道:“大王,我还是有夫之妇!”
“什么,哦!吴王还活着。”秦亮深吸了口气,沉默片刻、语气严肃道,“我并非有意,王后信吗?”
潘淑心道:我有时候做的事是有点蠢,但君也不能把我当傻子罢!
记得第一次在此间见面,因为潘淑刚换的衣裳不合身,待顿首致谢之后秦亮便如此抵着她。当时潘淑拒绝了,过后竟然还隐约有点后悔,不仅是因为好奇、而且她真的是第一眼看到秦亮便有好感。此时她的心绪照样十分复杂犹豫,然心底是明白的,这样做当然不对!
不过处境如此,人在屋檐下,秦亮明明可以不管她的意愿、径直强辱她,却偏偏要想出如此拙劣的借口。潘淑并不害怕,
反而觉得挺为难他了。
.......。.......。.......。.......。.......。.......。.......。.......。......
第六百九十九章 观病灶
炉子中的木炭几乎看不见明火,只有木炭本身的亮光、如同铺子里烧红的铁,烤得上面的沸水汽从盖子缝隙间挤出来,“哧哧”冒着白烟。
秦亮的眼前,轻软贮麻布的纤维非常细,泛着植物本身的浅黄色泽,也很透气、故此挡不住那若有似无的香气,难怪明明是麻布,却比丝绸织物还要贵。布料并非平直的,而是自然而然地支撑起了美妙的弧度,除了前后高低的落差、两侧也有优美弯曲的线条,中间只堪一握,叫人忍不住有一种、想知道能否双手握住的冲动。好在他并未那么粗嚗无礼。
他便是被这稀罕名贵的贮麻料子、分散了注意力,干扰了严肃的学问态度,他深吸了口气道:“王后或许不信我的说辞。不过既然这样了,再让我看一下经脉罢。”
潘淑颤声道:“我知道大王想做什么!”
秦亮还想解释和狡辩,只是忽然意识到,这样的理由着实太荒诞、换作自己也不会信!
无论如何,他总算成功了、已察觉到潘淑的炁体,只是还没明白病灶在哪里。五脏肌体血液的情况、能影响到炁体反应,其实沉下心之后,应该就能慢慢发现病在何处。
不过他倒是很容易就察觉到了凶吉,潘淑的“经脉”隐约是白色偏亮,这便是对炁体本身稍有吉兆。所以能初步判断,潘淑不是什么大病,至少不会危害到性命。
实际上炁体没有颜色,就像眼睛看到的颜色、其实是光的波长在大脑中的解码。“察觉”并非视觉,自然没有颜色,然而人会把平时熟悉的感官、联想到察觉上,所以它好像有了颜色形态。
秦亮干脆伸出手掌,想让潘淑的双臂抬起来、恢复刚才的动作,手掌不甚按到了她的臂下与躯干侧面。触觉闪过他的脑海,秦亮仿佛听到了“嗡”地一声。潘淑急忙扭头道:“大王不要这样,今天还是算了罢,我毕竟是吴国之后,应该守妇德。”秦亮遂随口道:“王后貌美如仙,已在府上住了一年,就算真的一直守德,谁会信?我估计卿的姐夫、姐姐都不相信。”
潘淑听到这里不吭声了。
寻常秦亮并不想强迫女子,今日亦非处心积虑而来。但他也不知道、是否强求了潘淑,主要是潘淑的反抗不果断,她起初真的是在抗拒、并非欲拒环迎,只是让人觉得犹犹豫豫、逡巡徘徊。
秦亮也终究放弃了研究诊脉,古代皇帝都会因沉迷声色而变成昏君,秦亮自然也没法时时克制。不过他诊脉没瞧出一个所以然来、亦未诊断出潘淑的病情,倒发现人的身体感受、确实会影响到炁体的运行形状。不时他便能发现,潘淑的经脉很活跃,有炁迅速向上游动扩散。于是秦亮不断调整尝试,好奇地“察觉”潘淑的炁体运行状态。
没过多久,秦亮便只得离开了此间,连辞别的礼节都没有。
透过柳絮般的纷纷雪花,秦亮立刻发现了斜对面门口的人影一闪,好像是那个小宫女、被潘淑从建业带到洛阳的人。宫女大概以为,秦亮没有发现她,愣是躲在门后不出来见礼。
秦亮走到了敞开的厢房木门外,稍微侧目驻足片刻,除了呼啸风声没听到动静,他便继续沿着檐台往外走。
一些琐碎的画面闪过了他的脑海。譬如在謿虹色的脸上、潘淑下巴右侧皮肤外面,长的那两颗上火的痘,因颜色变深更加明显。
到了门楼附近时,一阵寒风夹杂着碎雪扑面而来,秦亮感到一阵寒意,抬头看了一眼天空。此时他忽然又想起了离开房间之前,潘淑陈在木案上的样子,她已经昏睡过去了,带着一瀑青丝的头仰悬在木案边缘,亦不自知,完全未能尽兴的秦亮看了一眼,有过一个大胆的想法,终究因怜惜之心而放弃。不过秦亮也发现,自己能“察觉”之后,感官似乎变得强煭敏锐了、行动能力也愈发迅捷,或许只是心理作用?
待秦亮走出门楼之后,先前躲在厢房里的小宫女才走出来,急忙到厅堂里察看。
潘淑在朦朦胧胧中听到哭泣声,这才醒转,发现是那个小宫女、从太初宫跟着来洛阳的十余岁的女孩儿。小宫女“呜呜”哭得很伤心,心疼地说道:“殿下被别人欺负了。”
没想到,以前在太初宫、身边有那么多宦官宫女,却没两个忠心的。反倒是这个不起眼的小宫女,会如此死心塌地跟着潘淑。
潘淑急忙从木案上起来,又用盖在身上的狐青裘大衣裹住身体,坐到了筵席上。她目光闪烁地看了一眼宫女,蹙眉有气无力地小声道:“不要哭了,我没什么要紧。”不过她回忆起来,也觉得很意外,她的儿子都有七八岁了,今日方知、自己仿佛从未经历过人事似的,不知道原来是怎么回事。
宫女年纪小,疑惑地看着潘淑道:“殿下几乎丢了性命,要不找个郎中治伤?”
潘淑实在很不好意思说什么,幸得宫女一脸认真和担忧的样子、似乎不甚明白,潘淑便摇头道:“我没有受伤,什么郎中实在是,唉!”
都说了没事,宫女却仍上下打量着潘淑、一副不相信的样子,潘淑只得又好言道:“人在他乡,在别人的地方上寄居避难,难免会受辱,晋王现在才这样,已经算以礼相待了。”宫女看着潘淑,点头轻轻应了一声、小声说道:“妾在吴国就听说,晋王是个凶残可怖的武人,之前妾见过了他、还不信,不料果然如同传言!一点同情心都没有,殿下哀嚎叹息也没有被饶恕。妾也被吓到了,恐惧得浑身发抖,想来救殿下、却怎么也迈不动脚。”
潘淑愣了一下:“什么?”随即感觉,脸颊被炉火袭得磙烫。
宫女的声音道:“天气太冷,妾本来关着门在屋子里取暖,忽然听到了声音,风声之中,就像风雪中觅食的孤狼鸣叫,接着传来如狼的呜咽。起初妾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虽然早知道北方有野狼,但这里毕竟是洛阳都城阿!妾便打开厢房房门细听,这才听清,就是厅堂里传来的竟是殿下之声。每过一小会妾便听着瘆人,妾真是又心痛又害怕。殿下身份尊贵,身体娇弱,哪里受过这样的苦?”潘淑瞪了宫女一眼道:“别说了!”宫女只得缩着脖子住嘴,不过她刚才提到的每过一小会,潘淑也觉得挺神奇。
怔怔出神了片刻,这时潘淑感觉背上有点不适,下意识便反手去挠,但身上紧紧裹着狐青裘、就是毛皮大衣,袖子也很厚、十分笨重,她顿时感觉心慌难忍。潘淑便叫宫女帮忙,伸手到裘衣里抓了几下,她随即松了口气,坐在筵席上安静下来。她想起了刚才的思绪,秦亮好像能准确地知道她的感觉与心思似的,十分奇怪。
潘淑沉默了良久,才恍然道:“今日见闻,卿不能告诉任何人。”
宫女一脸不解,迟疑道:“喏。”
潘淑遂解释道:“别人当然要猜测、我会受辱,但晋王在外面的名声很好,谁也不能确定。总之会好一些。”
宫女这才用力点头:“妾会保护殿下的清誉。”
潘淑蹙眉道:“最重要的还是吴国的陛下,一国之君岂忍让他受辱?不管怎样,陛下当初让我脱离织室苦役,曾有恩情。”
宫女小心道:“妾知道了,绝不会出卖殿下。”潘淑叹了口气,越想越觉得愧疚。便在如此复杂的心情下,她胡思乱想之间、竟忽然想到了在建业城时听到的一种食物,便是蘸上佐料生吞海蛸,她从来不敢尝试、想想活物在口中便很可怕,仿佛还会往更深的腹中爬似的,当然她寻思、应该只是一种奇怪的错觉,不可能真的发生那样的事。不过那样错觉,倒正如她此刻的心情、乱得纠缠不清。
……因为去的时候没有下雪,秦亮回前庭阁楼时,自然也懒得去找伞。他走到台基上,回顾周围,没见到陆凝的身影,连吴心也不知道去哪了。他只得深吸一口气,按捺住内心浮躁的心境,只等一会早点回内宅找令君等人。
秦亮走过西厅,对向他顿首的书佐点了点头,径直走进里屋。见大木桌上放着一叠纸,他遂走到桌案后面,坐到了舒适的椅子上。感觉是有点浮躁不适,但他的心情倒是大好!
“察觉”的用处,给别人诊脉、感受别人的炁体异常,只是其次。最重要的是,可以准确地提前知道、炁体本身的凶吉!
毕竟权臣是比较危险的职位,他的心境是没法完全放松的,或多或少都怀有担忧,提防有人会不讲规矩。平常除了谨慎一点,只能尽量别把世人的仇恨、往自己头上揽,减少隐患的源头。如今秦亮只要沉下心、察觉一下自己的状态,立刻就莫名多了几分安全感,他估计今晚睡觉都能变得踏实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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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章 胸怀宽广
猜疑潘淑在魏国洛阳的人,已经不是一个两个,却好像只有吴国皇帝孙权、还没听到风声!
乃因孙权已病卧在榻,几乎无法起身,病情还在持续加重。无论是青杠枝与活螃蟹泡酒的偏方,还是御医郎中的汤药,都对他的病毫无作用!孙权有时候会因抽筋震颤而难受异常,使得性情异常暴躁,在病痛的折磨下日渐消瘦。孙权在清醒的时候,终于认清了处境,开始任命辅政大臣、为身后事做准备。
人不得不认命,哪怕是从乱世过来的英雄,熬死了同时期的各方豪杰,也终究要迎接那一天的到来!孙权任命将军诸葛恪、将军吕据、侍中孙峻、中书令孙弘、太常滕胤为辅政大臣,共同执掌朝政。其中孙峻是宗室,被撤了侍中、?卫都尉的官职,封为?卫将军、都乡侯,掌建业禁卫。
孙峻实力大涨,暂时又联盟了前太子孙和那边的诸葛恪、联姻朱据儿子;自己本身却是鲁王孙霸的党羽,与全氏、步氏等大族交好。一时间形势是一片大好,他整个人都感觉轻飘飘的了!什么前太子、鲁王,都只是别人的棋子罢了,现在孙峻还在乎那些做甚?
若非曹魏那边武德充沛、穷兵黩武,三个月就攻灭了汉国,让孙峻感受到吴国外部的巨大压力;孙峻真有一种走上人生巅峰的感觉!
孙峻离开太初宫时,沿路所有见到他的人,都据礼甚恭、百般讨好。但他很快遇到了朱公主孙鲁育,朱公主却不怎么理会他,只是揖了一下。
不过孙峻并未往心里去,不仅是因为朱公主的身份地位,而且孙峻一直就对朱公主很有好感。有时候他与大虎相处,心里还会想着朱公主。大虎的头发比较?密、长得也不怎么漂亮,孙峻喜欢大虎,说不定就是因为大虎的眉宇之间、与她妹妹多少有点像?
“孙弘发出的那道诏令,事先我并不知情。”孙峻沉声示好。
朱公主看了他一眼,只是“嗯”了一声,正待要走。
孙峻赶紧又道:“殿下想知道潘皇后在何处?”
果然朱公主迟疑了一下。孙峻立刻抬起手稍稍做了个手势,身后的随从便弯腰作拜、站在了原地,孙峻独自往东掖门旁边的宫墙下走。朱公主在原地站了片刻,也止住身边的侍女,随后跟了上来。
孙峻主动开口道:“公主在找潘皇后的下落、派潘翥去洛阳送信的事,我是知道的。”
朱公主蹙眉道:“那又怎样?朱熊朱损告诉汝了?”
孙峻不置可否:“我要知道的事,自有办法。”
朱公主竟道:“将军不愿意说便算了,我现在已不想知道。”
一句话倒把孙峻给噎住了,他本来想以此为饵,对朱公主提出一些改善关系的要求,结果朱公主一句话、便堵死了他的思路!
孙峻顿时有种十分奇怪的感受,好像不上不下的。他喜欢权势带来的快意,可以让别人做不愿意的事、付出不愿意给的东西
,还不能表现出丝毫不满不悦的情绪、惹他不高兴。但是像朱公主这样,仅靠?力难以威服的人,他反而兴趣更大!却不知是挑战带来了情绪,还是朱公主本身让他在意。他的目光从朱公主饱?鼓囊的衣襟上扫过,冬季穿着厚实的深衣、也能看出美好的轮廓,容貌仪表雍容大方,又有娇美之色,难怪宫中旧人称、朱公主有乃母之相。
“我们有魏国的奸细,打听到有个江东口音的绝美女子、于晋王府出现过,可能就是潘皇后。另外晋王府外面,也有人见过说江东口音者,潘皇后的姐夫、姐姐不也离开建业了吗?”孙峻径直说了出来。
朱公主轻轻冷笑了一下,目光却不在孙峻脸上,收住笑意才看了他一眼。
孙峻道:“我们都是孙家人,我还信不过公主?”
但实际上孙峻现在根本不怕、朱公主把此事告诉皇帝。辅政大臣人选、朝廷?力已经分配妥当,现在皇帝连睡塌都不能起,根本无力再做出什么改变。孙峻都不用自己操心,全公主就绝不会允许、前太子重新得势!现在还不能认定潘皇后在洛阳,就算确定了,也可以称是马茂恩将仇报、丧尽天良的?架挟持!
孙峻不仅不怕,就在昨天、他才从诸葛恪司马师等人口中得知密报,还提出要主动告诉皇帝!理由是以防还有别人、猜到了潘皇后的下落,先告诉皇帝,引得皇帝对他们几个人不满。但诸葛恪等人照样不重视,显然他们如今也不太担心谗言了。
没听到朱公主的回应,孙峻又好言相劝:“人活在尘世,总得顺大势、识时务,朱损已愿意不计前嫌,殿下之女亦将与六皇子联姻,殿下何必再与全公主过不去?”
朱公主终于少了点清高,语气也似乎缓了一些:“将军可能有些误会,我与大姐并无什么过不去的事。”
孙峻立刻叹道:“前太子与鲁王的事将会和解,以后殿下会明白,我是一心为了我们孙家,对家族看得比什么都重要。一切都是为了大局!”
朱公主不动声色道:“若是将军有此胸怀,实让人欣慰。不过吴国最大的危险,如今恐怕不在国内,将军早作准备、想好怎么抵挡魏国秦亮的攻势罢!父皇一心念着社稷,最担心的也是此事。”
孙峻愣了一下,拱手道:“殿下言之有理。”
朱公主还礼道:“没什么事,我告辞了。”
孙峻站在原地,忍不住又多看了两眼朱公主走路的背影,心里莫名的恼怒逾盛,却又因为朱公主是宗室、有些于心不忍,不好轻举妄动。这要是换作别的妇人,孙峻非得让她见识一下什么叫不识抬举!
兴许很多妇人都容易高估自己,不仅朱公主,全公主亦是如此。孙峻是知道的,全公主一直把他当作受宠幸的一方,最近因为年龄相貌、或者腻了的缘故,她竟然挑三拣四、有点嫌弃起孙峻了。然而谁才是被宠幸的一方?全公主因为是皇帝宠爱的亲生女儿,才能这么弄权,一旦皇帝
不在了,她一个妇人根本没有名正言顺的名义干政,也不是辅政大臣,到那时、看是谁依靠谁!
不过很快孙峻竟发现,朱公主似乎能看明白形势?她听说了潘皇后的下落、居然没有急着告诉皇帝!而朱公主是皇帝之女,当然是可以面见皇帝的。以前朱公主从不干预朝政、甚至连好歹都不说,好像不关心一样,孙峻还以为她完全不懂。
……从洛阳送回来的密报,除了疑似发现潘皇后的下落,还有一件小事。
当然获取密报者、都是司马师的人,只有魏国校事府的卧底,才能从大臣士族家眷的闲谈中、听到晋王宫里的事。而吴国校事府在国内的消息还算灵通,在魏国却没有找到路子,奸细难以混入魏国官场。
司马师把有关潘皇后的消息、先告诉了石苞,然后告知了诸葛恪与孙峻。但另一件事他没说,便是柏夫人的传言。
据说柏夫人怀恨在心,她被王凌抢入府中之后、便设计以美色引?秦亮,从而挑拨两人的关系,想让王秦两家内讧!
奸细听到传闻,又多方打听查明消息真伪,最后认定确有此事!因为王凌之死稍有蹊跷,王家人怀疑是柏夫人所为,柏夫人被审问、情急冲?之下,便亲口交代了她的谋划。
谋划多半是参照了董卓与吕布之间的事。计谋当然没有成功、也成不了,王家与秦亮的莉益牵扯极大,又是姻亲,不可能为了一个抢来的妇人内讧。柏夫人势单力薄,也没能力靠一己之力对付权臣。
不过这倒引起了司马师的注意。对秦亮不满、甚至有仇的人都不难找到,但是真能豁得出去、敢报?的人却不好找。这也是他这么久没有去联系王肃、诸葛氏、柏氏等幸存姻亲的缘故。
柏夫人承认了居心叵测,却至今没事。估计是因为王凌之死、确实与她无关,占据洛阳那些人也看不起柏夫人、不觉得她能离间成功;抑或柏夫人引?秦亮,已经成功了?
“妇人靠不住阿。”司马师犹自沉吟了一句,他抬起头看向一旁的蔡弘道,“所以此事没必要说出去,石仲容那里也先不要说。”
蔡弘拱手道:“喏。”
司马师不动声色道:“倒是可以试探一下,若能先让柏夫人获取一些重要机密,我们也便立功受赏、在东吴站稳脚跟。”
蔡弘有点困惑地看了一眼司马师,大概是不觉得、司马师会在乎东吴的封赏。
但司马师是在乎的。石苞都被封了将军,他这个在魏国的官位身份更高的人,居然没有得到重用。当然司马师在乎的不是好处、抑或与石苞之间的高低区别,而是感觉诸葛恪、孙峻对他有防备心!
司马师却不解释,只是沉声对蔡弘强调:“帷然这样的人,一旦落入秦亮等人之手,同样不可能会被饶恕。”
蔡弘毫不犹豫地用力点头:“仆自然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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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零一章 仇恨与畏惧
没一会便有人禀报、石将军登门,司马子元遂与蔡弘一起出门迎接。
原来司马家结交了那么多大族,但处境变了、交情也会跟着变,世事如此。只有像石苞这样的人、受子元提拔于寒微之间,直到现在都愿意认。在子元看来、石苞为人还是不错的,就像刚重逢时的接风宴上,一个侍女稍有不敬、就让石苞把手砍了赔罪。
天空灰蒙蒙的,尚未下雪下雨,江东的冬天没有那么冷、但有时候风大。门外寒风一吹,刮得人的袍服、发际都凌乱了,子元顿觉寒意袭人。
满脸小疙瘩的石苞见到子元,立刻一副亲近的神情,好言道:“我自己进来就行了,子元无须多礼。”
子元并未端着辟主的架子,客气道:“如今仲容是将军,理应出门迎接。”
两人一边言谈,一边入内就座。石苞叹了一声道:“我向威北将军举荐过子元,但未受重视。一会我正要去拜见威北将军,子元与我同往罢。”
子元故作失意,转而又松了口气:“只要仲容还受威北将军信任重用,我便没什么好担心的。”
他觉得石苞其实为人不错,故并非要对石苞有意掩饰心思。但子元了解过石苞的情况,石苞到了东吴之后、又纳了好几个小妾,显然对东吴的处境还挺满意!这样的处境,要石苞去做没有更多好处的事、并承担太大的风险,估计不太容易!
子元想到这里,又自己解释道:“仲容受宠,乃因径直投奔了吴国。主动投靠的降将、得到威北将军重用,也能给别的魏将以表率。而我是先投汉国姜伯约,现在才过来,受些冷落是理所当然。”
石苞道:“马茂的事,也让吴国君臣十分震怒!”
子元点头称是。
石苞沉声道:“吴国着实不错,既非汉室宗亲、也没有禅让之礼,却能称帝立国,总是有缘由的。很多将领都有自己的地盘人口,那可是自家的基业,生杀予夺朝廷不会管,想干什么都行。若是庶民附农胆敢反抗,各家又很团结,一起对付叛乱,只要别与有?势的人结仇、便能非常踏实。”
他观察了一下子元,接着说道:“子元别急,以后我定会设法为君求得一块地盘。”
子元表面上道谢,实际上无甚兴趣!他现在就剩自己一条命,最想要做的事、便是?死秦亮,同归于尽也能含笑九泉!
感受着那种刻骨的仇恨,子元几乎把手指抓进了手掌的肉里,才没有把情绪流露到脸上。
谁能了解自己的感受?经营那么多年、做了如许多事,眼看天下都唾手可得,结果全部便宜了一个自己曾经看不起的人!秦亮夺走了一切,竟然连他的妇人都没放过。像羊徽瑜那样貌美知礼、又能安分守己的妻子,也给辱没了!看到秦亮的名气越来越大、愈发威风,那种酸楚与仇恨,简直比杀了子元还要难受。
现在子元最期待的事、最想看到的场面,便是秦亮要死了
,临死前眼睁睁地看着费尽心力拼杀、苦心经营的一切将分崩离析,注定要被别人抢走!感受秦亮的痛苦,定会让子元生出最大的快意,唯有如此、才能治愈他的内心,才对得起他遭受的所有!
当然子元也明白,别人并不会这样,大多人还是想活着,在意的只是手里已经得到的东西、以及将会得到什么。所以事情会十分艰难,艰难到几乎不可能做到!
不过任何困难,都无法阻止子元的执念,都不能使他因软弱而放弃!连子元自己也看不起软弱苟全之辈,何况让他变成那样的人?比如曹爽那样、根本不值得同情!
非但不同情,子元还觉得爽快惬意。他记得私兵将领告诉过自己,一群私兵将士折磨曹爽之妻刘氏的时候、曹爽就在隔壁听到了声音,还有脸在那里破口大骂。那个软弱愚蠢的人,终于能认识到德不配位了,之前有多嚣张,结果就有多惨!子元当时就很痛快。
“呜呜……”外面传来了风的啸声,屋子里却很宁静。如同此刻子元的内心、与脸上的神情,完全是截然不同的样子。
石苞看了一眼门外,说道:“子元,我们现在就去拜见威北将军。”
子元点头道:“好。”
稍微准备了一下,两人便带着随从,去了诸葛恪府上。到了地方,子元被安顿到门楼里的一间屋子里等候。石苞则先被请进去了,说是威北将军要先与石苞商议军务。
但是子元怀疑,诸葛恪是想事先问石苞、有关自己的情况。
子元刚从汉国逃到东吴时,心境不太好,面见诸葛恪有点失误,暴露了自己对秦亮的深切仇恨。当时子元没顾得上多想,下意识以为东吴与魏国相互为敌,自己恨魏国当?者、反而容易被信任,姜维当初就是看中了这一点!但随后子元就明白过来,根本不是那么回事。
尤其是这个诸葛恪,可能是羡溪之役被秦亮打怕了,又听说汉国被灭,内心里对秦亮简直是畏敌如虎!
或许诸葛恪不仅担心、被子元复仇之心牵连,还有可能出卖子元!后者猜测并非只是多疑,毕竟吴国人不像汉国人、在道德大义上自视甚高。诸葛恪不愿意重用子元,估计正是这个缘故。
所以子元才觉得大事很难,很多人都是秦亮的敌人、但一个个都有自己的莉益,蝇萤枸苟之辈更是不少见。这个诸葛恪还算好的,起码心中还有大局。
良久之后,诸葛恪才在厅中召见了子元。
子元进门见诸葛恪坐于上位,便先上前揖见道:“仆司马师拜见诸葛将军!”接着又向跪坐在一侧的石苞拱手。
诸葛恪还礼道:“善,子元请入座。”
子元道:“谢将军。”
诸葛恪一脸和气道:“子元不愧在魏国身居高位,颇有办法阿。潘皇后了无踪迹一年余,一点消息都没有,如此隐秘之事,卿亦能查到蛛丝马迹,佩服。”
子元立刻把自己想说的话、藏
匿到了对答之中,以使自辩没什么痕迹,“那些细作都是以前留下的人。因司马家受到污蔑、被魏国权臣定为谋逆,一些旧人怕身份曝露、遭受诛灭,才不得不继续为我提供消息。但也仅限于此,好处不够、没法让他们做得更多。”
诸葛恪点头道:“这样就够了,像马茂那种狗胆包天、丧尽天良的奸细,确实并不多见。”
他沉吟片刻,终于开始提起、他想要的东西,“我听说,消息主要靠在校事府的卧底,校事官能否打听到魏国朝廷的大事决策?”
诸葛恪还没完全说出来、子元便猜到他想要什么了。
子元当即便权衡了稍许,答道:“校事府便是魏国当?者手里的一把刀,现在这把刀还不太好使,当然没法参与朝廷决策,不过并非完全打听不到消息。校事府在大族和大臣家里有卧底,因插手校事府的人太多了、卧底的身份不密,得不到什么机密;但若有大臣在家里提及朝廷之事,卧底便可能听到。”
“嗯……”诸葛恪点了点头,“子元若能让汝的人、打听到魏国朝廷对吴国的方略,比如近年是否对吴国用兵,用兵的目标是什么;吾必不吝重赏!”
果然不出所料!诸葛恪心里一直在琢磨魏军的威胁,对秦亮更是十分畏惧。
不过这也不能全怪诸葛恪胆小,子元亦不得不承认,汉国将士那么能打、在西线坚持了几十年,却在三个月内被强行攻灭了,着实容易令人生畏。当然恐惧者只有诸葛恪等人,子元是不畏惧的,他的仇恨太深,即便对方是神仙鬼怪、他也想灭之而后快!
子元抱拳道:“仆逃亡到江东,幸得将军收容,方有立足之地。仆感将军之恩,定当想方设法、竭力为之,而不敢居功!”他一边说,一边趁机观察诸葛恪的眼神。
诸葛恪的心情隐约微妙而复杂,仿佛正在盘算着什么,并非只有担忧与愁绪。
估计诸葛恪一面对于秦亮统兵、以及魏军的战力到恐惧,一面又看到了什么机会!
子元暗里琢磨了一下,如果在吴国危难之际,诸葛恪能稳住外部形势;所得到的威望,必定不亚于他在东关之役中大胜、攻占合肥等功绩!乃因吴国的士族豪族,对于能帮他们保住基业家业的人、更加拥戴,北伐的抱负反倒在其次。
听说诸葛恪此人的性情好大喜功,多半不会因羡溪之役不利、而甘于人下,恐怕仍在寻找振作的时机。
子元又不动声色道:“将军明鉴,奸细还是有可能探听到机密!大举用兵,耗费巨大、牵涉甚广,秦亮同样要顾及很多人的态度,事情到朝廷里商议,说的人一多,我们的人机会就大了。”
彼此的地位处境并不平等,子元无法与诸葛恪明着交涉。只能这样,不断地暗示、带引诸葛恪的思路节奏……秦亮若欲灭吴,动机是多方面的,根本不会因为汝出卖一两个人、就能改变大事决策!
诸葛恪点头道:“甚好!”
第七百零二章 基业社稷
数日后便是腊祭,诸葛恪祭祀之后,便接到了召见,准备入宫觐见。
诸葛恪没有走正门,而是照习惯走白虎门、西掖门,沿着右御街而行。太初宫经过大规模修缮、才过去数年,因皇帝孙权崇尚简朴,修得并不奢华,很多建筑盖的都是青筒瓦,木石也是寻常材料;但毕竟是皇宫,规模气势依旧很足,古朴的殿宇自有恢弘之气!不远处高高矗立的白爵观,更是形态典雅、古意盎然。
看着宫中的景象,诸葛恪一时间竟是心绪复杂。这些景物不仅只是房屋,也是吴国数十年的基业阿!
然汉国也是数十年大业、并有山川之险,却忽然之间就轰然倒下,皇帝牵羊衔璧而降!想到此处,诸葛恪更有一种欲慨然长叹的感受。没有人创立大业是容易的,经历多少风雨才有今日!便是他诸葛恪,磕磕绊绊地走到吴国权力的顶端位置,同样殊为不易。
怀着如许纷乱的心情,诸葛恪在宦官的带引下、来到了临海殿外屋。
皇帝已经不能下榻了,正在内殿躺着,但据说还能说话。等到几个辅政大臣陆续到了,大伙才一起入内行稽首之礼,只见步夫人生的两个女儿、大虎小虎也在内殿。
大虎传皇帝的诏命:“父皇请诸辅政大臣免礼,近前说话。”
几个人道谢,靠近睡塌边看正在手脚颤抖的皇帝。诸葛恪赶紧沉下心来、专心思索禀奏的用词,看皇帝的情况,进言需要尽量简洁、只说重点。
这时倵卫将军孙峻率先进言道:“陛下,皇后有消息了,可能被马茂带去了洛阳!”
“阿?”皇帝立刻扭头,瞪眼看了一眼孙峻,接着又盯着诸葛恪。
诸葛恪也愣了,周围的人全都安静了下来。孙峻接着又说,降将司马师和石苞的奸细,打听到秦亮府上有个相貌气质不俗、说江东口音的女子,很像是潘皇后,接着奸细又在秦亮府外发现了江东人、疑似皇后的姐夫姐姐!
皇帝忽然伸手按住胸口,张着嘴“呃呃”地出声,眼睛瞪圆,脸色都变了!
人们大急,大虎立刻慌忙道:“快!快传御医!”
“陛下!陛下!”大臣们也重新跪到塌前,焦急地呼喊皇帝。
皇帝终于说出话来了,但他没有骂秦亮、或者提起潘皇后,却伸手到半空,艰难地喊道:“朕的基业,朕的社稷……”
他接着又按着胸口,一脸痛苦之色,眉头也皱在了一起。众人又急又忧,却毫无办法。
这时两个御医终于提着袍服,小跑着进来了。大伙立刻离开塌前,把位置让了出来。大虎道:“诸位先到外屋等着,让御医专心救治父皇。”
大伙应命,一边往外走,一边还在回头看。没一会,小虎公主也一脸忧色地走出了内殿,同样站在外屋等消息。
皇帝刚听到消息之时、盯着诸葛恪的那个眼神,此刻仿佛仍然印在诸葛恪的眼前!诸葛恪顿时对孙峻极其不满,因为司马师与石苞都投靠了自己,他没有禀奏陛下、却是孙峻先说了,显得他诸葛恪不太忠心!
诸葛恪心里不悦,可能还有一个原因。以前在储君的立场上、诸葛恪与孙峻并不一样,但是孙峻主动与诸葛恪交好,许多事都与他商议。孙峻忽然这样自作主张地做事,让诸葛恪有点始料未及。
“子远禀奏之前,应该先与我们商议一下的。”诸葛恪把想法说了出来。
不料孙峻道:“那天我不是说了,此事应该禀奏陛下?”
诸葛恪顿生怒气!孙峻确实提过,但没有明说、要自行告诉陛下阿。大家只是沟通一下,孙峻却一定要当众辩个是非?
那诸葛恪便不客气了,当即说道:“陛下有恙,汝不顾虑陛下的身体,岂是忠臣所为?”
孙峻皱眉时、显得眉间距更小,他反驳道:“这种事瞒着陛下,知情不报,恐怕才是不忠罢?”
太常滕胤这时候开口劝道:“当此危难之际,二位将军不要再争了。陛下病卧多时,魏国定已知情,一旦陛下有点什么闪失,魏国人必定以为有机可乘!况且那异姓封王的秦亮,或有篡魏野心,若是又想通过灭国之威、更进一步,吴国很快便将面临危机!当此之时,吾等以辅政大臣深受皇恩,正该一致对外、力保全局才对。”
孙峻看了一眼小虎公主,说道:“太常不用太怕那秦亮,他要打过大江没那么简单。”
小虎出内殿之后,一直在旁边没吭声,孙峻在这时候、竟然顾得上留意小虎。诸葛恪见状,也有意无意地侧目看了两眼。
只见小虎一头秀发乌黑而密,脸倒是很白净光洁,漂亮平整的瓜子脸、却生得大方匀称,尤其是身段极好,妙曼而不失丰腴;关键是小虎长得确实与步夫人挺像。尤其是那对内双眼的美目、不注意以为是单眼皮,简直与步夫人神似!
步夫人虽然去世十余年了,但诸葛恪以前是认识的。而且当年有关步夫人的事,诸葛恪也是亲眼见证。步夫人因为容貌漂亮、性情大气,得宠的程度无出其右者。那时满朝大臣都劝说皇帝,册封太子朱登的养母、皇帝的表侄女徐夫人为皇后,皇帝却坚持要封步夫人为皇后,为了步夫人他宁肯不封皇后!结果当年有好多人、都直接称呼步夫人为中宫。
所以孙峻难道对小虎有意?他们都是宗室,但这不是问题,大虎还是孙峻的堂姑、两人不也有私情?于是诸葛恪下意识地感觉,孙峻说什么秦亮不可怕,恐怕是想在小虎公主面前、表现一下大丈夫气概?
就在这时,小虎居然加入了谈论,开口道:“父皇最挂念、最担心的正是国家社稷,汝等刚才都听到了。”
她微微回顾左右,目光终于落在诸葛恪脸上。论用兵、显然诸葛恪是这里最有经验的人,他虽在羡溪之役中败于秦亮之手,但起码有过统领大规模战役的经验,而且打山越、东关、合肥新城,诸多大战都有胜绩。
小虎问诸葛恪道:“诸葛将军以为、吴国将士能不能战胜魏军,那秦亮究竟有多厉害?”
诸葛恪如实道:“此人强在治军,且用兵几无破绽,聚集大军会战、吴军基本不可能打赢秦亮!所以魏军主力一旦聚拢南下,我军应尽量避免摆开大战,尤其是在开阔陆地上,魏军还有骑兵优势;然后依靠大江天堑、河流水军与魏军周旋。”
他说到这里、心里也渐渐生出了一种窒息之感,“但自东关失陷之后,魏军已在巢湖建造战船、训练水军,沔水支流上也在建造船只。如今汉国既灭,魏军又占据了大江上游,形势更为不利!滕太常中肯之言,此时危机渐近,要设法渡过难关才行。”
小虎的一双美目里,也露出了恐惧之色,她显然更相信有带兵经验的诸葛恪。而且羡溪之役后、急报传到太初宫,据说皇帝也一下子震恐了,后来才有、让诸葛恪遣密使议和之事;当时小虎似乎也在太初宫内!
孙峻道:“水军不是一朝一夕可成,我们还能从长计议。”
诸葛恪转头道:“西陵、江陵都在大江北岸,即便秦亮不急于灭国,但攻打荆州,以图威势,并非不可能!”
孙峻冷冷道:“轻敌自不可取,但威北将军这般畏惧,把秦亮想得不可战胜,恐怕于人心、士气皆不利。我大吴控弦百万,国力人口绝非汉国可比,没有必要灭自家威风、长他人志气!”
就在这时,大虎全公主从内殿走了出来,御医也跟着来了。大虎揖道:“父皇暂时睡了,便让父皇先休息罢。今日不能再议事,诸位大臣明日再来。”
大伙纷纷向全公主还礼告辞,接着又向内殿房门默默作拜,这才陆续离开。
然而众人都没想到,今日一别,竟成永别!次日一早,宫中便传出消息,陛下在凌晨时分驾崩了!
皇帝弥留之际,小虎都不在他身边,让她颇觉遗憾;乃因小虎平常并不在太初宫过夜,昨晚是全公主的人守着、今日凌晨也是全公主在父皇跟前。但若早知如此、小虎必定不会管那么多,昨晚就该一直留在父皇身边!
最后的遗诏是全公主转述、让中书令孙弘写的诏书。遗诏中没有提到潘皇后,只是让太子孙亮继位,诸辅政大臣尽心辅佐。因为事先已经立好了皇太子、并任命了辅政大臣,遗诏也没有任何临时的变化;所以这份遗诏,自然容易让朝臣们信服。
小虎哭得很伤心,不过哭泣之余、她还是想到了一件事。应该派人送信去洛阳,提醒潘皇后为父皇服丧!
建业一旦发丧,皇帝驾崩的大事、当然瞒不过魏国的耳目。但小虎不想被人抓到话柄,所以最好不提父皇驾崩,只要提醒潘淑,希望她尽到自己的本分、做好应该做的事。
母亲步夫人那么受宠、都没有封皇后,最后只是追封;父皇却给潘淑封了皇后,她本来就该为父皇守丧!
第七百零三章 天予不取
当小虎的书信送到洛阳时,已是腊月下旬。
至于孙权去世的消息,秦亮刚从隐慈那里听说了。马茂回来之后,魏国在建业髙层没有了卧底,不过像东吴国丧这样的大事、校事府藏在商队里的奸细也能知道。
深冬季节,洛阳即便是晴天、没有下雪,到处的积雪也未融化。此时晋王宫的面貌、相比深秋初冬那会的凋零,景色反倒少了一些萧瑟;重檐上、围墙上的双坡檐顶,都铺着一层松软的白色,积雪挂在树枝上银装素裹,好似也变得丰腴了。
相国长史陈骞目送着长兄的背影,自己也准备离开长史府、随即前往西南边的前庭阁楼议事。
陈骞的长兄就是廷尉陈本。朝廷里的官员除了文书来往,有时也会来相国府(晋王宫)拜见晋王,今天上午陆续就有九卿、尚书等官员来过,也包括陈本。因为陈骞在相国府任长史,长兄见过大王之后,顺便也来长史府见了一面。
先前兄弟俩在书房里说话,长兄倒提起了几个月前的一件旧事。当时夏侯霸的事让一些人很緊张,长兄原以为、大王至少会试探一下他这个廷尉,趁机测试他是否愿意为晋王宫效力。但几个月过去了,大王并没有那么做,似乎对于陈家很是信任,毕竟陈骞在这里做长史!
“嘎吱嘎吱……”陈骞的靴子踩进积雪里,发出有节奏的声音。他抬头看了一眼阁楼那边,一缕黑烟
正飘向空中,因为此时没有风,那黑烟仿佛凝固了一般。那是阁楼里烧石炭取暖的烟雾。
果然等到陈骞走进西厅,便顿时感觉暖和了不少。他向跪坐在上位的秦亮揖见,遂来到了前侧席位间入座。没一会,属官们都几乎到齐了,其中也包括了、不久前被征辟为相国文学掾的卢钦。
今日聚在一起议事,本来是要谈谈临近年终的一些安排,尤其是有关祭祀礼仪的事。但东吴孙权去世的消息、大伙刚刚得知,自然谈论起了此事。
相国府从事中郎王浑建议道:“东吴在荆州之地,仍有多处城池郡县、位于江北。大王可趁此机会,调动兵马攻打荆州,吴军定无暇救援。”
如果只是攻打荆州,都督荆豫的王昶是王浑的父亲、很可能取得战功!不过大伙为家族着想、有自己的倾向,此时是很常见的事。所以陈骞只是听着,没有表达主张。
上位的秦亮不置可否,犹自翻看一副地图。
就在这时,任相国司马的马茂看了一眼上位,开口道:“仆在吴国时,与诸葛恪、孙峻、孙弘等人都打过交道,那几个人一向是貌合神离。如今吴王孙仲谋薨,他们迟早必有内讧,大王不如再等等看。”
秦亮听罢立刻说道:“卿等各有道理。但若现在才开始部署、时节并不恰当,此事容后再议。”说罢向荀勖侧目。
于是大伙继续谈祭祀和礼仪活动的事宜。
秦亮
当然不赞成王浑的主张,他现在对于局部战役是毫无兴趣。天下只剩下东吴没有一统,如果仍是看到一点机会就想蚕食、完全就是在浪费他的精力,不如等到各方面都准备好、直接发起灭国之战!
况且目前秦亮对于大举进攻东吴、再次发起灭国之战,同样也不着急。人的处境与目标变了,对于类似的事、态度便会有很大的变化。
当初秦亮对于伐蜀十分积极,不惜力排众议、冒险强干,因为他要以灭国之功为封王做背书,大功十分关键!不然封王的理由不充分,摆上台面的时候、必定底气不足,更做不出来三辞三让的好看吃相。
然而多大的军功、可以名正言顺地封皇帝呢?如今的大功对于秦亮来说、并非毫无作用,提高威势还是很有用的,但显然已不是最重要的因素了!所以东吴之患,当然不是他目前的优先关注方向。
西厅议事罢,众人纷纷告辞。秦亮也离开了西厅,到了里屋办公。
里屋更暖和,而且椅子坐着也舒服。如果有属官进来谈正事,他们会自己叫书佐跟着进来,旁边有书案、胡绳床、筵席等家具,书佐可以坐在那里负责记录。
秦亮坐在椅子上,并未翻开面前的文书,犹自又寻思了一会。
他现在的目标其实非常明确,而且不同于霍光、甚至杨坚等人,多少都犹豫过取、或者不取。秦亮如今根本不带犹豫的,也不
需要人劝说,自己就想明白了,天予不取、反受其咎!
一门心思都在怎么篡位……那个顺应天命、被迫无奈先坐上皇位。只要能顺利坐上去、而没有被人给掀下来,秦亮不仅能得到更多、获得更大的自由,关键是这样才能真正保住现有的一切!
秦亮走到了如今的地步,面临如此格局形势,只有先称帝,才能进一步扩大自己的优势,合法合礼地、名正言顺地对付那些试图侵害自己的人。现在他要考虑的只是,如何小心地迈出这最后一步!而且要在法理上站住脚,减少副作用与隐患。
历史上司马昭那样的髙鸭手段,并不是最好的选择;不过也有可能是曹髦把他坑惨了,让他处境很尴尬,不得不那样。因为一个朝廷不可能一直维持全面高鸭,总有放松的时候,那时自己已经搞出了太多不满者,反弹便会出现;比如司马炎的时候,就有人开始骂司马家,连贾充那样到了權力巅峰的人、也有人敢当面问他高贵乡公何在!结果就是,只能更加依赖有实力的大族,以及有能力有兵权的宗室、如大魏纯臣司马孚,并妥协出让大量莉益与權力,否则压不住反弹,搞不好会弄成董卓的处境。好在秦亮如今没有那样的问题,可以仔细分清楚内部的敌人、盟友、中立者,准确打击敌人,避免给自己挖坑。
这时秦亮呼出一口气,有些事须得从长计
议、他准备先做点轻松的事,遂拿出了孙鲁育的书信来看。
孙鲁育竟在信中问秦亮、为什么要骗她,说她已经知道“上次试问之人”就在洛阳。说的就是潘后,并叫潘后做好自己的本分,估计是暗示潘后为孙权服丧。
秦亮也不太在意,拿起笔先提起大魏吴王薨了之事,写几句慰问的话、让孙鲁育节哀顺变。又说即使潘后真的在洛阳,时至今日又何必非要逼问、而影响她的清誉呢?
不过回信暂时写不完。因为孙鲁育的信还应该拿给潘淑看,问一下潘淑有什么要对救命恩人说,秦亮帮她在信中回复。
就在这时,木门“笃笃”响了两下,钟会独自推门而入,没有带书佐进来。
钟会先揖拜道:“大王。”
秦亮手里拿着毛笔,指着桌案对面,“有椅子,士季坐罢。”
钟会道了一声谢,依言在椅子上坐下,接着用随意的语气说道:“听说大王此前寻来的道士张道德,受辟为晋王国大夫了。”
“是阿。”秦亮轻松地回应。
垄上公确实让秦亮“察觉”了,所以他坚持要辞行的时候,秦亮便想先送他一些房屋、财物、土地。他却什么也不要,说是拿来没用了!秦亮想起吴心说的、道士也不喜欢草棚破衣裳等,便又给垄上公以帛书、印绶,要封个官,使他可以来领俸禄,窘迫的时候能找官府接应。晓以利弊劝说了一番,垄上公才接受晋王大
夫的官位,秦亮又给了一些便于藏匿携带的小金豆。
钟会笑了一下,说道:“仆偶然听到流言,说大王找了方士作法,欲窥天机。”
秦亮淡定道:“其实只是私事,我有一旧友,曾相助于危难之时。张道长是旧友的师父。”
钟会点了一下头:“原来如此。”他沉吟片刻又道,“仆倒是以为,道士方士有时候确实有用,有些人就信玄虚之说。”
秦亮想了想道:“士季所言,不无道理。”
钟会的目光有意无意地拂过,随即站了起来,揖道:“仆正要回长史府,见大王在此间、便来闲谈几句,不敢多耽搁大王公务,请告辞了。”
秦亮道:“有闲的时候,我们再谈谈丹青之道。”
钟会笑答一声,离开了里屋。秦亮抬头看了一眼他的背影,心说以前自己与钟会、倒是交流过多次书法,不料钟会对画画也颇有心得。
正如钟会的书法学自钟繇,钟家的影响力也主要来自钟繇,魏国开国元老、位列三公的少数人之一。秦亮对于像颍川钟氏这样的家族态度、期待他们能中立就很不错了,不过正巧以前与钟会私交挺好,事情因此简单了不少。
刚才提到了道士、做法占卜之类的话题,秦亮便沉下心,又察觉了一下自己的炁体。
不料他忽然发现,察觉之中炁的颜色略显灰暗,居然有一点凶兆之相!凶吉只与炁体本身有关,眼看要过年了,难道最
近会有什么事?
第七百零四章 略显灰暗
雪晴的天气,好像更冷,柏氏只得穿上了一件羊裘大衣御寒。因为她的那件狐裘、前两天不慎被炭火烧了个大洞,一早便送到小市去修补了。
羊裘制作时经过了油浸晾晒,但多少还是有点气味,柏氏感觉不适。人就是这样,由奢入俭难。以前柏家也不是什么高门大户,儿时只要有毛皮裘衣御寒、就很不错了,哪里会嫌弃它是什么毛皮?
就在这时,侍女走到了门口说道:“夫人,有人送狐裘来,说是小市的匠人。”
“修补得真快,怎么还会送上门来?”柏氏随口道,“把钱付了,东西拿进来罢。”
侍女道:“匠人说东西贵重,要主人亲自察看无误。”
柏氏看了一眼院子角落里搬东西的羊家奴仆,这里本就是羊家宅邸的别院,离太常的宅邸也很近。她便说道:“让他进来罢。”
没一会匠人就进来了,他戴着一顶斗笠,进门后把斗笠放在门边,向柏氏揖拜。
一只布包着的包袱放在案上,柏氏遂伸手去拿。不料匠人竟忽然伸手按住了包袱一角,柏氏诧异地抬头看了一眼,片刻后才道:“汝不是匠人?”
匠人不答,伸手进怀里,却犹豫了一下、空手又拿了出来,开口道:“若是以前,柏夫人何至于此?必定会把损坏的狐裘、径直送给仆人算了。”
柏氏细长的黛眉微微一蹙,观察着他,却并不认识此人。
此人确实不是寻常的匠人,
他毫不胆怯,竟然大方地回顾这间厢房、又侧目看了一眼外面的院子,然后才叹气道:“属于自己的一切都没有了,只能寄人篱下。关心的人也几乎全都死去,夫人还在盼着什么?”
柏氏听得生气,却顿时又感到悲哀、害怕。她有时候只想躲起来,害怕去面对,但人在世间又能躲到哪里去?她双手緊紧握在一起:“汝是……”
这时侍女又走到了门口,屈膝道:“夫人,晋王宫来人了!”
柏氏抬头看过去,说道:“打开大门,我即刻去迎。”
侍女应一声“喏”,便离开了门口。
跪坐在对面的“匠人”也面露緊张之色,立刻起身站到了门后,沉声道:“心里还惦记着夫人的人,没几个了。仆不想别人知道、自己在这里。”
柏夫人看了他一眼,迈步走出敞开的木门。
秦亮亲自来了,只带着吴心等一小队随从。他从马车尾门下来,便见到前来迎接的柏氏,遂相互见礼。秦亮说道:“今日出门办点事,回来时路过东阳门内大道,离永和里不远了,便顺路拜访柏夫人。这不快过年了,提前送点东西过来。”
柏夫人那眼尾细长的妩媚杏眼里、竟有点复杂,幽幽说道:“君已是开国封王之人,还记得妾这么一个人?”
秦亮笑了一下,没有多作解释。
乃因他主要不是为了见柏夫人,而是很久没有见过羊徽瑜了,临近过年、不好不理不问,
想见羊徽瑜一面。而羊家全家人都在丧期,一般不访客、会客,这处别院本属于羊家、就在旁边,秦亮在这里见一面比较合适。给柏夫人送点东西,确实是顺带,每年临近除夕、秦亮都会给亲朋好友送礼,不过近几年大多礼物都是派属官去送。
他知道最近隐约有点凶象,但应该不用担心莿客。因为近期若有遇刺之险,炁体应该是十分明显的大凶之象!但他最近的炁只是略显灰暗、有一点凶兆。
寒暄两句,秦亮便等着柏夫人邀请、好去厅中。最近还是稍微小心一点,一会先让吴心进厅堂看看。
他看了一眼北边的厅堂,但柏夫人仍然毫无动静。他不禁看了一眼柏夫人,忽然觉得她的神情、确实有点问题!她好像心情很差,甚至隐约有纠结痛苦之色!
秦亮心里宛如听到“咯噔”一声,小声问道:“有客?”
柏夫人抬眼看着秦亮,若有哀怨之色,但她倒没有多少迟疑,随即轻缓地颔首。
秦亮立刻放弃了行程安排,故作淡然地拱手道:“柏夫人把东西收好,我最近琐事缠身,便不坐了,请告辞。”
“那便不多留君,多谢大王赠礼。”她说罢,又低声道,“妾随后再到府上道谢。”
秦亮想了一下,沉声道:“明早夫人来大市。”
他重新回到马车上,带着随从立刻出门。马车驶出大门的一刻,秦亮微微挑开了车帘一个小缝,朝外面观
望情况。他稍作思量,便决定暂时不去打草惊蛇!因为今日他对此没有准备,也不知道对方究竟有几个人、外面还有没有放哨的。
只要柏夫人愿意告知自己,线索就断不了!
秦亮遂带着人马走大路,径直回到了晋王宫。他来到里屋思索时,察觉了一下自己的炁体,之前那点灰暗的颜色居然消失了,炁重新变回了白色!
由此可以推测,凶兆应该就是来自柏夫人府上的“客”,今日几乎算是与秦亮擦肩而过、竟然离得那么近。那些客虽然多半不是刺客,但也来者不善!
秦亮自然地猜测,来人可能与司马师有关。他一想到司马师就气不打一处来,而且由于以前与司马师来往过、故感受非常之复杂。之前那次的刺客李勇、用短剑已经逼到秦亮跟前,还刺伤了吴心,那李勇也是司马师的人!
司马师想要布置刺客谋莿秦亮,没那么容易;但只要存在这么一个人,一个不要命的人,对秦亮恨之入骨、不计代价不择手段,无论如何都难以让他安心!
这次究竟是不是司马师的人?明日先与柏夫人见一面、自然便能知道。
……次日一早天刚蒙蒙亮,西阳门城门一开,柏氏就出城去了大市。大市在外郭,走西阳门出去不远,驰道南侧的大市集就是洛阳大市。
狐裘根本就没修好,柏氏依旧穿着羊裘大衣御寒,在大市外下了马车。洛阳里坊中没有
卖东西的商铺,人们做买卖都聚集在各个市集里。大市的门一开,道路两边除了各种商铺、摆摊的也在占位置了。
柏氏刚走进大市北门,便有一个妇人上前攀谈,拿着一段蜀锦道:“夫人要买锦缎吗?我们有洛阳最好的蜀锦,夫人请看。”
那妇人展开蜀锦之后,中间有一行写得很好的字:请到蜀商铺一见。后面居然还盖着晋王印。
柏氏便道:“那带我去瞧瞧罢。”
两人很快来到一间商铺,有个中年汉子笑脸相迎,介绍起了摆在里面的货物。这里还真的是一间售卖蜀货的铺子,各种东西都有,除了各种丝绸锦缎,居然还有茶叶。
很快汉子便道:“夫人若对这里的东西不满意,请到后堂稍侯。”刚才那妇人便把柏氏引到了后面的小院子里,请进一间厢房里入座。之后便再也没人搭理过她。
等了许久,木门“嘎吱”一声,一个穿着褐色布袍的长壮年轻汉子出现在门口,正是晋王秦亮!
秦亮抱拳,说道:“夫人久等了。”
柏氏起身揖拜还礼:“是妾来得太早,城门刚开,便出了城。”
秦亮反手闩上木门,做了个手势道:“夫人请坐。昨日那些客,是谁的人?”
柏氏强忍着纠缠的心情,蹙眉道:“只见着一个,司马师派的人。”
秦亮说道:“不出所料。”
柏氏道:“他装作匠人、进得院子,起初说了些奇怪的话来暗示。后来大王
走了,他发现我没有告他,才渐渐承认身份……他暂时还没有指使我做什么事!”
秦亮点了一下头:“对于心里向着我的人,我定不会忘记。我也记得,柏夫人用心做的羊肉与野味。”
柏氏听到这里,想到自己的身份,心里又是一阵难受、莫名十分气恼羞愧!
秦亮的声音道:“司马师派来的细作,并不是要紧人物。但司马师在洛阳有一个重要的卧底,只要能将此人找出来,把相干的奸细一网打尽,夫人便是大功一件。细作必定还会联系夫人、以进一步试探,卿只消与他来往周旋,别的事都不用管。”
柏氏的情绪本来就很复杂,昨晚一整晚都没睡好,听到这些话终于忍不住了,看着秦亮,顫声脱口道:“我为什么要帮汝?”
秦亮答不上来。
她终于哭了出来:“我什么都没有了,且声名败坏!但我为何不愿意害汝,是不想牵连柏家人吗?还是我自己害怕……我恨自己贪生怕死,軟弱无耻……”
这时柏氏又道:“大王干脆杀了我罢!”她说罢跪在筵席上靠近秦亮。
大概因为她身上没有兵器,秦亮并未阻止她的意思。他忽然开口道:“已经过去了的事、我帮不了你。但卿有没有想过,其实人还想好好活着、本身就是一件好事,不能只用軟弱来评判。”
柏氏却道:“奸细没说错!子元是司马家仅剩之人,我不能出卖。待那奸细下
次来见,我便告诉他,晋王已经在对付他了!这样他们不会再强求我做什么,我也没有故意谋害他们。”
秦亮有片刻的愕然,然后注视着柏氏、冷冷道:“汝知司马师纵容那些私兵,对曹昭伯的妻儿、同党家眷都做过什么吗?那并不是曹昭伯罪有应得,毕竟事先说好了的不杀,还许诺过、不失为富家翁。”
柏氏愣了一下,她知道,听人说起过。
第七百零五章 垂钓者亮
商铺后院的厢房里有些杂物,显得凌乱简陋,密闭的门窗让光线有点昏暗。
柏氏的情绪已有些失控,旁边的秦亮看起来、却依旧沉着稳定,坐姿挺拔端正。他晓以利弊道:「事情已经过去了,形势至此,即使司马师真能得偿所愿,天下也不会再属于他,更不能让卿的处境有所改善。夫人若想好好活下去,便要往前看,想想今后能得到什么、失去什么。」
他稍作停顿,接着沉声道:「家破人亡者不止一两家,但至少司马师不是无辜的!一起灭掉此人,对大家都有利。只有他死了,才不会再要挟卿、为他的居心叵测而牺牲自己。」
柏氏的情绪稍稍平复下来,然而对于秦亮讲的道理、她基本没有听进去。不过她倒忽然明白了,之前秦亮说、过去了的事帮不了她,原来是这个意思。
这时秦亮忽然叹了一口气,「有时候形势所迫,共甘共苦多年的好友可能背叛,父子兄弟也会反目成仇,不???????????????胜枚举。涉及至高无上的權力,没有办法。但司马伦等孩童之死,确实是个悲剧,我甚感抱歉。」
柏氏听到这里,顿时十分惊讶、立刻转头看着秦亮,仿佛觉得自己听错了。只见他的眼神很诚恳,并非装的。况且他现在大权独揽,有什么必要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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怔,柏氏也意识到自己失言、好像说得太难听。她这才稍微收住了憿动的情绪,颓然道:「我也不怨君,君心里嫌弃、至少没有出口伤人。」
昏暗的光线中沉默了片刻,柏氏把白生生的手从羊裘中伸出来,感受着周遭寒意侵人的空气,仿佛这就是冷冰冰的世间!倒不料,只有秦亮这个曾经的仇家,给???????????????了她若即若离的些许温暖。柏氏遂叹道:「大王多尊贵的人阿,天下都快是大王所有了,防着我、不想与我这样的人有过多牵扯,只是理所当然罢了。」
秦亮侧目打量着柏氏。就在这时,他居然伸出手指,捏住了柏氏略尖的秀气下巴,仿佛在欣赏一个已经付过钱的妇人。他沉吟道:「太傅最爱的女人,不惜让相持到老的结发妻、差点受辱绝食而死。」
柏氏所料未及,愣在原地。先前她还觉得秦亮冷静沉稳,此刻他的眼睛里、却隐约露出了带着非分邪念的冷笑。柏氏忽然才意识到,秦亮根本不应该是一个循规蹈矩之人,他只是藏得很深!
等到秦亮忽然抱住她、一下子拽开她的羊裘领子,她才回过神来、急忙推攘他,脱口道:「大王做什么,放开我!」柏氏的观念与大多世人一样,嫁过人、做过妾没关系,改嫁的人多了,但没有名分的野郃就是有失妇德,是品行有问题,比起做倡是本分之事、更要让人难以接受!以前她设计引誘秦亮,其实下意识早已明白不可能成功,她真的相信秦亮不好女色、是个正人君子!最可笑的是,柏氏还曾揶揄过他不行。
或因她的所作所为,此刻的反抗倒有点底气不足,加上先前交谈时哭了两次、她真的有点累了,于是她干脆破罐子破摔,躺在筵席上装死。她在筵席上一动不动,眼睛与嘴紧闭,像是一个木偶,但忽然间木偶宛若得到了钥匙,她顿时不受控制地張大了口睁开眼睛看向秦亮。
良久之后,柏氏已蜷缩在了筵席角落,避过身去、伸手拉起羊裘大衣遮住削肩,昏暗房间里的白光又少了些许。「咳咳」几声,柏氏压抑地咳嗽着,可能是天气太冷,她从咽喉甚至鼻子都很不舒服、觉得里面有东西,于是她又把手从湿冷的筵席上抬起,摸出手绢慢慢擤着鼻子。她几乎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慢吞吞地做着琐事。
柏氏早已想找个洞躲起来,不知道都做了什么。她
几乎不敢相信,自己会口不择言,会在秦亮这样关系的人面前不顾得体。秦亮倒是很麻利地整理好了褐色布袍。察觉到他可能要走了、柏氏才悄悄回头看了他一眼,她的目光从他的袍服上扫过,想到先前胡言乱语时小復中必定只是错觉。而且柏氏有种很奇怪的感觉,秦亮似乎非常了解她,叫人难以忍受。就在这时,秦亮的声音道:「一会夫人走院子后门出去,便让铺面里的人赶车、送到大市外。我先告辞了,后会有期。」
柏氏没吭声,直到听到木门「嘎吱」一声响,她才转过身来,看着重新掩上的木门、怔怔出神。
……今日一早秦亮就离开了相国府(晋王宫),这会径直从西阳门进内城、回到府中,时辰已经有点晚了。
他便没再召见属官,犹自走进西厅里屋,先把吴心叫了过来,径直下令道:「卿不是训练了一些女子,选个机智一些的、送给柏夫人。」
吴心拱手,简单地应道:「喏。」
秦???????????????亮坐在椅子上想了一下,接下来便召见隐慈、马茂、朱登参与。其中隐慈的作用只是让他知情,因为司马师那个重要卧底、可能就在校事府!秦亮还无法确定,但推测肯定存在这么一个人。
事情可以让马茂来具体负责,他在东吴卧底多年、很多次为魏国送出重要消息,却一直没被查出来,在这方面应该很有心得。
但马茂在洛
阳没有几个可用之人,只有朱登手下有人,便需要让朱登负责派人执行。朱登以前做大将军秘书掾,不只是负责管理***之类的密书,他还管女干细卧底,比如夏侯玄府上的卧底就是他的人。校事府人多眼杂,秦亮还是大将军的时候、就在府上重新设立了一个细作机构,规模更小更隐秘。
另外东吴那边的孙鲁育,既然愿意通信,秦亮打算叫朱登派个人、跟着孙鲁育的信使去东吴。一个公主要弄份过所、怎么也不难,以后也方便送信联络。
秦亮在心里安排了一下,抬头见吴心还在旁边,遂又道:「派人去,把卿长兄请来见一面。」
吴心点了点头,这才转身走出里屋。
秦亮当然知道校事府在城西,隐慈受到召见并过来,需要挺长一段时间。他正好在召见几个属官之前,先沐浴更衣。此时秦亮身上已经干了,但洗个热水澡会舒适一点,况且这身褐色布袍、也不适合见客。先前在大市中的时候、秦亮没怎么顾惜别人,倒因此发现身体的反应好像确实更敏捷了,他有时甚至想到了这个时代没有的縫韧机。偶尔间彼此的炁有了些许交织,柏夫人胡言乱语地说了一些词句,秦亮也没太在意、只隐约记得她好像提到了一种叫蛸的东西。他离开大市后才想起来蛸就是章魚,却不知何意。秦亮随即也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径直往外走。
外屋的西厅,温度便稍微低了一些;而等到秦亮走了一段走廊、从北侧出了阁楼时,室外更是寒意刺骨。
第七百零六章 道别时
北侧的小庭院里,中间浅水池都结冰了、假山上方也覆盖着一层积雪。
院子太小、显得周围的房屋好似更高,感觉视线很不开阔。若是长期住在这个院子里、估计人会有点压抑,但偶尔在这里呆一会,小小的封闭庭院、反倒让人有种莫名的安心感。
房间里的空气同样寒冷,大木桶里的热水飘起水气、迅速就凝成了白汽,烟雾缭绕。秦亮泡进热水中,顿时感觉被白烟笼罩,隐约仿若进入了冥思的错觉。
侍女们离开了房间,他沐浴的时候、不太习惯不熟悉的人在旁边看着,于是独自在热水中半躺了一会。这时他又想起了柏夫人提起的蛸,寻思之下,推测应该是炁体交织、影响了她的身体感官。炁在体內,几乎不能相互直接接触,但在某些负距离情况下,便可能短暂相触、使炁体产生些许交织;炁的扰动能影响肌体,而秦亮的炁体天生强盛,因此可能让别人的身体中产生了一些感官幻觉。
回???????????????想起大市商铺中的场面,柏夫人先是纠结抗拒、接着便忘记了顾及形象,秦亮不禁露出了一丝笑,心里生出了些许莫名的快意。人心里好像都藏着一些心魔,不注意它就会窜出来,但又不能完全放枞、需要学会怎么控制它!
主要还是因为、当初司马太傅确实很有压迫感,秦亮至今还记得,自己在他的目光覆盖之下,有一种躶奔般的不适!以前秦亮的实力差距太大,即便在司马师的威慑面前、也同样颇有压力,长时间只能小心翼翼,生怕出现半点纰漏。而今那些阴影,总算渐行渐远了!
所以早上秦亮在柏夫人面前,才会忍不住说那句、太傅最爱的女人。后来柏夫人的表现、更让秦亮感觉惬意释然,因为柏夫人只是个妇人,多少有点无辜,秦亮才克制住了没有出言辱她。
「呼……」秦亮松了口气,麻利地搓洗一番皮肤,随即就离开了木桶。他走出小院子,重新回到阁楼。等到见过了隐慈等人,之后便只剩处理日常事务。
没几天就要过年了,次日正是今年最后一次朝会。
从相国府走东掖门进宫,其实距离很近,但秦亮平时已不去上朝,今天才准备去一趟露个面,并给郭太后上一篇贺文。
朝会开始之前,时辰太早,东堂里如同往常一般、光线还有点黯淡,冬天尤其如此。大伙看见秦亮进来,纷纷过来见礼言谈。秦亮一边应付,一边赶着往前面走,趁着短暂的时间,他想过去与王广、令狐愚,以及两个三公大臣招呼寒暄几句。
别人都三五成群地站着,只有高柔与蒋济坐在胡床上,应该是郭太后专门叫人赐的座、主要是为了照顾身体不好的蒋济。果然蒋济连站起来都有点吃力,正招呼身边的官员扶他一把。
秦亮赶紧快步上前,双手托住蒋济的膀子,好言道:「公台快坐着说话罢。」
蒋济道:「家里人给我穿得太厚
了,活动不方便。」
秦亮离蒋济很近,几乎快抱着他了。这时秦亮忽然察觉到,蒋济的炁体仿佛一团浑浊的黑气,大凶之兆!又见蒋济的脸上苍白无神、说话中气不足,秦亮马上认为,蒋济命不久矣!
但这会宦官唱词,太后、皇帝已然驾到。秦亮遂顾不上多说,向蒋济、高柔拱手,便去了东边的位置上,准备拜礼。
接着便是奏雅乐,依旧省去了跳舞环节,直接让大鸿胪的官员念贺表。
郭太后在垂帘后面,没有专门对秦亮说话,但秦亮能猜到、她会隔着帘子有意无意地看自己。秦亮没有无礼地抬头直视郭太后,只能隐约看到她的裙袂和衣边,好似又回到了以前的场景。
不过今天在东堂上、秦亮没有只想着郭太后,因为他发现蒋济要挂了,所以也对蒋
济多了一些关注。秦亮与蒋济的交情一般,远远比不上孙礼;但终究是同朝为官多年的熟人,自从勤王之役后,蒋???????????????济就一直做着三公的官位。而当初坑了曹爽的事、蒋济究竟是不是故意的,秦亮现在都不确定,也不想再搞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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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摇机关干活的老鼠,偶尔才能吃到一点。每天它们被带出木圈时,干活的老鼠饥肠辘辘、只是没有饿死,所以次日一进木圈,那只老鼠就迫不及待地去干活。
或因秦亮的身份,不管他说什么,别人大概都愿意听、生怕听漏了。柏离也是如此,侧耳倾听、几乎入神。
事情本身并不复杂,柏离必定听懂了,他似乎还感受到了那只干活老鼠的绝望,沉吟道:「以仆愚见,三只老鼠都不摇机关,一起饿毙算了。」
秦亮道:「食槽边的两只吃得很饱,一时半会可饿不死。」
柏离想了想道:「过去咬死一只?」
秦亮仍然摇头道:「它们一开始就占住了食槽,以逸待劳、饱腹有力,摇杆那只如何打得过?」
柏离垂目思索着什么。雅间里沉默了一会,秦亮便开口道:「只是士人闲来无事,打发光阴罢了。」柏离抬眼看过来,点头道:「是阿,大王言之有理。」
秦亮便用手撑住席子,说道:「我顺路经过此间,还有点事要做,先告辞了,后会有期。」
柏离再次顿首拜道:「仆恭送大王,后会有期!」
秦亮揖拜还礼,从席子上起身便离开了雅间。他走出酒肆时,又侧目看了一眼布幡、正在风中飘荡,只看了一眼,他就头也不回地走上了马车尾门。
.......
第七百零七章 每逢佳节
三公之一的司空蒋济,忽然去世了!
眼看将到除夕,他竟然连年底都没有熬过去,几乎所有人都未想到!因为蒋济身体差不是一天两天,没几天前,他还去参加了朝会、不像是马上便会死的人,但除夕前一天就这么走了。
秦亮听闻消息,并不意外,却仍然觉得有点神奇,察觉凶吉确实很准!它不是占卜,无法预测事情和形势的凶吉,但无时无刻都有一种状态、对于本身的凶吉表现不会出错。
年关的事情比较繁琐,秦亮也不想赶着去吊唁、把自己搞得太慌忙,便只叫陈骞安排个属官前去慰问一下就行了。等过一段时间,秦亮才亲自上门。
蒋济的地位高,然交情也就那样。劝降曹爽、又在司马懿面前说王凌“当今无双”等,谁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但造成的结果皆非好事!若非蒋济还有个至交好友、胡质是都督青徐诸军事,胡质又与王家的关系不浅,而勤王之役时、胡质也没有听命于朝廷诏令侧击勤王军,却按兵不动;秦亮等三家掌?后,不可能让蒋济继续位列三公。
秦亮正在准备除夕祭祀,听了蒋济去世的消息,此时他看着社稷宗庙中的景象、更觉多了几分神秘的气息!
社稷宗庙就在前厅庭院附近,延续了东汉以来一堂多室的构造。以前是祖宗一人住一家屋,还带两间厢房;但刘秀之后就改了,只有一间大房子,里面分室供奉祖先。
宗庙刚建成不久,但采光不太好,一进来就能感觉到、绝非活人住的建筑。王令君先到此间了,她的模样白净清秀,那隐约有光泽的雪白肌肤、充满活力的气息,反倒让此间多了一抹亮色。
令君等人正跪坐在木盆前,亲手用清水清洗着礼器、杯盘,还用干净的白毛巾擦干。她对礼的一丝不苟,也不知道有没有感动秦家的祖先们。反正她是挺认真的,秦亮已经两天没吃到肉食了,也不让他与妇人睡觉,只为了明天的祭祀更加诚心。
她见秦亮走进来,便站了起来揖拜:“妾见过大王。”
秦亮随意地拱手,走上去双手握住了令君的手。令君感受到秦亮热乎乎的手掌,轻声道:“水是烧过的,只是过了一阵、有点变凉了。”
她说罢抬眼看了秦亮一眼,似乎想起了什么、脸颊隐约有点红,她的目光立刻避开秦亮,恢复了严肃端正的神态。
“那就好。”秦亮回应了一句,没有劝阻令君做事。
祭祀究竟能不能让祖先吃到、秦亮很是怀疑,但这事好像也有好处,令君等人对秦家的认同感、在此过程中得到了加强。所以有些事、可能就是为了活人。
这时令君的声音道:“以后我们也会住进这里罢?”
秦亮收回目光,转头看向令君,怔了一下才道:“应该会。”
令君这么一
说,他才想到死后的事。如果将来他顺应天命成功,他就是开国太祖,夫妇二人在宗庙里的地位甚至是最重要的。
不知为何,秦亮忽然又想起、那天对柏离提起的三只老鼠。摇杆的老鼠必定会最先绝后,食槽旁边两只鼠的后代、假以时日则有一些沦为摇杆者;如此循环往复,摇杆者的祖先其实都是王公贵鼠!当然贵鼠起码还有点希望,可以延续下去、享有香火。因此有些事他不去做,别人同样会做,现在不做、以后也会做,改变不了任何事。若是这样,秦亮觉得还不如自己干,虽然他已体验过,人死后好像没有意识、啥都不知道,所谓享用祭祀、其实并无实际意义。
今天只是做准备工作,明日才是除夕祭祀。
次日一大早,天色刚蒙蒙亮,属官佐吏就开始忙活了,到宗庙里点点上灯,先上果子酒水,然后杀几种牲口来烹饪。
很快外面传来了“隆隆隆……”的马蹄声,以及“叮叮咚咚”的吵闹。没出什么事,只是朝廷安排的驱邪之戏。
登上相国府的望楼、就能看到大街上的场面。一大群阳气很重的少年穿着黑衣,手里拿着大型拨浪鼓,那咚咚的声音、便是他们在摇鼓,众少年都戴着兽皮面具、身披熊皮,一边有节奏地跳舞,一边向前走,活像是在举行什么庆典仪式,但其实是“有作用”的、至少世人相信可以驱鬼。后面还有一群骑兵,押送着疾病化身的纸像,大伙在城中游行之后,便会去洛水把纸像烧掉。
要不了多久,整个洛阳城都变得雾沉沉了。祭祀烧的各种烟雾笼罩其间,全城都在搞除旧迎新的谜信活动,完全没有过年的喜庆气氛。只有等明天元旦下午,祭祀以及正式活动才会结束,大家开始喜庆佳节。
快到中午时,长兄秦胜一家、族兄阿?全家都来了。当然只有秦家的人,外姓亲戚都各有祖先要祭祀。大伙都穿上了规格最高的礼服,然后分男女从宗庙两边进去。除了嫂子张氏、阿?的妻子杨氏,令君还带着玄姬费氏两个夫人,以及阿余等小女孩。
在执事佐官的安排下,众人跪伏在大殿中间,先烧香行稽首大礼。拜礼后来到一间灵室前,依旧先焚香唱礼,然后叫人取来了祭品。
虽然秦亮还有长兄,但封王的人是他、这宗庙也设在晋王宫内,所以秦亮才是主家。他从盘子里徒手抓起了一些三牲肉食,面对着灵位举起道:“玄孙秦亮,于大魏正元二年十二月三十日,恭荐岁事于显考,卜既得吉,伏惟尚飨!”包括孩子们在内都一起叩拜道:“伏惟尚飨。”
声音最大的人是阿?,而且行拜礼时以头即地,恭敬到无以复加,他的神情虽然严肃,但隐约有红晕、好像情绪很?动!
秦亮虽然明白死人应该没有意识,但挡不住世人真的认为祖先有灵!且不限于古人
。记得以前他偶然看见了某外资老板办公室里、供奉着电影里那种僵尸服的画像,并要求活?机械臂们保持恭敬?恩,当时他的震惊之情至今记忆犹新。当然古人不至于如此,比如费?评价郭循,说郭循没有做官、便无义务为魏帝效忠,认为忠孝应该有范围限制。阿?大抵也是如此,他只是自己祭拜祖先而已。
大伙拜礼毕,秦亮便把肉食放在盘子里,恭敬地放到了灵前。之后执事又带着大家,去下一间居室。
整个礼仪有一个流程,但细节出错也无所谓,尤其是孩子们总会出现一些纰漏。按照精通礼乐的长史荀勖释义,国家大事无非两样,除了攻伐、就是祭祀。祭祀的关键是态度、应怀有诚心,不能睁眼说些自己都不信的瞎话,诚心到位了、过程反而不是重点。毕竟祭祀礼仪说白了、就是给祖先的灵魂敬献吃的东西,别饿着了。
以前祭祀是杀活人,大概因为周天子怕神灵祖先吃了之后、感染上朊氏病毒,周天子时便废除了,改为杀牲口家禽。
众人祭祀完之后,肉食也不浪费,秦亮、秦胜、阿?三家当场就分了一些。祭品一般不过夜,当天就要吃掉。于是剩下的分给了唱礼的执事,布置礼器的佐官、奴仆,大家都有份。
相国中卫将军王康的亲戚少,秦亮便叫王康负责、继续安排送大伙的礼物,赶在天黑之前全部送完。秦亮自己也亲自检查了名单,免得漏了什么人。这时他想起,柏夫人独自在洛阳,便又叫吴心挑一些祭祀用的熟肉,送去了永和里。
秦亮早有经验,每逢佳节、在家里过节的时候更累,今年也不例外,虽然有部下帮忙、却仍然心累,一直要顾着各种各样的琐事。及至晚上,大伙仍按照习惯,除夕不睡觉,坐在一起守岁,让疲惫的感受更加彻底。
但今夜的灯光,着实是最明亮的!秦亮也不用再考虑太多事了,有时陪着妇人孩子们上阁楼看夜景,有时在一起吃零食葡萄酒闲聊,时间倒是过得很快。半夜过后,秦亮便去睡了一会,因为次日元旦还要上朝。这是新年的第一次大朝,他还是决定进宫一趟;不为别的事,便是与郭太后见个面,新年到了、去道一声贺。
一早便隐约响起了爆竹声,人们把竹子弄到火里烧得“噼里啪啦”作响,为了驱逐传播疾病的?鬼“山臊”。
秦亮完全没睡醒,但已经决定好了进宫、他一般不会临时放弃。准备了一番,他便带着仪仗车马出门了,此时晋王宫的大门上亦已挂上了桃木、以及用来绑鬼的苇绳。虽然秦亮从未见过,但不得不说、魏国的鬼怪是真的多阿!
外面的大街房屋之间乌烟瘴气,都是燃爆竹、烧香的烟尘,晴天的早上也好似乌云飘荡,像要下雪了一般。正元三年的春天,就在这样灰蒙蒙的嘈杂气息中开始了。
....
第七百零八章 当涂高者
正元三年元旦的朝会有了舞蹈,还在朝堂上表演了百戏。接着皇室为了答谢百官的贺表,又赐酒宴,秦亮也参加了酒宴。此时要让人不知不觉地下毒很难,容易被看出来或尝出来,主要还是因为秦亮知道、最近遇不到此类阴谋!
下午秦亮则在自家府邸设了宴席,邀请亲戚属官及其家眷。酒水也是特制,酿酒时加入了一种据说可以辟邪的香料,还有柏树叶、意喻长寿安康。
宴饮的间隙,大农张华告诉了秦亮一件事,说是卢钦有意把他的族妹嫁给张华!秦亮还没喝醉,当场就明白,张华若是无意联姻、便不会告诉自己。于是秦亮道了一句贺。
放羊者张华不仅相貌不错、大概也确有些才能,前有刘放看中,如今张华刚受辟到相国府、立刻又被另一个同乡大族看上了。
这对秦亮也算是好事,张华是相国府征辟的大农,卢家联姻再次加强联系,卢毓应该很快就会重新出山。羊祜为秦亮谋划的人事调整,还是有些道理的。现在秦亮根本不想管那么多,先把有点实力反抗的官员和士族稳住,最后那一步的风险才能降到最低!
过年的宴饮不断,初二王广又请客。秦亮便与令君玄姬一起去宜寿里,顺便用初春的物产、祭祀王家亡故亲戚。
郭家那边的王氏也来了,秦亮已有很长时间没有与她在一起。之前的宴会,她也会不时参加,不过秦亮在宴会时没怎么顾得上与女宾说话。
到灵堂献上了祭品、秦亮先去前厅,正巧在前厅庭院的廊尾见到了王氏。彼此揖拜寒暄了两句,王氏便支走了侍女,说道:“伯绪对仲明常有敬仰之意。仲明若不计前嫌,可否能让伯绪为佐官,让他跟着学些东西?”
刚说几句话,王广与令狐愚便走出了廊芜。他们应该听到了、王氏在说伯绪的事。
王广等人见礼之后、简单招呼了一声,遂不想影响王氏说事。王广说过一声就走了:“仲明一会来厅堂饮桃汤。”
秦亮回想了一下与郭淮之间的恩怨,但郭淮已经去世,郭家仍是大族,且与贾充、裴秀等都有联姻;司马懿覆灭之后,郭家自然又变回了王家的亲戚。秦亮便点头道:“既然君已言语,我定会记得此事。”
他回头看了一眼厅堂那边,又不动声色道:“许久没见面了。”
王氏的神情顿时有些异样,小声道:“本就不太好,我也不想纠缠着仲明。我知道自己的年纪,何必再招人嫌?”
她的前半句,秦亮也有同感,主要是万一败露了很尴尬。听到后半句时,他却怔了一下。只见王氏的肌肤确实与年轻女郎不同了,然而那大长腿的身段风韵犹存,身上也难免有些瑕疵、但只要还穿着点衣裳就颇有姿色,秦亮亦非翻脸不认人的性子,便好言道:“我何曾嫌过君?”
王氏侧目瞅了一眼走廊,说道:“此处不便说这些话,仲明先去见汝外舅罢。”
秦亮以为然,很快向王氏道别、去了厅堂。
王广见到
秦亮十分喜悦,亲手给倒上了桃汤。
此前秦亮会尽量少地、在外面访客和吃东西,今日愿意前来参加家宴,王广看起来确实很高兴。实际上王广令狐愚等人都明白道理,不过秦亮愿意留在宜寿里这边吃饭、直觉上还是更有信任感。
秦亮抬头看了一眼侍女,双手扶住碗道:“我自己来就行。”
王广干脆挥手道:“尔等都下去罢。”几个侍女屈膝道:“喏。”
秦亮很痛快地仰头一饮而尽,说道:“挺甜,表叔也尝尝。”桃汤同样是辟邪祛病的东西,跟桃木一样、属于巫术演化而来,但现在过年喝这个,已经变成了习俗、讨个吉利的意味罢了。
没一会,王金虎、王明山二人也到了厅堂。时辰尚早,此间都是男子、妇人们并没有过来。
见人到齐,表叔令狐愚喝了一口桃汤,忽然说道:“早先便有当涂高之言。魏是高,晋也是高。以前三家分晋而有魏,今若三家归于晋,冥冥之中,天道自有定数阿。”
秦亮顿时看了一眼令狐愚,又侧目看王广、王金虎、王明山三人。他们陆续都缓缓点头。
反而是秦亮有点意外,他早就明白,干那件事首先要做的、便是得到盟友的支持!但他没有急着与王家、令狐家商议。因为秦亮还想走稳一点,欲先让各地府寺适应一下相国府的政令,并调整人事、试探各方的态度等等。
秦亮便道:“表叔又征辟了什么玄学高人?”
令狐愚却有点疑惑之色,摸了摸圆圆的脑袋,“我也是道听途说,不是说、仲明寻访到了仙道高人,由此传出来的话?”
秦亮一掌拍在大腿上,心说,不想自己只是找了个道士、相处了一段时间,便弄出了谣言!
不过他封王之后、形势确实太容易引人遐思,有些话悄悄传几次、便可能完全走样!这也不能怪别人,一个权臣找来道士、天天见面相处了一个多月,还给封了个官,由不得别人过分解读。
令狐愚见秦亮的反应,瞪眼看了过来。
反正都说出口了,秦亮便又望向王广等人:“外舅、三叔、四叔觉得这传言如何?”
王广先说“挺有道理”,接着王金虎等人也陆续附和。
秦亮不只为了再次确认大伙的意思,其实也是在表达自己的态度!不然他应该直接否定,还问什么?
这个结果也不出意料。只要王家与令狐家是理性看待问题的,就一定会支持秦亮。除非他们谁想自己出头,否则权力只要回到曹魏、或者到了别家手里,秦亮倒霉,他们必然跟着遭斩草除根!而秦亮显然不会那么对待他们,对于他们得到的莉益、反而是一种名正言顺的确权!
秦亮见状也轻轻点头,不动声色地对令狐愚道:“不过道士之事确实是个误会,我还没到那一步。那道士对朝政、官位毫无兴致,不可能有此言论;给的相国参军官职,也只是为了让他在窘迫之时、可以得到接济。”
既然秦亮没有否认自
己的心思,自然也没必要再掩饰道士的事。令狐愚恍然道:“原来如此,道士应该也是个高人阿,挺得仲明之宠。”
秦亮道:“说来话长,此事与我早先结交的一个蜀国人有关。”
于是大伙不再谈“当涂高者”的问题,开始闲扯逸闻。有时候世事就是这样,越是重要的表态、其实越是简单。无非三种情况,其中模棱两可、不说清楚,只想隔岸观火也是一种态度,根本躲不了!
离午宴还有一段时间,桃汤亦已喝过,大伙便先到处转转,等中午再聚。
秦亮自然去了东侧的庭院,以前他在那里住了很长时间。他故地重游,在熟悉的地方转悠了一圈,接着又来到阁楼上看风景。
就在这时,王氏也来到了此间。她走到檐台上、发现了站在阁楼窗户边的秦亮,很快也登上了阁楼。
刚见面王氏的脸就微微?红,眼睛里又露出了那种幽深的复杂神色,仿若看不清水底的潭水。她低声道:“我不该沉迷在那种事之中,总该有个了断的,今后便只是寻常的亲戚。”
秦亮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阴天的天空上有云层,一下子看不出时辰,无法准确估计距离午宴的时间。他遂收回目光,径直道:“卧房那栋房屋后面、有几间空置屋子,待午宴过了,我们再到此间来见面。”
王氏深吸了口气,蹙眉看着秦亮:“我说的话,卿都不听!”
秦亮默默地看着她。
王氏又用长辈一般严肃的语气道:“我不能只顾自己,须得考虑家里人的名声。我知仲明是好意,但岁月不饶人,以前说好了、将来不会让仲明为难!如此还能留下点好的念想。”
秦亮观察着王氏的神情、觉得她确是认真说的话,况且最近他也不想出任何意外,便不再勉强,说道:“那不去空屋了。”
王氏叹了一口气,侧目看了一眼木梯,以前在长安时、她就知道这种梯子有人上来会发出声音。
秦亮见状,缓缓靠近了王氏,伸手抱住她的削肩。只是在这里拥抱而已,她自然没有抗拒。
几乎每个人都有?体,离得这么近,秦亮自然地察觉了一下王氏的经脉,运行似乎有点快。两人那么久没有亲近、如今忽然拥抱接触,可能只是拥抱的?动情绪所致。秦亮便好奇地伸出手指、用指背轻轻从她的发际和耳朵上拂过,果然察觉她的经脉有了变化。其实若是负距离的?体直接接触,他甚至能隐约感受到对方的感官。秦亮便俯首在她耳边,一边呼出热气,一边沉声道:“君有不一样的特别气质,尤其身段天生很美,不用总想着年纪。”手则沿着她的身体轮廓轻轻划过,如同是在临摹书法的笔画线条。王氏忽然?声道:“既然刚才说好了,我不能每次都言而无信!”
“估计等一阵、便到午宴时间了,我们在这阁楼上能做什么?”秦亮好言道,“难道要生疏到、拥抱说话都得避讳?”
王氏的力气?了下来,似乎觉得、秦亮所言确实有道理。
第七百零九章 初春屠苏
东边此处庭院、平时还有人打扫,但无人居住。或因这里清静又宽敞,一些侍女干活便喜欢到这边来。天井角落里正有个侍女、在那里清洗着衣物。
她要先把这些麻布料子的衣物、用皂荚水洗干净,然后才送去浆洗室。皂荚和到了水里之后,还挺滑手。侍女见其中一条缥带打了结,便顺手往下拔,因为水滑,她以为可以轻松把缥带捋顺,没想到那布结被捋到一端、却变成了个死结,她反复拔也没能把布结松开,反倒愈发打緊都变坚硍了。她只得用手捏住慢慢搓、想把死结给解开,捣鼓了好一会,总算是松开了缥带的布结。
侍女继续辛勤地劳作,拿起一把刷子,蘸上皂荚水,在打湿了如同黑色的深青色麻布衣裳上「哗哗」刷洗了起来。她仿佛只是胡乱刷了一通,力气很轻,但整个深青衣裳都都刷到了、没有忽略任何一个角落。大概是洗衣裳有点枯燥,侍女有时宛若心不在焉,完全没有规律,下一刷子连她也不知???????????????道落在哪里。只有当她发现小小的泥印时,才会对着泥印时轻时重地反复刷洗,直到完全清洗干净。侍女正在闷头干活,却忽然感觉周围一下子明亮了几分!
她抬起头时,才发现天气终于放晴了、太阳刚从云层里露出了头,她顿时有一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在明媚的阳光下,木盆里青色的白色的衣物都陈在那里,仿佛更加清晰了。侍女顺手拿东西遮住木盆中的衣物,人也站了起来,撑着后腰活动了一下,「唉呀……」她长长地叹出一口气,感觉浑身好似都轻松了一头。
人就是这样,即便是天气放晴这样的小事,兴许也能抚慰心情,虽然还是有点疲惫、但也让人变得轻松惬意了。侍女的眼睛里露出了一丝笑意,不禁又抬头看了一眼靠近中空的太阳。
庭院里侧的阁楼上,王氏与秦亮谈论了没多久,心情亦已渐渐平静了下来。秦亮还跪坐在一侧,身上整整齐齐的,头上的远游冠、身上的袍服一点都没乱,袍服侧边甚至还有折痕、显得衣冠更加整洁。王氏则靠坐在墙角,并垅的大長腿斜伸在一边,坐姿反倒有点不太端正,她拉了一下深衣轻轻盖住,然后才把脸避过去,背着身整理琐事。没一会,王氏便伸手在裙袂上方抚平了料子,低着头忍不住向侧后一转、用幽深的眼神看了一眼,这时她终于转过身,面对着秦亮对坐。
彼此离得很近,秦亮又欣赏着她的容貌,开口道:「君的脸型圆润,下颔倒生得挺秀气。」
王氏垂眼看着下方一言不发,这时秦亮伸手放在了她的手背上,她忍不住反手抓住秦亮的手、却仍握在自己的手里没放开。王氏欲言又止,抬眼观察了秦亮一下,终于不好说什么,不过这才一会工夫、她觉得实在是有些神奇。或因以前在一起时,仲明对她的了解很用心罢。她转头看了一眼窗外,心情复杂地说道:「时辰不早了,我先走,仲明随后也过来。」
秦亮点头道:「一会宴会上见。
」
王氏从筵席上起身,走到楼梯口又回头看了一眼。她走出阁楼厅堂时,马上就发现、有个侍女正在远处的天井角落里做事,好像在洗衣裳。哪怕太阳出来了,初春的天气仍然很冷。庭院里起了一阵微风,王氏顿时感觉深衣里凉飕飕的,这气温与刚过去的除夕、大概也没多大的区别。
此时王氏的心情仍然非常乱。这里的阁楼、让她想起了长安的阁楼,她在那地方度过了一个个绝望的日夜,以为自己要死了、王家都要完了,直到听说秦亮难以置信地打赢了司马家,彼时心情难以忘怀!
还有秦亮说的那些话,声音仿若仍在耳际,他的手也非常温暖且触觉细致准确,许多记忆、常叫她无法制止自己念想。但她心里当然也明白,一切都是不应该发生的错误!简直难以启齿、无颜示人,她都不
知道是怎么面对秦亮的。况且伯续(郭统)也将去相国府任职,她真的应该下定决心,阻止彼此继续错下去了。
刚???????????????走到走廊上,忽见公渊的续弦妻子、诸葛淑正迎面走来!王氏的心头顿时一緊,埋头看了一下衣裳,然后觉得脸颊好像还有点烫,却不知道看起来荭不荭。
诸葛淑好像也有点不自在的模样,拘谨地走上前见礼,说道:「原来姑也在这里阿。」
王氏回头看了一眼阁楼,故作镇定道:「仲明在阁楼里,我刚过来与他说点事,谈了几句。」稍作停顿,她又用随意的语气道,「今年王家酿的屠苏酒,配制得很不错,卿尝过了吗?」
诸葛淑道:「昨天就饮过了。」
王氏总算忍住了、没有摸自己的脸颊,但说完屠苏酒又有点后悔,似乎是欲盖弥彰,还不如不说!
好在诸葛淑并没有在意,她轻声说道:「那我去见仲明一面。」
王氏道:「午宴要开始了,卿等尽快来前厅罢。」诸葛淑应了一声,便与王氏道别。
等到诸葛淑走进阁楼时,秦亮也下了楼,正准备去赴宴。见到诸葛淑,他便又与丈母行礼,寒暄之余、说了些新年的吉利言辞。
诸葛淑非常年轻、比令君还要小一些,平常对秦亮也很好。但他一向是有意识地、与诸葛淑保持着应有的距离。毕竟王氏与诸葛淑还是不一样的,王氏现在其实就是个寡妇。
秦亮与诸葛淑说了一会话,便去参加了家宴,饮屠苏酒、看歌舞与演戏。家宴结束他也没有再做别的事,之后便道别回府了。
元旦节日过去,宴会仍然频繁,不过官员们已经开始办正事。没几天,已有朝臣陆续来到相国府走动。秦亮在西厅接见,听完了贺词并道谢,遂留下相国右长史陈骞,自己从走廊夹道、来到了北侧台基上透气。
只片刻工夫,辛敞就跟了出来,两人站在栏杆后面见礼寒暄。辛敞随即说道:「夏侯泰初自称身体有恙,刚上了辞呈,想要辞去太仆的官职。」
「哦?」秦亮立刻转头看
向辛敞。
辛敞沉声道:「大王认为,他是真病、还是假病?」
如果秦亮真的想搞清楚这个问题,只消亲自去探望,察觉一下经脉立刻就能知道,几乎不会错!但秦亮忽然想起了关于道士、谶语的传言,钟会曾提起,令狐愚也说过,看来不止一两个人听闻。
秦亮在栏杆旁边踱了几步,不得不考虑夏侯玄的名望。但夏侯玄没有军功,做过雍凉都督、曾跟着曹爽伐蜀,好像不太懂兵事,被司马懿钟毓等人忽悠得团团转。
然而在秦亮封王的朝会那天,夏侯玄缺席了。况且秦亮总算是受过曹爽的恩惠。
秦亮遂沉声道:「他产生危害的方式,当初李丰许允已经演示过一遍,便是阴谋搞事的时候、准备推出来撑场面。」
辛敞立刻道:「大王之言,真乃一针见血!」
「这样……」秦亮抬起一只手,转身面对辛敞说道,「我不想知道他是否真病了。卿???????????????挽留一下,若是觉得他去意已决,便放他辞职罢。」
辛敞抬眼看了秦亮一下,揖拜道:「喏。」
其实明事理的人,知道无能为力,做事多少会考虑后果。反而是太学里那帮人、其中有些半大小子,需要提前盯着点,以防把场面整得很难看。明明是大势所趋顺应天命、不得已而为之,何必把自己搞得像个女干臣贼子似的?
秦亮也正要离开此间,尚书诸葛诞又走了出来,于是秦亮继续在台基上、吹着初春的冷风。
诸葛诞道:「今年仆的族子,竟派人送礼贺节来了。」
秦亮微微侧目,诸葛诞恍然解释道:「便是东吴的诸葛恪!」
「哦!」秦亮立刻发出一个声音。
诸葛诞接着道:「信使本来是打算除夕之前到,说是路上耽搁了,元旦都过了才抵达洛阳。说来也奇怪,早年两家虽偶有来往,但诸葛恪从来没有在元旦佳节、专程派人送过贺礼。」
秦亮脱口道:「蜀汉既灭,他不会是想知道大魏的下一步打算罢?」
诸葛诞忙道:「仆与诸葛恪是亲戚,但各为其主,仆从未有过不忠大魏之念。」
秦亮道:「这是当然,何况吴国都要自身难保了。公休与他终究是同族,偶有来往,扯不到忠心是否的事上,别担心。」
诸葛诞揖道:「大王英明。」
秦亮又故作随意的口气道:「对了,有些谣言,公休可不要信。许多事都是这样,过两次话、便会变得面目全非,更别说市井流言了。」
诸葛诞想了想,应了一声。
秦亮琢磨了一会,诸葛恪似乎挺担忧魏军的动向,既然如此、那不如让他更担心一点!
于是秦亮随后找来了马茂,叫马茂负责写密信,然后拿来签字、用相国的印。密信分别送给梁州刺史王濬、荆州刺史杜预,让他们把各地修屋和造船的木屑,全都集中倾倒进大江。
第七百一十章 往昔的执念
夏侯玄自称有恙的理由、太多人用过,不过他确已下定了决心要辞官。朝廷也没再勉强,遂准许他回家养病。
接着秦亮便进行了一些人事调整。先是举荐度支尚书诸葛诞,改任客曹尚书。
胡质竟在好友蒋济去世之后不久、也薨在了任上,朝廷遂诏令其长子胡威袭爵关内侯,以徐州刺史胡遵接替青徐都督;又调文钦出任徐州刺史、加号前将军。齐王妃的祖父甄俨并不算很老,让他去领凉州刺史。
并州刺史、兼护匈奴校尉田豫上书,自称年迈,想辞官。秦亮的建议是不准。
当初平定?丘俭叛乱时,大量魏军还在攻打江陵,秦亮一时间兵力不足。田豫奉诏令,站在了朝廷这边,适逢太行山中下雨,他自称爬也要爬到战场!秦亮自然记得并肩作战之事,况且田豫的年纪确实大了,不太可能再想搞什么事。在这紧要的关节上,还得让他继续领并州兵权。
秦亮又参照羊祜的谋略,让秦朗任司隶校尉,把卢毓又从幽州召回来做宗正。
晋升吴质之子吴应为尚书,接手诸葛诞管的度支曹。在秦亮封陆凝为昭仪之后,又把司马师的前妻吴氏封为昭仪,俸禄比两千石、地位仅次于夫人。
扩大晋王后宫,在世人看来全是征治联姻!
只有陆凝大家搞不清出身,不过相国府的人知道一些内情,陆凝出入秦家已有数载,先前那个老道、正是陆凝的师父。而吴氏自不必说,应该是威侯之子吴应改投门面,又投靠了晋王,所以他那名声不太好的姐姐、正是加强两家关系的纽带!
二月初的春风如同剪刀,将晋王宫的草木、裁出了一片新绿,与橙黄色的夕光相映成辉。
给吴氏安排的庭院,位于中间那座高台的东侧,离潘淑住的地方倒是不远。
秦亮参加了宴席之后,才回到内宅。许久没有与吴氏见面,有些地方秦亮都有点记不住了。他走进卧房的门时,立刻发现吴氏还拿着一把绸扇遮着脸。
吴氏穿的蚕衣以青色打底,不过衣带、刺绣有红色装饰,扇子上的桃花也用的红线,正是喜庆的颜色。房间里的陈设、礼器,桌案上的佳肴美酒,让一切都笼罩在欢愉的气氛中。
秦亮跪坐到筵席上,伸手握住吴氏白皙的纤手,把扇子轻轻拿了下来。只见吴氏低眉垂目的模样,打扮了一下、其实长得很美,尤是乍一看到,因为脸型五官很匀称、一看就是美人。平坦的额头下,一双大眼睛带着娇羞的神色,看起来愈发漂亮。
吴氏飞快地看了秦亮一眼,说话的声音很轻:“妾前阵子还想呢,大王是不是把妾忘了?”
记得甄夫人说、吴氏不懂怎么与男子说话,好像有点道理。她一下子就问住了秦亮,因为彼此确实已有很长时间、没有见过面。秦亮总不能说实话,回洛阳之后、要幽会的女子不少,一时间没顾得上她!
秦亮只得解释道:“我时常都想着卿,可近年常常出征在外,之前又没法给卿名分,温舒入朝之后、我也不好总是趁他不在登门。”
吴氏点头“嗯”了一声。
秦亮一边说,一边打量着她娇弱的削肩,吴氏的身材并不夸张,但有着女子自然的轮廓线条,骨骼很顺、有娇美之感。吴氏伸手倒酒、双手递到秦亮面前时,察觉到秦亮正看她的衣襟,她便有点不好意思地微微侧过脸。
这时秦亮忍不住说道:“能给我看看吗?”
吴氏先是诧异地愣了一下,脸色一下子就荭了。片刻后她可能想起了往事,大眼睛里的神情、变得复杂而变幻不定,也不再回避秦亮的目光。她忽然抬头与他对视了一眼,小声说道:“妾独居了多年,故而有些流言蜚语,但不是那种人。妾只让大王看过,也不知为何那么大胆。”
秦亮好言道:“是我大胆,才会主动要求。”
“那也得妾同意。”吴氏荭着脸道,“妾第一次见到大王时,便看君很顺眼,大王还出手帮我摆脱了尹模。反正不知道为什么,妾后来自己都无法相信,会做出那样的事。或许,妾当时还很恨那司马师!”
这样的日子、吴氏竟提到了她的前夫,然而秦亮并不介意,甚至反而情绪高涨了几分。
大概当初秦亮在司马师面前,也不得不时时小心谨慎,心理阴影至今还记得!而且眼前的吴氏,司马师应该不是不在意她、否则后来他也不会继续管束吴氏。
秦亮道:“现在不必担心被人发觉了。”吴氏听到这里,轻轻把手伸向了蚕衣衣领。秦亮正在喝她倒的酒,一走神差点没呛着,杯子还在嘴边,他已瞪大了眼睛,不眨眼地看着她的手。秦亮有点记不清样子、但印象里轮廓不错。吴氏看了他一眼,随即垂下了眼睛,动作仍然非常缓慢。
门外的夕阳,渐渐从亭台楼阁间落下。太阳下山之后,却起了一阵风,把长出新叶的树枝吹得“哗啦”直响,动静很大,恐怕连住在不远处小庭院里的潘淑、亦能清楚地听到墙外传来的风声。
现在的秦亮与以前又有了些不同,不过他今晚自然不好再去找别人,便在吴昭仪这里过了一夜。
次日天刚蒙蒙亮,秦亮习惯性地早醒。他从睡塌上起来穿衣之时,惊醒了吴氏。吴氏挣扎着要起来,睡眼惺忪地说道:“妾服侍大王更衣罢。”
秦亮随口道:“不必讲究此事,卿再多睡会。我正好先去前厅,中午早点回来。”
吴氏气息微弱地问道:“真的不用吗?”
秦亮“嗯”了一声,继续在旁边找衣裳。
就在这时,忽然传来“哐当”一声,秦亮立刻转头一看,只见吴氏伸出了白生生的胳膊、把旁边案上的酒爵给碰翻了一只。她“呀”地轻呼
一声,见秦亮没反应,便又拿起了另一只酒爵,喝了里面的酒水,漱了一下又吐回了酒爵。
秦亮麻利地收拾好了衣冠,走到门口,从昨天泡在木盆里的柳枝中、挑了一枝刷牙。忙活一会,他便自己去了前厅庭院吃早饭。
与以前的大将军府一样,府中有大灶房、平时会提供膳食。不过秦亮并非每天都与属官们一起用膳,此时人们习惯分餐、时间也不太固定,经常都是自己独自吃饭。
秦亮坐在里屋的椅子上进餐,马茂与朱登便一起进来了。只见朱登把木门掩上,秦亮的筷子在半空停顿了一下,看了两人一眼。
见礼罢,秦亮继续夹菜、下着鸡子和汤饼。马茂站在旁边说道:“去年与柏夫人见面的奸细,后来又与柏夫人见了两次面,但似乎没有再联络别的人。仆担心那奸细知道的事太少,便未动手,放他离开了洛阳。”
之前秦亮没看错人,马茂能在东吴生存那么久、还是有自己的判断。秦亮没有放下筷子,只是点了一下头,表示自己在听。
马茂接着说道:“那奸细是跟着一个商队走的,仆便安排了人、在半路查他们的过所,记录了那些吴国商人的名号。果然昨日在伊阙关又发现了那支商队,仆以为司马师不会轻易放弃,多半另有奸细混在商队里!”
朱登的声音道:“仆照马司马之意,已在永和里找了座宅邸,安排人手看着柏夫人的住处。又在大市布置眼线,留意那商队落脚的地方。”
因为昨晚秦亮才与吴昭仪在一起,他忽然想起、以前自己与司马师暗地里联络,便是在吴家宅邸。而且吴氏也曾告诉过他,家里有司马师安插的人,后来也不知道走干净没有!
秦亮当即说道:“城西吴昭仪家,离校事府不远,尔等在那里也部署两个人,说不定有所收获。”
马茂与朱登一起揖拜道:“喏!”
秦亮放下了筷子,起身在大桌案后面、来回踱了两步。
他也赞成马茂、放走第一个奸细。因为站在司马师的位置考虑,刚联络柏夫人、需要先试探柏夫人的态度,风险比较大;所以派来的密使不见得知道洛阳的卧底,以免被抓获、遭受严邢?供。
不过再次派来的人,便有可能去联络卧底了!只要司马师的奸细相信柏夫人,并且没有得到柏夫人预警。
现在最大的问题是柏夫人的选择……正如她说过的话,告诉奸细、晋王在对付他们,如此既不用为司马师做事,也没有出卖他们!
司马师现在能调用的资源太少,而且很难再对秦亮、发起成功的?杀。但秦亮仍然对他十分上心,兴许人都有一些执念!只要司马师还活着,他心里便莫名觉得不太安生。
秦亮站在原地,看向朱登:“叫大伙都上心一些,只要别出差错、事后定有赏赐。”
朱登拜道:“仆遵命!”
...
第七百一十一章 明知钓鱼
天空又布满了阴云,远处传来了“隆隆……”的雷声,仿佛来自天边。
永和里的古朴别院里,柏氏跪坐在卧房中,看着放在塌上的狐裘,寻思晾了那么久、最近就可以把它收起来了。狐裘几乎新的,是去年除夕之前晋王宫送的礼。
当时柏氏想推辞,来人却说晋王宫在除夕送了很多礼、不止柏夫人一处,柏氏便没再推辞。但为何没送她别的东西、偏偏送狐裘?况且她这种人、晋王宫的属官不太可能想到,必定是秦亮亲自吩咐的事。
记得在大市见面的时候,柏氏说起过那个奸细、装作是修补狐裘的匠人。秦亮确实用心听了她的倾述,而且从她穿羊裘大衣赴约看了出来、她大概缺一件狐裘,于是没几天就送了她新的!等到了除夕当天,堂弟柏离已经回河内郡、都没有人再理柏氏,又是秦亮记得给她送来了肉食;虽然看起来有点像是祭祀之后的肉,但亲朋好友分食祭品很正常。
什么时候开始,她竟然对这样小处的关心、这般上心了?她不是没在大族里生活过,当然明白什么才是最有用的。但或许这几年受到的冷落、嘲辱太多,她才会十分舍不得这样些许的好意。
秦亮的话也好像有点道理,不来往便是了、眼不见心不烦!柏氏耳边仿佛又听见了他说话,好似也听到了自己不受控制从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她平常并不会去想那种事,
现在竟一个人经常回想。
柏氏无所事事,不禁俯身到了塌上,把脸贴在了狐裘上,手指也放在了那柔軟的皮毛上。
这时门外忽然传来了一个声音,吓了柏氏一跳!她急忙从塌边站了起来。原来是院子里的侍女,禀报说有信使来了,自称是从河内郡过来送信。柏氏遂去厢房里见面。
来人是个白面较瘦的年轻人,确实是个信使,但并非河内郡柏家的人,而是带着司马师的书信!其实柏氏这时候不用说太多,只消告诉信使、刚才那个侍女是相国府派来的人就行了。但不知为何,她终于没有说出口。
没两天,校事官谢富在城西小市旁边的客舍房间,见到了另一个从南方来的人,姓段、是个身材粗壮的大汉。
壮汉关上门便道:“将军为何不到城西的外郭大市见面?那边人多,反倒容易掩藏。”谢富却道:“在此间面见另一个人,距离更近。从吴应府上过来。”壮汉这才恍然“哦”了一声。
谢富又道:“这里也不显眼,常有人把游倡召到客舍来行乐。一会有妇人过来,别人见了多半以为是游倡。”
壮汉点头道:“谢将军熟悉洛阳,想得周全。”
两人言谈了一会,果然木门响起了“笃笃”敲门的声音,谢富从门缝里瞧了一眼,打开门,一个妇人便走了进来。来的妇人正是吴家宅邸的侍女。
谢富引荐了一下,便当着壮汉的面问道:“吴
氏被纳为晋王昭仪,带了几个侍女过去?”
妇人摇头道:“应该一个都没带。”
“哦?”谢富发出一个声音,他沉吟片刻、走到了窗边往外看。
壮汉道:“吴夫人不是司马将军的黜妻?”
谢富说道:“正是,我估计吴氏与秦亮早就有私情。当年尹模还在校事府时,秦亮便曾出手帮过吴氏……”他忽然停顿了一下,说道,“不太对阿!”
壮汉忙道:“怎么了?”
谢富皱眉道:“平常这处客舍、来客没这么频繁,今天好像也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我们得走了!”
壮汉与妇人的脸色都随之一变,立刻跟着谢富走出了房门。三人刚出来,忽然听到“咻”地一声短促的口哨,谢富更急,快步走到了楼梯口。
下面人影一晃,谢富马上把手从木栏杆上放开,返身往上面走。另外两人不明所以,跟着谢富也返回了阁楼上。
三人重新回到刚才的房间,谢富立刻闩上房门,掀起了后窗,转头道:“快跳!”
壮汉先钻了出去,“噗通”一声跳了下去。妇人爬到窗上,一脸惊恐,谢富立刻从后面推了一把,立刻传来一声惊呼。谢富也随即跳窗。
妇人坐在地上哭道:“妾的腿受伤了!”
“唰”地一声,谢富拔出了环首刀,毫不迟疑,一刀揷进了妇人的胸口,妇人惨叫一声,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盯着谢富。谢富看了一眼,又在她的脖颈上拉了一刀
。
壮汉愕然,谢富跑着追上去,说道:“她认识我。”
谢富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一道小门,马上冲了出去。外面是一条巷子,不远处站着两个青衣汉子。他们愣了一下,看到谢彬血淋淋的环首刀、立刻拔出了刀,其中一人大喊道:“来人阿,在后面!”谢富立刻挥起环首刀冲上去,壮汉也拔剑跟上来。
“铛!”地一声,黯淡的巷子里隐约闪过一丝亮光,一个青衣汉子痛叫一声,一手抓住手臂往后退。另一个青衣汉子也挥舞着环首刀,边退边防守。
谢富见状,招呼壮汉调头就跑。但很快他们就急忙止住了脚步,因为对面的巷口出现了好几个持械青壮!于是谢富又转身往回跑,欲攻击先前那两个青衣汉子、杀开一条血路。
然而那个受伤的青衣汉子回到客舍后门去了,并关上了木门。远处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声。
一群骑兵出现在了巷口,虽然他们都没穿甲胄,但人数不少。前方一个汉子喊道:“上,抓活的!”另一个声音道:“遵简将军之命!”
冲莿上来的人手持长木棍,但看骑马的姿势、那是正经的骑兵!谢富已暗呼不妙,绝望涌上心头,今日要完了!
“哐”地一声,谢富双手持环首刀,挡开了一击,顿时虎口发嘛、人也后退撞到了围墙上。顷刻之间,第二骑冲到,侧身一扫,立刻扫到了谢富的大腿上,他痛叫一声,
人也摔倒在地。
没一会,骑兵们便翻身下马,一起扑了上来,将谢富二人死死按在地上。
先前那个被唤作“简将军”的人大声道:“传令第二、三、四屯,即刻去大市,把那些人全部拿下!”有人应道:“得令!”
……没过多久,马茂、隐慈、朱登三人都来到了相国府西厅里屋。三人揖拜,马茂径直说道:“禀大王,仆等已捉拿奸细二人,逮住了整个东吴商队!妇人奸细死一人,遭贼人灭口了。”
隐慈抱拳道:“那校事府的卧底、也在其中,正是谢富!大王以前也认识。”
果然校事府里有司马师的卧底!这次秦亮最想抓到的人,正是这个卧底,当初出卖魏国情报的、多半也是此贼。
秦亮顿时松了口气,脱口道,“谢富?”
朱登立刻说道:“很早就在校事府,就是那个竖子,个头不高,脸上经常笑嘻嘻的,很爱打听别人家琐事,与好多人的关系都不错。”
秦亮“哦”了一声,隐约想起来有那么个人。秦亮做过校事令,不过单是校事官就有二三十人,这么久了他不可能记住所有人的名字。经朱登一描述,他才大概有了印象。
“那时我就不喜此人,打过一次交道、便觉他不是什么好鸟。”秦亮随口道,“但确实没想到,此人竟是司马师的爪牙,藏得确实很深!”
朱登与隐慈都附和,说早先没想到是谢富。
隐慈叹了一口气:“
都怪仆手软,不然早就把谢富赶出校事府了。此贼以前是跟着尹模的人,合伙一起整过仆。但尹模死后,他便过来百般讨好认错,仆一时高兴,便因此算了。不料他跟着尹模是假,背后却是司马家!”
马茂随即说道:“吴家宅邸的侍女,跳窗逃走时摔断了腿,便是被那谢富杀了两刀而死。”
朱登道:“前天给柏夫人送信的奸细,暂且还没抓到。吴家那侍女果然有问题,让仆等在客舍抓了个正着,大王真乃料事如神!”
“本来只是怀疑。”秦亮说道,又看向马茂道:“卿等办得不错,都有功劳。包括参与盯梢、抓捕的人,皆有赏赐。”
马茂抱拳道:“仆为大王效力,不过是分内之事。”
秦亮转头对隐慈道:“这些年校事府很少直接关人,但朝廷并未明文收回执法权。余下的审讯,卿便负责办妥罢。”他想了想接着提醒一句,“商队里大多人必定都不是奸细,否则根本没法保密。”
隐慈揖道:“喏!”
三人告辞,接着陈骞、钟会等人也进来了。秦亮提起司马师的卧底,便强调汉中之役时,奸细出卖情报、影响战场形势的事。
言谈之间秦亮又想起了柏夫人。前天柏夫人就见过了司马师的密使,今天马茂等人还能堵住奸细;可见柏夫人明知秦亮在垂钓、却并没有向密使发出警示。
另外司马师与诸葛恪之间的关系,秦亮也不禁琢
磨了一会。
第七百一十二章 只是误会
秦亮随即命人给诸葛恪写了一封密信。
信中提到当初那个叫李勇的刺客、便是司马师豢养的死士,曾在王家宅邸行刺自己!又写了柏夫人与司马家的关系,查获司马师想利用柏夫人再次谋刺。
然后用严厉的词句指责诸葛恪。今时之战场,或不再讲春秋之义,但汝也算东吴名将,竟招降纳叛、使刺客阴招,未免也太过下作!
送信的密使也是现成的。上次秦亮与吴国朱公主通信,遣使送朱公主的人去建业、弄到了一份过所,正是朱公主给的东西。
于是从洛阳出发的密使、很快就到了建业,时间还不到二月下旬。
密使求见诸葛恪时,在府中没见到其人。诸葛恪的儿子诸葛子敬拿到了书信,便急忙出城找父亲!
此时诸葛恪正在大江边上,翘首观望着江水中的一艘木筏。他接到儿子送来的信,一看内容、忍不住大吃一惊,立刻问道:“信使何在?”
子敬拱手道:“儿已将其安顿好。对了,信使拿的是外都督朱损发的过所。”
诸葛恪立刻想起孙峻说过,朱公主曾派人去洛阳打探潘皇后的消息;以朱损之名发的过所,可能正因朱公主的帮忙。
他又看了一遍秦亮的书信,其中提到的司马懿之妾柏夫人,司马师却从来没说起过!何况司马师打听魏国朝廷消息,去找一个妇人做什么?
诸葛恪压住纷乱的情绪,不禁仔细寻思了一会
司马师的事。就在这时,木筏已经到了江边,上面的人用竹竿一撑、很快就靠岸了,两个部下拿起一些碎木块、先后跳到了岸边。诸葛恪这才收起沉思,接过了他们递来的碎木,翻来覆去地看了一会。
“确实是造船丢弃的木屑,这些是手推刨留下的木片、与武昌送来的东西几乎一样。”诸葛恪忍不住说了一句,把东西递给了儿子,又道,“已经浮到下游来了,西边的江上还不知飘着多少。”
子敬道:“魏国人或许正在大江上游全力造船!”
诸葛恪看了一眼手里剩下的碎木,皱眉道:“不是或许,这是摆在眼前的事!”
他说罢下意识地转过头,循着上游的方向、朝西南边眺望。
循着浩瀚的大江、一阵风忽然迎面吹来,猛烈的江风如同有形之物似的,一下子压在诸葛恪的脸上,顿时让他有一种难以呼吸的感受。羡溪就在此地的上游、诸葛恪正在观望的方向;忽如其来的大风,不仅让他想起了上游的羡溪,也想起了当时的绝望窒息之感!
回忆中仿若乌云一样的大团人马、汹涌的人海,一望无际的战线,仿佛又出现在了眼前。那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他明明知道要完了,却根本控制不了偌大的战场,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形势一点点地恶化!他就像身处在一艘巨船上,却无力阻止它慢慢地撞上礁石。
诸葛恪立刻转头、挪开观望的方向
,这才稍稍回过神来。
无数的人马仿佛从眼前消失了,面前只剩下如大海一般的江面,只有风声依旧、夹杂着“哗哗”的水浪之声笼罩在周围。诸葛恪的视线穿过辽阔的江面,看到对面的陆岸、山影,却又想起浩浩荡荡的魏军、曾经也到达过建业的对岸!当时大皇帝都吓得不轻,建业官民更是惶恐不安。
此刻大江对岸、一个魏兵都已看不到,然而诸葛恪心里清楚,如今的魏军吞并了汉国之后,国力、人力、兵马又等到了增强!而且魏国水军也渐渐有了规模,除了来自上游蜀地,近年在巢湖、沔水上的魏军也在训练水战;尤其是巢湖,魏国控制东关之后、那里简直是个完美的水军大本营。
诸葛恪沉默良久,转头看向子敬,开口叹道:“魏军早先造出了大型投石机,后来又搞出那种喷火的铜筒,以后还不知道、他们能拿出什么没见过的东西。”
子敬颔首道:“是阿,司马子元派人去洛阳、就算能得到喷火筒的制作图纸也好。”他顿了顿又道,“魏国既已在上游大量造船,父亲以为、敌军何时会伐吴?”
诸葛恪摇头道:“现在谁说得准?可能是今年秋冬,也可能是明年、三五年之后。”
“今年便有可能出兵?”子敬有点惊讶,他怔了片刻、沉吟道,“大皇帝驾崩,在秦亮看来确实是个机会。”
诸葛恪不置可否,沉声道:“秦
亮起家太快,一直靠内外战事累积实力、增加權势。如今封了异姓王、加九锡,渐有不臣之心,极可能又想故技重施,通过灭国之战震动天下,趁声威无双之时、更进一步!”
父子二人一边说话,一边沿着江边往北走,部下慢慢跟在后面,距离越来越远。
诸葛恪回头看了一眼,不动声色地问道:“秦亮的书信,子敬看过了?”
子敬点头道:“儿先看了。”
诸葛恪遂低声道:“卿以前去过洛阳,也拜见了汝叔公诸葛公休。过两天,卿便与那信使同行、再去一趟洛阳,找汝叔公引见,当面与秦仲明谈谈。便说司马师所为之事、与我们没关系!还有司马师知情不报,从未提起过那柏夫人。”
子敬也侧目留意了一下周围。不过此时附近的江边没有别的人,几个部下离得挺远、并处于上风位置,听不见父子俩说话。子敬走近父亲,小声道:“阿父以为,吴军靠大江挡不住秦亮?”
诸葛恪不答,只说道:“图谋莿杀魏国晋王、本就不是我们的主意,若确有此事,定是那司马师自作主张。秦仲明虽是敌将,但彼此各为其主而已,为何非要与他结为死仇?所以最好还是说清楚!”
他想了想道:“等两天,我先找人问明白、派去洛阳的奸细究竟发生了什么。待子敬见了秦仲明,也好知道怎么说话。”
子敬迟疑了片刻,终于低声问道:“秦
仲明若要我们交出司马师,是否答应他?”
“主要是解开误会。”诸葛恪看了儿子一眼,“看情况如何,条件怎样,必要的时候……可以稍微松口。”
子敬沉吟道:“石苞与司马师关系甚是亲密。”
诸葛恪立刻说道:“不能答应送还石苞,他已是吴国将军,轻易出卖他、必会遭人指责诟病!我知道他们两人的关系,司马师对石苞有知遇之恩;不过石苞现在吴国过得很舒坦,此事是可以解释的。”
子敬拱手道:“儿大致明白了。”
诸葛恪抬起手又放下,转头说道:“此行也是为了国家朝廷。到时候让汝叔公参与,大家既然能坐下来谈‘义’,便可以谈谈条件,要求秦仲明、不得趁我国国丧之时兴兵!”
子敬脱口道:“叔公是魏臣,由他作保恐怕没多大的作用。秦仲明若先答应、再反悔,我等又该如何?”
诸葛恪看了儿子一眼:“没有办法,但如今权宜之计,尽力缓和吴魏之间的关系、总不是什么坏事。”
父子俩商量一阵,便离开了大江边回府。
诸葛恪自然不能完全寄希望于、敌国不兴兵戈,吴国当然也必须抓紧时间做好防御准备!他认为除了自淮南来犯之敌,最危险的地方应该是荆州;陆抗虽然年轻,但在王凌攻江陵之战时、陆抗的表现相当不错,可以考虑举荐陆抗去做江陵督。
很快诸葛恪又召见了石苞和司
马师,询问细作在洛阳被抓捕之事。
据说月初在洛阳发生的事、动静很大,吴国校事府也是有细作活动的,这件事显然瞒不住;诸葛恪当面问问而已,还不至于就让司马师多心。
司马师这次终于主动提到了他的姨母柏氏、以及前妻吴氏。声称吴氏的弟弟做了尚书,柏氏也能见到魏国大臣家眷;他想尝试从中获取一些消息,却不知何处出现了疏漏。
……实际上司马师最怀疑的,正是姨母柏氏那里出了问题;否则校事府的谢富、那么多次都没出事,为何此番刚刚派人去联络了柏氏,谢富就忽然出事了?但司马师没有把想法说出来。
况且司马师目前并没有逼迫柏氏做什么事!自己一时间也无法知晓,柏氏为何会直接反水。他只能暗叹,妇人确实不可靠!
还有司马师的前妻吴氏,为什么秦亮愿意信任她,敢直接纳入府中、并封为昭仪?说不定是因为,还在司马家与曹爽共同辅政的时候、吴氏便与秦亮有了私情。
多么乖巧的一个妇人!她从来不反抗司马师,哪怕被废黜之后,依旧对他唯命是从。
司马师也因此、仍把她当成自己的女人,毕竟进过司马家的门、曾是他的妻子;而且他早就想过了,两家以前就有交情,等到司马家大权独揽、定会回报吴家。
然而谁又能想到,就是这么个娇弱无助、乖巧听话的女人,可能早就背叛了司马
师,早已悄悄在他心头捅上了一刀!
第七百一十三章 桃花迷人眼
诸葛恪很快派出了儿子诸葛竦,跟着密使张谨前往魏国。
三月初,二人便到达了洛阳。诸葛竦去拜见其叔公诸葛诞,张谨则回相国府、向朱登复命,接着又见到了秦亮。次日诸葛公休便与诸葛竦一路,来到了相国府。
诸葛公休时常会到相国府走动。此时秦亮依旧认为,处理夏侯玄的方式、确实是利大于弊。夏侯玄不仅有名望,而且长期身居高位、地位也高,当然有危害;但对夏侯玄讲道理、手下留情,至少能拉拢一下诸葛公休等人、让其更有安全感,毕竟公休与夏侯玄曾经的交情很深。加上公休在勤王之初、选错了位置,正是秦亮保住了诸葛家与王家的联姻关系,公休后来一直表态支持秦亮。
秦亮在阁楼的二楼上铺设筵席,接待了诸葛家的两个人。除此之外,还有吴心、马茂、朱登在场,隐慈还在校事府,没有参与。
楼上平时没人活动,比较清静。但也没有什么家具物什,看上去依旧非常空旷,仿佛偌大的厅堂唯有几根大柱子、几张筵席。
只见诸葛竦长得比较胖;公休生得白、也是身宽体胖的身材,不过诸葛竦是又高又胖。见礼之后,诸葛竦先是说起了司马师所为、与其父诸葛恪没什么关系,晋王在信中的指责,完全是误会!
实际上秦亮早有判断,诸葛恪可能还不至于用?客。不过未料诸葛恪?张得、派来了亲儿子,这倒是秦亮希望达到的效果。
公休也开口道:“仆昨晚便与子敬谈论了许久。司马师是在蜀汉灭国之后、方逃亡到东吴,先是投奔了石苞,因石苞是投降吴国的叛将,元逊才收容了司马师。仆以为子敬所说,或非虚言。”
秦亮故作气愤,皱眉道:“如果是司马师知情不报、自作主张,诸葛元逊还庇护他做什么?”
诸葛竦怔了片刻,看了马茂一眼,拱手道:“吴魏互为敌国,相互派遣细作并不罕见。司马师自称,联络柏夫人等、只为打听魏国消息。”
马茂神情复杂地与诸葛竦对视了一眼,但没有吭声。
秦亮从筵席上爬了起来,想活动一下腿脚。诸葛竦却顿时愕然,转头看向公休,接着起身拱手道:“或许大王从奸细口中、问出了什么供词,但司马师确未告知家父。”
“孤与元逊在战场上对敌,不过是各尽本分而已。”秦亮不想争论此事,干脆提出了条件,“把司马师送到江北,此事孤便不与元逊计较了。”
诸葛竦的声音变轻了几分,小心地说道:“正如大王所言,家父与大王各为其主,仆今日前来拜见,乃因家父不想误会、平白受不义之冤,何须出卖司马师而自证?”
秦亮仔细听着诸葛竦的语气,便道:“司马师是投靠姜维的人、去东吴不过是避难,诸葛元逊与他并无恩义,又怎么谈得上出卖?而且汝父留着这个人在身边,不会
有什么好处。”
诸葛竦沉吟道:“家父不为不义之事,也请大王遵守大义,勿趁我国国丧兴兵。”
这下秦亮倒是微微一愣,寻思之前叫人把木屑倾倒进大江、应该真的让诸葛恪误判了形势!诸葛恪是关心则乱,可见畏惧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秦亮本来就不想急着伐吴,毕竟此时魏国内部的事,更加要命与关键!拿一件本不存在的事、作为交易筹码,这买卖秦亮岂能不同意?
但他并不想在诸葛恪的儿子面前,表露出自己的意图。况且若是答应得太痛快,可能反而让对方疑惑,并显得诚意不足;因为这种不兴兵的密约,本没什么可靠的保障之法。
秦亮来回踱了几步,装作犹豫了一会,说道:“加上石苞。”
诸葛竦立刻面露难色:“石苞是吴国将军,若与家父有隙,径直杀了还好;但石苞受惠于家父、世人皆知没有仇怨,如此交给魏国,恐怕更加不妥。”
石苞也是因为扬州起兵失去了富贵,但对秦亮的仇恨、显然比不上司马师。秦亮想了想便道:“司马师身边有个叫蔡弘的人,亦不能放过。”
诸葛竦沉默了一会,肉乎乎的脸上掩不住用力思索的神情。
公休的声音劝道:“司马师为了报仇,简直是不择手段!大王自然不愿意留下此人,因此才愿意作出重大许诺。大王一向言而有信,子敬放心罢。”
诸葛竦终于点头道:“家父逮住司马师、蔡弘二人,送还魏国。司马师谋?之事与家父无关,且大王许诺,三年不能大举兴兵伐吴。”
国丧无须三年,但这些细节、秦亮也懒得计较了,当即按捺住心里的喜悦,向诸葛竦伸出了右手。
诸葛竦困惑地犹豫了一下,他见秦亮的手悬在中间,遂双手握住了秦亮的手掌。秦亮上下一摇,注视着诸葛竦的眼睛、用断然的语气道:“成交!”
大伙随即议定了具体执行的办法。考虑到从建业渡江的位置,在中渎水上交人比较方便,而且以前隐慈的人为了接应马茂、在中渎水还设置过隐蔽的据点。
等到交人的时候、已进入魏国人控制的据点,那时候魏人给不给书面许诺,便已由不得诸葛恪一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没有必要,于是秦亮痛快地答应,现在就给诸葛恪写一封信,把许诺三年不大举伐吴的承诺、写到纸上。
几个人谈好,便下了楼梯。秦亮亲自把公休与诸葛竦送到西厅门外,又叫朱登送他们出门。
秦亮站在台基上目送稍许,转身走进了西厅。他终于忍不住露出了笑容,甚至笑出了“哈”地一声,这时发现马茂还在,他才渐渐收敛了笑容。
再有城府的人,也很难把自己变成一个完全不露喜怒的木头人。有时候不注意,秦亮也会把情绪表露出来。何况今日之事,着实是出奇的顺利,秦亮也没想到,这样就能
抓获司马师!
马茂弯腰揖拜,说道:“仆请告辞,先回长史府了。”
秦亮还礼应了一声。看着马茂的背影走出西厅,这时秦亮才留意到、今日正是春?明媚的天气。
他走北侧的走廊出西厅,来到阁楼后面的台基上,立刻就感受到了斜照过来的春?,浑身都觉得暖洋洋的。
司马师或许还不知道,东吴根本护不住他了、两家已经谈好买卖。因此司马师之前选择走艰难的蜀道、去投蜀汉确实是明智之举,只有姜维才不会出卖他;而今被迫去了吴国,便迟早可能发生如今的情况!这个整天都在琢磨怎么报仇、不计代价要杀秦亮而后快的人,眼看就能除掉,秦亮的心情自然大好!他简直有点迫不及待了,只等着重逢的大喜日子。
秦亮抬头看了一眼西边的太阳,不想再回西厅办公,打算提早回内宅了。正好能把事情告诉令君玄姬,让她们也高兴一下。
他径直从阁楼后面的台阶下去,往北走便能进内宅门楼。门楼内的侍女揖见,秦亮只是点了一下头。刚进内宅,他便发现,令君等人在高台东边的亭子里,隐约可见,玄姬、费氏、吴氏都在。
亭子附近的桃树长满了花蕾,一些桃花已经渐渐开了,她们估计是在赏桃花。令君等也发现了秦亮的身影,她们从席子上站起来,远远地等在了那里。
看着好几个绝色美人在宅子里和睦相处,秦亮一时间倒有点奇怪的感受。但他转念一想,从秦朝的阿房宫人数,再到魏国的曹丕、曹?的后宫,哪个不是后宫上万?
秦亮倒不是觉得,自己的后宫只有几个人不够。皇帝们那么庞大的后宫,不过是毫不克制本能的结果罢了,占有那么多女人又不用,或者用一回就闲置几十年,还得耗费大量的钱粮养着,具有多大的意义?但也可以看出,以天下奉一人、绝非说辞而已!只要王朝还能存在,皇帝的?力与自?几乎是没有限制的。
他一边走,一边深吸了口气,默默地告诫自己不能迷失!这并不容易,就像曾经住在这里的曹爽,当初还只是大将军、便已经找不着北了;不仅收了曹?的妃嫔,还任用尹模、遍天下去搜寻美妇。
桃花美景之间,暖和的空气中,斑驳的阳光从树梢中穿过来、如同光晕在闪烁,确实容易叫人头昏迷眼!
不过秦亮看到春色景象,又想起了羊徽瑜的丧期,如果羊徽瑜只服丧五个月、此时便差不多快到了。秦亮想把羊徽瑜赶紧纳入晋王宫,却不是只为了美色。
羊祜做过秦亮的长史,之前在丧事间、还在为他出谋划策,应该是支持他的人。但联姻属于公开表态的方式,羊家后面还有几家联姻的士族,并有一些世交。秦亮暂且已不想管那么多,只有尽量做好准备,迈出最后一步的时候才更有信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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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四章 不太好
步行过去的时候,秦亮正面对着邙山的方向。晚春时节、邙山覆盖上了植被,黛青色的远景,緊紧地矗立在蓝天白云深处;衬着近处花团锦簇的桃树枝,在清风中轻轻摇曳。
亭子外面就有一树桃花,树枝离得很近了,甚至可以看清每一朵的姿态,有的还含苞待放,有的半开半闭。若有闲心,或许人们能挑选出其间最喜欢的一朵。
风中夹杂着淡淡的香气,叫人分不清是美人身上的清香,还是花粉的气味。
“这……”秦亮看着春光明媚之中、颜色更加明艳的女子,随口道,“正是,人面桃花相映红。”
令君立刻抬眼看了他一眼,仍旧端庄地揖道:“妾见过大王。”玄姬等三人也拜道:“大王。”秦亮这才回过神来还礼。
费氏默默地打量着穿着官服腰跨佩剑的秦亮,轻声喃喃道:“大王真乃出口成诗。”
秦亮这才想起,刚才那句确实是诗。太熟悉的诗句,有时张口就能说出来,就像用成语一样。不过也无所谓,反正诗人还没出生。他看向费氏,微笑道:“此间最多的树便是桃树,原来就有。”
此言仿佛多余、大家自己便能看到,不过费氏听来又别有意思。因为她还在成都的时候,秦亮便告诉她,大将军府种了许多桃树,春天一到、湖边成片都是桃花,没有说错罢?
费氏听罢,果然抬眼看了秦亮一下,秋水一样的眼角露出一丝
不易察觉的笑意,少了一些英气、多了几分妩媚。
秦亮自然不会在众人面前、提他与费氏在成都的言谈,只是又说了一句:“这会花期方至,若过七八天,卿等再来赏花,景色更艳。”
令君的眼睛里露出浅笑:“每个时期都不相同,直到花谢之时,依旧别有一番美景。”
“王后言之有理。”秦亮回过头笑道。一眼看去,哪怕令君生过了两个孩子,但她与玄姬的身段仍是秦亮最喜欢的。令君那大长腿十分匀称,流畅地变宽到髋部的位置、线条饱满美妙,及至腰间又呈内弧状收缩为柔韧的小蛮腰,身材怎一个婀娜多姿了得。等她跪坐或俯身的时候,又有另一番美好。但若身上没什么布料,腰最好看的,应该是皮肤雪白细腻的玄姬、以及年轻水灵的费氏。几个人都很漂亮,只是各有不同而已。
春深渐暖,女子们的衣裙料子都穿得比较薄了,秦亮只怕是这么呆一会、可能在光天化日之下当众出现浩然正气。
“大王请到亭中入座。”令君道。
秦亮看了一眼敞亭里铺设的筵席,用玩笑的口气道:“看来没有我的位置了。”
令君看了他一眼:“妾这便叫人去取席子。”
这时玄姬的声音道:“王后,不必了。妾略觉不太舒服,想先去歇会,等君等赏过花,妾再过来。”
令君看了一眼玄姬:“卿的脸是有点红,我还以为这时候的桃花没什
么粉末,并无大碍。”
秦亮这时才知道,原来玄姬对花粉稍有过敏,好像皮肤太细腻的人、是容易过敏。
他本来想找令君玄姬、说可能抓住司马师的事,但在这里不好说,毕竟此时尚需保密。旁边还有好几个侍女在场,人多就嘴杂。而且这里光线极好,一会看着看着、再有点亲近的行为,当着一群侍女出丑似乎不是什么愉快的事。
秦亮便道:“我送王夫人回去。”
一会回庭院又能见到,令君等便屈膝作礼、向秦亮告辞。
于是秦亮与玄姬同行,去她住的庭院。从高台这个方向过去,便不必走令君住的西庭院,只消径直走一条东西延伸的街巷过去,便能到玄姬的那座清幽庭院正门。
留心看去,玄姬住的这里,确实没有桃树,此时的草木只是绿幽幽的、愈发茂盛了。
“午后煮的茶水,已经凉了,妾去灶房给大王煮茶。”玄姬说道。
秦亮伸手抓住她柔软的纤手,“姑不舒服便休息一下,天气渐暖,凉了照样喝。”
玄姬摸着自己的脸,“其实没什么,过一会就好了,今日也不严重、只是稍有不适。”
秦亮道:“姑也没说过,我才知道姑不适花粉。以后别在住的地方种花便是。”
玄姬轻轻抽出手,拿了两个碗过来,跪坐到木案边,声音轻缓均匀好听,“几株花没事,只因那湖边周围、整片都是桃花。还有茅草、灰尘等,肌肤沾上了
也容易发痒。在青州的时候,睡塌下面垫的是稻草,阿母不时就会叫我拿出去晾晒、或是换新的稻草,每次我都很不想做。但我不想惹阿母生气,对她也没说过。”
她没听到秦亮有回应,回头看了一眼,见秦亮的目光在她身上、正在侧耳倾听她的声音,她便接着道,“以前令君特别爱干净,手上沾了一点东西便反复洗手,我觉得她是心里有毛病。我跟她不一样,只是做那些活,才觉得身上不舒服。”
秦亮只是耐心地听着,没说什么。毕竟他也没有上万的妻妾,就这么几个女人,还养不起玄姬、要她去做那些活么?
玄姬端起一碗茶,双手递给了秦亮。他伸手去接时、又握住了玄姬的手,她的肌肤还真是细腻如缎。秦亮把碗放在了案上,自顾欣赏着玄姬艳丽的容貌,因为花粉过敏而脸红的模样,看起来倒仿佛是娇羞的謿红。浅青色的上衫衣襟、料子比较轻軟,这个季节她的气色才更加饱满,若是动作幅度稍微大一点,布料的姿态便会不同。他这才想起,有好几天没到玄姬这里了。因为他前两天分别去了吴氏与陆凝院子,然后费氏晚上常常陪着令君,玄姬又不愿意来。
秦亮看了一眼门外的阳光,这会正好。不过他还是主动提起:“费夫人挺好相处,她已不是外人,姑若愿过来,我们几乎每天都能高兴地在一起。”
玄姬忽然抬
起头,与秦亮对视了一会。秦亮只得沉声道:“当然我也不想勉强姑。”
“大王若答应我一件事,我便遂君之意。”玄姬的凤眼中露出一丝笑容。
秦亮立刻问道:“何事?”
玄姬不答,起身去柜子旁边,竟然翻出了两根似曾相识的粗麻绳,转身道:“以前君对我做过的那件事,我也想让君试试。”
秦亮微微一怔,但很快便觉得没什么,毕竟玄姬是他最信任的人之一。他没多想,便立刻点了一下头。
玄姬见状,明艳的鹅蛋脸上露出嫣然一笑,立刻去把门窗都闩上。接着她回来便让秦亮躺到了塌上,把他的双手束缚到了木头上。秦亮拉扯了一下,那麻线编制得很粗、纤维很有韧性,完全挣脱不开,他忽然开始心慌。
没一会,玄姬又把他的脚给绑上,并拿来了块青布、把他的眼睛也蒙上了!巨大的失控感、一下子袭上秦亮的心头,他不仅没法挣脱,而且完全看不到周围发生什么、玄姬在做什么。秦亮的腿立刻蹬了两下,不禁脱口道:“这样不太好……”玄姬却俯身在他耳边柔声道:“大王,今晚妾便过去陪着王后。”秦亮听到这里、便未吭声,主要是他也不想在玄姬面前,表现出恐惧,更想证明自己信任玄姬。
他努力让自己冷静一点,自忖是信任玄姬的!但真切的失控感,并非出于理智,似乎跟信任与否、没什么关系。
秦亮
忽然才明白,自己大概真的是个很缺少安全的人,十分在意对自身的掌控感。如今他一心想着名正言顺的權位,或许主要不是源于野心、反而是恐惧?他确实畏惧命运不受控制,担心失去现有的东西。
此刻他动弹不得、眼前什么都看不见,甚至很快被勾起了内心深处的梦魇!他仿佛又回到了躺在病床上的时候、任人处置的绝望处境,似乎比那时的感受还要慌张,因为那时他的心态已经完全放弃了,此刻却没有那样的心境!
兴许玄姬的内心与他有某些相似之处,譬如她也很没有安全感,当时秦亮一时兴起对她做的事、她大概也感受到了类似的恐慌罢?难怪玄姬要让秦亮也亲自体会一下,试图让秦亮也了解她的感受。只一会工夫,秦亮发现、自己的冷汗竟然渗出了发际!没有了视觉,别的感官似乎变得更细致了,只能听到衣衫落到席子上的轻微声音,由此猜测玄姬在做什么,并隐约闻到了她身上的香味、以及若有似无的触觉与体温,依靠想象判断是何处的肢体接触。偶尔秦亮连她的发丝轻轻拂过、也感觉到了,当然还能察觉到她的灵体,并不属于感官。
危险的失控感、与溫柔美好的想象,矛盾的感受糅杂在了一起,秦亮有种说不出的复杂緊张情绪,只觉浑身的筋似乎都綳緊了。他觉得自己正在渐渐進入幽深黑暗之中,几乎
已经忘记、外面正是阳光明媚的环境。.
第七百一十五章 有如倾述
木头门窗依旧紧闭,只有地板上偶有一段窄小的明亮阳光。这座庭院本就环境幽静、此时更是宛若一点声音也没有,情绪崩溃的哭泣声与闷吼都消失了,仿佛一直都如此安静。“呼……”秦亮终于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发出了声音。他身上的白绸里衬敞着,结实的胸膛上有汗、让他的皮肤看起来更有光泽了,连里衬料子也被汗水浸得潮濕。
三月上旬的天气并不算炎热,他竟出了那么多汗。看他的样子,玄姬觉得他对于任人摆弄的反应、比她还要强烈得多!她也不知道秦亮究竟经历过什么,按理他的出身不算大富大贵,起码在冀州还有庄园、能进太学读书,应该比玄姬以前过得好才对。兴许大丈夫天生就不愿意像女子一样、那么容易逆来顺受罢。
秦亮的绳子已经被解开,他还有点懵,好像在沉思着什么。玄姬便溫柔地把他抱在了怀里,心疼地柔声道:“好了好了,妾若真会害人,君应该不敢与妾共枕才对。偶尔半夜醒来,君不是都睡得很沉,却不见担心。”
“是阿。”秦亮好像活过来了一般、又开始上手,说道,“我不是担心,如果连姑与令君都不信,我还能信谁?说不清楚为什么,再说我的嘴还能说话、不是没叫姑松绑吗?”
玄姬拿开他的手掌,浅笑道:“妾觉得大王在强撑。”秦亮从塌上起来、开始收拾,回头小声道
:“起初不太习惯,后来已是渐渐释然了。”
两人说了一会话,秦亮便要先回住处沐浴更衣,他的换洗衣裳没放在这边。玄姬却没起来收拾,只是把席子上的一块厚布拉开,便盖上被褥继续睡觉。
到了黄昏,她也不过去吃饭,继续在塌上闭目养神。太阳下山之后,光线立刻变得黯淡,但离天黑还有一段时间。这时玄姬才慢吞吞地起来,叫侍女随便做了一碗汤饼,吃完东西才去细心地沐浴更衣。
慢慢做完一些琐事,夜幕早已降临。玄姬寻思答应了仲明的事,她依旧觉得很不好意思,以前与令君在一块、毕竟是从小认识,彼此本来就很熟悉亲近,而那个费夫人并非为人好与不好,实在是感觉有点生疏。但她确实不想对秦亮食言,遂借着灯光,又坐到了镜架台面前,稍微画了一下眉、在嘴唇上涂一点口脂。
如同原先、玄姬还没有名分之时似的,她摸黑走小门、出了庭院,横跨中间那条街巷,她又走到了斜对面的小门外。伸手一推,果然秦亮记着许诺、给她留着门。
令君的卧房外屋黑漆漆的,里屋还亮着灯。令君握住玄姬的手、把她带到了里屋,秦亮看过来,立刻笑道:“卿来了阿。”玄姬只得垂目“嗯”了一声,轻声道:“妾不想说话不算数。”
费夫人的目光闪烁,微微屈膝道:“见过、过王夫人。”她的声音听起来很緊张
,说话都不利索了。感觉到此时见面不太好的人,显然并不止玄姬一个。
令君转头示意旁边的筵席,她跪坐的姿态依旧端庄挺拔:“先前让莫邪去叫姑吃饭,姑也没来。”
玄姬便道:“那时我还不太饿。”她一边闲谈,一边跪坐到了令君身边。
这时秦亮也拿着一条胡绳床挪过来,自然地伸手握住玄姬的纤手,用关心的目光看着她:“姑吃过东西了?”
玄姬轻轻点头道:“妾那边也有灶房,让侍女做了些吃食。”她说着话,又用余光看了一眼不吭声的费夫人。费夫人犹自正用手指揉躏衣角、把绸缎都弄得皱巴巴的。
即使费夫人的话很少,但多一个人,气氛便是完全不一样。起初大伙只是像平时见面一样交谈,但没一会,言语就渐渐有点不一样了。秦亮又提到了冰麒麟,原来玄姬以为是某种神兽,不过经历了几回、她自然明白了怎么回事。此间只有费夫人不懂,起初还一脸茫然地看着秦亮、听他说话。房间里还亮着蜡烛,人们说话时的情绪、神态都一清二楚。不知从几何时起,秦亮便仿佛开始对着井倾述,不成语句的言辞、真是不堪入耳,但是他的情绪很投入,怜惜中带着热烈与溫柔。不知道为什么,他说话的准确方式与以前又有了一些变化,只需更短时间便能尽情地倾述内心的情意。
玄姬出神时倒想起了、在高台那边赏
桃花时的话题,桃花开的每个时期、每个姿态,都有不同的景色。人们倾述情意亦是如此,当只有玄姬与秦亮单独相处之时,感觉便更加隐秘而专注;而此时有别的人在场听着,情绪则复杂而强煭,她心里知道有别人分享心情,比如握住手的力度变化都能反应出来。初时玄姬只是紧闭双眼忍受,然而过了一会,那种不好意思的緊张、便莫名有了些缓解适应,有时她甚至会忘记处境。或许也是因为人们会相互影响,秦亮令君与她说话都很认真的样子,会让玄姬产生一种、此事很正常的错觉。
房间里的蜡烛一直亮着,没人顾得上去熄灭。不过等到天蒙蒙亮的时候,秦亮偶然发现、蜡烛已经自己燃尽了,只在青瓷灯台留下一滩凝固的残蜡。他没有叫当值的侍女,仍然自己穿戴衣冠,离开里屋时,又回头看了一眼睡塌。
待到秦亮来到前厅阁楼时,他脑子里仍充斥着横陈美人的场面,静坐了一会、他才收起心思考虑正事。不过他首先想到的,还是妇人、有关羊徽瑜的事。又有几个月没见过羊徽瑜了,主要是因为她正在服丧、不好见面。去年临近除夕的时机、倒是恰当,但因在柏夫人的院子里出了点意外,未能见成。
这会秦亮又寻思,等羊徽瑜的丧期结束,便把她封为夫人、公开与羊家联姻。
……羊徽瑜在家里服丧,平常完全不会
客,也不参加任何宴会与访友。柏夫人身边的侍女来请她,她才想起很久没有理柏夫人了,应该去看望一次。
别院就挨在旁边,她很快见到了柏夫人。这时方知柏夫人请她来、是因为秦亮派人送来了一封信。
提到秦亮,羊徽瑜反而莫名有点气,但又好像不是对秦亮有气!她毕竟在服丧,去世的人是她们姐弟的母亲,秦亮也该考虑羊家的心情,确实不适合见面。而且很快就能读到秦亮的书信,她才渐渐好受了一点。
柏夫人道:“相国身边的吴心说,羊家人在丧期,有些事不便商议,便给羊夫人送了一封信。”
“晋王知道柏夫人与我有来往。”羊徽瑜故作淡然地说了一句。
柏夫人随口道:“这住处就是羊夫人的院子阿。”
两人在厅堂里跪坐下来,柏夫人看着别处轻声道:“除夕之前,相国来过此地,因为正好我这里来了客,他便留下东西很快走了。”
羊徽瑜点了点头,不禁寻思,秦亮亲自来永和里,应该不是为了与柏夫人见面;或许他是想趁过年的节日,专门想与自己见一面?想到这里,她又心道:我从来没缠着他,又不是非要见一面才高兴!
她看了一眼柏夫人,随口道:“晋王还是记得柏夫人。”
柏夫人的眼神微微有点异样,避开目光道:“说来话长,以前我不是在王家住过吗,唉……对了,我去把茶壶提过来。”
羊徽
瑜也听说过一些事,但懒得再管司马家的恩怨。见柏夫人起身走出厅堂、羊徽瑜终于忍不住了,便拿出了那份漆封的书信,当场撕开来看。
确实是秦亮的亲笔,他的字很好认,工整有力,颇有几分钟繇书法的风范、但又有自己的独特风格。书信开头就写了除夕前的事,说是想见她一面,正好趁着除夕给柏夫人送礼的机会相见,不想柏夫人家里有客!
羊徽瑜立刻就相信了他信中的说辞,因为刚才柏夫人也提到过此事。很简单的一件小事,羊徽瑜竟觉得自己的心情好了许多。
后面写的也是琐事。晋王宫内宅的桃花正开,昨天刚去赏过花,春光明媚、满树桃花,景色很美,只是稍有一点遗憾。因为去年桃花开的时候,在同样的地方、见到了她,今年却不方便宴请她了。
羊徽瑜很快就想了起来,她记得那次宴、乃因是她主动去给王后帮厨。柏夫人也在,好像当时宴请的是太尉孙礼。羊徽瑜为人还是有点心气,主动去帮厨当然有讨好王令君的意思,所以她有印象。当时桃花是什么景色,她反倒记不太清楚了。
回想了一下,那次宴会确实是在春天,好像差不多正是现在的时节。桃花的美景之中,仿若不经意的邂逅,次年又在字里行间、书写着些许的怀念惆怅。羊徽瑜忽然感觉到了一种诗情画意的气息。
她心里微微有点酸,但明亮的
眼睛里又露出了一丝笑意。她撇了一下朱唇,默念着明媚春色,看着门外的阳光,轻轻“唉”了一声。
第七百一十六章 果断的元逊
诸葛竦已经离开了洛阳,与他同行的魏国密使、仍是张谨,乃因张谨有吴国过所。
从洛阳去建业,有一千多里之遥,但寥寥数人走大路、还能从官府驿城换马,却要不了多久。饶是诸葛竦等人走得不太快,三月中旬也到江北地区了,只待到了老山附近、渡过大江就是建业。
这个时候,正在建业府邸的诸葛恪、忽然得知散骑常侍朱恩来访,遂请入房中见面。
朱恩急忙说出了一件密事,他听到了一个消息。中书令孙弘想趁诸葛恪进宫议事时,在宫门内设好伏兵,然后矫诏诸葛恪私通敌国之罪,将诸葛恪袭杀!
诸葛恪大吃一惊,忙问消息是否准确、听谁说的?朱恩说是倵卫将军孙峻所言。此事是中书令孙弘自作主张、并未与孙峻商议,但被孙峻察觉出了端倪。
一时间诸葛恪难辨事情真假,但至少可以确定,孙弘真有动机!
孙弘做中书令、一向与诸葛恪不和,况且当年因为孙霸与孙和之间的矛盾,二人没少结怨;大皇帝驾崩之后,诸葛恪也正准备把孙弘换掉,这么一个人掌握诏令、他实在不放心。所以孙弘惧怕被诸葛恪凊算、想先下手为强,并非不可能!
况且孙弘此人,也确有那样的胆子!赐死前丞相朱据的诏令,诸葛恪怀疑就是矫诏;能发出诏书的人,不是孙弘是谁?但是孙弘是大皇帝任命的辅政大臣,也与倵卫将军孙峻、
全公主交好,诸葛恪对于怎么处置此事、一时间还有点犹豫。
朱恩很快就走了。两天之后诸葛恪出行,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孙峻。两人下车揖见,孙峻靠近时、不动声色地言语了一句,说诸葛将军有时比较马虎、最近应该谨慎一些!
孙峻与诸葛恪在一些事情上已有些争执,比如孙峻之前自作主张告诉了大皇帝、有关潘皇后的下落,诸葛恪就不太高兴。但以前孙峻与诸葛恪的私交还是很密切的,并没有因为孙和与鲁王之间的争斗而结怨,每当建业有什么情况、孙峻也会派人悄悄告诉诸葛恪。
如今有了孙峻这句话,诸葛恪几乎下定了决心!
刚回到府邸,诸葛恪又见到了中书省送诏书的官吏。明日陛下将在神龙殿召见大臣,诏令威北将军诸葛恪等议事。
接到这份诏令之后,诸葛恪只觉孙弘已经准备好了!看来事情已经迫在眉睫,事不宜迟,当断不断反受其乱!
诸葛恪很快便在府中部署了一番,立刻派人去邀请几个人来府上议事。请的是外甥张震,部下石苞等人,当然还有中书令孙弘!使者告诉孙弘,侍中孙峻、以及其亲戚孙嘿等人也会到场。
起先诸葛恪以为,孙弘可能不愿意来,但没想到、他没多久就到了!大概是因为孙弘听说孙峻、孙嘿等人也在,怕大伙背着他商议中书令一职的任免问题。
孙弘受邀走到了厅堂门口,他一看
里面的人、竟忽然生出了疑心,马上拱手道:“我想起,还有一件东西留在马车上了。”
诸葛恪的属官立刻抓住孙弘的袍袖:“派人去取便是,请中书令先入席罢。”
孙弘脸色一变,说道:“孙侍中等人未到,我稍后再来也不迟。”
诸葛恪当机立断,立刻起身道:“还等什么?”
四下立刻有侍卫冲了过来,孙弘瞪圆双目,急忙“唰”地一声拔出剑来。此时诸葛恪已提剑到了孙弘前面,对准他的胸口便是一剑。“阿”地一声大叫,孙弘拿剑的手捂住胸口,一手指着诸葛恪:“为何,汝……”
侍卫们已冲到旁边,纷纷拿起环首刀对着孙弘一顿刺砍,孙弘顷刻间便浑身是血、倒在了血泊之中。
诸葛恪弯腰拿孙弘的袍服擦了一下剑、放回剑鞘,这才淡定地转过身,看着惊愕的亲戚与部下,抬起手道:“子远告发,孙弘心怀叵测,意欲矫诏杀我。但今已伏诛,诸位不必惊慌了。来人,上酒!”
席间终于有张震开口道:“今陛下未亲政,孙弘以何理由矫诏害舅舅?”
诸葛恪冷哼道:“此贼欲诬我私通敌国,简直荒谬至极!我为吴国南征北战,在东关之战中、杀的魏兵还少吗,怎可能通敌?”
侍卫们上前正在拖走孙弘的尸首,司马师却还在观察地上的孙弘、若有所思的样子。诸葛恪便问道:“子元有何看法?”
司马师拱手道
:“没有,仆事先毫无预料,忽然发生这样的事、仆感到十分吃惊。”
诸葛恪点了点头,不再多问。既然邀请了几个宾客,诸葛恪便陪着大伙饮酒压压惊。门口传来了“哗”地一声,侍卫们把整桶水倒在地上,将大量血水冲走了。
当然此事还有些麻烦,只是把孙弘的尸首拖走、没法了事。孙弘毕竟是中书令,杀了他必定需要有个说法。但事情还是比较清楚的,孙峻亲口告诉了诸葛恪的心腹朱恩、并又在今天早上当面提醒,几句话就能说清楚是非曲直!
下午孙嘿来了,见到诸葛恪便道,陛下于明日在神龙殿召见大臣、却非矫诏。请诸葛恪依旧奉诏,明日前去神龙殿,正好把今日之事与诸大臣言明。
新皇还不到十岁,显然什么事都是大臣们和全公主说了算,但诏令依旧是诏令!按道理诸葛恪只能去太初宫觐见,除非他想抗诏。
诸葛恪已隐约感觉,似乎有点不妙。但细想之下,此事应该也没多大的问题,况且杀了孙弘、总要给几个辅政大臣说清楚才行。
次日一早,诸葛恪穿戴衣冠,准备进宫。这时他忽然闻到衣服上有臭味,便命人重新取一身官服,又去洗脸、闻到水里也有臭味。他立刻叫侍女来闻,侍女却说没有气味,诸葛恪只觉有点奇怪。
一行人乘车去了太初宫,诸葛恪走公车门入,马上碰到了自己的人朱恩。大皇帝在位
时,朱恩便以散骑常侍受命掌管了一部皇宫侍卫;另外一个散骑常侍张约,才是在新皇孙亮登基之后、由诸葛恪举荐的。
朱恩附耳小声道:“今日神龙殿外的人有所不同,将军不如改日再来。”
诸葛恪沉声道:“那不是抗诏不遵?”
朱恩出了主意:“一会仆便禀奏陛下,说将军忽然腹痛难忍,不得不回去就医。”
诸葛恪一时间十分犹豫,自己都走到公车门了,这么回去、岂不是临阵逃脱,好像自己很怕别人?
就在这时,倵卫将军孙峻、太常滕胤一起迎到了公车门内。朱恩立刻住嘴,执礼于道旁。诸葛恪来不及多想,便立刻用手按住腹部,又勉强地拱手道:“腹中忽然绞痛,失礼了。”
两人揖拜还礼,滕胤看着诸葛恪,便道:“将军要不先回去,请郎中来看看?”
孙峻也观察着诸葛恪的神情,说道:“既然诸葛将军身体不适,便让我等为将军告假罢。议事之时,我可以帮将军说清楚。将军若还有别的事要上奏,现在告诉我,待到殿上、我来转奏陛下。”
听到孙峻也劝他,诸葛恪反而不想回去了。毕竟别人替自己说话、总会不太一样,只有自己、才能尽力为自己争取有利的评判!而且孙峻与孙弘还是不太一样,虽然他们都曾是支持鲁王的人,但孙峻与诸葛恪私下没什么仇怨。
诸葛恪直起腰,长长地呼出一口气,说道:“现
在好一些了,疼痛是一阵一阵的。”
孙峻见状说道:“那吾等这便去觐见。”
旁边的朱恩面露忧色,但有外人在场,他也没再多言。
几个人遂一起登上台基,进了神龙殿。此时辅政大臣们、以及几个官员都到了,但上面的正座还空着,陛下未到。大伙相互揖见寒暄,先到筵席上入座等着。
大皇帝驾崩不久,宫女们没有上酒水,便端着茶水上来招待大臣。孙峻端起碗向诸葛恪示意道,“请。”
诸葛恪道:“我暂时不敢饮水。”
孙峻恍然点头道:“腹痛确实不能随便吃喝东西,不然一会又发痛了。”
诸葛恪听罢,暗自松了口气,更觉得今天没什么事,朱恩大概是因为听到孙弘的阴谋、太过緊张了。
想来也是如此,诸葛家是大族,不止有诸葛恪一个人,加上联姻的亲朋好友,故交部下,鲁王那边的人疯了、才敢轻易对他下毒?再说孙和与鲁王的争斗已经结束,如今是孙亮登上了皇位;在这种时候,无论孙鲁班与全氏,还是孙和这边的人,都该一起弥合矛盾、重新维持新的朝政才对。
这时孙峻向这边靠近了稍许,侧身轻声道:“将军想好怎么说了吗?”
诸葛恪寻思事情也不复杂,便道:“孙将军告诉朱常侍的话……”孙峻回顾左右,立刻点头道:“我知道的。”诸葛恪遂道:“那便容易言明。”
孙峻又看了一眼上位,说道:“
君等稍候,我去问问。”
第七百一十七章 曾经名少年
不多时,孙峻返回了神龙殿。诸葛恪一看顿觉诧异,一会工夫孙峻竟已换了衣裳、只穿着一身短衣走了出来!
大臣们纷纷侧目,孙峻忽然脸色一变、指着诸葛恪厉声道:“天子有诏,拿下诸葛恪!”
诸葛恪大急,忙从筵席上爬了起来!此时孙峻已拔出了一把长剑,跃步向他冲了过来。诸葛恪立刻伸手去摸剑柄,便听到朱恩喊道:“将军快走!”
闻言诸葛恪反应过来,先去神龙殿外面、确实才是上策,毕竟皇宫侍卫里至少还有朱恩、张约等安插的人!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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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一十八章 令人唏嘘
诸葛竦与魏国密使张谨坐着船,在石头城旁边的秦淮河入水口、出示了过所,便沿着秦淮河到了建业城外。
几人还没下船,却见一队马兵急匆匆地冲出了城,行人纷纷避让,有挑着东西的人躲避不及、竟被掀倒在路边!张谨毕竟身在敌国、见此气氛面露忧色,遂道:“不如先派随从进城,让诸葛将军遣人来接罢。”
人如其名,这个魏国密使的言行是比较小心。据说当初相国府选中他为使者,就是因为他的名字。
诸葛竦则不以为然,但寻思是来客主动要求有人迎接,不好太过失礼,便叫身边的奴仆先下船、前去密禀父亲诸葛恪。
两人在码头上等了许久,那奴仆忽然急匆匆地快步回来,沉声道:“诸葛家内外全是人,宅邸被人抄了!”
诸葛竦愣了一下,还有点没回过神来,瞠目道:“谁能抄诸葛家?”
奴仆赶紧从怀里拿出一块布,说道:“仆回来时遇到了王桥,他说,诏命指责将军私通敌国、謀杀大臣!”言语中的王桥,乃诸葛家的一个近侍。
诸葛竦展开布一看,上面潦草地写着弟弟诸葛建的字迹:孙峻杀吾父,兄勿归。
“孙峻?!”诸葛竦仿佛听到了“嗡”地一声,一阵天旋地转,感觉天都塌了!他很快便是满脸漲红,太阳穴的青筋也鼓了起来,急忙问道:“王桥呢?”
奴仆道:“他还有事,要赶去荆州密告君之叔父。
”
诸葛竦又问:“王桥有没有说,吾弟往何处去了?”
奴仆摇了摇头:“仆等没来得及说几句话。”
诸葛竦观察远处的城门,建业城门至今没有关闭、也没有戒严。事情应该刚发生没多久,那孙峻虽已出任倵卫将军,但原先在建业的势力并不是太大,至少还比不上诸葛家。且诸葛家在军中、皇宫也安插了人!
这时密使张谨开口道:“事到如今,我们先去中渎水找魏国人罢。”
诸葛竦仿若惊弓之鸟,此刻才注意到,刚才密使一直没吭声、只是静静地听二人对话,似乎想清楚了才开口言语。
密使是魏国人,遇事当然是想立刻逃回魏国!但他劝诸葛竦一起走,难道是觉得,仍可以用诸葛竦做交易、换回司马师,继续完成任务?
张谨见诸葛竦沉默不言,又道:“君等叔父在荆州同样自身难保,汝弟也不会去荆州,多半还是想渡江投奔魏国。”诸葛竦恍然醒悟,自己其实已经没有选择了!他便点头道:“离开建业再说。”
几个人走了一千多里才回到建业,城池都没进去一步,又很快回到了船上原路返回。
木船从石头城附近进入大江,诸葛竦看到江岸的景象,忽然想到,自己拜别父亲之前、有过一次交谈,正是在这大江东岸的江畔!
但他做梦都没料到,那次竟是父子二人的最后一次谈话!触景生情,诸葛竦已是难以自控,不禁泪流
满面。
那时谈的都是正事,也没来得及说说父子之间的话题。诸葛竦其实知道,父亲对于给长子送毒酒的事、一直心怀愧疚。但诸葛竦也明白,当时想要保住大皇帝(孙权)的信任,父亲并没有多少选择。为了诸葛家的家势,大家付出了多少牺牲、做了多少事,却就这么让孙峻给害了!
诸葛竦又悲又恨,咬牙切齿地沉声道:“孙峻,只恨未能将汝碎尸万段、生啖汝肉!”
好在孙峻一时半会、确实不能做出太多布置,诸葛竦等人在大江上并未遭遇拦截。等到船只驶入中渎水口,他们基本就能顺利逃脱了,因为沿着中渎水北上,魏国人已经提前安排了人接应;本来是来接司马师的人。
不过诸葛竦的心情仍未有丝毫改观,忽然之间便家破人亡,此时他还在担心着弟弟诸葛建的下落。
……中渎水上有个湖泊叫山阳池,湖中岛屿上、有魏国人准备迎接司马师的据点。张谨等人到了据点,当即派出快马、先赶去洛阳送信,将事情变故尽快禀报。
快马加急在魏国境内送信,几天就到达了洛阳。隐慈先收到信,立刻又送到了晋王宫。
这时秦亮还在西厅内,刚与相国府属官说完了政务。他接过隐慈手中的信、一看信封上有张谨的名字,又见隐慈神情凝重,心里已猜到、事情大概出了什么差错!
秦亮看向陈骞道:“长史府的处理法子不错,
刚才说过的事、就那么办。”
陈骞揖道:“遵命。”钟会等人也一起拜道:“仆等告辞。”
秦亮还礼,也从筵席上爬了起来,拿着张谨的密信走进了里屋,隐慈跟着走进来。刚才在西厅的马茂、朱登也随后进屋,两人都是参与了奸细事务的官员。
果不出其然!看完张谨的书信,前阵子还有的期待、一下子便已被浇灭,秦亮立刻明白,一时半会应该捉不住司马师了。
秦亮大致看了一遍内容,便把信纸递过去,给了站在旁边的马茂与朱登。
马茂埋头看罢书信,倒没有说、早先就料到东吴士族会内讧,而是提起了另一件事:“仆离开东吴之后,尚不知朱据之子朱损、娶了孙峻之妹,仆亦未料到,这两家竟会联姻!”
秦亮也是看了张谨的信之后,刚刚知道。之前在洛阳见过诸葛竦,诸葛竦却没有说吴国的事,双方总归只是交易。
而朱公主曾经给信使张谨发了过所,应该被继子朱损知晓了。那朱损却与孙峻有姻亲关系。
所以孙峻因为过所那点蛛丝马迹、便发觉了魏国信使联系过诸葛家?
如今秦亮在吴国高层已无卧底,人在洛阳,确实难以及时了解吴国的详细变动。朱公主恐怕也没料到、一份过所有什么问题,她与洛阳联系,主要只是为了打听潘皇后的下落。
秦亮看向马茂,主动提起:“此前乐德便认为、东吴大族迟早会内讧,确
实说中了。不过诸葛竦一回到建业、便能立刻逮住司马师,只是半个月的事。谁想诸葛元逊连半个月都熬不过去。”
马茂微微弯腰道:“仆只因在吴国呆了多年,才能有此见解。”
其貌不扬的朱登附和道:“只要诸葛恪再多活十天半个月、把司马师捉到江北,他再与孙峻打生打死,也坏不了我们的事了阿!”
秦亮不禁微微叹了一声,又转头看了一眼后面的窗户,只见外面依旧是阳光明媚,明亮的光线、让这里屋也是一片亮堂。
诸葛恪等人在东关之役中,致使魏军损失惨重,如今死了,秦亮作为魏国人应该高兴才对。但诸葛恪在羡溪之战中,毕竟摆开了近十万规模的大阵、是能与洛阳中军精锐正面对垒的人,现在这样的死法、确实叫人有些唏嘘。
秦亮便道:“诸葛恪乃东吴名将,没死在战场上、遭我军阵斩,却死在吴国自己人手里,着实不堪。”
马茂神情复杂道:“大王言之有理,更该死的人是孙峻!此人全无道德,草芥人命,比诸葛恪还要坏百倍,且心思缜密、更难对付。当初仆不得已从建业逃走,正是因为让他生疑了!若非那时他们忙于对付吴国前太子,顾不上别的事,仆或已无法见到大王了!”
朱登拿起手里的信纸,看向秦亮。秘书掾正是保管文书的官员,秦亮遂道:“我不用看了,卿收着。”
秦亮深吸了一口气
、调整低落的心情,目光从朱登和马茂脸上扫过,淡定地说道:“事已至此、也不用强求,等待下次机会罢。”
马茂和朱登陆续点头称是。
秦亮又道:“不管多有手段的人,一个人能做的事、终究有限。能对抗組织的,只有另一个組织。司马师在洛阳的重要卧底被铲除,在魏国内部造成的威胁亦已大减,所以此番我们并非一无所获。卿等已经尽力,且卓有成效。”
马茂听罢,也收起了愁绪的神色,抱拳道:“仆等愿为大王鞠躬尽瘁!”隐慈与朱登忙道:“愿在大王鞍前马后。”“只要是大王的事,仆定竭尽全力。”
秦亮赞了一声,三人便又陆续道别。秦亮送他们到西厅外的台基上,又在栏杆后面站了一会。
吴国虽然内讧,但后续的动静应该不会太大了。密信中提到了诸葛恪的弟弟诸葛融、尚在荆州领兵,但诸葛家根本没有事先策划內战,这时候才仓促应对、必然已经晚了!一旦建业朝廷达成共识,以诏命的形式、把事情定性,诸葛融便失去了反抗的机会。手下大多人不会为他卖命的,说不定还有人想借头颅一用。
秦亮就打过不止一次內战,明白这种事要讲一个势。没有名分、兵力悬殊,太明显的势弱,必有很多人想投降,平时表现忠心耿耿的人、也会忽然变得不听话,大家都想另寻出路,根本拦不住。
他准备进西厅时
,又转头看了一眼走廊方向。晋王宫长史荀勖还没回来,他去找太常羊耽谈羊徽瑜的事了。
羊家那边应该问题不大,而主持离婚的人、秦亮还是想找高柔。只可惜司马师暂时来不了洛阳,事情多少有点遗憾。
......。.......。......
第七百一十九章 祥瑞白雉
晋王宫长史荀勖已离开了太常府,羊耽也准备下午早点回家、与家眷商议。
徽瑜的父母都去世了,羊耽这个叔父对他们姐弟又有抚养之恩,这事名义上确实该羊耽作主,所以晋王宫官员才会找羊耽商量。不过叔子姐弟都已成年,羊耽还是要先与他们谈谈。
羊耽离开太常府时,又听到了一个消息。河东平阳郡官员上奏,在郡内发现了通体雪白的野鸡,且有许多人上山看见!那可是祥瑞,平阳郡官员自然没有去捉白雉,并立刻上奏了朝廷。
下午羊耽早早回到家中,因为叔子还在服丧,羊耽便叫上妻子辛宪英、去隔壁叔子府上商议。这样的家事,除了辛宪英这个叔母参与,还叫上了徽瑜本人、以及夏侯氏。
大伙聚到厅中,在场的人只剩下叔子夫妇、还穿着生麻丧服,徽瑜也没再穿丧服了。
她虽然住在娘家,但身份仍旧是司马家之妇、是羊家出嫁了的女儿。考虑到夏侯氏在羊家的地位,徽瑜并没有延长服丧期,只是换上了颜色素淡的麻布衣裳表示心意,平常也不佩戴任何首饰。
叔父叔母把人聚齐,还没说事情,徽瑜已经猜到什么事了!因为叔母这次对徽瑜尤其亲热,不仅招呼她坐在身边,还很关注她、仔细地打量了两次。她似乎也不再是一个无处可去、只能留在娘家的亲戚。
之前一家人说话,徽瑜都是寡言少语、很容易被人们
忽视,今日这样的情况,总得有什么原因!
寒暄了一会,叔父羊耽倒先说起了白色的野鸡,平阳郡的奏书今日才送到朝廷云云。叔母先的目光从叔子身上扫过,又转头看了一眼徽瑜:“贾充不正是平阳郡人士?”
徽瑜只得附和道:“好像是耶。”
羊耽则干脆地说道:“就是平阳郡人。卿言下之意,祥瑞是有人为之?”
宪英道:“我没亲眼见着,怎么知道?不过贾家在平阳郡的庄园可不少,认识的人也多。”
叔子开口道:“公闾确是相国府的常客,不过相国府有许多士族出身的人,这种事怎会让公闾去做?”
宪英道:“别人叫他做的、还是他自己主动所为,也不好说阿。”
这么一说,羊耽顿时点了点头,叔子也似乎觉得有道理。
几个人相互对视了一下,宪英沉吟道:“那个位置,不一定要靠众人推举。晋王平息战乱,尤其是攻下汉中、进而灭掉蜀汉,确实功高至伟。而且他的实力太强了,这几年不仅有辅政大權、中外军兵權,还有洛阳中外军从上到下,很多都是晋王提拔的人。他一向又很守规矩,各家不一定都想推举他,但恐怕没什么人愿意出来反对。”
羊耽不动声色道:“一个家族只要在朝中长期失势,定会很快衰弱、连名望亦将如此,犹如王子雍家。”
他稍作停顿,终于看向徽瑜,恍然道:“对了,晋王宫长史荀公
曾、今日来过太常府,他的意思是让高司徒出面作证,让徽瑜与司马师解除夫妇关系,然后由晋王宫派人迎徽瑜为晋王夫人。”
徽瑜听到这里,顿时脸上发烫。本来她还觉得不太好,毕竟母亲刚去世半年,想多等一段时间。但没想到、叔父叔母反倒来劝她,说的话还那么严肃,尽是从家族利弊着言!
她侧目看向弟弟叔子,叔子也没什么反应,他依旧在服丧,但在家族大事面前、并没有苛求太多。
联姻就是这个样子,一旦到了公开谈名分的时候、看的便不是个人的情意,而是一家子人的权衡!情意本是俬密之事,全家人都参与,事情就难免显得有点庸俗势利。
徽瑜出身大族,她其实应该明白这些道理的。但不知道为何,直到半个月之前,她还在只惦记着两人之间的琐事;刚才家里人谈的那些大事,她竟完全没顾得上去想!以前她出阁的时候、年纪要小得多,却不像现在这么想法简单,反倒年龄稍长、越活越回去了?兴许跟年龄并没有关系,还是看对方是谁。
叔母宪英再次细致地打量着徽瑜,妇人审视得更全面,必定不只看徽瑜姿色何如、亲戚尤其容易忽视,还有徽瑜那三十余岁的年龄、嫁过一次人的经历,夫家甚至是晋王那边的死敌!
果然宪英说道:“晋王还是想让羊家变成盟友,而且着实也很重视和信任叔子阿。”
叔
子随口道:“仆已未在相国府任职,不过起初为大王谋划的人事、大王都采纳了。”
徽瑜忽然觉得此时此地,十分荒诞!因为她知道,秦亮起初就是看上了自己的美色而已、后来渐渐才有了情意,什么拉拢与联姻,根本就是个幌子!
不过秦亮年纪不大,做事确实倒让人放心,不仅嘴很严,而且还有实力与谋略,真的能把难以启齿的奸情、变成光明正大上得了台面的事!
叔父羊耽一本正经的样子,徽瑜看在眼里、心里竟莫名有点想笑。羊耽正色道:“叔子现在服丧期,不过徽瑜已没有服丧了。此时正是需要相互支持的时候,晋王才想抓紧时间、与羊家联姻。”
他转头看向徽瑜时,徽瑜立刻沉下气来、生怕被叔父看出什么端倪。羊耽又劝道:“晋王乃开国封王之人,封为夫人、与纳妾是大不一样的。”
“以后更不一样。现在就相当于侯爵的名位,大族亦不吝让未出阁的女郎、去做晋王夫人。”宪英轻声道,“还是因为卿是羊家人,且是叔子的亲姐姐。叔子还在服丧,却也别管汝姐的事了,她毕竟是羊家嫁了出去的女郎。”
叔子虽不像叔父叔母一样,仔细地分析利弊,但他本来对秦亮就有好感、显然不用劝。叔子径直说道:“既然大王主动要联姻,我自然赞成。”
夏侯氏也终于
开口道:“难得姐与晋王后有交情,姐去了晋王宫、定然可以与王后和睦相处。”
弟媳对晋王应该没有恨意,说不定还暗自有些感激,因为夏侯家的家眷被宽恕了。而她父亲被处死是因为叛國罪,根本不关秦亮的事,据说秦亮在蜀地、还曾给过夏侯霸将功抵罪的机会,能怪得了谁?
宪英又道:“司马家已经覆灭,那司马师也不可能再回魏国。徽瑜这么守着毫无意义,去晋王宫反倒是个好归宿。秦仲明我见过,相貌身段、谈吐气度都相当好。”
徽瑜一时间还觉得有点罪过,但自己真的不是想故意装傻阿,这种事、她确实不好多说什么。见众人都围着自己说话,她又很不好意思,赶紧表态、垂目小声道:“妾也是羊家人,此事便由叔父叔母决定罢。”
羊耽点了点头,好言道:“徽瑜是知书达礼的女子,不过我与汝叔母、还是要先与卿等商议才好。那此事就这么定了,明日荀公曾还会来羊家一趟,我便如此回复他。然后高司徒那边谈好,便邀请一些人到府上来,立下字据、解除羊家与司马家之间的姻亲关系。”
叔子拱手道:“仆在丧期,不便到叔父家参与,只能请叔父叔母操劳。”
宪英道:“自家人的事,算什么操劳?高司徒一走,徽瑜就过来住两天,待晋王宫派了人、便可到我们家宅邸迎接。”
羊耽叹了一声道:“汝母当
初最挂念的事之一、便是徽瑜的处境,她若在天之灵,知道卿已找到了个好归宿,也会很高兴。人老了都会走那条路,徽瑜不必再继续悲愁了。”
徽瑜听罢,心里不禁一酸,开口时声音也有些哽咽:“妾会听从叔父之言。”
不过之前没人说过这样的话,此时大家对徽瑜的感受、忽然也关心了不少。
叔父叔母不再多言,起身道别。因为他们是长辈,叔子等一家人都起身相送。一行人来到大门口,再次相互揖拜道别,羊耽的目光终于回到了叔子身上,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我们都已慎重想过,卿不用担心了、继续在家服丧罢。”
羊耽这么一说,徽瑜也感觉到了緊张的气氛。她之前没想那么多,但明白有时候的联姻确实事关重大,对家族可能产生长远的影响,所以叔父叔母才会想那么多。
叔子拱手道:“仆遵叔父之命。”夏侯氏也执礼道:“请叔父叔母慢行。”
羊耽又向徽瑜点了点头,夫妇二人便带着随从出门。
叔子三人也沿着走廊往回走,徽瑜默默地走在后面,渐渐地倒有了一种安心的感受。她终于可以名正言顺地成为晋王宫的人,不用再担心影响羊家名声了,同时也为自己找到了想要的归宿。
她很早以前便以为,人生只能这样熬下去了,原先确实没想到、还有一段新的开始等着自己。事情虽然有些坎坷,但至少秦亮不
是虚情假意、心也没有变,他确是个态度稳定可靠的人。
第七百二十章 书法齐名
太阳西斜,相国府众人来到中间阁楼里、又谈论了一阵。因为中书省那边送来了一份奏章,许多人在平阳郡发现了白雉。
“啯啯、啯啯……”外面传来一阵颇有节奏的鸟鸣,秦亮抬头听了一会,仿佛那只白山鸡就在门外似的。
那东西、却跟龙凤麒麟之类的不一样,秦亮估摸着真的能找到,但挡不住世人非要认为它是瑞鸟。
从先秦时期起,其含义大概是德至鸟兽、故白雉应,表示天下出现了有德之人,连鸟兽都受到了惠泽!但它有两种解释,可以说是当今天子有德,亦可被野心家解释为、上天示意有德者要取而代之。此时显然更容易被释义为后者,除了形势使然、还因天子没有亲政。
秦亮回顾左右,直接说道:“我事先并不知道,不然卿等也应该比别人更早知情。”
大伙纷纷点头附和,几乎都真心认为、秦亮没有虚言。
钟会沉声道:“如此一来,白雉现世,应该真的是上天吉兆阿。”
秦亮看了一眼钟会,想了想不置可否。秦亮已相信世上存在一些玄虚之事,但这个白山鸡、很容易让他想起白羽鸡,总觉得不是那么神奇。如果能亲眼看到龙凤麒麟,那他确实会相信、天降祥瑞。
“我先问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秦亮从筵席上爬了起来,“再过一会,卿等便先下值罢。”
众人纷纷顿首道:“仆等拜辞大王。”
秦亮走到后门
口,向侍女轻轻扬了一下下巴,然后走到走廊夹道中。侍女也挺机灵、跟着过来了,秦亮便道:“叫郭统出来,然后让钟会、吕巽留下再喝一杯酒。”
侍女弯腰道:“喏。”
这座阁楼是曹爽建造的,构造有点稀奇,阁楼两侧的走廊封闭、以至于前后的台基没有路相通。兴许当初曹爽的考虑,主要是下面那间地下券室的私密性。
但秦亮发现后面的台基上、也很方便说话,因为除了从西厅过来,只能走阁楼后方的台阶;而台阶上只要来人、则一目了然。
没一会郭统就从夹道出来了。他刚到相国府做军谋掾不久,以前也没与秦亮见过两面,但外姑婆王氏没说错,他对秦亮有一种钦佩、以及亲近的心态,相处时能从眼神之类的细节感觉出来。
大概还是在扬州起兵时,王氏的绝望影响了郭统。然后秦亮打赢了许昌、伊阙关两次大战,郭统也因此有了些微妙的感受。
虽然秦亮与郭淮有旧怨,郭统则是郭淮的长子、但王氏也是他生母,一般母子感情都会比父子关系更好。只是不知道、万一郭统得知了王氏的私情,将作何感受?
秦亮一时管不了那么多,见郭统揖拜,便随意还礼、径直说道:“卿去见贾公闾一面,亲自问他一下,平阳郡的白雉与他有没有关系。”
贾充的第二任妻子娶的是郭槐,他正是郭统的堂妹夫。所以这种事让郭统去
问,比较简单一些。
郭统轻声道:“要告诉公闾、乃大王所问吗?”
秦亮道:“不用说,但他能猜到。”
郭统点头若有所思:“大王言之有理。”
秦亮又稍微寻思了一下,此事如果是贾充干的,他肯定会借着亲戚之口、“不经意间”让秦亮知道,没有隐瞒的理由。因为贾充干这种事,目的就是想在秦亮这里立功,他若是不承认,这功劳算谁的?
他很快回过神来,见郭统正在看着自己,便立刻自然地问道:“汝母身体还好吗?”
郭统忙道:“多谢大王挂念,家母无恙也。”
秦亮一边往回走,一边又道:“以前我去长安,虽然是第一次见面的亲戚,但外姑婆待我非常好,就像自家人一般。”
郭统终于叹道:“都是一些小事,而大王却是救了家母的性命。”
“关系如此,一损俱损罢了。”秦亮随口道。
两人回到西厅,别的属官都离开了,果然还剩钟会与吕巽、还在那里继续喝葡萄酒。钟会等见到秦亮,立刻揖拜执礼。
郭统则揖道:“仆请先告辞了。”
秦亮点头道:“回头便到此来见我。”说罢又坐回了刚才的席位,侍女立刻斟满了一杯葡萄酒。
“明日一早公曾(荀勖)回来,若是羊太常同意了,长悌便去找高司徒,请高司徒主持事宜、解除羊家与司马家的姻亲关系。”秦亮看向吕巽道。
吕巽立刻拱手道:“仆遵命。”
他说完
又好像在琢磨着什么。秦亮看了一眼,便径直把话说得更明白:“尊公与高司徒的堂兄,以前应该是有交情的罢?”
吕巽这时才恍然道:“当年先父与高司徒之堂兄高元才(高干)都在袁绍麾下,高公是袁绍的亲戚。”
秦亮不再多说。这么一提,吕巽应该明白、为什么派他去找高柔了。
这时秦亮才转头对钟会道:“士季与卫瓘的关系怎样阿?”
钟会也不避讳,微笑道:“司马家辅政时,仆与伯玉常能见面,近年的来往机会却少了。”
秦亮叹道:“当年尊公与敬侯(卫瓘之父卫觊)正是齐名的书法大家,敬侯擅长的应该是草书?”
钟繇与卫觊不仅是魏国书法大家,也是做到了至高权位的大臣。
钟会的眼睛里露出了恍然之色,当即便配合地说道:“伯玉的草书、同样颇有造诣,习于其父,又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秦亮故作喜色:“是吗?卿帮我要几幅草书来何如?”
钟会立刻道:“仆准备一下、便去河东拜访伯玉,把他请到洛阳来,大王可亲自与他谈谈草书心得。”
秦亮道:“如此甚好。他若嫌路远,士季也不用勉强,要几幅草书墨宝来欣赏就不错了。”
钟会拱手道:“仆明白。”
秦亮遂举起酒杯,向钟会与吕巽分别示意,两人也陆续说了一声“请”。
饮罢酒杯里的酒,跪坐在后面的侍女又提着酒壶靠近。秦亮拿手掌轻轻
一遮酒杯,起身道:“卿等随意。”两人向秦亮执礼,目送他进了里屋。
秦亮确实对书法挺有兴趣,有时候只是简单地抄写诗赋、也有一种淡淡的满足感,但现在这个时候,他显然没什么闲心去寻书法家。那个卫瓘不仅是个书法家,也是士族出身的人。
卫瓘曾与司马家交好,一部分理由只是厌恶曹爽,当时曹爽想与卫家联姻、便遭到了拒绝。像孙礼也是如此,起初根本不是倾向司马家的人,后来因为与曹爽生怨,才与司马家结交。
另外卫瓘属于并州河东士族,这帮人本来有两个士族领袖,一个司马懿、一个王凌,与曹爽确实也不是一路人。
司马懿想挵死王凌,主要也是因为王凌在并州河东士族中名望很高,不过如今是司马家、反被秦亮给灭了!按理卫瓘应该直接投奔王凌才对,但卫瓘牵连司马家被罢免之后(司马懿掌权多年,曾为其效力的人太多)、一直在老家没有得到任用。卫瓘虽是河东人士,看来却应该与祁县王氏没什么来往。
当此之时,秦亮想上位、并尽快坐稳那个位置,最好的选择还是尽量拉拢一些士族!进一步壮大声势,并维持对地方的统桎。
原因很简单,对于士族豪族,是杀还是拉?
杀的话,为谁代言呢、又为了什么阶层的莉益?主要是看不到好处,还会把最有实力的士族豪族的仇恨、全都引向自己!
唐
朝的黄巢代裱了被打压的寒门士人(黄巢是读书人落榜生、私盐贩子有钱人),天街踏尽公卿骨,确实报復了门阀,但他自己也没落得好处,可谓是身败名裂,人们不惜给他编造石磨人肉做粮食的故事;因为仇恨全部导珦了黄巢。
所以若要防止士族演变为门阀,进而威胁皇权,则需要先发展一个新的实力阶层、作为仇恨的承接者,暂时看只有寒门士绅。而寒门士绅也会把矛头指向挡人前程、如杀人父母的士族门阀,成为皇帝对付门阀时、可以拉拢的一股力量。
当然科举出来的士绅、大多也不是什么好玩意,容易水太凉,从经验上看、宋明无不亡于外敌。另外某地黔首们的头上、本来只有一个大族盘剥,到时候好了,冒出来一大堆毫无底线、目光短浅的食莉中小地主,还会多刮几层地皮!欢天喜地地等着饥荒饿死人,好低价买人们十几岁的女儿。
靠科举士绅形成的封建官僚制組织松散、对皇室威胁减小,但恐怕亦非真正的办法,越来越多人往里挤,冗官无解,财政必然崩溃。出路可能只有一个,不能利出一孔、让人们只有当官弄權一条路可走;也可能封建王朝根本没有出路!
况且秦亮用洛阳中军的武人、压制士族的时候,士族何尝不也在制衡武人?所以才不会变成黄巢之后的五代、兵强马壮者轮流做天子的局面。如果要
打破平衡,那就得事先部署、把制衡的各方势力全部削弱铲除,否则只会失衡。
秦亮目前当然不会去瞎折腾,他此时只想顺应天命、名正言顺了再说,毕竟杀又杀不干净,弄一身腥臊毫无好处。而像王莽也是先做圣人、名声好得出奇,上位的过程才十分顺利!
于是秦亮现在几乎没有选择,只能先拉士族。拉不到的才考虑杀,只是对付几家敌人倒是没事,别家甚至会乐见其成,灭了正好腾出位置。
第七百二十一章 恍然回望
太常羊耽肯定答复了荀勖。相国府从事中郎吕巽、当天上午便去了司徒府,便是位于皇宫东南侧的府邸。
七十好几的高柔竟还不糊涂,一听吕巽说起来意,便明白了、相国府为何选吕巽为使者,多半是因为袁绍的渊源。但这也只是个象征,彼此之间其实没法叙旧。
吕巽是后辈了,当年他父亲还在为袁绍效力的时候、他年纪尚小没什么经历。况且高柔与袁绍的关系、也只因堂兄高干是袁绍的外甥,没有直接为袁绍效力;后来高干还起兵反叛,高柔差点被曹操给杀掉!
于是吕巽只是寒暄几句,很快说完了事宜,高柔几乎没有犹豫、马上就答应下来。吕巽听罢,高兴地请辞回去复命。
高柔送出门外,退入内室。他的族子高珣仍在司徒府做属官,立刻跟了进来,沉声道:“羊氏是司马师之妻,伯父曾与司马家交好、出面做这种事,会不会对名声不利?”
上次秦仲明封王,就是这高子玉极力劝说、让高柔主动劝进。现在子玉竟说这种事对名声不好?年轻人有时候还是看不清阿。
高柔便问道:“司马懿是我的亲戚长辈吗?”子玉摇了摇头。高柔又问:“吾是司马家太傅府的属官吗?”子玉疑惑地继续摇头。
“那是什么道理,我为何不能主持此事?”高柔自觉思路清晰地反问道。
子玉却仍未明白,说道:“仆以为,这种事随便找个九
卿足够,不必伯父出面。本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伯父婉拒也无关紧要罢?”他稍作停顿,小声道,“对付曹爽的时候,伯父帮过司马懿。”
高柔看了他一眼:“汝以为,扬州起兵是为曹爽报仇?两者虽然有些关系,比如令狐愚做过曹爽长史、怕被株连凊算,但目的是完全不同的。”见子玉若有所思的样子,高柔便继续道,“司马家多年身居高位,又辅政执权数载,结交的人、为其效力的人太多了,汝不也为司马师办过事?但在司马懿与曹爽角逐的时期,我们毕竟站在了司马家那边。所以在此紧要时候,相国府派吕巽来,一是示好拉拢、二是试探,岂能婉拒?”
子玉恍然大悟,小声道:“紧要时候、伯父是指白雉现世?”
高柔颔首叹道:“我原以为,扬州军入洛之后,高家就将不复存在。倒没想到,我还能做三公到现在,要有点自知之明阿!晋王很守规矩,凡事都讲究个真凭实据,且并非性情残暴之人,对于大伙至少不是很坏的结果。”
若是换一个残暴只人,杀的人自然更多。不过司马家覆灭、便完全被淘汰出局了,那些倾向司马家的人诉求,其实就只剩下自保;就像后来图谋莿杀、在幽州起兵者,都不是司马家一當。
子玉也感慨道:“以前真没想到,晋王坐大如此迅速,短短十余载,便已权倾朝野。不过任谁掌握了兵
权、打遍天下无敌手,也能權势陡增罢?不满晋王的人不是没有,只是毌丘俭等诸事在前,没人敢自寻死路。”
内室没有外人,话说到了这里,高柔便干脆多说了几句:“若不是诸曹夏侯无人可用,朝廷会允许这样的人打遍天下吗?司马仲达那样的人也不许存在!因此这也是大势所趋,原先那么多人投司马家,便是以为、司马家正是那个家族,却真的没想到,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子玉道:“伯父历经数朝,认为魏室为何会走到、无人可用的地步?”
高柔想了想,轻声道:“自魏王起,魏室一直是想集权,直到曹爽还想集权。起初是以诸曹夏侯掌兵,拉拢士族豪族执政。但只有曹氏夏侯两个家族,后辈选不出那么多人才,况且文皇帝因为争储之事、不信任近宗,可选的人更少;外面吴蜀常年威胁,兵权不得不让士族豪族染指。”
他接着说道,“曹爽集权又引起众人不满,等到曹爽被司马懿打败,形势几已无力回天。紧接着竟又出现了一次扬州起兵,都让外兵直接率军攻入了洛阳!情势到此真的是完全崩溃了,朝廷兵权当然会全部落入扬州三家大将之手。秦、王、令狐三家是姻亲,本来王家实力最强,但秦仲明在勤王大战中功劳最大。王彦云薨,王公渊更是完全无法应付内外局面,才有了秦仲明继续打遍天下无敌手的机
会,渐渐确立地位。”
子玉一脸醒悟的神情,仿佛想说,难怪当初曹爽声势浩大、伯父却非要站到司马家那边!
高柔也不好再说什么,那时候除了政见不同,确实也不看好曹爽,没有人愿意与将要失败的人站到一起殉葬。当初曹爽到处笼络人、很多还笼络不到,显然看清了形势的人不少。只是人们都看到了开始,猜到结局的人却不多!高柔亦是如此。
但事到如今,还看不清形势就不应该了。现在秦仲明主动示好,高柔若不领情,简直是敬酒不吃吃罚酒!再说很早以前、高柔便与秦亮打过交道,觉得此人其实还不错。
高柔很快就在司徒府召集了一些朝廷官员,邀请太常羊耽前来立字据,全程都没有当事人羊徽瑜参与。实际上就是走个过场,因为吕巽说过、羊家那边先同意了的。
……最近发生的两件事,也引起了秦朗的主意,平阳郡出现白雉,司马师妻离婚、将封为晋王夫人。秦朗到了金乡公主府上、便提了起来,也想劝一下妹妹。
秦朗刚改任为司隶校尉,从九卿官职变成比两千石,官位是降职了。但秦朗当然不在意这点区别,他知道是族弟在关键时刻、想重用他帮忙平稳局面。因为司隶校尉的位置更重要,權力反而更大!
他说起羊家的事时,认为秦亮是为了拉近与羊家、辛家的关系。不料何骏说了一句:“仆在夏侯玄府
上见过羊徽瑜,长得非常貌美,晋王可能只是看上了她的姿色罢。”
秦朗愕然道:“羊氏早已嫁过司马师,再美貌也年逾三十了,仲明若是看重姿色,他怎么不找个十几岁未出阁的美貌女郎?”
刚想说话的金乡公主听到这里、随即沉默了,何骏向金乡公主微微侧目。
但秦朗完全不重视何骏的见解,只是随意看了他一眼,觉得一天到晚沉迷声色犬马的人、自然也认为别人和他一样。
秦朗便继续对妹妹说道:“因为阿母的关系,沛王、妹妹必定不会有什么事。以后我会在仲明面前说情,爵位上说不定也能得到优待。”
金乡公主终于开口道:“全靠长兄在晋王面前说情了。”
秦朗自信地说道:“放心罢,仲明多少会看我的情面。”
金乡公主轻声问道:“长兄言下之意,那只白雉,乃指天下出现了有德之人?”
秦朗道:“正是此意,大势所趋,上天亦已有了征兆!”
金乡公主轻叹一声,幽幽道:“长兄不用劝我,我早已明白,其实司马懿大肆屠戮曹昭伯等人时,大势便已不在曹家。秦仲明得势,总比司马家好得多。”
秦朗用力点头道:“对,总比看着杀夫仇人做皇帝好。”他又转头看了一眼何骏,“杀父之仇!还强迫何平叔得罪了一大批家族,先辱后杀。”
忽然听到卢氏的声音喃喃道:“秦仲明这么年轻,竟要成天子了……”
她说到这里才回过神来,急忙住嘴,脸色也是一红。
秦朗道:“跟年龄有何干系?本该如此!当年扬州大军打进洛阳,还有别家什么事?勤王之战以少胜多、以寡敌众,全靠我们家仲明用兵如神,若无仲明,王家早就被司马懿杀了个干净!”
他说得兴起,又道:“听说当时王广还想投降司马懿、寄希望于司马家的宽容,我估计不是仲明的话,王彦云甚至不会起兵,全家会死得相当窝囊!后来仲明又对内平定了幽州叛乱,保住三家的权位;对外攻下汉中、灭掉蜀汉,剪除魏国大患,功高至伟,威震天下。时至今日,有德者居之,乃顺应天命也。”
卢氏完全没有否定秦朗言论的意思,只是垂目点头。
这时秦朗才回过神来,终于想起卢氏与仲明早已认识、有些传言。所以卢氏言下之意,并非秦亮年轻、稍欠威望,而是一种复杂的失落感?秦朗的目光从卢氏身上扫过,只见卢氏单薄的身材样貌,看着就没有皇后命阿。
秦朗不再理会卢氏,又观察着妹妹的神情,提醒道:“最近妹可以去晋王宫走动走动,事先让仲明知道妹与沛王的态度,终究不是坏事。”
金乡公主姿态端庄,神情正色道:“我知道了。”
何骏再次看了一眼金乡公主,他大概只能指望母亲、以及秦朗这个舅舅了。本来仲明是他的太学同窗,他却没能建立情谊、反而
与人结怨,能怪得了谁?
......。....
第七百二十二章 浴者振衣
羊徽瑜在叔父家住了几天,叔母对她特别好,时常嘘寒问暖、还叫她不要见外。
不过终究是在别人家,徽瑜仍然有点不习惯,好在只是暂住数日、又不是要长期寄人篱下。偶然间她才醒悟,这几年住在娘家、不也是在寄人篱下么?
叔子倒不会管那么多,嫁到羊家的弟媳应该是在意的,夏侯氏出身大族、倒很少表现出来。不过弟媳知道徽瑜要做晋王夫人了,前阵子又显得尤其热情客气。
最近晋王宫与羊耽等人做了不少准备,惊动了司徒高柔等官员、还上书过郭太后,但所有事都几乎不用羊徽瑜经手。她只消等着晋王那边派人来迎接就行,便是今日下午。
各种各样的心情糅杂在一起,羊徽瑜反而冷静不下来,好像心境都变得、比平时浮躁了不少。
早上徽瑜很早就醒了,但实际上没有多少事需要她做,上午两三个时辰,她只去接了晋王宫送来的王命、印玺等物,别的东西并不该她管。即便是沐浴更衣、梳妆打扮也是下午的事,因为她要临近黄昏时分才到晋王宫。
午后几乎无事可做,徽瑜便开始收拾自己住过的屋子。虽然叔母家有侍女干活,不会在乎这些,但自己离开的时候、至少让房间保持整洁,也能给长辈以好印象!
当然主要是她有个习惯、便是爱做些琐事调节心情,大概是因为注意力在一些具体的小事上,就不会想那么
多了。
她先是整理了一下睡塌、木案,又来到墙边的木架前,把上面的东西擦干净、摆放整齐。这时她才看见了架子上有一只玉如意,住了几天才刚发现,因为它被盛放在了一只縫皮的鹿皮套里。
徽瑜便把东西拔了出来,看起来好像许久没人用过、她便拿布巾擦拭了一下,然后伸到衣裳后领里试试。此物就是用来挠痒痒的,一般都是用木头制作,大族才会选更温润的玉来雕琢。果然感觉很惬意,毕竟自己知道想挠哪里,几乎每一下都能挠到痒处,不愧叫如意阿。她玩了一会,便想重新放进如鞘一般的皮套中。鹿皮放久了可能有点收缩,而且这玉如意不是笔直的,为了方便使用、它有点往上跷立弯曲,更不能像刀剑入鞘那么方便,徽瑜发现放回去时非常緊。玉如意一端緊贴着鹿皮进去,徽瑜甚至能看到,随着玉如意装进去、柔软的鞘腹微微撐开的薣起形状,终于放到了皮鞘底部、然后物归原处。
“卿在做什么?”忽然传来了叔母宪英的声音。
大概是徽瑜刚才只顾着收拾物件、有点入神,忽然听到声音,她的削肩都是微微一顫,愣是被叔母给吓了一跳。片刻后她才回过神来,转身执礼道:“没什么事,我收拾一下屋子,见过叔母。”
宪英快步走了过来,抓起徽瑜的手道:“哎呀,别把手弄粗了,让侍女们收拾便是。”
徽瑜
不好意思地说道:“哪有那么讲究呀,我在家里也经常做家事。”
宪英忙道:“不要做这些没用的,侍女打水进来了,卿先去沐浴更衣罢。”
果然侍女们抬着一只洗净的木桶进来,径直进了里屋。于是徽瑜依照叔母的安排,开始准备沐浴更衣。
良久之后,徽瑜出浴先穿上了里衬,一个侍女又端着一盆白乳进来了,说是牛乳加上海藻等物,请徽瑜浸泡双手。
她只得把双手伸进去泡了一会,然后便在里面洗手。盆里的东西有点滑,徽瑜总觉得洗不干净一样,便用一手只握着另一只手,用力緊紧地搓洗之下仍旧滑腻,总有一种洗不干净的感觉。刚沐浴更衣、本来就更想保持清洁的感觉,所以古人言新沐者必弹冠、新浴者必振衣,她甚至觉得、整个人好像都在泥泞中打滚钻着似的,反而有些不适。
徽瑜觉得脸颊也渐渐有点发烫,她确实有半年多没有见过秦亮了,以前不知道去想,如今时间稍长、竟很容易经常回想起来。随着时间越来越接近黄昏,她更是緊张又憿动。
但想到弟与弟媳尚在服丧,她又有种自责罪过的心情。羊家让她去晋王宫是因为白雉的事情、为了及时联姻,她可以做晋王夫人,但不该自己急着期待!应该严肃对待,只是履行职责!
想到这里,徽瑜不禁深深地吸了口气稳住,暗示自己镇静淡然。接着她便有了窒息
之感,面露貌似痛苦的神色、忍不住张大着嘴呼了出去。侍女还在旁边,徽瑜也不好让自己的动作太大,遂又只是张开略厚的朱唇、咬着贝齿深呼吸,以强行调整自己的心绪。
沐浴、浸手终于完成,她这才绕过屏风,在里屋里等着侍女们为她梳妆打扮、穿上青红色的蚕衣。看着铜镜里的自己,徽瑜觉得自己果然很服得住这身蚕衣!不过她没有在侍女们面前、表露自己的心情,只能左右微微转头,仔细打量了一会。
之后徽瑜再也没在外人面前露过脸,在侍女围绕之中、走上晋王宫的车驾时,她也以礼用扇子遮着。一行仪仗簇拥着车驾离开了永和里,徽瑜端坐在车上没有看外面,但从外面的嘈杂听得出来、路上有许多人驻足观看仪仗。
徽瑜不禁亦被气氛感染了,心里生出了喜悦之情,却又只能尽力克制。她便在复杂的心情与喧闹的声音中,一直往北行。
不管怎样,她有了新的开始,以前的各种经历、担忧,终于将随着光明正大的礼仪、名正言顺的身份而过去了!徽瑜只想重新珍惜自己的形象与德行、安稳地做好她的晋王夫人。
进门的第一天黄昏,徽瑜不用见客。她径直去了晋王宫内宅,被安顿到了高台东侧的一处单独庭院里。
以后此地就是她居住的地方,庭院里种着各种花草树木,有一条溪水往东流去。溪水边有很多鹅卵
石、与大小均匀的碎石,应该是建造府邸时运过来的东西、连那条小溪多半也是人工挖掘,因为这么平坦的地方,河水没法把石头自然冲成鹅卵石。
羊徽瑜跪坐到上房里,在夕阳西下之间,看见门外的一颗桃树下面、落着许多斑驳的花瓣。偶然间,又有桃花纷纷扬扬地飘在了空中,漂亮的景色中带着几分凄美。
她不禁想起了秦亮那行云流水的字里行间,说起去年在桃花美景中的邂逅,以及今年未见的怀念惆怅,遗憾却又美好。然而今年的桃花虽然到了飘落的时候、却仍未完全凋谢,不又能相见厮守了吗?
羊徽瑜想到这里,漂亮的朱唇边犹自露出了一丝笑意,遗憾虽美,仍不如相见阿。
正想到这里,便见一个挺拔的身影从小溪边过来了,正是秦亮。仲明虽然比她年轻,但徽瑜仍然莫名有一种仰视的心情,她急忙拿起扇子遮住脸,静静地等待着。门口的光线微微一暗、那是仲明长壮的身影挡了一下光线,徽瑜立刻听到了胸口“咚咚”擂鼓般的声音,呼吸亦觉困难!
很快徽瑜便隔着扇子,隐约发现秦亮在向她揖拜。她也急忙弯腰欠身,向秦亮揖拜还礼。
秦亮却笑道:“卿不用多礼,我是要取卿的扇子。”
徽瑜的脸似乎一下子变得謿红,然后手里的扇子便被拿走了,她微微侧脸,低眉垂目、有点不好意思地面对着秦亮。片刻后
,她又感觉自己脸上有羞涩的笑意,赶紧又努力使自己严肃了一些。
她飞快地抬眼看了秦亮一下,见秦亮正高兴地仔细欣赏着自己,她不禁轻声道:“大王会看轻妾吗?妾其实并不是那种人。”
秦亮露出了不解之色。
徽瑜轻叹一声,秦亮一脸恍然、好言道:“卿不说,我也知道。那次在吴家宅邸,我许诺成功灭国才与徽瑜那样、才能给予名分,徽瑜则是因为信任与情意,才提前答应了我。我岂能反而轻视于卿?”
她听罢心里仿佛流过了一丝暖流,觉得一切似乎都很美好,犹如今年又见到了此间的桃花、毫无遗憾。
秦亮略显尴尬地笑了一下,接着解释道:“我虽不是别人传言那样、不好女色,但我也不会调戏妇人。第一次见面便对徽瑜动手,只因特殊情况,那时刚打完仗,卿又生得、确实绝色美貌。平常我其实也不是那种人。”
徽瑜听到他的言辞,与自己刚才所说有点相似,忍不住红着脸掩嘴笑了一声,但她立刻又忍住了笑意,看向秦亮:“难道不是君想羞辱妾?”
秦亮随口道:“这种事是不是妇人受羞辱、大概还说不好,所以我一向不喜强迫妇人。当然司马师必定受辱了。”
徽瑜看着他那俊朗的脸,从容之中果然还带着点傲气,她看着倒是觉得挺喜欢。只是秦亮忽然提到司马师,难免让徽瑜很不好意思。
两人不是第一
次亲近,但徽瑜今日反而有点无所适从。她既应该履行晋王夫人的责任,又觉得丧服结束不久、不能太过沉迷欢愉,而且今后应该注意形象,所以显得十分被动。然而不知多久,到了太阳刚下山、夜幕尚未完全降临之时,她忽然意外地意识到,自己的姿态与声音早已形象全无,根本不受控制。很快秦亮便去倒酒水来喝,忽然问道:“何处有鹿皮鞘要坏了,那是一件很珍贵的东西吗?”徽瑜暂已冷静了一些,她的脸颊顿时通荭、几乎不敢去看秦亮,遂没好气地小声道:“君别问了阿。”
第七百二十三章 宫女害怕
春夏之交,周遭已没那么安静,愈发茂盛的不仅有草木、还有各种鸟雀虫子。秦亮知道,四季交替只是大地转轴、与黄道面的夹角变化所致。
天色刚蒙蒙亮,它们的声音就在空气中聒噪起来,声音不大、不过起伏变化也小,仿佛“嗡嗡嗡”的些许噪音笼罩在周围。
与同往常一样,秦亮到时间就醒了,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物钟。他完全不累,毕竟昨夜入睡之前、与羊徽瑜交流的时间不算很长,中途她还歇了几次,所以至少秦亮比较从容。便好似细嚼慢咽只吃了一碗饭,最后快速地扒完剩下的食物,只是勉强吃饱罢了。而徽瑜依旧没有醒来,仍以一个不太雅的歪斜姿态仰躺在塌上。秦亮轻轻起来,借着依稀晨光、看了一下眼前白生生的景象,便伸手拉被褥把她的长腿盖上,这时候天气完全不冷了,但早晚还是有些凉意。
秦亮深吸了口气,尽力让自己摒除杂念,看徽瑜的模样、实在不忍一早就吵醒她。她终于翻了个身,自己醒了过来,看到秦亮竟是一愣,片刻之后用玉白的手揉了一下眼睛、似乎才完全醒来。
她的神情有点羞意,拉起被褥遮住了那张漂亮的鹅蛋脸,轻声道:“大王这么早就醒了?”
秦亮道:“到了这个时辰就会醒,睡久了反而容易昏昏沉沉。”
羊徽瑜道:“妾也该早些起来,一会还得去向王后见礼,不能去太迟了。”她稍作停顿又道,“还有吴昭仪,我也该主动去拜访一下。”
从她的口气听得出来,她对于晋王夫人应该做的事、十分认真上心。女人也有她们自己的事要处理,秦亮管不了那么多,便道:“天还没太亮,卿过会再起来也来得及。”
说着话时,羊徽瑜总算把脸从被褥中露出来,目光有意无意地打量着、垂足坐在塌边的秦亮,的目光上移与秦亮对视了一眼。她不好说什么,不过秦亮能猜出。
他其实与上次没什么不一样,只不过能“察觉”到别人的灵体了,所以能更准确地了解身边人微妙的感受变化;其实也可以不去察觉,但多了一种能力之后,他忍不住就想去“察觉”贴近的人,因为这样也能隐约感受到对方的感受,感官更加丰富了。而且他能察觉到、组成灵体的混沌,在两人负距离的灵体略微交织或者很靠近时,好像可以通过引炁、干预对方的灵体,从而影响她的肌体反应和感官。当身边只有一个人便难以尽兴,有时候这并不是什么好事。
秦亮道:“但愿卿在此间能住得习惯,一会卿便先做自己的事,下午我回来再说说话。”
他正欲起身,徽瑜却又抱住了他。秦亮立刻能感受到,她是安生想跟着自己生活的心态。以前她没说出口、但一直都不是只想偷欢,所以秦亮之前便知道,必须要负责。他便又隔着被褥,拥抱了她一会,手掌在她光滑的背上轻轻安抚,“卿做了晋王夫人,又跑不掉了,须得相守到老。”徽瑜忽然道:“以后大王若嫌我老了,便把我赐死罢!”秦亮叹了一声:“在徽瑜眼里,我是那种人吗?”她只得摇了摇头。
秦亮确实不是那种人,像徽瑜这样三十余岁了、身段肌肤还完全是年轻少婦的模样,又想一心跟着自己,即便年龄大点也挺好。再说她是羊家的人,秦亮把她赐死、那不是没事找事?他遂说道:“以后死了,我也会让卿等与我埋在一起。”
徽瑜立刻把秦亮抱得更緊,他闻着她肌肤与发间的芬芳,再这么抱下去浩然之气便忍不住了。过了一会,他才放开羊徽瑜,起身穿衣洗漱。
收拾了一会,秦亮便离开了庭院。这里有好几个侍女,都是过来照料秦亮起居的,但他一向不喜欢身边一直有人跟着,便只叫一个侍女跟着出门楼。
有些达官显贵连如厕、都有几个人在旁边守着侍候,秦亮是绝对不习惯的。实际上在他看来,一个人独处才是最放松的时候,完全不必在意任何言行与状态。
吴昭仪与潘淑都住在东边,秦亮身后跟着个侍女,从潘淑住的小庭院门外路过。
门楼已经早早地打开了,一个十余岁、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小侍女抱着一只竹篮,刚走到门口、抬头一下子就看到了秦亮。小侍女的脸色一下子变白,竟然畏惧地后退了半步!
秦亮还是与大多公侯不一样,他经常都会与各种人说话,哪怕是侍女奴仆、在他眼里也是人。他忍不住驻足道:“孤有那么可怕?”
这时一身生麻丧服白衣的潘淑、也到了门口,见状立刻揖见道:“见过大王,大王不必与她一般见识,她还不懂……”潘淑本来还挺从容的样子,说到这里好像发现说错了话,神情一变、语气也有点慌了,“她只是敬畏大王。”
小侍女也回过神来,埋头屈膝、用蚊子扇翅膀般的声音道:“妾拜见大王。”
秦亮还礼笑道:“无妨。”
他又多看了一眼潘淑身上的麻衣,明白潘淑是在为吴国先王孙仲谋服丧。他也不想过问,正待要走,忽然又转头恍然道:“卿等是不是听到了什么声音?”
潘淑的脸有点荭,神情一阵变幻,轻声道:“没太听清。”
秦亮回顾两座庭院、确实挨得很近,但至少有两道双坡檐顶的矮墙隔着,可能偶尔特别的时候才能听到声音罢。这时他又发现,那小侍女抬头悄悄看了自己一眼,眼睛里依旧十分畏惧害怕的样子。
他也不多言,很快离开了此间,出内宅去了前厅庭院。上午贾充又来了,秦亮当然亲自与他见了面。
当年贾逵也是魏国名望极大的大臣,司马懿、王凌都对贾逵十分尊敬;若论出身,贾充完全不比钟会、卫瓘等人差。但是看这些年贾充做的事,品行性情完全与贾逵不是一回事!
自从秦亮叫郭统去问白雉的事,没几天、贾充已经亲自来过两次了。贾充虽是平阳郡人士,但那只白雉并不是他安排的。其说辞应该可信,若是他的功劳、没有必要不承认;况且贾充还说做这种事的话,他会先与大王密议,也很有道理。
与贾充一起进里屋的,还有接待他的谒者令黄远,以及王康、钟会、马茂三人。贾充回顾左右,除了黄远、他都很熟悉,目光在黄远脸上停留了一下。
黄远是个附农出身,至今还无法识文断句,但早在秦亮做曹爽府军谋掾的时候、黄远就为秦亮效力了。秦亮便道:“公闾有什么话都可以直说。”
贾充沉声道:“白雉自行现世,可能还在当地的山间。仆请密令弟弟,召集人手到附近寻找,将其捉来献于大王,大王可用于祭祀宗庙。”
秦亮脱口道:“那我不是自己公然表明,要将有德征兆据为己有?”
贾充立刻说道:“大王已是众望所归,如此明确,或非坏事,反而能安天下之心、免去世人无益担忧。”
钟会道:“若要这么做,那便要尽快议定全局布置。”
秦亮踱了两步,还是原先的想法,用一只白山鸡做文章、总觉得不够神奇。他看了一眼钟会道:“正如士季所言,白雉并非人为,可能真的是上天征兆。吾等不应该去伤它,便让它在山间随意栖息罢。至于别事,暂且仍要保密,我们先重新商议好周全的对策再说。”
众人听罢纷纷拱手道:“喏!”
贾充既然很想参与这种事、确实也没什么问题,而且他现在还是王广那边的官员,让王家属官加入反而更妥当!秦亮遂道:“稍等一段时间,我会派黄远去请公闾,公闾定要过来。”
这样的语气、让贾充的眼睛里一喜,他立刻揖道:“仆愿为大王分忧!”
秦亮点了一下头。大伙便陆续揖道:“仆等拜别。”秦亮又叫住黄远,让他留下来。
实际上这样的事不用太着急,秦亮原本还打算、让各方多适应一段时间,并在人事与部署上考虑得更周密一些;但那只偶然出现的白雉、似乎开始让舆情发酵了,意外使事情不得不提前准备!
他寻思了一会,恍然抬头,见黄远正恭敬而安静地侍立在侧。这个原来目不识丁的附农、魏国最底层的穷苦人,大概在其眼里、秦亮确如一尊神似的存在。
秦亮差点忘了、留下黄远做什么,这时才轻轻一拍额头道:“原先那些牵连司马家的人、在河内郡的庄园土地,不是被几家给分了吗?汝去办一件事,把晋王宫占走的柏家庄园、还给柏家,土地上的附农也一并给他们。但要重新分,三分之一须给到柏夫人的名下。”
黄远当即复述念了一遍命令,因为写在纸上的东西、他不太看得懂。秦亮便道:“让汝手下的书佐帮衬。另外曹爽、司马懿覆灭时,被抄走的那些宅邸,挑一座出来送给柏夫人。”
“喏。”黄远抱拳道,“仆定会办妥大王交代之事!”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七百二十四章 悲伤的事
黄远刚离开没多久,又回来了。他告诉秦亮,客曹尚书诸葛诞、带着其族孙吴国人诸葛竦来见。
先前黄远在西厅里屋议事,回到署房才从佐吏那里得知,诸葛诞先派了人来问过、今日能不能见到大王。估计诸葛诞也知道,秦亮昨日封羊徽瑜为夫人的事。
秦亮兼领朝廷相国,尚书级别的大臣要见他、还是很容易的。于是秦亮叫谒者令黄远去接待,把公休迎进来见面。
几人到了西厅之中、见过礼,秦亮便听诸葛竦叙述吴国发生的事。密使张谨送回了书信,在信中已大致说过情况,但诸葛竦口述要更详细一些。
之前秦亮确未想到,与诸葛竦分别不到一个月、他又会回来相见。
诸葛竦说着说着,情绪便渐渐崩溃了,又是哭又是骂。公休只是叹气,并提醒道:“子敬在大王面前,应稍稍注意礼仪。”
秦亮倒不以为意:“无妨,我理解子敬的心情。”
诸葛竦抹了一把眼泪,仰天长叹,又咬牙道:“我们诸葛家对吴国忠心耿耿,平定山越、开垦土地练兵、在淮南为朝廷浴血拼杀。先父为社稷殚精竭虑,那帮人便是如此回报我们家的!”
秦亮道:“孤与诸葛元逊虽各为其主,在战场上相互为敌,但孤也不想听到发生这样的事,甚感遗憾。”
他倒不是完全在说场面话,着实是真话。至少他与诸葛恪还可以谈,把司马师给交易回来,结果诸
葛恪这么快就被人给灭了,谈好的事也是白谈,岂能不觉得遗憾?
“畜生阿!”诸葛竦又骂了一句,伏拜哽咽道,“请大王攻破建业,杀了孙峻那些畜生,为仆报全家之仇,仆愿为大王当牛做马,肝脑涂地在所不辞,以报大王之恩!”
秦亮没回应他。虽然现在魏国对吴国、已有了压倒性优势,但灭国之战仍是一件复杂庞大、且有风险之事,否则吴国就只有一条大江、它是怎么维持了几十年?诸葛竦又不是秦亮什么人,秦亮怎么可能只为了给他报仇、而决策军国大事?
白雉舆论发酵的当下,秦亮一时更是毫无伐吴的心思!
何况目前来看,伐吴往后推辞、似乎也比趁吴国国丧内乱之机更有胜算。因为今年初秦亮给马钧想了一个新的法子,尝试用熟铁锻裹火铳的方式,而熟铁可以用汉朝炒钢法制作,马钧还真的弄出了熟铁管。不过还要改进和试验,到量产尚需时日。延迟大战,到时候的火器威力可能会更大!
果然不用秦亮开口,公休作为诸葛竦的亲戚、也劝道:“此等大事必得从长计议,子敬且先在洛阳安顿等待。”
秦亮也道:“魏国迟早要南征,彼时汝为魏军出力,也算是为自己家报仇了。”
诸葛竦忙抱拳道:“只要能杀孙峻,仆愿为大王前驱,以效犬马之劳!”
秦亮忽然感觉哪里有点奇怪,片刻后才明白过来,这诸葛竦
刚来魏国、最好是投现成的亲戚诸葛诞,却接连在秦亮面前、表示愿意效力。难道他是担心,秦亮想拿他做筹码、继续与孙峻交易?
想到这里,秦亮也没多说,只问了一句:“汝还有个兄弟叫诸葛建,听说当时逃出了建业,有消息了吗?”
诸葛竦摇头道:“回大王,至今了无音讯。”
公休叹道:“江北有大片无人居住的荒地,并无魏军驻守。若是大王也没得到禀报,恐怕他未能逃脱吴军追捕,已是凶多吉少。”
诸葛竦听罢又是一阵哭泣。偌大一个家族,全家都死絶了,就剩他一个人,确实是件十分悲伤的事。
秦亮亦叹息了一声,又看了一眼公休。琅琊诸葛氏在魏吴蜀三国都做到了高官,如今却几乎只剩下公休这一脉平安无事,而且公休也是求生欲满满,之前是在司马家、曹爽家、王凌家三家都有下注,历史上仍未能避免族灭的下场。想到这里,连秦亮都怀疑、诸葛家以前是否有某个祖坟没埋好?
不过从诸葛诞的经历可以看出,先前贾充的话其实有道理。尤其是已经在高位的士族,他们应该不想看到几股势力争权的形势,毕竟下注是有风险的。
秦亮便道:“此事要朝廷商议,汝叔公在尚书省、也是常到相国府走动的人,何时南征他必能知晓。汝且节哀顺变,先为
诸葛元逊服丧罢。”
诸葛诞听到、常到相国府走动的人那句,微微欠身,眼睛里仿佛略有欣慰之意。
两人遂向秦亮顿首,行礼拜辞。秦亮送他们到西厅门外,又在台基上来回缓缓踱步了一会。
整个庭院里的树木与花草,都已长得枝繁叶茂,一副植被茂盛的景象,夏季还没到、却有了夏日的模样。北方与南方最相似的季节,大概就是夏季了,单看景色几乎没有区别。
就在这时,书佐又带着宦官张欢来了。两人走到长廊上,抬头就能看见、还在阁楼外面台基上的秦亮,遂加快了步伐。
张欢是大长秋的谒者令,一般过来是传郭太后的话。两人见礼罢,秦亮带着张欢、沿着台基往西走了几步,张欢便说起了郭太后的事:“地方郡守发现祥瑞,上书了朝廷,此事按理应该发诏命、昭告天下。皇太后殿下想问大王的意见,是否发诏令、要怎么说祥瑞的事。”
郭太后的意思没错,祥瑞的奏章不该压下不提。但若发诏书、公然把祥瑞说到相国的头上,显得秦亮的吃相有点难看,好像是他逼迫郭太后这么下诏似的。谦虚的品德不一定好,不过公诸于众的态度、最好还是要假装谦虚一点。
不过这事连郭太后都要找秦亮商议了,好像关注的人是真不少。如果昭告天下,舆情应该还要扩散!
这种非人为制造的祥瑞,便是偶然性比较大、完全不挑
时机,秦亮也有点无奈。
“这样……”秦亮抬起手做了个手势,想了想道,“吴国主孙仲谋薨、建业內斗,诸葛恪等几家都被灭族了。此事朝廷该怎么应对,殿下可以诏令诸臣到朝堂集议。到时候殿下去閤门,我往觐见,当面与殿下谈谈此事。”
张欢当即松了口气,拱手道:“仆便如此回复太后。”
秦亮又道:“诸葛恪之子逃到了洛阳,集议之前,让诸葛公休把人带上,到朝堂上讲述一下吴国建业发生的事。待诸葛竦讲完走了、诸臣再集议,也更了解吴国此时的情况。”
张欢拜道:“喏。”
那诸葛竦提起家里的遭遇,叫一个又恨又悲、一把眼泪一把涕,简直太惨了!
秦亮已亲自体验了一下他的情绪氛围,便也想分享给朝廷大臣、各家士族,让大家都感受一下,继续你死我活的內斗有多惨!若是大伙不想再经历那种事,便不要再想着搞事。
至于集议出什么结果,秦亮便懒得管了。因为集议的卷宗只作为决策参考,最终决策的人、名义上还是皇帝。
张欢遂拜别,赶着回宫复命。
……此时郭太后已经离开太极殿东堂,回到了东堂后面的含章殿。
太极殿东堂这边,往北走、中间还隔着一座式乾殿;不过以前皇帝会到式乾殿居住,郭太后搬出西游园之后、便选了含章殿作为寝宫。反正现在的宫廷里,皇后、皇妃全都没有,宫殿多
的是,她可以随便挑。
郭太后对目前的住处还是很满意的。不管是之前住的西游园,还是现在离太极殿中枢更近的含章殿,都算是在皇宫内;住在皇宫,显然比被赶到永宁宫去好百倍!
永宁宫那边,郭太后很久之前曾经去过,她也会通过身边的宦官了解情况;毕竟按理来说,皇太后、皇后、妃嫔的归宿,都应该是那里。所以有时候宦官们说永宁宫的事,连齐王妃甄瑶也听得很上心。
地方在皇宫的西南面,其实离阊阖门没多远。以前叫永寿宫、是卞太后住的地方,卞太后去世后才改名为永宁宫。
卞太后居住的时候还好,就是文皇帝给母后安排的住处而已。占地不算很大、大概是西游园的一半多,这都不算什么,主要是卞太后去世之后,那地方就渐渐变成了安顿先帝妃嫔、年老宫女的地方!随着时间的推移,如今永宁宫很多人都是白发苍苍的老妇,那里的人既没有权势、故无人搭理,也没有盼头,那种气氛着实很消沉绝望。
所以郭太后原来就想象过自己的后半生,想到的地方就是永宁宫。活着就是为了等死,期待的、只有死后有个能留名史书的尊贵谥号。
于是要论怎么活,当然是皇宫最好。这里是国家權力中心,得到的进贡物资、人们的态度、人来人往的气氛等等,都是完全不同的。能住皇宫里有名分的人,才是真正的锦
衣玉食养尊处优;永宁宫只是没人敢去招惹而已,剩下的唯有死气沉沉。
郭太后在内殿正想着,便有宫女行礼道:“殿下,张谒者令来了。”
“让他进来罢。”郭太后说罢转身跪坐到了上位。
第七百二十五章 傻傻认为
张欢恭敬地向郭太后复命,转述了秦亮之言。
这宦官自小就在宫里、还是见过不少场面,此时倒显得有点緊张,一副谨慎的样子,言语中没有多余的话,更未夹杂他自己的丝毫想法。兴许正是见得多,张欢才会生畏罢?
宦官也似乎嗅到了什么迹象,郭太后当然不会毫无察觉。不过她倒是没有表露出来,只是用平常的庄重声音道:“我知道了。”
现在郭太后已回含章殿,可以明早去东堂那边时、召见中书省的官员安排,下午便可以集议。
张欢等了一会,这才揖拜道:“仆请告退。”见郭太后点头,他便弯腰倒着小心后退了几步,靠近门口时才转身出门。
最近除了张欢,郭太后自己提拔的黄艳等宦官、都绝不会谈论秦亮的任何事。
郭太后心里当然也清楚,她能在太极殿听政、乃因相国秦亮力主。否则别说后来的司马懿王凌,便是曹爽辅政的时候、还没有大权独揽,便想着怎么把郭太后赶到永宁宫去居住了!
按理权臣一旦想要控制朝廷大權,让郭太后去永宁宫、确实才是明智之举!郭太后没什么实力,却有名分,住在皇宫里离皇帝和中书省都太近,确实很碍事,还有隐患。
郭太后其实很怕那些士族和权臣,几乎不敢与他们正面对抗,有一点自己的诉求、也须得小心地注意分寸;然而想到永宁宫那死气沉沉的生活、她又真的不
想去!可惜世事往往没有选择,永宁宫之所以死气沉沉、或许就是因为没有权势罢?
也只有秦亮会继续让她临朝听政、掌握玉玺!
在大权面前,并不是她在关键时刻站對了地方,别人就一定能完全信任她;毕竟在建立大业的路上,一向都伴随着鸟尽弓藏、背弃盟友、去母留子等事!要是换一个人,让他为了權力的稳妥、选择背叛一个妇人,估计都不会有丝毫的犹豫!
她当然不会轻易相信男子的花言巧语,但秦亮不一样,他是那么做的!见惯了皇宫里各种事的郭太后,此时竟真的很相信秦亮的那句话:我的心殿下还不知道吗?
郭太后又回忆起了很多事,第一次召见那个人时、便有的莫名好感,还有胆大妄为地屈尊钻地道的奇事。他从来都很可靠,胆子大、却很沉着,而且无论与他做什么出格的事,郭太后都能信任他,只有当她跪在秦亮面前的姿态时、才觉得有些屈蓐,毕竟那时身份悬殊,但他仍未有羞蓐看轻她的意思。
就在这时,郭太后感觉手掌有点疼,终于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的手正按在茶壶上,盖子上突起的柄钮抵在她的手心、把手硌疼了。随即她又发现,侍立在侧的宫女正盯着茶壶,似乎想为自己倒茶,但又不敢叫太后把手拿开。郭太后立刻深吸了口气,摒除心中的杂念,又用很小的动作、微微改变抬头挺胸的端
庄姿态,免得变得稍长让宫女发现蚕衣上的印子。果然她的手掌一拿开,宫女立刻恭敬地跪坐在一侧,“哆哆……”轻轻倒上了一碗茶水。
郭太后呼出一口气,回顾古色古香的内殿,转头看向西侧时,立刻想起那边的巨大龙凤铜像,只要走出房屋、在含章殿这边都能直接看到!
这风景宏伟而不失典雅的皇宫,郭太后已是此间最尊贵的人、辈分比皇帝都要高,却从来没有觉得这些东西属于自己!她很清楚,皇宫里的權力、很大一部分来源于皇宫之外的认可。否则这些宫殿楼阁什么都不是,作用还比不上有马面等构造的金墉城。
到了这个时候,郭太后甚至不禁庆幸,幸好那个人是秦亮!换作任何一个人,比如王家的人、都会完全不一样;哪怕郭太后在扬州起兵时、帮了大忙,彼此也算是盟友。
所以在勤王获胜之后,郭太后便劝说秦亮争取更大的權力。但是秦亮隐忍不发,继续一步步积攒实力与威望,如今想来、确实只有那么做才更有机会!
出仕短短十余年,秦亮便有了如今一家独大的地位,郭太后蓦然回头一想,确已是非常厉害!除了大势使然,他几乎每一步都没走错、而且几番冒险也成功了。大概因为秦亮年轻俊朗的缘故,有时候郭太后会把他看作一个很有才华的年轻人,但她渐渐已明白,他其实是个极其沉稳英武的大
丈夫!一些老臣也不见得有他沉得住气、有城府胆魄。
他才是那个在暗流涌动的天地间、能承受住大风大浪的高山。
郭太后反而有点迫不及待了,想要秦亮赶快确定大位!到时候她的地位、自然不如现在尊贵,但感觉会更加安心,可以躲在秦亮后面得到可靠的庇护!以前郭太后都是靠自己生存,但有了这样的机会,她一个妇人的心态便克制不住了,哪里不想活得容易一点、不用成日担惊受怕?反正天下从来就不是她的,她一直都是依附而已。
次日一早,郭太后便照秦亮的建言,诏令诸臣下午在朝堂集议,并派人去相国府告知时间。
秦亮根本无心理会集议的情况,等集议结束了、他才姗姗来迟。他遇见大长秋谒者令张欢,只是问了一下诸葛竦的表现。诸葛竦刚刚死荃家,心里刻骨的仇恨与悲惨绝望、还没那么快淡化,据说在朝堂上又哭了、并口不择言诅咒孙峻!看来效果不错。
朝堂在太极殿庭院的东侧,外臣从皇宫外过去、几乎只能从尚书省附近北上。
秦亮没去尚书省庭院,也未进朝堂的厅堂,径直去了朝堂北面的閤门。閤门两侧有几间署房,以前秦亮录尚书事、偶尔还会在此办公。进了閤门,便是閤门内的小院子,郭太后应该就在里面那座阁楼。秦亮让吴心留在閤门,跟着宦官继续往前走。
张欢在门外禀报,里面传来
了甄夫人的声音:“殿下请相国入内奏事。”
宦官张欢应了一声,又转身向秦亮揖拜,秦亮一脸严肃、皱眉想着什么的样子,向张欢点头回应,便走进了木门。
甄夫人在里面那间小屋,看到秦亮便垂下目光,曲膝执礼道:“大王,皇太后殿下在阁楼上。”
秦亮看了一眼木梯,沉声对甄夫人道:“我府上有个叫陆凝的昭仪,她真的是个道士,卿可以与她结交一下,也方便来府邸相见。”
甄夫人的脸颊顿时一红,小声“嗯”了一声,她抬头看了秦亮一眼,接着低声道:“阁楼上位置高,君等说话小声点。”
秦亮愕然片刻,走上了旁边的木梯。
此时秦亮其实想暂且克制一阵子,无论在这种挨着朝堂的地方、还是在东宫公然见面,其实都有一定的冒险。但若太久不理郭太后的话,他又觉得不太好。
他当然是信任郭太后的,但需要表现出来、以免别人多想,尤其是在这个时候!
上了阁楼,郭太后在这里、没必要像东堂时那样隔着帘子了,秦亮终于又一下子便看清了跪坐在筵席上的郭太后。
只见她穿着华丽的青红色蚕衣,姿态雍容大气,容貌艳美端庄、略尖的下巴又不失秀气;或因幼年就被罚没宫中、在皇宫长大的缘故,加上她的肌肤雪白如玉,更有一种脱离尘世烟火的气息。郭太后看到秦亮,眼睛仿佛也明亮了几分,嘴角露出了
一丝笑意。
虽然没有外人,秦亮还是上前揖拜道:“臣拜见皇太后殿下。”
郭太后欠身还礼,说道:“相国请坐罢。记录集议的卷宗,送到中书省去了。”
秦亮随口道:“臣回头问一下,诸公都是什么样的主张。”
郭太后又道:“平阳郡的祥瑞奏书,仲明以为该怎么办?”
秦亮直接说道:“按下不表,并非上策。可以发诏书昭告此事,将泽惠鸟兽的吉兆、说是整个朝廷的功德。”
郭太后的神色微微一变,面露意外之色:“此事与仲明无关?”
秦亮道:“那白雉只是偶然被人发现,臣事先并不知道。不久前臣也问过贾充,也不是贾充所为,此物并非刻意安排。”
“不过……”郭太后竟然微微有点失落,“即便如此,天下人还是会议论。”
秦亮想了想道:“事到如今,着实不能拖延太久了。不过若是直接把祥瑞、主动往自己头上说,吃相有点难看。臣正在想别的法子,另外安排点事出来。”
郭太后听罢才点头道:“原来如此,仲明谋事着实很周全。”
秦亮忍不住说道:“只是对不住殿下,臣一时也苦恼该怎么补偿才好。”
郭太后的目光仿佛在秦亮脸上流转,忽然轻声说道:“我会傻傻地认为,没有仲明或是谁、便能保得住权位吗?”
此言一出,秦亮也感觉有点诧异。有时候即使是一些夫妻,也会在言谈中为自己争取功劳,
亲人也难免相互试探与博弈、人之常情罢了,譬如说我为这个家庭付出了多少云云。郭太后倒好,一来就示弱,她还真不怕秦亮是那种得尺进寸的人。
第七百二十六章 光阴在倒流
虽然外面不远处是商议军机大事的朝堂,隔着一道墙、则是王朝最中心的太极殿庭院,但这閤门阁楼上只有两个人。
郭太后高挑的身材轮廓线条、颜色明艳的肤发依然十分美,空气中不仅飘着她身上隐约的香味,还有绮丽动心的气息。秦亮真的不是偏喜三十好几的女人,只是遇到的绝美妇人、恰好年纪稍大而已。
不过他还是让自己暂时保持着冷静,严肃地对待事情。想一下郭太后在这些年起到的作用,自从相识,她几乎都是站在秦亮这边的,有时可能是没有选择的无奈、有时则主动在帮他。
秦亮随意回想,就想到了去庐江郡的事,没有郭太后帮他一把、可能很难做庐江郡守!郡守不大,可那是秦亮获取自己本钱的关键一步!
这要是个男子,分赃的时候不给他弄个三公九卿、县侯起步,都有点处事不公!不能因为郭太后是个妇人、便区别对待,完全不当回事。
想当年汉高祖、娶吕后的时候一无所有,吕后出钱出力出人;结果高祖却是新人胜旧人、还用换太子的威胁进行博弈,吕后若不怨恨那是不可能的!但吕后没法去仇恨一个皇帝、规则的制定者,恨意全發泄到了人彘母子上!若不感情用事,吕后还能用人彘的儿子制衡一下功臣集团。这玩意搞不好的话,不是爱就是仇,没有好心分手。不然订完婚价格没谈好、或者许诺
没兑现,仍会去告人强歼。
就在这时,郭太后又道:“将来只要让我留在皇宫,不用去永宁宫就行。华林园那边也不错,风景秀美,还有温泉。什么皇后名分,确实太为难仲明与令君。”
她见秦亮在认真地思索,干脆主动说出了自己的诉求。
秦亮愣了一下,立刻摇头道:“这是令君的主张,之前说好的许诺。我是在想自己要怎样回报殿下的情意。”
郭太后轻声道:“仲明有这个心就好,何必再去冒天下之大不韪?”
秦亮说道:“令君都愿意、明白殿下的付出,法子便是她说的,还管天下人干什么?再说此事没有影响各家的莉益,大伙最多只是嘴上说两句,不会有什么事。”
郭太后看着秦亮诚恳的眼神,只得轻轻颔首,不禁柔声道:“那……这样就足够了。”
秦亮轻叹了一声,与郭太后四目相对、认真地说道:“我们经历过那么多危险,如今能看到你们过得高兴、我就觉得十分欣慰了,所做的一切都没有白费。”
郭太后知道,秦亮又到了做大事的关键时候,他是在确定盟友之间的亲密关系。不过他同样也是诚挚而用心的,并且一向信守许诺。
他就是这样的人,心中暖热、对人有感情,但又不失冷静与公允!相比那些冲動不顾后果的热烈,郭太后似乎更喜欢仲明现在的表现,让她觉得更安心可靠。
昨日还在想永
宁宫的萧瑟,此时郭太后却已感觉笼罩在了希望与惬意之中,就好像外面的春日。她不禁主动把手放到了仲明的手掌里,缓缓靠近他,仲明的手是真的暖和阿、热乎乎的感觉就像温泉一般,她的鼻子里还嗅到了他身上干净好闻的气息。
郭太后渐渐变得十分放松,身体好像也没什么力气,只是喃喃说道:“我不必再去永宁宫做太后,孤寂地活着等死、成日惦记着那个谥号,能不高兴吗?竟又从太后变回了皇后,好像光阴在回溯,有了新的生活,而且以后能经常见到仲明……”
正说着,秦亮已轻轻把她原地放倒在了筵席上。木窗是关着的,但晴朗的下午阳光明媚、阁楼里的光线也很明亮,衣冠雍容华丽的郭太后便这么仰躺在了筵席上,宽松的礼服与红色缥带都自然地摊在了旁边。她的双手仍放在腹间,忽然感觉有些不好意思,仲明还没几乎碰她、一会拉开她的交领蚕衣便能发现异样,她便闭上了眼睛,想到昨日手掌按在茶壶上的微微疼痛,脸颊也渐渐有点红。不料秦亮从怀里掏出了一块大布绢,说道:“殿下拿着此物。”
郭太后睁开了眼睛,伸手接过布绢,轻咬了一下朱唇、小声道:“要这个做什么?”秦亮想了想,似乎难以解释的样子,片刻后终于开口道:“今日我是在众目睽睽之下、走正门进了阁楼,刚才我们又说了
一会话,按理密议也不该太久。”郭太后恍然,觉得自己无须此物,但既然接了、那便拿着罢。
秦亮又微笑着说了一句:“上楼的时候,甄夫人还提醒了我一句。”
不大的一间屋子,春夏之交的温暖空气之中,已充斥着关心的感动、为对方着想的情意,还有绮丽的景象颜色。郭太后的心跳很快,稍显拘谨又情绪憿动,但仍然带着担忧与小心,这地方确实不够隐秘。
……此地确实不能密议太长时间,所以秦亮的语速极快如飞,没过多久他便说完话,整理衣冠告辞,走下了阁楼。甄夫人仍在木梯入口的房间里,秦亮又与她见礼道别。甄夫人没说什么,刚才应未听到动静。秦亮遂转身走出了阁楼,在外面遇到了宦官张欢等人,张欢恭敬地要送秦亮出閤门。
秦亮有意无意地看了两眼张欢,未发现异样。若连里面的甄夫人也没听到什么,房子外面的宦官应该也不可能发觉。下午的阳光明媚,周围有虫子的声音、一派宁静的气氛,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抬头看了一眼太阳的位置,秦亮的眼睛被强光一晃,仿佛看到了光晕,甚至有一种恍惚的感受。他忽然想起了一件琐事,便是有一次在家里的厨房、看到侍女油煎活小鱼的场景。倒不是因为那小鱼痛苦挺起的姿态让他记住了小事,而是很快与齐王妃见过面、他又想起过那画面,才加深
了印象。或许因为郭太后也见到过齐王妃,她刚才在忍耐的时候、便也有了相似的表现,但郭太后确实是个很能忍耐的人,刚才在阁楼上愣是没有出声。宦官张欢送到閤门便止步了,秦亮遂带着吴心等几个随从,继续往南走。
次日秦亮便召集了贾充、钟会、马茂、王康、饶崇谋划准备,正是上次谈论白雉祥瑞的几个人,多了一个饶大山。黄远没来,因为他亲自跑到河内郡去了,秦亮交代他的事、他倒是非常上心;不过黄远不参与也没什么关系,字都识不利索的人,让他出谋划策也做不到。
现在尚在筹备阶段,有几个人参与便可以。到时候要开始部署了,相国府的长史、晋王宫长史等一众人自然会一起干。
秦亮昨天刚见过郭太后,钟会却着重强调了她,认为最应该注意的、正是郭太后那里的态度!
钟会还是很有智谋的人,按常理来看、他说得确实没说错!皇帝才几岁大,真正能发禅位诏书的人、只有郭太后。她要是不同意,非得走到聚众逼宫的地步,不仅事情很难看,而且过程会变得拖泥带水、混乱不堪。
这不是谋划政変,只是一个合乎法理的程序;不过一旦公然要求皇帝禅位,最好还是不要拖太久,先走完了流程再说。
贾充小声提议道:“大王,不如先把郭太后请到永宁宫居住。贵如文皇帝生母、卞太后也住
过那里,此事并不违规矩。”
秦亮自然不好说,昨日刚亲近了太后芳泽,太后依旧很美、彼此的感情也没什么问题,便只得说道:“司马懿兵変谋逆时,太后曾诏命吾等勤王,吾等不能忘了她的支持。郭太后那里是可以谈条件的,此事便让我来处置。”
贾充欲言又止,他显然认为,在这种大事面前可以不讲道理、直接牺牲郭太后就行了!魏朝她是太后,往后不过就是一个妇人而已。但秦亮才是决策者,贾充也不便多说。
这时钟会又道:“城南太学那边的士人极众,我们不能完全不管,出事了也无法全部治罪、引发太多人不满。万一闹起来,至少要知道哪些人带头。”
秦亮顿时投去了赞许的目光。此时的钟会才二十几岁,已经是颇有谋算。
马茂的声音道:“秘书令朱登早已在太学安插了人,应该能了解一些情况的。”
钟会拱手道:“大王深谋远虑也。”
贾充也露出了欣喜之色,确定秦亮早已是胸怀大志、只是一直不露声色,若非封王加九锡,别人恐怕仍然无法察觉野心。
但秦亮并非一开始就有那么大的野心!如若王凌是曹操或司马懿那样的人,且没有那么快死鋽,秦亮最明智的做法、还是先做好王凌的孙婿。
不过王凌要是比得上司马懿、或司马师,他怎么可能被司马懿耍的团团转,一个太尉的官职、就能让他想按兵不动
?蒋济又哪来的胆子,敢在司马懿面前说、王彦云当今无双?
第七百二十七章 只有鸢尾
没两天,马茂便卸任了相国府司马的职位,被安排去做了城门校尉。
相国府晋王宫的属官,正是与秦亮最亲近的官员,可谓亲信。他们只要离开了亮府,都能出任重要职位,迟早的事而已。尚未改任朝廷官职的人,反而更方便参与相国府的诸事谋划。
当天下午秦亮又找出了一份文书,便是陈骞统计的名单,在秦亮封王加九锡时、曾经上过劝进表的人。他又细看了一遍名录,才收好东西离开阁楼。
关键位置都安排好了,但秦亮此时还是莫名有点紧张。
走出门来,偶尔一下子留意到、草木绿叶之间的古朴建筑,他还会有种恍惚的感觉。那种忐忑的心情,是一种莫名的感受,秦亮相信、很多走到了这最后一步的权臣都会有!
所以若非意外的舆情发酵,秦亮还想走得稳健一点。但如今的形势,让他认定事情应该加快速度了。
到了现在这一步,根本没有退路,后退死路一条!而且直接登上大位,反而比做权臣更加安全。
毕竟做权臣的时候,反对者至少还能找到各种各样的名义、进行阴谋,什么匡扶社稷、铲除奸臣之类说辞。但若秦亮做了皇帝,那反对者就是谋反!法子几乎只剩起兵內战一条路可走,刘秀等人推翻新朝正是如此。
一旦称帝、并坐稳一段时间,世人便会渐渐习惯新的王朝,整个系统也会产生惯性。曹魏也是如此,当
时还有许多汉朝旧臣心向汉室、甚至益州那边建立了蜀汉,但立国一二十年之后、北方便都已认同了魏朝。
秦亮克制住内心的情绪影响,尽力免受负面的忧虑、或是心态膨漲影响。他一边走,一边又冷静地想了一遍。
忽然改朝换代,确实会在许多人的心里造成冲击,可能成为号召反抗的一个契机!但任何人拿三族冒险,必定要有明确的诉求、足够的好处;还得要有威望和实力,事先进行部署,否则不可能服众,更没法让人们跟着送死。如果有那么大能量的人,秦亮这么久竟毫无察觉?他细想了一遍,并未发现有这样的人!
即便是司马懿,在皇帝握住了实權的文帝、明帝时期,也只能先老骥伏枥!
而如今的洛阳,真正还有实力的、只剩下扬州起兵的三家,其中王家仍是秦亮之外最大的势力。但王家与令狐家已经主动表态,要支持秦亮了。想想丈人王公渊,面对司马懿那种有核心矛盾的政敌、亦曾有投降之心,他不太可能想反对自己的女婿。
而且一股大势力的败亡,往往很早就有迹象,并有一个逐渐演进的过程。
比如到处都是公开表达愤懑的人,一群人在那里哭,然后有曹操、袁绍那种人站出来。本来大家都在灭黄巾时成了軍阀,再一起讲讲大义,便能号召起志桐道郃的人一起干大事!能对抗組织的,只有另一个組织!
这
时秦亮走到了高台西南边,忽然在亭子旁边、看到了费氏的身影。
秦亮进内宅后便遣散了跟着侍女,刚才一直在寻思自己的事、没注意看周围的事物。而费氏在看风景、好像是看仅剩的桃花,也没留意秦亮过来了。
彼此都露出了些许惊讶之色,费氏抬头看了秦亮一下,急忙屈膝执礼道:“妾拜见大王。”
秦亮拱手还礼,转头看向满地的花瓣、树枝上凋零的桃花,便随口说道:“桃花虽然谢了,海棠又会开,夏季有夏季的美景。”
果然费氏立刻露出了笑容,轻声道:“大王之言,真有道理。”
秦亮原本不是个乐观的人,但他会说乐观的话。
看着十几岁的费氏,那清秀略浓的黛眉下,如水般的眼睛里露出的惊喜、仰慕之色,秦亮一时间也十分受用。费氏不用说什么,神情就能让人感受到她的心态。
遥想十余年前,秦亮连朝云都搞不定,当时他还更加年轻英俊,简直不敢想象蜀汉大将军的嫡长女、会心甘情愿地做妾。
秦亮写的书信、以及费氏看到他的相貌,或许才是直接让她的动心的原因;但当然有个前提,他当时本就有的地位,魏国大将军、横扫蜀汉国的强权等。女子在这种事上,不见得都会权衡利弊,但确实更容易尊重强一些的人。
如果是天子的话,更会有一层上天赋予的光环,皇帝就是皇帝、大不敬甚至可以公然入罪
。秦亮不禁呼出了一口气,暗自控制住了心中的情绪。
他想起郭太后说的,从太后变回皇后、仿佛光阴在回溯。秦亮自己何尝不是?如今好像活回去了,又找回了年轻时的冲動与慾望。
两人慢慢步行离开亭子,费氏忽然小声道:“妾觉得做的事不太对,每日早上还那么晚起来,好像不应该这样。但又觉得挺好,仿佛是理所当然,兴许是因为,王后与王夫人都如此罢?”
秦亮回应道:“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哪里不对了?不用想那么多。”
费氏抬头看了一眼秦亮,眼神有点迷离、随即垂目看向了地面,轻轻“唉”了一声。
很快他们走近了西庭院,秦亮遂道:“同进院子,等会一起吃晚饭,卿便不用回住处了。”
费氏有点羞涩的样子,轻声道:“妾先回去换身衣裳,傍晚过来用膳。”
秦亮点头道:“也好。”两人便先揖拜道别,说好傍晚见面。
进得庭院,令君走前面、迎到了走廊上,玄姬也在这里,跟着出来了。秦亮早已习惯令君一丝不苟的礼仪,见礼寒暄了几句,便去了北侧的阁楼厅堂,在这里等着吃晚饭。
两人去拿出了一坛开封过的葡萄酒,要先给秦亮倒一爵酒喝。玄姬麻利地拿出了酒坛、拔出了裹着布的木塞,她做事要急躁一些。令君则如同往常一样,不慌不忙地跪坐下来,摆上酒爵。
秦亮与贾充等人筹备的事,已
经告诉了令君与玄姬,不管什么密事、他几乎都不会瞒着她们。秦亮看着她们做琐事,便提了一句:“过几天我准备去巡视大河堤岸,令君跟我一起去罢。”
令君点头“嗯”了一声,侧目看了玄姬一眼。
玄姬的声音道:“马上到四月间了,又不是去踏春,我就在家里罢。不然怎么不带上羊夫人、费夫人呢?她们都是一样的身份,仲明若要带上好几个妇人,怕是不太方便。”
她一说话,秦亮不禁只注意听着声音本身,玄姬的声音婉转、说话着实很好听。她说得也有几分道理,毕竟羊徽瑜、费氏的地位与玄姬是一样的,不过这不是重点。
秦亮遂道:“姑与别人还是不同。只是这回有正事,当天就得回来,时间都在尘土弥漫的路上了,本来也没想带女眷。不过我忽然才想到,令君同行可能更好。”
玄姬几下子重新封上了酒坛,走过来跪坐到了秦亮旁边,她的目光从秦亮脸上拂过,轻声道:“仲明安心做好大事罢。”
看玄姬关心的模样,秦亮便故作淡定道:“这次与以前不一样,该做的事都已完成,形势如此,大势所趋,只是走个过程而已。卿等不用担心。”
令君的单眼皮眼睛十分明亮、带着些许复杂的情绪:“以前在淮南第一次见到仲明,阿父为君说了一些好话,妾便知道,阿父想把妾嫁给君。那时真没想到,十年后能走到
今天这一步。”
听到令君这么说,秦亮也想起了不少往事,竟有种恍如隔世的感受。
……巡视河堤的当天,人们才知道行程、仿佛是秦亮临时起意。随行有几个属官,还有校事令隐慈,帐下督祁大、简培率骑兵作为护卫。秦亮带着令君乘马车出行,仪仗从简并不引人瞩目。
临行之前,秦亮叫人到高台旁边的湖畔,摘了一些鸢尾花,又找来一些浅色野花和草叶作为点缀,用白纸包了一大束花。一时间只能找到鸢尾,海棠有艳名、更不适合,懒得管那么多了。
越是这种时候,秦亮越是要专门干一些小事。众人看到他还有闲心,反倒会认为大王成竹在胸、从容不迫,信心还是很重要。
于是一众人走建春门出城之后,先沿着大路东北走。队伍到了一个路口,秦亮便把马车留在原地,戴着帷帽的令君也弃车骑马,小队人向北走一条小路进山。
隐慈在前面带路,大伙总算找到了一处破落的山村。几年过去了,这地方竟几乎没有变化,大概还是原来那个样子,看上去只有一些破败的土墙与草屋。
不过这次秦亮等人没有进村,自行去了后山。隐慈左右看了一会,指着一个长满草的土坟道:“大王,应该就是此处。”
秦亮不用什么礼仪,香也没点,只是把准备好的花束放在了坟前。土里埋的人、乃校事尹模残害的一个新妇,秦亮杀了尹模
,亲手给死者报了仇,不过之后便再也没来过这里。他要不是干了这件事,在秦岭中遇到陆凝等人、可能没那么好说话。今日他要去邙山北面,正好顺道多走一段路过来看看。
人往往就是这样,要出门去一个地方,总想有一个确定的目的地、有一件计划好的事,否则就不想去了。
.........
第七百二十八章 麻绳细处断
秦亮回顾附近的荒山,又看了一眼东天黑云之间、泛白的太阳位置,正待要走。他准备慢慢走回大路上,待午后太阳移到西边时、正好去大河边巡河。
就在这时,只见一个衣衫破旧的瘦小人影站在远处,正在看这边的一行人、还有坟前纸包的花束。秦亮瞧了一会,看出来好像是个女的。
秦亮执政了几年,虽然大部分时间都在忙着征伐、但也大概做了一些实在的善政,自己亦从未骄奢淫逸,找的女人都不怎么需要花钱。这踏马的、怎么京畿地区还有村庄如此穷困?
见一行人要往山坡下走,那村妇立刻转身欲躲。秦亮却喊道:“站住!”
村妇不理会,继续往村子那边步履艰难地跑,但她没跑两步就好像跑不动了,站了片刻便跪伏在了土路边。
秦亮等人加快脚步走过去,他一边叫那村妇起来、一边看了她一眼。秦亮立刻发现,村妇左侧的脖子和腮部下端、隐约有一块疤,好像是曾经烫伤过。
而且这村妇年龄应该不大,估计才十几岁,只是很瘦、面有菜色。她穿着破破烂烂的麻布衣裙,头发如同稻草一般用一条破布束着,不过她还知道挽发的时候,让头发在两侧垂一些下、稍微遮掩脸脖上的疤。人终究是人,即便目不识丁食不果腹,还是比鸟兽聪明得多。
“此间有村老族长吗?”秦亮问了一句。
村妇埋着头一声不吭,只是偶尔
好奇地抬头看了一眼秦亮。
随行的钟会、贾充以及两个武将也没过问,大伙既不在乎这小事,也不干预秦亮。秦亮现在是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身边的令君倒是好言道:“汝别怕,我们不是坏人。问汝什么,答便是了。”
村妇看了一眼坟头的鸢尾,点了一下头,小声道:“我带贵人去。”
她说罢转身就走。这村妇有寎,若只是饥饿、走路不是这个样子,毕竟才十几岁。
没一会便陆续有更多村民聚过来了,人们穿的麻布破旧程度各不相同,但看气色都没吃饱饭。忽然有个老头“噗通”跪倒在地,磕头道:“恩公!俺记得恩公!”又拽了一把刚才那小村妇,一起磕头。
但秦亮记不住此人是谁了,便扶了老头一下,叫他起来说话。老头这才对众人说,秦亮便是为他家儿媳报仇、祭人头的恩公。
没一会,村老也来了,赶紧上前拜见询问。祁大告诉村老:“此乃大魏晋王殿下!”
村老仍是一脸懵,但应该明白秦亮是朝廷里的王、说不定还以为他姓曹。
这时秦亮也搞清楚了,这村子里很多人都姓魏、有姓的人祖上也是贵族,且跟大魏国号一个字。再看看这破败的样子,好像冥冥中有某种隐瑜似的。
听说大王是魏家老头的恩人,村老便率众带着秦亮等、去了魏家的夯土草顶破院子。刚才那小村妇姓陈、只是魏老头家的客人,一家人急
忙搬出了草席,让秦亮等人坐。
秦亮也不嫌弃,在草席上先跪坐下来。左右文武侍立,村民聚众在周围,俨然在此村中又搭起了个草头斑子。秦亮问村老:“这几年遭灾了?”
村老恭敬地慢慢说道:“回大王,没遭大灾,只是日子一年比一年差了。”
贾充听到这里,脱口道:“大胆!大王文治武功,天下丰盈,尔等必有隐情。”
村老吓了一跳,小心道:“这两年只因雨水不顺,所以才收成不好。交了田税,开春便没多少粮了,只得和着树皮树叶,看能否捱到粟熟……”
秦亮回顾这土院子,也没发现曲辕犁,忽然道:“你们不是民屯、而是自耕农,土地是你们所有?”
村老目光有些闪烁:“仆等每年如数交了田税、出徭役。”
贾充皱眉看着村老。秦亮道:“你们趁当地百姓逃亡、占了这片田地之后,没有人再回来讨要罢?”
村老立刻跪倒在地,说道:“求大王宽恕!已有十余年没人回来。”
秦亮想了想、原来的人多半回不来了,便摆手道:“罢了,我是想解决问题,不是要清查田亩。”
村民们之中有个声音道:“贵人仁义,见仆等饥苦,欲赈济仆等。”
秦亮循声看了一眼,说道:“不会白给。天下还有同样困顿之民,尔等与他们有何不同?”
钟会听到这里,顿时一脸若有所思、向秦亮投来了敬佩的目光。秦亮收十郡之地
的田税,要赈济这几十口人、可谓轻而易举,但这样做毫无道理,除非无偿赈济所有一样的民众。
秦亮继续道:“把这些贫瘠的山地抵押给官府,河南尹会借给你们一批粮食布匹、以渡过饥荒。你们则暂时变为民屯,屯田尉官会划一块更平坦肥沃的官田,提供种子、牛、曲辕犁,我还会派个人过去教堆肥。”他转头看了一眼祁大,“汝安排办妥此事。”
祁大抱拳道:“末将得令!”
村老忙磕头道:“大王开恩,这点薄田是小民仅剩的家产阿!”
这村老年纪大,脑子好像有点慢,当然也可能是不信任官府、以为为官者想变相侵吞他们的土地。
以前的民屯被收重税、地是官田,做屯民确实不如自耕农。
但如今有了官府提供的曲辕犁等生产资料,提高了产量和效率,一个劳动力可以多耕几亩地;加上田税是固定数额没改,导致实际征收比例下降。生产力不是白搞的。
所以先把这些人弄去做民屯,改善生存便是立竿见影!代价是会失去自秞,但自耕农被编户齐民之后、也不能随意离家,同样没有什么自秞。这些人都快饿死了,先吃饱饭再说罢。
秦亮打算过阵子腾出手来,考虑改一下民屯的制度法令,比如让屯户与佃户拥有同样的权利,主要是可以放弃耕作官田(自耕农是卖田,佃户是换地主)另投他路。不过此事还得从长计议
。
他便提醒了一下村老:“三年为期,若不想做民屯、可以省下粮食布匹,再把田地赎回来,借粮没有利息。以后也可以弃官田改籍。”
这时刚才说话的汉子,又忍不住开口劝道:“村老不看看主事的人是谁,村老呼的大王、会看得起俺们这点薄地?大王若不是帮助俺们,并想公允,会在这里费神吗?”
秦亮忽然觉得这人有点头脑,便问道:“汝姓什么?”
汉子弯腰道:“回大王话,俺姓魏。”
不错,还是这帮人里的大姓。秦亮便对祁大道:“回头叫屯田都尉,把此人任命为屯长。”
秦亮三下五除二决定了安排,从草席上站了起来。他也不知道村民们是否满意,反正旁边戴着帷帽的令君很钦佩。她见到秦亮处理具体事务的样子,至少很利索。
他又察觉到钟会的目光,便转头对视了一眼,自然随意地说道:“还得叫马少府,设法提高铁的产量,让地方官府有曲辕犁、租借给编户自耕农。不然官田屯户、豪族庄园收成更好,假以时日,剩下的自耕农数量还要不断减少。”
钟会道:“大王言之有理。”
秦亮刚迈出一步,又看了一眼刚才遇到的小村妇,问道:“汝生病了?”
果然村妇埋头道:“是,大王。”
秦亮临时起意,便伸手要给村妇把脉。自从会了察觉之后,他总是想试试。所以他不是把脉,只是做个样子,实际是靠近
村妇的经脉、察觉一下。
村妇不仅是有疤的问题,身上都是不易洗干净的积垢,肤发毫无光泽、而且还瘦,她自然也不与秦亮这等人物、讲究男女授受不亲,便任由秦亮把脉。
但有人急了,一个脸色煞白的年轻人想往这边过来,却“扑”地一声摔倒在了土上,正挣扎着要起来。
秦亮因为要察觉、离小村妇确实近了一点,他便问旁边的魏老头:“此人是汝儿子?”
魏老头点头道:“是阿,俺家幼子,唉!”他接着说道,“陈三娘(小村妇)便是俺儿媳的妹……”
他说罢看了一眼坟山的方向,秦亮顿时明白了,便是那被害死者的妹妹。
魏老头一脸悲伤,小声道:“得了血症,快死了。三娘(小村妇)非想嫁给他,若要她过门,过不了多久便会守寡。再说三娘也有寎,干不了什么活,听说也活不长。俺家更没钱财给她买药,只怕再有个三长两短。当年陈家大女、刚嫁过来就死在了俺家,俺们已经对不住陈家了阿!”
血症应该就是白血病,还真是越苦命的人、越是倒霉。秦亮听罢,过去把魏家儿郎扶起来,先给他把脉。稍微一察觉,此人的灵体全是异常,而且黑气明显。秦亮其实不会治病,但明显发现、此人确实没救了。
似乎都不用察觉,大伙一看他那气色模样、走路都有问题,便知时日无多。
秦亮也不想说什么,回头继续察
觉陈三娘,发现她的胃部腹部、腰部的经脉异常,可能肠胃和肾脏都有问题,身上全是病,但又不是很严重。
此事还得陆凝更有经验,秦亮知道什么地方有问题,但不懂医理。
他稍稍一想,当即问小村妇:“我叫陈家把汝卖给我,汝可愿意?”
此言一出,秦亮的随从、村民们都面露诧异困惑之色,又看向那脸脖有疤、瘦弱而脏兮兮、有疾病的小村妇。
............
第七百二十九章 世上有侠
人的心思与想象,复杂而充满随意性,只能推测、不能确定。所以秦亮要先问一句陈三娘,看她愿不愿意,不愿意就算了。
在秦亮看来,这个小村妇从小便过得不好,脖子上的烫伤估计得有十年了,可能还一直受慢性疾病的折磨。她不仅要忍受贫民们都有的物质匮乏,还有长期病痛,以及精神上的无价值感,因为生活艰难的家人、难免会把不满说出来。
这样的人,年纪又不大,唯一的希望、应该是想象有个人出来救她!也许。
秦亮这么推测的理由,便是叫住小村妇的时候,她先受了惊吓、或是怕生,遂逃跑了,结果没跑两步自己又停了下来。
她虽然有寎,但不像是跑不动的样子,尤其是产生逃走想法的时候。所以她不是跑不掉,而是自己想停下来接触秦亮等人。
小村妇的姐姐被害之后,便是忽然有个人跳出来、杀鋽了强大的恶棍,为她姐姐报了仇。所以在她的认知里,世上确实存在侠者,也就存在被拯救的可能。
当然这只是秦亮临时起意,随便这么一猜。兴许错了,也许猜得对。不管怎样,小村姑的想法逻辑、应该没有这么清晰,她只是潜意识有如此念头。
如果在此基础上,便可以解释她的更多行为动机。
比如她非要嫁给魏家儿郎,在她的想法里、大概是在救那儿郎,至少能在他死之前鼓励他。
因为陈三娘认为自己没有多少价值,不值得被救,就像陈家儿郎一样。于是她想要先做这样不合常理的事、把它变得合理且现实,从而维持内心的希望。
所以弱小者希望人们看重感情,有权势者却往往只讲利弊。
秦亮忽然提出要买小村妇,不仅周围的人十分意外不解,小村妇也抬头惊讶地看着秦亮,接着她又埋下头、目光又从秦亮长壮的身上扫过。
他确实不像是个坏人,长着一张俊朗的脸,身材挺拔,头戴小冠,身穿官袍、腰上挂着印绶与佩剑。身边还跟着好几个气质不俗的随从。
小村妇道:“贵人要与我父母说。”
秦亮是在问她的意愿,她却提父母,那便是默认了。并且她几乎没有犹豫,看来秦亮的想法是对的?否则如果毫无准备,忽然遇到这样的事,她应该会想得更多。
他又转头看向魏家儿郎,说道:“你们两家若要联姻,我可以过段时间再派人来谈。”
反正这小村妇是个闺女、还是寡妇,秦亮根本不在乎。不过被救的代价,仍然是失去自秞。
这时魏老头却急忙说道:“恩公把她买走罢,别管小儿,这婚事,仆本就不同意!过段日子,恩公给忘了怎办?”
老头立刻转身对儿郎道:“汝要想娶新妇,俺想法子重新找一个。这三娘,让她跟着恩公去,不然谁有钱给她治病?还有陈家的人,三娘就是个拖累,本来是嫁不出去的,现在既有达官显贵想要、便让人接走吃口饱饭罢,陈家也能多少得些钱粮!俺们家已经对不起陈家了,得顾着他们。”
魏老头说话难听,但好像心里还比较清醒。这些村民们只是不识字,但不是傻的,比如村老就知道、须提防官员侵吞土地。
那魏家儿郎应该也不是非要娶陈三娘,毕竟至少此时看上去、陈三娘毫无姿色,又瘦又憔悴,头发如草,身上脏兮兮的、还有寎。儿郎此时便也没有吭声。
秦亮观察了一眼在场的几个人神态,当即决定道:“那汝跟我们走罢。”
陈三娘抬起头,发出“阿”地一声。周围的众人再次面露意外之色。
秦亮道:“别的事有人来谈。”他转头对饶大山道,“回头汝过来办妥此事,让陈家开价,魏家这边也须补偿一些钱粮。”
饶大山抱拳拜道:“喏!”
这些村民对财富多半没有概念,让他们随便开价、大约也缺少想象力,差不多就行了,反正只是买卖。
这时饶大山掏出了一袋“哗哗”清脆响动的钱,应该是新铸的黄铜“晋国通宝”,递给了魏老头道:“此乃晋王宫给陈家的定钱。”
秦亮倒没想到这事,而且他大多时候都身无分文。他抬头观察了一眼太阳的位置,在这里耽搁了一阵,时辰差不多了。
他便不再理会别的事,回顾左右道:“事情就这么办,吾等走了。”
一直没吭声的钟会,忽然开口对院子里的人说道:“尔等有这样的人主,乃前世修来的福分,天下太平指日可待。”
秦亮没再多言,招呼大伙出发。
令君叫上小村妇,都不需要进行强迫,她竟未反抗、默默地跟着走了。一众村民送到外面的土路上,有的人在伏拜,秦亮翻身上马、也在马背上拱手还了一礼。
队伍变得有些奇怪,一群鲜衣怒马的人之中,混入了个衣着破烂的小娘,还坐在王后的马上,因为一行人里没有别的女子了。事情更稀奇,晋王跑到这远离大路的山村里,莫名买了个小村妇。但秦亮想干什么,别人都觉得很合理,没人有任何异议。
众人回到大路上,与骑兵大队会合。因为在山村耽误了一段时间,秦亮与令君也不再乘车,径直骑马带着随从、先向西行进。晋王宫驻军将士们也留意到了小村妇,大伙估计想破脑袋、都想不到发生了什么,不过没人多嘴。
一行人很快便转向北面,继续北行十余里、便能到大河南岸地方。但秦亮暂时没有去河岸,也未去东面的大河渡口,而是率众又向西行。
走了许久,众人已经到了地形起伏的山地,大河也出现在了北边不远处。大河对岸,那如黑云的重重山影、应该是王屋山余脉,正与天上的乌云遥相呼应。
此处的地形有了落差,河水湍急,河面也十分宽阔,巨大的浪声中、河面笼罩着一层灰白蒙蒙的雾气。大河现在还不叫黄河,河水也比较清。不过汉末以来、其实大河经常是浑水,有时候则是清的、会被视作风调雨顺的征兆。
看起来时辰已到了午后,大伙便就地停下来歇息,人们都拿出了携带的各种干粮吃。
今日不是在出征、路程也不远,所以没有专门负责后勤的人,大伙都是自家带的吃食,五花八门。秦亮吃的是芝麻饼,自是王宫内宅准备的食物。
本来他还嫌干,忽然看到陈三娘已经在狼吞虎咽了。这么瘦弱的人,吃起东西来竟很凶的样子。令君把一只葫芦递过去:“慢点吃,别噎着了。”
秦亮见状才想起来,这芝麻饼里有油和盐,对于饥饿的人来说、确实非常香。他拿起一块咀嚼,好像也不觉得干了,只觉外酥里脆、居然变得美味了不少。
“水好甜!这是什么水?”陈三娘的眼睛也似乎明亮了几分。令君好言答道:“蜜水,加了点蜂蜜。”
但刚刚还一脸喜悦的陈三娘,忽然垂目,大滴眼泪从滑过她的脸颊。秦亮见状不禁问了一声:“哭什么?”
陈三娘哽咽着小声道:“这么好吃的东西,阿父阿母、还有姐姐从没吃过。”
秦亮道:“待河南尹借出粮食,那里的人很快都能吃饱。另外,买汝也会给陈家不少钱粮,不用担心他们。”
陈三娘终于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说道:“我家会记住贵人的恩德。”
秦亮叹了口气道:“是我疏忽了,或许本来可以做得更好。”
不远处祁大等将士似乎听到了这番话,祁大立刻转头看过来、欲言又止的样子。令君也侧目看着秦亮的脸,清秀的单眼皮眼睛里,仰慕之情连帷纱也没遮住。
陈三娘一时连香酥的芝麻饼、也顾不上吃,呆呆地看了一会秦亮。刚离开山村的人、还不懂什么礼仪,晋王宫的侍女便不会这么直视秦亮。秦亮有感而发、此时的神色着实带着情绪,他若不是有感情用事的一面,也不会干今天这种看似荒诞的事,而且对全局也没多大的作用。
大伙继续吃喝,陈三娘把葫芦里的蜜水喝完了,又跑到小溪边去打水、涮了里面的蜜水继续喝。秦亮也没管,反正看样子她也不是第一次喝生水,多喝一次也无妨。
天地间忽然微微一亮,接着便传来了“隆隆隆……”的雷声。那“哗哗”的声音,乃大河上的水声依旧,天空并未下雨。
就在这时,西边的山坡后面传来了一阵嘈杂,贾充在山坡上喊道:“大王,大王!”
秦亮立刻起身,带着饶大山一起往山脊上走。令君却没有过来,只是从席子上起身观望。接着祁大、简培也率众从后面跟了过来。m.
贾充又道:“大王快看!”
秦亮快步走上山顶,朝西边的河中看去。雾沉沉的宽阔水面上、不断激起有白色的浪花,除此之外却看不清什么东西。
..........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七百三十章 亦有真龙
“龙,苍青色的神龙!”贾充的声音大喊道。
“轰隆隆……”雷声仿佛铺天盖地而来!声音仿佛是神龙的威怒之声。周围起了一阵风,河水仿佛更加湍急,雾沉沉的水面上水浪涌动,层层浪头仿佛龙鳞一般。
秦亮站在山脊上,瞪眼观望着西面的大河水面,太远的地方就看不清了,但能看到水在动,便盯着远处发挥着想象。
没一会,饶大山先上山,祁大、简培带着一群将士也爬上来了,大家见秦亮等人盯着大河水面,也都好奇地引颈观望。
“什么东西?”人群里有人急忙问道。
饶大山回应道:“大河中有龙,苍青色的龙!”
众人哗然,全都緊紧盯着河面,眼睛也舍不得眨一下。
钟会跪倒在地,接着贾充、秦亮也跪了。秦亮道:“真龙现世,敬哉!”说罢向大河行稽首大礼,大伙见状也纷纷跪伏在地,向大河行大礼。
这时钟会的声音道:“天降神龙,吾等既已拜过神龙,若还有人说没看见,便是对神龙不敬、对天大不敬,必遭天谴!”
话音刚落,天地间又是一闪,“轰!”地一声雷鸣震天动地,众人浑身都是一颤。一阵疾风随之而起,霎时间仿佛飞沙走石,各种杂物草叶夹着沙土弥漫,搞得大伙眼睛都快睁不开了。
待风稍小,众人才又继续睁开眼,观望着远处的大河。
饶大山道:“仆来迟了一点,只看到了偌大的
龙身龙鳞,大家都看到了龙鳞!”
那雾气中的层层水波,确实有点像青白色的龙鳞。秦亮也努力相信自己看到了龙鳞!故有自然真实的惊叹之色。
毕竟汉高祖乃蛟龙与其母所生,且有刘太公亲眼见证,千真万确!魏文帝登基前,人们不仅看到了龙、还是至今很少有过的黄龙,并有凤凰、麒麟、白虎等各种神兽集体露面!而秦亮只是看见了龙而已,这不算稀奇罢?
简培立刻说道:“仆也看到了龙身。”祁大随即点头附和,并问周围的一众将士:“尔等看到神龙了?”
有人说道:“好像真的是龙鳞!”也有人说道:“大概看到了。”
钟会高兴道:“恭贺大王,此乃祥瑞阿!天下将有太平盛世,故真龙出世!”
众人一阵喧闹,纷纷恭贺大王。但还有士卒问道:“仆只隐约看到了一点,神龙还会出水吗?”
祁大的声音道:“记住,切勿惹怒上天,看到一眼也算看见,大伙都见到龙了、苍青色的龙!”
诸将士拜道:“喏!”
秦亮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望着大河水面,一边向山坡西北侧走下去。众人也纷纷跟了上来,靠近河岸。这时令君带着陈三娘也过来了,大伙一起站在河岸,等着真龙再次现身。
可惜等了许久,真龙再也没出现过。按照经验,刚才发现龙的时候、有风又有雷鸣,所以当大伙再次听到雷声的时候,都屏住了呼吸,
以为龙又要出现了!但是并没有。
想来也是,真龙是稀罕物,能窥见一眼就已是十分幸运了。有的人一辈子都没看到一眼,岂能奢望反复从各个角度观看?
秦亮自然知道、应该是看不见了,但他还是认真地在河岸等了许久,好像在期待再睹真龙。
站了一会,他的心情渐渐有点复杂起来。这样看着大河,不禁让他想起,十余年前在河北平原郡的时候、也曾如此看着那条鸣犊河。
记得他还感慨过一句,逆水行舟、不进则退,只要离了岸便会身不由己,再也停不下来!
当时离开庄园,前来洛阳,要先渡过鸣犊河。秦亮想到这里,不禁转过头,正看到戴着帷帽的令君,脱口说道:“如今不必渡大河了,洛阳已在南岸。”
秦亮一说话,众人都开口议论起来,有的在活动脖子。秦亮便转身说道:“今日不必巡河了,赶回洛阳,准备为真龙敬献祭品。”
“大王言之有理。”随从们陆续附和。
众人离开河岸,翻过山坡,去牵马立刻返程。下午大队人马依旧从建春门入内城,径直返回相国府。
大多将士谈起大河里的苍龙,不能说没看见,只好说隐约看到了龙鳞龙身、正如饶大山所言;没办法,谁叫他们爬上山迟了,空中和河面又雾沉沉的,看得不太清楚也实属正常。但这并不要紧,毕竟有贾充、钟会等人确定看清楚了!
反正寻常将士怎么
说,也传不了多远。只有写奏章的人,才能让此事朝野皆知,奏章说数十人亲眼所见、那便必定错不了!
即便有人闲得没事,并且能想到办法、见到当天的一两个将士,那将士们也会说看见了、只是大约看了一眼龙身龙鳞。但依旧不能说明、别的将士就没看清。
这事比什么书、图、石头还要真实!毕竟如果是人造的玩意,只要有人能见着,以此时的工艺水平、总能轻易发现粗糙的人工痕迹。
而一群人看到龙这样的事,没有九年的学习、即便是公卿大臣也无法完全不信。就像那只平阳白山鸡一样,有可能是真的出现了!
于是要把事情搞大,法子很简单,上书让朝廷組织大型祭祀活动。热闹的活动一搞,整个洛阳、乃至各地都会陆续知道。不过奏章不能由秦亮来写,还是让贾充上奏比较合适。
虽然必有人认为,车骑将军府那边的贾充上书、就是得了秦亮授意。但不管怎样,起码隔了一层。
秦亮以前从来不去巡河;今年夏季来临,他才临时决定去巡河,竟恰恰就遇到了真龙!都不用明说,这真龙不就是冲着他来的?
贾充等人告辞,秦亮又在阁楼呆了一会。他发现自己的心境、比事前还要浮躁,有点静不下心来的感觉。但是这种事又急不得,只能先静待舆情的发展。
他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尘土,干脆离开前厅庭院,先回去洗个
热水澡再说。
秦亮与两个侍女刚走进门楼,才往西走了一段路,他便忽然隐约听到了压抑的痛苦砷吟声。他循着声音,走到挨着围墙的排屋边。原来是刚买回来的那个陈三娘,她正蜷缩在地上、双手按着胸腹,不时低声地叫唤:“我不想死、救救……”
他急步走进门,看着地板上的人,立刻转头道:“把陆昭仪叫来。”
侍女忙屈膝道:“喏。”
陈三娘睁开眼睛,出着大气道:“我忍一阵就好,以前也经常这样。”
看她按的位置,怕不是腹痛、而是胃痛。秦亮沉吟道:“那芝麻饼吃多了、不好消化,最近吃饭别吃太饱,暂且到西庭院来吃小灶罢。”
见陈三娘点头,用力咬牙蹙眉的样子,秦亮遂靠近她的身边坐下来。然后伸手把她的手拿来,手掌按在了陈三娘軟乎的胸口下方。陈三娘伸手握住秦亮的手腕,但片刻后又松开了,她估计想起来、自己已经卖给了这个人。
秦亮立刻察觉到了她胃部的异常经脉,便把脏兮兮的陈三娘抱进怀里,贴近她的胃部,并以掌、臂揉她的后背,用自己的混沌为她引炁。
神奇的事发生了,确实有效果,陈三娘的疼痛竟然很快便有缓解。
灵体与肌体、二者能以某种间接方式相互影响。经脉确实能影响肌体的反应,但也仅仅如此,不是同一种物质、并不能直接修复肌体。经常引炁,或许能起到调理
的作用;不过要治愈大病,还得靠郎中和医士的手段、直接作用于肌体。扁鹊说病入膏肓就治不了,颇有道理,最好的法子、还是刚有病灶就开始调理。
陈三娘荭着脸坐了起来,看着秦亮道:“贵人还会治病?”
秦亮随口道:“会一点。”说罢长呼了一口气,没注意方法,一会工夫便感觉到了稍许疲惫。
这时陆凝也走了进来,看到一身破烂脏兮的小村妇,她顿时有些诧异,大概不知道秦亮从哪捡回来的。
“妾拜见大王。”陆凝先执礼道。
秦亮指着旁边的陈三娘,“师母帮她看看,胃痛的时候看着怪可怜。”
“喏。”陆凝放下箱子,跪坐到旁边,开始诊断。便是望闻切那一套,之后继续认真地给陈三娘把脉。
过了一会,陆凝沉吟道:“妾的道行有限,脉象是风邪,肾脏虚损,问来却是腹痛。”
秦亮却道:“这就对了!我好像听说过,肾脏的疾病、可能引发胃肠疼痛,加上她饱一顿饿一顿,所以肠胃表现才尤其明显。”
陆凝想了想道:“那先以药治肠腑,以解病痛,并施以艾灸调理肾脏。”她稍作停顿又道,“建安神医张仲景有个方子,见效最快。当然也有别的方子……”
她说罢便从箱子里找出一小卷竹简,递给秦亮看。
药方上有七种药,黄连、干姜等很常见,不过其中有人参等贵重药材。
陈三娘观察着陆凝的神色
,忽然开口道:“药是不是很贵重?那用别的方子好了,我这样的人,别糟蹋了好药,有些药草、便是贵人大恩。”
秦亮道:“就用张仲景的方子,毕竟是医圣。”
他说罢转头看向陈三娘,“可不是谁都能让陆昭仪诊脉,汝谢她就行了。”
陆凝不好意思道:“妾以前只能给乡野村民治病,只怕医术不精误了人,张仲景的书也是近年才专习。”
正说着话,瓦顶上响起了“叮当”的声音,阴云一整天,终于落下了雨点。
第七百三十一章 初夏稀祭
贾充上书之后,皇太后殿下诏令祭祀。朝臣遂筹备祭品,祭真龙于河阴县东十里、大河之畔。
四月,冀州刺史王基上奏,平原郡官民发现甘露,并收集甘露进贡。东西好像是真的,属于蚂蚁经营农场的产物。
荆州刺史杜预很快上奏,荆州南阳郡太守蒯钦发现了醴泉,饮之有淡淡酒香之味;这便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真的不计成本、把酒往泉水里倒了。这些事都不是秦亮安排的。
祥瑞出现得愈来愈多,都在祭祀真龙之后。以前可能也有祥瑞,但没什么大用,地方官不会费心费力去搜寻。
不久天子便在众臣安排之下,前往洛水北岸的明堂祭天,献出家牲、夏季物产,称作稀。如同往常一样,祭祀完大家分祭品。
明堂东北边就是太学,中间隔着一座叫辟雍的建筑,离得都不远。宗正卢毓分到祭品之后,便去了太学巡视。太学当然不归宗正管,但九卿大臣、河北名士过来看看,大家都十分欢迎!
卢毓的父亲是汉末经学大家、刘备公孙瓒都是其学生,平定黄巾军的功臣之一,涿县卢氏闻名已久;卢毓本人也是名声极大的名士。太学生们听说卢毓来了,都跑出来迎接,想一睹名士风采,一时间人头攒动,场面十分热烈。
这帮人很年轻,无官无职,缺乏明确的立场,但凡是名士到来、都很热情,大概也是迫不及待地想增长阅历。之前嵇康来讲学,同样是大受欢迎、听学的人都挤到了厅堂外面。而卢毓这个名士、与嵇康根本不是一种人,但士子们不管那么多,照样堵塞了道路。
迎出太学的人,其中有名叫卢晔者、乃卢毓的远房亲戚,正是太学博士。因为来往不多,卢毓差点没认出来。
卢毓当即与晚辈卢子兴同行,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太学。大伙对卢毓很有好感,成名已久、年近七十的人,较窄的脸看起来比较严厉,但架子并不大;年轻士子们向他揖见,他也会回礼,并观察近处的士子、微微颔首说:“好,好。”
兴许卢毓转头就忘了谁是谁,但被认真看过的士子都很受用。毕竟考课法便出自卢毓之手,如今他又重回朝廷做了九卿,对于选士的言论、仍然会很有影响力!
卢毓并未当众讲经,而是让子兴带引,先去看了一番学子们住的学舍。
“房舍皆是用朝廷的钱粮修建,这些排屋是不要钱的。”子兴见九卿大臣、卢家长辈,对实际的情况更感兴趣,便不厌其烦地讲述,“一人住一间屋,每日到大灶房取食,亦是免费,由太仓划拨钱粮。”
卢毓一边听,一边点头,目光又看向了不远处的那些小院子。
子兴等博士,带着一众学生,立刻便带引卢毓去看小院。不过院子很小,不到十个人走进去,便几乎把院子挤得爆满,剩下的人只好在外面的夯土路上等着。
“此类学舍要额外给钱,有的士子来洛阳、带着奴仆,所以一间学舍不够,便安排于此。”子兴道,“还有小灶可以自煮吃食,但若奴仆也要到大灶取食,则每月额外给钱。”
不过还有一些人出身官宦之家,在洛阳有住宅,根本不会住朝廷提供的学舍。或是富裕之人,即便在洛阳没有住宅,也会去城中租住客舍。三千人挤在太学里,无论什么样的学舍、显然也不如客舍舒服。
卢毓其实对这些小事兴趣不大,所以连里面的房屋也不看了,很快便从小院里走了出来。
他看过学舍之后,当即感慨道:“吾见诸生居有房屋、食有粮米,心甚慰也。遥想当年,董卓假托忠君、却进洛阳日杀不辜,杀人掠财,焚毁房屋,后来三公议事,竟只能立于瓦砾荒草之间!昔日公卿大臣之生计,尚不如汝等。”
众人一阵附和,子兴道:“仆等皆未见过惨状,唯有长辈亲眼所见。”
卢毓又回顾左右道:“故执政者能治理百姓,恢复生计,此乃真正有德之人。”
子兴忙道:“宗伯通晓经书,历经世事,所言者定是大道义。”
卢毓拍了一下子兴的手臂,看着他说道:“卿要教士子们,分清好歹善恶,安心于学业,待习成真才实学,方能辅弼朝政,利于天下。切勿急功近利,舍弃本分,受奸人所蛊惑而害人害己,此即德行。”
子兴若有所思,深揖道:“仆当谨遵宗伯教诲。”
卢毓回顾官吏与众太学生,大伙都陆续拜道:“仆等谨记卢公教训。”
……刚到午后,秦亮正在相国府与宾客们喝酒、分食祭品,宴会还没结束,他便已听说了、宗正卢毓在太学的言论。立刻报知此事的、正是秘书令朱登。
秦亮离席,走正厅西北新开的小门、来到西厅,先听了朱登的口述,又拿到了一份写在德衡纸上的密书,纸上详细叙述了卢毓今日去太学的言行。
朱登早已在太学生里安插了卧底,正是写密信上报之人。乃因此时太学的课程管理很松散,太学生很多时候在自学,或是先到太学的人教后进者,所以密报才容易送出来、上报得非常快。
秦亮见信十分高兴!羊祜的建议确实有用,提前把涿县卢家拉进来,几乎是有益无害。
天下读书人、太学生都比较相信卢毓这种名士的道理,卢毓依靠他的家学光环,正是事半功倍;但若是换个人去说,说破喉咙都没人理。
秦亮不仅恢复了卢毓的九卿地位,还把卢钦给征辟来做了主簿,如今卢钦又与孙礼家的人结交、并设法与相国府大农张华联姻,卢家在新的權力格局下、便有了确定的前途希望;反过来,卢毓也会真心为相国府考虑,排除一些隐患,人们都厌恶不确定性。秦亮亦已感觉,时机渐渐正在成熟!
把密信还给朱登保管,秦亮当即说道:“卿可以在卢主簿面前说,卢公深明大义,孤甚敬之。”
朱登抱拳道:“喏。”
秦亮说罢便准备回到席间,再吃点主食就差不多了。今日的宴会不是大宴,祭天之后、来相国府走动的官员亲朋,留下来吃顿饭而已,诸如此类小规模的宴会,府中经常都有。
就在这时,又有三个妇人从北侧的夹道进来了。以前秦亮还是卫将军的时候,这西厅与正厅不相通、经常在此接待女眷。现在女宾宴厅不再设在此处,但来过此间的女宾、仍然喜欢到西厅来走动。
来人有金乡公主、卢氏,还有秦朗之妻杨氏。她们见到秦亮,遂入内见礼。秦亮也立刻端正态度,揖拜还礼道:“若招呼不周,公主、族嫂、卢夫人勿怪也。”
杨氏立刻笑着说道:“王后与几位夫人昭仪都在那边,没有不周。不过是公主妹妹想见大王一面,我们才过来走走。”
金乡公主看了秦亮一眼,幽幽说道:“也不是什么大事,我本想自己拜见大王、说几句话便走,嫂嫂好意要陪我过来。”
秦亮恍然,点了点头:“什么话直说好了,勿要客气。”
金乡公主道:“元明兄长上次来家里,劝了几句,挺有道理。其实兄长不说,我也能想到。当年司马家在洛阳,大肆屠戮曹昭伯當羽,先夫受辱而殂没,大王后来也是为我家报了仇,我们岂无感怀之心?”
秦亮道:“都是亲戚,不必说我也知道。”
大概是有杨夫人在场的缘故,金乡公主没一会便要告辞,欲往阁楼后面走走。
秦亮没挽留,拜别之后、唤西厅中的侍女送出。刚才寡言少语的卢氏,这时却轻声说道:“宴会之前,妾从家父那里听到,宗正去过太学。”
金乡公主与杨氏已经告辞,遂看了一眼卢氏、先往北侧通道走了。秦亮略感意外,卢氏住在何家,对于娘家的事、知道得还挺快。
但秦亮无须太在意她的父亲卢晔。卢晔乃太学博士、也是朝廷官员,没有理由瞎搞,因为得不到好处。
况且卢晔与卢毓的关系也比较远,当年卢毓典选举、连自己的女婿都避嫌,更不会去帮远房亲戚。以前秦亮便认识一个卢家的人、叫卢方,同样是自寻出路,曾在孙礼麾下做掾属。
密报上说、今天卢毓与卢晔见面说过一些话,秦亮才留意到此人。不过秦亮已经完全不在乎、当年那些恩怨,所以此时倾向于温和处理关系。
本来就不是他的亲身经历,时间也过去了那么久,他实在没有多少感觉。
连何骏当年想落井下石,不仅不帮忙救秦胜、还想趁机戏耍秦亮;后来又与秦亮过不去,甚至惦记过玄姬!秦亮看何骏是真的很不顺眼,但都看在金乡公主的情面上,没再与何骏计较,毕竟此人几乎没有威胁。何况是卢氏,秦亮早已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但与自己有什么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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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七百三十二章 观星者
太学之事,功劳主在卢宗正。卢晔只是参与,作用有限,卢氏提起来、秦亮只想应付一下。
实际上秦亮连何骏都不在乎,那一家人真正能让秦亮上心的、只有金乡公主。曹氏宗室那边,拉拢与禁锢并用,分化一下,总比泾渭分明的敌对要好;金乡公主还是族兄秦朗的异父同母妹妹,何况她真的貌美有风韵,据说长得像杜夫人。
这时卢氏的声音又道:“家父敬佩大王,见过宗伯之后,回家仍有赞誉之词。”
秦亮听到这里,感觉稍慰,原来卢氏只是想示好。秦亮便好言道:“我在太学时,虽不归卢博士管,也曾去听过卢博士讲学。教授之恩惠,我自不会忘。”
卢氏轻叹道:“是阿,那时多简单,没有如许多烦恼。”
秦亮暗忖:那时候的秦亮是比较简单,但汝就不好说了。同是十余岁的人,女子却要早熟得多。
两人已经认识十余年,确实很久没有叙旧了。忽然提起当初,秦亮也不禁浮现出了一些场景。可惜太学生活不是他亲身经历,记得但没啥感觉,连对似水流年的追忆感慨都没有。
他只是好奇,卢氏这幅单薄纤弱的身材、为何那么能承受?她到现在也是那副模样,身材婀娜苗条,薄薄的嘴唇、单眼皮眼睛,长得倒是挺清秀漂亮。太学里的士子都是男的,进学就是为了当官的机会,所以那时卢氏偶尔在太学露个面、简直就是
许多士子心中的梦中女神。当然她确实也生得白净水灵。
后来那些士人爱编排卢氏,同样也是这个原因,求而不得。如果她一直那样故作清高、不染俗尘还好,偏偏她又看上了秦亮的相貌、来往过一阵子,而且秦亮也不是啥大士族出身。这下就惹恼了很多人,大家因为讨好过卢氏,甚至感受到了羞辱!何骏非要过来争,可能也是一时冲动,看不得秦亮这种出身的人、拥有许多人都想要的好东西。但秦亮应该没有真正拥有过卢氏,自始至终、卢氏都准备着嫁别人,只愿意走古道。
卢氏好像也勾起了回忆,沉默了一会,眼睛里露出了复杂的神色:“妾以前年少无知,还望大王宽恕。”
秦亮转头看了一眼,刚才西厅有两个侍女、送金乡公主等人出去了,他便说道:“已过去那么久,我都快忘了,真的别计较了。”
卢氏显然对秦亮的大度不满意,竟蹙眉道:“君从来不想报復、羞辱回去?”
秦亮困惑地看了她一眼,沉声道:“汝曾担心,我拿旧事要挟,我说了不会,便是言而有信。后来还发生了一些事,我有拿卢夫人出气、说出去过半句?别想太多,放心罢。”
卢氏竟然奇怪地笑了一声。秦亮认识她也不是一天两天,知道她很看重莉益,当下又说道:“下次还请令尊同来相国府叙叙旧。”他接着故作轻松道
,“不过太学生那么多,估计卢博士不太记得我了。”
她的语气有点酸:“晋王宫来往的,不是亲戚、便是公卿大臣,家父不敢高攀。”她的话这么说,却抬头看着秦亮、眼神在他的脸上徘徊。这样清秀的眼睛,很容易让人产生娇弱、简单、淡雅等印象,但卢氏根本不是那种人。她的情绪渐渐憿动:“大王只怕弄脏了羽毛,又何必故作宽容?”
秦亮愣了一下,沉默片刻道:“卢子家是名士,他更爱惜羽毛。卢夫人也算是卢家人,就算做错过什么事、至少没有坐实,所以忘掉最好。”
稍作停顿,秦亮又直接说出了关键的地方:“况且事到如今,再提往事有什么用?”
果然卢氏冷静了一些,蹙眉不言。她并不是一无所有,婆婆仍是公主,同族也有做到九卿的人。
就在这时,那两个侍女也从夹道进来了。卢氏看了一眼秦亮,便垂目款款揖拜道:“妾告辞了。”
秦亮还礼,叫侍女送卢夫人出去。在西厅耽搁了一会,秦亮回到前厅、宴席亦已接近尾声,他习惯性地继续吃了一些大米饭。
王广、令狐愚、王金虎等几个亲戚道别,秦亮遂亲自带着属官送到大门内。众人一番客气,又是相互揖拜。
丈人王广拜别时,又转头教儿子礼数。小子名叫王瀚,大概超过十岁了,但男孩长身体比较靠后、此时看上去还是个孩子模样,不过
王瀚也是薛夫人所生,乃令君的同父同母弟弟。薛夫人去世的时候、王瀚才几岁大,仍然是披麻戴孝。
王广道:“礼不可荒疏,当年若没有汝姐夫,王家所有人都没了,哪里还有今日?”
旁边的亲戚都看着父子俩、有人微微点头,小子立刻有模有样地向秦亮揖拜。秦亮随口道:“当初少了谁也不行。”王瀚虽是个少年、但是同辈,秦亮说罢也还了一礼。
令狐愚苦笑道:“若无仲明心细、揪出奸人杨康,当然会少了我,已被那奸贼所害!”
众人先后上了马车,秦亮站在原地目送车辆驶出大门,这才转身回去。
王广刚才那么说也没错,扬州起兵没有秦亮必定成不了,王凌定被诛三族。但消灭了外敌之后,内部便容易产生竞争,并非谁功劳大、就是谁说了算。王广也不是没有争取过,毕竟这种大势机遇、可遇不可求!
然而王凌去世时,即便没有秦亮的竞争、王广也不太稳得住局面。事到如今,秦亮几乎走完了整个路线,王广更缺少征治资本。大概在汉中之战后,他应该就完全想通了。
连贾充、王浑那样的人,曾把司马懿和王凌当作领袖人物,都到了秦亮这边。剩下的河东并州士族,依旧认王广的地位,估计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已是王广与秦亮的姻亲关系;继续与王广交好,大家也算是自己人。
……不久之后,正元三年四月下
旬,尚书右仆射辛敞上了一份奏章。
奏章列数晋王的功劳德行,以至于上天感应,频降祥瑞,巡河之时,至有真龙现身!并有谶言称当涂高者,晋正是高,古有三家分晋,今晋王灭蜀汉,待并取东吴、则有三家归晋,诸事皆为天命!所以大魏天子要顺应天命、将帝位让给有德之人,若禅位于晋王,大魏皇帝因此同样是有德明君,如同尧舜。
这份奏书直接送到中书省,却难免泄露了内容,很多大臣都听到了风声,但又不太确定!
一早大伙到东堂朝会的时候,便开始相互打听消息,闹哄哄一片。起初人们只是问辛敞,是不是从尚书省、直接送了一份奏章进宫,渐渐地、有人干脆问出了禅让的言论。
诸臣显得有点焦躁,但一时间又不好做什么。劝禅让与劝进,结果是一回事,但意思不一样;劝禅让像是在逼宫,大伙不是晋王宫掾属出身,干这种事对名节不太好。
当事者晋王没来参加朝会,他经常连朔望大朝都不来。结果今天郭太后也没临朝,大鸿胪的官员唱词之后,只有皇帝曹启、在宦官庞黑等人的簇拥下坐上正位,众人只得向几岁大的皇帝朝贺一通。
礼仪一结束,朝会就立刻散场。这时宦官张欢走进东堂,诏命太史令缪悦、到东边署房觐见皇太后殿下。
原来郭太后已经来了太极殿庭院,但竟然没来东堂接受朝拜!大伙恍然
,看来那份奏章是真的。
于是许多人走出东堂之后,仍在太极殿庭院里交谈、没有急着离开。
太史令是负责天象历法的官员,只有他能观天象。但有些反贼也会自己看星星,借彗星之类的说辞起兵,只是一般没人信,还是专门负责此事的太史令观测更让人信服!可惜太史令不会告诉世人,只对皇室负责。
缪悦去了东堂的东边,没逗留多久,便走了出来,穿好鞋来到广场上。立刻有一些官员迎了上去,尚书左仆射王经好奇地问道:“太后召孔怿所为何事?”
众人都看向太史令缪悦,没再多言,显然王经问出了、大伙想问之事。
太史令坦然道:“太后问最的星象。”
旁边又有人问:“卿如何回禀?”
太史令回顾周围,皱眉想了想:“如实奏报,仆在殿下跟前未敢妄言。”
刚才说话的官员道:“卿便直说好了,可有异相?”
太史令缪悦却道:“这种事,诸位觐见时,当面问太后罢!”
朝臣们拿太史令也没办法。其实有关星象,解释起来可能有多种说法,本身就比较玄。重点不是星象如何,而是太史令怎么说,还有上位者信不信!于是大伙说了一阵话,只得陆续离开庭院。
次日一早,郭太后先召见了郭立甄德等亲戚,接着又派出几个谒者宦官、于太极殿东侧的署房召见公卿大臣。同时殿中区域有人看见,郭太后的
义妹甄夫人离开皇宫,大概乘车前往了相国府。
第七百三十三章 有话好说
郭太后派义妹出宫之时,秦亮还在府中吃早饭。
杨威、熊寿等几个武将,也在旁边。军中的将领、朝廷官员,平常来相国府见面议事,不时便会与秦亮一起用膳。
熊寿吃得差不多了,放下碗筷便道:“昨日我与杨将军一起去朝贺,东堂里那帮人都在说禅让的事,因为辛敞写了奏章?”
秦亮看了熊寿一眼:“有这回事。”
一身肌肉的熊寿眼睛目光朝下、作沉思状,那副模样倒让秦亮忽然想起了一个雕像。熊寿道:“我们也想支持大王,可又觉得说不过那些读经书的官,便没吭声。”
杨威没好气地说道:“须得汝吭声吗?这种事就不该我们管,干好自己的分内事,听大王的招呼就行了。”
秦亮沉吟道:“刚说几句话、动不动就亮刀子,肯定是不行的。”
就在这时,吴心走了进来,跪坐到秦亮身边,附耳轻声道:“甄夫人到了,从宫里来。”
秦亮看了面前剩下的半碗肉糜,说道:“带她到北边那座小庭院,我吃完就去见面。”
吴心点头道:“喏。”
秦亮不慌不忙地先吃完了剩下的食物,这才抬头道:“卿等不用急,慢慢吃。今早若有啥事,先告诉王无疾。”
众人拜道:“恭送大王。”
秦亮拱了一下手,转身走北侧夹道出去。
北面靠近内宅围墙的小庭院,便是秦亮偶尔更衣、午休的地方,以前他与羊徽瑜也在此见过面。
四月底的气温越来越高,不过上午还好,过了一晚上、地气也变凉了。秦亮走进门房,迎面就有一座假山映入眼帘,这么小的院子、似乎不太适合放这么几块大石头。
甄夫人的身影很快就出现在了檐台上。只见她穿着一身蓝紫色、裁减十分合身的深衣,一张白净的瓜子脸上,明明抹了粉、画过眉,口脂甚至是酒红色的浓色胭脂,但整个人看起来很自然精致,毫无俗气;大概是服饰、妆容颜色并不复杂的缘故,她还是像以前那么会打扮。
只是甄夫人的态度变了不少,揖见时礼仪很到位,神态也是低眉顺眼,“妾拜见大王。”
秦亮还礼,犹自走进了上房,甄夫人也下意识跟了进来。秦亮问道:“夫人今早是从太极殿那边过来的?”
甄夫人转头看了一眼此间清静的小院,神情有点緊张地沉声说道:“妾拜别太后、是在东堂东边的署房。太后叫我来求见大王,商议要事。妾会尽快返回,将说过的话转述于太后。”
秦亮若有所思,稍稍踱了一步。他当即猜测,郭太后这两天做了一些事,重点应该不是要说什么,而是想要让大家知道,她与很多人沟通过、并经历了慎重考虑,而不是早已与相国勾结。
郭太后做样子没多大的作用,估计她主要还是在乎妇德名声,不想外臣骂她。实际上此时各家最看重的,却是她手里还有的權力、以及名分。
秦亮尽量让自己淡定一些,心道:至少流程不可能出什么问题,因为这个过程的关键人物、只有郭太后。
这时他发现甄夫人在悄悄看自己,目光里有敬畏与仰慕之色。好像有时候、妇人确实爱看男子思考的模样,当然考虑的东西须比较重要才行,而不是中午吃什么。
“我知道了,那行罢。”秦亮点了一下头,然后先取下印绶,开始解腰带。
甄夫人的声音:“大王……要做什么?”
秦亮只是故作淡定、心思仍想着一些事,他一时没太回过神来,便脱口道:“夫人不是要尽快返回宫中吗?我们好不容易见一面,只能省去一些过程。”
甄夫人的脸一红:“太后让妾与大王谈谈要事,不谈了吗?”
秦亮恍然道:“还谈什么?几天前不是有个宴会,辛泰雍也来了、那天我倒是与他谈过一些事。此事我本想告诉殿下,不过她应该能想到,不用多言了。”
甄夫人看着秦亮麻利的动作,很快就只剩下白色的里衬。她这才把指甲涂着浅红颜料的手指、无力地放在了腰带上,轻声说道:“妾不是不想服侍大王,只怕大王误会。妾自独居之后,便只与大王亲近过,绝非传言中那么不堪。”
“我知道。”秦亮点头道,“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夫人原来的样子。”
甄夫人抿了一下酒红色的朱唇,问道:“什么样子?”
秦亮想了想道:“无关权势、好处,只是两情相悦。”
甄夫人顿时露出了笑意,一双杏眼微弯,她撇了一下小嘴道:“妾不是司马师送给君的礼物吗?”
秦亮听罢也不禁“哈”地笑了一声,走到了她的身边。
甄夫人看了他一眼,眼睛里仍带着笑意、又垂目小声道:“妾自己来,不能把衣裳弄皱了,一会妾还要回皇宫。这地方怎么连镜台也没有阿?”
秦亮道:“里屋有铜镜。”
早晨的雾气还未完全消散,若只是安静地坐着、便比较凉快,但有时候还是很容易出汗。
两人交流了一阵情意话题,秦亮便送走了甄夫人,他本来想回去冲洗一下出的汗,但陈骞等人前来找他议事,便暂且作罢了。不过他在言谈之间、心里还惦记着沐浴,有地方染上了酒红色的颜色,用布擦不掉。好在郭太后、甄夫人在庐江郡住过一段时间,令君早就知道她们的事,也不用隐瞒,万一回去令君发现了,如实交代便是。
甄夫人则从东掖门进皇宫,去了太极殿庭院。
她径直绕过垂帘,来到几案一侧向郭太后揖见。郭太后随意看了她一眼,没看出来什么,但竟然莫名觉得有点异样,大概是甄夫人脸色不太好、挺累的样子,发际上的青丝也有点贴在了肌肤上。
郭太后起身,走向侧面的一道门。侍立的宦官宫女立刻弯腰,但没跟上来,只有甄夫人跟着姐姐进门了。
“妹与相国都说了些什么?”郭太后跪坐下来,随口问道。
“几乎没说什么话。”甄夫人有点不好意思的样子,接着上前轻轻挽住郭太后的胳膊,“哎”地叹出一口气,整个人都軟了一头,她接着小声道,“只提了一下辛泰雍,他便开始、解衣带。”
郭太后恍然,看了一眼说话有气无力的甄夫人,目光又从她发际上扫过,轻声道:“这才没多久,来回还要好一阵,瞧卿那个样子。”
甄夫人便附耳过去,开始说之前在相国府的经历细节、以及稀奇的额外感受。至于郭太后让她去商议的事、她完全不再提,因为本来就没商议什么。说了许久私事,甄夫人忽然不吭声了,并且露出了些许凝重的神色,大概忽然想到了最近正有大事;所以她不该在郭太后面前、说那么多话。
郭太后最近的心情确实复杂而緊张,但听说甄夫人去走了一趟、还被弄成这幅模样,她反倒安心了一些。秦亮似乎更沉得住气,应该不像她这么心虚!
于是郭太后又忍了一天。到了次日上午,她派出谒者,再次召见了太史令缪悦。屏退左右,郭太后隔着垂帘、又问了一些星象的情况。
这缪悦是士族出身,应该不是谁的人。他的父亲叫缪袭,曾做过汉献帝的侍中、后又在魏朝做官,直到曹芳时期;所以缪家不用投靠谁,都能好好做官,区别只是刘家或是曹家的官。
太史令缪悦详细描述了星象,郭太后几乎听不懂,甚至大多名字都觉得陌生,只有一些比较熟悉的星辰她知道,比如缪悦两次提及的紫微星。还有他在去年秋观察到的北落星,说是尤其明亮。
他只谈星辰的亮度、位置细微变化,绝口不谈含义。郭太后问他,他便东拉西扯、之乎者也,说得十分复杂!
郭太后当然不怪缪悦,早知道他会这么做。平时没有建立起信任,忽然才找他谈论,不管这些官员有什么样的心思、也不敢相信郭太后。毕竟言及大權,须以身家性命相托。
况且太后与皇帝也是不一样的,皇帝还是更容易让人信任。比如曹芳,朝政大權一直被曹爽和司马懿操枞、后来都城都给勤王军武力攻占了;饶是如此,他还能得到李丰、许允、诸宦官支持搞阴谋诡计。不过那些人也不是随处可见,死了就没了,事情还会让别的人愈发感到害怕。
密谈了一会,郭太后便准许缪悦拜辞。缪悦一听,好像浑身都放松了一下,赶紧跪伏谢恩,起身后退、然后转身出门找鞋子。
郭太后在太极殿这边熬到午后,遂叫庞黑把皇帝带到了东堂、坐正位,自己依旧居于一侧帘后。接着她召见了王明山、陈安二人,当着皇帝的面,命王明山和陈安负责拟招。
皇室对军队、人事、财政的控制,十几年前就全都没了,话都说不上,能怪得了她吗?事到如今,郭太后至少看起来已经尽责。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七百三十四章 明亮的季节
两天后便是五月初一。朝贺礼仪罢,大鸿胪官员拿出了中书省写的诏书,刚念出“退位诏曰”,跪坐在席位上的满朝文武、便都伏拜于地。
虽然事情早有迹象,中书省奉命写诏书的事、这两天也传出过风声,但此时的四个字、仍是震惊了百官!
“朕继位以来,赖有晋王惩锄奸凶,保绥宗庙,终于危而复存。然有司仰瞻天文星象,体察民心,魏室之数已终,运势在乎秦氏。皇天无亲,惟德是辅,大道之行,天下为公。尧舜不私于子,为万世传颂,朕深羡慕之。故今效法尧典,禅位于晋王。”
东堂里顿时充斥着一片小声议论,但大魏国家是曹家所有、实在轮不到别家做主。
太后临朝、皇帝也在皇位上,百官亲眼看到,皇室完全没有被逼迫的样子!一时间人们更是无话可说。
即便有人想以性命搏个忠名,那也得有个效忠的对象才行。现在太后发出退位诏书,如果有人站出来强行阻止,讲道理便是忤逆,是想阻扰皇帝做尧舜?
况且大事也早就商议过。这种事不会拿到朝会上说,太后召见过公卿大臣,显然试探过重臣的态度。同时她又召见了太史令,且是两次!最终太后还是决定、让皇帝主动禅让,天文星象的命数,极可能是真的!
大家都知道,晋王的功劳很大,勤王、平叛,大败东吴,攻取汉中,灭国之功!这些功劳随便一件拿出来,都足以功高盖主。
何况秦亮的势力还很大,从洛阳中军的兵权、到地方都督刺史的人选,很多都变成了他的人。实际上人们都认可秦亮的大權,只是很多人没料到,他还真敢、如此快便让曹氏禅位!
魏太祖那么多年都没干,直到魏文帝才走那一步,秦亮着实干得太快了。不少人都觉得此事与史书经验不一样,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当然事情还没结束,御史中丞已奉诏,随后前去晋王宫、送一份禅位宝册。官员也很快唱礼退朝,太后与皇帝离开了朝堂。
连传诏的使节都没变,还是钟毓。不过副使变成了太常羊耽,这次的阵仗、也比上次大得多!队伍里有宦官、各种官吏侍卫,浩浩荡荡地来到了晋王宫。
秦亮也率相国府、王宫的大群官吏迎出大门,将钟毓等人引到正厅。还没看到宝册,秦亮已经猜到是什么东西了。而且钟毓与羊耽也更加客气,秦亮揖拜、两人定会立刻恭敬地回拜。
偌大的正厅很快热闹起来,钟毓立于正位,羊耽等在侧。钟毓拿出宝册,只说“册曰”,然后咨尔晋王。秦亮等人弯腰执礼,恭敬地听着内容。
这次的册书、比上次封晋王要短得多,不必再赘述秦亮匡扶社稷的功劳,大概提了一下赖晋王神武,拯难于四方,保卫了社稷,接着主要是谈天道。天命不于常,而归有德之人。皇灵降瑞,真龙出世,天数在尔躬,允执其中。君为有德之人,应受大礼,飨兹万国,以顺承天命!
钟毓念完内容,大柱子支撑的大厅里,一时间竟鸦雀无声!此时厅中有上百人之众,却好像人都消失了似的。33
秦亮从余光里看到,中卫将军王康、司马饶大山,以及张华、马茂、朱登等一些人,仿佛商量好的一样、全都同时漲红了脸!他们的眼睛睁得很大,显然此时十分憿动。
想来也是,这些人出身寒微,如果正常情况下、永世不得翻身,能否出仕都是个问题,如今秦亮一登基,他们便能原地起飞!即便是士族出身的属官,同样十分期待。大伙既然选择了站的地方,成了晋王宫出身的人,只有秦亮确立名分,他们的地位才能确定、风险降到最小。
秦亮当然早有心理准备,很多事就是他自己干的!但郭太后那边怎么做,他确实没有具体安排,猛然真正意识到、自己竟正在做皇帝的流程中,他此刻的情绪依旧十分复杂。
莫名的興奋之中,又有些许惶恐。毕竟他又没做过皇帝,以前他只是个普通人,做梦都没想过这种事!
甚至有一瞬间,他仿佛觉得脑海里一片空白,连思考都变得迟钝了。但他至少明白,以这种興奋忐忑的模样、直接说声谢谢你阿,显然是不行的。周围那么多人看着。
秦亮飞快地想象着有印象的人,把自己想成司马懿?那样必定不恰当,毕竟后世只要一句诸如“某某类司马懿”,便能让皇帝都睡不着觉。
对了!如果刘禅非要让位给诸葛亮,想象武侯一时间会是什么反应?应该是惊讶,以及难以置信。
秦亮也想要尽量保持真我。但朝政本来就有一定表演的成分,只是工作内容之一,有时候没办法的事。何况大家也不会觉得是做戏,只认为是礼的范畴,反而更希望看到、当權者至少把表面做好看一点。
他遂抬起头问道:“太后、陛下发退位诏书了?”
钟毓道:“回晋王殿下,今日朝会,陛下已命人颁布退位诏书。”
“那怎么行?”秦亮瞪着眼睛,一脸惊诧道。他心里闪过一个念头:现在连受禅台都没修,他到哪里去与上天沟通、接受禅让?
见钟毓无言以对,秦亮便又压抑地哽咽道:“先是臣请太后废齐王,但绝无不臣之心!只因当年内有谋逆,外现叛乱,已有世道失序、大乱将至之象,臣不得已才与诸公拥立新君,正欲辅佐陛下,澄清宇内,只待功成,便请辞回乡。陛下为圣明之君、臣乃辅弼之臣,岂敢有取代之心?”
钟毓忙道:“晋王有德,惠及鸟兽、德感上天,才有如此多祥瑞降世。皇室亦已观察天文,此乃天命,请晋王受宝册!”
秦亮伏于地,先向西北方向、太极殿那边行稽首之礼,然后说道:“臣不能受,请使者收回宝册,并请陛下撤回退位诏书。”
钟毓想了一会,沉吟片刻道:“仆请回宫复命,听从太后、陛下之意。”
估计钟毓也想到了,秦亮不会立刻接受的,也就没太勉强。他遂收起了宝册和礼器,率众告辞。秦亮等一众人再次送使者,长龙般的队伍来到大门口方止。
回到庭院中,大伙还在长廊上,陈骞等人已忍不住劝道:“白雉、真龙、甘露、醴泉皆为神物,此乃上天之意,大王不宜谢绝也。”
钟会不提祥瑞,径直说道:“大王不如效仿舜禹,登上宝座,如此大魏皇帝也如唐尧,可称明君、为世人所敬仰,岂不美哉?”
众官纷纷附和,一时间庭院里嘈杂热闹起来。陈骞等都是从小饱读经书之人,尤其是王宫长史荀勖精通礼乐,他们哪能不知道,秦亮不会这么快接受?所以秦亮在表演的时候、属官们也是如此,不过也有再次表态的意思。
身边都算是自己人,所以秦亮也没多言、只是随口说道:“孤以为,德行还是不够,不足以登宝。”
一群人仍然在劝。到了阁楼台阶下,秦亮便转身道:“孤已知晓各位心意,先回官署、照常去做自己的事罢。”
陈骞回顾左右,说道:“相国长史府将上表文,卿等不必在此劝说大王了,可以明日联名。”
众人一听,纷纷拜道:“仆等告退。”
秦亮走上石阶,来到西厅。木案旁边的两个书佐,立刻恭敬地顿首道:“大王。”秦亮点头回应,转身走进了里屋。
他经常在这间屋活动,此时摆放的东西愈来愈多了,显眼的桌案椅子旁边、也堆满了纸和竹简。他没有过去坐舒服的椅子,仍然在桌案前走来走去。
此刻他已从興奋忐忑的心情中平静下来,但心态依旧有点浮躁,无心去做任何具体的事。
秦亮便在这方寸之地,来回走了许久,农历五月初的气温渐高,他这么走了一会,甚至出了汗!他终于坐到了桌案前的一把椅子上,犹自“呼”地吐出一口气。
一动不动地坐了一会,秦亮先是有一种恍惚若梦般的感觉。
接着又回忆了一番、这十来年的经历。时间不太长,但形势确实很动荡,真正的几道大坎、建立大业的关键冒险,其实已经过去了!
尤其是直接反抗司马懿那次,秦亮当时自己都有一种死定了的感觉!还有平定毌丘俭的事,问题不只是以少胜多的军事问题,当时来自王凌的掣肘也很大,这也是人之常情,王凌既然执政做了大将军,不太可能愿意、轻易让秦亮继续积累太大的征治资本;若非机缘巧合,辅政集团出现了存亡危机,形势必定还有危险和反复。
所以禅让这事,看起来很大,实则已经到了收获的季节!
秦亮静静地看着小窗外面的树梢,心静下来,身体也似乎凉快了不少。夏季真是好时节,虽然偶有蚊虫困扰,但一切都是那么生机勃勃、明亮美好。
有的人死了,但没有完全死……
第七百三十五章 抹去小字
先是晋王宫的属官呈上了联名劝进表,随后朝臣、地方官员的劝进表也纷纷送了过来。其中有同一个官府的官吏们、联名写的文章,也有以个人名义的表文。
一切都在预料之中!确实有很多人希望秦亮执掌皇权,还有不少人中立、认为秦亮登基没什么坏处,甚至还从农田增产之中得到了好处。若非如此,秦亮也不敢三辞三让。
主要是禅让的方式,即便以最顺利的过程,也需要一段时间。如果期间稳不住局面,这么一番程序下来、定会给反对者以准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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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六章 与日同登
正元三年,壬申。六月二十日,大暑到立秋之间的天气才最炎热,不过一早太阳还没出来的时候、多少还有一些凉风。
黯淡的光线中,洛阳城南的洛水北岸,聚集的人已经越来越多。人们走宣阳门或开阳们出城最近,靠近洛水时,夏季草长,前面许多人的袍服下摆、都被露水打湿变了颜色。
周围人山人海,简直比大市上还热闹。其中有大量朝廷文武官员、中军将士,还有匈奴、鲜卑、乌丸等部落使者,以及外围许多看热闹的百姓,其中还有僧侣、刚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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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七章 骄阳当空
太阳渐渐升到了半空,仿佛所有事物、都笼罩上了一层亮到刺眼的浅黄流光。早上仅有的些许凉意,亦已被热气驱散,暑气重新回到了周遭。
不过接下来的活动,几乎都在室内了。秦亮乘坐六驾马车,先回到了城东北的相国府。接着便带着长兄、族兄一家人,还有令君等家眷,前去府中的宗庙祭祀祖先。
祭文告知祖先发生了什么、并祈得到祖宗的神灵庇佑。当然在外人看来,这也是用礼仪的形式、表示皇权的来源,即上天、祖先。
秦亮忙活了半天,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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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八章 初来乍到
诏书念完之后,正殿中表演了一阵礼乐之舞。群臣上贺表,大鸿胪的官员挑了几份念给秦亮听。为了答谢群臣的道贺,秦亮则在东堂设宴赏赐大家。
于是群臣暂时拜别,稍后再去东堂赴宴。
正殿这样的场合、只适合庄重的礼乐,但一会大伙去了东堂,便可以欣赏清商乐、以及百戏等俗曲节目了。秦亮还叫宦官告诉大家,东堂赐宴可以带家眷。挨着东堂的东边,有一处厅堂叫东殿,妇人便可以在那里参加宴会,皇后还会亲自接待。
宫中赐宴、似乎与相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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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三十九章 迷失荣华
轻快短促的横吹、清脆的打击乐,加上琴声,飘荡在东殿中。此时的曲子少了许多庄重,却充满着欢乐的感觉。
身穿束腰深衣的舞姬在殿中起舞,那曼妙的舞姿、如同风中的柳枝。“叮咚叮咚”如同流水一般的琴声响起,舞姬们后仰一甩如云的长袖,从脖颈到腰身,身体呈现出了柔美的弯曲线条,连妇人看了都觉得很美。
不过在场的各位贵妇和夫人,相比看舞姬表演,显然对跪坐上位的皇后、以及几个夫人贵妃更感兴趣。她们会趁着祝酒的时候,仔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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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章 一座城
东堂后面,秦亮与令君说了会话。令君谈了一下、几个妃嫔住的宫殿,之前便商议过,所以她已作主安顿好。
这时宦官们真的牵着两匹棕马来了,说是只有太仆府才有白马。秦亮不在乎什么颜色,扶住一匹坐骑的马鞍、便跨步到了铁马镫上。干脆的举动,叫周围的人都没反应过来。令君神色一变,忙道:“陛下当心!”
话音刚落,宦官也急忙靠近过来,秦亮却已利索地翻身上马,转头回应令君,笑道:“这么快就不能骑马的话,那还了得?”
令君仰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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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一章 湖光十色
秦亮坐西朝东,跪坐在木案后面歇了一会。
楼梯在厅堂的东侧,背后的西侧还有屋子,所以夕阳透不过西墙。但太阳一向是偏南的,已从左边的木窗缝隙里斜照进来;古朴典雅的厅堂上,几道细长的黄光、仿佛为此间点缀上了几抹光彩亮色。
周围躬身侍立的几人都没敢吭声,秦亮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他遂伸出手指,在木案上的琴弦上随手拨了一下,立刻发出“叮咚”清脆的弦声。
就在这时,东边的楼梯口上来了一些人,几个宫女簇拥着身材高挑的郭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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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二章 旧宫故人
郭太后对于灵芝殿非常熟悉,她在此住了好几年,也时常在这间阁楼上的屋子休息。以至于睡塌上方屋顶的一块木板、有一条不甚明显的裂纹,她都记得很清楚。
她在这里睡觉、还曾做过噩梦,梦见自己仪态不雅的时候,忽然有一群外臣冲了进来!那种羞愧难当、恐惧万分的冲击至今难忘,好像是真的一般!
当然梦只是梦,实际上不可能发生这样的事,西游园属于后宫区域,怎么可能会有外臣男子进来?
后宫西游园里,便是秦亮身在此间,郭太后也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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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三章 寻常一夜
夜幕渐渐降临,秦亮沐浴更衣之后,又在式乾殿不太高的台基上站了一会。
吴心也没回她的寝宫,跟着秦亮来到了宫殿外面。给她安排的宫院,正位于此地南边的东阁区域。
四面都亮起了灯光,但亮度实在有限,只见亮光、基本看不见什么景物了。式乾殿的宫院与建筑,比太极殿昭阳殿都小,但前方黑乎乎的庭院、依旧显得宽阔空旷。
这也是汉魏以来的宫城风格。明明寻常的居室、比后世还要小,因为人们习惯用几筵,不用摆宽大的桌子椅子;但宫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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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四章 新的工作
一夜过后,秦亮从宽大的龙床上忽然醒来。睁开眼睛,隔着上面的纱帐、朦胧中高高的房梁又让他愣了一下。刚睡醒的片刻之间,几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周围的景象十分黯淡,天色应该还没亮、房屋里的蜡烛好像都熄灭了,光线微弱;四下十分安静,一点声音都没有。秦亮刚睡醒,竟忽然感觉到了一种莫名的孤独。不过人有时候感受到孤独、并非坏事,因为自己确实才是最可靠的人。
很快秦亮便完全清醒过来,意识到昨日忙乎了一整天、已经称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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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五章 皇城的晨曦
阅门厅堂中,大伙都手捧执笏跪坐在席位上,并未抬头直视秦亮。
不过秦亮的位置不高、席位同样只是在地板上铺设的筵席,大臣们从余光里便能看清他的模样。只见他身材挺拔、坐姿端正,确有英武之气。
秦亮说话的语速稍快,却是口齿清楚、简单明了。很快他就安排好了朝政流程,随即说道:“今日诸卿不必去东堂朝见了,各回府寺罢。”
说罢秦亮从筵席上站了起来。因为君臣见面、才一小会工夫,如此干脆利索的言行,连太常羊耽等都有点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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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六章 世外桃源
辞别诸臣,秦亮在阅门简单地吃了早膳,便到太极殿庭院、稍微走动了一阵。
此时东边的太阳已完全到了半空,但阳光却稍微暗了一些,反不如先前那么刺眼了。他抬头观望,只见空中笼罩着云层;云层虽未完全遮挡住阳光,却也让太阳轮廓变得朦胧,光线也隐约发白。
今日仍是晴天,跟昨天一样,但天气又仿佛正在渐渐变化。
秦亮没走一会,很快便回到阅门西厅、开始看最近的奏书;其中还有以魏臣名义上书的文章,乃因发出的时候、秦亮尚未受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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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七章 合乎周礼
晚膳席间、谈到了昭阳殿后院的景色,令君便邀秦亮去观夜景。
秦亮刚走出内殿,听罢转头看着身边四个漂亮的后妃,哪里还想看什么院子!便是吴心的皮肤没她们好、着实也是个美人,乌黑的头发,平整的瓜子脸、大眼睛,沉默的模样也别有一番静美。
他立刻脱口道:“彼景哪里比得上此景?”
此时太阳已经下山一会了,外面的光线黯淡,夜幕渐渐拉开。这个时辰、这样的话,她们哪里听不懂?几个人立刻露出了各不相同的神色。费氏没藏住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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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八章 心不诚
羊耽端起碗饮了一口绿豆汤。没有甜味,入口味道很淡,但慢慢喝着,煮豆的清香、与略粉的口感还不错,越喝越顺口了。
这时宪英沉吟道:“平章政事堂,平章、怎么觉得有点熟悉?”
辛敞转头看过来,立刻回应道:“《尚书》里的,便是‘平章百姓’那句。”
宪英恍然,笑道:“想起来了,还是汝记得清楚。今上真是可称文武兼备、智勇无双,不只会征战,同样饱读经书古文呢。”她收起笑意道:“我还听说他精通音律?”
她的弟弟辛敞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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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四十九章 朗朗乾坤
潘淑放在屋子里的东西,准备随后再派人回来取。她与小宫女什么都没收拾、换了身装束就出来了,免得陛下久等。
她们都把头发束成了发髻、用布巾缠住固定,衣服仍是妇人样式的深衣。不过深衣是直裾,布是没有花纹的麻料。
而妇人们平常喜欢穿的曲裾深衣、下襟是层层环绕曲线优美的裙子,布料也更爱用轻軟的丝绸,并有花纹装饰;相比之下,潘淑此时的打扮十分简洁清雅。因为刚才陛下也说了嘛,要去军营那种地方。
果然两人走到上房会合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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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章 景色漂亮
返程的安排,秦亮仍叫三个女子与自己同乘马车。
天气晴了,但空中有云层。阳光穿过云雾,似乎有些波段被阻挡,光线没那么黄,倒显得有点泛白。不过夏末的阳光很强、依旧刺眼,秦亮最先弯腰进了车厢,眼睛一下子便觉柔和了不少。
他垂足坐到位置上,不禁长舒了口气。忙活了半天,此时倒有点疲惫;不过想到回去就吃饭、午后也能歇一阵,他的心情又放松了下来。
这种感受常有,做完了一些有用的事便很惬意,如同体力活动之后、享受内酚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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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一章 皇家园林
为送潘淑去西游园,秦亮又有机会、与郭太后甄瑶等人见上一面。
只是一起分餐用膳,大家都有默契,避免太容易叫人联想的场景、再传出什么风闻。虽然郭太后已经有些传闻了,但秦亮还让郭太后住在西游园、没有急着马上给她名分,同样是想尽量维护一下她的名声。
没几天就到了七月初一,这是在即位大典之后、本朝的第一次大朝。秦亮来到东堂入座,不禁转头看了一眼正位东侧的位置,竟又想起了郭太后!
以前挂在那里的垂帘、已然不见,曾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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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二章 有人支撑
景阳殿的宴会,来的都是皇亲国戚、不过人还是不少!
毕竟除了秦家宗室,还有后妃外戚,譬如羊耽、费恭、吴应等人都带着家眷来的。不像以前、秦亮常常只是与王家人聚会,男女都同席。
于是今日的宴厅分了男女。不过景阳殿是建筑群,多的是厅堂房屋,两处宴厅便隔着一道飞阁、都在阁楼上。
悠扬的琴声、和着“叮当”清脆的敲击乐,飘荡在宫阙楼台之间,总算有了一派太平欢乐的气象。清商署原来就有不少乐工伶人,相国府的家倡也加入了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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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三章 天生之命
人们从飞阁西端过来,沿着这座阁楼外面、只有这么一条走廊。公渊父女二人在前边低声说着什么,玄姬与阿母白氏也在后面漫步。
阿母的态度完全变了,她明显客气了许多、也好像多了几分生疏。毕竟玄姬现在已是贵妃,地位仅次于皇后,即便是那些大族贵妇、诰命夫人,都不如她尊贵,见了面磕头也合乎礼节!
此时什么妾生女之类的出身,早已不重要。比如当年魏太祖、就算封了个出身最卑贱的游倡为夫人,许昌洛阳的贵妇见了,也得恭恭敬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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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四章 薄情寡义
典雅的宫阙、飞阁之间,丝竹音乐与女子歌声在空气中飘荡。秦亮与王氏面对面站着交谈,乍看之下两人的姿态自然、符合身份。
秦亮长身而立,从容自若。王氏姿态端庄,保持垂目的视线、只是言语中偶尔抬眼看他一眼,她是长辈、面对的毕竟是天子,略显恭顺的仪态正好恰当。
刚才秦亮也没有骗她,着实觉得王氏仍有让人动心的地方。
王氏大概有四十出头了、且是个寡妇,不过出身名门闺秀,王家郭家都是很在乎名声的士族,她无论是相貌身材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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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五章 更好的自己
景阳殿依然歌舞升平,音乐声中、夹杂着隐约的人声嘈杂,在楼下也能听闻。
其实王氏觉得这样的气氛不太好,尤其是皮肤接触到空气凉意之时、她更有一些提心吊胆的感觉,耳边听着人们的笑声和喧哗,仿佛身处闹市一般!
明明周围有点吵闹,她偶尔说话时、却忍不住会尽量小声,生怕被人听到一般。不过很快她就好像听不到任何声音了,仅剩的心力、都要让自己尽力不发出哭啌倾述,几乎忘记了身在何处。年初在宜寿里楼阁上、王氏便有点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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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六章 夏雨秋落
家宴从上午持续到午后。因为都是亲戚,众人拜别之后,秦亮与令君又亲自相送、送出景阳殿外方止。然后由大长秋的内侍、以及宫女们送众人出华林西门。
景阳殿没有宫院,秦亮等人返回殿室、未再上阁楼,进门便在一间厅堂里呆了一会。
秦亮忽然想起了一件事,便要来纸笔等物、写了一份诏令。写完之后,他又取出随身携带的六玺之一、一枚稍小的玉质印玺,蘸上印泥,在纸张上盖了下去。
跪坐在旁边的令君转头看了一眼,似乎有点好奇秦亮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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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七章 烟雨浩渺
雨下得很大,密集的雨点击打声、已然连成了一片,“哗哗”的巨大响动笼罩在天地之间。“隆隆……”的闷雷声,也在远处不时响起!
四面的喧嚣很大,但自然之音依旧没有热闹的气氛。华林园、景阳殿的人迹稀少,忽然只剩下雨声雷声,先前的歌舞欢宴、亦有恍然如梦之感。
郭太后等人又在厅堂里饮了一会煮茶,只待雨小。时节已到初秋,不过这是一场暴雨,暴雨虽然迅猛、但通常不可持续。当然像秦亮那样年轻力壮的人,着实是个例外。
大家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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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八章 洞府仙子
不多时,郭太后到了温泉池子边,竟把甄瑶也带来了!
秦亮还是那样的心情,乍地有点惊讶,片刻后又不觉得很意外。毕竟先前在景阳殿见面时,甄瑶、甄夫人都在郭太后身边,现在两姐妹都来了后山,不好把甄瑶一个人留在景阳殿罢。
此间虽属皇家园林,并经过了工匠修整,但粗粝的石壁、颜色晦暗的山洞,仍然是一种粗犷山野的环境。郭太后等衣着装饰华丽、肌肤胜雪的绝色美人身处此地,着实反差极大!
郭太后宛若身材高挑的大长腿艳美姐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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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五十九章 守易攻更难
华林园的宴会之后,当晚秦亮哪都没去,犹自回到了式乾殿歇息。
吴心的宫院在式乾殿北侧,不过式乾殿的诸事、由她实际负责管理,今夜也同在寝宫侍寝。秦亮只是与她在同一张龙床上睡觉,什么也没做,实在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先前的甄夫人与甄瑶都还好,只是郭太后的忍受力着实令人佩服。
不过秦亮来到寝宫、准备睡觉时,看到大床尾端放着的榻登,仍然不禁多留意了几分。此时的卧床、卧榻,好像都有这么一个配件,形状就像一条矮长凳,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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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章 同休等戚
昨天下午的雨下得好大,一夜过后、天气忽然放晴了!
阅门里屋的窗户比较小,但一缕阳光照射进古朴的房屋,此间亦是一片明净亮堂。陈设间摆放着竹简、帛书,还有成叠的纸张,些许墨汁的气味飘散在阳光里,有一种古色古香的气息。
此情此景,并非阴雨天气可以比拟。正如羊徽瑜的心境,全然不同于以往那种苦闷烦躁、但又不想被人关注的感受。诸如在宴会上,有些人找不到话说,一来就问、叛洮的司马师有没有和她联络,甚至还有人窥欲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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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一章 静夜清风
亮堂的屋子里、只剩下两个人,秦亮随后沉默了好一会。
秦亮已经公然受禅,渐渐天下尽知。如果形势像目前这样、再持续一年,到了明年秋冬,只要能顺利对吴发起灭国战争、并获得胜利,巨大的声威加持之下,秦亮这个大晋皇帝的位置、基本也就稳了!
他回过神来时,见跪坐一侧的羊徽瑜正在看自己,便转头与她对视了一眼,徽瑜随即微微垂目。以前羊徽瑜常有清高的表现、有时还挺容易生气,如今倒别有一番溫柔。
这时羊徽瑜不禁开口轻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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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二章 大匠
最近曹氏宗室已陆续封爵。魏朝皇帝曹启移居金墉城之后,亦接受了受封陈留公、保留宗庙的诏令。
秦亮又指派太常羊耽为使节,负责将曹启从洛阳送到邺城,使其先与父母家人居住。待陈留国考城的府邸建造完毕,再让曹启前往陈留国。
洛阳西北的金墉城建造之初,乃皇帝游玩之地、以及一个军事堡垒,外有马面,中有宫阙。但现在城内设置了许多仓库,不仅存放了大量刀矛箭矢、并有火药。仓库离宫殿尚有距离,不过让曹启长住金墉城、确非上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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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三章 只识美貌
刚到午后,桓范与马茂便来了阅门。君臣谈论之事,大概是先把稻种放在旱田里育秧、然后才移栽到水田的过程。说得非常具体,诸如利用稻草在夜晚保暖、马粪草木灰的不同属性特点,之类的细枝末节。
令君接受了大臣拜见之后,离开了桌椅、到屏风后面的窄塌上休息。不过只有一道绫布之隔,外面的说话声依旧听得很清楚,甚至隐约能看到人影。
她不禁又想起了上午、在金墉城那边的情形。仲明反复摩挲、试用那把火铳的认真细致,恐怕除了绝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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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四章 南宫之南
里屋连通着阅门旁边的西厅,房门在屋子的东墙;秦亮等人坐的椅子,便正对着门。
这里的房梁、窗户、陈设多是简洁的直线条,也没有彩色的漆画雕琢;今日房间里不甚明亮,倒更显得环境更为古朴。颜色比较鲜艳的东西,大概就是背后的那道屏风,上面蒙着一层绫布,绣着仙鹤、云朵、莲花。
除此之外,当然还有令君的容貌。她虽然只穿了一身青色的深衣,没有假发结和华丽的首饰,但那张秀美中带着清纯的脸、稍抹妆容修饰便颜色分明。乌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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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五章 恶意
北面势力占据中原、都于汉朝旧都,一直最受天下人关注;如今又兼并蜀汉,形势更胜,吴国人自然非常重视中原发生的事!
秦亮受禅即位,昭告于天下,不出半个月、消息就在建业几乎人尽皆知了。这种事甚至不需要奸细刺探,只要南北还有商业来往,吴国人从附近的荆豫扬地盘上、就能很快听到如此剧変!
太初宫内议事之前,孙家几个宗室先到神龙殿内殿、便也立刻谈起了此大事。
孙峻皱眉时、眉毛眼睛都几乎连在了一起:“魏国占据数州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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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六章 清秋似春
如同孙峻所言,车骑将军刘纂也到了内殿议事。
刘纂虽被人称作刘将军,但颇有儒气。这也很正常,此时文武不分家、各国常有军事压力,只要是身居高位者,叫一声将军、八成错不了。
将军面容清癯,腰不弯背不驼,满是皱纹淡斑的脸和皮肤、加上比较瘦,几乎让人感受不到有肉,就像一副架子。架子支撑着他的谈吐气质、书法名气,以及名望光环、地位尊荣。就像一件包浆的古董,它价值不菲,唯独没有生机。
因为给小虎指定的“一桩美事”与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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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七章 无害之人
姐妹二人之中、显然大虎与孙峻的关系更加亲密,小虎便先道别走出了殿门。
门外烟雨朦胧,阴雨天气的天空灰白、不是十分明亮,但也比房屋里更亮。小虎穿的生麻粗布本不透光,但她走到门口时、光线明暗差别太大,全公主一回头看小虎的后背,便忽然隐约看到了她的身体黑影。那麻布下面弯曲的轮廓分外优美,连妇人看了也觉得漂亮。同父同母的姐妹,没想到生得差别那么大!
待妹妹的身影消失在视线里,大虎转头对孙峻低声道:“大臣进来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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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八章 平吴策
北方的秋季几乎没有绵绵细雨。不过洛阳最近吹北风了,炎热的天气正在迅速消退。
七月间,秦亮先是下诏,追赠已经去世的青徐都督胡质为司徒。主要还是考虑扬州起兵勤王时、胡质并未从东路夹击勤王军,而是在司马家的催促下仍选择按兵不动;另外胡质是寿春人士,在青徐做官时、与镇守扬州的王家关系不错。
接着朝廷又进行了稍许人事调整,把出任青徐都督不久的胡遵、调去了关中做雍凉都督;再把邓艾调去徐州,出任青徐都督。
雍凉暂时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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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六十九章 千里江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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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章 荆州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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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一章 西游园的雨
召见过马茂诸葛竦,及至午后、秦亮便小睡了一会。等他醒来时,隐约听到了“沙沙沙”的声音,待他绕出屏风、一看南边的窗户,只见外面不知何时已下起了小雨。
临近八月的秋雨、下得不大,淅淅沥沥,但每下一场、温度似乎就会降低几分。秦亮坐到椅子上,看着面前的奏书,竟感觉有点倦怠。
这时秦亮想到了另一件准备要做的小事,便把玄姬叫了起来,今日提早离开阅门、准备前往西游园。反正决定了的事、迟早都要去,因为郭太后住在后宫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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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二章 祭祀之大
外面的雨下得不大,却让湖面变得粗糙了,不似晴天那般水波光亮。景色也有些朦胧,仿若笼罩在雾气之中,不过那典雅古朴的亭台楼阁、在这样雨蒙蒙的颜色之下,仍旧别有一番风味。
观望着此地的风景,秦亮有顷刻间的走神,只一小会、因为与潘淑的言谈尚未结束。
秦亮忽然回忆起了、看过相似的景象。实际上差别很大,不过有类似之处,比如有宽阔的湖泊、以及古典样式的建筑,还有建造在湖边的舒适宁静的房屋。对了,那正是前世刚失去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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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三章 故人再见
大举南征东吴的谋划,目前只有少数朝廷重臣知情;连各地大将尚且不知,秦亮准备等到明年、才与地方将领商议方略。这种大规模调动,终究是瞒不住敌国,但尽量迟一些暴露目标、泄露的情况越粗略,晋军的主动权才越大!
没几天,邓艾从长安返回洛阳了,他要去徐州任职,比徐州的胡遵更早抵达洛阳。因钟会是大鸿胪,秦亮便派钟会出城迎接。
邓艾刚回洛阳,马上就进宫来觐见了。
只见邓艾换了一身干净的官服,但应该没有沐浴,笼冠下的花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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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四章 心怀天下
从洛阳送信到江东的密使、携带着潘淑的亲笔信,已经抵达了石头城。
这次密使的行程反而不算危险,因为他不负责亲自送信,只需要送到石头城的一间商铺即可;余下的事,则交由商铺据点的细作安排!
石头城位于淮水(秦淮河)入江口,离建业城还有一段距离,这里本来是一处军事堡垒,如今已成了商贸集散之地。吴国人、晋国人、蜀地人,甚至大量山越人都在这里做生意,简直是鱼龙混杂,什么人都有!
因此在马茂主动逃走之后,原来洛阳校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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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五章 同登白爵
朱夫人已屏退侍女,不过她的两个女儿很快来了。小辈在场,她们也不再说张氏家的事。
张布这两个女儿着实是美人胚子,难怪有人总是拿她们、与当年的二乔相提并论!大张的年纪稍大,性格安静,生得非常阴柔;小虎倒更喜欢活泼一些的小张。当然小张也最喜欢小虎公主,径直就扑到了小虎的怀里,高兴地把漂亮的脸蛋埋进了小虎的衣襟。朱夫人见状,笑着说女儿对小虎、比对母亲还要亲;小虎只说女孩大一些了便会不同。
小虎在朱夫人这里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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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六章 迎风之处
孙峻等人在皇宫里干的那些事,无论陆抗怎么看待、他都不想说出来!
这也是从前辈人那里得来的教训,比如他的父亲陆逊。当初孙和与孙霸的事,陆逊完全可以置身事外,却选择接连上书质问大帝。结果什么都没改变,引来的只有猜忌和斥责!陆逊自持功高、哪里受得如此屈辱,终于因此忧愤而死。
再想想另一个敢当面怼大帝的张昭、便是陆抗前妻的祖父,其后人如今是什么下场?
想到这些事,陆抗便未立刻言语,犹自又多寻思了一会。反正孙峻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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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七章 江东来信
陆抗在建业逗留了一段时间,随后又去拜访了滕胤、吕据两个辅政大臣。这两个辅政的权力有限,却都是宗室孙壹的妹夫;而孙壹现在夏口,驻地正挨着陆抗。
不料陆抗还未返回武昌,建业又发生了一件大事!大帝做大魏吴王时的王太子、名叫孙登。而孙登之子孙英,刚被孙峻安插的卧底探知、正在密谋莿杀孙峻!得知此事,孙峻也是毫不手软,立刻派出校事府的人马,前去捉拿孙英。孙英闻讯,立刻便在府中自裁了。
这时小虎给潘淑的回信,业已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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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八章 武初年的雪
几个人先后出去了,西厅的里屋、一时间只剩下秦亮一个人。这阅门原本的功能,乃朝臣们上朝之前、集合等待的地方;此时不是上朝的时间,周围倒是比较清静。
一张定制的桌案上,放着许多奏书、还有刚才拿出来的那种图。秦亮犹自看了一会地图,不得不随意发挥着想象,此时的地图实在粗略、很考验人们的想象力!
还得秦亮自己绘制的地图才行,连路边的某座山脉形势、甚至估算的高低落差都有标注;或者让裴秀亲自去考察,裴秀的图有点抽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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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七十九章 四夷舍
不两日,幽州刺史王颀上书,邪马台国女王、名曰“台與”(或作壹與)者,亲率使团到了辽东,请来朝贺。
王颀还在奏书中大致写了来龙去脉。魏明帝时期,邪马台国女王叫卑弥呼,便曾遣使难升米等人朝贡。
那次倭人是被动的,因为起初公孙家占据辽东、正向周围各处扩张影响力,希望能获取更多的人口和盟友对抗朝廷,便威胁邪马台国的人前来共商大事。
卑弥呼遣使难升米,坐船先到了东边的朝鮮半岛南部。(魏朝在辽东的直接统桎区域、都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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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章 云中仙宫
台舆于腊月间就到洛阳了,此时的洛阳正下着小雪。她是一国首领亲自来洛,负责此事的诸葛诞,便亲自带着车驾、仪仗出建春门迎接。
不过台舆等人不知道、迎接的队伍是什么样,一行人刚走到建春门外的马市附近,忽然有一辆偌大的四轮马车停到了路边。台舆正在好奇地悄悄观望城楼,看到那大车、比她见过的任何车都要大得多!她便问骑马在侧的大夫、名曰掖邪狗者,用倭语道:“汝问晋朝人,那大马车是做什么的。”
掖邪狗只能去请难升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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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一章 看稀奇
邪马台使团居住在四夷舍,已过半月。直到快过年了、尚书台客曹才来通知他们,于元旦早晨到太极殿东堂朝贺。
除夕那天,皇帝率后妃往太庙祭祀,这种场合不让外国人参与。尚书诸葛诞倒是亲自来了四夷舍,并送上了一些过年的礼物;说是皇帝诏令给亲朋、客人都送了礼,其中还有一条大鲤鱼,鱼腹中竟有刻字的竹简!诸葛诞又亲自教了一下台舆、以及正副使礼仪,要求大家觐见皇帝时,得按照晋朝的礼节。
次日便正式来到武初二年了。武初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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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二章 还是老乡
除了去年底才到洛阳的邪马台使节,诸番使节来洛、都不算太远。尤其是匈奴、羯人,住在并州地盘上,南下洛阳不要太近!
秦亮看到殿堂上一群胡人,心里已经隐约感觉到了将来的隐患;但他并没有表现出来,依旧对胡人使节亲和有加。还是那个原因,时机未到!若不先解决吴国、而急着去动诸胡,实非明智之举。
否则晋朝一旦与诸胡部族翻脸,东吴必定要趁机在背后搞事!到时候即便朝廷派兵、逼退了吴军,可在遭受了一番吴国攻打劫掠之后,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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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三章 凛冬未至
太极殿东堂赐宴,并非元旦活动的尾声。
秦亮早有经验,只要在洛阳过年、从除夕到元旦会挺累,即位称帝之后也不例外。大年初一便是元旦,早已有之、从汉武帝开始明确的节日;时间就是这天,称谓倒是不少,叫正旦、正日、元日都可以。
不过宫宴之后,朝廷里的活动便到此为止了,接下来的事是宗族名义。皇室也是一个家族,秦亮率领家眷、秦家宗室老小,又去了太庙祭祀。
目前宗室并不多,无非是长兄秦胜一家、族兄秦朗家,他们全家都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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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四章 卿等勉之
正月里连续晴了几天,春天气息愈发明显了。各处的积雪正在减少,树梢上亦将发新芽,万物都有了复苏的迹象。
秦亮召见了桓范等人,再次商议一番用旱地培育稻苗的试验。谈论这个话题的时候,秦亮仿佛看到了乡间的画面、春耕之前的忙碌,一年之计在于春,新的一年已然开始。
数日之后,秦亮在阅读奏书的时候、发现了荆州刺史杜预的奏书。杜预的细作、打听到了东吴在荆州的人事变动,果不出其然,朱绩已被任命为荆州都督!而且据说武昌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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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五章 残酷的欢愉
春暖花开时节,因孙仲谋去世的吴国国丧、已然过去。国丧期通常是一年,去年底就到了,但潘淑依旧在服丧;大概因为她是以吴国皇后的身份、为夫服丧,那便是两年有余。
但建业这边,国丧早已结束、一切都恢复如常了,恐怕大帝的坟都应该长了草。
大将军孙峻正在筹备,打算于清明节、带着皇帝孙亮去谒陵,看看大帝的坟头。大帝下葬的地方也不远,就在建业城外南边的蒋陵。钟山南麓有座名叫蒋山的山岗,所以叫蒋陵,因为孙家陵墓在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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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六章 虚假安慰
小虎有好一会说不出话来!
她早就看出、孙峻对自己有觊觎之心,当然听懂了他刚才的暗示之言;不过她忽然间还是很震惊,孙峻怎么敢?
还是因为小虎很早就认识孙峻,他那个宗室身份离得有点远、以前还做过大虎的男宠;如今知道他已是权臣、可小虎内心里还未建立起真正的敬畏,所以她才觉得难以置信!
孙峻的声音又道:“我犯不着骗殿下,殿下可以去问全公主。”
小虎终于醒悟,想到他们连孙和都敢杀、杀公主当然敢!但小虎一时间毫无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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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七章 事不宜迟
死亡的气息渐渐逼近,小虎每天的心境都在变化。她原以为到了这一步、要开始准备一些身后事了,譬如想想怎么了断最体面;但并不是,直到现在,她还在拼命地琢磨、有什么法子能幸免于难!
趁着还没彻底撕破脸,小虎再次出门、前往太初宫,想见姐姐全公主一面。如今也只有全公主,才具备宽恕小虎的实力资格。
小虎乘车从西面入太初宫,刚到明扬门、竟又见到了孙峻。
孙峻“好心”提醒了一番:“当初把殿下许给车骑将军,乃全公主之意;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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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八章 西陵之虎
湍急的大江通过三峡峡口,江面往南转弯,立刻便豁然开阔了!尤为开阔,水面比下游的猇亭、夷道等段还要宽。一座城池矗立在江水对面、位于大江东岸(江北),正是西陵。
西陵城两面临水,北边是柏水河湾、汇入大江的水口;西边是大江以及中洲,码头便与中洲隔水相望。宽广的水域上,船帆点缀其间,白色的水鸟在低空滑翔,远处又有高大巍峨的山影,壮阔的山水之间,一片宁静的气象。
此地的主人就是步家,一家人不仅在这里经营的时间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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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八十九章 如同稻田
朱公主还在建业之时,便曾给秦亮回了一封信。书信放在建业城商市,搁置了一段时间,等待着石头城的晋国奸细据点、主动派人联络,信才能送出去。
但是朱公主一番折腾、逆流大江到西陵的时候,已是六月下旬了。她的书信亦已被送到江北,往洛阳而来。
除了吴国公主的书信、还有奸细打探到的密报。东西抵达洛阳,先到了校事令隐慈手里;隐慈找到秘书令朱登,一起来到了阅门西厅。城门校尉马茂曾在吴国多年,得知了消息、也跟着来了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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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章 战机仍在
对于贾充的保守主张,皇帝未露声色、脸上也看不出任何表情。但秦朗已经隐约感受到,仲明有些不满、更不会愿意轻易放弃伐吴!
片刻之后,仲明果然说道:“朱绩的准备、反倒可以证明,东吴并未在荆州大量增兵。前期我们最担心的事,起码目前没有发生。”
有的大臣在颔首,但不是所有人都擅长兵事、能立刻明白其中缘故。
秦朗遂帮忙解释道:“吴国在荆州的防御重点,无非江陵、西陵二城,皆在江北。吴军堵塞漳水、沮水以及一些支流,看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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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一章 相似的情景
数月之前,各地大将都已派人来过洛阳,议定好了方略。秦亮没有改变计划,于是从武初二年七月开始,各路军队便会陆续开始出动、前往既定位置。
此役晋朝动员总兵力,水陆步骑近二十六万,双方投入兵力、则会达到四五十万人之众!在这个时代,恐怕只有这里、大江流域,才会出现如此庞大规模的战役!
因为两国角逐的战场在大江沿线、横面战线达到两千里,所以各路人马并不会挤在一起。且有赖于大江南北的水网运输,否则晋吴两国、恐怕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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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二章 只待成功
窗外朦胧暗然的景象之间,笼罩上了一层黎明的微光。木窗开着,青瓷灯台上的烛火摇曳不定,使得温酒的器皿中飘起的白汽、仿若也在飘动。
郭太后伸手轻轻扶住了宽袖,拿起酒壶、亲自动手为秦亮斟酒。
她趁这个间隙想着贺词,忽然倒有一种奇怪的心情浮上心头。她真的很期待、事情如同祝词一般顺利,却又担心期望之中或许隐匿着失落!妇人有时候便容易产生一些矛盾的情绪罢。
吴国毕竟是大国,地盘人口都不是蜀汉可以比拟,之前一直便是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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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三章 控弦百万
诸宗亲大臣追随秦亮,先去太庙太社祭祀了祖宗、土神、谷神。然后沿着驼铃街南行,出宣阳门,到城南郊外祭天。
城外果然人头攒动,已经聚集了大片人群!无数官吏、百姓甚至妇孺家眷都出城来了,等着围观热闹的祭祀活动。
除此之外,还有如云的旌旗、林立刀枪,准备出发的中军将士、也陆续来到了城外,这还只是洛阳出动兵马的一部分。
此次出动的洛阳中军、加上马茂带领的城门校尉屯兵,近六万精锐步骑;不过如无必要,大军行军不会五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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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四章 重任如山
江陵城这边,仍然一个晋兵的影子都看不到,连数百里内的斥候、也没有发现敌军动向。
但陆抗、朱绩等人心里知道,浩浩荡荡的晋军、已经来了!
陆抗左手扶着剑柄站在城头,正面向北方。秋季已经起了北风,袍服被吹得、贴在了他长身而立的身体上,原本面如冠玉的脸也有点发白,他不禁虚着眼睛眺望远处。
城外飞着小雨,雾沉沉的景象,光线很暗,大中午的时辰、竟然有了一种黄昏时分的错觉!天上的云应该很厚,但雨幕雾气之中、根本分辨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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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五章 知道了
自洛阳南下的好几万兵马,此时尚未全部抵达襄阳。不过秦亮部中军两万步骑,已经陆续入城。
四天之前、秦亮等才到达南阳郡治宛城,荆豫都督王昶亲自赶来迎接。然而秦亮没有在宛城逗留,中军大部将士甚至没有进城,众军径直继续南下、直到此时抵达襄阳。
襄阳乃荆州前线大本营,大伙终于可以扎营修整了。
出城迎驾的官员也更多,并在襄阳郡府内准备了宴席、为皇帝接风洗尘。这次秦亮没有推辞,正好大家能先见个面。
同行赴宴的宾客,还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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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六章 总有办法
天色尚未黑尽,但庭院里已是一片灰暗。无论是草木的绿、还是木料的漆,都掩盖在了朦胧的灰黑之中。唯独几盏灯笼的黄光、无法被暮色隐匿,犹如蒙尘炭灰之中的明珠。
裴秀和马钧在门口恭敬道:“臣等奉口诏觐见。”秦亮道:“进来屋里说话。”
两位大臣入内,立刻发现了玄姬,他们微微怔了一下,然后才分别向秦亮、以及玄姬吴心见礼。
对于不熟悉的人、尤其是男子,玄姬其实一直都不喜欢面见!但仲明既然在这个时辰、愿意把两个大臣叫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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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七章 真情实意
赶急奏事的大臣离开了,玄姬又重新动手、给仲明准备热水。
里屋木浴桶的水是干净的,只是晚上天气下凉、水也冷得较快。宫女们抬着一桶滚烫的热水进来,还带着一个空桶。玄姬便亲手拿起木瓢、先把浴桶里凉了的水舀一些出来,然后倒滚烫的热水。
“哗!”地一声,滚水倒进去之后、木浴桶里白汽腾腾,散发出一种清水被烧过的淡淡气味,能让人闪过锅底留下的少许水垢。玄姬见状,伸手试了一下,果然稍微烫了一些,她又舀凉水回去微调。
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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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八章 直奔主题
秦亮在襄阳停留了不到三天,便带着中垒营将士、出城南下了。
前锋军、以及大量荆州屯兵,早已提前出发;目前的前锋大将,乃中坚营左校尉潘忠。
秦亮的心里话、潘忠的治军打仗水平都非常一般;但是潘忠有个特点,非常听秦亮的话,对于军令能执行得一丝不苟!譬如伐蜀时的涪县白虎山之战,秦亮叫他用骑兵精锐、从敌军列队步阵的正面冲击,他便没有半点质疑,并且也未阴奉阳违、而是认真地执行了军令。
大军穿过岘山山脉之间的大谷,立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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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九章 东线重云
时节进入了八月,但建业这边、天气还没怎么下凉,白天穿单衣完全没问题。
然而江北的晋军、此时的动静已是非常大了!北军不喜湿热气候,主动进攻、一般都会等到天气下凉之后;可今年这么早,看来传到建业的檄文、不只是在唬人,晋军真的要来一场大的!因此才要留出更多的用兵时间。
司马师跟着孙峻等人,再次来到了淮水(秦淮河)河口,进了一座敞亭。
只走到这里、其实人们什么都看不到的,除了浩渺宽阔的大江江面。目力所及,一个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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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章 迟来的赤壁
司马师并不关心吴国人死活,但他实在不想看到、吴国被秦亮所灭!
况且吴国被灭了,他也将无处可去、更没了复仇的希望。于是出现了如此怪异的情况,司马师这个魏国人、反而成了吴国忠臣,如同狗拿耗子般、非得为吴国忧虑。
他暗叹了一声,主动请缨道:“仆请为大将军使者,赶往荆州,探明实情,急报于大将军。”
孙峻想了想,却道:“全静已经去往西陵了,子元便带着我的书信、去追赶全静罢。见面之后,卿随他一起,前去看看情况。”
全静是已故右大司马全琮的孙子,他去西陵做什么?
司马师终于忍不住多问了一句:“全公子……何故往西陵?”
孙峻沉声道:“数月之前,孙仪等数十人欲行不轨,全公主认为朱公主参与了密谋,正要查问,后来朱公主畏罪、不是逃走了吗?”
听到这里,司马师已经恍然!朱公主乃大帝之女,一般人是不敢藏她的;她能去的地方不多,要不逃亡晋国,要不就会去西陵、找步家庇护!
果然孙峻道:“虽未能确定,但朱公主不见得愿意主动投降晋国,极可能是去了西陵。因此全公主派了继子全绪家的人、前去步家询问,正是全静。”
如今的司马师疑心很重,下意识便觉得有点不妥,忍不住问道:“在这种时候,步将军会不会多心?”
孙峻沉吟片刻,说道:“全公主亦是步夫人之女,步家与全公主的关系、可能还更好,由全氏的人去问,应该问题不大。”
他顿了顿,又加了一句:“何况全静西行之时、晋军还没进攻,这会应该都快到西陵了,来不及再追他回来。”
司马师一时间无言以对。吴国高层内部的事,他真的不好多嘴,更不方便抱怨责怪。但朝廷之内的破事那么多,归根结底、还是杀诸葛恪的后遗症阿!
有些时候、事情就是如此,像杀掉诸葛恪这样的大事、刚开始好像没什么问题;甚至还显得孙峻很厉害,大杀四方、惊得各家士族豪族都噤若寒蝉!事实也是如此,孙峻因为诛杀了诸葛恪,才权势大涨。
然而情况或许没那么简单,其中的隐患只会慢慢爆出来。便如现在,莿杀、阴谋、淸算层出不穷,內斗激化,人人自危,搞得太过敏澸了。
当然也不是不能杀,只是孙峻这时机没选对;这几年外部压力那么大,正应该再等等!
司马师有这么痛彻的认识,也是经历过来的。当初杀曹爽全族、以及其當羽,司马家果断地诛了好几千人、连吃奶的孩子都没放过,以为没什么问题;结果扬州突然就反了!如果当初能忍一忍,王凌、令狐愚等人便不会被吓到,恐怕一时半会难以下定决心、至少在内部不易达成一致;如此稍假时日,只要司马家消化了洛阳的军力,面对地方军、本该是泰山压顶的碾压之势!
不过朱公主此事,应该没那么严重,如同孙峻所言、步家与全公主的关系也不错;或许只是司马师自己多虑了而已。
但无论如何,若能劝阻全静去要人,才是最周全的结果;况且早点搞清楚荆州的实情、急报到建业来,局势应该还有救。
所以事不宜迟!司马师今天就跟着孙峻、一同回到大将军,拿到了孙峻的书信,便赶着去要了过所。次日一早,司马师便带着蔡弘等随从、骑快马从陆路西行。吴国人一般走水路,但循大江逆流而上、速度是比不上骑马的,赶时间还得靠马!
一行数人,马不停蹄,有时候甚至昼夜兼行,但依旧不能日行数百里!几天之后,到了八月中旬、他们才赶到武昌。实在是江南水网密集,走陆路也经常要找船和渡口,不得不经常耽搁时间。
蔡弘在武昌城内有个宅院,以前司马师还在蜀汉时、曾派蔡弘在武昌建立联络据点,方便与吴国的石苞互通有无。小队人马遂进入武昌城、稍作休整。司马师拿着印信、与武昌的官员见面,因此获知了一些情况。
武昌督陆抗不在这里了,早已率兵去了江陵!
而夏口、武昌北岸的江夏郡地区,亦有晋军逼近!主要是晋朝豫州刺史傅嘏的兵马。
(司马师当然认识傅嘏,此人以前在太傅府做过从事中郎,后来还受了司马家恩惠、因此短暂出任过河南尹;但现在说那些已经没用,傅嘏后来被秦亮拉拢、应该是归心了的,还他嬢的为了保护秦亮、屁股上挨过剑!)
显然秦亮已经不讲武德和公平了,他就是要凭借国力优势、进行全线进攻,这种一力降十会的法子、根本无解!即便吴国准确地摸清了形势,压力也会非常大,不可能抽出完全充足的兵力、只顾去救荆州。
可见此役吴军不是没有机会,但是真的不能出差错!
司马师等人在武昌歇了一晚,次日便准备好东西,继续向西南方向行进。经过了赤壁、麻屯,因为有云梦泽形成的沼泽地、陆路更加难行,幸好夏口督派人给找了向导。赤壁正是当年曹操大败的地方!但是江北的水军、在当年毁于一旦之后,这地方便已失去战略价值。
一场会战的结果,影响之深远,能让一个本该灭亡的国家、继续延续四十几年之久!直到现在,等来了新的会战。
司马师来不及感慨、更无心在赤壁怀古,便继续抓紧时间赶路。终于在中秋节之前,一行人抵达了江陵。
大伙再次在江陵城停留,司马师不是为了休整,主要想问清楚、全静到哪里了。他们问到了江陵都督府,便递上名帖、称有大将军孙峻的印信……江陵督是全熙,因为全公主的关系、全熙应该与孙峻交好;而且全静也是全家人,他经过江陵时、应该与江陵督全熙见过面。
不出所料,司马师很快就见到了全熙。
第八百零一章 千里而会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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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二章 近水楼台
登上山坡高处,秦亮朝西南方向眺望,果然隐约看见了城楼。此地附近没有别的城池,必定就是当阳!
身边喘气的声音此起彼伏,有的人甚至弯下腰、把手撑在了大腿上。若非皇帝就在旁边,估计他们有人想干脆坐下来休息。秦亮也歇了一会、没有吭声,只在原地观望周围的情况。
众军离开襄阳之后,其实就是沿着荆山东麓过来的。荆山属于大巴山脉,乃襄阳南北通道的西山。
之前秦亮部先到了北口营垒,潘忠部则到了南边七十里的编县;大军陆续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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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三章 说说情的事
司马师终于见到了全静,赶在全静到达西陵城之前!
时间非常极限,别说两天,迟一天都可能错过!司马师到了西陵城附近,先是派人去了码头等候,然后自己找到一艘小船、划到江心寻找。西陵城非常近了,从江面看去,城池东门、南门的城楼,皆已出现在视线之内。
“船上是全将军吗?”小船上的随从,靠近一艘朦冲船喊道。
司马师早先便从全熙那里得知了,全静是坐朦冲走的。除了水军将士执行军务,这种船确实很少出现在江面上。
果然生牛皮下面的窗户里面、很快有人回应道:“来者何人?”
司马师立刻亲口喊道:“仆乃司马师,带来了大将军的书信!”
战船上的桨停了下来,很快放下绳梯,把司马师等人接到了船上。船舱里走出来个年轻公子,应该正是全静!
作为右大司马的孙子,司马师却完全不熟悉,好在他对人脸、有一种近乎过目不忘的天赋。司马师可能在某种场合、曾看过全静一眼,再次见面、便仍觉得面熟。
反而是司马师在建业很引人注意,毕竟魏国顶流家族的人逃到吴国、这种事并不多见,全静一下子便把司马师认了出来!当然也可能是司马师这张长脸,属于异相,着实挺容易让人记住的。
见礼寒暄、讲明来意之后,全静把司马师带到了前甲板,然后叫人准备了个泥炉。竟在船上就能煮热茶待客。
全静看完孙峻的书信,立刻长松一口气,甚至差点笑出来:“大将军说,让子元追随我巡察军情,并未叫我放弃去西陵阿。”
不过全静的心情也可以理解,走了他嬢的近两千里水路,如果有人告诉他不用去了,那感觉着实非常恼人!岂不是意味着一千多里的路、白走了?
司马师不动声色地看了他一眼,说道:“将军此行,本是全公主之意,故大将军一时间没有明确劝止。”
全静道:“步协与朱公主是亲戚,与全公主就不是亲戚了?不过是去问问,大家把话说到明处,无甚大碍!”
司马师缓缓点头,又叮嘱道:“将军见到步家人,可以客气一些,多谈谈全公主与步家的情分。如若步家不承认、或不愿意交人,万勿强求。君也知现在的情况,晋军已经大举南下。”
全静愣了一下,低声道:“子元之意,怕步家反叛?”
司马师不置可否,只说道:“事关重大,谨防万一。”
全静摇头强笑道:“不至于罢?”接着看了一眼面无表情的司马师,大概觉得司马师很严肃的样子,全静也收起了笑容,若有所思地沉吟片刻,颔首说道:“子元所言,不无道理。”
(历史上在步家投降之前,全公主等人联合孙亮、企图铲除权臣孙綝,事败全公主死;加上那时朱公主也早就死了,步家与朝廷的联姻纽带已完全断裂。之后孙皓要调动步阐、离开经营多年的老巢西陵,步家忧惧,遂降晋。)
这时“哗啦”的击打水声传上了甲板,船桨再次划动起来,众人继续向西陵进发。
全静当然不愿意放弃此行!除了不愿意白跑一趟,出发之前孙峻还说了,抓到小虎、全静可以自己先想办法玩一下;反正这次不会让她再跑了,小心一点,别人便无从知晓情况。小虎真的很漂亮、更兼贵为公主;如果能不付出惨重代价,便能尝尝,岂非令人期待的好事?
司马师跟着全静进了西陵城,顺利见到了步协步阐兄弟。全静还是听人劝的,果然照司马师的叮嘱、如此处理事情;毕竟事关重大,正常人谁愿意去为那么大的事负责?
步协见到是全琮之孙到来,也不含糊,大方承认了小虎就在西陵!但是步协并没有马上交人,而是要求给全公主写一封信,先劝一下全公主、求求情。
不得不说,步协这样做、非常恰当!首先没有隐瞒实情,全氏的人来了一问、步协就痛快说出小虎的下落,这样便不会破坏与全公主之间的信任,况且步协也没说、拒不交人。其次步协在劝和、为小虎求情,同样也在小虎这边留下了情分;大家都是亲戚,步家人可曾因为全公主势大、就不认小虎?
起码把事情摆上桌面谈,谁也挑不出步家的好歹!至于小虎究竟会是什么下场、步家人当然也会关心,却应该排在家族利益之后,步家至少是尽力过、仁至义尽了!
而且步协兄弟也不瞒着小虎,次日上午便去见小虎商议,把事情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她。
但是小虎一听,心都立刻凉了半截!
步协好言道:“妹也不要太过担心,兄长们定会尽力护得妹妹周全!卿与全公主是同父同母的亲姐妹,姐妹之间有什么坎过不去?为兄一定好好劝说全公主!此事唯有这样做才行,妹的去处太好猜了、多半是在步家,别人也不敢藏公主,只有卿等姐妹和好,才是长久之计。”
小虎好一会说不出话来。
族兄们大概不懂她们姐妹之间的恩怨,以为劝几句、说说情就算了?何况亲姐妹之间既然撕破了脸、大虎已经狠心出手,那便更不可能轻易放弃!当然族兄也可能、只是装作不懂罢了。
然而小虎此时还能说什么?当初刚到西陵,她自己就说过,不想连累步家、让族兄把她交出去!她当然只是想客气一下,之后步协配合的话、就说主动要保她,经过这样一个过程,双方的情分、不是显得更好看了吗?
小虎没经历过那种,为了争夺一丁点生存资源、就得拼命撕咬的日子,有时候她真的有点拉不下脸,总想着能维持一下体面。现在她真的好怕,差点想痛哭涕流哀求族兄了;但终究还是没能做到,只是跪坐在原地呆若木鸡。
也许她是能做到的!只是此刻刀还没架到脖子上,她没有感受到铁刃的冰冷、真切的恐惧;毕竟族兄步协不是说了嘛,还要经历一番劝和说情,万一真的说动了呢?
但小虎其实是明白的,她现在几乎已是心如死灰,变成了那种心态,过一天算一天!
她许久不吭声,两个族兄便相互说起话来。长兄步协道:“族妹也是我们的亲眷、既然来了西陵,当然要劝一劝全公主。”
步阐的声音道:“阿兄可知,全静身边的长脸汉子是谁?”
长兄问道:“那是什么人?”
步阐沉声道:“司马师!我看他有异相、投足之间气度不俗,昨日傍晚便悄悄收买了船上的护卫,想问问此人来历。结果问出了大事!”
他的声音逾低,接着小声道:“全静离开建业时、司马师并未随行,他后来才追赶过来,昨日刚与全静会合。司马师带着孙峻的书信,在船上劝过全静,要全静小心应对、不要逼迫我等。”
小虎亦已感觉到,至少步家与孙峻之间没那么亲密、本来也是外人。她便上心倾听着两个族兄说话。
兄弟俩对视一眼,还是步协把话明说了出来:“孙峻有些猜忌我等阿!不过我们帮自家亲戚、向全公主说说情而已,孙峻也不至于见谁都想杀罢?”
步阐点头道:“确如阿兄所言,孙俊与全公主应是盟友。但孙峻以前是个什么东西,我们也不太了解……据说那诸葛恪,竟也曾是孙峻的知交好友?”
就在这时,忽然有个小子急匆匆地走进了庭院,他来到门口,拿着一张帛书说道:“大都督派人送急信来了!”小子说罢,这才揖拜见礼道:“拜见阿父、叔父、表姑。”
步协伸手拿过帛书,起身对小虎道:“我等先失陪,回头再谈谈。”
小虎揖礼道:“二位族兄的正事要紧,不必在意。”
说罢小虎便送三人出堂屋。她站在檐台上,目送着步协等人的背影,又寻思了一会刚才的情况。如果司马师的情况,昨日能提前知道就好了;那样的话,步协可能会隐瞒小虎的下落?
但不管怎样,孙峻与步协之间的猜忌,又让小虎隐约有了一丝希望!因为她本已身处绝境,只有事情产生变数,才有可能再抢救一下。
「感谢书友“忆昔情”的20万纵横币捧场,今天来不及码字了、没有存稿,明天开始加更哈。」
第八百零四章 腾笼换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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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五章 顾全大局
刚不久前,小虎才与两个表族兄说过话,此时像是换了个地方、继续谈论。
不过转眼之间,彼此的心态已大为不同。步阐与步协对视了一眼,一副无言以对的神情。而长兄步协终于主动开口道:“我不是不相信妹,只是形势如此,做哥哥的也很无奈。”
小虎又气又怕,心道:汝就是不相信我!
她克制住情绪,尽量让脑子能清醒一点,想了想道:“张布愿意派人送我,乃因我与张布的妻女关系很好。”
“嗯……”步协沉吟片刻,好像在权衡掂量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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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六章 反复折磨
跟陆抗一样,潘忠也正在设法、欲尽快赶往东石坂。
潘忠不啰嗦,一心要以最快的速度、拿下东石坂那边的有利地势!甚至于到了现在,他仍然没有完全搞清楚、为什么要拿东石坂!管他嬢那么多,反正是皇帝秦仲明想要此地,秦仲明一定是对的。
此时中坚营左校的人马,早已过了南口营垒(当阳市),并翻过了沮水西山。
潘忠爬上一座山坡,一边观望周围的景象、一边看地图。大伙通过了沮水西边的山脉之后,先是到达了一处宽敞平坦的河谷地;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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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七章 叫人纳闷
潘忠部已成功占领东石坂!两军在西峰附近发生了一场遭遇战,但未持续太久、吴军很快就脱离了战场。
消息径直报往中军。信使的背上揷着一根飘逸的羽毛,前后各有一名骑马携弓的甲士,三人小队急往南口营垒(当阳市西北)。大伙已经过了沮水西山,继续走一段丘陵之间的大路、便可抵达沮水之畔!
“哒哒哒……”马蹄声中,靠近地面的地方、践起一团团尘土,但清晨的泥土有点潮濕,周围的景物依旧比较清晰。三人骑马从山丘脚下冲出去,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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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八章 援军援军
此时的西陵城,已经是一派緊张匆忙的场面。
城门尚未完全关闭,但是进出有严苛的查问。有许多人成群结队地出城,还拿着锄头、铲子、箩筐等各种工具;也有人进城,但必须在各屯、各都尉官吏的带引下才行。这是都督府的严令!
因为只有兵屯民屯的官吏,才认识自己管的屯户,谨防有奸细、乔装打扮混入城中。那些没跟着官吏的人,只能自行进山躲避兵祸。
直到此时,从西陵城看出去,四面依旧是一个敌兵影子都没有;这么久过去了,荆州这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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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九章 大好时机
陆抗闻讯、司马师等人将回建业,便来到水寨选址之南,在一座码头上迎他。
江畔的亭子里,陆抗还准备了一坛酒、一条鳣(鲟)。此鱼可是稀罕物,不仅昂贵、且很难捉到,非有缘人不可以品尝,渔人捕捉此鱼之时,一般都很有盼头。司马师吃了陆抗的鳣,那就该干点人事!
码头上,微风徐徐。陆抗等人在这里,等到了登岸的司马师,一边见礼寒暄,一边邀司马师到亭中饮酒。
陆抗没有把心里的恼怒表现出来,毕竟全静不回去了,司马师先到建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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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一十章 吊民伐罪
仅数日之后,八月下旬,晋国大军便已兵临城下!
城外传来了此起彼伏的呐喊声,鼓声号声也从各个方向响起。位居山水之间,原本宁静的西陵城、忽然变得嘈杂起来。
小虎也忍不住好奇,乘车出都督府,去了东城那边,想看看情况。
只见东北角的马面附近,聚集了很多将士;小虎也便去了东北方向,找地方上城墙。将士们并不认识公主,但见小虎身边有吴军甲士,因此没人阻拦。
刚刚登上城墙,小虎就顿时惊诧,不禁怔了一下!之前还是荒郊野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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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一十一章 深秋的雾
幸得昨日刚到西陵、秦亮便登上了东山,亲眼看清了周围的大致地形。不然今早出来巡视,几乎看不到什么东西,起雾了。
深秋季节,天气下凉之后,这种大山夹峙之间的地区,风比较小,好像很容易起雾。空气中白茫茫的,但情况不算夸张,较远的地方仍能看到人影。
秦亮骑着马走得很慢,准备先在地势较低的地方看看,一会太阳把雾气驱散了,再去东山高地。鼻子里呼吸着潮濕的雾气,那是一些小水珠、每一颗细小的水珠里都有灰尘凝结核,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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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一十二章 西陵坚如铁
西陵城北,桔山码头上,许多战船正在靠岸。
下午偏西南的太阳悬在大江上,粼粼波光之中,伫立着几座探入水中的、木桥一样的设施。
码头设施上已经停靠了几艘大船,不断有吴军将士走出甲板、直接走上了木桥。人群的嘈杂中,不时还从江面上传来“叮叮”敲击的铃声,还有一些船上的将士等不及了、干脆划着小船过来登岸。
人们都是荆州兵、从别处调来增援故市的人马,这次陆抗也在,他过来一趟、主要是想亲自看看西陵周围的情况。
身穿甲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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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一十三章 前夕
九月中旬,在放晴后的傍晚,秦亮再次登上了东山山脉北段。
短短半个多月,超过十万人在东山的东侧活动,已然改变了此地的地貌。按理大江流域在秋冬之际,草木也不会完全凋零;但现在放眼看去,已经变成光秃秃的景象,黄的褐的地皮都躶露出来了,只剩下四处可见的营垒帐篷和人影。视线内的东石坂西峰、以及周围村落之间的树林,几乎已经被砍光,树木做成了各种临时器械,灌木也被当柴烧了。
昨天还在下小雨,今天已经晴了一天。这个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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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一十四章 惊雷
人们站在高地上,便能看清、周围数里地之内的战场场面。东山上能看到,吴军这边的西陵城头也可以。
两军对垒的前沿、相距只有几百步,几乎在眼皮底下了,双方的动静谁也瞒不住谁。除了东山挡住的景象,步协在西陵城头便能直接看到、东山山脉西麓这边的晋军营垒。他已经预料到,晋军即将发起真正的进攻!
回到都督府时,太阳已经下山。步协在前厅见到二弟仲思时,他的心绪却依旧在前线,脱口便道:“明日我去故市亲自督战,仲思留下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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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一十五章 焰火
四面雾气涌动,有一种迷幻之感,仿佛在阴曹地府里一般、一切都不怎么清晰。
不过周围都是人影、还有偏厢车在移动,人们没有某种神秘的恐惧;只是空中不时呼啸的各种石弹、让人提心吊胆。
偏厢车据说由诸葛孔明发明,不过魏朝的时候、大伙就在使用;起初好像是为了对付骑兵,不过也能防箭矢、在战场上调动物资。此时雾气中到处都是偏厢车,并未用驽马拉动,每辆车有两三个人在推。
阿莠看见,百人将东方治正走在一辆偏厢车后面,他也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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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一十六章 突入
雾气还没有散去,一轮紅日悬在东山上空,边缘稍显模糊。
西麓的台地上,炮声震动、鼓号齐鸣,早已是喧哗四起。吴军工事上一片狼藉,到处都是散落的木头木板,叫喊与哀嚎不绝于耳。一个吴兵被压在一根木头下面,大声哭喊道:“救我,把我弄出去!”
恐惧的人们都在大喊大叫、或是破口大骂,噪音简直如同在闹市!
然而战斗无法停息,土墙壕沟外面的敌军、已经犹如潮水一样靠近。只要从半人多高的夯土墙、往外一看,便能看到无数敌军步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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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一十七章 希望
秦亮自己安排的进攻部署,却连他都没料到,第一轮进攻吴军就破防了!
在发起大战之前,他便很有信心;乃因晋军兵器装备上有优势,而且故市附近的这种防线、属于被动防御,会让晋军有充足的准备时间。但着实没想到这么快、只一个早上便掀翻了吴军的第一道工事。昨天他还寻思,要根据实际情况、及时调整战术来的,这下不用调整了。
太阳还没把大雾完全驱散,空气仍然不够通透、远处的景象都是雾蒙蒙的,视线倒是渐渐在变远。
中军大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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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一十八章 反击
西陵城池这边、尚未发生战斗,唯有城外喧嚣的动静,把緊张恐怖的气氛扩散了进来。
全静刚听说,晋军竟然攻破了故市的第一道防线?
一大早才多少时间,太阳也刚升到东山山脉上方!他一开始根本不信,以为是大战开始后、城中出现了谣言,便赶紧出住宅,乘车前往城北、登上城楼去看看。
城外烟雾弥漫,不过比起刚天亮那会、此时看得更远了。全静瞧了许久,在一个守将的指点下,终于分辨出了、远处防御工事的位置。果然有无数人影,已经到......
《大魏芳华》第八百一十八章 反击 正在手打中,请稍等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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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一十九章 硝烟未尽
还不到中午,晋军忽然打穿了故市防线。
冥冥之中,仿佛晋帝拥有一把斩天之剑,一剑挥下,便是电闪雷鸣、地动山摇!
西陵吴军精心构筑的三道防线,半天都不到,就这么破了。吴军的工事和战线、惨遭拦腰砍断,故市围墙崩裂;桔山码头和营垒,遂被直接分割在了北部。
当然事情没那么玄乎,据说先是第一道防线、吴军沿着高地修建的工事,在早上忽然陷落了;步都督认为,第二道防线、以及故市围墙同样顶不住进攻,遂率军反击。反击失败,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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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二十章 要来了
秦亮要把中军搬到故市,办起来十分简单。除了行军在外、携带的东西本来就少,还因中军的人也都几乎出来了。
玄姬、吴心,带着冗从仆射庞黑等侍从,以及镇护将军祁大的小队骑兵,都到了东山山脊的高地上。邪马台女王台舆一行人,也在东山这边的营寨里。原先中军行辕的村子里,此时也就没剩下什么人。
站在东山山脉高地上,人们的视线可以看很远。起初早晨的雾太大,大家看不清什么景象,只能看到雾蒙蒙之中的火光闪耀,听到磅礴巨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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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二十一章 庞然之舟
蜀汉国以前本就有水军。王濬出任梁州刺史之后,一边不断向洛阳要钱要粮,一边拉拢罗宪等当地将领,遂聚拢了许多蜀汉国的水军将士;还跑到益州那边去要人,人手不缺。王濬这两年主要是发挥所长,在江州、羊渠等地召集工匠军民,大量造船。
年初便派人去过洛阳,议定好了伐吴的时间;王濬便到永安、建造了许多百步宽的大竹筏。因为吴军已在建平郡治、巫县附近,于江面下弄了很多大铁锥,又拉铁链锁江。
八月下旬,王濬按照议定的方略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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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二十二章 火光慑人
夕阳西下,斜照在烟雾弥漫的大江江面之上,已不如之前明亮。
有的地方却亮得刺眼,熊熊燃烧的火势、火光冲天!附近的水面上,却是人头攒动。有的人在用手臂划水,有的人抱着木板;还浮在水上的人们都脱去了衣甲、在大火蔓延至全楼船之前跳下来的,抑或根本没有装备甲胄。许多人在江面上扑腾,把一片水域弄得、如同沸腾了一般!
落水的人已分不清是晋兵、还是吴兵,但必定有蜀地晋兵。此时便有人、正在用方言口音喊叫:“眼瞎迈,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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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二十三章 箭羽传书
完了、完了!步协好像听到了心里发出的声音。
此时太阳已经下山,天色却还没有黑尽。西陵城的西城墙、靠北边的马面上,步协正站在女墙后方,緊紧盯着西北方向。他的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眉头紧皱地注视着前方,眼眶周围的肌肉很用力的样子。
周围的景物全都变得黯淡无光,唯独那个方向上,能看到火焰的亮光。那不是在只隔着狭窄水道的江心洲,而是在大江的斜对岸;离那么远都能看到火光,可见其烧得有多旺盛!
马面上还有几个人,见到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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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二十四章 敢拒王师
秦亮叫马茂给朱公主写信,实际上是为了试探步协。
两军交战状态,射上城墙的书信、步家不可能不看!如此先建立联系,或许才是更稳妥的路子;晋军这边、还没有开始劝降,步协自然是无从谢绝。有些话根本不用立刻说出来,对方肯定明白是什么意思。
早上射书上城,不到中午,城中便有人出来了、前线将士已将人带到故市。看来希望不小!现在这样的形势,秦亮着实不想再耗费大量时间、粮秣、人命去强攻坚城。
据报、来人叫卫羽,西陵督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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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二十五章 终于被俘
城墙高四十二尺、厚数丈,并有瓮城、经过多次修缮完善的西陵大城;吴国西线最重要的重镇,就这样易手了!晋军大批步骑自北城而入,兵不血刃地占领了西陵。
只不过,情势与想象中并不一样。小虎之前还以为,城破后、会遇到一群兵卒把她擒住,然后送到晋帝面前。她已把晋帝的书信、从包袱里拿了出来,随身带着,准备妥当、就等着无奈地被俘!结果除了人心惶惶,府邸中根本没有多大的动静。
小虎不断听闻晋军人马进城的各种消息,但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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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二十六章当天见面
事情很快就说清楚了。秦亮朝门外观望了一下,看见院子里的屋顶上、还有夕阳的黄铯余晖,只是天井之中已笼罩在阴影里。他便说道:“时辰已不早,趁天没黑,诸位散了罢。今日我们君臣相认,往后见面的时候很多。若有军政事务,卿等也可以找杜预、步阐言说。”
大伙听罢,纷纷顿首拜道:“臣等告退!”
秦亮又用不经意的眼神、向前侧的朱公主小虎瞥了一眼,她伏拜顿首时,宽松的直裾也会被拉扯綳緊,后腰以及髋部轮廓便因此显现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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